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 第1章 刽子 天符六年,二月廿一,清晨。 京城外城,名为墩叙巷的冷清胡同中。 少年何四陪着父亲坐在家门口的条凳上,二人皆是一言不发。 一人静坐,一人饮酒。 两人好像约好似的,何四每每想要张口,父亲就仰头牛饮一口烧刀子。 仿佛那一口割喉的烈酒,能同时堵住两个人的嘴。 何四当然知道父亲在烦闷什么。 父亲何淼,诨名何三水,今年四十有六了,是一名刽子手。 毫不夸张地说,即便在整座京城的刽子手中,他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手。 只是此时父亲的脸上没有一点刽子手的凶煞,整个人恹恹的。 昨日出红差。 何四眼见他斩首了山南道反贼头目之一的康显兵。 不得不说,父亲的刀法是真的好,也是真的快。 在斩首之后,父亲按照行规,当即离场,不做停留。 可人头落地,咕噜噜滚出好远,围观的百姓却是发出惊呼。 “活见鬼了!” “人头张嘴了!” “他在说话!” …… 父亲何三水闻声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人头嘴巴一张一合,面目狰狞,似在叱骂。 过了好几息,那人头虽然不再张嘴,却也死死盯着父亲,死不瞑目。 刽子手行当里有条不回头的规矩,如若违背就可能会被亡魂上身。 何三水顿时如堕冰窖,遍体生寒,拔腿就走。 按照规矩将行刑用的鬼头刀供奉回了城东城隍庙,虽然心中惴惴难安,却也只得硬扛。 昨日同行的一位已经金盆洗手的老资历听说此事后,专门寻父亲喝酒去。 并安慰道:“人头张嘴而已,这不是常见之事,却也不是绝无仅有,就如蛇被砍得只剩下头依旧可以张嘴咬人,田鸡被扒了皮还可以蹦跶,鲫鱼被开膛破肚还可以在油锅里挣扎,不足为奇。” 何三水几大白下肚,登时就血气上涌、肆无忌惮。 可是到了半夜,还是不免做了噩梦,梦到康显兵提头索命而来。 他明知道是在做梦,可酒劲在身,任他在梦里嘶吼挣扎、歇斯底里都醒不过来,显然是遭了梦魇。 今早呆傻傻地在门口坐了一早上也没能缓过神来。 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刽子手这行当有三个大规矩:杀人不过百、杀完不回头、使刀不磨刀。 这三大规矩,不能破,否则易遭天谴,断子绝孙。 何三水到去年为止已经杀了九十个人了,本来打算在今年冬天向衙门请辞,一年时间,想来也不会杀到九十九人。 可谁曾想,去年一年山南造反,各地纷纷揭竿响应,反军一路打到京畿口。 虽然最后平叛成功,可大逆罪人总是要判决的不是? 大小头目牵头曳足,一路押解到京城,排着队、挨着个,在菜市口一一斩首示众,几位贼首更是凌迟处死、株连三族。 何三水连日来已经砍了九个鲜活的脑袋了,刚好满九十九个。 这时候过继而来的大女儿何花走到门前,轻轻叫了声“爹”。 正在出神的何三水被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吓了一跳,心中兀得一悸,瞬间冷汗涔涔。 何三水“噌”的一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 这个恹恹的男人浑身忽得迸发出一股血腥暴戾之气,一个瞪眼就将女儿给吓得脸色发白。 何花踉跄退后几步,惊慌失措。 倒不是她胆小,而是何三水名声在外。 出了这条刽子手扎堆的墩叙巷,他的名号能止小儿夜啼。 何四依旧坐着,只是伸手,拉住了父亲的袖子。 对于他身上的杀气却无半点不适。 他跟着父亲学刀有八年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何三水回过神来,收敛煞气,板着脸面问道:“什么事?” 何花结结巴巴道:“娘说外面冷,叫你们进屋上炕聊。” “知道了。” 何三水嘴上答应,却是坐回原位,没好气道:“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何四朝着姐姐使了个眼神。 何花小脸发白,一言不发,老实退回房中。 何四这才无奈道:“爹,你老对我姐这么凶做什么?” 何三水怒目横睁,反问道:“怎么,凶不得吗?” 何四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收收脾气?我姐都怕死你了。” 何三水不屑道:“这是我女儿,自己人,我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这要是儿媳妇,那就是半个外人,我指着她老了服侍我,我就得客客气气的。” 何四听出父亲意有所指,揣着明白装糊涂。 何花不是父母亲生,乃是自己小时候从别家过继来的,一开始就说好了给自己做待年媳,也就是童养媳。 毕竟刽子手行当本就损阴德,少有女子愿意嫁给刽子手这等血煞之人,所以大多数刽子手都是鳏居至死。 父亲何三水也险些不能例外,最后为了传宗接代,娶了一个瞽目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也就是自己的母亲。 如今自己一家五口,自己是父母亲生不假,但两个姐姐对父亲而言却都是血缘上的外人。 何四话锋一转,问道:“爹,我今天能去看你凌迟赫连镛吗?” 早十日衙门就传来消息,今日午时三刻,反军贼首之一的赫连镛,于菜市口凌迟三千六百刀,行刑人正是父亲何三水。 凌迟,历朝历代都是极刑。 最少是切八刀,先切头面,然后是手足,再是胸腹,最后枭首。 极数是三千六百刀,所谓天饶一刀,地饶一刀,皇帝饶一刀,以示仁慈,所以凌迟最多便是三千五百九十七刀。 离朝建国百年,能享受极刑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前朝喜帝的贴身太监鞠玉盛,另一位便是这位声名赫赫的赫连镛了。 赫连镛不是叛军之首,为首的还有一位孟钊,只判了凌迟五百刀。 他赫连镛之所以能受此“殊荣”,纯粹是因为他嘴臭。 在刑部大狱中,将大离朝的皇室宗谱尽数詈辱了个遍。 凌迟要求刽子手的技艺极其高明,刀数少于五百的,须得在最后一刀的时候取犯人性命,过早的了结犯人性命竟算是一种渎职。 刀数过千的,则要分多日行刑,若是犯人在头三天里就经受不住死了,连带刽子手也是要遭罪的。 何三水今日即将打破行里“杀人不过百”的规矩,又是最为残忍和考校技术的凌迟极刑。 可想而知,今日,对于他这个行刑人来说也是一场不小的劫难与煎熬。 何三水没好气道:“看什么看,凌迟也是你小孩子能看的?” 何四不服气道:“我哪儿小了,我明年就该束发成人了,你们催我成亲的时候还总说我老大不小了呢,怎么我要去看个凌迟你偏就不许了,嫌我年纪小?” 何三水一时语塞,却强横道:“不行就是不行,今天是你生辰,休要见血腥。” 何四不满道:“你们还记得今天是我生辰啊,我娘就给我滚了两个鸡蛋。” 他就是故意插科打诨,想让父亲放松些。 何三水教训道:“不三不四,懂不懂?” 三同散,四同死,谐音都不吉利。 刽子手是捞阴门的行当,忌讳这些。 何四反问一句,“那你还给我取名叫何四?诚心不想让我落着好啊。” 何三水抬手便打,他没有留手,因为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本事。 何四并指如刀,轻点父亲手腕之上,轻而易举挡住了这一掌。 何三水感受着连带掌心的麻木,悻然收手,翻了个白眼道:“你师爷取的名字,你问他去!” 何四无奈道:“我师爷都死了七年了……” 何三水掏出一小吊铜板,大概有五十文,扔给何四,不耐烦道:“滚滚滚,少在我面前碍眼,出去吃碗面,回来接着练刀,手艺不能落下,剩下的钱你自己打算,买点蜜饯果脯或者饽饽都好。” 何四收下铜板,装作没心没肺地笑道:“谢谢爹,那我可要去德誉斋了。” 德誉斋是京城老字号,味道如何暂且不表,价钱却是真不便宜。 何三水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将手中最后一口烧刀子饮尽。 心情依旧沉重。 第2章 四和肆 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道路间,小草卖力地、带着侥幸地从石板间隙中探出头来,却又马上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下。 这座京城一如既往的繁盛,人气鼎沸,每天每月、历朝历代如此。 何四拿着钱出了清冷的墩叙巷,就好像改换了一处天地。 墩叙巷是一条捞阴门的行当扎堆的小胡同,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鲜少有外人出入。 所谓捞阴门,就是刽子手、仵作、扎纸人和二皮匠这样和死人有关的行当。 何四去了封丘巷一处专门卖糕点京城老字号——德誉斋。 这家糕点铺生意极好,每日清晨天刚亮就有许多闺中小姐指派贴身丫鬟排队光顾。 因为凌迟的时候,刽子手把会最后一刀扎向犯人的心脏,这一刀行话叫做“点心”。 所以老百姓忌讳“点心”这两个字,糕点铺门上的幌子招牌都写作饽饽铺。 何四也不看看眼花缭乱的各色糕点,直接开口,将驴打滚、蛤蟆吐蜜、姜丝排叉各点了一份,拢共二十四文,还有不少余钱。 何四说要打包热乎的,现做,待会儿来取。 档口的师傅也不嫌他挑剔,只说已经在做了,要等一会儿。 何四付了钱,转身就去了隔壁的有福茶肆。 京城的老人们普遍起得早,这会儿茶肆里已经是第二批年轻客人的热闹光景了。 何四不爱吃面,点了一屉包子、一碗炒肝。 茶肆外设的棚屋中座无虚席,何四环顾一周,发现一个四仙桌上坐着一个胡须虬结,衣衫破旧的中年人。 何四走上前去,这人他并不认识,却是说了声叨扰,拼桌,就入座了。 至于为何要找陌生人,自然是不想因为父亲刽子手的身份讨人嫌,都是一个市坊的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四从小到大没少受白眼,能避就避。 与何四对坐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不修边幅,穿了一件有些污迹的单薄深衣,上面的补丁层层叠叠,十分寒碜。 中年人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免费茶水,也不抬头看一眼何四。 他面前摆着一个空碗,应该是已经吃过了。 茶肆伙计端出一碗面茶,也不招呼人,放在桌上就走。 何四对着伙计叫道:“我没点面茶。” 伙计也不回头:“不是你点的。” 中年男子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何四,也不说话,扯过面茶就吃起来。 何四心想,这人胃口可真大,却也没有在意。 面茶不是茶,是小米面糊淋上芝麻酱,吃法讲究,不用筷、不用勺,一手端碗,沿着碗边转圈喝。 何四看了眼这个男人,双手乌黑皲裂,吃面茶的动作很是生疏,心道这肯定不是京城人。 该不会是前阵子跟随反军步子而来的流民吧? 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可孟钊与赫连镛带领的这一支反军先锋却罕有地自律,一路少有烧杀抢掠,全靠打劫各地官府粮仓。 反军走后,仓门大开,粮食也不曾搜刮殆尽,饥民如鼠。 烽火连天的日子里,百姓不愿做道边饿殍,纷纷跟在反军身后,甚至有人一路走到了京畿。 谁能想到,就这么一支大有“时来天地皆同力”之势的军队,竟然在京门卫处,被一人一剑杀得溃不成军。 大离,这个本该风雨飘摇的王朝,却又在顷刻间,风禾尽起。 事后那仙人事了拂衣去,却留下了名动天下的传说。 世人才确定这世上真有仙人,就连现在京城的道观佛刹都因为这仙迹显得鸡犬升天、缥缈华贵不少。 不过仙迹太过渺远,遥不可及,何四虽然也心驰神往过,但终究是个吃饭屙屎人。 男人一碗面茶下肚,碗沿还挂着小半,着实有些浪费。 不过看样子,男人这回好像吃饱了,摸了摸肚皮,又小口小口喝起茶来。 这时候茶肆伙计才端上包子,同样是往桌上一摆,对这个小刽子手没有半句客气话语。 