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
1. 葬礼
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湿漉漉的,倒不是多大的水滴,而是针一般绵密的,细碎的,刮下来,飘在河里,扎在脸上,白烟在身前滚了三滚,最终被一口气呼了出去,散在浅浅淡淡的雨雾里。
唢呐已经停了,四方的院子里架起白色的棚子,悉悉索索的程家人忙着为客人准备第二轮餐饭。
其实按照宁城的规矩,尸体在凌晨两点拉去殡仪馆,走完流程也就四五点,只要管来吊唁的客人一顿早饭就好,但程家却有着特殊的理由。
石平安在古旧的灰石窗台上捻灭了烟的火星,眯眼看四方院落里那些或白或黄的经幡,上面写着些“恭贺仙游”,“海寄离思”的字眼。角落里的花圈上却写着“天妒英才”和“艺德流芳”。
狗屁的天妒英才,石平安暗自想着。
程秋眠活了72岁,这位老先生生前桃李满天下,一幅画就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价格,更别提他手里还握着宁城小半拉古董行业。生前家财万贯,死后荣光加身,魂归故里,连办葬礼的老宅都是祖上的园林,如果这都叫天妒英才......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有点仇富的刻薄心态,有钱有时候也逃不过天灾......毕竟程家那几个孩子......
石平安叹了口气,他烟瘾又犯了,常年当刑警的人总是见惯了生死哭悲那些强烈的情感,可从他进了这个院子,这一家子人却没有人在哭,也没有人交谈,平静得有些诡异。
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就像是死了一个全然无关紧要的人,而一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布置好一切,将死去的人送入轮回,然后他们再次迅速散去。
无悲无喜,对。
无悲无喜。
他们甚至没有相互交流的欲望。
“石警官,不好意思,太忙了。”
文质彬彬的男人头上扎着白色麻布,手里抓着一根用米糊黏连白纸的哭丧棒,金边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丧服下是一身妥帖昂贵的西装——这让他看上去多少有些奇怪。
“特殊情况,可以理解。”石平安压下再抽一根的冲动,“在这样的日子打扰你们,我们也很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程竟客套地摆摆手,他身上文人的书卷气很浓,做为程家的大儿子一手操办了这场葬礼,这个时候明显有些疲倦却还是礼数周到地一摆手,往身后悠长的回廊指了指,“石警官,这里人多,我们去茶室谈,小山也在那边。”
石平安点点头,他是个大老粗,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做派,但在这样一座宅子里,不由得开始想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现在是2013年还是1913年?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打在古色古香的庭院里,抬头就能见到那些始建于明清的雕梁画栋,到处都是艺术之家的氛围,他好像不是来参加一场葬礼,而是买了门票进来观赏的游客。
直到一个拐角,他看见了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
二进的院落中中庭,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水墨画前,几个老人正交谈着,一起往一根粗壮的竹竿上裹稻草,他们裹得小心翼翼,缠绕之后用麻绳固定,手旁的矮桌上放着一套蓝黑色的织金寿衣。
这叫“塑身”,石平安恍然。
程秋眠已经是一抔灰了,可程家还是要遵循老一辈的规矩,将骨灰填进稻草做的假人中,以棺材入葬。
“小山,跟我来一下。”程竟止住脚步。
石平安这才注意到那些老人的身边,还有两道白色的身影。
男孩穿着孝服,头上裹着白巾,坐在那幅“竹”下,身侧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太,目光微微呆滞,由于被穿着白衣又缩成小小一团,所以在刷白的墙面前没什么存在感,程竟出口叫了一声,男孩才抬起眼睛往这边看过来。
石平安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眉目分明,接着是变声期男孩略带沙哑的声线。
“警官你好。”
他有着程家人的特质,聪明,警觉,浓重的书卷气。
石平安不清楚的是,十年之后的程溪山还是这副模样,唯一变化的是书卷气中多了一些冷漠,那双眼睛扫过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麻木。
石平安便装来的,他也没跟程竟以外的人透露过身份,眼前的孩子却果断地打了招呼。
“小山他就是这个样子。”程竟有些尴尬地解释,“小时候他常看那些福尔摩斯之类的东西,然后就喜欢看人猜职业,您别介意。”
“孩子聪明是好事。”石平安显然不介意,他随口恭维道,“贵公子名声很响,也是你们家教的好。”
程竟没有对这句下意识地恭维有什么反应,他招招手,“小山走,去茶室,石警官有事问问你。”
接着他走到老太太身边,像是轻声哄道,“妈,别看着了,早点去休息。”
老人对他的话仍旧没有太多的反应,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冲成了一座木雕。
程家的茶室在拐角后的第一个房间,很好的隔绝了外面那口漆黑的大棺材和老工匠的说话声。
炉里驱晦的烟袅袅升起,程竟引着石平安坐到红木沙发上,倒了茶,又递了一杯浮着茉莉地给对面的儿子。
雨有变大的征兆,绵绵针脚成了淅淅沥沥的水帘子。
“我那天去了江边,但是没看见有人。”
程溪山吹了一口茶,主动开口,那朵茉莉在杯子中飘了一小段距离,又晃晃悠悠地飘了回来。
石平安语塞,他甚至没有开始问。
“我看了新闻。”程溪山放下一口没喝的茶,瓷杯在桌上发出“咯”一声轻响。
程溪山抬起那双黑漆漆的眼,语气平静,“说长江里飘了个死婴。”
就像是在说除了程秋眠外另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
石平安摸了摸手指粗糙的关节,这是他审问时下意识的动作。
程溪山说的没错,两天前,程秋眠死亡的第二天,有人在放马亭公园的江边上捞到了一个死婴。
放马亭公园虽然叫做公园,其实是个开放式的江边,连着沿江公路,监控分布在各个路段,能看清路况,却很难拍到一些死角亦或是丛林,所以成了非法捕捞和夜钓人的天堂,那天有个钓鱼人下钩就发现自己鱼竿绷成了直线。
狂喜之下拖上来一个青白浮肿的东西。
然后他就报了警,尸体是个女孩,也就几个月大的模样,浑身上下都是刮伤和紫色瘢痕,肺部有大量积水,初步判定是被人抛到江里溺死,又在顺流的过程中撞在江里的石头上形成的死后擦伤。
死亡时间是那天的下午三点至五点之间,梅雨时节,除了夜钓,鲜有人愿意在湿气重的地方逗留,所以放马亭公园格外冷清。
在那个时间段,经过沿江公路的只有一辆灰色奥迪,那是程竟的车,那天是程家人去给程秋眠看坟地的日子。
有钱人总有一些奇怪的讲究,他们不葬入公墓,而是在某处单独买下一座坟山当作风水宝地,企图绵延这样的有钱到下一代,甚至是千代万代。
就像是不愿意住公寓楼而是单独买个别墅一样,程家买的坟山就在江边的矮山上,沿着放马亭沿江公路开一段然后拐进另一条大路才能到。
明明还有很长的距离,程溪山却在半路提前下了车,从监控之下走入了江边的监控死角。
监控视频里高高瘦瘦的男孩穿着白色衬衫黑长裤,打了一把黑色的伞,缓缓地走着,就像是在散步。
他的身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婴儿或者是可疑物体,所以石平安也就是来走个流程,询问目击证词,恰巧在这样的天气撞上了这样一场葬礼,不免有些心情郁郁。
然后程溪山的反应又让他不自觉地带上了审问语气。
“那种天气,去给程老爷子看坟,怎么突然半路下来了?”
“哭过,头晕,车里闷。”程溪山垂下眼,“我就和我爸说我想下去走走,让他们回来再接我。”
“你在江边呆了多长时间?”石平安语气稍缓,那句“哭过”似乎让他意识到不该这样对待一个刚死了爷爷未成年人,毕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程溪山都不可能是凶手。
“不清楚,我没有手机,我只知道下车的时候是两点四十分。”
“我接他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六点。”程竟蹙眉补充,又语重心长对程溪山道,“小山,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一定要都告诉石警官。”
“江岸线那么长,又长着芦苇,有点安全意识的人都不会往深处走,所以...是真的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程溪山转着茶杯,他抬眼看了看对面两个人,一个正襟危坐目光探究,一个小心翼翼满眼担忧。
他知道这两个人还在等他说什么,可是他确实没什么想说的了,只能侧过头去看窗外的雨。
应景一般,落地玻璃外的雨似乎更大,近乎疯狂地打在了种着名贵花草的灌木丛里,旋即灰蒙蒙的天边响起“轰”地一声惊雷。
他突然有些气短,眸子陡然一震。
石平安是个老刑警,他虽然沉默地坐着,却巧妙地捕捉到了男孩的神色变换,低声道,“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程溪山没有回答,他眸中带上一丝茫然,修长白净的五指缓缓扣住瓷杯杯沿,似乎在思考。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叩响了茶室的门,“程先生,草人已经扎好要入棺了,您过去看看。”
程竟应声好,刚准备起身朝石平安打个招呼,就听程溪山缓缓道,“那天几乎没刮风,我只听到了江上很大的风声,没有看见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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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回家
李言升是在公寓的床上醒来的,及地的遮光窗帘让这件仅有50平的复式公寓陷入浓重的黑暗。
他有些发懵,分不清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干涩的眼球往楼下看了一眼,下面的小客厅也像是隐在黑雾里,默默地和他对视。
床头放着一台随处可见的电子闹钟,上面显示的时间在这种静默中往后翻了一番,跳成了2022年6月7日 4:15。
还是凌晨。
床上的人稍微恢复了些神智,灰色的被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抓得发皱,那里洇出一小块汗渍,李言升缓缓松开手,瞳仁逐渐恢复清明,然后他折起被子一角,下床洗脸。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不大的卫生间亮起暖黄色的灯光,镜子里是一张挂着水珠足以称得上英俊却有些惶然的面孔。
李言升来到北京已经八年,从大学毕业到供职于静海报业,一路看似顺风顺水,外人尊称一句李记,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处于一种很累的状态。
与人为善的累,左右逢源的累,他没有别的兴趣爱好,这导致他根本无法纾解这种被称之为社畜综合征的情绪。
所以他格外珍惜这间还在还贷的小房子,往往回来就是倒在二楼的床上,一觉到天亮,这是头一次,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昨天他被领导叫到饭局,商讨了一下出差事宜,在猫儿胡同的一家饭店里碰了杯喝了酒,听到了“宁城”两个字,几杯酒下肚,晕晕乎乎中他像往常一样应下了差事,然后笑着继续敬酒。
结果回来就做了梦。
那是一扇桃粉色的门,他看见一只泛白的手伸出去,缓缓扣住了门把,然后无声无息的推开。
刷白的房间,桃粉色的沙发和塑料木马,一边的矮柜上放着一只老式电视机,正静静的播放着雪花,他站在房间里,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压抑,这股感觉让他几乎作呕。
旁边还有两扇关着的门,同样是高饱和的桃粉色,带着点欧式梦幻的风格,他看到自己站在格纹的地面上,那双穿着白色球鞋的脚突然奔起,迅速奔跑到了窗户边,“唰”得拉开了罩着的洋窗的桃粉色窗帘。
水,全是水,这是一间浸泡在水里的房子。
李言升盯着镜子,随即他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开灯下楼。
静海报业在全国都有自己的分社,而贯穿娱乐,财经,社会等大版块的报社也就只有京城总部,一般而言到了总部的人,总会想方设法留下,而不是向下派遣。
昨夜饭局上,他没能仔细思考,那时候满眼都是大肚腩顶着白衬衫,几个主编像大白鹅出笼一样的碰杯吹牛,直到财经主编刘文松拉着他笑道,“小李这样的青年才俊,就该去基层历练历练。”
灯光很暗,桌上碗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
“宁城好啊,山清水秀的,小李还没娶媳妇吧,搞不好出个差能带个南方美女回来。”
“小李就是宁城人,一个人在外面闯,回去看看也好。”
“是呢,财经版块整天都是那些股市啊,消费水平什么的,这回换个环境,多历练也是好事,咱们当年也是各个部门摸爬滚打上来的啊......”
脑子里那些声音没有停止,李言升站在客厅里苦笑一声,掩住了额头,刘文松要他去宁城“出差”,具体是多久的差,没有定数。
更可怕的是,他要从财经版块挪走,去负责宁城的法治板块。
他没有什么社会背景,研究生毕业后能留在静海纯粹是因为学校足够优越,而就在饭局的前几天,财经版块来了几个新的大学生,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穿着精致裁剪的衣裳,腕上扣着不菲的名表,稚嫩的面孔上带着初入社会新奇又激动的神情。
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一个早就该明白的道理,有些事情不是他努力就能改变结果的。
好在他不是个会自怨自艾太久的人,打开速溶咖啡冲了一杯,李言升端着那一点暖意坐到了电脑前。
工作邮箱里堆满了信件,有一些陌生的广告邮件,还有社会新闻部发来的资料,要他去跟踪的,是宁城上个月发生的一起暴力犯罪事件。
冰冷的白□□面上,是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是位于淮海东路的程氏家传美术馆,古色古香的中国风飞檐,黛瓦之下,是被砸的歪七扭八的玻璃墙面,上面还用红色的不明物体歪歪扭扭地书写着四个大字“血债血偿。”
怎么看都是一起寻仇报复的案子,犯人极其嚣张,所以在四个小时之后就被宁城公安逮住了。
犯人一共有四个,都是附近的街溜子,住在城中村,平时靠打打零工过活,偶尔欺负欺负附近的小老百姓,和程家没有深仇大恨,做出这样的事不过是因为有人往他们的鬼火小车中塞了一笔现金和一张字条。
为首的小混混为人仗义,脑瓜子一直就按照字条上的做了,那些红色可疑物质不是血,只是一些红油漆。
警方着手调查那些字条和现金,毫无意外,没有结果,程家在这件事上态度出奇的微妙,他们没有施压警方查出幕后的人,也没有催促尽快破案。
对这件事的态度更像是置之不理,对此程家被当地电视台采访时给的说法是生意场上的仇人不少,总有些恩恩怨怨,他们希望警方破案后可以坐下和解。
然而就在采访视频放出来的第二天,程家美术馆二楼的办公室发生爆炸,管理员邓莹被炸成重度烧伤,生命垂危。
李言升看着那段五分钟的采访视频里,名叫程竟的男人对着镜头儒雅随和的回答问题,而他收集的资料墙上,满满都是程竟的独子程溪山混迹于各大晚宴左拥右抱的社交照片。
他慢慢捏紧了温热的咖啡杯,突然有些回过神。
有些工作其实关系不到总部,但是涉及到程秋眠,这个前诗画协会会长家的故事,新闻人总是会格外敏感。
程秋眠的一生堪称奇诡,前半生奇,后半生诡。
自晚清起,程家就是扎根宁城的大家,祖上当过正二品,后来又投身民国,不幸的是时移事易,最后只流传下来程秋眠这一根独苗,但万幸的是,这根独苗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超常的绘画天赋,尤善画鹤,程老先生的鹤姿态灵动,身形优雅,或俯或仰,无不精绝,八九十年代一副作品已经可以卖出天价。
他的几个儿女虽然没有同样惊人的天赋,但也称得上一句优秀,大女儿程吟是植物学教授,早年有很高的科研水准,后来结婚生子才慢慢淡出学术界,二儿子程竟是个风生水起的古玩行业生意人,一直操持者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物,而小儿子程思,是个事业有成的医生。
前半生的程家顺风顺水,引得周遭无数羡慕的眼光,然而在程老爷子步入老年之后,程家却接连发生怪事,短短几年内,死的死,疯的疯。
先是大女儿程吟,在浇花的时候意外摔死在程家老宅的半开放庭院里。
再然后是程吟的独子张天羽,死于高中的一场秋游活动,从山上滚落坠亡。
那段时间的程家笼罩着一层很深的阴影,程秋眠也在那时候精神不济,成日里郁郁寡欢。
然而这样的厄运却并没有结束,而是像瘟疫一样蔓延到了小儿子一家的身上。
程思十几岁就被送去海外读书,在那里与妻子结识并在第二年生下了一对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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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顺心
九年没回故里,他不想住早就空无一人的旧职工宿舍,南方天气潮湿,里面说不定早就成了耗子和蟑螂的天堂。
宁城分社在飞机落地前给这位北京来的领导安排了宿舍,李言升拒绝了,他拎着行李箱站在机场吸烟室里拨通了房东的电话。
那头的声音像是蒙了层雾,带着轻微的电流声,一口浓重的方言让他打车到三道桥路瑞景花园小区门口。
李言升一边应着好,一边把烧了一半的香烟拧熄在大理石烟灰缸里,他不抽烟,但烦心的时候喜欢点着一根夹在手里,让烟草味慢慢把他整个人浸透。
三道桥路位于宁城市中心偏南,周围有各种大型购物中心,租金其实并不便宜,但胜在交通发达,正对面700米就是宁城市公安局,地铁只要两站就能到达程家美术馆所在的淮海东路。
他要跟踪报道程家的案件,最快捷的途径无非是接近程溪山,或者市公安局负责案件的警察。前者他当然不可能去见,后者则有报社帮忙牵线。
留给他的时间很短,社会新闻与娱乐新闻和财经新闻不同,热度的最高阈值也就在事发的一两个月,一旦错过会损失很多价值,靠报社牵线固然能写出一篇完美的报道,但......
李言升扔掉了烟蒂,快步走出暗灰色的机场大厅,他看着人潮心里并没有过多的想法,而是在坐上出租后拨通了一个电话。
那头的人很快接起,声音带着点惊喜,“言哥,你回来了?”
淮海东路附近比他离开时繁华的多,所以置办生活用具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他爽快地和房东签下为期半年的合同后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运动服,在头发还没完全干透之前下了楼往一处吵吵闹闹的巷子走去。
老城区容易让人产生割裂感,比如刚才还是闪着霓虹的钢筋森林,一转身可能就是人间烟火,旧屋院落,耳侧叫卖声不绝,陈旧的招牌可能好几年也没有换过,沾满了黄褐色的污迹。
他路过的时候甚至能闻到那些陈年的油烟味道,并不反感,反而觉得亲切——刚到北京的时候他并不宽裕,在单位倒是有食堂果腹,一旦跑外务就不行了,抓着点可怜的报销上限,他只能去这些苍蝇馆子凑合一顿。
尽头是一家名为“明小厨”的菜馆,门口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个穿大裤衩人字拖的男人,经年累月的训练让他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保持着良好的身形与坐姿。
李言升弯了弯眼睛,他出声喊了一声,“顺心。”
石顺心正跟手机上的一款小游戏较劲,听到有人喊他,手指一滑,然后抬起圆溜溜一双眼,怔愣几秒后,他抓着手机一跃而起,大喊,“我去!”
“言哥!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他像个猴子一样挂在李言升身上,狠狠地勒了两下。
他们很久没见,但石顺心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自来熟的热情性格,尽管李言升不是很习惯这样亲密的拥抱,但这样坦白热烈的情感似乎把他那点近乡情怯和陌生冲散了不少。
“都当刑警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他笑着撕开身上的猴子,像个长辈一样理了理石顺心皱巴巴的衣服。
石顺心一听这话脸就有些拉着,边叹气边拽着李言升往不大的店面里走,嘴巴像开了闸的大坝。
“你不知道,就是在单位稳重惯了,见到你才要张狂点,不然一整天端着憋着,我迟早把自己憋出毛病......诶,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兄弟我可订了一桌子菜,要不是我家老爷子这几天回老家了,他肯定也要来见见你,五一你寄给他那些补品可把他感动的,就差把我这正牌儿子给丢出去了,好像你才是他亲儿子似的。”
“话不能这么说。”李言升拍了拍他跟着在一处角落落座,“石叔算是我当年的恩人。”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他就是尽本职工作查案子。”石顺心是个话匣子,手上却不停,麻利地把餐具用开水烫过,又抽出餐巾纸擦了擦桌面,“倒是你,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多年也不见回来。”
“工作啊......天南海北的跑,北漂也不是什么容易事。”李言升按了按眉毛,“当然,比不得你们刑警累。”
石顺心大大咧咧,“有案子的时候忙得像条狗,没案子的时候也就那样,我级别不高,打打杂就行,真的累的是我们邢队,上次美术馆那个案子......”
李言升眉心微微一动,他还没开口,这小子就已经挑了话头,然而石顺心的脸色很快沉了一沉,有些尴尬道,“对不起啊言哥......我差点忘了你跟程家那个......”
“都是过去的事了。”李言升保持着惯常的微笑,他很会利用自己的皮像,那是一个很容易让放松警惕的笑脸,“我跟程玉林顶多算是好了一个学期,她出事我很可惜,算不上刻骨铭心,当年石叔洗清我嫌疑之后......程家再有什么也跟我没有关系。”
“这不是听说男人都有初恋情结吗......”石顺心尴尬未减,正想抽自己一耳刮子,恰巧这时一双粗糙的大手端着一盆酸菜鱼吆喝道,“菜来咯。”
明小厨是地道的宁城风味,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盆里鱼肉雪白,葱花红椒被炸出诱人的麻香,充斥着这个角落。
石顺心如蒙大赦,他给李言升夹着鱼,嘴上不停,“这个好吃,我们以前通宵之后都来这,老板娘人也好,见到我给的菜都比别人多。”
“初恋情结啊。”李言升吃饭不挑,他看着眼前的酸菜鱼,对这四个字的兴趣显然更大,但只是一瞬,他摇摇头,声音没什么波澜,“算不上初恋。”
石顺心比李言升小三岁,至今还是个愣头青单身汉,他听不懂什么初恋不初恋,只是本能地察觉这个话题并不适合今晚的氛围。
程玉林的案子是他爸破的,13年的时候乐游网吧是个三教九流的地方,那年电脑没有这么普及,打游戏的看电影的都往网吧里扎,以至于高考结束那一段时间里人员混杂,人流量极大。
程玉林就死在二楼的独立小包间里。
身边有几个烟蒂,黑色的连衣裙被掀起,蒙在她僵硬的脸上,掩住了那张临死前惊惧骇人的面孔。
尸体上没有提取出男性DNA,但在检测出了润滑液的成分,这条路走不通后,网吧楼下的监控拍到了程玉林进入的画面以及三分钟后她的前男友李言升进入网吧的画面。
于是作为第一嫌疑人的李言升在派出所呆了几天,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不是凶手,网吧人员也证实了他进出前后不过三分钟,却因为网吧人杂,二楼的监视器又形同虚设,记不清他是否进入过二楼包间。
警察怀疑他原因很简单,李言升与程玉林有很大的矛盾,十三中的人都知道,程三小姐和李言升早恋过,然后在高三快要结束的时候,程玉林果断甩了李言升。
年轻人的情爱总是冲动不讲道理,程玉林家里有钱,李言升虽然成绩优异长相帅气,但在外人眼里,他的家境和程玉林无疑是天上地下,穷困的单亲家庭,攀上高枝被甩,因爱生恨,从而报复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他还“恰巧”出现在了案发现场。
就在所有矛头都指向李言升时,当时的刑侦支队队长石平安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程玉林案事发时已经出了高考成绩,李言升以408的高分成功位居十三中前五名,被录取到北京顶尖的大学,他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节点毁掉自己的未来。
于是石平安采用人海战术,熬鹰似的翻查乐游网吧附近的监控,一个一个询问是否有人看见李言升进入网吧包厢,最终排出他的嫌疑,用最快的时间抓到了真正的凶手许晓宏,保住了他的前途。
甚至在李言升离家上大学的时候看他孤身一人可怜,出了一笔钱。
自那之后李言升即便不回来,也会时常联系石家,甚至远程指导石顺心学业,让他从一个吊车尾成功踩着他爸的脚印考进警察学院。
所以石顺心总是很亲切的叫他一声哥,现在他调回宁城,自己当然要巴巴地跑过来接风洗尘,他咳了咳,假意把程家的话题绕过去,“对了言哥,你这次回来待多久啊?还回北京吗?”
石顺心早在微信里说了他还要回警局值班,不能喝酒,李言升只给自己倒了半杯啤酒,然后开了一罐冰椰汁递给他,“不知道还回不回,我回来跟的就是美术馆的案子,你们的破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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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窥探
李言升本来想送石顺心回市局值班,但小石警官再酒足饭饱后表示自己已经是成年人不需要家长接送上学了,况且李言升才是喝多了酒的。
于是他没在勉强,目送石顺心蹬了个共享单车绝尘而去,又在吃饭的巷口发了一会儿呆,才缓步往瑞景花园方向踱去。
宁城的夏天燥热,刚从空调房出来的人身上还是凉凉的,触到夜风又多了一层黏湿感。
李言升不急着回去,九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街边的摄像头早已经完善许多,就算是刚才那个不起眼的小巷子,也遍布着这些不带温度的“眼睛”。
石顺心拿他当家人,案子说了很多,但不傻,把一些警方确实不能公开的细节一笔带过,他只能从蛛丝马迹去推测这件事的全貌。
从机场落地开始,他就莫名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一块浮绵上,下面是万丈高空,只要往前一步就会摔的粉身碎骨。
程玉林......他竟然已经记不清程玉林的长相了。
李言升苦笑,眼中闪烁的路灯是一个个模糊的色块,桃粉色的,跟梦里的房子一样。
他突然决定去一趟淮海东路。
程家人丁一辈比一辈凋零,生意却反而蒸蒸日上,始终在藏品交易市场占着一席之地,但是这座程氏家藏美术馆真的就只是单纯的美术馆,与生意没有瓜葛,里面的藏品多是程秋眠生前的代表作和一些古代字画拓本,实际的管理人是程竟的儿子程溪山。
爆炸发生的地点是程溪山的办公室。
六一儿童节前,邓莹给自己三岁的女儿买了一只德国品牌的A货玩偶,一路从广州代工厂运送到宁城,中途安检系统没有发现易燃易爆物,到达美术馆后快递人员照常放在了传达室。
就在节日前一天,这个单亲母亲取了快递回到董事长办公室,去处理事务,就在那里,引/爆装置启动,将她炸成重伤,至今还昏迷在ICU。
宁城分局追溯快递流程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往其中放入炸弹,邓莹唯一算得上有仇的对象是她的前夫,俩人离婚因财产分割问题打过官司,前夫答应每月支付女儿一笔抚养费,却从来都缺斤短两,俩人一度闹得非常僵。
但那个男人被带到警察局之后被证实只是个胆小怕事的混子,也没有在他身上查到购买炸/弹原材料的痕迹。
石顺心咬着筷子说他被支队长邢忱审了半天也没低头,反而歇斯底里让警方查是谁要害他的女儿,那孙子虽然又穷又坏,但确实不太可能会做威胁到他女儿生命的事情,抚养费给不全也是因为实在穷,打零工挣的钱都给了女儿,自己一天就一顿泡面凑合,瘦得皮包骨,连赌瘾都戒了。
李言升当时没搭腔,如果不是邢支队长判断有误,那么说明真正的问题出在这枚炸/弹的源头上。
土炸/弹制作不精,在快递运送途中一旦发生碰撞,很有可能造成提前爆炸,那如果不是在路上呢?
脚步拐进一条岔路,有几家服装店还开着门,透着一点橘色的灯光,下一个拐角的路口就是程氏家藏美术馆,那里的警戒线还没有撤掉,“血债血偿”四个字容易造成居民恐慌,早就被洗干净了,只有玻璃还没来得及换,借着路灯的光,能看到上面碎裂的纹路,二楼的爆炸案现场也被封锁。
现在整个美术馆像是一座巨大而安静的尸体,就这样落寞地伫立在那里。
李言升也站在那里和它对视,眼里有晦暗不明的光。
美术馆二楼的办公室因为程溪山的私人原因没有安装摄像头,所以警方的监控资料在邓莹拿着快递走进办公室后,就此中断,后来根据现场爆炸痕迹和伤势判断炸/弹藏在快递盒子里,这一点不会有误。
他当时只推测出一种可能,就是有员工在取包裹时换掉了邓莹的包裹。
传达室的包裹往往会堆积好几天,不会每天都被领干净,邓莹的包裹不大,又没有立刻拿走,那么只要看到了上面的标签,复刻出一个大差不差的,再假装自己取快递,顺手将两个包裹掉包就可以顺利完成作案了。
要提前知道邓莹包裹的内容也很简单,同一个公司的员工,借口打听一下六一礼物不是难事。
他把想法告诉石顺心,石顺心却表示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原因无他,就在前天他们发现找不到炸弹源头的时候,就彻底调查了取快递的七个员工。
邓莹买的礼物是个德国品牌的兔子玩偶低仿,十足的A货,现场爆炸灼烧之后留下了一些大块纤维,物证科连夜和广东对接,证实了包裹里的玩偶就是广东代工厂的劣质产物。
而那七个员工完全没有购买类似产品的消费记录,暂时排除嫌疑。
饭桌上他其实觉得这种说法存在漏洞,毕竟除了网购以外,也存在其他途径获得这些东西,更歹毒一点想,如果恰好凶手本人有这样一个玩偶,他建议邓莹买一个类似的给女儿,然后完成了犯罪,也说得通。
李言升当时没有提出这种猜想,毕竟警方经验丰富,如果是这种可能,他们一定会展开排查,但如果排除这种可能性,就只剩下一样......如果这枚炸/弹本来就在办公室呢?
和暴力破坏案一样的目标,邓莹身为助理,她的办公区域划分在程溪山的办公区域旁边,爆炸一旦发生,程溪山无可避免。
石顺心说,程先生运气好,那天他外出去临市谈生意了。
他站在美术馆旁的盲道上,并没有更进一步,在他不经意之间,那张一直紧绷的脸孔缓慢崩塌,直至在嘴角缓缓上扬,勾起一个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阴森笑意。
他不记得所谓初恋程玉林的长相,却记得13年高三某个下午的操场。
“我们是同类。”
程溪山跟他说这句话时,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没有用“共犯”这个词,他选择了“同类”。
逆着五六点的夕阳,穿着蓝白校服的高中生一双瞳孔黑的惊人,他记得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投射出的复杂情感。
纯粹的恶意和纯粹的善意,交织混杂。
李言升那时坐在空无一人的学生休息台上,浑身发冷又隐隐有些其他微妙的情绪,喝剩一半的矿泉水瓶被捏的“嘎啦”作响。他从不自认是什么正常人,但跟程溪山这样的物种相比,他觉得自己偶尔还能归属到人类的范畴中去。
所以十年之后的程溪山招来杀身之祸,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有点可惜,这个人......居然又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里。
他也有一种没来由的后怕,因为意识到自己有一瞬居然真的很希望程溪山就这样被炸的粉身碎骨,成为他报道中的一个黑色名字。
李言升觉得自己还没到这个程度,他抓了抓额前的头发,不再去看夜幕下的美术馆,而是选择打车回自己租住的小区。
九点十二分,市局刑侦支队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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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旧案
空荡荡的走廊,长方形的白色瓷砖排列有序,缝隙里是陈年的褐色污垢。
透过廊柱,能看到覆盖着大片绿茵的操场,没有人,只有一阵风,伴随着风来的,是一颗咕噜噜滚到草地上的破足球和一阵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他能看见这些细节,心里也有一丝疑问。
为什么操场上没有人?以及那阵琴声又是什么?
蓝白色的校服在身上舞动起来,他沿着走廊往前跑,可是走廊好像没有尽头,乌漆漆的出口永远在前面和他对视。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钢琴声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男孩直起身往身侧看去。
一间光影朦胧的舞蹈教室,有人在跳舞,粉色的纱裙裙摆像伞一样炸开,随着琴音旋转出残影,就在她结束一舞低头行里的时候。
发呆的男孩隔着乳白色的窗棂看见了那张脸。
一张狰狞,不甘,泛着青紫色的脸。
毫无疑问,那是一张属于尸体的脸。
李言升从床上坐起来,因为重度失眠外加神经衰弱,他的生物钟一向准时,出租房的窗帘比不上他自己买的遮光窗帘,所以有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房间,形成几道夹杂着灰尘的光柱。
早七点,已经能听到公路上上班族汽车的鸣笛声和楼下老年人晨练的广播声。
这让他勉强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
桌上是昨夜自己打印的案卷,比起冷冰冰的电脑屏幕,他更喜欢纸张翻动带来的轻微摩擦感。这样的感觉会让他从烦躁中获得难得的平静和踏实。
最上面一页是一张2013年8月12日的地方报纸,一条新闻占据了整整一页,标题起得相当简单却捉人眼球。
《知名画家程秋眠孙女惨死网咖二楼,或因情杀。》
新闻图片看画面不是官方的作风,很有可能是警方赶到之前,网吧里的人抢先拍下而后卖给报纸的。
拍的是程玉林躺在包间内的画面,穿着那一年流行黑色波点吊带连衣裙,下半身被打了厚厚一层马赛克,即便这样,也能看出马赛克之后惨状。
李言升皱着眉翻过这份报纸,下面是一张8月27日的宁城晚报。
这份报道比起上面一份官方得多,宣告的是案件告破。蓝色的新闻发布会背景让照片多了几分严肃,宁城公安曾经的领导班子坐成一排,由局长发言,左数第二个,是还很年轻的石平安。
“凶手许晓宏,犯案当日已满18岁,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他默默念出报纸上这句话,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如果说谁最恨程家,恨到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话......这个许晓宏算是一个。
可他当年被判了10年有期徒刑,至今还在狱中。
李言升抓着桌沿看着那些案卷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今天是去报到的分社报道的日子。
昨天已经联系了分社负责人秦立新,所以他收拾好自己到达报社的时候,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已经在楼下等他了。
尽管他多次强调自己只是个小记者,当不上一句领导,可老一辈总觉得他是从北京来的,那就是比这小地方高级很多的领导,一路上喊得他后槽牙发酸。
静海宁城分社在市中心的惠兴大厦11层,顶着一群人好奇的目光简单自我介绍以后,他被秦立新带着进了单独的办公室。
秦立新是个老实人,但做媒体这么些年,他多少能嗅到一些不寻常的信息,比如这次,他知道上面派一个年轻的领导下来,肯定不是跟踪这一起爆炸案这么简单,涉及程秋眠家,但凡出点苗头,写个新闻都够他们折腾一段时间。
所以他昨天接到李言升电话的时候,眼睛一亮,果断把早已经搜集好的资料拷贝在了优盘里带了过来。
此刻那个黑色的小玩意儿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
“这里头就是您昨天要的......关于程家的一些新闻资料。”
“谢谢你,秦主任。”李言升没有多问,直接插了u盘打开电脑。
秦立新站在一旁看他操作,叹气道,“这个程家,有点邪性的,从前住在玺园那一块,大女儿意外死在家里之后,就搬走了,连带着四个孩子,结果外孙子挪到十三中还没几天也跟他妈一块去了,后来......哎,你说这有钱又有名的,也躲不过天灾。”
李言升指尖一顿,他没有对秦立新的描述提出任何看法,而是笑着摇了摇头,“确实可惜了。”
他点开第一个文件夹,又从旁边搬了椅子,示意秦立新坐。
秦立新受宠若惊,他本身就是报社的老人,没多少实权,新来的年轻领导到底是大城市下来的,风度翩翩不说,连他一个被边缘化快退休的老头子都客客气气,果然有点手段。
年轻的领导显然还不想放他走,他盯着电脑屏幕上弹出来的照片,那是一个面带微笑的中年女人,眉眼锋利,带着细边眼镜,朝屏幕外的人微笑着。
李言升翻得很仔细,他道,“秦主任,您是宁城的老人,这些记档肯定跟踪报道过,我想听您讲讲,程家之前的几起案子。”
2011年4月,程秋眠的大女儿程吟在玺园别墅区死亡。
后被警方判定是一起意外事件。
玺园是宁城大学附近的别墅区,能在10年以前买下这里的家庭非富即贵,出事的时候程吟早已经嫁出去,程竟程思也已经成家立业住在外头,所以当时住在这栋别墅的只有程秋眠和他的夫人梦周。
程吟和丈夫张奇峰是相亲认识的,在那个年代,工作条件相仿,互相看得顺眼就大差不离了,两人于1995年结婚,次年生下了独子张天羽。本来还算和谐的夫妻俩随着儿子逐渐长大,矛盾却越来越深,最终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但是为了年幼的张天羽,俩人硬撑着没有离婚。
程吟专业是植物学,惯来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张奇峰却以花粉过敏为由,不让程吟继续在家中养这些东西。
于是程吟一怒之下将自己收藏的名贵盆栽及花朵全部搬至了父母的别墅,每隔几天就会过来照料,平时忙的时候,这项任务就落在了她母亲梦周的头上。
那时候程秋眠夫妇已经上了年纪,需要定期去医院体检,4月的一个下午,程吟知道父母去了医院,于是她驱车到玺园别墅照看自己养的花,在别墅的一楼开放式阳台上,她失手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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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公墓
玺园地段位于宁城南郊,当年作为江景别墅区名噪一时,现在荒废掉了,依然有公交直达一站叫玺悦华府。
这班车至今还在开着,因为从玺悦华府站往东700米,就是宁城的小羊湖公墓。
他在搜索地址时,率先跳出的界面居然是小羊湖公墓的宣传页,巧合的存在似乎是为了一遍又一遍向他证明唯心主义论,他越不想想起什么,冥冥中越有线索让他去看见什么。
东区十一排,那是他亲手放下的骨灰盒,何慧洁长眠的地方。
越接近郊外空气越潮,他放弃了公交,叫了个的士,估计是这一路过来的人都是去公墓的,司机也蔫蔫的,没有和他交流搭话的意思。
一路从市中开过去,眼见着人越来越少,李言升莫名又想到了那个充斥了桃粉色的诡异房间,像是某种东西的腹腔,桃粉色是让他作呕的人体组织,窗帘后暗蓝色的水则是浸泡尸体的福尔马林。
他突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因为半个小时前,他叫车时在手机上输入的目的地是“小羊湖公墓”而不是“玺园”。
“小伙子,这天气我载你去买把伞吧,我听天气预报说羊湖那块儿下午大概率要下雨,你别去了淋在哪儿。”
司机见惯了这条路上的乘客,见他垂着眉眼,心情郁闷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热情的本性,出声提醒,“不是我说,公墓里头的小卖部卖的伞价格是外头的三倍,赚这亏心钱也不知道管理方怎么想的,管公墓也不知道给自己积点阴德。”
李言升轻笑一声,他目无焦距地看着车窗外越来越稀少的高楼大厦,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有钱不赚是傻子,死人在他们眼里也是商品的一种。”
“可不是吗。”司机见他愿意开口,稍稍轻松,“现在小羊湖的一个风水宝坑都要价三十万了,这年头,死都死不起。”
李言升不置可否,突然觉得何慧洁去的早也是好事,至少当年的他可以以一个一穷二白的大学生身份,心安理得地让社区好心人替他打理一切。
如果何慧洁活到现在......
