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烈禅音》 1. 策白马啸西风 大启国寺,崇济寺。 卯时刚过一刻,天际破晓,那轮旭日只须臾间便冲破了碧霄,万丈熠亮日光便披洒而降,照得琉璃万顷,波光毕净。 重峦叠嶂中掩映着一方古朴建筑,正在皇城郊外南北中轴线上坐落着,坐北朝南,布局严谨。那琉璃瓦上的万斗日光驱散了浓雾浊流,飞鸟掠痕惊飞去,蝉叫始鸣声声碎。 山林之中大雾尽散,山寺中着僧衣的小和尚已经勤勤恳恳地将那泛了新绿的落叶扫做一堆,禅堂前诵经声两两。 大雄宝殿内。 正当中一位年轻公子,嵌宝紫金冠歪了边角,齐眉勒着那五凰栖枝金抹额,可偏偏又斜了一半,罩着的那件靓蓝起花大红箭袍也不复往日颜色,灰扑扑一件仿似从泥地里刚滚了一圈。 仔细再一观,年轻公子额间清淤一片,血渍发黑,耳上有细腻环痕,原来这不是年轻俏公子,而是一位扮作男装的女儿郎。 待梁肃音睁开眼时,眼中血丝漫布,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日常倦,她似乎精神不济,可一睁眼即视神佛。 她双膝跪在明黄蒲团之上,对面那金丝楠木供桌之上释迦牟尼佛端坐,面像慈悲,顶波状髻,眉有白毫相,闭目噤语,结跏跌坐。 “咳——”她一声轻咳,喇痰带血,引起外面惶惶不安的侍女捻桦一阵心焦,在大雄宝殿外踱步难言。 梁肃音望着对面释迦牟尼佛像,想起迎回阿兄棺椁的昨夜,心中钝痛,动作极慢地逝去唇边血迹,那红箭袖袍上又多出一道鲜艳血痕。 昨日她去迎驾皇兄,却迎回黑色鎏金棺椁一尊,昏死过去后醒来时,入目便见到一尊紫金釉圆腹三足炉,旁设黑釉刻花扁壶并着几尊观音瓶。 见摆设精致程度便知自己是被宴子隐所救,但她当机立断直接驾马归京直奔崇济国寺。 捻桦急得团团转,可梁肃音却无心旁物,挥袖便让捻桦退了下去,大雄宝殿内方丈迎驾公主,被她一并驱之门外。 她疲态尽显,泪迹斑驳,任由四大金刚十八罗汉对她怒目圆睁,只不管不顾,盯着释迦牟尼佛,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中间晕过一次,她原本着锦衣胡袍,晕后被捻桦带着僧人带到了禅房,换上了平日里的猎游装束,原以为昨夜会安然度过。 可梁肃音醒来时便赤足从禅床上掠下,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她怔怔然,又跪倒在了佛像前,魔怔一般磕着头。 昨夜在这里,磕头磕了一整晚,额前破损,黑色的血渍凝固在她额间,看上去很是骇人,她的泪几乎已经流尽。 而现在她直视神佛,声音朗清:“我梁肃音从不信神佛,可我兄长信你、奉你、敬你,为我涉险,将死他乡。” 梁肃音面无表情,咄咄逼人似有与神佛一辩之势:“何不以我命换我兄长之命?” 本就是兄长为她涉险,她的命本该就是兄长的。 她目光锐利,可神佛不语。 梁肃音压下心中哀恸与愤怒,扶着须弥座站起了身,但腿脚无力,她直直地坠落在地。 捻桦眼疾手快,将公主扶了起来,看着梁肃音额间血渍,心中更是悲痛,她想要为公主清洗,可梁肃音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轻声道:“捻桦,扶我去后山罢。” 十九年来宴子隐便被谶言圈禁在这国寺囚笼之中,从不得出。而她与兄长亦是笼中人,不过从一个囚笼飞到他这个囚笼这里来了罢。 后山无人,国寺之中人也少了大半,大多都被请至宫中为阿兄念往生经超度,这样重要的日子,她偏偏不愿意回去。 宴子隐不在后山,捻桦被梁肃音留在了门外,她一人进了那空堂陋室,堂中八骏淌水图是她去岁闲来执笔所就,而桌上厚厚一沓《将演策》是子隐与阿兄手稿。 梁肃音随手翻阅着,坐在空堂中心中戚戚。 她看着自己曾经画作竟又想起那满室神佛慈悲闭目像,心中激荡愤懑,将手中茶杯直直往堂中掷去,茶杯破碎,自己那副八骏淌水图也支离破碎。 