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之改嫁前夫死对头》 001 重生了 秦来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土炕上,靠窗支着一个油漆斑驳的柜子,柜子上挂着一把生锈的虎头锁……这不是老家吗? 准确来说,是她那位于大山深处的娘家。 随军后她就很少回娘家了,最后一次是三十年前,紧赶慢赶到家,只看见要强了一辈子的奶奶秦桂花,毫无生气地躺在这张土炕上。 奶奶秦桂花本是外来户,民国年间从胶东省逃荒到石兰省,出来的时候大大小小二十几口,等到了五里屯这个偏僻小山村的时候,就只剩一个小闺女——秦桂花。 当时的小桂花饿得只剩一口气,恰巧遇到一户姓秦的好心人家收养。那年头就没几户能吃饱的人家,她却能吃得面红四白,秦家是真拿她当闺女养。 没几年还跟秦家独子处成青梅竹马,一个省得另娶,一个不用外嫁,秦家人说干脆结婚吧。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小两口生下大胖小子的第二年,男人和公婆相继病死。于是,十七岁的秦桂花带着儿子成了五里屯有名的俏寡妇,还是一张嘴骂遍全村无敌手那种。 在儿子儿媳相继病死之后,秦桂花一个“老寡妇”不仅硬气的拉扯大四个孙女,给她们找的人家还是村里头一份的殷实。 秦来娣记得,大姐秦爱兰嫁的是县里钢厂工人,二姐秦友娣的公爹在隔壁生产大队当队长,就是她自己,也“攀”上一门了不得的好亲事。 她嫁的男人名叫赵青松,结婚前就已经是连级干部,能带她随军吃供应粮那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先头离过一次婚,有一儿一女。 一开始她也是不乐意的,但就像奶奶说的,这样高大英俊的军官干部,多少领导闺女都稀罕呢,她一三代贫农没爹没娘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的农村丫头,能嫁给他也算祖坟冒青烟了,还瞎讲究个啥。 可事实是,后妈不好当。继子已经五岁,会记事了,心里只念着亲妈和亲外家的好,她照顾得好,那是应当的;照顾不好,那就是居心叵测……后来连两岁的继女也觉着还是亲妈好,不仅不打不骂,和颜悦色,还能时不时给做件新衣裳买半斤奶糖。 世人常说,不是自己生的不可能跟她一条心,秦来娣也想自己生个一儿半女的养着,可一开始赵青松说海洋海燕还小,不能让他们觉得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等两年他们接受了再说。 等两年,海洋海燕上小学,懂事了,赵青松又说他工作忙,半年回不了一次家,等他往上提一提再说。 这一等,又是好多年,俩人努力也努力,但始终一无所获……这一拖,就拖到赵青松退休,继子继女大学毕业,她都老太太了,还想啥呢! 倒不如好好扶持继子继女,帮衬着结婚,再带带孙子孙女,大多数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吗? 可讽刺的是,刚把孙子孙女带大,老伴儿赵青松就中风了,她一把屎一把尿的照顾五年,人最终还是走了。亲爹一死,继子立马翻脸,将他们亲妈接回家养着,把她这后娘扫地出门。 更讽刺的是,这样的“好姻缘”居然还是他们老秦家上赶着“讹”来的。 因为奶奶的泼辣和自己这一脉相承的“小辣椒”性格,十里八村凡是有未婚男青年的家庭,都不敢来说亲,哪怕她长得再漂亮,也没几个“不怕死的”敢来摘刺手玫瑰。老家这边的农村姑娘一般都是十六七岁就开始说亲,她十八岁还无人问津,已经是大龄女青年了,村里人没少笑话她嫁不出去。 转机出现在十八岁那年夏天,在坝塘边上洗衣服的她,一失足掉进坝塘里,幸好被从旁边路过的解放军同志所救。 这一救不要紧,奶奶听人说救她的是村头老赵家最出息的,在部队当干部的三儿子……她当机立断就闹到老赵家,说自己孙女的名声被他毁了,死活得有个交代,他要是不娶,自己豁出老命也要闹到他单位去巴拉巴拉。 赵家为了儿子前程,只能忍痛答应。正好赵青松离婚两年,这次回来探亲也是为了续弦。 奶奶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战果”,当天下午就追着她和赵青松上公社扯结婚证,第二天就把她赶着去随军,动作之快令全村人咋舌。 是的,所有人都以为,靠着这一讹,她秦来娣终于野鸡变凤凰走上人生巅峰,可内地里过的什么日子,却只有她知道。继子继女就不说了,单赵家对她的态度就够她喝一壶的,赵老太一直将“泼妇”“扫把星”挂嘴边,说她秦家一连病死那么多人,都是被她奶克的,动不动说她儿子升不上去是她克的,更别说平时各种刁难那是家常便饭。 妯娌们也等着看笑话,想看看她这山鸡怎么被打回原形。 而赵青松呢? 想到这儿,秦来娣冷笑两声,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等等,不对劲! 她看着自己眼前这两条细细的白腻腻的手臂,居然有种独属于少女的紧致与光滑,细腻得仿佛看不见一丝毛孔,而不是长年累月干家务磨出来的老茧。 再一摸脸,脸蛋虽然没多少肉,但却有天生的婴儿肥,摸起来满满的胶原蛋白,光滑得仿佛刚剥壳的鸡蛋,一点斑块和皱纹也没有。 就连困扰多年的老花眼,也没了,目之所及,居然能看到窗外树叶上的小虫子! 等等,怎么还感觉身上湿哒哒的往下滴水呢?她连忙一个翻身坐起来,瞬间天旋地转,一身滴水的碎花衣裳印入眼帘,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 自己不会是……重生了吧? 还重生到十八岁落水那天! 她记得,这身碎花衣裳还是她闹了好久,奶奶才同意用大姐旧衣服给她改的,她宝贵得紧,平时都舍不得穿,唯一一次穿就是十八岁落水那天。 如果真重生在那一天,那她是不是就能不用嫁给赵青松,后面也不用当那么多年的丧偶式育儿后妈,不用被扫地出门,不用……年轻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然而,还没高兴多久,就听见门口有人说话。 “诶诶三嫂子你真看见秦寡妇出去讹人了?” “哎哟,我亲眼看见呐,秦寡妇一个屁股墩儿直接坐人面前,抱着那后生的腿,一个劲说她家来娣没脸见人了,他要是不娶来娣,她今儿就要一根麻绳吊死在人跟前。” “可我听老六叔家的说,她威胁要上人单位闹,让人丢饭碗哩……” “甭管威胁啥,都不是人干的事儿,秦寡妇这破落户真是穷疯了她,这么不要脸的事儿都能干出来,我呸!” “这哪是穷疯了,怕不是她家小辣椒想嫁人想疯了?”有个老婆子不怀好意的怪笑两声,其他妇女也跟着哈哈大笑,谁不知道小辣椒“说亲”说了两年愣是没把自己嫁出去的事儿? 光她们知道的就好几个。七里屯李家的二儿子,跟她是同学,上学时候就挺中意她的,谁知后来跟家里人一提,说是五里屯秦家的孙女,人老娘一打听她奶是寡妇,还姓秦,那不就是赫赫有名的老泼妇吗?当时就不让他们接触了,儿子寻死觅活闹了半个月,最后还是欢天喜地娶了另一个姑娘。 后来又是隔壁公社的小张,得亏离得远,媒人介绍的时候没敢说是秦寡妇家的孙女,本来一家子还挺满意,都准备看八字了,也不知道是谁去拱火,让人知道秦寡妇的威名,顿时跑得比兔子还快! 再后来,倒是谈成一个小刘,虽然父母早亡,家境差了点,但他不在意秦家名声啊……然而就在准备结婚前半个月,俩人去隔壁生产队看露天电影回来的路上,秦来娣趁着月黑风高将小伙子狠狠揍了一顿。 那是真下狠手啊,直接把人壮劳力打进县医院,住了半个月,婚事自然又黄了。 几次三番下来,她嫁不出去就成了全村茶余饭后的笑话。 “也难怪秦寡妇要讹人,就小辣椒这脾气,不耍点手段还真嫁不出去。” 众人一面唏嘘一面笑,秦来娣想要出去看看,可不知道是刚落水惊吓过度了还是长期营养不良,居然连下炕的力气都没有,稍微动两下就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可千万,不能再摊上赵青松这鸡贼男啊! 来娣把舌尖咬出血,终于艰难的把自己挪到门后,正准备开门的时候,眼前一黑…… 等再醒来的时候,自家小院里仿佛在开大会,她从叽叽喳喳的吵嚷声中,艰难地听到一句话——“婶子你弄错了啊,答应娶你家来娣的不是青松,是他战友啊!” “青松以后能当团长,你这未来孙女婿听说都退伍半年咯。” “白白净净,一看就不像能干活的,以后可咋养活你家来娣哟,可怜见的……” “婶子你还不知道吧,你未来孙女婿是个瘸子啊!” 002 老贺头 刚醒的秦来娣,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同样如闻晴天霹雳的,是秦桂花。 当时救她孙女的是两个解放军战士没错,其中一个是赵家老三不假,可她都多少年没见过赵青松了,远远看见有个穿军装的年轻男同志站在赵家院里…… 谁能想到啊,她扯着又哭又闹的,居然不是正主! 赵青松那么好的条件,要不是有落水这一遭,本来她也是不敢想的,可他前战友……秦桂花顿时只觉两眼一黑,那小伙子退伍了,在海城当工人,关键那两个字,刺得她耳朵生疼。 隔壁的刘寡妇生怕不够刺激似的,继续添油加醋,“哎哟你是不知道,听说这小伙子家里条件可好,是京市人哩!” 秦桂花感觉眼前没那么黑了。 “不过呀,真有这好事儿也轮不到咱五里屯的绝户头不是?听说啊,他爹娘都被下放到北大荒,估摸着以后也回不去咯……” 秦桂花老眼一黑,下放她知道,五里屯生产队的牛棚里现在还住着几个呢,可北大荒是啥地方啊,多少人去了就长眠黑土地! 屋里的秦来娣却听出点不对劲,赵青松的战友里,父母双双被下放到北大荒的,好像只有一个。 刘寡妇眯了眯眼,“哎呀你们还不知道吧,那姓贺的小伙子本来挺有前途的,以前在部队是啥通讯兵,专门搞通讯,抓间谍的,你们知道他为啥退伍吗?” “为啥?” 秦桂花也不由得坐直身子。 “听说啊,是腿瘸啦。” 众人“啊”一声惊呼,地里刨食的都知道,穷点苦点没关系,可要是身体残疾,那可是要饿肚子的。 “哎哟,秦婶子你这次可真是看走眼啦,你家来娣虽说性格泼辣些,是比一般闺女难嫁,但也不能抓住个瘸子就不放啊……” “你家才嫁瘸子,你全家都嫁瘸子!”秦桂花抓不住重点,立马就跟人吵起来。 一时间,老秦家小小的院子里,吵嚷声,八卦声不绝于耳。秦来娣却心头一跳,如果说刚才的父母下放北大荒还只是巧合,那通讯兵出身、姓贺、腿脚有伤…… 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隔壁邻居老贺。 在冷河镇所有人的印象里,老贺头是个天才。 老贺头全名贺连生,原本是土生土长的京市人,以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被破格特招入伍,从最基层的通信小兵做起,凭借过人的天赋和胆识,成为某保密部队的独立通信连连长……要不是在一次任务中受了伤,也不会转业到海城无线二厂当技术员。 要是普通人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熬到退休说不定还能混个车间主任当当,可贺连生不一样,无论在哪里他都不愿放弃学习,借助无线电厂的天然优势,他自学了全套无线电教材,自修英、德两门外语,帮助厂里技术人员翻译国外无线电领域的最新文献资料,没多久居然熟练掌握了很多专业知识。 比他专业的,外语没他好。 外语比他厉害的,又没他专业。 再后来,因为扎实的专业技术加出色的外语翻译才能,被远在石兰省冷河镇的412无线电厂破格调走,在赵青松无数次艳羡下屡次被提拔重用,并在多年后培养成了高级工程师。 要知道,新龙国成立这二十几年里,无线电领域一直是被封锁的被动局面,而412因为军工领域的突出贡献,更是被围剿的重点对象,他一个初中学历的大头兵,能够在这样的单位脱颖而出,研发多项专利,并成为整个领域赫赫有名的大牛,他凭借的不仅是天赋,还有数十倍于常人的努力! 秦来娣就记得,清晨她早早起床挑水的时候,他已经带着一身露水,锻炼回来了;夜里隔壁的电灯就没有在凌晨两点之前熄过……每一次迎面遇到,他都会礼貌的点个头,然后错身,让她先过。 沉默,客气,不动声色的热心肠,这是来娣对隔壁老贺的印象。那些年里赵青松总是出任务,常年不在家,继子继女又小,有什么困难,他们都习惯性的找老贺(贺叔叔)帮忙。 小到灯泡坏了,热水瓶炸了,厕所堵了,在秦来娣自个儿学会修理之前,都得麻烦老贺。 有几年雨水多,他们住的屋顶坏了,这老贺看着天色不对,连忙请人代班,自己骑着自行车赶回来给他们修屋顶,用脸盆饭缸子给他们接漏下来的雨水,甚至还把自家钥匙给他们,让他们去他家里住几天,他则是一个人吃睡都在单位。 这样的好人,好邻居,就连赵海洋都说,贺叔叔比爸爸还像他们爸爸。 她原本以为,他们的接触会在赵青松带着一家子搬离冷河镇之后永远停止,直到她被赵海洋扫地出门,无依无靠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这个老邻居,又是火车又是大巴又是出租的辗转三千多公里找到了无家可归的她,没问她经历了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的帮忙找房租房,置办锅碗瓢盆。 她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途径,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她的消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跟冷河镇的人联系过了。 她也不知道,他自己拖着那条残腿和高度近视的眼睛,怎么在人潮之中一眼就认出她。 不想让她有被同情的感觉,他甚至帮她找了一份能勉强为生的手工活,每天光线好的时候编织点小玩意儿,一个月也能挣七八百块。时不时还有他送来的牛羊鱼虾,虽然嘴上说是家里太多吃不完的,不值几个钱,可秦来娣做了那么多年家庭主妇,市面上什么样的东西什么价位她一清二楚,那么近的生产日期怎么可能是别人送的吃不完的。 老贺头说,让她别灰心,现在法制健全,一定会帮她把房子要回来的,就是要不回房子,也该补偿多少补偿多少。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赵青松活着的时候,早早就背着她将房产过户给了赵海洋,赵海洋又兜兜转转把房子倒了好几手,她真打官司又能要回多少呢? 老贺头说,要是想念以前家属院的邻居,可以跟他回冷河镇去住,反正他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为了避嫌他去找朋友住就是。 可是,秦来娣知道,在房价这么高的年代,谁的房子会免费给别人常住呢?他只不过是自己花钱租房罢了。 老贺头还说,记得以前她说过喜欢梨树,于是他就把城里的小区跑了个遍,专门找到一间窗外有大梨树的民房。 其实,这种无关紧要的话,连秦来娣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了,但绿油油的大梨树,微风轻拂而过,就像一个漂亮的姑娘在迎风起舞……她,是真的很喜欢。 秦来娣不是傻子。 她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没有半分逾越,不求任何回报。 从年轻时候有求必应的好邻居到老来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的恩人,老贺一直在她的生活里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但又分外让她安心的角色。