《燕景行季春藻发条橙之梦》 第一章 高速公路上的美人鱼 2005年的夏天,燕景行和他的叔叔一起回了老家。 那地方叫白月镇,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岸边有港口和渔村,是一座典型的海边小镇。 白月镇离锦江市不远。开车从市中心出发,车程在三个半小时左右,有大巴和客车来往。 如果只是回那儿探亲一趟、或是避个暑之类的,他大概会觉得挺开心吧,偶尔能远离城市,享受一下悠闲的乡野生活,回去后还能有点谈资和班上同学分享。 遗憾的是,燕景行其实是去那边定居的,叔叔已经把转学的学校替他找好了,他走的时候很匆忙,连与中学朋友告别都来不及,心中免不了有几分埋怨。 燕景行的父母常年旅居国外,平均一两年见不了一次面,自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都是叔叔燕咏志带着他生活。 这次是工作调动的关系,燕咏志从城里学校调到了镇上,他只能跟着一起走。 …… 汽车在公路上平稳行驶,车厢内有规律地微微抖动。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握着方向盘,神态轻松。电台里放着港台老歌,他跟着轻声不成调地哼唱,夏日微醺的暖风“呼呼”地灌入敞开的车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少年一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从窗外飞速掠过千篇一律的公路风景。 无人说话的寂静持续了一段时间,燕景行还是忍不住开口提起那个他说过好几次的话题。 “叔叔,其实我早就说过,可以留在市里的。我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以前你加班的时候,我不是都……” “那是临时的,性质不一样。你还是未成年人,不和监护人在一起怎么行?” 燕咏志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一边观察车后镜,一边随口安慰道: “你不用太难过,城市里有城市里的乐子,乡下有乡下的风光。白月镇是我和你爸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其实镇上好玩的东西也有不少。” “真的?比如呢?” “比方说,我想想啊,我记得我们那时候,镇上过节的时候会有市集和庙会,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因为是离海边很近,随时都可以跑到岸边玩,钓鱼啊游泳之类的。” “还有呢?” “还有啊,还有就是镇子附近有几座岛。有的岛上是旅游景点,有的是烧香拜佛的地方。周末可以乘渡轮过去,等我有空了带你到上面转转。以前我和你爸经常瞒着大人偷偷上轮船,上岛一玩就是一天,有次还差点回不来……” 说到这里,燕咏志突然意识到这种话不该对孩子说,完全是坏榜样,于是住了嘴。 “听起来倒是挺不错的。叔叔会和我一起吗?” “当然。我说了,等我有空的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个嘛……” 叔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我刚刚入职,肯定有段时间要忙,教案都还没准备好呢。” “这不是等于白讲。” 燕景行撇撇嘴,拉下座椅扶手,懒洋洋地往后靠。 “你不也是刚转学么,去和班上新同学熟悉一下,和他们搞好关系。另外,这段时间没见你怎么念书,别把成绩拉下了,玩的事情可以等以后再说……” 叔叔的碎碎叨叨,他再没继续听了。少年叹了口气,缩回身子。他本来想一路睡到目的地,却始终起不了困意,只能托着脑袋继续盯着窗户外的风景。 不过,当他渐渐放空思维后,睡意便自然而然地涌上脑海。他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与此同时,还有飘渺的歌声隐约从远方传来。优美空灵,如山中的湖水般澄澈,那是属于少女的清丽歌喉。 朦朦胧胧间,他以为是广播里传来的声音。燕景行很快发现,那声音时远时近,而且明显不是来自身边。 可是……歌声? 这是在一辆行驶于高速公路的车上,哪里来的什么歌声? 突然地,他整个人的意识清醒过来,下意识瞪大了眼睛,望向远方。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一个人…… 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公路四周的风景掠过视野边缘。护栏旁边是山崖,崖底下就是碧蓝的海,一阵又一阵白色的波涛卷起堆玉,在漆黑的山石上拍碎成无数水沫。 他抓住身上的安全带,努力扭头往回看。 ——有个仿佛来自大海深处的苗条人影,正安静地坐在巨大的礁岩上。 人影背靠天空,有着长长的海藻般的头发,灿烂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闪耀着碎金般的光辉。 她正在吟唱着不知名的古老歌谣,清澈悦耳的声音在公路上空萦绕不散。 惊鸿一瞥间,车已经迅速驶离了原本的地方,礁岩上的人影消失在了视野里。 他却不由瞪大眼睛,觉得这一幕令人难以忘怀。 真是奇妙的景象。 那个人,简直……就和童话里的美人鱼一样…… “叔叔,你刚才听见声音了吗?” 他转过身,忍不住问道。 “啊?什么声音?” 正在跟着电台里的音乐哼歌的叔叔,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刚才的事情。 “歌声,有人在唱歌。” “唱歌?” 燕咏志伸手关掉广播,仔细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没啊,我什么都没听见。怎么了吗?” “……算了,没什么。” 嘴上说着“算了”,可他的心脏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 刚才那一幕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让燕景行的内心深处没来由地涌上一阵冲动。 这时,他看到公路前面的不远处有建筑物。 “叔叔,我看到前面是不是有个休息站?” “啊……是有。怎么了?” “我想撒尿。” “很急?” “嗯,憋不住了。” “行,我在这停一会儿吧。” 汽车缓缓从公路驶入通往休息站的车道。 “我下去抽根烟,你想去就去吧。” 叔叔关掉引擎,一手撑着车门,正打算说几句,就看到燕景行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朝着海边的方向跑去。 “马上就到镇上了,你别跑太远啊!” “好——!” 少年头也不回地大喊着回应。 “这小子……” 燕咏志拿打火机点了根烟,有些疑惑地看着侄子的背影。 “刚才还蔫了吧唧的,怎么突然兴奋起来了?” * “呼……呼……” 就像是受到某种强烈预感的驱使,他始终无法让自己滚烫的心思冷却。 思绪纷乱间,燕景行已经离开了休息站,撒开手脚,在岸边野草疯长的山坡上奔跑。 他分辨不出具体方向,只是卯足劲往前。 草木蒸腾散发出的新鲜味道,与海风拂过面颊时的咸腥混合在一起;脚下是柔软的土壤,就像一张巨大厚实的地毯,无边无际地往前延展。 头顶高悬的太阳毫不吝啬地洒落炽烈的光辉,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奔跑的燕景行感到浑身发热的同时,还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没一会儿,他就觉得吃力了,汗水从额头上流下。 就这样拼尽全力的狂奔,不知过了几分钟,少年的脚步慢慢放缓,最后,他累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燕景行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扭过头去,休息站自然是彻底看不到了。 旁边就是依山而建的曲折公路,时不时有车飞速驶过。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其实,刚才的惊鸿一瞥根本不足以让他确定那位“美人鱼”和她所在礁岩的具体位置。 以车的行进速度,也许她和自己的距离,比想象中得更遥远。 他挺直身板,将手放在额头上搭了个棚子,走到悬崖边上眺望远方: 如同长蛇般蜿蜒的公路,高耸峻峭的山脉,和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 视界尽头是“海天一线”的景象,在那交汇处,是一片茫茫的白。 而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耳畔传来无休无止的海潮声,不断有雪白的浪花卷上岸边,在泥泞的岸上留下洇润的湿痕。 燕景行放下手,叹了口气。 “还是回去吧,不然要挨骂了。” 他正准备往回走,但就在这时—— “滴答、滴答……” 他听见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水滴落的声音。 燕景行猛地扭过头去,看到不知何时起,一位少女正站在自己身后,而他刚才却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靠近。 他有点被吓了一跳。 她像是刚从海里爬上来,深蓝色连体泳衣底下包裹的身躯苗条瘦弱,湿漉漉的头发像海生的水藻那样长长,一直垂落到腰际,发丝微微蜷曲。 女孩额前的刘海同样很厉害,长到足以覆盖住她的眼睛。尽管如此,燕景行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透过头发的遮掩,用力瞪视着自己。 这个人……就是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个身影吗? 虽然没有任何佐证,但燕景行已经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比起之前在车上听到歌声时,那种发自心底的奇妙兴奋感,现在的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连此刻落在身上的阳光都不那么温暖了。 她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燕景行和她对峙,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为什么要这样盯着我看? 该不会……她根本不是什么美人鱼,而是溺死的鬼魂,爬上岸来找人复仇吧? 不,说起来也有那种靠唱歌来吸引人、却害得水手们触礁沉船的妖怪,据说她们的样子也和美人鱼一样,那是什么神话里的生物来着…… 燕景行满脑子胡思乱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你……那个,请问你是……?” 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询问。 穿着泳衣的女孩没有回答他。 冰冷的水珠从对方的发丝和身上不断滑落,地上沾染的湿痕渐渐扩散开来。 这时,她总算注意到这样观察起来很不方便,于是用手指撩开了自己的头发,让燕景行看清了她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水里泡久了,女孩的肌肤呈现出青白色。不过…… 长得真好看啊,他想。 就像电视广告里白得会发光的女演员,现在却是真人出现在自己前面。 相比起屏幕上的人,她的脸蛋上明显有几分未脱青涩的稚气,看上去和他年龄相近。 女孩的双眼像墨色的水晶球般映照出自己的样子,一张薄薄的嘴唇缺乏血色,正在微微颤抖着。 燕景行又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 不知为何,看到对方的脸后,他的情绪好像……变得更紧张了。 就在这时,女孩的唇角突然上扬起灿烂的弧度,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然后,她朝着自己迈步跑来。 “等、等等……” 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来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同时强硬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把不知什么东西。 “这是……” 燕景行吃了一惊,连忙摊开自己的手。 掌心处正静静地躺着几枚贝壳和鹅卵石,上面都有着好看的颜色或是花纹。 “礼物。” 女孩说话了。她的声音如泉水叮咚,音色和刚才在车上听到的那清澈美妙的歌声一模一样,这让燕景行确信对方就是自己看到的那个礁岩上的“美人鱼”。 “礼物?” 他发觉自己除了傻呆呆地重复对方说的话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嗯。我从海里带上来的。” “你、你是美人鱼?” “不,那个……” 长发女孩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呵呵地回答他。 “是绿毛水怪。” “啊?” “迟早有一天,会从大海深处爬上岸的水怪。” “……” 呃,什么意思?燕景行一头雾水。 “对了,你是游客吗?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去白月镇?只是经过?要在那里落脚吗?” 她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像连珠炮似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是,是的,我是要去白月镇……” “这样啊,太好了。白月镇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嗯,那就这样,这个贝壳你就当作旅游的纪念品带走吧。” 燕景行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但对方这时已经准备走了。 女孩转过身,湿漉漉的头发甩起一片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大踏步朝着海的方向跑去。 “等,等等——” 他没来得及喊住她,只见她几个利落的跳跃便翻过了礁岩,然后—— “……!” 她就这样从悬崖边缘跳了下去。 燕景行连忙跑过去,抓住旁边的石头做支撑,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朝下方俯瞰。 只见一个人影浮出水面,往前游去。那苗条的身影灵活得像是真正的鱼,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飞花碎玉般的浪花中。 燕景行站在崖边,怔怔地站着,脑海内思绪万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家叔叔还在休息站等自己,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沿着原路往回奔跑。 只是,那个坐在悬崖上高唱歌谣的美人鱼,已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无比鲜明的印象,她的身影就像一阵风暴,席卷了十四岁男孩的心。 ——这就是他和名为季春藻的少女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的他还没料到,两人的第二次邂逅,会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第二章 后桌的怪同学 燕景行和叔叔住的地方是一栋三层高的院落。这里曾经是爷爷奶奶的家,两位老人家去世后,就交给俩儿子打理了。除去主楼以外,门外还有个屋子用来停车和堆放杂物。 院子里种着两棵高大的橘子树。枝繁叶茂,绿荫浓密,树底下是乘凉的好位置。 每到有风吹过树冠,层层叠叠的叶片相互碰撞摩擦,就会发出如同浪花拍打海岸的“沙沙”回响。 叔叔说,到秋天时,橘子就熟了。这两棵树结下的果子能装满整整三箩筐,多得他们吃到牙酸都吃不完,得分给左邻右舍。 他还说,自己小时候一年到头最期待的事情就是院子里的橘树结果。那甜蜜的味道,至今一回想起来,他嘴里还会分泌口水。 叔叔的这些话掺杂着本人的童年回忆,讲得绘声绘色,倒是让燕景行有了不小的期待。 不过,他们叔侄俩首先要做的,还是打扫房子。 燕家的兄弟俩都是早早去城里闯荡了,这房子在老人去世后一直无人搭理,几乎成了废置的空屋,直到今天才被重新利用起来,因此房屋的角角落落都堆积了不少灰尘。 首先将最常用的客厅、厨房、和两间卧室里不用的杂物全都搬出来,扫地清灰,拖把除污,再用水桶抹布将剩下的地方全都擦上一遍; 然后是将旧的床单被套和发潮的家具拿出来晒太阳,已经发霉的则全部丢掉,需要重新购买的东西列个清单,去镇上唯一一家超市买; 最后是收拾行李,放置生活用品,在床上铺好新的被子枕头…… 叔侄俩一起努力,忙活了两天一夜,第一天晚上还是回镇上宾馆渡过的,直到第二晚,他们才总算在新家住下。 燕景行洗完澡换好衣服,摇摇晃晃,疲惫到一头倒在床上。这时他听见叔叔在门外喊: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明天你就要去学校报道了。” “明天?!” 燕景行大声抱怨了一句。 “这不才刚整理完东西吗,不能休息两天?” “明天就是周一,你是插班生,又是学期中途来的,得尽快跟上课程节奏。” “我不想上学……” “好了,我已经把客厅闹钟调好了。记得早起,别每次都让我催。” 唉…… 男孩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不想面对现实。 …… 第二天,叔叔开车送他一起到了学校。 燕景行在车上的时候还表现得无精打采,等下了车,他立马抖擞精神,调整好表情。 不满归不满,叔叔说“要在新同学和新老师面前留下好印象”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不说别的,光是青春期男孩的自尊心就足以驱使他认真面对第一次。 燕咏志看着绷着脸表情严肃的侄子,觉得有点好笑。他拍了拍燕景行的肩膀。 “我先去教务处一趟。你自己一个人能找到办公室吗?” “……当然。” 叔叔干脆利落地拔钥匙走人了。背着书包的他,望着校门前“白月镇实验中学”的招牌,心中惴惴不安。 他一边给自己打劲,一边按照门卫大叔的指示,沿着楼梯找到二年级的办公室。 “高老师在吗?” “哦,来了啊。你是燕景行吧?” 一个中年的女性老师从位置上站起来。她的脸上堆积着疲惫,黑眼圈很重,就像很久都没有休息好了似的。 “嗯。” “升旗仪式后我就带你去一班,认识一下班上同学。可以吧?” “好。” 燕景行抓着书包背带,点了点头。 * 似乎每座城市都会有这样一座叫实验中学的学校,有的地方还会分一二三四五,不过在白月镇这样的小地方,自然只有一座。 升旗仪式结束到第一节课开始的短暂休息时间,任课老师还没来,走廊上的每个班级都在吵吵闹闹。前桌和后桌谈笑聊天,同桌间互相打闹,或是干脆离开座位找朋友聊天。 炽热的阳光将窗户玻璃照得透明发白,将值日生刚拖过的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照得熠熠生辉。 教学楼前矗立着两株高大的广玉兰,翠绿的枝叶于和煦的风中轻轻摇晃,投落在墙角的树叶影子遮挡着用粉笔画着小人的黑板报一角,空气中漂浮着暖洋洋的热烈氛围。 直到铃声响起,班主任走到教室门口。她摆出一副同学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横眉竖目表情,招呼所有人赶紧回到座位上。 “我在五班那边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都快吵翻天了!” 等学生们都落座后,班主任走上讲台。她没有马上让大家拿出语文课本,而是张望了一下教室外头,好像是在等人进来。 座位上的学生们都觉得好奇。然后,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男生走了进来。 “介绍一下自己吧。” “大家好,我是燕景行,最近刚从锦江市搬到这里来。燕是燕子的燕,景行是诗经里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燕景行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等转过身来后,他第一次看到了班上所有同学们的样子。 当然,彼此都是头回见面,每个人的脸都是陌生的,所以他的视线只是泛泛扫过,不可能一口气全记住。直到—— “……!” 燕景行惊讶地瞪大眼睛。 就在最后一排,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独自一人占着一张桌子,长长的头发遮挡住了大半张面孔。 他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昨天在休息站附近遇见的那个穿着泳衣的女孩。 当时的她跳进海里就游不见了,燕景行还以为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还觉得遗憾呢。 原来她不是美人鱼,而是和自己一样的初中生啊…… 不,这不是当然的吗。燕景行在心里吐槽自己。他只是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又见面了,而且居然还凑巧到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里念书。 坐在后排的女孩似乎在同时注意到了他,她先是抬起头望向讲台,露出惊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随后又立马低下了头。 “景行,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被意外重逢扰乱想法的燕景行,没有心思多说,随口讲了两句后,就在同学们的掌声中下去了。 “你就坐在于和悦旁边吧。和悦,记得待会儿上课的时候把课本借给新同学看。” “哎~好的老师。” 燕景行在笑嘻嘻的女生旁边坐下。 …… 之后的第一节课是数学。 燕景行的一半心思放在课程上,另一半则在最后排那个女生身上。 等到他确认自己能跟上这里上的课程后,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剩下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那姑娘身上了。 同桌倒是对他挺感兴趣的,一直在悄悄问他从哪里来,还有城市生活的事情,燕景行随口敷衍了几句,一直等到下课铃响,他立刻起身,往后方走去。 ……是不是显得有点太迫不及待了? 不过也没什么嘛,毕竟他是真的对她很好奇,有不少问题想问。 但令燕景行没想到的是—— 长长的、发丝微微蜷曲的刘海挡住了女孩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在注意到燕景行靠近的那一刻,她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窜到别的地方去。 “哎,等……” 他都还没得及叫住对方,那姑娘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教室后门,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他。 …… 怎么说呢,和自己的印象有点不一样啊。 燕景行回到自己座位边上,抱住胳膊开始沉思起来。 虽然昨天只见过一面,但对方身上那种青春洋溢的活力实在让人印象深刻,绝不是装出来的。 可是,在学校里的她,却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 而且,干嘛要躲着我? 有同学注意到了刚刚发生的小小尴尬,笑着问道: “你是来找季春藻的?你之前和她认识啊?” 季春藻……原来她叫这个名字,燕景行默默记住,点了点头回答道。 “来的公路上见到过她,见过一面,不算认识。但她刚刚是不是在躲着我?” “怎么说呢,你也别在意,她这个人比较的……怎么说呢,有点怪怪的。” 听到“季春藻”这个名字以后,同桌和前后桌的人也过来凑热闹。 “还有的人觉得她脑子不正常。” “没那么夸张吧?她平常也在好好上课和考试的。” “那是你以前没和季春藻接触过。她最开始还是挺热情的,但天天听她说什么‘水怪’‘外星人’‘ufo’什么的,后来大家都觉得烦了,开始和她保持距离,不再搭理她,她才慢慢变得不和人说话了。” 燕景行听着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聊天,意识到季春藻这个人在二年一班的班集体中,似乎是个被人敬而远之的存在。 就算并不熟悉她的燕景行,都能察觉到女孩身上存在一种特立独行的气质;不过,这同样使得她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受关注的焦点人物,所以才会显得一聊起“季春藻”,所有人都有话可讲。 说着说着,大家又开始关心起新同学的事情,而燕景行显然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笑着回应提问,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加入一个新的集体后,想要真正融入其中,往往需要一个契机,那就是现在。 只是,和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燕景行的视线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朝那张空无一人的座位瞥去。 * 白泉镇实验中学有两幢主楼,一幢是班级教室和教学办公室所在的教学楼,一到课间就闹哄哄的;另一幢是其它职能的办公室,还有实验室和图书室,平常显得僻静。 这一栋通往天台的楼梯口经常不上锁。季春藻从教室里跑出来后,一路走到楼顶。 在经过办公楼里的时候,女孩还走得有些偷偷摸摸;而等到了目的地时,她已经挺胸抬头,嘴角微微上扬,轻车熟路地绕了一圈,来到水塔后面。 在那里,有一处特地用砖块垒起的三面“围墙”,墙内有瓦楞纸做成的垫子,专门放垃圾的塑料袋,堆叠起来的废弃报纸,还有雨伞和雨衣。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则是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杂志与书籍,看上面的标题,都是关于ufo、关于外星人、关于尼斯湖水怪和神农架野人等,以及各种版本的《世界未解之谜》。 在这个无人注意的校园角落,季春藻搭起了一座小小的、临时的“秘密基地”,只属于她一人的地盘。 长发女孩在墙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飞碟探索》,开始翻阅起来。 在这一刻、在这个只有她孤身一人的地方,季春藻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倚坐的姿势和表情都变得懒洋洋。 金灿灿的阳光像轻盈的羽毛,穿过水塔旁不锈钢条间的缝隙,落在蓝白相间的中学校服上,落在洗得有点发白的运动鞋上,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当它静悄悄落在十四岁少女明媚的脸庞上时,那胜雪的肌肤像是透明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季春藻手中的杂志看上去已经不知被翻了多少遍,扉页都脱胶了,可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啊,这个ufo……!和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很像呢……” 她看着看着,突然指着一幅插画惊呼起来,像是发现了之前完全没注意到的细节,自言自语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 可惜,梦中的所有事物都是黑白的,根本无法分辨颜色,少女有点遗憾地想道。 上课铃响了,但季春藻并没有起身。 她知道下节课是活动课,不用回教室也没关系。 反正就算继续留在教室里,她也没事可做,无非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发呆,看着别人嘻嘻哈哈…… “哟,这不是《飞碟探索》吗?” 一个声音冷不丁从她背后响起。 “哇啊啊!” 这突如其来的搭话吓得季春藻魂都飞了,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直到察觉到脚步声正在靠近,她才像个机器人似的,战战兢兢地转过脖子。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转学生的脸。 第三章 《飞碟探索》 “你好,我是燕景行。” 见面前的姑娘瞪大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燕景行还以为她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又做了遍自我介绍。 我知道,她想,刚刚才在班上听你介绍过。 “我是……季春藻。春天的春,海藻的藻……” “嗯,我听班上同学讲过了。” 初夏时节的微风吹过屋顶,温柔地吹动少年少女们的发丝和衣角。 在彼此自我介绍过后,两个人又同时沉默,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燕景行挠挠后脑勺,指着女孩手中的杂志说道。 “《飞碟探索》,我家里有一叠,小学的时候最喜欢看这个。” “……” “这杂质以前都是我班上男生在传阅,没想到也有女孩子爱看。我可以坐下吗?” “……好。”季春藻点点头。从女孩略显僵硬的脸部表情来看,她现在明显在感到紧张。 燕景行在季春藻旁边坐下。 两个人并排坐在小小的“秘密基地”中央,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肩膀。 “能借我看看吗?” 季春藻默默将杂志递给他。 燕景行就这样认真地低头翻阅起来,好像真的只是来蹭书看的。 见他看得投入,有段时间没有说话,季春藻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 她没想到,昨天独自溜出家门去海边游泳时偶然碰见的男生,今天就突然成了自己的同班同学。 这算是……巧合吧?不论如何,既然是新认识的人,对自己就不会有偏见。现在还主动找自己借杂志…… 说不定,他会听我说话呢。 季春藻的心微微一跳,她忍不住挪动膝盖,稍稍拉近了和男生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你喜欢看这个,是因为相信外星人的事情吗?” “嗯?” 燕景行头也没抬地回答。 “我有段时间是喜欢看,不过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后来,这些书被老师没收,班上就不再流行了。再过段时间,我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哦。” 季春藻有点失落,又缩了回去。 “也许,明天我们离这些问题的答案会更近一步……” 过了一会儿,燕景行看完了最开始的那篇“飞碟是否真的存在?古代人眼中的飞碟”,将文章的最后一段话念出来。 “究竟有没有外星人呢?我们再继续探索吧。” 他放下杂志,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熟悉的话。我突然感觉,这本杂志上写的东西,不管是外星人还是飞碟,总是在翻来覆去地说,一直没有变过。” “是啊。” 季春藻认同地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样。” 果然还是明白的吧?听她这样回答,燕景行意识到这姑娘其实和自己一样,只是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并不像班上人说的那样“脑子不正常”。 这种偏见真是过分,他想起小学的时候,就因为喜欢呆在教室里看书,和班上女同学说几句话,就被某些男生鄙视城“娘娘腔”的经历,不禁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这本书上的内容,感觉很大程度上是有虚构的成分。” 对方又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我知道是假的。” 燕景行露出微笑。是啊,毕竟我们都是初中生了啊,又不是小孩子…… “——因为,我见过真正的外星人,知道它们才不像是杂志上写得那样。” 燕景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过,就算是假的,依然有参考意义。这个世界上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它们,总有一天……” “等会儿,你说自己亲眼见过?” “嗯!” “……” 看她一脸理所当然,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似乎不觉得自己是在说谎。 燕景行还在发怔,就听她又说道。 “对了,昨天我们见过面吧?我那时还以为你是游客呢。” 他回过神来,连忙从口袋里拿出贝壳和鹅卵石。这是她昨天在离开前塞给自己的东西,之后就一直呆在身上。 季春藻看到他的动作,试探道: “你不生气?” “我干嘛要生气。”燕景行攥住手里亮晶晶的“宝贝”,有点奇怪,“你是送我东西啊。” “我那天是去海边找贝壳,还有鹅卵石。一不小心就捡了很多,但是全部带在身上就太重了,我怕中途游不回来。然后,我正好见到了你。所以……” 女孩不好意思地抿起嘴。 “我就顺手把不要的塞给你了。” 听到这些话,燕景行感到心情复杂。 怎么说呢,他和对方相遇的那一天,阳光正好、碧海涛涛,看着蓝天白云下湿漉漉又焕发光芒的她,那一霎那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被美人鱼选中的人类男性。 喜欢做梦和童话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可他难免还是会对外界产生绮思和幻想。 结果,这样微妙的念头和想法,在第二天就被当事人打碎了。 那种奇特的兴奋感和雀跃感,驱使着他在昨天下车后在海边狂奔、驱使着他下课后在校园里四处寻找那个女孩身影的冲动,不知不觉间淡了下去。 原来,一切都只是偶然而已。 “我这里还有别的书。你要看吗?” 燕景行的目光落在堆叠起来的书和杂志上,光看封面的标题就知道内容。 几年前还觉得很有趣,非常热衷的东西,现在看来却显得幼稚和无聊。 他离成为真正的大人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被周围的人们和社会现实告知: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外星人,就像不存在美人鱼一样。 “谢谢你,不过还是算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聊完这些后,似乎没有别的可说了。 燕景行站起身,准备和她告别。 …… 季春藻偷偷打量身边男生的侧脸,心知他和自己遇见过的其他人一样。 无论是谁,都不会相信她真的见过外星人。 当她年龄还小的时候,这种话还能当作“童言无忌”;可随着年龄的成长,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己见,就显得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合群。 