她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想到这里终归是子隐的地方,不应该这样对待,又起身将自己的那副画作从堂中取下。 只是手抚上墙体之时触碰到一处凹陷,她惊诧、犹疑,还是决定先将那画取下,可那画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个一掌大小的暗格,犹豫又踌躇之际,却在看见“太子临瞻”四字后眼神凌厉,伸手便探向那暗格。 此时门外脚步声渐近,屋外传来清越男声与捻桦的声音,梁肃音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一沓信件中最上封,手抖动不停,竟然连屋门打开都一时没有听见。 她背对着门浑身颤抖,说是颤栗更为贴切。泪水断珠坠落,哭的无声无息。昨日一夜过后梁肃音以为自己这辈子的泪都已经流干,万万没想到,今日,自己竟还哭得出来。 宴子隐进来时便看见的是这样一幅景象,他已经看见了她手中所执信件,他凛然,不知从何开口 “迢迢。”他轻声唤她小名,似乎想要安慰她。 昨日之事让他也很是头疼,将东宫之事处理完毕后,现下刚从宫中回来。原本让杨重戚直奏陛下禁足公主,却没想到让她钻了空子跑了出来,宴子隐有事在身,便让捻桦寸步不离。 “你不要叫我!”梁肃音陡然转身,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脏衣,她杏眼圆睁怒目而视,声音似淬毒,她眼神狠绝:“宴方赜,梁枞煊引你为知己,你便与梁岐暗通款曲,信件往来想要害我阿兄吗!” 宴子隐摇了摇头,目光直视着她:“我与梁岐往来素无他事,关于临瞻我三缄其口,从未提过。”他微蹙着眉,就连为自己辩解时,语气也十分温和。 可她却不信。 “我阿兄何曾对不起你过!”她目眦欲裂,将手中的信稿厚厚一叠扔在他的面前,瞬间便散落一地。 最开始看见“太子临瞻三月初出,亲卫两两,时机绝佳。”这行字时还有些怀疑,当她看见那下面整整一沓她与阿兄来他这里的行程往事时,整个人如坠冰窖。 她冷笑着问他:“原来兄长为了我的流言蜚语自请剿匪,便是这样的好时机!这样的时机,竟担得上宴方赜你一句‘绝佳’!” 唇亡尚齿寒。 他听见梁肃音唤他名字时还有些觉得陌生,他字子隐,自梁肃音之日起便从未改口。 他缟素白衣,垂着头,方才寥寥几语解释让梁肃音心中疑窦已少了大半,可面对自己咄咄之言,他又隐忍至极,一言不发。 他脸色发白,手紧握着身侧桌角,青筋隐现,却紧抿双唇,只字不语。 梁肃音心中大骇,让她彻彻底底死心,她看着他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上连掩饰都没有掩饰的冷漠,她摇摇欲坠。 身形如竹,身姿款款,著药经,译鸠摩罗什《大品般若》,身在国寺却名扬长安,原来菩萨般慈悲的宴方赜竟心狠手辣,将身侧最亲近的人谋划杀害。 梁肃音脸色苍白,一口淤血郁结在心此时竟直直吐出,她扶着桌角,看见宴方赜眼内波涛海浪,打开了他意图扶自己的手,脸上竟缓缓扯出了一个笑容,她温声慢语摇了摇头:“我梁肃音未曾料想这些年看走了眼,原以为你是清风霁月的谦谦君子,现在看来你当是不世出的杀神魔罗。” 宴方赜似有话说,却站在她的对立面一言不发,梁肃音定定地看着那张曾经日日夜夜惦记的脸,心中隐痛。 她闭眼高声喝道:“捻桦!” 捻桦匆匆进门,看见宴公子与公主当下纠葛,自己只默默扶住了公主,满眼心疼,含着泪为公主将淤血擦尽,但梁肃音握住了她的手,没让她擦完。 宴方赜手臂一动,似乎想要靠近,却被梁肃音笑着躲过。 她借力靠在捻桦身边,看上去整个人又轻松又娇俏,笑道:“宴子隐,我曾爱你、敬你、重你,但日后再见,我必杀你。” 她说完头也不回直直跨出大门,而那一瞬又是一大口鲜血被她吐出,她又昏死了过去。 在屋内的宴子隐终于转身,将公主横抱,吩咐捻桦备马,直接闯入了皇宫。捻桦不懂公主与宴公子纠葛,却看见公主那清泪两行和宴公子抱起公主他眼角的湿润。 