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公关古代再就业》
1. 抛妻弃女的凤凰男渣爹(一)
和元十七年。
正值六月下旬,暑气正旺,朗月郡主府主院内,日头金光照在郁郁葱葱的花木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暗影。
宁桉睁开眼,正巧对上帐上绣着的青鸟祥纹。
侧身一看,屋内薄纱轻幔,摆设精巧,柏木窗棂半开,漏进来的微风将碧纱橱侧摆着的安神香吹起渺渺的青烟。
淡淡的香味笼罩在月白的罗裘上,刚醒来的倦意还未消散,只让人觉得满室静谧,一枕安然。
正适合睡懒觉,宁桉心想,又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心底满意地胡思乱想。
她本是现代社会里最常见不过的社畜,虽然整日坐在办公楼里不见天日,却不妨碍人沐浴在996的福报下。
宁桉白天匆匆忙忙地赶到公司,写提案,做报告,开例会,再日常性加班到深夜,最后笑着看一群怒气冲冲的同事在同一款打车软件上按下呼叫键。
每到这个时候,同事就会一脸绝望地指着手机上目前等待96人的屏幕四处唾骂,而宁桉不开口。
她不回家。
宁桉天生是个卷王奋斗比,资本眼里最好的搬砖蚁,打工人。
为了解决公司最近的一项公关大案,她连续一个月放下公司老板为了挽留她奖励的豪华大平层不去,扎根在办公室旁边小小的休息室,努力奋斗,绝不错过任何一个事件转折。
但事实证明,把公司当家的人永远没有好下场。
就在宁桉即将取得这场公关大战最后的胜利时,甲方老板微博发言忘记切号,公然用大号辱骂吃瓜网友,用词之低俗下流,能让十个菜场大妈都甘拜下风,也让宁桉这一个月来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硬了,拳头硬了。
坐在电脑面前,宁桉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快要心脏骤停。
在她忍不住怒骂老板傻得,甲方脑残的时候,心口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宁桉眼前一黑,再一睁眼,就成了景朝的朗月郡主。
穿越过来一个月,宁桉无比丝滑地被糖衣炮弹所腐化,朗月郡主家大业大,父母宠爱,更是皇亲国戚,只要不谋逆叛乱,可以说未来的日子没有半点苦难。
并且!
不用辛辛苦苦早起打工!
放在现代,为了能够保证有充沛的精力,强壮的体魄为公司发光发热,哪怕前一天熬个大夜,宁桉也要凭着坚强的意志力六点起床锻炼个一小时。
哪像现在,太阳都爬到半坡了,还在睡觉。
想到这,宁桉把往事一抛,高高兴兴地沉入黑甜的梦乡。
与此同时。
郡主府后门无人巷落处,一个衣着干净,妆扮简朴的少女手里提着竹篮,眼底含泪看向郡主府的红漆大门。
漆门里走出来一个青衣婆子,远远地看见她,连忙走了过来。
王栖颜认了出来,这是朗月郡主府的管事婆子,莫婆子。
“小娘……你阿娘的事,当真就到了这地步了吗?”
看见少女,尽管心底已经有了答案,莫婆子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可想好了,踏出这一步,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莫阿婆,谢谢您愿意帮我。”
王栖颜眼含热泪,膝盖一软就要给莫婆子跪下去,“我,我想好了……为了阿娘,哪怕掉了脑袋我也愿意!”
“哎!”
莫婆子连忙拉着少女的手把人扯起来,半老妇人的手干涸,满是皱纹,被她紧紧握住那双手,却是白皙细嫩,只有指尖有着淡淡的笔茧,一看就是精细养出来的姑娘。
在阿娘出事之前,王栖颜虽然称不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的的确确是精细养着长大的。
此刻她抬眼看向郡主府,眼中却没有闺阁少女常有的怯弱,反倒目光坚定。
“我娘的身子骨,在大牢里怎么耐得住!无论如何,今日我都要求郡主出手!”
“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莫阿婆叹了口气,引着她往府内走,“自从一月前郡主醒来,脾气最是温和不过,保不住,郡主真愿意帮帮你呢……”
“但愿如此……”少女眼前一酸,落下泪来。
她低着头,一路跟着莫婆子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院门,远远地,郡主所在的主院院门就出现在王栖颜眼前。
她动作干净利落,擦干净眼泪,噗地就跪了下去,膝盖和青石石板磕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王栖颜本不是京城人,生于千里外闵江郡下一个小县城。王栖颜的母亲,洛娘子,本是县里豪富洛家的长女,多年前,招了清贫书生王怀入赘。
虽是入赘,可王怀肚子里颇有几分墨水,洛家敬重读书人士,对他也是多有礼待,就连王栖颜,也是随了王怀的姓。
婚后不久,王怀就要上京赴考,留下洛娘子和王家老母独在县里。这一去就是多年,洛娘子在家里等啊等,没有半点音信。
过了八年,洛家败落了,王家老人也离了世,又逢战乱,洛娘子日子过得凄苦,看着瘦弱的女儿,心下一横,带着女儿一路流亡进京,靠着做糕点的好手艺扎根下来。
转眼又过了八年,女儿渐渐长大,王怀却依旧没有音信。
直到半月前,洛娘子去礼部侍郎家里送点心的时候,意外见到了侍郎本人。
原来,这礼部侍郎,就是那抛妻弃子,连老母病了都没半点音信传来的王怀!
并且,王怀不仅自己高官厚禄,还迎娶了贵女为妻,膝下也早有了几个孩子。
“之后呢?”
花厅里,宁桉披着长袍,怀抱着暖炉好奇地开口。
半个时辰前,宁桉被院子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动静吵醒,一时好奇往外一瞧,就瞧见院门外一少女垂着头跪在那,给宁桉吓了一跳。
莫婆子见她出来,上前给宁桉解释了一通,可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宁桉干脆就把人唤到花厅里,倒了热茶慢慢说。
“我娘认出了王怀……王怀也认出了我娘。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到远在闵江的发妻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王栖颜小小的一团,坐在石椅上捧着热茶,抬眼望了望端坐着的郡主,心底有些紧张,却还强撑着条理清晰地讲了出来。
“王怀慌慌张张地把我娘拉到一间屋子里头,埋头痛苦解释说他其实一直挂念着发妻,只是困于战乱一直联系不上……”
说到这,王栖颜冷笑一声,她敢走通郡主府的门路一个人上来求助,自然也不是什么软弱性子,当下骂了出来。
“什么困于战乱!阿娘带我在县里待了八年,战乱才几年!更何况,我们来京城里的这些年,和县里一直没断了联系,根本没听说过有人找我们!”
亏她娘亲还一心挂念着王怀,哪怕千里流亡时也不忘时时刻刻为王怀祈福,四处打探消息。
王怀上京赶考花的钱还是她阿娘的嫁妆呢!
呸!白眼狼!
“这么说,你们是想认亲喽?”听到这,一旁站着的丫鬟悦来忍不住开口。
身为一流PR,宁桉深谙察言观色之术,她注意到,说到认亲的时候,王栖颜眼底划过一丝深深的恨意。
这样看来王栖颜似乎不太乐意认亲啊,她若有所思地想。
王栖颜低垂下眼接着开口,却没有回答悦来的问题。
“我娘见了王怀,心灰意冷之下提出了和离,可没想到那王怀表面答应,转头却怀疑起了阿娘没有给他守节……”
王栖颜咬牙切齿地开口,“他怀疑我不是他的亲女儿,而是哪里来的野种!”
这话一出,花厅里的丫鬟婆子都愣在了原地。
官到了侍郎这个地步,别说一个孩子,百八十个孩子都养得起。
更何况,那洛娘子好歹也是他的发妻,洛家供他求学赴考,说句有知遇之恩都不为过。
王侍郎做事就这么绝?
王栖颜没注意到其他人的想法,接着开口,“回过头来,王怀就找了人日日到铺子里辱骂阿娘,家里生意做不下去,阿娘也被他逼得出不了门!”
“阿娘都愿意和离了!他竟然还要下此毒手!”
宁桉猜到王栖颜一家不想认亲,可万万没想到,洛娘子倒是干脆利落地提出了和离。
大景是个新朝,朗月郡主的舅舅,也就是当今圣上开朝十余年年以来,一直颇为圣明,景域内百姓的生活可谓是蒸蒸日上。
但这位圣上做的两件事,却饱受一些大儒的反对。
其一是废除八股文,其二,就是放开了对女性的压迫,允许女性抛头露面,甚至可以提出和离,立女户。
前一点还好,后一点简直是把儒家的脸往地上踩,也难怪那些当世大儒如此暴怒。
“郡主!”
就在宁桉思考时,王栖颜忽然噗地起身跪下,死死地抓住宁桉的裙摆哭求,“郡主!求求您了郡主!”
“前几日里那王怀找人把我娘拿下了狱!落在他手里,我娘哪还有个活头啊!”
从洛娘子下狱开始,王栖颜能走的门路都走了,钱花出去了不少,可对方不是不愿意管闲事,就是收了钱一听说是要对上侍郎这三品官,转眼就把她打出门外。
这几日里,她都快绝望了。
王栖颜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开口,砰砰砰地往地上磕头,几下下去,白皙的脑门上就浮出了一片血痕。
“颜娘愿意给郡主为奴为婢,只求郡主救救阿娘!”
“哎!”
悦来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拉了起来,王栖颜年纪不大,这下撕心裂肺的哭起来,看上去颇为可怜。
再一想想她的遭遇,爹不认娘下狱,万一她娘真的死了,天可怜见的,这丫头可怎么活啊。
想到这,悦来有些意动地看向宁桉,洛娘子这事,牵扯到了礼部侍郎,正三品官,放到外面那也是件大事了。
估摸着找上郡主府之前,王栖颜也没少找官府找门路,只是都不成。
但……以朗月郡主的身份,救人认亲事也就一句话的事情,甚至都不能算得上麻烦。
宁桉确实有些心动,说实话,王怀的故事放在现代,那就是老套得不得了的凤凰男白眼狼故事,明明是自己先抛妻弃子,最后还要怀疑妻子的忠贞,要考验一二。
下头男。
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薛平贵与王宝钏。薛平贵武家坡试探王宝钏那场戏,可谓是典中之典了。
宁桉以前看这场戏的时候,常常气得牙痒痒。特别是职业病犯的时候,老想替王宝钏公关一下,可惜这个念头转瞬就被恋爱脑过度的主角给逼没了。
只是洛娘子不是恋爱脑的王宝钏,颇有气魄。
新政允许妇道人家提出和离,可据宁桉所知,可没几个人有勇气这么做,更何况,王怀还算得上是个大官。
洛娘子这般见识与行事,很是让人钦佩。王栖颜虽然年纪不大,却也聪慧敏锐,说话做事有条不紊。
宁桉还挺喜欢这种人的。
只是……
她视线划过被丫鬟扶起来的王栖颜——少女衣着凌乱,用一根红绳简单束起的长发在动作中披散开来,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反倒若有所思地开口。
“你先去洗漱一下,待会儿我找你。”
这王小娘的话,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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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抛妻弃女的凤凰男渣爹(二)
送走王栖颜后,宁桉坐在书房里把玩着玉摆件。
宁桉上辈子的时候很少摆弄这些个挂件摆件,穿越过来到不一样了。郡主府家大业大,家里的长辈们没事就爱赏东西。
什么,郡主今日身体有好转了!大吉,赏!
什么,郡主今日出了门到院子里赏花了!好雅兴!赏!
朗月郡主会呼吸,都成他们赏赐的理由。
宁桉醒来这半个月,收到的玉石珍宝,已经快堆满整个库房。
为了不让这些宝贝蒙尘,她决定一三五每隔个两天就换一批,保证雨露均沾。
悦来也在屋子里伺候着,屋子里面安安静静,她忍不住抬眼悄悄打量宁桉,一脸的欲言又止。
“郡主……”
“嗯?”宁桉侧过脸去望她,只见悦来那张可可爱爱的圆脸上写满纠结,皱吧起来。
怪可爱的,像个大包子。
宁桉愉悦地想,她也不卖关子了,打趣着开口,“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答应王小娘吗?”
“那王侍郎的做法实在是可恶,”悦来一脸愤懑地开口,“民间向来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他不管发妻就算了,还仗势欺人把人关到了牢里,简直不是人!”
“对啊。”宁桉认同地点点头。
“更何况虎毒还不食子,洛娘子被关了,家里也没有其他的亲戚帮衬着,王小娘一个为及笄的姑娘可怎么活啊?”
“有道理。”宁桉一脸赞同。
“养个孩子怎么了,洛娘子十四年都养过来了,他就不能养几年?”
“不错。”宁桉憋住笑意。
“等等——”
话音刚落,悦来恍然大悟般顿在了原地,圆脸的少女愣生生地看向了懒洋洋靠在榻上的郡主,喃喃开口。
“郡主你……早就发现了?”
“噗嗤——”宁桉憋不住笑了出来,敲了敲悦来的脑袋,“笨,你自己都意识到了,王小娘子还未行笄礼,最多也就14岁。”
“王怀离家八年后洛娘子带着王小娘到了京城,又在京城里住了八年整,加起来就是16年了。”
“哪怕算上怀胎十月,这也还差了快一年呢。”
悦来已经被一连串的话搞懵了,但最关键的那句她搞明白了。
“也就是说,王小娘子确实不是那位王侍郎的孩子,而是洛娘子与其他人的孩子?”
那……王侍郎,还真是被人生了个野种?
和着刚刚骂错人了,王侍郎才是怨主?
悦来止不住乱想,宁桉却摇了摇头,“不,王小娘一定是王侍郎的孩子。不然以他的地位,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的手段,确定了洛娘偷人,估摸着早把人浸猪笼了。”
悦来:…………啊?
怎么这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的啊?
宁桉没在说话,在心底默默地理着这一整件事。
要说王小娘子撒谎骗她,宁桉觉得倒也不是,古代对性这个字避之不及,向王小娘这么大的未婚配姑娘,连孩子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估计压根就没意识到自己这话里还有这么个漏洞。
但宁桉不是啊,在互联网里冲浪长大的孩子,她什么不懂?
“果然,无论是做公关,还是做律师,只要是做乙方的,最讨厌的就是与甲方之间的信息差了。”
宁桉一脸往事不堪回首地摆摆头,说实话,穿越过来闲了一整个月,每日里睡到自然醒,然后撵鸡逗狗玩蛐蛐,喝茶听戏买东西,时间长了,宁桉的卷王基因竟然还有点不舒服。
其实就是日子太平淡有点无聊了。
宁桉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想念现代每天努力奋斗,卷死同事快乐自己的生活了。
当然,如果要她回到现代面对那些傻得甲方,宁桉表示。
呵呵。
“那现在怎么办啊?”悦来忧心忡忡地提问。
“山人自有妙计,”宁桉笑嘻嘻地起身,打量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时间也差不多了,走吧。”
“郡主去哪?”悦来下意识开口,“夫人说了,你身体还没好透,不要去太远了。”
“不出去,就在郡主府里面。”重活一世,她可珍惜自己的小命了。
宁桉拉着人出了院子,走到郡主府的一间外院里。
虽然打定主意这辈子就做只米虫了,但虫子偶尔还是需要动弹一下得嘛,宁桉美滋滋地想。
外院中候着几个婆子,看见主仆两人过来,动作麻利地打开了院门,带了个挽着妇人簪的女人出来见礼。
“郡主,这就是洛家娘子了。”
另一个大丫鬟,绸去解释道,半晌前,宁桉让她带着郡主府的手信,到大牢里把洛娘子捞了出来。
想要知道真相,哪有直接问当事人来得快。
洛家娘子今年刚满三十,风姿绰约,眉眼细长,浑身书卷气,一举一动间温婉动人,很像是个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孩子。
她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郡主府请了大夫来给她看诊,宁桉注意到,洛娘子手上,脚上都有擦过药的痕迹。
“你应该知道我来这的目的了吧,”宁桉坐下开口,腰背挺直,目光如炬,不知觉间拿出专业PR的态度对待洛娘子。
这一副干练精英的模样,说实话,有点吓人。
洛娘子看见她这样,心底反倒突然放松了下来。
被人从牢里捞出来一路赶到郡主府的路上,她都惴惴不安,谁人不知朗月郡主金枝玉叶,极得圣心,又体弱多病,不管俗事。
小娘竟然麻烦到人家头上了!
进郡主府之前,洛娘子什么都想过了,万一,万一是小娘得罪了郡主,她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抛下这块脸去求王怀,给王怀做牛做马,也一定要保住小娘!
现下见了郡主,果然和传言中的一样容貌极盛,气势逼人。
可仔细看去,其实也就是个和她家小娘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苍白着脸端坐在旁的时候,奇异地让洛娘子感到心安。
如果宁桉知道洛娘子心里想什么,她肯定要喊一声怨。
朗月郡主今年十八,早就过了及笄的年纪,放在外面,和朗月郡主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早都嫁人了。
只是她一直以来缠绵病榻身体不好,哪怕金枝玉叶地养着,看上去也就就和十三四岁的王栖颜差不多大。
洛娘子也不知道她产生了个什么误会,宁桉嫌弃头发挽起来重,在郡主府里从来不挽簪,悦来等人也依着她,也难怪洛娘子认不出来。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郡主愿意帮她,一颗心又酸又涩,快要落下泪来,好歹忍住了,慢慢地讲述起来。
和王小娘讲的大差不差,但是,这十六年来,王怀也不是一次都没回来过。
送别丈夫后,洛娘子一直安心在家里孝顺婆母。
直到五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她如往常一般准备关了院门休息,谁料一出门,就看见相公瘫倒在后院门外,浑身是伤。
“相公!”
洛娘子一看这,立马急了,连忙唤来婆母把人搀扶了进去,一问才知道,王怀一路向京,不料却在半路遇到了山匪,把兜里的金银细软都抢了个干干净净,还想要杀人灭口。
多亏王怀机灵,又通文墨,才一路蒙混过关溜了回来。
他一路隐姓埋名,回到家后又要求洛娘子和老母不要声张,因此,没人知道王家那个赴京赶考的郎君又回了县里。
“被山匪抢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宁桉听到这,一脸莫名其妙,敏锐地感觉到里面藏着有秘密。
洛娘子轻轻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在家道中落一路沦亡之前,洛娘子被家里养得很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
夫为妻纲,牢牢刻在那时的洛娘子身上。
一时间,洛娘子的话也讲到了最后,在家休养了半旬,王怀再次上路。而王小娘,就是在这半旬里怀上的。
“娘子突然怀上了,邻里就没有人觉得意外吗?”悦来发问。
洛娘子白着脸摇了摇头,“那时我和婆母两个妇道人家独自在家,为了避嫌,向来深居简出,外出采买什么都是家里下人去做,倒也没人知道。”
“这么说来……”悦来若有所思,“婆母已逝,没人能够证明王小娘确实是王侍郎的孩子。”
“是啊,”洛娘子长叹一口气,“洛家被流匪灭了满门,下人,族谱这些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死无对证,如今,除了她一张嘴,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小娘的身世了。
“早知如此,当日我便不该去那侍郎府!”洛娘子喃喃,眼里含泪,“当下只愿小娘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别被我牵连。”
“也没这么糟糕的……”悦来忍不住开口,“不就是个侍郎吗,我们郡主抬抬手就解决了。”
宁桉还没开口,绸去就啪的敲了她一下,眼刀一横,“闭嘴!”
“哦……”
悦来瘪了瘪嘴,安安分分地退了回去。
朗月郡主身旁这两个大丫鬟,悦来活泼好动,绸去沉稳庄重,算是各有所长,宁桉估摸着,都是被当做郡主府下一任管事培养的。
只是现下郡主府有昌仪公主,也就是朗月郡主生母派来的人帮衬着,暂时还用不上她们两个。
“绸去,”宁桉发问,“如果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你会怎么做?”
从郡主交待她去牢里接人的时候,绸去就已经把事情经过了解得差不多了,她干脆利落地开口。
“血缘关系不是王侍郎想要不认就不认的,还可以滴血验亲。”
“只要王小娘确实是王侍郎的孩子,那么他把洛娘子下狱这事就成了残害发妻,我朝对官员的品格要求极高,这事一出来,不用我们做什么,御史那边自然会出手。”
“哦?”宁桉颇感兴趣,“你确定血一定能融?”
绸去眼底划过一丝暗芒,“只要郡主想让它融,就一定会融。”
宁桉:…………
做假证,好刑。
她竟然一瞬间想到了某部当年火遍大江南北的剧,当时剧里出现滴血验亲的时候宁桉还在笑,现在看来,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一旁的洛娘子认真地听着绸去的话,越听越激动,只要郡主愿意出手,小娘坐实了王家女的身份,有御史盯着,王怀就再也不能害她了!
小娘!
想到这,洛娘子几乎要落下泪来。
母之为子,计谋深远……看见这一幕,悦来也忍不住悄然红了眼眶。
宁桉坐在上首,把所有人的情态都收在了眼底,她看了看绸去悦来,又看了看洛娘子,心底叹息一声。
按当下的观念来看,绸去说的做法,几乎是最完美的了,可在宁桉这个现代人看来,这个做法依旧有个大漏洞。
“那你呢,洛娘子,”宁桉开口,“坐实了身份以后,王侍郎势必会接你回去。”
“据我所知,娘子的铺子开得也是有声有色的吧,你就愿意从此龟缩在后宅中,看王怀的脸色过一辈子?”
听见这话,洛娘子愣在了原地。
不想,她当然不想,王怀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来没人比她更清楚。
进了王家的后宅,她这辈子,还有再出来的机会吗?
洛娘子眼前一红,想起了京城里一点一点打拼起来的铺子,想起那一个个相谈甚欢的密友……画面的最后,定格在了王小娘望着王府,写满恨意的一张脸上。
“更何况……”
宁桉叹息着开口。
“小娘她,真的愿意顶着王这个姓氏,过一辈子吗?”
3. 抛妻弃女的凤凰男渣爹(三)
虽然表面上是宁桉的大型养老院,但下了决定之后,整个郡主府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具,迅速动作起来。
翌日一大早,礼部左侍郎王怀刚下了早朝,就被几个同僚给拦住了。
“王大人,”同僚做了个揖,“今日无事,听闻荟萃楼新请了个说书先生来说本子,不知道王大人可愿与我们同去?”
王怀:“?”
这几位同僚都是御史台的人,特别是最中间那个颜御史,七老八十一个人了,性格却极其暴烈,当朝魏征,敢在朝堂上死谏的那种。
我与他们昔日不过点头之交,怎么今日特意来约我去听本子?
王怀动作僵了僵,心底波澜起伏,难道是……洛家的事情败露了?
不,不可能。
王怀沉着脸想,洛家被他找来的人灭了满门,他科举的时候凑巧赶上战乱,户籍查得不严,朝中大臣都只知道他是闵江郡的人,具体的不清楚。
该死!
想到唯一的漏洞洛娘子,王怀就如鲠在喉,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破娘们竟然没死,还跑到京城来了!
开铺子?
一个妇道人家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简直是不知廉耻!
早知道当初就做干净点了,王怀愤懑地想。可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一如昔日一般,脸上笑呵呵的,摆出一副百事不拒绝的态度,和几位御史一起去了荟萃楼。
荟萃楼是京城里最大的茶楼,里面养着上好的说书先生和戏团子。
除了那些经典的曲目之外,荟萃楼也会向书生才子们收些奇特的本子,可以说,荟萃楼里出的新本子,不过一日,就会风靡整个京城。
今日,荟萃楼特意请了楼里最擅口技的老先生,来说这一出新编武家坡。
“武家坡?”听见先生报名的时候,王怀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忍不住喃喃出声。
“是啊,”一旁的陆御史兴致勃勃地开口,“这武家坡想来是家里请的戏团子常演的折子了,这靠说书先生一人说出来的,倒是新鲜!”
陆御史话音刚落,余光里就瞟到距离他们不远的一处隔座里,坐了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连忙戳了戳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王怀。
“快看那边,是刘尚书!”
他怎么会在这?!
王怀心底更加怪异了,只因这户部尚书刘恒,正是他的老泰山大人。
王怀科举成名,被刘大人榜下捉婿娶了他的独女为妻,也靠着这位老泰山,在朝中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的。
王怀一时间眉毛狂跳,他刚想起身离去,楼下的说书先生手上板子一敲,砰的一声脆响响彻云霄。
好戏正式开始了。
只听见那说书先生先换了个男子腔调,语调平实,“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自我离了家已有双十春秋,如今重回故里,却不得不疑心我那发妻来。”
“想我昔日落魄时,发妻不嫌肯下嫁。如今高官厚禄金银在手,却犹挂心子嗣何来……”
如果有个现代人在这,一耳朵就能听出来,这所谓的新武家坡,其实就是当年放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薛平贵与王宝钏。
宁桉许多年没看这电视剧了,但不妨碍她还记得大部分的情节,因此,昨日她找了个说书先生来,大致地讲了讲,就让人放心去编去了。
保证编得朗朗上口又一个梗都不落,特别是那个十八天皇后的梗,太典了!必须要有。
唯一恶趣味的是,她给话本子里的男主角改了个名字,不叫薛平贵了,直接借女声唤他怀郎。
武家坡是经典剧目,可不能乱改,改了名字加个新编,那就没问题了。
也是穿越过来宁桉才知道,原来以前课文里学的口技还真有!
这说书先生虽年过半百,那一口腔调,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没他变不出来的。
王怀崩着个脸听了半响,确认了这新本子和武家坡没什么大区别的时候,才忽地松了一口气,不料下一秒,台上传来一声凄婉哀怨的女声。
“昔日错眼识怀郎,本念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怀郎?!
王怀心底一惊,像被锣鼓敲了一下,差点绷不住表情,又见周遭同僚都没什么异样,连忙端起茶盏喝了压压惊。
说书先生的词还在继续。
“却错知你竟早已怀恨在心,怀郎啊怀郎,所谓怀,原非心怀感激,而是怀恨在心吗!”
那一声怀恨在心字字铿锵,气势磅礴,王怀正喝着茶,一口气上不来,呛了满身水。
他脑中不由得浮现起那日洛娘子冷眼看着他,冷声怒骂人狼心狗肺一事。
够了!
王怀铁青着脸,什么新武家坡,什么怀郎!摆明了是在嘲讽他!
小人!都是小人!
他再也听不下去,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地往外冲,留下几位听得兴致勃勃的御史一脸懵的留在原地。
“这王东起是怎么来,好意邀他来听个本子,摆这臭脸给谁看呢!”
其中一位御史愤愤地开口,“若不是朗月郡主府那边昨日提了一句他在曲目上颇有造诣,谁愿意和他这老古董一起听!”
“是啊!”另一位御史拍拍大腿,后悔莫及。
御史台一向中立,里面的人一个赛一个奇怪,在座这几位,都是妥妥的戏痴子,还颇为开明,就喜欢听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什么高深的见解没听见!反倒是尽拿热脸捧他的冷屁股!”
陆御史一脸意味深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王东来啊,单字一个怀,你听这先生满口的怀郎,这不是戳他心窝子呢。”
“呵,”
最开始骂出声的那位御史开口,“天下竟还有这般道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就是个话本子吗,难不成还要逼他的讳不成?”
“哎,”陆御史笑了笑,“就是有事,才听见点什么都往脸上贴呢!”
“什么事?”一直端坐着的颜御史也来了兴致。
如今陛下雷霆手段改革,他颜臣死谏虽死谏,却也不是迂腐之人,至少陛下提出的放女这策颜臣没什么好说的,也因此格外看不上王怀这一批反对派。
谁家里没几个女眷?在陛下登基之前,家里姑娘们可是连门都出不去,一天天局限在家里那半亩地里,人都憋不精神了。
放开了多好。
“怪不得那刘老头今日臭这个脸,他平日不是最喜欢这个姑爷了么,这次连个招呼都不上来打了。”颜臣幸灾乐祸。
陆御史见人都有了兴趣,也不卖关子,“你别说,我昨日遇见朗月郡主府的人去大牢里提人,正奇怪的,就听说了,提的那个啊,正是那王怀的发妻!”
“发妻!”颜臣惊呼一声,当初榜下捉婿,他虽然没参加,但是知道,彼时的王探花可是言明自己未有婚配啊,“怎么说?”