不可能的,她的身体早就毁了,酗酒抽烟的恶习在这个女人身上完美结合,只要见到她那张纸糊一样的面孔,就知道她不可能活得太久,高考前他甚至看到那个女人倒在卫生间里干呕,白瓷砖的地板上血迹丝丝缕缕,像是剪不断的蔓延不断的红烟。
是她自己选择了死亡。
神思回笼,他听司机的话在郊区的便利店买了把伞,车停在小羊湖公墓入口的时候,天空果然依照预告一样下起了迷迷朦朦的小雨。
李言升余光看见这里的停车场稀稀拉拉停了四五辆车,估摸着都是来扫墓的,不是节日只能是忌日,又或者跟他一样是游子归乡的例行公事,他谢过司机,转身去了公墓下的花店。
这个点祭拜的并不多,只有一个老头看着店面,见生意上门也不太高兴,肿眼泡耷拉着,苦着一副没睡醒的尊容对李言升点点头,“要点啥?”
李言升站在那些黄白培育菊之间,皱了皱眉头,他听到自己问老头,“有没有红玫瑰?”
老头像是没听清,又或者是觉得他被外头的雨淋傻了,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半晌没能开口。
跑到公墓买白玫瑰的都少有,这人张口居然要买红的。
“抱歉。”像神经病的顾客开口了,“应该没有吧。”
老头摇摇头道,“红的没有,白的倒有一点,要吗?”
李言升道,“要的,替我包一下吧。”
他一瞬间回归正常,带着标准的社交微笑。
老头突然有些发怵,他能感受到那人黑漆漆的瞳孔正透过微湿的睫毛盯着自己,皮肤在昏暗的光下格外发白。
明明是一个挺帅气的小伙子,却愣是让他想到了那些山野精怪。
老头扎了几朵白玫瑰用锡纸包了递过去没再敢看他的眼睛,“66元。”
李言升没再说话,只朝他点点头,然后扫码付款,带着那束花重新没入淅淅沥沥的雨幕,留下了有些怔松的老板。
空气里有潮湿的青草和泥泞味,小羊湖是政府项目,所以绿化做的很好,比起九年前多了不少灌木,连上山的石阶也打磨平整。
他沿着阶梯一路走到十一层,找了几座墓碑,才在倒数第五个找到了他的母亲。
何慧洁的照片嵌在里面,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年轻时用二十块钱在老照相馆拍的,玲珑的身躯裹着当年流行的红色吊带裙,明艳动人,眼角眉梢都透着风情。
十岁的时候,他抓着三毛钱在旧公寓附近买雪糕,老板露出一口黄牙打趣道你和你妈长得真像,比女娃娃都漂亮。
他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单纯觉得是好话,于是屁颠颠回家告诉了何慧洁,女人原本懒散地坐在席子上纳凉,还在问他作业写完了没,闻言却神色骤变,连作业都抛诸脑后,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没吃完的半根雪糕落在席子上,污迹明明是乳白色的,却和何慧洁的红指甲一样刺眼。
他不解也很惶惑,但往后数年,再没说过类似的话。
眼前的墓不算脏,应该是定期有工作人员打扫过,但是比起别人家门口满满当当的贡品香烛,她又显得有些寒酸,只有一个果盘和一小束白菊,应当也是公墓的工作人员好心摆放的。
可惜那个女人最喜欢玫瑰。
李言升半蹲下来,把束刚买的白玫瑰放在了墓前的石台上。
他不知道要跟何慧洁说什么,甚至不愿意喊她一声妈,毕竟生前俩人也没有多少话说,印象中她没什么本事,总是周旋在各种男人之间,过着时而富足时而潦倒的日子。
年轻的他觉得日子苦些也可以过,只要自己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再给何慧洁养老报答养育之恩。
在此之前他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他发现了自己年少时困惑的事件的本貌,也是在那一天何慧洁看他的眼神变得疯狂和偏执,于是十七岁的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后来的他仿佛只剩下一个想法,一定要离宁城远一点,离这里的疯子们远一点。
然而当某一天他从噩梦惊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疯人院浸泡太久,也已经是个疯子了。
“疯子。”他撑着伞低声呢喃,像在骂何慧洁,也像在骂他自己。
蹲久了的双腿有些发麻,他撑着膝盖想站起来,却在撕扯到肌肉时疼的厉害,而此时身侧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是皮鞋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不疾不徐,一道黑色的人影在他身侧缓缓站定。
李言升估摸着是自己挡住了别人扫墓的路,眼下因为自己酸胀的双腿不免有些尴尬,只得低声道,“不好意思。”
就在他忍着痛感迅速起身的时候,黑伞偏向一边,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是仿佛流动着灰色杂志的光,他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浓黑的瞳孔。
只是一瞬间,李言升觉得浑身血液倒流,连同汗毛都在这个无声的对视中根根竖起。
——他早有预感这次回到宁城会和程溪山打照面,却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
恐惧,惊诧,怀疑,甚至还有诡异的暧昧......情绪织成一张密闭的网把他牢牢锁在其中,连同他之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和沉着冷静都隔绝在外,炸得粉碎。
“好巧。”程溪山单手撑着伞,察觉到他的踉跄,伸手准备扶一把,却在看见那张脸上根本来不及收回的表情时,默默地将手放了回去。
就像面对久别重逢的同学,他惯性掩盖情绪,微笑道,“李记,别来无恙。”
对于程溪山而言,查到他的履历和行踪不过是一件小事,尤其是他坦然说出这个称呼,反而像是当头一棒让他飞速的冷静下来。
虚伪的成年人之间往往需要粉饰太平,他伸出手,齿缝在阴雨天微微发冷,“程总好。”
程溪山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墓碑上,雨势并没有很大,一点点地将深色的大理石打湿。
“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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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抛尸
出墓园的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程溪山打开了那辆不菲轿车的通风,让有些潮湿的空气灌进来。
李言升坐在副驾,他阴沉着脸色,“程总该不会单纯拉我去你家叙旧吧。”
“你很怕我。”程溪山握着方向盘,毫不留情地点破表象,“你也很怕何慧洁,人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表情。”
李言升脸色更白,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这句话,程溪山从过去开始就有着洞察人心的能力,这让他仿佛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操纵着他能触及的一切。
那道筑起的屏障摇摇欲碎,李言升扯出一个冷笑,“你说给我一个弄死你的机会,怎么给?”
程溪山满不在乎地点头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杀了我。”
语气几乎没有波澜,听不出是戏谑还是嘲弄。
“比不上程董的智商,我弄不死你,也不想吃牢饭。”李言升看向他的西装口袋,那里装着玺园程家别墅的钥匙,他别开目光,“从我回宁城开始,你就在调查我?”
程溪山轻笑,“那倒没有。”
李言升冷哼了一声。
“我到今天才知道,你回了宁城。”程溪山直视雨幕中的公路,“何慧洁的墓这么多年没有人打扫上供,证明你仍然在畏惧她,甚至畏惧到刻意忽略她曾经的存在,你这样的人怎么会选择一个这样糟糕的天气来看她?”
“这说明......”程溪山意味深长,“你只是顺路而已,在小羊湖公墓这个角落能让你顺路的只有我家旧宅所在的玺园了,结合前几天的案子,你想干什么不难猜。”
李言升斜靠在副驾上,他头也不回道,“程总既然知道我是记者,就应该知道我是什么记者,我不去看股市去管你们家的案子,程总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
程溪山摇摇头,他给以一个否定答案,“我只知道你是记者,不知道你在北京从事的具体行业,可是我确信你对我家的案子有很大的兴趣......猜猜我为什么这么觉得。”
李言升不想猜,眼前的人不是善茬这一点他早在高中就领教过。程溪山像是个机器,观测着周围的动态,不论面对什么情况,他永远不会有过多的情感波动。所以他的结论往往都是根据客观因素推理得出。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哼道,“昨天晚上你在美术馆?”
问出来的时候,程溪山终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能在短时间内确定他对案子有兴趣的唯一理由就是程溪山见到了他,见到了昨夜他站在发生案件的美术馆楼下,露出病态扭曲的神色。
所以他才会说,“给你一个弄死我的机会。”
他在窥探美术馆的时候,程溪山也在窥探他。
这一点几乎让他条件反射似的觉察危险逼近,于是李言升不动声色地缩了缩,妄图离那个轻松开着车的人远一点。
“其实你不用紧张,十年了,我如果想对你下手早就下了,我相信你也不是真想杀了我。”程溪山顿了顿,补充道,“现在的你没有那个能力。”
李言升扯了扯嘴角,没搭腔。
程溪山面无表情地无视他的冷笑,淡定地将车转过弯,拐进一条灌木铺地的老路,雨后泥泞,他减缓了车速,吐出的话却毫无不犹豫地戳穿了他们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
“也对,毕竟......我们是共犯。”
十七岁的程溪山在学校对他说“我们是同类”,或许是因为身后还有其他人,他没有用共犯这个词。
二十七岁的程溪山在车里对他说“我们是共犯”,车内不存在第三个生命,所以他说的简单直白,没有遮掩。
其实想起来两句话并没有区别,都是在郑重地提醒他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程溪山和李言升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是沼泽里泥足深陷的同伙,是狼狈为奸的犯罪者。
十年前的梅雨季,像今天一样,细雨如针。
有个少年出现在放马亭公园外的一处暗礁后,他很谨慎,特地选择了没有监控的地段,并且仔细确认了在这个闷湿的下午没有车辆和其他人的出现。然后他沿着之前钓鱼人开挖出的一条小道,缓缓走进浓密的芦苇荡。
没有钓鱼器具,没有标配小板凳,穿着简简单单一件白色的衬衫,他头发湿漉漉的,将袖子撸到一半,露出一截绷着肌肉的小臂。
臂弯中挎着一个藏蓝色的书包。
书包塞得鼓鼓囊囊,坠在他的小臂上,勒出一道红痕。宁城高考压力向来在全国数一数二,背着这样书包的学生在大街上比比皆是,如果在十三中门口或者是书城里,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但他出现在雨天空无一人的江边,紧接着像一只幽灵一般快速潜入江畔浅滩,往前游去。
江里的水不凉,天气闷燥的闷燥很好地渗了进去,他没有把书包背在背后,而是挂在脖子上。重量拉着他下潜,所以他游得有些吃力,不知道游了多久才在一处浅滩上岸。
这里是荒滩,鱼少水浅,所以鲜少有人出现,他从水里探出头,坐在岸边,双腿依然浸泡在水里,轻轻拉开了背包的拉链。
幼小的身体像是一团蜷缩的青紫色田螺肉,被一张粉色的枕巾裹着,眼睛半睁,死气沉沉地和他对视。
明明在不久前,她还对着自己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昭示着存在。但下一秒,她就被丢进了屋后的小河,走向了灭亡。
少年微微颤抖,他想把女孩抱出来,可刚刚抓住那根依旧柔软的手臂提起来时,又变得犹豫不决。
因为她实在太小了,他没有抱孩子的经验,更没有抱尸体的经验。就在他犹豫时,听到了有人在身后喊他。
“李言升。”
低沉的音色,没有情绪。
他僵住了脊背,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没有什么比抛尸的情况更糟糕,除了在抛尸的时候被人发现。
雨水成了针,扎进他的皮肉,每一根神经都在疼,血流倒灌进大脑,他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当场。
他知道自己的眼神一定是恐惧躲闪的,手在对方出声的瞬间已经将拉链重新拉上。
就像是心虚的下意识举动。
这个夏天,他没有在家写作业或者是去网吧打游戏,而在长江畔的芦苇荡里,无人的角落,被同学碰到了抛尸现场。
在他惊恐到僵硬的瞬间,程溪山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毫不费力的拿过那只湿透的蓝色书包。
“我看到了。”
雨水打下来,泥泞一片。
“她死了。”
程溪山说的是陈述句,他拉开拉链,凝神看着书包里的尸体。
“不是我杀的!”李言升终于反应过来这个人在做什么,他突然陷入愤怒的情绪,伸手去夺那只背包。如果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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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母亲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腐朽的气味,宁城气候湿润,房子荒废多年很容易滋生出各种苔藓和藤蔓,人类消失后,它们就这样缓慢地生长,直到把整间房子占据。
“里面的家具都搬走了。”程溪山转动挂着红绳的钥匙打开木门,像是挑衅一般,“敢进去吗?李记。”
李言升漠然地走进玄关,房子里如他所料空空如也,跟新闻报道的内容几乎一样,程吟出事以后,程家人匆匆忙忙搬离了旧屋,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他摸到了衣兜里的手机,询问程溪山,“可以拍摄吗?”
“请便。”程溪山在这一点上十分宽容,当年他的爷爷奶奶对记者从没有这样好的脸色,传言当年有记者想进入玺园拍照,都被他们用拐杖轰了出去。
得到肯定答复后,李言升不多废话,他对着进门左手边的开放式客厅拍下了第一张照片。
程溪山的奶奶梦周年轻时留学欧洲,所以一概装潢都是她的喜好,客厅里已经布了一层灰仍然能看见下面不菲的红棕色地板,两根曾经洁白的罗马柱撑起了90年代雕花风格的门廊,他站在玄关处,一眼就能看见那扇开在客厅左侧的小阳台。
死了个人的半开放式阳台和大门是一个方向,加上没有围墙的院子,理所当然地能让住在对面的乔太太看到那个浇花的女人。
“说吧。”李言升走到客厅内,轻轻拉开了蒙住玻璃门的落地窗帘,又对着阳台拍了几张,直接无视了跟在他身后的程溪山。
“你主动带我到这里来,是希望媒体做什么?或者说......最近美术馆的案子和当年那些所谓的‘意外’有关系?”
“我们家既有钱又邪门,这么好的话题提供给你,你知道该怎么做。”程溪山从十年前就很欣赏他的反应速度,撇开这个人有些执拗外,他其实很愿意和李记者成为朋友。
“当然我也有条件。”
门上镶嵌的玻璃变得脏兮兮,程溪山径直走了过去,他扭开早已生锈的门锁,从缝隙里落下一点焦黄色的金属碎屑,让风雨和暗淡的日光稍稍灌进了这间朦胧且黑暗的屋子。
“你也可以拒绝,我不强求,毕竟你的选择不一定是我家,你自己曾经的故事更有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程溪山弯了弯嘴角,借着屋外的光看他。
李言升那张脸像是从冰窖里出来一般借了一层霜。
程溪山笑道,“我的条件还没想好,先欠着,今天让你来看看就算是定金。”
李言升几乎是警告一般,“不要再提起那件事。”
程溪山摇了摇头,并没有回应,当年为了以防万一,串供时他特地问清楚了那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得到的答复让他意外之中觉得有趣。
人是何慧洁杀的,当年那个女人已经差不多是一个疯子。
李言升继续冷漠地看着他,“你非要翻旧账的话,咱俩就一起等着吃牢饭,命案没有追诉期,立案之后,终生追逃,共犯,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威胁完毕,他看一眼貌似在思考的程溪山,重新举起了手中的手机,仿佛这件事情已经就此揭过。心里却忍不住想起那个同样闷湿的夏天。
因为何慧洁常年在外鬼混不归家,李言升理所当然地在高一那年住了校。
生活费都是开学的时候何慧洁一次性给他的。因此平日里他不缺钱,但考虑到何慧洁饥一顿饱一顿的经济状况,他很早就开始打一些零工攒大学学费。
其余都是平常的高中生活,大部分时间在教室,睡觉在宿舍,偶尔也会去操场和同学打一打球,很少回家。于是城中邮电局那间老职工宿舍平日里是座空屋。
高二的那个上午,考完了一门物理之后。他从学校骑着自行车回到了那间小小的职工宿舍打算开始另一段打工之旅,但就在他打开门后的瞬间,屋里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何慧洁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过这个所谓的家了。
铁锅里的挂面已经干结成饼夹杂着令人作呕的霉菌,茶几一如既往的乱,烟蒂和啤酒瓶散落的到处都是,阳台上的搪瓷盆里甚至胡乱的团着两条没洗过的女式内裤。
十三中是封闭式高中,以严苛出名,一天13小时的学习制度令人闻风丧胆,并且禁止住宿学生携带手机。
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上自己的母亲,以前,那个荒诞的母亲偶尔倒是会联系他,这次竟然真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下意识地,他抓起了角落里蒙尘的固定电话,却在按下“1”的时候住了手。
从街坊的风言风语到她衣柜里那些暴露的衣物首饰,很早以前,早慧的李言升就不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正经人,如果报警,那么最后被抓进去的人很有可能是失踪的何慧洁。
于是,短暂的思考后,他放下话筒,开始琢磨何慧洁可能会去的地方。
其实并没有想太久,在这座大城市里,她那样的女人所拥有的仅仅是街边廉价的小旅馆又或者是发廊后的小隔间,除此以外,仅仅剩下这间他父亲留下的职工宿舍和城郊济和村的祖屋。
在大城市的边缘总有些因为道路建设或者七七八八活动荒废掉的村落,那里人迹罕至,是蛇虫鼠蚁的天堂。
可是何慧洁很喜欢,她不止一次跟李言升说起自家祖屋后那条长江支流,说起她小时候会跟男孩子一样野着胆子下去游泳捉虾。
所以李言升在巡遍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后,一个人蹬了两个小时自行车,又跌跌撞撞迈过野草,在那座砖头烂了一半的破败房屋内,找到了何慧洁。
她坐在铁架子床边缘,总是打理的油光水滑的卷发已经结成一块一块令人作呕的黑污,没穿鞋子,身上,屁股下面隐隐还有红褐色的陈旧血迹,旁边的破败木桌上摆着泡面和一个破杯子。
何慧洁再没钱也不至于过成这副模样,李言升僵在门口,像是傻了一样看她怀里抱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婴儿。
如果不是薄被在轻轻颤动外加一声啼哭,他会以为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在看到门口风尘仆仆的李言升后,何慧洁就像发疯了,她突然尖叫着将那个孩子从破败的隔窗中扔向了屋后的支流,就像那是一个烫手山芋一般大喊着,“她不是我的!”
李言升从震惊中回神,第一个反应是跳窗而出,跃入河水中去找那个被母亲残忍抛弃的小小婴儿。
然而等他终于抓到那条枕巾把人带上来之后,为时过晚。
没有人知道何慧洁为什么突然发疯,直到他和程溪山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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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物证
晚7:12,人民医院烧伤科。
邢忱带着石顺心站在ICU外,俩人一脸凝重地看着玻璃后被绷带缠绕的邓莹,这个女人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旁边仪器上上上下下的指标他们看不懂,但从医生的表情来看,受害者的状况不容乐观。
输液瓶中的药水缓缓流进她的脉络,主任刘黎从里面走了出来,神色并不轻松,她带着口罩,示意两个警察跟他到办公室去一趟。
消毒水味灌进鼻腔,刘黎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她给结论给的很快,“那个孩子不是她前夫的。”
邢忱坐在对面,没觉得意外,“那......”
“也不是程溪山的。”刘黎截住他的话题,像在汇报工作,“来看她的人不多,她老板和同事来过一次,留了东西就走了,除此以外只有她前夫来看过一次。”
邢忱还想说什么,刘黎却已经兀自查看起了病历,冷冰冰道,“邢队长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石顺心站在一侧,上次他和别的刑警看来邓莹,刘黎的态度还十分温和,但碰上他们邢队,这个主任医师就跟点了的炸药桶似的,动物本能告诉他刘黎和邢忱一定有过节。
邢忱显然在过节里属于弱势的一方,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想问的,就想问问刘主任能不能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命令是上头下的,警察不能有个人英雄主义,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刘黎剜了他一眼,“所以问完你可以走了。”
邢忱没动,反而找了椅子在办公桌对面坐下了,“你该不会恨乌及乌,这回也觉得是警察没能救回邓莹吧?犯罪分子的行动是偶然的,我们又不是神,不可能预料到......”
“我知道。”
刘黎像是只会重复这三个字,邢忱终于安静了,他没在多解释,而是轻声道了句谢,领着石顺心拿着邓莹的报告重新回到走廊上。
好奇心是燎原业火,石顺心探头探脑地想往办公室看一眼,被邢忱一巴掌拍了回来。
他很委屈,小声八卦道,“邢哥,你是不是渣过刘主任啊?”
正在翻资料的邢忱手里一僵,抬手又是一巴掌,“有没有人告诉你公务员思想品德很重要,你整天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她跟要吃了你似的。”石顺心偷偷过去看那张报告,他医学水平不高,只能看懂终止妊娠几个字。
事发时,邓莹已经怀孕了两个月,由于身材偏胖,公司没人知道她怀孕这件事,爆炸发生之后,由于母体受损,那个孩子医院尽了全力也没有保得住。
这件事警方选择对媒体保密,否则外界的道德指责一定会让本来就困难得侦察变得更加困难。
“刘主任是个好医生。”被冲了一通的邢忱没有生气,想去摸兜里的烟,又发现自己在医院,只好作罢,“邓莹家境贫困,又受这样的伤害,孩子没能保住,一条命没了,她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情应该很愧疚,看见我生气也在情理之中。”
石顺心这时候嘴比脑子转的快,很快就联想到一些情节,他震惊道,“邢哥,你真渣了刘主任,还害她流产啦?”
“哗啦。”邢忱手里的资料差点被扯烂,平时再宠这个愣头青,这回他也忍无可忍道,“正好在医院,石顺心你要不要去脑科看看?”
石顺心张了张嘴,他还想再问,邢忱已经看出了他的想法,黑着脸骂道,“回去问你老子为什么刘黎讨厌我。”
石顺心知道自己误会了,虽然还没想明白这事儿跟他老子石平安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被吼之后会老实一段时间,瘪瘪嘴,跟着邢忱离开医院。
刑警标配大吉普停在停车场,邢忱不喜欢开警车,用他自己的话说太招摇,容易惊动一些躲在暗处的嫌疑人,石顺心抓着资料上了车,才从刚才巨大的信息量中回神,问道,“所以邢哥,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爆炸案不是小案子,其中隐藏着巨大的社会危害,程家美术馆是个密闭空间,案发时没有别的员工在场,所以伤亡算不上惨重。
一旦犯罪分子选择人潮聚集的地带,造成的后果可以想象。
所以邢忱这几天的压力非常大,大到原本硬朗干净的轮廓都有了不少岁月的痕迹。
“这个问题该我问你。”邢忱想在车里点烟,但考虑到石顺心这个三好青年,他住了手,有些烦躁地打开了空调。
“哦。”石顺心知道他们队长在考他,慢吞吞道,“其实我觉得不是程溪山。”
“为什么?”邢忱挑眉。
“因为炸弹来源,我们已经排查了所有可能,邓莹社会关系简单,几乎透明,父母已经老了,在四川农村领低保,她没什么朋友,经济拮据没有债务纠纷,现在唯一的矛盾人士,她前夫也排除了嫌疑。当初我们怀疑程溪山,理由其实很牵强,因为办公室只有他俩可以用,可是程溪山真的没有动机。”
石顺心说的很快,逻辑却比较清晰,“程溪山是她的老板,给她工作给她钱,俩人没有仇恨,甚至有恩,如果是情杀,那就更奇怪了。”
有些涉及歧视的话说出口其实很不道德,但是石顺心还是艰难地开了口。
“程溪山那样的人,就算是随便玩玩......也不至于找上邓莹。”
一个离过婚,身材肥胖,长相连普通都算不上,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丑陋的单亲妈妈。
甚至她得到这份工作都是因为程溪山的公司做的慈善活动,招聘了一些生活困难和身体残疾的员工,做着最简单的工作,拿着一份饿不死的工资。
其实那只兔子玩偶的正版代购有也才三百块,她却因为窘迫买了个低仿。
反观程溪山,几乎没有负面新闻,长相俊秀,家财万贯,难得地是性格还温柔,在宁城知名的钻石王老五当中都是佼佼者。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上赶着的漂亮姑娘要多少有多少,何必盯着一个邓莹,还采用爆炸这样极端的手段。
空调开了一会儿,车内不再那么闷,邢忱似乎心情好了一点,“你看过美剧吗?”
“啊?”石顺心又跟不上邢忱的思路了。
“越完美越挑不出错的人,越可能是个变态。”邢忱勾了勾嘴角,“你记得冯队审他的时候他说的那句话吗?”
那天夜里,蓝色的审讯室内,冯长宁放下报告。
苍老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睛锋利如泛着冷光的剑,他双臂交叠,微微倾身,像在交谈,又像是求证,“小程,你跟这件案子究竟有没有关系。”
程溪山仍旧得体自若,他回答,“如果是我,杀她没必要这么麻烦。”
没有撇清,没有承认,短短一句没有情绪的话,却透露着深深的鄙夷与不屑。
杀她没必要这么麻烦,手眼通天的程老板,处理掉一个毫无社会背景的邓莹,确实没必要这么麻烦。
他甚至不赞同凶手用爆炸这样的处理方式。
“他没有说自己不会做,只是说自己做起来不会这么麻烦,这个程溪山......有点意思。”邢忱发动了车子,他接着问石顺心,“你猜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石顺心摇了摇头。
“我早就申请了搜查令,一开始我就有预感,她怀的孩子不是她前夫和程溪山的,现在确定了这点,结合邓莹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交男朋友这件事情,那么这孩子的爹不说有重大作案嫌疑,也一定知道一些内幕。”
邢忱老练地一笑,“刚才前线你小唐主任已经发了消息给我,说是在受害者家找到了一些东西,我们去瞧瞧。”
邓莹住在城中村一处群租房内,属于外来人口聚集地,这里人员混杂,监控基本是废的。邢忱和石顺心两个身高突破185的男人有些穿梭在那些低矮的室外晾衣绳中,几乎是蹲成了螃蟹才能勉强避开。
等他们到达301室时,物证科的几个人已经热得头昏眼花。
“真不知道她怎么忍心让自家小闺女住这儿的。”唐凌宇给几个同事发了他俩带来的冰盐水,才自己猛灌了一口,忍不住埋怨邓莹,“她那工资虽然不高,但租个条件好点的绰绰有余,这房子里空调也没有,孩子怎么受得了。”
邓莹的女儿邓梓萱已经被公安接走妥善安排,邢忱见过她一次,那是个瘦小且胆怯的女孩,三岁出头的她还没有什么概念,抱着女警的脖子小口地舔着石顺心给买的奶酪棒,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当时队里没人敢跟她说妈妈受了重伤很有可能不回来了,可她就像预知了什么一样,被放到寄养的社区时问女警,“以后我是不是就住在这里了?”
现在回想起来,几个大老爷们都觉得堵得慌。
但现在唐凌宇仔细搜查过后告诉他们,就算邓莹没受伤的时候,邓梓萱的日子也没好过到那里去。
“三岁的小孩,整天就吃饼干泡水,偶尔给她吃那些重油重盐的外卖。”唐凌宇检查过这间房子,桌子上小孩的碗里只有散称饼干和一点点水拌成的糊糊,旁边堆着启蒙的字画本,边边角角都打着卷,想来也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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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情报
李言升坐上回程的出租车回到市里时已经是深夜,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半,用体温捂着其实很不舒服,但他还是礼貌拒绝了程溪山送他去换身衣服的请求,对方似乎对他的心态了如指掌,没有强求,并且同意给他提供采访机会和一些内部材料。
他预感程溪山会给他一些和以前不一样的新闻消息。这一点对于一个刚调任的人来说无疑是天上的馅饼,足以短时期内让他在宁城静海站稳脚跟。
但是程溪山的态度让他有些脊背发冷,和从前一样。
这个人从不认为死亡是什么让人悲痛麻木的事情,不管是放马亭公园的陌生女婴,还是跟他血脉相连的程吟。面对这些人的故去,他只会饶有兴致,并不避讳。
手机里传来了秦立新的微信消息,他解释说自己确实有一些人脉但并不是很广,只查到乔太太殳平的丈夫乔西泉是冶金工厂出身的老板,本来是买不到玺园这块地方的,但因为前期参与入股才分了他一栋别墅。
玺园废弃之后,他的经济状况也受到了重创,一家人已经搬到了其他的公寓里。半价的第四年,乔氏夫妇离婚,乔西泉送了两人的儿子出国,从此分道扬镳。
后面附了一串电话号码,但并没有地址。
秦立新说这是乔西泉的电话号码,他至今还在商界摸爬滚打,所以联系方式并不难找。而他前妻殳平在这座宁城犹如人间蒸发,也许是跟孩子出国了,也许是去了别的城市。
李言升记下了那串电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疲倦,如果不是那起爆炸案,或许他还好好的在北京,好好的做着自己辛苦却充实的工作。
今天他问程溪山,你知道是谁要杀邓莹吗?又或者,是谁要杀了你吗?
程溪山给他的回答很简单,第一,他不是会去插手员工私生活的老板;第二,想杀他的人太多了,他也不清楚。
他又问邓莹被害前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程溪山站在旧别墅的门廊下,看着雨幕,声音冷淡深沉。
“会去杀一个女人的,要么是她的情人,要么是她的仇家,还有一种人是自以为是的救世主。”
情人...
仇家...
救世主...
李言升半睁开眼睛,司机已经开进了城区往自己租住的公寓方向驶去,路上也越来越堵,雨幕下红色的尾灯和高楼斑斓的霓虹交错,鸣笛声渐渐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把他从刚才的画面中拖了出来。
9:12分,瑞景花园。
这个临时落脚点不像个家,但今天李言升却觉得它格外可爱,等换掉那身脏衣服后,他盘腿坐到了沙发上,试着在微信里搜索了一下乔西泉的手机号,头像是一座大楼的图片,id是生命源泉,很符合老一辈的取名风格和审美。
他没有申请好友,而是放大了那张图片,保存进了手机。
他并不完全信任程溪山给出的信息,乔西泉是个很好的备选。
刚准备躺下睡觉的时候,收到了一条来电,光是看到那三个字,李言升就忍不住皱眉,但他还是伸出手指,按下了接听。
“李记。”程溪山礼貌地称呼他,“明天下午五点半,淮海东路美术馆后面的咖啡屋。”
李言升按下录音,“你能把资料直接发给我吗?”
“意外死亡能有什么资料?”程溪山是在疑问,但语气像在陈述,“还是说你想看看程吟和张天羽的火化单?”
对面的意思很明显,他不希望这场交锋留下任何数据时代可能带来的把柄。沉默片刻,李言升同意了这场鸿门宴。
他想挂断电话,程溪山却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再次开口说话,夹着笑意,“不要让别人知道消息是我透露给你的,所以李记最好不要将明天的行程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录音。”
悬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赫然一顿,李言升顿感那层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再次立起。
程溪山没有说携带录音被发现的后果,但在短暂的恐惧之后。这些话足以激起李言升的恼怒——作为职业记者,他有义务保护信息提供者的隐私,况且他一开始确实没有要拿捏程溪山的意思,只是给自己留一个筹码而已。
但对方显然对他抱有很深的怀疑,甚至隐隐露出威胁。
事实上他们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相互威胁,电光火石间也让他明白了一个事实,程溪山并不被十年前的事情所困扰。
真正被掌控的人其实是他。
当年抛尸的人是他,即便后来程溪山让他去做了一些有违常理的事,那些事也没有踩在法律的底线上,说到底,这件事爆出来,被彻底毁掉的人也是自己。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泄露出去,你就会去警局告发我十年前的事?”李言升皱眉,“得了吧程溪山,这样的相处方式真的很累,我不喜欢和我的情报人员这样说话。”
那头沉默半晌,把电话挂了。
李言升骂了一句脏话,果断关掉了手机。
城郊,小岗坡。
便衣已经在附近摸查了很久,自从上一次扫黄打非过后,这里的低矮平房空了不少。有些墙角已经开始冒出细密的野草,外面看上去就是一副无人居住的模样。
但只要再往里走一走,就能发现那些晾晒在绳子上的,花花绿绿的衣物和墙角散落的啤酒瓶。
张淮指了指一处亮着灯的院子,眼神如鹰,里头依稀有人的说笑声。
他们一行人没有配枪,穿着常服,但架不住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子压迫力,张淮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插着裤兜,一脚踹开了摇摇欲坠的木制门。
农舍里面是乱的,烟味酒味和人群的汗臭味裹挟在一起让素来喜洁的张警官皱了皱眉。
屋子很小,中间瓷砖地上支着一张矮桌子,上头放着一盆泛着诡异红油的外卖,在警察闯进来的一瞬间,这里的尖叫吵闹声戛然而止。
几个正在互相敬酒的市井小青年骂了一声“草”,常年混迹灰色地带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们,这几个人显然不是来找他们的“客人”,而是来找麻烦的。
登时乱作一团。
“都给我闭嘴,老实蹲着!”张淮嫌吵,他背后一脚踹上大门,声音带着戏谑的怒意,“都他/妈想进去局子里谈是不是?!”