与此同时,皇城内—— 春日缓落,酉时刚至,大监已带着随侍太监从御膳房踩着碎步绕过了那雕梁画栋的楼阁与红墙,在凤阳阁外掐着嗓子指使着小太监们布菜试毒。 按照往日,公主会在一切准备妥当后屏退众人,只留下贴身侍女捻桦为其布菜。 但今日等了良久都未曾等到公主,那侍女捻桦也不知去了哪里。大监眉头一皱,唤来凤阳阁掌事宫女,也嗫嚅着摇摇头,说不知道。 大监心中有疑,但想到刚迎回来的太子棺椁,他心中也明了了几分,因此到了时辰便撤菜,并未将今日之事告知他人,并让身侧太监管住了嘴。 阖宫上下均泣泪别太子,太子殿下,现在应当称先太子了。 先太子十五岁临朝听政,十七岁便执朱笔批奏折参国事,曾二下江南平倭寇荡匪平叛,设军火营,钻研军火,亲征漠北,平定边疆。与宴子隐合著《将演策》,因其字临瞻,故而匿名“子临”,一时间长安文人拜诵。 这些都是他的政绩。 正当大监带着一众小太监们抬着八宝楠丝方食盒回膳食坊时,凤阳阁那边骤然传来了嘈杂声响,并着长公主殿下素日里最亲近的丫头捻桦的哭声齐齐入耳,有好事的小太监刚冒了个头滴溜溜转折眼珠子好奇,便被大监挥袖打了下去,睨他一眼:“不怕死便好事罢。” 轻飘飘一句话骇得小太监脸色苍白。 为您提供大神 舒鹤鸣 的《昭烈禅音》最快更新 1. 策白马啸西风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策白马啸西风 一阵阵诵经声破空凌霄而至,从崇济国寺请来的诸位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军,拘都鬼,开金桥,引憧幡,往生经诵了一遍又一遍,伶伶细语,又有十三众尼僧,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 咒语如诡言,将鲛罗软塌上的人儿惊醒,她着素衣,额带白色抹额,香汗淋漓,小脸苍白惶然。 侍立一旁的捻桦低声啜泣,握住公主的手,嗫嚅慢语:“您节哀啊,公主!” 梁肃音朱唇微启,她睁着眼直愣愣目视前方,两行清泪却潸然而下。 而这一切还要从前日说起。 天狩十五年。 正四月,雪消门外。 天边浮光隐隐流动,繁星渐退,那细细的弯弦月已然不见了踪影。 皇城巍峨高耸,在即将破晓之际,太极宫承天门楼上,晨鼓震震,各条南北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递进,长安城便以皇城为中心,由内而外散发出鼓声的浪潮。 凤阳阁内小丫鬟捻桦,在软帐轻幔前守了一整晚,现在撑着手打着盹。 只是刚与周公见面不到一炷香时间,她便又被软塌罗帐中的轻轻的嘤咛声惊醒,她急匆匆地将内殿的油灯燃上,将香炉里已燃尽的熏香,换上前些日子宴公子送来的安神香。 但效果不佳,不过一会儿,捻桦便看着帐内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悬空挥了挥。捻桦心下焦急,踩着碎步来到床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将那罗帐掀开,躺在软枕上的人已泪流满面。 唇不点而朱,鼻腻鹅脂,眉心微蹙的模样似含春波,一副美人面上现在正挂着泪痕。 握住捻桦的手之后似乎找到了主心骨,她倏地从床榻之上坐起,那眼泪便像珍珠一般断散不绝,让捻桦心疼不已。 她右手轻锤着胸口,捻桦为她拭泪,被她偏头躲过。她带着哭腔,蹙着眉脸上血色尽褪:“我从昨晚开始便胸口痛,疼痛至此时仍不停歇,我同阿兄一母同胞,定是他出了什么事!” 此女正是大启王朝皇帝唯一的女儿,长公主,梁肃音。她所说兄长正是当今太子梁枞煊。 今岁公主及笄,宫廷盛事之后便传来了江南水患的消息,而沿海一带倭寇出没,搅弄风云,人心惶惶。有好事者,将其祸事引诸至公主诞辰用度豪奢一事之上。 平日里尤其宠爱胞妹的太子震怒,觐言上表,自请解水患,平倭寇。 皇帝准允,太子领三千精兵于月前赴江南,每到一处便传信公主一封,到今日,已然将要回朝。 “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且有宴公子为他日夜在国寺祈福,殿下断然是平安的。” 捻桦自小跟在梁肃音身侧,知晓她对兄长依赖,感情甚笃,公主身体不适已经整整一晚,捻桦只能勉力安慰。 “是啊······”梁肃音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榻上,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肩上薄薄的中衣滑落几分,香肩半露,适逢公主刚哭完,一副弱柳迎风的模样我见犹怜,捻桦只觉得公主及笄之后长开了些,让人多看一眼都觉得骨软筋酥。 但捻桦深知公主并非柔弱美人。 果不其然,她正神游天外之际,梁肃音倏然掀开了那一床盖在身上的银丝蚕被,捻桦陡然间被吓了一跳。 只见梁肃音已然赤着一双玉足下榻,踩在冰凉地板上,神情严肃:“捻桦,为我更衣,着锦衣胡袍。” 她声音淡然,面上却无什血色,捻桦知道她是强撑,多年相伴,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公主所想,她欲张口劝阻,启唇翕动,到底还是去为公主找来了她出宫时常穿的那件锦色胡袍。 内殿只余梁肃音一人,她柔顺黝黑的长发顺滑地披在身后,她望着铜镜前那一本《道德经》神色有些许松动,最后还是过去随手翻了几页。 开头便是那如松节般出尘但有力的批注,他批“道之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为“谶言不语,事临恒明。” 梁肃音指腹摩挲着这一行字,想起了在国寺晏子隐的草屋里与太子阿兄,他们三人投壶射箭,策马引弓的日子。明明月前曾相聚,如今怎会······ 她唇中逸出忍痛的轻喘声,一只撑在桌上一只手捂在胸口,她皱着一张脸闭上眼时眼泪珠涟断落。 如果不是她,阿兄也不会至今未归。她自责懊悔,在捻桦捧着衣服回来时心下已经决断。 梁肃音雷厉风行,屏退凤阳阁阖宫上下侍女,带着捻桦手持东宫令牌从东华门驱车出宫。 她面上不显,羽林卫便当作不知,因为宫中无人不知长公主梁肃音受尽恩宠,皇帝与太子偏疼她一人,因此手中权势颇大,常出宫打马游玩无人敢拦。 但今日梁肃音要做的是一件极其出格的事,出宫后便来到了明珠府,曾是她皇太爷所赠府邸。 她换男装,牵了一匹阿兄在她及笄时送给她的汗血宝马,跟在她身侧的捻桦看的心急,饶是她也不明白现在公主要做什么了。 “公主,您不是要去国寺见宴公子吗,汗血宝马是否太名贵了些?” 因着国寺与皇城不过短短几公里路,普通马儿已可足够脚力,哪里费得了这番功夫?捻桦心下不安,她望着公主那沉静眼眸有些惶然不知所措。 梁肃音跃然马上,动作熟稔,这便是晏子隐与她阿兄亲手所教。她手上挽着一道赤红长鞭,配上那男装尤其像世家大族的纨绔公子。 她轻声笑了笑,眼睫微垂,再抬眸时已不见往日骄纵,捻桦惊觉公主戴玉冠着男袍时的模样竟与太子相似六七分,心下大惊,但公主已经开口。 她目视前方:“捻桦,我走后两个时辰你便回宫奏请母后,告知她我去亲迎兄长凯旋,待回宫之际我自罚禁足。” 眼神雀跃,又回到让捻桦熟悉的公主模样,只是说出来的话让捻桦心惊胆战,她一骨碌跪在了宝马前面,嚎啕劝阻:“公主不可!您不知殿下已经到了那里,此去危险重重,您、您······” 她以头抢地,泫然欲泣:“您就算是要去也应该知会宴公子一声啊!他是左相嫡子,智谋无双,定能为您出谋划策!您不能冲动行事啊!” 她那哭声与泪水看的让人实在可怜,梁肃音眉间有犹豫,叹了一口气。 “捻桦,我自小不近神佛,子隐他”梁肃音顿了顿,拧着眉:“他受神佛庇佑,且有高僧谶言,他不得出寺,我怕今日去冲撞神佛,让我阿兄受难,也怕子隐拦我。” 捻桦抬起头来,双膝仍跪在地上,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泪水,谁知混着袖子上的泥擦成了大花脸,梁肃音“噗——”笑出了声,转身下马:“先去洗洗脸,我不去了就是。” “当真不去吗公主?”