欺瞒皇家可是死罪!
“原不是那王侍郎昔日落魄的时候,得了当地一个洛老爷的青眼,虽是招他入婿,可那孩子的名字也是随了王家啊。”
“后来王怀发达了,可不就抛妻弃子了,依我看啊,这武家坡,唱的真真就是王怀这人。”
陆御史心下鄙夷,也不尊称王东起了,一口一个王怀。他嘴上说得痛快,却没注意到,同僚相互瞟了一眼,一个个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咳咳,颜大人,陆兄,在下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一个御史掩唇低咳了一声,一溜烟地往外走。
“哎,颜大人,再会,再会啊!”
“哎我突然内急,颜大人,先走一步啊!”
“哎!”说得正起劲的陆御史一脸懵,“人怎么都走了?”
开玩笑,落在最后的苏御史心底默想,如今朝中太平,朝臣们一个比一个谨慎。他们这些御史要做出业绩来,可不就得往官员私德这方面使劲!
这群狗东西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他不过就反应慢了一点,一个个估摸着都到大牢找消息去了!
苏御史追悔莫及,“等等我啊!你们还有没有同僚爱了!”
这王怀,可真是活生生行走的业绩啊!
***
另一头,刚刚爬起床的宁桉不知道荟萃楼里发生的大事小事,也不知道那渣爹王怀已经被一群如饥似渴的御史们盯住了。
她正在和几位丫鬟一起打牌。
之前有一日,宁桉在郡主府的库房寻宝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盒子叶子牌,她仔细一打量,嘿!这不是扑克吗!
既然扑克都有了,怎么能没有国粹麻将?
宁桉马不停蹄,当下就让人去给她做了一幅出来,并且教会了身边几个丫鬟玩牌。
丫鬟再往外教丫鬟,一来二去的,大半个郡主府都会玩麻将了。
悦来坐在椅子上,喜滋滋地往外丢了一张牌,最开始的时候,郡主让他们坐下一起玩牌,悦来还不太敢。
现在,她已经能够自自在在地往宁桉脸上贴条子了。
“胡了!”悦来高高兴兴地开口,“郡主,这是你今天输的第七回了。”
宁桉看看面前的麻将,再看看四周人强压不住笑意的表情,不敢置信。
她一个现代人,虽然不说从小玩到大,但也算是麻将堆里长出来的。
居然玩不过一群才学了半个月的新人!
“我的手气有这么差?”宁桉不可置信。
她张开嘴吹了吹,七张整整齐齐的花笺贴在额头上,被风吹得微微浮动,露出宁桉瞪大的双眼。
正坐对面的洛娘子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怎么也想不到,昨天自己还在牢里惴惴不安,今日就已经能够笑着和朗月郡主玩牌。
王怀,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时,已经不再伴随着苦涩的眼泪与不甘,而是昨日里,郡主凑在她和小娘耳畔轻声细语谋划时,几人越来越亮的眼睛。
“郡主可想好了,再玩下去,这脸上可就没地方贴了哦。”洛娘子开口打趣道。
宁桉不愿认命,正准备接着来,就听见亭外的丫鬟轻声唤来一句。
“郡主,夫人来了。”
嗯?!
宁桉眼睛嗖的亮了起来,所谓的夫人,就是朗月郡主的亲母,景朝昌仪公主元宣筠。
“阿娘!”宁桉快快乐乐地朝着掀帘走进亭子的华服妇人喊。
昌仪公主保养得当,看不出年龄。服饰华美,一双凤眼凌厉,红唇不点而朱,气势颇为惊人。
不像是养尊处优的皇家贵女,反倒像是将门虎女,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军一般。
“哟!”
女将军看见他们一群人正在打牌,没有半点架子,三两下挽起袖口露出丰腴白皙的腕子来,笑盈盈地坐到悦来让出来的位置上。
“桉桉又输成这样了?人菜瘾大!”
宁桉上辈子是个孤儿,没爹没娘的,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她缠绵病榻,原主的记忆里,潮湿闷热的床榻间老是笼着一层苦药气息,睁开眼,帷幔晃动不安,世界都是动荡的,只有昌仪公主落在嘴角那一滴滴苦涩的眼泪,让宁桉觉得真实。
昌仪公主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好。宁桉也愿意真心实意地喊一声阿娘。
打麻将要四个人,洛娘子是客人不必忌讳,但悦来绸去两个人可就不敢坐着桌子了。
王小娘不在府内,宁桉左看看右看看,想不出去哪在找一个人来陪她们打。
昌仪公主已经在兴致勃勃地理牌了,看见这模样,随口朝身后说了一句,“去看看副君在不在,在的话请他过来打牌。”
嗯?
嗯?!
副君?!!
宁桉满脸疑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左眼皮忽然开始狂跳不止,忍不住问了一句,“副君?”
是她记错了吗,原主记忆里,副君不是指郡主招的婿吗?
不大的亭内忽然一阵死寂。
仿佛有谁按下了暂停键,悦来,绸去,包括一脸兴奋的昌仪公主都顿住了手,洛娘子狐疑地看了看她们,也停下手里的动作。
“哈,哈哈——”
救命!
昌仪公主疯狂朝着悦来打眼色。
郡主就不知道西园里住了个人吗?!
不知道啊!
悦来也是心里苦,想了想朗月郡主这一个月来的行为,整日里追鸡逗狗的,压根没问过西园。
她们还以为郡主知道呢!
“阿娘?”宁桉脸上的笑容绷不住了,“府上哪来的副君?”
她记忆里没有啊?!
“咳咳,”昌仪公主强撑着笑意,“儿啊,我给你讲个笑话啊……就是……其实,你已经……婚配了……”
“这不之前你病得严重嘛……冲一冲,冲一冲……”
“哈哈,好笑吧——”
昌仪公主苦着脸强笑两声,一旁的丫鬟见状连连点头。
“哈哈,哈,夫人这笑话,说得可真好——”
“哈哈——”
一时间,亭子里充满了死寂又快活的空气,宁桉忍了又忍,崩了又崩,最后忍不住一把捏碎了手上的茶盏。
“哈哈,”她面无表情地开口,“真是天大的笑话呢。”
4. 抛弃弃女的凤凰男渣爹(四)
洛娘子的铺子,早被王怀找人闹得开不了门,日日都有些地痞流氓在外面晃悠。
洛娘子虽然被提出来了,但还是待罪之身,不好明晃晃地回去。宁桉担心王小娘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就让她下了学往郡主府来。
是的,虽然不是什么显贵之后,但王小娘是上了学的。
今上既然提出要放女,干脆就开办了个女子学府,叫耀华监,主打的就是对标国子监,意味着女人也可以光宗耀祖,报才华庭。
除了侯门贵女,普通百姓家的女子也可以去上学,只是要求要更严格点。
话虽如此,但总有些百姓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比起月月花银子送女孩去读书,还不如养在家里绣绣花早点嫁出去。
还能换两笔嫁妆回来。
因此,耀华监里,没几个普通女学子。
宁桉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深深佩服洛娘子的教育理念,健全人家都有所顾虑,更别说洛娘子一个孤身妇人带着女娃了,估计在背后没少被人碎嘴。
前几日王小娘被王怀的事搞得心烦意乱的,自然没去上学,直到今日才去找夫子道了歉。
只是她回到郡主府的时候,老感觉今日府内哪里怪怪的。
“莫阿婆,”王栖颜忍不住问,“阿娘呢,府内今日是发生了什么吗?”
“昌仪公主来了,正和洛娘子在院里说话呢。”莫婆子回答。
昌仪公主时时刻刻关注着女儿的动静,知道郡主府从牢里要了人以后就打听了一通,对洛娘子颇为赏识,两人牌桌上再交流了一番,眼下感情竟然出奇的不错。
王小娘进到院子里给昌仪公主见了礼,昌仪公主见她眉眼气度不同于常人,更是在耀华监里求学,也是颇为喜爱。
“小娘,”昌仪公主开口,“你今日是去了监里吧,说起来,这耀华监还是我与皇弟联手办起来的,这么算起来,你我算是有半段师生之谊。”
亲昵的话说两句就够了,昌仪公主这次来,主要是她查到了点消息,想了想,生怕女儿第一次做事吃了亏,给女儿来添砖加瓦来了。
“您是说……”王栖颜忍不住发问,“当年灭了外祖满门的山匪,是王怀找来的?!”
“不错,”昌仪公主点点头,“王怀回去那次,不是什么被山匪抢了银钱,而是一路上流连花丛花光了银子。”
“陛下那时刚刚登基,对官员私德极为重视,贪恋女色这点,算是一个污点,因此,王怀才不敢声张,咬碎了牙硬撑着说是山匪做乱。”
如果这是这个,倒还不至于让王怀暗中派人灭了洛家,毕竟洛家那时候住的,还有他自己的老娘,杀母杀妻这件事,被捅出来,能让王怀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昌仪公主在心底默默补充,这背后,还牵扯到一些开朝时期的事,前朝还未覆灭的时候,今上还是一个孩童,被贼人绑了,是昌仪公主和驸马拼着命才把他救了出来。
也是在这次营救行动里,怀着孕的昌仪公主伤了根本,不能再有子嗣,就连九死一生生下来的朗月郡主也早产体弱。
想到过往这十七年来,女儿一直患的失魂症,昌仪公主就眼睛发酸,世人皆说他们把郡主宠得如珠似玉,只有自己才知道,朗月郡主这十七年来,究竟是怎么过的。
好在,好在……国师说得没错……一个月前,女儿终于好了。
这次绑架,一直是扎在元家姐弟心里的一根刺,查到这之后,昌仪公主就进宫见了皇帝。只是这些事……没必要要向洛家母女说明。
朝中的大臣大部分都知道这禁忌,因此,这王怀才会这么害怕被人发现。
“山匪这类人,最讲的就是江湖义气,做了就做了,没做就没做。王怀给人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山匪怎么能够忍气吞声。”昌仪公主接着说。
从知道这件事开始,洛娘子就一直愣愣地坐在一旁,王栖颜一手撑着娘,眼底满是怒意,强压着怒火听昌仪公主讲。
“所以,山匪就干脆屠了洛家满门,坐实了这件事?”王栖颜发问。
昌仪公主摇了摇头,“洛家老爷常施粥散药,素有慈名。山匪也不是谁都杀的,是王怀,他知道这事后,意识到了这是个机会,干脆就找了人游说山匪,把事做实。”
王怀……
游说山匪……
机会……
洛娘子呆呆地坐在原地,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爹,娘,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伙伴……洛家那么多口人,她和小娘这么多年来的颠沛流离,就在王怀这轻飘飘的一念之间,成了大火里的飞灰。
气啊,怎么能不气,气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气自己不能早些明悟,让家人受了那么多的苦!
怨啊,怎么能不怨,怨自己有眼无珠,昏庸无能,怨自己怎么当年就对王怀那么多的破绽视而不见,盲目顺从,落到了今天这个结局!
想着想着,洛娘子心口一颤,一口血喷了出来,软倒在王栖颜怀里。
“阿娘!阿娘?!”
血喷了王栖颜满脸,温热的触感顺着额角流下,王小娘呆愣在远处,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
院子里,丫鬟,大夫,一时间人人都匆匆忙忙走动起来。
——
另一头,宁桉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她正满脸尴尬,坐立不安地坐在花厅里。
救命!
宁桉忍不住心底哀悼,上次坐在钉子板凳上是什么时候来着,哦是刚出职场,第一次面对傻得甲方的时候啊,救命好尴尬好尴尬。
绸去,悦来都随侍在身后,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宁桉看看天看看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在多年职场生涯把她磨出了个铁外壳,牢牢地焊死在身上,才不算太失态。
花厅另一位主位上,坐着个未及弱冠的男子。
他生了一副好皮囊,苍白瘦削得像是凛冬梅雪。坐在摆设华糜的花厅之中,唇红色白,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露出来,看得人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分不出是喜是惧,只觉得这色相太过逼人。
特别是这男子眉间带了一抹细细的护额,不知道是不是冲着冲喜这事郡主府给带的,上好的金红绣线绣在锦带上,正中垂了一颗小小的红珠,落在平静无波的眉眼间。
诡谲艳丽,偏又皑皑洁净,有点像堕入世俗的佛。
宁桉不说话,这少年也不说话,那颗小小的红珠却在不断地晃悠,晃得宁桉不知觉头晕。
现代的时候,娱乐圈一直是宁桉公司的聚宝盆,作为PR主管外加公司合伙人,宁桉没少和圈子里的人接触。
少年这张脸,放在整个圈子里,那都是相当炸裂的程度。
神颜外加童养夫,呸,未婚夫这身份,简直是王炸。
“果然美貌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缓了半晌,宁桉喃喃开口。
哪怕脚底已经扣出个郡主府了,宁桉面上也不动声色,她故作自然地笑了笑,“那个,喝茶,喝茶——”
那少年端坐在紫檀八仙椅上不动,黑却澈明的眼眸向宁桉的方向一转,“江晏青。”
“啊?”宁桉一脸懵。
“我叫江晏青,还未取字。”那少年出奇地耐心,满满地说,他声音有点低哑,却不难听,很特别。
“嗯嗯!”宁桉僵笑着点头,“是,是,不叫那个,那个,你喝茶吗?”
江晏青:“…………”
噗嗤——
悦来站在身后,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连忙伸手捂住了嘴,圆眼睛滴溜滴溜地转。悦来的笑声本来不大,可厅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也就让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宁桉恨不得给自己两逼兜,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心头绝望,这人会不会觉得她脑子不好啊。
江晏青倒是没这么想,虽然朗月郡主隐姓埋名,但昌仪公主,宣武大将军两个都不是好惹的,龙生龙凤生凤,他们精心教养出的孩子会是傻子?
对于宁桉的这两句疯言疯语,江晏青暗暗在心底提高了警惕。
她一定是在试探我!
江晏青笃定地想。
为了不露出破绽,他不主动开口,表面上端起茶盏品茶,实则心里拉响了一级警报,就等着朗月郡主开口后见招拆招。
宁桉已经对自己这张秃噜嘴绝望了,犹豫半天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当时当下,竟然让她有一种相亲的感觉。
特别是和相亲对象见的第一面,她脸上贴了整整七张条子。
经过昌仪公主悦来几人七嘴八舌的解释,宁桉也算是搞懂了这原主记忆里没有的副君是哪里来的了。
宁桉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昌仪公主其实是和她提了一句的,只是那时候宁桉连天连夜的低热,脑子里面一片浆糊,压根没听进去。
朗月郡主在一月前病危,御医圣手,名贵药材流水一样从宫里流出来,就连帝后都被惊动,摆驾公主府。
眼看就要救不活了,昌仪公主一急,找了国师批命,也就是国师,提出了找个人冲冲喜的说法。
可这冲喜的对象也不好找,说来也巧,昌仪公主前脚冲出国师府,后脚就看见前来京城赴考的江晏青。
只一眼,就他了!
再一算八字,国师断言天作之合。于是,无辜路人江晏青就这么被公主府的侍卫绑了去,虽然没拜堂,也上了玉牒,成了副君。
也因为这个,朗月郡主才从公主府中搬出,到了隔壁的宅子,郡主府内居住。
理通之后,对于江晏青这个人,宁桉是有些愧疚的,古代的科举有多重要,宁桉不用想都知道。
可因为这事,江晏青错过了会试,虽说三年后还能参加,谁知道那时候又是个什么光景。
虽然严格来说,这是原主的锅,怪不到宁桉头上。可宁桉自己知道,她总不能只继承原主留下的好,对原主带来的孽不管不顾吧。
做人哪有这样做的。
打定主意,宁桉看了眼安静坐在一旁的江晏青,叹了口气,挥退了丫鬟试探着开口。
“你……想不想再去科考?”
“嗯?”暗中戒备的江晏青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话,一时间茫然起来,眨了眨眼。
她这是什么意思?
宁桉接着开口,“先前的事,是郡主府不对,我向你道歉。与我结亲并非你的本意,我们可以先做一下表面夫妻,等我说服了阿娘,就和离。”
这话说起来是有点渣,宁桉叹息开口,“如果你还想参加科举,那郡主府会为你聘请名家,所有的费用都由郡主府承担,假使你日后仕途上有什么需要,郡主府也可以帮忙。”
美人虽好,也不能搞法制节目那一套啊。
说到最后,宁桉惋惜地看着江晏青的脸,这一眼她才注意到,江晏青不说话的时候,嘴角天生有些向下,这让他看上去,总是有些不开心。
江晏青又在想什么呢?宁桉忍不住想。
江晏青倒是没想什么,他愣在原地想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了,朗月郡主这是真心实意想送他走。
不行!
江晏青眼底划过一丝暗芒,那件事还没有线索,好不容易才进了郡主府,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该怎么做……
砰!
宁桉翻飞的思绪被磕在几案上的茶盏唤醒,她茫然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对面的少年嘴角抿紧,没说一句话,冷着脸朝外走了。
“啊?”宁桉狐疑,宁桉不解,她忍不住发问,“这是搞的哪一出?”
悦来站在后面,悄悄戳了戳绸去使眼色,副君这是对郡主情根深种呢,一听见郡主要和离,脸都白了。
也就郡主年纪小不知道。
光看外貌,郡主和副君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悦来喜滋滋地想。
宁桉可不知道这两小丫头心里想什么呢,江晏青走了,她一下子就毫无坐相地瘫在椅子上。
“长得像个仙女似的。”
“怎么一看见他,我就这样紧张呢……”
宁桉喃喃自语。
5. 抛妻弃女的凤凰男渣爹(五)
王怀这几日过得颇为不顺。
那天从荟萃楼里出来之后,他马不停蹄就去了大牢,没想到好好关在里面的洛娘子不翼而飞就算了,还在出来的时候撞见急匆匆的御史。
当时的场面可谓是十分尴尬,王怀臭着脸踏出大门,就被人撞了个满怀,哎哟哎哟的哀嚎声里,一个接一个,本该在喝茶的御史全没长眼一样撞到他身上。
一人来人往之下,一群穿着显眼官服的人在大牢面前挤作一团,引得无数人围观。
特别是御史们嘴上连声地道歉,看王怀的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外加欣喜若狂,活像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金元宝,给王怀看得又恐慌又恶心,黑着脸头也不回往家跑。
到了家之后,本来一向和睦的夫人看他的表情也怪怪的,王怀被夫人看得头皮发麻,慌着想是不是洛娘子的事情暴露了,顾不上喊人,连忙自己出去探查。
果不其然,一日之间,那折新武家坡唱遍各大茶楼酒肆,与此同时,王侍郎找人绑了城东点心铺子掌柜洛娘子下狱的事情也传得有声有色的。
古往今来,平头百姓最爱听爱讲得,不就是这官老爷的情仇恩怨了吗。
王怀遮着脸,坐在茶楼里听那些书生大声宣讲他抛妻弃子之事,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怀郎!怀郎!到处都是怀郎!
那书生讲到兴起,站上了茶桌手舞足蹈地唱着新武家坡里的词,激动间茶水四处乱溅,混着唾沫喷到王怀的脸上,气得他两眼发红,又不敢暴露身份,指着人你,你,你的嚎了半天,无能狂怒。
悦来极有说书先生的天赋,这几段话被她讲得活灵活现的,听得宁桉止不住笑。
王栖颜坐在一旁,眼眶发红,听着王怀的惨样也不住地笑。
“郡主,”笑够了,王栖颜有些不解地想,“为什么要找人把王怀的事透露出去?”
“是啊,”悦来也想问,“这样不就坐实了王小娘和王怀的关系了吗?”
“不不不,”宁桉一脸意味深长地开口,“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张狂。”
无论是找人排新武家坡,还是四处宣讲洛娘子的事,背后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整合营销。
现代的时候,吃瓜群众接触公关最多的地方,是某某明星塌房以后,某某公司爆出大问题之后的危机公关。但公关全程公关关系学,企业养PR,可不仅仅是为了预防危机。
毕竟房不是天天都会塌,PR却是天天都要干活的。宁桉心酸地想,上辈子她拿的工资,那简直是精神损失费加卖命钱。
没什么大危机的时候,PR还会负责品牌的塑造,企业讯息的传播等等。整合营销就是品牌常用的公关传播方式之一。
比如,请人重新排武家坡,其实就是拍广告拍电视剧代言;让人四处散发消息,也就是在商场门口拿个大喇叭四处喊。
归根结底,目的只有一个,让王怀这人连带着事的出名。
更何况,她可不会做得那么明显,指名道姓地说是他是他就是他,王侍郎就是那个抛妻弃子的人渣。除了那句怀郎,其他可是半个关系都扯不到。
现在这样,那都是吃瓜群众的脑补。
“绸去,”宁桉发问,“京城里面,对王侍郎的态度是怎样的?”
“两极分化,并且吵得极凶,”绸去把打听回来的结果念出来,“有一部分人认为王怀做的没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怀功名在身,洛娘子膝下无子,他重新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是情理之中。”
“他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吧。”宁桉撑着脸吐槽。
每次网上爆出来有什么渣男事件,评论区总有一群理中客跑出来慷他人之慨,这些人没站在洛娘子的立场上看不见她受得苦,自然只想站在道德最高点慈悲渡人。
真是活菩萨。
“还有一部分人,主要是朝里支持陛下放女的官员们,认为洛娘子敢于提出和离,实属是天下女子的典范,对王怀也是大肆批评。”
“两批人越吵越烈,据说已经闹到了陛下面前了。”
“总而言之,”宁桉总结,“王怀现在火了。”
事实上,不是没人注意到王小娘年岁的漏洞,只是三人成虎,流言传多了什么样子的都有,蠢笨的人想不到,聪明的人听了也会以为是误传。
宁桉看着王栖颜,狡黠一笑,这就是她埋下的大雷,就等着王怀去踩。
“颜娘,”她凑到王栖颜耳边悄悄开口,“明天早朝,你就这样这样这样——”
本来她也不想用这么毒的计的,宁桉无辜地想,可谁让她前几日看见王小娘哭红的双眼和躺在床榻上气息奄奄的洛娘子呢。
另一头,郡主府西园里头,江晏青也在关注这件事。
暮色沉沉,江晏青站在窗前,黑沉沉的双眼看着天边逐渐落下的日头,身后,有人着一袭不打眼的黑衣低声禀告。
“公子,今日御史台上书言朝中官员私德考核不够严谨,建议陛下严查。”黑衣人开口,“以户部尚书刘恒为首的旧俗派和以昌仪公主为首的新俗派也已经开始上书抨击对方。”
洛娘子至今都还住在朗月郡主府,这事随便派个人一查就查出来了。江晏青心地深思,因此,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事是昌仪公主以朗月郡主为枪,夺权旧俗派。
不久之前,江晏青也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只是……他抬眼望向郡主府的主院,有些迟疑。
这朗月郡主,是真傻还是假傻?
外面的波澜起伏,到底幕后之人是她还是昌仪公主?
江晏青有些不确定。
几日前,在花厅里见到朗月郡主第一面之后,江晏青对她的态度,就从谨慎变成了狐疑。
这人好像是真的很愧疚,很想让他去科考。
江晏青看向房内高高立着的四五个书架子,黄梁木制成的架子雕工精细,气味安神芳香。上面摆着的书,无一不是名家珍品,各种各样的古籍经典不要钱一样堆在上面,能看哭一屋子只能抄书看的书生。
收到第一架书的时候,江晏青十分谨慎,以为是郡主府设下的什么陷阱,不仅好好地把书搬离书房供在自己主屋,还不忘熬夜苦读。
就在江晏青倒背如流的时候,第二架书来了。
江晏青:“…………”
紧接着是第三架,第四架……到最后,江晏青只能愣着脸,不可置信地接受那个早早被否决掉的猜测。
就像花厅里说的那样,宁桉只是单纯地想帮他准备科举。
府外抢破头的古籍,就只是一份单单纯纯的歉礼。
朗月郡主到底是心机深沉还是傻白甜,江晏青不得其解,百味杂陈。
***
农历七月初六,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皇宫正一大街旁不远的一条小街处,停着一架青布马车,驾车的车夫灰布斗笠,半点不显眼。
马车内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幅景象,小铜炉,百日松,千金难买的锦绸堆叠在其上,柔软舒适。
宁桉从暗格里取出个珐琅钟表,看了眼时间。
卵时整,不远处的宫廷内,百官齐拜,内侍侍奉在侧,高声长呼。
“开朝了,”她放下表,轻声说了一句,“怕不怕?”
王栖颜坐在宁桉身侧,面色有些发白。今日她不饰妆容,也未着裙钗。头发齐齐挽在脑后,穿了一身看不出性别来的长襟。
“有点……”
王栖颜视线落空,喃喃自语,今日一大早,她便起身收拾,出门之前,洛娘子含泪塞给她一个頻婆果,保佑她今日一去平平安安,得愿以偿。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她就要敲响那天子鼓,在天子御前,百官见证下状告生父。
识字的时候,阿娘教过她女德女训。状告生父这件事,对她来说,疯狂得就像是一场幻梦,可内心深处就是有那么一股劲,执拗地撑着她,让她不愿弯腰,不愿低头。
朗月郡主给了她两条路选,一条保守,让王怀认下她们母女,从此以后便是官家小姐了,有郡主在,王怀再恨,也做不出什么。
而另一条……
王栖颜开口说,“可是想了想,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也不是那么紧张。”
可是另一条路能让她从此以后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再因为身上流的血,名前冠的姓,自觉愧对洛家上下七十余口人。
“那就好,”宁桉抬眼望着她,心底叹了口气,十四五岁,放在现代九年义务教育都才刚刚读完呢,在古代竟然就已经快成大姑娘了。
“我以前紧张的时候,就会想着自己是在看一本话本子,”宁桉想了想,安慰道,“想象自己成了本子里的主角,强大,冷静,不可一世,只要走下去,注定的结局总会来的。”
王栖颜抬起眼来看她。
宁桉接着说,“更何况,陛下还是我亲舅舅呢,就算一切都朝着最糟的方向发展,保下你们还是做得到的。”
“左右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宁桉轻声说。
小铜炉上青烟袅袅,王栖颜看着那缕烟袅袅地消散在空气中,脑中不由得想到民间的一句俗语。
家里子弟有了出息,那就是祖坟冒青烟。
马车车壁被人轻轻敲响,卵时一刻了。
“是啊,”她笑了笑,在宁桉平静的目光里面跃下马车,“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世俗总要女子步履款款,王栖颜现在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渐渐地好像成了一缕清风,一股青烟。
马车被抛在了身后,王栖颜却好像一直能够感受到朗月郡主平静无波的目光,随着她一路跑过正一大街,越过重重禁卫,来到天子鼓前。
天子鼓高两米有余,鼓身大红,鼓皮泛黄。这是一面老鼓了,岁月磨去它身上精美的刻纹,只有最上方的獬豸慈悲地看向众生。
真大啊……
王栖颜忍不住想,寒风凛冽,她止不住地发抖,心口却有一把火在烧。
天子鼓响,有冤必陈!
她重重地闭上眼,拿起鼓槌,高举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敲了上去。
咚——
咚————咚!
声音响彻了整座禁城。
6. 抛妻弃子的凤凰男渣爹(六)
民间一直有百姓认为景朝是个新朝,这个说法对也不对。
十几年前的朝代叫燕,燕朝的国姓是元,昌仪公主元宣筠与今上隆狩帝的元。
燕朝末帝的时候,元氏姐弟是皇室宗亲,西南侯府的子弟。后来末帝昏庸,大兴土木,残暴无情,天下民不聊生,西南侯府忍了又忍,终于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逼上了京城。
混战之后,末帝驾崩,隆狩帝登基,立国号为景,封长姐元宣筠为昌仪公主,大宴群臣,宣告正统。
这便是景朝的来历了。
天子鼓设在宫墙外南街鼓司,可陈冤情而诉与天子。在燕朝时便已设立,只是后来几代帝王设置了太多过于严苛的击鼓条件,才渐渐成了摆设。
最夸张的时候,要敲天子鼓,那就事先用血书好冤情,鼓响人头落,冤书上帝京。
可就是这样了,皇帝愿不愿意帮办,那也是皇帝的事。
隆狩帝登基后,废除了这些条件,采取燕高祖皇帝的法令。鼓声一响,无论皇帝正在干什么,都要亲自处理敲天子鼓的冤案,不得有误。
只是这个在百姓眼里,皇帝那是高高在上的天人,不到万不得已,没几个人会来敲这天子鼓。
今日早朝,文武百官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隆狩帝坐在上方,冠冕垂下,遮住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浑身凌厉的气势让人不敢在看。
昌仪公主站在下首,身着大红官服,拜见完皇帝以后嘴角一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侧方的户部尚书。
一片寂静中,刘恒心下狠狠一跳,他与昌仪公主多年的老对头了,彼此之间熟得不能再熟,此刻一看这眼神,就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身后,御史台御史中丞宋御拱手向前,高声启禀。
“禀告圣上,臣,御史中丞宋御有事启奏。”
隆狩帝:“奏。”
“近日,京城中有流言四起,曰礼部左侍郎王东起王大人抛妻弃子,私德有亏。”
果然是这事!
