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乔》 1. 第一章 “宣端阳长公主觐见——” 沉重的朱红色宫门缓缓拉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裴如晦对这味道并不陌生,面不改色踏上长阶,身戴薄甲,背负披风,腰佩长剑,不像回到自己阔别多时的家,倒像是奔赴沙场。 她余光看见宫廊四角仍有小太监忙于洒扫,地上残留有未尽的血迹。登上长阶,等候已久的大太监福手持拂尘,快步迎上来,一边接过她解下的佩剑与披风,一边打开殿门,“小殿下可算来了,太子殿下在里头呢。” 离宫多年,又闻这声“小殿下”,纵是沙场来去冷下的心也不由一暖。裴如晦冲福正笑了笑,“福公公,好久不见。” “诶,”福正连连应声,侧身催到,“小殿下快进去吧。” 裴如晦一点头,迈步进了内殿,抬眸正望进一双清凌凌的眼里,顿住了。座上人青竹暗纹披衫,头戴玉冠腰佩环珮,即使是在室内也披着厚厚的白狐裘压金大氅。纵使面无血色,亦无碍其周身气度非凡,真真像一尊玉人。 半晌,裴如晦嗫嚅道:“皇兄。” 座上玉人眉头一皱,苦恼道:“真是离家太久,娇娇都与我生分了。” 一句“离家太久”,裴如晦如梦初醒,又久违母亲所取的“娇娇”二字,鼻间漫上酸意,反而扬了嘴角,“阿兄。” “这才对嘛,”玉人展眉一笑,移步一旁矮几,拢袖置茶,长指轻点,“坐。” 裴如晦在几前落座,听见对面人道:“军中素来饮烈酒,也不知这清茶你喝不喝的惯。” “我本也不是好酒之人,”裴如晦端茶啜饮,只觉唇齿留香、余味悠长,不由赞道:“好茶。” “喜欢就好,也不枉我留到今日。” 裴如晦闻言展眉,然笑意还未达眼底,就被对面人一阵闷咳声打断,立时脸色一变,“怎么回事?你这寒疾来来去去怎也不见好?” 裴恒张口又是一阵急喘,连连摆手。裴如晦一步越过矮几,在他背上轻拍,余光瞥见殿角瑞兽金炉烟雾缭绕,那香味熏得她头晕,随手拾起茶杯翻手一道水箭泼灭了里头熏香。 “来人!把这些熏香都撤下去!” 福公公推门进来,打眼一扫,立刻组织小太监把四个金炉抬走,又细细把门关上。 裴恒终于把气喘匀,苦笑,“你这一来就把我这风雅给毁去一半。” “乌烟瘴气也算风雅?”裴如晦不以为意,看见对面人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欲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 她习武多年,五感通透,熏香一去,虽则房门紧闭,但过了这一阵香气散去一些,仍能察觉出屋内有股不寻常的气味,当下佯装不知,一双眼落在兄长身上,仍道:“阿兄该多喝药,少吹风,着紧自己身体才对。” “你呀你,真是不想要我好过,那药苦过黄连,一日三顿的饮,是牛也得药倒了。” “牛都药倒了,怎么阿兄的病却不见好?” “治病又不似杀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又不是不知,”裴恒一向对这个妹妹是没有办法,只好别开话题,正色道:“陇西一役,你做的不错。” 听得这话,裴如晦也知该聊正事了,“经此一役,西沙走廊外建立互市,少则五年,多则十年,不出意外可保安定。” “那依你看,塞北六部近期可会有异动?” “塔拉可罕病重,塞北六部权力角逐水深火热,我观其情形,塔拉可罕一死,塞北六部恐各自为政,不过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裴恒心中想法得到验证,松了口气,又以袖掩面,闷咳几声。 “宫里究竟发生何事?”冷不丁的,裴如晦问道。 裴恒放下手,“父皇病重。” 耳畔仿佛有弦断之声响起,裴如晦怔在原地。原来如此,早该如此。事到如今,她早有预料,倒也并不意外。 “人在哪?” “随我来,”裴恒拢袖站起。 二人掀帘跨入内室,透过纱帘隐约可见榻上有一身着明黄单衣的身形平躺,一阵腐朽之气扑来。 至榻前三步,兄妹二人不约而同止住脚步。 