捻桦语气中带着祈求。 梁肃音摇了摇头。 捻桦信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一步三回头去洗了个脸回来时,公主早已消失不见!她慌乱中不得已忘了公主的话,直奔国寺去寻找晏子隐。她跟在公主身边,知道公主喜欢晏子隐。 公主与其相识于前年初春,公主纵马郊游闯进国寺后山,误入晏子隐卧榻,与其相识。 临别赠书,公主对其惦念不忘,后偶然发现是兄长至交,缠在太子身侧,后者无奈,于是二人常带着公主在国寺后山游玩,三人引为至交知音。 但晏子隐出生之时便有云游高僧留下谶言,未到二十不得入皇城,入仕则丧黄泉。 而捻桦一脑门心思觉得只要宴公子出手,定能叫回公主,匆忙之下将这些劳什子谶言早已抛之脑后。 但她的判断失误,晏子隐根本不在国寺。 梁肃音聪明了一回,算计着阿兄来信时间,知晓自己此次出皇城大概一日功夫便能看见阿兄。 她心中十分高兴,策马扬鞭行了半日的路都没有停歇。汗血宝马不见颓势,她亦不觉得累,胸口隐痛已经慢慢缓解,她觉得这是阿兄凯旋的征兆。 直到落日时,天边晕开了层层红晕,她在地平线尽头竟看见了东宫帅旗,赤黑描金,中间是戗戟,是她亲自所绘,她定然不会错认。 战马飒踏扬起尘灰阵阵,她一人一骑一鞭奔啸而去,对面将领以为是宵小之辈拦路,正准备骂战,梁肃音知道他们的德行,率先开了口,声音朗脆,十分悦耳。 “我阿兄在哪里,本公主亲自前来迎接阿兄凯旋,他怎么还不出来!”原来那竟是男扮女装的公主,明媚皓齿,尽显骄纵,她那一道赤色长鞭垂落在地上,她偏着头问着打头的将军。 她着男袍戴玉冠与太子面容极其相似,即便是没有见过公主的现在已经心下了然。 一时间军容肃穆,让梁肃音皱了皱眉,她恍然才觉出有什么不对劲,虽挂东宫帅旗,然旗杆系白,众将士额系白带,她一时兴高采烈竟遗漏了这些细节。 她往将士身后一窥,这才看见那黑色鎏金棺椁,由八马驾车,四十八护卫所守。 梁肃音猜到了什么,她扯出一个笑,只觉得不可能。而此时心中绞痛,她从匹汗血宝马之上直直坠落。 “公主!” “公主!!” “公主······” 东宫麾下认识梁肃音的不少,此时已经纷纷下马来迎,谁知梁肃音恶狠狠地打开他们的手,心中大恸,戾气横生:“都给我滚开!” 梁肃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那黑色鎏金棺椁前的,八马咈哧啼鸣,她瞪大了一双杏眼,绝不相信。 周边将士不敢伤害她也不敢对她动手,反倒教梁肃音得了机会,她趁机拔剑,横在自己的脖颈间,一身狼狈却声音狠厉: “给我开棺!本宫不管你们劳什子,本宫死要见尸,否则谁知你们欺君瞒上哄骗于我,不开?今日便再死一位公主罢!” 她狠绝果断,那杀人剑本就锋利在她脖颈间留下细痕,已经有血小汩冒出,这群汉子只知道杀敌排兵布阵,哪里真正见过公主这样娇蛮的一面。 可她衣服破碎脏乱,满身灰尘,双目通红,尽态极妍的公主现在竟如此落魄。 太子亲卫杨重戚终于松口,众将跪伏,开太子棺椁。 “铮——”一声,她剑落在地上,其实到此刻,威逼之下她已经尽信,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 终于梁肃音怔怔地往前跨了一步,她以手拭泪,掩面而泣,她入目看见了一具焦尸,那太白玉冠已经烧得焦黑,那身形面容具毁,可那手上她亲送的翡翠扳指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梁肃音再不信也得信了。 她原本是小声啜泣,可那残阳似血,让她平白回忆起曾经与阿兄曾经纵马当歌,阿兄为她受责罚帮她逃学的日子,她再也不能自禁,泪水决堤而涌。 “阿兄————!!!” “阿兄啊——————” 她脱了力,跪在马车上握着梁枞煊的手死死不肯放开,她悲恸大哭,声嘶力竭,在身后的将士看见她肩膀抽搐不停,她整整的衣冠已经全然散落,与太子一模一样的太白玉冠滚落在地,她披散着头发几乎要哭死在这里。 