刘恒脸色发青,在他身后,王怀的脸色更是青黑如铁。
这几日,王怀成了新派与旧派权力纠纷的焦点,他昔日入赘洛家的事情被人翻来覆去查了个遍。
只可惜,王怀侥幸地想,昔日山贼放了那把火,烧光了洛家的家谱祖宅,族里的下人也都屠戮殆尽。
再加上昔日科举时,王怀趁着刚开国战乱未停,依托着恩师,也就是泰山刘大人找了闵江郡其他地方的人担保,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都没办法把他捶死下去。
至于洛娘子,哼,王怀得意一笑,单人不成证,她再怎么说,只要王怀咬死不认,有户部尚书,宰执之一刘恒作保,都不会出事。
要知道,昔日抓洛娘子下狱,可是借着职位找的罪名,合情合理,程序完整,绝对算不得错。
若不是洛娘子的铺子在京城有点名声,哪里用得到这么麻烦,王怀恶毒地想。想要让一个无权无势,没有功名在身的人悄无声息地死了,那可是太容易了。
果不其然,宋中丞刚刚说完话,还未等隆狩帝开口,刘恒就站起身来,开始为王怀辩解。
“启禀陛下,臣以为今日京中传言实属子虚乌有,”刘恒沉声说,“王大人向来颇有雅名,洛娘子一事,皆因其有背礼制,才被王大人明察秋毫,判其入狱。”
“是吗?”昌仪公主似笑非笑,“有违礼制这个罪名,向来是个虚设。我朝开朝以来获罪者不过尔尔,王大人竟给个白身妇人判了这罪……”
“王大人,”昌仪公主语气嘲讽地说,“杀鸡焉用牛刀啊。”
王怀被她刺得脸色一黑,偏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把怒火拼命往肚里塞。
隆狩帝看着下方的几人,缓缓地开口,“王东起,刘尚书所言为实?”
王怀连忙跪下回答:“启禀陛下,一切确如尚书所言,臣未感有半点弄虚作假,一切手续皆在礼部记录在案。”
大殿上一时气氛沉闷,百官纷纷不动声色地低着头四处打量,面色复杂。
这也是他们认为新俗派拿不了这件事定死王东起的原因,有违礼制,这罪实在是太虚无缥缈。
或许下一次重修刑律的时候,就会删去,可谁也没想到,王东起这么奸诈,简直是……
卑鄙无耻。
一时间,只有跪在地上的王怀和站在一旁的昌仪公主,刘恒等人面色如常。
有内使飞快拿出王怀早已准备好的证据,交于隆狩帝。
高坐之上,隆狩帝视线遥遥与昌仪公主一对,两人眼中竟是凝重,半晌,昌仪公主缓缓退后,似不欲发言。
怎么回事?
一旁,刘恒皱起了眉头,这事被昌仪公主一脉的人捅到御前,就这么完了?
大殿上愈发沉寂,一时间,刘恒眼角狂跳,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向前一步,正欲开口启奏它事,将王怀保下。
可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有人低首疾行,急匆匆闯入殿中后大喊。
“报!南街鼓司有人击鼓鸣冤!”
“何人?”隆狩帝动作一顿,开口问道。
“闵江郡人士王氏女替母鸣冤,状告礼部左侍郎王怀王大人强认嗣女,罔顾伦常!”
哗——
此言一出,百官震惊,一时间殿内一片哗然,文武百官纷纷错愕对视,交头耳语,不敢相信自己所闻。
王怀?
强认嗣女?!
朝堂上,百官纷纷议论,京里流言传成那样,每天都有一伙子人在听那新武家坡,他们这些当官的不是傻子,该查的都查的差不多了,就算没查到确切的,也都默认那王氏女就是王怀发妻给他生的孩子。
若不是,王怀干嘛要将人拿进大狱?他吃饱了没事干闲得?!
现下这……究竟是个什么发展?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刘恒额头青筋暴起,一时间也慌了神,他侧眼一看,正看到昌仪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见人看过来,昌仪公主唇角轻扬,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刘大人,合作愉快。
嗯?
刘恒读懂了这几个字,愈发不解。这时,南街鼓司的人带着搜过身的王栖颜,从他们身侧,那青衣女子看不清身形,一下跪倒在百官之前。
王栖颜:“闵江郡王氏女,拜见陛下——”
隆狩帝定定地看着她,心底也有些疑惑,面上不动声色地开口。
“起来吧,你要状告礼部左侍郎王怀强抢嗣女,可有什么说法?”
王栖颜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缓缓道来,“不日前,王侍郎找到民女,欲收民女为嗣女。得侍郎大人赏识,民女本该感激不尽。然民女时运不济,家中亲缘仅剩慈母一人,更无手足,只留下民女延续香火。”
“因此,民女只能谢绝王大人好意。不料王大人竟使出如此毒计!将慈母构陷入狱!”
说到急时,王栖颜双目赤红,神情狰狞,若不是顾及殿前失仪,早该扑上去掐死王怀。
跪在一旁的王怀:“…………?”
被王栖颜的话搞得一脸懵的刘恒“…………?”
一脸震惊看着眼前这惊天大逆转的文武百官:“!”
你!你!
王怀几乎要被气死,他涨红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王栖颜,死死盯住那张与洛娘子七分相似的脸。
“哦,”隆狩帝把众人情态收入眼中,“你可有什么证据?”
王栖颜恭敬垂首,从怀中取出一青玉佩,交由内侍。
“陛下,这是王侍郎找民女那日留下的玉佩,说是贴身之物。民女见识短浅不知真假,想来朝里其他大臣应识得。”
这话一出,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地往刘恒身上瞟,既是贴身之物,必然只有亲近之人识得。王怀妻女不在,可这不是还有尚书大人这个老泰山在吗。
刘恒一脸莫名,接过玉佩仔细打量,心底重重地沉了一下。
横看竖看,这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佩,除了品相不错之外,没有半点标识。也就是说,是不是王怀的东西,那可真就凭一张嘴来说了。
这是什么意思?刘恒脑中飞快思绪。
隆狩帝锐利地眼神看着他,半晌开口,“刘爱卿,怎么,辨认玉佩需要这么久吗?”
刘恒深吸一口气,躬身发问,“还请陛下准许微臣问王小娘一问。”
“准。”
“王小娘,”刘恒目光敏锐,气势十足地开口,“本官近日可是听说了,你母亲洛娘子可是王大人的发妻,按理来说,你亦该是王大人的长女,又何来这强认一说呢?”
王栖颜一脸匪夷所思,连忙跪下,“陛下明鉴!这可高攀不起!民女本闵江郡戚县人士,家父虽与王大人同姓,可实在不是一人。”
她细细说来,“慈母洛氏,本是戚县商户洛家之女,多年前招婿生父,开元一年,家父上京赴考,不料死于山匪之手。次年,民女出生,洛家也被山匪屠戮殆尽!唯余民女与慈母生还!”
贱人!
王怀目眦欲裂,她这是咒谁死呢!
“你所说的,可有什么证据?”隆狩帝问。
“家父之事,是慈母由亲族口中得知,”王栖颜道,“山匪屠杀洛家时,慈母得家人所护,得以幸存。此事便是此时得知,虽无实录,但山匪由闵江郡官员所审,陛下可派人去查明。”
百官面面相觑,一脸不解。
谁人不知,闵江郡,那是刘恒刘尚书的地盘。王小娘这话,是要刘尚书帮她作证?
闵江郡……
殿内议论声愈发嘈杂,刘恒看着跪在地上气得失去理智,满脸狰狞的王怀,心底疑惑一解而开,他脸色一下子涨红起来。
竟是这样!
他早早从王怀那得知一切,所有的手段都是为了把这事做虚了。谁能想到对方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刘恒心慌意乱,噗地跪下,可是还是慢了一秒。
一直冷眼旁观的昌仪公主突然站出身来,笑意盈盈地开口,“原来是这样,想来是本宫误会王侍郎了。本宫就说嘛,昔日科举作保时,王侍郎所说的户籍可不在戚县,并且,好像未曾婚配呢!”
“你说是吧,”昌仪直勾勾地盯着刘恒,“户部尚书刘大人。”
你!
刘恒心下巨恸,棋差一步,事已至此,他才看清这以王怀为子的整幅棋盘。
王栖颜生父入赘,哪怕她顶着生父的姓氏,也是洛家的人。洛家满门这一代只留她一根独苗苗,王栖颜没了,那洛家可就绝户了。
开朝之时,为笼络人心,隆狩帝曾颁布了一项法令,家族最后一嗣子,无论男女,不可改户。若有强夺者,处死。
他若是作证王栖颜所说,那王怀就是欲绝人门户,死罪难逃。可若是不做证,那王小娘就是王怀子嗣,王怀昔日所假报,就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连坐九族!他刘恒,可就在这九族之中!
无论怎么选,等着王怀的,都是死路一条。
好狠毒的计谋啊!
刘恒止不住感慨,比起昌仪公主昔日的手段,它显得过于犀利又过于精妙,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就等着刘恒一脉的人亲自踩下去。
前几日种种努力,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刘尚书,”隆狩帝笑了笑,“怎么样,这玉佩,可是王侍郎之物。”
如今,刘恒只能无奈跪下,低声回禀皇帝。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见他表态,身后,属于刘恒一脉的闵江郡守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洛家乐善好施,在闵江郡向有雅名。被山贼杀害一事,确有发生。”
“洛家赘婿,也确实死在山匪手中。”
真嘲讽啊……刘恒心底默默地想,闵江一直牢牢在他掌握之下,也因此听信王怀之言,为他找人担保,如今,也因此送王怀上了死路。
高台之上,隆狩帝看不清面容。高台之下,昌仪公主嘴角含笑。
“刑部何在?”
“臣在。”刑部尚书拱手前行。
“王侍郎欲断人门户,按律当斩,处以极刑。”
一声令下,王栖颜跪在地上,欲哭欲笑,似喜似悲。
阿娘……她看着大殿上猩红的地衣,无声呢喃。
真好啊。
7. 抛妻弃子的凤凰男渣爹(七)
与大殿内的剑拔弩张,惊心动魄不同。侧后方的西暖阁内,宁桉换上了一身郡主大妆,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榻上闭着眼。
周围,有四名面容姣好,身姿秀雅的宫装女子低眉敛目,两人持扇,一人奉茶,还有一人半伏下身,将碟中瓜果呈到宁桉身前。
目送王栖颜敲响天子鼓之后,宁桉就挂了腰牌,一路通行无阻地进了宫,在总管太监鸿福的指引下进了西暖阁等着隆狩帝下朝。
她身体是真的虚,往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稍微有点精神。今日稍微起早了一点,就受不住了。再加上西暖阁内温度适宜,气味芬芳,宁桉靠着靠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下朝的钟声响起时,她犹带困意地睁开眼,迷迷糊糊眨了几下,差点又睡了过去。
“睡得挺舒服的啊?”
安静的屋内忽然有人开口,语调实在是熟悉,就像是宁桉上辈子在公司午休醒来睡搭子的语气,她一时不查,还以为在自己还在公司,懵懵懂懂地回话。
“还行,挺舒服的,就是这垫子硬了点……”
该起床了,待会还要见客户呢。宁桉强撑着困意想,下一秒,她眼睛猛地睁开,神情惊恐。
疯了!见客户,见什么客户?她不是穿越了?!
那现在是……
耳边噼里啪啦炸响了一片小火花,宁桉僵着脸抬头,看见她的舅舅,一身朝服,气势威严的隆狩帝站在前面,好以整暇地看着她。
“郡主怎么不接着睡了?”隆狩帝慢悠悠地开口,“要不要朕叫人来给郡主换个垫子,省得委屈了郡主。”
宁桉:“…………”
“小舅舅,”她叹了口气,“您大人有大量,别拿小的开玩笑了,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是吗?”隆狩帝意味深长,“郡主叫人敲响天子鼓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吓到朕呢?”
“这不是因为陛下您真龙天子,气概万分,这点声势,对您来说就是耳边的毛毛雨!”
宁桉面不改色地吹捧,“龙行于水,终翔于天,我们这等凡人,只能靠着点小计谋为您的翱翔大业添砖加瓦,哦不,添露加水!”
隆狩帝硬生生给她逗笑了,“这么说来,朕还要嘉奖你不成?”
“不用不用,”宁桉一脸谦虚,“我就喜欢做好事不留名,这点小事,您大人有大量,记在心里就行。”
“哈哈哈哈哈哈——”隆狩帝忍不住笑出了声,刚刚在朝堂之上的那点烦闷烟消云散,他走上前亲昵地揉了揉宁桉的脑袋,“你啊你,油嘴滑舌!”
“嘿嘿,”宁桉见人没生气,笑嘻嘻地坐起身来,“小舅舅,你快坐下歇歇吧,刚刚朝堂上看人吵这么久的嘴,不累呢?”
“月颜,”宁桉喊了喊一旁伺候的宫女,“把茶端过来,我要亲自给舅舅倒茶。”
“这么殷勤?”隆狩帝睨她一眼,顺着宁桉的意,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这不是等您润润嗓子和我讲讲朝上的事嘛,”宁桉笑嘻嘻地讲,“我可不敢打听朝政上的事,只能听您说找找乐子。”
“还有你不敢的?”隆狩帝似笑非笑,“今日朝上那一场大戏,可不就是你唱给朕看的?”
“为什么不是阿娘唱的?”宁桉不回答,视线滴溜转了一圈,杏眼看着隆狩帝。
“我与昌仪公主一同长大,她的手段什么样子的,我会不知道?”隆狩帝回了一声,“如果朕没猜错,刘恒那老头手上拿的玉佩,是假的吧。”
“这要看您怎么看了,”宁桉故作认真,“若是论材质的话,那可真真是一枚玉佩,我好不容易才从库房里翻出来的呢,您送我的,我都舍不得戴!”
“若是不这么看的话,”她意味深长,“王怀王大人,私藏御赐之物,可是死罪。”
“你这可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留啊。”隆狩帝淡淡地说。
宁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若是老臣,怎么死也是个好问题,朗月揣测君心,谋害朝臣,还请陛下责罚。”
西暖阁内铺着红木地板,看上去实在是奢华大方,可跪上去也是真的疼。宁桉往下跪的时候,半点没给自己留余地,嘭的一声砸得实实在在的。
太监鸿福站在旁边,看见这一幕眉毛狠狠地跳了两下,哎哟这小祖宗哟,可真的是——
果不其然,宁桉看不见的角落里,隆狩帝淡淡地睨了鸿福一眼。
鸿福已经顺顺畅畅地读懂那眼神了。
扣钱!
“行了行了,少在这装模作样,回头膝盖疼了又该来讹朕了,”他叹了口气,把宁桉拽了起来放到榻上坐好。
“好不容易一个月才养好一点,回去别又病了。鸿福,待会请太医过来瞧瞧郡主。”
“喳——”鸿福连忙答应,暗地里抹了一把汗。
宁桉看着这一幕,知道自己想对了。
隆狩帝登基以来,一直在推行放女一事,可刘恒等人却不同意。偏他又是两朝阁老,能力手段无一不差,若无大罪,隆狩帝还真不好就这么夺了他的面子。
也因此,放女一事进展缓慢,就连女学耀华监,也不如国子监那般有名气。
礼部正是这场君臣之战的主战场,礼部尚书叶葛早过耳顺之年,即将致仕,对这场战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有名的三不管,礼部被两侍郎把守。
左侍郎王怀,刘恒一脉,旧俗派,反对放女。
右侍郎冯景,是隆狩帝的忠臣,新俗派,主张放女。
两人一直东风压西风,谁也别不赢谁。如今王怀没了,刘恒在礼部的势力大减,他必然会再想插人进去,可隆狩帝也必然不会容忍。
狩,征伐之意,隆狩帝以此为帝号,就足以说明一些东西。
宁桉心底默默地想。
她是真的挺喜欢这个朝代,也是真的想为这个朝代的女性做点什么。隆狩帝有这个想法,是她之幸,也是天下困于纲常的女性之幸。
“怎么哑巴了?”
这片刻时间内,隆狩帝已经坐到了西暖阁的主案上,他一落座,就有内使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叠叠奏章摆放在几案上。
见宁桉坐到榻上就不说话,他淡淡地发问。
“没呢,”宁桉摇摇头,“今天起太早了,累了。”
“累了就回去休息吧,”隆狩帝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毛笔,“别多想,舅舅没怪你。”
“我知道,”宁桉点点头,看向隆狩帝手边厚厚的文书,“好多啊。”
宁桉记忆里,隆狩帝是真的很忙,今日他能抽出这么点时间和自己说话,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
宁桉看着他,就好像又看到了上辈子卷生卷死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心底默默回味洛娘子这一场危机公关,莫名地有些兴奋。
或许我也该卷卷了?
宁桉想,上辈子工作痛苦,那是因为有傻得老板和脑残甲方,这辈子不一样了,她身份尊贵地位高,哪怕是甲方,也别想在那指手画脚。
宁桉眼前一亮。
或许她可以试试,开启乙方血泪史新纪元,当一个说一不二的乙方!
见两人没有再聊的意思,鸿福极有眼力见地引着宁桉往外走。
即将踏出西暖阁的时候宁桉听见隆狩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既然做了,就做漂亮点。”
宁桉心头一动,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
“好嘞,保证不让舅舅失望!”
出了西暖阁,一股凉意就顺着风蔓了过来,宁桉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鸿福无奈地看着她,连忙指挥人抬软轿来。
“郡主哎,您可注意保重身体啊,”他语重心长地说,“这您一着凉啊,陛下可就难受喽。”
不愧是总管太监,这话说的有水平。
宁桉颇为赞扬地笑了笑,掏出个小荷包塞鸿福怀里,“公公,这是给您赔罪的礼物。”
“哎!”
鸿福一脸诧异,却见朗月郡主一溜烟上了软轿,斗篷裹成毛绒绒的一团,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这朗月郡主,可真是个小鬼机灵。
鸿福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回了西暖阁。隆狩帝正批着奏章,“郡主给你银子了?”
“果然瞒不住陛下。”鸿福笑笑。
“这丫头,”隆狩帝摇了摇头,嘴角却微微扬起,“给了你就好好收着吧,省得暗地里又说朕乱罚钱。”
“郡主还拖我给您带句话,”一来一去之间,鸿福银子没少,反倒还多了点,憋着笑意开口,“郡主说您这西暖阁的垫子,实在是太硬了点。”
“嗤——”隆狩帝笑笑,“真是得寸进尺。”
“给郡主府送点东西过去,品级大妆都遮不住病容来了。”
“都这样了,整日里还怪操心的。”
***
紫宸殿外,散朝的官员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往外走。
王栖颜跪在原地,把头深深地埋在猩红地衣上,眼泪一颗一颗渗下来,在地衣上沁出点点斑痕。
散朝的时候,隆狩帝问她,身为白身,天子御前状告朝臣,就不怕吗?
王栖颜那一瞬间想了很多,可到最后只说了几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女虽一身布衣,也幸得师者教导,无论何时当以陛下为重,万不可任人损陛下威名于市朝。
“师者,你师从何人?”隆狩帝淡淡开口。
“民女不才,求学于耀华监众师。”
听到这话,王栖颜迷迷糊糊看见,那位高堂之上的天子像是笑了一下,只是太轻太浅,半点看不清。
王栖颜不想去想,也不愿去想,只是在最后,听见隆狩帝夸了她一句。
——不卑不亢,不惊不惧,有能臣之相。
不惊不惧吗?王栖颜扬了扬唇,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薄薄的外衫之下,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还好吗?”
混沌之中有人问她,王栖颜抬起头,看见锦衣华服的昌仪公主站在身侧,面容凌厉的女人此刻却动作轻柔,将她扶了起来。
“公主——”王栖颜笑了笑,“谢谢您。”
昌仪也笑了笑,“做得不错。”
“从今天开始,一切都结束了。”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王栖颜跟着她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大殿外的时候,她顿住了脚步,王怀王侍郎,不,王罪臣被人扣住,正准备从大殿外押出。
“想去就去吧,”昌仪公主淡淡地笑,“桉桉让我转告你,她在宫门外等你。”
“嗯。”深吸一口气,王栖颜走到王怀面前,侍从看了看她,没阻止。
“王怀,”她蹲了下去,对上王怀那双万念俱灰的眼,看见她,那双眼睛里余烬又燃起愤恨的火。
“畜!畜生!”王怀嘶哑着嗓子怒吼,往前一扑想要揍人,却被侍从牢牢按住。
王栖颜不躲不闪,定定地看着他宛如困兽之斗,半响,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来。
“王怀,阿娘入狱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你很可怕。”
“我敲啊敲,好不容易敲开了几家的大门,可那些人一听是你,就又关上了。阿娘救不出来,银子也被那些人拿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真觉得你是我这辈子都翻不过去的那座大山。”
“可现在我想明白了,”王栖颜表情如梦似幻,“他们怕你,怕的是侍郎这三品官,怕的更是你身后的靠山。可是现在我也有靠山了啊,所以,你也该怕我了。”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王怀双目赤红,“我是你爹!你就这么对我的!”
“现在想起来这事了?”
王栖颜嘲讽一笑,“我不是来嘲笑你,也不想落井下石,弄死你只会脏了我的手。我今天和你说话,只是想和过去做个了结。”
“陛下已经准许我娘立了女户,从今日起,我将重新姓洛,洛栖颜,洛家七十余口人,数十代光辉的洛。”
“十余年前阿祖心软犯下的孽,今日一并偿还。”
“你将在牢里苟延残喘,而我会走向更好。王怀,山高水长,我们,就此别过。”
“对了,”洛栖颜捂住嘴一笑,眼神嘲讽地扫了扫面前这张脸,与她有三分相像的脸,“王侍郎,你可要记好了。”
“如今不是你不愿认我这个野种,而是我不想要你这个渣爹。黄泉路上,可别忘了这句话。”
“好走——不送。”
说完,她站了起来,拜别昌仪公主,转身大步向宫门外走去。
回过头时,洛栖颜看见紫宸宫光辉的琉璃顶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她的深吸一口气,把心底想法默默按下。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日后,她会站在那座大殿上比王怀更高的位置。
往前看,朗月郡主从马车上探出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颜娘,我们回家。”
8. 抛妻弃子的凤凰男渣爹(八)
和元十七年七月初四,有民于南街鼓司敲天子鼓而陈冤情于御前,状告礼部左侍郎强认嗣女,断人门户,罔顾伦常。
帝怒,还民以清白,褫夺官职,关押入狱,以待秋斩。
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京城兴致勃勃的吃瓜百姓,面面相觑,一齐懵了。
“不是,啊?”城口市集豆腐娘一脸莫名,“前几日那话本不是说这王侍郎抛妻弃子,当朝白眼狼吗?”
“怎么成了强夺嗣女了?他自己没孩子?!”
“你都知道是话本子了,”一旁的摊贩摇摇头,“话本里的东西,那能信吗?更何况,之前也没说那王侍郎就是怀郎啊。”
“至于孩子,那倒还真有,”
摊贩补充道,凑到豆腐娘耳边悄声开口,“王侍郎那孩子啊,可是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和威远候世子齐名的那种。”
“那洛家女是谁啊,那可是陛下亲口夸赞的人,你说这王侍郎看看自己的倒霉孩子,再看看人家,能不眼馋吗?”摊贩一脸言之谆谆。
至于陛下是什么时候夸的洛家女,那重要吗?
重要的是陛下夸过!
“而且我听说啊,那洛家老爷可是大善人,铺桥修路,施粥散粮,什么好事没做过,可惜遭了山匪。这洛家女啊,可是他家唯一的孩子了。”
“这不是要绝了人的根吗!”
豆腐娘一脸不岔,那些官老爷抛妻弃子的爱恨情仇,关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什么事,只是听着好玩听了骂几句罢了,左右抛不到他们头上。
可这抢孩子就不一样了,谁家敢说自己后代不会有几个好苗子,到时候好不容易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还没等到人光宗耀祖呢,嘿!被大官抢了!这得气死!
再给你按个有违礼制的罪名进牢里一磋磨,那还有活路!天老爷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哪里懂大官人的礼制啊!
想到这,豆腐娘越发觉得这王侍郎可恶,更何况她家孩子,那也是读书人,半点不差,可别被哪个大官给看上强认过去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她心有戚戚地念两声佛,“多亏陛下圣明,有这么一出在,看别的官还敢不敢!”
“这叫杀鸡儆猴!”旁边摊贩说了两句,半响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补充,“说起来,那洛家小娘可是耀华监里教出来的,现在得了陛下青眼,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你小娘不是也认字,怎么不送去试试?”
豆腐娘仔细一想,哎,就是这个理,当下摊子也不摆了,托人帮看着连忙回家去接孩子。
京城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对话。一时间,明察秋毫的皇帝;慧眼识英雄,早早救出洛娘子的朗月郡主;光宗耀祖的洛小娘和那狼心狗肺的大官王怀一起,火遍了整个京城。
等豆腐娘带着孩子赶到耀华监的时候,书院前排起长长的队,豪门贵女,小家碧玉,一个个女孩面带兴奋,看着面前的书院。
被旧俗派打压多年,独属于女子的书院,今日总算是办起来了。
另一头,宁桉不知道京里的风起云涌。
她和洛栖颜刚回到郡主府,方一下轿就被悦来几人用帕子沾着柚子水往身上洒。
再一看,郡主府显阔的大门外,还燃着一盆炭。
“来来来,跨火盆喽!”
悦来一脸兴奋地拽着两人,从火盆上跨了过去。
宁桉一脸莫名:“啊?”
“郡主,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悦来笑嘻嘻开口,“今日见了那王怀,多晦气啊,可别被粘上霉运了。”
“跨跨火盆,祛祛晦气。”绸去也在一旁补充。
宁桉:“…………”
顿了一下,她果断转头再跨了几下,“说得对,小娘,快多跨几下。”
“噗嗤——”洛栖颜一边看着,止不住笑了起来。
几人在外面闹了一会,倒也还认认真真地跨了火盆,洒了柚子水,关上郡主府大门的时候,洛栖颜看着站在路口等候的洛娘子,心底软成一片。
王怀没了,洛娘子的铺子却不是一下子就能重开起来的。
在之前,她们母女两连带几个下人一同住在铺子不远的一处小院里,可惜也被王怀找人砸了,现下要重新收拾一番。
宁桉想了想,干脆就让她们母女两继续住在郡主府里,左右郡主府也不差那一两间屋子,还省得住外面担心刘恒一脉的人伺机报复。
千防万防,小人难防。谁知道刘恒对他那个便宜姑爷的关系怎么样,万一这人还真脑子短路了呢。
一行人休整了一下,洛栖颜就迫不及待地和宁桉告别,拉着洛娘子回到院子里讲今日朝堂上的见闻了。
宁桉坐在椅子上,看着忽然空起来的周边,默默叹气一声。
她想到了郡主府里的另外一个住客,江晏青。
“悦来,”想了想,宁桉问到,“你给我说说副君吧。”
“副君是北砚郡生人,在郡内颇有才名,先前从未踏出过北砚郡,这次是第一次上京来科考的。”
虽说是抢来的,但昌仪公主也不忘把江晏青查了个底朝天,交待给了悦来两人,就等着宁桉问。
“北砚郡?”宁桉回忆起昔日看过的舆图,“北砚郡是不是和越国相临的那个郡。”
“不错,”悦来点点头,“副君出生寒门,家世清白。”
“郡主……”说到这,悦来犹豫着问了一句,“您是想和副君合离吗,夫人她们怕是不会同意。”
副君本人可能也不会同意。
悦来默默咽下这句话,叹息一声。
宁桉很是头疼,这一个月来,她身体日渐好转,昌仪公主夫妇高兴坏了,特别是昌仪公主,眼看着女儿不仅能吃能喝能走能动,还颇有几分手腕,喜得不能再喜,生怕她又回到过去那样。
原主的病,在古代说是失魂症,在宁桉看来,根像是先天性的自闭症。
她并不蠢笨,读书写字这些都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不爱说话,也不动,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坐着,想一个精致却死气沉沉的人偶。
再加上早产先天不足,连日的生病,一日里连清醒的时间都不长。
宁桉穿越过来后,这一切才渐渐地好转。
但其他人不知道这事,在昌仪公主等人眼里,江晏青是天降的福星,冲喜过来,郡主竟然真的好了!
