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瑛入怀》 鹿鸣花宴 傍溪湖旁,水泽霭霭。 弯弯盈盈的折柳倒映在明镜般的湖面上,勾勒出春色的袅袅姿态。 四月好时节。 承恩侯薛家做东在京郊外的溪涧旁办了场鹿鸣花宴,左右尽是风清云秀、山花烂漫的景色。 尚未婚娶的世家贵女和王孙公子尽皆赴宴,明面上说是为了赏景散心,其实不过是要借着花宴觅得一场良缘罢了。 徐瑛瑛的嫡姐徐若芝寅时便起了身,将早早备好的百蝶纹齐胸罗衫裙里里外外地熏了一回香,又请妆娘替她描眉上妆,梳了个既端雅又俏皮的流云鬓。 嫡母宁氏出身小门小户,嫁给徐御史后只生了徐若芝一个女孩儿,便将其视若掌上明珠,千娇万宠地疼宠着嫡女。 徐瑛瑛为庶女,生母只是伺候徐御史笔墨的通房丫鬟,早两年害病死了。 她便养在了宁氏膝下,过着瞧嫡母眼色过活的日子。 徐家本是不在此次鹿鸣花宴的宴宾之列。 偏偏宁氏和薛家的老祖宗有拐过十八弯的亲戚关系,她便舔着脸上门求来了这花宴的帖子。 母女三人所乘坐的翠帷马车停靠在围场之外,下车前,宁氏伸手替徐若芝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并谨而慎之地嘱咐她:“薛家世子爷年未及冠便得了进士的功名,又生的那般俊朗风雅,多少贵女卯足了劲要在他跟前露脸,你可要为娘争口气才是。” 徐若芝嫣然一笑,水汪汪的明眸处掠过几分志得意满的傲气,“娘放心吧。薛怀他才意斐然,并非俗人,女儿自有法子让他刮目相看。” “好芝儿,娘知晓你从前是明珠蒙尘,这满京城的贵女里有哪个比你还钟灵毓秀的,一会儿的诗宴,你定然会艳压群芳、拔得头筹。”宁氏慨然般说道。 母女两人说话时,徐瑛瑛却只缩在车厢的角落,低眉敛目地盯着自己的足尖瞧,即便宁氏唤她,她也只是迟钝地抬起头,怯生生地答话:“母亲。” 宁氏瞥她一眼,眸中尽是不耐,“这回带你来赴宴,你也得落落大方一些,别瑟缩得像路上的乞丐一般,没得惹别人笑话。” 徐瑛瑛怯懦地应道:“是。” “罢了。”宁氏没好气地剜她一眼,只道:“等你长姐的婚事定下来,你也该出阁了。朱老爷虽年纪大了些,却也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夫君,你嫁过去以后就是当家主母,且等着享福吧。” 说罢,宁氏便在徐若芝的搀扶下先走下了马车。 徐瑛瑛与贴身婢女小桃仍缀在车厢末尾,因见四下无人,小桃便为徐瑛瑛打抱不平道:“那位朱老爷分明是个鳏夫,年岁都快和老爷差不多了,太太只一心为了大小姐打算,根本不管小姐你的死活。” 宁氏与徐若芝不在跟前,徐瑛瑛便一改方才的谨小慎微,狡黠地眨了眨明眸道:“傻小桃,我不是太太的亲女,太太自然不会真心为了我打算。” 她今日只穿了件淡色的对襟襦裙,浅浅的敷了一层脂粉,眉目却如映在秋水里的涟漪一般溢着夺人视线的光华。 小桃自来便知晓她家姑娘生的极美,可这美貌没有家世与权势做倚仗,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若早知这等美貌会招惹来朱老爷这样猥琐好.色的男人,倒还不如生的难看一些呢。 “那也不能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小桃幽幽怨怨地说道。 外间的宁氏已催促着徐瑛瑛下马车,她不敢推脱,便在小桃耳畔轻声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随后便提着裙摆走下了马车。 溪畔。 各家贵妇小姐们着了绫罗云衫逶迤而来,鬓发间的金簪朱钗比溪面上掠过的浮光还要熠熠生辉。 宁氏瞧见此等阵仗,先失了一半胆气,倒是徐若芝落落大方地与各家的夫人和小姐们问好,得了几句夸赞。 徐瑛瑛在宁氏的眼神示意下,也笑盈盈地跟在徐若芝身后与贵妇小姐们问好。 只是徐家势弱,愿意搭理宁氏等人的贵妇们也只有面子上的热络罢了,并没有哪家的贵女肯亲亲热热地与徐若芝、徐瑛瑛说话。 徐若芝接连碰壁,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她又顾忌着自己的名声,不敢在鹿鸣花宴上动怒,便只能把气撒在了徐瑛瑛身上。 此刻徐瑛瑛离她最近,那双软若无骨的柔荑正垂在与徐若芝只有咫尺的距离,她立时便借着绣摆的遮挡攥住了徐瑛瑛的皓腕。 狠力地拧上一把之后,才解了心里的愤恨。 徐瑛瑛吃痛,迎上长姐如针砭的锋利眸光,却是连呼痛都不敢。 宁氏瞧出了两个女儿之间的异样,便笑吟吟地拉过了徐若芝,指着另一侧水榭的方向道:“薛老太太在那儿,咱们先去想她请安。” 她回身见徐瑛瑛眸中蓄着泪,如蒲扇般的睫羽里已然悬起了泪珠,便没好气地说道:“你长姐不过和你打闹一下,你怎得就发起了脾气?” 宁氏摆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慈母模样,又对小桃说:“快扶你主子去西边的围房里净个面,这副样子也不能去见老祖宗,真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为你操心操神地还债。” 说着,便扭着细腰追赶上了徐若芝的脚步。 小桃被气的眼眶煞红,在徐瑛瑛的阻拦下才将她搀扶到了围房附近,此处人烟稀少,只有几颗葱葱茏茏的古树挡在围房前头。 围房只用大片大片的绸缎围了几圈,堪堪能遮住风雨,也只能供女眷们小解与梳妆。 卷起袖口后,徐瑛瑛莹白皓腕上的大片青紫痕迹便浮现在小桃眼前,她立时滚下泪来,心疼不已地说:“姑娘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小桃的泪滴在她的皓腕之上,溅出的泪花碎成了四分五瓣的模样,砸的徐瑛瑛也鼻头一酸,竟是觉得此刻的痛要比方才被拧时还要在汹涌几分。 “好小桃,别哭了,我不疼。”徐瑛瑛不爱落泪,也不想关心她的人为她落泪。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可若是此时的眼泪不能带给她半点好处,她便不会浪费自己的眼泪。 小桃也知晓此处人多眼杂,纵然宁氏和徐若芝都非温良之人,可她家姑娘是徐氏女,徐家的名声荣辱与她息息相关,她行事说话时也不得不维护徐家的体面。 她便收住了眼中的泪,改而替徐瑛瑛梳起了鬓发,主仆两人默契地不言不语,如此寂寂的时候,外间的脚步声得以清晰地飘入她们的耳畔。 外头的人似乎并不知晓围房内有人在,只嚷高了身量道:“还是世子爷大度,昨儿我喝酒误了事,老太太要罚我打板子,我求一求世子爷,他便放过了我。” “这是自然,谁不知晓我们家世子爷最是仁善有德,就说我伺候了他近十年,就没有见过他发怒生气的时候。去岁他殿试时可还被陛下赞过一句‘君子雅风’,连柔嘉公主私底下也对世子爷赞不绝口,瞧着是芳心暗许了的模样。” “世子爷处处都好,家世好,品性好,才学好,前途好,也难怪会被太后瞧上,咱们就等着尚主的赐婚圣旨吧。” 男声越飘越远,直到再也听不清的时候,小桃才敢出身道:“姑娘,他们说的可是薛世子薛怀?” “嗯。”徐瑛瑛若有所思地应道。 小桃喜从心来,得意洋洋地说道:“大小姐可是白用功了,薛世子是被太后娘娘和柔嘉公主瞧上的人,哪里轮得到她?” 小桃只觉得胸口堵着的那一口恶气迎刃而解,欢喜之后,抬眸却瞧见了怔惘着出神的徐瑛瑛。 “姑娘可是在为朱老爷一事烦心?” 此次鹿鸣花宴之后,宁氏定然会定下瑛瑛与朱老爷的婚事,如今时日无多,也不知姑娘会想出何等法子来脱身,若是当真嫁给了朱老爷,姑娘这一辈子也就毁了。 每每思及此事,小桃都无比烦心。 徐瑛瑛拢回思绪,温婉的容色不见半分愁色,反而浮出一抹如释重负般的笑意,只听她细声细语地说道:“小桃,薛世子能被陛下赞上一句‘君子雅风’,必然是个虚怀若谷,心胸宽广的人,绝不会对个溺水的女子见死不救,对吗?” 小桃这时还不知她家姑娘冷不丁冒出来的这一句话是怀揣了何等意思,她也瞧不懂姑娘眸中掠过的浮彩流光是为何而来。 她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讷讷道:“应是如此。” * 宁氏与徐若芝凑到了薛老太太跟前,百般殷勤地讨好,薛老太太却只是疏离淡漠地赐下了一盏糕点,这便打发走了宁氏。 徐若芝一出水榭,便恼怒不已地对宁氏说:“娘何必要在老祖宗跟前般低声下气,纵然老太太不喜欢我又如何?只要薛世子对我情根深种,她还能做个棒打鸳鸯的坏祖母不成?” 宁氏最是疼惜自己的女儿,闻言便道:“乖女儿,母亲也是为了你好,你既不喜欢母亲做小伏低,一会儿便要在薛世子跟前为母亲争口气。” 话毕。 几个小厮便抬了几只八仙木桌和两台缠枝芍药的插屏来,诗宴即刻开场,徐若芝便娉娉婷婷地走了过去。 八仙木桌旁只设了两把紫檀木太师椅,一把由柔嘉公主入座,另一把则虚置着无人敢坐。 不一时,贵女们都围到了八仙木桌旁,莺莺燕燕凑在一处,比不远处满地遍野的山花还要再奇艳几分。 此时凉风习习,春意渐深。 