她一想到自己这样亲近的阿兄从此与自己阴阳两隔,便恍如重锤擂鼓,耳边鸣声阵阵,依然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她似乎又看见了太子阿兄,她伸手,她拭泪,她仰头望天,而天色大暗,她跌落马车。 在她彻底昏死过去之际,她闻见了熟悉的熏香,她感受到有力的大掌握住了自己的臂弯,将自己揽进了怀中,感受到了一片温暖,可她晕死之后竟也泪绵绵不绝。 而抱着她的人,从容,一身白衣清骨,衣冠整齐。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将哭死过去的梁肃音拢进怀中,抱进自己马车前转身,露出他那张清隽面容,语气温和,却十分不近人情:“直奏太子丧,公主私拿东宫令牌,亦直奏。” 杨重戚犹豫片刻,咬了咬牙,抱拳:“末将领命。” 这人,便是捻桦在国寺寻不得的丞相嫡子,太子至交,宴子隐。 为您提供大神 舒鹤鸣 的《昭烈禅音》最快更新 2. 策白马啸西风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策白马啸西风 太子梁枞煊身死一事颇有蹊跷,皇帝命大理寺彻查,到今已月余,宫中彻查人心惶惶,私下奴婢又称之为东宫案。 “累了,不想再看。”梁肃音着一身月牙白宫装,侧卧在软塌闲翻书,手倦,扔书闲躺,她隐约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捻桦挑了缦帘,端了一杯茶来,梁肃音漱了漱口,躺在软塌上任由捻桦为自己摘她身上饰物,金臂钏、手镯、头饰。她闭着眼睛感知着捻桦的动作,一边在心中慢吟《法华经》,捻桦快要取完时,她朱唇轻启,温声道:“那些香,以后便不要再熏了。” 捻桦的手一顿。 公主自太子去世后便郁郁寡欢,夜夜惊梦,唯有宴公子亲手制的安神香方才有些用处,可公主与宴公子早已心生龃龉,那次对峙让捻桦都胆战心惊,不知公主对他有如此深重杀心。但她咬了咬唇,这件事仍是没有应下。 梁肃音从不为难捻桦,当下困乏,侧过身便在软枕上酣然睡去。 梁肃音坠入了一个冗长、而又快乐的梦、抑或回忆之中: 那也是个艳阳天。 她与捻桦杨重戚春猎,回去时留在了崇济寺,因此误入后山他人家。 那时她已然望见那崇济寺后山,最高处似乎耸立在云端之中,只见黛色,其他的似乎笼罩在雾中,看不真切。她此时眉间已露犹豫之色,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来,分明五指分明,没有什么遮挡视物的东西,只有山体看上去有些怪异而已。 她极少接触皇城以外的人的生活,少时年幼,习武也通常是外爷来宫中亲手教习,再大一些,学骑射挽弓射箭,阿兄不愿假借他人之手,都是亲自带她去东宫所属校场教习,她除了能带上杨重戚游玩郊外,实在是见识渺渺。 梁肃音那时便有些好奇,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的转,似乎看准屋子没人,悄悄溜进去看一眼。 不过一眼而已!梁肃音有些羞愧,擅入他人家实在不好,心中却又私心作祟,天下都是自己家的,悄悄看一眼,就一眼! 于是不过须臾,那纤细白皙的一只手就按在了木制栅栏上了,她行状鬼祟,推开时木门轻轻“吱——”了一声,她抿唇侧身,顺利溜了进去。 篱笆栅栏围的地方很大,似乎除了草药,还种了兰花,山脚下温度不算高,又是春天,园圃里种的花大多都没有开。她周身环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大概是草药的味道,很好闻,比宫中那些熏香好闻多了。 梁肃音放缓了步伐在里面逛着,她很喜欢这种凝实中带着淡淡草木香的味道,阿兄也偏好这类香,想起阿兄,梁肃音的警惕便放松了片刻。 只逛了一会,梁肃音便觉得好生无趣,想去山中,又碍于自己现在口渴。 