可以说,宁桉要什么,昌仪公主他们都会满足,只是和离不行。
说曹操曹操到,宁桉想着想着一抬起头,正看见小花园里,渐渐走出来一个身影。
江晏青依旧瘦削,穿着一身莲青藤纹的对襟窄袖长衫,长发束起,额上依旧带着那个坠着红珠的抹额。
看见宁桉,他在原地顿了顿,主动走了过来。
“郡主,”江晏青声音平稳地开口,“郡主怎么在这吹风,小心着凉。”
这人竟然还会关心人?
宁桉有些受宠若惊,她身量不足,又坐在藤椅上,一抬眼就对上江晏青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依旧是黑沉沉的瞳孔,嘴唇微微向下抿起。
“我闲着无聊,”宁桉犹豫着开口,“出来赏赏花。”
江晏青顿了顿,视线移到一旁的莲花池子里,这一池子莲花都是郡主府落成的时候种的,可能是适应不太好,看上去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实在没什么好赏的。
“哈,哈哈,”宁桉僵笑两下,“残缺美,残缺美——”
该死,她怎么忘了这事,前两日绸去还和她提了一句,院子里的荷花不太活,可能要重新喊花农来看看。
“郡主好雅兴。”江晏青移回视线,重新开口,“府内的荷花确实单调了点,今日城外有文会,郡主若是无聊了,可以与我同去。”
文会?
这个宁桉倒是挺感兴趣的,她这一个月很少出府,出去了也是快去快回。
刚才宫里来的太医也说了,可以适当地出去走走了。
“现在过去来得及吗?”宁桉意动地问。
“来得及,这次的文会是赵家出资办的,一直会持续到戌时。”
宁桉还是有些犹豫,说到文会,那可少不了赏景作诗,原主虽然自闭,可该学的没少学,可她现在肚子里墨汁都变浆糊去了,给她半小时都憋不出来一首。
但转念一想,如今她这身份,谁还能逼她不成?
“也好,”宁桉兴冲冲地答应下来,“我们现在就去。”
悦来她们早准备好了马车,一听郡主要和副君去城外文会,一个个都兴奋得不行,宁桉换件衣服的功夫,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带有郡主府标识的马车停在院子前,等着她上车。
或许是昌仪公主之前有什么吩咐,宁桉上车的时候注意到悦来等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只有负责驾车的车夫和几个侍卫跟了上来。
江晏青没上车,骑了匹黑马跟在马车旁,一行人出了府,沿着长街往城外去。
京城繁华,宁桉掀开帘子,看着街边摆着的小摊,夏季正是瓜果成熟的时候,木板子搭成的摊位上,摆着一筐筐金黄的枇杷,旁边放了个大木桶,里面是冰水镇着的桃李。
这时候的枇杷不像现代那样大,但是很甜,马车从小摊旁路过,一股浓浓的香甜气息就扑了进来。
宁桉看了两眼,叹了口气,转而看向一连排的铺子。这些铺子的上面往往都挂着个木牌子,刻上所属的商行。
其中大部分的刻的都是一个赵字,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些赵家的铺子,人流好像没有昔日的多。
宁桉皱了皱眉,赵家与她算是姻亲,赵家主母是父亲的姐姐,她的姑姑,宁夫人。
宁桉的记忆里面,赵家从商,生意向来不错,算得上是景朝数一数二的豪富了。
怎么现在铺子的生意看上去不怎么好?
多想无益,宁桉放下帘子,把问题压在心里。马蹄哒哒哒地踏在青石板上,一路前行。
江晏青看见了她的动作,想了想,勒马停住,在路边买了筐枇杷。
9.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一)
七夕将近,进出城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守卫盘查得仔细,城门处也堵了一串长长的队伍来。
马车上挂了郡主府的标识,倒是没耽搁多久,不一会,过了高大的城楼,就出了京。
宁桉掀开帘子,一脸惊奇地看着京外的景色。
山陵巍峨,碧天开阔。
盛夏稻田碧绿,细长的秆上挂着新出的稻穗,细细密密像一小串葡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稻田随着马蹄声缓缓后退,依稀看见田边的几树青果。
赵家办的这场文会很受欢迎,一路上有不少布衣学子满脸兴奋,步履匆匆地往前走。路上遇见三两知己,便双双停下脚步,拱手作揖。
直到了饶水湖畔,才算是真正到了文会举办地。
“好多人啊——”
宁桉瞪大双眼,和她想象中的曲水流觞,把酒飞诗不同。文会依湖畔小山而起,细长蜿蜒的道路两旁搭了棚子,下面是一箱一箱大开的木箱。
已经是酉时了,可文会上依旧熙熙攘攘,大多数书生们神情专注,捧着手上的古籍埋头苦读。
最上方的凉亭中,摆了个八尺高屏风模样的架子,有木钉将一张张宣纸钉在上面。时不时有人沉思片刻,取朱笔在上方批注。
“那是诗板,”见宁桉好奇,江晏青把马交给侍从,掀开帘子,“要下来看看吗?”
“要!”
宁桉一下笑开,上次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头脑风暴还是公司组会的时候。
但是说实话,那种场合,也就茶歇值得期待几分,你都不知道你的同事能提出些什么天才构想。
“我还以为文会是一堆人聚在一起把酒和诗,没想到是聚众读书啊。”宁桉指着满山的书箱发问。
“普通的书会确实这样,”江晏青开口,“这次是个例外。”
“陛下重视文教,笔墨纸砚这些虽然不贵,可是古籍依旧难得,”他指了指凉亭上挂着的牌子,上面篆刻着一个小小的赵字。
“因此,赵家让人收集古书,而后抄录下来,每年找个风景秀美的地方举办文会。”
“至于作诗,”江晏青看着诗板,“文会整整一日,任何人都可以在诗板上题诗,而后其他人批注。等到文会结束后,请来大儒评出胜者,带走赵家珍藏的孤本。”
“不愧是巨富,”宁桉点评,“科举是个费钱的活计,相应的,读书人的钱就是最好赚的。赵家这文会办下来,在读书人之间必然颇有好名,买东西的时候,自然也就更愿意到他家买。”
君不见,现代的时候老有些企业喜欢做公益吗,这就是提高路人缘,双赢的操作。
江晏青眼底划过一丝哑然,朗月郡主金枝玉叶,估计连一铜板能买些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在行商之道上还能有如此见地。
宁桉不知道身旁人对她的印象一下子改观许多。她正兴致勃勃都打量这些峨冠博带的读书人。
来书会的人大多是青壮年男子,可也依旧有些许头戴钗环的少女。
她们大多极年轻,衣着鲜艳华美,看上去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带幕篱,大大方方地站在书箱与同伴交流两句,只是和男子隔开了些。
“这些大多是朝内放女派官员家里的女眷,向来是文会的常客。”江晏青见她感兴趣,酝酿着说了几句。
“本来应该还有一些百姓来的,只是洛家的事出来之后,家里有女儿的,都赶着今日匆匆忙忙把人送到耀华监去了。”
“民意如此,想来朝堂之上旧俗派张扬不了几日了。”
宁桉摸了摸鼻头,京城里那些四处游走大肆宣扬洛小娘和耀华监的人,还是她出宫后特意放出去的呢。
这么听人当面讲,她竟然有些尴尬。
她正想着说点什么转移话题的时候,远处的棚子下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声,宁桉惊讶地转过身去,就看见装满书的箱子被几个年轻人推翻在地。
抄本落了满地,沾上泥污,那几人却半点没有捡的意思,气势汹汹地和对面男子吵架。
“赵家的!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小爷我还不稀罕你这几本破书!”
最打头的男子青衣木冠,面容白净,可惜生了双三角眼,显得人有些奸诈狡猾,此刻涨红了脸,指着人怒骂。
“不稀罕是吧,”对面人撩起衣袖,冷笑一声,“不稀罕你就滚啊,还在这站着干嘛!”
“你!”
眼看着那几人越吵越凶,江晏青皱了皱眉,把宁桉拦在身后,一旁,听见动静的侍卫开始纷纷往这边赶。
“郡主,那人似乎是——”江晏青看了看独身的那男子,略带有几分狐疑,“赵家少爷?”
“表哥?!”
宁桉眯着眼仔细看了几遍,才将面前人和记忆里出现的身影对上了脸。
既是亲戚,于情于理两人都不该在这看着。宁桉压下心底的狐疑,正准备往前走去,却见棚子下吵得热火朝天,一言不合竟然打起来了。
周围围着的书生本来忙着捡地上的抄本,刚蹲下去面前就飞来了一块木板子,好险没砸到,连忙抱着东西往后退,空出了一大块地盘来。
赵辰乾见对面吵不赢竟然抄起了家伙,火气也上来了,冷笑一声把袖口一收瞄着人脸就是重重一拳。
“哎哟!”
那书生被打的眼冒金星,也不还手了,往地上一躺扯着嘴就嚎起来,“打人啦!赵家打人啦!有钱了不起是吧,有钱就可以打人是吧!”
“可怜我一白身!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没过上挥金如土的好日子,只能任着人打!”
“哎哟救命啊!赵家打人啦!”
“妈的你还敢嚎!”
赵辰乾更是火气十足,上去又是一脚,把人踹翻在地,又不解气,又是两脚。
他走商惯了,身材精干,力气绝非整日里坐着读书的瘦弱书生可以比的,几脚下去,那书生哼都没力气哼,无力地躺在地上。
和他一起的人连忙把那书生护在身后,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辰乾压下脸上戾气,取下腰间挂着的荷包丢到书生怀里,“是,我赵家有的是钱,那也是我赵家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
“今日我打的就是你,不爱看是吧,不爱看就滚,今后我赵家的书会,绝不欢迎你这种人!”
“你!你当我们爱来是吧!”
剩下几位书生憋得脸色青红,七手八脚地把被打晕过去的人往后搬,一边怒骂出口。
“粗鄙!粗鄙!”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赵家出的那些丑事!”
“连自己家的事都管不好,你赵辰乾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这话一出,偌大的文会立马死寂下来,围观的书生们面面相觑,赵辰乾勃然大怒,还想上前,不料那几个书生放完狠话,捡起荷包一溜烟抬着人跑了。
“崽种!”
他低头怒骂几声,看了看周围的人,强压着火气往外走,身后,赵家的伙计们连忙上前收拾,其他人也心照不宣地大声谈论起典籍来。
一时间,文会又恢复了热闹的模样。
打起来的时候,侍卫们没认出赵辰乾,怕有不长眼的冲撞到郡主,纷纷围成一个圈,把宁桉和江晏青围在里面。
这样一来,他们一行人就格外地显眼。
赵辰乾余光注意到了这动静,心下一凛,以为冲撞到了哪位贵人,连忙换了表情走上来。
近了一看,围在中间的少女以三两金簪挽发,一身茜红乘云纹锦裙,七月炎热的天气里仿佛畏寒一般,整个人掖在玄色披风里。
她身旁那男子身形瘦削修长,莲紫对襟长衫,细瘦的手腕束在窄袖里,眉间一颗红珠,面色冷淡。
这两人皆是出挑的好样貌,气势也非常人所有。只是仔细一看,都不像是先天足的人。
“朗月?”赵辰乾看看左又看看右,喃喃开口,半晌猛地一拍大腿,连忙指挥着把人往避风的亭子里引。
“快进来快进来,别搁那顶风站着了!”
“你如今可以出来了?”等到滚烫的茶水端出来的时候,赵辰乾忍不住问。
“太医说已经大好得差不多了,”宁桉点点头,“剩下的只需要慢慢调养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一听这话,赵辰乾喜上眉梢,心底挤压着的郁气一扫而空。
“一月前你病危的时候,我还在外地走商赶不回来,好在后来听说你身体转好了。”
宁桉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赵辰乾,记忆里,原主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表哥还是在十二岁的时候。
那时的他,还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甚至因为发育晚身量小,被人叫做散财童子。
眼下……
宁桉看看面前人,一望就是习武身形,高大矫健,英姿勃发,剑眉星目,意气辉昂,特别是那身不知道怎么晒的古铜色皮肤,别说和坐在一旁的江晏青了,就和这满山的书生比,差的都不是一两个色号。
“表哥你这可真是……男大十八变啊。”宁桉挤着声说,强忍笑意。
“咳。”江晏青没忍住,掩唇笑了一下。
赵辰乾豪放不羁,压根不在意这些,摆了摆手,“想笑就笑吧,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那什么,彩衣娱亲!”
“能让我妹妹一笑,别说晒黑了,就是晒死了我也愿意!”
宁桉:“噗嗤——”
她压着笑了半响,开口,“刚刚那是怎么了?”
赵辰乾一脸郁郁,“说起来我就气,这文会向来是我父亲来举办的,这次我走商回来便归了我。”
“我怕出事,一直在上面看着。然后就看见这几人在那悄悄摸摸地撕书!”
“进来的时候可是说好了,这些书翻看誊抄都行,笔墨我赵家都提供,就是不能损坏了,这几日这样做,简直是把我赵家的脸往地下踩!”
宁桉缓缓地皱紧眉头,这年代造纸术不发达,书籍纸张珍贵。更何况,抄本被他们撕了,其他的人自然就看不了,这几人这样,可真是令人发指。
“最过分的还没来呢,我过去准备制止他们,才听见这几个小人在那骂我们赵家,说我们小气,怨我们自私,若是真的想办文会,为什么不把真品搬出来,尽拿些抄本来糊弄人!不过是想沽名钓誉罢了!”
赵辰乾冷笑着开口。
宁桉眉心紧锁,没想到还能遇见这种奇葩。他们这话说的实在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人。
赵家的初衷或许确实不够纯粹,可君子论迹不论心,这么多的清贫书生因为赵家有了书看这是事实。
须知科举考场上,有时候那句考题摆在那,你读过,就比没读过的人多了不少优势。
要是真的清高不屑与商贾为伍,那这文会也没求着他们来。
这书早不撕晚不撕,偏要等到夕阳西下快结束自己看完了才撕,就是奔着恶心人去的。
“我看其他人的样子,好像并不知道这事,表哥不如派人去宣扬宣扬,免了落了口舌。”
像宁桉这样的公关,都有个很明显的职业病,尤为关心风评,恨不得时时刻刻掌握喉舌,遇事也喜欢往这方面想。
赵辰乾听了一愣,连忙喊了小厮过去棚子地下找抄本的碎屑,可是等了一会,就见小厮脸色发白地跑过来。
“少爷!那棚子里的书都被理规整了!小的看了下,没少半本,连字迹也看不出来什么!”
宁桉心底狠狠一跳,几乎已经意识到了日后的腥风血雨。
她沉声发问:“那几人辱骂的时候,除了表哥,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没有,”赵辰乾下意识摇头,眉心紧锁,“那棚子里放的抄本之前的文会也放过,没那么稀奇。好多人都去挤新出的那些,再加上棚子地方偏僻,除了他们,再无旁人。”
这下可真是……有嘴说不清了。宁桉叹息一声,默默地想。
赵辰乾也反应过来了,一时间脸色巨变。
这是一个针对赵家设下的陷阱,而他,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陷阱中。
“常福!”赵辰乾猛地起身,“去撕了碎片放箱子里!”
宁桉叹息一声,“晚了。”
10.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二)
人都是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并且,比起其他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同类。
更何况,这里是古代,可不讲究什么人人平等。士农工商,在这个朝代大部分人心底,读书人就是要比商人崇高一点。
哪怕是一个白身与豪富相比。
那几个书生撕书的时候没人看见,但他们推翻箱子,满地抄本的时候,可是其他旁观的书生亲自捡起来的。
赵辰乾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面色黑沉如水,好在多年走商的经历磨砺出了一颗大心脏,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笑了一下。
“朗月,表哥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我这次走商回来,得了一批珍惜药材,过后就送到你府上,你看看还差什么,别和表哥客气。”
说话间,他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宁桉心底沉思,虽然她还挺想知道后续的,但是做公关最忌讳的就是在事情未查明前擅自下结论,容易适得其反。
赵家的事,还需要后面慢慢调查。
“嗯,”想了想,宁桉开口,“表哥你先回去吧。”
眼看着赵辰乾匆匆忙忙上了马车往城里走,江晏青放下一直端着的茶盏,主动开口问。
“郡主还想逛逛书会吗?”
宁桉犹豫地摇了摇头,经历刚才那一遭,她对书会也没什么兴趣了,赵家的事就像根胡萝卜掉在她面前,勾得她心痒痒。
算了算了,宁桉叹了口气,这里不是现代,看赵辰乾的样子估摸着是不想让她插手这事,难得出来一趟,先玩玩吧。
“书会感觉没什么意思,我们四处走走吧,感觉风景挺不错的。”
“走吧。”江晏青站起身往外走,书会让这附近都人来人往,马车不太方便。
宁桉让人把马车看好,剩下的侍卫远远地跟在两人后面。
原主几乎不出门,宁桉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古代没有那么多污染,漫山遍野的树,空气清新。夕阳西下,天边的余晖把碧蓝的天空晕染出一片绚烂的晕红。
江晏青似乎对这一片很是熟悉,他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山间小路旁有些横生的枝桠,他走过去,别开枝子,等宁桉过了之后再放开。
宁桉走在微微靠后一点,抬眼刚好能看见他清瘦的后背。
真奇妙啊……
她止不住想,如今他俩之间的氛围,不像是小情侣间的甜蜜,也不像是陌生人间的生涩,反倒有种熟稔自然的感觉。
江晏青他,好像并不讨厌自己这个害他科举不成的幕后黑手。
山色空蒙,宁桉走了以后就有些累了。她刚想开口,就见江晏青停了下来,侧过身说,“到了。”
嗯?
到了?到哪了?
宁桉一脸懵,往前走了几步。山势忽转,道路开阔起来,绵延到远方成了一片碧顷的湖。
夕阳似血又似金,洒在绵延不断的荷花上,风吹过来的时候,荷叶鱼鳞一般层层叠叠地倾倒过来。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宁桉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哪怕是在现代,她也没看见过这么多的荷花,占据了整个湖,几乎美出一种波澜壮阔的感觉。
“这就是饶水湖?”她呆呆愣愣地开口,转过头去,江晏青竟然在很浅地笑。
“郡主,这才是赏荷。”
不是府上那点残荷败柳可以比的。
宁桉莫名地领悟到江晏青的意思,一时间她竟然有种匪夷所思的感觉。
江晏青是听见她说赏荷才提议到这来的?书会是个靶子,饶水湖才是这趟出行的目的地?
可那只是她随口编的啊?宁桉心底有些窒息。
天边昏暗下来,江晏青背着光,宁桉看不清他眉眼,只能看见唇角一点点的笑意,很浅,很薄,但是很好看。
仿佛就在那一瞬间,这个人活了过来,不再是初见郡主府花厅里面诡谲艳丽的剪影,也不是再见时松柏高林间瘦削清雅的幻象,而是活生生一个人。
“所以你才提出要到文会来的?”宁桉发涩地问。
“嗯?”江晏青有点狐疑,“你一直坐在那,我以为你喜欢花。”
“确实挺喜欢的,”宁桉下意识回答,“不是,啊,这——”
救命!这个男的好会啊啊啊啊啊!宁桉心底疯狂尖叫。
对上江晏青黑沉沉眼眸里疑惑的神色,她忽然不想说话了,笑了一下,“越走越偏,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拐了呢。”
江晏青看上去更疑惑了,“侍卫还在后面,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
“噗嗤——”
“江晏青,我逗你玩呢。”湖边有一处用木板搭出来的平台,宁桉站在上面蹲下去,把手浸到水里,抬起眼来看向湖面。
“我还以为你是想来文会斗诗。”
江晏青诚恳地摇了摇头,他是才华横溢学贯五车不假,不然也出现不在贡院面前恰巧斗上昌仪公主的法眼。
但这不意味着他像其他文人雅客一样喜欢寄情于诗,江晏青无波无澜地想,一个人每天都在想自己怎么才能活下去的时候,是不会想着这些高雅的情趣的。
一来二去,他学归学,非必要也不做诗了。
宁桉侧着眼看着他,不说话。
上辈子她喜欢住公司不喜欢回家,其实最主要的就是家里没人在等她,打开门了,空荡荡的房间冰凉得像个样板房,万家灯火照在上面,有种逼人的死寂。
到了假期,她也不喜欢出去旅游。
无论去到哪,都是拖家带口的一大窝人,宁桉时常听见有人在抱怨和孩子一起出来这不好那不好,可说这些的时候他们都是笑的。
别人越热闹,就衬得她就越孤独,孤独久了,就习惯了。
“真美啊。”宁桉喃喃开口,夕阳的红和荷花的红红成一片,余晖照在身上,又暖又舒服。
想了想,她突然抬头很认真地问,“江晏青,你以前有过喜欢的人吗?”
江晏青:“?”
“被绑到郡主府之前。”宁桉严谨地补充。
江晏青:“…………没有。”
宁桉的眼睛唰就亮了,“真的,不许撒谎啊!”
“真没有……”
宁桉:“嘻嘻。”
江晏青一脸疑惑加无奈地看向宁桉,宁桉反倒笑出了声,笑完之后,她神色忽然认真起来,“我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不然我们先相处着试试?”
试试什么?
江晏青像是被人闷头一棍一样,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真情实意的狐疑,他无意识眨眨眼,无助地发出了声啊。
宁桉挥挥手,她知道自己的话对保守的古代人来说是有点冲击,但是!都成年人了,果敢一点嘛,喜欢就先相处着试试,万一错过了呢。
江晏青长得这么好看,反正都结婚了,试试不吃亏。
成熟的大人都是长嘴了的。
“和之前说好的一样,”宁桉认真地补充,“三年,我们先相处个三年,就是谈恋爱,谈恋爱你懂吧,算了不懂也没关系。”
“总之呢,三年之内我们互相接触着,若是相互喜欢上了,这婚就不离。如果不成,那也能当朋友嘛。”
江晏青一时间有种无措的感觉,这些话放在外面,妥妥的是伤风败俗。可是也不知道宁桉怎么做到的,这些话被她坦坦荡荡一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想了想,“……行。”
话说出口之后,两人之间反倒突然沉默起来了。宁桉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水,捡了块石头打水漂玩,战绩突出,没有一块是超过两下的。
江晏青看不下去,替她捡了一块,一连漂到了湖的中间。
好幼稚哦,宁桉低头甜滋滋的笑,江晏青就把剥好的枇杷托在手绢上递给她。
太会了!竟然还买了枇杷!
江晏青是怎么藏的啊,先前一点都没看到耶。
好甜!
天色渐渐发黑,侍卫们迟迟不见两人回来,就想上前催促,刚走两步,就看见郡主手里拿着朵荷花走在前面,副君跟在后面,手里捧着大大一捧,宽大高挺的叶片把他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于是郡主就拽着人的袖口给他领路。
郡主和他副君的感情真不错啊,暗地里,侍卫长接过荷花,偷偷瞅了瞅一同上了马车的两人,颇感欣慰。
幸不辱命,终于可以和夫人交代了!
***
回程的路上一路无话,宁桉上了马车就睡着了,手里牢牢抱着那只她精挑细选出来的荷花。
小小一朵花苞,还没开完,色泽却已经非常艳丽了。
江晏青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看她,脑中不断复盘今日的收获。
今日出门这一趟,也让他确定了朗月郡主不是个草包。郡主府里洛家那件事,确实是朗月郡主策划出来的。
那当年的事,她又知道多少?
江晏青忍不住想,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景朝朝堂上有多波涛暗涌与他无关,总归他是要回到越国去的。
半响,江晏青缓缓松开手,神色冷淡地看向窗外,慢慢来,先和朗月郡主打好关系,才好继续往下查。
昌仪公主想撮合他和朗月,江晏青看得明明白白的,他也知道原因。
国师说了,虽是冲喜,可两人还是要有点感情才好掩盖天机,为郡主续命。
昌仪公主未必全信,但她不愿去赌。
马车哒哒哒跑得飞快,宁桉被江晏青轻声唤醒的时候,已经到了郡主府主院外。
拢着细绢的宫灯镶在马车内壁,灯下看人美三分,别说江晏青这个级别的大美人了。宁桉心满意足地偷看了好几眼,目送他一路去了西园。
郡主府是原本两个府邸合并起来的,江晏青的院子在西园的最东边,距离上来说,离宁桉的主院不太远。
也就是她之前实在是太宅了,才会一直没注意到府里多了个人。
“郡主。”
看见宁桉回来,悦来笑得一脸喜气洋洋,捧了两个铜瓶过来插花,边插边和宁桉聊天。
从宫里回来之后,宁桉就叫她和绸去两个人,打听打听京城里最近发生的事。
这里面就有赵家的消息。
“赵家被指责苛待子女?”
顿住筷子,宁桉拧着眉开口,赵辰乾那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被苛待了啊?
“不是赵公子,”绸去摇了摇头,往年里与亲戚间的走礼都是她在负责,对赵家的事也了解得更加透彻,“是赵家的养女,白家姑娘。”
“郡主可能不记得了,先前宁夫人来看望您的时候,这位小姐也来了的。”
她这么一说宁桉就有印象了,这位白姑娘全名盈柳,人如其名,小脸苍白,眉眼清淡,总喜欢穿一身弱柳扶风的白衣,瑟瑟地跟在宁夫人的后面。
她第一次来看朗月郡主的时候,正赶上朗月郡主在犯病,被硬生生吓晕过去。
虽然是养女,但从宁夫人带她来看朗月郡主这事就知道,白盈柳在赵家应该挺受宠爱的。
并且,宁桉记忆里面,赵辰乾还和她抱怨过父母只关注这便宜妹妹,不理他。
“怎么说?”想起今日赵家的事,宁桉忍不住发问,“白盈柳亲自说她被苛待了?”
“这倒也不是,”绸去回答,“白姑娘年前许了婚配,已经嫁到了威远侯家,出阁之后,就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出来,说白姑娘在赵家日子过得不这么好。”
“有人去问威远候世子,世子坐实了这件事。”
“白姑娘颇有善心,在京中名声不错。”悦来酝酿着开口,何止是不错,与她家郡主不同,白盈柳在外面,被夸得像个天仙下凡一样。
“所以,这事出来之后,赵家的生意就受到了影响是吧?”
宁桉总结,悦来几人又给她讲了讲赵家的事,听了半晌,她终于确定了这白盈柳拿的什么剧本。
古早小说里面,总有这么一个庶女,温柔和顺,才貌惊人,在外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善人,活菩萨。
“这里我提出一个问题,”宁桉真诚发问,“白盈柳说赵家苛待她,她没有银子,生活过得不好。”
“那么问题来了,她在外乐善好施,施粥散财的那些银子,是从哪来的呢?”
“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她的师傅,又是谁替她请的呢?”