贵女里最开朗大方的那一位便提议道:“不如就以‘鹿鸣’二字为题,限一炷香的时间,瞧谁写出来的诗最有灵气。” 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的柔嘉公主取下了鬓间缀着璨亮东珠的玉钗,并道:“那本宫就来为各位才女添个彩头。” 那玉钗价值不菲,又是柔嘉公主贴身之物,其间的荣耀恩势自不必赘述。 各家贵女们皆是卯足了劲地要拔得头筹。 徐瑛瑛便是在贵女们都凝神思索着手中诗句的时候走来了溪畔,起先她只是瞧了眼身前略显湍急的溪水,绿油油水泽的泛着碧光,与湛蓝的天色融为一体。 此刻她此起彼伏的心绪如潺潺溪流一般随风流淌着,挣扎着求生的欲念和那一点浅薄的良知交缠着要分出个胜负。 最后尽皆淹没在霭霭的水雾之中。 “薛怀。” 柔嘉公主欣喜地从扶手椅里起身,朝着瑛瑛后头的草长莺飞的空地上望去。 风清云朗,春意徐徐。 来人一袭月白色的对襟长衫,腰间环着通碧玉带,缀下来的丝线随着他沉雅的步调晃出摇曳的风姿。 待走近了些,徐瑛瑛才瞧见了薛怀的容貌。他身形伟岸挺朗,姿态如清竹高岩,双眸温润,神色平和间又透着几分矜贵的傲然在。 这便是名动京城的承恩侯世子——薛怀。 难怪柔嘉公主这样的人物见了他都要喜形于色,再难握起女儿家的矜持。 徐瑛瑛也多瞧了他两眼,最后便越到了插屏处,正立在她嫡姐和另外几个贵女身后。 此时她的左侧留下了不足一丈宽的空道,右侧则刚好被八仙木桌以及小桃和几个侍女堵住。 薛怀若要走到柔嘉公主身旁,要么是绕一大圈子的远路,要么就是走徐瑛瑛身旁的空道。 自始至终,瑛瑛皆是安安静静地垂下眼帘,并没有来回张望。 她暗自提起了心,柔荑紧紧攥着软帕,晕出的薄汗沾湿了软帕一角。 几息后,薛怀果真挺立着往徐瑛瑛的左侧走来,几乎是在用一时间,瑛瑛身前的徐若芝惊呼了一声。 女子尖利的声响在寂静的溪畔显得如此突兀,可比这更为突兀的还是两道一前一后的落水之声。 徐若芝先捂住了自己吃了痛的腰肢,再去瞧身前被沾染了墨汁的宣纸,汹涌的怒意已然袭上心头。 可在场诸人哪里还有心思去搭理陡然惊叫出声的徐若芝,也没人在意她是遇上了何事才会突然发作。 柔嘉公主瞧见了溪涧里的景象,率先白了脸,慌忙吩咐后头的婆子和小厮:“还不快去救人?” 这时,徐若芝才后知后觉地调转了方向,正好将溪涧内紧紧相拥着的一对男女纳入眼中。 男子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即便乌发被水浸湿了大半,即便落于如此狼狈的境地,依旧清濯过人、矜贵无双。 女子则显得极为瑟缩害怕,她的鬓发与衣衫被溪水浸湿了大半,受了惊吓的她无木可依,只能死死地攀住眼前的男子。 湿发蜂腰紧贴着宽硬胸膛,姿态亲密到严丝合缝,着实令人眼红心跳。 名声 溪涧里的这点动静引起岸边一阵哗然。 贵妇小姐们蜂拥而至,纷纷凝眸望向水中的薛怀以及与他相依相偎着的徐瑛瑛。 各人心思迥异,只有柔嘉公主真情实意地担心着薛怀的安危,纵因他怀里攀扯着的姣美女子而生出了几分懊恼之意,可仍是抵不过心内对薛怀的担忧。 “快去让人煮了姜汤来,还有我轿辇里放着的汤婆子,都去拿来。” 婆子们连忙应下,马不停蹄地往围场外走去。 不一时,几个善水性的小厮们已下水把薛怀与徐瑛瑛救上了岸边。 此时春意未深,溪涧里的湍急溪水尚且挟着钻入骨髓的冷意。 饶是薛怀这等身子挺健的男子落了这一场水也冻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更何况是孱弱无依的徐瑛瑛? 刺骨般的冷意将她团团包裹,比这更难忍受的还是岸边那些贵妇小姐们高高在上的睥睨目光,望向她时眸子里头的不屑恰如酷冬之冰。 且她落了一回水,身子被如潮的溪水打湿,勾勒出清丽婀娜的身段来。 小桃慌忙扑到了徐瑛瑛身旁,解下自己的外衫盖在了瑛瑛身上。 “我苦命的小姐啊,怎么就突然落了水,若不是薛世子仁善救下了您,您该如何是好?” 小桃凄厉的嚎哭声也惊醒了一旁怔愣的宁氏与徐若芝,纵然她们恼怒于瑛瑛与薛怀一同落水一事,可此刻众人的目光灼灼似烙铁,她们也不得不为了徐家的体面而做出一副关怀瑛瑛的模样来。 “多谢薛世子相救,小女不幸落水,着实是叨扰了大家的雅兴。”宁氏僵着脸挤出了一抹歉意,春风絮絮,她险些便要维持不住面上的神色。 徐若芝更是气愤地红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薛世子与她这怯懦又上不得台面的庶妹一同落了水,姿态还如此亲密,未婚男女在人前如此搂搂抱抱,多半是要定下婚事来的。 可徐瑛瑛她凭什么? 素来待人温润有德的薛怀却是罕见地沉了脸,那双璨亮如古井般的眸子扫过宁氏与徐若芝,最后汇成了一句:“徐夫人客气了。” 凉风习习,他周身上下也被刺冷的溪水浸湿。 柔嘉公主早已凑到了薛怀的身旁,碍于名声无法亲自为他擦拭湿透的鸦发,便只能催促着小厮与婆子:“还不快取了干净的软帕来?” 水榭亭台里的薛老太太与薛夫人也听闻了岸边的风声,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便瞧见了岸边一片狼藉的景象。 薛老太太曾是忠勇侯家的嫡长女,年轻时也有副杀伐果决的性子,她拄着拐杖走到溪畔,并不要嬷嬷和丫鬟的搀扶。 她一见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徐瑛瑛,又瞧见了她身侧一脸窘迫的宁氏和徐若芝,霎时便明白了这场算计的始末。 这宁氏乃是徐御史之妻,徐御史倒有几分铁骨铮铮的文人雅气,可宁氏却一味地钻营市侩,平日里没少往承恩侯里来打秋风。 宁氏所出的嫡女徐若芝更是清高自许、自命不凡,一双眼儿落在怀哥儿身上便不肯挪开。 薛老太太见过多少内宅里的阴私手段,怎得会不知晓这对母女肚子里的算盘? 今日唯一怪异之处,便是与怀哥儿一起落水的女子怎会变成了徐家的庶女? “怀哥儿也真是的,非要心善到此等地步。若是瞧见了人家姑娘不小心落了水,你大可唤了懂水性的婆子来救人,何必自个儿以身犯险?”薛怀的长姐薛英嫣没好气地说道。 薛老太太心里打起了盘算,若这庶女醒着倒还能强硬地囫囵过去,可人如今昏迷不醒,她们薛家也不好仗势欺人。 “先把徐家小姐抬去水榭吧,再去请了罗太医来。”薛老太太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一行人便簇拥着薛怀与柔嘉公主,亦步亦趋地往水榭亭台走去,缀在后头的宁氏与徐若芝则是形单影只,只有个婆子为她们引路。 浩浩汤汤的人影隐去,溪畔的贵妇小姐们再也止不住心里的好奇,纷纷议论起了瑛瑛这号人物。 “听说这一位只是个庶女,怎得这般胆大,竟使了这样的手段攀附上了薛世子?” “你没瞧见柔嘉公主方才的脸色?差点就要把这庶女给生吞活剥了。” “也不知薛家会如此安置这位庶女?” 镇国公家夫人摇着手里的团扇,满不在意地笑道:“要么许了重金将她嫁到京外去。要么,过段时日我们就有薛世子的喜酒吃了。” * 水榭顶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雨毡。 婆子们先一步上前将垂在堂屋隔间的珠帘撩开,又多添了两只银丝碳盆,以供薛怀取暖。 薛老太太将徐瑛瑛等人安顿在最里侧的一处隔屋里,让丫鬟们替她围了挡风的罗帐,遣了太医替她诊治。 宁氏与徐若芝则是小心翼翼地坐在薛老太太下首的团凳里,四周立着的都是薛家的旁亲,团团密密的目光如针黹般冷厉不已。 “徐夫人是个聪明人,老婆子我也不就不与你绕弯子了。”薛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笑着对宁氏开口道。 宁氏身子一凛,扬起一抹讨好般的笑意:“姑母有何吩咐,侄女悉听尊便。” 薛老太太笑意一敛,她本就生了张肃正的容长脸,秉着脸不言不语时自有几分养尊处优的威势在,着实是让宁氏不敢冒犯。 水榭内一片寂静。 “本是绕了不知多少弯的亲戚情分,我倒是担不起徐夫人的一句‘姑母’,往后还是谨慎着些称呼,省得平白惹人误解。”薛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宁氏的脸“腾”地一下烧红不已,羞窘与难堪一齐爬上心头,最后摧成了一句:“是,老祖宗。” “今日你府上的女儿不幸落水,我们怀哥儿又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此番际遇也属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倒不如让他们结为兄妹,往后贵小姐出阁时,我们承恩侯府自有添妆奉上,徐夫人意下如何?”薛老太太如此道。 纵然宁氏不是徐瑛瑛的生母,平日里也实在嫌恶徐瑛瑛这个怯懦的庶女。 可若是她应下此事,徐家岂不是要被人狠狠看轻,往后京城里可还有徐家的立足之地?芝姐儿的婚事又该如何是好? 思忖再三的宁氏,便状着胆气回道:“无亲无故的,怎么好做兄妹?” 