假如某一天,自己成了大人,还不愿意隐藏自我的话,就会变成人们眼中的疯子和傻瓜吧。 女孩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 “我先回教室了。” “嗯,再见。” 季春藻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重新又拿起手边的杂志。 忧伤的念头在她的心间流动了一会儿,很快便云销雨霁。女孩的心思再度投入到感兴趣的杂志里,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 毕竟是才见过两面的人,她本来就没有理由太在意。至于不被人相信,被同龄人疏远这种事,更是早就习惯了。 直到—— “对了,同学……” “哇啊啊!” 再一次从背后冷不丁地响起,又把她吓了一大跳。 季春藻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又是他的脸。 这下子,她心里开始有小情绪了,不满地瞪着对方。 “你、你又有什么事?” “抱歉,好像吓到你了。” 燕景行抓抓头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迟疑着开口: “你说你见过外星人,是在哪里见到的?它们究竟长什么样子?” 季春藻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想再去看他的脸。 “你又不信,我干嘛要和你说这个?” “我是不信……” “那不就好了?” “——可是,你就不能想办法让我信吗?” 少女还是没有转身,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听到身后的男生继续说道。 “要是能看到证据,说不定我就相信了。” 证据啊…… 季春藻眨眨眼。 她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收集情报,这几年下来的努力不曾白费。但若不能像自己一样亲眼见到,总归是半信半疑的。 “还有啊,我听别的同学说,你以前抓着人天天说外星人的事情,把人搞烦了,结果才被其他人疏远。” 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以前做过的糗事,季春藻的脸蛋浮起淡淡的红润。 “但我好像没有这种待遇。难道就因为我是城里来的?” “……那都是刚上初中时候的事情了。” 小姑娘臊着脸嘟嘟囔囔。 既然没人愿意认可我,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放弃。免得惹人家另眼相看,自己又尴尬。 燕景行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她下课后才躲着我,原来已经是放弃说服他人的打算。 “可是,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却被人当作是骗子,不觉得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她在心中呐喊。 季春藻总算将脑袋转过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 “看到证据了,你真的就会信吗?” “前提是能说服我的证据。”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站起身,双手叉腰,整个人都神气起来。 “说定了”? 燕景行有点迷茫。 “什么说定了?我是让你给我看证据……” “——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去找外星人!” 第四章 “一起去找外星人!” ——“外星人就藏在这座小镇上。” 季春藻是这样说的。但…… “真的假的?” 燕景行觉得不可思议。 “那,你现在就带我去?” 他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怀疑和兴奋。 “现在啊,可能看不到呢。” 女孩拿手指轻轻卷着额前刘海,表情像是有经过认真沉思,说出来的话却显得神秘兮兮。 “根据我的观察,外星生物的出现,往往和季节有关。” “啊?” 这又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消息。 电视上放的《动物世界》、《人与自然》里倒是常常出现,动物们伴随着季节发情、繁衍和迁徙。 难道外星人的习性会和地球上的动物一样? 他动动嘴巴,觉得半信半疑。不,准确说怀疑占了九成。 “总之,你就先等着吧!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叫上你,我们一起去找外星人。” 季春藻的语气就好像派大星对海绵宝宝说“一起去抓水母”一样,轻松得不像话。 “……行吧。” 听到他答应下来,女孩咧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和白如雪贝的牙齿,还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和第一次在海边见到她的时候,如出一辙的灿烂笑容—— 沐浴在夏日阳光猛烈慷慨的照耀里,他再度感到微微的头晕目眩,却不知道原因为何。 * 时间一晃,距离燕景行转学到白月镇实验高中,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时间。 那以后的季春藻,在他面前有种“暴露本性”的感觉。 和燕景行的第一印象一样,她的真实个性的确是很活泼,实际上是活泼过头了。 立下“一起去找外星人”的约定后,这姑娘立刻改变了态度,天天下课后都会到他座位边上来晃悠,以前学校里混得很熟的朋友都没她缠人。 这也难怪,毕竟除了他这个转学生以外,季春藻把自己和班上其他人一起隔离了。 燕景行也总算明白,为什么班上有同学会觉得她很烦了。这姑娘只要聊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一张小嘴便会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完全不在意听众的反应。 至于那所谓“感兴趣的话题”,其实只有一样—— 燕景行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因为压根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才要翻来覆去地讲,试图洗脑他相信外星人的存在。 不过,他才不可能上当。 在这个年纪,燕景行还没有完全抛弃孩童时的幼稚幻想。他那天之所以回返,就是因为心里想着要是真的能见到外星人就好了。 季春藻嘴上说着要带他一起去找,实际却只是整天有事没事就找自己聊天,完全没看她有任何行动,这让他感到不满—— “季春藻,你找到了吗?” 这才一下课,坐在最后排的姑娘便抱着一本大开本的硬壳书,步伐匆匆地跑过来。 “还没有。” 听到他的问题后,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还没到时间,你先别急。” 说着,她将书放在他的桌子上。 “这又是……” 话到嘴边,看到封面上的“地球ufo图鉴”又咽了回去。 “算了吧,你上次给我的那本我还没看完。” 燕景行说着,将几乎要把桌上作业盖住的书本挪开。 “你、你先收下再说。” 结果,季春藻却露出了急切的表情,试图把书赛到他抽屉里。这一举动让他觉得摸不着头脑。 哪有强迫人借自己书的?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燕景行的逼问下,女孩终于说出了真相。 “我舅妈上次看到我在看闲书,就发了火,说是要把我的东西全扔掉。所以……” 她垂头丧气地低声抱怨。 “我明明是写完作业才看的。” 舅妈?春藻不是和自己爸妈一起住的?他有点疑惑,但觉得两人的关系还没到时候就没问。 “又是把不要的东西塞给我是吧?” 他没好气地说。 “才不是。”季春藻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晃,“我只是放在你那里,拜托你帮忙保管一下而已,到时候还要拿回去的。” “行吧。” 燕景行倒是没所谓,耸耸肩答应了。 等季春藻离开后,他发现同桌和旁边同学看他的目光都有点奇怪。 季春藻第一天就和他聊上了天,之后每堂课后都来找他,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被人注意到。 这年头人人视早恋如洪水猛兽,光是俩异性间关系稍微好上一点,放在中学校园这个环境中就会被人另眼相看,何况其中一方还是班级里最显眼的怪人。 在感受到他人的注视后,燕景行开始意识到,他很可能被当成和春藻一样狂热痴迷外星人的笨蛋了。 唉,真是个旁若无人的家伙,他心中想道。 可能正是因为她在班上没别的朋友,才觉得无所谓吧? 第二天,季春藻又态度强硬地给他塞了一本和超能力有关的书。 第三天,她干脆拿了个袋子过来,里面装了三本书。不知为何,女孩的表情有点紧张、有点难过。 第四天,她送了一堆水怪造型的玩偶,和一个塑料和金属做的相当精致的飞船模型,一脸依依不舍。燕景行本来觉得自己宿舍已经放不下她的东西了,但看到她的表情,他心一软又答应下来。 第五天,季春藻没有来学校。 之后的两天,她都没有出现,燕景行有点担心忍不住,去问了班主任。老师说她家里大人帮忙请了病假。 第八天的时候,季春藻终于回学校了,但那一天,女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找他。 他在上课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转了好几次头,偷偷打量坐在后排的那个身影。 带点天然卷的长发如水草般垂落下来,覆盖住眉眼的刘海就像从来没有整理过似的。 没有人能看见她此刻的表情,燕景行仅是凭借这半个月以来的印象和了解,加上一点点直觉,觉得对方身上似乎正笼罩着一股忧郁的氛围…… 是心情低落的关系吗? 直到四节课后,他都没有看到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觉得不习惯了。 等到午自习的时候,燕景行终于忍不住,他撕下草稿本的一角,在上面写了关心的问题,捏了个纸团,趁着坐在讲台上帮老师管纪律的同学没注意,朝后面丢去。 纸团正中季春藻的头顶,埋入茂密的黑发里。 “准啊。” 旁边接连响起同样正在摸鱼的学生们小声惊叹,以及交头接耳的偷笑声。 他感慨着自己的手感火热,然后察觉到自己被季春藻恶狠狠地瞪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纸团被扔回来。 “我卧室里收藏的东西,全都被家里人丢掉了。” 上面只有这一句话,再没有其它。 * 霞光斜照,校园里的人流量逐渐稀缺,门前堵着的私家车散去,只剩下偶尔从食堂里出来的学生和教职工。 燕景行背着书包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脚下踩过的道路已经渐渐变得熟悉。 教学楼里的灯光随着夜幕的降临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舒缓的黄色光线穿透玻璃窗户,将内部映照得温暖明亮。 路灯柱难以驱散角落里的全部黑暗。沿着树荫底下的小道行走,不知疲倦的虫鸣逐渐充塞幽深的环境音,偶尔还能撞见野猫一家轻盈越过草丛,不发出半点声响。 燕景行是住校生,叔叔帮他办完转学手续的当天,他就把行李搬过来了,一般只有周末两天才会回去。 学校为了防止意外,平常住校生是不让出校门的,所以到了晚上,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宿舍楼了。 楼分为男女两侧,其实在一栋楼里,但在每侧的走廊中间用铁门隔开,只能从两边的入口进。 上了一天课的燕景行走到三楼,有些疲惫地将书包放在桌上,坐下休憩。 这时,睡在上铺的舍友探出头,问了一句: “待会儿打牌吗?” 住校生禁止携带任何电子设备和娱乐用品。不过,学生们总有他们的办法,和校规、和老师斗智斗勇,是校园生活必备项目。 “不怕被宿管抓?” “没事,只要在定时巡逻前把东西收起来就好了。” 燕景行摆了摆手。 “我就算了,今天作业布置得有点多,回来得太晚了。” 他虽然是刚转学进来的,但和舍友们倒是很快混熟了,毕竟都是同年龄的男生,有着一颗骚动和不安分的心,经历着相同的环境,关心的事情也相差无几。 六人一间宿舍,加上他只有两个人是一班的,剩下都是别的班的,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都朝自己露出促狭的笑。 “真的是作业多的缘故吗?不是偷偷和人约会去了?” “……你们在说啥?” 他皱起眉。 “听说你和季春藻很熟?” “怎么连你们也知道?” “当然是我说的。”同班的那位舍友对于自己的八卦行为毫无愧疚之意。 “但季春藻的名字,大家之前都听说过。”有人补充道,“全校有名的奇人。” “她最有名的那次,你们还记得吗?” 他们一边憋着笑,一边热火朝天地交流,看来确实对那姑娘的离谱行为有不浅的印象。 “对对对,我记得,好像是上学期的事情吧?” “她在市里面的航天模型比赛拿了个奖,升旗仪式的时候学校表彰她,让她上去发言,结果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对着话筒大喊‘ufo马上就要来了!大家快逃!’,然后就匆匆忙忙跳下讲台,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前就擅自跑掉了。那可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啊……” “……” 燕景行听得哑口无言。 他之前就觉得,季春藻在缠着自己的时候有种视旁人如无物的气势,但还真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 是不是厉害过头了? 燕景行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就尴尬到脚趾扣地,要换成是他,可能每天晚上都会忍不住回忆起来,窘迫到翻来覆去睡不着。 季春藻这姑娘,无论是神经大条程度还是脸皮厚度,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所以,你们俩真有在谈朋友?” 有人问道。 “我看你桌上放着的那些,是她的东西吧?” “当然没有。” 燕景行立即摇头否认。 他开始怀疑自己突发奇想和季春藻立下约定,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陪她一起胡闹就算了,要是还得陪她一起丢脸,那可划不来。 “是吗,我听说她人长得还是很漂亮的。” “真的?我倒是完全没注意到。” “你不也和她一个班?” “可她总是把头发留那么长,把脸全盖住了,跟女鬼一样,谁看得见啊。” “景行呢?你应该见过她长什么样了吧?” “……” 我能说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把她误认成了海里的美人鱼吗? 但是这种话,在别人面前可说不出口。所以他含含糊糊把话题敷衍过去了。 * 今天的数学题比平常更难。燕景行盯着灯发呆,心思却早就没在作业上了。 说起来,他今天一整天其实都没怎么和季春藻见面。 根据纸条上的那句话、和她前段时间的言行来推测,女孩那边好像是舅妈有了矛盾,家里的东西被丢了,所以回到学校以后,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垂头丧气、没有精神。 燕景行犹豫的是,他该不该想办法安慰一下她? 要说两人的关系吧,熟倒还算熟,可实际上只认识了十几天;在别人眼里看来亲近,是因为季春藻总是风风火火地靠过来,其实他们连离“朋友”这个词都还有段距离。 正所谓“交浅言深”,这种道理连他这种初中生都是懂的,自己和季春藻还没要好到可以聊家庭话题的程度。 “……还是去洗个澡吧。” 踌躇半响得不出答案,脑壳都开始疼了。他决定暂时把这个问题搁置。 …… 宿舍的浴室是公共的,就在楼下。 洗完澡后,一身清爽的燕景行回到宿舍,再看了眼桌上的闹钟,已经到了九点。 学校规定的熄灯时间是十点,再过半小时宿管就要来巡逻了。他准备爬上床睡觉,原本喧闹的走廊,逐渐变得寂静无声。 但就在这时,房间外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嚣声。 他愣了一下,推门出去,看到不止一个宿舍的人出来张望情况。 走廊口已经挤满了好奇的人,还有人在那儿兴奋地大喊: “燕景行!燕景行是哪位?有人在找你!” ……啊? 燕景行惊讶地张大嘴巴。 “让开让开!” “哎等等,让你在楼下等着,怎么直接上来了……” 只见一个留着长发的女生“噔噔咚”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灵巧地穿梭而过,随后在一群男生们的围观下,风风火火地冲到走廊。 “309,就是这。” 她跑得气喘吁吁,一眼就看到了愣愣站在门口的燕景行。 “跟我走吧。” 女孩抓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就想往外走。 “等、等等,要去哪里?” “还用问吗?” 她扭过头,一副“你在说啥”的奇怪表情。 “——当然是去找外星人啦!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我就知道。 季春藻的声音清亮而又不加掩饰,让整条走廊的人都一清二楚地听见了她的回答。 真不该问的。 在旁观者们的惊愕目光注视下,燕景行忍不住捂住脸,觉得自己确实问了个蠢问题。 第五章 白月镇奇妙夜 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 清冷月辉笼罩漫漫长路,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两人一前一后,在大家的目送下离开了宿舍入口,然后变成了并排行走。 身边的长发女孩哼着轻快的小调,步履轻盈得像一只误入校园的小鹿。 燕景行用视角余光悄悄打量季春藻的侧脸,看到了嘴角翘起的弧度,和小小的酒窝。 白天上课时的她一言不发,浑身都散发着阴沉的气息,此刻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春藻,你没事吗?” 他想起之前的犹豫,忍不住问道。 “嗯?我能有什么事。” 季春藻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你不是说,家里的东西都被……” “那个啊。” 她的睫毛又长又浓密,眼帘低垂的一瞬间遮住了瞳孔里的神采,有种说不出的低落;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季春藻很快抬起脸,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其实还好啦,我现在只觉得庆幸。”她说,“这件事还得谢谢你。” “啊?” “最重要的东西,我不是都交给你保管了吗?” “……” “你,你总不会丢……” “没有,都好好放在那儿呢。”燕景行叹了口气。 那些书、玩偶和模型,对季春藻来说很重要,但当时的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你再帮我保管一段时间吧,现在还没办法拿回家里。” “好。” 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决定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家里,再找个地方好好保管起来。 对别人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对自己来说却是无可取代的宝物——这种事情,燕景行同样经历过。 将心比心,他不希望让对方失望。 季春藻注视着他的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很高兴似地笑了起来。 “你笑啥?”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天虽说我们俩还不是很熟,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可别乱拉关系啊。”燕景行皱起眉,“我觉得我们俩现在也不是很熟。” “哎~你都乖乖跟我出来了,还说这种话?” 女孩拿手肘拱了拱他的胳膊,笑得像小狐狸一样狡黠。 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他看到那双粲然瞳孔正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燕景行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他想起离开前舍友们朝自己投来的目光,觉得自己的脸都在发热。 “我那是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你倒是走得快,我觉得自己脸都丢光了。” “走?我那是跑。那是男生宿舍诶,我还是头回进去,真是鼓足了勇气。要不是为了拉你出来……” “男生宿舍?这对你来说是问题吗?” “当然是问题!我会害羞啊。” “你居然还会觉得害羞啊……” 自从之前在舍友们那里听说过的“丰功伟绩”后,季春藻的形象在他心目中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拉扯着胳膊拽出宿舍,他的语气多少带点阴阳怪气。 “对于能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喊出‘ufo来了!’的人来说,这种程度轻轻松松吧?” “你、你怎么知道……。” 季春藻一下子结巴了。 “别人和你说的吧。” 她的气势弱了下来。 “……当时是真的没办法嘛。我看见了,时间却来不及了。事后,我还是觉得有点难过的……特别是从那天以后,在学校里不管碰到什么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那是肯定的吧! 燕景行觉得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季春藻俨然已成为白月镇实验中学师生们心目中的一朵奇葩。 “而且,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小姑娘悄声叹气。 “每次一躺到床上,那天的事情就会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浮现……让我忍不住抱着枕头滚来滚去,然后就变得睡不着了。” 原来你真的会啊。 这样听起来,她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点像个正常人了。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是我的问题。是他们看不见外星人,还当我是傻瓜,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季春藻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坚毅。 “我决定从今往后要克服这种懦弱心态,学会将他人的视线视若无睹,一切都按照我的想法来。” ……你还是别克服比较好,燕景行发自真心地想道。 “还是多亏了你,你那天问我‘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却被人当作骗子,不会不甘心吗?’,说实话,这个问题真是振聋发聩,这才让我下定决心。” 女孩攥紧小拳头,用力晃了晃,发丝掩映下的俏丽脸蛋微微发红,但这次是因为心情激动。 “……” 燕景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决定闭嘴。 …… 正当他们即将离开宿舍楼附近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等等。” 有人从女生那边的入口跑出来,脚步声迅速靠近。他们在离开前就被人拦住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女生,她大概是没来得及换上校服就匆匆跑下来了。 燕景行眨了眨眼。 “你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吗?” 他小声问道。 “没、没有吧,不过刚刚闹得那么大,说不定宿管那边已经知道了……” 季春藻同样压低了声音。 “不,宿管还不知道。” 对面的女生轻声回答。 她的头发黑而柔顺,披落在肩膀上,杏仁般的瞳孔大而明亮,个子比同龄女生稍高。虽然年纪尚小,可身上已有种神清骨秀的美感,令人见之难忘。 在她出现后,燕景行留意到了季春藻惊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看来是认识的人。 不过,实际上就连身为转学生的他都认识对方。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她以大队长的身份上台讲话。 当时这个女生站在同龄人中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实在太过显眼,所以燕景行忍不住就向自己的同学问了她的名字,得知对方果然是校内的名人。 品学兼优,家境优渥,深受老师同学们信赖,听说还会钢琴和芭蕾,各方面都完美得像是虚构故事里的角色。 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身畔的女孩。 春藻她要是好好打理一下,放在人堆里,应该能起到相同的效果……两人甚至连名气大这点都很相似,虽然在好坏上南辕北辙。 “玉芝,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怎么又开始结巴了,你刚才的气势呢? “在这里做什么?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吧。” 对方摇了摇头。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宿管马上就要来巡逻了。你挑这个时间跑出来?”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季春藻小声说道。 “为什么?……啊,我明白了。”她开始叹气了,“又是因为所谓‘外星人’之类的事情吧。” 女生的目光又落在燕景行的身上。 “你好,我是谢玉芝。你是……” “燕景行。” “我想起来了,你是刚转学过来的同学吧?” “嗯。” “很高兴认识你。不过,我有件事想要提醒。” 她微微扬起眉角, “别被这人牵着鼻子走。你和她的关系可能还不错,但不用跟着她一起违反校规吧?” 燕景行忍不住扭过头去,正好和季春藻面面相觑。 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又转回来,回答道: “这是我的决定,和她没关系。” 准确来说是为了约定。 两人的联系是关于外星人的话题。 说到底,是因为他虽然不像季春藻那样言行表现得离谱,心底深处却依然残留着一份天真。 要是这次是假的,他就能彻底放下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了,燕景行想道。 被骗了的自己,就能顺顺利利成为把季春藻当成怪人的群体中的一员。 “这样啊。” 谢玉芝点点头。 她好像觉得无话可说,准备转身走了。 “你要和宿管说吗……?” 季春藻的态度小心翼翼。 黑发女生瞥了她一眼。 “不,我不会。” 她说。 “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可没空和谁打小报告,我想别人也是。我累了,要回去睡觉。” 丢下这句话后,谢玉芝头也不回地走向宿舍楼门。 望着她的背影,燕景行忍不住低声询问: “你认识她吗?” “嗯,她是我的室友。” 季春藻在迎面吹来的清爽夜风中拍了拍自己的脸蛋,重新变得精神抖擞。 “就像我刚刚说得那样,我不是非要挑晚上出去,而是外星人只会在这个时机出现。你能理解吧?” “都无所谓。我都跟你出来了。你只要遵守约定,让我看到就好。” “很好。那问题就只剩下……” “等等,我们该怎么出去?”他问道,“门卫那边肯定不让出门吧。” “放心,操场那边有个地方是可以翻出去的,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趁着夜色,两人很快穿过操场,来到了季春藻口中那面墙的墙根下。 学校旁边栽种着一圈树木,有的地方枝叶茂盛蔓过墙头。其中有一处,树枝已经整个耷拉垂落下来,正好可以让人借力上去。 季春藻抓着枝条,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墙,动作灵活得不像话,一看就是惯犯。 燕景行拽了几下枝条确认强度,之后踩着墙借力攀登,同样成功翻过了这面墙。 旁边就是树的枝冠,他抬起胳膊挡着脸,避免被树枝划到。 暗淡的路灯光难以穿透头顶厚密的叶片,让墙外的街道笼罩在深幽的氛围里。 他跳下墙垛,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和泥土。 “对了,你是最近才搬过来的吧?” 落在地上的女孩站起身,她拍了拍手,转过头来对自己说道: “我是本地人,顺便带你逛逛镇上。晚上虽然店铺都关门了,可景色还是很好的。” 她的神情是如此开心、如此真诚,让燕景行把到了嘴边的那句“快带我去证实”的话咽了下去。 ……无论如何,这个晚上他就能确认对方的话是真是假了,不用急在一时。 燕景行呼吸了一口深夜的新鲜空气,突然真切地意识到这个晚上的特别。 他一直都是个好学生,从来没有违反过老师的话,学校的规矩;可是今天,他却在深夜时分离开学校,即将和一个同班女生去街上晃悠。 连燕景行自己在回过神来后,都惊讶于自己的大胆,且这个改变是如此突然,不知不觉就发生了。 刚才大队长同学说自己是“被季春藻牵着鼻子走”,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任谁知道了,都会意识到他的“堕落”,因为,原本只有那些无可救药的青少年才会做这种事; 然而,他们的目的却又是如此单纯,单纯到像是还没上学的孩子才会有的天真幻想…… “那就带路吧。” 燕景行摇了摇头,甩掉那些纷乱心思。 既然他都已经出来了,那便继续走下去吧。 “好好~你跟我来。” 季春藻笑容满面地朝他勾了勾手,率先离开这条狭长的街道。 “别走太远啊,我们还要回来的。” “放心啦,我有数。” 离开寂静的校园,离开树荫下的街道,沿街楼房的玻璃窗户映出冷白的月色,昏黄的路灯光洒落在人行道和公交车站立牌上,马路上的人和汽车隐约地出现和消失。 男孩女孩走在夜色中,就像走在阳光照不到的幽暗水底,他们肩并肩,踏上了寻找外星人的旅途。 第六章 灵体水蛭 白月镇的中央有座大型超市,还有镇上唯一一家电影院,是晚上最热闹的地方。出来游玩的人们往往是一家子或是情侣,三三两两地逛街。 作为中学生的两人,身在其中倒不至于太显眼。 燕景行和季春藻两人从超市里出来,一人拿着根奶油棒冰坐在公交车亭里的椅子上,一边吃一边悠闲地聊天 按照少女的说法,能看见外星人的地方,就在电影院附近;假如对方出现在影院内部,到时候他们只要买张票进去就好。 ……外星人难道还喜欢看人类世界的电影吗?他总觉得难以理解。 “我一直有个问题,你是怎么发现外星人的?说什么‘和季节有关’,搞得煞有其事的。” 燕景行盯着在电影院门口出来进去的人们,咬了一大口快要融化的冰棍。 “马上要见到正主了,现在总算可以说了吧?” “这是我的秘密。” 季春藻坐在他的身旁,摇晃着小腿,笑嘻嘻地回答道。 “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稍微~解释一下。” 啥叫“看在我的面子上”……燕景行在心里吐槽,除了我以外,压根没有人会认真听你的话吧。 就连他都是九成疑一成信,如今正在等待着能一锤定音的那个时刻到来。 “能看见的东西,自然能听见。在它们真正到来以前,我都是通过‘听’来确定的。” “听见?会发出叫声吗?” “有点不一样。更像是不自觉产生的‘呼唤’之类的吧。” 季春藻摇了摇头,继续说明。 “就好像我们可以通过收音机接受千里之外的信号,但这其实并不是真的让我们‘听见’遥远的人的声音,对吧?实际上必须通过机器本身将无线电波解调为音频信号,人耳才能听见。” “外星生物的‘声音’就是这样,它们可能实际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发出了某种‘信号’。能理解吗?” ……老实说,听得似懂非懂。但看她一脸正经的态度,应该不是在随口胡诌吧。 明明对方和自己的年纪一样,却好像懂一些寻常初中生根本了解不到的奇怪知识。 这时候,他想起给那天她拜托自己藏起来的模型。他在拿到的时候真的有吓一跳,好大一个,而且做得很精美,像是真的双翼飞机缩小了一样。 他本来还以为是买来的,后来听舍友们说到季春藻以前拿过市里面航模大赛的奖,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你对电子方面的事情很了解吗?” “还、还好啦。”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自从我察觉到外星人发出的信号可能是通过某种电波的形式在影响人类的时候,就开始努力想要搞明白其中的原理……” 听着季春藻讲述自学各种电路原理和机械知识的过程,燕景行对她稍微改观了。 虽然这姑娘总是把乱七八糟的话题一刻不停挂在嘴边,显得有点烦人;但从她的一系列表现来看,至少季春藻不是那种单纯沉浸于妄想无法自拔的笨蛋,而是付出了具体的行动和努力。 “你还挺厉害的嘛。” 燕景行不禁感慨道。 “……这样吗,厉害啊。嗯,仔细想想,我确实是很厉害啊!哈哈。” 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后,突然神气起来,挺起胸膛,整个人都表现得得意洋洋,之前的那种“不好意思”已经不翼而飞了。 “……” 燕景行有点无语,说她胖还真就喘上了。 “总之,你的意思是自己能听见无线电信号?”他将话题又拉了回来,“不过,这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吧?” “所以啦,说‘听见’不太准确,应该是‘感受’到。” “类似于蝙蝠能捕捉超声波一样吗?” “对,相当一部分动物,狗、鲸鱼、长颈鹿等等,都可以捕捉到人类无法听见的超声波或次声波,甚至主动发出,起到类似于声呐的定位功能。” “至于能接收外星人信号这种事……” 她迟疑了一瞬。 “嗯,目前来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换句话说,就是‘超能力’。” 你还是超能力者啊,形象越来越复杂了哦。 燕景行本来想要调侃她一句,却发现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等等。” 季春藻蹙起纤眉,突然拉住了燕景行的手腕。 “你先别动。” “怎么了?”他吃了一惊。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眼皮底下的眼球正在激烈转动。 “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半响后,季春藻睁开了眼睛,她吐出一口沉重的气,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夜空。 “这次来的外星人……不,外星生物,可能会有点危险。它们已经降临在电影院里了。” “竟然还不止一种啊?” 看女孩一脸严肃的样子,燕景行却实在紧张不起来。 直到现在为止,他仍缺乏实感。 “危险在哪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以前见过它们。这群家伙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座小镇上了,每次出现都是集群行动,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当作猎物,将整个白月镇当成它们的猎场。肆无忌惮……” 季春藻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腕。相反,她的手指还在下意识地攥紧,抓得燕景行快要喊疼了。 “——我叫它们‘灵体水蛭’。是一种专门吸取人脑髓的危险生物。” 但女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把快到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 她转过脸来,轻声问道: “怎么样,你现在还想进去吗?” * 燕景行站在售票口前,正在注视贴在墙上的一张张海报,都是近期播放的热门电影。 窗内的售票员一脸没精打采,后面的女孩则拽了拽他的衣服,低声催促道: “它们马上要出现了。” “……行,就这个吧。” 影院里有检票的人,但只在入口处。换句话说无论想看哪部,随便买张正在上映的票都能看到,算是常来看电影的本地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燕景行捏着自己的三十块钱零花钱,好不容易选出想看的。 这张电影对应的海报,中间是个戴着白色面具,举着尖刀的高大男人,而底下则是一帮露出惊恐表情的男女演员。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起码能看部刺激的恐怖片。他心想。 售票员接过钞票,瞥了一眼站在窗口前这对手牵手的男女,发现分明是年纪轻得不像话的学生仔,忍不住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感慨“世风日下,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约会谈恋爱”。 俩大孩子都没心情搭理无聊的大人,接过票后就往影院里面走。 “景行,你知道水蛭是什么吧?” 季春藻一边走,一边还在和他小声解释。 “嗯,我们这边好像叫‘蚂蝗’?“ “对,蚂蝗,一种软体动物,农村水田里特别多,一不小心就会被寄生。蚂蝗以吸血为生,它会紧紧附着人的肌肤上,将吻部插入皮肤内从伤口汲取血液。据传闻说,它们还会释放一种麻醉剂,所以很多人被贴上了都浑然不觉。” “嗯。我还听说,蚂蝗一旦贴上了就很难拔下来,而且不能随便乱拔,否则会让口器留在伤口里,必须要往上撒盐,它才会蜷缩起身体掉下来……” 燕景行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蝉。 像他这样的城里孩子,最怕这种恶心巴拉的虫子了。 “你怕吗?那我想‘灵体水蛭’对你来说就更恐怖了。” 季春藻牢牢抓着他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声音幽幽地说道: “因为,它们吃的不是血,而是人的脑髓。” 燕景行没吭声。 虽然这姑娘说得吓人,但还是那句话,他对所谓的“外星人”缺乏实感。 “这外星水蛭要是真要像你说得那样恐怖,那你还敢过来?” “不是你要看的嘛。” 季春藻嘟囔了一会儿,突然站住脚。在燕景行好奇地看过来后,她撩起自己的发帘。 “因为我能看见。” 少女指了指自己明媚的双眸。 “假如真的倒霉,被灵体水蛭挑中,那就只要逃开就行了,它们不会追的。毕竟,其他人都看不见、甚至察觉不到它们靠近,所以‘水蛭们’不需要通过追猎来捕食,只要换个目标即可。但是,有句话你要记得。” 季春藻仰着小脸,十分严肃地盯着他。 “当我说要走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必须跟我一起离开。能答应我吗?” “可以啊。”他随口回了一句。 “保证?” “我保证,行了吧。” “……那就好。” 在光线昏暗的影院走廊上转了几圈后,季春藻终于确定了目标。 “应该就在这儿。” 她指向其中一个入口。 两人进入放映厅,燕景行一看银幕,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 “哦,正好是我买的那部片啊,运气不错。” 他和季春藻在后排坐下。 然后,直到这个时候,燕景行才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看不见?原来我看不见外星人吗?” “嗯。在它们真正出现以前,还不能确定。”季春藻小声回答,“但你大概率是看不见的吧,我在学校里还没遇到过第二个能看见的人。” “……!” 他几乎要站起身,忘了自己的手正被抓住。 “怎么了?” 季春藻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你还问我?如果看不见,又怎么向我证明外星人的存在?!” 燕景行生气地说。要不是在电影院里不得不压低声音,他都要开始发火了。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已经可以确认,这家伙就是在耍自己玩了。 “这个啊,我早就考虑过了。” 然而,女孩的反应却很平静。 “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你能看见外星人,但你还是向我要求,希望得到能证明它们存在的证据,所以我只能考虑别的方法。”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 “景行,你觉得那些被灵体水蛭吃掉大脑的人,之后变成什么样子呢?” …… 放映厅内,一片宛如夜色的漆黑,隐约能看见一个个沉默的人影。寂静无声中,唯有银幕里演员的对话声在座椅间回荡,每个观众都像是在一个个与世隔绝的小小宇宙中。 季春藻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昏暗的视野中,少女的瞳孔却在闪闪发亮,竟有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燕景行一时间被她口吻中透露的认真情绪所感染,只能怔怔地看着。 “我想要让你看到的,就是那个。” 在最后一次解释后,季春藻转回头去,好像开始聚精会神看电影了。 燕景行沉默了一会儿,他坐回自己的位置,默默盯着屏幕。 …… 电影情节逐渐变得激烈,开始出现了受害者。凶手高举着尖刀,在雨夜的古宅中追赶剩下的幸存者,不小心摔倒的女演员发出凄惨的叫声。 燕景行却没办法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银幕上。 他在等待那个答案。 而身边的女孩同样在等待。 一场电影不过九十分钟,那个时刻终究会来临。 某个瞬间,季春藻抓着他的手突然变得用力。 “来了!” 燕景行瞪大眼睛,视线在放映厅里四处逡巡。 “哪里?” “最前排那个头发秃秃的男的,灵体水蛭已经选中他做目标了!你能看到吗?就漂浮在他的脑袋上面——” 在女孩的指示下,他很快找到了那个观众的背影。 但是,对方身上和周围都没有出现异状。在燕景行眼中,他和其他人一样,正坐在位置上安静地观看电影,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他左顾右盼,甚至站起身打量,都看不到所谓漂浮在空中的“外星生物”。 我果然什么都看不到啊…… 燕景行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也许季春藻真的没有在骗人,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那些唯有她能看见的东西。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知道女孩的态度是很真诚的,燕景行真的不希望把她当作是那种哗众取宠的人。 ……但是,这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假如一样东西他看不见、摸不到,那存不存在,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燕景行觉得很失望。 在这一刻,他放下了心中那丝属于孩子的幻想。 在这场电影后,就在这里,和季春藻分道扬镳吧,他也不想再关注下去了。 这并不代表他就一定会成为学校里取笑她的人群中的一员。他只是觉得,即便他愿意相信一切,相信外星人是真的、季春藻也是货真价实的超能力者,自己就能成为她的同伴吗? 看不到相同的东西,就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放开吧。” 他小声提醒身边的她。 季春藻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但在燕景行的坚持下,女孩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的目光重新放回电影上。 然后,他的视线就再也移不开了—— “那、那是什么?” 燕景行张大嘴巴,看见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 一只白色臃肿的巨大手臂,慢慢穿出银幕,就像从水面底下浮出的溺水者一样,从屏幕来到了现实。 鬼吗?是幽灵?还是季春藻口中的外星人…… 光一个手掌就占去了小半个屏幕,只要视力正常就不可能看不到,但电影院内依然一片寂静,没有发生骚乱,每个观众都还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让燕景行明白过来:能看到这只巨手的只有自己,而不是什么影院准备的惊喜。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惊恐到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但当银幕里的“人”慢慢钻出来后,他却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得更离谱、更荒诞。 巨大的手攀住了屏幕边缘,然后浮出的是戴着头盔的脑袋,盔面漆黑浑圆,镜子般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就像圆形的玻璃鱼缸; 那“白色臃肿”的手臂,原来并不是肌肤本来的颜色,而是一件包裹着手的衣服,只不过不是普通的衣物,而是类似利用了橡胶或是海绵材质等复合材料做成的防护服,背后还有一个巨大的白色背包…… ——从银幕里钻出来的,是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巨人。 第七章 巨人宇航员 寂静昏暗的电影院里,某个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的斑秃男人头顶上,正漂浮、聚集着一堆软体动物组成的“虫团”。 这群软体动物有着半透明的虚幻身躯,被空间中的光线照射,便会反射斑斓的色彩,就像是由阳光下吹起的肥皂泡组成。 它们蠕动着肥胖的躯体,互相缠绕,聚成令人作呕的团状物。 位于它们前端、类似于脑袋或是口器的地方,是由三个黑孔排列组成的一张简陋扭曲的人脸,造型如同侏儒外星人。 这就是被季春藻取名为“灵体水蛭”的外星生物,无法被普通人观测和察觉到,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的怪物。 其中有数条水蛭,已经将口器前端插入那位倒霉男性观众的脑袋,开始汲取里头的养分——即脑组织、脑髓。 灵体水蛭的躯体一动一动,时而膨胀时而缩小,半透明的表皮浮起狰狞血丝,吸得不亦乐乎。 真实的外星生物猎食人类的场景,无比惊悚的画面,冲击力超乎任何一部恐怖电影…… 然而,电影院里的观众们却浑然未觉。这种诡异的平静,和捕食场景拼凑在一起,更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光怪陆离。 生活在地球上的普通人,难以察觉到外星生物的存在,他们毗邻黑暗的深渊,却能在无知中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就是季春藻眼中的世界。 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的世界。 少女的胸膛开始起伏,心脏怦怦直跳,同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季春藻很努力地在同伴面前保持认真、冷静的态度,目的是不希望他感到惊慌,或者干脆逃跑。 可她自己难道就不害怕吗? 不,当然不是。 她现在坐在椅子上这副镇定的样子,可都是装出来的。 即便季春藻没有说谎,那群灵体水蛭确实不会追人,这是她通过观察得到的结论——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被吃光脑子,她又如何不感到害怕? 就是它们…… 季春藻紧紧盯着不远处漂浮的虫团,眨都不敢眨一下,她放在扶臂上的手又忍不住一点点旁边挪去,抓住了身边男生的手腕。 若是见到它们有哪怕一点点靠近的趋势,就立刻抓着燕景行逃跑,她心想,就算被误解、被不信任,也必须要这样做。 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灵体水蛭们刚一出现,就锁定了对象,对着前排一个中年男子蜂拥而上。 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季春藻还是悄悄松了口气;可另一方面,她的心情变得更阴沉了。 女孩虽然能看见外星生物,却没有任何能力阻止它们在人类世界肆意妄为。 她甚至不能提醒对方,被别人当做傻瓜或是疯子倒还好受些;最重要的是,一旦被口器侵入头脑,这个人就已经没救了,贸然靠近只会导致自己被水蛭缠上。 从小到大,这种无力感自始至终伴随着她,却没办法向任何人倾诉。 不能被他人理解的孤独和沉重,让季春藻的心不断地下坠,时至今日,早已经积累起巨大的分量——完全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承担起的沉重。 不止是眼睁睁看着他人被外星生物入侵,季春藻还得让自己的同伴看到被吃掉脑子的后果,只有这样才可能取信于人…… 她怀着愧疚又不安的心情,低声说道: “景行,你马上就能看到了。就算你看不见……” 季春藻碎碎叨叨地说着,却发现身旁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她扭过头去,只见邻座的男生身体正在微微颤抖,像是发了重病。 他的额头沾满冷汗,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条上了岸的鱼。 “燕景行?!” * 燕景行僵硬地贴住背后的椅子,嘴巴大张发不出半点声音,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宇航员,从银幕里一点点钻了出来。 宇航员的出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像一切都发生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 他的双脚落地,随后慢慢地直起身体。 宇航员的体型是如此高大,当他站起来时,足有厅堂那般高,投落下来的阴影遮挡住了放映厅里的所有观众。 这…… 这到底是什么鬼?! 幽灵、鬼怪、外星人……燕景行可以想象到这些;可他本能地觉得,眼前的巨大宇航员是某种超越性的存在,绝不是寻常的超自然现象能相提并论的。 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做梦,或是产生了奇怪的幻觉。 然后,燕景行听见了沉闷的呼吸声,“呼—哈—”,就是那种氧气封闭在头盔里,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宇航员沉默地伫立,沉默地呼吸,沉默地俯瞰着放映厅里的所有人。 亮黑色的镜面看不到里面的眼睛,可燕景行还是觉得,“他”正在看着自己。 燕景行一动不敢动。 之后,“他”慢慢举起了一只手,朝着观众席上伸过来。 男孩屏住呼吸。 “他”的手没有伸向后排,而是在触及到前排的空气后便停了下来,手指开始做出揉动的姿势,仿佛正在触碰某种看不到的东西…… ……不,不对,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燕景行再一次瞪大眼睛。 他看见了,就在宇航员的手掌中央,有一团正在扭曲蠕动着的虫团,散发着虚幻的斑斓光彩。和“他”的庞大躯体比较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囊包。 宇航员的手指微一用力。 “砰!”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捏爆了虫团。 燕景行听见了爆炸声,就像被吹过头了头膨胀到极限的气球,却不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再然后,宇航员一迈步,直接跨过了观众席,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人情感正在涌现,驱使着燕景行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要往后方看去。 “等、等一下!” 他想要喊住那个宇航员。 而就在那一刻,一阵剧烈的痛楚袭击了燕景行的脑袋。 * “……欸?” 季春藻正焦急的时候,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女孩天生具备着感应到空气中“异常电波”存在的能力,这是她能确认外星人降临时间和位置的关键。 可就在这一刻,原本始终在耳畔鼓噪的杂乱噪音突然消失了,她回归到了正常的世界里。 她扭头一看,发现那团半透明的虫团消失了。 灵体水蛭,不见了? 是捕食完毕之后,离开地球了吗?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等、等一下!” 她听见身边的男生突然大喊。 只见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随后像是脑袋被人狠狠砸了一下似的,身体微微摇晃。 男生抓住了自己的脸颊,一边发出痛苦的闷哼,一边蹲了下去。 “景行,燕景行!你怎么了?” 她抓着燕景行的胳膊,用力摇晃了两下,但对方的模样明显是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失常中…… 这时,燕景行的异样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季春藻环顾四周,这时影片还没放完,但观众们的目光已纷纷朝这边投来。 她咬咬牙,双手抱住男生的胳膊,搀扶着让他从地上站起来。 “快走,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 十五分钟后。 季春藻拿着一瓶矿泉水,从商店里走出来。 她见到不远处坐在长椅上的燕景行,正有气没力地朝自己挥手,下意识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到他的身边。 “给你。” 身体瘫软地靠着椅背的燕景行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了几大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你刚才怎么了?” 季春藻在他身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该不会是……有病?我的意思是,遗传性的那种……” “啊?啊,没有,不是这样。” 燕景行抹了一把嘴边的水渍,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电影院里面看到了……非常奇怪的东西。” 他到现在还是有点惊魂未定。而且,那个巨大宇航员的登场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这明显不正常,其中原因尚且不明。 “欸?奇怪的东西,你看到了?” 季春藻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她露出开心的笑容,语气中透着惊喜。 “你看到灵体水蛭了吗?这下你能相信我了吧?!” “不止。” 燕景行定了定神。 “我看到的不是外星人,而是一个人,不对,应该说是鬼魂?……” 听到这里,小姑娘不禁摇了摇头,用怜悯的眼神俯瞰他。 “景行,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哦,你要相信科学。” 真不想被你说啊! 燕景行强忍住了吐槽的冲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电影院里的观众没有看见宇航员,也没有看到灵体水蛭,那么拥有超能力的季春藻呢? “难道说,你看不见?” “看见什么?” “就是那个从银幕里钻出来的巨大宇航员……” “?” 季春藻歪了歪脑袋,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好像真的没看见。 只有自己能看到?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 燕景行将自己的见闻全都说出来了。看得出来,他是第一次遭遇超自然现象,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寻找共鸣;在这方面,季春藻自然是他的前辈。 但实际上,小姑娘的心情却很复杂。 和燕景行对照了一遍形容后,她能肯定他的确看到了灵体水蛭。 第一次碰到了和自己一样能看见外星生物的同龄人,第一次找到了有共同话题的同伴,本来是再好不过的展开。 可怎么突然之间,反而是自己变成了那个“看不见”的人? 燕景行没有骗人,这点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包括那群水蛭的突然消失,和所谓“巨大宇航员”捏爆虫团的时间点正好能对上。 但是…… 宇航员? “他”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季春藻托着下巴,双眸无意识地凝望远方深沉的黑暗与昏沉的灯火,和像在夜的潮水中不断漂流的小镇街道,她不禁陷入了沉思。 情况好像变得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了。 “春藻,我说得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 季春藻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连一直以来饱受“不被任何人相信”这种心情折磨的自己都不能相信他的话,又有谁能来呢? 对她来说,能看到相同东西的两人,一定就是天生的同伴。至于其中可能还存在的区别、分歧…… “只要找出其中原因就好了吧!” 女孩一拍膝盖,利落地站起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倒是把旁边偷偷观察她反应的燕景行吓了一跳。 “呃,你说啥?” 季春藻转过头来,对着他露出愉快的笑。 “我们不找外星人了,去找你口中的宇航员吧!” 流动的夜色拂起少女的长发,站在晚风中的她像是要凭着这股劲儿飞起来似的,那么雀跃、那么自由,那么的…… 令人向往。 仅仅是听到他的一句话,就能果断做出决定,这就是她。 那么,我呢? 燕景行低下头,他摊开手掌,又慢慢攥紧五根指头。 在电影院看到那个巨大宇航员出现的刹那,除了目击巨物时本能的惊讶和恐慌以外,他还能感受到的是…… 一股好奇心,对事物前所未有的强烈好奇。 燕景行总觉得,“他”一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所以当时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叫住。 这种感觉毫无缘由,却又如此真切。 他用力挥了一下握紧的拳头,同样从椅子上站起。 “好,我们走!” 这将会是个改变自己一生、无与伦比的奇妙夜晚—— 在和面前的女孩搭成共识的这一刻,燕景行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第八章 朋友 于是,时间来到了第二天—— 燕景行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意识都处于半梦半醒间,连有人喊他名字都没听见。 向来是好学生的他,第一次在上课时睡着了。 结果,昨天和季春藻一起,找了一晚上的宇航员,都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那样大的体型,不可能错过,只能认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凭空消失。 燕景行回想着当时的情况,巨大宇航员在捏爆了虫团之后,一步迈过大半个放映厅的距离。等他想要转身去看背后情况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到处转悠的过程中,燕景行很快产生了疲惫感。虽然对于一无所获的情况感到不甘心,但困意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脑海。 “哈啊……” 走在身旁的季春藻捂着小嘴,却还是避免不了发出哈欠声,整个人都显得有气没力,和撺掇自己去找宇航员时那副神气洋洋的样子对比鲜明。 看来她和自己一样没有熬夜的习惯。 燕景行看着她一边擦去眼角溢出来的泪珠一边止不住地打哈欠,困呼呼的样子倒是有点可爱。 “回去吧?” “……嗯,还是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 …… 男孩女孩直到凌晨才悄悄溜回学校,再次翻过门墙,在宿舍楼底下告别。 回到屋子后,本来还等着打算看他热闹的舍友们都已经入睡了,倒是没有打扰他。 但燕景行自个却根本睡不着。 回来的时候困得不行,一躺到床上却又精神了。他在辗转反侧的同时,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个夜晚经历的一切。 充满奇幻色彩的一夜。 就好像曾经的妄想尽数变为现实,一场波澜壮阔的冒险。 初次目击外星生物吃人脑髓的场景,和充满压迫感的神秘存在,对他的精神产生了极大的刺激。 兴奋,困惑,好奇,小小的惊恐,迷茫,复杂的情绪在心间流淌,逐渐汇聚成一股—— 在与睡魔艰难抗争了许久之后,已经累到不行的燕景行终究还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然后,就是现在了。 “唉……” 他捂着额头,看着面前的作业本有点发愁。 第一次上课时被任课老师点名了。虽然对方倒是没怎么生气,毕竟燕景行过去的表现一直很好,人只当他偶尔有天身体不舒服;但要是这位老师回去后,与同办公室的叔叔打个“小报告”,等他周末回家肯定会被唠叨上很久。 “早上好啊,景行。” 季春藻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和他打了声招呼。 海藻似的乱发垂落在前面遮挡住了女孩的脸,但从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倦意则和他如出一辙。 她四下看了看,发现人都在,于是又转身回去把自己的椅子拖来,在燕景行的课桌旁边坐下。 自从昨晚的经历之后,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变得更近了些,女孩做出这种动作已经变得很自然了,而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们再约个时间去找吧。” 她一开始就是这句。 “你有办法吗?事先说好,我只是能看见,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我连看都看不见呢。” “那还是省省吧,继续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不会有结果的。完全是白费功夫。” “同感。” 季春藻叹了口气,直接在他的桌子上趴下了。一张小脸在桌上滚来滚去,看起来软绵绵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指去戳。 燕景行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重新塞回去,下意识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 “……那要怎么做?” “我昨天晚上想了半天,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了解太匮乏了。你比我早看到它们、知道得更多,所以能和我说说看吗?什么都好,说不定能从中发现线索。” 让人疑惑的地方不止昨天夜晚的经历本身,他还有别的问题拿不准。 比方说,他能看到外星生物这个情况,是否是宇航员出现后带来的异变? 还有,他以前生活在城市,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而来到白月镇后不久,一切都在发生改变,一直以来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这也许是因为白月镇只是个小地方,正好让自己撞上了;又或者—— 是这座小镇本身就很特别。 “更多和外星人有关的事情吗。” 季春藻露出思索的表情。 “我想想啊,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了,不过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外星生物……” “咦,你们俩一脸严肃地在讨论什么呢?” 突然有人过来插话了,是他的同桌。 “她还能说啥,肯定又是外星人什么的吧。” 旁边有人笑着说。 “是吗,那你怎么还跟着讨论得那么认真?是被季春藻影响了吗?” 同桌跟着笑了起来。 燕景行的目光往旁边看去,不止一人正将视线朝这边投过来,也有直接过来凑热闹的; 接着,他的视线又落在旁边的季春藻身上,发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用双手埋住脸装作没听见。 简直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 这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差点把他逗笑。不过,燕景行最后还是没有笑,而是小声叹了口气。 因为这个时候,有些人的“玩笑”,逐渐演变成了对她本人话中带刺的嘲讽。 虽然和同学们搞好关系是很必要的,但对他来说,志同道合的朋友更重要。 正因为他之前的心态与他人类似,一直在怀疑季春藻是不是在说谎、在自欺欺人,把她当成痴心妄想的傻瓜,所以这时候才更应该坚定立场,不然他都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 “嗯,我们是在商量外星人的事情,但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管好自己吧。” 燕景行一点儿都没控制自己的语气,让整个班级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了。 他那刻意展现出来的不客气态度,堪称效果绝佳,直到上课铃响后,都没有人再来找过他们俩说话。 …… 又是一节活动课。 没有老师占课,学生们难得能自由活动。 燕景行和季春藻两人不约而同地从各自座位上起身。他们对视一眼,一同离开了教室。 “去楼顶上?” “好。” 他们的目的地是教学楼对面的天台。女孩在那里搭了个小小的“秘密基地”,是个可以安静说话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花坛,季春藻背着双手,迈着轻盈的脚步,踢着地上的一枚小石子,一下一下把它踢进旁边的下水道。 他们俩有段时间没说话,直到少女小声开口,才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那个……其实,你不用那样说的。” “昨天晚上,我已经看到真相了。你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很感谢你,觉得自己起码要表明态度。所以,我没办法容忍那些毫不知情的人,对你说三道四。” 燕景行说。他知道季春藻的意思,但他有自己的做法。 “事实证明,你才是对的。我不想站在人多的这边,而是正确的那边。” 季春藻抬起脸,眼神有点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又立马低下了头。 燕景行正奇怪她的反应呢,突然注意到女孩发丝间露出的晶莹耳垂已染上了一片绯红色。 “你脸红了?太容易害羞了吧。” 燕景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什、什么啊……” 季春藻嘟嘟囔囔。 “你一点儿都不理解我的心情。自从我上学开始,就从来没有人相信过我,连愿意听我解释的人都没有。现在有人能这样帮我说话……当然觉得很难得啊。” 害羞归害羞,这姑娘的态度倒是很坦率,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他说: “——你是第一个呢。” “……” 当她抬起那张满面红霞的脸,既高兴又认真地看向自己时,感到不好意思的人就轮到燕景行了。 为了避免被看出脸红,他下意识地转移话题。 “真的只有我一个?你家里人呢?” “以前还有外婆会相信我说的话。但其他人,包括我爸妈都不相信我,更不用说舅舅舅妈他们了……” 女孩的表情又暗淡下来。 燕景行后悔自己的嘴太快,明明他早就知道春藻和家里人的关系很紧张,连一直以来珍藏的东西都被她舅妈扔光了。 他干咳一声,连忙再度转移话题: “对了,关于那个‘宇航员’的事情,我刚才突然有了个想法。虽然你只能看到外星生物而不能看到‘他’,但灵体水蛭就是被宇航员杀死的,这就说明这两者之间是存在干涉和联系的,对吧?” “嗯,我也这样想。” 季春藻点点头。 能够杀死、或者驱逐外星生物,这其实就是她执着于突然出现的“宇航员”的理由。 她已经受够只能当个无奈的旁观者了。 在得到有共同语言的伙伴后,女孩自然而然想要更近一步,摆脱眼下的处境。 说不定,只要能解开“宇航员”的秘密,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其实,关于我的能力,我之前并没有说全。” 季春藻用一只手紧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看着眼前男孩的脸,下定了决心。 “不止是能听到它们的‘呼唤’而已,我还可以反过来呼喊它们。” “换句话说,就是你能发送信号?” 燕景行瞪大了眼睛。 “嗯,就是这个意思。”她轻声说,“假如我的呼喊能让‘宇航员’听见的话,‘他’说不定会再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时候,就是再一次与其接触的机会。 至于接触的人…… “只能是你。” 第九章 第三类接触 “但这件事可能会很危险。” 季春藻以前不论遇见何种外星生物,都会努力避开它们的行动轨迹。她只敢躲着,甚至要装作和别人一样看不见。 主动和地外生命接触这种事,她从来都只能想想,但没有一次能真正鼓起勇气。 “当然得由我来,毕竟是我看见的。” 面前的男生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还反过来安慰她: “放心吧,我觉得不会有事的。” “……还是算了。” 季春藻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改变主意。 “啊?什么叫算了?” 燕景行呆了一下。 “就是说,不用那么急的意思。还是冷静下来,再想想吧。至少,要等做好心理准备……” 小姑娘偏过头去嘀咕,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 起码,要等我做好心理准备,她想。 好不容易找到的伙伴,这才没认识几天呢,要是因为自己的贸然行动而遭遇意外,她肯定会后悔和伤心死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还是不要太莽撞比较好。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她听见男生这样说。 “当然!” 季春藻忙不迭地点头回答,然后只见他突然将脸凑近,一脸认真地盯着他。 “你可不能瞒我,我现在的想法和你一样,是发自真心地想要找到‘宇航员’。我一定会再次见到‘他’,虽说搞不懂其中缘由,但现在的我真的有这种预感。” “我、我知道了啦……” 脸靠得太近了! “……不瞒你!要做好准备是真的。” 她将手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 “我得先想想该怎么做,先约个时间再见面吧。对了,你周末有空吗?” “周末?行啊。”男生没有细想,答应得很干脆。 “那就周末见。”季春藻朝他摆摆手。 “嗯,周末见。” 一直到她转身离开后,燕景行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答应了啥。 周末约女生一起出门?这绝对是过去的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大胆行径…… 不过,一切都是为了科学探索。 和外星人、和地外生命接触,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有哪个看过《e·t》的小孩没有幻想过呢? 他握紧拳头,心怀期待,跟在她身后离开了天台。 * 时间总是在人不知不觉的时候流逝得最快。 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月,燕景行已经习惯了这座海边小镇和新学校的生活。 约定的星期日,晴空万里,偶尔有棉絮般的柔软云团从头顶飘过,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早上九点钟,燕景行坐在门边系鞋,端着杯子刷牙漱口的燕咏志从堂屋里走出来,看到他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有些奇怪地问道: “你这是要出去?” “嗯。” “去街上买早饭么?不用给我带了。” “不是。和同学约了出门。” “是吗,这么快就有朋友了啊。”燕咏志笑得很欣慰,“这就对了,你想想我当时怎么说的?到了新地方,就能认识新同学和新朋友。” “行行,你说得都对。” “对了,我听同事说,镇上有间私人的免费图书室,可能比你以前去的市图书馆要小点,不过环境还是挺好的,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好,有时间会去的。” 他很喜欢读书,特别是科幻小说。但相比虚构的故事,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真正的超自然存在。 燕景行系好运动鞋,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准备推门出去。 “哎等等,”叔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后叫住了他,“景行啊,你说的那朋友是谁,能和我说说看吗?是你班上的吧,说不定我认识。” 燕咏志是数学老师,但没有教他们班。他是刚来的,所以被安排从初一教起。当然,老师们都在一个办公室,彼此间常有交流,加上常有学生会被叫过来,认识谁都不奇怪。 叔叔他态度自然、问得随意;可听到问题的燕景行,身体却已经僵住了。 他之所以试图轻描淡写地告诉叔叔自己要和朋友出门这件事,就是不希望对方问得太详细。 ……没办法了。 虽然不是不能敷衍过去,但燕景行自从懂事以来,就很少对自己的监护人说谎。 一方面是他觉得,叔叔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他,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想再惹大人生气;另一方面,这样撒谎的后果若是事后露馅,就显得缺乏意义。 难道就这回他俩一起出门,以后就不和季春藻打交道了?肯定不可能嘛,不如提前向叔叔解释清楚,免得误会。 燕景行硬着头皮回答道。 “……她叫季春藻。你可能认识吧。” “季春藻?春藻……嗯,好像是听谁说起过,有点耳熟……” 叔叔皱着眉头回忆是哪儿听到的,半响后才回过味来。 “等等,这是个女生的名字吧?!” “……是的。” 燕咏志昨天一整晚都在批改试卷,本来困得厉害想回房间睡个回笼觉,一听这回答这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你周末和人女生出门?就你们俩?” 燕咏志不生气,但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小侄子的性子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才来镇上几天,就学会勾搭女生了?他可不信。 “就我们俩。” 燕景行叹了口气。 “但你别误会。我们只是一起出去玩而已,不是做坏事。真的。” “……你要真想说服我,就别用‘玩’这个字眼,说一起学习不就好了。” 叔叔摸摸鼻子,表情很无奈。 “因为真的不是学习。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不撒谎是一回事,老老实实说自己是去找外星人又是另一码事。燕景行知道,他要是选择后者,叔叔可能就要带自己去看精神病院了。 “行了。” 燕咏志不客气地往自家侄子的脑袋上揉了两把。 “小孩子家家的,装啥子深沉。有啥重要的事情,还不能和大人说了?” “反正就是不能说,这是我和她的事。”燕景行坚持道,“我能去吗?” “……你想去就去吧。”叔叔考虑片刻后,还是松口了,“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做决定前考虑好结果,就这两点,你能保证就好。” 燕景行抚平被搓乱的头发,松了口气。 幸好他的监护人向来开明,也能听进去自己的话。 信赖是相互的,他不对大人说谎,叔叔愿意相信他。这种默契使得叔侄俩相处起来更像是一对朋友,而不是长辈后辈的关系。 “哦对了,记得早点回来。” 在燕景行走出门前,已经戴上眼镜准备继续工作的燕咏志从客厅那边探出头,提醒了他一句。 “好~” 男孩顺手“砰”一声合上了家门。 …… 燕景行很快来到了镇上。 白月镇占地面积不算小,但刨去人迹罕至的海边港口、公路和森林地带,真正算得上热闹繁华的就只有镇中心这一块;电影院百货商场集市商业街都集中在这里,附近几个村落里的人们要是想出来逛街或是采购物品,其实没有别的地方可供选择。 这次和季春藻约定见面的地方,就在那天晚上去电影院前的车站旁。 燕景行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女孩的身影。 他已经提早半小时到了,没想到她来的比自己还要早。 让人意外的是,和自己这种永远是两套校服换着穿的男生不同,女孩看似大大咧咧,可一到休息日还是换下了校服。 坐在车站阴凉处的季春藻,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纺纱半袖长裙,只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覆盖到脚踝处的裙摆像水莲般绽放开来,为她增添了几分娴静淑美的气质。 除了在海边公路时看到的像美人鱼般充满冲击力的首次见面,燕景行是第二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这位新认识的朋友是个正值美好年华的花季少女。 季春藻将双手贴着膝盖,正乖乖地坐在长椅上。她偶尔抬头望着茫茫的夏日天空;偶尔低头,像在注视着地面发呆。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等人。当初夏的微风撩起少女波浪般的长发、吹乱刘海,她便伸手去抚顺,露出不再被发丝垂落遮挡的白皙面庞,眉眼清丽动人。 若是她一直像现在这样不说话、不动作,分明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不过…… 季春藻还是那个季春藻。 他看得有点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和她打招呼。 结果就在这时,这姑娘就突然起身,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模样颇为紧张;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后,她快步走到一根路灯柱旁边半蹲下来,像个做贼心虚的笨蛋那样,偷偷往某栋建筑物的门口张望。 ……这又是怎么了? 季春藻可能没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在他人眼中有多么显眼,再加上她眼下的姿态简直像电影里的蹩脚跟踪狂,以至于路过人们好奇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来了。 虽然搞不懂她这么做的理由,但燕景行还是忍不住想要捂脸。 总觉得和春藻在一起,很难避免丢人现眼的风险…… 在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还是不得不走到她身边,小声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喂,你在这儿干嘛?” 季春藻的肩膀一缩,差点又要被吓一跳。好在她对燕景行的声音已经很熟悉,很快意识到是谁来了。 “嘘。” 长发姑娘抬起小脸,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要发出太大声音,会被人听见的。” “……我知道你在偷看。问题是,你在看谁?” “喏。” 她指着不远处夹在餐馆和报刊亭间一栋平平无奇的灰色三层楼房。 “那地方怎么了?” “那是学校里一部分人上补习课的地方。” “……原来如此。”燕景行点点头。 这年头的课外辅导还不至于像后世那样遍地开花,但也已经不算少了,街头巷尾都能瞧见广告,特别是在经济发达教育资源丰富的大城市。 没想到在白月镇这样的小镇也有补习班。 “我听说是高老师和学校里的其它几位老师一起开的。”季春藻继续说道。 “高老师?我们班主任?” 他这回倒是真的觉得很惊讶了。 “等一下,你不会是在跟踪老师吧?要是被高老师发现我们俩周末一起出来……” “才不是!那人是学生。” 季春藻摇摇头。 “就是因为担心被认识的人看到,我才要躲起来嘛。” “哦~” 燕景行点点头。 “是谁?” 女孩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拍了拍水色裙摆上沾着的灰尘,原地站起身。 “这件事很重要吗?比找宇航员还重要?”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继续问道。 “你,你别这样说嘛……”季春藻抓着自己的刘海,拿手指绕着发圈,这是她感到为难或者窘迫时下意识就会做的动作,“是我的舍友啦。” 燕景行听到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和春藻一起在熄灯时刻来临前偷偷溜出宿舍楼,结果撞见了年级大队长。 对方虽然不理解他们的行动,不过还是说了不会去打小报告。 他俩事后没有被叫去办公室,就证明她没有骗人。 “是谢玉芝?” “嗯。” “所以,你蹲在这儿偷看她究竟是要做什么?” “其实不是偷看,是刚刚撞见她进门了。因为不想被她看见,所以下意识就躲起来了。” “也就是说,你在害怕她。” 燕景行摸着下巴。 “怎么,我记得是你舍友吧?难道她平常在欺负你?” 季春藻用力摇晃着脑袋。 “当然没有!玉芝她很照顾我的。这其实是我的问题。怎么说呢……” 她好像觉得难以启齿,视线游来移去,玉颊微粉。 “有时候我做了事被周围人笑话,她虽然不会跟别人一样嘲笑我,但总会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我感觉她就像严厉的妈妈一样,所以不太敢在外面遇到她。” “哦~” 这下,燕景行完全明白了。 他甚至对那位谢玉芝同学产生了微妙的共情心理。 “你、你干嘛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你明明和我一样能看见外星人,应该理解我、站在我一边才对吧!” “有些事情和能不能看见外星人没关系。”燕景行摇头叹气,“你要知道,光看你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我也是鼓起勇气才敢靠近的。” 季春藻这时候才注意到路过行人们看向自己的奇怪眼神,小脸蛋儿“唰”一下红得透彻,主动抓住燕景行的手腕,拉着他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你干嘛不早点提醒我……”她小声抱怨着。 “我是怕打扰你做正事。” “啊?” “我还以为召唤外星人这种事,说不定就是要通过一些奇怪的仪式才能实现,像当着很多人的面丢人现眼之类的……” “怎么可能啦!” 第十章 失败的第一次 “就是这里!” 季春藻走到一扇拉门背后,转过身来的时候裙摆蹁跹,她活泼地摆出姿势,一副向他隆重介绍秘密的样子。 他们目前身处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燕景行抬头往上方看,这栋建筑物的占地面积和规模在镇中心的街道上算是最大的,他还能看到两个漂浮在空中的红色氢气球。 如果绕到另一侧,还能看到在鼓风机的吹动下摇来晃去的卡通造型充气人偶。 “这不是商场吗?这里是后门吧。” “对,后门。” 季春藻指了指不远处叠着纸板箱的拉车。 “这里是拉货通道,一般不会关,而且可以直接上天台,如果从正门进就会被人拦下来。” “……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你还挺懂的嘛。”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小姑娘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总之,这里算是镇中心最高的地方。根据以前的经验,只要登上高处,我就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电波的存在。” “高度啊……” 燕景行想了想,又问道。 “那为啥不去山里呢?那边才是海拔最高的地方吧?” “我以前尝试过。” 季春藻摇摇头。 “结果一到山里就根本接收不到了,大概是远离城市和人口的缘故。” “一般的收音机或是手机到了山里很容易丢信号,是这个道理吗?” “那跟广播基站的信号覆盖范围有关。至于我的能力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外星生物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扎堆吧。”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走入门内。 “好了,原理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我们先上去吧。” …… 一路沿着楼梯往上走,没遇见其他人,他们俩很顺利地来到了商场最高层。 季春藻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表情认真地走到天台中央,她将双手叠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 “呃……这就开始了?” 燕景行忍不住问,但这次女孩没有回答他。 见她身上的气氛似乎变了,他不再开口,而是守候在门边。 天台上很安静,没有喧嚣的人声。 萦绕在耳畔的,唯有风呼啸吹过身畔时留下的回响。 他抱着胳膊,明明头顶夏日炎炎,却在某个瞬间感到脊背发寒。 风中夹杂着嘈杂的呜咽……又或许仅仅是错觉。 燕景行打了个寒颤,看看周围,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又看向当中的季春藻,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女孩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他干脆不去看别的,专心致志只是盯着她看,丝毫不觉得厌倦。 就这样,耐心等待了十分钟后,季春藻终于有了动作。 “……看来不行。” 她睁开眼睛。 “什么?” “有点……没感觉。” 季春藻转过身来。 燕景行惊奇地发现,女孩的额头涔涔冒汗,同时胸口轮廓正在激烈地起伏。 她自己似乎并未察觉这一点,还在试图和他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 “其实,我可能还是第一次尝试反过来对外星生物进行‘呼唤’,只是直觉告诉我能这样做……不成功很正常……” 燕景行没有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双手上。 “景行……你怎么不说话?” 季春藻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她好像感到了失落,轻轻低下头去。 “你对我失望了吗?请……请不要怪我,我可以再试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景行快步靠近她,心情焦虑起来。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问题就责怪她,而是察觉到了女孩身上的异常。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看你的手,正在发抖,你没感觉吗?” 听到这话的季春藻微微一怔,她的视线本来像是在凝视虚空般没有焦距,直到这时才落到自己身上。 “是、是啊,真奇怪,我怎么……怎么一个劲地在发抖?” 她的嘴唇也开始发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燕景行注意到,不止是手,季春藻整个人都好像站不稳了,他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意识到眼下不是考虑其它的时候,于是立刻张开双手抱住她。 像是找到了依靠,少女顺势软绵绵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嘴巴贴近他的脖子,粉嫩的唇瓣间吐露湿热的气息,流动着吹拂在皮肤上,有种微微的痒。 “我们去那边坐会儿。” 深呼吸了数次,燕景行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扶着季春藻走到天台上的阴凉处。 “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女孩点点头,双手用力抓着他的手臂,身体则软软地滑下来,就像支撑着身体的力气被尽数抽离似的。 “怎么回事?”燕景行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要不要去医院?我叫辆车吧……” 季春藻摇摇头,好像是不愿意,却连回答的体力都没有了。 他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双手,发现她身上的颤抖始终停不下来,甚至开始蔓延到双脚,像是某种神经症状。 两人倚靠的姿势十分亲密,手臂贴在一起,肌肤上传来冰凉和粘腻的触感,那是从季春藻身上冒出的冷汗。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燕景行问道。 “……没有。我说过了嘛,因为是第一次尝试……” 在沉默良久后,季春藻又突然否认了自己说过的话。 “不对。” “啊?” “我应该说,我不知道,我不确定。因为我对小学以前发生的事情的记忆很模糊,但我的‘超能力’,是在更小的时候就拥有的。” “幼儿园?那记不起很正常。” “不是这样的,就算忘记了大部分事情,总能记起支离破碎的片段吧?但对我来说,回忆那时候发生的一切,就好像隔了一层雾……” 季春藻的嘴巴嗫嚅着、颤抖着,轻声喃喃。 “我知道的,我可能是失忆了。” 燕景行眨眨眼。 失忆,还是超能力者,你的身份是不是太复杂了点?简直和虚构故事里的神秘主人公一样。 可眼下这种情况,燕景行却张不开嘴调侃了。 “或许,我是在感到害怕。说不定我不是第一次呼唤外星人,但上次的呼唤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所以现在的我才会感到抗拒……只是,我根本记不起过去的事情。” 天台上的风停止吹动,燕景行只听得到身边女孩轻声说话的声音,时间的流动好像一下子放缓,连呼吸都变得漫长。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燕景行说。 “……嗯,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我思考过很多……” “那就算了吧。”他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猜的,既然觉得有危险的可能性,那就别靠近了。” “不,不能就这样算了。” 季春藻突然伸出手,抓住自己另一边的纤细皓腕,努力控制着不让它继续跳动。 “我会……再尝试的。” “可你现在这种情况……” “没关系,我清楚,这只是一种轻微的‘过敏’,是潜意识中的抗拒心理造成的,只要忍耐过去就好。” 她咬紧牙关,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做吧?追寻秘密的人,一旦知道通往真相的路就在自己面前,不可能不去走的。我已经等待好几年了,只因为这无缘无故的担忧……” 燕景行沉默不语。 季春藻向他分享了自己身上的秘密,两人的心似乎贴得更近;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实际上,燕景行如今的心情有点复杂。 只是知道她肩负着某种沉重的压力,却无法替她分担……老实说,这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种负担。 “不管你以后怎么打算,都不会是在今天。” 燕景行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 “你不想见宇航员了吗?” 季春藻抬起头看向他。 “想看。”他回答得很干脆,“但我更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今天还是算了吧。” “欸……要说再见吗?”她好像在担心燕景行会抛下她离开的样子。 “怎么可能让你就这样一个人留在这儿。”他觉得好笑,摇了摇头,“等你休息好了再说吧。现在还很早,我们可以再去哪儿逛逛。” “逛街?” “对啊,出门的时候我家里人让买点东西回去。” 这种无伤大雅的谎言,他说起来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其实底下的商场就是镇上东西最全的地方,你可以在这里找找。” “有好玩的地方吗?” “卖碟片的地方有一台电视是专门放映影片来吸引观众的,一般都会放完,我周末有时候就会呆在那里,一旦看到感兴趣的电影,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季春藻如数家珍,“隔壁还有卖书的区域,那里有很多漫画和杂志,不少人都在那免费蹭书看。” “真的?那我可不能错过,待会儿你来带路吧。” “好。” 女孩始终紧绷着的小脸,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她朝他露出微笑,轻轻点头。 * 季春藻初次召唤“外星人”降临的尝试失败了。 虽然有点失望,但在燕景行的预料之中。而且比起“宇航员”,他现在更担心的其实是春藻的精神状态。 直到看到她恢复正常,他才算是松了口气。 之后,他们照计划去了商场。俩初中生口袋里都没啥钱,所以只是单纯的逛街。 不过说实话还是挺开心的,他跟着季春藻体验了一下蹭碟片和蹭书的乐趣,一边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时间一晃而逝。 等到夕阳的光芒逐渐侵入玻璃内,年轻人们纵然恋恋不舍,却知道分别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燕景行以为今天会这样结束,但事情发展永远不会如人所愿。 “被看见了,快点躲起来!” 在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身边女孩的脸色突然变了。 “被谁?啊,谢玉芝吗……” 正好撞上了? “不是!是更麻烦的人。” 她急促地说完这句话,抓着燕景行的手臂,朝着旁边的停车场快步走去,想要离开商场入口熙攘的人群。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春藻?你怎么在这里?” 他能分明感受到,她的身体僵住了。 燕景行转过身,看到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女子提着塑料袋挤出人群,朝这边走来。 在看到少年少女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中年女子便已经蹙起眉头; 女人的视线往下移动,落在季春藻的手上,看到她正抓着燕景行的手腕没有放开,看上去就像是亲密地牵在一起,于是眉毛拧得更紧了。 第十一章 冲突 “春藻。” 站在他们面前的中年妇女身材干瘦,颧骨凸起无肉,灰白的头发底下,眉毛拧成了一团,眼神中酝酿着怒气。 “舅妈……” 季春藻回应的声音弱弱的,她又将脑袋低了下去,用长长的头发挡住自己的表情。 舅妈?燕景行眨眨眼,就是那个……把季春藻以前收藏的东西全部丢掉的“家里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呆在家里好好看书吗?” 面对大人像雷雨天般阴沉的脸,小姑娘下意识缩起肩膀,没有再说话。 随后,春藻舅妈的视线又移到了燕景行的脸上。 “你是……” “我是季春藻的同班同学。” “你和她在这里做什么?” 春藻舅妈的语气很生硬。 “我们俩是朋友,我刚搬来镇上,很多地方都觉得陌生,所以就拜托季春藻同学帮我找能买到想要东西的地方。今天是周末,就一起出来了。” 燕景行面不改色地解释。 “……” 女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外甥女的身上,压抑着声音职责道: “你还不赶紧把手松开,和男的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季春藻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像触了电般将手缩了回去。然后,她就被舅妈抓住了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燕景行摊开自己的手掌。因为刚刚一直被少女紧张兮兮地攥着,在她放开后,反而觉得有点不习惯。 “舅妈……” “你现在就和我回去。” “哦……” 季春藻的模样看着垂头丧气,但还是乖乖地走到了中年妇女的身后。 燕景行望着女孩的背影,有点担心她的状况。 但对方毕竟是她的长辈,他没理由去随随便便阻止,而且两人本来就打算告别了…… 在两人走出几步后,中年女子眼中的怒气并没有因为季春藻表现出来的听话态度而消散,她突然声音低沉地对自家外甥女说道: “还有,我以后会看紧你的,不会再让你出来瞎跑。以后周末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你要写作业也好,对着电视发呆也罢,总之不准到别的地方去。” “啊?” 少女一下子抬头,圆溜溜的漆黑眼珠睁得大大的,充满惊慌失措的情绪。 “为、为什么啊?” “你还问我为什么!”她的声音猛得提高了一截,“周末溜出来和男生混在一起,谁知道你还会干出什么!你是要我脸都丢光吗?!” 季春藻畏缩着倒退一步,但下一刻,她就努力挺起胸膛,刘海遮挡的眼睛直视着舅妈的脸,清亮的声音同样大了起来。 “我和他没有做任何坏事!” “你还敢这样说……” 可能是因为这孩子很少反抗大人的缘故,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顶嘴,彻底激怒了女人。 “你知道你平常那些稀奇古怪的行为,给我丢了多大的脸吗?!现在邻居全知道你的事,都在背后嘲笑呢,你舅舅一开始就做错了,就不该容忍你住到我家里来!” “我……我……” “快走,跟我回家,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中年妇女说着,用力抓住小姑娘的胳膊,打算就这样把季春藻拖回家。 目睹这一幕的燕景行,眉头开始紧紧蹙起。 他刚才看到两人争执时的样子,还在犹豫“是不是不该掺和这种家务事”,虽然春藻好像是被批评得有点惨,但哪个小孩不是被家里人骂大的呢? 再说,这年头看到俩初中生周末出来逛街,大人担心是不是早恋啥的就更正常了。 但看到女人粗暴动手的时候,那一瞬间的顾虑和道理,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 季春藻嘴巴闭得紧紧,不再开口,可她的态度是分明还在抗拒,怒火上头的女人举起巴掌吓唬她,一副马上要扇过去的姿势—— 但就在这一刻,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窜了过来。燕景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们跟前, “喂!” 他迅速伸出手,抓住了春藻舅妈的手腕,试图将两人分开来。 “你、你在做什么?!” 女人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景行……” 季春藻一样睁大了眼睛,表情充满了惊讶。 “阿姨,请你把手放开。” 燕景行的心脏怦怦直跳,尽量用缓和的口吻说道。 “我教训自家孩子还要你来管?” 春藻舅妈毫不客气地说。 “可她现在被你抓得很疼,你没发现吗?” 燕景行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女人一愣,转过头看到季春藻的脸,她正看着男孩的方向发愣,但嘴唇抿得紧紧,弧度都有些扭曲了,很明显是在忍受疼痛。 小姑娘身材纤细,本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柔软的皮肤像玉石般脆弱,被这样大力攥着,手臂处已经浮出淤青的指痕。 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手上的力气自然不可能小,下意识就使上了全身力气。 但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女人却依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而燕景行一直在观察,他注意到春藻舅妈抓着女孩手腕的力量是稍微缓和了点,可是却仍不肯松开。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大人在这种时候是不可能低头的,特别是被小孩当面指出错误的时候,哪怕是为了面子都不可能。 但在察觉这一点后,燕景行就更不愿意松开了。谁也不知道就这样让两人回去以后,春藻舅妈会不会把怒气发泄到女孩身上,对方可是能干出“把孩子心爱的东西全部丢掉”这种事的! 就这样,三人僵持的情况持续了数秒钟,由于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厦门口附近,旁边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争执,纷纷将目光朝这边投过来。 中年女人似乎开始犹豫了,对于她这样好面子的人来说,其实已经不想在这里久待了。 一个大人,和两个初中生纠缠?这说出去可不好听。 就在这时—— 燕景行的耳朵微微一动。 他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不,不是错觉,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在靠近,朝他们直冲过来! 他的视线四处逡巡,下意识地想要找到那个靠近的身影,但事态接下来的发展是如此迅猛,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砰!” 面前的中年女人被背后传来的猛烈力道撞了个趔趄,她往前挣扎着走了几步,还是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地。 在她倒下后,身后的人影浮现在燕景行的面前。 那是一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少女,有着黑而柔顺的披肩长发,和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气质。 她正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息着,脸颊泛红,似乎是从远处一路狂奔过来的,同时视线牢牢钉在了倒在地上的女人。 “欸?” “咦……?” 在场的另外两个初中生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 刚才从后面一头把季春藻舅妈撞翻在地的人,是谢玉芝……? 反应过来后的燕景行觉得自己下巴都快合不上了,他的视线看向春藻,她同样把嘴巴张得大大的。 品学兼优深受师生们信赖的年级大队长同学,用一记“火箭头槌”把同学家长撞倒这种事情实在是…… 太过于超现实了。 而直到这个时候,春藻舅妈才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向“罪魁祸首”。 她倒是没有摔得很厉害,只是身上沾了点灰尘。可从女人的眼神能看得出来,她现在很震惊、甚至有点惊恐。 在看到后面的“袭击者”是和她外甥女一个年纪的初中女生的时候,女人的表情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你……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相比起震惊的三人,谢玉芝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得平静。 在平缓呼吸后,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用双手抓着书包肩带,同时轻声说道: “对不起,阿姨,我刚才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你了。” 