11.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三)
宁桉预想过赵家的事发得快,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过了几天,七夕上午宁桉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见绸去急匆匆地跑来和她说。
赵辰乾打人了。
“打了谁?”宁桉顿在原地,默默盘算。
绸去深吸一口气,“威远候世子。我们问了赵府的人,说是赵公子不知道从何听说白姑娘受了委屈,再查出前几日书会的事有威远候府插手。一怒之下就打了威远候世子。”
这点消息还是太片面,宁桉不做犹豫,匆匆忙忙梳洗一番,坐车去了赵府。
走的时候刚好遇见江晏青站在院子外面,宁桉想了想,把人一起叫了上来。
“所以,你这趟去赵府,是要去探亲的?”马车上,江晏青问。
“不,”宁桉摇了摇头,眼神发亮,跃跃欲试,“说实话,赵家的产业里面有我的一份,我可不想谁动了我的钱兜子。”
江晏青轻笑一声,没说话,坐在马车上继续看他手里的书。
自从说开以后,宁桉面对他,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的感觉。两人相处起来竟然还颇为熟稔。
到了赵府所在洒金街的时候,宁桉就听到马车外传来喧闹的声音,拉开帘子一看,赵家大门敞开着,一个打扮得颇为富贵的男子拉着白裙女子赌在大门前,怒气冲冲地和赵辰乾吵架。
赵辰乾脸上还带着伤,但是与那点小伤比起来,富贵男子简直是肿成个猪头。
他们这动静那么大,早早围过来一群百姓探头探脑地看,赵家的下人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立马把人拉进去。
“郡主,对面那个男子就是威远候世子,拉着的是白姑娘。”
赵家乱成这样,马车铁定是靠近不了的了。绸去掀开帘子,把人指给她看。
见赵辰乾没有吃什么亏,宁桉放下心来,不慌不忙地理了理头发,踏脚下去。
一脚下去,反倒踩出一声娇滴滴的声音,梨花带雨地哭诉。
“哥哥,我!我只是想过得好一点!我,我——”
说到这,白盈柳苍白着一张脸,像是再也开不下口一般拧头低诉,泪珠子断线一样落下来,任谁一看了,都觉得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哟,这话说得有水平。
宁桉挑挑眉,只是想过得好一点,在了解白盈柳的赵家人眼里,这话可以是说她现在日子过得不好,只有不好了,才会哭着喊着和娘家求助。
可在威远候世子眼里,这话既说出了白盈柳之前日子过得不好,又点明了嫁于他以后过的是好日子,捧得人心花怒放啊。
最重要的是,在那些围观的群众眼里,那可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理解都行了。这样含含糊糊的话,向来是问题的爆点。
毕竟善良慈悲的仙女仙女怎么能说丈夫,说爹娘不好呢。
一箭三雕,看来这也是一位语言学家啊,宁桉感慨一句。
果然,世子一看这场面,架也不吵了,连忙地下声去安慰,白盈柳依旧再哭,只咬着唇摇头不说话,给人急得抓耳挠腮的。
“难为她还能在这么一张猪头脸面前哭得那么惨,”宁桉对着刚下车的江晏青吐槽,“要我我都憋不住笑。”
她这话说得太大声,恰巧那边现在没人吵架一片寂静,总有白盈柳低低的啼哭声,世子元宏玉一听这话,立马就炸了。
“谁在那嚼嘴舌子!当心爷爷我扒了你的皮!”
“哟,”宁桉不急不缓,怀着手慢悠悠地挽了挽鬓边的碎发,“我爷爷?你九族是批发的吗,敢这么和我说话?”
这话一出,元宏玉涨红了脸,横眉倒竖就要开骂,不料白盈柳忽然掩着脸拽住他的袖口,“世子不要!”
低垂下的眉眼间,白盈柳神色莫名,她无比熟悉这位相公的脾气,最是叛逆不过,越是要他不要的,他就越是要来。
我也不想针对你的,白盈柳在心底默默地想,要怪就怪你出现得正是时候。
巷子口还有其他人在看着,只要元宏玉一骂出口,她再劝上两句,这温婉贤淑的名声,可就刻在她身上了。
宁桉凉凉地看着白盈柳,心底嬉笑一声,好典型的白莲花啊。
白盈柳等了片刻,却不见元宏玉有什么动作,她压住眼底的狐疑,怯怯地抬起头,才看见元宏玉脸色巨变,青紫交接地看着对面马车上挂着的家徽。
怎么?
白盈柳有些不解,她仔细打量两眼,第一次没绷得住脸上的表情,那熟悉的徽纹,和宁夫人昔日带她去的那家,一模一样。
“表姊?!”白盈柳脱口而出。
宁桉笑盈盈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冷意十足,“白姑娘,你姓白,不是姓赵吧。”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个姓白的姊妹?”
宁桉说话的时候毫不掩盖声音,虽然因为病弱有些气短,但也足够不远处巷子里的人听个明明白白的了。
“哎,这人谁啊,怎么这么说话呢!”其中一粉面少年握紧拳头怒气冲冲。
“闭嘴!”他旁边的人连忙捂住少年的口,拉到角落里悄声说道,“看见家徽没,朗月郡主,皇亲国戚!”
“你不要命啦!”
那少年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青白交织,好在朗月郡主的名声向来不错,才没把人吓脱魂。
两人跑到角落里缩着,仍然掩盖不了好奇心,少年悄悄咪咪地,戳了戳旁边的人,“郡主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白姑娘?不是赵家的小姐吗,怎么会姓白?”
“我怎么知道?”旁边人翻了个白眼,“姑娘的闺名怎么可能被我们这些外男知道,只是一直听人这么说。”
“不过不是说朗月郡主还帮了洛家吗,应该是个好人,不至于撒谎吧?”
一时间,两人神色变幻。
另一头,白盈柳听见这话,脸色掩盖不住地僵了一下,眼底划过一丝愤恨,偏偏这又是事实,只能扯着脸笑了一下。
“郡主说笑了,夫人之前还带我去看望过郡主呢。”
嗯?
现在开始拿宁夫人出来当挡箭牌,打亲情牌了?
宁桉冷笑一声,倒还真没去理会她,转而看向元宏玉。
侯府不知道是怎么养出元宏玉这么个奇才来的,眼下认出宁桉的身份后,脸色非但不臭,竟然还有些欢喜模样。
他笑呵呵地凑上前来,被郡主府侍卫拦在外面也不恼,“郡主,不,堂妹,你如今可是大好了?”
“真好!真好!”
说到这时,元宏玉竟然极高兴般地笑了起来,眼神自以为隐晦地扫过宁桉的脸,面带痴容。
宁桉:“…………?”
不是,这是什么?哪来的脑残,这是在对着她发-情?!
一想到这,宁桉就觉得膈应,“果然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和她说的话现在原话奉还给你,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亲戚?”
“更何况,”宁桉淡淡地笑了一下,“威远侯传到现在,已经快要削爵了吧?”
“怎么,叫你一声世子,就不知天高地厚攀起来了?”
仗势欺人就是爽!看着元宏玉顿变的脸色,宁桉心底笑开了花。
元宏玉被她说得脸色涨红,混了一头荤油的脑子也醒悟过来了。
他家威远候与皇家算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还是燕末的时候末帝昏庸,随口给封了个候,为了这还特意改了姓。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彼时的威远侯一心致力于强抢民女送到末帝后宫去,喜得末帝找不着北。
同样这么得来爵位的人,京城里还有好几家。
隆狩帝登基这么些年,早就该削的削了,要不然他一个侯府世子,怎么也犯不上娶个商户之女。
也该娶这么个级别的美人才对,元宏玉□□熏心,止不住想。
好在白盈柳暗中掐了掐他,才没失态。
“郡主训得是,”元宏玉连连道歉,“今日是陪贱内到赵家探望岳丈,不料倒是这遇见郡主了。”
“所以呢,”宁桉不为所动,“你之前说我的事,就这么完了?”
“扒了我的皮,”她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倒地是谁扒了谁的皮!”
日头地下,侍卫手上拿着的长剑晃着银晃晃的光,元宏玉不可置信地抬起来,对上宁桉漆黑的眼眸,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人怎么这样?!元宏玉不可置信地想,我都道歉了!
“我,我,”形势逼人,他只好僵笑着脸,“是我不是,择日,择日必登门道歉,还请郡主息怒。”
“也不用择日了,”宁桉扫了眼摇摇欲坠的白盈柳,“今日本郡主就在赵家内,世子不妨快点回去收拾收拾,早去早回的好。”
元宏玉身上一僵,明白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回了。只好讪笑着带着下人往回跑,他跑得太急太快,白盈柳款款地往前追了几步,没追上去。
赵辰乾冷着脸在旁边看完了一整场好戏,见白盈柳神色凄凉,挥手让下人把人领进去。
到底是家里这么多年的妹妹,怎么可能一朝一夕就说不管就不管了呢,赵辰乾有些心累地想。
赵家的大门重重地关上,将外人或是探究或是嘲讽的视线关在了外面。
“朗月,”看见宁桉,赵辰乾脸色才好了起来,他笑着打了声招呼,又对着一言不发的江晏青点了点头。
“本来想着你身体不好不麻烦你的,没想到还是让你撞见了。”
废话,她这几日都在让人盯着赵家,专门卡着点来的,不撞见才怪,宁桉心底吐槽,面上却不显分毫。
她与赵家关系是近,但是放在当下的社会观看,那也是两家人。
再加上宁夫人又是长辈,她若是不开口,宁桉这个晚辈还真不好主动插手人家的家事。
但是既然元宏玉都得罪到朗月郡主头上了,那管不管就不是赵家做得了主的了。
到底是内宅,江晏青不好直接进去,就由赵辰乾请了去见赵家主,由丫鬟引着宁桉进了院子。
宁夫人的院子在赵家深处,布置得很是秀雅。院畔一排玉兰花开得正盛,台阶下还新植了几棵兰草。屋内的摆设也多用玉,竹,少见金银之物。
倒是不像是巨富之家。
宁夫人本人也如兰草一般秀雅,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绢纱长裙,温润如玉。
早有人把门口发生的事告诉她了,宁夫人一见宁桉过来,一脸担忧地拉着人四处打量。
“桉桉,今日怎么出来了,”见人没大碍,宁夫人亲热地开口,“怎么不再养养,可别见了风再疼起来。”
宁桉已经习惯每个长辈见她必说的几句话,熟练地把太医的话又搬出来应付过去。
“这样就好。”
宁夫人长舒一口气,赵辰乾常年不在家,也没有什么庶子庶女,除了白盈柳,身边就宁桉一个晚辈亲近些。
想到白盈柳,宁夫人的眼睛不由得黯淡下来,眉眼间染上几分愁绪。
宁桉喝了口茶,干脆地问了出来。
“姑姑,白盈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12.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四)
听到这话,宁夫人浑身一颤,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落在手腕上。
宁桉没想到她会这么大反应,当下一惊,连忙站起身抢过茶盏。
正当她准备去拿药的时候,一直静静看着宁桉的宁夫人忽然开口,叹息一声。
“你之前身子不好,不知道也正常。”
“盈柳,白盈柳她是我和你姑父的养女,她的生父本是赵家的掌柜,与我们二人多年相识,临死前,托孤给我们二人。”
一杯茶,一炷香,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穹,好像昔日那些错乱纷杂的回忆,也就不那么难以说出口。
“我和你姑父定亲的时候,赵家还只是普普通通的商人,还称不上豪富。”
彼时宁夫人的兄长已经与贵女定亲,她的婚事,自然得到许多人的重视。
谁都看得出来,宁将军战功赫赫,前途不可限量。同样,娶了将军唯一的这个妹妹,带来的好处不可估量。
更何况,宁夫人容貌娇艳,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当时从皇宫贵族到世家权贵,只要是适龄的男子,都纷纷求娶。可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个情况下,宁夫人忽然下嫁给了商户之子赵聿致。
京中巨震,更令人更意想不到的是,婚后,宁夫人不仅没有安分待在家里侍奉婆母,反倒是坦坦荡荡地走出来,与赵聿致一起经商。
此后战乱,和平,动荡中赵家迅速发展壮大,成为实打实的巨富。白盈柳的生父,白育之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白育之本是读书人,后来家道中落无奈放弃求学,当了赵家一家铺子的掌柜,与赵宁二人一路走过来,算得上一声知己。
只是后来,行商过程中的一场意外,白育之为了保全货物,死在了劫匪手下,临死前,托孤于赵聿致夫妇。
“我还记得,当时白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宁夫人愣愣地回忆着过去,那是一个冬天,客房内燃着熊熊的炭火,瘦骨嶙峋的男人不住地咳,死死拽着她的手,眼神亮得惊人。
“夫人,白某自知羞愧,可如今,如今亦不得不开这个口了,”病榻之上,白育之喘息半响,呕出一口血,随手抹掉,“我白家书香门第,可惜出了我这么一个庸才,连香火都保不住……”
“如今,如今——”白育之眼含热泪,呢喃着开口。
“只求夫人将盈柳养大,为奴为婢也好,留她一口气在,我便满足了。”
话音未落,便断了气。
此刻赵辰乾,赵聿致的独子已经出身,他们膝下无女,也不忍多年好友死不瞑目,办完葬礼之后,便收养了白盈柳,阖府上下当做嫡小姐一样对待,好好地养大。
只是没想到,为了顾念旧友的遗愿,没给白盈柳改姓这件事,成了白盈柳心底扎下的一根刺。
“我本以为这些都是虚的,这些年来,我们不说对她多好,也敢说一句问心无愧。”
宁夫人垂首掩面,遮住眼角的泪痕。
“只是没想到,盈柳她不这么认为。”
说到这,宁夫人泪流满面。
赵辰乾从小就展露出惊人的经商天赋,幼时不爱读书,一直跟着赵家的商队天南地北地跑,一年到头归家不过三两月。
见不到长子,宁夫人二人不免对幼女更加疼爱几分,甚至为了不让她多想,没要其他的孩子。
白盈柳就这么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五岁,及笄过后,宁夫人思虑再三,还是不忍心早早把女儿嫁出去。
可就在这时候,白盈柳主动开口了。
彼时宁夫人不知道女儿心底的弯弯绕绕,也不避讳,直白地说了她太小了,还没给她相看人家。
宁夫人没注意到,听见这句话时,白盈柳眼底一闪而过的愤恨。
本是父母怜子的好意,到白盈柳眼里,就不是那么个回事了。
她觉得,养父母是想耽误她。
“其实我也看出来了,盈柳她并不想在我们这一类人家里面找。她想要嫁到权贵家去。”
可宁夫人长在宁家,如何不知道这些高门大户里面日子有多难过。
士农工商,权贵世家更在其之上,嫁到里面,若是出了点什么,赵家可就护不住这个女儿了。
“可她既想,我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拦着,于是我就开始给她相看。”
为此,宁夫人主动找上了昌仪公主,想要给白盈柳找个品行端正的权贵子弟,也好让人知道,白盈柳后面,始终还站着个赵家。
谁也没想到,合适的人选还没挑出来,白盈柳就先找上门,说是倾心于威远候世子。
“听见她说她喜欢威远候世子的时候,我俩都懵了,”宁夫人语气哽咽,看了看宁桉,犹豫一下,还是接着开口。
“我宁愿她这辈子不结亲,也不愿意她选了这么个人!”
宁桉:“…………?”
元宏玉在赵家夫妇眼里的形象是有多差,逼得对女儿千依百顺的两人都气成这样?
她再想一想元宏玉满脸萎靡不振的样子,一瞬间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宁夫人了。
“元宏玉他是有什么毛病吗?”想了想,宁桉考究地问。
“他,”宁夫人简直难以启齿,想了想,自家侄女已经结亲了,多知道点也好,还是开口,“元世子刚及弱冠,膝下已经有了八个庶子庶女了。”
宁夫人简直要郁闷死,他们这些人家嫁女,虽然管不到别人后院,但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不要亲还没结就搞出个庶子庶女来,讲究最基本的体面。
元宏玉这事,放在整个大景都是无比炸裂的。
宁桉:“…………”
多少?八个?!
她家一大家子亲戚加起来都没他多,这是什么年纪轻轻儿孙满堂?
“白盈柳不知道?!”
宁桉匪夷所思,若是没选择被逼着嫁过去,那宁桉还觉得她挺可怜的。但是要是知道了自己选的,那只能尊重祝福了。
“知道,”宁夫人哀叹连连,“我们本担心她是被人骗了,一查出来就急急忙忙告诉她,还找了元宏玉的几个嫖-头来作证,可是她不听啊!”
“好说歹说,就是要去当世子夫人!”
宁桉:“…………”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以前悦来讲来给她取乐的一件事,说是京城有个侯府少爷年纪轻轻流连花丛,京城的青楼就没有他没去过的,还自称花中老手怜香客。
原来这人就是他啊……
“做父母的,哪里能眼睁睁就这么看着孩子跳进火笼里!”
宁夫人满心郁闷,“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对她发火,可盈柳越想越不开,竟然与那威远候世子私通,还怀了!”
宁桉大开眼界,她止不住怀疑元宏玉是不是会下降头,怎么就给白盈柳迷成这样?
什么古代版pua。
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赵家夫妇再急再气,也没办法。景朝再开放,未婚先孕无媒苟合这事说出去,白盈柳都要被人笑一辈子的,他们如何舍得!
宁夫人拉下了脸,请来京城最好的妇科圣手藏着掖着给白盈柳养着。
他家有的是钱,不就是养几个孩子嘛,只要白盈柳想,养一辈子都行。
但白盈柳不同意,绝食,不言,冷眼看着宁夫人哭得满眼泪,就是不松口。
最后,迫于无奈,宁夫人只好联系了威远候府,重金砸过去,只求他们来提亲。
就连聘礼都是赵家偷偷摸摸运到威远侯的,想到这,宁夫人也是醉了。
“所以,白盈柳说的好日子,就是嫁到侯府后院里整日面对着满园的女人和孩子?”
“求着给人当后娘?”
“不愧是仙女下凡,果然是菩萨心肠。”宁桉点评。
接下来的事,就是老一套了。白盈柳嫁过去后,发现日子没有她想的那么好过,宁夫人劝她和离,她置之不理,转手背刺起养父母。
赵家的生意基本没瞒过她,哪家铺子营收多少,哪家酒楼从哪进货,信息泄露,营造舆论加抹黑,赵家的生意,不可指使地收到了影响。
若是这样,还只是毛毛雨。
只是为了白盈柳的婚事,赵家把手里的现钱废纸一样往水里丢,一时间周转不过来,又遭此劫,其他的商户也不是傻的,纷纷扑上来咬口肉。
最直观的,打价格战。
一番之下,赵家的生意哀颓下去。
赵辰乾本来在外走商,也是因为这事才急急忙忙赶回来的。
宁桉思索半天,叹息一声,赵家这桩事,在白盈柳和威远候府的引导下,可谓是乱得一团糟。
她考虑一下,理出赵家困境的苗头。
首先,不能和其他商户打价格战,价格战这种东西,适合发展的时候拉拢客户,但赵家现在风评不好,价格一降了,那就是做贼心虚了。
古往今来一个歪道理,你没做,那你心虚什么呢?
赵家家底再丰厚,也受不了这样来。价格降下去,肯定会有一堆人蜂拥而至来买,但是便宜占完了,该骂的还是会骂。
所以,要先洗白赵家,洗白的主力军,向来是那些书生文人。
可文会那个把柄,还捏在别人手里呢。
“这般手段,不是白盈柳与元宏玉做得出来的,”宁桉试探着问宁夫人,“威远候府背后应该还有其他人,姑姑可有头绪?”
宁夫人酝酿着点点头,“太深的不太确实,但是威远候府内部,倒是有个人选。”
宁桉刚想开口,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转过身,悦来满脸凝重地跑过来。
“郡主,威远候府来人,说是给郡主赔罪来了。”
13.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五)
大景赔罪也是颇有讲究的,一般而言,会请一个中间人帮着。
元宏玉带着一堆丫鬟小厮跑回威远候府后,自然有人把事情捅到威远候夫人那。
威远候夫人姓刘,一品诰命,膝下除了元宏玉这个心头肉,还有一堆庶子庶女。
听完下人的汇报后,刘夫人气急攻心,一怒之下摔了满地瓷碟,和元宏玉出去的下人也都被拉去打了板子。
朗月郡主特地提了赵家,那意思很明显,要请赵家当这个中间人。
威远候府想找她,简单,往赵家去吧。当然,若是赵家不满意,可别想顺顺利利地回来。
她们还不能不去赔这个罪!
元宏玉那几句话,往深了想,那可是藐视皇威!别人可能做不起文章,可朗月郡主不一样!
想到这,刘夫人越想越气,她向来自视甚高,看不起赵家这类的卑贱商贾,要不是那赵家舍得出银子,哪里会让白盈柳进门。
区区一个养女!
想到要去和自己眼里的下等人赔罪,刘夫人就恶心得快要吐血。
她自己不愿去,也舍不得元宏玉去,坐在正桌上死命的绞帕子,半晌下定决心,唤了丫鬟进来。
“去,把二少爷找来!”
侯府二少爷姓元名叶生,元叶生是府内姨娘的孩子,向来入不得刘夫人的法眼。
可偏偏这人颇有几分手段,刘夫人也就捏着鼻子应下,预备着养了给元宏玉当个幕僚。
元叶生步履匆匆地赶到主院的时候,就看见刘夫人锦衣华服,满头金簪地坐在上面,见他来凉飕飕地笑了两下。
“给母亲请安。”
满地的碗碟碎片没有打扫,元叶生视而不见,干脆利落地跪在地上。
刘夫人见状,满意地笑了笑,心底嘲讽地暗想。
到底是贱婢生出的孩子,爹不疼娘不爱的,没有半点骨气。
这样也好,省得日后不知天高地厚,爬到玉儿上去了。
她冷淡地看着元叶生跪着,额角冷汗逐渐滑落,才满意一笑,淡悠悠地把事情吩咐下去。
半个时辰后,元叶生一瘸一拐地走出主院,带上威远候府准备的歉礼上了马车。
一路出乎意料的顺利,赵家的人听说了他的来意,冷笑一声,到底没有阻拦,带着人一路顺畅地进了府。
元叶生压下眼底的诧异,亲手捧着漆盒,面带微笑地往里走。
除去最开始的诧异外,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赵家这么做的原因。
怕他回去和刘夫人等人告状,得罪了婆母,白盈柳在侯府的日子还能好过。
赵家竟为她牵虑至此!
元叶生眼底深深划过一丝愤恨。
进了主厅,元叶生不动声色打眼一看,赵家家主不在,反倒是赵辰乾坐在那,陪着给身着玄衣的男子喝茶。
这人容貌极盛,年少面容还未完全长开,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额间一颗红珠,黑沉沉的眼睛扫了眼元叶生,嘴角抿起。
江晏青被郡主府招婿之前,在京城颇有才名,只是他不喜与才子交游,也不常在书会露面,元叶生自然没见过这张脸。
可现在能出现在这里的,还会是谁?
“在下威远候府元二,见过副君。”
元叶生匆匆鞠躬,捧起漆盒,“兄长胡言,不慎冒犯郡主,还请郡主见谅。”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拿捏得极好,不快不慢,语含歉意,有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一下浇灭人心底的火气。
赵辰乾冷眼看着元叶生,轻讽一声。
对于威远候府的人,他一向没有好脸色。特别是文会那事查到后面,竟然还有威远侯府的影子,更让赵辰乾厌恶透了威远侯府。
“怎么,你家世子自己做的事,倒还要你来赔罪?”赵辰乾冷声讽刺。
元叶生笑容一僵,只好再次赔罪,“世子愧疚难当,回到府内就病倒了。这才要我代兄请罪。”
“呵呵。”赵辰乾冷笑两声,不再说话。
元叶生无法,举着漆盒看向江晏青,动了动嘴正想开口,就听见平淡沙哑的声音响起。
“既然是向郡主赔罪,那就等着郡主来吧。”
元叶生眉头一跳,只好应下。
半响,宁桉才不慌不忙地从后院里走出,进到主厅内。
一进去,她就看见江晏青捧着茶盏坐在上座,一言不发。赵辰乾反倒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时不时用眼神藐下首的男子一下。
怎么感觉江晏青好像一直在冷眼旁观呢?
宁桉心底狐疑一想,这几日里,她没少约江晏青玩牌,洛娘子忙着重新开店,洛栖颜也日日早出晚归,恨不得住在书院里面,和他们一起玩牌的,还是绸去悦来两人。
绸去负责打听府外的消息,玩牌的时候常常会提上几句。
宁桉本以为江晏青会问,可是他好像并不感兴趣,除了两人相处的时候,一直是种冷眼旁观的态度。
算了,宁桉不去想,毕竟江晏青看上去就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那种人。
见她进来,下首男子急急忙忙起身赔礼,宁桉视线落在他身上。
威远候府二公子,就是之前宁夫人所怀疑的人之一。
“见过郡主,”元叶生躬身行礼,将手中漆盒展开,露出里面华贵的首饰来,“今日兄长失言,还请郡主多加宽恕。”
宁桉打量两眼首饰,一整套华美的头面摆在黑漆盒里,色泽鲜美的朱红宝石镶嵌在鎏金钗上,阳光照进去,折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光芒。
啧啧啧,她不由得感慨两句,这种品相的东西,一看就是御赐之物,前世估摸着只能在博物馆见着。
穿到古代,精巧的首饰倒是见了不少。
除此之外,元叶生身后的下人手上还捧着两个漆盒,分别是给赵府的登门礼和赔罪礼。
元叶生这番上门,可谓是做足了礼数。
“这些礼是你备下的?”宁桉扫了两眼首饰,兴致缺缺地移开眼。
“郡主金枝玉叶,这些礼物自然是夫人派人备下。”元叶生愣了一下。
懂了,宁桉点点头,看来威远候夫人对她颇不待见,这歉礼是元叶生一手准备的。
宁桉对这些纷杂礼数不感兴趣,也不想和元叶生在这你一句我一句滚车轱辘话,之前让元宏玉赔礼,也只不过是打压打压威远候府的气焰。
省得人一天来赵家门口闹事。
示意悦来收下漆盒,宁桉抬额示意,“行了,礼物我收下了。”
“告诉威远候夫人,好好管教管教自家的金疙瘩,儿孙满堂了,竟然连话都不会说,说出让人笑话。”
“你走吧。”
“……?”
元叶生愣在原地,替元宏玉到各家赔罪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听说是要去和朗月郡主赔罪的时候,元叶生心底快骂死元宏玉了,一天天的尽挑着不能得罪的人得罪,还要人来给他擦屁股!
他本以为这次和之前一样,要被人嘲来辱去,不料就这么轻易地了解了?
朗月郡主是这么个性格?
“怎么,还要留你吃饭不成?”宁桉淡淡地开口。
“不敢。”元叶生垂下眼眸,连忙退了回去,等到出了花厅,热烘烘的阳光洒在身上,他才如梦初醒。
碧蓝天穹明亮,赵家的院子里花草缤纷,香气扑鼻,风吹过来,满院竹林摇曳。
元叶生顿了顿,一直紧绷着的身子舒缓,垂眼看向空荡荡的双手,有些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威远候夫人那样子,还以为有多难呢。
果然,狗眼看人低,小人看人贼,这一家子,都没救了。
再等等,元叶生心底对自己说,再等一等。
他眼神隐晦,抬脚走出了赵府。
另一旁,白盈柳换了身衣服,僵着脸匆匆忙忙走过花园,来到主厅。
赵家里,她的闺房依旧保留着。除了洒扫的奴仆,没人进去过。
想到这,白盈柳眼里划过一丝怨恨,别家的闺女出阁之后,母亲少不得常常到闺房里啼哭,睹物思人。宁夫人竟然半点没踏进去过。
想来也是,白盈柳讥讽般轻笑两声,不是亲生的,果然就是这样。
她过来的时候,没少遇见赵府的小人,有几个还是白盈柳颇为眼熟的管事。
只是这次见了面,那些人不再像以前一样热络地上去嘘寒问暖,礼仪问候无一不到位,可偏偏白盈柳注意到,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复杂。
想到这,白盈柳越发气愤,定是赵家夫妇在背后嚼舌根子,他们才敢这样!
连下人都管不好!还想对她指手画脚!
白盈柳怒气冲冲,好在她绷得住理智,更不愿意在朗月郡主面前丢了脸,挂出一脸温柔妥帖,怯弱娇柔的笑容踏进了花厅。
第一眼,白盈柳先是看见了主座上的江晏青,眼底划过一丝难以压抑的惊艳。
朗月郡主结亲得匆忙,那时她嫁到赵家不久,也不知道宁夫人怎么想的,竟然不带她去!
她低垂下眉眼,眼底划过深深的嫉妒,知道朗月郡主招的是个白身的时候,她还止不住笑,没想到竟是个神仙般人物。
怎么什么好事都被她得了?!