薛老太太料到宁氏不会痛快地应下此话,便冷笑着添上了新的筹码:“芝姐儿瞧着也已及笄。倒是与我娘家的迪哥儿差不多年岁。” 宁氏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薛老太太。 薛老太太将她惊讶里染着无尽喜意的眸色尽收眼底,不屑地嗤笑一声道:“徐夫人如今意下如何?” * 承恩侯薛敬川听闻了溪涧里发生的事,立时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水榭。 他见自家母亲正与徐夫人与徐小姐说话,便悄然地退到隔间,问起正在梳洗换衣的薛怀,“这是怎么回事?” 薛怀长身玉立般地站在铜架前,胸前的衣襟半散半乱地敞开着,乌发如瀑般垂在身侧,他拿挽带随意一束,便恭声答话道:“儿子路遇这位姑娘身旁时,忽听得她身旁的徐家大小姐惊呼一声,而后这位姑娘便扯住了儿子的衣襟,将儿子拉入了溪涧之中。” 旁人尚且不能确信徐瑛瑛落水一事是真是假。 可薛怀却是清晰地知晓,这一场落水,是徐瑛瑛蓄意为之。 正是因为他毫无防备,才会如此狼狈地被徐瑛瑛拉入溪涧之中,两人在刺骨的溪水中肌肤紧贴,已然是破了男女大防。 薛敬川瞧了眼无悲无喜的薛怀,叹息了一声后,问他:“你可中意柔嘉公主?” 薛怀冷不丁蹙了眉,清润的面容里隐现一分不虞,“公主是金枝玉叶,儿子不敢攀图。” “今日这事,兴许也是件好事。”薛敬川一改方才的沉郁叹息,笑吟吟地说:“若是没有这事,至多年底宫里便要为你与公主赐婚,圣旨一下,你封阁拜相的路也就到头了。我与你母亲正苦恼着该如何推拒圣旨,如今倒是有了法子。” 薛怀天性聪颖,去岁被点了探花之后便进了翰林院当值,如今手边的差事繁琐又细碎,却是为民生操劳的好差事,至多熬上两年便能往上再升一升。 承恩侯资质平庸,靠着祖荫得了个四品的闲散差事,升职无望,只能把希冀寄托在儿子身上。 话毕。 承恩公夫人庞氏也端着热腾腾的姜汤走进了隔间,她出身洛阳氏族,面容清雅、气度大方,最是得薛敬川的敬爱。 “夫人来了。”薛敬川眉开眼笑道。 庞氏先朝薛敬川敛衽一礼,而后便走到薛怀身旁,盯着他将一碗姜汤喝下肚,并道:“罗太医说了,那位徐小姐并未落下病根,于子嗣一事上也没有什么妨碍。” 父母双亲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薛怀怔惘了一刻,将利害关系考量了几番,只道:“我与她有了肌肤之亲。若不娶她,便是要送她上绝路。” 纵然瑛瑛算计了他,纵然他无辜被卷入溪涧之中,受了这一场风寒。可薛怀着实不是个会把旁人逼上死路的狠心之人。 君子之义,应是有容乃大。 “只是你祖母如此喜爱柔嘉公主,只怕是不好推脱过去。”庞氏叹道。 薛敬川忆起母亲那说一不二的强硬性子,只觉得心头涌起千万般的愁绪,他望向薛怀,道:“爹爹的话在你祖母那儿可不管用,还得怀哥儿你自己去说才是。” * 这一场鹿鸣花宴闹了个不欢而散。 柔嘉公主回府时面色冷凝,一向在外柔善大度的她还在上轿辇前责骂了身边的贴身侍女,语气之严厉,着实令人心惊。 徐瑛瑛醒来时也发觉自己正身处自家的翠帷马车之中,起先她是躲避旁人讥笑的目光而装晕,可后头却因气力不济而当真晕了过去。 宁氏与徐若芝也坐在车厢之中,母女二人一个喜一个忧,宁氏欢喜的忘了形,喋喋不休地说:“那位迪哥儿也是忠勇侯家二房的嫡幼子,听说忠勇侯老太太最是疼爱这个幼孙。都说幼子媳妇儿最讨人疼,你嫁过去之后,有的是福气要享。” 徐若芝却闷闷不乐地垂着头,怎么也不肯搭宁氏的腔,一旦宁氏逼问的急了,她还要裹着泪说:“他再好,能有薛世子丰神俊秀、儒雅清贵吗?” “我的傻女儿啊,老祖宗的话你还听不明白吗?她迫着我们将瑛瑛嫁去京城外头,就是不想和我们家结亲的意思。谁人不知晓柔嘉公主中意薛怀,你拿什么和公主去争?”宁氏苦口婆心地说道。 徐若芝哪里是不懂这般浅显的道理,只是她情窦初开便喜欢上了薛怀这样温润有礼的翩翩公子,又如何甘心另嫁旁人? 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柔嘉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圣上和皇后娘娘的独女,谁人敢与她相争? 回徐府的路上要途径一处崎岖的山道,车马晃荡,将徐瑛瑛晃得头重脚轻。 在此等境遇下,她还是听明白了嫡母与嫡姐的打算。也明白薛家老太太并不打算让她与薛怀成亲,还要将她嫁出京城以消流言。 她苦心筹谋一场,竟是为嫡母和嫡姐做了嫁衣。 一旁的宁氏已然开始算计瑛瑛的嫁妆:“那位朱老爷在燕南也有宅子,他本就要多出两倍的聘礼求娶瑛瑛,再加上薛家给的添妆。我也能替你凑出一百零八抬嫁妆了。” 徐瑛瑛闻言便攥紧了手里的软帕,不让那股钻入五脏六腑的冷意泄露出来分毫。 * 回了徐府后,宁氏顾不上安顿徐瑛瑛,只一个劲儿地替徐若芝张罗起嫁妆来。 徐瑛瑛便在小桃和外院一个哑婆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僻静小院。 小桃这一日的泪都流尽了,她烧了个烫烫的汤婆子来,将压箱底的两件兔毛大氅寻了出来,并道:“咱们院里没有银丝碳的份例,姑娘便用这些取取暖吧。” 徐瑛瑛怔惘了许久,才把冰寒无比的手脚缩进了被衾之中,即便有汤婆子在旁取暖,她通身的冷意却没有被驱散半分。 “姨娘死前对我说,要我好好活着,孝顺嫡母、敬重长姐,只要我乖巧听话,母亲一定不会过分苛待我,总能让我嫁个良人。”瑛瑛陡然开口,明眸里有泪花熠熠,只是强忍着不肯往下落。 自姨娘死后,瑛瑛便不爱落泪了。 若姨娘还在,便有人会怜她爱她,舍不得让她伤心难过。可姨娘一死,她的泪换来的却只是旁人的耻笑与变本加厉的欺.辱。 小桃捂着脸痛哭了一番,哭过之后便笑着对瑛瑛说:“姑娘别灰心,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瑛瑛拭了泪,对着小桃莞尔一笑道:“回来的路上,我也想过法子了。若真嫁给那个姓朱的鳏夫,与其婚后被他磋磨至死,倒不如如今置之死地而后生,兴许还能挣出一条生路来。” * 两日后。 正逢徐御史的同僚来徐府与其坐而论道,一群文人雅士在内花园闲逛时,正巧瞧见了在岸边驻足停留的瑛瑛。 众人疑惑不安时,便见瑛瑛头也不回地跳入了湖面之中,姿态决绝,岸边还放着一封她亲笔所书的“自白信”。 信中所述,大约是她不愿意连累薛家世子,只想一死来成全自己的清白名声。 可此番行径却是将承恩侯府置在了风口浪尖之上,鹿鸣花宴事发已有几日,可承恩侯却没有半分动静。 多的是人在背后议论承恩侯府仗势欺人、不愿负责。 此等流言蜚语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薛敬川与庞氏立刻托了保山上门,直截了当地与徐御史和宁氏说:“吾家小儿意欲求娶贵府二小姐。” 大婚前夕 瑛瑛寻死的消息传到薛怀耳畔时,他正在荣禧堂内与薛老太太周旋。 堂屋内立着的丫鬟和婆子俱都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侧,盯着自己的足尖发愣,并不敢抬眸打量这一对互相怄着气的祖孙。 薛老太太素知她这嫡孙有一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浑身上下那股子文人风骨说好听了是坚守自持,说难听些不就是一根筋、认死理? 倒是与已故的老承恩侯脾性极为相像。 薛老太太生了一会儿闷气,其间悄悄瞧了几眼坐在她下首的薛怀,见他仍是那一副不动如山的安然模样,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柔嘉公主对你一往情深。你怎能弃了金枝玉叶不娶,偏去娶个五品小官家的庶女进门?” 薛怀持着清润的淡眸,端坐在扶手椅里的身子也如松如柏般气定神闲,不论薛老太太如何逼问,他总是回答那一句:“孙儿与她破了男女大防,阖该娶她为妻,否则便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什么男女大防,不过是你心善救了她一回罢了。纵然如今京城里有些流言蜚语,可晾上一年半载,有谁还会记得此事?”薛老太太拍桌而起,染着怒意的眉目拧成一团。 薛老太太年轻时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如今虽已年迈,骨子却还藏着几分说一不二的锐气。 她发怒时带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威严气势,荣禧堂内的丫鬟和婆子们都不由地抖了抖身子。 唯独薛怀不疾不徐地答道:“祖母此言差矣。无论事出何因,孙儿总是与徐小姐有了肌肤之亲,即便您想了法子遮掩过此事,若是来日被人翻阅出来参上一本,伤的便是我们承恩侯府的名望。” 薛怀也知晓他祖母的软肋在何处,其一是她已出嫁的姑姑薛英嫣,其二便是整个承恩侯府的名声。 