“局子”一出,几个胆子小的已经自觉的抱头蹲下了,还有一个不死心的蹭着墙角想偷摸摸往外闯。
张淮看也没看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反手逮住,膝盖用力一踹。那人完全来不及看是什么招式,已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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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骗局
方达不是第一次进这个地方,他很熟悉,所以恐惧。
指甲盖上翘起的一角已经被他剥开,撕扯出一长条,露出层层叠叠的甲面组织。他有点紧张地看向对面两个看上年轻却浑身充满压迫力的警察。
冷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
“说吧,邓莹怀的孩子是不是你的?”邢忱眯着眼睛看他。
其实只需要提取方达的DNA就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还是选择当面问出来。
张淮下午到那个人口复杂的小岗坡时,就让人调查了附近的小旅店。他心里明白现在的小岗坡表面上不敢掀起大风浪,私下还是有不少钱色交易。方达是其中的佼佼者,十七出来打工,后来嫌苦入了歪道,因为长得不错,年轻白净,随口还能扯两句洋文,深受城中村女人的喜欢。
小旅店门口的人当场就指认经常和邓莹开房的人就是这个“贫民窟头牌”方公子。
现在方公子坐在他们对面,抖得像个筛糠。
“我跟她就是单纯的炮友,我......”方达出声辩解,但他显然不太自信,双手绞成一团,“我......”
“行了。”张淮最烦拖拖拉拉的人,他不耐烦地唱红脸,拍了拍桌子,“□□的账今天先不跟你算,我问你,最近她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有什么仇家?”
警官动作很大,桌子发出一声闷响,方达立刻道,“没有,她没告诉我什么仇家。”
“那就是告诉你其他的了?”邢忱敏锐地抓住重点,挑了挑眉毛,“说说看。”
方达仍然没从那股压迫感中出来,他有些无奈道,“她嘴里能有几句实话,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啊。”
“让你说你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张淮深知这孙子八百个心眼,三句话不到就暗示警察他知道一些内幕,这是从前他的惯用伎俩,曾经靠交换情报抓住了个拉皮条的瘾君子,从而挣了个减刑,一旦他是这种语气,就证明他有东西要吐。
果然,他打量了一眼对面两个警察,摸了摸鼻子,“她跟我说她是程董事长的秘书,来钱多来钱快,单身带个姑娘,我一琢磨,这不是如狼似虎的富婆吗......然后就搭上了。后来想想,要是真富婆怎么可能找我们这种人,但她乐意吹,咱也就乐意捧,都给人包了还下人面子,多不厚道。你说是吧,张队。”
“说重点。”邢忱冷淡道。
“也就三四个月之前吧,她突然就没找我了。”方达靠在椅背上,“我以为她腻了,毕竟我也没她联系方式,都是她过来,然后有一天吧,她突然来小岗坡找我,问我愿不愿意结婚,因为怀了孩子。”
邢忱笔尖微顿,邓莹用孩子逼婚方达,眼前这个地痞顿时有了作案动机。
方达敏锐的察觉到对面情绪的变化,他猛然坐直了身体,摆手分辨道,“警官,我可没答应她,她也没逼我,我当场就说让她把孩子打了,谁晓得那疯女人甩了我一耳光走了,再没来找过我,后来就是听说她被炸了......”
“几月几号的事?”邢忱问他。
方达皱着眉,“我不怎么记日子,但肯定是上个月中旬的事了,那时候还没过六一。”
没过六一就是在爆炸案之前,邓莹或许是选择了留下这个孩子。
“对自己的骨肉够狠的啊。”张淮危险地眯了眯眼,“说打就打。”
“什么骨肉。”方达抓抓鸡窝头,“那玩意儿就是个负累,我这人又没钱又没势,自己能活着就不错了,突然来个孩子我也没法养啊,就不谈万一几十年后有个小子跑来找我要房要车,这抚养费我也不想给......”
审讯室门口的走廊上,石顺心看着邢忱和张淮两人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小心翼翼问,“吐出什么了吗?”
“孩子是这孙子的。”张淮按了按太阳穴,“除包养关系以外,他对邓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了解。”
“排除嫌疑了?”
“也没有,他有动机,这孙子不想要那个孩子。”邢忱接话,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死胡同,自办案以来他排查过很多人际关系,邓莹毫无疑问是个异类,她的社会关系不算混乱,但是又复杂得有些棘手。
“那个什么纪念币......”邢忱突然看向石顺心,他屈了屈手指,“把小宋叫来,明天去问问邓莹她女儿。”
房间里点着助眠的香薰,李言升甚至吃了片很久没有动过的褪黑素。
已经过了凌晨1点,他仍旧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十七岁的程溪山,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本来是最干净的颜色,却因为脖子上顶着一张过于冷淡的脸变得混沌。
他突然笑了声,“你觉得程玉林怎么样?她漂亮吗?”
当时的自己冷冰冰地回答,“你有病。”
十三中都知道,程玉林喜欢他。
高中的李言升已经很会看人眼色,那时候他善于伪装,温和世故,对谁都很好。所以十三中喜欢他的女孩有很多,但大多数只会偷偷看两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情。高考大省,没有人愿意拿前程去赌在一场困扰人心的早恋。
只有程玉林,被宠坏的富家千金,热烈真诚,攻势十足。少女的心思掩不住,她会在下课时特地绕去7班门口看一眼那个奋笔疾书的男生。会在集体活动的时候给他送水。甚至在校运会时,跑到主席台上实名制给他大声加油。
原因无他,不管是身为舞蹈生还是出生在程家,她都无需为前途担心,大好的青春没必要浪费在书本试卷上,她要追求一场轰轰烈烈,偶像剧式的爱情。
李言升会对她致谢,会默许她的喜欢,也会拒绝她的追求。
少女没有任何不满,她说没关系,我会等你到你心动的时候。
偶像剧里的女追男总是来得轻松容易,就算一开始不答应,最后不也大圆满吗?她看着李言升,笑弯了眼睛。
李言升就不再说话了,他摩梭着自己中指上因为写试卷蹭出的老茧,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蔓延逐渐将他整个人侵蚀。
他突然觉得程玉林那张笑着的清秀面孔很让人憎恶。
李言升想,他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当他和程溪山产生联系后,又被堵在学校后的小巷子里提起程玉林时,李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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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实验
程溪山到的时候,发现那人正站在树下看着那个爆炸产生的巨大缺口。
宁城的夏天几乎是个悖论,白天热得人恨不得脱一层皮,晚上有时候又阴凉到让人发寒。
李言升穿了件短袖,抓着本笔记本电脑,就站在那里大方地喂着宁城的蚊子,脸色惨白。
程溪山按了两下喇叭,他似乎被惊动,有些茫然地回过了头。
黑色的路虎有些突兀地出现在这座老街上,程溪山摇下车窗,终于露出了一个明显的,不耐烦的神色,“上车。”
李言升不动。
“你想在这谈?”程溪山语气不善,“我不想喂蚊子。”
一刻钟后,程溪山带着人回到住处。
这个点实在找不到开着的店,要么就去酒吧谈,他在李言升的住处和自己的住处做出衡量,决定先回来处理手头的事。
“你也不用防范到这个地步。”他看一眼站在门口不动如山的李言升,莫名烦躁,“我能对现在的你怎么样呢?”
“邓莹是你做的?”李言升猝不及防开口。
程溪山被他骤然的质问问的一愣,回头盯着他,眼神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警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我能有无数方法料理她,但不会是这种。”
李言升从玄关进入,自觉踩了门口的鞋套,他步入干净的客厅,看着程溪山解了外套重新坐回电脑前,他又道,“你知道是谁做的。”
肯定句。
程溪山看他,“你别当记者了,去考公务员当警察算了。”
“我只在乎新闻价值。”李言升在沙发上坐下,眉间浮上一丝痛苦的神色,他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等你把事情说清楚我就告辞。”
“程玉林吗?”程溪山觉得有些好笑,语气却平静,“你别告诉我,分手十年了,人也死了,你突然发现你爱上她了,现在要给她伸冤,找我这个罪魁祸要个说法。”
“不是。”李言升打开自己的电脑,“我等不到明天下午,弄不清这一点,我睡不着。”
程溪山终于侧目看他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意味不明道,“凶手已经伏法很多年了,你究竟在睡不着什么?”
李言升轻声道,“你为什么恨她?还有十年前程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
程溪山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端坐在沙发上,明明是个闯入者却张牙舞爪质问自己的人,冷冰冰开口,“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让程玉林出事,她终究是我的妹妹,我只是希望她认清现实,你这样的人不会喜欢上她。”
李言升陷入了沉默,程溪山说的是事实,当年的他确实不会爱上程玉林那样的女孩。她的富有,张狂,肆意都是刀子割在他那点可悲的自尊心上。
他无可否认地承认有一段时间他因此深深地憎恶着程玉林。
“至于程吟的死.....跟我没有关系,她死于大多数人所认定的意外。”
“大多数人?”
“不包括我。”程溪山起身去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他随手扔给李言升一瓶,自己手中抓着一瓶,瓶身是玻璃的,在灯下泛着冷冷的光泽。
“阳台上浇花,瓷瓶落到地板上变成碎片,她想清理干净,回到屋内的时候踩到水摔了一跤,同时碎瓷片割破她的大动脉致死,概率能有多大?”
程溪山松开了手中的玻璃瓶,长颈的瓶子“砰”地一声落在木制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茶几边缘。
“看吧,没碎。”
李言升盯着瓶子,“小概率事件也有可能发生,你认为是谋杀的依据是什么?”
程溪山弯腰捡起被自己摔在地上的瓶子,随手打开灌了一口,“那你呢?”
“你认为是谋杀的原因是什么?居然都想到了让那个姓秦的主任去找乔西泉。”
顶层公寓的灯光下,程溪山并不是质问,他们就像真正的多年老友那样把一切撕开,知根知底地交流着。
李言升手指搭在键盘上,半带讽刺道,“程董这么些年在宁城还是一样手眼通天。”
“和乔西泉有生意往来,记者要问我家的事情,他不敢不请示,否则透点什么东西出去,他刚起色的生意就没了,得不偿失。”程溪山道,“你是觉得当年的乔太太有意隐瞒什么吗?”
“不是。”李言升摇头,“乔太太这个人,她的采访我看了,一些言行举止让人很不舒服,程吟的死对她来说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甚至......”
李言升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她在窃喜。”
“出于嫉妒的窃喜。”程溪山贴心地替他补上了后半句,他晃着玻璃瓶,“这位乔太,没那么简单。”
“这就是我让秦立新找乔西泉的原因。”李言升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拿出十足的诚意。
“你们记者看人很准,很敏锐。”程溪山迎上他的目光,“那么李记觉得,对于程家这些事情,我是什么态度呢?”
时间跳到凌晨三点,李言升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对程溪山的恐惧来自于本能,这让他无法客观给出评价,非得从字典里挑出词语,无非也是阴险,变态这些贬义词。
程溪山在他的沉默中心情很好地笑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不出来就算了,我告诉你程吟,张天羽和程玉林的事情,剩下的,你自己判断。”
“宁城11年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治安完善。玺园那边本身是豪宅区,按理说不该出现监控缺失这样的情况,但越有钱的地方越脏,有些人不愿意被拍到自己的情妇和‘生意伙伴’经常去做些手脚,安保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巧不巧,程吟死的那天,监控什么也没拍到,唯一的证词来自对面的乔家,和你看到的新闻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张天羽搬到玺园跟我成为同学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的母亲是被人谋杀的。”
11年的夏天,刚升上高中的少年拖着行李箱看着眼前的别墅。
他对外祖家很熟悉,每年假期都会过来小住,看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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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拜访
少年时的程溪山就有着远超常人的警觉,他答应张天羽如果他好好睡觉,他会去询问乔航关于乔太太的目击证词,于是当晚张天羽停止了发出噪音,拖着一手臂的伤口睡觉去了。
十三中七班后排的窗外,程溪山见到了乔航,他正在上蹿下跳和后座的同学说着什么,显然他的同学并不想理睬这个聒噪的同学,后桌演算着数学题,纤长的手指上有一块显眼的伤疤,像是刀划出来的,没做任何处理,翻开的伤口能看见里面血色的肉,男生微长的头发随着点头缓缓颤动,是有些敷衍的动作。
然而这并没有打断乔航的热情,直到程溪山敲了敲窗户。
玻璃后的两人同时转过头看向他,他看见了后座男生那张脸,的确是一张会让少女怀春的面孔,他轻瞥了一眼程溪山,又快速地移开了目光。
乔航拉开窗户,没心没肺地和程溪山打招呼,“小程哥你找我?”
在意识到程溪山是来找乔航的,后桌那个男生才事不关己地低下头,继续刷手里的题了,那里头莫名有种心虚地意味,程溪山点头,“乔航你出来一下。”
“好嘞。”乔航应了一声。
那年乔家还没有破产,他和程家一群孩子在玺园长大,无忧无虑,天真率直,程溪山比他高一届,那年已经是十三中的风云人物,人来疯的乔航对外一直宣称是程哥的哥们,对程溪山的邀约不疑有他,直接翻了窗户跟人出去。
三四楼的交接阳台处,程溪山停住了脚步,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刺眼,他听到自己对乔航道,”我奶奶让我问一下你,这个周末能不能去你们家?我姑姑的事情多亏了殳阿姨才能这么快入土为安,我家有一些谢礼。”
乔航摸着剃成猕猴桃的寸头有点不好意思,“你们来就好了嘛,我正愁没人陪我打游戏,我妈周末乌眼鸡似的盯着我,你们说来就要来啊!”
“谢谢。”程溪山笑了笑,他很少笑,所以乔航有点受宠若惊,他继续摸自己的脑袋道,“多大点事。”
程溪山依然很礼貌,“殳阿姨喜欢什么花?我会买一束登门拜访。”
乔航更不好意思了,“不用买啥的,真的。”
程溪山自顾自道,”那我就自己酌情准备了。”
乔航自认是个小煤老板的儿子,不懂这些高门大户的礼仪,无所谓地点点头,“也行吧,反正我妈喜欢鼓捣这些。”
课间只有十分钟,程溪山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回去上课吧,周六见。”
乔航听话的往回走,就听见程溪山又问了一句,“你后座那位是......”
乔航忽然换了长八卦的脸,“咋?小程哥你也听说了?”
程溪山若有所思,“什么?”
那天是个阳光还不错的下午,乔航拖着程溪山在十三中的走廊上把校内近期广为流传的故事说了一遍。
台湾偶像剧与言情小说盛行一时的年代,富家女喜欢上贫民窟的少年永远是那年夏天乐此不疲的话题,他听见乔航添油加醋地形容程玉林是怎样给李言升送情书的,怎样将笔芯袋子叠成一个个星星装进玻璃罐许愿的,李言升又是怎样婉拒的。
程溪山突然就明白了那个男生避开他目光的理由,原来在怕他,怕他为了程玉林找自己麻烦。
乔航还在喋喋不休,他离开前拍了拍程溪山的肩膀,不无可惜又像是对自己的八卦找补一样。
“李哥成绩好,经常帮我们,但凡有个正常的家吧,他成绩肯定还会更好,所以班里都蛮照顾他的,我家的花都是他跑腿送的,之前冬天冷的要死,跑一趟也就20块钱,况且他也没和流亭怎么样,小程哥你别生气......”
程溪山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乔航,他回去找张天羽时,看见了他手指上碎瓷划出的伤口已经被一张卡通创可贴包的严严实实,突然就想起了那道露在外面大大咧咧的血色伤疤和男生低下的脸。
莫名其妙记住了那个有些张狂的名字,李言升。
周末中午,他和张天羽带着一束玫瑰和几盒礼品如约而至。
乔西泉常年不在家中,殳平开门时穿着一身相当正式的套裙,见到两个孩子时,眼中有一瞬的失望闪过,很快她的目光便被那一大束粉色的玫瑰瀑布吸引过去,化过精致妆容的眉眼似乎颤抖了一下,随即,她后退一步,笑眯眯地邀请两个孩子进屋。
别墅与程家面对面,一样的落地阳台,那束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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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过去
公寓里的李言升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他看着程溪山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重新回到椅子前坐下,忍不住发问,“那程吟到底是不是......”
“是吧。”程溪山回答,他看着李言升,眼中玩兴很重,“李记这些年报道过这么多案件,像程吟这样的女人被杀死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没有必要情杀。”李言升很快做出了判断。
“张天羽的父亲张奇峰没必要杀她,据我查到的报道,张奇峰和程吟的婚姻关系早就破裂了,他在外面有情人不是秘密,如果仅仅是为了离婚,没必要下这样的手。”
“张奇峰当年还是个风头正盛的律师,他确实没这么蠢。”
“仇杀财杀更不可能,如果有这样的仇人存在,当年警察早就查出来了。”李言升道,“除非激情犯罪,或者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不是意外。”程溪山似笑非笑,“程吟确实是被谋杀的,张天羽在乔家碰了壁以后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来张奇峰可能还是想跟儿子打好关系,把他接回去小住了一周...结果张天羽回来以后情况更加不妙了。”
“他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状态,从一开始地用花瓶模拟阳台案发现场,到后来,他甚至开始自残,用碎瓷片割自己的手臂。”
程溪山神情依然冷漠,他晃着手里的玻璃瓶,透过瓶身折射窗外模糊不清的彩色灯光。这座城市在夜里依旧喧嚣,玺园早已荒废,富人们迁徙去了其他地方,一部分留在别墅群,一部分混入了高价楼盘,俯瞰着这座城市。
李言升停止了敲击键盘的手,他在看程溪山。从他的视角看来,这个人疯狂无畏,像是马戏团里的驯兽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群动物撕咬残杀直至死去。
于他而言这是一种享受,而这些动物里,包含了他自己,也包含了程家死去的那些人。
“张天羽开始自残以后我开始觉得他无趣了,所以我打算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奶奶,让他们送张天羽去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程家还有个疯子。”
程溪山道,“我有两个堂妹,除了程玉林以外,还有程鉴水。她和程玉林差别很大,有高功能自闭,长得也不好看,从小到大受了很多人白眼,所以当张天羽对她表现出一点点友善的时候,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当然是报以友善。”
“这是正常人的想法。”程溪山摇摇头,“边缘人格障碍可不这样,程鉴水这样的人其实更能一眼看透别人善良还是邪恶,所以她从来不敢接近我。张天羽除了憎恨他的父亲,对家里的其他人其实都会很不错,于是程鉴水选择了接近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皮肤给张天羽做‘杀人实验’,而张天羽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和她的恳求下居然答应了。”
程鉴水和程玉林同班,两人却很少有什么交流,一个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个是阴沉寡言的精神病人。
大家都很厌恶她,厌恶得很明显,这一点在张天羽去给程鉴水送她落在家里的画笔时,才彻底知晓。
程鉴水坐在教室靠左的倒数第三排,圆且宽的脸上五官很小,这叫她看上去有些呆滞。她头上戴着一顶粉色贝雷帽,那是梦周借给她用来遮住斑秃痕迹的,此刻有一根充当教棍的铁棒杵在她的额头上,挑着贝雷帽的边缘。
抓着教棍的女孩笑道,“大夏天戴帽子装什么标新立异小画家呀?”
下一刻,那顶粉色帽子被挑飞,直直落在了教室后排的垃圾堆里。
程鉴水的表情变得扭曲起来,她蜷缩在自己的位子上,紧紧地抓着书包摆出防御姿势。但她不敢说话,不敢动作。其他几个女孩子则对着她头顶左一块右一块的痕迹哄堂大笑。
“你们干什么?!”张天羽冲了进去护住程鉴水。
“你们欺负她多久了?”他怒不可遏地发问。
“谁欺负她啊?”为首的女孩子有些不满道,“ 大夏天戴个厚帽子,我们担心同学中暑有什么问题?”
另一个矮个子女孩则阴阳怪气道,“你不会是她男朋友吧?品味真奇特。”
张天羽瞪着她们,觉得这群人简直不可理喻,他也不可能真的对几个女孩子做什么,只能怒不可遏道,“我是她哥哥。”
“哥哥?”矮个子嗤道,“她认的哥哥吧?她除了程溪山哪来的哥哥?”
“我是她表哥!”张天羽气得发抖,他拉了程鉴水一把,程鉴水抓着他的手臂没有动,她害怕地发抖。
就在张天羽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把人背起来离开时,教室后门被程溪山敲响,他看了一眼一片混乱的教室道,冷冷道,“磨蹭什么,回家了。”
程溪山的到来才让程鉴水有了一点反应,她抬起不大的眼睛和程溪山对视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几个女孩子不敢招惹程溪山,所以都一言不发地看着张天羽扶着程鉴水走出教室,就在三个人离开的时候,程溪山折返回来。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教室最后,弯腰拾起了那顶粉色的帽子,一点一点拍干净了上面的糖纸和脏絮。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程溪山对她们道,他笑得很和善,“下次在有什么事儿,你们的大姐大不会受任何影响,但你们这些狗腿就说不定了。”
那天傍晚的天依旧很热,程溪山记得昏黄的日光照进教室,那几个女孩子脸上露出了惧怕惊恐的神色......以及几天之后他从外面回家后,看见了抱着流血的胳膊从张天羽房间出来的程鉴水。
矮小肥胖的身躯缓慢地走上楼梯,因为疼额角有大片汗水。她没看见回家的程溪山,但她在笑,小小的五官挤在一处,笑得很幸福。
“张天羽依然没有放弃追查他母亲的死因,只是不再选择自残,而是将这种方式嫁接给了自我奉献型人格的程鉴水。”
程溪山平淡地描述着当年程家匪夷所思的故事,最后他问李言升,“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和程玉林谈恋爱了吗?”
“因为真正霸凌程鉴水的人是程玉林。”
程溪山终于笑了出来,他长相冷峻,骤然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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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疑犯
宁城警局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一边人海战术排查邓莹身边的人际关系,一边追查了彩虹小镇的发售额度,试图通过纪念币流入市场数量找到那个送给邓梓萱礼物的人。
而商家给出的答复让警局振奋,这款彩虹小镇联名在网店各大线下超市都有售出,虽然是盲盒礼包,但他们的发出顺序皆是按照纪念币上的编码出库,保证一定数量的礼包里有百分之三十的纪念币数量。
这意味着至少可以确定这枚纪念币的大致来源地点。
邓莹仍然没有脱离危险期,一应费用程家包揽,程竟在电视上表达了遗憾并借此再次拔高了企业形象。邢忱带着石顺心跑了两趟社区,在邓梓萱逐渐放下心防后试探性的问了邓莹的交往对象和给她纪念币的人,
邓梓萱只有三岁,已经变得和同龄活泼的孩子完全不一样了,她沉默寡言,问一句才答一句,关于纪念币只会说是妈妈给的。
石顺心觉得痛心,他忙完一天后回到家里时还在想那双清澈惶恐的眼睛。
“蔫巴了?”石平安从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探出脑袋看大门口垂头丧气进来的儿子,“案子怎么样了?”
石顺心看了一眼屋子,问,“妈呢?”
“和她老伙计出去打牌了。”
石平安端着晚饭出来,他退休以后赋闲在家,学了一手好厨艺。徐丽萍在家的时候不让他们说血型话题,所以每当徐丽萍出门游玩打牌,爷俩就喜欢在餐桌上聊案子。
“在等商家排查结果,也没有别的线索,邓莹的出租屋里也就那个纪念币的寻在比较耐人寻味。”
石顺心叹了口气,踱到餐桌前坐下,“就是苦主的女儿太可怜了,才三岁,前有个不靠谱的妈。等案子结了又要送给那个更不靠谱的爹。”
“哎,这么多年,基本每个案子里面最可怜的就是孩子。”石平安摘了围裙给他拿了双筷子,又给自己斟了点白酒。
“你李哥之前那个事儿也是,先不说程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凶手也是个孩子,抓他的时候去他家看过,是个留守儿童,爸爸没了,妈妈跑了,剩个奶奶半身不遂,贫困就不说了,还拖着一个残疾的妹妹。不过那个孩子运气好点,许晓宏被抓进去之后碰上了好领养,被有钱人家带到外省去过好日子了。”
“邓梓萱她爹还在,不会找领养家庭的。”石顺心闷头吃饭,“我现在还是想不通那炸弹。”
“有什么好想不通的。”石平安嘬着白酒,“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有时候容易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一条路想不通,咱们可以换一条路走嘛。”
“换什么路?”石顺心求教,“动机嘛?和她相关的人都排查了,没有人有动机作案。我们也从程溪山那边去查了,但是通过邓莹杀程溪山基本没有可能,他不常在办公室,跟邓莹私下也没有来往,这条路也堵死了。”
“不还有无差别犯罪这个说法么。”石平安不以为意,他给石顺心到了一杯,“万一谁走在路上看她不顺眼,激情犯罪呢?又或者压根不是要程溪山的命,而是要程家博物馆倒闭呢?”
“程家挣钱又不是靠美术馆。”石顺心不爱喝白酒,他理解不了老一辈的喜好,龇牙咧嘴地端远了,“如果是无差别犯罪......那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老职工公寓里,父子俩同时陷入了沉默。无差别犯罪意味着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凶手的目标,一切选择全部出于随机,受害者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盯上,甚至被炸弹炸成这副样子。
石顺心看了眼白炽灯下石平安满是皱纹的脸,觉得身心俱疲,“老石,你说有些案子怎么就这么难破呢?”
“包三天看多了吧。”
石平安“嘿”了一声,“哪有三天就能破案的道理,多少细节比对,多少嫌疑人盘问,别说你这个案子,我们当年跨省,DNA送检,那都是用半年做单位的,有时候一个领导退了,下一个领导跟上,一代人后面跟着一代人,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伸冤。没有结果就接着查,查出结果为止,难是肯定的。”
石顺心张了张嘴,他知道老石这番话的良苦用心,劝他戒骄戒躁。可惜大道理谁都明白,真的要实践就困难多了,他只好岔开话题,“李哥最近来看你了吗?”
提到李言升,石平安笑得牙花子都出来了,“打过好几通电话了,刚到宁城忙得很还说要来,我就让他忙完再说,你李哥还不乐意。”
“嘿嘿,他是这样的。”石顺心傻笑了一下,“到时候我跟他说别带什么东西,他挣点钱也不容易。”
“是,这点你可记得跟他说,我说他不听,一个北漂也没什么钱,好家伙买那许多做啥?还有,你妈腌了两缸鸭蛋,你抽空给言升送过去。”
“放心放心,一定带到。”石顺心边说边打开了弹出消息的手机,他忽然睁大了眼睛从桌上“腾”地站了起来。
“咋了?”石平安被吓了一跳。
“有线索了!我现在去趟警局!”石顺心抓着手机,激动道。
彩虹小镇联名大礼包的商家在接到警方通知后用了一整天筛查纪念币流通位置,终于在今天下午把消息送到了刑侦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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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捐赠
远处宁城高层住宅的落地窗里,李言升避开了那道由上而下的视线,他的回答很简单,也不可反驳。
“我需要钱。对于一个要高考的人来说,这个要求不复杂,我也不用再挨家挨户送货,晚上还要去超市打零工。”
程溪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钳住了他的下颚,迫使他转过脸直视自己的眼睛。李言升没有料到他会突然上手,仓然对上的瞳孔是幽黑的,像猫,像蛇,像某种野生动物凝视着猎物。
他看见自己模糊的轮廓在那双瞳孔中成型,下颚开始疼痛,他丝毫不怀疑程溪山会在这里掐死他,然后毁尸灭迹。
察觉李言升的抗拒和挣扎,程溪山缓缓松了一些放在下颚上的力气,转而用拇指按住了他的下唇。
轻柔的,缓慢地一点一点擦过薄而红的皮肤,带来的是过电一样的酥痒。
这个动作暧昧到超出边界,不是敌人,更不是朋友。李言升倏忽睁大了眼睛,他就像是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眼前的人。
骨节抵在了齿列上,指尖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一截柔软湿润的舌头。
程溪山依旧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眼底也依旧没有特别的情绪,如同十年前那样高高在上,戏弄着手里的玩物。
李言升双目赤红着发抖,他感觉自己被羞辱,又无力去反抗程溪山,甚至是那根冒犯的手指,且自己的唇舌都不受控制地随着隐秘而情/色的动作发抖,有津液垂落成一条银线落在沙发的皮质光面上。
城市夜色下的灯光犹如一剂迷幻/药,等程溪山抽开手时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他红着眼喘气,余光里看见程溪山抽出纸巾一点一点擦去了手指上的液体,就像是给这场荒唐的“强迫”画上了句号。
“你偷窥我的样子很明显。”程溪山对他微笑,“高中的时候也是这个眼神。说实话,挺恶心的。”
片刻后,李言升几乎是仓皇而逃出了程家。
这栋高层公寓深夜安保措施完善,出门需要保安确认放行。他暂时不想看见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交流,最后只能在楼下花坛侧扶住了路灯,拼命干呕了起来。
刚才的一切如同一场行刑,程溪山毫不在意地揭开他血淋淋的过去,并且像博物馆展品一样罗列在眼前。从他穿着校服狼狈地奔波在挣钱的路上到那一年长江边芦苇荡里的抛尸现场。
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自己的不堪。
他窥伺过程溪山。不仅仅是现在,还有十年前,像只野生的流浪猫窥伺家猫一样,饱含着痛苦与耻辱。
十三中,同样的竞赛获奖,同样的光荣榜名列前茅,主席台上迎接程溪山的是鲜花与掌声,迎接他的则是一张奖金助学支票。
腆着大肚子的校长满面慈爱地告诉他,因为他的成绩优异,所以学校特别给予了他一笔款项。他礼貌地说谢谢,心里却是头一次憎恨钱,也是头一次憎恨起了程溪山。
这样的憎恨持续着,直到变质腐烂成为别的感情,他希望程溪山消失,又希望程溪山属于他。他在往后的日子里总是不受控制地去观察程溪山的一举一动,包括上下学时接送的长款轿车,身边围绕的女学生,以及体育课上总是崭新的新款球鞋和运动服。
后来程玉林出现了,她嚣张且理所当然地宣告对李言升的爱慕。再后来她得逞了,在一场密谋的爱情里沉醉然后被抛弃,最后走向死亡。
他曾用最恶毒的话语攻击了在高考之后准备了盛大仪式迎接他的程玉林,“金榜题名”四个字下,他看着手捧鲜花的女孩,低声告诉她最残酷的事实。
“我不喜欢你,从前你的骚扰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想着和你恋爱说不定会好点,但是相处下来,我觉得你很恶心。”
他就像从地里爬出来的恶魔,终有一天凌驾于别人之上会爆发出最浓烈的恶意,他拿程溪山没办法,所以选择顺从,直到最后单方面将自己的无能全部发泄在程玉林的身上。
李言升靠在了路灯上,他麻木呆滞地看了一会儿灯晕下飞舞的蚊虫。
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样面对程溪山,但他还要生活,还要报社发的薪水去还贷,这意味着他必须继续跟踪报道程家的案件。
夜幕下,他打开手机调到私人邮箱,置顶的消息发于一天前深夜。发件人匿名,配合着十年前常用的像素风表情,一枚黑色炸弹在手机屏幕上跳跃,顶部引线上跳动的火焰显得滑稽,除此以外没有只言片语。
李言升没有删除这封邮件,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然后拖着步子往小区门口走去。
一切好像划了个圆,再次回到十年前,他依然逃不开。
身后的高楼内,程溪山如同每一个强迫症那样把台灯挪回他所认为的正确位置,然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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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白浪
邓莹抱着邓梓萱曾经出现在慈善残障幼儿园门口,在人最多的那一天。
“我知道了,应该就是你们问的纪念币发放日,那天我们幼儿园正在庆祝开办五周年,来了很多志愿者和慈善家。”老师恍然大悟,“也许这个小女孩就是那天被人送了个我们准备的纪念币。”
邢忱丝毫不耽搁时间,“有监控吗?”
“有的。”老师把他们迎了进去,“都在保安室,监控我们没删过。”
五月十三日下午,是慈善幼儿园的开园三周年纪念仪式,邢忱目不转睛地看着跳动的蓝色屏幕渐渐出现当天的影像。
门口绿色的草坪上全部是嬉闹的孩子,围栏里的栀子花开的正盛。有一些带着红帽子看似社会工作者的人在幼儿园里忙碌,也有一些西装革履的慈善家从大门进来,身后是带着捧花和玩具的工作人员。
剩下的就是些商场派来的玩偶服工作人员,邢忱将小宝抱到了腿上,仔仔细细地盯着屏幕。他能看见怀里的小男孩正在门口骑一只塑料小马,他用力地用脚蹬着地面试图让小马驹往前挪动,旁边没有孩子和他玩耍所以显得有些孤独。
等播放到一半,怀里的小宝忽然指着某一处栀子花后面“啊啊”了几声,示意邢忱快看。
湖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那后面出现。
是邓莹和邓梓萱。
邓梓萱显得很瘦,体型比一般三岁的女孩子还要弱小,走路歪歪扭扭的,而邓莹似乎也没有扶她一把的打算。等二人走到幼儿园门口,邓梓萱突然对身旁面无表情的邓莹说了句什么,然后伸手摘下了旁边一朵栀子。
女人原本没有表情的面孔在监控中突然变得狰狞,她扬手拍掉了邓梓萱手里的花,然后打了她一巴掌。
监控外的几人都皱起了眉头,邓梓萱被打得一个踉跄,她抓着那朵花,呆呆地站着。
邓莹则是看了一眼幼儿园,转头离开了监控的视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邓梓萱像个雕塑一样站在那里。她背对着监控低着头,双脚局促地贴在一起,那朵栀子花被她紧紧地攥着,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骑着木马的小宝隔着栏杆看了邓梓萱一眼,或许是出于内向,他没有打招呼,很快又挪走了。
“邢队!”石顺心忽然喊出了声,他们坐直了身子,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粉红色物体,迟缓地挪动到了门外。
穿着玩偶服的人动作笨重,他在邓梓萱身边停下,伸手给了她一个什么东西,旋即邓梓萱捏着铜币,抬起脸看了玩偶一眼,又垂下了头。
玩偶见状并没有陪她等很久,而是转身又回到了园内。
“这个玩偶是什么人?”邢忱拖动着进度条,大概过了三个小时,邓莹才回来,她扯了一把邓梓萱,然而二人消失在了镜头中。
这三个小时内,玩偶人没有再出现,他好像只是走过去,给了邓梓萱一枚纪念币,仅此而已。
“是我们请的志愿者,应该附近大学的学生,扮演的彩虹小镇人物‘狐狸帕奇’。”
“传送爱的使者。”
石顺心补充道,“老师,能把当天名单给我们吗?还有这份监控,麻烦您导出来给我们。”
老师出去了,邢忱依然站在监控屏幕前,他沉默了半晌,又把进度条拉了回去。粉色的狐狸在视屏中仿佛被加速了一样动作起来,显得格外怪异,邢忱最后将镜头停在一点上,他问石顺心,“看出什么了吗?”
模糊的影像里,粉色狐狸正维持着走向篱笆墙的姿势,身后饱和度过高的涂鸦与卡通人物画像让石顺心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反复观察着画面,不明白邢忱的意思。
“他没有犹豫。”邢忱道,“他没有犹豫地走到了篱笆墙外。”
邢忱走到园区门口,他看着那丛已经衰败了的栀子花,“他是这扇门走出来的,但是从这个角度他看不见邓梓萱。”
“看不见?”石顺心走过去,他视线所及是一丛硕大的灌木,如果是人的视角确实不可能看见三岁的邓梓萱。
“除非他也看见了邓莹和孩子互动,然后在邓莹走后再上去?”石顺心恍然大悟,接着又道,“不对啊?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看见母亲离开过去陪小孩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邢忱看着幼儿园的门口,“一个三岁的女孩被母亲打了一个巴掌,然后遗弃在幼儿园门口。”
“当然是报警,然后先把孩子带进来......”石顺心顿住了,“对啊,他为什么不先把小孩抱进来,门口不安全......”