她的态度很有礼貌。但说出来的话绝对是骗人的,那一下头锤明显就是蓄意攻击。 “请问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检查?” “我……”中年妇女又惊又怒,“但你刚刚——” “真的没关系?” 谢玉芝盯着春藻舅妈的双眼,嘴上则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头。 “放心吧,阿姨,我会让我家司机送你过去。当然,任何检查医疗费用这边都会替您承担。”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个男人挤开人群,朝这边走过来。 他的个头起码有一米九,体格强壮厚实,脸上还有疤痕,浑身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质,使人侧目。 男人走到谢玉芝身后,声音低沉地说道。 “小姐,你刚刚跑得太快了,当心摔着。” “嗯,我知道。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吧?” 男人点点头,转向中年妇女。 “女士,要我送您去医院吗?如果需要,请上车吧。” 看来,他就是谢玉芝口中的“司机”。 男人邀请时的态度礼貌恭敬,语气平静,但春藻舅妈在看到他的时候,很明显产生了畏惧和警惕,不愿往前,毕竟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而已。 “不,不用了……” 女人又看向季春藻。长发女孩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忍不住悄悄朝燕景行背后迈了一小步。 “这位同学是您的孩子吗?” 这时,谢玉芝又一次开口了。 “没关系的阿姨,我认识她,待会儿我会让人直接把她送回家的。” …… 春藻舅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燕景行稍稍松了口气。 事态发展虽然突然,但起码没有失控,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呃,应该没有吧? 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衣服下摆被小幅度地往后拽了一下。 然后他才意识到,哪怕是舅妈离开了,季春藻好像还是没有从他背后出来的意思。 “燕景行?” 谢玉芝的目光转向男生。 “嗯,是我。” 他点点头。 “今天是星期天,你和春藻她在这里是……” “我们是出来找外星人的!” 还没等燕景行开口,躲在他背后的长发女孩便冒出头大声解释了一句,然后又很快缩了回去。 “外星人……这样啊。” 燕景行注意到,对方似乎不易察觉地小声叹了口气。 “嗯,其实我能猜到。那你呢?” 他在片刻后才意识到谢玉芝是在向自己发问。如果说春藻的瞳孔像是一对明媚的黑玉,那大队长同学的眼睛颜色则是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愈显幽暗…… 老实说,在被她盯着看的时候,还是挺有压迫感的。 “我……” 还没等燕景行开口,季春藻又冒出头抢了他的话头。 “他和我一样,也是来找外星人的!” “是吗?” 谢玉芝不动声色,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呃……” 燕景行抓了抓后脑勺,表示赞同。 “对,我和她一样。” 背后传来春藻“嘿嘿嘿”的笑声。看来她对自己的回答很满足。 “是吗。看来她终于找到所谓‘志同道合’的人了,也挺好的。” 谢玉芝点点头,又问了一句: “春藻,要我送你回去吗?” 背后传来手指抓揉衣服的力道,他完全能想象到女孩心中的犹豫和纠结;半响后,季春藻才回了一句。 “不用啦,我自己回去就好。” 大队长同学没有再说什么,很有礼貌地朝燕景行挥手告别,转身和她家司机一起离开了。 “……谢!咳……咳咳……” 身后的女孩鼓起勇气,想要大声道谢,结果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谢玉芝的脚步似乎停了一瞬,但她没有回头,很快继续往前走。 “谢谢你……” 结果,季春藻真正想说的话,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第十二章 灯塔之梦 燕景行目送那位大队长同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春藻,她走了哦。” 他对背后还牢牢抓着自己衣服不放的女孩说道。 “你可以不用继续躲着了吧?” “……” 季春藻挪着脚,和他肩并肩地站着。 她凝望着商场门前涌动的人潮,紧绷着的小脸和嘴唇总算放松下来,小声叹了口气。 燕景行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从他这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俩姑娘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不像是普通的舍友。 “春藻?” “嗯?” “你待会儿一个人回家?” “嗯。” “那先等等。还有段时间,说说看吧。” “啊?” 长发女孩有些迷茫地看向他。 “别装傻,当然是说你和谢玉芝的事情。你们俩以前发生过什么吧?” 有话直说,他觉得这种事没有藏着掖着的理由。 “嗯……是有发生过,让我有点搞不懂该怎么面对她。” 季春藻向来坦率,或者说除去为偶尔冒出来的“少女情怀”感到为难以外,她本来就不懂隐瞒自己;也正是因为这种个性,才招致他人的排斥。 “我们俩从初一的时候开始就是舍友了。她这个人看起来不近人情,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 “和你一样啊,那还挺难得的。”燕景行点点头,“卧龙凤雏聚到一个宿舍了。” 季春藻决定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 “然后呢,宿舍里有个人,总是喜欢在人背后说坏话。其实她对着我们是说过谢玉芝的坏话的,只是不敢当面说。但换作我就不一样,她可不怕得罪我。” “那段时间我每天回宿舍都能听到她对我阴阳怪气,真讨厌啊。”小姑娘叹了口气,“可我又不能打她,她毕竟没有动手,我先动手就是我不讲理了。” ……原来你还打算打她哦? “有一天,她故意把我的衣服拿走了,还说我总是每天穿同一件里衣不肯换,周末也只穿校服……” “你,你居然不换衣服?” 燕景行瞪大眼睛。 “没有,是那个人在诬陷我!”季春藻忙不迭地解释,“我每天都在勤换勤洗!那种衣服买的很多却不洗的人,还不如我干净呢。” “……就当是这样吧。” “不是‘当成’,事实就是这样!” “可你连头发都是乱糟糟的欸,平常真的有在打理?” “我头发卷卷的是天生的!” 女孩抓了抓落在肩膀上的头发,语气中带着点小小的烦恼。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将话题转回来。 “不和你闹了。总之,那个时候站出来替我教训她的人,就是谢玉芝。” “原来如此。那她对你还真挺好的。” “是啊,但也就在同一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季春藻说,“我本来是打算和她说谢谢的,可她却拉住我,一脸认真地说要我‘放弃外星人的事情’,让我‘以积极健康的心态,好好面对现实’之类的……” “然后你就和她吵起来了?听上去是你的问题。” “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就开始生气了。” “春藻,我不是让你放弃的意思。” 燕景行叹了口气。 “但她和我不一样,既然看不见外星人,就不太可能相信你的话。既然她一直照顾你,你就可以学会如何维持这段关系的花,比如选择更委婉的方式……” “这、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她又开始嘟嘟囔囔起来了,“但当时玉芝的表情那么认真,害得我也跟着认真起来,所以两人的意见才变得针锋相对。” “当然,我很快就后悔了,想要找她再说清楚……但她已经不想理我了,平常见到还有种绕着我走的感觉。” “哦,不想理你,对你失望了。”燕景行点点头,“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唉……” 季春藻开始长吁短叹。 两人这会儿已经走到了流淌过小镇中心的河边,河面上架着一座石板桥,桥洞下方是湍流不息的河面与遍布着鹅卵石的河底。 沿着山坡往下,灌木和草叶杂乱无章地生长和蔓延着;时不时有三轮车和摩托车从桥上驶过,被碾过的石板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动,桥的两侧是生锈的金属栏杆。 季春藻倚靠着背后的栏杆,一张稚嫩的脸蛋上露出不符合她年龄的忧愁。 “现在不是纠结‘谁的问题’的时候,而是我们俩没办法相互理解。” “不理解就不理解呗。” 燕景行学着她的样子靠在桥边栏杆上,然后很快就发现背后的支撑不太稳当,栏杆摇摇晃晃,像是随时有可能倒下去,于是赶紧起身,顺便把季春藻拉起来。 “她不想听我的是她的事情,我一定要说服她!” 少女握紧拳头,双眼闪闪发亮,似乎找到了新的目标。 “你说大队长?”他微微蹙起眉头,“她不想和你做朋友,你还能强迫她不成。” “这反应……燕景行,你是不想让我交到新朋友吗?”季春藻“嘿嘿嘿”笑了起来,“不要吃醋哦,你是第一个,她才是后来的。” “……你哪来这么大的脸。” 燕景行没好气地反驳道: “我又没反对,只是觉得你做不到而已。” “怎么会呢,别忘了,我本来打算用来让你相信的‘那个方法’还没用上呢。运气再好点的花,说不定她和你一样,突然就能看见外星生物了呢?” 季春藻口中的“方法”,就是先指出被灵体水蛭袭击的受害者,再让人看到其下场,从而取信于人。 “但灵体水蛭已经消失了吧?不,是被我见到的那个‘宇航员’杀死了……” “等它们下次再来就好了。” 季春藻不以为意地回答道。 “它们来的次数很频繁吗?” “不,其实算上这回,也就三次而已。不过,这两年总会来吧?” “……太长了吧!” “在毕业以前,让我放下这件心事就好。” 小姑娘伸了个懒腰,似乎是准备离开这里了。 “景行,我暂时还没办法克服‘召唤’的事情,你应该还能再等等吧?” “嗯,我这边倒是无所谓。” “那就好。没事的话,我就先走啰?” 这家伙,心可放得真宽…… 燕景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你和你舅妈的事情……” “放心,我了解她的性格。今天丢脸了,还知道我认识别的朋友和同学,就不会对我怎么样。怎么说呢,舅妈这个人比较好面子。” 是“窝里横”才对吧,燕景行心想。 见春藻她心里有数,他也不再多说,挥手和她告别。 “再见。” “嗯,学校见。” * 这天晚上,燕景行做了一个漫长又奇怪的梦。 他因为回来得晚,被叔叔盘问了好一阵,再加上今天的经历又是丰富到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天,睡觉前免不了思绪纷乱、胡思乱想;睡着后做上几个梦也不稀奇。 自从和季春藻相遇以来的每一天,他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 话虽如此,这天晚上的梦,绝对是有生以来最奇怪的一个—— …… 从燕景行在梦中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开始,就被眼前的大场面所震惊: 一个巨大的白色人影,正静静地屹立在他面前。 “他”背对着自己,穿着宇航服身躯仿佛要穿破穹顶那样无限高大地往上延伸。 这……究竟有多高? 简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幢楼房都要高大,一百米、还是两百米……甚至五百米以上? 燕景行站在这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脚下,抬起头来尽力仰望,却依旧看不清楚脑袋,只能见到一道如夜幕般漆黑的圆弧。 ……奇怪,怎么比电影院遇见的那个时候还要大了? 但毕竟是在做梦,倒也正常,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是的,燕景行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因为,地球上不可能有这样的风景—— 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如怪兽脊骨般起伏的山峦,灰暗的雾气在天与地之间缭绕。 极目远眺,远处是如乌鸦群聚般的黑沉沉的乌云;而云团之中,鲜红色的闪电正在四处乱窜,留下一道道流血般的枝杈痕迹。 巨人站在这无垠的世界中央,他张开双臂,仿佛是在为底下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人遮风挡雨。 燕景行意识到,他现在终于有机会和对方一对一地好好交流了。 “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吗?” 这是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也不管对方究竟听不听得到,燕景行仰着脑袋大喊。 “我想找到你——”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想要触碰到巨人的脚跟。 但燕景行很快就停下了动作。 一道涟漪在空中绽放,一圈圈扩散开来。他的手指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分隔开了两个世界。 “……不能过去吗。” 燕景行盯着那面墙,发现它就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原本不在这里的景象。 镜子上的倒影起初还很模糊,当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努力瞪大眼睛观看的时候,镜面上的影子开始变得越来越丰富,并且连贯成一段段奇异的影像—— 一道不断盘旋向上,尽头仿佛无穷无尽的阶梯,被黑暗所吞噬;而在这个唯有向上和向下的世界中,一个有着浓密长发的女性正举着手中的烛台,微微驱散周围的黑暗,一步步向楼梯上方走去。 这个女人是—— “春藻……” 燕景行惊讶地喃喃自语。 的确是熟悉的身影,可是镜面中的女人,身材明显比现在的季春藻更加成熟,个子变得高挑,头发长到几乎要垂至地面。 同时,一身白袍漫步行走的她,虽然看不清正脸,只能瞥见嘴角浮现的笑容,但整个人都有种捉摸不透、神秘莫测的感觉,和今天才见过的那个天真的小姑娘迥然相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身后庞大的暗影如有实质般流动,在昏暗的光线中变幻出无数各式各样宛如魔兽般的狰狞样貌,然而它们都没有要伤害走在前方的女人的意思,反而乖巧地跟随在她身后,像一群忠诚的侍卫或是宠物。 “真的是春藻……?” 他感到困惑的同时,镜子上的画面已经变了。 有着一头潇洒黑色长发的女人,正托着下巴、翘着二郎腿,态度慵懒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她眼帘低垂,像是在假寐。 女人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巨大的厅堂,空空荡荡;只有那张椅子摆放在最高处,如同屹立于虚空之上的王座。 这个人相对陌生一点,但他还是很快认出来了,毕竟同样是今天才见过的人…… “呃,大队长同学?” 同样像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好怪。 燕景行摸了摸下巴。 如果说梦见春藻,他还勉强觉得有道理,可他和谢玉芝真的不熟啊?两人才说过几句话…… 这个时候,他从画面上听见了山崩海啸的呼喊,充斥着狂热、不似人类的嘶喊与吼叫——尽管厅堂里空无一物,可厅堂外却似乎集结起了一支无数未知生物组成的军团,整个厅堂都在这浪潮中颤抖。 终于,像是被人吵醒了一场好梦,王座上的女人不满地蹙起纤细的眉毛,睁开寒星般的瞳孔。 然后——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咦?” 燕景行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女人的目光灼灼,刹那间跨越天堑般的时空沟壑,落在自己身上…… “她在看我?” 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慌张,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结果却发现第一幅画面上的“季春藻”突然停下了脚步,同样转过头来,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 古怪的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瞬间,燕景行眼中的画面正在迅速远离,他的视野就像被人拖着衣领往后飞拽,画幅变得更为宽阔,而事物的比例则越来越小—— 画面最后定格。 燕景行看到了一座在荒野之上高高耸立的黑塔。 无论是漫长的楼梯、还是巨大的厅堂,全都在这座高塔之中; 塔上有一道明亮的光柱,定时旋转一周;光芒穿透黑压压的天空,就像一只昏黄色的眼睛。 “就在那里吗……” 燕景行的目光终于从画面上移开,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巨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再转眼一看,发现“他”缩小到正常人的体型。 沉默的宇航员缓缓举起手臂,“他”所指的方向,正是画面上的黑塔。 “你想让我去这个地方?那里到底有什么?我刚才看到的那些画面是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世界便开始变幻扭曲,他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醒来,于是忍不住大喊: “等等——!” …… 燕景行猛得睁开眼睛。 呼吸尚未平复,衣服已然被汗水浸透。 他起身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空是靛青色的,远方的云彩暗沉地流动着,而东方尚未破晓。 距离上学时间还早,但他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坐到凉风飕飕的窗前,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计划起来…… 第十三章 未来计划 燕景行端坐在窗前,给自己制定将来的计划。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他都没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整理想法。 ——首先,他要把刚才梦见的东西看作是真实不虚的,或者最起码是具备某种强烈意义的象征。 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燕景行的直觉罢了,或者说单纯是他想要这样做。 “都已经在现实中看到那种东西了,不论多么稀奇古怪的发展,都不该感到惊讶了吧。” 他一边转笔一边心想。 关于梦中看到的景象,最关键的显然就是那两位女性;将自己的猜测贯彻到底,燕景行认为那两人的真身,很有可能是成年人时期的季春藻和谢玉芝。 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虑,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便顺理成章地产生: “……呃,难道说,我看到了未来?” 而且在那个“未来”里,她们好像都变成很厉害的人了——这同样是一种直觉,毕竟画面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他只是从画面传达给他的氛围上判断。 燕景行一边思考,一边在纸上记录。 总之,以上猜测不但大胆,还充满了他本人的独断、臆测,但他还是决定沿着这个方向思考。 “我又该做什么呢?既然我已经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危险和不同寻常之处,又知道周围就有未来能成长起来的人,那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 笔尖在纸上用力一戳。 “就是抱她们的大腿。”他喃喃道,“春藻的大腿倒是很好抱,保持现在的朋友关系就好。但谢玉芝的话,我完全不熟。” 好在春藻和她很熟。而且从昨天季春藻的表现来看,女孩从来没有放弃说服她的打算。 假如计划这么能成功,两边就能熟络起来了。 “不过,要是‘灵体水蛭’真的要过一两年才能出现,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想了想,燕景行暂时将这个问题放下。 “算了,反正梦里的谢玉芝不像是初中毕业的年纪;而且假如那是真的,就说明她迟早会认识到世界的真面目……不急不急。” 而除此以外,燕景行还在梦中看到了一座黑色的高塔,以及之前就见到过的宇航员。 “那家伙一声不吭,又是什么意思呢?” 关于“宇航员”的情报不足,再如何思考都是得不出答案的,他叹了口气,只能放弃。 “那第二件事,就是找到那座塔。” 这是神秘兮兮的宇航员唯一做出的明确指引。 不过,那座黑塔究竟在哪里?在地球上吗?看周围风景实在不像,不管是荒野上萦绕的奇怪雾气,还是云层中的红色闪电…… 也就是异世界,或者外星球? 总之,不是现在的自己有办法去的地方。 想到这里,燕景行又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所谓的外星生物,真的是外星生物吗? 不,他当然不是怀疑超自然生物的存在,问题是,它们也可以不是来自外星,比如某种鬼怪,或是异世界的生物,为什么季春藻认定它一定是“外星生命”呢? “嗯,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燕景行抬起头,看到天空的颜色逐渐明亮起来。从东方升起的旭日,将晨曦的光芒遍布海边小镇的每个角落。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去和春藻商量一下吧。”他很快拿定主意。 * 来到教室,燕景行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向后排,不过季春藻的座位上并没有人。 这时,一个风风火火的娇小人影飞奔着跑入教室,差点一头撞上他。 “春藻……?你这是怎么了?” 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对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你觉得你看到的那些东西是来自外星的?” 季春藻睁大明亮的眼睛,好像在说“你问的是什么话?” “外星人就是外星人啊,一眼就看出来了吧,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还真是符合她风格的回答。 说起来,春藻她好像提过,不相信鬼怪的存在,“要相信科学”之类的话…… “不说这个了!” 女孩一把抓住男生的袖子,她刻意压抑了音量,却还是能听出语气中的急躁。 “它们又出现了!” “啊?” “是灵体水蛭!它们又一次出现了,就在镇中心附近,和上次差不多的地方!” “你上次不是说隔一两年才有可能吗?” “我……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看得出迷茫,“我总共才见过三次,中间隔着的时间又以年为计……” 难道是最近出现的变化?燕景行心想,样本量实在太少,谈不上有任何规律可言。 “总之,我们放学后一起去吧!” 季春藻的声音很大,班上的同学们几乎都能听见,这个时候难免会有人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他们。 不过,现在的燕景行已经渐渐开始习惯这种事了。 * 放学后,天色渐暗,燕景行再一次来到白月镇中心的商业街。 这次是和季春藻一起出校门。 “话说回来,不到周末的话,大队长应该还在宿舍而不是补习学校,就算看到‘灵体水蛭’袭击人类,你的方法也用不上了吧。” “不,她在的。”季春藻摇摇头。“我特地去她班里问过,玉芝虽然是住校生,但每天课后都要来镇里上补习班,她还特地为此和学校申请过。” “她可真刻苦。”燕景行颇为感慨。他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同学,所有课后时间和节假日都被各种课外补习填满,简直成了学习机器。 “就是说啊,总觉得难以想象。” 两人偷偷找了个对面的巷口,躲在不至于引人注目的电线杆后面,正好能盯住不远处这栋灰色的三层建筑物,这次是真的在监视了。 “你打算怎么做?” “等到‘灵体水蛭’一降临,我就直接冲出去,把她从里面拽出来。” 季春藻握紧拳头,十分自信。 “这……你打算用这种强硬的手段?办得到么?” “我一个人可能不行,不是还有你吗?”小姑娘笑嘻嘻地说,“你一个男生,总不至于力气还不如她吧。” 燕景行有点无语。让我去袭击女生?真亏你想得出来。 “不是这个问题。还记得她家的司机吧?他说不定就在这附近守着呢。” “……!” 季春藻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好不容易才绷住,慌慌张张地说道: “那,那就采取planB!等到‘水蛭’一出现,我就跑进去找到玉芝,说服她出来!” 果断改成说服了啊。 “你最好真的能说得动。” “假如她不肯跟我一起出来,我就……我就跪下来抱住她的大腿,在所有人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她,”轻哼一声,长发女孩的表情又恢复了自信满满,“这样一来,谢玉芝就算是为了制止我继续闹下去,都得乖乖听话。” 把当众撒泼说得那么自豪,你可真是个人才。 燕景行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般人可能做不到这种事,自尊心敏感的初中生就更不可能做到,其中脸皮要更薄点的女生那是万万不可能做到。 但季春藻这个人显然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说不定真能做得出来…… 事情真要发展到那一步,我还是阻止她比较好吧。 “等等,你看!那边好像又进去了一个奇怪的人。” 沉思的燕景行抬起头,按照她指的方向望向补习班的入口,有个人的背影正慢慢往楼道里走。 中年男子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晃晃,在他缓慢僵硬的动作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那不是…… 头发斑秃的中年男子,在他眼中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景行,你不觉得这人很眼熟吗?” “是很眼熟,什么地方见过呢。” 他摸了摸下巴。作为好好学习的初中生,生活无非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休息日最近则一直和春藻呆在一起,除了这里以外,他去过的地方其实很有限。 “——啊对了,是电影院里那个……” “——被水蛭袭击的那个!” 燕景行和季春藻同时想起来了这个人,年轻人们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一直以来,我都有件事我忘记问你了。” 燕景行问道。 “你当时和我说,要让我看到被外星人袭击的证据,但那天我们是直接从影院里出来了,并没有看到后来的事情……所以,那些被灵体水蛭吃掉大脑的人,会变成什么样?” 季春藻咬着大拇指,她的神情中带着些微恐惧。 “会变得浑浑噩噩,精神失常,最后……死亡。” “你见过?” “不是的,是在第一次确认有人遭受外星生物袭击后,我特地去问的。就算‘水蛭’们被宇航员在电影院当场杀死,受害者被袭击的结果却没有改变。这都过了好几天,怎么看都该死了……” “就算不死,常理而言,脑部缺失肯定会导致精神失常吧?” 燕景行皱着眉头分析。 “他家里人注意到不正常后,难道不应该会把他关在家中,或是送到医院?起码不可能像那样大模大样地在街上逛。” 何况,男人还走进了那栋补习班所在的教室。不论是不是巧合,他们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情况……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要进去吗?” 他低声询问朋友的意见。 “进去!” 季春藻咬牙说道。 ……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入挂着“奇乐教育中心”的门口。 这栋补习学校分好几个老师,时不时有老师和学生在走廊上来往。好在他们都是相近年纪的初中生,而且全是实验中学的,倒是不显眼。 没有人注意到有俩压根不是学生的人混进来。 但是…… “那个人呢?” 在走廊上转了一圈,他们却没发现那家伙的人影。 中年男子的样貌很显眼,他们不至于看不见。但在进入这栋楼里后,对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会不会是到教室或者办公室里面去了?” 燕景行和季春藻两个人偷偷摸摸地从窗户往里面张望,还差点被坐在其中一个班级里的谢玉芝发现。最后,他们来到了走廊最里侧的那一间。 这里是办公室,他们刚想推开门缝往里面偷看,然后—— 门就打开了。 一个熟悉的人影端着玻璃保温杯站在门口。 是高老师。 她皱着眉头看向两人,自己班上的学生她当然不可能不认识。 学习日的时候被同班女生约出来一起逛街,结果被班主任撞见了,而他的监护人则是和班主任同一间办公室的老师…… 燕景行不免有种两眼一黑的感觉,这和周末说服叔叔让自己出去玩可是两码事;顺便一提,他还听到了身边女孩紧张兮兮咽唾沫的声音。 “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算了,先……” 高老师用指节顶住自己的眉心,神态又是生气,又是疲倦。 “现在这等着,我有客人要招待,待会儿有话对你们说。” 说罢,她转身又回去了。 这时,他们俩全都看见了—— 那个遭遇“灵体水蛭”袭击,理应被吃了脑子的男人,正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 他似乎注意到了男孩女孩的视线,动作僵硬地将脑袋朝这边转过来,稀疏的头发一缕缕搭在额头上。浑浊无神的瞳孔镶嵌在青白色的浮肿面庞上,嘴角一点点上扬,扯起一个怪异的弧度。 第十四章 巢穴人 “你是陈安的家长,对吧?” 高老师重新回到男人对面坐下,从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里抽出资料。 “……” 中年男人转回脑袋,他没有说话,脸上怪异的笑容配合那张青白色的脸,僵硬得像是用一张石膏面具硬生生焊上去的。 “你是陈安的家长?” 高老师被他的视线盯得有点不舒服,下意识皱起眉头,强忍住内心的厌倦,又重复了一遍。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高老师又重复了好几遍,男人才缓缓点了点头。 无论她说什么,这家伙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在怪怪地笑着,更像是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在这个过程中,高老师还注意到了他的眼睛,男人瞳孔的颜色异常浑浊,瞳白是昏沉的黄色,而瞳仁处则有类似于沉淀物般的白絮……总之,不像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当男人看向别人的时候,视线如盲人一般没有焦距,就像是在凝视着虚空。 高老师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暗自犯起了嘀咕,心中的古怪感越来越强烈,感觉有点毛毛的。 这人……该不会是脑子有问题吧?他家里人怎么让这么个人过来…… 高老师叹了口气,她再一次扶住额头,感觉自己的头脑正在隐隐作痛。 最近这段时间,她实在是太忙了,工作和家庭上的双重压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变得脾气暴躁,睡眠状况糟糕;再加上人到中年,精力和身体活力都在下滑,所以…… 所以,只是自己的神经太敏感了,才会忍不住想东想西。 只要撑过这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只要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一切都能重回正轨。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尽力让自己无视异样。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了不远处的俩学生,他们正站在门边上,表情十分紧张。 季春藻,和燕景行。 这两人是住校生,却偷偷溜到镇子上来四处游荡,被自己抓了个正着,有这种反应正常。 不过,这会儿他们的眼睛却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季春藻抓着自己的头发,“没了脑子之后,居然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不,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常人。” 燕景行摇了摇头。 刚才他看得很清楚,不论高老师说什么,这个男人都没有做出任何适合的反应,反倒是始终是一副假笑的表情,看得人不寒而栗。 “我觉得,他身上只剩下些许本能了。”他沉声说道,“因为‘宇航员’的出现,这人的脑子被吃掉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仍在驱使着这具身体行动,以及做出某些基本的反应。” “有可能。” 季春藻点点头,小脸满是不安。 “但这人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真的是巧合吗?” …… 一会儿功夫后,高老师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看对面的男人还是怪怪地笑着,完全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她心头火气又上来了。 要不是她现在确实很忙,想早点结束,她绝对要好好说说这个人。 他这样子的人能当好家长吗?只是把责任全都推给学校而已。 高老师语气生硬地说道: “看来你不关心这些,那就先这样吧,我让他过来和你聊聊。” 她站起身,但坐在对面的男人却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假笑的男人没有回答。他微微扭动着脖子,往左、往右,往左、往右,松弛的皮肤底下暴起的青筋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简直像是有虫子在底下乱爬一样。 真是个怪人。高老师盯着他,心里头越来越不舒服,打算出去找个人把他带走。 但就在这时—— “快走!” “高老师快跑啊!” 站在门口的两个初中生不约而同地朝她大喊,语气里充满了焦虑。 “嗯?” 高老师刚一扭头,眼角余光便瞥见一道黑影猛得扑了上来。 …… 燕景行和季春藻惴惴不安地看着,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而事态确实如他们想象的一样,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高老师在站起身后,突然被那个奇怪的男人扑倒在地,而在年轻人们的眼中,这一幕比想象中更加惊悚可怖: 只见男子张大嘴巴,无声的眼睛向着天花板的方向凸起,一道蠕动着的斑斓光彩正从他的嘴巴里爬出来,一条,紧接着又是一条…… 被他们称作“灵体水蛭”的外星生物,从他身上的每个空腔、每个孔窍破体而出,迅速爬满了男人的全身。 “怎……怎么会……这不是‘降临”……它们一直藏在这人的身体内!” 第十五章 UFO与神秘失踪 谢玉芝被人抓着手,但视线仍然在关注教室,所以第一时间看到了高老师发疯的场景。 当看到她跳上讲台,拿铅笔捅穿学生眼珠的那一刻,女孩的瞳孔激烈震动。 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教室里的学生们全都惊恐地大喊起来,一个人抓着书包拔腿就往门口跑,而他的动作立刻引爆了现场,所有人都在学着他的样子争先恐后地逃出教室。 而高老师同样没闲着,四肢支撑着地面,蹲伏在讲台上的她像只蛤蟆般高高跃起,将一个学生扑倒在地,顺势还绊倒了好几个来不及离开桌子的倒霉蛋。 高老师大张着嘴巴,直接朝被她压在底下的学生肩膀上大口咬去。 “噗嗤!” 她用力甩动腮帮子,生生将一块血淋淋的肉从对方的身上撕咬下来,无论动作还是神态,都活生生像是一头正在捕猎的野兽。 “啊啊啊——” 教室里再一次响起惨烈的嚎叫,惊恐的呼喊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拍打在门窗上,整扇玻璃窗户都在激烈的颤抖。 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又如何能忍受这般疯狂恐怖的场面?学生们个个被吓得心胆俱丧,记载册门口只想着要逃出去。 本来好好的补习学校,一下子变成了疯人院。 谢玉芝面色苍白,不自觉往后倒退了两步,但她并没有选择转身逃跑,反而强迫自己止住脚步。 尽管亲眼目睹超乎想象的惨烈场景,她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念头依然不是逃避,而是如何解决问题。 她看了眼正抓着自己手的季春藻和她的朋友。 他们刚才好像是说了“高老师会发疯”吧……偶然?还是猜中的? “春藻,你有办法吗?” “办、办法?”小姑娘的声音已经被吓到变形了,尖着嗓子大喊道,“你在说什么啊?!哪有什么办法,快和我们一起逃——” “不,我不打算逃。” 谢玉芝摇了摇头,同时她用力甩手,这次趁季春藻处于懵逼的状态时,终于挣脱了难缠又执拗的她。 这两人的表现和在场的其他人没有区别,一脸又惊又怕的样子,看来是不能指望了。 “于老师,于老师在吗!” 谢玉芝在嘈杂沸腾的人群中高喊,随后便看见了混在学生们的队伍当中,偷偷摸摸打算溜走的男老师的身影。 看他的脸色,和身边的初中生们一样已经被吓到魂不守舍了,显然不能指望他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真是的,大人也这么不靠谱。 ……刚才已经报过警了,警察们应该马上就来了。 谢玉芝看着教室里那个身影正在疯狂袭击着每一个她见到的人,认真地思考着她需要多少时间会从那里面出来。 这时,她听见背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谢玉芝扭头一看,她家的司机正逆着人群挤入走廊,焦急地朝她大喊。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出来!” “哦,刘叔叔,你来了啊。”女孩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帮我一把。” …… “怎么样,你能对付吗?” 谢玉芝指着教室里发疯的女人,低声问道。 她已经观察了有几分钟时间,高老师突然爆发的一系列表现虽然吓人,但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展现出超出常人的运动能力。 要是个青壮年男性,危险性可能会更高;但高老师是人到中年的瘦弱女性,身材并不高大,假如在她发疯之后,教室里的大家能选择联合起来反抗的话,很容易就能制服她。 当然,这种想法属于马后炮。“恐慌”本就是最容易在群体中传染的情绪,事态沦落到这个局面不能怪谁。 可总需要人要站出来,解决问题。 司机刘铁一开始同样有被教室里疯癫的女人惊到了,表情凝重;但经过谢玉芝的解释,观察片刻后,他拧起的眉头很快松开来。 “嗯,小姐说得对,她是个普通人。看她的动作,也不像有学过什么正经搏击技巧,就是单纯的脑子不正常。” 这时,教室里的学生们已经都跑光了,只留下几个受了伤的,正躺在地上打滚哀嚎;张开牙齿满嘴是血、表情凶恶的高老师在室内转了两圈,视线很快落到了窗户外头。 她的脸上露出狞笑,打算出门。 “我试试看,能不能制服她。” 刘铁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腕,眼睛紧盯着教室里的疯子,像上擂台的拳击手那样原地跳了两下,沉声说道。 “小姐你先离开这里,躲远点。” “好。” 谢玉芝点点头,往后方走去。 她发现走廊上只剩下季春藻和燕景行没离开了,于是走到他们身边站住。 “那位叔叔……” 男孩望向教室门的方向,欲言又止。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谢玉芝回答道。 刘铁除去是她父亲的司机以外,还兼任保镖的职务。据她所知,他是退役军人,还当过城里拳馆的散打教练,在圈子里颇有名气,同时应付几个成年男性都不成问题。 事情的发展正如她预料的那样,高老师虽然疯癫,但她手上没有武器,力气也不算大,所以很快就被刘铁一记扫腿踢倒在地,制住了手脚。 “别动!” 刘铁压着她的身子,低吼道。 “唔……唔啊啊啊啊!” 高老师没有停止反抗,她剧烈扭动着四肢和身体,似乎完全不在乎在这种情况下挣扎会造成的关节的损伤与疼痛。 刘铁以前还没遇到过这种被关节技制服后还能用力的家伙,这个女人的疯劲出乎了他的意料,躲闪不及,他的脸上被高老师的指甲划开了口子。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手下留情,压上自己的体重后,很快把高老师的胳膊卸下来,让她彻底失去抵抗能力。 “搞定了?” 谢玉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幸不辱命。” 刘铁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半开玩笑地说。这时,大家都听见门外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发疯伤害学生的高老师被控制住,而之前袭击高老师的那个男人则被关在了办公室里。 这样看起来,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了。 * 三个初中生站在门口,看着补习学校门口停着两辆警车,一群人正围在旁边叽叽喳喳。除去学校里的工作人员、心有余悸的学生们和他们赶来的家长以外,还有好些过来凑热闹的路人。 一时间,这栋三层小楼门前人声鼎沸。燕景行他们挑了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年轻人们看看彼此,气氛显得沉默。 “……玉芝,你已经看到了吧?” 季春藻的语气艰涩,听得出女孩现在的情绪很低落。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坚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就是被外星生物袭击的下场,人会被吃掉脑子,变成疯子。” “‘被外星生物吃掉脑子’……?” 谢玉芝用手撑着下巴,她轻轻摇头。 “不,是因为精神崩溃。这是我的错,其实我早就已经察觉到某些迹象,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嗯?” 燕景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高老师她最近家里……出了点问题,要和自己的丈夫离婚了,还要打官司决定孩子的归属;不巧的是,她父母的身体也在这时候出了问题,有一方正在住院,总之是急需用钱的时候,所以才急着开了补习学校。” 女孩垂下眼眸,遗憾地叹着气。 “在这件事上,我主动帮了忙。我想,只要来补习学校的人多点,就能为高老师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过于繁忙和沉重的工作,对于高老师已经岌岌可危的精神状况来说同样是很大的压力。她最终在这份压力面前崩溃了,所以才会突然发疯……” 原来还有这种事。 燕景行和季春藻面面相觑。 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的“另一面”。 “但高老师那种情况,真的是因为……” “你有证据吗?” 谢玉芝打断了她的话。 季春藻愣住了。 她当然没有证据;或者说,高老师作为灵体水蛭受害者,本身就是她想提供给对方的“证据”,只是没想到会被谢玉芝提前用常理解释。 燕景行暗自摇头。 看来,大队长同学还是只愿意相信“眼见为实”的东西。 这也难怪,如果不是像自己一样真的亲眼目睹超自然现象的发生,用间接证据之类其实很难说服人。 第十六章 执著的理由 有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燕景行感到行立难安,他能听见身边女孩正在颤抖着的喘息声,他想象得到她心中情绪正激荡起伏,然而即便他想要劝慰,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他早就意识到,春藻家里的情况可能会很复杂,免不了产生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之前是觉得交浅言深,不好深入询问;现在两人的关系已经亲近了,但他想要的真相却来得过于突然、又过于的……沉重。 光是身为旁观者,用听的都觉得沉重到呼吸困难,难以想象当事人的心情。 燕景行瞪着谢玉芝平静的脸,认为这姑娘真是“不同寻常”。 “我要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 直到那位司机提醒谢玉芝要离开这里,他才从一言不发的窘境中被释放出来,看向季春藻。 “春藻,你没事吧?” 长发女孩吸了吸鼻子,她眼眶周围像兔子那样红通通的,小声回应他: “我,我没事……我们先走吧。” 她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双颊,努力表现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景行,看来今天是不可能说服她了,下次再想其它办法吧。” 你居然还不肯放弃啊。 燕景行叹了口气,只好点头。 …… 万里无云,天光烂漫。天气不会因为人的心情而有所改变,依旧是那么美好,盛烈的阳光晒得人肌肤滚烫。 回家的路上,季春藻说要上个洗手间,他便站在商场门口等她。 这时,一辆黑色私家车从马路上缓缓经过。正好是红灯,车就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燕景行正觉得有点奇怪呢,副驾驶座上的窗户摇了下来,探出一张少女的脸。 大队长同学定定地看着他,随后开口说道: “燕景行,我不知道你是像我一样可怜她、还是真的相信她那些疯话,但有的事情都是要注意的:她是个很容易脑袋发热的人,你需要在旁边看着,别让她干出会影响到周围的傻事。” 谢玉芝说得很认真,大概是当室友得来的经验。她虽然不相信春藻的话,却出于某种责任感,在一段时间内担任着季春藻身边“照顾者”的角色。 现在,她当着季春藻的面说出那些话,显然是有着以后只当陌路人的打算——起码从谢玉芝的角度是如此,所以才会忍不住找到自己倾诉。 她当然是出于好意,但燕景行听着听着,却情不自禁蹙起眉头,心情不爽。 “谢玉芝,你可能觉得自己很懂,什么都了解,但我和你不一样。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春藻她才是对的’——我相信她。” 燕景行的语气坚定。 “所以,你可以不用说下去了。” 谢玉芝眨了眨眼,似乎感到很吃惊。 她用一种好像第一次认识他的目光打量着车窗前的男生,过了会儿,大队长同学移开视线,轻抚着落在肩膀上的柔顺发梢,神态有点不自然。 “你在为她生气,这不是很好吗……你才是她的朋友。春藻她并不需要我。” 明明是很短暂的对话,在这一刻却变得漫长。一分钟后,红灯转为绿灯,汽车重新开始行驶。 他听见谢玉芝小声对自己说了声再见。 “再见!” 燕景行朝着远去的黑色轿车摇了摇手,一转身就看见季春藻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 “刚刚那人谢玉芝?你和她偷偷聊什么呢?” “没什么,她和我说要好好看着你,不要乱来,整天去找外星人什么的太蠢了……” 燕景行的话才刚说到一半,就看到季春藻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他连忙解释道: “我当然是一口回绝了。放心,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季春藻脚步摇摇晃晃地靠近他,然后就这样倒在了他的怀里。 “呜呜……” 她紧紧攥着着男生的领口,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发出了小小的、微弱的啜泣声。 燕景行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手,抓住了女孩纤瘦的肩膀。 如同要给予她支撑的力量那般,他将季春藻柔弱的身躯拥在怀中。 感觉,就像是抱住了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想。 …… 轿车内,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大家闺秀般文静的女生。 她的年纪尚小,样貌已出落得让人惊艳;气质端庄,一看便知受过良好的礼仪教育,哪怕是在自家车上,都不会松懈自己的仪态。 青春期是人一生中人格成熟和形成自我的时期,初中生可谓最叛逆的群体,可这种不听话的迹象,却在名为谢玉芝的少女身上看不到分毫; 正相反,她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理解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未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且从那以后开始,就一直在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 这时,谢玉芝突然将副驾驶座上的镜子拉下来,盯着自己的脸。 女孩的皮肤是冷白色的,站在人群里能把周围所有人的肤色都衬黄;霜雪般的美貌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转开视线,不愿正面多瞧,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觉得自惭形愧…… 除了她自己。 她直勾勾地看着镜子中的女孩,在那双黝黑明亮的瞳孔中,捕捉到了迷茫的情绪。 谢玉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像是要将阴沉的心情通过肺腑排遣。 “刘叔叔,你在制服高老师后,从她身上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东西?” 刘铁的脑袋微微一侧,疑惑地问道: “小姐是指什么?” “比如说,”谢玉芝的语有点犹豫,看来她自己也没拿准是不是要真的说出来,“‘水蛭’之类的……” “水蛭?”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类似于被生物袭击的痕迹?” “哦,是说被毒蛇什么的咬了吗?”刘铁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她身上有类似的伤口。” “是吗。” 谢玉芝将镜子重新抬回去。 “小姐注意到什么了吗?” “……不,什么都没有。” …… 燕景行抱着季春藻,感受着怀中女孩纤瘦的脊背,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是第一次和同龄女孩肢体相亲,最开始的时候难免会觉得羞涩和紧张,但这样尴尬的情绪很快在少女的啜泣声中消失了。 胸口上传来实实在在的重量,流淌的泪水沾湿了衣襟,将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骤然涌现的浮躁念头一起洗净,只剩下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女孩长长的头发,就像海浪般在阳光下静谧流淌;柔软的躯体近在咫尺,贴着她脊背的手掌处传来的体温微微发烫,发丝间散发着沁入心脾的香味,将他轻轻包围。 在这个过程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了春藻的心跳声,这种声音从未如此清晰过; 伴随着时间流逝,两个人的心跳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令人安心的氛围在相拥的年轻人们之间酝酿。怀中的女孩同样平静下来。 在那之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带红晕地离开他的怀抱。 季春藻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他,眼角还有晶莹的泪花。 “……谢、谢谢你。” 燕景行故意皱起眉说: “你总算肯放开我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担心你会擤我身上。” “我才不会!” 季春藻大声反驳,随后破涕为笑。 “我昨天做了个梦。” 燕景行拉着女孩柔软的手掌,两人一起在花坛边上肩并肩坐下。 他认真地提起了昨天晚上的那场梦,以及清晨的记录和分析。 这是他想要分享的内容。 如果换作别人,听他如此严肃地对待一场荒诞的梦,只会觉得可笑吧。 但季春藻一定是例外,因为现在的自己就是曾经的她。 “春藻,你相信我吗?虽然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觉得,那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未来。” 长发女孩凝视着他的侧颊。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丧气。谢玉芝那人看着顽固,可她迟早会明白的,因为就和看见了你一样,我同样在梦里看见了她。” “原来是这样……”小姑娘握紧拳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没有做错,也没有想错。” 就和燕景行预料的那样,季春藻毫不犹豫地将他说的话全盘接纳,并且因此振作起来。 “哼哼,虽然玉芝已经是一副‘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的样子了,可我没有放弃!” 她装模作样地向面前的空气挥了几下拳头。 “我一定会让她看到真相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当然有办法。你忘记我的能力了?” “你是说‘呼唤外星人’吗?” 燕景行想了想,说道。 “先不说你现在能不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就算你能发动能力,把外星人呼唤来了,就一定能说服谢玉芝吗?以‘灵体水蛭’的状况来看,她恐怕不会认可类似的间接证据。” 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超出他们理解的事情,这就是囿于常见的人们。 “而且……这种事情还很危险。” 他的语气颇为沉重。 今天发生在补习学校的恐怖事件,无疑会让所有亲身经历者心有余悸。 这件事可还没有结束呢,虽然警察来了,把高老师和第一个受害者都带走了,但他们大概率没办法解决根源问题,因为普通人压根看不见。 灵体水蛭……那种异星生物,本来以为只要躲开就行了,没想到它们居然能寄宿在人体内控制其行动,甚至以此为媒介传染给其他人,这是连季春藻都不知道的事情。 另外,女孩上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她之所以会对“呼唤”这件事本身存在心理障碍,有可能就是因为上一次使用了这个能力后,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情—— 联想到谢玉芝提到的她童年时的遭遇、以及她本人坚持认为自己的父母是被ufo带走,以上种种,都让燕景行的心头被覆盖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景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季春藻瞥了他一眼。 “关于爸爸妈妈失踪的那件事,玉芝说得基本上就是我认知中的全部,因为在那之后我失忆了。” “失忆?对了,你是提起过,自己对小学以前的记忆很模糊。” “嗯,我想应该就是那件事带来的后遗症吧。我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身在一片森林中,看到夜晚的天上泛起了奇怪的光芒,然后汽车被吸上天空的一幕……很模糊,但我确定自己看到了。” 女孩一边回忆一边说话,口吻宛如梦呓。 “所以我才觉得,他们是不是被外星人带走了。” “……会不会和你的能力有关?” 燕景行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问出来了。 他知道,这种可能性自己能想到,身为当事人的她也一定有想过,甚至很可能是无数次反复地纠结过。 当季春藻意识到这样一种可能性——自己的“超能力”才是父母失踪的理由时,她究竟背负上了多么沉重的心理压力呢? “可能?我并不确定。” 季春藻又抬起脸偷偷看他的表情,之后低下头,用一派轻松的口吻回答道。 “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停滞不前了。” 燕景行还能说什么呢?这是由承受压力最大的本人做出的决定,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 “回到你刚刚说得那个问题,该怎么让人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呢。其实很简单,我觉得问题在于水蛭还是太小了。” “……小?” “我有这种感觉,假如被我呼唤来的‘外星生物’规模足够庞大,即便是普通人都能看见。” “……” 比灵体水蛭还要大? 那玩意儿已经是普通昆虫的十几倍大小了吧?要是长得再大点……燕景行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白色巨人的身影。 “你相信我吗?” 她小声问道,将这个反复提及的问题又抛了回来。 “当然。” 燕景行点头,轻轻接住。 尽管他的心中还是有所迟疑,但在昨晚那场梦中,宇航员让他看见了谢玉芝未来所在的地方。 既然如此,一切都会顺利吧……? “好,我会放手去做的!” 季春藻对他露出微笑。这一次,少女的笑容中已看不到半点犹疑和不安。 第十七章 离家出走 “——季春藻离家出走了。” 燕景行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三天后,得知消息的他感到胸口开始发闷。 但是,女孩确实有两天没来上课了。她似乎根本没来学校,也没在宿舍。 那天,当季春藻在向他表示“自己要放手去做!”之后,两人就分别了。 她没有具体说自己要怎么做。哪怕燕景行开口询问,她也只是回答说:“放心交给我吧,你只要耐心等着就行!”,态度神秘兮兮的。 燕景行知道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凑巧。他今天早上本来是去办公室里找叔叔的,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家长的身影。 头发灰白,身材干瘦,身上挎着包的中年妇女。 这不是春藻家的舅妈吗?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在办公室门前站住了脚,偷偷往里面瞧。 “请问你是……?” 她对着迎上前来的老师问道。 “我是季春藻的家长,她来学校了吗?” “季春藻?” 那个老师转头去看自己的同事们。 “我知道她,她是哪个班的?” “二年一班的。”有人说,“但班主任高老师这两天不在……” 学校还没正式公开消息,有的老师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小道消息早就已经在年级中传开了,毕竟在补习学校上课的人几乎都是实验中学的,班上就有好几个当事人。 燕景行第二天来学校的时候,能感到晨间教室的氛围与往日有所不同,有种浮躁和不安的氛围。 他听到周围的同学们全都在讨论昨天晚上的那起意外,大家都说高老师突然发疯了,伤到了好几个学生,现在已经被抓起来,关到精神病院里面去了。 “对,真不凑巧,高老师不在。其他任课老师呢,有没有看到她的?” 教一班的几个老师互相交流了几句,很快得出了结论。 “我在课堂上没见到她。” “问过和她一个宿舍的学生了,季春藻她这两天是没来学校。” “她是不是呆在家里,生病了?” “不,她这几天也不在家。”春藻舅妈回答道,“所以我才来学校找她。” 办公室里议论纷纷,老师们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难道是离家出走了?” 站在办公室外的燕景行听到了老师们的交谈,他转了下身,后背贴着墙壁,心脏怦怦直跳。 春藻她……离家出走? 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后悔。 明明已经知道危险性的存在,但他却因为那个梦——假如不同的契机汇聚在一起,事情就会发生惊天动地的改变——出于这样自私的想法,才没有阻止季春藻。 “你有没有报警?” “报警?”春藻舅妈立马摇头,“不,她会回来的。我就是来问问,你们都别放在心上。” 老师们面面相觑,看着中年妇女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 她一出门,就看到了燕景行,立马瞪大了眼睛。 那天在商场门口发生的事情,显然给对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你……” “春藻她不见了?去哪里了?” “她不是经常和你混一起吗,我倒是想问你了。” 春藻舅妈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猜是去海边了吧。她经常偷偷溜出去,游了一整天后再湿漉漉地回来,我也管不着她。” “就算这样,她会不回家吗?” “谁知道,以前是没有。”女人丢下一句话,匆匆离开了。 “我会去找她的!” 燕景行在她背后大喊了一声,但对方并没有理睬。 …… “你在这里做什么?” 燕景行在走廊上,迎面撞见了又一个熟人。 “刚刚那人,是春藻的舅妈吧。” 大队长同学抱着一大叠作业本,快把她的脑袋埋住。她探出脑袋,正朝着那女人的背影方向张望。 “是不是春藻又做了什么事,被老师叫家长了?” 我还以为你和春藻断了关系呢。 就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谢玉芝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俩好歹是室友,这两天没见到她,还以为又和你一起去找外星人了。但看你刚才的表情,该不会不知道她没来学校的理由吧?” 谢玉芝用一种“你现在是什么心情?”的探询眼神端详他。 燕景行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来帮你吧”,将她手中高高堆起的作业本拿走一半,两人又往办公室的方向走。 “我是不知道,所以才想找到她。等放学了……不,算了,我今天直接和老师请假吧。” 谢玉芝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春藻她不会有事的。” “嗯?为什么?” 燕景行很奇怪地反问。 “直觉吧。在我看来,她是个特别的人。我没有好心到会随便帮人,就像所有人只要看到我,就会觉得我未来一定会有成就;我一见到她也有相同的感觉。” “……” 老实说,燕景行没听明白她在讲啥,是在夸奖自己吗?看她平静的表情大概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你那天的意思,不是不准备和春藻继续当朋友吗?怎么感觉你对她的评价还挺高的。” “这两者不矛盾。不管她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整天把‘外星人’的事情放在嘴边,还是让我觉得难以忍受。” 谢玉芝将作业本在没人的办公桌上放下,拢了拢耳畔垂落的头发。 “总之,我觉得假如季春藻这个人有一天选择离开人们的视线,一定是因为对所有人都失望了。但是现在,她不是遇到你了吗?所以放心吧,她心里有数的。” 燕景行倒不觉得她一定会出事。实际上,他真正不满意的地方在于—— “问题是,我把她当朋友,却一句话都不说就一个人擅作主张。难道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 谢玉芝眨了眨眼,又说道: “或许是她感到了危险,所以才不想把你卷进来。” “危险吗……这我也知道啊。” 燕景行托着下巴,努力试图让自己站在春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因为童年那场记忆模糊不清的遭遇,成为了季春藻使用召唤能力时最大的心理障碍。 但她说了不想停滞不前,这过程中肯定受到了他出现的影响——总之,她终于鼓起勇气要主动面对了。 所以才要一个人去面对?可这…… 是不是太勇了点啊? “唉,不行,我还是放不下心。我要去找她。” 燕景行再一次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和你一起。” 但他没想到的是身边谢玉芝的反应。 “……啊?” 他一脸古怪地打量着她。 这个人,嘴上说着不想和春藻扯上关系,实际上根本没放下嘛。 “有这个必要吗?” “这是我的决定,不是在和你商量。”少女蹙起眉头,“我现在就会叫车过来送,顺路的话可以一起走,但你要不愿意,我们也可以分开,各找各的。” “……希望你能稍我一程,谢谢了。” 燕景行老老实实地拜托道。 “很好。”谢玉芝表示满意地点点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我听春藻舅妈说,她经常独自一人去海边玩。” “原来如此,海边……但这个目标范围太大了吧?” “我可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燕景行低声说。 大海边上,辽阔而自由,寥寥一人,不会影响到周围。 如果季春藻要寻找一个地方来做她想要做的事情,确实是最合适的。 问题就像面前的女孩说得那样,只知道“白月镇附近、海边”两个关键词,范围还是太大了,靠他们俩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是,假如……假如季春藻想要被他找到的话,答案也许是唯一的—— “那我们现在就走。” 谢玉芝拍了拍手,没有多问缘由,表现得异常果断。 十五分钟后,背上书包的两个初中生已经离开了校门。 * “应该就是那个方向。沿着公路往前,能看到一个休息站吗?就在那儿附近。” 黑色轿车平稳行驶在城郊公路上。 坐在后排的燕景行将脸紧贴着窗户,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朝后飞速掠过,依稀辨认着似曾相识的路口和指示牌,向司机说明地点和方向。 谢玉芝没有坐在副驾驶座上,而是坐在他旁边,抱着书包闭目养神。 他偶尔会忍不住转头去看她。 少女双眸紧闭,正襟危坐,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般微微颤抖,在雪白的面庞上投落眼睑处的阴影。 谢玉芝的呼吸悠长平稳,燕景行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一动不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尊用玉石雕刻成的塑像。 “是那个地方?” 司机向他确认。 “对。” 燕景行做了一次深呼吸。 季春藻在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对这个答案并不确定。 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就在这里停下吧。” 谢玉芝缓缓睁开眼睛。 “我和他下去走走,你就不用跟来了。” “可是,小姐……” 司机犹豫着开口。燕景行自然注意到,这次来的不是上回那个制服高老师的人,看样子谢玉芝家里养着不止一个司机。 “二十分钟,给我们二十分钟就行。” 谢玉芝将书包放在一边,从副驾驶的一侧推门跳下了车,动作十分利落。 …… 今天的天色比往日阴沉,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灰色的云团正在聚拢,蔚蓝的天穹被阴霾遮挡,像是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 滚滚而来的海水拍打在礁岩上,如同海中巨兽吐出的濡湿舌头;呼啸呜咽的风声中,浪头一个比一个高,撞在公路底下的基岩上,飞溅起一蓬蓬的水花。 “天气不是很好。要下雨了吗?” 他用手搭着帐篷,眺望远方,心中不免浮起些许担忧。 “我们尽快找到她,尽早离开。” 大队长同学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冷静得就像从来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 两人沿着海岸边的护栏往前走,燕景行默默回忆着那天的场景,确定目前所在的方位。 是这里吗? 已经和休息站有段距离了,还没到? 不,上次好像是跑的…… 又或者说,是自己猜错了?这种可能性反而比较大。 他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万一春藻不在这……” “你是说你不确定?我们可能白跑一趟?” “我一开始就说了是‘可能’。” “那真是太糟糕了。”谢玉芝叹了口气,“浪费我的时间是重罪。作为惩罚,我会让司机把你丢在这里,让你一个人想办法回去。” “……” 燕景行震惊地大张着嘴巴,然后就看到她微微蹙起纤眉。 “我开玩笑的。” “不要吓人好不好,我觉得一般人真看不出你是不是在说笑。” 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只是希望你放松一点。” 谢玉芝的神情中一点“笑“的成分都没有。她很快换了个话题。 “她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的吧?就算找到了,你有想好要怎么说服她了吗?” 燕景行没有回答。 大队长同学不知道那个理由,他却很清楚。 他能说服春藻改变主意吗?