捻桦被自己支开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自己,梁肃音嘟囔着,不知不觉早已绕过了那园圃,朝着屋舍迈着大步子踏了进去,颇有些进自己家门的感觉。 梁肃音早就将最初那些顾虑抛诸脑后了。 三间屋舍大门开了两间,要说梁肃音也是当真并非缺心眼,两间屋子一间书房一间厨房,哪里有能喝的水?她可不就只能推开那间关了门的屋子? 那屋子的大门委实好推,梁肃音不过轻轻一拍,那门便大敞而开。她在堂屋闲庭信步,案台上放着一沓书,最上是《策论》,往下是《通鉴》,最下是《道德经》。看上去并不整齐,似是被人随意丢在这里的样子。 这里也没水,梁肃音意兴阑珊。 她几乎是抱着不太可能的念头,推开那间里屋的。 但当里面传来一声轻哼,梁肃音往后一退三尺远瞪大眼睛之时已然晚了。 偏偏梁肃音还真是个胆子大的,她退后良久不见有人出来,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听错了,好歹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又是会耍刀枪的,脑子一热便往前冲。 不冲还好,一冲便当真冲进他人卧榻之间。 她在房间里,跺了跺脚,睁开眼睛时,正对上一双有些睡眼惺忪的眸子,长发不梳而顺,自然垂落在他身前身后,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但那张脸十分清隽,颇有些清贵的感觉。 猛然间看见闯入的自己似乎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眸中有些探究,却并没有错愕。末了,他那修长的手便从衾被中探了出来,白皙隐隐可见青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低着头,梁肃音窥不太清他的神色。 待他再抬眸时,眼眸深邃中带了戏谑,让梁肃音呼吸有些一窒,匆匆挪开了眼,觉得他与自己见过的男人不太一样,杨重戚古板持重,阿兄清风霁月,这位看上去有些,她叹了一口气,竟觉得那张顶顶俊逸的脸上无端生出几分邪气。 大抵是因为他衣衫不整。 梁肃音此人深谙先发制人的道理,故而还没等床榻上那人反应过来,她便两腮一鼓,往后撤一步,仰起头来像只威风的孔雀,蹙着眉头,直截了当地开口:“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守林员便可这样怠工吗!”她似乎觉得那男子有些不堪入目,小小的手掌挡在自己的眼前,有几分羞恼后的恨铁不成钢:“竟不知道好好穿衣服!” 颇有些阿兄训斥近侍的感觉,只是模仿略显拙劣。 话虽是这么说,那眼神却时不时从指缝中往外逸出,有些飘忽不定。 梁肃音只听对面男人轻轻一笑,“我本就是躲懒睡觉,当然衣衫不整。”声音不像人那般出尘,有种刚睡醒的嘶哑,仍然十分好听,语气闲适,分明在逗弄面前不知怎么稀里糊涂闯了进来的小丫头。 话虽这么说,那男人还是好好地披上了外袍,头发仍然这样自然披落着,瞥她一眼后挪着步子出了房门。 走动时,外抛边角逸起,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清逸出尘。 “哼!”梁肃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身后,但还是故作不在意地轻哼一声。 她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父兄与少师曾教礼义廉耻,她今日闯进陌生男子家中还看见那人衣衫不整,当真让人不齿。 但她喜怒哀乐又实在来得太快,什么事一会功夫就让她抛诸脑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你这里有水吗,我有些渴。” 那男人转过身来,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上当真勾起一抹笑,看着梁肃音道:“你便是渴了才闯进来吗?”