“他的目的好像只是去给出那枚金币,邓梓萱是否安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还有我们最先考虑的一件事,凶手究竟是冲着程溪山来的,还是冲着邓莹?”邢忱眯了眯眼睛,“这些天我让人盯着程溪山,他那边没有任何异常情况,‘血债血偿’这四个字更像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如果凶手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邓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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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主笔
王松仁曾经是静海晚报法治板块的高级主笔,退休之后在白浪山景区的山顶开了一家名为茶养山房的私人茶舍。李言升下放宁城,去拜访他不仅是出于前辈关怀,也是某种不成文的职场规则。
这些李言升没有和邢忱细说,他交代了自己早上的全部行程,并且按要求粗略说出了今天见过的所有人。
早上八点他到达茶养山房时,王松仁已经换好了一套太极服在山水庭院里打太极。七十岁的老头子依然精神矍铄,这里环境清幽,能让李言升暂时忘记一些让他不安的事,当时他放下了手里包装浮夸的螃蟹和月饼,打了声招呼。
王松仁认识他,于是也道了声早,然后做了个收势,请他进了屋子。
茶养山房装修低调古朴,平时只有王松仁一个人住,但偶尔有传媒的学生过来听课,所以当李言升在内室看见一个女孩子时他没有很惊讶,但随着女孩走出来,他目光滞了一瞬。
一辆轮椅,女孩的腿覆盖着长巾,头上的贝雷帽在这个季节有些不合时宜,清秀的脸上笑容和煦。
“这是我朋友的女儿,荀艺,在宁大读研。”王松仁坐到价值不菲的流水茶案前,示意李言升坐下,“她很喜欢你之前的一些文章,所以这次特地跟我说想留在这和你见个面,来小艺,见到偶像不打个招呼?”
王松仁将他摆得很高,脸上满是身为长辈说媒拉纤的意味。李言升早已学会应对这种场合,所以他摆出一个例行公事的笑容,然后开始和这名名叫荀艺的女孩寒暄。
李言升其实对自己发过什么文章记得不太清楚,他进了静海负责的就是薪资最高的财经板块,讲究一个专业和时效,都是些机械的数字和预测趋势。他想不通荀艺为什么会说喜欢他的文章。
就在思考时,他听见荀艺开了口。
“你之前在静海日报的世界之窗板块发表过一篇青春的故事。”
女孩在木格窗透过的阳光下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那篇文章没有标题,只有署名,但是我看见你写宁城的风和雨,写你的青春是梧桐路上的小卖铺和穿着粉色裙子的妹妹,是年少时教室里不苟言笑的初恋和窗外连廊上刚下过雨的黄昏。”
她用健全的手比划了一下,“说真的,我一个北方人从没见过带连廊的教学楼,所以很向往,然后跟老师打听了一下,他说你是静海的栏目记者。”
“年轻人嘛......”王松仁笑眯眯地插话道,“总是喜欢怀念青春,等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开始思考世俗冷暖了。”
李言升双手在膝上交叠,他也跟着笑道,“都是些无病呻吟,报社有时候需要填板块,拉我凑数罢了。”
他想尽快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寒暄,荀艺却没有放过他,她好像有无数问题要问。王松仁更是起身离开,把空间让给了两个年轻人。
于是他只好坐在茶房的会客厅里回答了一早上关于宁城的问题,最后荀艺突兀地问道,“那你的妹妹还在宁城吗?”
正机械回答问题的李言升顿住了,他看向荀艺,最后摇了摇头,“她出生就去世了,故事是我编的。”
李言升攥着手心,他不愿意告诉陌生人文章中那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女孩早在很多年前沉进了长江。
“对不起。”荀艺面露歉然。
“没事,本身就有创作成分。”
荀艺推着轮椅,她看上去有点低落,但很快情绪又高涨起来,“我给你弹首曲子就当谢罪吧!”
她不管李言升答应不答应,自顾自推着轮椅离开了茶房,片刻后抱了一只手风琴进来。
她的长相和笑容有着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特质。
“我小时候学的,你听听看。”
李言升当然不会拒绝她,他点头道,“好。”
那把上了年纪的苏联巴杨手风琴里传出悠扬的乐曲,带着上个世纪独有的忧郁沙哑的风格,李言升觉得这首歌作为道歉的曲子有些奇怪。但他耐着性子听完了,并礼貌地表示很好听。
吃完午饭离开前,荀艺才告诉他那首歌的名字叫《Midnight,the star and you》。
李言升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邢忱,他交代完后依然站在原地,邢忱全副武装下到了坡上去勘察现场。而他则不受控制地看着法医和警察把花丛中漂亮的尸体抬出来,僵硬如同木头的四肢和粉蓝色的裙子一起被放在黑色的裹尸袋里,这幅油画的美感仿佛硬生生被割裂开来。
“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半夜,已经尸僵了。”
他听见法医上前和邢忱报告,“吃安眠药死的,但看着不像自杀。”
确实不是自杀,李言升默默地想。
吃安眠药死亡的人往往会出现呕吐,挣扎的行为,然后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但女孩安详地躺着,身周没有呕吐物也没有出现痛苦狰狞的表情,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在她死后,或者说死的时候,有人擦掉了这些,并且将她摆成了这样的动作。
“哥,你先跟我回去一下,到时候把山上那俩见过你的人叫过来做个笔录就没事了。”石顺心忙活完才上来,他叹了口气道,“有点棘手,她身上没有一点证件。也太可惜,还年轻着呢。”
“小子,办案忌讳个人情绪。”邢忱勘察完现场上来,他摘了手套,教育道,“也别胳膊肘往外拐,是你亲哥吗?什么都跟别人说?”
李言升知道他不爽媒体,微笑了一下,也不反驳,“放心,我不是无良自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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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秋游
程溪山离开时说不会太久,实际上过了三个小时他才从警察局离开,而那个精英男人一直没有出现。早已经过上班时间,司机按照他的要求自行离开,车里只剩下李言升。
在他打开驾驶室的门坐进去后,李言升才如梦初醒地放下手机,“你司机呢?”
“他五点半下班,怎么?你要跟他一起吃晚饭?”程溪山看了他一眼,“安全带系上。”
李言升盯着他不说话,程溪山全然当没看见那道视线,他调整好座椅,就像话家常一样问道,“西餐还是中餐?”
李言升实在是受不了和程溪山单独呆在一起的氛围,但他不想露怯,随手拉上安全带道,“你决定。”
六点整,潮汐咖啡包厢。
这件咖啡厅坐落在CBD中央区的高层,楼下就是人来人往的商务街道。即便入了夜,到处都还有拿着咖啡杯公文包的白领,辛勤如同工蜂一样进进出出在各个玻璃门里。
程溪山是这里的常客,他走进去就有服务生替他打开了门,选了一处幽静的地方。
“这里没有监控,我很喜欢。”程溪山替他拉开座椅,“你不问问白浪山上那个人是什么情况吗?”
“你觉得这个人跟邓莹的死有没有关系?”李言升不客气地坐下,他也懒得绕弯子,“如果她是你的相识。”
“她叫姚家灵,不是我的员工,是我......前相亲对象的助理。”
李言升表情有一瞬间的审视,他重复了一遍,“前...相亲对象?”
“别误会。”程溪山道,“都说了是前。”
李言升简直觉得可笑,能有前相亲对象说明程溪山有结婚的打算并且已经进行到了认识对方助理的这一步。而在这种情境下程溪山居然还能对同性做出下流举动。
“她知道你是个死变态吗?”李言升冷冷道。
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当着面骂出死变态三个字,程溪山顿了一下,然后他笑着打开了菜单,“她知道的,毕竟普通人眼中,所谓的‘阶级圈子’都是脏的。说不定她比我更变态。”
李言升脸更黑了,他耐着性子,“所以姚家灵死了为什么要找你?”
“因为我的前相亲对象是黎汝,你做新闻的应该认识她。”
黎汝,当红影视剧演员。李言升听说过这个大名,他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新闻显示这位小花目前正在另一个城市拍摄电视剧,姚家灵的死亡时间大概是昨晚三点到六点之间,和黎汝有关联的可能性不大。
“别查了,她不在宁城,姚家灵生前最后接触到的人是程氏的公关部经理沈阳,因为又和我有关联,顺道去了一趟。”
程溪山放下菜单,“姚家灵在三个月前被黎汝辞退了。后来她找不到工作,仗着人情面子,找到了沈阳,希望他提供一份在程氏的工作,但是很可惜,她的学历达不到标准,所以我们没有录用她。警察已经联系了黎汝和她的团队,其他与我无关,我只是从前逢场作戏的时候跟她见过几面。”
“你还需要逢场作戏?”
“人是很有趣的生物不是吗?”程溪山听出他的不满,“黎汝需要一部大制作的角色,我爸希望我尽快结婚。她正好贴上来了,不用白不用。姚家灵那时候是她的助理,经常跟着过来,她被辞退的节点就是我和姚家灵分手。”
李言升翻着手机上的新闻消息,这位影视明星确实在三个月前得到了一份大制作的角色。也是在此同时,她被娱乐频道爆料和某位大人物交往后被甩,并非是营造出来的高贵形象。
然而这些桃色新闻仅仅能搜到只言片语,其他涉及男主角的地方都有公关痕迹,已经查不出是谁了。
“她被辞退的原因是因为爆料。”
李言升并没有问程溪山,而是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她爆料了你和黎汝交往的消息,从而被黎汝辞退?”
“注意用词,不是‘交往’是‘合作’。”
李言升没空跟他咬文嚼字,他看了一眼程溪山,想说什么恰逢服务生推门进来送上点好的餐。所以他收了声,等那人像鬼魅一样离开才道。
“这是你们有钱人找乐子的方式吗?”
“这是你吃醋的方式吗?”
程溪山把看上去就华而不实的餐点摆到他面前,忽略他完全黑掉的脸色,“并不全是,来的路上沈阳告诉了我一些情况。”
“具体的后续警察局应该也会告诉你。”程溪山道,“因为爆料黎汝的隐私,姚家灵被业内拉黑了。但是她需要钱,一个本科生来做明星助理,为的就是钱,财路断了,想不开很正常。”
李言升知道明星助理这份工作不易,因为明星的隐私和人设需要在大众面前维持,往往会通过熟人介绍招聘助理。他所接触过的这类人群大多数收入不高,但会有额外隐形收入,比如贩卖明星周边等等,然而一旦做出爆料行为,也意味着这条路被堵死。
“她如果真的缺钱,为什么会选择爆料?”李言升道,“而且那个死亡现场,一点也不像自尽吧。”
“人在极端的刺激下有可能做出鱼死网破的动作,也许她爆料的时候被情绪操控,完全没考虑过后果呢?”
“更何况黎汝是个脾气很差的人,我不止一次听说她刁难助理,吹毛求疵。”
“你还真是不挑啊。”李言升讥讽道。
“她在我面前又不是这样的。”程溪山说得理直气壮,“所以我说人是有意思的动物,她在我面前演的戏比她在屏幕上好太多了,再次声明,我没碰她,也没动心,看了一场独角戏而已。”
“关我屁事。”
程溪山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觉得好笑,他没忘记今天的主题,“如你所说,她当然不是自杀。认尸的时候我看了,吃安眠药不会是这种死状。过去有些案子也一样,有些很像自杀的现场往往是他杀,比如...从山上失足落下去。”
包厢内冷气开得很足,李言升望着那道摆盘精致的牛排,忽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他回想起了白浪山上堪称艺术品的尸体,还有很多年前程家的人......
“张天羽的死亡现场太巧妙了,山的背阴处,没有监控,没有路人,只有几个秋游的孩子。他们因为贪玩脱离了大部队,然后张天羽一脚踩空了雨后的灌木,向后倒下去......”
程溪山举起冰冷的叉子“啪”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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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偷窃
“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人被火化。”程溪山告诉他,“推进那个炉子,地上有一条白色的线,张奇峰就抱着他的遗像站在线外面哭。屏幕里能看见,那么大一个人,最后就剩下一堆灰白色的骨头。”
李言升没能联想那样的画面,何慧洁火化时社区没有让他在场,捡骨也是工作人员捡完送到他手上的。盒子比他想象中要重一些,他抱着何慧洁去公墓的路上一声不吭,只是在想原来这就是一个人的重量。
“你猜为什么程鉴水做了这样的事情?”程溪山靠在椅背上,“她那样依赖张天羽,最后却选择杀了他。”
“这是你自己的推测,说不定就是意外......”
“如果真的是意外我不会这样说。”程溪山看着他,“张天羽的尸体有问题,但是没有人提出来。他的尸体被捞上来抬到警局是我爸和我去处理的,我看见他鞋底的苔痕不对。”
程溪山紧盯着对面的人,像是在问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三个同学和双胞胎的供词都是探路导致的失足落山,如果你在前面探路一脚踩空灌木丛,从而落下山崖,鞋底的痕迹应该是什么样的?”
李言升思考了一下,“灌木如果在路前,鞋底的痕迹应该是从脚尖到脚后。”
“没错,但是张天羽的鞋底脚后磨损更严重,纹路是从脚后往脚尖的。”
程溪山道,“当然,如果他在摔下去的一瞬间,反身希望抓住身边的人或者扶手也会留下类似的痕迹,甚至是旋转纹。所以一开始我没有很坚定地认为这是谋杀,但是后来我改变主意了。”
他停止了分析,眼底含笑。
李言升坐在高档餐厅舒适的环境里,却听了一段非常恐怖的故事。他忽然想通了程溪山为什么肯定张天羽是被推下山的,如果痕迹明显到连一个高中生都能看出来,警方不可能查不出里面的问题,然而这起案子最后是以意外结案......
“有人找了警方,故意把这起案子定性成了意外。”
他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是你父亲还是...”
“程竞不会管这些烂事,他的眼里只有钱。”程溪山满意他的敏锐,“是张奇峰,我看到了,他和冯柔程思在警察局谈了一会儿。他没有悲伤,谈完出来的时候,甚至有点高兴,毕竟能获得一大笔保费,当年他娶程吟目的也差不多。”
程溪山无意窥探自己姑姑的过去,但程吟与张奇峰闹掰后一应物品都搬回了玺园家中,他在收拾阁楼的时候曾无意间发现了一卷贴着红双喜的录像带。
他听说过程吟和张奇峰相亲过后仅仅三个月就匆忙结婚,那场盛大婚礼的DVD就这样出现在了在程家的阁楼里。
他打开老式DV机观看这卷录像带纯粹是当成消遣。
那是1995年,程家的孙辈都还没有出生,电流声滋滋作响,模糊不清的雪花屏幕里渐渐出现了进口汽车和名牌名表。
程秋眠那时候身体还好,神采奕奕地主持着大女儿的婚礼,身边是头发还漆黑的梦周。她典雅端庄,穿着裁剪得体的旗袍,双手搭在小腹上望着程吟微笑。
而张奇峰的父母在这场婚礼上更像是落进油瓶的耗子,精明自大。矮小的身影穿梭于席面上给程秋眠的各路人脉敬酒,吹嘘着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儿子。
程溪山看到这些的时候仿佛在看一场庸俗的恐怖剧。
烟花礼炮和鲜花里,程家人在笑,张家人在算计。张奇峰出轨后,他因为好奇问过梦周,为什么程秋眠会同意这个将贪欲写在脸上的人和程吟的婚事?
梦周先是惊讶年岁尚小的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然后告诉他是因为程吟喜欢,没有其他特别的缘故。
程秋眠对这个大女儿溺爱异常,自她出生起就规划好了一切。所以当程吟对当年一表人才的张奇峰倾心时,这位老者断然用地位和财富收买了这个男人。
仿佛这个世界上只要是程吟喜欢的东西,程秋眠都会捧到她面前,何况只是一个花瓶男人。
“小时候我其实想不明白,程秋眠这样活了半辈子的人精为什么想不到日后的张奇峰会做出这样的事。”
程溪山觉得好笑,“我以为他会留下后招对付张奇峰,没想到一点都没有。后来啊......等我过了二十五岁才知道,不论男人女人,手里有点钱权,就会变得过分自负,觉得普天之下一切尽在掌握中。”
程溪山道,“那时候的程秋眠也想不到自己几年后会患上绝症,更想不到张奇峰有那个胆子抛妻弃子。这个儿子包括程吟,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所以你的意思是...警察查出来了。”李言升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张奇峰为了自己的利益和程思冯柔达成了和解,没有捅出程鉴水杀人的事实。”
“可别污蔑警察。”程溪山看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觉得好笑,“张奇峰还要靠程家在律界混。程秋眠做不了主,他去和我三叔一家达成某种协议也是正常的。”
“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表哥?”李言升无法理解,“边缘型人格障碍也不至于荒谬到这个地步。”
他越来越觉得程家这些人匪夷所思。次文化虽然传来“病娇”这个词,但李言升从没想过真的存在这样的人格。而且程鉴水已经超出了常人理解范畴,她先是自我奉献给张天羽做所谓的谋杀实验,后来是杀人。
程溪山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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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重合
2011年春,玺园。
女人穿着商场新出的时髦裙装独自走进程家的别墅。她的车停在园区外,到处都是洒金一样的阳光。
窗台上的朱丽叶玫瑰在这个春季开得浓烈热切。程吟喜欢花,但她的丈夫张奇峰厌恶这些昂贵且耗费精力的生物,所以程吟将这些奇花异草尽数搬回了父母家由母亲梦周照料。
梦周是个勤劳能干的老太太,她和程秋眠总是过分宠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大女儿,所以这些玫瑰在她的照顾下显得蓬勃富有生机。
今天是她带着程秋眠去人民医院复诊的日子,别墅里没有其他人,因此显得有些安静。
巴洛克风格的圆形餐桌上留着一碟蛋糕和一壶热茶。梦周喜欢烘焙,这是她出门前留给程吟的下午茶。
程吟却没什么胃口。她最近正在瘦身,今天还穿了略带紧身的连衣裙,腰线处扣着一条棕色小皮带。所以她略过桌上的美味,放下了手包,径直打开了落地阳台的玻璃门。
玫瑰开成粉色的汪洋,这些娇气的花朵需要充足的日照来生长,与此同时日照又会致使水分流失迅速。程吟欣赏了一会儿,旋即她弯腰整理了一下土壤,脸上浮现出满意地笑容。
然而当目光逡巡到一处枯黄的花瓣时,她又顿住了脚步。
这朵花在耀目的花丛中显得丑陋突兀,让她的心情也变得沉郁,所以程吟快步走回了房间端出了一壶清水喷洒在花丛里。就在她完成这个动作返回室内时,踩在了脚下汇集的水洼里。
陶瓷,水壶,花朵倒下了,血和清水混在一起,木质地板表面狼藉一片,一枚碎瓷片扎进了程吟的动脉处,喷溅的血迹染红了刷白的欧式栏杆。
马路对面的乔家,听到巨大动静的殳平走到自家的阳台上往对面望去。惨白的日光下,她没有看见人影,只看见了开在外丛的大片玫瑰。
殳平走了过去。她先是敲响了程家的门,并没有人应答,所以她沿着小道走向了阳台的外侧,拨开绿色的藤蔓,口鼻都是浓郁的花香混杂着新鲜的血味。
她看见木地板上躺着一个女人,一个让她嫉妒了很多年的女人。
乔西泉做建材生意起家,运气好才在玺园有了一席之地,她搬进这座豪宅后,时常因为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和土里土气的外表而自卑,不敢和玺园的其他住户有过多交流,后来她见到了对门程家的大女儿。
富家小姐的兴趣是她没有接触过的,比如烹饪西点,比如养昂贵的花朵。所以她去了菜市场,买回了一带月季花花籽,又网购了一些文艺的花盆放在了自家的阳台上,等种出第一朵月季时她拿去给乔西泉看。
餐桌上的男人冷嗤了一声,“东施效颦。”
她是羞愧,低人一等的生物,但月季花种子和那些花瓶花费了她半个月的生活费。所以她避开了丈夫的目光,继续沉默着照料自己廉价的花朵。后来那些花开败了,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糟,只能找到了附近的花店,让老板娘丁琴每周送来一束玫瑰,以维持这间房子仅存的生机。
这是她第一次近看见程吟的朱丽叶玫瑰,这些花妖娆,艳丽。充斥着娇生惯养的味道,像是金钱堆砌的妖怪,远比躺在阳台上的垂死的女人更加吸引人。
所以她无暇关注别的,而是痴迷地伸出手,拔下了两三枚开的最好的,带着根茎的粉色朱丽叶。然而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骤然对上了程吟已经涣散,瞪圆的双眼。
殳平如梦初醒,她站在原地,彻底愣住了,然而她看着尸体,也不晓得自己心中是什么想法,最终她没有选择报警,而是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家中。
从那以后,乔家的阳台上似乎只剩下丁琴送来的粉色玫瑰,既像是炫耀,又像是掩盖。
没有人知道那些廉价的粉色花朵里藏着美丽的朱丽叶,也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的程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天夜里警察找到殳平的时候,她站在门前,不无可惜道,“我不知道妹子摔倒了,那时候我在家里洗衣服呢,没听到动静......”
如她所想的,警方很快把程吟的死亡定性为意外,程家也很快举办了葬礼,而她所知道的一切都随着程吟的落葬化成灰烬,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两个高中男生抱着粉色的玫瑰瀑布造访乔家。他们穿着十三中的校服,个子矮些的她不认识,但另一个她知道是程家的程溪山。
十几岁的男孩子大多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程溪山是她见过的最稳重,甚至可以说是沉闷的孩子。他谦逊有礼,却总让人觉得那是一张艳鬼画皮,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殳平起初觉得是自己多疑,但她看见了程溪山的目光穿过宽敞的客厅落在阳台上丁琴刚送来的粉色玫瑰丛里。
然后这个英俊的男孩对她露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笑。
这个笑让她毛骨悚然,仿佛程吟死亡那天她见死不救的事实被人看穿,包括她盗窃了价值连城的朱丽叶玫瑰。
就在她以为程溪山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客套者带着程吟的儿子告辞,离开了乔家。
偌大的别墅里,她瘫倒在地,衣物已经和汗水一起粘了满背。送来的玫瑰瀑布像是催命符一样刺眼,她开始担忧程溪山回去告诉家中大人,又开始担忧自己会因为盗窃被判刑,最后她想到了自己还在上高中的儿子乔航和乔航的未来。
“她选择找人踩碎了花圃假装失窃,然后报案,其实是为了有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玺园。”
李言升已经从程溪山的讲述中看见了十几年前震动宁城的意外,“无从下手以后,张天羽情绪崩溃,选择自残,程鉴水自请成为‘实验品’。直到......他后知后觉你送粉色玫瑰的意图,所以去找了丁琴试图找出更多线索,两人因此发展出一段不伦。”
“程鉴水撞破了不伦,然后她杀了张天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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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暴雨
漆面餐桌上酒水泥泞,像黑色的深潭映着外面五光十色的夜幕,李言升右手被按在了桌角,尖锐的边缘抵进掌心,刺出通红的痕迹。
这份疼痛让他清醒但毫无反抗的余力,警局门口程溪山邀请他上车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矛盾,虽然恐惧程溪山,还是最后还是会选择服从。
就像一个底层人永远无法反抗上位者的要求。程溪山可以毫不在乎地打碎这家高端餐厅的餐具和红酒,他却只能被按在桌边被迫承受一个不带感情的吻。
程溪山是个毫无疑问的老手,上次是手指,逗弄狗一样就让他浑身发颤。这次他仅用舌头就撬开了沉默反抗者的齿关。外面倾盆暴雨毫无动静,包厢里只有粘腻地吻声,李言升半仰着头颅,头顶是玻璃彩灯模糊的光晕,他试着抬起手或者是握成拳来减少一点疼痛。然而手心离开桌角的一瞬间又会被按回去。
程溪山的意图很明确。他要他清醒,清醒地体验比上次更刺激,也更莫名其妙的举动。
窒息感涌了上来,就像是多年前他抓着婴儿尸体沉入江中一样。
风掠过放马亭江边,他看见白衬衫的同学站在岸边,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少年从容且优雅地看着另一个少年实施着一场犯罪。
头顶餐厅灯光变成涣散的光晕,李言升伸手去推身上的,换来的只是更恶意的撕咬惩罚。
更令他羞愧的是,他无法否认自己能够从其中获得滔天快意,只是他希望程溪山可以更温柔一点。
所以他顺从的张开了嘴,努力地感化眼前的野兽。
约莫五分钟后,施暴者放开了手。李言升瞪着程溪山,他靠在餐桌上,领口凌乱,双手通红。口舌已经无法表态,原本流畅的唇线上铺了一层鲜红的血。
他颤抖着抬起眼,只能听到一句话落在他的头顶。
“看来你的闭气时间比以前长了很多。”程溪山不失笑意,他心情很好,似乎这样的李言升让他觉得有趣。
“表现得还不错,看来这些年有比程玉林更适合你的人出现。”程溪山弯下腰,他目光依然淡然,没有任何被□□浸透的痕迹。
“所以奖励你一个关键信息,邓莹的案子不是冲我来的。程家死掉的那些人顶多是催化剂。”他绅士地忽略掉了李言升身体上微妙的变化。
“什么意思?”李言升面目赤红地防备地看着凑近的人,“催化什么?”
“催化了一种新型人格生物的诞生。”程溪山擦掉了他唇边淌下来的血,“比如程鉴水是个疯子,她杀人是为了自己高兴。我也是个疯子,但我觉得没必要亲自动手,那太累了,不如看人和人自相残杀更加轻松......而这个凶手,是我和程鉴水的综合体,他喜欢观察,有极强的表现欲,同时也喜欢......改造他观测的生物体。”
“其实某些时候我想改造一下我观测的生命体,但那样确实耗时耗力,而且没有让我感兴趣的人出现。李言升,你是第一个。”
“我没有感到荣幸,也不明白你的意图。”李言升淡漠地看着他,“你不缺男人也不缺女人,为什么纠缠我?”
“但你好看啊,小时候就很好看了,有时候我会想这么优越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变态的心理。”
程溪山说得直白,“见色起意而已,而且你自己也很喜欢不是吗?”
“李言升,承认自己的欲望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你有病。”
“你看,根本不敢反驳。”程溪山回到自己的座位,“我会慢慢教你怎么变得坦诚的......当然如果你需要一个世俗喜欢的仪式或者是文书,可以去国外。而且你需要的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李言升简直不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他声音变得尖锐,“你想包养我?程溪山,你真他妈的疯了吧?!”
“你只想玩玩也可以。”程溪山对他的反应无动于衷,“相应行为获得相应报酬,程董的炮友和程董的妻子是两个价位,你想怎么选?”
“我想回去了。”李言升强忍着没有将餐盘甩在他脸上,“建议告诉你的助理,让他给你预约二院的专家号,开门。”
程溪山不置可否地按下了包厢锁,“外面下雨,慢走。不过为表诚意,我再告诉你一则信息。”
李言升顿在了门前。
“宁城2012年的渔船事故,看完了,大概就会明白殳平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了。”
白浪山,茶养山房。
落地玻璃外暴雨如注,打湿了山上成片的桂花树,浓郁的香气弥散在别墅里,荀艺抱着手风琴看着枝头落下的淡黄色小花。
“这味道叫人想起南方的秋夜,北方种不出这么好的桂花。”王松仁端着紫砂壶走到她身边,然后将茶壶放在了陶泥炉子上。
这种年轻人的新式风雅对于王松仁而言不是那么好接受。围炉时的炭火容易呛进嗓子,他的肺不好所以才搬来山顶上的茶养山房养老,但是荀艺对一切新鲜事物都跃跃欲试,所以她请人搬来了这个小炉子,每天生上炭火,烤一些苹果和橘子。
“是啊,北方土地不好,种不了桂花。”荀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她像是累了,但并没有去睡觉的打算,“天气也比南方好一点,起码我的腿不会那么疼。”
“最近山上不太平,这几天也别往外跑了。”王松仁在她身边坐好,“那个小姑娘,听说也才二十出头呢,年纪轻轻地就被人弄死在这种地方,挺吓人的。”
荀艺没什么表情,说白了这件事与她的生活毫不相干。她懒得离开白浪山,警察来也就问了几句,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反倒是在清晨造访的青年,看起来更深不可测。
“李言升挺有意思的。”荀艺摸着那把老旧的巴杨风琴,食指按下了一个音。因为不连续,这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沙哑难听。
“年轻的主笔,还有点新闻体质,确实很有意思。我也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凶杀案。”王松仁觉得好笑,“听说凶手还挺有艺术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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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草率
邢忱走出演播厅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黎汝的拍摄进度被他耽误了两个小时,所以这位红人满脸都是不愉,刚才的小助理唯唯诺诺地守在一边,表情是害怕的,也是麻木的。
他离开时看了这个女孩子一眼,忽然就想到了躺在法医室的姚家灵。那张干枯灰败的脸孔和无数个他见过的尸体一样死气沉沉。
从程氏的人资经理沈阳到程溪山,一路摸查到黎汝,他对姚家灵的生平已经烂熟于心。
邢忱借着车内的灯光打开了文件。
二十二岁,独生女,出生在西部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体制内,这一点决定了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差。
幼时姚家灵就沉默寡言,成绩长相都平平无奇,或许这辈子唯一的运气都用在了她的高考上。那一年她超常发挥,踩线进入宁城大学一个末流专业,本科毕业校招进入本市一家还算不错的车企,一年后由于身体原因离职。
第二份工作就是影视城的片场管理,再后来她通过认识的朋友来到黎汝身边做助理,直到因为爆料女明星私隐被这个行业彻底拉黑。
邢忱敲了敲方向盘,他见过很多比姚家灵差的家庭,那些小孩都没有自暴自弃过,但姚家灵却好像总是不高兴,资料里的照片上,她几乎没有过笑容。
他觉得这是一个标准的东亚式家庭培养出来的小孩。前十几年以成绩为重,父母给她的条件在一部分人眼中算得上优渥,但同样的,这对夫妻的掌控欲相当强。
停尸房里认尸的时候,他看到千里迢迢赶来的父母边哭边大声吵闹着遗体的处理方式。父亲指责母亲对女儿冷漠,从不关心她成绩和工作以外的事,母亲指责父亲愚忠死板,不给女儿任何喘息空间,以至于姚家灵自从工作后一直不愿意回家。
他们在走访中知道姚家灵是个有些孤僻的人。她的唯一爱好是买漂亮的衣服裙子。从车企开始,她每个月的薪水有一大部分开销都放在这部分爱好上,并且会在某些时期超出消费预算。
不大出租屋里几乎摆满了她买的这些“公主裙”,而生活中的朋友却说从没见她穿过。唐凌宇做侧写时告诉他姚家灵是个有严重容貌焦虑的人,她自卑于外貌又渴望美丽,尤其是游离在名利场对黎汝之类的人司空见惯,最后产生了名为嫉妒的情绪,堵死了自己的路。
邻市的气温比宁城低了很多,邢忱将文件又捋了一遍,然后更迷茫了。最近发生的两起案子都隐隐透露着不合常理,程溪山看似与案情无关,但又像是一个线索串联起整个过程。
白天城市下过暴雨,现在雨水小了很多,邢忱看了一会儿窗外灯火通明的大楼,给石顺心去了个电话。
“你们查到哪儿了?”
石顺心在监控屏幕里看着白浪山这几天所有的录像已经五个小时,他不敢看漏一点相关的信息。白浪山作为旅游景区人流量一直相当可观,他观察了很久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让宋晴和另一个警员继续盯着,自己则拿着手机走到了屋外。
“监控里没有出现姚家灵上山的画面,晴子还在继续盯着。”石顺心抹了抹额头,他有些焦躁,“而且我们查到她死亡时穿的那条裙子是一个品牌的经典设计,市场上的二手价值都已经突破了六万,检测结果那条是全新的,她的购买记录是一周前,花光了他账户里所有的钱,估计是那时候有了轻生的念头,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花光了所有积蓄。”
“数据导出来了吗?她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邢忱听着头疼。
“查了,她最后的聊天记录是和沈阳找工作的,从那以后就没有任何记录。”石顺心叹了口气,他不解道,“认识凶手也该有个过程吧?还是我们真的想多了她就是自杀?”
“肯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邢忱看着车窗外,“静下心,把白浪山监控时间再往前调一调,那条裙子看起来不可能毫无痕迹的带上山。”
“明白。”石顺心平静了一点,又欲言又止道,“还有,刘医生来了电话,邓莹器官衰竭,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知道了。”
这个消息反倒在意料之内。爆炸威力过大,人救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刘黎早就给他打过预防针。然而关于炸弹来源还是个未解之谜,检验科只能从炸药成分和包裹炸药的容器外壳进行地毯式排查,玩偶服的大学生已经调出了名单准备走访,这无疑又要耗费大量时间。
邢忱想安慰石顺心两句,但他不是会说软话的人,整个支队都处在阴云密布中,他刚张了嘴就听到电话对面传来了宋晴的声音,“查到了她上山的时间了!”
白浪山后山脚下,漫山遍野的白桂花香馥郁。
景区六点关门,但山上别墅区的住户可以无限制进入白浪山的车道。程溪山一个人来的,他将车停在了后山停车场,然后徒步走到了这片花海旁。
夜幕下这里静谧非常,路灯下还能看见一些□□的蚊虫,没有人能想到这里躺过一具女孩尸体。
她活地毫无存在感,死地悄无声息。同样是自器官中诞生的生命,同样被上天赋予了思考和探索的能力,但一切又那样不公平。
有人生来拥有金钱,有人生来拥有美貌,乃至一定程度二者转化兼备,而大多数人庸庸碌碌一生也不可能拥有其一。
程溪山承认自己是个庸俗至极的人,他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会屈服于金钱和美貌,更会屈服于值得探究的灵魂。
从高中起他就不认为李言升是什么可怜人,尽管他确实因为生活窘迫忙碌不堪。但他有一张出众的脸,因为这张脸,他的一切行为和阴暗面都变得合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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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
宁城市公安局,石顺心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中出现女孩,她正背着极大的包裹脚步缓慢地往山上走去。
由于身体太过瘦弱,所以她不得不走三步歇一歇,等到了半山腰处的游客导览亭,监控才从正面拍到了她的脸。
姚家灵在笑,她坐在山道上,面容轻松地和导览亭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还比划了一个动作。但她并没有买下导览亭小卖部的任何东西,而是在简单的小憩后转身继续往山上走去。
时间显示在下午三点,在姚家灵死亡的三天前。
“她在被杀之前三天就已经上了山?”宋晴不解,“那她住在哪儿?和凶手在一起吗?”