年轻时候她也曾或明或暗旁敲侧击过,可他的回答是,他跟赵青松是好友,是邻居,搭把手是人之常情。 毕竟,整个家属区,谁家他都帮过,都照顾过。 直到生命最后三年,他的退休工资全拿去带她看病检查,哪里痛看哪里,电视广告上说的啥磁疗啥热敷对她的高血压冠心病好,他就买,不会网购就学,不会用电子支付就把钱给小区里的小年轻,红着脸拜托他们帮忙付款……秦来娣收到一堆莫名其妙的保健品的时候,简直哭笑不得。 成年人的爱在哪里,钱就在哪里。她再一次问了他那个问题。 那一天,老贺头再没回避她的眼神,而是用他沙哑的嗓音告诉她:是,喜欢小秦同志,从把你从水里救起来那天就喜欢,现在才说不是趁火打劫,因为我是真的希望跟你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如果没有二十年的话,十年八年也很荣幸,如果你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我可以等。 这大概是他一辈子对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秦来娣震惊的并不仅仅是他对自己的喜欢,还是他的长情。那个时候的她,毫无姿色可言,疾病缠身,身无分文,犹如丧家之犬;而他,赫然是国内无线通讯领域的不老恒星,动辄被人尊称为“贺老”。 那天晚上,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说她需要想想。 于是,她很慎重地考虑了一个晚上,打算第二天给他答复……然而,造化弄人,一觉醒来,她就成了十八岁的秦来娣。 于是,正在懊悔得捶胸顿足的秦桂花,就听见一把脆生生的声音说:“奶,我愿意,咱们今儿就去扯证。” 说实话,上辈子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赵青松还是贺连生救的,在水里扑棱太久,她只记得是个穿军装的男同志跳下河里,抱着她,将她带到岸边,然后她就晕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就被奶奶推着,灌输着,不情不愿去跟赵青松扯结婚证。 可老贺头告白那晚,他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是他救的。 因为秦家对赵青松的逼婚,他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一辈子。 当年,奶奶因为这次成功的“逼婚”而高兴,却不知道赵青松也在顺坡下驴,把她定为最合适的续弦对象。 此时的秦桂花哪有上辈子的激动,反而小心翼翼看自家老三,“来娣啊,你不会是落水吓糊涂了吧?刚才几个婶娘说的话你也听见了……虽说咱名声是差了点,但嫁人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不能糊涂啊……” 来娣面色坚毅,“没糊涂。”嫁给老贺,是她上辈子死前本应该答应的事。 秦桂花见她坚决,只当是觉着丢了名声下不来台,顿时肠子都悔青了:“都怪奶眼瞎,奶对不住你啊!” 来娣握住奶奶干瘦如柴的老手,这失而复得的亲情,她恨不得抱着奶奶转个圈。 “我瞧着那后生性子冷,怕你以后不如意。”秦桂花还在劝,哪个小姑娘不想嫁个知冷知热的丈夫啊,那后生就跟块木头似的。 来娣想起那个戴着老花镜,真往电视台购物频道打电话咨询,每问一句还往笔记本上记几个字的老贺头,笑得眯了眯眼,“体不体贴也是人过出来的。” 别的不说,先把证领了,打上记号再说。 003 不介意 “来娣,这姓贺的后生,可不比赵青松,你赵婶子家的三哥,你还记得吗?马上就能升团长的,团长那可是跟县长一个级别的,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以后屯子里再没人敢看不起咱们老秦家……” “他是二婚。” “二婚没啥,他前头媳妇儿是城里人,俩人性格不合,这离了也就离了,男人都喜新厌旧,咱老三又长得好,不愁……” “他有娃。” “娃还小,大的五岁,小的两岁,只要你好好待他们,还不是生恩没有养恩大?” 秦来娣心内冷笑,后妈哪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她脾气暴,继子继女各有八百个心眼子,她吃的苦头可不少,更别说成年之后翻脸,她简直脱层皮! “嘿,你这死妮子,咋跟我唱反调呢,奶活了这么大岁数啥苦日子没过过,有吃有喝有地位你还想要啥自行车?” 秦来娣梗着脖子,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却都不是这个时候能说的,忽然眼睛一转,“可我咋听说,他非常‘孝顺’,每个月48块的工资还往家里寄40呢?” 仿佛是小姑娘家无意间说的玩笑话,却让精于世道的秦桂花瞬间变了脸色——“你,你听谁说的?” 上辈子,这么“孝顺”的赵青松,秦来娣也是结婚后才知道的。“上次我在河边洗衣服,赵家婶子自己说的,她可得意呢,说家里的五间青砖大瓦房都是老三寄钱回来盖的。” 秦桂花动了动嘴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要是太孝顺,那日子苦的就是女人啊! “傻妮子,咱这样的条件,能找赵三那样的,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咯,可惜啊,这甘蔗咋就不能两头甜呢?” 甚至,她心里还在琢磨,要是能把赵三的心捂热,工资能不能也捏在手里。 秦来娣苦笑,大概天底下愿意给人当后妈的姑娘都有这种侥幸心理吧,可有些人的心,一辈子也捂不热,人家赵青松缺的不是爱,不是妻子,而是家庭主妇,免费保姆。 “奶,我不要给人当保姆,以后要当大夫,要给你们挣大房子小汽车,给您养老。” 这话秦桂花爱听,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活了这么多年,男人和儿子都没对她说过这种话,就只有老三,她兜在怀里长大的小老三哟。 秦来娣准备再加一把火,“奶,你还记得大姐夫家院里那孤老太太吗?” “关她啥事?”大孙女秦爱兰的婆家住在县钢厂家属院,她去过几次,那位孤老太太有多可怜她是亲眼见过的。 “我听那些街坊说,以前老太太也是好姑娘,可惜嫁给比她大十岁的男人当续弦,人家前头老婆只是离婚,她就是对继子继女再好,孩子还是只跟亲妈亲,老头呢也心疼孩子,怕后妈有了亲生孩子就对他和前妻的娃不好,就悄悄去做结扎手术,奶你知道啥是结扎手术吗?” 秦桂花脸上的笑又消失了。 一个男人如果已经有儿有女,那对生育确实要求不高了,尤其是吃供应粮的,工作岗位就只有一个,儿子越多,这竞争就越激烈,住房也比农村紧张,不像农村人喜欢多生儿子挣工分。 “我也不知道是个啥手术,反正那老头精着呢,后来还悄悄攒钱给儿子买房买自行车娶老婆,每次老太太生病,他都说没钱,好几次都差点把老太太拖死了。” 秦桂花:“……”面无表情,但拳头硬了。 “更过分的是,后来老头病了,老太太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了好几年,结果等老头一死,继子继女就把她赶出家门,只能在家属院墙边上搭个窝棚,每天上垃圾堆里找吃的,奶你上次去看见没?” 秦桂花的火气再也忍不住:“呸!”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真他娘不是个东西!” 秦来娣咬着牙,这些都是她上辈子亲身经历过的。 要不是赵青松火化后整理遗物,她都不会发现那张结扎手术单,她还在疑惑怎么别人怀孕那么简单她却一辈子也怀不上呢;要不是她被赶出来后去街道办讨说法,她也不会知道自己住了几十年的京市房子,早在房产证下来的那年,就被赵青松悄悄过户给了继子。 赵青松要当他的好爸爸,那就让他们父子(女)三人锁死吧,别出来祸害其他人。 秦桂花此时是彻底歇了对赵青松的心思,但——“听说随军还给安排工作,可惜了那工作机会,你当时要是好好读书,或者有个一技之长就好了。” “我有一技之长啊,奶。” 秦桂花瞪她一眼,“说正经的,别打岔。” “我也是跟您说正经的,我以后可以当大夫。” 六六年的时候,屯子里来过一位何老大夫,据说是京市某大医院的大夫,她因为调皮,总跟在老爷爷身后打转,老爷爷生病的时候还偷偷帮着送过几次饭和水,那位老爷爷就教过她几年医术。 后来随军去了冷河镇,继子继女上小学后,她也没啥事可干,倒是被后勤处选中参加过一期基层医疗卫生人员培训,虽然只学了半年,但加上以前的基础,遇上政策好,还真被安置到厂卫生所当医生,一干就是好几年。 明明培训班上的是一样的课,但她刻苦钻研,比同期学员都要学得好学得精,刚参加工作半年病人就比别的老大夫还多,口口相传,她的医术在当时的卫生所都成活招牌了,甚至有市区专门慕名而来的病人。 那几年,大概就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年吧。 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拿着不错的工资,取得不错的成就,还一连升了两级,即将成为整个卫生所的所长。 可惜,因为忙于工作,疏于管教,继子赵海洋打架斗殴,赵海燕被同龄孩子欺负天天哭兮兮,老师三天两头找家长,她也不胜其烦。 于是,经常出任务不着家的赵青松,就不让她上班了,他承诺会把工资三分之二都交给她,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他来解决,她只需要帮他照顾好俩孩子就行。 他确实做到了,孩子也确实神奇的悬崖勒马,成为班上的尖子生,可是谁会关心她失去了什么呢? 想到这儿,秦来娣紧了紧拳头,这后娘谁爱当谁当去,医生她是当定了! 秦桂花见她去意已决,又想想贺连生的好,虽说腿脚残疾,但至少是个铁饭碗,还在大城市,以后孙女过去也能吃供应粮,这才不情不愿从胸前掏出几张纸。 “我怕夜长梦多,刚才硬给他要来的。” 秦来娣打开一看,居然是贺连生的介绍信和户口本,更巧的是,介绍信上的由头居然是来相亲结婚的……她忽然想起个事,上辈子老贺头好像还真来过一次石兰省,因为他们厂里有一批重要设备被盗,他作为亲自经手的技术员需要来负责追回,为了掩人耳目还开了介绍信。 只是当时他也不好意思说,他这个年纪的男青年,不远千里来到内陆省份,一般的由头还真不好找。 “奶,你快去大队部帮我开结婚的介绍信,我们在村口等你。” 秦桂花被她那些话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也没回过神来,她说哪儿就去哪儿。 *** 而同样回不过神的,还有贺连生。 他看着眼前这个粉面桃腮的小姑娘,只见她两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垂在肩头,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你是……” “是你媳妇儿。”赵家人打趣。 贺连生好看的眉眼微皱,喜怒不明,“小妹妹……女同志,你过来一下。” 把人叫到一边,确保其他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他才正色道:“这是个误会,救你只是举手之劳,我不能乘人之危……” 秦来娣心里好笑,傻子,上辈子你也说不是乘人之危,可老娘那时候都是当奶奶的寡妇了,你咋还藏着掖着呢!这一藏就把你终身幸福都断送了,活该! “那是我乘人之危。” 贺连生俊俏的脸怔了怔,他个子高,皮肤白,头发黑,五官是恰到好处的深邃,典型的东方帅哥形象,可在这个奉行国字脸审美的年代,确实有点像……嗯,小白脸。 可身材嘛,嘿嘿。 “正式介绍一下,我叫秦来娣,你叫贺连生对吗?” “嗯。”看着眼前主动伸出来这只白嫩的小手,怎么也握不上去,她有多白,其实他是看见过的。 在水下救人的时候,她的衣服被水泡得漂浮起来,本来夏天穿得就薄,他不小心看到过,所以心里有愧,秦桂花逼着要介绍信和户口本的时候,他还是给了。 他虽然不是老封建,但也有同理心,刚才赵家人已经添油加醋将这个女同志在村子里的处境说了,都说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谈过多个对象都黄了,村里人说话可难听了,要是再让人知道她的隐私被异性看见过,以后只会更难结婚……他不介意,但他能理解。 “我的实际情况,你可能还不知……” “我知道,你是京市人,今年23岁,退伍军人,父母在北大荒,你本人则在海城工作,对吗?” 小姑娘本就生得明艳,说话又是干净利索脆生生的,贺连生微微愣神。 不过也就是两秒钟,“我左腿残疾,你……介意吗?” “不介意。”因为他是为了救战友才受的伤,这是保家卫国的勋章。 而且,只要她在,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他的腿。 “我不喜欢孩子,大部分女同志都不会接受……” “我接受。”现在你说不喜欢小孩,那上辈子咋看见个小孩就走不动路呢?你就是丁克,老娘也要把你掰过来,等着吧! “你能为自己的话负责吗?” 来娣的眼睛眯着,像一只狡黠而漂亮的小狐狸,“能。” 看出她眼神里的清澈与坚决,贺连生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那你介意我们尽快结婚吗?” 被盗的设备已经有线索,其他几名同志还在省里等着,他不能耽搁,最迟明天就要动身,他推测坏分子把设备运输到石兰省,就是想从北边或者西北面出国境,到时候一旦去了国外,可就回天乏术了。 这批设备是作为样品送到海城二厂展览,结果却在厂里被盗……要是追不回来,整个厂子都要跟着吃挂落,而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这些都是龙国人自己的劳动成果,就是付出生命,他也必须拿回来。 “不介意。” “好。” 004 叔我会! 两个小时后。 秦来娣手握一本红色的硬纸壳子,一面印着红光闪闪的伟人语录,另一面就是他俩的信息,最显眼的还是最上方居中的“结婚证”三个大字。 贺连生压根没看本本长啥样,见她眼神在结婚证上流连,“照片过段时间再补,我今晚有事要出远门,婚礼等回来再说。”这年代的结婚证上虽然不贴半寸照,但结婚的青年男女都会默认要拍张黑白合照。 秦来娣倒真不是在意形式的人,更何况还知道他着急的原因,“好,忙你的去吧。” “注意安全。” 可真爽快。 贺连生脑海里冒出这么个想法,但他什么也没说,俩人像陌生人一样中间保持一米距离回到五里屯,村口大槐树下早就聚集了几十号吃瓜群众。 “小辣椒肯定会后悔。” “说不定走到半道就后悔了,我赌俩人没走到民政局。” “我看像,以前跟那谁谈的时候,不也是说散就散,她这脾气哪个大老爷们受得了?” “就是,还记得那个谁嘛,听说子孙根都差点被她踢断,在医院躺了半多月哩!” 然而,俩人不仅扯了证,还“一路平安”的回来了,甚至下拖拉机的时候,贺连生还伸手扶了一把。 而小辣椒也把手放他手里,动作自然到仿佛老夫老妻! “哎哟你们说我是不是眼花了啊,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俩人,还真成小两口了?那个小贺,好像也不赖?” 刘寡妇笑得大牙都快掉了,看来她孙女没说错啊,这小辣椒的脾气就是经不住激将法,别人越是赞成的,她越不干,别人越是反对的,她越来劲儿。 