包子一屉四个,个个都有拳头大。 何四被男人方才的吃相勾动馋虫,虽是吃过早饭,却也胃口大开,趁热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烫嘴,但是真香。 对面的男人就这么抬着头,盯着何四大口大口吃着包子,忽然开口问道:“好吃吗?” 何四点点头,说道:“当然,肉包子就炒肝,天下第一绝!” 只是这会儿炒肝还没上来,何四也不催,反正还有三个包子呢。 男人闻言,竟是直接将手伸向笼屉,也拿了一个包子吃了起来。 何四见状眉头一皱,但也没有说话,一个包子而已。 谁料等他吃完一个包子,却发现男人已经伸手拿第二个了。 何四赶忙拿走笼屉里最后一个包子,也不舍得吃,等着伙计上炒肝。 男人眉头一挑,直勾勾盯着何四,那表情,似乎是不满他小气的举动。 何四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他。 男人吃着包子,含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四。” 男人伸手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出“何肆”两个字。 何四不禁对男人另眼相看,没想到这乞丐一样的男人,居然还识字。 何四在私塾读过三年书,因为父亲刽子手的身份,并不招夫子和同学的待见,慢慢也就养成了在人前寡言少语的性子,似乎这样的出身,为人不孤僻反倒是件怪事。 因为大离朝“子娼优皂隶不得科举”的规矩,何四对读书一事并不上心,反倒对神鬼志怪尤为心驰神往。 何四摇摇头,说道:“是一二三四的四。” 男人反问道:“那不就是这个肆吗?” 何四一时语塞,辩解道:“写法不一样,不是大写。” 男人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这不好,还不如以后就取这个肆,唔,大写的四,也是放肆的肆。” 何四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为何?” 男人认真道:“因为你告诉我你的名的时候,我以为是这个字。” 何四乐了,说道:“您这有些不讲道理了吧?因为你以为,就要我改名?” 男人不以为然,说道:“你这样也有些太不识好歹了,吃人家的嘴短,我好意提醒,你不信就算了,反倒说我不讲理。” 何四笑了,只觉得眼前这人大概是真有些疯魔,什么吃人家的嘴短,明明是你吃了我的包子好吗? 何四正腹诽,却见茶肆伙计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炒肝和一屉包子走了过来。 放在桌上。 男人正表情玩味地看着何四,似在嘲讽。 第3章 手艺 何四看着冒着热气的炒肝和包子,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包子是眼前这男人点的,联想到自己刚才那护食的动作,还白了他一眼,当即面色羞红、羞愧难当。 半晌,他只是尴尬说出一句:“怎么点这么多东西吃啊,您胃口真好……” 男人随手抹去桌上的两个字,说道:“可惜了,我刚才用何肆这个名字给你算了一下命势,还挺好。” 男人粗糙的大手从笼屉里抓出两个包子。 “不过换成这个一二三四的四嘛……”男人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了,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日说不得就有缧绁之厄,最近少去人多的地方,小心无妄之祸。” 何四疑惑道:“缧绁之厄是什么?” 男人解释道:“通俗地说就是牢狱之灾。” 何四吸溜了一大口炒肝,抬头看着男人,认真道:“这位先生,无缘无故你咒我作甚?你看我像身上有银子的吗?不过你要是不嫌我穷,我倒是乐意花几个铜板买句好听话。” 何四显然是把男人当成了江湖骗子了。 男人口塞一个包子,手拿另一个,起身便走,还不忘摇头含糊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过你若真的身陷囹圄、对簿公堂,不妨与人言说你的名儿,是那放肆的放肆,不算亡羊补牢,只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何四只觉得晦气,今日生辰,没人庆生不说,还落得一番危言耸听。 他也不挽留,只是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喃喃道:“怪人。” “欸……等等,你结账了没?” …… 不过多时,何四黑着脸,拎着三包饽饽走进家门。 他家住在墩叙巷胡同底的一层小居中。 倒霉,今天出门没看黄历,遇上个坑蒙拐骗的,那茶肆伙计明明认识自己,却非说自己和那邋遢男人是一伙儿的,无奈自己付了一碗馄饨、一碗面茶、一碗炒肝、两屉包子的钱。 不仅父亲给的钱花完了,自己还贴了几个铜板。 瞽目的母亲正在纳鞋底,两个姐姐坐在桌上无聊地玩着推枣磨的游戏。 何四只觉得两个姐姐幼稚,将带着热气的饽饽往桌上一放。 同母异父的二姐何叶看到饽饽,顿时眼前一亮,明知故问道:“小四,哪来的饽饽啊?” 何四玩笑道:“路边捡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能吃能吃,只要不是茅房里捡的就好。”何叶不迭点头,直接开拆一包饽饽,又发现是自己最爱吃的姜丝排叉,一对眸子笑成了两弯月牙,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大姐何花看着她这副憨相,打趣道:“少吃点,小心吃胖了嫁不出去。” 何叶没心没肺,含糊道:“本来也嫁不出去。” 何四闻言有些心虚地偷偷瞄了一眼过继来的的大姐何花,要不是这二姐没心没肺的性子,他都怀疑她在指桑骂槐。 他转移话题道:“娘,我爹呢?” “走了,找人磨刀去了。” 齐柔抬头“看”向何四,手上纳鞋底的活依旧不停,虽然她是个瞎子,抬不抬头都一样。 磨刀?何四一愣。 老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但刽子手这一行却从没有磨刀的习惯,因为他们信奉杀人的是刀,而不是自己。 砍头本就是罪孽之事,但刽子手也只是听命行事,是官府要求杀人,能沦落到极刑的,多半是些十恶不赦之人,刽子手砍头是属于“替天行道”。 如果刽子手把刀磨光了、磨锋利了,那不就成了刀的帮凶了吗? 所以刽子手宁可用钝刀去砍人,哪怕连砍几刀犯人不死,哪怕连皮带肉、惨绝人寰,就连自身也是身心俱疲、目不忍视。 像何三水这样使钝刀也能将犯人身首干净利落一刀两断的刽子手已经是很少了。 何四反应过来,今日是凌迟之刑,不磨刀怎么行,钝刀子切肉,犯人哪能抵住三千六百刀? 要知道若是被凌迟的犯人在头三天里就经受不住死了,连带刽子手也是要连带落一个履职不力罪名的。 父亲应该是找专门的磨刀匠去了,如此便不算亲自动手。 何四觉得时辰不早了,便对母亲说道:“娘,我先回屋练功了,德誉斋的饽饽,你们记得吃啊。” “浪费这钱做什么?”齐柔皱了皱眉头,德誉斋的饽饽可不便宜,她问道,“身边还有钱吗,娘给你些。” 何四摇摇头:“不用了,我有钱,爹让买的。” 齐柔笑了笑:“好吧,那快去练功吧。” 何四回到屋内。 何三水能教何四什么?无非是杀人砍头的手艺。 有小说话本里会描写,刽子手相貌多是丑陋,形象瘆人,他们为生活所迫才进入这个行业,这话也不全对。 刽子手这行当向来是捞阴门中挣钱最多,来钱最快的,一脉相承,外行想学都无门无路,羡慕不来。 不用十年寒窗苦读,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个刽子手,有活干有钱赚,何四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而且自己也不愁没婆姨。 父亲一直着急自己不开窍,真是多余担心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父母越是有心撮合二人,希望亲上加亲,何四就越是抵触。 他只是不想让何花觉得自己是没得选才要娶她的,虽然事实好像的确如此,但他心里可不这样觉得,他是真心喜欢何花的。 不过话说回来,姐姐何花的样貌长相是真俊俏,要不是出身不好,那绝对是媒婆踏破门槛的。 即便如此,这些年来齐柔也帮何花拒绝了好几门像样的婚事。 寻常人家要是能娶到何花这样的女子,那一定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 何四摇摇头,屏退杂念,熟练地关门拉帘,开始练习手艺活。 第4章 练刀 三百六十行,无不讲究一个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刽子手也不例外,自何四子六岁起练刀,师爷将一把小刀交予自己,那刀就藏在自己袖间,再不离身。 屋里的木桌上放着一只满水的水盆,盆边是一块松木。 何四取出火折子,点燃一根线香,线香插在松木上,又将松木浮在水面上,那一点火星在黑暗中摇摇晃晃。 何四盯着火星,目不转睛,这是在砍了几千个冬瓜葫芦之后,父亲觉得他有些本事了,才教他的新技艺,要求他必须于线香的发光位落刀,动作分毫不差,随手一挥能砍下火星方算到家。 在这之前的三年里,何四每日就是劈砍葫芦、冬瓜、瓠瓜之类。 最先练手时,是砍葫芦,父亲要求他从葫芦两头中间的细处斩断。 渐渐得心应手后,葫芦就是从父亲陪练时手中随意抛出的,不消三月,也是再无难度,再之后葫芦换成了瓠瓜、冬瓜,父亲会在上面用木炭画上横竖不等的条线条,要求何四落刀之时必须不偏不倚正好沿线砍下。 现在的何四已经可以在夏日随手抓取蚊蝇,下一步就要练习挥刀斩落飞蛾翅膀。 何三水醉酒时曾说,何四的力道准头已经不在他之下了。 那是顾及面子的假话,何四早已青出于蓝而不自知。 何四轻轻一推桌子,水盆晃荡,线香大幅度的摇晃起来,一点火星如在乱飞。 他尚不能做到“目无余子”,只能取巧,在漆黑环境中锁定一点,除这点火星外不能视物,所以也就不会被外物干扰。 父亲说等什么时候他可以在光天白日下用双眼稳住火星,任由一切外物摇晃,也不觉得碍眼,就算是有些“眼力见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火星在何四眼中渐渐不再晃动。 火星自然还是在水上摆动的,要见之不动,那除却火星外的一切就皆是动摇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浅浅的晕眩感,何四能感到除这点火星以外的一切都变得天旋地转起来,所幸是在黑暗之中,视之不见。 何四看准时机,右臂垂落,窄袖间一柄足有小臂长短的无鞘短刀滑出,被他攥在掌中。 手起刀落,火星落入水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线香熄灭。 何四不觉双眼酸疼,却已实在流下泪来。 吹燃火折子一看,线香是灭了,不过浮在水面的火星还是有一分长度,并不算是十分完美地将火星削落。 何四点燃线香,继续挥刀练习,等到他能在白日用小刀轻易斩落火星的时候,就要换作大刀,等到使唤大刀变得举重若轻时,才算是真正的学有所成。 何四预感这一天并不遥远了。 他不知道,何三水除了几招凌迟之中的不传手法,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他的了,早在一年前,何三水旁观他练刀,便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意。 所以自打那时候起,何三水便不再指导何四,而是由他自行练手。 何四一人练习手艺,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个时辰,线香烧完了十二根,一盆本来清澈的井水已经满是香灰,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一股类似寺庙焚香的味道。 