裴如晦定定望着帘后那形销骨立的身影,额角阵阵幻痛,一时百感交集。 一旁兄长拖过春凳,撩袍坐下,自顾自道:“三日前,父皇正在淑妃宫里饮宴,还未过半,忽然口吐白沫、抽搐不止,当即扑倒在地失了意识。太医院判过,脉象阴阳不调,且脉涩而急,恐为内风危急之兆。” “内风……”裴如晦口中重复,讷讷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么?”之前明明还能抡起砚台砸她,吼她时中气十足,怎么现在就倒在这了? “不知,”恐怕是这一生坏事做尽,终于报到自己身上来了,裴恒暗暗冷笑,面上倒是一派冷漠,“自父皇病重之日起,我当机立断落锁宫门,一边急发十二道金牌召你回宫,一边勒令宫内众人闭门不出,又令手下侍从守住内外交递切口,所有试图往外递消息的,一经发现,一律杀无赦。” 原来如此,难怪她初初进来时宫内血气如此之重。 “这几日,我手下侍从杀了近百人,”裴恒冷哼一声,“氏族一应果真非同凡响,竟在我们宫门内安插了这么多钉子。” “周吴刘郑林五大氏族与裴氏之争由来已久,倒也不意外,”裴如晦收回视线,在春凳另一边坐下,“三日以来,阿兄确保没有任何消息递出去吗?” “消息自然是递不出去,然三日罢朝,氏族众人收不到消息,却各有想法,难保不会另做准备。” 裴如晦面色阴晴不定,蓦地一掌击在帘帐上,恨恨道:“病了也不让人省心。就不能直接杀了了事?” 帘帐翻飞不落,裴恒默了默,“传国玉玺还未寻得。” 没有玉玺,承袭国祚就不叫名正言顺。 “父皇如今躺在这,阿兄打算怎么做?” “他早前立我为太子,赐我监国之权,明日我会代替他上朝。” 如此确实是最好的结果,裴如晦暗暗点头,正欲起身,又省起还有一个疑问,“既然阿兄早有打算,何故连发十二道金牌召我回宫?”要知道,一月前陇西大捷,大军本就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不出七日她就会到达平京,又何必多此一举。 “娇娇这话倒是问到点子上了,为兄召娇娇回京,自是有事相求。” 裴如晦深知自己这个皇兄的性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恨不得把“中庸慎独”四个字写在脸上,实则背地里手段一套接一套,想做之事绝无做不成的,若非实在没辙,定不会说出“求”这个字,不由心下一凛。 “方才宫门已开,各路人马均会得到父皇病重的消息,明日早朝,难保不会发生意外,”裴恒拾起腰间环佩,轻轻摩挲,语气轻描淡写,“为兄欲请娇娇召兵暗中将金銮殿围住,倘若殿上发生意外,如非得到你我满意的结果,绝不能放任何一个人离开。” “围金銮殿?”裴如晦只身披星戴月快马加鞭赶来,身边亲卫俱未跟随,“可我手上并无兵马。” 一枚玉环迎面抛来,裴如晦连忙接住,听裴恒道:“此为锦衣卫的调令符信,凭此可随意调遣锦衣卫。 “另外,为兄还有一件礼物送于你,今日你出宫以后,可直入诏狱,在那里有你的帮手。” 裴如晦摩挲着手上玉环,其上隐约缠绕着一股清苦的气息——此物这几日一直为裴恒贴身佩戴,沾染上的,只能是裴恒身上的药味。 还真是腌入味了,裴如晦苦中作乐地想。皇兄生来就有不足之症,心肺羸弱,不能习武,又时常为父皇猜忌,不能稍露锋芒,隐忍二十五载,终于得此良机。无论父皇是真有内风之疾也好,是另有隐情也罢,她都要帮皇兄坐上金銮殿上那位置,倘若榻上这位还要起来……思及此,裴如晦露出一抹冷笑,起来她也给他摁回去。 裴恒又闷咳起来,裴如晦扶住他肩膀,巧劲一带已将他提到外间矮几处,脱离了内室腐朽之气,皱眉道:“阿兄该喝药了。” “咳咳咳,不忙事,明日之事比较重要,你且去吧,让福公公进来。”裴恒又是一阵猛咳,手上悄然扶住矮几。 裴如晦连忙转身,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来一块血色的圆石,递给裴恒,“此乃赤血暖玉,是我在陇西偶然所得,阿兄身寒体弱,将其贴身佩戴有助于身体康复,”言罢匆匆出了门,没留意身后人捏着暖玉怔然不舍的视线,兀自叮嘱福公公快煎药来。 “老奴省得的,这不,药已煎好备着了,”裴如晦看去,见后头果真立了一个小太监,手上端着药盅。福正伸手接了药盅,低声道:“小殿下还有要紧事要办吧?快去吧,太子殿下这里有老奴照看着,小殿下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如今已至深秋,寒风瑟瑟,宫里已有落叶散落,裴如晦被冷风一吹,越加不放心,又细细叮嘱几句,得到福公公连连保证,这才惴惴不安地走了。 福公公推门进殿,见自家殿下扶几而立,端了药过去,轻声道:“殿下快把药喝了吧。” 裴恒心下明了娇娇已然离开,终于脱力坐倒,背上起了一片虚汗,不由苦笑:“我这身子,福公公还不清楚吗?倘若喝药管用的话,何至于此。” “这药多少也能御寒健体,殿下还是喝了吧。”他面色晦暗,仍欲推辞,听对面人使出杀手锏,“这药可是方才小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要老奴呈进来的,殿下可莫要伤了小殿下的心啊。” 裴恒一听裴如晦的名号,面色果真松动,“你就会拿娇娇说事,”话虽如此,仍是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里加了不少名贵药材,好是真好,苦也是真苦,福正光是闻着味道都要皱起脸来,裴恒一口将药饮尽却面不改色。 饮罢药,裴恒把碗往几上一放,又回头走向内室,在福正匆忙上前的搀扶下走进内室。 到了塌前,他掀开帘子,正对上榻上之人仇恨的眼,忍不住畅快地笑出了声。他愈是笑,那双眼就愈是恨,只恨不能喷出火来。 ——原来方才,号称病重卧床的老皇帝裴安竟是一直清醒着的。只是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一急就全身颤抖口吐白沫,如今满面狼藉,还不如不醒。 为您提供大神 墨湘漓 的《阿乔》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二章 “父皇何必动怒,这裴氏江山落到您子女手里,不也还是姓裴,总好过再过几年,这江山被您拱手让给各大氏族的好。”裴恒眼见裴安又开始口吐白沫,面上笑得更是肆意,“父皇把玉玺藏得倒是严,不过无妨,没有玉玺不过是麻烦一些。父皇且继续在这榻上躺着吧,儿臣和娇娇会把裴氏的江山打理的很好。” 裴安听着这大逆不道之言,胸口剧烈起伏,口角的白沫顺着面颊两侧直直淌到玉枕上,终于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没了好戏看,裴恒也收敛笑意,盯着裴安的双眼里冷意四散,“去把婉娘找回来。” “殿下?”福正不明所以。婉娘虽然是已故王皇后的本家人,算下来和裴恒还是远房表亲,但到底服侍了裴安多年,并不一定可信。 “不是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么?这贴身服侍之人,还是旧的好。” 诏狱。 裴如晦军靴踏在石阶上,传来阵阵回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衰败的血腥气。一路直入诏狱深处,途中并无他人,想来狱卒早已接到指令,被先一步遣走了。 到了深处,火把渐少,昏暗之处转过一个转角,豁然一亮,竟是顶上开了一道天井。裴如晦顿住脚步。 天光洒落之处,一道身影被铁链缚住,衣衫褴褛、血污遍布,隐约露出些条理分明的肌理,不难看出其强健的体魄。 只是他极年轻,虽满脸血污,也不难看出其面容俊逸,尤其是一双眼,亮如晨星,此时正定定看着她。 裴如晦抬起脚,才惊觉自己早已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这步子怎么也落不下去。倒是那被缚之人勉强动了动,锁链一阵哗啦响动,看他动作,倒像是要往前迎接她。 