果不其然,薛老太太听得薛怀此话后便隐忍不发,将裹在心口的不甘压了又压,最后汇成一句哀切的叹语。 “怀哥儿。你娶了别人,怎么对得住柔嘉公主对你的一片情意?” 孙媳的人选从端庄大方的金枝玉叶变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心机庶女,换作谁都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 薛老太太气恼无比,却又实在拗不过自己的孙子,无奈之下只得放软语调打起了感情牌。 谁知薛怀却只是蹙了蹙剑眉,谦和又疏离地回道:“祖母慎言,我与公主发乎情止乎礼,不曾有过半分逾距的时候。” 这话一出,薛老太太也泄了力,面容瞧着要比昨日苍老了十岁,只见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便随你吧,娶个心机深沉、只想攀龙附凤的庶女进来,往后有的是苦头要吃。” 薛老太太既下了逐客令,薛怀便也顺势起身,朝薛老太太躬身行了个挑不出错的全礼后,才步履如风地走出了荣禧堂。 可把薛老太太气了个仰倒。 薛怀一径走去了自己的松柏院,挺朗的身姿方才踏足抄手游廊,便隔着一道垂花门听见了小厮们的窃窃私语之声。 “那庶女当真是好手段,见我们家没有要提亲的意思,便寻了死,逼得国公爷和夫人着急忙慌地上门。” “这便叫欲擒故纵,眼瞧着这庶女是赖上了咱们世子爷,往后嫁进承恩侯府,不知要搅和出多少事端呢。” 交谈声渐行渐远。 薛怀的面色尚且称得上淡薄自许,可身形却怔惘般地停在垂花门里侧,久久不曾挪动步子。 纵他大度洒脱,可也只是个肉体凡胎而已,如今被人裹挟着玩弄于鼓掌之间,心里总有两分愤懑在。 只是薛怀从不喜形于色,或遇烦闷郁结之事,也只会待在外书房里诵读几本闲云野鹤的游记,或是笔走龙蛇般写上几个大字,心中的凝郁自然游刃而解。 今日他也是这般。 一进外书房便交代了贴身伺候的小厮,若不是极要紧的事,便不要出声打扰他。 小厮庄重地应下。 可一刻钟后,小厮便叩响了楠木门窗。 “世子爷,柔嘉公主造访,老太太托奴才给您递个信。” 薛怀正坐于几案之后,本是在翻阅前朝治水之策,冷不丁听得此话,明澈的眸子便落在几案前摆着的那一架山水屏风之上。 京城里有哪个人不知晓柔嘉公主对薛怀的情意?连薛怀这般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柔嘉公主对他的不同。 只可惜他无心情爱,一心只想立身为民、匡扶天下,娶妻生子于他而言不过是全了薛家宗嗣血脉的义务罢了。 如今他娶徐瑛瑛进门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既如此,他便不该再与柔嘉公主私底下相见。 只是柔嘉公主这人也有几分执拗在,且又出身尊贵,不好直言拒绝。 薛怀思忖一息后答道:“就说我身子不适,恐不能面见公主。” 小厮应下,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荣禧堂,将薛怀的话润色了一番后说给了柔嘉公主听。 “我们世子爷好几日都不曾睡好了,还不是为了那庶女的事烦心,如今更是心下郁结不安,疲容满面,实在无法面见公主。”那小厮如此说道。 柔嘉公主身边的姑姑立时眼疾手快地上前,塞了一锭银子在那小厮手里,“你先退下吧。” 那姑姑回身一瞧,便见柔嘉公主已红了眼眶,当着荣禧堂伺候的下人的面前,已泪睫盈盈地滚下泪来。 这两日柔嘉公主为了薛怀与徐瑛瑛一同落水一事寤寐不安、食不下咽,一颗爱恋薛怀的心犹如被人放在油锅里煎煮,又被人放在酷冬的冰水里磋磨一般。 她对薛怀一片真心。 如今听闻光风霁月的薛怀也为了不能娶她而如此郁结于心,她本凋零四碎的这颗心便又漾出了些鲜活的生气。 “老祖宗,此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柔嘉公主撇下以往的高傲,凝着泪问薛老太太道。 薛老太太也是白着一张脸,瞥了眼连落泪也如此端雅大方,尽是气度的柔嘉公主,当下便愤然地说道:“怀哥儿他爹和他娘已带了保山上门,向徐家求娶了徐瑛瑛。” 柔嘉公主怔愣地陷在紫檀木扶手椅里,久久不曾答话。 * 两日后。 承恩侯府与徐家的婚事正式坐定,婚期便定在盛暑之前,徐御史自然无有不应,只为了庶女的嫁妆忙活了起来。 宁氏连连称病,徐若芝更是撒泼打滚地闹将了起来,被徐御史指着鼻子怒骂了一回后,才收敛了几分。 承恩侯府送来的聘礼极为齐全富贵,宁氏看花了眼,方才想把聘礼们造册入库,却被徐御史横眉竖目地数落道:“聘礼如此豪横,咱们的嫁妆也不能简薄了,否则岂不是要让满京城笑话。” 宁氏最是爱财如命,骤然听得此话便好似被人剜了心一般,当即便哭闹着说道:“好你个徐寅,我为你操劳家事,生儿育女,到头来攒下来的这满贯家私却要给你的庶女做嫁妆,还有没有天理了?” 徐御史瞪她:“你这无知妇人懂什么?瑛瑛嫁的好,将来对我们徐家只有好处,芝姐儿的婚事也能更上一层楼,你的目光怎么就不能放的更长远一些?” 宁氏这才哭哭啼啼地住了嘴,在徐御史耳提面命地催促下,她才勉勉强强给瑛瑛凑足了六十八抬的嫁妆,虽则大半的箱笼都空荡无比,可面上瞧着倒也算过得去。 瑛瑛则安心备嫁,躲在闺房里给薛怀缝制对襟长衫、鞋袜扇套,以及承恩侯府其余长辈们的鞋袜。 若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亲前男方总会派个婆子上门将男方那一头的衣码尺寸透露给女方,可因瑛瑛嫁给薛怀的方式令人不齿,承恩侯便没有派人上门来。 瑛瑛只能靠着那一日在溪涧里紧紧攀附着薛怀胸膛的回忆,去猜测他的身量尺寸。 小桃也笑盈盈地坐在小杌子上替瑛瑛打下手,嘴里不忘说道:“姑娘的针线活素来无比精细,给未来姑爷缝制的这一件对襟长衫又花了不知多少心思,姑爷瞧了定然欢喜。” 瑛瑛手里头还侍弄着针黹,听得小桃的笑语,纵然面上不显,心里却也隐隐生出了几分期盼之意。 她知晓自己愧对薛怀,将来嫁进承恩侯府后必然要以夫为天,好好侍奉敬爱自己的夫君,也盼着薛怀那样仁善的君子能不计前嫌,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我也希望他能喜欢。”瑛瑛低眉敛目地一笑,将眉宇中的羞赧藏起,便又开始做起了针线活计。 * 此时此刻的承恩侯府。 送走柔嘉公主之后,薛老太太心口怄着的这股气却怎么也挥之不散,当日夜里便发起了高热,请来了太医,忙活了大半夜才退了烧。 薛怀也是一夜未眠,睁着眼听闻薛老太太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两日,薛老太太便借着身子不适为由头隔三差五地传唤薛怀,左不过是犯起了老小脾气,不是说柔嘉公主的好处,便是在薛怀跟前论起瑛瑛的心机。 听得薛怀耳朵都险些生出茧来。 这便也罢了。 薛老太太自个儿心头不舒坦,便又名正言顺地磋磨起自己的长媳,庞氏在荣禧堂内侍疾时可受了不少闲气。 庞氏受了莫大的委屈,便将薛怀唤了过去痛哭了一场。 薛怀最怕的便是母亲和祖母的眼泪,这些时日便饱受泪水的侵蚀,像他这样洒脱恬淡的人浑身上下都泛起了委顿的颓然。 郁结于心的他踱步走回了外书房,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他便提笔写下了送予瑛瑛的“约法三章”。 她尚未进门时承恩侯府已被她搅弄成了这副模样,若是将来进了门,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薛怀不得不早做打算。 约法三章其一为:不圆房。 薛怀对瑛瑛的品性仍有几分怀疑,暂且不愿意与她有夫妻之实。 其二为:相敬如冰。 他不会去插手瑛瑛的事,也不愿瑛瑛来叨扰他,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做一对相敬如“冰”的夫妻。 其三为:择日和离。 说到底这桩婚事并不是两情相悦的良辰美缘,薛怀无心情爱,瑛瑛也是另有目的,若是她将来遇上了心悦之人,薛怀自然愿意与她和离。 成婚第一日 大婚前一日,承恩侯府派了旁支里一个极热心的婶母来徐家催妆。 宁氏不情不愿地让人将六十八抬嫁妆箱笼抬出了徐府,小厮们抬着樟木箱子,敲锣打鼓地洒下事先备好的喜钱,引得沿路凑热闹的百姓们哄抢成了一片。 催妆的人马到了承恩侯府门前,便有几个全喜婆子唱念做打地吟唱了几声,六十八抬樟木箱子才被井井有序地抬进了承恩侯府里。 庞氏心疼儿子。 她吩咐奴仆们把松柏院修缮一新,各处的檐角廊道上都挂着喜意洋洋的大红绸缎,东次间置成新房,里头大件的贵重陈设已然就位,只等着新娘嫁妆里的压床被褥。 薛家共有三房人丁,大房便是承恩侯与庞氏这一脉,这对夫妻伉俪情深,膝下只有薛怀一个嫡子,并无其余庶出的儿子。 二房也是嫡脉,如今二老爷正在西北戍守边关,他虽娶了大学士家的嫡长女为妻,可婚后两人面和心离,这么多年只有个独女撑着二房的门户。 且近日隐隐有风声传起,说二老爷在西北纳了个妾,那妾还一连生下了两个儿子。 