等到屋外母亲叫喊吃食的时候,何四直接拉开窗帘,太阳的金缕迸射进来。 何四抬头,刺目的阳光就像是狠狠挥拳砸在他眼底,淤结成几块光斑。 何四走出房门,八仙桌上只有母亲和两位姐姐坐着,父亲这个点还没有回来,估计是直接去刑场了。 简单地吃完午食之后,何叶揽去了洗碗的活。 何花跟着母亲学女红。 大离朝女子出嫁前须得学会女红,这是四德之一。 何四见状,神情有些闪躲,就想着要不要躲回屋去继续练功。 却被母亲齐柔叫住。 齐柔有些无奈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还不开窍?真的半点不想婆姨?” 要不是齐柔一直操持家务、浣洗衣服,知道何四在十一岁时就开金匮了,这会儿说不定也会像何三水一样担心孩子的人道。 何四顿感头疼,以前母亲虽然也经常提起此事,但从未当着两人的面直说过。 何花闻言手中针线一停,也不抬头,就是偷偷瞄了一眼何四。 齐柔又说道:“你爹说了,你要是想成婚,就给你在别处置办宅子,你和何花可以搬出去住。” 何花听到母亲如此说,有些心动,毕竟何三水在这个家里威势太盛,动辄打骂家中女子,小时候还会对母亲动手,母亲生了有了小四之后,何三水的脾气才收敛许多,现在会遭打骂的,也就只有自己和妹妹何叶了。 何三水对于何花,就像一座大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连面对面坐着吃饭的时候,她都不敢动筷子夹远处的菜。 只要何三水不笑的时候,她都觉得害怕。 何四却摇摇头,说道:“现在城里的房子多贵啊,这钱还是留着给你们以后养老吧。” 显然是打了个哈哈,不想回答。 “养儿防老,我和你爹老了有三个孩子,你要是做那自了汉,你老了又有谁养你去?” 何四无奈道:叹气道:“娘,我才十四啊……” 齐柔急了,说道:“可何花都十七了,等你等成了老姑娘,她要是不喜欢你,我也就不自讨没趣撮合你们了,可她对你的心意你不清楚吗?” 何四玩笑道:“十七岁怎么就是老姑娘了,我姐长得这么好看,哪里老了?就是我娘现在也不老啊,您可是这条弄堂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呢。” 何四心想,这条墩叙巷里捞阴门的扎堆,少有女人,自己如此说,也不算扯谎。 齐柔哪里听过向来沉默寡言的儿子油嘴滑舌,嗔怪道:“德性!” 何花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神情有些悲戚,心想,“何四他不会……真的不行吧?” 隔壁同是刽子手的李铁牛,三十好几了,鳏居,从没去过瓦子消遣,她去河边浣衣的时候就老听街坊说他那里不行,不能人道的。 虽然母亲早早安抚自己,何四绝对是个正常男人,他十一岁时就开金匮了,但是,既然何四可以,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想和自己成婚,难道是自己不够漂亮?还是他在外面有喜欢的女子了? 何四也从来不去瓦子…… 何花思来想去,越想越心惊,也就何四不行这个可能,比较有可能。 第5章 游街示众 “我爹不也三十好几才结婚嘛。”何四只管装傻挠头。 何花脸色倏得变白,“什么?还要等到三十好几!” 齐柔见儿子如此作态,也是愠怒,口不择言道:“明年你就束发了,今天必须和我交个底,你若是不喜欢小花,你就直说出来,大不了和你爹一样,也找个媒人,帮你相一个和我一样眼瞎带娃的寡妇回来,小花也方便,直接出门随便找一户刽子手嫁了,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就都开心了。” 何花放下手中针线,默默走进了里屋灶房。 齐柔言罢脸色微白,话赶话说到这,话一出口,后悔就晚了。 何四脸色一苦,连忙道:“娘!你这是何苦啊,别说些作贱自己的话。” 齐柔不再说话,扭过头去,抿着嘴巴,和自己置气。 何四有些心疼,拉了拉母亲的手,讨好道:“娘,你别这样……” 齐柔见话已至此,索性追问道:“那你说,你喜不喜欢小花,只要你说不喜欢,你爹那我管不着,反正我这儿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何四见状,退无可退,只得咬了咬牙,嘟囔道:“我也没说我不喜欢啊。” 齐柔一怔,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何四感到心跳加速,腿肚子打颤,也是壮着胆子,大声道:“我说我喜欢她,打小就喜欢。” 齐柔闻言大喜过望,一把拉过儿子的手,连说道:“你这死孩子,那你怎么从来都不说?” 何四嘟囔道:“现在不是说了嘛,您可别再瞎起哄了……” 旋即何四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竟将“瞎”这个字眼用在母亲身上。 他急忙闭嘴,却发现母亲兀自欢喜,根本没有听他说话。 何四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看似行当没得挑,婆娘也没得选。 但他其实并不讨厌刽子手这一行,也是真心喜欢何花的,说起来有些荒唐,他只是有些太过顾及何花的感受了。 此时里屋灶房两姐妹正屏住呼吸,偷摸儿听着。 忽然听到何四大声地回答,何花吓了一跳,捂住嘴巴,脸上升起一抹霞红。 何叶用肩膀撞了撞何花,促狭道:“姐,我以后是该叫你弟妹了?” 何花红着脸,没有理她,抢着洗碗去了。 何叶站在原地忽然傻笑一声,要是何花变成了弟妹,那她就是这个家里的长姐了。 何四经受不住母亲热忱的目光,眼看她马上就要就着成亲的准备话题延展开去,何四当即借口自己吃撑了,要出去遛遛食。 齐柔心里记挂的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也露出笑意,由着何四出门去了,只是叮嘱道:“你爹交代了,不许你去菜市口看行刑。” 何四满口答应。 …… 辰时正,刑部大牢中,赫连镛被剥光全身衣裤,验明正身,稍事梳洗后换上囚服,带上五十斤的重枷,两脚脚踝铐上脚镣。 辰时二刻,赫连镛已被押解出刑部大牢,由五十京兵押送,甚至轮不到司狱出面,场面甚是浩大,先行于城西的法场示众一个时辰。 巳时半,反贼赫连镛游遍城内主要街巷,押赴市曹,行刑示众。 此刻沿路都是凑热闹的百姓,想着看看这率领八千贼兵,从山东一路打到京城的猛人,是不是身高九尺、腰围八尺。 传闻他能手撕虎豹,单臂举鼎,一对萱花板斧挥舞起来,犹如三头六臂。 结果只是个被穿了琵琶骨的苍髯老者而已,令人失望。 何四自打出了家门,就一路跟随着游街队伍。 他会乖乖听话吗?当然不会,凌迟这等大事,几年不遇上一次,这等稀罕的手艺活怎么能不去看?不去学? 至于那屠刀下待宰的是个鲜活囫囵的人,何四并不觉得忌讳,只觉得和烤鸭店里的师傅片鸭也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按照传下来的规矩,杀人的剐人的是刀,又不是刽子手。 就算拿刀的是刽子手,但刽子手又何尝不是上位手中的刀呢? 刀俎又如何能怜惜鱼肉? 当初在私塾上学的时候,茂才夫子解说亚圣经典,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何四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夫子在教授这篇文章时,那时不时看向自己的轻蔑鄙夷的目光,大概因为自己是刽子手的儿子吧。 午时,赫连镛带着五十斤的重枷,一路走到菜市口,至于为什么没有囚车押运,自然是不想让他死得这么轻松,临行前提牢给他换上的干净囚服还是那么整洁。 这不算太平的世道,老百姓连向反贼扔点鸡蛋白菜都不舍得,况且那反贼对于老百姓来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行刑的台子上有块浅浅的凹痕,是用来跪犯人的。 何三水踏步上前,右手握着屠刀,用惯了斩首的鬼头刀,忽然换上凌迟的小刀,有些不压手,他静静地站在赫连镛身后,这一行的规矩,防前不防后。 京城的刽子手一般都是背井离乡而来,何三水也不例外,这份行当虽然阴损,却是得钱不少,除了衙门下发的月钱,更多是受刑犯人的家属贿赂,求何三水行刑时能手下留情,留一丝皮肉不断,不至于人首分家,算是保全了全尸。 所以何三水家家境并不拮据,反倒比下有余,在京城是这等情况,回到老家顾安县乡里当个首富就更不是问题了。 只是像赫连镛这样的反贼哪里会有家人来贿赂,三族都被夷了,就算有什么漏网亲族,和他划清关系还来不及呢。 行刑台下人山人海、人头攒动,驻扎刑台的几百京兵齐刷刷站在台后,一众百姓压低着声音议论纷纷。 何三水身后坐着的是监司刘大人,他微微侧头瞥了一眼,刘大人端坐在上,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死人”。 赫连镛没这么快死,但他死定了,凡是上了这台子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屎尿横流,污血飞溅,任凭再大的本事再高的胆魄,也熬不住三千六百刀剜肉之痛。 听说这位反贼汉子在行刑前还食肉三斤,饮酒二升,等会儿估计有的屙屎了。 赫连镛没有被卸下重枷,就这么跪了三刻时间,慢慢的笔直的腰杆就被压弯下去。 那众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写道:“兖州谋反大逆者,赫连镛,按律凌迟,三千六百刀。” 时辰差不多了,刘大人只是挥了挥手,就有卒子心领神会,架起赫连镛,卸去枷锁,扒个精光,捆缚在一人高的木桩上。 台下居然有妇人对赫连镛的健硕身材评头论足,甚至有胆子极大的妇人失神惊呼道,“这翘子真大啊……” 惹得一阵哄笑。 似乎是这婆娘的男人大骂道:“臭婆娘,你也把衣服扒了站他对面去,看他的翘子会不会更大!” 第6章 凌迟 何三水不敢使唤京兵,自己取了一副麻核桃,对赫连镛说道:“这位爷,得罪了。” 赫连镛知道流程,这副麻核桃是用来塞嘴的,不是防他吼叫,而是怕他受不了凌迟的苦痛咬舌自尽。 但其实咬舌自尽都是谣传,就算是真咬断了,也不致死,纯粹就只是怕他好死不死,再骂些犯上位忌讳的话,连带行刑众人都要遭到无妄之灾。 赫连镛颇为配合地张开嘴巴,何三水轻手把麻核桃塞了进去,顿了顿,不敢多言语,心里说了句,“撑住。” 何三水很少见到这么安静的犯人,他宁可这会儿赫连镛怒骂他祖宗十八代,朝他脸上吐口水,他都可以欣然接受甚至唾面自干。 有时候被砍头的犯人也会大喊一声,“老子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其实不然,一天之中当属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传说人在这时候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死了,连鬼都做不成。 像赫连镛这样存死志的犯人,何三水怕他真就但求速死。 前三天里,何三水和赫连镛的性命可以说是休戚与共,赫连镛要是支持不住,早死了,何三水也绝对落不了好下场。 忽然,何三水望向人群,眼神一凌,面露凶光。 他居然在场下众人中看到了儿子何四。 他虽然是刽子手,但是今日作为剥落客,行刑示众的场景太过血腥,打心眼里不愿让儿子旁观。 何三水相信妻子一定把自己的告诫转达了,只得在心中暗骂一声,“这臭小子,一点都没把我交代的话听进去。” 何三水手下有近百条人命,一瞪眼,自然有杀气迸现,虽然只针对何四一人,但台下观众竟也有不少噤声,被其骇住。 正如诗云:“恰如刽子气雄豪,便向咽喉下一刀。五脏肝心皆砉出,方知王法不相饶。” 何四对着父亲讪笑一下,假意退出人群,实则绕了一个圈子,避开父亲的视线,不多时又折返回来。 此时的人群中,一个粗布麻衣的男子双手正牢牢按住一位少年的双肩。 何三水瞪向何四时,赫连镛的目光也发现了这一大一小两人,只一触就游移开去,仿佛并不相识。 