姿势一变,原本照不到的位置暴露在天光下,裴如晦这才发现眼前人竟被手腕粗细的锁链穿透了琵琶骨,大惊失色,抢上前去,落地时手上没留意蹭了一道血痕,也不管不顾,只抖着手抚向面前人的伤处,又不敢落到实处,恐碰痛了他,半晌挤出一声哽咽:“痛吗?” 倒像是这伤不在他身上,而在她身上似的。 琵琶骨被穿透,这人倒不见痛苦之色,见裴如晦神色惶急,反而嘴角一咧,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一双晨星似的眼越加的明亮。他右侧嘴角下方的一颗小痣也闪动似的晃了晃,晃得裴如晦心烦气躁,一时又急又气,恨不得在他肩上拍两掌,又顾及他伤势,不能动手,只是加重语气、咬牙切齿道:“我问你痛吗?” 木时渊凑上前去,把下巴轻轻搭在裴如晦肩膀上,像那些贵女豢养的狸奴一样,用面颊留恋地在她颈侧蹭了蹭,发出一个极轻极轻的气音:“阿乔。” 裴如晦颈侧一阵湿润粘腻,那是木时渊侧脸的血迹。她轻轻回抱住他,置身于这血气之中,感受到手下真实的触感,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她刚准备舒一口气,眼角余光忽然瞟见旁侧角落阴影处,似乎有一个影子动了动。 “谁在那里?!”裴如晦反手拔剑,雪亮剑光照出一张狂放不羁的面孔,电光火石间裴如晦扫见他身上飞鱼服,剑尖抵在男人喉前停住。 男人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面上不修边幅地蓄着短短的胡茬,高鼻深目,眼里透着一股狼似的野性,咽喉受制也无半分惧色,坦坦然单膝下跪,“锦衣卫指挥使齐努,拜见长公主殿下。” 裴如晦缓缓收回佩剑,看着齐努的眼神充满深意——方才这人一直站在暗处,她竟一无所觉,若非他主动显露形迹,恐怕直到此刻她仍未察觉。诚然方才乍见木时渊,她心神激荡,难免有些放下警惕,却不至于疏漏到这地步,竟被人靠近周身三尺而不自知。裴如晦视线落在齐努深陷的眼窝上,眯了眯眼,“你并非大夏人?” “卑职祖上有塞北血统,确实不算中原人。”显然齐努不是第一次被问及血统,面色不变。 大夏疆域辽阔,各族百姓相互通婚者不计其数,不过是近些年塞北六部与大夏关系紧张,边境更时有摩擦,裴如晦才格外留意,如今见齐努对答如流,观其腰牌也并无差错,便放下了心,“是锦衣卫把他绑来的?” “确实是锦衣卫拿的人。” “谁的命令?皇兄?” 齐努不置可否,默然无语。 裴如晦见他不答,也知锦衣卫行事一向只看符信,纠结此事并无意义,又道:“给他解开。” “殿下,此人身怀异力,解开锁链,单凭卑职恐难以相制。” 木时渊身上有什么端倪裴如晦心里一清二楚,然此事不便大加宣扬,从怀里取出玉环抛给他,“你只管解开便是。” 齐努接住玉环,对光仔细辨认一番,拈着衣角擦净后毕恭毕敬递回,道:“是。”另一只手取下钥匙解了墙上锁链。 裴如晦退开两步,见齐努干脆利落把穿过木时渊琵琶骨的锁链抽出来,锁链摩擦过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已然闭合的血管又撕裂开,地上溅落几滴血。 她感同身受地皱起眉,当事人反而没事人似的,还有闲工夫观察面前人的表情,时不时发出两声轻笑。 锁链抽出丢在一旁,齐努垂手后退。 木时渊身体脱力前倾,被裴如晦抢上前去接住,她抬手拢住他后背,听见怀里人勉强安慰她道:“没事,小伤。” 这一会儿功夫,木时渊伤口处血已经止住,竟有结痂的迹象。裴如晦反手扯下披风,不动声色地遮住他的身体,复又抬头道:“既然你人在此处,也省得本公主多跑一趟。方才符信你已看过,明日早朝,你点够人数,将金銮殿围住,没有符信调令,殿内众人谁也不准离开。” 见齐努接了令,裴如晦把木时渊手臂搭在肩上,扛着他向记忆中的寝殿走去。 作为宫里曾经最受宠后又最不受宠的公主,裴如晦的寝殿位置并不偏僻,院内却很荒凉——按理来说该是如此,可她走到凤阳宫前,却找不出眼前的凤阳宫与记忆中的凤阳宫有一丝相似之处。红瓦飞檐焕然一新,院内梧桐树下秋菊盎然、吐露含珠,地面一片落叶也无,显然今日有人细细打理过。 