可别的事也就罢了,这嫁人改变命运的事,她也这么儿戏,以后有她悔青肠子的时候! 刘寡妇扭着风韵犹存的老腰,刚进到屋子里,屁股还没坐热乎,忽然大门口就传来嘎吱一声。 “婶子忙呐正?”说话的是大队长的老婆王丽芬,手弯里挎着一个竹篮,满脸堆笑。 刘寡妇眼睛转了转,“哟,本分媳妇啊。” 王丽芬四下打量,院子虽然很大,但乱得跟猪窝似的,再想想一墙之隔的秦寡妇家,院子虽小,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泥土地被压得平整紧实,心说秦婶子虽然泼辣但料理家务是没话说的,这刘婶子家嘛,就……嗯,要不是受人所托,她都不愿来。 “婶子你们家宝珠也十九了吧?” 刘寡妇人老成精,“虚岁是十九咯,这一转眼啊就成大姑娘了,想当年啊我是一把屎一把尿……” 王丽芬连忙干笑着拉住她的话头,生怕她又哭穷要东西,“眼前就有一桩好亲事,不知道婶子乐不乐意。” 她顿了顿,见东屋的门虚掩着,就特意放缓了语速,“村头的赵家老三,婶子还记得不?” 赵青松可是村里最出息的后生,十五六岁参军后提了好几次干,娶的第一个老婆是城里人,听说还是军区医院的护士,还有了一儿一女,但前年因为聚少离多离婚了。“现也单身两年了,组织上很关心他的个人生活,都劝他再找一个,这不,赵家老两口就觉着你家宝珠正合适。” 刘寡妇一听是赵青松,嘴巴咧到耳后根。 看来孙女大病一场之后料事如神啊,前几天她就说今儿个小辣椒会落水,还连救她的人和秦寡妇讹人都给断准了,她听孙女的故意在小辣椒跟前说小贺坏话,这傻妮子就死脑筋扑上去了,嘿! 只要小辣椒选了小贺,那赵青松不就是她们家宝珠的? “您甭看他是二婚,但年纪不大,才刚28,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 “关键啊,人下半年就能再升一级,还能分到随军的家属院,就在省城边上,宝珠要是表现好,或者学门手艺,部队还给安置工作,也吃供应粮呐!” 刘寡妇舌头舔了舔黄牙,“当真?” “这肯定的,部队上的领导说了,前脚扯证,后脚就给安排工作。” “赵家老两口还说了,以后也不去跟前凑,只要小两口顾好自己就成。” 简而言之,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还能得到一份改变命运的工作,甚至当上官太太。 王丽芬越说越来劲,都快把赵青松夸成一朵花,又喝了两大碗白开水,这才恋恋不舍的擦了擦嘴,推了推地上的竹篮,“这是他家托我给您带的东西,您要看得上就留着补补身子,赶明儿青松过来看看您,也让俩年轻人见一面,认识一下不是?” 东西不少,两个橘子罐头和两斤红糖,还有六个鸡蛋,都是这年头的稀罕货,放城里也完全够看。刘寡妇贪婪的看了又看,心头就更满意了,这说明赵家没有看不起她们老刘家。 一桩亲事,无论家境、样貌、人品、工作还是能力,啥都占齐了,她还有啥挑剔的呢?至于二婚……就是甘蔗也没两头甜的。 正要答应,忽然一把声音就从东屋传来:“多谢婶子费心,以后肯定请您喝喜酒。” 一个十八.九岁的白皮肤女孩走出来,头发是昨晚睡前扎的辫子,现在披散着微微有点卷翘,五官虽然没来娣出彩,但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姑娘。 想到来娣,王丽芬心内可惜,她本来是挺看好来娣的,这两年也没少帮她物色未婚青年,但一直没成功。刘宝珠倒是随时温温柔柔的,但她总觉着这姑娘心眼子不是那么正,平时干活的时候推三阻四,干啥都比着来娣来,哪天来娣分到的活计要是轻松些,她就找自家丈夫抹眼泪,要是哪天来娣的辛苦些,她就扭着腰去看笑话。 唉,可奈何赵家人就看中这姑娘哥哥多,谁让秦家是绝户头呢! *** 秦来娣跟贺连生在赵家门口分别,回家随便应付奶奶几句,倒头就睡。 年纪大了,习惯午睡,现在又了结一桩心头大事,她非睡个三天三夜不可。 自从流离失所后,今天是她最安心的一天,等再次醒来的时候,院里有人压低嗓音说话。 “小贺啊,以后的日子你们自个儿过,我一把老骨头也帮衬不了几天,你多包涵来娣,她啊,从小被我惯坏咯,性子急,又爱惹事儿……” “嗯。” 然后又是窸窸窣窣一阵,贺连生从随身行李中掏出几样东西,“事情仓促,这是一点心意。” 秦来娣好笑,这家伙还挺知道怎么讨女人欢心,上辈子最后那几年时光里,他虽然头发白了,背驼了,但为人睿智,说话风趣,欣赏他的异性可不少,就连去大学做讲座都要被女学生们送花合影呢。 当然,她可不会吃醋,她知道人家女大学生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新青年,对老贺头只是单纯的崇拜而已。 “醒了就起吧,跟个猴儿似的滚来滚去。” 秦来娣顿了顿,按照奶奶的性格,后面肯定还要感慨一句“这性子要是个男娃该多好啊”。 果然,下一秒,就传来老太太幽幽的叹息,“这性子要是个男娃该多好啊……” 秦来娣笑了笑,她们姐妹的名字足以证明老人家对“儿子”的执念有多深。 但她知道,她奶也就是嘴上念叨而已,自己以前也觉着她重男轻女老封建,没少跟她闹腾,可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有些人嘴上仁义道德,临头该抛弃还是抛弃,而有的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平时埋怨她们姐妹不是带把儿的,可就是闹饥荒那三年,奶奶自个儿饿得都水肿了,也没放弃她们姐妹中的任何一个,还…… 要知道,那几年她记忆中的好几个同村女孩,都被送人或下落不明了。 “奶跟谁说话呢?”她故意问。 “小贺。”秦桂花推开一条门缝,冲她使眼色,“你男人快走了,你还不起来说两句贴心话。” 秦来娣:“……” 贺连生倒也没进屋,只是站在门口,目不斜视,“这次出来得急,手上没带多少钱,这点你先留着。”也不需要她答应,放下钱转身就朝村口走去。 秦来娣本来还想说两句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的贴心话,好好展现一番自己的“贤妻良母”属性,谁知这家伙头也不回,走得比驴还快! 要不是她重生有记忆,不然压根想象不出这老小子居然能那么痴情! 深呼吸,算了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调.教,反正他们现在是合法夫妻。 “甭想有的没的,赶紧割猪草去。” 秦来娣这才反应过来,按照昨天分好的工,她今天的任务是割猪草,完事背到大队部过秤,记分员往里捞一把,确保没有弄虚作假以次充好,足足的三十斤才能记五个工分。 重活她细胳膊细腿也干不了,割猪草算轻省活计,多少大姑娘小媳妇抢着干呢,去晚了好的猪草都被人割走了……秦来娣赶紧捞起一只背篓就往后山去。 结果刚走到村尾,就见一座小矮房子前围了一群人,大家脸上都是焦急神色。 “电话打通没?”队长李本分大声问。 “打,打通了,可公社说何大夫不知道啥时候回来。”通讯员小声说。 众人“唉”一声,连忙问:“那隔壁队的饲养员呢,找着没?” “也,也没,说是上地区培训去了,要明天才回来。” 这下,众人急得跺脚,“现在就要生了,谁还等明天啊,眼看着难产,咱们这次损失可大了去咯……” “就是,好容易养起来的,小心伺候了一年,结果……咱队咋这么倒霉。” 秦来娣一开始一头雾水,听到“难产”忽然灵光一闪。 “叔,我会!” 005 何立白 众人齐齐回头,嘿,这不是中午才扯证结婚的秦家小辣椒嘛。 “你会?” “来娣别瞎凑热闹,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就是,这丫头也太皮了,要我说啊,秦寡妇就是太惯着她,以后去了婆家有她好受。” 队长李本分现在正焦头烂额,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头疼:“该干嘛干嘛去,都来看热闹不用吃饭吗?” 秦来娣挤到跟前,口齿清晰地说:“叔,我跟着何老大夫学过,让我试试吧。” 这几年猪瘟严重,每个大队的猪圈都是单独设在后山人少的地方,而猪都是集体养殖,由大队部出一名专门的饲养员。五里屯没有专职饲养员,以前生病啥的都是牛棚里的何老大夫过来帮忙。 今年大队养了三头母猪,有两头已经发动生产,不巧何老大夫有事回城去了,隔壁大队的饲养员又进城培训,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人来接生。给母猪接生跟给人接生还不一样,因为生产过程中的母猪异常警惕和凶猛,轻则咬死咬伤刚出生的猪崽,重则伤人,甚至把人咬死也有可能。 母猪的饲养难度比一般年猪大多了,从配种到怀孕生崽,都花费了不少精力,要是因为处理不好让母猪咬死猪崽,这损失可就大了。 李本分不可能贸然答应,揉着刚被咬伤的左手,问:“何老大夫连这也教过你?” 面对众人视线,秦来娣也不怵,好歹当过几年大夫,也是从不被信任坐冷板凳过来的,“前年隔壁队的母猪,就是我跟何爷爷去接生的,我给他老人家打过下手。”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来娣终究是还没结婚的大姑娘……啊瞧我,是刚结婚。”中午领证,下午男人就走了,大家看她的眼神是既同情又戏谑。 李本分还在犹豫,王丽芬已经等不及了:“谁说大姑娘不能接生,那男大夫还看妇科病呢!” 社员们哄堂大笑,全都附和说是。 秦来娣冲她感激的笑笑,王丽芬已经安排上了,让大家离远一点,这么多人围着干啥,又让谁谁去烧开水煮红糖,谁谁去准备干净的稻草,谁谁再去舀点猪食来,记得多加点苞谷面……等秦来娣洗干净手,猪圈已经腾空,只剩两头尖嘴大肚的黑毛猪。 她淡淡地看一眼,观察猪圈被拱的痕迹,以及母猪身下稻草上的血迹,“疼三天了吧?” “确实是大前天就开始哼唧不吃食了,我不知道是要生了……” 负责养猪的社员正说着,就见秦来娣轻手轻脚走近,原本还痛苦地哼哼的母猪眼睛忽然睁开,亮出白森森的牙齿,死死盯着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发起攻击。 “疼这么久可不就是难产嘛,这也就是猪,咱们女同志要是疼三天搞不好已经一尸两命了。”有老年妇女心疼地说。 “可不是嘛,去年我那娘家侄媳妇,疼了两天一夜,送到卫生所就没抢救回来,造孽哟……” 胆小的妇女开始抹眼泪,“这一年到头就指着能分几斤肉,要是母猪都难产死了,今年可咋过啊?” “我家小老六前几天病糊涂了,说想吃猪肉,我还哄他等过年就有了,我可怜的娃!” 有胆子大的,就急道:“怕啥,要真难产死了,母猪肉能吃,小猪肉也能吃……” “呸!丧天良的!”但口水却不争气的咽了又咽。 “嘿,老三婶我看你到时候吃不吃,不吃你们家份子给我,成不?” “……” 社员们正吵着,也没注意秦来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地在母猪腰上和屁股上按了几下,母猪原本还龇着的牙一下就收回去,居然连哼唧声也小了。 只有王丽芬不错眼的看着这边,见她居然敢摸老虎屁股,“嘿,你这丫头……” 话未说完,就见她又在母猪后腰上轻拍两下,那母猪居然就像是通人性似的,自个儿躺平了不说,还任由秦来娣动手帮忙。 忽然,有人“咦”一声,眼睛都直了。 “来来来娣你从哪儿……”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秦来娣居然不声不响的拉出一只青黑色的东西。 “是小猪崽!” 因为难产,猪崽都憋得缺氧了,但好在小东西的生命力非常顽强,拉出来还会动。 秦来娣迅速地在它胸骨处按着,既不能把骨头按断,又要能刺激到心脏,这种不轻不重的力道其实是最不好掌控的,一直按到小猪能发出声音,她立马又转头去接别的猪崽。 于是,众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秦来娣轻松的,慢慢的拉出一个又一个东西……“都是猪崽!” “嘿,真生出来啦!” 很快,八只胎衣处理干净的粉嫩嫩的小猪崽整整齐齐并排窝在母猪身旁。 王丽芬和李本分哪还顾得上问她的接生技术咋这个熟练,早就乐得找不着北,双眼发亮:“这……这么多?!” “一,二,三……七,八,居……居然真有八……八只!”说话都结巴了。 这年头人都吃不饱,家畜营养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窝能生八只小猪已经算高产中的高产了,更何况还是头窝猪。 秦来娣却没高兴,她拧着眉头,仔细的在母猪腰腹上摸了几下,“还有两只没出来。” 众人一愣,“你没看错?” 秦来娣也不说话,只专注的帮着忙。 现在很多大队都是每年开春去公社申领小猪崽,养到年底上交任务猪,有想要额外多养几头给社员们打牙祭的,都得去有母猪的大队想法子高价置换,这八头……哦不,十头可是一笔巨额财富啊! 即使不置换,留着自己队里养,那就是整整十头肥得流油的,膀大腰圆的大肥猪啊!要是杀了分肉,每户能分不老少哩!过年能连吃三顿饺子! 五里屯大队今年可要扬眉吐气咯! 但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想得太保守了,秦来娣说的十只猪崽那是一头母猪的产量,隔壁还有另外一头,也是哼唧两天了的。 这不,也就一个下午的工夫,两头母猪顺利产出二十头小猪崽,虽然每一只都瘦叽叽的,毛色也算不上亮,但都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 此时的秦来娣,因为长时间弯腰驼背,已经直不起身子了,只能靠着低矮的猪圈墙坐下,“叔,婶子,这两窝猪需要分开养,夜里还得有人给母猪翻身,给小猪喂奶,你们看……” 反正她是肝不动了。 李本分和王丽芬此时哪还有不信的道理,都觉着何老大夫果然是大城市大医院来的,随便教她两下子,就能教出这么好的徒弟,要是能得他倾囊相授,那还不成神医? “成成成,你就先回家休息,咱们大队部商量一下,看由谁来专门饲养。” *** 家里,秦桂花听先回来的社员讲过一遍她孙女的“光荣事迹”,显然也是与有荣焉:“死妮子,平时让你跟着何老大夫多学学,奶没骗你吧?” 秦桂花从不掩饰自己的目的,那个年代自家人都吃不饱,她当真善良到把牙缝里的粮食送给牛棚里的“坏分子”?其实也是听说那老头会医术,她就寻思自家孩子得学点手艺,于是让孙女们给那老头送饭送汤。 一开始让爱兰去,可爱兰那时候已经是大姑娘了,拉不下脸面,只去一次就不好意思了。 于是换最机灵的友娣去,结果这丫头去了不是学手艺,而是逃避劳动,躲在牛棚里不是斗蛐蛐就是翻红绳,秦桂花试探几次发现她啥也没学到,这才换最调皮的老三去。 “那时候的你啊,才十岁不到的小不点儿,死活不肯去,可倔啦,得亏我用棍子在你屁股后头赶着……”想到那场景,祖孙俩都笑起来。 “对了,话说何老大夫自从被那啥小汽车接走,已经快两个月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 秦来娣摇摇头。按照上辈子的记忆,何老这次是被首都来的工作组接回去给大领导看病了,以后还会成为那位大领导的专职保健医生,相当于民间说的“御医”,怎么可能还会来这山沟沟呢? 何老大夫原名何立白,出身中医世家,世代行医于京城,民国时期还曾先后任北平与沪市医学院院长,解放后任京市医院院长,专门负责老干部的医疗保健工作。 因为何家世代行医,小有积蓄,解放前田产不薄,六六年他是最早被下放的一批老知识分子。 当年秦来娣跟着他学医,只不过是被奶奶打怕了,顺便混口吃的——老爷爷总是能变戏法似的变出一颗水果糖,或者一块橡皮,一截儿短短的铅笔,只要她跟着学认字,背诵他教的方剂歌头、药性赋,她就能得到一点额外的“奖励”。 