男人用武夫传音入密的手段,警告少年:“沉住气,要是被发现了,我们的约定就此作废。” 男子一对手掌如同鹰爪钳住兔子一般,钳制住少年双肩筋骨,叫他有力使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受刑。 有卒子高喊道:“午时三刻已到!” 刘大人也不说话,还是一摆手,一如前几日斩首时候等着“斩讫报来”一样。 “喝!” 何三水突然暴喝一声,毫无预兆地蓄力一掌打在赫连镛胸口,受到闷掌的赫连镛脸色煞白,呼吸变得急促。 何三水见势捏刀向前,寒光一闪,右手旋转如飞花飘落,银亮亮的刀子眨眼间削下赫连镛的左胸上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那被旋掉肉的胸膛上犹如一个黑窟窿。 竟没有多少血液流出,是因为何三水先前那一掌拍得赫连镛的心脏骤缩,绷住了血管,于是胸口附近流出的血自然也就少了。 旁边报数的卒子大喊一声,“第一刀!” 何三水刀尖一挑,这一块肉钱便被挑上了天空,按规矩,这第一刀是用来祭天的。 一般五百刀的犯人都是剐钱肉,也就是一片肉有铜钱大小,而三千六百刀的,那就得用鱼鳞剐了。 倒不是怕一个赫连镛身上剐不下三千多片肉,毕竟一只京城地道的烤鸭都能片下一百零八薄片呢,纯粹就会怕伤口大了止不住血,人很快就死了。 这三千六百刀可是至少要剐三天的。 何三水自顾自换下一把新刀。 凌迟在犯人身上的头三刀一定要用新刀,这是行当里的老规矩,何三水当年跟着师父学时,首堂课就是用刀的礼法。 第二刀来得很快,又将赫连镛的右乳给削了下来,何三水将这块胸脯头用力摔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第二刀!”卒子在一边报数,第二刀是谢地。 何三水暗骂这个卒子不懂规矩。 刽子手不是个好干的活计,首先要掌握割肉的分寸,判下的刀数,一刀不能少,一刀不能多,历史上也曾有过记载,一个犯人在被凌迟后,其家属当场清点肉块时发现多了一刀,于是上诉朝廷,那施刑的刽子手便被下令处死了。 因为凌迟饶三刀的规矩,是用以彰显天、地、人的慈悲,平白无故少饶一刀,是天不慈悲还是地不慈悲,抑或皇帝不慈悲? 那肯定是刽子手找死了。 所以这行当后来索性放弃了数肉的习惯,每割一刀便丢到地上,时不时会有野狗、乌鸦和老鹰将那些人肉块叼走分食。 看戏的老百姓此时已经全都噤住了声,把守的京兵们也木讷地看着何三水施展他干净利落的俊俏手艺。 何三水将那块肉倏地一下向天上抛去,高高跃上天,仿佛停滞了一般,接着飞快地砸向台下的人群,啪叽一声掉在一个癞痢头上,那人怪叫一声,两手胡乱挥打着脸,受刑的赫连镛还没有失禁,他却先吓得屙了裤子。 一只野狗从人群中窜了出来,用鼻子嗅了嗅地上的皮肉,接着伸出舌头将那片肉卷起来叼在口中,细细密密的尖牙嘎吱嘎吱地嚼起来,涎水粘在胡须上,亮晶晶的,看起来它吃得十分满意。 监司刘大人眼见这一幕,乐了。 想起一段前朝往事。 当时离朝还未入关,太祖皇帝率领大军数十万,直逼京城,太祖皇帝对一位翼朝武将十分欣赏的,曾多次劝降,那名武将死守城门,竟短暂逼退过离朝军队。 而就是这么一位本该配享武庙的武将,却在太祖皇帝退兵后被朝中大臣弹劾私通卖国之罪,翼朝末代皇帝听信谗言,将其判处凌迟极刑。 而当时观刑的百姓见到这武将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的凌迟场面,非但不怕,反倒争相从刽子手手里抢刚剐下来的钱肉吃,有的争抢不到,便高声呼价购买,还有人为争抢刚开膛取出的肠胃大打出手,只为生啖就酒。 鲜血从这些“吃人的人”的齿颊之间流下。 还有因没有抢到或买到肉的百姓,只得是将其遗骨架以刀斧碎磔泄愤。 相比之下,刘大人觉得现在的百姓真是太胆小了。 但是胆小了好啊。 所有百姓都这么胆小的话,那天下就太平了。 第7章 飞刀 何四藏在人群中,右手虚握小刀,眼里不见犯人惨状,而是学着父亲的手法,目中似有精光涌现。 何三水的第三刀是极为惊悚,是从赫连镛头上下刀,削开顶上皮肉,让脑门上的皮肉耷拉下来,覆盖住双眼,这是为了避免他和刽子手四目相对时的尴尬和诡异,更是教他不至于死不瞑目,记牢自己的样貌,死后还要在地下咒怨。 计数的卒子报完第二刀,又喊道第三刀。 何三水看着赫连镛的状态,胸口两处乌洞洞的伤口血流得并不多,主要原因就在他先前那一掌起效果了。 到目前为止,前三刀十分顺利,是个好的开头。何三水换上第四把刀,这就要一直用到最后了,今天一共要割三百六十刀,何三水心里很清楚,后面才是重头戏。 割第四刀时,卒子识相的不再报数,这让何三水欣慰不少。 割到第十五刀时,赫连镛的左胸正好被割掉一块拳头大小的血肉,露出两根肋骨,肋骨之间覆盖了一层薄膜,那颗猩红的心脏竭力地跳动着,活像一条被渔网笼住不停打摆的包头鱼,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出来。 何三水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压下心中翻涌的不适,他自然是刽子手中的好手,但凌迟这事,也不是年年有,许多刽子手干到离退也不曾亲身经历过一次。 是监司刘大人看着受刑的赫连镛,神色有些不满,赫连镛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绝望胆寒的表情,即使在被剜肉也没有尖叫过,当然,他嘴里塞着麻核桃也叫不出完整的话,但至少还可以含糊不清地呜咽不是吗? 换做常人,早已面目狰狞、屎尿失禁,十几刀下来还没有人能清醒着,必须劈头盖脸浇一盆酸醋才能继续。 赫连镛的下巴脱臼了,自己咬的,嘴巴合不上去,一对麻核桃已经变成细碎,从他嘴里流出,混着猩红的血水。 一位卒子看出门道,弯腰对刘大人说了什么。 刘大人一挥手,有京兵附耳过来,片刻后点点头,快步走到赫连镛身前,一个托掌击打在他下颚,将其下巴复位。 刘大人面上噙着残忍的笑容,他不着急,挨十五刀不动声色只能算血勇,接下来再遭受三次“挨千刀”还有余裕呢,他不信有人能忍受得住。 上天赐予了赫连镛完好的人形,而何三水的工作就是将这副完好的皮囊摧毁得一干二净。 赫连镛不胖不瘦,肌肉腱实,久经沙场,虽然皮肤糙了点,但肌肉经络恰到好处,韧而不硬,只要顺着脉络走,便游刃有余。 何三水为保守起见,还是给赫连镛身上浇上一桶冷水,收束血管,防止他大出血,如果冷水闭不住伤口,那就再换酸醋。 还未塞上新的一副麻核桃,冰冷的酸醋慢慢舔舐过伤口,就像是野兽带着倒刺的舌头,赫连镛苍白嘴唇抖得像个筛子,却愣是强忍着没发出哀嚎。 台下一众看客之中,何肆的背后。 “想清楚了没有?是选择你师父还是你父亲?”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传音问道。 他身前的少年紧咬牙关,双目赤红,宛如一头愤怒的公牛。 少年撵着舌头说出两个字:“父!亲!” 男子一脸无谓,拍拍少年肩膀,说道:“那就走吧,别看了。” 两人在赫连镛游街示众之时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奈何京兵严防死守,远在三丈开外的他们根本找不到机会仅凭暗器一击毙命,帮赫连镛免去凌迟苦痛。 名为孟闻礼的少年心中悲愤不已,心中暗暗咆哮,要是有一把三石弓在手就好了,可惜这里是京城,先生带着他混入城已经极为不易了。 今日被凌迟的是自己的师父,而三日后凌迟五百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孟钊。 孟闻礼难做抉择,先生虽然神通广大,但是武功并不是当世绝顶,当然是没有那劫法场的本领。 不过身处台下,不考虑脱身,一发暗器让师父死个痛快的本事还是有的,只是那样,今日怕是要插翅难飞了,即便是侥幸逃离,那三日后呢?任由父亲承受凌迟之痛的死去吗? 这苦苦求来,仅有一次的出手机会,只能帮其中一位免去凌迟的苦楚,是选择师父还是父亲? 少年左右为难、摇摆不定时,赫连镛已经被剐了十五刀了。 先生聚音成线,声音不穿六耳:“你师父倒也是条汉子,未必禁受不住头天的三百六十刀,等到晚上寄监的时候,他自会选择,真的想死又有何难,何须他人相帮?” 孟闻礼攥紧拳头,虽然于心不忍,脚步已有了迈动离去的趋势。 见少年似乎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男人反倒又开始说些扎心窝子的话来:“前提是今晚他的手脚筋脉不曾被挑断……毕竟经过凌迟苦痛的人,能痛快地死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孟闻礼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眼里含泪,低声道:“先生,我想好了,还是请您出手送师父一程吧。” “哟,改主意了?说好的我只出手一次,是师父比父亲重要?” 孟闻礼咬着牙:“是三千六百刀比五百刀多得多。” 男人点点头,有些赞许道:“这也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们说话间,何三水已经替赫连镛塞上第二副麻核桃,准备着手下第十六刀。 孟闻礼见状,终于下定决心,哀求道:“先生,快些出手吧。” “不急,十五刀都挨了,不差多一两刀的,我们先把话说清楚,你最好绝了三日之后自行出手的想法,第一,你本事不够,做不到的;第二,就算你能做到,你也自身难保,你这条命是已经卖给我的,不能就这么死了;第三就是我答应过的事情,没有留空子的说法,这二人,你只能选一个,另一个,就必须死于凌迟,我出手后,便会带你离开京城,这是规矩。听明白了吗?” 孟闻礼闻言簌簌发抖,面上再无血色。 台下何四就站在这二人身前,奇怪的是他没有听到一星半点二人的谈话内容,只是看着父亲施刀,手痒难耐,不自觉掏出小刀,依样画葫芦起来,待到第十五刀间歇,何四才确定,原来凌迟的手艺也不过如此,翻来覆去就四个手法,没有更多新意了。 何四已经囫囵学了个大概,但他打算继续看下去,因为还不确定父亲的手法有没有全部施展出来。 忽然,一阵寒风从何四耳边穿过,何四后颈汗毛竖立,间不容发的时刻,何四的双眼已经锁定住那一枚飞向台上的飞镖。 速度极快,但是他能看清,飞镖正直直朝着赫连镛和父亲的方向矢去。 “爹!”何四惊叫一声,就以为这暗器是向着父亲而去。 在声音传出之时,何四竟然已经鬼使神差般的做出反应,一挥手,将手中短刀投掷出去。 短刀迅疾如雷,电光石火间就追上了飞镖。 “锵”的一声,短刀和飞镖相击,同时掉落地台。 第8章 伏矢 不知是何人大吼一声:“有人劫法场,列阵!捉贼!” 菜市口四周排屋上竟有密密麻麻的数百弓箭手冒出,张弓搭弦,瞄准法场方向。 围观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场面当时变得哗然诪张起来,人群乱作一团,纷纷推攘奔逃,匝地烟尘。 那麻衣先生没想到自己竟会失手,却是处变不惊,趁乱拉着孟闻礼,隐匿于人群之中。 只有呆立原地的何四,不敢反抗,被数名京兵拿下,按在地面。 本来麻衣先生对于出手之后如何脱身还有些头疼,但被这少年一通搅和,加之他出手极为隐蔽,留了七分力道,想来是在场之人无能看出他的出手,现在所有的视线全被这位少年吸引,让他想要趁乱脱身似乎都变得简单起来。 但他并不着急,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找到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麻衣男子啧啧称奇,心道,“好快的手法,好准的眼力,没想这少年的伏矢魄竟然如此强大,就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 人的三魂七魄中有一魄名为伏矢,在眉心轮上,主管思想和意识,顾名思义,凭借此魄能力,能空手抓住飞来的箭矢,故称为伏矢。 当然这需得一番虔诚刻苦的修炼。 