三房则是庶脉,于官场并没有什么建树,只不过在薛家一族里打理些庶务,三太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专心守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过活。 此番薛怀成亲,二房与三房的女眷们也热热闹闹地聚在了松柏院,说笑一阵后便一同走进新房,打量起新媳妇的压妆来。 二房太太祝氏从前也是个端庄贤秀、高雅大方的人物,可这些年如守寡般的日子将她生生磨得变了性子,举手投足间只有深深的刻薄之态。 譬如此刻,她便越过了新房内的紫檀雕囄龙纹多宝阁、以及弦丝雕花架子床等富丽堂皇的家具,指着博古架上最不起眼的青玉瓷瓶道:“大嫂也太图省事了些,怎得只给怀哥儿和新媳妇儿挑了这样简拙的一对瓷瓶?您若是有不趁手的地方,与我说一声就是了,我嫁妆里可有好几对样式精巧的多宝瓶呢。” 三太太李氏默然地立于祝氏身旁,既不搭腔也不附和,无悲无喜地仿佛清竹庙里奉着的一尊古佛。 庞氏既有夫君敬爱,又有儿子孝顺在侧,日子过的无比顺心,自然不会与怨妇般的祝氏多计较。 “二弟妹也知晓怀哥儿的性子,他总是说屋子里的布置‘宜简不宜繁’,我若是违了他的意,反而不美。”庞氏笑着说道。 祝氏的话被不软不硬地堵了回来,心头凝着的这口气迟迟不下,她便走到架子床旁,伸手摸了摸那一套大红织锦的被褥,而后便嗤笑道:“大嫂,你瞧瞧新娘送来的压妆。这般粗粝的料子,怀哥儿这样清雅的人物可受得住?” 提到瑛瑛简薄的嫁妆,庞氏脸上也扬起一抹讪讪的笑意,幸而有李氏在旁为之解围,这一场催妆礼才勉强糊弄了过来。 * 大婚当日。 薛怀头戴簪花翼善冠,身着暗云纹獬豸补圆领袍,骑着枣红色骏马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他本就生了一副骄人之姿,那张面若冠玉的脸庞在艳红色的喜福相托下显得愈发清濯雅然,飘逸出尘,夺去沿路百姓的所有目光。 迎亲的队伍连绵不绝,不少与薛怀相熟的王孙公子也骑着马缀在队伍后头,为贺好友迎亲之喜,扬高声量说了好些吉祥话。 其中不乏有人知晓薛怀求娶瑛瑛一事的内情,便也忍不住感叹了一番,左不过是在为薛怀遗憾:“薛世子本是尚主在即,好好的青云路却被个心机叵测的庶女毁了。” 坐于骏马之上的薛怀也听见了这些影影绰绰的闲言碎语。 他也是头一回成婚,心绪难免起伏不平,往日里的淡然化为了掌心内的一层薄汗。 从前他通读圣人诗书时,总以为成婚大事亦如书上所言那般。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 蛾眉佳妇,宜室宜家。 可当他领着身后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行到徐府门前时,心里却不止一次地踟蹰着。 徐氏女如此心机,谋划着落水、寻思,一心一意地要嫁进承恩侯府里,处处都透着蓬勃的野心。 这样的徐氏女,与“宜室宜家”只怕是没有半分关系。 她又是否会同意薛怀提前备下的“约法三章”。 临到此刻,薛怀才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慨然。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 这一步路总是他行差踏错了。 徐御史为了彰显对这桩婚事的看重,早写信给了江南老家的族亲们,嘱托他们上京来徐家赴宴,也好添几分人丁烟火气。 今朝男女成婚时有女方亲朋好友“为难”新郎官的习俗,简单些的便是对对联,难上一些的就要新郎席地作诗。 偏偏来人是及冠之年便连中三元的薛怀,徐家族亲的这点学识在他跟前不过班门弄斧,不出一刻钟,族亲里几个秀才出身的儿郎已然面红耳赤地朝薛怀投去钦佩的目光。 新郎进了徐府。 宁氏便牵着瑛瑛出门,以一副丈母娘的姿态把瑛瑛交付到全喜婆子手里。 瑛瑛上了薛家的花轿,新郎官也翻身上了马,从京城的西街绕路回了承恩侯府。 徐家门前人马寥寥,薛家却是门庭若雀、高朋满座。 按照礼数,薛怀要攥握住瑛瑛的柔荑,夫妻二人一齐走上三十歩青石阶,再等新娘跨过薛家的门槛之后,便正式成了薛家门里的妇人。 瑛瑛身上的红嫁衣并不合身,宁氏对她并不上心,只派了两个婆子替她在腰间改了几道针线,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身上,连喘气也显得艰难无比。 薛怀到花轿旁迎她,瑛瑛小心翼翼地下了轿辇,方才被薛怀攥住柔荑,两侧围着的亲朋好友便哄笑成了一团。 幸而瑛瑛姿容绝艳,清丽姣美的容颜在喜妆的点缀下犹如神妃仙子般蹁跹夺目,与温润如玉的薛怀立在一处,也丝毫不落于下风。 薛家的亲戚都知晓瑛瑛的来历,望向她的目光里多有不屑与嫌恶,只是瞧见瑛瑛魄丽的容貌,那些嫌恶便也隐隐消退了两分。 纵然如此,那等如芒在背的眸光仍是让不曾见过多少大场面的瑛瑛捏起了心。 一旁的薛怀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步调仍是如往日那般疏朗挺阔,并没有顾及到行动不便的瑛瑛。 瑛瑛被薛怀牵引着上前,踏上台阶时没有站稳,险些一个趔趄,便要朝一侧摔去。 幸而薛怀扶了她一把。 情急之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箍住了瑛瑛的腰肢,那日在溪涧里肌肤紧贴的回忆缓缓浮上心头。 两人脸上皆是一哂。 周围人的哄笑声愈发刺耳,瑛瑛来不及羞赧,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嫁衣已被人光明正大的剥开,未尽的羞恼将她团团裹住。 剩下的十几步台阶,薛怀便放慢了步调,生生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陪着瑛瑛跨过了薛家的门槛。 两人在正堂拜了天地后,瑛瑛便被全喜婆子们领去了松柏院的婚房,薛怀则留在前厅迎客宴兵。 几个婶母带着各自的女儿围立在新房之内。 祝氏自诩出身高贵,瞧不上瑛瑛这等低微的出身,便只与身侧的女儿薛月映说话。 其余几个族亲家的婶娘更是唯祝氏是从,祝氏不发话,她们便也悻悻地住了嘴。 全喜婆子领着瑛瑛坐在了喜榻之上,回身见薛家的妇人们一片寂静,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 好在素来沉默寡言的李氏陡然开了口,称赞瑛瑛道:“怀哥儿媳妇生的俊俏,眉眼水灵,倒是与坏哥儿有些夫妻相呢。” 李氏出言为瑛瑛解了围。 陷于窘迫中的瑛瑛朝她投去了感激的眸光,李氏也回以一笑,让自家女儿去瑛瑛跟前凑趣。 “嫂嫂好,我叫燕姐儿,今年七岁了。”女童乖顺地走到瑛瑛身旁,笑时玲珑可爱,还露出了一对讨喜的小虎牙来。 小桃便从袖袋里拿出了瑛瑛早已备好的布老虎,笑着递给燕姐儿。 那布老虎乃是瑛瑛亲手所缝,用了六色针线穿勾成了老虎的眼鼻嘴和身子,里头再塞上好些棉花,布老虎显得格外栩栩如生。 燕姐儿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捧玩,李氏笑吟吟地揉了揉女儿的羊角辫,望去瑛瑛的目光里染上了两分钦佩。 受得住冷眼,又有心机手段,还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 拿下怀哥儿也是指日可待。 祝氏与薛月映到不至于小气到眼馋个上不得台面的布老虎,只是瞧见瑛瑛穷酸的做派,禁不住撇了撇嘴。 夜色寂寂,待一阵裹着桂花香味的飘入轩窗时,几位婶娘和妇人们也起身告辞。 李氏心细如发,走出新房前不忘在梨花木桌上留下了几块精致可口的小糕点。 小桃连忙给瑛瑛斟了茶,服侍她用下糕点后,没好气地说:“小苍那丫鬟不知跑到哪里躲懒去了。” 临出嫁前,宁氏忍痛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三等丫鬟送予了瑛瑛出阁,那丫鬟名为小苍,来瑛瑛身边伺候的这几日一味地偷懒耍滑,惹得小桃十分不满。 “好了,今日还有正事要做呢。”瑛瑛说话间双靥已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 昨夜里全喜婆子已将那避火图塞给了她,并叮嘱了她洞房之夜该如何伺候夫君的要领。 瑛瑛听得云里雾里。 可大抵也知晓这事十分羞人。 薛怀,清润持正,温明如玉。哪怕那日被她硬生生地扯入冰冷刺骨的溪涧之中,神色间也不见半分恼色。 未出阁时,瑛瑛也遥想过自己来日的良人是何等的模样。 她想,约莫就该是薛怀这样的君子。 瑛瑛双手交握在双膝之上,雾蒙蒙的杏眸落在屋门外的无边暗色之中。 她隐含期待,嘴角不知不觉间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 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 长身玉立的薛怀才踩着黑沉沉的夜色走进婚房,他神色清明,并未见本分醉意。 