白盈柳心下不甘。
她进来这么久,这些人全都一副没看见的样子。
朗月郡主和副君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半点不往她身上看,就连赵辰乾,这个好哥哥,也对她爱搭不理的!
宁夫人还说她半点不顾念亲情,白盈柳冷笑,就这些亲戚,如何让人顾念得起来!
赵家对她是不错,白盈柳心想,可既然对她好,为什么要拦着她嫁给威远候世子?!
她难道不知道元宏玉昏庸无能软弱好色吗?!她想要的,从来只是威远侯府带来的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白盈柳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宁桉,眼神晦涩。
她才能跟朗月郡主,平起平坐。
14.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六)
宁桉不知道白盈柳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和江晏青闲聊一会后,她得到一个新的消息。
赵家文会幕后的人,就是威远候府,具体来说,就是不久前前来替兄赔罪的元叶生。
“元叶生这个人有些特别,”江晏青说,“比起威远候世子,他才识渊博,可以称得上一句学贯五车。再加上做人圆滑会来事,在京城的学子中颇有名气。”
宁桉仔细回忆元叶生的模样,“我看他没有披衫带簪,似乎没有科举?”
“不错,”江晏青唇角微微勾起,可惜他天生嘴角向下,神色平淡,哪怕笑起来,看上去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宁桉却离奇地从中看出点戏谑来。
“嫡子无能庶子却才华出众,威远候夫人怎么能容忍元叶生去考个状元回来?”
“她早早给元叶生荫蔽了个七品官,每日里除了点卯无所事事的那种,断了元叶生的科举路。”
一个人的手段,处事不是天生而来的,短短几个照面,宁桉也察觉出了元叶生的野心,可就是这么一个人,面对断了他路的嫡母,会心甘情愿?
“但离奇的是,安在威远候府内的探子说,元叶生与生母不亲,反倒是对威远候夫人颇为顺从,几乎到了言听必从的地步。”
一个颇有野心被毁了前程的庶子,一个有两份手腕却只顾自己孩子的嫡母,他俩关系好?
这可真是……有意思。
“书会是他故意留下破绽的?”
宁桉发问,既然能查出来,说明这事不是天衣无缝,可元叶生既然做了,不至于留下破绽。
“不,”江晏青摇摇头,“破绽来自元宏玉。”
宁桉:“……?”
“元叶生找的那几个书生,其中被打的最惨的那个,是元宏玉的老相好,只是读书人注重名声,藏得很好。”
“他被打后,元宏玉前来探望。郡主府的人顺藤摸瓜摸过去,才大致确定了。”
脑海中浮现出书会上一眼扫到的三角眼书生,宁桉神色复杂。
“这威远候世子,可真是癞蛤蟆爬青蛙,长的丑,玩得花。”
“这样一来,元叶生所选的人,就颇有意思了,”宁桉兴致盎然地想,“他知道赵家会去查,所以才特意选了元宏玉的人。”
“搁这借刀杀人呢?”宁桉嗤笑一声。
若是只有赵家查,可能还查不到元叶生身上,但加上个郡主府就不一样了。
昌仪公主专门为女儿养了一支暗卫,过了皇帝的明路,只听宁桉吩咐。
“书会的事他们按着不发,等着吧,时间到了,威远候府打什么算盘,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江晏青放下茶盏起身。
“走吧,去吃饭。”
宁桉轻笑一声,牵上他的手,两人一同往前走。
宁夫人不喜奢靡,赵家的午膳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宴席设在荷塘旁的小亭里面,南风一吹,杨柳依依。
不同于京外饶水湖,赵家荷塘里种的是些稀罕的品种,请来花匠专门养护着,白莲,紫莲,最显眼的是一朵红莲,色泽纯正,莲蕊泛金,很是奇特。
与城外的波澜壮阔不同,主打的就是一个精致华美,财大气粗。
看见这满池的莲花,宁桉一下子就笑出了声。
“副君,”她戳戳江晏青,“郡主府的不算,那赵家的池子,可称得上赏荷了?”
江晏青忽地想起饶水湖畔,他那话刺她,说郡主府满池残荷败柳,算不上赏荷。
还记着呢,江晏青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面不改色,只是耳畔飘起一抹殷红,“那要看郡主怎么想了。”
“嘻嘻,”宁桉狡黠一笑,背着手走在前面,“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莲是和谁去赏的。”
江晏青:“…………”
“吃饭!”
江晏青不说话了,飞快向前走到亭子里。
“你别害羞呀。”宁桉笑意盈盈地追了上去。
亭子里面,宁夫人和赵辰乾早已入座,白盈柳姗姗来迟,一来就看见两人有说有笑的场面,心底更不是滋味。
她在主厅插不上话,干脆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新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白底,只是用上了非有品级的贵女不得用的莲凤纹。
可宁桉一眼都没往上瞟。
白盈柳心情复杂。
宁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没说话。
赵府的厨子做的一手上好的荷花宴,新鲜摘下来的荷花花瓣挂上面糊下锅一炸,再复拼成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以荷叶为底呈上来,咬一口,满嘴清香。
宁桉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起来。
一家人吃饭,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吃到一半,赵辰乾就像突然想起一般提了一句。
“北砚郡那边,怕是要起战事了。”
宁桉动作一顿,江晏青就是北砚郡的人,她抬眼望向赵辰乾,“怎么说?”
“越国的商队前不久突然提出要向我们换购一批棉麻,粮食。之前一直用马匹来做交易,现下也改成了玉石这些。”
古时马匹是战略物资,一旦要起战乱,就会被官府牢牢管着,不允商户交易。
赵辰乾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出入北砚郡的文书突然繁复起来,赵家是大商会倒还好,有些小的走商已经进不去了。”
宁桉心底一沉,不论到底有没有战事,北砚郡的异变都是实打实的发生了。
原主父亲宣武大将军,此刻正驻守在洮山郡,距离北砚郡,不过一关之隔。
见她神色凝重,赵辰乾反倒安慰起来,“别担心,战事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打起来的。越国老国君病重,朝中内外乱成一团。”
“内乱如此,如何会直接攻打北砚。”
“是啊,”宁夫人亦开口,“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大景也不是毫无抵抗的余地,又何必在这杞人忧天呢。”
说的也对,宁桉顿了顿,释然一笑,“是我想多了。”
战争,多么遥远的词,在现代的时候,除了每天的新闻联播,宁桉从未亲身经历过战乱。
可战争的残酷,本不是语言能描绘下来的。
“副君,”她看向江晏青,“你家里……”
“无碍,”江晏青摇摇头,“我父母双亡,族中长辈这些年也大多陆陆续续离开北砚,倒也没什么可以记挂的。”
因着赵辰乾这一句话,这顿饭吃到最后,人人都觉得有些没滋没味的,就连白盈柳,也一直坐在原地沉思,一言不发。
吃了饭,宁桉回了郡主府,坐在书桌前持笔沉思。
她会写毛笔字,字迹和原主比起来也大差不差,只是穿越过来这么久,宁桉还是第一次动笔。
宣纸上,笔尖轻点,佛经顺流而出。
之前工作烦闷的时候,宁桉一直有抄经解压的习惯,可穿越过来后……身为朗月郡主,她能有什么烦恼?
宁桉不可否认,赵辰乾的话,给她敲响了警钟。
她现在的舒适,来源于朗月郡主的地位,来源于大景稳定的内部,可若是这些颠覆了,她真的能在古代过得很好吗?
宁桉不确定。但如今,她只能一步步来,最趁手的武器,就是在现代学到的知识与见闻。
看着笔下的经文,宁桉一点点凝起眉头。
公关需要媒介,特别是现代的公关,与媒体维持良好的关系一直是pr的主要工作之一。
现代的时候,网络传播媒介多,速度快,具有很强的不确定。看似很小的一个问题,可能一夜之间就登上热搜。
但古代不一样。
文字,成为了限制信息传播的重要原因。
宁桉心底理着思绪,大景的消息,除了官府的邸报和各家的情报机构之外,在普通老百姓间传播的方式主要是口耳相传。
这种传递的方法,其实很不适合公关,传播速度慢,传播准确度还不高。
比若她最开始让人宣扬洛栖颜和耀华监的事,就需要派出许多人去做,即便如此,信息的传播面还是不广。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宁桉最开始的设想是报纸,但又很快被她否决。
最主要的原因,识字的人太少了。
“网络,书籍,报刊,文盲……”
她无声呢喃,半晌,眼眸一亮,忽然有了个主意。
——讲报人!
民国初期的时候,全国上下文盲率高得吓人。这时候的报社,有一个特殊的职位叫做讲报人。
顾名思义,就是请人讲报,把文字化为语言,直接读给百姓听。
大景如今的文化环境,与民国何其相似。
有了初期的设想,宁桉飞快取了张白纸写写画画。
“纸质的报刊可以少量的做,专门发售给读书人这些。读报倒是可以分成两部分。”
“其一,要设立一个固定读报所,没必要新找地方,就在茶楼里面,每日让说书先生读就行。”
“其二,街头巷尾,每日里固定些时间段,让人拿着报纸走街串巷地读。”
“并且,”宁桉思虑片刻,“读的内容也很重要,不能涉及到朝中之事,若非必要,也不要牵扯到官员。但是可以预留出一个板块来,请人专门讲解新政策什么的。”
许多朝廷颁发下来的新法推行不易,就是因为许多百姓不了解这事。
同样的,这也就导致有许多官员尸位素餐,不按新法办事。
只是这倒底不是言论自由的现代,宁桉酝酿片刻,还是划掉了这句。
哪怕有隆狩帝的重视,这也不是现在她可以动的东西。
“最开始,可以先登一些东家长西家短,贴近百姓生活的大事。等到后面了,可以渐渐开设科举专栏,德育专栏……”
她这一写就是一两个时辰,等到最后,宁桉长舒一口气放下笔,桌案上早已堆满各式的纸张。
最后一步,给报社取个名字。宁桉思绪片刻,提笔一挥,写下几个大字。
——百家报
闻百家之言,以求其道。
至此,百家报初步的企划,就写在了这一方小小的书桌上了。
“现在,差的就是一件彻底打响百家报名声的事……”
宁桉默默心想,“而这件事,将以赵家为起点。”
15. 百家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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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百家报(二)
宁桉之前上班的时候,公司内部有一种说法,如果你要报某个颇受感激的人的黑料,最好的时间不是在他风头最盛的时候,而是要再等一等。
人都是异变的,先前对人感恩戴德,可不过几日,这种情绪就会被迅速淡忘。
记忆却不会消退,这时候,再出现眼熟人的黑料,会迅速成为爆点。
七夕,中元……时间悄无声息流过去,京城里,关于赵家书会的议论声也少了许多。
从瑞祥楼回来之后,宁桉上了折子,前前后后又跑了几个地方,终于大差不差把该做的给做全,就等着挑个好时机打出名气来了。
就在八月开头的某一日,转机来了。
有人抬着先前在书会撕书,被赵辰乾打晕过去的白面书生到了赵家商会门口,铺天盖地地哭起来。
“儿啊,我的儿啊,你就这么去了,留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啊!”
商会面前,一白发苍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泣涕连连,哭天喊地地往地上面色青灰的男子身上哀捶,悲鸣声很快引来一群百姓,围着几人指指点点。
“哎,这是怎么了,这不是那个张书生吗,怎么躺这了?”一旁不断有人连声询问,那老妇也不开口,呜呜咽咽地哀嚎。
旁边,中年妇女衣不蔽体,穿着破烂,怀里抱着个懵懂孩童掩面痛哭,泪水沾湿衣裳,一时间闻者皆不忍侧目。
“当家的,你就这么狠心!就不管我和恒儿了吗!”
只有懵懵懂懂的孩童,被母亲抱着,满面茫然。
与此同时,赵家商会里面,赵辰乾收到消息,连忙赶来。
却见街道那头,白盈柳依旧一身素雅长裙,发间难得的簪了几根金玉钗,弱柳扶风地走了过来。
“前不久城外那边不是办书会吗,我听说啊,这张书生在书会上不知道怎么了,惹到了赵家的公子,被打得吐血!”
“赵家公子!”一人惊呼,“那不是前不久冲到威远候府打人的那个吗?!原来早早就打了别人!”
这几句话一出来,已经有人表情怪怪地看向白盈柳了,她常年在外走动,自然有人知道这点赵家的小姐。
白盈柳心底一哼,放在之前被人这么看着,她保准止不住生气,只是现下却不在意这么多。
面上一惊,白盈柳像是才看见商会前几人一般,满脸哑然,震惊地扑过去,颤颤巍巍的指尖往张书生的鼻尖一探,惊叫一声退了两步。
“啊?!”
白盈柳惊诧连连。
“小姐,小姐你可要替我做主啊!”那老妇一把跪倒在地,一边哀嚎一边朝白盈柳磕头,哭声震天响,哄得围观百姓不忍再看。
看着老妇,白盈柳面上划过诧异,懊恼和悲切,连忙把人扶起来,一脸的感同身受,从头上拔下把的珠钗,闪亮亮的金玉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老人家,”白盈柳细语盈盈,眼含热泪,“我,是我们赵家不对,这钗子你先拿着,好歹能换几个钱。”
“我,我也只能——”
白盈柳声音悲切,像是再也说不下去,掩面轻泣。
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披散开来,皮肤苍白,眼角发红,言语间有种浓浓的悲哀。
“姑娘,”一旁的妇人看不下去了,叹息一声探步去扶,“别这样,赵家,哎——”
京城里谁不知道,赵家苛待幼女,偏宠长子。
想来这姑娘的日子也不好过,据说被赵家公子冲到威远候府打的人,还是她的相公呢。
可怜啊,摊上这么一家人。
“有钱无德,这还是个书生呢,都被打成这样!换我们这些来,岂不是打死都没人管!”
妇人言语愤懑,低声暗骂两声。
“我知姑娘心善,可这是实在和姑娘无关,姑娘多顾念顾念自己……”
“是啊是啊!”
一时间,几个妇人连声对着白盈柳安慰起来,白盈柳泪眼婆娑,脸颊嫣红,顺着势站了起来,却依旧摇头咬唇,一抬手褪下了手腕间的白玉镯往张书生的发妻上塞。
“抱——”
“拿什么拿!”
商会里传来一声暴喝,白盈柳故作惊恐地抬起眼,就见赵辰乾怒发冲冠地冲过来,抢过镯子,发了狠往地上砸。
蠢货!
看着满脸惊恐,哭得眼眶通红的白盈柳,赵辰乾气得眼前发黑,这事他赵家占理,白盈柳哭什么哭,给什么给!
这么一给,不就是说赵家心虚了吗!
她还顶着赵家人身份呢,就这么迫不及待做实赵家仗势欺人的事!
赵辰乾一时间脑内嗡嗡,不敢相信。白玉镯砸在地上,碎成几片,清脆的声响里,白盈柳尖叫一声,浑身发软。
老妇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浑身巨颤,怀里死死抱着的珠钗落了一地。
“哇哇哇哇——”
其中一根钗子扎到了被妇人抱着的孩童身上,那孩子瞳孔一缩,猛地哭了起来。
一时间,往日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赵家商会门前人人缄默,只有连绵不断的哭泣声。
赵辰乾冷眼看着这一切,白盈柳满面涨红,难得怒气冲冲地冲过去把孩子拉到身后,语气颤抖。
“哥哥!”
“别这么叫我,”赵辰乾怒极反笑,凉飕飕地扯了扯嘴,一挥手,赵家的护卫蜂拥出来,围成个圈,把几人困在正中。
护卫们都是走商惯了的,膀大腰粗地站成一排,凶神恶煞,气势汹汹,都不用开口赶,围观的百姓都齐刷刷地往后退了老远。
见状,白盈柳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意。
对,就是这样,赵辰乾越是以势压人,就越是衬得她这个赵家小姐出淤泥而不染。
赵辰乾一直在关注着她,自然没错过这丝喜意,心底失望更甚,颇有些心灰意冷。
就在这时,一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从商会里走了出来,见到面前的乱象,叹息一口,对着远处的百姓鞠了一躬,朗声开口。
“我乃赵家家主赵聿致,今日之事,我赵家自然会给大家一个交待!”
“若是真是犬子所为,”赵聿致扫了眼赵辰乾,语气不变,“我自当亲自把逆子扣交官府,依律法处置,绝不轻饶!”
赵聿致多年儒商,颇为亲和,他这话一出,百姓们纷纷错眼,窃窃私语。
“若不是……”语气一转,赵聿致面色一沉,“无论是谁陷害赵家,我赵家绝不善罢甘休!”
迫人的气势从赵聿致身上迸发而出,多年的行商生涯让他气势极其逼人,瑞凤眼一扫,众人都被吓得喃喃无措,不敢开口。
“诸位!请回吧!”
赵聿致朗声开口,赵家的侍卫也涌了上来 ,把张书生一抬,也不遮着挡着,光明正大抬着往衙门走了。
老妇几人跟在后面,面色凄然,走之前不忘把满地的珠钗捡起来拽怀里。
这都是钱啊!
几人眼底强压喜意贪婪。
另一头,宁桉坐在瑞祥楼里,听着暗卫鸿一向她讲诉。
“确定人没了?”
听到那张书生是被人抬着来的,宁桉猛地抬头,眼眸紧缩。
死了?!
江晏青动作一顿,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
“确实是没了,”鸿一确切地点点头,他是皇帝专门培养的暗卫,死人见了不知道多少,一眼看过去就能确认人真死假死。
“尸体浮肿,淤青,脸上有伤,确实是被殴打之后没挺过来死的。”
“不对劲,”江晏青坐在一旁,闻言摇了摇头,“赵辰乾打的那次,虽然看上去惨烈,其实都是些皮肉伤,伤不到内里。”
“养两天就好了,张生年纪轻轻的,不至于熬不过去。”
宁桉若有所思,“看来,这是后面有人又下了毒手。”
“只是……”她有些犹豫,“赵家一直不忘关注着张生,怎么会让人后面又被打了。”
“鸿一,”宁桉问,“赵家盯梢的时候,是在哪盯?”
“张家住在巷子里,赵家的人都是蹲守在外面,盯住有哪些人来往张家的。”
鸿一略一思索,“张生养伤那几日,除了威远候世子乔装打扮来看了几日,和看伤的大夫,就再无旁人了。”
给张生看伤的大夫年过花甲,鬓发都快掉光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要说他能把张生打成那样,宁桉怎么都不信。
“威远候府不可能有什么绝世高手,能在盯梢下悄无声息地潜进去打死人。”
这话一出口,在场几人都明白了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一眼。
宁桉叹息一声,“这么看来,怕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了。”
“张生未必想到自己会这么没了,”江晏青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开口,“自以为和威远候府做生意的是他本人,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宁桉不在言语,摆摆手示意鸿一下去。
抬眼望向瑞祥楼,楼内一切都已经准备好,高台的侧边放了张桌子,堆叠着厚厚一叠纸张,宁桉亲自排版的,极富uc震惊体精髓的百家报体已经印好。
另一头,一排漆木桌后坐了三个中年说书先生,都是洛娘子亲自挑出来的好手,口技如何不说,声音绝对够洪亮。
“郡主,”鸿二从瑞祥楼外跑了进来,“赵家老爷那边传消息过来了。”
时机到了。
宁桉深吸一口气,老实说,大景和现代是截然不同两种社会,她也不确定百家报能不能办得下去。
可是总要去做。
洛娘子站在一旁看着她,宁桉独自站起身往外走,瑞祥楼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热闹的街市露了出来。
她执起火折子,对准挂在大门前的炮竹,手腕微倾,噼啪的燃烧声响了起来。
“瑞祥楼这是要开业了?!”
有百姓注意到动静,好奇地凑过来,又不敢里炮竹太近。更有孩童拍着手,兴奋地指着长长的引线拍手。
“放鞭炮喽!放鞭炮喽!”
“进来,”不知何时,江晏青走到了门边,拉着宁桉的手腕往里走,“别被嘣到了。”
引线燃烧殆尽,先是轻轻的噗嗤一声,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爆竹爆开,燃起一片喜庆的红色。有楼里的小二举着锣鼓哐啷哐啷地敲,说书先生们齐声大喊,气震山河。
“我本是才华横溢的书生,却被诡计多端贼人撕书断笔,无路求学!”
“幸得赵家资助,让我有书读,有学上,报国有门!”
“赵家大恩,没齿难忘!昔日仇敌,一日不怀!现在!走进瑞祥楼,倾听我的报恩复仇计划!”
17. 百家报(三)
书生?
赵老爷?!
复仇计划?!
高薪聘请的说书先生就是不一样,硬是压过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声若擂鼓,从昌义街街头响到了巷尾。
宁桉安排了伙计装了满满一盘子饴糖,用绵白纸裹着,写了大红色的惊字。用力一撒,围观的孩子们立马尖叫着抢。
“糖!阿爹我要吃糖!”
有些瘦小的抢不过同伴,扯着嗓子喊。抱着他们的大人无奈,只好取了糖塞孩子嘴里,颇感兴趣地问。
“你们这瑞祥楼,不是点心铺子吗?”
“嗨!”伙计咧嘴一笑,“这您就不知道了吧?”
“别的点心铺子请些说书的唱戏的,唱来唱去就那么几折。直白点的吧,大伙都听腻歪了,太深奥的吧,咱们又听不懂!”
“是这么个理!”
围观的人一拍大腿,纷纷点头。除了前不久出那个什么新武家坡还算新奇外,其他的什么武松打虎书生才女的,他们都快能背了!
“所以嘛,”小二眼珠一转,露出几分故作高深的笑意来,“我们东家说了,瑞祥楼再开业,不搞那些俗的,搞个新鲜玩意来给大伙乐呵乐呵!”
新鲜玩意?!
街上人头涌动,你瞟我一眼我瞟你一眼的,眼里止不住的好奇。天子脚下,生活富足,什么新鲜玩意他们见不到,就连千里之外越国的东西,都有商铺卖呢。
人群里最兴奋的,莫不是颇有几分家资的刘老二,当下止不住大喊。
“你这滑头!别卖关子了!什么新鲜玩意摆出来给你大爷我瞧瞧!”
“刘老爷,”店小二故作惊讶一挑眉,“哎呀刘爷您在这啊,哎哟哎哟,本来不想说的,看在刘爷你的面子上,我今日就说了啊!”
刘老二被他捧得飘飘然,忍不住切眉笑了笑。
店小二:“咳咳,这东西呢,叫做报纸,那可是书一样的玩意,还比书薄多了,就那么一页纸,字给你写得漂漂亮亮的呢!”
“哎哟不就是书嘛!”刘老二大失所望,“爷还说什么新鲜玩意呢,还复仇计划?!”
“啊呸,”他忍不住呸一声,“你刘爷生平最不爱的就是读书,一个个字写得天花乱坠的,半个看不懂!”
“没劲!”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跟着叹气,“还说什么东西呢,你们东家也不看看,咱们这些卖力气苦生活的,一个个像是识字的样子吗?”
“我要是认字,还卖这豆腐?”西城有名的豆腐娘低笑一声,“早给人当账房先生去了,一个月还能拿十两银呢!”
“嘿!”店小二眉眼一转,“我们东家什么人,会想不到这?!”
“我们这报纸啊,可不止是拿来读的!”
店小二侧过身去,指着瑞祥楼里的高台朗声说,“看见没,上面坐着说书先生呢,我们东家自费!请人来读报纸给咱们听。”
“什么东家长啊西家短啊,今日谁家豆腐又便宜二钱啊,”说到这,店小二冲着豆腐娘嘻嘻一笑,半大孩子眉眼圆溜溜,逗得豆腐娘不住笑,“都不用到处打听了,就在我们瑞祥楼一次听个够!”
“哎!这倒是有点意思!”
刘老二兴趣又起来了,他平生没啥爱好,就喜欢听点八卦,不然也不会放着东城大好地方不去,天天就混迹在坊市里。
他一挥扇子,大摇大摆地往里走,“我可要去看看,什么复仇计划,说得这么勾人!”
有他开了这个头,再加上那几句茶水免费,其他人也纷纷心动起来,接连着往里走。
店小二缩在门旁边看着,止不住笑,东家可是说了,表现得好的,赏钱大方着呢!
“哎!店家,”一旁默默看着的书生忍不住开口,“你们这书,不,这报纸,除了这些家长里短的,就没点寻常书该有的内容?”
“你不会对这感兴趣吧?”
一旁的男子匪夷所思地开口,几人都是国子监的生员,今日国子监休息,便约好了出来走走。
“想想也知道,这就是店家搞出来的噱头!”男子满脸不屑,“好好的纸拿来搞这些,还指望能教会这些人不成?!”
“打肿脸充胖子!”
“有的人命里就不是读书的料!”
他这话说的实在是讨嫌,一旁高高兴兴进店的人乜他一眼,偏自己又确实不识字,只能忍气吞声地往里走。
其余几个书生被藐得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远离他半点。
男子还没意识到,接着夸夸其谈,“改日里我必要向京官反映反映,什么东西!简直是不可理喻!”
店小二笑嘻嘻地看着他,心动不免泛起一丝叹服,东家果然料事如神,预料到了会有读书人来砸场子。
“几位相公,”小二不卑不亢地开口揽客,“我们东家说了,这第一期的百家报啊,特意请人写了些时文念念,教化百姓。”
“几位若是有想法,不如进去坐坐,我们二楼是有雅间的。”
几位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抛下大放厥词的同伴,鞠了一鞠往里走。
最后一位,国子监里颇有才名的柳生不动声色往后一乜,暗地里摇摇头。虽然不知道报纸是什么东西,但若是真像店家所说那样汇集消息,对京城百姓来说还真是件好事。
之前没看出来,这人还真是小人做派,不值得深交。
柳生感慨着进了楼,感慨瑞祥楼布置得简朴又雅致,颇感兴味地往前走。
到了二楼坐下,也不知道东家怎么弄的,明明离台子颇远,说书先生的声音竟然也还听得清清楚楚的。
柳生不免有些走神,这般设计,若是用到监里,岂不是妙哉。哪怕坐到后面,也不用担心听不到夫子的授课了。
很快,他就来不及细想了,完完全全沉浸在读报声里。
这期报纸,讲得是一个书生,家贫,无书可读,靠着替人抄书,竟也惊人地考上了秀才!
可惜好运到这就到头了,书生进入了淮南的官学,本该刻苦求学一路向上的。不料却遭到小人陷害,诬陷,打压,欺辱……
最可恨的是,小人到处散播谣言,唬得学里其他人竟无一人敢借书与他。
这书生少时家贫看得书少,本来基础就不牢固,这么一来,生生是被逼上了绝路。
没书读,学问不涨,学里的先生以为他不够刻苦,在再一次没过月考之后,把人撵出了门。
这书生衣衫褴褛,站在官学门口,悲极痛极,涕泪交加,只看见小人站在学内洋洋得意地看着他,一时间火气攻心,硬生生晕死过去。
“可恶!实在是可恶!”
台上的人讲得极好,讲到书生气晕时,语调悲凉,颇有几分英雄末路当磨折的感觉,听得楼上几位监生也忍不住抹眼。
大家都是一路苦过来的,求学不得的苦,可真真是深有体会,一时间忍不住开口呵斥。
“这人实在太过无耻!品德如此,昔日做了官,如何为民请命!”
“一想到可能和这样见不得同伴学好的人一起求学,我就犯呕!”
柳生语调一顿,诡异地沉默起来,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方才口出狂言被他们留在外面的同伴,可不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学好的吗?
连百姓听听报也要管……
一时间,众人心思纷乱。
台上故事还在继续,只听那说书先生,不,读报人语调一转,捧着张纸激昂地开口,“古圣人言否极泰来!没想到真真如此。那书生醒来之后,竟已不在那冷天冷夜里,反倒是躺在一张软床上。”
“拜见主人,才知这是商户赵老爷家里,赵老爷见他才茂学广,起了爱才之心。又听他身世凄惨,遭遇崎岖,更是惜才万分。”
“这日以来,房内纸墨笔砚,应有尽有,名师大儒,纷纷前来,各家古籍,肆意观看。书生突遇伯乐,喜不自胜,日夜苦读,以报大恩……”
柳生几人眼底不□□露出一抹羡慕来。
国子监是好,可求学者多不胜数,还有豪贵之子。他们这些硬生生考上来的,待遇不知差多少,都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读书人自诩清高,可谁不希望遇见个伯乐,这书生的遭遇,当真是令人生羡。
若是也有这么个赵老爷看中我……
几人不免浮想联翩。
故事里的书生,苦读一翻,彻底脱胎换骨,苦读一翻,几年后再遇小人,便是在会试考场之上,书生气定神闲,得愿以偿。那小人名落孙山,气急败坏。
书生看见今时,心底越发感激赵老爷不尽。
说到这,读报人不再开口,只留下瑞祥楼内纷纷叫好的声音。
“咦,”一人发现了不对,若有所思地戳了戳柳生,“这些小说像来爱编排些状元榜眼的,怎么这瑞祥楼只说到会试就没了?”