谁也想不到,往后的多年,她居然靠着当时学的一招半式,收获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可惜,她没有珍惜。 以至于何立白后来打听到她随军的地址后,亲自找上门,她也没有面对他的勇气。 那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就这么佝偻着身子,放下二百块钱,蹒跚着身子,离开了冷河镇。 愧疚,只能暂时埋在心底,总有破土重生的一天,秦来娣相信。 006 母猪饲养员 第二天一大早,秦来娣破天荒的没有早醒,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好像回到某个熟悉的地方,窗外的大梨树随风摇曳,哗啦哗啦的…… “三姐咋还不起呀?”忽然,门缝里伸进来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两根小辫子黄绒绒的翘着。 秦来娣连忙揉揉眼睛,她现在重生了,不是那个需要老贺头接济的孤老太太了,眯了眯眼,“盼娣?” 昨晚这丫头没回来,听说是学校组织去县里农场学工学农,住在那边的,今早才回来。这时候的学生一个星期也上不了几节课,都是学工学农,自带干粮和被褥,一去就是大半月。 小姑娘似乎是有点诧异,小大人似的眼里带着打量,总感觉今天的三姐有点奇怪,像是很久没见她,没第一时间把她认出来似的。 “喏,奶煮的稀饭。” 说是稀饭,其实也就是几块地瓜干和米糠的“大杂烩”,一粒米都没有,在肠子里压根挂不住。 秦来娣爱怜的摸了摸盼娣的小脑袋,软软的,圆圆的,明明已经九周岁了,却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就连牙齿也还没换完,仿佛一只眼巴巴的小仓鼠。 当年母亲生下自己这遗腹子后没多久人就病逝了,盼娣其实不是她们血缘上的妹妹,而是秦桂花在一个大雪天里上山捡到的。当时小丫头被冻得浑身青紫,出气多进气少的小猫崽子,养了这么多年倒是逐渐也有了秦家人的特点——眼睛大。 至于盼娣这名字,还是秦桂花一辈子的执念吧。 秦来娣看着她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可惜里头却没有一般孩童的清澈灵动。 村里人都说这姑娘眼神呆滞,总是眯眼看人,尤其天一黑,她就啥也看不见了,有种脑袋瓜不太灵光的感觉。 可事实是盼娣一点儿也不傻,相反还非常聪明,虽然没上几天课可她的数学总是考满分,就是初中的物理化学和生物也是满分,是真正的小学霸! 秦来娣也是后来从医了才知道,这就是典型的夜盲症。以前在村里不懂,也不重视,后来三十岁不到左眼就彻底失明,只靠一只高度近视的右眼勉强维生。 眼睛不好又身材矮小,还无父无母,拖着一个孤寡老太太,自觉不想拖累别人的秦盼娣,一辈子没谈对象没结婚,直到送走奶奶后,去了不远处的尼姑庵里,与世隔绝。 “三姐,你咋啦?”盼娣习惯性眯着眼,仰着脑袋问。 “没事儿,就是想咱小老四啦。” 盼娣不信,皱着鼻子,思索片刻又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嗯,三姐结婚后倒是懂事了。” 看来结婚就是专治不懂事的。 “噗嗤……小丫头你跟谁学的老气横秋,对了,咱们家米缸是不是空了?” 其实也怪她,上辈子自从扯证后,赵家就送来不少米面,赵老太还带她进城做过两身新衣服,她整个人沉浸在结婚的喜悦中,忘了关注家里的情况,后来随军后更是一年不回来两次,每次回来奶奶都说有吃有喝过得好不用她操心。 现在,她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再让奶奶和小老四饿肚子。 盼娣有点疑惑,“咱们米缸早就空了你不知道嘛,上次还让二姐给送点粮食来,估计又忘了。” 现在的情况是,秦家在村里要工分没工分,要钱没钱,只能靠基本的人均口粮生存。秦来娣想起昨天贺连生留下的东西,赶紧从枕头底下摸出来,钱一共是十五块整,全国粮票也有几张,就这还是他从自己口粮里抠出来的。 “三姐夫真好,知道给咱们钱花,比大姐夫和二姐夫都好。”小丫头精着呢,她一回家看见奶奶数钱,就知道昨天“三姐夫”给了奶奶六十块钱,估摸着那叫“彩礼”,大姐夫二姐夫可都没给过彩礼。 秦来娣不知道是重生了心态也年轻了还是咋回事,居然也跟年轻姑娘似的噘嘴,“那是,以后他挣的钱都得一分不少交给我。” 不然留着给他买保健品吗,哼,糟老头子笨得很。 “啥叫保健品?” 秦来娣忙打哈哈,穿上衣服走出房门,打量整个院子。秦家现在是屯子里的破落户,老祖上还光鲜过几天,后来秦桂花的男人、公婆、儿子儿媳先后生病把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房子和宅基地也换出去大半,房子也只留下又窄又小的一间,夹在左右两家人中间,勉强留出一块七八平米的空地就是她们院子。 院子里靠墙的地方用土坯盖起一个小隔间做厨房,祖孙几个吃喝拉撒都在唯一一间土房里,就连炕也只有一张,还经常一到冬天就烧不旺,半夜冻醒是常事。 这样的房子,说实在的还不如城里筒子楼,难怪村里人笑话她们,左右邻居还经常借着由头侵占她们空间,她们一家子老弱妇孺打也打不过,骂也没用,反正农村日子她是过得够够的。 秦来娣“小辣椒”的来历,其实就是当年为了保住院子不被邻居侵占,奶奶病得下不了炕,她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拎着菜刀堵在院墙上,放话谁要是敢占一寸,她立马就让刀子见血……一开始邻居都不信,她被惹急了,心一横,还真把那人的手给砍伤了。 那么小的丫头,黄毛秧秧的,一双铜铃大的眼睛里却满是狠辣与决绝,从那以后,邻居才稍微收敛些,不敢明目张胆的占她们便宜。 当然,还有一次,是大姐秦爱兰被村里二溜子看上,趁着奶奶进城交公粮排队,半夜翻墙进来,被她拎着菜刀一通乱砍吓得屁滚尿流……经此一役,十里八村都知道她小辣椒不好惹。 虽然名声是不好,但她也收获了一堆迷弟迷妹,不说家里的姐姐妹妹,就是屯子里的孩子,也都唯她马首是瞻。 这不,秦来娣走到哪儿,小老四就眼巴巴捧着半碗米糠稀饭跟到哪儿,颤颤巍巍,撒出来一滴都心疼得直吸气,立马塞进嘴里舔吧干净。 地窖里的地瓜干,放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有一股子霉味儿,嚼起来又老又硬,秦来娣再饿,也提不起食欲,“咱们一起吃吧。” 姐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稀饭,这边碗还没放下,门口就有人急慌慌的喊:“来娣在家吗?” “在,啥事儿?”秦桂花很是警觉,谁啊,这么不长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她们吃饭的时候来。 来的是生产队的记分员小刘,“十万火急,婶子赶紧让你们家来娣去后山,昨儿下的猪崽出事啦!” 原来,昨天的二十只小猪崽,昨晚是让大队会计去守着的,结果他没经验,又不知道要警醒着经常起来查看,一头睡过去,今早醒来才知道,两只小猪崽被母猪给压在身下,压死了。 这损失,让全村的人都难过极了,两头膀大腰圆的大肥猪就这么没了!明年过年的饺子就这么泡汤了! 队长和书记急得嘴角起泡,幸亏王丽芬提议不如让来娣来当这专职的母猪饲养员。她既然知道怎么接生,那也会知道怎么养护,动物跟人一样,头胎月子做不好,以后想要再怀再多生可就难了。 大家伙不仅指望这一窝,还寄希望于以后的若干窝呢。 秦来娣听小刘把事情说完,心里也有点惋惜,但她现在最缺啥,不是同情心,是粮食——“小刘哥你也知道我们家情况,我要是去帮忙了,这家里就没人挣工分了,我奶和盼娣……” 未尽之言,自行体会。 “没事儿,你放心,刚才队长和书记说了,只要你去,连上夜班,每天算你二十个工分。” 二十个工分!那得是两个壮劳力干两天才能挣来的! 一旁的秦桂花却态度坚决地说:“那可不成,夜班得不眨眼的盯着,至少也得算三十个工分才行。” 小刘急眼,“这,这,这也太多了吧!”一个青壮年干七个小时的农活也只算十个工分,她可真敢狮子大开口的。 “那谁能一整夜不眨眼盯着,你找谁去。” 小刘仿佛被人扼住咽喉。 “而且”,秦桂花顿了顿,硬声道,“工分得年底才能兑现,我们家现在都揭不开锅了,一家老小吃糠皮,你们今天就先把粮食给我兑了吧。” 队上日子都不好过,但别人家至少能吃点大碴子粥高粱窝头啥的,秦家却是只能吃糠皮,还得省着点。 她秦桂花占便宜从不过夜,更不会来日方长,更何况她们家现在可是有靠山的,“我家孙女婿小贺同志你知道吧,人可是在海城当工人的,你们别想还跟以前一样欺负咱孤儿寡母。” “哎哟喂婶子,您家女婿咱先不说,您这是狮子大开口啊,咱队上也没多少粮食,一时半会儿……” 秦桂花老神在在。 昨儿是拿不准孙女到底会不会接生,今儿既然已经拿准了,队上又确实急需这个技术骨干,她又不傻。 小刘好话说尽,见老太太油盐不进,只能在心里默默计算一番,按照去年的兑换比例,去照顾半个月,就是450个工分,得兑换45斤粗粮给她们,丽芬婶子那边好说,队长那关嘛……只要丽芬婶子发话,也能行。 “成,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我就把粮食送来。” 于是,在秦桂花一(挤)番(眉)叮(弄)嘱(眼)下,秦来娣再一次来到猪圈里,正式的成为屯子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的,专门的,母猪饲养员啦! 007 换个东西 虽然只是过了一夜,但小猪仔却仿佛长大了很多,看起来都精神多了。秦来娣先把被压死的猪崽拿出去,以免被母猪吃掉,再将猪圈里里外外清扫,避免细菌感染。 母猪的产褥期护理,别的不说,干净卫生是最基本的,屯子里也没办法做到无菌,但至少要把屎尿血渍及时清理干净,然后再用淡盐水把地面和墙壁清洗两道,最后重新铺上干净的稻草,来娣才有空歇一歇。 当然,好在昨天出手避免难产,两头母猪都不排斥她,更没咬她。 来娣跟着何老学的是中医,不是兽医,但她在冷河镇那几年,镇上没有专门的兽医站和饲养员,村民找上卫生所,她只能赶鸭子上阵,一来二去倒也有些经验。 王丽芬和李本分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对这样的工作态度自然是没话说的。 到中午来娣回家吃饭的时候就发现,地瓜糠皮汤里多了几粒米,炕桌上搁着一袋大米,足足有十五斤重呢! “你这丫头,我说要粗粮吧,还能多换三十斤,你偏要白米,这才多大点儿。” 秦来娣呲溜一口香喷喷的白粥,“奶,这白米咱们可以有别的用处哟。”这年头粗粮是主食,白米才是真正的稀罕东西。 “啥用处?”秦桂花和盼娣一齐看向她。 来娣看向门口,先跑去把大门关上,这才悄咪咪道:“明儿我进城去一趟。” 毕竟鬼点子最多的老三,“你想拿到黑市去换点别的?”往日里这丫头也会去卖鸡蛋卖黄豆,倒不意外。 “奶放心,我保证不会让你们饿肚子。” 秦桂花保守惯了,唠叨起最近哪个大队的谁谁谁偷摸去卖粮食被抓到,判了个投机倒把,被拉去公社学习班,还有更严重的被拉去农场劳改,有一个直接发配北大荒的,一家子跟着丢脸啥的。 秦来娣也有点拿不准这几年的情况,这些记忆对她来说太久远了。 倒是盼娣小声说:“我跟三姐去,明儿正好礼拜天。” 秦桂花虽然泼辣,但也讲道理,寻思着来娣年纪不小,现在也结婚了,以后小两口的日子得他们自己过起来,她不可能再像老母鸡一样将她护在翅膀底下,“成,那你俩小心点,先带五斤去吧,要是被没收也不心疼,只要人别折进去就成。” 来娣机灵,盼娣仔细,姐妹俩也能互补一下。 晚上,秦来娣把被褥搬到猪圈,猪圈隔壁还有间小矮房子,白天她已经铺上厚厚的干爽的稻草,现在是夏天,直接睡上去也不冷。也不知道老贺头今天去到哪里,有没有吃饱穿暖,嗯,当然可以肯定的是,这木头肯定不会想她。 对他而言,自己这新婚妻子只不过是一面之缘的小妹妹而已。 东想西想,一夜起来无数次,终于熬到第二天一大早,喂好猪食,又喂了猪奶,安置好一切之后,秦来娣赶紧回家洗把脸,姐俩悄悄往背篓里藏好白米,直奔村口。 专职饲养员也不是不能休息,白天人多的时候,拜托另一位社员帮忙照看一下就行。 “来娣这儿,盼娣快来!”村口有个年轻姑娘冲她们招手。 秦来娣怔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儿时玩伴刘宝珠。 刘宝珠还是自家邻居呢,仅一墙之隔,刘家也是寡妇带大的一根独苗,虽然独子也死得早,但跟秦家不同的是,到了刘宝珠她妈这儿一口气生了七个儿子,腰杆子十分粗壮,秦家就是一窝七仙女,还被刘寡妇戏称为“尼姑庵”“女儿国”,秦桂花为这没少跟她干架。 但不管两个寡妇奶奶怎么不对付,傻大妞秦来娣小时候倒是经常跟刘宝珠一起玩,一直同班到初中,来娣心疼奶奶不愿再上学,刘宝珠却安稳念到高中毕业,要不是大学停止招生搞不好还能考大学呢。 “你们也去公社?咋不早说,咱好一起。”刘宝珠好奇地往她们背篓里看了看。 来娣在看见她那张脸时,视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闪了闪。 这张脸,她怎么会忘记呢? 当年她随军后刘宝珠专门给她写过很多书信,打过几通电话,甚至还去冷河镇看过她。哭诉刘寡妇逼着她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来娣心疼自己好闺蜜,主动留她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顺便也能帮忙带孩子打扫卫生。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好闺蜜宝珠认识了赵青松手下的一个副连长,一来二去就处出感情来了。 可让秦来娣生气的是,从一开始她就提醒过宝珠,这男人在老家是有妻子的,让她注意避嫌,甚至还从中劝说阻止过好几次,可她就跟猪油蒙了心一样,一个劲往上凑。 结果呢,最后人家老婆听到风声,从老家带着俩儿子来了,把刘宝珠这“狐狸精”打了一顿不说,还把秦来娣也恨上了,往后一起在家属院生活的多年里,没少被她戳脊梁骨。 刘宝珠倒是拍拍屁股走人,又找个男人还嫁得不错,改开后去深市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可秦来娣这个“引狼入室”“牵线搭桥”的好友却为她背负了一辈子的骂名,直到赵青松死前都还在埋怨,他之所以一直升不上去,都是她害的。 因为这事闹得他在家属院名声也不好,民主表决总是落人一头,提干考察这关才过不去。 虽然秦来娣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跟赵青松在一起,但她也不打算再跟刘宝珠做朋友,这是底线问题。 刘宝珠像往常一样热情的叽叽喳喳,见她脸色冷冷的,心里也很纳闷,“来娣你咋啦?” 来娣鸟都不鸟,正好路过一辆拖拉机,招手就上。 刘宝珠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难道,她也做过那个梦?可不对啊,要是做过那样的梦,她没道理把赵青松推开,让她捡漏啊。 秦家姐妹俩可没这么多心眼子,每人五分钱的车费,不用半小时就“突突”到县里。 红星县虽然是山区,但城区所在地还是非常平坦的,一进入县城就感觉出一股不同于山村的热闹,马路上偶尔能看见几辆自行车的身影,还有几家国营饭店、理发店、供销社之类的。 