姚家灵死于安眠药呕吐窒息,尸检结果却显示她的尸体非常干净,头发指甲都有好好打理过,如果三天她在山上风餐露宿,就算是化妆也不能做到这一步。
“山上总共有几户人家?”石顺心紧盯着屏幕,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别墅区里七八户。”宋晴翻出笔录,“都查过了,没有人认识姚家灵,也没有人有犯罪动机,基本都是宁城退休养老的公职人,一把年纪也不太可能完成这样的杀人案。”
“这条路也不是去寺院的路。”宋晴对着屏幕补充道。
白浪山上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由于人口多而杂导致排查困难,寺院监控里没有出现姚家灵的身影,姚家灵上山的路也无法通往寺院。
“小唐哥说,她的手机,衣物都没有在山上找到。”
石顺心攥紧拳头,如果这些东西都被处理了,那么调查难度只会更上一层。尤其是手机,姚家灵内向,交际范围小,电子数据往往能记录她的交往对象。现在没有手机,就算能够调取她住处的wifi记录,也不会有记录了。
“真够缜密的。”石顺心叹了口气,他从业时间太短,从来没有遇到这样棘手的情况,邢忱劝他宽心,倒让他更加心神不宁起来。
李言升坐在等候室看见石顺心的时候,他就是这副臊眉耷眼的样子。李言升伸手递过去一瓶水,说得很简略,“半个小时前,邓莹没了。”
他刚从医院赶来,身上还带着消毒水的气味,ICU灯光暗下去的一刹他在现场,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女人被盖上白布推出病房,宣告着这场爆炸案正式成为谋杀案。
消息被提前透露给了宁城的媒体,医院前堵满了记者和围观人群,程竞本人没有到现场,只安排了人手过来操办丧事。他简单做好素材后在医生办公室遇见了一个故人。
刘医生的目光和过去一样,她显然也认出了李言升,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去说话。
一张桌子前后,刘黎看着他有些感慨,“你也长大了。”
十多年前,宁城的法医系统还没有现在这样发达,程玉林的尸检是外调法医和宁城医科大的研究生共同完成,确认凶手并非李言升有刘黎的一份功劳。水落石出当天,石平安曾经带着李言升一个一个上门道谢,那时的刘黎还很年轻,眼里盛满了热情,如今的她已经有些疲惫的老态。
李言升看了眼闹哄哄的走廊,“之前听说邓莹的清理情况稳住了,没想到这么快就......”
“烧伤的人是这样的。”刘黎有些淡漠,“生死有命,一线之间的事罢了,对她来说,忍受全身的大面积炸伤和感染,走了也是好事。”
“十年前......”李言升顿了一下,他没有想在这种情况下叙旧,刘黎低头写着医案,已经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你不用为了程玉林的死亡自责,该为此自责的人已经进去了。”
许晓宏服刑已满十年,他在网吧杀害程玉林后一路逃回了老家,最后在老家落网。李言升后来才知道那是距离宁城市区三十多公里的向下,许家只剩下一个瘫痪的奶奶和一个半瞎眼的妹妹,原本是三个人相依为命,在警察上门后,许晓宏的奶奶因为悲痛过头昏厥,在医院住了不到半个月就撒手人寰,而许晓宏的妹妹也在抓捕中因为惊吓过度患上了失语症。
但是这个许晓丽比邓梓萱要幸运得多,她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后被一对夫妇领养,远走他乡,和宁城彻底斩断了联系。
“嗯。”李言升明白她的意思,刘黎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不愿意浪费她的好心,所以岔开了话题。
“邓莹的女儿......有没有说怎么办?”
“不可能回她父亲身边的。”刘黎也不清楚警方后续的安排,但她很笃定。
“赌鬼狗只要上瘾一辈子都是赌鬼,这么小的女孩子交给他没有人放得下心。但是就算给她找领养,赌鬼作为邓梓萱的生父,他一定会闹大,甚至作为拿钱的筹码...再者说,领养就一定会对她好吗?这件事警方和程家都有在考量,这样小的孩子,不知道遭受的阴影有多大。”
刘黎深深叹了口气,人在极度悲伤或者震惊下会患上失语症,曾经也是这间医院,她停在一间病房前,看着一个瘦弱的背影坐在病床上。
和这间医院的大部分孩子不同,她没有家长陪护,没有玩具娃娃,也没有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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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
清晨,程溪山离开了白浪山回到了郊区四方院。这些年他很少光顾这里,程竞将各司业务转交给他之后就打着远离闹市的旗号独居在此喝茶养花。虽说是独居,程溪山也没有调查过他老当益壮带了几个女人回来。
飞檐下留着暖黄的灯,程溪山走进院子里,他没有进屋,而是就着桂花香点了一根烟。他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抽的,他见李言升抽过不少次,总是带着点薄荷的刺激味道。再往前看,他也见过自己那个妈抽过不少次。
烟气袅袅的,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和醒目的红唇。卢玉欣和李言升都有一个共性,好像把自己藏在里面要面临的一切就不存在似的。
后来烟抽够了,卢玉欣就开始砸东西,从古画到瓷器,再到程竞的眼镜儿和他的作业,最后都会变成一滩废墟。后来家里东西砸完了,卢玉欣闹不动了,就坐在废墟里看着他和程竞。
她痛斥程竞的出轨和暴躁,痛斥程溪山的冷眼旁观。程溪山那一年十岁,他隐约明白是什么事,但他不明白要怎么劝解卢玉欣。
在她第一次哭的时候,她曾经抱着程溪山说“妈妈带你走,以后你要保护妈妈。”。那时的程溪山看了她一眼,冷静地告诉她,“今晚要写作业,明天数学老师要检查,如果你不喜欢和爸爸结婚,可以离婚。”。
卢玉欣又问他如果离婚跟谁,程溪山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他记得自己告诉卢玉欣,“我是一个人,不需要跟谁。妈妈也是一个人,所以要替自己做决定。”
所以在她最后一次哭累了之后,她向程竞提出离婚申请,并自动放弃独子的抚养权离开了宁城。
对此,十岁的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人自打脱离母体就已经形成独立的个体,卢玉欣有权利为她自己做决定,但无权干涉别人的决定。因此卢玉欣没有必要征求他的意见。
程竞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他在离婚后依旧周旋于名利场和各色美人之间,并依靠还不错的皮囊获得各种各样的青睐,只不过他从未在谁身上停留过,也没有给程溪山再带来几个兄弟姐妹。
程溪山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比如爱这种东西是阶段性的。就像曾经程竞也为卢玉欣疯狂着迷过一样,后来他还是将最暴躁冷淡的一面留给了自己的妻子。
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在一段关系中保持长久的热情,即便保持下去也是习惯和社会规则作祟。程溪山觉得自己能维持对一样东西超过十年的热情,已经是很罕见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自己对李言升的热情还能持续多久,或许在他最终的目的达成之后,一切又会变得寡淡无趣。
夜色下,他看着这座陷入寂静的房子,让那支薄荷味的香烟在手里一点一点燃烧殆尽,然后才走进屋内。
第二天清晨,程竞被坐在大堂等他的人吓了一跳。
年过半百的程竞依然风度翩翩,他看了一眼喝茶看报的程溪山,再看一眼六点的时钟,疑惑道,“你怎么有空回来?”
“请你去喝茶。”程溪山对程竞的态度不远也不近,他和程竞交流的话题从来没有越出过工作。除了催婚,程竞也懒得管他私事。
“白浪山那家茶舍据说不错,一周只开三天,挺难预约。”
“怎么?碰上事儿多想到你还有个爸爸了?”程竞不相信他的无事献殷勤,“白浪山刚死了人,你就去那儿也不怕晦气。”
“老爷子在这停的尸,我看你一个人住着也不觉得晦气。”
程竞冷哼一声,“最近咱家动静有点大,邓莹刚死,你带我去喝茶,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他嘴上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对于邓莹死亡的遗憾或者波动。他反而很感谢邓莹,因为爆炸案后程氏的善举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股票也涨了不少。
“不过...黎汝那个死掉的助理,还有邓莹我都让人查了,不是他们的手笔。”
“我知道。”程溪山毫不意外,他抓着衣服起身,答非所问道,“偷油耗子是不会主动砸了油缸的。”
“他们的脑子也做不到这一步。”程竞轻蔑一笑,眉眼的温厚荡然无存,他穿上一套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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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大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程竞喘着粗气,幸而他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身体上的疾病,只是双手还在颤抖。
如果不是满堂的客人,李言升觉得下一秒绝对会有一个巴掌落在对面淡定自若的人脸上。
程溪山不在乎旁边那些目光,他斜依着木制沙发,提醒程竞道,“爸爸,不要这样失态。”
风口浪尖的程家经不起一点负面消息,程竞明白这个道理。程溪山邀请他来茶养山房叙事,他以为是公司生意或者近期的案子,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儿子各种举止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黎汝他看不上,从前的那些女孩他也看不上,但他没有反对过程溪山养着她们。
程竞从来都认为女人是一种资源,聪明优秀的女人更是稀缺资源,而程溪山要找的就是稀缺资源中的珍稀品种诞育程家下一代继承人。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教育程溪山的。但今天的公共场合,程溪山告诉他自己打算选择一个男人。
周边的目光没有减少,程竞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重新回到座位上。
而李言升在这样的尴尬氛围中对上了程溪山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程溪山面上泛起程式化的亲和,对他招了招手,“李记,还没有介绍过,这是我的父亲。”
李言升不知道他们交谈了什么,他甚至没曾想程溪山真的守诺带来了他想见的人。
关于程家的案件他已经整理出了一些内容,但关于程吟之死的真相还是一个谜团。
程溪山说殳平在窗户里看见了凶手且和渔船的案子有关,那么凶手的动机是什么?程竞身为程家的掌舵人又知道多少?这些他毫无头绪。
李言升走过去,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的博古架。上次他拜访王松仁时茶养山房不是开放日,那时荀艺就抱着巴杨在这里演奏那曲他不熟悉的英文歌。
今天那里是空荡荡的。
他收回思绪走到程竞身边,友好地伸出了手。
程竞抬起眼打量他,这位一向在媒体面前大方得体的老总此时的眼神却仿佛带着刺,他盯着李言升,问题问地却是对面的程溪山,“就是他?”
程溪山不置可否,“高中同学,旧情复燃,很常见吧。”
李言升僵在了当场,他忽然希望自己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猫或者狗,而不是一个机敏的人类。在他作出反应之前,一只手已经将他拉到了沙发上。
他摔得很疼,但震惊大于一切疼痛,对面的程竞明显也被这个动作气到,脸色都发了青。程溪山扣住他的腕骨,带着警告意味地摩挲着,他对一言不发的程竞道,“爸爸,最好别在这里发作,会丢脸的。”
程竞终究是老江湖,他压低了声音,“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程溪山道,“这个消息我会公布给家里其他人,以后也不用你们费心费力去找合适的对象,明年年初我就会带他去公证,对吗?”
程溪山看了一眼李言升,示意他说点什么,然而李言升脸色比程竞还要难看,他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任何一句话来形容眼前这副荒诞的父子局。
“够了。”程竞忽然冷静下来,他看着眼前两个年轻人,又重复了一遍,“够了。”
他已经大致猜到程溪山要做什么。和大部分不愿放权的父亲不同,早在五年前他就将全部实权交付给了这个独子,自己则选择退休。按理说程溪山玩男人或者是玩女人都没有必要向他报备,更没有必要向家族其他人汇报。
除非他早已经有了其他的计划。
程溪山放开了呆滞的李言升,好像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对程竞笑道,“看来您同意了。”
李言升如梦初醒,他手心已经溢出了冷汗,他瞪着程溪山,“什么同意了?!”
程竞喝干了自己杯子里最后一点茶水,他没再看李言升,仿佛他已经从大逆不道的男狐狸精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工具。
他最后只眯着眼对程溪山嘱咐道,“你自己把握好度。”
司机守在门外,程竞自然而然走了出去,显然他不想再和他们同桌吃顿饭或者聊会儿天,他能够接受不伦的恋情,但不能这么快接受自己的孩子做这样的事情。
大厅里的人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着自己的聚会和交谈,程溪山到了一杯茶递到李言升面前,“尝尝,当季金桂茶,一千八一壶,可能真的是金子做的桂花。”
“你又想干什么?”李言升压根不想去碰那杯茶。
“见家长啊。”程溪山一点没有隐瞒的意思,“你不是见到了吗?我家老头。”
“见nm家长?!”
李言升知道他秉性恶劣,肆意妄为。他思考过之前的事情,但从没有当真,不过是个一笔带过的玩笑。
“你想见我妈呀?”程溪山答非所问,“那公证的时候可以去国外看她,不过她应该挺不想看见我的......”
“我没空跟你胡扯。”李言升打断他,“你究竟要干什么?”
“你的房贷。”程溪山终于收敛了笑意,他看了李言升一眼,“我不知道你具体需要多少数目,但如果你配合。事情结束之后,你首都的房子就当是我送你的,另外你可以再要一笔钱留着养老,合算吗?”
李言升面部抽了一下,他不知道程溪山口中的“事情”具体指什么,但他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事。
“别急着说什么尊严不尊严,不够可以再加码。”程溪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这里,尊严值多少钱?”
尊严值多少钱?李言升沉默了,他从来的路上思索的问题被人剖开放在了眼前。程溪山再度提起了高中时的问题。那一年他用一年半青春欺骗了一个女孩,换来了一笔踏上前程的钞票。
他以为自己可以靠双手站稳脚跟,然而北漂多年告诉他的道理比十三中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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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自打程溪山记事起他就能明显察觉程家人的偏爱。或者说,这是一份来自程秋眠的偏爱。
玺园里挂着程吟从出生到出嫁的所有画像,从木制楼梯的一楼穿插到三楼,皆是出自于程秋眠之手。而他的父亲程竞和三叔程思仅仅是十八岁成人礼才得到了一幅属于自己的画像。
等到程家的孙辈出生,程秋眠早已没有力气继续作画,但他依然坚持满足程吟的每一个稀奇古怪的要求。
比起十几岁被丢到北方读书的程竞和独自去国外求学的程思,程吟的人生显然更加顺畅。她是二老唯一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程秋眠和梦周,后来一路读到博士也没有离开过宁城,离开过父母身边。
甚至在二老身体还好的时候,程吟只要在学校说一句想吃什么菜什么甜品,梦周第二日就能做好送去寝室。
后来她盲目地爱上张奇峰,不顾一切地要嫁给这个花言巧语的律师,竟然也得到了二老的允许。
“张奇峰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烂人。”
程溪山捻走了落在李言升发梢上的一朵碎桂,他的动作自然,不带一点过分的意思,就好像他们两个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样。
李言升则下意识避开那只手,但想到刚才他已经“出卖”了自己,又站定在原地,听他继续往下讲。
“我之前告诉你我去问了梦周,为什么他们两个活了半辈子的人会同意这门亲事。梦周给我的回答是程秋眠有自信把控张奇峰,就当是替程吟养一个穷出身,又没有靠山的漂亮宠物。这个说法逻辑的是对的,可是后来我觉得情理上存在误差。”
程溪山转过身,在李言升背后的高墙上有一枚摄像头正对着这个方向,他看了一眼那个窥探器,然后笑了一下别过眼,问丝毫不知的李言升,“如果你是程秋眠,你会同意吗?”
“不会。”李言升思考了一下,如果是他,在深爱的女儿面前,他不敢赌这份自负。
但他是个严谨的人,所以眨了眨眼补充道,“我不会不代表程秋眠不会,他那样的人怎么想又有谁知道?中年男人自负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我仅代表现在的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比如多年前被撞破抛尸现场,现在的李言升就绝对不会做。
“程秋眠也是喜欢掌控的人,小心谨慎一辈子才把程家做到这个地步。”程溪山轻笑了一声,“过分自信也是真的,所以我不把话说死了。我是说......如果程吟的婚姻并非出于程秋眠的自负,而是有人刻意隐瞒了张奇峰的秉性,不断劝说程秋眠并且促成这段婚姻呢?”
“出于什么动机?”李言升不解,“如果是因为遗产说不通,嫁出去的女儿也有权利参与父母的遗产分配。”
“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因为遗产。”程溪山纠正他,“可能只是单纯的恨,就像程玉林和程鉴水相互憎恨那样。”
兄弟姐妹的关系往往最亲近也最黑暗。当年的程竞和程思都不喜欢这个姐姐,这在程家不是个秘密。
尤其是程思,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烧得人迷迷糊糊不能动弹,只会哭着喊妈妈。然而那天刚好是程吟的汇报演出,她认为这种场合只有父母共同出面才会显得家长重视,于是蛮横地要求梦周与程秋眠一同出席观看。
于程思而言,那是他童年最暗无天日的一天,护工和程竞的照料也改变不了他被亲生母亲抛下的事实。梦周传统而柔软,她永远不会拒绝丈夫的要求,也永远都对大女儿充满着溺爱。
程竞也曾反抗过这种不公,然而只要他和程思惹姐姐一点不高兴,换来的就是程秋眠的斥责和体罚。
“程吟结婚的时候,我爸和我叔早就是人精了,我还怀疑过这个张奇峰是他们俩专门请来坑程吟的。”程溪山叹了口气,“但很快我发现我又错了,还有一个人,也有可能恨着程吟,甚至有可能打心底厌恶这个家。”
“梦周。”
李言升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脸色不太好看,排除一切不可能,他心里蹦出的第一个答案就是这位和蔼的小老太太。
的确,在程吟结婚之前,程家人员构成相对简单。程竞和程思还在上学,这个招数就算想出来了,实现了,这场婚姻也极有可能遭到家长反对。
但如果是梦周呢?
她是程秋眠相伴半生的妻子,三个孩子的母亲……
如果是她说服程秋眠接受张奇峰,又给程溪山编造了谎言,那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起来,唯一的环节在于,她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女儿?
李言升盯着程溪山乌黑的瞳孔,他忽然想到了何慧洁,继而想到了自己惨烈的出身。
“程吟......不是梦周亲生的?”
“恭喜你。”程溪山拍了拍手,他表情有些嘲讽,“答对了,能看上张奇峰的脑子怎么看也不像亲生的吧。”
他笑着凑过去在李言升的嘴角吻了一下,又在他发作之前道,“你先习惯习惯,毕竟金主都是捉摸不定的。”
李言升毫不留情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冷笑道,“少在这儿服从性测试,咱们是合作关系,我不会有任何意见。但请以后不要偷袭,我不喜欢在户外。”
程溪山一次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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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周 28
六七十年代的梦家从门第来讲比不上有权有势的江南程家,但身为书香门第在岭南道也算得一个声名鹊起。
梦家常年在沿海活动攒下一笔不小的财富,连带着几个儿女也送至国外接受精英教育,但家风依然古朴,宣扬着三从四德那一套做派。
就在一场洽谈宴席上,程家长辈相中了自欧洲归来的梦周小姐。
她年轻时优雅得体,面庞圆润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又富有智慧。在长辈眼里,她是中式传统教育与西方知识的结合体,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人选。
那一年的程秋眠也才二十六七,风华正茂,在宁城艺术界已经小有名气。在两家长辈眼中,这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缘。于是程家找了媒人,撮合了两个年轻人。
或许因为嗅到了十年动荡的起始,梦家意识到需要在东南找个强而有力的靠山,又或许他们对程秋眠很满意。这场婚姻几乎没有多少谈判余地,从国外毕业的梦周就被套上了一身婚纱送进了程家。
和所有童话故事不同,公主王子没有过上幸福的日子。程秋眠是个浪子,早在成名前就养了无数个情人,梦周嫁进门时也对陌生的程秋眠没有任何好感。
身边的一切都和过去不同,婚礼过后,梦周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思考如何为丈夫煲一碗汤。
天蒙蒙亮,她睁开惺忪睡眼缓缓走进厨房,机械地取下了挂在门上的围裙,胡乱裹在睡衣外面。紧接着,她将昨天晚上买回的一点肉和红枣放进煮锅,又伸手拿了一块生姜,然后迷迷瞪瞪地切了下去。
她要做一份红枣参鸡汤,这种汤需要煲两三个小时才能软烂入味,所以她不得不加快手里的速度,以便程秋眠睁眼之后能够喝到。
然而在切到第三片时,沾着生姜汁子的刀没入了她的手指。疼痛让她在顷刻间清醒,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环境。
蒸锅里的水汽正在翻腾,厨房窗明几净——这是她昨天收拾了一下午的成果,唯一碍眼的是水槽里一只瓷碗。
碗里褐色凝固的糊状物是程秋眠的夜宵,他常有应酬很晚回来,喝了酒抑或是抽了烟就需要一碗热乎乎的粥或者面条。
梦周眨了眨眼,她不清楚昨晚程秋眠是几点回来的,但和往常的每一次都一样,他喝完锅里温着的粥,然后随意将碗丢进水槽等待她来清洗。
冬天的时候碗里剩下的残渣会凝结成细碎的冰渣,洗的时候容易冻伤手,夏天的时候残渣则会像今天这样腐烂变质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下意识地想拿起那只碗洗掉。但顾及着手里的生姜和灶上的汤,她没有放下刀,而是继续将姜片切好放进了锅子。
这时闹钟在五点响起,她又急急忙忙从厨房走去了浴室,从澡盆里拿出昨晚程秋眠扔在里面的衣裤,洗净之后晾晒到了阳台上。
晨起的阳光终于冒出了头,她其实很想回去再睡一会儿,但她又看见了程家的小花园里茂盛的夏花。
程秋眠是个画家,他喜欢一切被赋予美意象的事物来寻求灵感,所以他在花园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
花是美丽脆弱的东西,以至于每三天都要清理一次杂草并且施肥才能保证它们的争奇斗艳。日光倾泻在花瓣上让梦周有些眩晕,她放下洗衣服的盆,拎起了浇水的壶走入了花园。
等忙完这一切,她才再次走入厨房拿出煲好的汤等丈夫在七点半时准时起床。
玻璃瓶里插着她从花园里摘来的矢车菊和白茉莉,红枣参鸡汤盛在白瓷盅里,碟子上则放着玉米和鸡蛋。
程秋眠从卧室来到餐厅,他打着哈欠坐在餐桌前,像个国王一样喝了一口汤,然后他对着盘子里的玉米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做一些面包呢?”他没有斥责梦周,只是有些不高兴,“我前两天说了的,玉米包子这些吃的太多了。”
“汤比较费时间。”梦周说话温柔,以至于委屈也像是一种撒娇,“烤面包时间太久了,这不是怕你来不及上班么。”
“那可以早一点起来的呀。”程秋眠道,“反正你一天在家也不用做别的事情的,下午可以睡一觉。”
梦周张了张口,她想说什么,最终都咽了下去。程秋眠慢条斯理地喝完那一盅炖了两个多小时的汤水,在离开前又将目光放在了花瓶上,他拿出了一支蓝色的矢车菊,然后看了一会儿道,“怎么都蔫了,记得多浇水,我去上班了啊。”
梦周则是站在那里,盯着玻璃门出了会儿神。
这是她几十年生活里最平常不过的一天,那时她还年轻,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场婚姻并非是理想中的爱情喜剧。但在那个时候她如同每一个被驯化的妻子一样勤勤恳恳做着丈夫吩咐她的事,并为自己不能给丈夫生下一个孩子而伤心自卑。
程家人很着急,程秋眠也很着急。
终于在他们结婚三年后,一个秋日的清晨,程秋眠脸色苍白地抱回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
厨房里的梦周回头看到这个红彤彤的婴儿,她先是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她见到了男人的眼泪。
程秋眠哭了,哭得像世界上每一个痴情种那样声泪俱下,诉说着自己对“爱人”的情意和对她离去的痛苦自责,并企图从“妻子”身上得到一些宽慰。
梦周呆住了,她说不出话,而后赶来的程母却对她说,“男人都这个样子的,但他不同,起码重情,是个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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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奇 29
邓莹的葬礼场地选在了宁城市殡仪厅,一应资金都是程竞所出,他一袭黑色西装出席并且主持讲了两句话。稀稀拉拉的人群里,石顺心站在邢忱身侧看着即将化为灰烬的邓莹,眨了眨眼。
“局里的意思是邓莹的案子可能会移交上级。”
没有哭闹的亲属和悲伤的氛围,她的生来和死去都像是没有波澜的一汪浑浊的水,伴随着各种不安的因素。
小小的邓梓萱被民警抱在怀里。她懵懵懂懂的,抱着一只揉得发皱的毛绒玩具。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场合,只会紧紧抱着女警的脖子。而在葬礼结束后,这个刚刚记事的小女孩会跟着她的赌鬼父亲一起生活。
“□□的成分来源都太普通了,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哥说得对,那只玩偶会不会是有人掉包了?”石顺心仍旧不愿意放弃,他总觉得这起案子里有说不上来的古怪,“现场没有多少纤维,如果真的是有人买过一模一样的玩偶然后进行掉包,谁也分辨不出来。”
“问题是怎么掉包的。”邢忱无视了巨大的哀乐声带着石平安走到灰扑扑的走廊下,他点了一根烟,看着松散的人群,眼圈乌青。
“快递站点到美术馆的全部过程都是透明的,邓莹拿了包裹的过程也没有其他人插手,整个程氏美术馆的员工都已经排查过没有玩偶的购买记录和进入办公室的记录。除了邓莹以外唯一能自由出入的程溪山,他的嫌疑也已经排除。”
石顺心语塞。
的确,他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邢忱的疑问,程氏美术馆二楼已经接近于一个完全的密室,凶器是邓莹自己拿进去,门也是她自己锁上的。可疑点在于,□□不可能凭空出现在快递点到办公室这段时间,这仿佛是一个完美的悖论。
“顺心。”有人在身后喊了他一句,石顺心在思索中和邢忱一道看了过去。台阶下,李言升抱着一束□□百合,身后是姗姗来迟的程溪山。
和程竞的官方做派不同,程溪山的表情要轻松许多。墓园里没有记者,所以他不屑于伪装悲伤,他拎着一只巨大的礼物袋走到石顺心和邢忱面前,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石顺心看见李言升心里阴霾去了不少,他喊了声哥。李言升把花交给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他不会愚蠢到在这种场合询问案情进展,而是问道,“邓梓萱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只能跟着她亲生父亲生活了。”石顺心无奈,“虽然都知道她那个爹不靠谱,但这是法律规定的事情,我们没办法替她做决定。”
“我之前见过刘黎医生。”李言升看向邢忱,“我是想说,如果在她父亲建在的情况下,可不可以做到领养?”
提到刘黎,邢忱脸色有点挂不住,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能的,没有这条规定,邓梓萱的生父除非死亡或者有重大疾病,邓梓萱才能被领养,这里面的流程很杂很多,一切都不好说。”
“那你们最好关注一下邓梓萱的父亲。”李言升今天来不是和警察打马虎眼的。
他几乎可以确定邓莹的案子和姚家灵的案子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前几天与程溪山达成隐秘的“交易”后,他离开了茶养山房,回到瑞景的夜晚他在奋笔疾书程家旧案的时候收到了第二封邮件。与那次在程溪山家不同,第一次是屏幕上是跳动的炸/弹,第二次则是一朵纯白的花,数码构成的图案不那么清晰,细看起来有种复古的美感。
他几乎在一瞬就明白这代表着白浪山后的花和姚家灵的死亡。
而他找人追溯第一封邮件的结果也在意料之内,这是一封来自虚拟信箱的邮件,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网络上注册发送然后删除。
两起案件都与程家有关,两起案件后凶手抑或是知情人都给他发了邮件。和模棱两可的证据不同,这让他可以确定凶手是同一个人,那么接下来要思考的就是动机。
凶手为什么会选择杀害邓莹与姚家灵两个底层人物?一个是玩偶里的炸药,一个是花海里的尸体。犯下连环案件的杀手选择对象是往往存在高傲自大心理,将自己代入自命不凡的判官视角,来判定他人的生命是否应该存续下去。
邓莹的生活荒谬无序,将邓梓萱也养得一团糟糕,凶手杀害邓莹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替天行道;而姚家灵生活麻木没有希望,又被长期困在原生家庭之中,她如果有了厌世心理,希望以完美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那么凶手也是在满足她的愿望。
现在邓梓萱即将被她的赌鬼父亲领养,对于凶手而言,下一个目标很有可能就是邓梓萱的父亲。
“虽然上面没有说要并案,但我们有数的。”石顺心道,“邓梓萱的父亲现在也在保护当中,没有让他来现场,不会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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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30
谁都没有预料到在邓莹的葬礼上会有这样诡异的进展。
自从邓梓萱被社区暂时收养,她一直排斥着与外界的交流。宁城公安慰问过几次,也找来了专业的心理医生,都没能让一个仅有三四岁的孩子开口。然而程溪山仅靠一个玩偶和一块巧克力就套出了让人大跌眼镜的信息。
审讯室外,李言升靠着冷冰冰的墙壁,他其实有点好奇,所以他开口问了,“你怎么知道跟邓梓萱有关?”
他们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但那个扮演“狐狸帕奇”的宁城大学生一定正在里面接受警察的威压。
程溪山掏出剩下的巧克力,“吃吗?”
李言升不明所以。他伸手掰开一小块放进嘴里,随着馥郁的巧克力香气和甜味散开,他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程溪山似乎早有预料,他笑了一声,明知故问道,“好吃吗?”
甜的,甜到有点发腻了。
李言升埋着头,想到那盒巧克力的价格,他强忍着咽了下去,评价道,“太甜了。”
“我办公室里有一盘这个巧克力,当时托人买来招待客户孩子的,那小孩嗜甜所以选了最甜的一种。后来放在那儿很久没动,白送给公司的人他们都觉得难吃,但是偶然有一次我发现盘子里的巧克力少了。”程溪山随意拆开一块自己吃了。
他不嗜甜,纯粹觉得李言升的神情很有意思才想着试试,然而这块巧克力也没有带给他多大的惊喜。苦味和冲击性的甜味在他这里都在接受范围之内,没什么特别的,也许于他而言最特别的那块已经被李言升强忍着吐出来的冲动吃掉了。
“能进出你办公室的除了你只有邓莹。”李言升恍然,“这些巧克力大人不爱吃,说明邓莹带给了她的小孩。”
“邓梓萱还没有到上学的年纪,邓莹工作时习惯把她放在家里。美术馆的工作没有大众想的那么轻松,如果第二天有访客或者活动,需要加班。”程溪山看了他一眼,“我其实挺喜欢小孩的,但不知道哪里传出来流言说我讨厌孩子,所以他们一般都不会把低于十八岁的人带进美术馆。除了要加班的邓莹。”
“你看到了什么?”
公安局安静的走廊上,李言升忽然觉得程溪山实在是过于敏锐。而玩偶爆炸的关键似乎也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看到了三岁的邓梓萱被她母亲带进了我的办公室。”程溪山凑到他耳边,像是情人的呢喃,“我还看到她背着一只书包,时间在六一之前的好久,警方根本没有追溯到那个时候。”
那只书包很大,因此它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背上显得有些笨重,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则婀娜地走进办公室。
她没有别的心思关注自己的女儿,只从老板办公桌的盘子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喂给了小女孩。她咀嚼着带甜味和榛果味的巧克力,满足地笑完了眼。她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但她明白这是妈妈给她的。
而就在不久之前,那天送给她纪念硬币的狐狸帕奇也找到了她。
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有些杂乱的城中村群租房门口,粉色的狐狸对她招了招手。
狐狸送给她一只精心包装的礼盒,她认出那是之前她许愿的兔子玩偶,所以她没作多想,紧紧地将这份礼品抱在怀里当成唯一的宝藏。
狐狸似乎很满足她的反应,伸出爪子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消失在了街角拐弯处。
她跑回家,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装入书包,等着和以往一样晚归的女人回家,这份礼物她想送给邓莹,送给妈妈。今天有所不同,邓莹迎着黄昏从电动车上下来,然后把她带上了,说是要加班,她懵懂地跟着母亲来到了程氏美术馆,而书包还被她背在瘦弱的背上。
她咽下了巧克力,对邓莹抬起头道,“妈妈,还要。”
邓莹又剥了两个喂给她,边嘲道,“你还真是个富贵命,这么难吃的东西也喜欢。”
她听不懂话语里的阴阳怪气,但她决定这只许愿而来的兔子要送给妈妈。在邓莹短暂离开办公室去厕所时,她爬到了办公桌下的角落。那里堆积着邓莹网购的一些未来得及拆封的物品,而她则郑重地将书包里的“珍宝”放了进去。
小小的她不会想到,自己为母亲准备的礼物会在六一儿童节那天被母亲发现,并且在独自一人的办公室打开,送掉了一条性命。
程溪山长舒一口气,“幸好六一儿童节那天我不在,不然真炸到的可能是我。”
“狐狸帕奇原本想炸的人......是邓梓萱对吗?”
小孩的行为不可控,那只古怪的狐狸将礼物送给她时或许也没有料到她会把东西转赠邓莹,且邓莹会买到一只一模一样的兔子并在办公室拆开引起一场轰动宁城的命案。
是巧合又好像不是巧合。
“如果邓莹买的玩偶和狐狸送的那只不一致,这起案子很快就能找到突破点,怎么就巧合到出自同一家工厂呢?”
“很简单。”程溪山打开购物软件递给他,“但凡能够琢磨邓莹的心理,就知道她会选最便宜的那家。”
李言升盯着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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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 31
协议生效之后李言升不再和程溪山客气,他坐上了迈凯伦的副驾,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电脑。在静海他长期游走于新闻现场需要记录撰稿,因此养成了随走随记的习惯。程溪山没有打扰他,而是随手开了顶棚的灯。
宁城公安局停车场,车内空间宽敞舒适,隔绝了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嘈杂的声响。暖黄色的灯光和程溪山这尊大佛的气场并不搭,甚至是充满了违和,然而李言升无暇顾及他怎么想,手里的文章决定了他能否在警方将两起杀人案破获之前将程家的旧案公之于众,这也是他年终的保证。
“你饿吗?”程溪山靠在椅背上看他敲击着键盘,百无聊赖地发问。
“不饿。”李言升头也没抬,他没空管程溪山想干什么,但尚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能得罪金主,所以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饿了,随便找个地方吃吧,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程溪山不置可否,他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啪。”地一声轻响,李言升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狐疑地看向无所事事的男人,“你不会还要我住到你哪儿去吧?”
这份荒唐的约定到目前为止仅仅是口头合约,李言升也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在一点好处都没有的情况下先吃亏。虽然高中时期的他的确贪婪地妄想过程溪山的皮囊和身份,但现在已经被毒打一圈的成年人压根不相信所谓感情能维系一切。
他将程溪山对他的包养归之于“好奇”和“死灰复燃的尝鲜”,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就算存在那么一点点感情也是摇摇欲坠的,除非给它加上金钱这个坚硬不可摧毁的外壳。
程溪山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李言升在顾虑什么,所以他给出了一份完美的参考答案,“合同你来拟,可以尽量对你有利一点,但搬到我家去住这一点没有商量余地。”
“为什么?”李言升言简意赅,“理由?”