门里迎出来一个身着粉色对襟襦裙的姑娘,裴如晦对着这张比自己还年轻的脸思来想去,也省不起是自己的哪个皇妹,直到面前姑娘施然一礼,道出一句“奴婢拜见公主殿下,”才认出她身上所穿的乃是各宫主管宫女的宫服。 裴如晦平日从军,凡事都亲历亲为,没有那么多讲究,战场上身边也并无侍女相随,亲卫左统领、她钦点的左副官倒是个女子,二人有事相互照应,早已习惯,如今给她一个侍女反而不自在,自顾自抬了木时渊进殿,头也不回地道:“你打哪来回哪去吧,本公主无需人侍奉。” 谁料身后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深知不配侍奉殿下,只是太子殿下下了死命令,奴婢是万万不敢违抗的。” 又是阿兄。裴如晦忍住望天的冲动,回过头来,“你叫什么?” “奴婢木兰。” “这殿里是你收拾的?” “平日院子里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们也会帮着拾掇一些,但殿内一应事务确实都是奴婢一人经手的。” “你说的这些个小太监、小宫女的,这会儿怎么没看见?” “他们平日都在偏殿,如非传召,不会随意踏入主殿。” 这个安排倒是甚合她心意,裴如晦暗暗点头,又细细打量一会儿木兰,见她面庞素净、容貌周正,周身也无多余配饰,这一点倒颇对她胃口,松口道:“你留下吧。” 木兰大喜过望,连连道谢,裴如晦记挂着木时渊,不欲多留,进殿锁了门。 裴如晦把人小心翼翼放到榻上,抬头见木时渊双目定定望着她不说话,轻叱道:“怎么?哑巴了?方才这一路倒是安静得很,怎么不在山上待着,还上赶着到阿兄前头惹事?”言及此又不免想起方才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鼻间又是一酸,咬住牙。 木时渊揭开披风,手撑着塌慢慢坐起来,方才他身上伤还可见骨,这一炷香的时间皮肉竟已有愈合之兆。只是痛想必还是痛的,只见他喘了口气,抬手抚了抚裴如晦侧脸,柔声道:“避世之道,非我所求。我欲入世,更欲伴阿乔左右。”他右侧嘴角下那颗痣随着他一笑也跟着一动,像闪动的星。 裴如晦默了默,别开脸去,并不出声。木时渊又道:“其实我很感谢他。如非他帮我做出选择,我恐怕再难见到阿乔了。” “阿兄同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我眼前本只有一条路可走,是他给了我另一条路。他问我想不想见你,我答了‘想’,”木时渊摊开手,“你看,他并未骗我。” 裴如晦与木时渊之间渊源,需得追溯到六年前,彼时她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毛丫头,还被人捧在掌心里牢牢保护着,而那时的木时渊就已然是如今这副模样了。六年过去,他仍是那个他,她却已千帆过尽。 “抱歉,阿兄定是因着我的缘故,才会如此对你,我到底把你牵扯进来了。”皇室这堆烂摊子,她自己是身在其中避无可避,无奈之下不得不有所为,但他本是方外之人,何必陷入这囹圄之中。 “我明白,他找我来,其实是因你需要我,”木时渊坐直身体,正色道:“他已同我言明,明日一早,我会随你一道前往金銮殿。” 金銮殿?帮手……帮手!原来如此,她本以为帮手是指在诏狱深处看守木时渊的齐努,可原来帮手竟是木时渊本身。 “你的伤,不要紧吗?”毕竟不是小伤,换做常人,此时恐怕已是废人一个。 “无妨,有一晚时间修养,明日不说痊愈,至少也绝不会耽误事,”只是还有一事,可以称得上困扰,“那日锦衣卫将我收监时,收走了我的‘临渊’,恐怕还得劳烦阿乔替我寻回。”临渊剑乃木时渊传自已故恩师的剑,与他相伴数十载,裴如晦知晓其中利害,自是无有不应。 二人又叙旧一二,眼见天色渐晚,再不取剑就来不及了,裴如晦才踏出殿门。 木兰立在门外三尺处,见裴如晦出来,从一旁备好的水盆里拧了帕子,递上前来。裴如晦不明所以,见木兰伸手轻点颈侧,才省起自己颈侧还有先前木时渊蹭上的血迹,不由赦然。