两位京兵将何四反提双手,脚踩肩胛,扣在地上。 何四顾不得吃痛,大惊失色,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法场森严,自己贸然飞刀出手,与搅乱法场何异? 这是谋大逆的死罪。 何四被两名京兵“制服”的同时,更多的京兵也在控制散乱的人群。 远处牌楼上似乎是有人下达命令,弓箭手齐齐张弓,一轮弓箭轮射在地上,箭羽破空发出“咻咻”的声响,无一人中箭,只是以一轮箭矢巧妙地画地为牢,圈禁住在场百姓。 这种训练有素的弓兵显然不会是巡捕三营出身,应该是上直军中的精兵。 大离京城西市斩首,东市凌迟,所以这一批弓兵极有可能是禁军上直二十六卫中的羽林左卫,负责卫戍皇城东面。 五十人京兵隶属左都督府英武卫,乃是同一队伍之人,小队队长兼总旗官许应臣拔刀朝天厉喝一声道:“再有擅动者,格杀勿论!” 哗然的景象瞬间寂静,原本只是看戏的百姓在军威之下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何三水见自己儿子被按在地上,直接抛下手中小刀,跳下台来。 其他几名欲要擒拿何四却慢了一步无处下手的英武卫京兵见状,纷纷拔出佩刀来,登时几把寒光凌凌的长刀就挡在何三水身前。 何三水到底是杀人近百的刽子手,半点不张皇,甚至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说道:“军爷……军爷,误会啊,这是我儿子何四,你们刚才也听到他叫我爹了吧?” “爹……爹!”何四只能抬眼看着父亲,被两位壮实的英武卫大力辗在地上,让他一阵胸闷,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爹在呢,别怕。”何三水挤出勉强的笑容,有些底气不足地安慰道。 此时监司刘大人再也安坐不住,站起身来,头上一个履职不力的罪名已然扣上,脸色阴沉得可怕。 刘大人从台上走下,似乎是觉得眼前的何三水碍眼,从背后一脚就将其踹倒在地,阴恻恻道:“这反贼是你儿子?” 竟直接将反贼的帽子安于何四头上。 何三水这一脚挨得极重,挣扎两下才回过神了,跪伏地上,转身对着刘大人解释道:“刘大人,误会啊,我儿子呀不是什么反贼。” 刘大人只是冷声说道:“扰乱法场罪同大逆。” 何四见父亲被踹,不知从哪里榨出一股力气,原本不做挣扎的他,硬生生抬起胸膛,声音沙哑道:“我不是反贼,是有人使暗器,我只是出手阻拦。” 旋即响起“咔咔”两声,何四的反抗引动英武卫的暴戾,竟是直接将其双臂给拧脱臼了。 何四发出凄厉惨叫,比那遭受凌迟的赫连镛的叫声都大。 两人顺势松开擒拿,任由何四像条蛆虫一般伏在地里,一人眼神玩味,看其痛苦地扭曲,蹲下身去,便将制式长刀架到在何四肩颈之上。 何四感受到寒锋凌冽,不敢再动唤一下。 那人对着何四讥笑道:“还以为你小子有点东西,没想到也是条软虫,脱臼而已,人家凌迟都没你叫得惨。” 刘大人也是极为忌惮这些兵痞丘八,都督府的英武卫他指挥不了,上直军更是皇上亲卫,他一个小小的刑部监司只能把怒气发泄在何三水身上,但也只是踹了一脚而已,这两名英武卫倒好,直接卸了何三水儿子两条胳膊,而且极为暴力,可怜这小子的双臂恐怕是再难恢复如初了。 何三水见到儿子的惨状,当即砰砰磕头,额上渗出鲜血,大喊道:“刘大人,冤枉啊,我儿子才十四岁,他怎么会劫他老子的法场呢?” 刘大人不为所动,可怜那小子施展了一手飞刀打断暗器的俊俏手艺,此时回味起来,这小子的本事还真有些惊人,不过现在已经作废了便是。 身为总旗的队长许应臣眉头微皱,这下手狠辣的两人一位叫做卢治,一位叫做卢华,乃是上司百户的亲戚,平日做事颇为横行无忌,不服管束。 许应臣厉声道:“你们两个很闲吗,还不快去缉拿反贼!” 名为卢治的英武卫站起身来,双手一摊,反问道:“反贼,反贼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何四出手只是为了阻拦那一枚飞镖,而那投掷飞镖之人,此刻应当还在人群之中,但真正反贼落网之前,先找一个替罪羊总不会错的吧。 何四声嘶力竭道:“我不是反贼!” 这时候怎么能任由这英武卫给自己扣上罪名? 卢治一脚踹在何四脸上,骂道:“闭嘴,去你妈的直娘贼。” 何四倒是不想闭嘴,但是他被一脚在太阳穴,彻底晕死过去了。 接下来的一切纷乱便都无从感知了。 第9章 牢狱 何四头疼欲裂,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牢狱之中。 按照规矩,何四是在刑部隶下本地临昌县衙收监,等到审问流程下来,依照审问的部门不同,可能是被提牢提到刑部监或者是被押解到都督府监去。 白日里因反贼搅乱法场而被中断的凌迟赫连镛此刻也寄监在此。 何四只有一只眼睛能够完全睁开,还有一只眼睛连同半边脸都肿成一个大包,只能视物一线。 牢门紧闭,四面砖墙,只有一扇双层横竖交叉的木栅有光线透入,昏暗泛黄,应该是烛火。 何四茫然在砖砌的高铺上起身,也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处监牢,是何时辰。 何四一动身子,双臂传来剧痛,却是发现已经可以使唤双手,虽然还是很不灵便。 是已经被人正骨复位过了。 何四吃痛发出的呻吟不小,在幽闭无声的监牢中显得极为明显,就像十八层地狱中的恶鬼哀嚎,何四打了个寒颤,有些害怕。 忽然隔壁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隔壁那小子,你醒了没?” 何四宛如惊弓之鸟,问道:“是谁?” 对面那声音明显也会中气不足,说话间带着嘶嘶倒吸凉气的生硬:“赫连镛,被你那老子何三水凌迟的赫连镛。” 何四一听是反贼与自己言语,顿时闭嘴,不再回话。 他下意识地想法就是不能与反贼扯上关系,那可是要杀头的。 但何四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反贼牢牢的牵连在一起了,因为刑场上的那一飞刀。 何四依旧没有再说话,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其实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 见何四不搭理自己,赫连镛也懒得继续说话,一人躺在高铺上,品味着疼痛,今日只是遭受了凌迟的开胃菜,十五刀而已,不伤脏腑,死不了人的,此刻他手脚经脉都已被挑断,想寻死都难。 监牢里的时间流逝太过熬人,何四似乎能听到老远处疯子窸窣的碎念,能听到隔壁赫连镛倒吸凉气的忍痛,能听到有人发出病中的呻吟,能听到没心没肺的鼾声,能听到幽幽咽咽的哭声。 何四蜷缩身子,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无法分辨过了多久,只是害怕,仿佛身处空泛,融入不进这监牢中所囚犯人的任何一种状态里。 他想爹娘了,也想何花了。 不出意外的话,最迟不过明年,她会成为自己的婆娘。 可现在的自己,好像被认定成了反贼,天大的意外。 不知过了多久,何四听到牢房外有狱卒巡逻的脚步声。 隔壁的赫连镛突然大喊道:“有当差的没?老子饿了,要吃东西!” 那当差的狱卒听到赫连镛的喊话,还真就走近牢房,对着牢门冷声问道:“你要吃什么?” 语气虽冷,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当然是喝酒吃肉。” 那狱卒问道:“只有米粥,喝不喝?” 牢内直接传来赫连镛破口大骂的声音:“去你娘的蛋,老子要喝酒吃肉。” 狱卒脸色一黑,转身就走:“得,我看你还是饿着吧。” 赫连镛肆地笑着:“老子要吃狗肉,今天身上剐下来的肉多少都被野狗吃了,我要吃回来。” 旋即何四便听到了一阵骇人的咳嗽声,应该是赫连镛的笑声牵动了伤口,何四只觉得他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何四有些担心,这座监牢中也只有赫连镛算是自己的“熟人”了吧,他不会要死了吧。 何四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没事吧?” 咳嗽停下,隔壁传来怨念的声音:“怎的会没事?如果不是你小子今天那一记飞刀挡了暗器,我现在早就已经在地府排队喝孟婆汤了!” 何四震惊,连问道:“那暗器是杀你的?不是为了劫法场?” 赫连镛没好气道:“不然呢?” 何四辩解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救我爹。” 赫连镛咳出一口污血,混着浓痰粘在面上,摇了摇头,甩不下去,只能不去在意,对何四说道:“那暗器是冲着我来的,与你那刽子手父亲何干?” 何四有些尴尬道:“我不知道,我以为是冲我爹去的,而且当时你们挨得这么近……” “你连那暗器的走向都看不明白,却能飞刀将其击落,怪事,你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何四只愣了愣,含糊说道:“瞎猫撞上死耗子吧。” “你那老爹看你被临昌县的衙役架走了,就像失了魂一样,跪在地上自言自语。话说回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竟然关在一起了做了邻居。” 何四关心父亲有没有被自己牵连到,对着赫连镛问道:“我爹他没事吧?” 赫连镛说道:“没事,就是挨了顿打。” 何四松了一口气,这的确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却莫名对赫连镛这个反贼有些歉疚起来,问道:“那你没事吧。” 赫连镛故作轻松道:“我能有什么事情,不过横竖是个死。那时候你晕死过去了,你那老爹倒也有几分胆气,护着你,叫你别怕,说算命的说你能活八十四岁。” 何四有些悲凉地喃喃自语道:“今天早上还有人对我说,我的命势不错,可现在我已经在牢里了。” 何四惊觉过来,只觉得毛骨悚然,他想起那男人走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明明就告诫自己,自己印堂发黑,最近要少去人多的地方,小心牢狱之灾、无妄之祸。 这不都应验了? 牢房外的脚步声再次传来,那狱卒竟然去而复返,正拿着钥匙开门,铁链碰撞哗啦啦地响。 狱卒推开牢门,一手端着一碗没什么热气的白粥,一手拿了个陶罐,陶罐上还插着一根芦秆。 即便不是第一眼看到赫连镛身上的惨状了,狱卒还是倒吸一口凉气,触目惊心。 他冷着声音给自己壮胆,上前对着赫连镛问道:“粥,喝吗?” 赫连镛看着那个比何四也大不了多少的狱卒少年,想了想,说道:“喝。” 赫连镛又看到狱卒少年手上托着的陶罐,问道:“那是酒吗?” 狱卒点点头,说道:“是芦酒。” 赫连镛哈哈大笑起来,直夸他是个好小子。 狱卒少年就要弯腰扶起赫连镛,因为他手脚尽废,所以需要有人喂食。 刚回来的时候医官就已经喂了赫连镛一碗参汤吊命,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时辰了,他居然还有胃口要吃食。 按历法,凌迟的犯人从刑部监提出之后就不会再关回去,行刑这几日只要他不死,都要每晚寄监在当地县衙的监牢内,有人供吃供喝。 县令大人特别交代过,赫连镛一定不能在县监瘐毙,不然全衙门上下都要吃挂落,所以狱卒特别记挂着呢。 当然赫连镛要是死在刑场上那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是刽子手的责任,不过就算是犯人死在刀下,依旧要凌迟尸体到足数。 其实临昌县衙的牢狱,很黑,黑得无法想象。 不过是想舒服却也容易,在监牢最里边屋有高铺有桌子,要吃什么有什么。 何四与赫连镛便是受到这牢狱内最好的待遇了。 寻常犯人要先花五十吊,方许进这屋,再花三十吊,去掉链子,再花二十吊,可以地下打铺,要高铺又得三十吊,要吃福寿膏也行,一回就要花去五两银子。 只要钱到位,就算你在牢里想女人…… 这不行!想着呗。 