瑛瑛抬头望他,盈盈汨汨的热切迎上冷静自持到几近淡漠的眸色。 她恍如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 四目相对间,小桃先退了下来。 薛怀上前与瑛瑛喝了合卺酒,瞥见昏黄烛火下瑛瑛姣丽的容貌,他终是开口说了一句:“我要去一趟书房。” 薛怀时常与书籍为伍,亦或是钻在晦涩沉闷的差务之中,并不擅于与女子相处。 他与瑛瑛并非情投意合而成婚,也不必像寻常夫妻一般洞房花烛、翻云覆雨。 且如今最要紧的事,还是要把他放在书房里的“约法三章”拿来,总要让瑛瑛过目一番才是。 瑛瑛并不知晓薛怀的心思,她将薛怀的冷漠纳进眼底,来不及伤心时,涟涟般的泪意便已凝进眸中。 “夫君是要在成婚头一夜就与妾身分房而居吗?” 薛怀脚步一顿,回身撞进瑛瑛泪如雨下的怯弱模样,不由地心口一凛,正欲向她提起“约法三章”一事时。 瑛瑛却哭的愈发动情。 姿容妍丽的新妇坐于喜榻之上,象征着白首不离的龙凤花烛彻夜燃升,瑛瑛已然伤心到了极点,这泪如决堤般怎么也止不住。 无论攻克多繁难的文书策论,于薛怀而言都如探囊取物般轻松。 可偏偏他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 而且瑛瑛的眼泪还那么多。 薛怀身形一僵,手足无措地瞧着瑛瑛落泪,好半晌才说:“别哭了。” 只有一句“别哭了”,并没有说“我不去书房了”。 瑛瑛尚且没有达成目的,便只能继续下狠药。 便见她颤颤巍巍地怮哭道:“瑛瑛知晓夫君本是与柔嘉公主喜结良缘,是我被奸人所害,不幸牵连了夫君,瑛瑛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怪不得夫君不愿意与我共处一室。” 薛怀听了这话,纵然半信半疑,纵然对这桩婚事多有不满,却也实在无法迁怒哭的几近晕厥过去的瑛瑛。 他从不恶意度(du)人,瞧见瑛瑛这般情真意切的愧怍,心头的怨悔了大半。 他想,即便是要与瑛瑛约法三章,也不急于一时,如今瑛瑛哭成了这般模样,他实在不必赶尽杀绝。 良久,薛怀便讷然开口道:“今夜我会睡在软榻上,不会再去书房。” 此时的薛怀只是像怜悯身边的奴仆小厮一般怜悯着落泪的瑛瑛。 他不以为意,并不知晓这样不值一提的一记让步会让他跌入天罗地网。 再难脱身。 大婚第二日 瑛瑛几乎将这几年的泪都流在了这一夜。 薛怀眼眸乌亮,清润如溪。 除此之外,凝结的眉宇里还划过两分无可奈何的叹然。 瑛瑛见他果真持起挺朗的身子往一侧的软榻上走去,才收了泪。 她按下羞恼,顶着那一对红肿如烂桃儿般的杏眸,怯生生地问薛怀:“夫君可要喝水?” 今夜圆房是再不成了。 瑛瑛只能想方设法地在衣食起居之类的细节博得薛怀的好感。 薛怀却不是个事事要奴仆丫鬟们侍奉在侧的人,且此刻的瑛瑛分明还是一副梨花带雨、泪珠半悬的可怜模样,他又怎么肯让瑛瑛为他操劳。 “不必了。”薛怀温文尔雅地说道。 可当他迎上瑛瑛瞬时黯淡下去的眸眼后,便又添了一句:“我夜间不爱饮水。” 瑛瑛这才点了点头。 新房内一片寂寂。 薛怀和衣躺在软榻之上,屋内女子的气息如秋日里漫天飘舞的飞絮一般,不由分说地便要往上他身上钻去,他实在是避无可避,便只能阖眼装睡。 瑛瑛则褪下层层叠叠的大红嫁衣,卸下了钗环,净了面后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架子床上。 屋内只点着一对龙凤花烛,烛火影影绰绰。 瑛瑛借着这点光亮去打量软榻上的薛怀,只能依稀瞥见他如竹般垂下来的鸦发,拢得无比严实的衣衫,以及那张俊美如玉的侧颜。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 与薛怀相比,瑛瑛就是那个没有退路的弱者。这一次交锋让瑛瑛愈发确信——薛怀的确是个真君子。 他仁善又大方,温和又容易心软,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 可这样的人待谁都是那一副普度众生般的慈和,若是想走进他的心里,却又难上加难。 瑛瑛累了一整日。 躺在榻上不过半晌,意识便渐渐混沌起来,不由得忆起她初见薛怀的那一日。 她正巧去普济寺给姨娘上香祈福,回京时遇到了士子游街的奇景。 枣红色骏马威武庄严地从人群里并列行来,一群珮着簪花的士子们意气风发、风姿绰约地享受着百姓们的瞻仰与夸赞。 里头却有个绯色衣袍的男子最为显眼,他面如冠玉,清濯如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别于旁人的儒雅端秀在。 一老者提着沉重的箩筐挡在了进士队伍的前列,便有巡逻的士兵们要将他驱赶离去,语气狠厉,动作粗暴。 旁的世子们恍若未闻,他却顶着大不韪的险状,从骏马上翻身而下,阻了士兵们的暴行,亲自将那老者送出正街之道上。 后来瑛瑛才知晓,这人就是名动京城的承恩侯世子薛怀,学识过人、品行甚佳,乃是君子中的翘楚。 如今她百般筹谋,终于如愿嫁与了薛怀为妻。 女子出嫁从夫,她已然没有了退路。 前头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便是走入薛怀的心间。 * 卯时一刻。 在屋外廊道上候了一整夜的小桃悄然走进了正屋,她一眼便觑见了躺在软榻上的薛怀,心下叹息的同时便走到了瑛瑛所在的架子床旁,低声将她唤醒。 今日是瑛瑛要给公婆亲眷们敬茶的日子,她自然不敢耽误,慌不择路地起身时,那些细微的动静也惊醒了软榻上的薛怀。 初初醒来,薛怀彻亮的眸子里还漾着几分糊涂。 瑛瑛却急着上妆与梳发,等到薛怀起身走到她身旁时,才略显急促地说道:“夫君等一等妾身,等妾身梳好发便服侍您换衣。” 薛怀一愣,迎上瑛瑛仍红肿无比的杏眸,便道:“这些小事不必你操劳。” 说着他便往外间走去。 瑛瑛顿感不妙,便趁着这时询问小桃:“松柏院里有伺候夫君的通房丫鬟吗?” 小桃昨夜里花了不少力气去探听薛怀的消息,只是因她囊中羞涩,只探听出了点皮毛消息。 “那位秦嬷嬷是世子爷的奶娘,她不肯透露太多消息,只与奴婢说,爷爱清净,一应事务都不爱假手于人。”小桃道。 瑛瑛了然于心,梳好妆后便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织金襦裙,外头配了一件茜色烟纱的外裳,与这端庄大方的落花鬓极为相衬。 薛怀则是换了身玄墨色的对襟长衫,绣边长摆上缝着斑斑点点的竹叶,显得他清拓又雅然。 他瞧了一眼瑛瑛,将艳丽的美色纳入眼底,临到嘴边汇成一句:“走吧。” * 承恩侯与庞氏在霁云院的正堂里落座,祝氏与李氏也带着儿女相继赶来。 约莫等了一刻钟,薛怀与瑛瑛才姗姗来迟。 祝氏不敢在薛敬川跟前造次,便也只是端着茶盏,不屑般地瞥了一眼瑛瑛。 李氏则笑盈盈地开口道:“这两人一齐从廊道上走来,倒像是神仙壁人一般的登对。” 庞氏闻言也笑道:“确实如此。” 薛怀也听见了婶娘们的打趣之声,难得露出了一分赧然,朝着长辈们行了礼后便望向了身侧的瑛瑛。 早有奴仆在瑛瑛身前布下了软垫,并端了一碗茶盏给她,瑛瑛跪地向公婆敬茶,嘴边染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柔顺笑意。 “瑛瑛拜见爹娘。” 庞氏本以为小门小户出身的瑛瑛行动间定会有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局促在,不成想她这一套行礼与问安行云流水,不见委顿。 且瑛瑛容貌不俗,与薛怀立在一处也不落下乘,庞氏心中也满意了大半。 薛敬川备下了三千两银票的见面礼,庞氏那儿则是一套价值不菲的红玛瑙缠枝头面,祝氏送了瑛瑛一只通体碧绿的白玉镯子,李氏则只是一支样式精巧的金钗。 向公婆们敬完茶后,瑛瑛本是该再去薛老太太的院子里向她请安,可薛老太太称病不见,只让身边的婆子递了一匣子东珠给瑛瑛做见面礼。 庞氏有意让这对小夫妻多相处一会儿,便笑着对薛怀说:“我们也不留你们用午膳了,你们先回去吧。” 薛怀自然没有异议,瑛瑛行了礼后也跟着他一齐退出了霁云院。 * 回了松柏院,薛怀一径便钻入了书房,瞧着是不愿往正屋里去的样子。 瑛瑛心下有些失望,面上却不显。 她将秦嬷嬷唤进了里屋,并将妆奁盒里唯一还算瞧的过眼去的金钗赏赐给了她。 “我初来乍到,连夫君的喜好也不知晓,还请嬷嬷赐教。”瑛瑛谦和有礼地说道。 秦嬷嬷本是瞧不起瑛瑛的出身,也恼怒她痴缠上薛怀的行径,害得她家的世子爷断了尚主之路,又与薛老太太生了龃龉。 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且瑛瑛说话时摆足了柔顺的姿态,话里话外问的也是如何伺候薛怀的要领。 木已成舟,秦嬷嬷不欲再难为瑛瑛,便答道:“世子爷喜静,平时休沐在家只爱看书,也不许人进去伺候,有时会忙的连饭也顾不上吃。” “多谢嬷嬷提点。”