倒不如说,真的有人能阻止下定决心的她吗? 而且,明明他之前也是赞同的,在季春藻看来,说不定还是自己突然返回显得莫名其妙吧。 “要是这里找不到她,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嗯……也许附近的森林里?你知道她父母失踪是在哪座山吗?” “你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要组织人员搜山的话,就是另一种情形了,视情况要先报警。” “你愿意为了她这么大张旗鼓啊……” 虽然知道身边的女孩不喜欢这个话题,但燕景行还是忍不住感慨,看来季春藻当时说“大队长同学就像妈妈一样照顾她”真不是随口一说。 “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我不喜欢半途而废,仅此而已。” 谢玉芝凝望着远方在灰暗的天空下波涛起伏的大海,低声回答。 …… 数分钟后,燕景行看到了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站在礁岩上的她就像一个小小的黑点。但他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忍不住开口大喊: “春藻——!” 他有些激动,立刻朝那个方向挥手。 少女转过身来。 她身上的每一寸衣料都在迎面吹来的狂风中舞动,漆黑的长发向后舒展,像是天上落下来的乌云。 然后,他听见了笑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澈的笑声淹没在了背景音里的风声与海潮声中,燕景行听到若有若无的笑,反而被吓得一激灵。 这……是在笑什么?怎么怪怪的? “——我成功了!” 季春藻将双手放在嘴边,拼尽全力地朝远处的两人大喊,用力到躬下了身。 “我……成功了!” 第十八章 亲眼见证 望着礁岩上那个轻飘飘的,好像要被风卷走飞上天空的纤瘦身影,燕景行的心思一时恍惚。 他还记得,在即将抵达白月镇的公路上,坐在车里昏昏欲睡的时候听见了优美飘渺的歌声;清醒过来后,他立刻将脑袋探出窗户,看见唱歌的人正安静地坐在相似的礁岩上,就像是浮上海面休憩的美人鱼。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季春藻。 他在这座海边小镇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自那以后,其实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期间度过的经历对他来说是丰富多彩的,像是要将无聊苍白的过去一起涂抹和覆盖。 他当然知道,春藻不是什么如梦似幻的美人鱼,她是真实可亲的女孩子,会有自己的小脾气、会和朋友闹别扭的同龄女生…… 即便如此,和她初遇时的印象是如此鲜明,牢牢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在这一刻被相似的景象再度唤醒。 “你在发什么呆?” 身边的少女注意到他在走神,忍不住蹙起眉头。 “……没什么。” 燕景行回过神来,连忙笑着指向那个位置。 “你看见了吗?春藻就在那里,她正在对我们喊话呢。” “嗯,看来没做什么傻事,只是出来散心了。”谢玉芝站住脚步,不再往前,“你去把她拉回来吧。” “……怎么,你不走?” “我就算了,她应该更想见到你。之后我可以把你们俩送回学校,这就行了吧。” 大队长同学将双手抱在胸前,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燕景行想了想,觉得她大概是会错意了。 “和我一起去吧,谢玉芝。”他笑着劝说道,“我猜春藻她一定还有话要对你说。” 谢玉芝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偏过头去,小声叹着气。 “唉,真没办法。‘做事做到底’……” 她就像在劝说自己一样轻轻嘀咕,随后放下手,跟在男生后面,朝着海岸边的礁岩走去。 …… 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柔软,仿佛经过海浪日以继夜的浸泡,野草变得稀疏,泥土的颜色呈现出深黑色泽。 他们沿着护栏往前,只要迈出去就是悬崖峭壁,下面是漂浮着白色泡沫的浑浊海浪和险峻锋利的岩石。 坐在礁岩上的季春藻看到已经靠近的他们,脸上绽放出大大的、愉快的笑容。 她从石头顶爬下来,中途双手却突然一软,整个人跌倒下来。 底下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幸好他们这时候走到离得很近的地方,燕景行赶紧冲上前,将小姑娘接在怀里。 虽然石头不高,但要真摔下来,也难免受伤。要是脸蛋被小石子划开就不好了。 抱着季春藻软绵绵的身体,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大声抱怨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就不能看看底下情况吗?要是我不在怎么办?” “嘿嘿嘿,没看到你我就不会迫不及待下来了……” 季春藻的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脸庞凑得很近,湿润发亮的发丝落在他的脖子上,微微拂动过肌肤的瞬间,也拨动了心弦。 她傻乎乎地笑了,在他耳畔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好意思,力气不小心用光了……现在手有点软……” “你、你没事吧?” 小姑娘开口说话的时候,因为离得太近,嘴唇里吐出的气息都能用皮肤清晰地感受到,搞得燕景行的耳朵痒痒的。他镇定了一下心神,连忙询问情况。 “我没事啊……景行,你刚刚没听见吗?” 季春藻的话头微微一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少女的瞳孔如同阳光下的大海那样闪闪发亮。 “我成功了啊!” 成功了……?燕景行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说,召唤‘外星人’的事情?”他压低了声音。 “嗯!”季春藻用力点了点头,“不是普通的外星人,是像鲸鱼那样……超级巨大的外星生物,这次一定能让普通人也能看见!” 她满足又疲惫地叹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我试了整整一天半,都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 “等等,一天半?”燕景行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惊讶地打断道,“你这两天都在这个地方?该不会觉也没睡,饭也没吃——” “饭,饭还是吃了的,从家里带了饭盒和矿泉水出来。” 季春藻有气没力地指了个方向,让他看到一个倚靠在岩石边上沾满沙砾的书包。 “也就是真的没睡觉?” 燕景行仔细打量着小姑娘的苍白脸蛋,果然看到了淡淡的黑眼圈的痕迹。 “你啊……” 刚刚看她挺兴奋,但这才过了一会儿,女孩的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一副马上要睡过去的表情。 “不会要在这里睡了吧?”他环顾四周,“你说的‘成功’,我还没看到撑过呢。” “……” 季春藻没回答,她突然低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同时还主动将手抱了上来。 ——这是发生在一周内的第二次拥抱。 上回是因为难以掩饰的悲伤,今日则是无法抑制的喜悦。 同样是强烈的内心情感所驱使,情有可原。 “额……” 燕景行也自然而然要想要抱住她的肩膀,就像上次一样——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做,不太对劲。 因为,现场不止有他们两人。 他忍不住扭头往身边看去,发现大队长同学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在不远处围观,就算见到他们俩抱在一起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尽管对于初中生们来说,这是亲密过分的出格举动……燕景行觉得耳朵发热,回过神的他赶紧扶着季春藻站起来。 “怎么,你们俩说完了?”谢玉芝语气平静地问道,“你现在可以跟我们回去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望着海天一线的交界处,浸没在灰色之中。 “要下大雨了。” “……玉芝。” 季春藻却不管不顾,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伸出手抓住了谢玉芝的胳膊。 她的嘴角一点点慢慢咧开,绽放出的笑容越来越兴奋。 “你来找我了啊,谢谢你。正好,我现在可以让你看到‘证据’了。” 谢玉芝呆了一下,想了会儿才回忆起那天说的话。 “又在说这个啊。”大队长同学有点无奈和生气,“你还真是不懂得吸取教训。” “别管以前,这次不一样,你在这儿等着看就好。”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看清现实呢?想要对抗什么,就必须要拥有实际的力量,就算是小孩子也一样啊。” 她的语气低沉下来,燕景行听得心中揪起,意识到要是不阻止两人,她们又要吵起来,结局一定是不欢而散。 “最后一次。”他打断道,“春藻她有想给你看的东西,这是最后一次,在此之后,她就不会再来缠着你了。” 燕景行又看向季春藻。 “这样可以吗?” 长发女孩笑了。 “当然。” 她慢悠悠地站稳,指向旁边的礁岩。 “上去吧,那里看得更清楚。接下来,我会让你们看个够。可别惊掉下巴了。” 语气自信得不像话。不过下一秒,她就一脸尴尬地低头求人了: “那个……景行,我现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呢,你能帮我推上去吗?” 这种时候了,我还能说不行嘛。 燕景行爬上礁岩,又帮着春藻上来,最后朝着下面的谢玉芝伸出手。 “要帮忙吗?” “不用。” 谢玉芝没理睬他的手,自顾自地抓着礁岩上的凸起爬上来,一边爬一边还在碎碎念: “我真是脑子有问题,陪你们瞎玩……我现在都后悔了,说不定是该把你们俩扔在这儿不管。” 燕景行笑了笑,也没在意。 虽然两人的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已经逐渐习惯大队长同学的性格了。 …… 等三人都上来后,季春藻闭上了眼睛。 谢玉芝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燕景行盘腿坐下来,保持安静地等待。 风变得更大了,呼啸吹过礁石上的年轻人们,裹挟着来自海绵上的水汽,森森的寒意顺着袖筒和领口溜入衬衣里。 “天色变了。” 他喃喃道。 他听见身边的女孩正在深呼吸。一次、一次、又一次,胸膛微微起伏。 季春藻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面朝大海,屹立在风中。精神好像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朝着远处空无一物的地方伸出手。 长发和裙角一起飘动,汗水淌过她的额头。 女孩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纯粹是在聚精会神地交流。 真的能成功吗? 燕景行为她感到担心。 他当然相信春藻说的话,但很难否认这姑娘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可能性;而大队长同学那边,他觉得应该不会再给春藻下一次机会了。 …… 谢玉芝在心中对自己说: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的确还有放不下的部分,但已经不再重要。 她关心过季春藻的生活,想要帮助对方,但这个女生却总是沉浸在过去的悲伤所带来的阴影中、痴迷于妄想,自诩“现实主义者”的她无法接受这种不愿意改变自我的生活态度,所以才决定放弃。 人无法拯救他人——何况她们俩的关系原本就没好到那种程度。 只是经过考虑后做出的个人选择,仅此而已。 谢玉芝思考着待会儿离开的事情。 要等着她宣布自己失败呢,还是在她嘴硬反驳前就带走?看这天气,马上就要下雨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大暴雨,这人总不会固执到这种程度吧。 ……不,也难说。 还好,有这个叫燕景行的男生在,虽然他不知为何竟然也信了季春藻那一套,不过总算是个能正常交流的,应该会帮着自己劝说—— “咦?” 这时,谢玉芝听见了身边男生发出了惊疑的声音,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怎么——” 她的问题还没问出口,话头就停在了嘴边。 在这一刻,谢玉芝同样察觉到了异样的到来。 周围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安静了? 天上的云停止了流动。 风声和海浪的声音一起消失。 连暗淡的天光都陷入停滞。 她感到不安,脊背爬上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觉得自己就像是身处在一个异世界。 谢玉芝忍不住开始环顾四周,随后,她听见季春藻的呐喊: “——抬头!它就在天上!” 谢玉芝下意识地抬起头。 极目眺望的远方,乌压压的云团低垂,那庞然大物的阴影,露出峥嵘一角。 那是……什么? 她张大了嘴巴,忍不住用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惊心动魄的恐怖奇观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她,是十四年来对这个世界所有现实的认知,在这一刻被颠覆: 云团之下,数条巨大的触须如同接天连地的龙卷般垂落下来,正在慢悠悠地蠕动着…… 第十九章 云中魔怪 燕景行和谢玉芝一样,愕然张大了嘴巴。 和大队长同学不一样的是,他相信季春藻的话;而和她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也从来没见过……甚至没想象过自己会看到如此惊人的景象。 头顶灰暗的苍穹,麟麟密布的云团中漆黑巨影若隐若现,它有着压倒性的庞大躯体,像章鱼触须般的肢体像一栋栋活过来的高楼,肆意摇曳。 他根本看不见这头云中魔怪的全貌,只能见到投落下来的影子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蔓延。 燕景行呆呆地看着,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攫取住了身心,只能听见耳膜深处传来的“怦怦”心跳,身体却僵住一动不能动。 它会不会吃人?会不会用那条巨大的触须把人卷起抓到天上去?他不知道,觉得就算真有这么回事,自己也反抗不了,只能看着云中魔怪悠然地蜷曲起触手、或是放下,在水面上拂过……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视线从同样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谢玉芝脸上划过,落在季春藻的侧颊。 “这……这就是那天你说的……” “嗯!” 季春藻睁开眼睛,她转过脸来,露出开朗到不像话的灿烂笑容。 “它是我呼唤来的外星生物。怎么样,超大吧?” ……大过头了啊。 别人呢?别人能看到吗? 燕景行忍不住眺望远方的海面,又转身看看沿山环绕的公路。 没有看到驶过的船,公路上没有车经过,山上没有村落聚集,这个地方称得上人迹罕至。 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证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就没有人能会目击到这一幕。 ……还是说,其他人会把云中魔怪的模样当做某种异常天象?如果不是因为他站在在近距离观察,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恐怕也会下意识当做错觉或者是暴风雨来临前云团簇拥的现象。 但正因为他现在正站在这块礁岩上,所以才能确定——那真的是活物! “把这种东西召唤过来……” 燕景行的语气艰涩。 “你,你就不怕出事吗?” “欸,出事?”季春藻瞪大眼睛,一脸惊奇,“现在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是没有,但看到这种东西,你难道不害怕?” “害怕?那还不至于,不过,第一次看到还是有点惊讶。怎么说呢……” 季春藻抬起头,凝望着徜徉在暴风雨来临前天空之上的那头巨影,它的模样就像是深海中飘荡的霸王乌贼,只不过体积比现今地球上体型最大的生物还要大上不少。 哪怕是目睹如此可怖的景象,她的语气依然轻快: “我事先说明,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但我觉得飘在天上的这个大家伙并不会伤害我们。” “难道是友善的外星生物?” “不,我的想法是,对方可能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吧。” 这倒也是。 燕景行一直仰着脖子,试图看清楚皑皑乌云中,魔怪隐藏起来的整体样貌,看着看着,就觉得脖子开始发酸。 对“它”来说,自己三人就跟路过的小蚂蚁差不多吧,说不定压根看不见。 ……不,不对。 他差点忘了一件事:自己和谢玉芝可能是小蚂蚁,但季春藻可是那个把它召唤过来的人—— 正琢磨的时候,燕景行突然觉得腰上一疼,原来是季春藻正在悄悄用胳膊肘捅自己。 “……怎么了?” 他有些惊讶地压低声音问道。 小姑娘露出得意的窃笑,悄悄朝着大队长同学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看到谢玉芝的表情了吗?怎么样,这次我的计划肯定成功了吧?” 于是,燕景行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谢玉芝身上。 她看上去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刚才那副微张着小嘴的惊愕模样,对这位少女来说想必是难得一见的失态。 现在,谢玉芝和他们一样,正抬起头仰望着藏匿在云中的魔怪,试图看个究竟。 这种态度,说明她一定是瞧见了。 他想起季春藻的话。 只要规模大到“一定程度”,就算是普通人都能看见……吗? “景行,你怎么想?” “嗯。”燕景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她确实和我们一样看见了外星人,这下应该不得不信了。” “我就说嘛!” 季春藻笑得眉眼弯弯,又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 “快,快去提醒她,让她赶紧承认外星人是存在的,这样一来,就算是我赢了!” 燕景行有些无语,瞪了她一眼。 “你自己干嘛不去说?” “我……” 小姑娘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我、我还有别的想法啦,而且这次是我的话实现了,我没有说谎,一直以来都是认真的,要说主动也不该是我……” 燕景行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是因为季春藻对帮过自己的大队长同学怀有一种奇妙而复杂的“敬畏”之情。就像正调皮捣蛋的小孩见到了自己一脸严肃的老妈一样,忍不住就会缩起脖子…… “行吧。” 他抓了抓头发,正准备对谢玉芝开口的时候—— “呵呵。” 他听见了清脆的笑声,愣了一下。 笑声来自他们三人之中。 面前的谢玉芝用手捂着樱色的唇瓣,却挡不住上扬的弧度。 季春藻的笑他早已经习惯了,但大队长同学的笑,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也是第一次看见。 “呵呵呵……呼呼……呼哈哈哈……” 就好像听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那样,谢玉芝笑个不停,她过往给人留下的所有认真、严肃的印象,都在这笑声中消失殆尽。 她越是笑得痛快,就越是止不住笑意,到最后甚至用手捂着腹部,微微弓起身子,因为笑得厉害过头、甚至连眼角都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有什么事让她觉得那么好笑? 季春藻显然被大队长同学不正常的表现镇住了,忍不住将身子往燕景行边上凑过去,有些害怕地低声问道。 “她……该不会是被吓傻了?脑子变得不正常啦?” 看来,笑得这般放肆的谢玉芝,即使对于身为舍友的她来说,也是头回见到。 半响后,总算恢复平静的她,擦去了泪水。 “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你们俩的对话了。春藻她说得没错,这回该轮到我主动了。” 谢大小姐向他们俩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是个井底之蛙,我之前的所有判断建立在过往的常识上,但它们全都出错了。” 见她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的错误,燕景行和季春藻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面面相觑,最后是燕景行先开口: “毕竟大家都接受了这种常识,在看不见外星人的情况下,不相信也很正常。我一开始也是……我倒是觉得,你那么快就能接受事实还挺厉害的。” “我自认为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既然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超出想象的存在,那对我来说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现实’,只有接受这一个选择。还有,你觉得我是为什么那么讨厌春藻她总是把外星人的事情挂在嘴边?” “因为你觉得它们不存在?”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因为以前的我曾经无数次期盼过它们存在,可随着长大,我学到的知识和理性都告诉我并非如此。直到刚才,我有种‘梦想失而复得’的感觉,原来真正出错的正是我学到的一切……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你希望这个世界上存在外星人?” 燕景行觉得自己又有点听不懂她的话了。 “差不多吧,没有外星人的话,有幽灵鬼怪什么的也可以。”她说。 “不行啦,要讲科学,这世上才没有鬼魂。” 一旁的季春藻忍不住插嘴。 谢玉芝的目光立刻转向她,嘴角的弧度再一次上扬。季春藻被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就想往燕景行身后躲去。 但在此之前,她的手已经被提前拽住了。 “春藻,你一直都在寻找外星人的踪迹吗?从小学的时候开始?” “嗯,是、是的……” “现在又算上了燕景行,对吧?” 谢玉芝目光灼灼,展现出了相当惊人的热情。 “——那,能不能加我一个?” “……” 季春藻在出神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后,她不再畏缩,而是表情认真地回复: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希望你能这样说。” “……这样啊,太好了。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 燕景行抱着胳膊,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真是不可思议,像那样的怪物,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欸?” 谢玉芝扭头往天上看去,她突然发出惊讶的声音。 “等一下,你们看,它是不是要消失了?” 燕景行和季春藻同时抬头,云雾间的庞然轮廓逐渐变得虚幻,自天空垂落的山脉般的触手慢慢消失在视野中。 “——!” 在云中魔怪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他们似乎听见了某种如同巨大的机械齿轮相互咬合摩擦发出的响动,在心底回荡。 “轰隆!” 与此同时,苍穹之上响起了惊人的雷声,霹雳落下的闪光照亮在晦暗中起伏的滚滚波涛。 天空已经漆黑得像是深夜时分,不多时,空气中酝酿出了一股新鲜的水汽,迎面吹拂在少年少女们的脸庞上,有种凉丝丝的感觉。 “真的不见了……” 季春藻感到遗憾地小声说道。 “下一次还能不能把它召唤过来,可就很难说了。” “反正你的目的已经打成了,不是吗?” 燕景行笑着说道。 “对了,二位还有别的事吗,还是说准备就这样回家?” 谢玉芝问道,闪电的光芒又一次绽放,照亮了礁岩上三个人的脸。 “马上就要下雨了,我想只能回去了吧。” “嗯,我也是。” “——那么,你们要来我家吗?” 谢玉芝朝两人伸出手,做出邀请。“啪嗒”,此时正好有一滴雨水落在她的掌心,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和脸庞肌肤滑落下来。 “我今天不打算回学校了。我现在很惊讶,想找个地方收拾心情,也想和你们俩再多聊一会儿天。如果有空的话,要来我家做客吗?” …… 雨势很快大了起来,数不清的雨珠劈头盖脸地砸落,在礁岩和海面上溅起无数朵绵密的水花。 男孩女孩们从礁岩上跳下,赶紧朝着汽车停靠的地方一路狂奔。 劲风呼啸,吹得脸颊和耳朵一阵阵发疼,毫不留情地裹挟着寒意和水汽渗入孩子们的衣领和袖口中。 他们脚下尘埃飞散,柔软的土壤很快变得湿润和泥泞起来。 半路上正好撞见谢玉芝家里的司机正打着伞焦急地寻找他们;最后,淋成落汤鸡的三人一起挤上了车。 引擎发动,车头灯亮起,明晃晃的光柱透过笼罩着山间公路的黑暗,照亮氤氲的白色水雾。 轿车穿破滂沱的雨幕,朝着山下的朦胧灯火奔驰而去…… 第二十章 深夜,女同学的家 “叔叔,今天下大雨,我回不去了。能在同学家里住上一晚吗?” “……太突然了吧。我不是要反对你在别人家里借宿,但你说你在哪儿?你现在不应该在学校宿舍里吗?” 电话那头,叔叔的语气里有着说不出的困惑。 燕景行一手拿着话筒,扫视了一圈周围,房间装潢就像是高档酒店里的套房,宽敞干净,洁白的床铺和沙发看上去又大又柔软,墙壁上悬挂着油画。 而这样的房间,在谢玉芝家里光是他看到的,就有大厅两侧楼上的十几间。 天色已经晚了,再加上糟糕的气候,合拢的落地窗外一片深沉的漆黑,能听见狂风刮过窗户、雨水拍打屋檐的响动,像是凄厉的呼号。 不过越是这种天气,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安全温暖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放松休憩,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反而越容易有舒适感。 燕景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向叔叔解释自己是发现班上同学没回宿舍,本来想和人一起出去找,结果到半路就下起了雨,回不了学校只能去同伴家里…… “你在谁家?” “谢玉芝,五班那个。” “谢玉芝……她不是你们年级的大队长吗?不对,怎么又是个女生?你是怎么跑到人家里去的?” 电话那头的燕咏志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侄子是住校的,又不在同一个班级,所以平常了解的机会不多,但也不至于换了个新学校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吧? 自从来到了白月镇后,燕景行人际交往的方向就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本来还担心自家侄子转学后交不到朋友,现在看来问题是太会交朋友了。 “呃……” 燕景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你和她俩?” 叔叔又问道。 “还有季春藻,之前和你提到过的那位。” “上个周末和你一起出去逛街的那个?你在女生家里留宿,和两个女生?再加上你一个男生?真没有别人了?” “……” 燕景行陷入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叔叔的质疑。 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叔叔,有人来敲门了,我先挂了啊。” “哎,你小子给我等等——” “你放心,我明天会回学校的。” 说完,他觉得有点心虚,干脆就把电话挂了。 燕景行走向门口。这时,窗外再度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闪电如同天神的长刀划破夜幕,炽白色的光芒照耀大地,在玻璃窗面上留下短暂而鲜明的烙印。 …… 一小时以前,他们仨坐上汽车,沿着海边公路开往城镇。 雨势越来越大,十几分钟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夏日的雨总有种不管不顾的暴烈气势,从天而降的水好似倒悬的瀑布,一路上的颠簸感,让车上的年轻人们觉得像是坐在一艘航行于惊涛骇浪之上的小船。 好在,他们还是平稳抵达了目的地。汽车驶入了一家距离镇中心不远的庄园。 没错,“庄园”——以燕景行一个初中生的认识,他只能这样形容。 因为天气的缘故,他勉强能看清楚入口处的铁栅栏,以及确认整座庄园的占地面积绝对不小。 在房屋的后面,有一片巨大的森林,在昏暗的视野中影影绰绰,树木们正随着激烈的风雨晃动。 然后是一条铺平的水泥道路,旁边是鹅卵石小径、草甸和花坛,还有两处喷泉。有的地方没有建造完毕,不过光是中间的那栋主屋,看起来就已经很夸张了。 那是一栋仿造西洋风格建筑堆砌起来的建筑物。门内的大厅金碧辉煌,简直像是展现上流社会生活的拍摄场景。 一下车就有人引路到门口,屋内有好几个人,有男有女,看他们对待谢玉芝的恭敬态度,似乎都是雇佣来为她家服务的。 直到被一个管家样子的中年男人带到这间卧室后,燕景行才逐渐回过神来。 虽然早就知道谢玉芝的身世不简单,但这种像是“电视剧里的大小姐穿越到了现实”的状态,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 和叔叔通完电话后的燕景行走向房间门。 门口站着的等待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玉芝。 她已经脱下了校服,换上居家服:一件半开襟的白色短袖圆领裙,胸口处绑着一枚深紫色丝带打成的领带,裙摆一直垂落到膝盖附近,露出光洁白皙的双臂和小腿。 披在少女肩后的黑色头发挥发着湿气,柔顺的发梢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淡淡的朦胧光晕,额前还有个可爱的粉色兔子发夹。 第二十一章 鲸鱼腹中的宇航员 “按照你们的观察结果,高老师和她之前的受害者都是被水蛭控制的。它们的体型相当于小型哺乳动物,破坏力不强。即便如此,由于其无法被普通人观测到、也难以承受伤害的特性,这些怪物们就能将人类当做食物肆意捕食……” “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天上的那头巨大怪兽,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光是这样想象一下,就有种让人觉得呼吸困难的感觉。” “除此以外,水蛭们的种种特征很明显和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族群不同,它们来自与现实地球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崭新的、未知的星球。它们究竟是怎么到地球来的?星球本身又意味着多少东西?在星球之上,是否承载着和人类一样由智慧生命组成的文明?” 谢大小姐的手放在桌子上,五根纤细的手指慢慢合拢,握紧成拳,仿佛要将什么东西牢牢攥在手心。 “我想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为此,我需要两位的帮助。” “……总觉得,你说的东西不像是初中生该考虑的事情。” 这时候,自从刚才开始就没开过口的季春藻,语气弱弱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因为我们还在上初中,所以才会想这些。” 燕景行干咳了一声,表示自己很能理解。 “欸?景行也想过吗?” “我当然想过啦。难得连外星人都遇见了,肯定会想要更多,比如超能力什么的。” 在犹豫片刻后,季春藻轻轻点头。 “嗯,要是有办法能对付那群外星怪物的话,确实是好事。……不过,玉芝你应该还没有亲眼看到过灵体水蛭袭击人的样子吧?那是真的很危险。” “我明白,但危险和机遇从来是并存的。而且,正是由于知道这份未知的威胁迫在眉睫,我才觉得有必要尽快有所行动。” “实际上,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危险就不会主动找上门吗?我不清楚别的地方是什么情况,但在这座白月镇上,至少是从春藻她的父母失踪开始,就已经变得不再安全了吧?” 相比起在不知不觉中被外星虫子吃掉脑子,变成可怜的疯子,我宁愿面对危险,哪怕感到害怕和畏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玉芝的语气十分坚决。 燕景行和季春藻对视一眼。 “我赞同你的话。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春藻和我说,你们眼下最重要的目标是找到那个‘宇航员’,我觉得这个想法没问题。” “现在的我已经能使用能力‘呼唤外星人’了,”季春藻小声说道,“但宇航员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那头漂浮在空中的怪兽。” “那就是这个方法暂时行不通的意思,但我仍然觉得,你们的目标是正确的。” 谢大小姐很有自信。 “放心,既然我加入了,事情当然会变得有所不同。”她的目光落在男生的身上,“景行,我问你,你说他是宇航员,身上的宇航服是什么样式?” 燕景行愣住了。 “……好问题。” “是个好问题吧?”少女微微一笑,“这是眼下唯一能用上的线索呢。你有办法能画下来吗?” “可我记得不太清楚,”他摇了摇头,“而且我压根不会画画。” “没关系。我会把目前世界上所有宇航员的款式全都用图片方式收集起来,让你一个个看过去,确认你所见到的那套宇航服制造的国别和年代。” 谢玉芝说。 “如果都不像,那就有可能是外星人——我是说,真正的外星人,它们拥有一个与人类相异的……文明,甚至已经发展出了相应的太空航行技术,连宇航服都很相似。” 宇航员是人类科技文明的结晶,如果有别的文明制造出了相似的东西,还能前往别的星球,无疑能证明它们走得比人类更前面。 …… 窗外的滂沱大雨,尚未有停歇的意思。 沉重的水珠拍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偶尔有闷雷滚动,闪耀的电光将整个房间照得通透明亮,犹如白昼。 夜色已深,困意渐渐涌上心头。 见到边上的季春藻已经开始打哈欠了,谢玉芝便开口让他们俩回房间休息,表示答应他的收集宇航服情报的工作会在这两天里完成。 等到小姑娘摇摇晃晃地离开房间,燕景行跟上她的步伐,推门来到走廊。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谢大小姐的声音。 “等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转过头,看到女孩正端坐在沙发上喝茶,放下茶杯后露出的面庞沉静而优美。 “刚刚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又一次和季春藻道过歉了。” 她轻声说道。 “春藻大概不会在意吧。” “她确实不在意,但我却不能不在意。”谢玉芝叹了口气,“在我看来,她实在是大方过头了。要是有别人擅自质疑我对我父母的看法,我肯定一辈子都不想用正眼瞧他。” “你对她好点不就行了……”燕景行想了想,“你们俩不是室友吗?” 谢玉芝摇了摇头,似乎有别的打算。 “燕景行,我也有想对你说的话。” “嗯?” “关于你刚才和我分享的那个‘看到未来’的梦,我很感谢你。”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嗯,是说过。但是,你应该没办法理解我的心情……” 说到这里,她似乎是想要解释自己的念头,话音微微低沉下去;而就在这时,窗外有雷声炸响,嘈杂地淹没了房间内所有的声音。 燕景行看见女孩的嘴唇蠕动,却听不到她的话语。 他被突然响起的雷声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耳朵,等到这声音过去后才放下手,疑惑地开口。 “你刚刚在说啥?” 谢玉芝回答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买给你。我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一笔钱,反正我平常用不了多少。” “……啊?” “当做是报酬。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燕景行没经过什么思考便立刻摇头。他可不觉得自己真的帮了啥忙。 “不用。” 接下来,两人几乎是一起开口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真的不用?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既然是朋友,就不用对我客气了。” “……咦?” 谢玉芝微微睁大眼睛,很惊讶看着他。 “朋友?我吗?可以吗?” 燕景行倒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同样对春藻的话充满怀疑,交流的时候难免将这份怀疑表露出来,所以之后才免不了有所愧疚。 但“人鱼女孩”的心胸真的很宽广,她总是表现得毫不在乎,于是燕景行自然而然也觉得不在意了。 “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们都是一起见过外星生物的同伴了,成为朋友很正常吧。” ……不,等一下啊。燕景行有些心虚地泛起了嘀咕,仔细想想,我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女生点对点地交朋友,其实还真的不太正常。 当然,这话他嘴上可不会说出口。 “是吗,朋友啊。”谢大小姐将手放在嘴边,好像是在掩饰自己此刻的表情,“你可能是不在意,这对我来说可是大事,得专门让厨师来做个五层蛋糕塔来庆祝的程度。” “太夸张了吧。” “算上春藻,那就是两个。” “不不不,她可没答应要和你当朋友吧。” “诶?啊……” 谢玉芝难得有了点慌张的情绪。 “你的意思,她可能不愿意?为什么?” “因为……我骗你的,哈哈!她早就把你当朋友了,你看不出来吗?” 燕景行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往自己房间走。 谢玉芝目送着他的背影的消失在走廊里,这才收回视线。 距离她平常的休息时间还有半小时。女孩拿起放在旁边平常的枕边读物开始阅读,扉页上的标题是《论李维》。 翻了几页后,谢玉芝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专注力,在今天晚上像是突然失效了似的。 窗外雷声隆隆、雨声潇潇,但这些自然界的声音,本不可能影响她的思维…… 女孩放下书本,发了一会儿呆后,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轻盈的笑声,很快消失在空气里。 “……所以我才说,你没法理解我的心情呀。” * 燕景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此刻,他心潮澎湃,脑海内的思绪繁杂,觉得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考虑,得认真地思考。 然而,身下躺着的席梦思实在是太软太舒服,再加上窗外雨声叮咚,很好起到了催眠的作用,所以只思考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很香。 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他从梦中惊醒。 “嗯,怎么了吗……” 燕景行揉了揉眼睛,从床上起身。 他看了眼窗外,雨已经停了,天空是靛青色的。太阳似乎尚未完全升起,光线朦胧,大地的颜色澄澈而清爽。 “燕景行,你醒了吗?” 敲门的人是谢玉芝。 “醒了,等我穿好衣服。” 燕景行跳下床,一边利索地套上裤子,一边问道: “到上学的时间了?” 门外的女孩回答道: “不,现在还早,但我刚才收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消息,想要和你说明情况。” 他将门打开。 谢玉芝穿着浅灰色的毛绒睡衣,一只手抚在胸口轮廓上微微起伏,呼吸急促,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她的表情中残留着惊讶,仿佛是听说了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燕景行被叫醒后,脑袋还有点不清醒,呆呆地看着她。 “呃……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 谢玉芝放下手,抬起另一只手中的照片递给他。 “你看看,这个人是你看到的那位‘幽灵宇航员’吗?” 燕景行疑惑地接过照片。端详片刻后,他瞪大眼睛,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真的很像……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脏兮兮宇航服的人,“他”的身上沾着油腻的血污,正躺在一处沙滩上,旁边是礁岩和破烂的渔网。 虽然记忆中那个宇航员的模样很模糊,但脑海中残留的印象却在一瞬间与之重合了。他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拍的?” “今天的凌晨时分。” 谢玉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维持平静。 “你冷静听我说。因为昨天的那场暴雨,海平面上涨,今天有渔民去海边回收捞网的时候,在附近的海岸上发现了一条搁浅的鲸鱼。” “——然后,他们从这头鲸鱼的肚子里,发现了一具穿着宇航员的尸体。” 第二十二章 复活 鲸鱼?搁浅?宇航员的尸体?到底在说什么? 燕景行一脸茫然。 “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和你一样摸不着头脑。” 谢玉芝摇摇头,接着,她提议道: “我想现在就去现场看看情况,你要一起来吗?” “当然。” 他连忙点头。 …… 之后,他们又从房间里把还在迷迷糊糊的季春藻一起拖了出来,三人再次坐上黑色的私家车。 “去石港村。” 接到消息的刘铁提前赶来,他在驾驶座上已经等了十几分钟。不过在启动汽车引擎前,他还是犹豫着开口问道: “小姐,今天是上学日,您这是打算……” “去石港村之后,我们会回学校的,已经和老师请假过了。” “要是您父亲那边问起来?” “直说就好。有问题的话,我会和他交流的。” 谢玉芝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在车后排正襟危坐。 “行,我明白了。” 车辆启动,燕景行偷偷打量着她的侧脸。 雪肌无暇,五官稍显稚嫩,有着一种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美好。 谢玉芝的神情沉稳冷静,无论说话还是行事,和成年人交流的样子,都不像是和他同年龄段的中学生。 听上去很可靠。但正因为如此,有时候会让人想不明白她究竟在考虑什么。 女孩察觉到某人的眼神,锐利的视线转到他的脸上。 “有事吗?” “没什么!” 燕景行干咳一声,装模作样地转过头去,看车窗外掠过的风景。 车后排一共坐了三个人,虽然这辆车内部面积相当宽敞,但在路上偶遇颠簸的时候,还是难免会胳膊碰到胳膊、大腿贴到大腿。 昨晚谈话时那让他心神不宁的淡淡幽香,再一次萦绕他的鼻尖。 坐在谢大小姐身边的燕景行将脸贴在窗户上,坐在她另一边的季春藻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而坐在中间的女孩则面无表情。 “哈啊——” 季春藻又打了个哈欠,没睡饱的她身体开始摇摇摆摆,睫毛颤抖着,慢慢合拢。 她往车门靠去;过了一会儿,又伴随着车辆的抖动往谢玉芝身上靠去。 感受到突如其来的重量,谢大小姐下意识蹙起眉头,不过在看到季春藻酣睡的小脸时,她拧起的眉毛又慢慢舒展开来。 谢玉芝伸出手,替季春藻梳理了一下垂落在耳边的头发,又细心地替她把没卷起的衣领整理好。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受到身旁少女熟睡时所发出的呼吸声的影响,谢玉芝的眼睑不自觉地开始低垂; 再之后,她的身体同样开始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摇晃晃; 最后,谢玉芝朝着旁边倒去。 “啊……?” 正在专心致志看风景的燕景行,觉得肩膀突然变得沉了不少。 他扭过头去,发现俩姑娘一个靠着一个,就像被打倒的保龄球一样,全都在呼呼大睡,在惊讶的同时,身体一下子僵住不敢动了。 昨天晚上没睡好吗?这也难怪,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其实他在早起后,也容易犯困;但这会儿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季春藻倒在谢玉芝身上、谢玉芝倒在他身上,换句话说,就是现在的他一个人承受了两人的体重。 “行吧。” 他嘀咕了一句,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这时,燕景行发现司机刘叔正通过后视镜,有些奇怪地看着后面的情况,他觉得更不自在了。 他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用石头雕成的塑像,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 “我们快到了。” 谢玉芝的睫毛微微颤抖,睁开眼睛。 汽车放缓行驶速度,她听见刘铁正在提醒他们,而在察觉到自己的现状后,她忍不住震惊地瞪大眼睛。 自己刚刚……竟然靠着一个男生的肩膀睡着了?! 谢玉芝连忙直起身,看到燕景行正一手托着下巴,专注地盯着窗外,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不,不可能没发现吧!她刚刚可是整个人靠上去了啊! 女孩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 这还没完,更糟糕的是,她还眼尖地在燕景行的衬衫上看到了唾液濡湿过的痕迹…… 我,我居然还流口水了? 都怪昨天睡得太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问题,焦虑和兴奋感的情绪纠结成一团乱麻,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被一下子打乱,所以—— 不,这种时候就别找借口了。 即使是谢玉芝,遇到这种事也难免觉得心慌意乱,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后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忍不住又抬起头,偷偷去观察燕景行的表情,但对方连头都没扭过来,看来是打算替自己装傻了。 “呜……怎么了?” 这时候,谢玉芝觉得自己的肩膀上正在传来动静,她一看,发现是趴在自己身上的季春藻正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而在看到她的脸后,谢大小姐的心情不自觉放松了点。 因为季春藻现在的睡相……比自己还糟糕。 这姑娘的双手还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把她的衣裙都抓起了皱纹;而且不出意外的,在她身上同样留下了口涎的痕迹。 唉,在车上用别扭的姿势打瞌睡,看来流口水是难免了。谢玉芝心想,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她因此得到了心理安慰。 “醒醒,我们到了。” 谢玉芝拿两根手指用力扯了扯卷发姑娘的嘴角。 “啊?……哦。” 季春藻困倦的大眼睛总算慢慢睁了开来,她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昨天晚上没睡好,刚刚睡着了,不好意思呀……咦,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燕景行还是保持着那个托着下巴望向窗外的姿势,而谢玉芝则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发,脸蛋残留着淡淡的红晕。 …… 汽车停靠在路边。 季春藻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下去。 坐在中间的谢玉芝犹豫了一下,虽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是一种方法,而且看燕景行的意思,他的确是这个意思。 但…… “等等。” 她在燕景行下车前,叫住他。 “刚才睡着了,不好意思。” 谢玉芝拿出一张手帕,细心地替他擦干净口水印子。 燕景行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感到惊讶,但他笑着说了一句“没关系。” * 在刘铁的带领下,几个初中生们好奇地左顾右盼,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行走,和匆匆来往的熙攘人群擦肩而过。 石港村以前是白月镇附近最大的一个渔村,渔民们出海捕鱼打捞,距今已有几百年的传统,不过这几年随着近海养殖业的兴起,地位逐渐下滑。 村子距离那个在东南沿海地带很有名的天然深水港很近,所以只要站到村头的山上,就经常能看到巨大的货轮在成群结队的白鸥的陪伴下,于海面上滑行。 村子还有好几个专门的集市,用来贩卖最新鲜的鱼虾蟹,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海鲜的腥气,每天早上都会有来自附近菜市场的小贩,以及开餐馆和酒店的人前来进货。 刘铁带着他们找到了一个牙齿漏风的老渔民,听说他就是发现搁浅鲸鱼的男人。 “往这边来。” 对方笑呵呵地咧开嘴角,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 大家跟着他来到一栋船屋,屋门顶棚看上去都有些破旧,像是废弃的房屋。一条用绳子系在木桩上的捕鱼船在水面上飘来荡去。 “今天早上,我和我家小舅打算出海,结果在海滩上看见一条鲸鱼。我们打了电话,本来是说要用船拖拽到海里面去,但等渔政船过来的时候,鲸鱼就已经死了。” “我们在死掉的鲸鱼肚子上,看见了一道巨大的裂缝,那东西就是从裂缝里面拉出来的……” “裂缝?” 谢玉芝注意到这个词的用法有点奇怪。 “是伤口吗?鲸鱼被什么东西划伤了?” 老渔民摸了摸下巴的胡子,露出回忆的表情。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那头鲸鱼是怎么死的,只见到它身上有道长满了藤壶的口子,看起来不太像是伤口。” “鲸鱼呢?” “还在海滩上呢,一群人在那边围着,说是有专家来了,正在检查这头鲸鱼的死因。” 老渔民推开船屋的门,一个脸部轮廓和他看着有几分相似的青年渔夫坐在椅子上,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在船屋正中央的地方,正躺着一具白色的“人”。 “真的是……宇航员。” 燕景行喃喃道。 “为什么鲸鱼肚子里会有宇航员……不,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谢玉芝的脸转向老渔民,小脸严肃地问道,“里面是谁?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这是‘一具尸体’。” “哦,那是我家小舅搞错了,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小子向来不太靠谱……” 老渔民的话还没说完,刚才还闷声不吭的青年渔夫抬起头来说道。 “不是,我真的看见宇航服动了一下!所以我才说里面有人,我还想着要怎么救出他,没想到脱下头盔后,里面却是空荡荡的。” “那是你小子看错了吧。”老渔民不以为意地说,“或者有啥寄生的小螃蟹小鱼在里头蛄蛹,你就以为是有人在里面动弹。” 燕景行和季春藻两人都盯着地上的宇航员,陷入到难以言喻的惊讶中,只有谢玉芝还在提出问题。 “这宇航服是从哪来的?” “是被人丢掉的吧。”刘铁随口回答。他显然不明白这件宇航服对年轻人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小姐一听说这个消息连学都不上了,非要跑过来凑热闹。 “从鲸鱼肚子里拽出一具宇航服”——虽然的确是个能在报纸上写一笔的传闻,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并不值得人去在意。 “怎么会有人丢掉宇航服?” “不一定是真的‘宇航服’,应该是有人仿造的,当做收藏或者纪念品,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丢弃到大海里,然后随波逐流被鲸鱼吞进肚子里了。” 这时候,老渔民凑过来,搓着脏兮兮的双手笑呵呵地说道: “我听说有人已经打算把这东西买下来了。我是在别人到来之前,就把这玩意儿偷偷拉回来了,你们觉得能卖多少?” 刘铁望向谢玉芝,看到她朝自己点了点头后,男人叹了口气,拿出皮夹,抽出一叠红票。 “我话说在前头,这估计只是普通的模型,不是真的宇航服,卖不了多少钱。” “行,行,您看着给……” …… 燕景行没有说话。 船屋内人们的交谈声,仿佛都离他很远。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白色人形。 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的眼中,这就是一具尸体,属于一个早已死去的宇航员。 “他”的身上沾着泥水和海带,死在深海之中、死在鲸鱼的腹中,死在无人知晓的世界深处。 但是……为什么呢? 宇航员难道不应该漂浮在太空中吗?无垠的星空,未知的星球,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啊? “景行,你怎么了?” 身旁的小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问道。 “不,没什么……” 燕景行捧住自己的额头,对季春藻勉强笑了笑。 但就在这时——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个躺在地上的白色人影突然颤抖了一下。 “呃……?” 这是要诈尸? 燕景行扭过头,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宇航员慢慢地、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 男孩愕然张大了嘴巴。 复活的“他”僵硬地迈开步伐,旁若无人地从屋里所有人中间经过,就这样推开船屋的门走了出去。 燕景行深吸了一口气。他在回过神来后,第一时间拔腿跟上了宇航员的步伐。 第二十三章 山洞中的UFO “欸,景行……?” 燕景行转身离开船屋的时候,第一个察觉到异样的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季春藻。 “你要去哪里?” 见男孩一声不吭就准备推门出去,小姑娘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的袖子,结果却没能拉住。 燕景行头也不回,面色专注地往前迈步,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眼里只剩下一个目标。 他的样子就像是在凝望着某人的背影;但他的前方,分明空无一物。 “等等,你别走!” 这下季春藻是真的焦虑起来了,她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劲,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她的叫喊引起了谢玉芝的注意,女孩的视线往门的方向一扫,便蹙起了眉头。 “刘叔,你在这里等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的。” 说着,她毫不犹豫追随那两人的步伐,快步离开房屋。 “哎,先等等……” 刘铁没能喊住大小姐,只好扔下钞票,说了一句“我待会儿找车来拉”就走。 他最后转身望了一眼房间里头。 昏暗的船屋内,那具白色的“宇航员模型”正安静地躺在水泥地面上,一动不动。 * 燕景行跟着那个“复活”的宇航员,一口气走了十几分钟,才浑浑噩噩地停下脚步。 这时,他听见旁边传来焦虑的喊叫声: “景行,景行,你怎么了?!清醒过来啊!” 燕景行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皱眉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孩. “干嘛突然喊那么大声?我清醒着呢。” 季春藻愣了一下,她随即双手叉腰,一脸不满地瞪视着他,嗓门变得更大了。 “清醒?我可是都叫你好几次了,你都没应!” “是、是吗……” 燕景行挠挠后脑勺,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船屋了,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这个时候,才有种恍然回神的感觉。 这时,谢玉芝慢慢从不远处走过来,她将双手抱在胸前,认认真真地上下端详他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 “燕景行,刚刚是什么情况?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你们难道没看到吗?” 燕景行有些奇怪地反问道。 “那个宇航员突然站起来了,然后推着门出去,我觉得很奇怪,就立马跟出来……” “怎么会!”季春藻说,“我们全都看的一清二楚,出来的时候,他还躺在那里呢!” “什么?” 这个时候,只有谢大小姐还保持着难得的冷静。 “不奇怪,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换句话说,景行,这又是只有你才能看见的情况,对吧?” ……对啊,宇航员,就是他在电影院里看到的那个幽灵般的巨人,后来做梦又梦见过一次…… 这一次,“他”真的从幻觉和梦境中来到了现实,但有些东西还是只有他自己能看见。 “看你迷迷糊糊的样子,应该是和我们一样摸不清头脑吧。” 谢玉芝叹了口气,放下双手,走到他面前。 “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景行。”她一脸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宇航员’的每一次出现,都为你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他’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面前的,其中一定有我们想象不到、但极为关键的理由。” “……嗯。”燕景行点点头。 “那你现在还能看到‘他”吗?你刚才停下来,是因为看清楚他去的地方了?” 燕景行再一次点点头。 此时的他们已经离开石港村的码头附近,周围的空气中不再时刻萦绕着海鲜的腥味,取而代之的是葱郁的树林与起伏的青山,山脚下的村落门口是一大片农田。 夏日的风迎面吹拂而来,灼热的气息中,透着水田蒸腾散发出来的稻香味,一派悠然自得的乡村风光。 田里的青蛙们在盛夏炎炎时不知疲倦地鸣叫,蜻蜓们在田埂和池塘间飞舞。 站在高处眺望,远处能看见一道白线,那是堤坝;而堤坝的另一头就是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 燕景行的视线越过面前的两位女孩,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正安静地走在田间小路上。 “走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去看看‘他’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 如果有人此时能借用燕景行的眼睛从天上俯瞰,就会看到一副不可思议,奇妙又荒诞的景色: 苍翠欲滴的山林,无数连绵交织的树冠在风中起伏,像是海面上卷起的波涛。 在山林中央,有着一条弯弯扭扭的淡黄色的土路,一个白色的人影走在前面,那是个刚从鲸鱼肚子里里爬出来的宇航员,穿着白色太空服的“他”本该在宇宙漫步,如今却一步一个脚印走在泥土路面上; 而紧随其后的,是几个样貌青涩的少年少女,他们追逐着宇航员的步伐,在山间行走: 再往远处,还有个正在焦急寻找他们几人踪影的大人…… * 燕景行停下脚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望向眼前。 那看起来是一处山洞,洞口明显有人造的管道痕迹,还有生锈的铁栅栏挡住半边。 洞口垂落下来的藤蔓茂密生长着,显得绿意浓浓。 那个“幽灵宇航员”,就是进到这里面去了。 “总算到了。” 燕景行意识到目的地就在前头,忍不住松了口气。 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漫无目的、也不知具体路程和时间地在山林里乱转,心理负担可是相当沉重的。 到了山里后,气温是变得凉快了,但头顶落下来的太阳光还是很猛烈,树荫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再加上徒步跋涉在难走崎岖的小路上,他早就已经汗流浃背。 “好了,那个宇航员的目的地就在这里,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他扭过头去对跟在身后的俩姑娘说道。 无论是季春藻还是谢玉芝,这会儿全都累得芳汗淋漓、气喘吁吁。季春藻更不堪一点,一副摇摇晃晃马上要倒下去的样子,就像换掉尾巴上了岸后就忘记自己是水生动物的人鱼。 幸好有谢玉芝扶着她,不然燕景行是真怕她会一个不小心踩空,“骨碌碌”翻下山去。 另外,他倒不是不想帮忙,只是这种情况下要是自己主动开口,会显得有点尴尬…… 时值夏日,女孩儿们的衣服都穿得单薄,被汗水浸透的浅色上衣和长裙紧紧地贴着肌肤,勾勒出青涩的身体曲线,衣料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透出肉色。 燕景行才看了几眼就下意识地脸红了,扭过头去不敢多看。 “到了?” 谢玉芝走到他身边,拿小拇指捋了捋额前的发丝,和他肩并肩地注视着山洞。 “嗯,我看宇航员就是走进这个洞里面了。” 燕景行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一点儿都没往别的地方飘的意思,他语气严肃地回答道。 “这一路上,我发现了一件事。” 谢大小姐并没有注意到某人的异样,同样认真地说道。 “嗯?” “我们经过的地方,全部都是有路的。我们不曾走入真正的山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早就叫停了,我会觉得需要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再进来。但是现在……” 少女用手挡住太阳,凝视山洞幽邃入口处的明媚双眸微微闪动了一下。 “已经能得出结论了:我们走过的这条路,虽然现在看起来人迹罕至,但之前肯定有不止一人经常来往。包括这个山洞,很明显是人工修建成的。” “……是啊。”燕景行迟疑地猜测道,“这里可能是一处防空洞?我听叔叔说起过,白月镇的山上有不少类似的地方……” “哈啊,哈啊……” 这个时候,季春藻终于走到和他们并肩的地方,一边扇着巴掌往领口的敞开处灌风,一边像热到不行的小狗那样吐着粉色的舌头。 “喂,你们俩,别堵在这儿啊,还打不打算进去了?” 她有气无力地抱怨着,看起来真的快不行了。 “好吧,进去看看。” 燕景行做出决定。 “先找个阴凉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 山洞入口处有一扇生锈的铁门,没有上锁,用力一撞就推开了。 藤蔓织成的罗网像丝线编织的璎珞那般垂落下来,进入其中的感觉像是西游记里孙猴子第一次走进了水帘洞。 第二十四章 我们的秘密基地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台东西能让我们去往另一颗星球?” 燕景行有气没力地瘫坐在地上,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谢玉芝从洞外面走进来,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同时严肃地向他确认道。 “是的,我看见了,那个宇航员走入山洞,坐进飞碟里,下一秒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不过,我看到的飞碟不像这台,表面生锈还沾满灰尘,应该是在不同的时间点。” 即使听他这样说了,谢大小姐还是怀抱着双手,纤眉蹙起,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 燕景行抬起头,与她对视。 “当然,这一切说到底都是我一个人产生的幻觉。但我们不就是以认定这种幻觉是真实的前提下行动吗?” “……你说的没错。” 谢玉芝的眉毛微微舒展,她看了一眼洞里正好奇地围着ufo打转的季春藻,随后又将目光投向洞口。 “我家的司机刘叔就在山下,他把车开过来了。” 燕景行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水被太阳晒过是温的,看来就是刚从车里拿出来的。 “我不能让他看见……最好是别让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她低声说。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不能让除我们以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扔下这句话后,谢玉芝快步离开了山洞。 过了十分钟后,她才再一次回来,神态中流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唯有瞳孔中的神采未减分毫。 “我们先来计划一下吧。” 谢玉芝说,这时她看到季春藻已经快整个人趴到ufo上面,一副打算找洞口钻进去的样子,忍不住用严厉的语气阻止: “春藻!你在做什么?快点下来,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台机器能不能正常运作,你这样太危险了!” 正把脚踩在舷窗凸起处。试图爬到ufo顶上的季春藻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顿时身体一僵。 “我,我知道了啦……” 小姑娘撇了撇嘴,虽然有点不满,但还是听话地从ufo上下来了。 等她来到两人身边,谢玉芝走上前去,在季春藻的惊呼声中毫不客气地抓起她的手,皱眉打量着她灰扑扑的袖口和衣领。 “先不说危险不危险,你就不嫌脏吗?看看,身上到处都沾了灰。” 谢大小姐一边抱怨着,一边开始帮季春藻掸去身上的灰尘。 听她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看她熟练的动作,这样的事情大概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毕竟这两人是室友。 燕景行在旁边看着这两人的互动,忍不住有种想要笑出声的冲动。 季春藻和谢玉芝,这两人明明是在同一所学校上学的同龄人,可他硬是看出好似“母女关系”的感觉…… 现在的他,总算能理解春藻当时说的“有时候觉得谢玉芝就像严厉的妈妈一样”那句话是啥意思了。 “燕景行,你在笑什么?” 他正觉得好玩的时候,突然有种凉飕飕的寒意,大小姐的锐利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呃,没什么。” 燕景行连忙绷住脸,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谢玉芝狐疑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你以后也要盯着她点。春藻她总是喜欢乱来,有时候没头没脑的,你是她的朋友,就得多多留神……” “好好好,我知道了。” 燕景行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 “但我觉得,春藻她总有自己的想法。我猜她已经在那上面发现了什么,对不对?” “……是这样吗?” 谢大小姐的目光转向正被自己牢牢抓着手臂,避免又到处乱跑的舍友。 “没错!” 听他这样说,季春藻一下子就来劲了,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 “我刚刚捣鼓了一会儿,已经成功把ufo的门弄开了!” “……?” 谢玉芝放开她的手,连忙走到飞碟旁边,转了两圈后,果真看到了一扇敞开的铁门,大小勉强可供一人爬行通过。 “从这里进去吗?” 她蹲下身,拿手电筒照了照,里面黑不溜秋,是一处空荡荡的舱内空间。 “唉,虽然我不想怀疑你的话,但还是越看越觉得不靠谱,这种东西真的能把人送到另一颗星球上吗?” 其实燕景行也是这么想的。特别是,飞碟内部完全没发现任何像是仪器设备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钻进去起码不会有危险,对吧?” “……” 季春藻在一旁用压抑着兴奋感的语气说道: “是真是假,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是啊,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实践来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能一口气舍弃所有顾虑、毫不犹豫地提出“向前”的人,也就只有她了。 燕景行在谢玉芝旁边蹲下来,望着少女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