“家里催婚。”程溪山懒得掩藏,“CBD那套房子其实经常有客人来,我想让他们见一见你,知道以后我屋里有人了,废话也能少点。”
“还算合理。”李言升思考了一下,然后他道,“瑞景的房子我提前交了半年租金,现在搬走他不会退款,这笔钱我不想打水漂。”
“我给你垫上。”程溪山打了个哈欠,他不在乎这点小钱,但他能明白普通工薪阶层的心理状态,尤其是房贷车贷背在身上,每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
“另外这辆车也给你代步。”程溪山把钥匙扔给他,“你写完你来开,练练手,顺便带我去吃饭,我要吃十里街那家粤菜。”
十里街人声鼎沸,他们走到粤菜馆时用VIP特权才得到了一间包厢,李言升惦记着局里加班的石顺心,他顺手点了清淡的外卖让送去警局,身为ATM的程溪山主动付了钱,然后给自己点了些点心和汤水。
他们没有多说一句有关案子的事情,就算是饭桌上程溪山也只是安静的吃饭,没有再对他有些古怪的举动。李言升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是程溪山从良,他清楚地知道恶魔的本性,一件已经得到玩具和放在橱窗里的玩具有本质的区别。
小孩子渴望一件东西会踮着脚往橱窗里观望,而当这件东西到他手上时,今天玩与明天玩已经没有了区别。
他想到了程玉林,和程溪山不一样,她好像一直对自己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与爱意。虽然当初的自己一直排斥与程玉林发生任何肢体接触,大小姐不介意这一点,依然热烈地在他周围打转。
饭后程溪山没有回去的意思,他难得表现出了正常人的一面并对李言升的衣着和品味挑起了刺。十里街有不少高档商场,程溪山自顾自带着他去挑,等买齐同居地一些衣物日用已经是半小时后。
这场顺道的饭局让李言升萌生出诡异的“约会”感,好像他们不是两个各怀鬼胎的神经病而是一对正常的恋人。
他拿着程溪山随手买的冰淇淋坐在喷泉花园边的沙发上,目光呆滞地思考着现状,身边人则掏出手机回复着工作上的事宜。从大学开始李言升就不缺骚扰,也不缺正常的追求者。他虚伪且刁钻地游走于这些人之中,避开那些所厌恶的,接纳那些还不错的,而约会的终点一般都是酒店的套间。
他不挑男女,露水情缘抑或是一段恋爱他都有充分的经验。但针对包养这样棘手的困境,他陷入了短暂的茫然。程溪山布置完工作,他喊了两声“李言升”,身边的人都没有动静。
冰淇淋化了一些,在李言升手中摇摇欲坠,所以程溪山直接吃掉了一口,当他凑近的时候李言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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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32
CBD中心公寓,程溪山如约没有对他做什么出格的举动,这间公寓色调灰冷,两间卧室分布在朝阳面,其中李言升的房间甚至准备好了工作台。
“冰箱里的东西和厨房你随意,这里离静海大楼步行十分钟,上班前也能多睡一会,算隐藏福利。”程溪山打开冷白的灯光,他抱臂站在卧室门口似笑非笑,没有离开的意图。
“我工作是跑外勤,去公司的时间是弹性的,算不上福利。”李言升坐在落地窗前,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绝佳的工作地点。
舒适的皮质椅,暖木色的桌子和一眼就能看见的,繁忙混乱的城市。
“也是。”程溪山不太在意他的回呛,李言升的顺从头一次让他感觉愉悦而不是无趣。下午让助理选的椅子很合他心意。
奶白色的背靠像是一团绵软的奶油,李言升可以正好缩在其中,只露出一个黑色的发顶,很像高中时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优等生。这种完完全全的包裹掌控感让他着迷,尤其是清晰地知道这副皮囊之下是怎样的扭曲灵魂以后,他的兴致仿佛提升了另一个维度。
“你最好说一下明天我应该怎么做?”李言升已经放下了自己的工作包,他散养成性,除了北京那间房子,廉价酒店和高档公寓对他没有分别,所以适应良好。
“我怕应付不当,干扰你的‘遗产吞并’计划。”他转过椅子看赖在他房门口不动的家伙,肯定道,“是程思和冯柔?”
事到如今他大概已经能猜出当年杀害程吟的凶手是谁。程竞有手腕有能力,就算程吟分得大部分遗产,他还有公司在手。唯独程思是个医生,虽然社会地位高,但挣的是死钱,遗产里给他的股份在普通人眼里是天文数字,但在程家这样的环境浸泡久了,难免不产生贪欲。
“他们喜欢催你婚啊?”李言升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
他难以想象程溪山这样的人被催婚是什么样子,在面对阴谋诡计都用了一遍的长辈时,他又会采取什么策略。
程溪山放下手臂靠近李言升,抬手拨开他额前一簇落下来挡住眼睛的头发,薄荷和木质熏香的气味逼近,这味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有种混沌清醒的感觉。
“冯柔喜欢保媒拉纤,从前是程吟,现在是我,目的都是一样的。”
“搞垮你们。”李言升任由他动作,他乖巧地像只猫,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宠物的角色,“她给程吟介绍了一个不靠谱的男人?然后给你介绍一个不靠谱的女人?比如......黎汝。”
程溪山放下了手,他面对面坐在铺好的床上,提及这个名字觉得可笑,“冯柔自己也是个女人,并且生了两个女儿,但她在某种层面上比我爸和爷爷还要‘传统’。黎汝是她精心打造的红粉骷髅,放在我身边能让他们放心,掀不起风浪。”
“就跟当年她安排韩远知去勾引程吟一样无趣,可惜程吟代表不了每个人。看到了吗?渔船案件里,那个摔下船淹死的倒霉鬼。”
李言升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戏谑,面孔也变得生动。这不是程溪山第一次对死亡流露出漠视情绪,同样,这是他们的相似点。从多年以前成为共犯开始。
察觉到他的眼神,程溪山极轻地眨了下眼,然后捏住他的下巴侧身亲了上去。
相较于人声鼎沸的餐厅,李言升更喜欢这样安全的环境,加之心境变化,他没有展现出任何抗拒,反而是抬手攀上了程溪山的脖子,仰起了头。
这样一个姿势对于程溪山而言并不舒服,所以他干脆把李言升从椅子上捞了起来放在膝上,然后环住他的腰低下头吻他。
就像是较劲一样,真正停下来的时候程溪山听到了李言升有些痛苦的喘息,躺在他怀里的面孔轻微失神,嘴唇被咬地泛红,泛着一层水光。
他忽然觉得可惜,这幅场景他本该在十年前就能看到,而不是为了惩罚程玉林设计一个可笑的圈套。
同样的,他也不得不承认,李言升的体验感超出了他以往的每一任床伴,连眼神都带着天然的引诱。
一个谎话,如果百分之九十都是真的,剩下的百分之十就会让所有人相信,正如他选择这个人作为合作对象一样。
“要继续吗?我不介意没有保护措施。”
李言升直起身子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他正坐在程溪山身上,所以对这具身体的每一寸变化了如指掌。成年人间的欲望没必要压制,何况已经是明面上的关系。
“怎么感觉被包养的是我?”程溪山看了他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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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客 33
冯柔的到来和想象中相差无几,李言升从卧室走出的时候顺便拉下了自己宽松的睡衣。
清晨洗脸时他发现嘴唇上有昨夜被磨肿的痕迹,思索再三后,他没有选择遮掩,而是用指腹搓了一下,让伤口显得更艳红一些。
照着镜子的时候,他冷笑了一下,这副模样和从前不苟言笑的李记判若两人,傲骨铮铮比不过黄金百两,他做了最世俗的选择,也要像每个阶级跃迁攀上豪门的“妻子”一样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冯柔捂着肚子坐在客厅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这副正经中带着若有似无浪荡的模样。
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似乎在一瞬间绷紧了,她看李言升的表情就像看一个怪物。桌上烧着一壶茶,程溪山坐在她身边,声音冷冷淡淡。
“事情就是这样,那时候玉林喜欢他,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取向,所以错过了。现在他工作调回宁城,也没必要再跟你们藏着掖着。”
李言升没有见过冯柔,但相似的五官让他喉咙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难受。很多年前有个和眼前女人很像的女孩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藏起另一半扭曲的面目,表现出十足的爱慕和崇拜。
程玉林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但冯柔的眼神怨毒,她年近五十,却挺着巨大的肚子,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在李言升问好前打断了他,“溪山,你也不小了,做事之前考虑过家里人的想法吗?”
女人眼眶通红,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李言升出现在这里,这一切荒谬可笑,和他身上那些明显的痕迹一样刺眼。程溪山父母离异,她将程溪山当成亲生子对待——至少在众人眼里是这样。而现在程溪山带着她已逝女儿的前男友说相爱。
程溪山依然冷静,他绕过茶几牵着呆站的李言升在沙发坐下,动作自然亲昵,冯柔则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眼神仿佛生了钉子。
“爸爸那里已经打过招呼了,他并不介意。”
“他是被你气得没话说了!”冯柔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她别过脸像是不想看见他们的表演,“他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如果你坚持要和这个人结婚,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从此以后家里不可能再支持你。”
李言升一直在看着冯柔,她和程玉林实在太相似,从说话的语调到姿态动作,所以当她说出“结婚”两个字的时候,他才有了一丝波动,握在一起的手恰逢其时地狠掐了他一下,接着他听程溪山道,“公司虽然是我在管理,但是股份在我父亲手里,他要怎样处置我没有怨言。花了这么多年我才找到言升,我不可能放弃他。”
“是么?”冯柔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她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你忘了玉林是怎么死的吗?!”
李言升面色瞬间惨白,他察觉程溪山再一次捏紧了他的手。
程玉林像是潘多拉宝盒的钥匙,一旦打开,所有的恶魔就会出逃充斥在世间。程家人避免提起她,提起那样惨烈的画面。李言升将她当作素材写进自己的新闻稿时都会有些许慌张,如今他面对着程玉林的亲生母亲,即便知道她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坏胚,她的质问也依然让他心惊胆战。
“三婶,玉林的死不是他造成的。”程溪山抬起眼,“真凶已经伏法了,这件事情再提起来对大家都不好,您明白吗?”
冯柔怔了一下,她从这话里听出了警告,但她顾不得许多,孤注一掷一般道,“玉林那段时间是什么样子你也看见了,她为什么会跟三教九流混在一起?为什么会去黑网吧?为什么会遇见那个混混?你说跟他没关系?”
她把程家人都不愿提及的过往一件一件讲给程溪山听,李言升没有经历这些,他跟程玉林的交集早在石平安宣布许晓宏被抓那一刻尘埃落定,但现在,他听懂了冯柔的话。
当年他和程玉林分手,校内校外乃至那些市井混混都以为是程玉林甩了李言升,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高考之后的那个下午他是怎样揭下虚伪面具的。
“他就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骗子?”冯柔怒不可遏,“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背景?他妈妈就是个浪荡货色,生出的人怎么能教好?!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妹妹就是前车之鉴!你不怕再被他害死吗?”
她在怒斥何慧洁,李言升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攥紧,如果是旁人,他一定不会放过,然而眼前的人是程玉林的母亲。
程玉林的死亡确实有他的责任,所以他没有动,任凭铺天盖地的羞辱和责骂落下来。
“三婶。”程溪山面对情绪失控的冯柔终于冷了语气,他道,“注意肚子里的孩子。”
冯柔一愣,刚才确实有一瞬她忽略了肚子里这个来之不易的生命,把注意力放在了多年以前曾寄予厚望的女儿身上。
“如果对我的婚姻有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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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 34
宁城公安局,十七点整。
石顺心已经将那天在慈善幼儿园的所有来客名单核对了一遍。他在上面看见了不少本市企业家的名字,其中程竞没到现场但赠送了一张一百万的慈善支票,排在他后面的还有一个三十万的捐赠名字,落款是王松仁。
他知道这个老先生是静海报业退下来的,现在隐居白浪山,上次姚家灵的案子排查时他们见过,是个相当和蔼的老人,也是李言升的前辈。
“邢队。”石顺心扒着隔板探出脑袋问对面研究姚家灵的邢忱,“上次去给王松仁做笔录,他们那里怎么说的?”
邢忱没有回答,他盯着一份记录像是在发呆,紧接着他突然在键盘上“劈里啪啦”敲起了字,石顺心茫然地探过身,“怎么了这是?没有记录吗?”
“我们那天做笔录时询问了王松仁家的那位客人,你有印象吗?”
“那个坐着轮椅的小姑娘?”石顺心有印象,他拖着电脑椅挪到邢忱身边,“她怎么了?她不是王松仁朋友的女儿吗?说是到白浪山来休养身体的。”
“我之前就觉得她的名字有点耳熟。”邢忱盯着泛蓝光的电脑屏幕,“荀艺是荀东来的女儿。”
屏幕上是一则社会新闻,辽市知名企业家荀东来于数月前因病逝世,因其单身,所有财产留给独女荀艺。这位刚满二十的千金大小姐一夜之间成为辽市有名的女富豪,因身体残疾选择带着大批财产来到医疗技术较好的宁城治病疗养。
荀艺已经在人民医院接受过数次中医针灸但收效甚微。中医建议养病先修身,身为荀东来旧友的王松仁理所应当地肩负了作为一个长辈的责任将荀艺接到白浪山照顾。
姚家灵事发那一晚,荀艺也在白浪山上。
“有什么问题吗?”石顺心不解,“她一个小女孩,腿脚还不方便,总不至于是她......”
“不是,是荀东来问题比较大。”邢忱仍然盯着屏幕,“荀东来这个人你可能不了解,他八十年代就在北方活动,曾经涉黑才积攒下大量的财富。他未婚,但是有很多相好,后来突然带回了一个女孩,说是他的遗落在外的女儿。”
“这些人的风流债数都数不完,有个女儿也不奇怪。”石顺心不明白邢忱疑惑的点在哪里。
”这个女儿没有在公众面前露过面。”
“如果是个腿有残疾的女儿,不愿意抛头露面很正常吧。”
“荀东来没有遗嘱,他死亡后所有财产按第一顺位继承制全部给了这个女孩。”邢忱盯着屏幕上内部调出的信息。
“荀东来的遗产过于庞大,在公证处要求提供荀艺和荀东来亲子证明的时候遭到了拒绝。荀艺最终取得遗产依靠的是一张收养证明。”
“收养手续是合法的,那这笔遗产的继承没有问题。”石顺心更疑惑了,他弯着腰看着屏幕上出席荀东来葬礼的荀艺。
和遗照上满脸横肉的荀东来毫无相似之处,她实在是个皮囊惊人的女孩,在石顺心看来甚至比电视上的影视明星还要漂亮。
照片里她双瞳漆黑,在父亲的死亡面前流露出内敛而悲伤的情绪。记者的话筒集中在这个从不露面的女孩身上,周围的保镖则将她围在中间做出保护的姿态。
“荀东来早年在东北行事,犯了不少案子......顺心?”邢忱原本正在往下说,身后的石顺心却像是呆滞了一样看着照片,他忍不住拍了一把石顺心搭在椅背上的手。
“噢。”石顺心回过神,揉了揉眉心,“邢哥你继续。”
“没出息。”邢忱摇摇头,“荀东来被人举报过□□拐卖妇女儿童,但是因为某些不能说的原因不了了之,举报他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模特叫丰亚美。”
邢忱补充道,“这个丰亚美是个聋哑人,她举报荀东来靠的是一封信,但是后来她失踪了。”
各项制度还不健全的年代,拐卖人口很普遍甚至是稀松平常,荀东来身为一方黑老大事迹在老一辈刑警里传播甚广。他年轻时在辽市修建过歌帝芬大剧院,明面上是歌舞厅,背地里却从事着各种暗门子交易,祸害了不少人。
“丰亚美当年是从歌帝芬大剧院逃出来报警的。”邢忱挪动着鼠标调出了屏幕上一张失踪案的照片,“她失踪之后,歌帝芬大剧院也在零五年的时候拆除。这件事没能拉下荀东来,但是让他安分守己了不少。根据当年丰亚美的口供,荀东来有虐待以及慕残倾向。”
石顺心脸色白了一瞬,他不愿意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荀东来去世时已经年逾八十,荀艺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则是一九九七,这两人之间年岁相差接近五十,如果不是真父女,一切解释只能往另外一个方向去。
“这不是重点。”邢忱声音淡淡的,“荀东来当年被拘留的时候,辽警来这边取过证,他的客户名单里有一个老熟人,程溪山他爸,程氏的上一任掌权人,程竞。”
李言升从睡梦中惊醒,他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手机。
凌晨三点三十八分,没有其他任何信息,睡前主编的电话从首都打过来,问他跟进怎么样了,李言升只将姚家灵的案子说了一遍。主编没有明着斥责,但阴阳怪气了一通他的稿件时效不合格,李言升只能应付了两句,然后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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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李言升就着……
李言升就着身后半夜的城市把那杯温水一点一点喝完。程溪山很困但没有离开回到卧室,他看着李言升毫不在意地靠在落地玻璃上,和霓虹融为一体。
中央商务区就像是一座不夜城,无数人穿梭在里面忙碌着,消耗着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赚取微薄的薪资,然后回到自己的群租房或是穷尽几辈人买下的老破小结束辛劳的一天。
而他们所供养的人如同真正的神明一样悬在天上俯瞰地上的一切。
李言升属于玻璃之外的世界,而不是玻璃内二十四小时不断的恒温供暖的平层豪宅。他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不过因为他比普通人多了一点姿色。
这是老天赋予部分人跨越这层玻璃的能力,他们都清楚这一点,也明白所谓的不公平。如果世界真的存在公平,那就不会有天平了。
这幅画面叫他想起一个人,一个和李言升相似,境遇却完全不同的人。
为了搜集程思一家的罪证他按程竞要求找人去了很多地方。在某个寒冷冬天的雪城他曾遇见过一个很美的女孩,只不过她的美丽腐朽而颓丧,像是一株被连根拔起继而枯竭的玫瑰,唯独剩下浑身的刺还坚硬。
程溪山就这样迷瞪瞪看了李言升一会儿,眼神没有欲望也没有别的感情,空荡荡的。李言升则一言不发地站着,他有时候觉得程溪山看似游刃有余,其实他就像一只草履虫,没有七情六欲,只会茫然地观察着从他身边经过的每一种生物。
“在想什么?”李言升主动开口,他在程溪山身边坐下,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在想公司和遗产。”程溪山姿势没变,无奈道,“睁眼闭眼都是钱其实挺无聊,但又不得不去做,毕竟钱就是这个世界顺利通行的一张门票。”
“只要报道写出来,静海肯发,你三叔一家理所当然会身败名裂。”李言升抚摸着那只带有余温的杯子,客观分析,“前提是你得有证据给我,否则我承担不起造谣的结果。”
“没有证据啊。”程溪山嗤笑一声,“所以才麻烦,要是我能凭空变换出一个证据把他们送进去就好了。”
他虽说在抱怨,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的确,不论是程吟还是韩远知,乃至是疗养院里那个不成器的妹妹和躺在病床上的殳平。死的早死了,活着的也跟死了没有区别。
“韩远知是怎么绑架程玉林的?”
“你怎么知道他绑的是程玉林?”程溪山在黑暗中挑起了眉毛,又恍然大悟似的,说话也带了几分阴阳怪气,“哦对了,你是她前男友,她肯定跟你讲过。”
李言升没反驳,他静静地等着程溪山往下说。程玉林在和他交往的两周后曾经带着去了自己的舞蹈教室,或许是察觉他的心不在焉和薄情,她示弱一样说起这段被绑架的经历。
“好像是他欠我家钱,所以跟踪到这里把我给绑了。”程玉林穿着一身芭蕾服,趴在窗台上,眉眼弯弯的,“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妈抱着我哭,警察围了一圈,那个绑架犯走投无路跳海了。那时候我就想,这就是善恶终有报吧。”
她冰凉的手抓住李言升垂在身侧的手,“你别害怕,我没事了。”
“冯柔不是善茬,她找的人也不是。”程溪山叹气,“韩远知担心她会反悔,早就踩点了双胞胎的路径,程鉴水自闭又胆小,他选择胆子大的疯婆娘程玉林很正常。”
“另外就是......”程溪山笑得深不可测,又像是亲临了十多年前的渔船现场,“冯柔担心程鉴水精神病发作,完成不了他们夫妇布置的任务。”
室内陷入寂静,李言升终于证实了心中的猜测。程家当年炙手可热,三个孩子在十三中接送都有人保驾护航,冯柔和程思做这样的打算不可能不妨着棋子反水,如果他们要灭口,就需要动用另一枚棋子。
程溪山忽然伸出手将他转过来,黑暗中身躯交叠,李言升顺从地坐在他的腿上,沉默冷静地和他对视。
“别想她了,她不是好人。我错了,我不该把你推给她。”程溪山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好像把当年自己做过的事情抛之脑后,喃喃道,“他们一家子手上都沾着血。”
他咽下的后半句话李言升自动在心里补全。只不过比起杀人看心情的疯子程鉴水,渴望父母关爱的程玉林更好操控罢了。
李言升不知道过程,这其中一定有不小的风险。但程玉林做到了,起码结果摆在那里,她获救,绑架犯死亡。
“程溪山。”李言升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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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规则 36
上午十点二十分。
李言升的生物钟头一次面临失效,他躺在那间自己从未进过的卧室床上,睁着眼看着纯白色的天花板,目光仍然有些许的呆滞。
浑身都是酸疼的,他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从前也不是没有玩得疯的时候。但程溪山和他每一任床伴都有所不同。他好像对于上床这件事兴趣缺缺,按部就班地进行,但他每一步动作又疯狂到与那张冷淡无所谓的脸完全割裂开来。
他知道程溪山从未和同性有过这样亲密的交流,起码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是靠意志力才没把程溪山从他身上掀下去,又或者是给他一巴掌让他躺好换自己来。等程溪山真的尝试完毕,把他从沙发被抱进卧室进行第三轮时李言升几乎已经没了意识,他只能像个废人一样被操控着完成接下来极致的折磨和享受。
内置盥洗室里传来水声,紧接着他看着程溪山光裸着上半身,围着条浴巾走到床边拆开了一版药。
“消炎的,吃了。”程溪山毫无愧色。
李言升则没有动静,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昨晚变得有些微妙。
他别过头,似乎对药物十分抗拒,“不至于。”
程溪山单方面把这句话理解成对他昨夜的不满,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掀开被子重新回到暖和的温床,摸了摸李言升冰冷的耳后,“怎么?有哪里的工作没到位吗?”
李言升没看他,喃喃道,“没有,老板尽兴就好。”
就像一个合格的应召娼妓那样,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专业一点。他曾经认为性和油炸快餐是资本家赋予穷人最大的快乐骗局,但此时此刻他决定把“性”从其中抹去。
“今天的行程要往后推吗?”程溪山自动忽略了他阴阳怪气的“老板”两个字,“要不你休息一天?”
“不用。”李言升叹了一口气,他缓缓从床上爬起来穿戴,被子从胸前滑落下去,露出大片泛红或者青紫的痕迹,在这些痕迹中间又一些奇怪的疤痕,茶褐色的,密密麻麻分布在一小片皮肤上,在暗中不显眼,但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你受过伤?”程溪山好奇地盯着那一块细看。
李言升基本不去健身,但常年做记者奔波在外身材保持良好。腰腹部线条流畅加之骨架匀称,这让那些疤痕显得格外刺眼。
李言升看了一眼自己的腰,满不在乎道,“摔的,地上有玻璃碎片,扎得深,所以留了疤。”
“摔哪儿能摔成这样?”
“茶水间。”李言升言简意赅。
抑郁,自杀,职场纷争都是很普遍的生活元素,他从进入静海的第二年才开始逐渐明白过来这个道理。以至于到后来看着光鲜亮丽的“实习生”进入总部大楼顶替他的位置,而自己被流放宁城分部时也能很好的应对困境。
“刚入职的时候交了一篇报道,照着客户喜好写的。类似于给他的公司ipo上市做预热,客户的接洽方很满意,所以跟主稿提了一嘴夸了我两句。”
李言升套上衬衫,“企业定级,尤其是这些官方报业等级更严格,应届生进去第一件要面对的就是评优定级,我以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下了大功夫。”
程溪山看见疤痕和昨晚的红痕一起被白色的衬衫遮蔽,没有说话。企业定级这档子事已经是普遍存在的,尤其是老牌企业作风等级严格,薪资水平奖金福利都要靠小小的级别数字规划。应届生按学历进入公司后面临的第一项难关就是定级,这几乎确定了以后的晋升道路。
他知道李言升的学历背景算得上顶级,发布的新闻和报道水平也不算差。但他离开京城之前的职位只是一个小小的部门副主任,下放宁城分部升了两级变成了副总编,说起来好听,工资依然是同一水平线。
“他是好心,但不该在发布之前跟主编去谈这件事。”李言升有些许无奈,“等杂志上刊那天我才知道那篇报道的第一作者变成了和我一起进公司的另一个应届生,或许出于一点点人道考量吧。我的名字没有被抹杀,而是成了采访助理,名字排在他之后。”
就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年轻气盛的他看到正刊后直接去了总编办公室质问缘由。
京城的高楼大厦里,大腹便便的老头喝着功夫茶,眼皮抬也没抬一下,只说,“我这是为你好,新人锋芒太过会遭人非议。”
李言升快要气笑了,他隐约明白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然而没有证据。直到很久以后同组的前辈才偷偷告诉他另一位应届生是总编托关系进来的亲眷。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斗不过京城盘根错节的人脉,但依然觉得可以振作静静等待下一个机会。比如年底召开的东方新闻交流大会。
“这篇报道毫无疑问获了奖。东方是行业内有名的记者大会,很多精英阶层都会到场,到时候需要主笔领奖时讲解自己的写作思路和调查背景,作为‘助理’的我当然也在受邀之列。那时候我以为我会像正义的主角一样揭发邪恶的反派剽窃抄袭,揭发他肚子里空空如也......”
李言升很平静地看着程溪山,“现实不是热血片,这些疤就是教训。”
大会前夕,他被吩咐了很多加班工作,晚上走进茶水间时没有看见地上那些与地板同色的玻璃碎渣,也没察觉比平时开得更大的日光灯。就在脚底传来刺痛的时候他下意识想止住脚步,结果被湿滑的地面绊倒,整个腰面都刺入了利刃一样的玻璃碎。
行业会议他最终没有去成,带伤在医院躺完两周后再回归岗位时,他的对手拿回了重量级的奖项,主编借此为他的对手安排好了下季度的所有高层级工作,并且再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太正常了。”
这是程溪山对这场惨无人道经历的评价,他半开玩笑道,“其实你也可以找个靠山,打败不了规则那就顺应规则,傍傍富婆什么的,做不了真君子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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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瘦马 37
荀艺没有见过石顺心,她对这位年轻警官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尤其是他的眼下有熬夜生出的黑色乌青,这让他那副年轻的面孔看上去像是被妖精吸干了精气。
“可以。”荀艺放下画册,她调转了轮椅的方向,“我们去外面谈吧,不要打扰程小姐。”
程鉴水对来客不感兴趣,她转回了自己的方向,重新绘制起那张红黑色看不出细节的水彩画。
石顺心听到“程”字,眉心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他收回打量的视线,跟着荀艺走出了房间。
护工将楼下的小花园留给了他们。入冬天气变得寒冷,荀艺的腿上搭了一条厚呢子毛毯,她心情似乎不错,直到听见石顺心问的第一个问题。
“冒昧地问一下,荀小姐你的腿是怎么受伤的?”石顺心站在她身后,看着那道孱弱的身形,眼里的怜悯和欣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刑警的警惕和探究。
荀艺望着衰败的最后一茬秋花,回答也很平静,“天生的。”
“脊髓型肌肉萎缩症,我妈妈也是这个病,所以她死了。”荀艺叹了口气,“我比她幸运一点,我父亲找到了我。”
她确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各种精密仪器,中医西医齐齐上阵。她在城郊的私人医院里受了很久的折磨,最后也没能救回这双腿。
“抱歉。”石顺心的道歉听起来并不出于真心,“我们查到一些有关信息,姚家灵似乎跟您认识?”
“白浪山的死者?”荀艺反问,“支局的邢队长来电有提过,问我们有没有在山上见过她,当时我的回答是没有。”
她摇摇头,“我跟她认识吗?”
没有想到她这样回答,石顺心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很快找回自己的场子,“姚家灵是女演员黎汝的前助理,而您在到达宁城后曾经投资过黎汝的一部电影。根据招商人员提供的资料,你好像和他们一同出席过宴会,负责黎汝工作室事务接洽的就是姚家灵。”
“电影?”荀艺露出了思考的神情,她确实忘记了这一回事。不过她很快想起来了,恍然大悟道,“是那部没有结局的爱情电影?”
石顺心观察着她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神情,听她继续往下讲。
“太烂了,我有点后悔投资,黎汝长得漂亮,演得太假,带入不了。我当时好像是见过一个小助理跟在她身后,原来是她。”
“你们有过席面后的其他接触吗?”石顺心不太相信姚家灵的死是眼前这个病弱的少女干的。毕竟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布置白浪山那样的死亡现场不太可能做到。
“没有。”荀艺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我是投资商,连演员有时候都懒得见,何况只是个助理。我不记得什么姚家灵,但我记得那天席面上我见到了程家人。”
“黎汝曾经是程溪山的女友。”石顺心冷静地告诉她,“程氏可以说是这部电影的最大头,你在宴会上看见程家人是正常的,他们已经询问过了,没有作案时间。”
“警官还是太年轻了。”荀艺突然笑了,她年纪比石顺心小,所以当她评判石顺心时显得尤为怪异,“那不叫‘女友’叫‘玩物’。”
“放在古代,那叫‘瘦马’。”
三楼画室,一笔红墨落在宣纸上,勾勒出一匹马的线条。程鉴水的画技的确有程秋眠遗风,清瘦,有力,落笔时会加重。画布上红黑色的马咆哮,嘶鸣,双腿被铁链缠绕陷进血肉和白骨。
程鉴水漠然地画着,她没有同理心,荀艺给她讲故事她就听着,听完就画出来。
她认为世界规则就是这个样子的,外面和程家一样烂。她身为程家一员也很烂,所以她得知荀艺是个怎样的人后,居然有点欣赏了。
“石警官,你来是想问这个吧。”
荀艺扬起头,她不回避谈起这些问题,“或者再准确一点,‘瘦马’是老爷们按自己的喜好养起来的,这一点黎汝还不够格,程溪山这样的人能忍。可是荀东来这样的人不能忍,八十年代的北边,扫黑除恶都没能扫掉他,说明这人有点本事的,对吗?”
石顺心觉得自己呼吸都滞了一滞,就好像荀艺有种魔力似的,那些冰冷彻骨的事情从她口中说出都染上了一层戏剧色彩,让人对她和她的那双腿心生同情与怜爱。
荀东来在他的调查中确实是个十恶不赦的恶匪,他喜欢漂亮女人,尤其是喜欢缺胳膊少腿的漂亮女人。不谈当年检举他的丰亚美是死是活,光折在他手里的就有二十几个,等他玩腻了,就把人卖到二十世纪初随时可见的马戏团去表演,可谓冷血薄情。
当年辽市警方其实只差一步就能把荀东来绳之以法,但邢忱在档案里看见一叠谅解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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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思路 38
疗养院的花园里,荀艺在看见李言升出现时情绪出现了一丝松动,她挪动了身下的轮椅,深吸一口气道,“请问警官问完了吗?”
石顺心没有邢忱那样老练的问询手段,又或者他天生对别人充满了思考和同情。在荀艺痛苦地讲述自己的过去时,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才是邪恶方的诡异想法。
但他身上带着任务,只能摇了摇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北湾路17号,明天残障幼儿园,你有没有去参加过他们的慈善活动?”
荀艺眯起眼睛思考,她的双手搭在膝盖上铺着的绒布里,这是个极为放松的姿势。石顺心抽空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程溪山。
关于北湾路慈善会的消息他们已经调查过,程家慈善事业遍布各地,其中包括这家残障幼儿园。每年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捐款从程氏划入幼儿园的账户,除了确认金额和后期媒体采访,程家人不会过多询问活动办得如何,是否落实。
邢忱告诉他,邓莹极有可能负责相关活动,才会在那天带着邓梓萱过去,试图遗弃后又后悔了。
“我来宁城以后一切活动都是王老师安排的,包括慈善募捐。幼儿园我捐过不少,但你也看见了,我这个样子,是去不了活动现场的。”
荀艺缓缓道,“现在我可以和我的朋友去那边转转吗?”
她指了指李言升,“说实话,您的询问让我有点不舒服。”
石顺心面露歉意,一直沉默的李言升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陪她走走。”
程溪山挑起了半边眉毛。他心底有一点不高兴,这种不高兴来自于所有物明目张胆的背叛。但在看见李言升去推轮椅时瞪了他一眼时,他又忽略了这一点不高兴。
因为不论是荀艺还是石顺心都不知道在那身服贴的高领毛衣和衬衫下藏着多少痕迹,就像是独属于他的徽章,起码会在一段时间内昭示着李言升的所有权。
他目送两人往花园的另一个方向走去,这边只剩下他和石顺心两个人。
邢忱对他的看不惯写在脸上,小石警官在他这里却是个友善的人,所以他多问了一句,“邓莹的案子怎么样了?”
石顺心翻着自己的记录本,“作案手法找到了,至于凶手是谁,还不清楚。”
“警察不好干吧。”程溪山忽然放软了语气,他对石顺心露出了一个独属于长辈的笑容,在宁城富有盛名的程大少笑起来颇具亲和力,平时不苟言笑的脸孔也变得顺眼许多。
这样的寒暄和眼神石顺心只在石平安和李言升脸上见到过,所以他冷不丁觉得古怪,脊背都起了一层白毛汗,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全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程溪山又道,“其实这个世道哪一行都不好干。”
石顺心这回听懂了,他再木楞也知道这个大老板在跟他话家常。程溪山随口道,“你们警察查案抓人,仇杀一般都从社会关系入手,有考虑过隐藏社会关系吗?”
程溪山忽然很想帮石顺心一把,他坐在长椅上,“有些事情如果不仔细查或者超过追溯案件的有效时期,警察是会忽略的。邓莹生前是我的秘书,她的工作职责是整理资料,布置安排程氏美术馆的活动和进出项,这里面的细节有时候我一个老板都不会太清楚。所以三月末的时候,美术馆忽然发生过一笔亏损。”
“我起初想不明白。”
程溪山显得有些淡漠,“美术馆的管理对于我来说很容易,大部分时候我不会给它分出过多的时间,我的主页还在程家的投资生意上。这么些年也一直好好的运营着,忽然有一天馆里的员工告诉我客流出现波动,字画售卖也大不如前,甚至有些低买高卖的掮客上门......这笔钱对我来说其实不算什么,但我很好奇,这种明显的商业手段为什么要针对一间美术馆?幕后黑手又是怎么拿到的内部信息?”
石顺心立马读懂了他的暗示,“你是说邓莹贩卖美术馆的信息?”
“我不清楚。”程溪山如实回答,“你们一定调查过她的行动轨迹,如果有接头的人一定早就查出来了吧?”
石顺心刚冒出的希望又被一盆凉水浇灭,他们的确调查过邓莹的所有人际关系,也基本都盘问过。其中没有特别有用的信息或者线索。
“我之前一直在等,等警方或许能帮我找到这个人,后来我想明白了。”程溪山看了一眼二楼,那里是画室的位置。
他用高昂的金钱供养这一辈所剩无几的程家血脉,那里住着他疯疯癫癫的妹妹。
“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红楼梦里面怎么说来着?大家族都是从里面开始坏掉的。”程溪山叹了口气,“美术馆是我的产业,但我的三婶经常带着人过来聚会谈古论今。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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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约会 39
疗养院的环境极佳,石顺心离开后程溪山没有急着上楼去看程鉴水。同样的,程鉴水也不一定乐意看见他,自从程思夫妇彻底放弃她,自己把她送到这间疗养院以后,程鉴水连最后一点亲情都懒得跟他装了。
甚至是只要提到程溪山,她就会陷入暴怒和焦虑。护工不止一次跟他反映过这样的情况,程溪山却不以为意,他甚至乐得看见程鉴水在金玉囚笼里嘶吼尖叫却无计可施。
送她来的那条是个雨天,程鉴水一路都很安静。因为她的嘴巴被封着,手臂和脚腕也用束缚带绑紧了。为了体现人道主义精神,程溪山主动坐在了后座,随意地拨弄着手机。
他听见程鉴水“呜呜”了两声,白白胖胖的手臂上布满了刀子划出的伤口,随着挣扎的动作淌出了黑红色的血。女孩双目圆瞪,她好像感觉不到痛苦,单纯觉得这种绑缚方式于她而言是一种耻辱。
她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程溪山和张天羽是不同的。
张天羽就算不喜欢也会心软于她的每一次服软。程溪山不同,从做出要把她送入疗养院的决定开始,撒娇,承诺,自杀,尖叫,暴力,她什么都在玺园那间房子里做过了。最终程溪山只是面无表情地叫来了私人医生,并给她上了枷锁。
她明白最后一次挣扎也是徒劳无功的,因为身边的程溪山只是安静地坐着,压根连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程溪山知道对付疯子的所有方法,在把她关进疗养院前他只对发狂的程鉴水说了一句话。
“如果想好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依靠我。”
往后程鉴水的发疯频率似乎有所减少,出了在面对程溪山时。
二楼的阳光玻璃房里,程鉴水扯掉了那张快要完成的奔马图。就像是感受到某种靠近的危险气息,她开始恐惧并且颤抖,接着她忽然抓起一旁黑色的颜料桶,将所有的颜料全部倒在了白色的画布上。
黑色吸纳了所有的光线,等水渍干后只留下一片浓重的底色。
“谈地怎么样?”程溪山坐在长椅上,他看着从小路走回来的李言升,“我以为你打算把我晾在这儿晾干。”
“荀小姐被护工接走了。”李言升的表情自然,他双手放在衣兜里。在意识到石顺心已经离开后,他道,“不去看看你妹妹吗?”