只见他端坐在堂屋木制的椅子上,一手搭在桌案上,手正叩着茶壶,眼神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眼中有淡淡笑意。 人虽好看,梁肃音的耐心也有限,加上在皇城自己何曾被这样对待过,一张俏脸当即冷了下去,只转身便要走,心中已经盘算好了小九九,带到杨重戚找来,她定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人! 只是很遗憾,计划落空,因为在她气鼓鼓地刚准备踏出大门之时,胳膊被轻轻一拉,她竟不知那男人看上去衣服弱不禁风模样,手腕还是十分有劲的。 那男人将一碗水递到她面前,言简意赅:“喝。” “我才不喝你这水!谁知道有没有给我下什么东西!”梁肃音小脸一扬,撇着嘴,让那男人不由得垂眸一笑。 “我外面便是药圃,害你何须一碗水,撒迷香不是更方便?” 梁肃音小脸一皱,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但她又有些怕那碗脏,犹犹豫豫看向他修长的手上那端的四平八稳的一碗水,率先看见了晚上的兔毫釉纹,舔了舔唇,这才磨磨蹭蹭地将水端过来喝了两口,末了还点评道:“你这守林子的还怪有钱。” 嘀嘀咕咕的一句话,让男人忍俊不禁。 她目光又十分挑剔地在屋子中扫了一圈,只是陈设颇少,也就刚刚那个碗还不错了。 “哎!你在这里守林,可曾见过什么有趣玩意儿?”梁肃音便是这样,一提到吃喝玩乐就乐不思蜀了起来,已然忘了这个男人她先前还十分嫌弃。 那男人另倒了一杯水,当真认真思忖了片刻,抬眸看她道:“什么算有趣玩意儿?” 梁肃音有些幽怨且带些谴责地看他一眼:“你连这都不知道吗?”那眼神活像看一只山兔一样,还是只在山野中的野兔,皮囊虽好看,但有些蠢笨。 他施施然呷了一口水,“说来听听。” 梁肃音觉得,约莫是自己脾性太好,以及这人皮囊过分出众,她才愿意浪费口舌的。 说起这些来,那她可就如数家珍了:“自然是初春猎兽踏春,抓兔子、抓狐狸、抓刺猬,再射正好南归的大雁!” “初夏时,便瞒着父——”她骤然一停,面色不变道:“便瞒着父兄去池塘抓蝌蚪,斗蛐蛐捉知了!” “这些玩意,难道不好玩吗?”她目光中隐隐透露出向往,神采飞扬,笑意盈盈。 那人定睛看她一眼,旋即眸中含笑:“好玩,怎么不好玩?” “那你毗邻后山而居,可否发现什么好玩的玩意?”梁肃音顿时来了兴趣,她本是好好端坐着的,听他的话似乎也使同道之人,当即身子往他那边偏了偏,眼神期待。这也不怪她好奇,只是自己提到这些阿兄虽不令行禁止,却也不太乐意,母后更加不满,但不太拦她,看他并不批驳自己,短短片刻就以将对方归为同类。 看他只淡淡瞥了一眼自己的姿势后便沉默不语,只饮茶,梁肃音泄了气,趴伏在桌上,托着脸觉得直觉自己是看走了眼,这人恐怕与杨重戚一般无聊。 想到杨重戚,梁肃音浑身一凛,糟糕!她竟忘了自己偷偷跑出来这么久了,捻桦那丫头岂不是着急丢了魂! 她藏不住事,脸上尽是慌乱,猛然间一起身,一拧眉,正欲告别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姓,于是又匆匆问道:“你叫什么?” “子砚。砚台的砚。”男人头也不抬,似乎知道她有这么一问,手中仍然慢慢翻着书,等到她从自己身边急急走过时,他才抬眸,“你叫什么?” “你叫什么?”这话让梦境中的梁肃音浑身一颤,她耳边又开始耳鸣阵阵,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她怎么回答的来着?她心口做痛,头痛欲裂,嘴中无知无觉地唤着:“捻桦——捻桦——” 不一会她就从梦中惊醒,捻桦果真握着她的手,一脸担心模样:“公主,可是梦见什么了?” 为您提供大神 舒鹤鸣 的《昭烈禅音》最快更新 3. 策白马啸西风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