接了帕子擦净血迹,心下对木兰更添好感。抬头见太阳已然西沉,只来得及吩咐一句“烧桶热水来抬进去,”就匆匆离去。 为您提供大神 墨湘漓 的《阿乔》最快更新 2. 第二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三章 寅时将至,晨光熹微。裴恒平举双手,方便福正打理他的衣饰,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地面上的落叶上,一阵萧瑟秋风拂过,把落叶卷到空中,又打着旋儿飞远。 “西风落叶,飘摇无根啊,”裴恒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黯然。 “殿下,已然收拾妥当了,”福正为裴恒正好冠冕,抚平他衣襟上的皱褶,垂手退到一旁。 裴恒收回视线放下手,从锦盒里取出裴如晦昨日赠的赤血暖玉,贴身放进怀中,颔首道:“走罢。” 裴如晦抱臂倚在廊柱上,望着鸾台一侧将将落地的落叶出神。不知为何,从昨日回宫以来,她心下一直有一股说不上缘由的不祥之感,昨日见到木时渊时被冲散些许,然今日随着开朝之时逼近,她愈是心神不定。她直觉一向准确,沙场上多少次千钧一发的时刻,都仰仗她灵光一现的预感做出正确的抉择,可昨日至今她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股不祥的预感究竟出自何处,不由越加烦躁。 伴随粗哑干涩的门轴声响,沉重的宫门缓缓拉开,百官身着朝服缓缓走向大殿。裴如晦迅速确认了一下暗处的布置,收起了散漫的神色。 吏部尚书郑观行在百官之中,与众臣寒暄见礼,满脸喜色。兵部尚书刘柏霖上前一步,贺道:“郑大人昨日添得麟儿,恭喜恭喜。” 郑尚书年逾知非,然而半生子息单薄,已然成为他一块心病,昨日府上他去年新纳的妾室为他产下一子,老来得子自然得意,见老友来贺更是喜上眉梢,“哪里哪里,听闻令郎近日广办私塾,不仅招收学子不限出身,还免去一应束脩,果真是大仁之举啊。” “诶,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罢了,”刘尚书摆摆手,不欲多言,忽然欺进一步,低声道:“周吴刘郑林五家向来同气连枝,郑大人是自己人,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勤于政事,虽无功亦无过,即便于政务上力有不逮,也有我等众臣勉力辅佐。我泱泱大夏地广千里,民数万万,能得如今安稳相当不易,郑大人若另有筹谋,可切莫独断专行。” 昨日宫门开后,郑观也收到了皇帝病重的消息。据传皇帝乃是在淑妃宫内饮宴时突发风疾,随后东宫那位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主儿骤然发难,雷霆手段封锁宫廷带走皇帝,如今就连他们也摸不准皇帝这突如其来的风疾是何状况。 当今皇帝于政事上极无主见,却深谙享乐一道,种种作为可以称得上昏庸。但这昏庸妙啊,五大氏族无需明主,唯有昏庸之主才可任其施为。可这样一个恰到好处的皇帝,却在昨日突发风疾,五大氏族一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氏族之中,腌臜之事屡见不鲜,种种手段大家心知肚明。裴安在淑妃宫里暴病,谁又能断定不是淑妃动了手脚?而淑妃虽入宫十载,其本家却正是姓郑的,正是郑氏一族日渐壮大的二房。 五大氏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是数代人抱团共进退,才求得今日的政局。郑观听了刘柏霖一席话,哪里不明白其刺探敲打之意?“刘大人说的哪里话,芳容这孩子虽非我所出,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性纯善,绝无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淑妃闺名正是芳容。 “如此,倒是我多虑了,”朝局平衡来之不易,刘柏霖本也只是提醒一二。两个年过半百的老狐狸心照不宣,又是一番谦词笑语。 裴如晦银甲未褪,兼之其身姿高挑端正,杵在殿门口实在惹眼。她在皇室一众王子皇孙中虽然身份尴尬,却是实打实握着军权的人,一月前陇西大捷,如今她正炙手可热,众臣自然无有不见礼者。 百官三三两两入了殿,御台之上却迟迟未见人影,不由面面相觑,议论声渐起。忽闻一阵“吱呀”声响,回头却见裴如晦正一扇扇合上殿门。 “长公主这是做什么?”郑观眼皮一跳,直觉事情不妙。 裴如晦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之色,从袖中取出短剑,抱在怀中往殿门正中一靠,并不解答。 “这这这…怎可携兵刃上殿?”刘伯霖怒目而视,扬声喊道:“禁军何在?” “诸位爱卿不必惊慌,”御台一侧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裴恒以袖掩面轻咳数声,在福正的搀扶下行至龙椅前,面白如雪,神色恹恹,一副病入膏肓之相。他到了位置,却并不坐下,只是摆了摆手令福正退到一旁,又道:“诸位爱卿皆是我大夏的肱骨之臣,刘尚书郑尚书更是政绩斐然,此刻又何必忧心?” 户部尚书吴禹丹双手持笏板,却并不举起,而是落在腹前,直言不讳,“太子殿下身体不适,还是留在东宫内修养的好,秋日凄凄,损了身子骨反倒不美。” 裴恒并不生气,反而淡淡一笑,“父皇暴病,罢朝三日,已积压了许多政务,孤虽体弱,然黎民社稷在前,仁义忠孝在后,即便病骨支离也须勉力支持。孤受封太子时,亦承得监国摄政之责,身在其位,岂有不谋其事之理。” 王皇后诞下嫡子时,皇帝虽已有两个儿子,但无论是论礼法,或是论及王皇后的母族,裴恒被立为太子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这御令虽出自裴安之手,却并不由他说了算,五大氏族念及王氏本家势力,难免踌躇不定。没料未过几日,御医诊出裴恒患有不足之症,此一生注定短寿。五大氏族心花怒放,立刻上奏请立其为太子,正是笃定其绝无成事的一天。 可谁知病猫也有化作猛虎的一日,在场众臣到这一步,哪里还想不明白。 殿内落针可闻,裴恒环顾一周,向福正伸出右手,“诸位爱卿身怀大才又兼之勤勉有加,孤昨夜代君批复奏折,才发觉大小事务竟均已料理妥当,实在是自愧不如。不过孤思来想去,倒真寻得一事未决,”话音未落,他忽然掩面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放下手时,面色更加萎顿。 福正连忙递上帕子。裴如晦早在他刚咳时便站直了,本欲上前,却被裴恒用极隐晦的眼神止住,只好站在原地。 台上裴恒用帕子压了压嘴角,对诸臣摆了摆手,“诸位爱卿不必紧张,孤无事。” 当然,诸位爱卿并不紧张,而他看起来也不似无事。 福正接了帕子,又双手平举抬上来一个锦盒。众臣目光不约而同落到这锦盒上。裴恒手指轻抚锦盒,面上含笑,“一月前陇西大捷,此战主帅正是端阳,遵照例法,端阳及一众军士当论功行赏。” 殿内议论又起,刘尚书与郑尚书对视一眼,无不担忧,吴尚书到此刻反而平静,袖手闭目养神。 “孤知晓常年征伐不休,国库早已不堪重负,故而此次封赏不赏金银,只晋爵位。”裴恒以眼神示意福正,后者自锦盒中取出卷轴,高声唱到:“太子教令曰:端阳长公主裴如晦,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社稷,孤甚嘉之,其加封护国公主。今圣暴病又兼孤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护国公主分理庶政,抚军监国,赐宝剑清平,享先斩后奏之权。百司所奏之事,皆启护国公主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此令一出,四下哗然。 “臣有本奏!” “臣亦有本奏!” …… 殿内一片混乱,众臣纷纷启奏。郑观压低声音问道:“裴恒小儿莫不是疯了?” 原本五大氏族以为,裴恒充其量不过自己想要这皇权罢了,谁知他竟转手将这权势给了端阳长公主,一个女流之辈。这不仅未有先例,更是荒谬至极。何况端阳长公主手中握有大夏一半军权,如今得个护国公主的名号与摄政王何异?原先裴安在他们掌控之中,而端阳到底是要嫁人的,只要五大氏族任何一家娶走端阳,就能顺理成章把这一半军权拿走抑或分而化之,可如今裴恒釜底抽薪,五大氏族失了裴安,竟要眼看着军权回归裴氏正统了。 刘郑二人窃窃私语,周、吴两位尚书眼中也闪过异色。 裴如晦自己也骇了一跳,不敢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顶上阿兄温和地朝她招手:“端阳,过来。” 揣着一肚子疑惑,裴如晦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去,身形不知怎地一晃,已越过挤作一团的诸臣。到了台前,裴如晦张口欲言,裴恒却竖起食指,“嘘——”他目光复杂地逡巡在她面庞上,伸手轻轻抚了抚她鬓角,低声叹道:“昨日我就想说了,娇娇瘦了,往后该多食些才是。”他指尖擦过她耳畔,竟冷得像冰似的。 裴如晦心中不祥之感在此刻达到顶峰,下意识望向一侧的福公公,正见福公公别过头去,眼中似有泪光。裴如晦心下剧颤,手上一沉,一柄三尺长剑端端正正落在她掌心,剑鞘上所刻凶兽双目圆瞪、血口大张,发出无声的咆哮。 “从今日起,你即是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公主,”裴恒声音低哑,强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又道:“你的礼物,为兄很是欢喜。” 刘柏霖再也不能任情势发展下去,陇西大捷后大军犹在路上,端阳手边无人可用,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当下喝道:“朝堂之上岂能儿戏!”冲到门前拉开门,“禁军呢?禁军何在?” 禁军闻声而来,殿外很快传来甲胄相撞之声,为首的禁军统领正是刘柏霖庶子。谁料禁军刚到,台上裴恒偏头“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裴如晦一把捞住裴恒往前扑到的身体,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众臣一齐噤声,连刘柏霖与门口禁军亦顿住片刻,眼见情况越发失控,刘柏霖眼中掠过一抹狠色,趁诸臣还未反应,振臂高呼,“还不快快请太子回宫休息!太子方才神智难明,今日之事我看也就此作罢,待来日太子修养好身体再论不迟!”一边轻抬下巴示意禁军进殿拿人。 首排禁军将将踏出一步,雪亮剑光闪过,一排人头齐刷刷滚落,禁军统领的头正正掉在他生身父亲怀里,飙出的血迹呲了他一头一脸。 刘柏霖被这变故击懵了,手捧着庶子死不瞑目的头如坠梦中。 一道身着黑色劲装的影子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抱剑而立,唇角黑痣熠熠生辉,眉目清冷不置一词。他所站的乃是门槛处唯一未沾上血迹的位置,虽然他只字未言,却不难看出方才那一道剑光正是他的手笔,而他的位置已然代表了他的立场:入殿者死。 秋风骤起,把血腥味一股脑卷入殿内。殿内大多是文臣出身,满脑子圣人言论、诗书道理,何时见过这等局面?顿时又乱成一团糟。 混乱之中有人欲迎风奔出殿外,被驻守房梁的锦衣卫丢回殿内。 血气激回裴如晦神智,她明白此时并非刨根问底之时,一旁福公公接过裴恒无力趴伏的身躯,压低声音急道:“殿下为今日之局筹谋多时,小殿下可切莫辜负殿下的一番苦心啊。” 为您提供大神 墨湘漓 的《阿乔》最快更新 3. 第三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