瑛瑛又问:“夫君可有爱吃的菜色?” 秦嬷嬷叹息着摇了摇头:“世子爷不喜铺张浪费,于吃食一事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餐餐都只求裹腹而已。” 瑛瑛东一句西一句问罢,才将话头引到了丫鬟们的身上,“夫君身边可有哪个伶俐的妹妹伺候着?我刚进门,正想与她们见上一面呢。” 世家大族的王孙公子成人之后身边总会添几个教人事的通房丫鬟,瑛瑛不知薛怀会不会是那个例外。 只见秦嬷嬷怔惘地抬起头,而后便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面色开口道:“世子爷身边没有丫鬟伺候,只有两个跑腿的小厮,一个叫诗书,一个叫五经。” 瑛瑛听得这两个小厮如此古板晦涩的名字,说不准心下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她既高兴于薛怀的洁身自好,克己复礼,即便薛怀不喜她,也定然不会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丑事来。 又失望于薛怀的不近人“情”,他仿佛一个无欲无求的活佛,不近女色、不爱口腹之欲,更无其余的消遣爱好。 这样的人,以诗书为伴,以坚韧的品性筑起牢牢的心防。 最难打动。 瑛瑛谢过秦嬷嬷的提点,把将自己闷在正屋思索了半个多时辰。 小桃也在旁为她出谋划策,只是瑛瑛于诗书上并无半分造诣,想要投其所好也无能为力。 眼瞧着瑛瑛犯起了愁,小桃便道:“夫人最大的倚仗便是美貌,君子只是品行端雅而已,又不是柳下惠,夫人日日在世子爷跟前晃眼,奴婢就不信他不动心。” 瑛瑛想日久天长地待在承恩侯府,想活的有尊严、有体面,最要紧的,就是要尽快与薛怀圆房。 这场婚事她得位不正,直到她与薛怀有了夫妻之实,并诞育下子嗣之后,她才能真真切切地安下心来。 * 薛怀正在书房里翻阅着筑坝固堤之类的古籍。 他正为了江南的水患悬心,可户部与工部不以为意,陛下也只是命人下方赈灾银两,全然不把灾民将来的生计放在心上。 若是河堤不稳,年年暴雨时节都会引起水患,百姓们自会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他潜心钻研于书籍之中,将身子的外欲抛之脑后,足足在书房里待了三个多时辰,却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门外的诗书和五经早已习惯了这样灭绝人欲的薛怀,若是哪一日他弃下书本,大快朵颐地品酒吃菜,或是左拥右抱姬妾丫鬟,那才会让他们大跌眼镜。 “本以为爷娶了新夫人后,总会分出些神与夫人对镜描眉、红袖添香,谁成想还是和从前一样。”诗书摇摇头道。 “谁说不是呢。”五经也叹道。 晚膳前夕,金澄澄的斜阳洒落大地,松柏院内各处都是一片祥和寂静的模样。 此时的薛怀才察觉出了饥肠辘辘的饿感,他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吩咐诗书和五经传膳。 诗书怕他在书房里囫囵地用过膳后又要苦陷书海,当下便灵机一动,笑着说道:“今儿是爷和夫人大婚第二日,若是爷一整日都待在书房里,外头的人该议论夫人不得爷的欢心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薛怀自然懂得。 纵然他与瑛瑛的这桩婚事里有诸多不堪在,可这世道待女子素来要比男子严苛的多,男子尚且能纳妾添婢,女子却只能以夫为天,谨训妇德。 薛怀不喜瑛瑛,却也不想为难一个娇娇怯怯的弱女子。 承恩侯府内的流言蜚语时常比刀子还锋利,二婶不就被折磨得生生换了副性子吗? 况且瑛瑛,还那么容易落泪。 去正屋用膳于薛怀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对瑛瑛来说却是赖以生存的倚仗。 思忖之后,薛怀便搁下了手里的古籍,道:“我这就过去。” 薛怀走去正屋的时候,瑛瑛正想亲自去书房请他过来用膳,两人冷不丁在抄手游廊上相遇,霎时便让瑛瑛喜的眉开眼笑。 “夫君来了。” 寂静惯了的松柏院里,还是头一回响起这般雀跃如莺啼般的女声。 她的喜悦让薛怀生出一分尴尬。 瑛瑛却恍然未觉,笑盈盈地与薛怀说起晚膳的菜肴:“有酒酿圆子、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东坡肘子、炙鹿肉,夫君可有什么中意的菜色?” 她笑时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娇憨的笑容里尽是将要享用美食的兴奋。 仅仅为了能一饱口福,便高兴成了这般模样。 薛怀自己用晚膳时只一菜一汤便囫囵了过去。 他在富贵锦绣的金石堆里过着如苦行僧般的克己日子,是因他心性坚韧,并无浓厚的七情六欲。 可如今他眼睁睁地瞧着瑛瑛为了丰盛的菜肴而高兴的眉飞色舞。 却头一回生出了个疑惑。 民以食为天。 他是否过于执拗,压抑着生而为人的天性,以至于连这般平淡的喜悦也不曾拥有过? 大婚第三日 薛怀自苦,却不会强求着身边人吃斋茹素。 尤其是此刻与一颦一笑间尽是喜悦的瑛瑛四目相对,他愈发不想因自己而坏了瑛瑛的兴致。 五谷杂粮,乃人之本也。 “传膳吧。”薛怀温和地开口,清清落落的身影已越过了瑛瑛,走进空旷安宁的正屋之中。 瑛瑛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两人先后落座在梨花木桌旁,便有丫鬟和婆子们提了食盒进屋摆膳,薛怀践行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自始至终都只是默然地吃菜用膳。 用膳其间,瑛瑛几度想开口与薛怀说上几句话,可觑见他面容间端雅自持,一心一意品尝佳肴的真挚神色,临到喉咙口的话语便又咽了下去。 待到用膳结束,瑛瑛才寻到了机会与薛怀说话。 “夫君。” 如莺似啼般的嗓音让正在饮茶的薛怀动作一顿,他搁下了手里的茶盏,望向瑛瑛盈着讨好的杏眸,便道:“怎么了?” 薛怀的语气并不淡漠,却也着实算不上亲近。 瑛瑛也不气馁,先问他:“今日的晚膳夫君可还觉得满意?” 方才秦嬷嬷来为薛怀撤碗碟的时候,分明惊讶得愣了神,好似是不敢置信一向对吃食不上心的薛怀今日会这般“大快朵颐”。 薛怀闻言便也诚实地答道:“晚膳很好吃,厨娘的手艺又精进了。” 话音甫落。 坐在他身侧的瑛瑛却赧然地一笑,小桃也掩着唇盈盈一笑,主仆二人自有些旁人融不入的默契在。 薛怀微微蹙眉,忖度着自己是否用词不当。 秦嬷嬷此时正端了净口润肺的花果茶进屋,骤然瞧见此等景象,便适时地为瑛瑛解释道:“世子爷有所不知,今日晚膳的菜肴都是夫人亲手所做,夫人可忙活了一下午呢。” 如今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们都远庖厨、近诗书,厨娘内油烟火气重,做出来的菜肴还不一定比厨娘做的好吃,甚少有贵女愿意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瑛瑛却让秦嬷嬷大跌眼镜,她非但是做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还勾得世子爷耐下性子品尝,着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薛怀也讶异于瑛瑛在厨艺上的本事。 他还记得年幼时二叔与二叔母便为了个妾室大吵一架,二叔脾胃弱,不爱吃大厨房沾着油锅气的菜色,那妾室便每日下厨为二叔做清淡易克化的菜肴。 二叔感念于这妾室的一片真心,私底下送了好些田庄铺面给她,被二叔母察觉之后,她便将那妾室打了个半死。 那妾室身世凄苦,命运多舛。正是因幼时被父兄百般压榨与欺.凌,才被迫练就了这一身的好厨艺。 那瑛瑛呢? 身为庶女的她为何会有丝毫不弱于厨娘的厨艺?过去这些年里,她在徐府过的是什么样子的日子? 薛怀凝眸不语,神色寂然。 瑛瑛便不由地敛起了嘴角边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薛怀:“夫君是不是不想让妾身下厨做饭?” “不是。”薛怀望向她,勉力放缓了语调,对她说:“是你不必这般费心劳力地讨好我。” 薛怀不愿再去追究那一日在溪涧旁瑛瑛与他的落水是否是意外,他既已娶了瑛瑛,便不会再有反悔的时候。 两人之间无情无爱,大可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来,井水不犯河水。 待来日瑛瑛寻得心悦的良人,再和离另嫁便是了。 所以,瑛瑛根本没必要这般讨好他。 因见瑛瑛怔惘不语,脸色骤然惨白不已。 薛怀便又添了一句:“我会给你正妻该有的尊重,也不会纳妾,你大可放心。” 瑛瑛讷然,半晌无话。 * 薛怀起身告辞,瑛瑛将他送出了正屋,立在廊道上瞧着他孑然远去的背影,胸口处既憋闷又冰冷。 