盼娣有点紧张,“姐咱们不是说好去公社吗,咋跑县里来呀?”还有那五分钱的车费也太贵了吧!出门之前奶奶怕三姐乱花钱,悄悄给了她两毛钱,让她要保证不被三姐骗去,现在倒好,刚到村口就被三姐哄走了。 呜呜,三姐太狡猾啦! “人越多的地方越有商机。”根据上辈子看过的,肯定是工人阶级越多的地方越能方便卖东西啊。 县里她们也只是大姐夫家办酒席的时候来过几次,但盼娣小学霸的记忆力不错,能清晰地记得黑市在哪儿,“姐,咱们该去左边,咋往右边呢?” “嘘,咱不去黑市。”黑市上竞争太大,她们生面孔讨不了好,也不熟悉治安队和打办的人是什么时候从哪个口子进来,她们去了搞不好是炮灰。 盼娣这孩子有个好处就是,她虽然不是很懂,但她知道闭嘴,一路上也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十几分钟后俩人来到县医院家属区所在的胡同口。 能在家属区分到房子的,大多数都是双职工,有双份工资。来娣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把东西拿出来,一边让盼娣帮忙望风,一边东张西望。 刚准备主动出击,就有两位老太太主动走过来,“小姑娘你们卖啥的?” 毕竟,她们的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像城里人,肯定是乡下来倒腾东西的。 “白米,大娘要吗?” 现在新米还没收上来,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都想吃口白米,这不,老太太们一看就眼睛发亮,“多钱一斤?” 秦来娣实在是想不起这个年代的物价了,只能估摸着说:“两毛。” “嚯!这也太贵了吧!” 来娣知道自己喊高了,但看她们神色又不像是高得离谱的样子,于是忙找补道:“我这不要票,算下来比粮站还便宜呢。” 老太太们一琢磨,好像也是,最近粮食紧张,尤其是细粮,那叫一个供不应求,头天夜里捏着粮票去排队,结果早上粮站开门一会儿的工夫就卖光了,她们连细粮的影子都没看见。 现成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你有多少?” 来娣掏出一个白色的布口袋,先把米给她们看了一下,闻了闻,“这袋子里是十斤,但我没秤,两位大娘都要的话就各出一半的钱,回家自个儿分去,咋样?” 只有米的话,即使被抓也能搪塞过去,可要是带着秤,那就是光头上的虱子了。 老太太们掂了掂,十斤是足足的,很满意,这才低头凑钱。 来娣把钱数清楚,才将米递给她们,可惜接下来半个多小时再无人问津,路过的人倒是不少,但愿意问价格的却很少,一听两毛都吓跑了,毕竟能吃得起这个价格的也没几家。 盼娣在一旁看得直叹气,“姐,你说奶要是知道咱们带了这么多米出来,会不会打死我们啊?”说好的只准带五斤,三姐却偷偷把十五斤全带走了。 来娣却不犯愁,压根也没打算撤,正老神在在呢,忽然有人来到跟前:“小同志。” 这名短发女同志,不知道为什么,来娣一眼就能感觉出来,应该是一名女医生,这大概就是同类职业的第六感吧。 “是你们有白米吗?” “对,自家的粳米,颗粒饱满,米香浓郁,姐要不要看一眼?” 女人随便看了一眼,“不用不用,我还得上班呢,你还有多少?” “五斤。” 女同志迅速地掂了掂,“行,还是两毛一斤是吧?”说着就伸进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准备数钱。 秦来娣的眼睛忽然一转,“我们不要钱,能跟您换个东西吗?” 008 大姐爱兰 “换啥?”女医生一愣,数钱的手就顿住。 这年头钱金贵,可物资更金贵,她家里娃不少,最近小闺女病了闹着想喝白粥,她两口子又都是上班的,都没时间去粮站排队,一直没买到白米,今儿恰巧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听见院里老太太提起一嘴,她赶紧就追出来。 而乡下人最喜欢跟她们换的,就是肥皂、布料这些买不到的刚需。他们两口子虽然都是医生,但这些东西也都是紧巴巴的,刚好够用而已,可没能换给她们的。 “姐姐能不能换两瓶鱼肝油给我?”秦来娣的话却让她很是意外。 “你要那药干啥?”现在不像建国初期,国内很多企业都有了提炼鱼肝油的技术和设备,价格没以前那么贵了,但终究是药物,不会便宜。 “我妹妹生病了,大夫说她需要吃这个。”盼娣的夜盲症,以及身材矮小类似于佝偻病,其实就是缺乏维生素A和D的表现,而鱼肝油就是最适合的补剂。 “我不要,我好着呢姐!”盼娣急得脸都红了,这可是她们仅有的口粮,怎么能折在她身上。 来娣安抚的冲她笑笑,“听我的。” 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又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的叫,女大夫也很有好感,心里松动。 再看小点那女孩,根据自己临床经验判断她们应该没说谎,不算乱吃药,“但两瓶换不到,我们医院的鱼肝油也很紧缺。” 毕竟,这年代营养不良是通病。 “成,那姐姐能先换一瓶给我吗?不够的可以补成钱。” 不一会儿,女医生拿着一瓶双鲸牌白色鱼肝油出来,教给她们服用方法和药物禁忌,又很厚道的补她们五毛钱。 直到走到看不见医院的地方,盼娣才委屈地说:“五斤白米啊三姐,你居然只换了这么一瓶子药,我们都要饿死了……”声音哽咽。 她是真的心疼粮食啊,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病,可挨饿却是实实在在的,药可以不吃,但米却是能救命的。 “小傻瓜,粮食我们以后还能有,过俩月就能收秋粮了,可你的眼睛却只有一双。” 盼娣低着头,不吭声,但走路的脚步声却更重了。 “还有啊,你晚上看不见东西咋不跟我和奶说,要是早说咱就能早点治疗,现在说不定都好了。以后啊,你可不能再在太阳底下看书写字,晚上也不能,身体必须坐直,别夜盲症没好又搞出个近视眼。” “喂,秦盼娣你听见没?” “嗯。” 当然,她俩也没立马回家,兜兜转转又来到黑市,贺连生走之前给的全国粮票,是细粮,秦来娣给淘换成粗粮的地方粮票,又赚了一些,加上刚才卖白米得到的两块五,全买成粗粮,居然足足六十斤! 学霸盼娣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如果昨天三姐没要精粮,队上顶破天也就是给她们45斤粗粮,可现在这一倒手,钱票一整合,居然换到了60斤!多出来15斤够她们吃很久,鱼肝油和昨天那顿米粥还是赚到的? 嘿,三姐真狡猾! 回到家,秦桂花发现她们带走了所有白米,正气得七窍生烟呢,见她们居然带这么多东西回来,还给盼娣换了治眼睛和长身体的药,笑得嘴都合不拢。 老三这脑袋瓜,是她的种。 *** 接下来几天,来娣没有再出门,都在猪圈里吃住,认真履行工作职责,大队部的人看在眼里,也就把她的工作固定下来,以后就是五里屯生产队的饲养员,跟其他队一样拿满工分,一周可以休一个礼拜天。 这不,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她半个多月的饲养,小猪仔们一天天胖起来,身子圆溜溜粉嘟嘟的,长势喜人。 生产队已经很多年没养过猪崽了,每天看着圈里的猪崽崽们,就跟看着一个个金灿灿的元宝似的,这不,离得近的几家,都是靠小猪崽下饭的。 “哎呀,这么多小猪崽呐,整整十八只呀,昨儿我跟隔壁队的王老五说咱们的头窝猪有十只,他还不信哩!”吸口水。 “唉,要是那天没压死两只,现在就是整整齐齐二十只。”众人开始叹气,可惜可惜。 “要我说啊,还是咱们来娣厉害,跟着何老大夫学到了真本事。”说话的老太太端着一只土碗,里头是清得能当镜子照的稀饭。 “对,咱们来娣可是何老大夫的那啥弟子?” “关门弟子。” “啊对对对。” 秦来娣:“……”咋整的武侠似的。 回到家,晚饭是一锅香喷喷的地瓜稀饭,不全是地瓜干,而是加了玉米碜子的,掩盖了那股子霉味儿,居然有种软糯香甜的口感。再加上一碟子咸香爽口的萝卜干儿,实在开胃极了。 来娣和盼娣一口气喝了两碗,下意识看向秦桂花。 “想吃就吃,饿不死你们。” 于是,姐妹俩又盛一碗,别提多香了。 “对了,你们知道现在赵家老三找的谁家吗?”秦桂花撇撇嘴,问。 来娣盼娣眨巴眨巴眼。 她指了指左边院墙。 “宝珠姐?” 秦来娣怔了怔,这几天刘宝珠也经常去猪圈找她“玩”,但对于她们家答应赵青松提亲的事却只字不提,甚至还试探过她以后会不会进城,啥时候去海城跟贺连生一起生活,为啥他一个人走了都不带她……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啊。 当然,除了来娣,大家都以为贺连生是厌恶秦家赖上他,回海城躲清静去了。 平心而论,赵青松硬件条件真的不错,如果是心甘情愿只当后妈不要自己的孩子,能同时兼顾事业与家庭,也不计较他那些鸡贼小动作,甚至还能自个儿攒点私房钱养老的女人,其实嫁给他也不错,毕竟他刚开始那几年官运亨通,确实是农村女孩改变命运的捷径。 可是,这样面面俱到的全能女孩,世间又有几个呢? 秦来娣暗暗叹口气,刘宝珠要嫁就嫁呗,她不会多管闲事,这俩人,谁坑谁还说不准呢! 秦桂花见她没有遗憾或者恼怒,也就丢开不再提,转而问盼娣喝了鱼肝油有用没。 小姑娘眯着眼想了想,“有用,以前太阳落山就看不见,现在要到天黑才看不见。” “奶,以后咱们要是能买到猪肝子羊肝子的,对这病也有帮助。” “就你瞎讲究。”却在心里记下,看年底杀猪能不能跟王丽芬打声招呼。 “我听谁说要吃猪肝子,是来娣这小馋嘴吧?”忽然,大门口进来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同志,短发,带笑的眉眼跟来娣有五六分像。 “大姐!”秦来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秦爱兰今年才刚二十四岁,鹅蛋脸寡黄着,眼窝深陷,两颧也显得高突不少,嘴唇干焦起皮,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过三十了。 来娣记得,大姐结婚前是偏丰腴的,脸颊上也有肉,唇红齿白,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漂亮姑娘,现在这副模样,其实是心事重导致的。 刘家条件好,公婆叔伯妯娌都有工作,大姐夫刘加伟也是钢厂工人,工资不低,爱兰一个农村姑娘当年要不是长得漂亮也嫁不进去。可人家一家子工人,就她一个农村户口,吃的都是大家伙匀出来的口粮,自然免不了闲话。 再加她和刘加伟结婚六年了,至今没个一儿半女,刘家人的脸色更难看。 在婆家不痛快,即使刘加伟再老实体贴,人也精神不起来。 秦来娣上辈子接触的病人里,这样的情况也不少,不孕有时候不一定是真有什么器质性病变,而是心理因素。 越焦虑越怀不上,越怀不上越焦虑,心态不崩才怪。上辈子的大姐,就是在婚后第十年,性格大变,在一个雨夜里走失,等再找回来的时候,人已经疯了。 虽说怀孕这事要是放二十一世纪,那都不算事,甚至还有人一辈子都不婚不育也照样过得开心的,可来娣还是心疼大姐,她那么好的人,怎么最后就走到那一步呢? “咋,你这丫头,不认识我了?”秦爱兰拍拍她肩膀,笑着说。 “认识认识,就是……想大姐了。” 秦爱兰笑弯了眉眼,“是想我还是想好吃的啊。” 打开随身布兜,“都是我自个儿炒的豆面,加点白糖,用开水泡了当早饭吃,你们正在长身体,可不能饿。”白糖也是她偷偷攒的,顶多二三两。 “还有两斤炒蚕豆,来,尝尝。”炒的时候加了盐巴辣椒和花椒八角,嘎嘣脆,麻辣鲜香,吃一颗就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两个小的吃着,秦桂花就有点着急,眼睛不错的盯着她肚子,“还是没消息?” 爱兰苦涩摇头。 “上次给你说那老中医看了也没用?” 爱兰点点头,轻轻抹了抹眼角。 不忍心大孙女难过,秦桂花忙转移话题,“咋又带这么多东西回来,过好你自己就成,我跟你妹她们有吃有喝,你别瞎操心。”这不是又往婆婆妯娌手里递把柄嘛。 “没事儿,她们不知道,这是我自个儿出去做席攒的。” “这老些好东西还能攒?”刘家那婆婆她又不是没见过,那是冷水烫鸡——一毛不拔的货,不可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攒这么多东西,还安然无恙带出门。 秦爱兰顿了顿,见两个妹妹正开心的吃东西,像两只满足的小仓鼠,也不愿提不开心的事,“奶,我今儿回来是有个事,想找你帮我拿主意。” “我婆婆下个月就要退休了,现在家里可以有一个人去顶她的工作,其他人都有工作,就我……奶你说我该去不?” “该啊,当然该去。”小仓鼠·来娣忽然插话。 009 小兔子 刘老太的工作可不是一般工作,而是国营饭店服务员。 这年头的国营饭店,可是实打实的肥差,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去呢,刘老太要不是年龄到了,都压根不想退。 工资高,经济独立,工作轻松,社会地位高,还能经常吃油水,这都是看得见的好处,而秦来娣看得更远——现在的大姐急需一份能转移注意力的工作。 她的精神状态在久备不孕之后,即将到达崩溃的边缘,要是还待家里,继续看婆家人脸色,她的身体就不可能好。 而身体好不了,只会更难怀上,然后又周而复始恶性循环,最终精神绷不住了,就会走到上辈子那一步。 “你这丫头,哪哪都有你。” “奶以前不是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吗,大姐要有工资就再也不用靠谁了,刘家咱们爱待不待,不待走人。”大姐夫看着是挺老实的,可上辈子大姐疯了就被他立马送进精神病院,她一直耿耿于怀。 “反正我吃药也要花钱,你姐夫的意思是不如把工作卖了换钱。”这年头私底下偷偷卖工作卖城市户口的人不少,只要是稀缺的东西,都是资源。 “你姐夫也是心疼我,不想我太累,出去上班不像在家能好好调理身体,准备……” “奶,大姐,你们好好想一下,大姐的处境真是因为没孩子造成的吗?”来娣实在听不下去,直接打断道。 祖孙俩怔了怔,是啊,根源真的是在于没孩子吗?她的处境是大部分高嫁的女孩都要面临的,即使生十个八个儿子,人婆家该看不起还是看不起。 无非就是比较能生的生育机器罢了,人公婆小姑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爱兰你跟奶说句实话,刘加伟对你好不好。” “挺好的,在他爸妈面前老说我好话,每个月工资交一部分家用,剩下的都给我,我来事儿那几天还悄悄给我煮红糖鸡蛋,发了奖金会带我买新衣服,上个月还给我买了一堆补身体的药……”而且这么多年不孕也没一句埋怨,还打算把老婆婆工作卖了给她买药吃。 秦桂花点点头,往日里小两口的相处她看在眼里,刘加伟确实是个老实又体贴的丈夫。“那行,这工作你就去顶下,那一大家子过得成过,过不成分家,凭你俩的工资分出来也不错。” 离开那么多眼睛,对她精神状态也有好处。 来娣松口气,就连只顾着吃东西的盼娣也“嗯嗯”点头。 因为爱兰回来,中饭秦桂花破天荒的摸出俩鸡蛋,从自留地里拔一把青蒜苗烩了,又蒸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高粱馍,虽然是粗粮,但管饱,配着香喷喷的炒鸡蛋,姐妹仨吃得满嘴流油。 吃完以后,来娣又闹着要给大姐把脉看舌象,望闻问切来了一番,得出的结论跟爱兰曾经看过的几十个大夫说的一样,都是心思郁结,肝脉不通,问了问正在吃的或者以前吃过的药,也都对症,看来这病还真的只能自我调节。 “对了,我刚好像听见盼娣说啥她‘三姐夫’,咱们来娣有好消息啦?” 秦来娣实在是娇羞不起来,索性也就不装了,将前几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她。 这可真是自家奶奶的作风,爱兰咂吧咂吧嘴,“小贺同志人咋样?对你好吗?干啥工作的?” 盼娣抢着回答,顺便还要替那素未谋面的三姐夫刷一波好感,“我三姐夫给了六十块彩礼钱,还给了三姐十五块生活费,说他现在工作忙,等忙过这阵子就来办婚礼,接三姐进城过好日子哩!” 有鼻子有眼,就跟她亲耳听见似的。 秦爱兰也跟着高兴,“真好,找个外省的也没啥,以后交通便利,随时都能回娘家。”可不敢接彩礼的茬,她当年结婚刘家一分彩礼没出,她现在还觉着愧对奶奶呢。 祖孙几个“小贺长”“小贺短”的说半天,眼看着太阳落山,爱兰才恋恋不舍的回婆家去。 *** 而跟秦爱兰一样好奇小贺到底啥时候回来的,还有屯子里的男女老少们,来娣每次上工,婶娘们都得问一句,“小贺最近来信没?” “小贺啥时候来接你?” 要不是那张结婚证还压在自己枕头底下,秦来娣都要怀疑,她怕是结了个假婚。跟其他人揣测的贺连生不要她了反悔了之类的比起来,她倒是相信老贺头的人品,既然扯了证,那是会对她负责的,这么久没消息,肯定是因为工作走不开,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难见面。 因为她记得,上辈子俩人相依为命的时候,老贺头曾说过这次任务,他追到边境线上还是晚了一步,设备已经被转运出国了,后来经过打报告等审批等一系列流程,他又花了半个月追出去,一路追到北边的蒙国,伪装成蒙国人,潜伏在那边快一年才成功将敌人拆卸我方设备的计划捣毁,又花了两个月时间,多次乔装更改路线,曲折回国。 这一次任务,虽然耗时很长,但他完成得非常漂亮。 秦来娣当然不可能露一个字,对于大家或好意或幸灾乐祸的询问一概以“工作忙”推脱,她现在的另一个问题,是馋肉。 自从吃过一顿鸡蛋后,来娣的嘴巴就跟开了荤似的,做梦都是吃肉,上辈子因为生病的缘故,老贺头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着实馋坏了,捏着大姐走之前悄悄塞给她的五块钱,来娣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再去一次黑市。 现在的黑市规模也不大,不是啥都有,猪肉当然是最紧俏的。 这不,六毛五分一斤的五花肉,她还在挣扎犹豫的时候,一眨眼功夫就没了,只剩一丢丢里脊和后腿,价格只要六毛,但基本没啥油水,来娣现在不想吃塞牙的瘦肉,只想吃肥得流油的五花! 空着手转了一圈,倒是看见一个卖兔子的。 当然不是野兔,而是家养兔,看着精神不太好,蔫蔫的。“小女同志你要吗,要的话就一块五毛钱便宜给你。” 来娣看兔子精神不太好,总觉着像生病,这病了的动物她可不敢随便带回去,毕竟自己每天要接触那么多猪崽,要是携带啥传染病,来个一锅端她可就得不偿失了。 似乎是看出她的犹豫,卖兔子的老大爷说:“你放心,这不是啥瘟病,就是在太阳底下晒得久了,没精神,不信你看。” 说着从不远处揪了一把青草,只在它鼻子跟前晃了晃,小兔子立马就竖起耳朵,追着青草跑,还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双腿弹跳也十分有力。 秦来娣迅速在心里计算性价比,现在猪肉五毛一斤还要票,即使能抢到黑市上的不要票也得六毛五分,这一只兔子咋说也有四斤多,净肉三斤左右,一块五毛钱确实不亏……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一块二毛五分的价格,全款拿下。 老大爷将兔子手脚捆起来,放进她背篓里,又在上面盖上一层树枝,既能遮阳还能防止被人看见。 *** 只不过,来娣期待的兔子肉还是没吃上,回到家后盼娣在兔子身上摸了半晌忽然叫起来:“奶,姐,这是不是母兔子啊?” 秦来娣只想吃麻辣兔丁老妈兔头红烧兔肉,哪管它公母,“母的一样香。” 谁知盼娣却板着脸,“不能吃。” “咋?” “它好像……有小兔子了。” 秦来娣一顿,连忙也去摸摸看,肚子里真的有东西,也不知道怀了多久,估计养兔子的老汉也没注意,不然不可能这么便宜卖给她。毕竟兔子的怀孕周期非常短,短短一个月就能生下小兔子,生了立马还能接着怀,繁殖速度非常之快,谁会舍得把这“摇钱树”卖出去? 来娣就是再馋肉,也只能恋恋不舍的放过它,还在院角给它搭了个小窝。 幸好,自留地的菜叶,山上的青草,甚至连猪草,它都来者不拒,吃得嘎嘎香。 *** 五里屯的地理位置很优越,坐北朝南,四周都是山,前面还有一条蜿蜒的犹如玉带一般的小河,清澈见底。河里有一群孩子正在洗澡,一个个光着屁股也不害臊,还跟来娣姐打招呼。 秦来娣沿着小路上山,见到适合的猪草(兔草)就往背篓里割,开紫色小花儿的苜蓿草,粉色花的是酸浆草,叶子上有一层青灰的是灰条草……爬到半山腰,居然就割了半篓。 还怪沉的,她将背篓放下,休息一会儿,又在附近细心的寻找起来。 龙国的大山就是一座宝库,不仅有蘑菇野菜猪草,还有——草药。 以前在冷河镇当医生,因为交通条件有限,有些药材不能及时运输到位,等着用的时候都是她自个儿跟着老药师上山采摘,采的次数多了,那些中药的样子就刻在脑海里,各自的形态特征、生长习性和性味归经,即使过了多年依然清晰。 这不,就一会儿的工夫,她已经在附近找到了金银花、黄连、杜仲、鸡血藤和柴胡几种,都是很常用的,还都适合夏秋季节采收的药材。 背着快五十斤的背篓回家,即使有看见药材的,也不会多想,毕竟这些药材都是很常见很容易人工种植的,所以收购价格也不高,以前也有社员想靠这个发家致富来着,但最后发现不值那功夫钱,就懒得采了。 猪草背到大队部过秤,算五个工分,加上她今天的“正班”,秦来娣一共挣了十五个工分。 “哎哟,来娣这劳力一个顶俩。”隔壁的刘寡妇酸得不要不要的,“可那又有啥用呢,女娃子啊还是得找个好人家,嫁错郎入错行,不像咱们家宝珠呀……” 秦来娣撩了撩眼皮,原来是赵家人上他们家商议结婚的事去了,看把她得意的。 没理她。 刘寡妇颇为失望,这小辣椒自从落水后都没以前辣了,本来她是打算好好数落一番,最好让小辣椒闹起来,发一场疯,她再让她们家宝珠出面,显得宝珠多温柔,多体贴啊。 来娣也没管扭着腰的刘寡妇,她将药材拿出来,平铺在院里,有些叶子不好入药的需要修剪一下,还有些根茎有泥沙的需要清洗,这一忙就忙到太阳落山,盼娣都放学回来了。 “姐,你采草药干啥?” “留着吃。” 盼娣抽了抽嘴角,哪有诅咒自己生病的,“也吃不完啊。”少说好几十斤呢,而且她有预感,狡猾的三姐肯定还会继续采的,今天只是个开始。 秦来娣笑笑,她打算趁着农闲做些方便携带和保存的药丸子,自家头疼脑热吃是一方面,主要也是给大姐准备着,她这病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以后少不了要慢慢调理,到时候上班带着药丸子也方便。 正想着,光线忽然一暗,一个身穿绿军装的男人来到门口。 男人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皮肤黝黑,卷起的袖子露出肌肉线条明显的小臂,可用孔武有力来形容。 哪怕化成灰,也是股鸡贼味。 010 刘家七虎 “同志,这里是刘婶子家吗?” “隔壁。” 赵青松有点奇怪,这小女同志说话,怎么像带火药?莫非是…… 是的,他记得她,毕竟大队里姑娘不多,像这么粉面桃腮,细腰黑发的漂亮姑娘更不多。当时秦桂花上门逼婚的时候他不在现场,事后心里总是有点微妙。 明明他比小贺更优秀,可这事闹的,他有点憋屈。 他回来探亲就是想找续弦,而她无论学历样貌还是年纪,都符合他的标准,要是没把小贺错认成他,现在……他连忙摇头,将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压下去。 他和小贺,是兄弟。 来娣在心里补充:哦,很快就不是了,你上辈子怎么嫉妒人家,怎么牙痒痒,我可知道呢! 见小女同志都不带正眼看他的,赵青松轻咳一声,说声“抱歉”,走到左边的院里,很快院里就传来赵老太介绍她儿子“丰功伟绩”“光明前途”的声音。 秦桂花虽然不稀罕赵老三当她孙女婿,但依然扒拉在墙角,贴着耳朵,听到隔壁说彩礼一百六,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一百六十块是啥概念啊,她们祖孙几个一年到头也挣不到这么多钱,不,三年也挣不到这么多! 再听到赵老太承诺结婚时会给置办一个五斗柜,还说啥安置了工作明年就能买自行车,秦桂花就“呸”了一声。 来娣和盼娣对视一眼,她们奶奶啊,就是跟刘寡妇较劲儿呢。 本来,要说样貌和身段,那秦寡妇肯定是村里头一份,想跟她相好的男人多的是,但她是天一黑就锁门,干活都把裤腰带系得死紧,别人从她这里讨不着好才去找的刘寡妇。谁知刘寡妇还真来者不拒,没多久就有吃有喝,新衣服换着穿,每天看着那得意劲儿秦寡妇恨得牙痒痒。 还记得小的时候,刘家孩子经常骑在墙头上吃肉啃骨头,而她家富贵儿只能蹲在墙根流口水,她这当娘的是又气又心疼。 后来,刘寡妇的相好里有两个会打猎的,经常能搞到些野猪野鸡补充营养,她儿子长得高高大大,从不生病,而小富贵却因为没吃过几顿饱饭而身材矮小,病病歪歪,最后三十岁不到就病死了……就这,刘寡妇还奚落就是她假清高,活该,报应。 你说她能不气? 鼻子都能气歪好吗! 来娣怕她又钻牛角尖,连忙打岔:“奶,兔子呢,我咋没看见小兔子?” 是这样的,这只兔子的求生欲很强,知道来娣随时随地想吃它的肉,所以只要来娣一回家,它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乖巧的抱着小手手,歪着脑袋,耷拉着两只又白又长的耳朵,一蹦一跳,十分碍(可)眼(爱)。 可今天来娣都回来一会儿了,没看见这个讨厌的小家伙,还有点不习惯。 秦桂花和盼娣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她们家的兔子真的不见了! 这年代能在家里养的活物不多,连鸡鸭都是限量的,有的人家会偷着多养两只,为此常跟民兵队的干事斗智斗勇,许多老太太甚至将老母鸡养在自己炕上……谁家的鸡鸭要是跑出去了,那基本就是变成失踪牲口。 想到这儿,来娣如临大敌,要是别的鸡鸭也就罢了,这可是一只身怀六甲的兔子。“我出去找,它熟悉我的声音,奶和盼娣你们在家再好好找找。” 等她走后,祖孙俩都快把家里掘地三尺,愣是连兔子影子都没看见。 “肯定是刘三虎。”盼娣双手叉腰,瞪着隔壁院子,“平时天天骑墙头上,今儿却反常的没见人,我分析过去年咱们家的老母鸡就是被他们家抱走的。” 说起这茬,秦桂花胸口呼呼直喘,去年她好不容易养的一只老母鸡,每两天能下一个蛋呢,那鸡蛋又大又圆,白花花的,就因为忘记关门让它跑出去,然后就活不见鸡死不见尸了! “事后诸葛亮,当时你咋不吐?”看她不撕了那死老寡妇。 盼娣摸了摸鼻子,“那不是没证据嘛。” 对不起,在她秦桂花的字典里,就不需要“证据”两个字,只见她风一样冲出去,一脚踹开刘家的门,刘寡妇和赵老太正商量着小两口结婚买啥,刘宝珠正羞答答坐旁边抠手指,忽然只觉一阵风刮来,然后刘寡妇脸上就挨了一记铁砂掌。 于是,俩怄了一辈子气的寡妇,再一次干起来。 …… 赵老太知道她们恩怨,选择作壁上观,刘家人则是选择性拉偏架,秦桂花饶是有盼娣帮忙也不是他们对手,很快脸就花了。 当然,输人不输阵,秦桂花身体落下风,却是嘴强王者,对刘寡妇祖宗十八代全方位问候,以及她今儿要是敢吃她们家兔子,她明儿就能将她家鸡鸭全药死的狠话输出。 刘寡妇是谁,当然是不会承认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你家兔子?” 秦桂花气结,她是真没看见,可她绝不认输。“反正不是你也是你家这几个小崽子,给老娘滚出来,识相的把兔子还回来,不然……” “不然怎么着?”刘家几个牛高马大的孙子气哼哼站出来,看着秦桂花的眼神满是轻蔑,流里流气的刘三虎还吐了口痰,要不是秦桂花闪得快,就吐她身上了。 是的,兔子就在他们手里,但秦桂花没证据,这事就是闹到队长跟前也没辙,他们就是欺负秦家没男人,不服也给老子憋着! 简直欺人太甚!秦桂花牙齿咬得咯吱响,她恨不得撕了这几个兔崽子,可事实就是再泼辣的女人也不是男人的对手,真动起手来只有她吃亏的份,以前她不信邪,可真被揍得在炕上躺了半个月还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之后,她屈服了。 正僵持着,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谁说没证据?” 刘家人回头,发现是一个穿白衬衣工装裤的陌生年轻男人,长得倒是挺好看,就是……爱多管闲事。 “喂,小子,劝你少管闲事。”刘家几个孙子斜着眼睛警告。 就是赵老太也劝道:“小贺啊,虽说来娣是你媳妇儿,但这事咱真管不了。” 两个寡妇一年要干多少次架,连她都记不清了,但那是以前,俩人势均力敌,自从刘家孙子一个接一个蹦出来之后,秦寡妇明显斗不过刘寡妇了,这几年明眼人都知道刘家就是在欺负秦家,院墙都被他们家占了那么多。当年说啥二溜子翻墙,其实就是他们家刘大虎看上秦爱兰,想占人便宜翻过去。 在这年代的农村,男人就是绝对的武力。 可来人却压根不鸟刘家几虎,连眼角都没动一下,指指刘老三,“你虎口上粘的白毛就是兔毛。” 刘老三下意识将手缩到身后,在屁股裤子上使劲蹭了两下,直到感觉蹭干净了才伸出来,“少他妈瞎说,信不信老子揍你?” 男人却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别蹭了,静电吸附只会更强。” 果然,虎口处真的竖着两根细细的白毛,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白毛非常细,非常小,男人只是站在门口,至少十五米的距离,他居然能看得见?! 那眼睛怕不是比天上的老鹰还厉害! “不用转移了,兔子就在厨房水缸里。” “你……你咋知道?”刚接收到刘寡妇眼色的刘老二比较傻,直接脱口而出。 贺连生看傻子似的,“你胳膊袖子上还带着硝迹。”这附近的水质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里头含有的硝质特别重,经常储水的器具上都会留下一些黄白色的硝盐结晶,但这种东西一般人沾不到,只有把手伸进很深的器具,譬如水缸底部,才会沾上。 大家在这里土生土长多年,自然明白,秦桂花顿时双眼冒火,难怪一直没听见兔子叫声,这他娘的藏那么深的水缸里谁听得见啊! 眼见事情败露,刘老大咬咬牙,冲其余兄弟几个使眼色,心说今儿不把这狗日的揍一顿,以后这屯子里还有人怕他们吗?他们刘家七虎在村里的名声,那可都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 不就是一破瘸子嘛,让他多管闲事。 谁知他刚动脚,还没冲到男人跟前呢,忽然就觉一道白影闪过,忽然胳膊一痛,麻了麻,然后就听“咔嚓”一声,“哎哟痛……痛……痛死了!” 男人依然离他三米远,仿佛刚才的白影只是众人眼花,但刘大虎刚才还捏着拳头,肌肉鼓得鸡蛋大的胳膊,忽然就软踏踏的垂下,晃荡着。 “这这这……大哥你胳膊折了!”老二尖叫一声,只觉身下一热,一股黄色热流涌出。 刘家人也是第一次看见,动动手就生生卸下胳膊的人,刘寡妇一把抱住大孙子,“心肝肉”的叫,恨不得被卸胳膊的那个是她。 