第10章 为何造反 何四因为第二天就要被上头提走,加之何三水在衙门也有些香火情,托人打点了不少银子,也就没必要按流程先挨上一顿杀威棒,再剥落一遍银钱,而是直接安排到了最好的牢房里。 隔壁牢房的赫连镛看都不看狱卒少年手里的白粥,撇过头去,说道:“先喝酒。” “真难伺候,今天怎么没叫你死刑场上呢?”狱卒故作恶形恶相地瞪了赫连镛一眼,却是依言放下粥碗,将砸酒用的芦秆塞进他嘴里。 赫连镛笑了笑:“你得问隔壁那位‘少侠’,得亏了他,我才没死成,对了,施刀的那个还是他爹,我得感谢他们一家子。” 对于狱卒少年的诅咒赫连镛并未生气,如果今天能死在刑场上,对他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赫连镛深吸一大口芦酒,整个人都鲜活过来,就像婴儿吮吸乳汁一般陶醉,等到他松开芦秆,进口的那一节芦秆已是沾满血迹。 赫连镛长舒一口气,对狱卒说道:“你小子还不错,是个好东西。” 狱卒少年见他凄惨的模样,有些动容,问了一句傻话:“你好好的,为什么要造反啊?” 赫连镛白了他一眼,说道:“好好的?可你见过哪个活得好好的人会去造反的?当然是要饿死了呗。” 狱卒少年不信,反驳道:“你武功这么好,总不会混不到一口饭吃吧?” 赫连镛理所当然道:“爷爷我造反十年啊,打了大大小小几百场仗,没死,才拼杀出现在的身手。” 狱卒少年不知作何感想,只是说道:“狡辩。” 赫连镛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京城就是好啊,连京城的野狗都有人肉吃,但你知道京城外的百姓这会儿连树皮都没得吃吗?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你们京城里的人怎么会见识过。” 说到这里,赫连镛神色有些自豪:“哪像我现在,想死你们都不让,好吃好喝供着,我赫连镛如果不造反,这辈子还能吃喝到参汤?” 京城就是京城,不管外面如何烽火连天,京城依旧热闹繁盛,就算皇帝下马,江山易主又如何?天下还是这点江山,百姓还是天子子民。 所以有人说,天子脚下,百姓安乐却性愚。 赫连镛闭上双眼,感慨道:“老百姓,只要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这世道,要是能活下去,老百姓宁可当狗也不去当反贼啊……” 何四渐渐的再听不到隔壁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狱卒少年安静地给赫连镛喂完芦酒和白粥,起身离开牢房。 何四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给他送饭,他也不敢叫唤。 按照赫连镛的语气不难推断,那施展飞刀之人并未落网,而自己现在身陷囹圄,处境十分不妙…… 过了片刻,何四垂头,声不可闻:“娘,我没事,你可别哭啊……” 父亲的脾气不好,现在肯定怪罪娘亲,说不定已经动手打骂了,自己不在,不知道两位姐姐有没有胆子护着娘亲。 算了,护也护不住,只会三个人都遭打骂罢了。 …… 墩叙巷的夜色里,何家,瞽目的齐柔本是一对死灰色的双眼,她本就天生眼疾,流不出泪,此刻已是被涨成了鲜红色。 除了双眼,她的脸颊也是鲜红色,赫然浮现着几个掌印。 何三水怪她没有看好何四,任由他去了菜市口才造成如今的现状,回到家中二话不说就是几个巴掌。 何花却是罕有的刚强了一次,护在母亲身前,这个没读过书的女人,第一次如此的思维敏捷,分析道如今一家四口都没有入狱,说明何四并没有被定性为反贼。 而且何四是被当地县衙收监,并没有进左军都督府的大狱,甚至父亲还可以托关系花钱打点,让何四在牢房中能住得舒服点,也许事情并没有像父亲想象得这么严重,说不定只是协助刑部调查而已。 鼻青脸肿的何三水坐在前屋喝着闷酒,两个女儿都在里屋陪着母亲。 时间从来不偏不倚,觉着它漫长的,只有煎熬中的人。 天符六年,二月廿二。 日头照常升起,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夜没睡的何三水一家早早就在临昌县衙的牢狱面前候着。 花了三十两银子打点,就为了见何四一面。 何三水请衙门大牢的牢头从中疏通,得到消息今天提牢就要将何四提到刑部去审问,他们虽然不能探监,却可以在提送的时候远远见上何四一面。 如果来的提牢是熟人或者好相与,递上一袋银子,也未必不能上前说上几句话。 没过一会儿,刑部提牢就在临昌典史的相迎下走进了县衙监牢。 一会儿时间,牢头就走出监牢大门,对着远处的何三水一家招手。 何三水赶忙上前,卑微地弯着腰。 牢头拍拍何三水的肩膀,笑吟吟道:“老三啊,刑部来的提牢大人名叫朱正青,为人和善,平素极好说话,你放心,肯定能叫你见着儿子。” 何三水赶忙递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大概有小二十两。 “劳烦头翁与提牢大人说些好话,如果能让我和我那儿子说上几句的话,何三水感激不尽。” 牢头不收银子,却是一本正经道:“老三你这是干什么,快收回去,我人微言轻,只能保你们远远的和儿子见上一面,没看到是典史大人陪同而来的吗,我能说上什么话?” 何三水心领神会,又递出一袋银子,连忙说道:“劳烦头翁与典史大人说些好话。” 牢头任由何三水将两袋银子塞入自己的怀揣内,拍拍何三水的肩膀,让他只管放心,就脚步匆匆回到牢中。 不多时候,何四就在几名狱卒的押解下走出了临昌县监牢。 狱卒没有出门,直接将何四交接给了门口等候的六名壮班。 提牢朱正青和县衙典史似乎相谈甚欢,站在监牢大门口,没有就此离去的意思。 六名负责押送的荷刀壮班站直身子,目不斜视。 任由身负镣铐何四茫然站在牢狱门口。 门内牢头朝着何三水招了招手,使了个眼神。 何三水心领神会,对着妻子和女儿说道:“我过去一下,你们就别跟着了,远远看着就好,人多了碍事。” 齐柔不迭摇头,拉住何三水的衣袖,说道:“不行,我要过去,我看不见的。” 何花何叶两姐妹也想跟着,却根本不敢触怒父亲。 何三水罕见的没有动怒,拉着齐柔的手,说道:“那你少说话。” 齐柔双眼通红,忙不迭点头。 第11章 仪銮卫 就在何四仓皇四顾的时候,却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走来,父亲搀扶着母亲,两人看上去精神都不太好,父亲的脸上更是披青挂彩。 何四不知道自己现在披头散发的鬼样子才是真破落。 肿着的半边脸已经淤散成一片青黄色,双手因为脱臼过此刻还是很不灵便的垂落,手腕被新添的镣铐磨破皮肤带着血迹,浑身上下都是牢狱中阴暗潮湿的酸臭味。 何四上前一步,身上链子叮哐作响。 何三水见到儿子的惨状,心疼不已,齐柔倒还好,因为她看不见。 何三水张了张嘴,喝了一晚上的闷酒,只是在肚子里酿出一句徒然的问候,“小四,没事吧?” 何四点点头,故作轻松道:“好着呢。” 齐柔紧紧抓住何四双手,何四这才看到她脸上还没完全退去的巴掌印。 何四轻声道:“爹,你别欺负娘了,我在牢里都没挨打,娘在家里怎么就挨了打呢?” 何三水没有回答,只是交代道:“你机灵点,到了刑部可别不说话啊,老实交代就好,也别怕,只要刑部大人调查清楚,不用多久就能回家了。” 何四点点头,父亲这番安慰的确没有什么说服力。 齐柔拉着儿子的手,还未说话就哽咽起来:“儿啊,你要照顾好自己,花儿说等你回家,就成亲。” 何四勉强朝母亲笑了笑,看了一眼远处的何花,低声说道:“知道了。” 三人只来得及说了没几句话,朱大人就拱手与典史道别,翻身上马。 六名壮班动了起来,两人负责押送何四,另外四人两前两后,负责必要时的喝道、开道工作。 何三水拉着齐柔的手,默默让出道来,看着儿子被押解离去。 大离京城名为朝奉城,离朝从关外彦天城迁都至此不过数十年,改原先的幽州府为如今的天奉府。 彦天城也成为陪都,五代皇帝两都巡幸,直至喜帝天祐年间才彻底定都朝奉城。 何四走到天奉府刑部大门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时辰。 何四发现只有自己的脚力最弱,那六个一路押送的壮班都不觉疲累,偶尔遇见凑热闹的百姓时,壮班一声喝道,吓退旁人,倒是自己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路随行给提牢朱大人牵马的小吏也是脚步轻快,只有自己的脚踝已经磨出鲜血。 其中一位知悉朱大人性子的壮班嘲笑何四道:“这就走不动了?人家发配边疆的犯人都没你这么虚的。” 兴许是朱大人真的性子极好,另一位壮班也不忌讳道:“还是你小子级别不够,配不上囚车,害得我们也陪你走道儿,没有马骑。” 朱大人闻言呵呵一笑,玩笑道:“呵呵,倒是我不合群了,下次注意。” 吓得那个壮班脸色一变,怀疑是不是自己嘴贱惹得大人不快了,直到看到朱大人脸上的和煦笑意,这才放心下来,他应该是真的在说玩笑话。 何四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级别不够,用不上囚车,手上也只是镣铐而不是“三木”枷具,这证明了自己并没有受到反贼应有的待遇。 路上何四想明白这点,当即就要热泪盈眶,这真是万幸了。 提牢收了何三水的银子,也不好对何四太过严苛,只是面带疑惑地问道:“你这小子,怎的要哭了,才走几步路不至于吧?” 何四唯唯诺诺,说道:“回大人的话,小子天生胆小。” 几个壮班乐了,“就老三儿子这点胆子,哪有一点反贼的样子?” 何四眼睛偷偷瞄了一眼马上的朱大人,颇为委屈道:“我本来就不是反贼啊。” 朱大人神情忽然淡漠起来,只是冷冷说道:“不管你这是真话也好假话也罢,你自己说的都不算,到了刑部,几位大人自有定论。” 何四老老实实闭嘴,不再自作聪明,他想起了临行前,赫连镛对他的告诫。 昨夜赫连镛与他说了一夜的话,大部分何四都忘了,有几句却记得真切,今日被提出牢房时,赫连镛哈哈大笑,对他说:“小子,咱这一别估计就再无相见之日了,你小子胆子不小,可惜装相不行,少些自作聪明,否则去了刑部,少不了要挨打。” 何四满面愁容,丧气道:“您可闭嘴吧,你比我爹还了解我?” 赫连镛说道:“谁说父母就一定了解孩子的?” 何四忽然觉得赫连镛说得对,自己在父亲眼里是什么样子? 胆小内向、沉默寡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自己是这样的人吗?显然不是。 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反贼说一夜的话呢,可能是当时的境地让自己害怕吧,也可能是可怜他,毕竟他就要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还要被好生相待,活活凌迟两天,何四不禁对他生出些许敬意,生死之间,有大勇者,面不改色,谈笑风生。 回想起来,原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 何四先被关到了刑部大牢,因为不知道大人何时召见,故而又免去了一顿杀威棒。 何四打量着刑部大牢的环境,竟然比临昌县监牢要差上许多。 牢房中阴暗潮湿,无铺无席,无桌无椅,狭小逼仄,只够人立或者倚墙坐地,想躺平都不行。 他不知道自己在临昌县牢狱中住得是顶好的牢房,而到了这刑部大牢,遭遇的才是锒铛入狱的犯人无处打点、无人照拂的真实处地。 巳时正,刑部来了两位稀客,都尉司隶下两名仪銮司校尉。 说是要旁听刑部审查,按律法这叫做“听记”,这不是常有之事。 何四还没有被提出牢狱,但主审人已定,是刑部两位正六品主事之一的封著,封大人。 都尉司又叫亲军都尉府,是皇帝亲统的军事机构,其下设的仪銮司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两名仪銮司校尉年纪轻轻,一人身着麒麟服,一人衣袍斗牛带飞鱼纹。 《大离舆服志》中将官服分为七等;一品蟒,二品飞鱼,三品斗牛,四、五品麒麟,六、七品虎、彪。 大离朝的校尉是武散阶之一,六品,比临昌县令的官阶都要高上一级,和刑部主事封著同级。 