“我一个人去?”程溪山抬头看他,“你不跟着一起?好歹现在对外你是我的未婚夫。”
李言升沉默地扫了他一眼,从程竞到冯柔再到程鉴水,程家还活着的人除了程思他见了一轮。程溪山有些行为乖张到让他觉得如果自己是个女人,他是真的会把自己娶回家。
但他心知肚明程溪山有自己的考量,他跟冯柔出柜,闹得整个程家不得安宁。目的是什么很明确,比如他身为一个记者,能很清晰地听到不远处有“咔擦”一声传来。
程溪山弯了弯嘴角,露出一点请求的神色,“我很想在这里吻你。”
“可以牵个手。”李言升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放到程溪山面前。程溪山显然对此不满,但他还是很给面子地抓住了。
暖的,在口袋捂久了。这是一只长年握笔的手,宁城的小孩大多在高压教育下长大,他们从幼儿园开始就被赋予重望,从画不完的图画本到做不完的算术题。等升入高中后更是要把时间切割到秒分配。
程溪山摩挲着李言升中指上一块陈旧的茧,忽然觉得这里适合带一枚关节戒,恰好可以勒住。
李言升站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程溪山脑袋里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回身看了一眼刚才发出声音的草丛,提醒道,“人走了。”
他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在下一秒被程溪山扯了一个趔趄,慌乱之下他撑在了长椅上。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落在唇边,和昨夜的凶狠啃噬大相径庭,程溪山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说到做到。”
“玩我好像真的让你心情很好。”李言升也笑了,他从长椅上退开,不动声色地把手放进衣兜,等触到那只u盘后他才继续道,“走吗?”
“什么?”程溪山没有分心给他的口袋,他只顾盯着李言升。
“去看你妹妹。”李言升解释道,“然后去江边走走吧,我忽然想起来...我曾经也有个妹妹。”
“不用去了,她不会想看见我的。”程溪山心情很好地抬头看向二楼的玻璃窗,“我每次来看她都被拒绝,她对我的感情很复杂......可以说又爱又恨吧?”
“她是有什么恋兄癖吗?”
李言升觉得讽刺,甚至开始怀疑程家是否有什么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疾病,生出来一个又一个怪胎。程鉴水先是喜欢上张天羽,发现他“出轨”后进行人道主义消灭,后来她又对程溪山感情复杂,奈何没有手段对付一个比自己更变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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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新生 40
济和私立医院,冯柔抱着肚子走进科室。这是她怀孕的第八个月,程思早在接手老爷子留下的企业后辞去了公立医院的职务转而研究生物医药。
他们有过两个女儿,刚生下来的时候都很可爱,又是程家这一辈唯二的两个女儿,那一天,连同不苟言笑的程秋眠都在医院笑弯了眼睛。
往后十余年,她便遵循程秋眠和丈夫的愿望认真培养着一对双胞胎。
程玉林长得更像她一些,漂亮,活泼,多才多艺,初中时就有不少小男生围绕在她的身边充当骑士。程家人为她骄傲,自己更是不断鞭策她的芭蕾课程,在程玉林高二的时候程思就已经着手联络俄罗斯的芭蕾舞学校。
在这样一个姐姐的光环下,程鉴水则显得有些木讷寡言。她总是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或者钻进程秋眠的画室一天都不愿意出来。她有不祥的预感,果然,程鉴水被确诊为高功能自闭。然而在程家兄妹一同搬进玺园后,程秋眠和梦周对这个孩子有了更多的关怀。
这让她郁闷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她是个普通人,一个曾经学习优异,长相出众的普通人。八十年代出国留学的费用本不是她的家庭所能负担得起的,但那一年二十岁,大学即将毕业的她在进林路破旧的工人宿舍里对着年迈的父母下跪,她说再不去就晚了,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
老旧昏黄的白炽灯下,年迈的父母点了头,她靠着父母东拼西凑而来的一张机票,远渡重洋,再回来时,她已经是程夫人。
在她心里程思算不得一个好男人,但就和那张机票一样,有用就行。
问诊室的暖黄色的灯光闪烁了一下,冯柔抱着肚子,看着迎面小跑过来的护士,摆出了一个微笑。
“不好意思程夫人,没出来接您。”护士有点惶恐。
冯柔没有提前通知医院她要来检查,否则会有专人陪同她走完整个流程。但冯柔是出了名的脾气好,所以她并没有太慌张。
“没关系。”冯柔果然没有跟她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她在微笑,“我也是临时想过来看看孩子,毕竟家里出了点事,最近有点气到了。”
护士心领神会,她搀扶着冯柔往b超室走边道,“年轻人嘛,都有点冲动的。”
就在今天一大早,程氏的现任副董被拍到带着一个男子去亲妹妹的疗养院探望,并且旁若无人的在疗养院楼下牵手相视。新闻小报把这这张照片作为头版头条大肆报道,程家一时间陷入舆论风波,程竞拒绝谈论相关,程溪山更是找不着人影。
护士还很年轻,其实从她的角度来说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张照片她看了,程溪山正脸被拍,他坐在木制长椅上看着对面笑得很温和,而对面的人仅露出小半个侧脸,体态优越,看得出是个英俊的男人。身后疗养院的玻璃窗倒映着满院子的花卉,阳光正好。如果让她来评价,这副场景很美好,也很正常。
但冯柔显然认为这是不正常的,甚至是恶心的。她挣着冯柔的钱,当然要向着冯柔说话,哪怕是违心的。
“我知道这些孩子不懂事。”冯柔语气平缓,但能听出一丝痛心疾首,“惯坏了,根本不知道随意一个动作会带来什么结果,家里人不说他,外面的人唾沫星子都能给他淹死。”
护士铺开床,陪笑道,“这一代年轻人是有点自私。”
b超室里坐着位医生,她跟冯柔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并没有继续听他们两个的对话。对此冯柔也习惯了,这位总给她检查的医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优秀人才,总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好像缺了一根弦儿,不会附和也不会交际。
“孩子还好吧?”她躺在床上看着黑白机器里那个小小的影子,眼神有些激动。
“很健康。”医生看了她一眼。
程夫人的这个小孩来之不易,她年纪大了,两个女儿一死一疯。所以这把年纪还要拼一把试管,怀上了这个小孩。分娩在即,冰冷的仪器在她硕大的肚子上像蛇一样滑动,引得她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胎儿的影像已经能看出人形,攥着拳头,犹如每一个新生的婴儿那样等待着上帝给他分配一个家庭。
他现在还不明白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样的环境。但他总会长大,然后被世界这个培养皿培养成他该有的样子。
“最近有空的话就来办理住院吧。”医生嘱咐她,“快生了。”
冯柔没有说话,她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什么性别,所以她的期待又多了几分,在对医生道别之后。她面露喜色地由护士送了出去。
医生摘下口罩,她回头看着从里间洗完手出来的女人,“最多这个月吧,你怎么想?”
刘黎淡淡道,“高龄产妇,这一胎有风险。但你们医院设备先进,应该不会有问题。”
“欸?”袁明月在刘黎面前乐意多说几句,“你知道她是谁吗?”
刘黎头也没抬,“谁?”
“程家三儿媳妇。”袁明月有点感叹,“嫁入豪门也不是什么好事啊......为了个儿子拼了老命了,至于吗?这年头女孩不一样吗?”
“关键我听了一嘴,程家那个大儿子搞男人搞上了报纸,好像是什么董事会觉得影响声誉,要冷他一段时间。”
“那又怎么样?”刘黎完全不在意程溪山是搞男人还是搞女人,她对程家人的态度淡漠,“冷不冷的,他们这种人又饿不死,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都够老百姓舔一辈子了。”
“也对哦。”袁明月知道她面冷心热,自顾自翻着手机,“我更好奇什么样的天仙能把程溪山给拿下,从前他的绯闻对象全是大明星大美女,这回居然是个男的......你看。”
袁明月递过去那张照片,正好小护士走了进来,她道,“那男的看起来有点姿色的咧,一个背影就能看出来蛮帅。”
“是吧。”袁明月回应道。
只有刘黎看着那道身影许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她和袁明月告辞,离开了济和。
马路旁车流不息,她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有车鸣声滚过耳畔,等那头电话接起,她才冷冷问道,“我当年也算帮过你,你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要......”
“因为我发现自己从一个泥坑跳进了另一个泥坑。”
“什么跟什么?”刘黎压着隐隐的怒火。
不该是这样的,这张照片实在太过暧昧。她见过的李言升不是这样的,不论是许多年前在程玉林案件中沉冤昭雪,前途光明的少年。还是后来在医院坐在她对面冷静睿智的记者。
李言升不该是这样的。那张照片过于暧昧......交握的双手和李言升动作里下意识的顺从。
对面的人声音平静,“刘医生,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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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嫁祸 41
电话那头刘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刚成为法医时只有二十四岁,那时候的李言升也只有十七岁。程玉林的尸体就放在宁城公安局的解剖室里,用黑色的袋子装着,安静地等她给出一个关于凶手的答案。
年轻的法医经过长廊,她在公安局里看见了审讯室呆坐的少年和面色铁青的程家人。
石平安询问李言升有关程玉林的案件时,他短暂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说,“警察叔叔,我还想上大学的。”
他刚高考完。
相较于那些飞奔出校门,释下重担,轻松愉悦的少年们而言,李言升显得疲惫不堪。他的母亲精神恍惚,歇斯底里地蹲在警察局门口,廉价的纺料衣物在撒泼打滚中皱巴巴地团在一处,大声叫嚷着要抓就抓她。
痛失爱女的冯柔从里头走出来,扬手扇了何慧洁一个耳光,而后二人不顾形象地扭打在一起。
刘黎在那一刻油然而生一种冲动,她想要救李言升。
他不该受牢狱之灾毁掉十几年的拼命。紫外线灯下,刘黎跟着她的老师仔细分析了程玉林体内的残余液体样本,确定尸僵时间,最后成功判断出液体来源是某一劣质避孕套,而程玉林死前也没有抵抗侵犯的痕迹。
石平安组织走访一周。在确认李言升没有作案时间后,他根据避孕套的厂家销售信息,得知这种产品只在老式小区的自动售卖机有出售。
几天后,在某个小巷子的模糊监控里宁城支队锁定了在铁皮贩卖机买下避孕套的凶手许晓宏,确定了真正的凶手。
可刘黎没想到的是,那个曾被石平安还有自己认为能够上进的男孩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刘医生,谢谢你。”李言升不再过多解释,他掉了电话。
时间刚过正午,程溪山一早去了公司,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已经看过程家不少产业的财报,很快就明白了放出的新闻是对程溪山的一次施压。
程家的股份现如今的大头仍然在程竞手中,只不过权柄下移到了程溪山,股东大会对他不满很多。
一部分原因由于程溪山太年轻,另一部分原因是程溪山不讲人情,削了他们不少油水。
“奸商。”李言升骂了一句,然后揉了揉眉心。早前在茶养山房见程竞包括第二次和冯柔会面,也都在程溪山的计划之内。
当程氏的现任副董声望不再,程竞退居二线,董事长名存实亡的时候。只要程思联手股份占比大的几个老人,足以把程溪山踹下现在的位置。
程溪山要逼一把冯柔和程思,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和荀艺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只不过动机不同。一个为了永除后患,一个为了报仇。
李言升对财阀间的内斗其实不感兴趣,他决定帮荀艺不过是脑海中闪过的一瞬间念头。他曾认为自己早已没有“愧疚”这种情绪,但每每想到程玉林,想到因为程玉林陷入悲剧的其他人,还会寝食难安。
公寓密码锁被人打开,程溪山从外面走进来,他仍旧是西装革履的样子,仿佛一早上不是去接受股东大会的轮番轰炸而是洽谈什么商业会议一样。
他脱掉外套径直走进李言升的房间,把自己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道,“完了。”
程溪山觉得自己确实是完了。
他从前的兴趣爱好完美遵循艾斯浩宾遗忘曲线,就算是忘记了也懒得再去想起来,比如和前面那些人掰掉的第二周他就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他一直将自己定义为三分钟热度的代言人,对什么都兴趣缺缺,能把事情做好仅仅是因为聪明而已。
李言升是个危险的例外,不论是从前的好奇还是现在的占有欲都有些过了。他给自己的时间界定是半年,但目前这样的热情似乎没有消退的意思。
“什么完了?”
“公司完了。”程溪山不动声色地松开他,卸了力气一样倒在床上,“我爸不让我管事,董事会让我把私生活处理干净再回去。程思今早交了报告书,美术馆暂时给他们夫妇了。”
“挺好的,休息一阵吧。”
“你不怕我真变成穷光蛋啊?”程溪山好奇,“小说电视剧不经常有这种为了所谓爱情,不要公司不要钱净身出户的吗?”
“那你爸爸应该过来找我,先给我五百万再说。”李言升不屑地敲着键盘写着自己的报告。
“然后我应该奋不顾身地抵抗说我不是为了钱。程家人会勃然大怒,毁掉我的事业,迫害我的朋友,逼我离开你,你这时候会跟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我被逼疯了只能拿着五百万去惨兮兮跟你分手,你痛心疾首地答应了。然后再过个七八年,误会解除,你变成神经病,我变成受虐狂,夹杂一点助攻炮灰元素,再来一套火葬场文学红红火火地happyending。”
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李言升的手指停住了,他转身看着听得津津有味的程溪山,“这个故事怎么样?”
“还可以,照着来也挺跌宕起伏的。”
“算了吧。”李言升嗤了一声,他有时候挺会讲冷笑话的,“你爱玩,我爱钱。你爸和程家都没把这当回事,别说你了,我都不会照着做。”
“那你会怎么做?”
“我会搞个圆桌会谈,跟你们一家子坐下好好谈谈,然后得出最佳解决方案,争取最大利益。”李言升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况且你们家不一定给我五百万,直接找个地方把我宰了更方便不是吗?又不是没做过。”
程溪山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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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初恋 42
卸下程家职务的程溪山这几天过的比宁城警察舒服很多。他呆在自己的房子里完全没有危机意识,以至于第二天一早李言升拖着散架的身子去上班开门看见的就是满地的生鲜和厨房材料。
当他打算把那些看着很恶心的袋子拎进去时猝不及防和里面一只绿皮牛蛙对上了眼。李言升像扔怪物一样把那兜子食材扔进了睡眼惺忪的程溪山怀里。
“怎么了?”程溪山赤着上身抱着那只袋子。
他刚睡醒,暂时想不明白什么东西把李言升吓成这副德行。
李言升没说话,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刚才隔着印着某生鲜超市logo的塑料口袋,他其实已经感受到了牛蛙这种生物的存在。
滑腻的,粘湿且腥气,带着养殖水的味道,仿佛十年前那片芦苇荡还在眼前。
放马亭事件过后,他彻底不再碰这类生物。然而程溪山就像是故意要和他开完笑似的,点了一袋子水产生鲜。
“怎么了?”程溪山稍微有些清醒了,他抱着袋子往面色铁青的李言升那里走了一步,然后他看见李言升像是下意识地后退。
“我去上班了。”
李言升善于伪装情绪,刚才一瞬间的波动并不会让他在程溪山面前落了下风,所以他打了声招呼,转身关门一气呵成地往外走。
身后程溪山的声音仍跟没睡醒似的,他喊了一句,“中午吃牛蛙火锅成吗?”
静海报业,他将关于十年前程家的案件总结整理成了一篇报道。报道中将程吟的死亡与长江渔船案并案定义为一场由旁人视角讲述的谋杀。其中他避开了张天羽的死亡真相,而是调转方向增加了程吟一家的悲剧感。
警方还没有公布姚家灵遗言的录音内容,所以在报道的后半部分,他尽力将姚家灵和邓莹的死亡引导向唯一因素——程思一家。
对于媒体而言,他明白舆论是最好的武器。有时候空穴来风的猜测都能让社会陷入短暂而疯狂的娱乐,一场跨越十多年的豪门谋杀案能掀起多大的风波不言而喻。
现如今横在面前的最后一条障碍,是静海报业本身绝对不会报道没有事实根据的案子,他和程溪山都需要证据。
李言升一直认为变态是有等级的。
荀艺虽然精神状况不稳定,但她偶尔说两句确实存在道理。同级别和同级别的厮杀才比较有趣,像他这种手里筹码无多,仅仅是作为双方博弈桥梁存在的小角色,赌不起也玩不起,那不如顺应自然,好处捞双方,谁也不碍着谁。
就像当初还在首都的时候,荀艺前来拜访,她穿着昂贵的衣裙却抱着一只黑沉沉的盒子,笑容灿烂又残忍,他们打了一个赌。
荀艺说,“如果三个月内你没有调任宁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如果调任,你难免要继续面对那一段过去,有个同谋不是更好吗?”
当时的他分外警惕,荀艺却满不在乎地补充,“你放心,我还没有闲到通过静海高层制裁你这样的小喽啰。只不过今年秋招刚过,泰和徐总和福源张总的女儿都通过了静海体制内考核。你前段时间在可可西里拒绝郝耀华那件事儿......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不放在心上吧?”
李言升很久没有说话,荀艺临行前显得很轻松,她站在李言升那间小公寓稍显寒酸的门前,像个面带讥讽的公主。
“李记,有些你从小被教育,深信不疑的说法,也有可能是假的。这个世界有很多规则外的东西,你不能理解,因为你没有足够的钱权去理解。”
高层楼窗外有大风在呼啸,李言升觉得快散架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最终没有将报道发送审核,而是低头给石顺心发了一条消息询问进展。
就在石顺心的回复“有眉目,在等结果。”的消息弹出来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秦立新探进光秃秃的脑袋,脸上有点激动,“主任,有人找。”
静海报业会客厅,一群八卦的员工假装工作,实则对里面的交谈好奇不已。他们对于最近正当红的大美女演员抱有无限遐想,何况这位美女居然主动上门点名要找李言升。
黎汝正从新闻中心的杂志拍摄现场下工,身上是某名牌相赠的丝绒连衣裙,鞋底的高防水台踩在沙发边缘,脸色冷淡至极地看着对面的人。
这是最近很流行的冷脸美艳人设,她已经在各路媒体面前保持了一个上午。等李言升关上门,拉上窗帘,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神色才转变为深深地不耐烦。
“你就是他初恋?”黎汝挑了挑细长的眉毛。
李言升觉得她现在的挑衅语气比她在剧中表现更加良好,他还没有无聊到去跟一个看着上去没读过几年书的小姑娘计较。
就像他不会跟程溪山一个神经病计较一样。
“他这么跟你说的?”李言升伸手给她倒了杯茶,“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溪山把我拉黑了。”黎汝言简意赅,初恋是她从小报上看来的,印象深刻,随口一问。
她今天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暴躁,情绪也控制到位,“我来找你是因为这个...有钱人这么多,其实我也不一定要一棵树吊死。但我要在宁城拍电视剧,没他家罩着可能有人欺负。所以我想要你帮我问问怎么回事?好歹好过一段,就算踹了我也不一定要做到拉黑这一步吧。”
程溪山实则在宁城富豪圈风评一直很好,就算养情人也是一段时间专注于一个,但凡跟过他的模特或者小明星都说过程总是个很大方的人,要资源和帮助不过一句话的事。
闹出姚家灵事件固然有一些影响,程溪山也紧随其后高调出柜,但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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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伪劣 43
公寓厨房,程溪山把洗净的牛蛙丢进了垃圾袋,他看向放在岛台上的手机。
李言升没有挂断电话,像是在等他继续说些什么。
黎汝能够准确找到李言升这一点本就耐人寻味。那张被媒体公之于众的照片中根本没有所谓“程溪山初恋”的正面影像。
那天去疗养院的衣服他也只穿过一次,然后就彻底塞进了卧室的柜子里。
能猜出他身份的,除了熟悉的人不可能再有其他。从黎汝走进静海报业会客厅的那一刻,李言升就知道她是有备而来。
换句话说,他设身处地地想了黎汝的处境。面对阴晴不定的金主和曾经提拔过她的中年妇人,走投无路的时候第一选择是谁并不难猜。
“冯柔让她来确认我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对吗?”李言升掰折了那根烟,好像那是头颅或者别的什么,声音听不出喜怒,“你都被搞失业了,她还是不放心啊。”
两人心知肚明在这段畸形的关系中黎汝不是关键要素,姚家灵才是。
但在听到李言升的想法全是关于黎汝,关于程家的烂摊子时。程溪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有些微妙,他忽然不想谈公司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他扔了手里的锅铲,对着电话道,“你从前跟程玉林谈恋爱也是这副德行?”
“什么?”李言升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程溪山会突然带着话题转弯。
“我好歹算是你的金主,就算落魄了现在也没短你什么吧?”程溪山语调没有不满,但每个字都充斥着控诉,“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考虑考虑咱俩的事儿吗?”
“咱俩是正常人吗?”李言升反问。
他不明白程溪山一大早在抽什么风。片刻之后,他忽然明白了这位金主是在嫌弃他的服务不够到位。
合格的乙方应该遵循甲方心意,不仅提供床上价值还要提供情绪价值,就像是黎汝明明是个爆竹却要伪装成绵羊。
程溪山被他反将一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越界,说白了李言升至今还愿意给他脸色是他用程家的秘辛和钱换来的一场黄粱梦,等达到目的以后就该散伙。
他们都是世俗烂人,睡过各种各样的人,滚在各式各样的烂泥里,却从没对任何一个上心。就算有年少时的交情,也不是什么正常交情和校园美好回忆。
那是两个狼狈为奸的非正常人类第一次关于利益的交锋。
他要收拾程玉林,李言升要保护何慧洁,仅此而已。
“我中午回去吃饭。”
就在他琢磨自己心态的时候,李言升忽然开了口。这回不再是公事公办的商量语气,而是带了点安抚的意味,让程溪山几乎能从中窥见李言升从前是怎么糊弄程玉林和他那些床伴的。
“下午我申请外出采访,你是要在家吃还是我请你出去吃?”
程溪山看着岛台上的手机,竟有一瞬气得想笑,“你演技还不如黎汝。”
这是很明显的嘲讽外加说瞎话,李言升认为自己的演技还是要比黎汝强一些的。
他没有恼怒,有时候有钱就是爹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只继续用温柔至极的声音道,“那就回家吃好吗?你随便做点就好。”
然而那头的程溪山已经果断挂掉了电话。
静海报业大楼地下停车场,黎汝踩着那双黑金色高跟鞋疾步往一处走去。她戴上了墨镜,如同每一次躲狗仔那样熟练,等她钻进停在角落的车里后,才摘下了全副武装,对坐在后座的女人谄媚道,“程太太。”
冯柔喜欢别人这样叫她,梦周死了,卢玉欣跟人跑了,程溪山找了个男人。这个称呼辗转许多年终于只属于她了,这让她感到满足和骄傲。
就像她第一次站在程家老宅子里那样。她会忍不住遐想,遐想这座宅院从民国开始的女主人是什么样子的?把控着多少人和事?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她受过高等教育,心知肚明这种旧思想是为新时代所唾弃不齿的。依附于男人,毫无尊严可言,拜高踩低的寄生型女人是一种另类的社会畸形。
但她从小就不会为这类想法感到羞耻。
十几岁的少女总会抱着小说幻想帅气专情的男人从天而降,跨越阶级凌驾于众人之上。然而在大部分人到达教育或是年龄的分水岭后就会骤然清醒自己不过是匆匆世界的一粒尘沙,能够平淡稳定地过完一辈子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俗称认命。
被筛选下来的那些人则仍旧沉溺幻想,乃至把痛苦美化,努力粉饰着自己成为畸形的现实。
做人上人,这是千百年来封建社会根植于人类心底的劣根,她坦然面对。
冯柔将她自己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即便穷苦,她也将自己训练地美丽优雅,谈吐得宜。并动用一切机会接近“男神”——尽管程思和少女幻想中的高大帅气相去甚远。
她不在意,她想成为高高在上的程太太,享受权利,享受踩着蝼蚁的感觉就必须牺牲一些东西,这很正常。
那天在酒会上看见角落里的黎汝将酒泼洒在姚家灵头上时。
她难得看见了一个不认命的俗人,姚家灵的眼神仿佛迸发出了某种精气神。
她正巧缺一个监视程溪山的帮手,于是请人拦下了姚家灵和黎汝。
“小程总看起来和那个李记者是真的。”黎汝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他应该不会再见我了......”
“你如果不自作主张把姚家灵逼上绝路,事情哪会这么难办?”冯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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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滨濠 44
林荫路十五号有一座学校,门前黑底白字记录着宁城市十三中的字样。
冬天,穿着校服的少年窘迫地卷起因为送货被弄脏的牛仔裤裤脚,脸上因为寒冷干燥起了一层薄皮。
下午的课程早在一点半时开始,他能够听到一楼大会堂里学生发出的大声朗诵。这是一节寒假前的公共大课,学校请了教育局的专家以及高考名师分析课程规划以及学习技巧,班主任特地叮嘱了不要迟到。
他原本能赶上的。但在一个小时之前,丁琴发来了今天的货单,让他去淮海大酒店送几只花篮。货单上写着的二百元报酬让他没有过多犹豫,等冒着寒风抵达淮海酒店小女孩十岁生日宴现场拿到那二百元红包时,他才发现自己今天大概率要迟到了。
门前的保安从温暖的保安室走出来,显然对这个打扰他午休的学生充满了不满。
“哪个班的?”他大声斥问。
李言升抬眼看了他一眼,眼前有点模糊。南方的太阳虽然大,但空气依然是冰冷的,那是一种沁到骨头缝隙里的冷。他的校服里面只有一件穿了很多年已经变得很薄的毛衫,因此风从窟窿里灌进来,刮到皮肤上引起不自觉地抖动。
他没有回答,就像是习惯性地藏起窘迫。他看了一眼保安,然后转身离开学校的大门。
“欸,问你哪个班的?!”
少有学生敢当着他的面逃课,因此保安显得气急败坏,就像是某种权威受到挑战一样。他朝李言升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这个逃学迟到的坏学生。
“叔叔,能不能给我开个门。”
就在他的手快要抓住李言升时,有人适时的开了口。声音是青春期独有的沙哑,这个时候的男生个子窜得飞快,从树影里走出的少年已经比同龄人要高出不少。
程溪山脸上一如既往挂着礼貌但有社交距离的微笑,泰然自若地在上课时间让保安给他开门。
保安似乎被这句“叔叔”哄骗到,他受宠若惊地看着程溪山,很快脸上便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然后打开了那扇铁门。
“我的同学请假了,老师没在会场看见他,让我来这儿等着的。”程溪山拿出一张假条,心安理得地说着胡话。保安看了一眼李言升,语气平淡了许多,像是责怪道,“有假条为什么不早说?”
他没有看程溪山递过来的纸条,而是摆了摆手,“快进去,上课要迟到了。”
程溪山朝这边看了一眼,又随意地将假条塞进裤兜,“走吧,同学。”
站在门前的李言升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高中生总有莫名其妙的自尊,他对程溪山没有感激,即便知道他在解围,也会固执地将这种行为当作愚弄。
李言升走进了校门。他穿过冬天已经枯萎的榆树长廊,低头看着脚底下斑驳的光影,闷头往大礼堂走去。
“你不冷吗?”程溪山像只阴魂不散的鬼,自由自在地跟在他身后,游荡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
李言升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现在他也不希望程溪山继续跟着。
说到底他们俩也不是一个班,程溪山或许是逃课途中偶然撞见了他的迟到,所以李言升停下脚步,回头道,“谢谢。”
视野却在这时出现一双手套,程溪山面无表情,“同学,你的手冻红了。”
那是一双羊绒手套,能从英文标签看出不菲的价格。
李言升僵硬地眨了下眼睛,他的手是开裂的,因为在风中骑车冻得通红肿胀,微微发痒的地方已经冒出了青紫色,再过不久就会变成冻疮折磨得他彻夜难眠。
羊绒手套最终套在了他的手上,上面的体温还在,有一股他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曾经在高档商场里闻过的香水气味。
程溪山看出他的逃避和寡言,套完手套就绕过他径直离开了。
他走的方向不是公开课的大会堂,显然这位好学生依然没有放弃逃课。李言升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道背影消失,最终缓缓地取下了那双手套放在了自己的书包里。
那好像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的直接交流。
程溪山不会小气到向他讨要一双手套,抑或是他自己都不记得有这样一双手套在某个下午被他随手赏赐给窘迫的同学。
至于它的结局,无非是在那个狭小昏暗的职工宿舍里,被粗暴地使用过后丢进了垃圾桶。
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那个被羞耻,妄想,欲望以及恼怒交织的夜晚。
他已经能够说出当初手套上的香水气味来自零陵香夹杂中药的苦香,也是他默认独属于程溪山的,复杂且冷漠的味道。
“别咬了。”李言升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他额上都是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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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正义 45
程溪山离开了。
餐桌上送来的午餐一口没动,整座房子一如他第一次来时那样诡异静谧。李言升呆坐在沙发上,看装在盘子里的菜散发出的香气与热气一点一点消失。
中指上设计流畅的戒指在低档落地灯光下依然闪闪发亮。李言升掏出手机查了一下礼盒上的高端品牌,但没有找到自己手上这一款。鬼使神差地,他联系了客服发送了产品编码,客服态度明显礼貌很多,回复本品牌提供客户定制服务。
李言升像是大脑抽搐了一下,他问,“可以退吗?”
客服保持着专业水准,友好地回复他定制产品不可退换,但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修改。接着又补充道,他手上这枚关节戒来自意大利珠宝行的一位大师,如果需要修改可能需要一个月周期送到弗洛伦萨。
大师的名字太长,李言升没能记住,但他听到了通话的最后,客服说这枚戒指的名字为“释”。
流水线条的设计,波浪交界处网织着一枚高净度红钻,像是破水面而出一颗心脏。
释,希望他释怀什么?释怀死在长江水里的婴儿?还是死在乐游的程玉林?还是十年如一日悲哀,阴郁的自己?
从他回到宁城的那一刻,所有的轨道已经偏离了预定的航线。
程溪山用一纸协议换他揭发程家旧案利用舆论栽赃程思冯柔,这是个公平但夹杂着私心的举动。
他心知肚明程溪山对自己上了头,就如同每对久别重逢的怨侣宣称是真爱一样荒谬,等短暂的疯狂过去,这样的感情又能持续多久?如果真有感情,宁城到首都的机票不过两个小时,又怎么会走了十几年?
更何况他的交易对象不止程溪山一个,他要的东西也远不止钱那么简单。
今年的滨濠晚宴又是一场名流聚集的盛会,程家人会出席,宁城的各大资方也会出席,包括静海报业会到现场采访,完成公司布置的KPI。
但这是财经部门的事,与他现在负责的板块无关,除非那天晚上会发生一些别的事......一些足够让他站稳一线的事。
李言升转动着戒指,看这个身价不菲的小玩意儿在自己粗糙的手指上转动,最后他还是跟客服道,“谢谢,不必了。”
白浪山,茶养山房。
傍晚的山头雾气蒙蒙,雨水充沛的节气离开,这里的草木依然丰润蓬勃。古典的中式建筑飞檐翘角,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富有和品味。
邢忱把车停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这个点茶养山房已经闭门不再接受客人。荀艺搬去了疗养院居住,这里便只留下王松仁一人。
邢忱点了一根烟,犹豫过后又掐灭放回了车里给自己喷了点清新剂。
等烟草冲鼻子的气味散掉后,他抓着一卷文件下了车,敲响了门口的玻璃门铃。王松仁拎着块抹布,卷着袖子给他打开了门。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静海王牌主笔脸上没有异样的神色。他侧身请邢忱进来落座在窗边,自己先是踱步回了茶吧,沏上了一壶红茶。
玻璃外天色渐渐阴沉,寒风刮擦着白浪山的一草一木。里面听不到声音,因为音乐正悠扬,是录音机播放的手风琴乐曲。曲调沉缓曼妙,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
王松仁在他对面坐下时有些吃力,他撑着膝盖把茶送过去,闲聊一样,“这首歌还不错吧。”
邢忱对音乐见地不深,他没有评价歌曲的好坏。王松仁也没指望他听懂,解释道,“这首歌诞生于二战时期,它的作者叫albowlly。名字叫midnight,thestarandyou,那样的环境下有这样的曲子,是不是感觉挺美好的。”
邢忱喝了一口茶,他不知道王松仁想表达什么,但还是道,“二战那种时候能写出这样平静的曲子,确实很了不起。”
王松仁笑了一下,眼角和唇边的皱纹缩成一团,他没有在意邢忱的敷衍,而是交握双手,饶有兴致道,“你知道这位音乐家的结局吗?”
天空尽头一片灰色,昭示着白浪山顶风雨欲来。王松仁的瞳孔很黑,周围确实一层浅灰色,像是漩涡中心的深潭,紧盯着这个世界。
这是他苍老的标志,也是他不肯服输的铁证。
邢忱摇了摇头,他隐约知道王松仁想说什么,又好像不明白这位值得尊敬的,在新闻行业奉献了一生的主笔要说什么。
“boom!”