柳生心底一滞,冒出了惊世骇俗的想法来,呲大双眼看向台上。
那留着山羊胡的先生一敲桌,意味深长地开口,“诸位老爷是不是以为前面都是编的故事?”
这话一出,楼里顿时安静下来。
“那你们可就错了,我们这可不是说书,是讲报!”说书先生举起手里的百家报,最显眼的板块,赫然就是书生的故事。
有些眼尖又识字的,比如混进来又没挤得上去的罗生,也就是先前楼外大放厥词的男子已经瞅见了喊了出来。
“百家实事栏目,本栏目所讲新闻,皆是真实发生,只经过少许艺术加工而成?!”
满楼哗然,不可置信地四处打量,有些反应过的,已经讲书里的赵老爷对上号了。
最近风头浪尖上的,赵家商号的老爷可不就是姓赵吗?!
说书先生咳咳两声,“不错,赵家老爷与书生经此一事,颇感世事无常。赵老爷慈悲为怀,特意找了我们百家报,登了这么个启示!”
台上几人把加大版的百家报一展,大声读了起来。
“赵家特办《一日求学》计划,热烈欢迎京城里所有子弟前往赵家体验。一日之内,赵家定当款待如亲子,所有古籍名师,通通享有!”
“天下还有这等事?!”柳生一脸不可置信,“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赵家当真圆我们求学们,自当如再世父母啊!”
“那可是赵家?!”同伴激动打断,“前些日子城外书会,我们还去看了呢!”
“可是……”同行有些犹豫,“我可是听说了,赵家莫名把一个相公给打死了!”
此话一出,几人顿时有些犹豫。
读书人的圈子消息向来穿得飞快。赵家也以为这事,在他们眼里名声一落千丈。
可再一看楼下,热闹非凡,读书的拔腿就往赵家跑,看热闹的纷纷跟在后面,一时间楼内空了大半。
“不管了!”柳生心一横,“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我们好歹是个监生,赵家若是真对我们下手,自有官府为我们讨回公道!”
“万一真的呢……”
几人忍不住想,茶也不喝了拔腿就跑,下楼的时候撞见表情扭曲的罗生,一言不发,侧身跑过。
“你们!”
罗生瞪大了眼,“这你们都信!蠢货!白痴!我定当禀告夫子!严加管教你们几个!”
18. 百家报(四)
赵家门前,此时已经聚集了一伙人。
瑞祥楼剪彩开业的时候,台上说书先生讲,台下宁桉雇的几个伙计也拿着报纸满大街地跑。
她挑选的都是京城里一些年轻的卖货郎。这些人对西城的路熟悉,哪里有人家居住,哪里万万去不得,都记在心底好好的。
宁桉预备着把他们培养成专门的读报员,类似于民国的报童。
这些人年纪不大,虽然不识多少字,但宁桉找了先生,一边工作一边学,倒是给几人感动得涕泪交加。
这年头,读书可不是什么省钱活计!
“号外,号外,由赵家老爷办的一日求学计划今日正式成立!欢迎大家前往赵家,见者有礼!”
“号外!号外!瑞祥楼今日开业,茶水免费!茶水免费!”
报童们一人手里举着一张百家报,走街串巷地跑。见人感兴趣了,还给人指路赵家。
宁桉赶到赵家的时候,就听见门前有人大声议论着这事。
“哎,今日城里多了些人,拿着拿什么,百家报!兄台可见着了?”
一书生忍不住问旁边的男子,男子一拱手,“那当然,不然我等也不会聚集在这赵家门口。”
“听说那瑞祥楼啊,是洛娘子的产业,就是前不久被大官抢孩子的那个,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母,我观那些报童,可是识几个字嘞!”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个书生开口,“这洛娘子可是与朗月郡主有些渊源,我可听说了,瑞祥楼的那个百家报,还有那些报童,都是朗月郡主的手笔呢!”
男子闻言皱眉,有些误会,意味不明地开口。
“果然皇亲国戚财大气粗,能养得出这么多识字的家奴。”
绸去听见这话,眉眼一凛有些紧张。
御史台本就因为陛下和长公主几人的宠溺而对宁桉颇有微词,再传出来朗月郡主铺张浪费的名声,可不得好好告一笔。
这锅她们可不背。
她刚想出声制止,就见旁边的书生啪的一声拍到那男子的身上。
“兄台何故妄言!”书生横眉竖目,“那些报童里一人我认识,本是城里的卖货郎,半字不识。”
“前些日子他夜夜点灯苦熬,我还说怎么了呢,竟是朗月郡主请了东家允他们读书!还给请了先生! ”
要知道,识了字,日后的月钱可就大大翻倍了。
“还有这等奇事?!”旁人大惊,挤了进来纷纷开口,“那这不是和那赵老爷一样吗,大善人啊!”
“教化百姓本是我读书行仕之人的责任,我等虽不能切身躬行,难道还要凉了善人的心不成?!”
那书生眉眼朗朗,一身正气地开口,“也因此,我才敢相信赵家老爷的事是真的!”
“是极是极,朗月郡主不愧是天潢贵胄,果然心系百姓。”旁边几位书生叹服,“亏我等自负才华满腹,到不曾想过教教身边人,愧矣。”
宁桉听罢,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她还真没想到,这百家报一事,在这些书生嘴里传成这样了。
谁说读书人古板了,这不是很会联想吗?
绸去到不这么认为,她和悦来对视一眼,露出一抹欣喜的笑意来。
从洛小娘一事传开后,她们郡主的名声那可是好得不能再好,一个慧眼识英雄,为民请命的皇亲国戚,可是圣人一般的存在。
这么会儿,巳时便到了。赵家宅门大开,赵聿政亲自带着人搬了张红木按放在门口,笔墨纸砚摆好,带笑朗声开口。
“欢迎诸位拨冗来我赵家,我乃赵家家主赵辰乾……”
“昔日赵家举办文会,多亏诸生支持。赵某感激不尽,尤恐力不能及,再经槐宥兄一事,越发感慨万分……”
赵聿政往旁一侧,露出个身着学子服的青年人来,青年眉目俊秀,气质翩翩,笑着拱手示意 。
“在下洛江林立业,见过诸位 ”
“是林槐宥!”
柳生惊呼,他们国子监的人都是预备着下场的,对今年科举场上的名人自然颇为熟悉。
会试刚过,林立业虽不是状元,那也是前几的存在,未来金殿传胪,必有他的名字在。
“那百家报里说的人,竟然是他!”
众人纷纷议论。
宁桉看着林立业,也不由得感慨一声巧。那日她再拜赵家,本想着和宁夫人几人商量商量,不料却意外见着了和赵聿政相谈甚欢的林立业。
百家报里说的事,还真是真的。
遭人诬陷,打压,流落街头……这些事都是林立业亲身经历过的。只是他命不该绝,被走商的赵聿政救了回来。
借着赵家,林立业总算是挺了过去。他一心科举,拜别赵老爷之后一路游学,艰难困苦不必多说。途中多亏赵家四处举办的书会激励人心,才让人撑着口气考到现在。
进京后,林立业再次拜访赵家,与宁桉遇见,才正正好成了今日这事。
林立业的出现,彻底激起了在场众人的性质。
他也不啰嗦,讲了两句,就把话头引回赵聿政那。
“诸位,多亏了朗月郡主的帮衬,赵某才想到如今这个主意……”赵聿政指指书案,赵府的管家坐在后面,提笔等待。
“这一日求学是个什么样的,相信大家听了报,也都有所领会,赵某话不多说,有意的,就在这登记……”
话音一落,立马就有人把书案围了个团团转,七嘴八舌地开始问,赵家管家干脆利落地取了叠纸,上面写满了具体事项,发与众人。
宁桉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她就不信了,看了上面的条件,还有人会不心动。
报名一日求学的要求并不严苛,只要人没有品德败坏,为人端正就行,可以说几乎没有条件。
一时间,人人激动不已,呼吸急促地登上名字。自有赵府的人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领他们进去。
而宁桉,则是被赵辰乾请了进去。
他脸上的伤已经彻底养好,剑袖窄服,身形高大,气势十足。
“多亏了郡主提的主意,”赵辰乾笑意满满,“这么巧的法子,今日这事毕了,谁不说我们赵家仁善。”
宁桉摇摇头,一边走着一边看,笑着把人支了回去,“我倒是没想到,姑父会提到我。”
宁桉所做一切的出发点,就是为了洗白赵家。若是赵聿政认下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那其他人对他必然更加感激。
可赵聿政偏偏特意说了朗月郡主。
宁桉明白,这是赵家不愿抢功,给她扬名呢。
宁桉一时间心情轻快。
“本就是郡主的主意,怎么还好抢你的功劳。”赵辰乾洒脱地挥挥手,转身告别,“郡主去内院吧,母亲已经在那了。”
他还要去接引那些书生呢!
赵辰乾干劲满满。
经过初选,有十五位书生被选中,柳生也在其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赵家选人似乎并不看出身门第。有几位国子监的同伴运气不佳,抽签没中。亦有些寻常书生被选了进来。
他们被带到赵家旁的一处院子里,赵辰乾站在门口,亲自引几人进去。
“这里…………”
一进了门,几人不由得惊叹一声,宽敞的屋内摆着一排一排丈高的书柜,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各式抄本。
屋子左侧开了扇小门,通向另一个房间,里面用格子格了一间间类似号房的屋子,房内纸张笔砚,应有尽有,就连那窄小的过道,都与考院里的一模一样。
“这是模拟考场。”
赵辰乾笑着解释,几人中亦有人听闻他的名声,或许还跟着骂过几句,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连忙发问。
“什么模拟考场?”
赵辰乾:“说来这也是朗月郡主的主意,诸君虽年纪不大,想来过些年亦是要下场一试的。”
“乡试三场,九天六夜,多少俊才因为适应不了号房的环境而发挥失常。以其到时候再试,不如早早地适应了号房的环境,到时候也好些啊。”
这话实在是在理!
柳生心底悔恨连连,他第一次下场的时候,在号房里屈伸不得,连卷都草草写完,半点没发挥出全部能力来。
之前怎么没想到可以这样呢?!
柳生不由得懊恼,再一看,其他几人亦是一脸兴奋。
这朗月郡主,果然是不凡,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
赵辰乾满意地看着几人神态,点点头含蓄一笑,领着人往后走。
“诸君不如来看看这?”
几人一看,后面单独修了一间屋子,几位长鬓老者坐在里面,屋子的上头,还分别挂了牌,一间间写着论语,大学,诗等等名字。
难道这是?!
瞧着几位一眼就不是常人的老者,几人瞪大双眼。
赵辰乾介绍到,“这是赵家请的先生,牌子上写的,都是几位先生擅长的。”
“诸君在内求学,难免会遇见些晦涩难懂的题目,与其冥思苦想,白白浪费时间,不如出来请教请教几位先生。”
柳生:“……!”
其他人:“!!!”
他们一行不过十余人,这里亦有十余位先生,各科都有两人以上,这不是……
专人授课吗?!
一想到这,几人都站不住了,要知道,请人专门授课解惑那是权贵人家才有的事。就连国子监,也做不到时时刻刻向先生求教!
一时间几人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飞进去,看书,模考,解惑……
这简直是读书人的桃花源啊!
一日求学,这哪里是一日求学,简直是一日菩萨,再生父母吧!
赵辰乾看他们激动,也不卖关子了,挥手示意几位请便。
“赵兄,”柳生强忍激动,忍不住开口,“赵家修着屋子请这些先生,想必花了不少钱财吧……”
“我愿意出资,还请赵兄多办下去才好!”
“哈哈哈哈哈,”赵辰乾朗声大笑,笑眯眯地开口,“哪里哪里,说来怕诸位见笑。舍父舍母对待子女一向宽厚,这屋子啊,本来就是族中私学,不用也是浪费。”
“至于钱,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赵辰乾一脸理所当然,“我赵家挣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能为诸位献点力,为百姓献点力,才不枉辛苦多年。”
“赵老爷高义!”几人不由得拱手。
赵辰乾挥挥手离开,自有书童领着几人往屋里走,见人还是一脸受之有愧的模样,笑眯眯地安慰。
“诸位郎君不必多思,好好学习就罢。”
“要我说啊,我们老爷夫人这是把大家当亲身孩子呢,”书童开口,“我们小姐也是这么学的。”
小姐?
几人侧目,赵家的小姐……不就是只有一位吗?
其中一日忍不住开口,“小姐?”
“是啊,”书童指了指院子另一道门,“那里面也请了琴棋书画的师傅,一直请着教我们小姐呢,只是小姐如今出阁,闲置了。”
“我家公子不喜读书,这些先生,也是夫人请了备着从小教导小姐的只是小姐亦不愿意学。”
说到这,书童一脸突然想起的样子补充道,“之前赵家书会里的那些古籍,也是多是几位先生闲时整理的。”
“夫人说了,日后也欢迎其他女郎来这学习,琴棋书画也好,四书五经也行,只要愿意学,赵家都有先生。”
几人一时间侧目,威远候世子夫人不是一直说她被薄待吗?
真薄待了……还会给请师傅?
一时间,几人思绪纷飞。
19.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七)
另一头,白盈柳坐在摇晃的马车上,手里死死地掐着丝帕。
前几日,她按照刘夫人的要求演了这么场戏,却没想到赵家这么干脆,直接把人送到官府去了。
现在,官府的仵作正在验尸。
没事的,白盈柳默默地对自己说,那张生就是被殴打致死的,无论怎么查都没用……
不过是赵家的垂死挣扎罢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白盈柳的心底还是止不住地慌乱,特别是今天,慌张让她草草用过午膳,就往赵家跑。
出门的时候,她还正好撞见元宏玉带着丫鬟小厮往西城去,白盈柳瞟了一眼,满不在乎。
赵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心底烦躁。
马车从西城晃晃悠悠地赶到东城,赵家前门大街处,白盈柳掀开马车,看见府邸的石狮子旁,坐了满地的书生。
“翠华,”白盈柳眉间一跳,“去看看,怎么门口这么多人?”
这些书生大多衣衫齐整,面容兴奋,既焦虑又紧张地看着赵家敞开的大门,时不时低声议论。并且,空旷的门前,多了几张红木桌子。
丫鬟翠华哎了一声,跳下马车匆匆忙忙往人群中跑去。白盈柳一咬牙,放下帘子,转而从角门进了府。
往日里四处洒扫的丫鬟小厮不知怎么不见了人影,白盈柳越走越快,几乎顾不上仪态,跑了起来。
路过惜时院的时候,她猛地顿住了脚。
“来人!”白盈柳听见自己扭曲的声音,她指着大开的院门,面容扭曲,“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们进去的!”
惜时院是赵家族学所在地,赵辰乾不在家,旁系的亲戚也不怎么来往,这院子一直只有白盈柳进去。
宁夫人就这么对她的?!
白盈柳怒极,她的院子,走了也是她的,凭什么给外人进去!
“白夫人!”守在惜时院门前的小厮墨童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低声下气地解释,“是老爷夫人说了,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另作他用。”
呵!
白盈柳死死地闭了闭眼,不愧是她的好父母,这就要开始抹杀她存在的痕迹了吗?
“我说不许就不许!”
白盈柳猛地睁开眼,一巴掌呼到墨童脸上,啪的一声巨响传了老远,惜时院内,柳生几人刚好捧着书求教先生回来,一踏进院子就听见这么一声。
“白,白夫人饶命啊——”
墨童被一下子打懵了头,捂着脸跌坐在地,忽地浑身一抖,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石地板上,撞出一片青红。
“你叫我什么?”白盈柳冷笑,“怎么,出阁了,我就不是赵家的小姐了?”
“不,不,是小的的错!小姐,求求小姐绕了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墨童眼含热泪,半点不敢流出来。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之前小姐最是温和不过,对下人也是极好的啊!
他心底颇为仰慕小姐,方才才从一堆丫鬟婆子里面抢着出来回话的,没想到竟然!
墨童不敢再想,只能拼命磕头。
“呵,”白盈柳冷眼看着他不住磕头,半响轻笑一声挥挥手,身后的婆子立马走上前拖着墨童往外走。
“目无尊卑,就打三十板子吧。”白盈柳轻飘飘地说。
“小姐!小的知道错了,小姐饶命啊!”
墨童脑子一懵,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哭着嗓子连声喊。惜时院前的其他下人也纷纷跪下,不敢说一句话。
三十板子,他还有活路吗?!
墨童几近崩溃。
“怎么,你们也想挨板子不成?!”看着满地的丫鬟,白盈柳火气更盛,呵斥出声。
威远候府带来的婆子一个个膀大腰粗,凶煞异常,墨童今年不过十二,被她们拎小鸡仔一样拎着。
惜时院的影子渐渐远去,墨童哭红了脸,心底绝望。
“够了!”
就在这时,有人从主院赶来,一看这场面,怒气冲冲地开口,“白盈柳,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闹?”白盈柳不可思议,“怎么,我如今连个下人都处置不了吗?!”
赵辰乾看着她,再看看墨童被打肿的半边脸,一时间哀莫大于心死。
以前,白盈柳一直是一幅娇娇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他们还时时担心,怕她病了痛了。
现在看来……
“妹妹,”赵辰乾垂眼低声唤,“我赵家从不随意处罚下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话。
白盈柳半点没有意识到了赵辰乾的崩溃,她冷眼看着赵辰乾,扯了扯嘴,还想看看这人要说些什么。
赵家凭什么乱动她的东西?!
怒火冲晕了白盈柳的头脑,她也懒得再装模作样,左右不过是些下人,掀不起风浪。
出乎她意料的是,赵辰乾沉默片刻,反倒不再说些什么,扭头看向惜时院遥遥一拜。
“惊扰诸位了,是我赵家的不是,还请诸位见谅——”
?!
白盈柳猛地瞪大双眼,一转身看向惜时院,院子里站着四五个年轻男子,手里捧着卷,神情有些尴尬地看向这边。
正是柳生几人。
白盈柳打骂墨童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了。只是碍于是赵家的事,不好插手。
但眼看着白盈柳越来越过分,几人也不忍看满地的丫鬟婆子就这么受罚,连忙跑到院子里,派人告知赵辰乾。
眼下,赵辰乾来了,几人自然不好再看。柳生率着众人遥遥鞠了一鞠,捧着卷连忙往号房里跑。
他们承了赵家的恩,自然不好在待在那下赵家的面子。
其中一人名唤卢晓,面露惊诧,低声对着柳生不可置信地开口。
“刚才那是赵家的小姐,威远候世子妃?!”
柳生看四下无人,点了点头,同样满面狐疑,“不是说赵家小姐生性良善,温柔妥帖吗?”
“怎么……”
想到刚刚那狠戾的一巴掌,几人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各自拿着卷继续苦读。
另一头,白盈柳僵在原地,张着口想要喝住那几个书生,却半点发不出声音来。
赵辰乾打她身边路过,冷眼旁观,把丫鬟婆子全都喊起来,封了惜时院的门,又让人带墨童下去看看,才一声不吭地走远。
偌大的院门之前,只有白盈柳带着一众仆从僵在原地,惜时院门前,丫鬟婆子都紧紧地挨着大门,不敢看她。
“小姐,”翠华气喘吁吁地从府外跑来,“我问了,说是朗月郡主和老爷夫人商量了,把惜时院重新修缮了对外给那些书生用,还要把墙打通重新安道门呢!”
每一个字白盈柳都听见了,可她浑身发冷,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刚才她打人的事……被外人看见了。
若说有谁的消息传得最快,莫不过是读书人了。他们懂点道理,也大多爱卖弄,还不在乎门第敢肆意嘲讽。
最要命的是,那些平民百姓就听他们这一套!
“小姐?”翠华跑到跟前,没见人回应,不解地低了地头,看白盈柳面如金纸,还以为人病了,连忙伸手去探。
啪!
白盈柳一把拍开翠华的手,转身急匆匆地往主院跑。
“废物!打听个消息都打听得这么慢!”
“现在才回来,顶个什么用!”
主院里,宁桉一旁坐着江晏青,和上首的赵家夫妇一起,听完了整件事。
惜时院是赵家整个计划的核心,虽然喊了赵辰乾过去接待,但几人也都派了人过去盯着。
因此,白盈柳一闹起来,这边就已经知道了。
赵聿政当即站起身就要喊人过去拦着,反倒是宁夫人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随她去吧。”
赵聿政手腕一抖,神情灰败,慢慢地坐了下去。
院里一时间沉默死寂。
宁桉侧眼望着他两,心底不由得叹息一声。
说是被白盈柳伤透了心,可毕竟是耗了大半家产也要顺了她意,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女儿,怎么可能一句两句就抛开不管了。
他们养了她十六年啊……
不见那日,威远候府一传出元宏玉家暴白盈柳的假消息,赵辰乾就火烧屁股一样打上了门,给了留了口舌吗?
宁桉上辈子无父无母,这辈子却是被昌仪公主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一时间有些心酸,不忍再看。
她一转眼,反倒对上了江晏青,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好像半点没被屋子里悲切的气息给感染到,平静无波。
宁桉:“…………?”
江晏青也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半响,宁桉手里被塞了一个小青桔。
宁桉:“…………”
上方,宁夫人倒是先开口了,她呆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宁桉,像是透过宁桉看到了什么。
“我还在闺中的时候,宁老太太,也就是你的祖母,只允许女孩子读些女训。”
她缓缓地讲着自己的过去,“家里的每个姐妹,都能歌善舞,刺绣绝佳……可没一个会读书写字的。”
“只有我不一样,”宁夫人摁去眼角一抹泪痕,“那时候你的父亲每日上学回来,我就会悄悄地去找他,我俩躲在一个屋子里,从千字文开始,一点一点学……”
“因为这样,我才慢慢明白了,我不是要做谁的附属,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事业的。”
“我本以为她会和我一样。”
宁桉抬眼看向宁夫人,叹息一声,这个她,自然指的是白盈柳。
白盈柳小的时候,景朝对女子的宽容程度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新俗派更是连芽都没冒出来。
那种时候,宁夫人抛头露面,本就被世人唾骂,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态看白盈柳的呢?
“乾儿不喜读书,天生就爱走商,确定他有了主意之后,我们便不再管。”赵聿政也喃喃开口,“同样的问题,我们也问过她。”
彼时白盈柳已经养在膝下两年,是个大姑娘,也该开始学点东西了。
宁夫人问她,是想不想像男孩子一样,学四书五经,学古今典粹……
“按你的心意来就好。”年轻的宁夫人揉揉女儿的头发,笑着说。
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男孩学的女孩学的她都学过了,也扳得碎碎地细细地给白盈柳讲了,可宁夫人没想到,白盈柳问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世家择媳,会要求她们识字吗?”
宁夫人一愣,不明白女儿怎么会这么说,还是回答了。
“现下的权贵世家,大多迂腐,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
“担心这个吗?”宁夫人安慰她,“只要赵家还在,无论你走那条路,我们都会护着你的。”
半大的白盈柳柔顺地垂了垂眼,没说话,只听见她的声音。
“我不想读书,娘教我琴棋书画吧。”
20.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八)
宁桉走出院子的时候,正撞上匆匆忙忙跑来的白盈柳。
她的样子和之前实在不一样。
宁桉侧身望过,白盈柳面色苍白,脸颊却有些泛红,像是气急了,眼底还有依稀的泪痕。
不对劲,宁桉狐疑地想,白盈柳一向善于伪装,没见到人时不觉得,现在见到了,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之前绝对不会这么控制不住情绪。
白盈柳没理宁桉,一溜烟推开门冲进屋内,反手重重地摔上门,一时间,屋内猛地爆发激烈的争吵声。
跟着她的那些丫鬟婆子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犹豫着不敢靠近。
“她身上有一股药味。”江晏青看着紧闭的房门,确切地开口。
“药味?”宁桉心底发沉,“能闻出来是什么药吗?”
江晏青没有犹豫,“金石散。”
这词一出来,宁桉立刻顿在原地,眉心紧皱。
前朝的时候,有一种药叫活石散,谐音活尸散。有点类似于五石散,能让人控制不住情绪,变得暴躁易怒,时喜时悲,飘飘欲仙。
末帝的时候,这种药几乎风靡整个疆域,知道隆狩帝登基,快准狠地收缴整治了一番,才好转过来。
如今,活石散在景朝是禁药,私藏售卖者一概处死。
白盈柳所中的金石散就是活石散的改版,药效没有活石散那么恐怖,更像是一种催化剂,才没有被封禁。
只是市面上少有,主要用在一些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让人的情绪更加鲜活,更容易□□熏心。
“白盈柳还没蠢到自己给自己下药,”宁桉思索,喃喃开口,“这药应该是威远候府下的。”
“她身体不好,据宁夫人说一直有每日诊平安脉的习惯,大夫也是从赵家带过去的,可以信任。”
“这么说来药量应该不重,不然不至于查不出来。”宁桉思绪混杂,威远候府大致分成两派,一派是威远候刘夫人和世子元宏玉,另一派隐藏着的是元叶生。
刘夫人意图侵占赵家的财产,元宏玉对白盈柳有几分真心,所以,哪怕元宏玉这人整日流连青楼楚馆,是最有可能拿到药的,也应该不是他。
可元叶生为什么要激怒白盈柳?
白盈柳不理智,和赵家夫妇争吵,关系闹得僵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难道真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宁桉想了想,和江晏青说了说自己的看法。江晏青摇了摇头,并不赞成,“元叶生这人手段阴险狠辣,十个元宏玉那种草包加起来都斗不过他,如果只是单纯地恶心刘夫人,不至于这样。”
宁桉心底逐渐升起一种荒谬的想法。
她看向主院,已经走出来一节路了,可争吵的声音依旧嘈杂,甚至还能听见白盈柳的怒吼声,可见里面吵得有多激动。
“元叶生是单纯地想要赵家放弃白盈柳?!”
宁桉不可思议,“可是为什么,他要和威远候夫人斗,争的是威远候府的家业。”
“只要白盈柳和赵家的关系不断,日后这钱可是源源不断流向他的口袋的?!”
总不能是元叶生看不下去赵家夫妇受制于白盈柳,想要帮人排忧解难吧?
宁桉一时无语,深刻觉得自己真是搞不清楚这些人的想法。
“要把金石散的事情告诉他们吗?”江晏青问。
宁桉思考片刻,“这药对白盈柳来说有没有生命危险?”
江晏青:“没有,药量不大,控制得很好。只要断了药,睡上一觉就好了。”
能有银子去青楼的花的人又不是傻子,若是真的有危害,哪里会忍下去?
“算了,”宁桉表情冷淡,“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有人主动帮我们动了手,又何必辜负人家的心意呢。”
江晏青唇角勾起微微的笑意,“金石散并不会改变人的思想,她今日里所作所为,都是昔日隐藏压抑着的罢了。”
“早晚会有忍不下去的那一天。”江晏青神色莫名。
宁桉乜他一眼,没说话,心底泛起微微的狐疑。
能闻到那点细微的药味,还知道是金石散,江晏青懂药理?
郡主府调查的结果里面,可没这一点。
宁桉把事情压在心底,和江晏青一起出了府,坐上马车往西城驶去。
另一头,日头渐渐西沉,赵家大门前依旧围堵着一群书生,可直到宵禁快要到了,也没见人出来。
“奇怪,柳兄他们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门外,国子监的几位监生一脸焦急地晃来晃去,他们一行人清晨出了监门,最迟宵禁就要回去,眼看着再来半个时辰卫兵就要出来赶人了,柳生竟然还不出来。
“这……不是说赵家少爷……柳兄该不会……”
一时间,监生穆林有些紧张,他话一出口,其他几位的脸色也都变了。
门外其他人倒是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多,大都一脸焦急地看着赵家大门,翘首以盼。
林立业的故事无疑在这些不得志的读书人心底掀起波澜,他们也都看过赵家那张纸上写的内容,无比好奇这个什么一日求学是不是真的。
等的心焦如焚。
更夫又打了一次更,穆林几人彻底坐不住了,柳生向来颇有时间观念,怎么会忘了宵禁?!