天符帝生性豁达,好玩乐,总是赐服下臣,以至于大离朝现在百姓也敢在私下冒滥玉带,着蟒龙、飞鱼、斗牛服色,而武官也经常僭用公侯服色。 只是两位校尉用不着僭越,他们的服色本来就是天符帝亲赐。 麒麟服仪銮卫名为温玉勇,斗牛服仪銮卫名为李嗣冲。 第12章 先刑后审 一位员外郎出面相迎,温玉勇不值一提,武官而已,历朝历代向来重文轻武,而李嗣冲却是当今太子从小相伴的伴当,不得不郑重对待。 寒暄几句后,二人说明来意,员外郎不想插手此事,借口公务繁重离场,就把封著给推了出来。 封著为人刚直,不屑虚与委蛇,明白二人是前来“听记”的,也不客道一番,直接提点犯人何四上堂。 何四很快就被几名壮班押上刑部大堂,他此刻已被解了刑具。 厅堂高挂“明镜高悬”的横匾,正堂位坐主审官封著,封著没有蓄胡,却是满脸胡青,不说话时气势威武,有些吓人。 两位仪銮卫坐在下首,各自饮茶。 厅堂两侧是森严寂静,皂班列队,手持棍棒,面目严肃。 何四哪敢抬头高看,一路任人牵引,低头看脚,等到站定躺下,不等卒子推搡,就先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封著眉头一皱,一般而言,有资格在刑部大堂提审的犯人,都不是寻常之辈,很少就如此胆小失态的。 临昌县知县今早就派人送来何四的生平履历,简直可以说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这辈子没出过京畿不说,连附郭两县毗邻的太平县地界都没去过几次。 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反贼有所联系? 除非恶意捏造。 毕竟想要给一个市井小民织罗一个罪名太简单不过了。 惊堂木一拍,封著明知故问道:“堂下何人?” “小的名叫何四。”何四将头贴在地上,战战兢兢,然后又鬼使神差地补充一句,“放肆的肆。” 他想起自己在茶肆遇到的那个怪人,说自己的名字运势不错,但要取大写的肆,也是放肆的肆。 “嚯!好个放肆的肆。” 还不待到堂上主事说话,仪銮卫李嗣冲便先讥笑出声。 一旁的温玉勇也附和笑道:“不如先打十大板,看这小子还敢不敢放肆。” 李嗣冲点点头,转头看向封著,说道,“封大人,我看这小子不老实,不如咱们先刑后审?” 何四闻言,面色倏得变白,汗如雨下,嘴唇筛动,心道,“鬼迷心窍,那相命的误我啊。” 封著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只说道:“不合规矩。” 他心中不屑,“咱们?谁和你是咱们,我是官你们是军,岂能混为一谈?你们只是来听记的好吗?” 李嗣冲笑了笑,没再说话。 何四见逃过一劫,松了一口气,父亲何三水也勉强算作刑部差役,清楚其中门道,一般来说,十大板不掺水分地打下来,就足够叫人血肉模糊,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封著招手道:“呈证物来。” 皂班端上木盘,盘中有两把小刀,一把长约七寸,磨得十分锋利,白光闪闪,就是刀背处有明显的锻打和淬火的痕迹没有处理,显得有些粗糙,除此之外,刀刃还豁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另一把只有刀形,两边都是刃口,看着十分锐利,说是飞镖更贴切些,明显是好铁好锻的上品器物。 封著问道:“哪一把是你的?” 何四跪直了身子,看着快班端来的盘子,指认那把粗糙的小刀,回答道:“回大人的话,这一把是小人的。” 封著说道:“你且从实招来,昨日你为何要在刑场出手?你可知这是谋大逆的死罪?” 大离朝律法中,谋大逆泛指犯上作乱、危害皇权的行为,按律为首者十六以上绞刑,母女、妻妾、姊妹入部曲为妓,资财、田宅没官;祖孙、兄弟、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 何四又跪伏下去,高呼冤枉。 封著问道:“你有何呈诉?” 何四说道:“小人昨日只是在菜市口观刑,本想要学些凌迟手法,却见那反贼投射出的暗器朝着我父亲的方向飞去,我父亲就是何三水,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我当时手一下快过了脑子,不知怎的就飞刀了,然后就被擒了……” 温玉勇抿了一口茶,只觉得饶有趣味。 昨夜在临昌县监牢内,当时相邻两间牢房的赫连镛与何四根本不知道隔墙有耳,几名仪銮卫就站立牢门之外,将其言语悉数记录在册。 故而不论何四此时如何装相,在他二人眼中都只是百拙千丑的幺麽小丑而已。 你虽是清白之身,却是自作聪明,在两位刑名高手前装模作样,合该自讨苦吃。 封著又问道:“你观刑为何带刀?” 何四答道:“小人自六岁时跟随父亲学习手艺,从此刀不离身,以后也是要做刑部的行刑差役的。” 第13章 收监再审 何四知道如今退无可退,他能徒手抓取飞空蚊蝇、刀断蝶翅,眼力自然极好。 一伸手,便接住银子。 只是这枚银子上蕴含的力道之大,竟让何四的肩胛关节衔接处一阵剧痛,手掌都有些麻木。 何四咬牙忍住痛呼。 李嗣冲有些满意,“不错,有些眼力见儿,反应也快。” “李大人!”封著不满,这两位武人居然如此罔顾公堂威严。 李嗣冲不做理会,随即第二枚银子射出,速度更快。 何四来不及思考,一手银子跟着掷出,两枚暗器一般的银子在空中交错,并未交击。 李嗣冲随手接下何四投出的银子。 何四用头接下李嗣冲投出的银子。 何四栽倒在地,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驴踢了一脚,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脑子就像散了黄的鸡蛋一般。 温玉勇见状拍腿大笑:“确实是个废物。” 何四在地上挣扎着,稍稍缓过一阵疼痛,就立刻支起身子,跪回原位,瑟瑟发抖。 李嗣冲眼神平静,意味深长道:“何四,你有点让我失望啊。” 何四将头抵在地上,小声解释道:“小人只会使刀。” 李嗣冲想了想,看向端着证物的皂隶,说道:“你要使刀倒也无妨……” 李嗣冲话未说完,就被上座的封著厉声打断,“李大人!管中窥豹即可。” 李嗣冲摇摇头,说道:“方才一试,只能说明他有些眼力见儿,功夫嘛,就算有也是稀松平常,但不排除他藏拙的可能,不如我就取物证飞镖再试一试?他再敢藏拙,就要小命不保。” 何四冷汗涔涔,这位大人竟然如此视人命如草芥草,当即呼喊求饶道:“小人决计没有藏拙,小人是真不会功夫啊!” 封著冷声道:“李大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插手公堂,还请适可而止!” 李嗣冲一脸无谓,拱了拱手,笑道:“倒是我二人僭越了,那封大人您继续。” 封著本就不喜外司“听记”,李嗣冲二人居然还敢光明正大插手公堂,隐忍至此也就不再遮敛不满,一拍惊堂木,说道:“罢了,证据不足,先打人犯二十笞杖,收监再审。” 几个掌刑皂班先是面面相觑,又看着主事大人,不敢相信第一次提审就如此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封著脸色一沉,怒骂道:“你们几个耳朵聋了,是我说的话不管用了,还是在等谁的金口玉言?” 两名皂班一缩脖子,连忙出手将何四按倒在地。 另外两名高举笞杖,狠狠抡下。 何四下意识的惊呼出声,却是眉头一挑,这板子打在身上远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旋即明白过来,这是父亲何三水与自己说过的,皂班打板子的手艺,就如同刽子手使刀的手艺一般。 各地衙门掌刑的皂班,必定有几个打人技艺无比稔熟的,都是师传手段,代代相传。 凡为皂班的,预先操练这打人的技巧,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上,拿小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不准打破。 等到打完里的豆腐都烂了,外而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不动,这方是第一能手。 这等手活下,寻常人看不出轻重,有些犯人虽然打得皮破血流,却是骨肉不伤;也有些向死里打的,但见皮肤红肿,而内里却受伤甚重。 何四这就是挨着了前者。 何四不是傻子,连连配合发出哀嚎,直到二十板子挨完,他凄厉的呼喊声都不曾停下。 温玉勇看了一眼封著,啧啧笑道:“封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封著艴然不悦,冷哼一声,直接拂袖离去。 …… 东市菜市口。 今日的刑场重兵把守,观刑的人明显少了许多,被昨日一闹,老百姓谁人还敢问津? 本该负责行刑的何三水因为何四的原因,被换下了,此刻还在动用自己不多的人脉,四处奔走。 今天是赫连镛行刑的第二天,用来塞嘴的麻核桃都咬碎两对了,再换第三对麻核桃时那叫作赫连镛的反贼头目还是没有哀嚎讨饶,第二天了,兴许是麻木了,连血都凝冻了,眼里再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一段被人雕刻的木头,并不是个活物。 新上手的刽子手看着刚换下来的麻核桃,上面只有浅浅的几道牙印,而赫连镛也已是气若游丝。 这刽子也是心下钦佩,这就是血气之勇吧,真汉子。 就在他要再施刀时,一支锋锐的弩箭却从远处破空射来。 箭矢直接透过赫连镛没有皮肉遮挡的胸腔,插入那颗还在努力维持跳动的心脏。 …… 刑部大牢内。 另一处相隔不远的监牢,这是座嵌入地下的死囚房,与何四处境截然不同的,这监牢虽然依旧阴暗潮湿,却是也有普通客栈的规格布置,一个枯槁的身形坐在青砖高铺上,无声无息,宛如一具没有生机的尸体,牢房内没有门户,也没有烛火,只有一扇向里透光的铁窗。 李嗣冲站在此间死囚的牢门前,蹲下身子,这牢门乃是铁铸,下半是铁栅,也只有下半与监牢内部重合,从里往外看,就如同一扇窗户。 李嗣冲从外往里看,外明内暗,实则看不到任何景象,他轻笑道:“小翼王,近来可好?” 并无答应。 李嗣冲继续说道:“许久未曾见过青天白日了吧,与你做个交易如何?有没有兴趣活动活动?” 一番沉寂之后,从牢内传出沙哑的声音:“讲……” …… 何四挨了二十板,皮开肉绽还是免不了的,极为狭小逼仄的牢房内他无法躺平,只能跪在地上,撅着屁股。 头上被李嗣冲一击之后已经肿出一个大包,所以他现在形象,着实有些凄惨。 何四回想起方才自己在刑部大堂上的表现,还算中规中矩,他当然可以击落李嗣冲射出的银子,但是他忍住了,他才十四岁,只是个刽子手的儿子,有这样的本事太不合理了,虽然他真的差不多是惟手熟尔。 何四没有一人独处多久,牢门就被打开了,黄色的火光照射进来。 来人正是李嗣冲和温玉勇二人。 腰佩仪刀的温玉勇一脚踹在何四臀上,何四本可躲开,却是强忍着剧痛被踹得翻倒在地。 温玉勇见状拔出腰间长刀,指着何四,说道:“你小子还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真是到鹤年堂讨刀伤药,活腻歪了。” 第14章 柙中搏杀 何四欲哭无泪,只得心中叫苦道,“这两位大人为何如此咄咄逼人,真不给我留活路了?” 李嗣冲拉住同袍,将一柄短刀扔在地上,说道:“既然你说你六岁起刀不离身,我就把刀还你。” “小子,你说你只会使刀是吧,我就在门外,一炷香时间,可别死了。”温玉勇收刀退后一步,一道身影闪过,本就狭小的牢房又涌进一人。 牢门关闭,光亮不复,只剩木栅中投进的烛火昏黄。 不够一人横躺的狭小的牢房关入两人,根本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 何四反应最快,一个打滚拾起伴身多年的小刀,刀一入手,就安心不少。 何四贴着墙角站立,微微弯腰,那一只睁不开的眼睛也竭力撑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他才看清来人,是个比他还要矮小一些的少年,蓬头垢面,骨瘦如柴。 