王松仁打开双手,他像个老顽童一样笑道,“他死于一场爆/炸,德国轰炸伦敦,他成了炮火里的亡魂。不论是多有才华,多富有的人,哪怕被捧上天,也是会死的。这一点,所有人都躲不过。”
“只不过有的人自愿去死,有的人只是一场意外。”
邢忱把牛皮的材料袋放在了桌上,他沉声道,“我很敬佩您......多年前为了揪出荀东来涉案的真相付出的一切。”
“没有什么付出不付出的。”王松仁给他满上茶,“选择了新闻这条路时,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是很可惜,我付出了许多,还是在权力和金钱面前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确实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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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失孤 46
档案袋安安静静地躺在茶几上,石顺心把结果交给他的时候终于露出了接到案子以来最困惑的神色。邢忱给没说什么,他盯着里面薄薄一沓报告,然后驱车来到了这里。
“邓莹曾经想卖掉邓梓萱。”邢忱缓缓开口。
他说不准自己是什么时候察觉不对的,也许是张淮冲到小岗坡逮到方达的时候,也许是是在慈善幼儿园门口看见她们母女的时候。
小岗坡之所以被宁城警局盯死了,是因为从多年前就有拐卖案在这里发生。当年带队的人是副局冯长宁和现在的副支队长张淮,他们用三个月的时间捣毁了人口拐卖中转窝点,头目落网三个,剩下的至今还在A级通缉榜上。
“一个男孩一万,一个女娃一万五到两万,这帮人都是他妈的牲口。”
这是当年张淮在庭审现场对他说的。小岗坡肃清好几轮后外来人口已经不敢再做这档子事,但情/色场所又随之死灰复燃。
穷困的聚集地,贫民窟的狂欢。
邓莹再怎么样也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虽然工资算不上太高,但她并不是能直接接触小岗坡的层级,除非她刻意留心过,并且亲身去看过,这才勾上了方达。
“那地方早就被肃清了,她的信息时效失灵,没能找到渠道。所以第二次,她企图把邓梓萱遗弃在慈善幼儿园门口,但出于目击和监控顾虑,她又折返了。”
邢忱说的很慢,邓莹已经死在爆炸案中,没有人能亲自问一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邓梓萱年底才四岁,是有她一半骨血的亲生女儿,她会喊“妈妈”,也会把收到的礼物藏在她的柜子里。
然而在邓莹眼中,“妈妈”两个字的重量甚至不如两万块钱,在卖掉女儿无果后,她再一次选择了遗弃。
“你知道被拐卖的女孩子大多数有什么下场吗?”王松仁抬起眼,又自嘲般一笑,“哦对,你是警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邢忱看着眼前的老记者,看他眼中的痛苦逐渐具象化,王松仁用颤抖的声线道,“我做卧底记者的时候,歌舞厅里的那些女孩几乎全是穷苦家庭卖掉的,或者是丢掉的。”
上个世纪就算是严打也不能彻底断绝穷乡僻壤的风气。在他们眼里女人是赔钱货,男人则能延续香火。所以但凡生出女孩就要采取一定手段。
恶毒的直接捂死对外宣告生下来就是死的;心软的,一床被子裹了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从此后生死在天。
还有一些自诩良心的,勉强养到十几岁就被当个货物卖掉,或者去城里打工给家里挣钱。
“负责社会板块的时候,我采访过很多这样的女孩。她们没读过书,没有知识,甚至不具备廉耻与道德,能挣钱的路子要么是街边的洗头店要么地下按摩房。附近工地的男人十五块就能买一次,三十块就能包一夜。”
王松仁哭笑不得,“当时有一个女孩,我跟她说配合做个采访就给她一百块钱。她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好像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样。”
窗外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后来开始砸在玻璃上,发出阵阵响声。
很奇怪,身为一个记者他应该将报道以最公正客观的形式呈现,不应该同情心泛滥。但在那天狭小的雨棚里,听着头顶落下的雨水,闻着散发闷臭味的临时床板,他真切感觉到了难受。
女孩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出身。她说她出生在山里,叫大丫,父母生了三个女儿才得到一个儿子。身为长姐要养家,出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读了一学期小学,因为识字不多所以没地方要她打工,后来经人介绍做了这一行。挣得还行,能吃饱,就一直做下去了。
她又说起自己的二妹,有些黑的皮肤上泛起笑意,瞳仁亮晶晶的,是个很漂亮很朝气的姑娘。
大丫说二妹比她幸运,八百块做聘礼嫁给了邻村的光棍,起码有了个安生立命的地方,不像她还要讨生活。
临行前,大丫抓着那一百块兴奋地问王松仁能不能再给一百。她还有个小姐妹比她更可怜,是被父母遗弃的,就长在这一片,小时候被欺负也不知道还手,现在大了知道要管那些人要钱了,可是胆子小不敢要许多,因此生活拮据。
“她们好像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对。”王松仁其实不太喜欢白浪山,山顶地雨天太多,很容易让他想起职业生涯里那些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他攥紧了拳头,“那些被遗弃的,被卖掉的女孩,最终都会变成这样......而我也在当时做出了一个让我至今都懊悔的决定。”
雨棚里的流莺只有十六岁,出身高知家庭的他不知怎地起了救风尘的念头。他在宾馆辗转难眠三天,最终又回到了那间雨棚,问刚送走客人的女孩愿不愿意继续读书。
大丫先是有些麻木地眨眨眼,接着她跪下来给王松仁磕了无数个头。
邢忱在他的神色上已经猜出了这个女孩的结局。就跟动物自杀实验一样,一只被圈养的猴子放归自然后无法融入族群,情绪崩溃后出现自残行为。
“她确实很努力,也很用功,但是要追赶其他孩子实在太难。我给她选的学校素质很高,同学也很好,他们不会表现出排他。但大丫在相处过程中很快发现自己是个十足的异类,她见到了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发现了原来女孩子可以被家里接送上学,家长会给买好吃的;十七八了也不用急着嫁人打工,还可以像小孩子一样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也明白了‘娼妓’是什么意思。”
“她的世界观崩塌了。”王松仁麻木道,“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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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姐姐 47
“所以你是想替她报仇?”
程鉴水拿着画笔,侧身看着荀艺。
今天的护工离开的很早,她给荀艺那两条萎缩的腿按摩过后盖上了一张针织的毛毯。宁城近来入冬多雨,送来的苹果颜色鲜艳,个头也大。
程鉴水的画室不被允许出现刀类器械,所以荀艺只好推着轮椅返回自己的房间摸出一把水果刀,在落地窗前一边削皮一边看程鉴水画画。
“我对报仇没有概念。”荀艺把刀子放在膝盖上,她掰开一半苹果递给程鉴水,“从出生开始就过的很幸福,我有什么仇可报的?”
程鉴水双手沾着颜料没法接过来,然而荀艺像是察觉不到一样依然举着苹果,直到程鉴水的视线扫过那只明晃晃的水果刀,然后她低下头用嘴巴将苹果叼住了。
“可是哑巴不幸福。”程鉴水说话变得有些模糊,她咬下一块苹果咽下去,剩下半个“咕噜咕噜”滚到了一边,沾满了污糟的颜料。
“她是那一批女孩中最漂亮的一个,送过来的时候,她还很喜欢我爸爸。”荀艺笑了一下,“有点蠢是不是?”
“确实。”程鉴水评价刻薄。
被养父母养在身边两年,哑巴被养得很好,亭亭玉立的南方少女穿着旗袍,拘谨地对来看她的荀东来鞠躬。
她不会说话,但她明白自己的“爸爸妈妈”和眼前这个“爷爷”都是好心人,都会对她很好。她甚至天真的以为来到荀东来的别墅只是为了吃一顿晚饭。
直到大门被人从里面关上,她都没有反应过来今晚究竟要发生什么事。
荀艺那时正从二楼走廊路过,她忽然有种直觉。这个看似柔弱的丫头片子可能活不了太久,又或者她很快会被荀东来厌弃,然后随意丢到别的什么地方。
她对荀东来的所作所为从不过问也懒得过问。荀东来则是照顾她的情绪,很少在她面前玩那些见不得人的花样,所以她只把那一天当作人生中平淡的一天度过。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哑巴瘦马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第二天清早,别墅忽然变得很吵,有私人医生在荀东来卧室进进出出。荀艺从睡梦中醒来就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她没有波动,也没去看荀东来,而是百无聊赖地推着轮椅去了荀东来昨晚和哑巴共度春宵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满地的血。
血是荀东来的,也有哑巴的。
收拾残局的保镖附耳告诉她,“大小姐,她昨天晚上咬了老爷。”
荀东来掉了哪块肉她不清楚,但她看见了哑巴。
她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手臂上青紫肿胀,嘴角撕裂出一个诡异的弧度,脚趾也肿成了灯泡一样大小。荀艺粗略地判断那应该是骨折或者骨裂。
轮椅滚过满地狼藉的碎瓷片,这让她有点不耐烦。
富豪们总喜欢所谓的中式别墅,里面那些层层叠叠的廊柱和格窗很容易让她想到监狱,想到刑具,想到马戏团关动物的铁笼。
她停在了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哑巴。
接着,她听到哑巴张开嘴,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喊了一声“姐姐。”
收拾着房间残局的人没有听到。这是个对于荀艺而言很陌生的称呼,她没有亲人的概念,就像她从没有叫过那个残疾女人“妈妈”或者荀东来“爸爸”一样,她也不可能叫哑巴一声“妹妹”。
血腥气太重,她想离开了,然而轮椅却挪到了床边。
“如果被他发现你是装的哑巴,下场会更惨。”
她垂下眼睛,慢悠悠道。
荀东来喜欢玩弄人类,尤其喜欢柔柔弱弱,可怜兮兮的。就像已经断了腿的猫儿狗儿一样,没了逃走或是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欺凌落在身上,然后闭眼忍受。
近些年随着他的年纪增大,这种倾向也越来越明显,但有一点一直没变,荀东来厌恶别人欺骗他,尤其是装聋作哑这种不需要任何代价的。
哑巴显然瑟缩了一下,荀艺则是没再管她,她吩咐保镖推自己离开了这间沉闷压抑的屋子。
荀家本来就是互不相干的生活模式,她把哑巴的事情抛之脑后,也懒得管一匹瘦马的死活。但有些事越是寻常,结局往往越让人震惊。
她再看见哑巴的时候发觉她变得更凄惨了。
荀东来有可怖的征服欲,在哑巴咬伤他之后这种征服欲反而达到了巅峰。
就在当初那间房子里,她被锁住双手双脚,像只牲畜一样爬行啃食地上的食物残渣,直至膝盖被磨烂,发出低低的呜咽。
荀东来外出办事,她和地上的哑巴对视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你居然忍住了。”
哑巴的锁链被解开了,她带着哑巴回了自己的房间。
说到底荀东来的玩物还有很多,他不至于为一个瘦马跟亲女儿生气计较,所以她救下哑巴的过程畅通无阻,荀东来回来后只问了一句就没再继续管。
哑巴在她的房间里搭了个小床住下了。
荀艺感觉自己就像是养了个安静的宠物,给她看完病后就不再过问。哑巴也很识趣,她沉默地像只幽灵,飘荡在房子里。
她偶尔会趁荀东来出门的时候去花园里坐坐,看着开败的花或者是布满了窟窿眼的太湖石,因为荀艺的意思,没有保镖敢拦她或者有什么意见。
她也很自觉,会在荀东来回来之后再次躲进荀艺的房间。
荀艺觉得好笑,好像是某种游戏里的安全屋。她是逃生者,而荀东来是抓人的恶鬼。
辽市很少下暴雨。两个月后,荀艺再度从混乱中醒来看见的是飞檐下灰蒙蒙的天和珠帘一样的雨幕。
庭院里的枯松子被打弯了枝,池塘里有不少鱼跃上了路面,翻着肚皮睁着濒死的一双眼。
房间里温暖干燥,有护工给她熏好的安神香,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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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孤舟 48
宁城退休职工公寓,李言升站在楼下,手里拎着些牛奶和坚果饼干。
凌晨的空气寒冷,老小区门口聚集起了不少小餐车,一声声吆喝唤起了小区中的居民包括他紧绷的神经。
从首都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有机会来看一眼石平安。他对石顺心的说法是公司事务繁忙,没有时间,实际上是他不敢。就像刘黎打电话质问他一样,他害怕石平安会对他失望。如果说在职场中的这些年已经把他的脸皮磨了个干净,那么最后一点羞耻一定是留在石平安这里。
他攥着装礼物的袋子,直至把指中勒得通红也没有勇气上去敲门。
最后他决定把礼物放在门口然后离开,然而就在他放下的那一瞬间,铁门“嘎达”一声,石平安穿着一身太极服从里面探出了身子。
“言升?”石平安很惊喜,他一把拉过呆愣在门口的李言升,“你这孩子怎么来了也不让顺心带个话?”
石平安也没有心情去打什么太极,他忙拽着李言升进了屋。
小屋的装修还是上个世纪的橙黄色木纹,透着九十年代独有的温暖和烟火气。石顺心的母亲徐丽萍从门口拿了兜子正待去买菜,猛地看见一个小伙杵在门口,她先是愣住了,然后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这是谁。
“都长这么大了。”徐丽萍激动地走上前,她把李言升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眼眶微红,“挺好的,挺好的,长得又高又帅,比顺心那个傻大个强。”
李言升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眼前的两个老人,忽然由衷地羡慕起了石顺心。
这是他理想中的家,理想中的父母。
高考毕业被抓进警察局的那一天,他坐在冰冷的审讯室里,曾经真的以为自己要完了。三个面容严厉的警察盯着他看,直至把他盯得浑身发毛,问出的问题砸在他头上,让思绪在一瞬间混乱不堪。
有人问程玉林在和他交往时发生了什么?他有没有发现程玉林与其他人往来?
还有人问为什么程玉林性格大变?
他一一回答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回答的是什么。直到石平安走进来,笑着让他不要紧张并且给他倒了一杯水。
红脸白脸手段常见,但李言升能察觉石平安给他的善意都是真的。
石平安身上有老一辈的真诚与正义。他挡在李言升身前,向暴怒的程三夫妇担保不是李言升杀了人,那时候的李言升第一次理解了人们为什么信仰神明?世上又为什么存在神明?
十七岁时的神明说到做到,并且很快抓到了真凶还了他一个清白。
在得知他家境贫困又要去北方上学时,石平安看着他破败的家和精神不稳定的母亲,带头捐了一笔钱。他孤身一人踏上前路时,徐丽萍牵着还在念初中的石顺心赶来,塞了他一手的新衣新鞋。
“姨去买菜,这个点虾正新鲜,中午留下来吃饭!”
一样的场景再度上演。徐丽萍和他寒暄完,匆匆忙忙地穿了鞋,又匆匆忙忙地往楼下赶,临走还不忘使唤石平安。
“老石头,你把冬枣洗了!拦着点孩子!”
石平安“哎”了一声,忙把人迎进了屋子坐下。
李言升坐在茶几前看着彩玻璃盘里洗净的冬枣,有短暂的失神。
他想问石平安身体怎么样?钱是不是还够花?徐姨最近打牌手气如何?但他问不出口,也忽略了石平安除了是个善良的老头外还是个老道的刑警。
“孩儿,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石平安在他对面坐下,撑了一把膝盖。
一辈子呆在宁城警局,石平安对周围人的审视近乎成了本能,他一眼就看出李言升藏着心事。混迹体制内大半辈子,他也能猜出让李言升一言不发的原因。
“你还年轻,人生起起落落的都是平常事。”石平安见他一言不发,低声笑了一下。老爷子语调平缓,因此他的说教听上去并不刺耳,反而柔和。
“升升降降也是常事,北京那地方......说白了不是小老百姓能混迹的,你已经比很多人要强了。你看顺心那傻小子,当个片儿警他妈都得在外头尾巴翘上天......你那可是中央的国企,再怎么升升降降也比寻常人强得多了。这些年在外头提到你,你徐姨别提有多骄傲了。”
李言升“嗯”了一声,但他心里并没有因为石平安的宽慰好受多少。然而他的问题远不止于此,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脱口而出告诉石平安,自己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出息。
他自私,阴暗,荒唐。
见识过强权和阶级之后找不回小时候那颗平静的心。所以他出卖□□和爱情,放任犯罪在眼前发生,踏着道德和规则去找到挣破牢笼枷锁的机会。这条路很累,他走的沉闷且痛苦,但不愿意停下。
他不敢想有朝一日石平安知道自己救下的孩子变成这样会有多失望。
“我......”李言升眼眶泛红,早已泯灭的人性和道德在这间九十平的旧公寓里蹿出了火苗,然而理智将它浇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得罪了人。”李言升岔开话题,他慢吞吞道,“静海总部有个老总一直在骚扰我,骚扰了大概一年,后来我在公司聚会上喝了点酒,酒壮怂人胆,我直截了当的拒绝了他,他笑着说没事。然后......”
职场上的没事不一定就是没事。郝耀华盯上他这件事是静海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位年逾五十的CFO有自己的家庭,妻儿都在老家正好方便了他在北京胡搞一气。
郝耀华喜欢书卷气重的,有些文雅气质的男性,传言中包养过的几位金丝雀也都是这种类型。李言升那时候刚被关系户坑了一把,他还对“努力”二字心存幻想。所以在静海一门心思地闯出一条路,因此做事格外卖力,大大小小的会议都会参加,没曾想郝耀华就这样盯上了他。
茶水间里,郝耀华披着人皮笑眯眯地跟他说不要介意之前的挫折,自己愿意给他介绍资源,几个重要人物专访外加业内含金量高的奖项都让他可以在年底之前晋升副总编扬眉吐气,最后他凑近了问他。
“小李记者,我能追你吗?”
都是职场摸爬滚打过的人,认真地想找一位伴侣还是找个玩物消遣从对话表情中一眼可见。
直白来讲,郝耀华要用业界资源换他的身体。
他忘了自己第一次是怎么拒绝的。反正他得罪不起这样的大人物,所以说话也是非常委婉的,这反而让郝耀华觉得他是在欲拒还迎。
忽明忽暗的骚扰持续了一年。他甚至在中途为了劝退阴魂不散的郝耀华谎称自己已经有了女朋友。然而郝耀华总是笑着说,别装了,我知道你喜欢男人。
到后来,郝耀华藏也不藏,他在地下停车场摸了一把他的腰,恶劣道,“宝贝儿,你长着一张就该被男人操的脸,我还挺想看你在床上哭的。”
如果当时手里有一把刀,李言升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捅进去。
他甚至想过要把郝耀华开膛破肚扔进他曾经抛尸的芦苇荡然后被长江里的鱼一点一点啃食殆尽,横竖抛尸这件事他不是没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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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替罪 49
滨濠晚宴设在宁城的海湾,早在二十年前这里就被企业集团购入并投资建设了旅游度假区。仿佛是一种排外,每年年末的时候宁城当地的财阀和集团会如期举行一场晚宴,方便他们核算今年的投资与合作,以及为下一年的预计搜刮做出决策。
从大学毕业开始程溪山每年都会跟着程竞参加这场聚会,哪怕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正如现在他站在海景酒店里,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看沙滩上忙碌的工作人员架起舞台乐池,然后将空运过来的花朵妆点在白色的矮罗马柱上。
不久以后在这座人力搭建的舞台上,跳梁小丑粉墨登场,各自唱着各自的戏,像完成任务一样完成虚伪的社交。还有一些费尽心思拿到入场券的“花朵”则会打扮精致,等着小丑们伸出手将它摘走,然后回到这间酒店播种。
静海报业派了播报员前来全程直播这次晚宴,他看见了名单里有李言升这三个字。
李大记者虽然是被“逐出京城”,但在宁城社会板块他算得上二把手,没理由不到现场。又或许是总部对他拖欠新闻稿这件事情已经厌烦了,希望通过这次晚宴大做文章。
程溪山收回落在沙滩上的目光,手机有来电显示。他忽略了对话框里无数个消息框,按下了接听。
电话那头的人很客气,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请求,并表示他要办的事已经办妥。程溪山礼貌地道了谢,对面倒显得有些受宠若惊表示只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
程溪山挂掉电话后表情淡然,不动声色处理掉一个人对于北方那片的老爷确实是举手之劳。郝耀华靠资历爬到CFO的位子就开始得意忘形,忽略了这个社会的一部分规则。
就算是国有企业,在公司制之后也存在外部董事。对于他们而言挑一些毛病换掉CEO都是小事,何况只是对付一个搞财务的。他只用一纸无关紧要的商业合同就换了郝耀华身败名裂,这就是李言升口中穷凶极恶的资本。
这本来是他要送出手的礼物,虽然李言升并不需要。
就像数九寒天里送花挣跑腿费一样,李言升的自卑和自尊就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从小就已经高高筑起。学校的奖学金他用排行榜的荣誉去换,而他那笔资助也是建立在李言升出色地完成了一场对程玉林的骗局之上,他习惯于以物换物,并且乐此不疲。
一颗机敏聪明,极富自尊的脑袋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下退路,程溪山对此有清楚的认知。
然而在他提议用一场阴谋和金钱做交换时,他看见那颗一直骄傲的头颅在眼前低下,然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和当初他玩性大发让李言升去欺骗程玉林一样,看似坚硬的外壳之下唯独对他永远是顺从。
李言升确实需要钱,但没有这么着急。
他的工资足以负担房贷这个不算轻但也绝不算重的担子,加上荀艺和他的计划,重新爬回去只是早晚的事。
但是李言升还是答应了。
他像个乖巧的未婚夫那样任自己摆弄,甚至用一些老道的手段让自己失去判断力。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认为李言升是真的放下了,并且愿意留在他身边。因为这些瞬间,他去定制了那枚戒指,如愿以偿地套在抚摸过的手指上,最后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他无意阻止李言升升官发财,甚至愿意帮他扫掉一些障碍,但没想到李大记者丧心病狂到还想在后面加个“死老公”。
程溪山冷笑了一声。
滨濠晚宴名流聚集,程竞程思包括即将生产的冯柔都会来凑热闹。焰火晚会和走秀是最后的重头戏,到时候会有无数簇烟花从那些仿制的罗马柱里升起,然后像美术馆的时候一样,将这些人凝结成美丽的艺术品,永远留在这场浮华虚假的展会上。
在风波平息之后,程思一家包括这场滨濠晚宴都将成为静海晚报的头版头条,成为所有人茶余饭后兴奋地谈资。
程溪山扬手拉上了窗帘并在心里划下一道界限。
两天,距离宴会还有两天。
这两天是他给李言升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在久无人应答的对话框里定位了海景酒店的地址,然后关机将手机丢在了一边。
程家老宅内,程竞亲手给石墩子鱼池里的鱼喂饱了粮,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挽起袖子拿着扫帚一点点清扫着从老天井落下的灰尘。
陶炉里烹着湖州送来的茶,袅袅烟气让这座古院落更显得安静。
他从小时候起就很享受这样的宁静,以至于成年儒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他曾认为程溪山是自己最完美的复制品,但后来他逐渐认为程溪山比自己更适合操纵大局。
程秋眠留下的遗产数额庞大,从一开始就已经划定了给程老三的那一份,然而程老三安分守己了这么些年,终于在冯柔的肚子一天天变大的时候有了动静。
程竞看了看那壶茶,从鼻腔里嗤了一声。先是送来一个做明星的丫头,后来又是买通护工在他的茶里放慢性药,就跟冯柔一个德行,人不入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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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壁垒 50
邢忱并不完全相信王松仁的话,他有充分理由怀疑是许晓丽犯案,目的是栽赃当年送许晓宏进监狱的程思夫妇。
然而时至今日,警察依然没有抓到一丝一毫的证据,荀艺和许晓宏的DNA匹配也宣告失败。他们追溯了当初领养了许晓丽的夫妇,却发现这两人早已在一起经济案中逃出境外,许晓丽则下落不明。
就像王松仁告诉他的,正义只存在于掌握它的人手中。
黄昏的阳光折射着雨水照进茶养山房的一刻,老者神色晦暗不明,他笑道,“如果许晓丽真的要报复,她有能耐杀了邓莹和姚家灵,连程溪山都差点没逃过去......她为什么不直接对程思夫妇下手?”
邢忱答不上来,他去了一趟疗养院,却被告知荀艺腿疾复发,早早打了镇定剂睡下了。邢忱给护士留了自己的电话然后走到病房口看了一眼。
床头灯光线昏暗,在女孩脸上落下柔和的光圈,她看上去比照片里年纪更小,苍白脆弱,仿佛一折就能断开。此时她窝在被子里熟睡,眉目间隐隐有不安。这和以往他见过的杀人犯大相径庭,又或者说,她伪装得更像一个天真无知的受害者。
邢忱和疗养院打过招呼后准备离开,上车前他站在疗养院的花园口,望着昏暗的城市街道,忽然就涌上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荀艺是个残疾,如果说邓莹的死是她买通了大学生做推手,姚家灵呢?
白浪山的黑夜没有路灯,姚家灵吞食安眠药死亡,呕吐物被清理地干干净净,这是多大的工作量?梅雨季松软的泥土上没有留下任何轮椅和拐杖的痕迹,如果荀艺真的与此有关,她要么根本不是残疾,要么......还有同谋。
会是王松仁吗?可王松仁那夜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在茶养山房看了一夜的书,餐厅的监控就是证据。
他有些疑惑,总觉得有某种情绪呼之欲出。他对着头顶那扇彻底暗下去的窗户皱起了眉。
李言升离开石家已经是下午三点。
他留下用了一顿便饭,和二老聊了聊石顺心的升迁,最后他收到了一条信息。
不愿意理会他的程溪山终于有了动静。一条酒店的定位信息,就在在滨濠晚宴的举办场地。
李言升认识这个地方,他的手机里同样有一张电子邀请函,邀请静海报业去给宁城的企业家们做一次集体采访放上了无生趣的头版头条。
他也能够理解程溪山为什么跟他冷战。
当初说好的关系无非是包养者和被包养者,钱货两清,干干净净。然而合同进行到一半时,程溪山原本恶劣乖张的个性彻底暴露出来,他不再满足于自己对他唯命是从,而是开始寻求更高一级的刺激,比如除开金钱因素外的爱情。
就和高中的他一样。卑劣阴暗,嫉妒成性,但那时候的他确实爱着程溪山,因此甘愿成为他的玩物和最拙劣的演员。
从石家出来,听着石平安和徐丽萍的唠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那么需要金钱,从小时候到现在,他习惯于依靠的人只有他自己。而答应程溪山去完成那一纸荒唐的合约的原因...仅仅是因为遗憾。
遗憾高中时二人畸形的关系没能更进一步,遗憾这些年没有得到过的程溪山的一切,遗憾他自己从青春期开始就失去了正常的感情。
当他在北京静海报业大楼看见程氏金融首页专访时在想,被郝耀华赌住时在想,被碎玻璃割伤皮肉时也在想......为什么他不管怎么努力也不能和程溪山站在同一高度?
他们生来有壁,除了少年时的狼狈为奸,再无瓜葛。这么多年来,程溪山有事业有佳人,他则在混乱的职场浮浮沉沉做好社会工蜂,眼看着这道壁垒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厚。
然而在一场对当年暧昧的控诉后,它渐渐碎裂,程溪山和他上过床,给他戴上戒指,坦然且冲动地向他要一份腐化变质十多年的爱情。
他有,但他不敢给。
李言升关掉了手机屏幕,他没有回复程溪山的消息,而是径直回了静海大楼确认两天后的人员布置和摄影安排。他摒弃掉脑海里关于程溪山的一切设想,专心投入了工作,等将所有细节安排妥当,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你什么时候有空做一次‘专访’?”李言升声音冷淡。
那头也懒懒散散的,“不急,我被警察盯上了。”
荀艺靠在病床上看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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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指令 51
静海报业随着滨濠晚宴的召开受邀入住海景酒店,李言升身为工作人员与高层海景套房自然无缘。反倒是几个见习的实习生显得格外兴奋,喊着要去顶楼露台看海景。
露台有乐队酒吧,是年轻人最爱凑热闹的地方。李言升和秦立新都不是刻板的上司,忙碌一天过后,只提醒不要打扰到顶层的“vip”客户,就随他们去了。
秦立新和助理小俞则留在设备间做最后的检查,他看出李言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提醒道,“要不要去和程董打个招呼?”
静海报业内部人员心知肚明李言升从总部过来就是为了跟踪程家的案件报道。现在案件进入僵局,他也很久没有提交上一份像样的稿件,对于媒体行业而言不是一个好兆头。秦立新听说了他和程溪山是高中同学,所以想推李言升一把。
李言升关掉了录音笔,他望着酒店窗户外的沙滩极轻地眨了下眼,然后道,“我一会儿去吧。”
对话框里的地址还在,他知道此刻程溪山就在这家酒店的七十二层套房里等他给个说法。那枚缠绕着“心脏”的关节戒被他放在衣兜里已经捂得发热。
他从不是一个心软的人。这回荀艺想发疯,想杀了所有黑暗中的推手给许晓丽报仇,这件事本质上和程溪山没有什么关系,程溪山死了或者活了,对荀艺造不成任何影响。
在和内心的想法博弈两天后,李言升说服了自己,除开那纸合同,就当作是这枚戒指的谢礼。
在安顿好一切后,他抓着那枚戒指走向了电梯。然而命运就像和他开完笑似的,电梯停在他的楼层时出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黎汝站在里面,穿着一身紧绷的黑色短裙,在看见他的一瞬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李先生去几楼?”
“七十二楼谢谢。”李言升看着孤身前来赴宴的大明星,语气平静。
滨濠晚宴来往的都是名流权贵,黎汝的出现在意料之内。李言升走进电梯后,她却突然开了口,“你如果找程总的话,他现在不在七十二楼,他在观景台的酒吧。”
递过来的手机上显示五分钟前程溪山发来消息让她过来酒吧应酬,李言升瞥了一眼,确定黎汝应该是被程溪山从黑名单中放了出来。
黎汝虽然没有恶意,但隐隐有炫耀的意思。
在她的意识中李言升的身份和自己没有区别,程溪山更换对象是常有的事情,来来往往十分正常,就像是宠物猫狗争风吃醋,今天可能更爱猫一点,明天则更喜欢狗一点。
李言升和从前那些人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做媒体行业的,她不会轻易得罪,所以假意提醒了一句。
提醒他现在去打扰程溪山雅兴可能不合时宜,以及在嫁入豪门这件事上,不管从性别还是身份,她都比李言升更合适。
李言升混迹职场多年,不可能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但他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否认自己是否去找程溪山,“那去观景台吧。”
黎汝恍然间觉得李大记者是个挺不识趣的人,在明知道她要去陪同的情况下还上赶着凑程溪山身边讨巧卖乖,但她还是按下了九十层。
星空观景台的酒吧人声鼎沸,李言升没管黎汝,他迎着声浪走进去,在嘈杂的环境中寻找程溪山。
这里大多是耐不住寂寞的企业家子女,他们年轻奔放,在舞池里扭动着鲜活的身躯,这让李言升皱紧了眉头。
他从前也去各种酒吧,但大多数是清吧,太过密集的鼓点和污浊的酒味会让他感到不适,以至于差点扶着墙呕吐出来。
有人自他身边路过,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接着和每个沉迷于声色场所的人一样,往他的西装口袋里放入了写着房间号的卡片。
李言升冷着一张脸,习惯性规避这种明晃晃的示好往卡座那边走去。
他不认为程溪山会是愿意泡在舞池里的人,大概率是留在卡座里喝酒。他仔细找了一下,然后停住了脚步,半月型黑色沙发上果然坐着那道熟悉的背影,眼前的程溪山与先前清清冷冷不爱交际的形象完全割裂开来。
这张台面前坐满了人,有几个脸孔他很眼熟,准确来说都是宁城权贵圈子里叫上名的纨绔。
觥筹交错间,他们怀里都抱着人,男的女的都有,就连程溪山身侧也坐着一道谄媚的身影。不远处黎汝姗姗来迟,面对这群人时,她收敛起脸上的傲气和冷淡,转而露出了一个不可能对普通人展现的,美丽的笑容。
他看到卡座里一个男人摘下手腕上的名表毫不在意地递给身侧的女郎,换来一声尖叫和带着酒气的香吻。紧接着,他们开始起哄程溪山和黎汝这对曾有过沸沸扬扬绯闻的男女。
程溪山不拒绝,斜斜靠在卡座里递给了黎汝一杯红酒。
上万一瓶的洋酒,随意挥霍的珠宝和光怪陆离的世界。
李言升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他在这片混乱中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程溪山真正所处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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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
二十多层的工作人员的房间和套间舒适度无法相比,秦立新和小俞忙完后各自离开了,只留他独自一人和一台机器面面相觑,打开的笔记本上最新一行文字已经划下了句点,但这个故事远远没有结束。
救世主这样的角色不适合他。他是躲在暗处摘取硕果并得到世人原谅的赫尔墨斯,是整场计划最终的获益者,但这个残忍的角色心中的天平已经产生了倾斜。
他点燃了一根香烟,没有吸,而是直接掐灭。等重复这个动作十多遍以后,一盒红塔山已经见了底。
烟草气仍然充斥着这个小小的房间,他听见了敲门声。
程溪山站在门外,他身上酒气很重,眼睛却清明。他面无表情地打量了眼前西装革履的李言升,勉强扯出了一个笑,然后绕开他,整个人瘫在室内唯一一张大床上。
“十三分钟,我没有迟到。”
程溪山麻木地看了一眼手机,然后疲惫地用小臂盖住眼睛,“你有什么要说的?”
李言升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反手将门带上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没做声,而是静静地望着程溪山半掩住的面孔。
即便看不见眼睛,也是比记忆里更深刻的轮廓和褪去青涩的神态。每一样都像是毒药,吸引着无数人为他前赴后继,而他则像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样操纵着手里的舞台小丑。
从程家的每一个人乃至是他,都在程溪山的掌握之中。
李言升从观景台回到房间时就在思考。
程溪山当然可以和程竞程思一样找女人结婚生子。但这世上知晓他青葱年代皮囊之下包藏祸心的人......只有他。
狼狈为奸抛尸,嫁祸的人也是他们。
不会再有别人。
他是这个世界上拿捏程溪山致命把柄的唯一一个人。
思及此处,他伸手拉住了程溪山的小臂。察觉他的动作,程溪山睁开了眼。
窗外海风裹挟着夜色,有洋洋洒洒的细碎光点穿过窗户落在昏暗的房间里。借着这点灯光,他从没见过这种眼神的李言升,没有从前的阴郁懦弱,充斥着审视与甄别。
这是他少年时代对待李言升最常用的眼神。
下一刻,房间的顶灯被李言升打开,暖黄色的光即刻充斥了整个房间,刺伤了眼睛。
在程溪山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双唇已经被堵住。
李言升扯着他黑色衬衣的领带,强迫似的要他抬起头和自己接吻。
落地穿衣镜里,程溪山看着跪坐在自己身上的人,就像是某种献祭仪式。
李言升的吻和他的身体一样让人着迷,尤其是他转变为主动的那一方以后,舌尖带动的温度让酒精和烟草气在狭小的环境里升腾,烧的程溪山最后一点理智崩塌。
唇上有刺痛和甜腥气传来。
他想拉开发疯咬他的人,却被李言升掐住了脖子。
察觉到他流了血似的,充满攻击性的吻慢了下来。李言升退开一些,他盯着程溪山漆黑的眼睛,一只手还触着他脖颈上跳动的青色经络。
“还算数吗?”
李言升唇上也有血渍,那是他咬破程溪山的嘴唇沾上的,他伸出舌尖,将那一点猩红舔进嘴里。
继续盯着程溪山道,“在小羊湖公墓说的话还算数吗?”
程溪山看着他,眼中森冷。
“你说要给我一个弄死你的机会......程溪山,你去死好不好?”
李言升双指微微用力,皮肤的温度和跳动的脉搏自指尖传到脑海。
只要他掐下去,只要掐住40秒往上,眼前的男人就会成为一具尸体,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会浮出那种他所厌恶的、难以割舍的病态神态。
程溪山没有动,额发在折腾中散落下来,这幅样子和高中时相差无几。
命门落在别人手里,他却没有挣扎,只是满室光亮中静静地抱着李言升,沉默地看着一向内敛阴郁的人在自己身上神色渐渐松动,最后双眼赤红。
李言升认命了。
他松开了行凶的手,双手环住程溪山的脖子,低低地哭出了声。
而程溪山依旧静默地像尊石像,唯独覆盖在他腰上的双手渐渐收紧。
李言升在呜咽中觉得自己自出生以来的一切都走进了岔路。
他渴望父母给他亲情,然而父母在一次意外中抛下他离开,连句遗言也没有剩下。
后来他将指望放在了何慧洁——这个他称之为母亲的人身上。他拼了命的学习打工,甚至愿意背上少年犯的名声去帮她善后一起惨痛的凶杀,只为了她能好好生活,最后现实告诉他何慧洁给的亲情从来就不纯粹。李言升于她而言不过是他父亲的延续,是一个偏执女人痴缠不得的寄托。
在那一刻他彻底放弃了对亲情的渴望。
紧接着他懵懂发芽的爱情又在走进十三中操场上的那一刻被少年人残忍抹杀。
他以为程溪山至少对他存有一丝好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沾染一身腥气把自己卷进抛尸案。
“我们是同类。”程溪山逆着黄昏,看不清表情。
他看着抓着半瓶矿泉水脸色煞白的少年,给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微笑。
“我要你去和程玉林恋爱。”
和这个年纪男孩子喜好篮球,足球等运动不同,程溪山好像更爱玩一场大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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