“让让!让让!”
几人吆喝着,一股脑地挤开拥挤的人群,挤到赵家管事前张嘴就要问。就听见卡兹一声,漆木大门被缓缓推开,赵辰乾亲自带着几人走了出来。
“柳兄!”
穆林急忙大喊,可他的声音被其他人五花八门的问询声压了下去。
“怎么样?!那个什么模拟考场,是个什么东西?!”
“当真有先生在里面候着随时可问问题?!”
“哎,别挤我别挤我,兄台!里面是不是有很多藏书?!”
一时间赵家大门前群情激奋,吵得巷子里人家纷纷探出头来望。
赵辰乾满面含笑,到底是世家子,笑起来的时候,高大的身形竟然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暗淡灯火里一看,和赵聿政实打实的相似。
“多谢诸位厚爱,我也不多说,一人求学究竟是什么样的,还请几位兄台絮叨絮叨?”
众人的目光刷地看向了柳生几人,朱红的灯笼下,几人都是涨红了脸,嘴角强压不住地笑意,精神十足地亢奋,只是不知道怎么地,形容狼狈了些。
穆林眼睛尖,一下子注意到柳生袖口上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紧张得快蹦起来了。
赵家是不是威胁他们了?!
他忍不住,连忙地往前挤,真真切切地吼,“柳兄,柳兄你不要怕!”
“他赵家算什么玩意,我们后面还站着国子监呢!你说出来,我们请夫子替你做主!”
穆林吼得撕心裂肺的,可惜别人激动叫嚷的声音比他还大。柳生倒是听见了,一脸狐疑地瞅了瞅满脸悲愤的同窗两眼,便不再理。
他实在是有些激动难当,赵家那模拟考场,可真是实打实的模拟贡院号房啊!
乡试在八月,秋寒料峭,号房又没有门窗,白日里火辣辣的太阳烤得人头晕目眩。到了晚上,冷风一吹,又冻得人瑟瑟发抖。
柳生下场的那次,可没少见有人在号房里扛不住病晕过去,被官兵们扛着丢出考场。
更别说会试了,冬来二月连日都是冷的,号房里倒是有炭,可是也是最劣等的木炭,烟奇重。
一燃起来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还会被考官时时注意着,除非是真扛不住了,不然没几个人会真点了取暖。
柳生本以为赵家修的这个模拟考场,就是挤了点的屋子。没想到他们刚提笔写了不久,赵家的小厮就烧了盆炭,拿着大扇子呼啦呼啦往里面扇烟。
认真作答的几人:“…………?”
不一会,炭盆撤下去了,又是几大个冰桶摆着,冷得几人瑟瑟发抖。
书生:“……!”
还有口技先生模仿的咳嗽声,打呼噜声,吐痰声,小解声……堪称无死角把科举考场上会出现的怪声给重现了一遍。
最离奇的是,他们坐着坐着,还有不知道哪来的小蜘蛛虫子一类爬过来。
是的,号房一年就开这么一次,打扫的还颇不仔细,什么虫啊蛇啊,运气好了那是接踵而来。
最开始的时候几人还不明白,等到柳生给他们解释了一通,一个个也激动了,题也不去问了,认认真真地写了卷子。
别说,一个下午带着晚上过来,他们对科举考场,那可是有了深刻的认识。
回忆这么一会,其他几位书生也都说完了,底下的人越听越不敢相信,越听越激动,就连穆林也不嚷嚷了,死死地盯着柳生看,眼神火热。
“咳咳,”柳生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忽地笑开,“先去几位兄台说的不错,我这一日的收获啊,抵得先前苦学半日!”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赵辰乾看着这些书生兴奋不已的表情,再一想几人前他们自诩清高,对他横眉冷对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心下暗爽,表现得越发得体。
“诸位,宵禁快到,请回吧。”
“已经在管家处登记过的,明日卯时之后就可入内。”
赵辰乾表情谦虚,“我也不瞒着诸位,这一日求学计划开了,我赵家在一日,就办下去一日。”
“如今只开放这么些时辰,实在是惜时院犹在修缮,才不得已想出抽签这么个法子。大家放心,等到修缮好了,诸位随时可以进来!”
“只要不作乱,我赵家绝不撵人!”
“好!”穆林高呼,“赵家主高义!”
“赵家主高义!”
低下众人皆喊,激动的双眸通红,一会子谢过赵家,一会子谢过朗月郡主,有些激动的,对着皇宫方向不住磕头。
请师要钱,买书要钱,笔墨纸砚处处要钱。读书是个烧钱活路,最绝望的是,有时候不是你有钱就能读下去的。
这世道,稍微好些的先生,或是进了豪门世家的家塾。没去的,也是一个夫子百八十个弟子,年来能见几面就不错了。
哪怕日后来人多了,惜时院里,那也是有十多个夫子啊!
想到这,众人激动得发抖,特别是几个轮到明日的,恨不得太阳立马就升起来,火速钻进去。
赵辰乾看着他们,心底也不住火热起来。
“常福!”他忍不住大喊,“再拨些银子下去,让工匠日夜赶工动作快些!”
惜时院要从赵家独立出来,单独开门,立墙,还有之后的灯火柴薪这些,也都买到位了!
赵辰乾看着灯火通明的惜时院,心底热火朝天,慷慨激昂,“若是效果好的话,让各地的商行也这么搞!”
于是,宁桉不知道的角落里,未来的大景版科举图书馆就这么办起来了。
等到她到了州府上,赫然地发现,赵家承恩,每一间惜时院里,最打眼的牌匾上,都刻得有她的名字。
这倒是让朗月郡主这个名号,在读书人中长长久久地火了。
21.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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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公关古代再就业》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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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十)
元宏玉哭得撕心裂肺,张娘子被婆婆扶起来,两人冷眼看了正在发疯的元宏玉,侧首走了出去。
宁桉躲在帷幕后,皱着眉打量元宏玉,进来的时候还不明显,但或许是哭闹运动加剧了血液流动,元宏玉此刻脸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活像是嗑嗨了的样子。
怎么说?
宁桉对上江晏青的视线,江晏青没有说话,微微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元宏玉。
元宏玉的症状,和那天宁桉撞见的白盈柳一模一样,神情恍惚,易怒,像是醉了酒一般。
哭喊到力竭时,元宏玉赤红的视线落在满地的残香上,他抖着手一抹,香灰一碾即碎。
“贱人!贱人!”
元宏玉勃然大怒,“张兄日日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他死了你们连香也不愿意好好地给他上是吧!”
“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里有的是钱!你!你们给我等着——”
有的是钱?!
这话听得宁桉一愣,张家不说是家徒四壁,那也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特别是张娘子两人身上,大补丁套小补丁,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
就是元宏玉再被娇养着,再不识人间烟火,也不至于这都看不出来吧。
除非……
宁桉默默回想城外书会上与张生的一面之缘,不错,尽管那时张生穿的是学子常见的儒衫,可仔细回想起来,他身上衣服的料子,确实不便宜。
那种料子,宁桉曾经在赵辰乾身上见过,大概五两银子一匹,只是被人特意掩盖了一番,外在不显,近了确是定然可以发现。
元宏玉与张生日日交好,他肯定知道。估摸着,张生在他面前花钱也颇为大手大脚,才给他留下个这么映像。
保不住,张家这四面漏风的房子,放在元宏玉眼里,是故意藏拙呢。
宁桉摇了摇头,看向堂上,元宏玉还在发疯,又吼又叫,抬手狠狠地将供盏上的瓜果摔在地上,蜡油,香灰糊了一地,上面印着他焦躁不安的脚印。
果子咕噜咕噜地滚到宁桉脚下,她低头一看,京城几文钱就能买一兜子的时鲜瓜果竟然是个表面光,供盘上看不见那面,已经腐烂流了水。
啧啧啧。
宁桉算是明白了张娘子两人对张生的厌恶。
元宏玉没注意身后,两人也没心思待在这看他发疯。江晏青带着宁桉,脚步极轻,光明正大地从门口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院落里飘落下几张黄纸,张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宁桉站在院落里,就见鸿一忽然冒了出来,脸色微变,指了指旁边的院子。
出事了。
他嘴型微动。
宁桉一愣,连忙走了出去。一进到隔壁院子,闯入眼帘的就是张娘子死死地抱着一个瘦小的孩童,连声哀嚎,婆子亦紧张地挡在两人面前。
只有那孩子,面色紧绷,恍然间竟然有些奇异的释然。
“怎么回事?”宁桉皱着眉问。
鸿一指了指张恒,“元宏玉来后,元叶生也找了过来,他和这孩子聊了两句就走了。之后,这孩子疯了一样往官府跑。”
“属下怕他惹事,就把人带回来了。”
宁桉:“…………”
她被这种强盗做派哽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有没有听见元叶生和他说了什么?”宁桉发问。
“属下无能,”鸿一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发沉,“巷子窄小,根本藏不住人。那元叶生也颇为谨慎,说话间一直是耳语。”
“没关系,”宁桉顿了顿,缓缓地走到张家几人面前,看见她过来,张娘子越发紧张,连忙把张恒往身后带。
“大,大人——”张婆子强撑着脸,谄媚地搓搓手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去,去官府这事绝对是个意外——”
“嗯,”宁桉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官府就在那,谁爱去谁去。”
“只是——”她语调一转,一下拉住张恒的手,“你要说的这事,会牵扯到我赵家,这我就不得不管管了。”
宁桉微微笑,蹲下身直对上张恒的眼睛。半大的孩子气质沉稳,一双眼睛里波澜不惊,哪怕是被人拎鸡仔一样拎回来,也没有什么情绪。
宁桉瞅瞅江晏青,觉得这两人的眼神真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她不说话,那孩子定定地看了宁桉两眼,反倒开口了。
“你不用拦我,张生是我杀的,我和官府说了,你们赵家就清白了。”
果然……宁桉心底叹息一声。
“张恒!”张娘子反倒尖叫一声,连连捂住孩子的嘴,和那婆子一起,噗通跪在了地上,神色惊慌。
“你胡说什么呢你!小孩子家家的,你知道个什么!”
“大人!大人您别听他乱说!他一个孩子就是说着玩玩的!”
“大人!”
张娘子声嘶力竭,挣扎着扯上宁桉的衣角,一头磕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乱说的,他就是乱说的!大人——”
颠来倒去就是这几句话,张恒站在一旁,黑黝黝的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婆媳两人。
宁桉侧身避过,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开口:“真的是胡说吗,怎么,这孩子说的就是胡说,那你们前几日在我赵家门前说的,是不是胡说呢?”
“这!”
张娘子心下绝望,愣着眼呆呆地看向眼前的袍角,绣金的纹路,晃动间若隐若现的光泽感,她没什么见识,也看得出来,这比张生一直显摆的那几件衣服更漂亮。
也更贵。
有一瞬间张娘子近乎绝望,她明白眼前这贵人说的意思,这是,这是要恒儿顶罪啊!
可偏偏……偏偏,她们都知道,这甚至不能说是顶罪……
恒儿他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张娘子眼角划过泪意,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冷静下来连声开口,“大人,是,之前是我们不对,张,张生他是我杀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是,是!”一直只会哭嚎的张婆子也反应过来,连连开口,“是我们婆媳两个杀的,大,大人您看啊!”
张婆子扯开袖子,露出斑驳的,伤疤狰狞的手腕来,老人的手皮肤松松垮垮,蜡黄瘦削,那些扭曲的,狰狞蔓延开的伤疤像是蜈蚣,爬在这棵老树上。
“那几日张生养病,养得不好,他一疼就那我们撒气,”张婆子抹着泪,“丽娘去劝她喝药,这个畜生,他!他竟是要活生生掐死丽娘啊!”
“我怕出了事,就,就赶忙上去拦,谁知道那他一时间上不来气,就这么去了!”
“我们也是怕啊,”张婆子哭声悲凄,“那元世子与他向来交好,我,我们也是怕他知道了闹起来,又贪钱,才想着赖到赵家身上的!”
“我该死!我,您大人有大量,把我们抓起来吧,这和恒儿他,实在是没关系啊!”
真是奇怪,向来婆媳相厌,特别是古代,很少有婆婆就偏袒自己的儿媳妇的。
可张婆子言语间,对屋子里躺着的张生,没有半点感情。
宁桉看着她们哀嚎,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越是掩饰,越发明显。这种程度的谎话,连她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官府了。
若是今日张恒真的跑到官府去说自己杀父,哪怕赵家没有动作,官府的人也会把张娘子两人拷走,他们可不会轻易被谎话蒙蔽。
宁桉挥挥手,鸿一等人连忙把张娘子两人拉起来。
“张恒,”宁桉看向一言不发的孩童,张恒也是如出一辙的瘦削,可能看出来,他穿得比张娘子两人好些,至少每个洞,都被细细地补上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明白有些事掩盖不了多久。”宁桉缓缓地开口,“你从头到尾都没说谎,是吧?”
张恒黑黝黝的眼珠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母亲和婆婆两人哀求地看着他,半响点点了头,缓缓开口,“是。”
一言下去,张娘子阖上了眼,神情凄然。
“说说,你怎么想的,贸然跑到官府去,你不怕?”宁桉继续发问。
张恒张了张嘴,不说话了。
宁桉:“我想想,是悼耄法是吧?你今年十岁,虽然超了点年纪,可真好可以算在用钱买罪的范围里面。”
悼耄法,景律里特殊的一项规定:九十曰耄,七岁曰悼,悼与耄虽有死罪不加刑,三余之内可赎买。
张恒虚岁十岁,他杀了人,是可以花钱买罪的。而钱就更好说了,赵家给的补偿,白盈柳的首饰……零零碎碎算下来,刚刚好够一个人的钱。
宁桉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恒眼里忽然闪现的惊诧,“ 你应该启蒙了,但是书院里可不会专门教授这些,是谁告诉你,可以从这里下手的?”
“和你无关。”张恒抿着嘴,冷冷地看着宁桉。
“不说是吧,”宁桉自顾自地开口,“那行,我猜猜,张生与元宏玉,也就是你们说的元世子交好。也因此,被威远候夫人当做靶子,在文会上找赵家麻烦。”
“可惜,他没看出来,背后还有一个人的影子。元叶生默许甚至鼓动了这一切的发生。于是,在张生回来养病的期间,在他再一次对你娘她们下手之后,你忍不了了,弄死了他,对吧?”
这话一出,张娘子几人脸色巨变,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或许你一开始只是想阻拦,但是张生的身体有问题,意外之下,他死了。你娘她们发现了这一点,大惊失色,想要包庇你,又下了手。”
宁桉抬眼看向院墙,高高的墙壁隔开了空宅与张娘子,元宏玉的嘶吼怒骂省依稀传来。
“然后,元叶生出现了,他表面上奉威远候夫人的命令,指点你们,告诉你们把事情讹到赵家头上,惊慌失措之下,你娘她们答应了。”
宁桉直勾勾地看向张恒,话语缓缓滑出,年幼的孩童,不,少年人脸上平静的表情逐步破碎。
“背地里,他找上了你,告诉你,赵家权大势大,官府和帮赵家,而你娘她们,欺骗官府,诬陷赵家,死罪难逃。”
“一开始你并不相信,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告诉你娘她们,要从赵家弄点钱财应急。只是后来,赵家的风评一步步转好,官府也迟迟不下定论,再加上你今日看见了我。”
“你慌了,再见到元叶生,决定按照他说的做,自己认罪,然后赎买……”
张恒听不下去了,狠狠地站起来,手一推退后两步,恶狠狠地盯着宁桉,历声发问。
“是,我是这么想的,我愿意认罪!你们赵家就没了事,你为什么要拦我!”
“赵家给的银子我们会还回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中计了,宁桉叹息一声,低头看向他,眼底意味不明,张恒还是太小,容易踩坑。
“赵家给了五十两丧葬费,白盈柳的首饰值个几百两,你并不在意赵家的钱,据我所知,元叶生亦被威远候府观看得严严实实,绝对不能资助你那么多钱。”
“那么,你知道,从哪弄来赎罪的钱,是吧,或者说,你曾经见过你的父亲,张生,从哪弄来钱,是吧?”
宁桉言笑晏晏。
23.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十一)
瑞祥楼最顶端,层层叠叠蜿蜒而下的藤萝与纱幔,隔绝出一个宽阔的雅间,宁桉坐在上首,垂眼看向高台上朗声开口的读报人。
台上,有小厮躬身跑到为首的先生前,递上一张纸条,那先生打开一看,咳咳两声,猛地一敲响板。
啪——
“各位注意了啊!有人到我们百家报投稿,几日前赵家打死人一事啊,有了惊天大转折!”
这话一出,围着看热闹的一群人立刻从家长里短中抽身而出,颇感兴趣地坐在椅上,就这茶水叫好。
“最近这赵家的事怎么这么多?!前些时候搞那个什么,一日求学还是什么的,不是引得一堆书生天天围在赵家门口吗?”
茶客甲:“又出什么事了?!”
身旁人嗤笑着碰了碰他,“你别说,最近歌颂赵家的诗词歌赋,那可是满天飞,要我说,这些读书人啊就是怪!”
“之前骂赵家商贾出生一身铜臭味的是他们,现在夸人慈悲善人普度众生的也是他们,啧啧啧——”
茶客甲呷了一口茶,眼神睨他,“你也不想想,那赵家又出人又出地的,还教人读书,要不是我家孩子实在是大字不识一个,我都想送去了。”
“哎!”他冲着台上喊,“别卖关子了,这赵家又出了啥事?!”
读报的先生也不摆架子了,扫视一周,笑盈盈地朗声开口,“人人都说那书生是被赵家打死的,可据我们了解到啊,那书生竟是被自己亲子打死的!”
“亲子?!”
台下大惊,天地君师亲,无论是在哪个朝代,杀父之人都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你这百家报竟敢这么说!”茶客愤然起立,“你们可想好了,诽谤他人可是要进官府的!”
读报先生不慌不忙:“我们百家报,从不妄言,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去打听,敢开口的,都是已经查证过的。”
他朝着东边官府的方向一拱手,“您自个去打听打听,官府定是有了进展,我们才说出口的!谁不知道,顺天府衙门里的老爷,办案最是公正不过,自然也不怕我们说出来!”
他这么一说,旁人反倒是不敢开口了,只能呐呐地坐下,听读报先生有条不紊地讲起来。
“说起来,那张生也不是什么好人,”读报先生讲,“好好的读书人,日子再难过,抄抄书怎么不能赚到钱?他倒好,打起了禁药的主意!”
禁药?!
这一下子可把人魂勾起来了,前朝为什么没了,说到底也有那活石散几分功劳,这些年纪大的人,可没少忘记当时活石散滥用的情况。
“禁药不是没了吗?”有人忍不住问,隆狩帝登基后,管得这般严苛,还有人敢偷卖,又和张生这书生有什么关系?
“活石散当然是没了,”读报先生摇头晃脑,“可除了活石散,一定数量的金石散,那也是禁药啊!”
“更别说,据我们得知啊,那张生胆大包天,联合着背后的人,竟然活生生改了药方子,那金石散,可是和前朝活石散差不多了!”
茶客:“!”
眼下是农忙时分,有闲钱整日里泡在茶馆里喝茶听报的人,自然也没少去过些青楼楚馆,金石散这种东西,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可能不知道,他们可就大大地知道了。
不仅知道,兴起的时候,他们可没少用!
“意思是…………”
有人忍不住问。
读报先生却不在回答,话头一转接着说起来,“那张生的儿子名恒,一日里竟然撞见父亲运那金石散去卖!这还了得,情急之下连忙阻拦,谁想到!”
“那张生平日里药用多了,才一拉扯,一下子就没了气!”
茶客:“那前几日张家人不是在赵府面前哭诉?据说还报了官,这不是欺瞒官府吗?!”
听到这的时候,宁桉侧眼瞟眼坐在座位上,神色紧张的张恒。
半大孩童的额角隐隐约约渗出汗水。
现在知道怕了?
宁桉有些好笑地想。皇权大于天,欺瞒官府是重罪,若是真算出来,张家有一个没一个都逃不掉。
之前他们敢这么做,还不是相信了元叶生说的,威远候府会为他们动作一番的话。
可惜……时任顺天府尹的罗大人是个直臣,不认朗月郡主府,更别说威远候府了。
哪怕困于景朝落后的法医技术,只能查出来张生是被人打了熬不住没得,也没草率地偏袒任何一方。
不过,宁桉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她已经派人去和罗大人说了,查查张恒的药,衙门的仵作重新开棺验尸,果然从腐烂的尸体里验出来点不寻常的东西。
读报先生:“那张家孩子,诸位见了就知道了,那可是才种下的萝卜头,瘦了吧唧的。你说这张家媳妇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道什么金石散,会敢相信这么个半大孩子能打死父亲?!”
“这不,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赵家头上去了!”读报先生感慨两声,“也算是情有可原。”
“多亏顺天府老爷明察秋毫,才没漏了奸险诬陷好人!”
台上,读报先生还在继续说:“我也不瞒了,我们今日这消息啊,真是从顺天府的大人那传来的。大人们的意思呢,是告诉大家,从今日起啊,这金石散啊,也是禁药了!”
“可别小看这改过的金石散,易怒,暴躁,情绪失控,想来诸位也不愿意这样。大人们说了,今日一日,谁家若是藏私了,早早地交到衙门处!”
“日后被查出来,那可是有嘴说不清了啊。”
话说到这,早有伙计带这赶印出来的报纸,满京城地跑。
“所以说呢,”读报先生在台下众人各异的表情里总结,“那小儿张恒啊,杀父固然有违人伦,可人也是不忍见父一错再错,大义免亲!还望诸位仔细看待!”
张恒绷紧的脊背猛地松弛下来,长松一口气。
“呵,”宁桉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样,如此一来,赎罪银应该会少点,你娘她们也不至于养出个杀父的孽种被骂死。”
“你要求的我可是都做了,现在可以说了,张生手上的金石散,藏在哪了吧?”
张恒抿着嘴,看了看四周,从椅子上跳下来,“和我回去,我带你们去找。”
宁桉点点头,转身看向身旁的江晏青,这人你说他在乎吧,从头到尾,事不关己,端了杯茶慢悠悠地品半个时辰。不在乎吧,他偏偏从头到尾一处不拉地来了。
总不能是专门来陪我的吧,宁桉有些啼笑皆非地想,摇摇头伸出手。
“副君大人,赏个脸,走吧。”
江晏青坐着抬头轻飘飘地扫她一眼,也不说话,顺势站起来往外走,两人边走边聊,张恒悄悄地竖起耳朵偷听,他两也不在意。
宁桉:“百家报传出消息前,京城里就已经有传闻说张恒弑父了,你猜是谁传的消息?”
江晏青波澜不惊:“元叶生。”
“这人可真有意思,”宁桉噗嗤一笑,若有所思,“他不会不知道张恒去自首被拦了下来,偏偏又这么做了。看似很关注张家几人,实则半点不在乎张恒就这么去自首了,他家先去诬陷妄告官府的罪怎么算。”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江晏青点点头,“他应该是想让人知道金石散的事。”
宁桉笑笑,“威远候夫人知道自家手底下养了这么个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张家巷子里走,巷子前,腰佩寒刀的官兵已经把控住整个巷子。
元宏玉被人从棺材胖拽了出来,面色恍惚,眼底依涣散着惊慌的神色瘫在巷子角。
看见熟悉的马车过来,他眼神一亮,刚想开口大喊,就见马车帘子拉开,锦衣乌发的少女侧过身,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垂下了帘子。
“郡主——”
元宏玉的声音卡在了脖子里。
下了马车,有一身穿乌青官袍的中年男子面色肃穆,守在张家前面,大开的院门往里看,香烛银纸,酒水瓜果滚了一地,来来往往的官兵走过,带起一地飘扬的香灰。
“郡主,副君。”罗大人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少女,面色和缓些,眼底也有些压抑不住地兴奋。
“罗大人,”宁桉指了指僵着脸站在一旁的张恒,“张恒知道张家隐藏的金石散在那。”
她看向张恒,对方的视线正落在张家大院里,被官兵看管起来的张娘子两人身上。
“去吧。”
张恒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带着人往屋内走,踏过张生大开的棺材时,恍然片刻,长呼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此之后,会整日里打他们的父亲死了,一直死死压着生怕被人发现的秘密也不用再瞒着了……
张恒垂下眼,恍若隔世。
罗大人站在院门前,注视着张恒离开,眼底意味深长。
“郡主为何要保他,先去赵家一事……”
宁桉耸耸肩,娇美精致的面孔满是不在意,“我这个人吧,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
顺天府牢牢掌管着京城的一切,变化了的金石散,自然也被他们注意到。只是隆狩帝没有指示,他们也没敢妄加动弹。
再加上,查来查去,这药背后隐隐约约有皇室宗亲的影子,也愈发让人投鼠忌器,也就赶上罗大人这么个执拗的,才一直查下去。
现在好了,由朗月郡主捅出这事,罗大人心底满意地想,宗亲也要看远近亲疏的,在陛下眼里,一个朗月郡主,抵得上百八十个其他。
金石散这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也能解决掉心腹大患,还添了笔政绩,想来来年位置又可以提一提了。
真可谓是,皆大欢喜啊!
“是极是极,”罗大人抚抚胡子,“这张生之死啊,以其说是被打死,倒不如说是长期用药搞垮了身子。这张恒虽然弑父有违人伦,但惜其年纪尚小,也将功补过,交些赎罪银就好。”
“赵家打人一事,本官已经查明,还请郡主放心,定然不诬陷了好人。”
说到这,罗大人不由得感慨一声,“郡主菩萨心肠啊。”
宁桉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若是都已经确定到人了,顺天府还找不到那半点金石散,罗大人这官位也算是坐到头了。
事实上,早在她们还在瑞祥楼的时候,就有官兵挖地三尺,挖出了张生偷藏下来的金石散了。
此后所做的一切,其实只是给张恒找个戴罪立功的借口罢了。
人言可畏,封建礼数更加可畏,放在时人眼里,哪怕张恒是为了保护母亲与祖母两人才动手,可又怎么能为两个女人杀了自己的父亲?!
事情若是传出去了,景律给予张恒逃脱死罪的机会,谗言也会将这一家逼上绝路。
天地君师亲,唯有为君效命,大义灭亲,才能抹去张恒身上的污点。
至于张生本人,宁桉心想。
威远侯夫人不傻,流通出去的药,效果自然没有那么离谱。真正的改版金石散,接近与活石散的那些,早就销毁了。
可张生也不傻。
威远侯夫人不可能给自家宝贝疙瘩下药,元宏玉的症状也不似普通金石散造成的。
元宏玉什么美人没见过,会爱他这个其貌不扬还有家室的男人?
所以,他私藏了一部分原型药,偷偷给元宏玉下了。两人寻欢作乐,好不快活,元宏玉自然偏爱这个好兄弟,在威远候夫人面前,也没少夸他。
威远候夫人本就用这张生,见他还能与自家宝贝疙瘩交好,自然更加重视张生几分。
自此,一切闭环。
因果报应,轮回不爽,张生收钱办事,出售金石散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会有今日这个下次。
当然,宁桉心想,要是说这一切没元叶生的手笔,她是不信的。
白盈柳身上金石散的药味,可是和元宏玉身上的一模一样呢。
总不能白盈柳自己想不开,嗑药回娘家发疯吧?
24. 背刺养父母的时候白眼狼养女(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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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背刺养父母的白眼狼养女(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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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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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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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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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身居高位的判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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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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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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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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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身居高位的叛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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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户部官员发誓清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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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报账难,难如上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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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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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白盈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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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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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惊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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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惊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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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惊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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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惊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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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惊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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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惊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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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北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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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北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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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北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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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北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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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北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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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北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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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北砚(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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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北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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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洮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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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洮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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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洮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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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洮山(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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