秦桂花趁机溜进厨房,果然在空水缸里找到她们家兔子,宝贝的抱进怀里,“小贺你可来了,要是晚来几分钟,奶就要被这窝子黑心肝的玩意儿欺负死了我……” 她在村里生活这么久,这是第一个帮她们家出头的男人,虽然以前也有大队干部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但最后都闹不过刘家的胡搅蛮缠,其他人则更是惧怕刘家七虎的拳头,不敢多管闲事。 贺连生只是淡淡点点头,但也没有离开,依然不远不近地站着,状似无意,其实却是紧紧盯着刘家兄弟几个,以防他们再找秦奶奶麻烦。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理解了秦奶奶说的,她们一家子没个男人,村里是条狗都能欺负她们一下,他要是不娶来娣,这家人将彻底沦为全村笑柄,永无翻身之日。 而这时候,女孩再漂亮些,就是原罪。 找了一圈没找到兔子的秦来娣,只能原路返回,谁知刚走到自家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贺头?” 011 送份大礼 “老贺头”是在叫刚二十三岁的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他吗? 贺连生背影几不可见的抖了抖,声音他当然记得,是自己小“妻子”的,怎么有种她早就认识他,还跟他特别熟稔的感觉。 可他对人脸特别敏感,如果曾经见过或者相处过,肯定有印象才对啊。 秦来娣也发现自己情绪太过激动,连忙找补,“你回来了,我听说咱家兔子找到了?” 贺连生点点头。 来娣警告的瞪了刘家人一眼,“我秦来娣今儿把话放这里,以后咱老秦家再丢啥东西,我就只找你们。” 刘寡妇撇嘴,“哟呵,好大的口气,别以为有个小白脸女婿撑腰就抖起来了,你家姑爷一年能来几次不知道,但咱们老刘家七个儿子可是天天在家的。” 众人叹气,秦家受的气,可不就是这么来的嘛。 秦艽淡淡的瞥了刘家人一眼,本来刚冒出来的善意烟消云散,这些人,不值当。 刘寡妇鼻根发青,大小鱼际有红斑,一看就是肝不好,上辈子的多年后死于肝癌晚期。 刘大虎胳膊废了,不必说。 刘二虎眼泡面肿,双唇泛白,腰膝酸软,是个天生的重症无.精.症患者,但他却有三个胖儿子。 刘三虎……是刘家这几个恶人里唯一一个健康的。 贺连生也略显担忧的看了来娣一眼,却见这个小女同志脸色淡淡的,还有时间打量刘家人,仿佛压根没听见对方这句威胁意外浓烈的话。 估摸着,还是年纪太小了,听不懂这些黑话。 听不懂也没关系,省得担忧,就刘家这样的小喽啰,还不够他一个小拇指收拾的。 因为新姑爷回来,还刚狠狠给她长了脸,秦桂花难得大方一回,使盼娣去村口会做豆腐那家切了一斤嫩豆腐,用嫩芹菜炒得又甜又香,又拿出一条挂了大半年舍不得吃的腊肉,用青红辣椒爆炒,再拍几瓣大蒜,舀一勺大酱,炖了个又软又烂的茄子。 不得不说,秦桂花虽然没出过门,也没啥见识,但做饭手艺却出乎意料的好,贺连生本来能吃四碗饭,但还是吃了两碗就很自然地把碗筷放下。 他知道,秦家三口都在勒着裤腰带,就是生怕对他招待不周,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曾经在京市那个“家”里,只要一来客人,母亲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上桌,实在要上桌也不能夹菜,实在要夹菜,也只能捡着素菜吃,最多五分钟就得放下筷子说吃饱了。 可是,小小的连生,他真的吃饱了吗? 没人在乎的,反正饿饿也就习惯了。 “小贺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小两口不着急就多住几天再回海城。”暗示他把来娣带走。 贺连生顿了顿,“工作还没完成,现在只是暂时回来两天。” 秦桂花很是失望,也不敢问是啥工作,“那还要多久?” “别怪奶奶多嘴,你俩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把事儿办了,也带来娣去北大荒看看你父母,好让他们安心。” 贺父是搞艺术的,她也不懂啥叫大提琴,但她觉着这种“华而不实”的工作,以后几乎是不可能回京市的,但贺母是京市大医院的大夫,一技在手天下我有,国家在任何时候都缺好大夫,说不定哪天就跟何老大夫一样回京了呢? 来娣必须去刷刷好感,不然以后婆媳关系不好处。 “对了,上次说你还有个哥哥,是做啥工作来着?” “工人。” 秦桂花松口气,这还好,工人老大哥嘛,历来跟农民兄弟就是关系最亲的,来娣的妯娌关系应该好处。 秦来娣悄悄叹口气,老贺跟父母感情淡泊,跟哥哥嫂子……那又是另一个故事,哦不,事故。 老太太一面吃一面说起隔壁刘宝珠,只半天时间整个大队都知道刘寡妇的孙女要嫁给赵家老三当官太太的事儿,因为赶时间,部队的结婚申请已经批下来了,明儿就去扯结婚证,后天就办婚礼。 秦来娣听着,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想笑。就连扯证和婚礼的速度都跟上辈子一样,真是流水的媳妇儿铁打的赵青松啊。 吃过饭,天黑透,怎么住又是个问题。家里拢共一间房一张炕,总不能一老一小跟小两口挤一个炕头吧? 贺连生主动起身,“我去找赵青松有点事,就住他们家。” “让来娣送送你,放心,这村里她熟。” 小两口出了门,沿着村里小路慢慢走,月光洒在二人身上,像是一层薄纱,缥缈到让来娣以为这是错觉……领证也俩月了,她愣是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已婚身份。 “你……” “你……” 来人同时开口,贺连生摸了摸鼻子,“你先说。”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先把厂里的任务完成,顺利的话大概还需要半个月,到时候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同我一起回海城。” 秦来娣翘起嘴角,“那要是不顺利呢?” 男人沉默。 “去海城有房子住吗?” “没。”似乎是怕她难过,又补充道,“到时候我想办法,置换一间屋子。” 现在他还住青工宿舍,属于集体户。 秦来娣也笑,上辈子他帮自己租房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她以为他只是随便找的,谁知道却是跑遍了整个城市的小区和民居,才找到一座有大梨树的院子。而那时候她最高兴的就是他每次出差回来,会给她带点意想不到的东西,有时是一箱当地特产的梨子,有时是两罐甜丝丝金黄黄的秋梨膏,有时是散发着梨花清香的纪念品。 东西不值什么钱,但这种被惦记的感觉,无论男女都喜欢。可看看现在这死木头,出差那么长时间,怎么说俩人也是合法夫妻关系,他居然啥也没给她带! “听说,赵青松还给刘宝珠带了礼物?”她装作无意的念了一句。 “没听说。” 来娣气结,我要的是你听没听说吗,我是在暗示你啊喂! “我看宝珠还挺高兴的。”送我吧送我吧,你就是送我根干树杈我也高兴。 “没注意。” 秦来娣:“……”谁能告诉她,上辈子睿智体贴风趣的老贺头,年轻时候怎么是这么块油盐不进的榆木疙瘩! 两家人隔得不远,几分钟的路程很快走完,他还一无所觉,只是发现小秦同志好像有点不开心,“你回去吧,我看着。” 贺连生啊贺连生,你这家伙就是注孤生,一辈子打光棍去吧!但感受到后背上的视线一直目送着自己走到家门口,心里又十分安定,婚是结了,调.教之路还长。 第二天中午,贺连生还没上省城,五里屯生产队就发生一件大事——刘三虎被公社武装专干带走啦! 要说这刘家,战斗力最强的不是大虎二虎,而是刘三虎。刘大虎色厉内荏,二虎是一根筋,四五六七都比较听妹妹刘宝珠的话,只是敢捣乱,却不敢真把人怎么着……唯独三虎,不仅特能打,一身腱子肉能把小孩吓哭,关键还阴坏。 也就是他,手底下最不干净,也最爱拱火让俩寡妇干架,他在一边看热闹,寻机对秦家几个女孩动手动脚,小辣椒以前也没少在他手底下吃亏。 如果说刘大虎是刘寡妇的心肝肉,那三虎就是她的军师。而今天正准备下工的时候,几名穿军装的干部找到田里一问谁叫刘三虎,二话不说一把就往三虎手上拷了一双银镯子,不由分说压着就走……她彻底被吓蒙了。 公社的武装专干可不是大队民兵,不会给她面子,更不怕这几只虎。直到哭哭啼啼回到家,看着被翻得一团乱麻的家里,她才知道,三虎这次是摊上事儿了,还是大事儿! 每年农闲时节,各个公社都要搞农业学大寨的基建工程,刘三虎身强力壮每次都能被抽调上去,不仅管饭,还能跟公社干部搭上关系,他每次都乐颠颠的。可惜狗改不了吃屎,在秦家这儿占惯了便宜,出去也改不了,夜里起来撒尿看见抽水机用的柴油,打桥墩子用剩的水泥、钢筋,顺手就搂怀里,然后趁着周末放假赶紧捎回家。 水泥是盖房子常用的,外头也买不到,刘寡妇一见就喜得见牙不见眼,不说阻止,还鼓励他下次多拿点,多攒点,想法子把钢筋融掉打一口铁锅,柴油则是谋划着加进煤油灯里用,能省老鼻子电费……压根没意识到这是在偷盗公家财物。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今天一大早公社忽然接到匿名举报,说以前基建队丢失的物资找到了,就在五里屯刘三虎家里。 要是米面粮油或者一般的生活物资,那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公社顶多来两个干事了解情况,可柴油钢筋水泥是啥?那可是战略储备物资!是必须严格按照国家计划生产、销售和使用的物资,这跟盗窃公家财物压根就不是一个性质! 再加上东西丢得多,基建队正愁怎么向县革委会交代呢,接到这举报信息立马就精神大振,十几名武装专干骑着自行车背着枪就往五里屯冲。 冲进来第一件事就是上刘家搜查,巧的是今天早上刘宝珠和和几个嫂子都跟着赵老太进城买衣服去了,刘寡妇带着几个孙子在生产田干活,专干们不费吹灰之力的从地窖、水缸、炕洞、墙壁暗格等地方搜出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其中就有他们要找的战备物资! 公社的物资都有特殊记号,就是没有记号,刘家三代贫农哪来的门路买这么多紧俏物资?反正,刘三虎这次是真完蛋了。 刘寡妇当天下午就带着宝珠上赵家,求赵青松找找关系,看能不能救救他未来三舅哥,听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都用尽了,赵青松也没答应。 秦来娣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嘴边漾开两个小梨涡,对嘛,这才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赵青松的做派。 你不是官迷嘛,今儿就先送你份大礼。 012 全身发黄 贺连生走进赵家宽敞明亮的青砖大瓦房,正好遇到赵青松洗完澡出来。 “申请已经递上去,最迟明天下午应该就能下来。”赵青松揉着太阳穴,被刘家人一闹,他都差点忘了好兄弟的正事。 贺连生抿了抿嘴角,没说话。 他和赵青松当年是同一批进的新兵连,因为他是里面年纪最小,身体最弱的,大家都不爱搭理他的时候,只有老大哥一样的赵青松走哪儿带着他,还经常指导他,陪他训练。 后来俩人虽然被分去了不同的连队,但这份战友情没断,他转业到海城无线电二厂以后,还时常跟青松哥保持联络。这次,他追击盗窃团伙到了边境,因为不能私自跨越国境线的问题,需要他从中协调,本来他可以在省城等消息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就是来了五里屯。 “回来一趟也好,正好你家属在这边,也能掩人耳目。”赵青松把双手枕在脑后,“等你完成这次任务,应该就能在厂里站稳脚跟。” 贺连生不出声,跟家属在不在这里没关系。 赵青松的目光下意识就落在他的左腿上,这条腿……要不是那场意外,小贺现在的军功肯定在他之上,更不可能单身至今。 虽然平时走路不仔细看也没有明显的瘸,但在很多需要体能支撑的任务上,就远不如普通战士。别看通讯兵只是用脑子和手的时候多,但基本的荒野求生、隐蔽、移动和建立隐蔽据点上,他就远不如从前。 当然,身体残疾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理障碍,这也是他主动申请转业的原因。通讯兵很考验心理承受能力,去年的伤害对他可不小,根据首都的专家说,他已经有应激障碍了,不能再从事相关工作,不然可能会诱发难以想象的后果。 赵青松忍住,没叹气,转而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啊,也别太挑了,女人嘛,还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只要能持家就行。” 可脑海里却出现那个看他不顺眼的小女同志,其实还是不一样的吧。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的贺连生是连队里有名的“小白脸”,不仅业务能力强,还长得贼好看,联谊会上很多文艺女兵都争着跟他说话,好几个领导都看中他,想把自家闺女侄女外甥女介绍给他呢。 他赵青松要是有这样的先天条件,也不至于现在还在连级蹲着。 不知道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小贺,他一副过来的语气:“信我,我是过来人,女人也就是炕上那档子事儿,刚开始会稀罕,没几年都会淡,但顾好大后方却是让你受益一辈子的。” 他就记得,家属区的刘政委,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明明还不如他,就因为比他早入伍几年,后来娶的老婆是一名幼儿园老师,丈人家是没啥背景,可耐不住老婆会来事儿,把上上下下的团长太太营长家属们团结在一起,这才让她男人当上团政委。 他还听说了,刘政委当上政委前俩月,他老婆可是天天往师长楼里跑,师长家老太太是南方人,吃不惯冷河镇的伙食,她每天就帮着做些南方特色小吃,挖空心思的哄老太太高兴。 这一高兴,老娘发话,儿子哪能不听呢? 贺连生拧眉,他不喜欢听这些七大姑八大姨捕风捉影的事,淡淡地说:“个人业务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赵青松苦笑,一副“你还是太年轻”的表情,他有些话藏好几年了,对着身边的人谁都不能说,小贺不一样,他是兄弟,是跟他不会有利益冲突的人。“很多时候,一个选择就是一辈子的失误,尤其婚姻。” “续弦这事我考虑了两年,家境太好的不一定能看上我,我也不想把人当姑奶奶供着,太差的也不行,婚姻还是得有助力……本来刘家倒是不错的选择,刘宝珠样貌和为人都能拿得出手,文化也可以,教育海洋海燕不成问题,年纪也小,心思单纯,家里也不算强势……可惜啊……” 出了刘三虎的屁事。 贺连生拧眉,他好像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好兄弟了。 这个满嘴考量,动辄利益的官迷,还是那个顶着烈日陪他打靶的青松哥吗? 赵青松也不需要他接嘴,自顾自的躺炕上,琢磨工作上的事儿,倒是一点没有即将要当新郎官的激动与喜悦。“去年那场意外,你要是能借机……” “青松哥慎言。”