何四戒心不减,问道:“你是谁?” 少年手持一柄刚从仪銮卫手中拿到的障刀,回答道:“于持。” 障刀是一尺长的宽刃短刀,盖用障身以御敌。 那声音沙哑幽沉,这牢房里阴森森的,潮气又很重,就跟阴曹地府似的,那少年也浑不像人,似个鬼物,一眼就知道是饱受了牢狱折磨。 何四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却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但他确认,这人他并不认识。 前朝翼朝尚白,属金德,大离朝灭翼得火德,火克金,故而自称炎离,建国不过百年,全国各地有数次大型起义想要复辟前朝、拨乱反正。 最出名的一次当数十年前在江南大凉山的“岁在龙蛇,大翼当兴”起义,差一点就要推翻大离朝宗室,恢复翼朝统治。 接连十几场大仗,交兵数十万,虽然最后功败垂成,但是也叫离朝从此一蹶不振,埋下了纷乱的种子,当年离朝在各地凌迟处死了一百八十名俘虏,平乱成功后又坑杀了十万反军。 当时自称翼王的于炼明也是被凌迟的二十四位将领之一,他死时,一对儿女于持、于隽只有五岁。 平乱成功自诩为自天命所归的老皇帝陈斧正改年号为天祐,亲旨道:“其子女现年五岁,例应监禁,俟及岁时照例办理。” 意思是说,于炼明的子女现在才五岁,应该按照例律先监禁,等到十五岁男子束发成年的年纪再凌迟处死。 天祐四年,前朝余孽死灰复燃,在菰城起义,号称“金生玄水,天理循环。” 虽然很快就被压制,并未泛起浪花。 可老皇帝触景生情,想起四年前翼朝余孽差点就将离朝推翻,想起曾经大厦将倾时心惊胆战、如坐针毡的痛苦,恨入骨髓。 遂下令不用等于炼明子女长大,当即执行凌迟,三千刀。 不过当时孩子太小,才割两刀就疼得昏死过去了。 天祐皇帝不想让两个孩子死得太过轻易,在权阉鞠玉盛的建议下,下旨将两人收监养伤后继续行刑,只是这行刑方法变为了单日一刀,双日两刀,水磨工夫,使兄妹二人得以凌迟足数且足岁而死。 妹妹于隽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自杀多次,都被救了回来,后来负责看守的狱卒不胜其烦,不想因为履职不力遭受挂落,就威胁于隽说:“你要自杀可以,最好你能保证不被救回来,否则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做成人彘!” 于持不想死,他觉得只要不死,被做成人彘也没有关系,活着总比死了好。 但他觉得妹妹应该是受不了这样的苦的,于是自作主张,亲手将胞妹给缢杀了,了结了她痛苦。 此事一出刑部大为震惊,不敢隐瞒,将此事上报给天祐皇帝,当时人老昏聩的天祐皇帝出乎意料的并未追责任何人,一生佞佛的他甚至耐人寻味地说道:“死了好,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虽然最后于隽的尸体还是按照先帝御旨被行刑足数。 但至少尸体感受不到疼痛了不是吗? 许是有伤人和,老皇帝当年驾崩,史传天降献瑞祥含符出生的太子陈符生即位,定年号为天符,大赦天下。 赦免了于持凌迟死罪。 改为幽禁至死。 于持看着何四,说道:“他们说只要杀了你,我每个月就能有一天时间外出放风。” 何四看着于持,说道:“不动手行不行?” 于持摇摇头。 何四仍不死心道:“真要杀我?就为了每个月能有一天时间放风?” 于持亮了亮手中障刀,说道:“我只有一炷香时间。” 何四沉默了片刻,说道:“好,我叫何肆,放肆的肆。” 不知为何,他还是选择相信了那个神神叨叨的男人。 他说:“何肆这个名字,命势不错。” 大概是所谓得人急烧香,狗急跳墙吧。 两人同时弯腰,何肆右手握着小刀,沉着腰,朝于持冲了过去。 于持也配合着何肆的步调,在前进中迎击。 两把刀兵在空中互相撞击,发出火花后,两人又跳闪开来。 何肆很快重整架势,以正眼面对于持。 间不容发,于持马上又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他很轻松地侵入了攻击范围。两人所持皆是短刀,所谓一寸短一寸险,方寸之间何肆理应占优。 何肆扭转身子准备迎击, 于持却突然改变刀锋的走向,采取横扫的攻击,刀走生风,直向何肆的胸口划去。 不过何肆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这一击,他退后两步就抵住了墙壁,于持欺身向前进攻。 紧接着,于持将障刀挥向对手歪斜着的肩头,却只是擦肩而过。 何肆又以几乎贴到地面的低姿,向后方横扫对手的腿,可惜是落空了。 于持恢复一开始的架势,又再次缩短着两人间的间距。 何肆也同样前进,他估测着自己与于持之间的距离,一点点地挪动着脚步,等到间距缩至一臂距离,便一口气朝于持攻了过去。 于持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回击何肆,而何肆却总能挡下或弹回他的每一刀,抵抗着他的攻势。 江湖中有“五步之内,人尽敌国”的说法,意思是就是说在与人近身之时,每一个人忽然暴起发难的危险程度,都不逊色于一个国家。 狭小牢笼本就不过六尺见方,三步即可步丈,可见其中涌动的凶险。 二人手段尽出,使出浑身解数,每一次的交锋都艰难如螺蛳壳里做道场。 一着不慎,性命休矣。 江湖中人刻苦修炼,在造微入妙的绝高境界下才有可能用意识控制三魂七魄中的伏矢魄,俗话说叫做“开天目”。 而伏矢魄的名称由来,即为“开天目”者可以凭借此魄能力,空手抓住飞来的箭矢。 本就负伤力弱的何肆依靠伏矢魄的敏锐,虽尽显疲态,却是迟迟不露败象。 第15章 宿慧之人 何肆的眼快手稳是天生的,后期的练习不过是让他能更好地驾驭外物,如臂使指。 何肆身姿灵巧,迅速地左右移动着,他挡下于持朝他头上劈来的一刀,然后全身用力弹起,如法炮制,还施彼身。 于持的右手握着的刀正因被弹开的冲力而高举过肩,他在背后将刀换到左手反手拿着,就这样朝攻过来的何肆刺了出去。 以伤换死,这是何肆没有料到的招式。 何肆在空中无可依凭,下意识间便以手相阻,于持的长刀被何肆左手握住,却仍是继续作力,插中何肆左肩。 何肆的小刀只有七寸长短,而于持的障刀却长逾一尺,这时候主次转换,便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 何肆右手使出飞刀,在极短的距离下正中于持左心胸膛。 二人齐齐倒在地上,血流如注,染红了一片土地。 却又在瞬间双双立起,拔出身上刀兵,开始对峙,只不过手持之物已然调换。 何肆面目狰狞,倒竖的双眉间透露出一股凶厉,要不是他的双手才脱臼过,尚未恢复气力,这刀再深入一寸便可要了于持的性命。 于持微微喘气,他的脸上很是平淡,仿佛受伤的并不是自己的躯壳,言语之间略带着敬服道:“你很强,出乎意料的强。” 于持将手中小刀抛出。 何肆伸手接下,明白他的意思是把兵器交换回来,毕竟兵器跟手。 何肆握了握小刀,咧嘴一笑。 下一刻将手中长刀用力掷出,斜斜向上,竟是把于持的兵器从牢门上横竖相交的两道木栅之中飞射出去。 在于持惊讶的目光之中,牢房中便只剩何肆一人攥紧小刀。 “……”于持愣住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何四一手捂着肩头,有气无力道:“还打吗?” 于持没有说话,俗话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失了倚仗的于持便不想再出手。 何肆见他不说话,又嘲讽道:“一炷香还早呢。” 于持冷冷说道:“不打了,拳头打不死人。” 何肆故作遗憾道:“那真是抱歉啊。” 于持诧异,问道:“抱歉什么?” “抱歉没能让你有一天的放风时间。” 于持摇头一笑,并没有被激怒,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两位仪銮卫并非真要他杀了何肆,只是要他狗急跳墙而已。 “你不疼吗?”何肆自信于持受创伤绝对是比自己更严重。 于持不做理会,他天生没有痛觉,不察寒暑轮替,无谓斧钺加身,这是属于他的秘密。 牢门忽然被人打开,温玉勇提着刚刚飞出去的障刀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 何肆咧嘴一笑,双眼死死咬着温玉勇,手持短刀,事已至此,他再不伪装柔弱,沙哑着喉咙说道:“大人,我差点就要死了。” 温玉勇看着何肆,骂道:“你这直娘贼,藏得真够深的啊。” 何肆强忍伤痛,眼神相对道:“小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因为我在菜市口出手阻拦了反贼的一枚暗器,就非要置我于死地吗?” 温玉勇感到何肆眼中那种狗急跳墙的疯狂,却没有放在心上,讥讽道:“怎么不装了,你小子不是胆小吗?跪地磕头啊。” 何肆摇摇头,说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身后的李嗣冲拍拍温玉勇的肩膀,说道:“别吓唬他了,保不齐这小子真敢给你一刀。” 温玉勇一翻白眼:“好像我怕他似的。” 何肆此刻已经听不太清两人的对话,他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只能强打精神,握紧小刀,作困兽斗。 李嗣冲见其戒备的神色,反倒是劝慰道:“放心吧小子,别硬撑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会再动你,因为你摊上事了。” 何肆眼前越来越黑,即便李嗣冲如此言语,他也没有脑力再去辨识,支撑不住身体,倚着墙壁,慢慢倒地晕死过去。 手中却是攥紧了小刀,未曾放开。 外头早早就候着派驻刑部衙门的医官。 几个狱卒自觉上前抬起何肆,去了狱中一间大屋医疗。 李嗣冲朝着于持看了一眼,他的伤势好像比何肆更加严重:“于家刀法,也不过如此嘛,怎地如此狼狈?” 于持淡然道:“你答应的东西。” 李嗣冲点点头:“会有的。” “我也需要医师。” 李嗣冲摆摆手,弃如敝履道:“自己去呗,还要人抬啊?” 于持不以为意,就在几个狱卒的看守下自顾自走去了医官所在的那间大屋。 小牢房内,温玉勇将方才捡回的障刀收入鞘中,对着李嗣冲说道:“我真想刚才是我出手,好好和那小子练练。” 李嗣冲道:“那小子太能隐忍,换你出手,他不信你会杀他,毕竟这是刑部,刑罚无嬉,他身上还有疑点需要审查。不到生死境地,他不过又是装模作样挨一顿打而已,打人有意思吗?” 没承想温玉勇却呵呵笑道:“有啊。” 李嗣不与他玩笑,问道:“你说这小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温玉勇摇摇头,说道:“不寻常,总不能是天生的。” 李嗣冲沉默一会儿,低声说道:“也许就是天生的呢?” 温玉勇听出他的意思,问道:“你怀疑他是个宿慧之人?” 李嗣冲不置可否,说道:“也许呢,再观察一段时间吧。” 宿慧,指天生极慧或从前世而来的智慧,各类呈现不一而足,有自称转世,生而知之的;也有慧心灵性,总角闻道的;当然也不乏天赋异禀,小道大成的。 自天符帝即位以来,便秘密安排仪銮卫遍地寻访搜罗这些拥有宿慧之人。 李嗣冲身为太子伴当,从小亲密无间,这位大离朝这位含玉而生的太子陈含玉,似乎就是个宿慧之人。 可李嗣冲从来就觉得不管是佛教的六道轮回还是道家的五道六桥,都是扯淡。 不过是神道设教,攫取信仰的东西,无非是让人有些心理安慰,更好被管束。 直到反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常住太子东宫的那个痴人从太庙取了一块配享武将吸收了袅袅香火的神位,削出一柄木剑,就这样一人一剑荡平五万反军。 如今茶馆酒楼的说书先生都说当时仙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李嗣冲却知道,其实仙人并非潜灵山野,而是直直回了皇城,太子东宫,倒头呼呼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