去年的事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过,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都知道他为什么受伤,甚至不乏笑他不会顺杆子往上爬的,只是没想到,他一直敬佩的青松哥,居然也成了这样的人。 “瞧我,过去的事咱就不提了,主要遗憾的是以你的业务水平,只当技术员,实在是屈才了。” “都是工作。” 赵青松哈哈笑了两声,“也是,工作重要,人生大事也不能耽搁,你这小子得赶紧开窍,那姑娘虽然脾气呛口,初中也没毕业,但能持家,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美不死你。” 不知道为什么,贺连生不喜欢他这么议论小秦同志,虽然没有一句逾越的话,但就是不舒服。 “那就是个小妹妹,说这些尚早。” “年纪小没事,只要到法定婚龄就行,这心思单纯啊……”赵青松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前妻,要是天底下的女人都像她一样七窍玲珑心,那男人还不得烦死,每天工作就够忙够累的,回家还得伺候她们,真是脑袋有包。 “可惜现在娶这个,她倒是懂事,就是家里人不省心。” 贺连生想起下午他被刘家人围住哭求的情形,也是头疼。 “刘三虎这家伙,偷盗本来就是犯法的,他还好死不死偷了那些东西,我看那脑袋生来就是吃枪子儿的。”赵青松冷哼一声,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厌恶。 有个这样的三舅哥,他以后档案都要受影响,提干考察啥的估计也要受无妄之灾,要不是已经领了结婚证,这门亲他是不可能认的。 “我妈那脾气,干啥都急慌慌的,但凡晚两天领证,也不至于……” 贺连生皱眉,他单纯只是厌恶刘三虎的行为,“以后提干靠的是个人能力,别想这些。” “小贺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事不懂。”像他这种既没文化又没背景的大头兵,每上一步都是用命和血汗拼出来的,但别人要想使绊子却轻而易举。 不行,想到这个,他立马坐起来,这事必须跟赵刘两家人交代清楚,甭管刘三虎判刑咋样,以后都必须让他们闭紧嘴巴,尤其是刘宝珠,随军后对着家属院的人坚决不能提一个字,刘三虎这个人就当没存在过吧。 贺连生看着他趿上鞋子往外跑的背影,微微不喜。 不过,他也有点疑惑,明明他昨晚还在计划怎么帮她们震慑刘家,怎么今天刘家就倒霉了,被抓的还是一肚子坏水的三虎,他本来想要重点对付的也是这家伙……他不信是公社正好发现三虎的盗窃行为。 这世上没有巧合,只有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一直备受欺辱的秦家,可秦家老弱妇孺没这个能耐,昨儿小秦同志连人家威胁的黑话都没听出来……再加上婚前他也做过简单的背景调查,小秦同志初中尚未毕业,性格急躁泼辣,压根不像能出这种杀招的人。 那么,会是谁呢? 不过,没等他想出来,下午就跟赵青松一起上省城办正事去了,只是心里多留了个心眼,等下次见面要提醒小秦同志,这屯子里的人好像不太简单。 *** 而秦来娣呢,在送走贺连生之后,继续当她的饲养员。 经过这段时间的表现,社员们也知道她跟着何立白是学到真本事的,谁家鸡生病了,狗子不吃饭食了,鸭子不下蛋了,都来找她。 而大山区的好处就是,很多药都能就地取材,她每天早上看猪崽,下午上山采药,只要看着有用的,都采回来,修剪之后晒干,有些干得快的,用磨盘磨成粉备好。可惜很多丸剂的辅料都要蔗糖蜂蜜和面粉,最差也得是麦麸……这几样谁家都缺,奶奶也不可能由着她造。 这不,刚回到村口,大槐树下的老太太们就打趣:“来娣又上山采药啦?赶明儿我也找你拿几个头疼脑热的药。” “我家小老六不吃饭,能不能也给配几个消食的?” 明知是故意逗她玩,来娣还是笑着答应,索性将背篓一撂,找一块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大石头坐下,听她们聊闲。 “听说没,崔老五家媳妇儿出院没?” “哎哟,出啥呀,直接就没住进去,每次发病就上医院,这都多少年了,家里有金窝银窝的也耐不住造啊……” 大家都同情地点点头,这年头都是小病靠扛,大病看命,像老崔家这样还能经常送医院的,确实没几个。 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崔家早就穷得揭不开锅了,“现在送医院,只是不忍心看她等死罢了。” 众人纷纷叹气,有泪窝子浅的,直接抹眼泪。 秦来娣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崔老五是谁,于是好奇道:“崔五婶生的啥病?” “嘘……要死人的。” 说到这个,大家可就来劲了,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她一张脸黄得跟烟熏过的老腊肉似的,有的说她连眼珠子都是黄的,还有的说她手掌脚掌黄得跟抹了黄泥一样,从一开始的勉强能下地干活到去年只能扶着墙走两步,今年已经连炕也下不了了。 来娣一听全身发黄,就想到一个病。 013 黑疸病 “小点声,这不回来啦。”有人悄悄朝村口努努嘴。 只见不远处,一个浑身黝黑干瘦的老汉拉着一辆平板车,车上垫着一床破草席,拱出一个人形棉絮。 “他五婶家来了,好点儿没?” “大夫咋说?” 虽然明知道结果,但大家还是关切的询问着,崔老五麻木的应和着,双眼红肿,仿佛一头累到极致的老黄牛。 倒是秦来娣往前走两步,看向平板车上的女人——瘦得只剩骨头的脸上,一双凸出的黄色眼球,直愣愣地盯着天空。 听村里人描述,崔五婶生的应该是黄疸病,这在卫生条件和医疗条件不好的农村地区,倒不稀罕。可奇怪的是,崔五婶的脸色说黄也不算黄,不是橘子色,也不是烟熏色,而是青黑,黑中透着黄。 村民们互相使个眼色:脸都黑了,也就这几天的事吧。 来娣为了看得更仔细,又凑近两分,发现自己真的没看错。 饶是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疾病,她还是心下一惊,黄疸颜色变黑,是非常少见的恶变的表现! “吓到你了吧,赶紧回家吧。”崔老五麻木的,低着头,迅速拉动板车,似乎是怕震到媳妇儿,又放慢速度,遇到不够平整的地面,会把速度放得更慢,等着轮子慢慢的一齿一齿的滚过去。 看得出来,这是个很体贴的男人。秦来娣立马对他多了两分好感,追上去问,“老五叔,五婶这病我看着像是黄疸,医院没说咋治吗?” “大夫一开始也说是黄疸,抽过血,还去市里医院做过啥超声检查,都说是黄疸,也吃了不少治黄疸的药,病没吃好,倒把人吃坏咯。”崔老五抹了把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熬了这么多年,也实在是熬不住了。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点点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 来娣心说,要是早点去检查,按照黄疸来治,肯定是有效的,可现在都发展到黑疸了,再按照黄疸的治法,可不就是徒劳无功嘛?这几年中医被批成“四旧”,医院里很多中医大夫要么被下放到边远地区,要么中学西,能看出来是黑疸病的不多,所以才耽误了治疗时机。 崔家现在还有四个儿女,大的已经成家,最小的却才将四岁,这娘要是没了,不知得多可怜,于是忍不住开口:“老五叔,我以前跟着何老大夫学过几年医术,何老大夫您还记得吗?” 崔老五停住脚步,木楞着说,“去年我请他给你婶子看过,是好转几天,可你婶子心疼钱,觉着好了点儿就舍不得再去抓药,这……” 秦来娣松口气,闭着眼胡诌:“这事我记得,他老人家走之前一直记挂着婶子的病,还把治病方法也教给我了。” 崔老五一怔,“果真?” “是真的,您让我给婶子把把脉,听听我的说法跟不跟他老人家一样就知道了,我不骗您。” 这时,村口的妇女们也好奇的围过来,大部分人还是觉着她是小孩子脾气,毕竟这丫头历来没少干上房揭瓦的事,最近结婚虽然看着是稳重不少,但终究不放心。 “来娣啊,给人治病可跟给牲口看病不一样,别胡闹。” “就是,牲口治不好顶多损失点钱,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崔老五其实早就对这病不抱希望了,今天大夫的原话就是让拉回来,她想吃啥吃点儿。可毕竟是至亲之人,又不忍放过最后一丝希望,哪怕很可能是玩笑话,他也想试一试,“行,那你看吧。” 崔五婶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来娣轻轻握住她的手,先在她左手寸关尺上把了半分钟,又换右手。别说,那凝眉沉思的样子,跟何老大夫还真有点像,刚才还觉着她胡闹的人,一时间都有点拿不准了。 “五叔,我五婶的病是不是四年前刚生下孩子就发作了?” “啊对。”其实面色发黄是最近三年才开始的,但孩子娘说不舒服是四年前,当年因为是老蚌怀珠,大家都笑话他俩,他也没好意思说自家老婆为了生娃生出病来,村里知道这事的人很少,崔老五诧异她个小姑娘咋知道。 “那她是不是一开始发病的时候,大便特别臭?” “嗐你这孩子,人吃五谷杂粮,谁拉的屎不臭啊!”刘寡妇不知道啥时候也来看热闹。 秦来娣作为大夫,特讨厌自己在询问病情的时候无关人员打岔,“没问你。” 虽然脸上没有怒色,但说出来的话却不怒自威,再加上崔老五横眉冷眼,刘寡妇只能讪讪的闭嘴。 “对,是很臭,她上过的茅坑,我过半小时进去还是臭的。” 秦来娣点点头,“第二年大便是不是黑色的?” “是。” “后来吃着何老大夫开的药,大便变成黄色的,对吗?” “对。” “最近老五婶是不是已经七八天没解大便了?” 如果说前面的都是何老大夫告诉她的,那现在孩子娘七天没解大便的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肯定是把脉呗! 崔老五顿时激动起来,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断得准的大夫了,他们啥也没说,她却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对对对,有七天了,总叫肚子胀,端盆给她就是解不出来。”已经病到下炕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在炕上解决。 秦来娣点点头,知道自己把对了,这就是典型的黑疸,黑疸最怕的就是久治不愈,进展成鼓胀,出现腹水、肝硬化甚至肝癌。她连忙伸手进被窝里,在病人身上触诊一番,重点是肝胆区域,一点也不错过。 五分钟后,她长长的舒口气,幸好,还没长出不该长的东西,但这也只是初步诊断,具体还得等做了检查才知道。 不知不觉的,崔老五也跟着她松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来娣跟叔说实话,还……还有……有几天?”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秦来娣皱眉。 崔老五却误会了,登时眼睛一红,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沟壑淌下,“没事,你有啥说啥,叔受得住,医院大夫说了,给吃点有营养的,或许还能挨个四五天。”可家里一贫如洗,去哪里给弄有营养的东西? 想到自己媳妇苦了一辈子,临死连一口肉都吃不上,顿时悲从中来,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膝盖上。 众人只见他不断抖动的肩膀,一点哭声也听不见,却比他嚎啕大哭还让人难受。 “老五婶这病还有得治。” “嚯!” “小辣椒你胡咧咧啥,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 “就是,市里大夫都说只能活四五天了,你个黄毛丫头能比人还懂?当心崔家人捶你。” 众人七嘴八舌,秦来娣却不看他们,只看向一脸错愕的崔老五,“老五叔你信我,老五婶还没发展成肝癌,还有一线生机。” 本来,崔老五也当她胡咧咧的,可“肝癌”两个字,他是在市医院的主任嘴里听到的,大家都觉得奇怪,明明没有发展到肝癌的程度,咋病人的情况就是一天比一天差呢?来娣能知道孩子娘还没发展成肝癌,这诊断不就跟主任一样嘛!再联系刚才把脉的结果,他们全程一句话没说,所有症状都是她自己通过脉象把出来的……来娣或许真有两分本事! “那咋治,快,快给叔开个方子,我,我明儿就进城抓药。” “还等啥明天,待会儿就去,骑上咱家自行车。”王丽芬也来了,大手一挥,在人命关天的事面前,她可不宝贵她家那自行车了。 谁知秦来娣却摇摇头,“不用进城,咱们山里就有药。” 众人一愣,“啥药?” “咱们山里还有能救命的药,我咋不知道?” “我听人说人参就是能救命的,可咱山里也没有啊……” “婆婆丁。”来娣淡淡地说。 众人再次沸腾,“就咱们春天吃那个野菜?” “野菜也能治病,这别是吹牛吧!” “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听说,来娣你别是……”刘寡妇掐着嗓子。 “闭嘴!”崔老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示意来娣接着说。 秦来娣重生后记忆力好了很多,以前背过的方剂歌头和药性赋就跟刻在脑海里一样,“婆婆丁学名蒲公英,入肝经,具有清热解毒、保肝利胆的功效……等着吧,不出半小时老五婶就能解大便。” 有没有效一看便知。 崔老五眼睛一亮,是啊,今天大夫都说了,孩子娘这大便不解出来,可能也就两三天的光景,既然是半小时就能看见效果,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老大老二,赶紧的!” 原本也在一旁的崔家俩儿子,连忙问来娣要啥样的婆婆丁,老的还是嫩的,开花的行不,根须要不要……记下来娣的要求,撒丫子就往山上跑,生平第一次,他们看到了父亲眼里有光,他们这个家或许还有希望。 秦来娣很想回家,毕竟时间不早了,十八岁的人,不是在饿肚子就是在饿肚子的路上,可所有人都围着她问东问西,几乎水泄不通,就连王丽芬也拉着她,拿些小毛病寻医问药,她一时半会儿还真走不开。 很快,婆婆丁挖回来了。这个季节的蒲公英很老,做菜是吃不了的,连叶带根茎的煮了青黑色一锅汤水,给老五婶喂下去,大家就更不愿回家了,即使天色已经黑了,可依然全簇拥在崔家,还问戴手表的社员,“现在几点?” “这才刚喂下去,来娣说半小时见效你们还真信她呀?”自从刘三虎被抓后,刘寡妇更阴阳怪气了。 王丽芬呛她,“你不信就回家去,在这儿待着干啥。” “我这不是……”也好奇嘛。 五里屯的社员们,是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简直是度秒如年,一会儿看表,一会儿问时间,还有的直接忍不住,问里屋伺候的崔家儿媳妇,“咋样?” “你婆婆拉没?” 来娣倒是不着急,她仔细打量崔家院子。崔家以前是有点家底儿的,老宅很大很宽,足足两进十六间房,可惜这几年看病花光了积蓄,家里能卖能换的都变成了药钱,居然连个板凳都没有。 “对不住大家,也没啥好招待的,要不就……”崔老五话未说完,忽然就听儿媳结结巴巴喊,“快,我妈要拉屎!” 农村人嘛,也不讲究这个。 “驴蛋快看看,现在几点?” “刚好28分钟,还没半小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