回屋后,小桃哭丧着脸替瑛瑛卸妆净面,嘴里不忘说道:“夫人劳累了两三个时辰,世子爷一点都不领情。” “夫君这样心性坚韧的人,又岂是一桌子菜肴就能轻易打动的?”瑛瑛神色淡然,仿佛根本不在意薛怀的冷待一般。 “夜里也不知晓世子爷会不会来正屋过夜。”小桃愁容满面地说道。 若是婚后第一日世子爷便与夫人分房而居,她家夫人又该如何自处? “放心吧。”瑛瑛笑道:“夫君会来正屋过夜的。” 薛怀既说了会给她正妻该有的尊重,即便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地而寝,也必然会来正屋过夜。 眼瞧着瑛瑛如此笃定的态势,小桃高悬着的心也落了地:“既如此,奴婢得从箱笼里翻出那条薄如蝉翼的寝衫来才是,世子爷夜里瞧了一定把持不住。” 瑛瑛却笑着制止了她,并道:“以色侍人,只会让夫君瞧不起我。” * 霁云院内。 庞氏所在的明堂里点着好几盏烛火,一时堂间宛如白昼,秦嬷嬷立于她的下首,正在恭声回答庞氏的问话。 “怀哥儿当真用了这么多晚膳?”庞氏笑问。 秦嬷嬷点了点头,道:“奴婢伺候怀哥儿这么些年,头一次瞧他吃鹿肉呢。半碟都进了他的肚子里,剩下两块腿肉赏给奴婢和五经,的确是滋味甚佳。” 庞氏闻言便眉开眼笑道:“这倒好了,娶了她进门,怀哥儿往后也有口福了。” 她这儿子样样都好,唯独是性子太古板老成,血气方刚的年纪却生生地把自己磨成了个苦行僧,不沾女色、不重口欲。 “奴婢瞧着新夫人模样性情都不错,就是胆子太怯懦了些。松柏院人事简单,也瞧不出她有没有管家理事的本事来。”秦嬷嬷一五一十地对庞氏说道。 庞氏倒是对此不以为意,只见她轻叹一声,姣美的面容上隐现几分疲累,“我是宁可要她这个儿媳,也不想要那个眼高于顶的柔嘉公主。母亲性子本就刚强,若再来个柔嘉公主,我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倒不如来个胆小的,我好好教她,将来也能担起世家冢妇的职责来。” 话尽于此,秦嬷嬷也明白了庞氏对瑛瑛的态度,当下便调转了口风,挑着瑛瑛的优点夸赞了她几句。 此时正值夜风习习之时,薛敬川因有要务而宿在了外书房,庞氏一人独守空闺,周身笼着几分意兴阑珊的幽怨。 她赏了秦嬷嬷一根分量颇重的金钗,交代她好好伺候薛怀与瑛瑛,便打发她离去。 “去把薇姐儿唤来,左右国公爷不在,我们姑侄也好说说体己话。” 秦嬷嬷离去时,正巧听见庞氏如此吩咐身边的丫鬟。 庞氏的内侄女庞世薇便住在霁云院正屋旁的碧纱橱里,秦嬷嬷钻入浓重夜色时,在廊道上撞见了庞世薇与她身后的一大堆奴仆。 秦嬷嬷笑着向她问好:“表姑娘好,今日风大,您可要保重身子,多披几件衣裳才是。” 庞世薇与年轻时的庞氏有三分相像,柳叶眉、杏仁眼,丹寇唇,再配上那一股弱柳扶风的体态,活脱脱一个壁画里走出来的高雅仕女。 “多谢嬷嬷关心。”庞世薇低头浅笑,给身侧的柳珠使了个眼色,柳珠便递了一把碎银给秦嬷嬷。 秦嬷嬷不过是随意寒暄几句,哪里知晓庞世薇会出手如此大方,当即便推辞着不敢受。 “嬷嬷拿着吧,近来表哥成婚,你这个奶娘日日夜夜地操劳,着实是辛苦了些。”庞世薇莞尔一笑,说话间自有几分让人如沐春风的和润在。 秦嬷嬷笑着应下,这才满载而归地回了松柏院。 * 一进正屋。 庞氏便亲昵地将庞世薇拉到自个儿身前,细问她白日里吃了什么膳食,可有按时服药。 庞世薇一一答了,蒲扇般的睫羽敛下,遮住了其中的一抹哀伤。 庞世薇六岁那年进京投奔庞氏,从个总角小儿成了如今娉娉婷婷的妙龄少女,庞氏心里俨然将她视做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也正是因为视若亲女的缘故,她才不愿意让庞世薇嫁给薛怀。 “薇姐儿,老太太娘家的迪哥儿你可中意?那也是个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好孩子,你嫁过去以后,姑母也能为你撑腰。”庞氏苦口婆心道。 庞世薇低眉敛目地摇了摇头。 庞氏叹息了一声,只道:“你表哥已娶了正妻,你与他到底是有缘无分了。” 听得此话,庞世薇立时扬起泪意涟涟的美眸望向庞氏,里头裹着的伤心、不解与一丝丝怨恨深深刺痛了庞氏的心。 薇姐儿与怀哥儿乃是青梅竹马,洛阳庞氏与承恩侯府也勉强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只是薇姐儿胎里有两分不足,又是个伤春悲秋、比花月还要娇弱的性子,与怀哥儿凑在一处,也只能成一世的怨侣罢了。 且退一万步来说,庞氏膝下只有薛怀一点血脉,长房也只有怀哥儿一个子嗣。薇姐儿身子如此孱弱,如何能为怀哥儿延绵子嗣? “你也别恨姑母。我早为了你的一腔情意问过怀哥儿,他说他把你当成了嫡亲的妹妹,并无他想。还让我劝你好生吃药,早日觅得良缘。”庞氏思忖再三,还是把薛怀近乎薄冷无情的话告诉了庞世薇。 果不其然,庞世薇听罢便忍不住落了泪,娇娇怯怯的模样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厥过去一般。 庞氏慌忙替她顺气,并道:“怀哥儿的性子你也知晓,外头人都夸他君子雅风,心性淡然。这都是说的好听罢了,说难听些不就是冷漠无情?你那嫂嫂进门第二日就吃了他两顿挂落,连圆房也没圆,这样的怨苦日子,姑母实在舍不得你受。” 庞世薇怮哭了一场,又听庞氏婉言劝解了一番,心口方觉得松快了几分,可转眼瞧见庞氏屋里博古架上摆着的木船,那泪又如潺潺的溪流般倾落而下。 姑母说的这些道理她心里都明白,只是表哥那样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人,除了在男女□□上素来淡漠无比,其余之处实在是挑不出错来。 她见识过了表哥的清濯风姿,又如何能退而求其次地去另嫁他人呢? * 这夜里,薛怀果然谨守承诺,在天明前夕赶来了正屋安寝。 因他昨夜里挑灯夜读,晨起时瑛瑛也不想叨扰了他,便移居去厢房里洗漱用膳。 待薛怀醒来时已近日上三竿。 他愕然愣了一息,透过轩窗瞧了眼外头亮堂堂的天色,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是起迟了。 上一回躲懒起迟,还是他少不更事的时候。 薛怀下榻起身,净面换衣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书房,继续品阅昨夜里未看完的书籍。 午膳前后,庞世薇身边的柳珠来松柏院送了一碟子糕点,诗书与五经两人不敢叨扰专心致志的薛怀,便只得把这一碟子棘手的糕点送去了瑛瑛那儿。 瑛瑛本是不知晓庞世薇的身份,后在秦嬷嬷的有意吐露下,才明白了她与薛怀之间的关系。 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兄妹。 成婚第二日便眼巴巴地送了一碟子糕点来,可见是对薛怀一往情深呢。 瑛瑛本是在梳理自己的嫁妆单子,宁氏到底是顾忌了徐御史的颜面,总是忍痛割爱地匀了几件贵重的器具给她。 如今被庞世薇打了岔,她便将嫁妆单子撂在了一旁,笑着对秦嬷嬷说:“嬷嬷请坐。” 秦嬷嬷不曾推辞,乖顺地虚坐在了团凳之上,“夫人有何吩咐?” 瑛瑛笑道:“我初来乍到,对承恩侯府内的人事都不甚了解,可否请嬷嬷指点一二。” 问的是承恩侯府的人事,眸色瞧的却是梨花木桌上庞世薇送来的糕点。 秦嬷嬷会意,立时答道:“表小姐自幼身子孱弱,有高僧为她批过命:要离开洛阳远赴京城才能平安长到及笄的年岁,因此,表小姐六岁就住在了承恩侯府里,直到今日也不曾离去。” 瑛瑛笑意渐深,语气一如既往地和煦:“嬷嬷知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秦嬷嬷一愣,旋即才说道:“表小姐身子孱弱,太太有意将她嫁去个人丁简单,婆母和善的人家。最好那夫婿还是嫡幼子,即便子嗣不丰,也能安稳度日。” 这一番考量的确是出自一片慈母心肠,瑛瑛听闻了庞氏对这个表小姐的打算,这才安下了心。 “多谢嬷嬷提点。”瑛瑛不知何时已在袖袋里藏好了一锭银子,递给秦嬷嬷后不忘说道:“今日天气炎热,夫君苦陷书海,应是无心品用这桃花糕,表妹一片好意,倒让我这个嫂嫂享了口福。” 秦嬷嬷也在旁凑趣了几句,这才借着去老太太院里回禀差事的由头走出了正屋。 午后,庞氏也听闻了庞世薇送糕点给薛怀一事,她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快,恼怒着薇姐儿的不识大体,却又不舍得苛责这个身子孱弱的内侄女。 所以她从管事婆子手里挑了六个性子伶俐、能言会道的家生子,算是给瑛瑛的补偿。 瑛瑛本就苦于身边只有一个小桃得用,她初来乍到,又不好意思开口向婆母讨要丫鬟,如今添了六个伶俐的丫鬟,便不必再让不逊的小苍留在身边碍眼。 分派好六个丫鬟的活计后,瑛瑛便在小桃的陪同下走去了小厨房,亲自给薛怀做了一碗爽滑好入口的鸡丝凉面,并送去了书房。 彼时薛怀正巧被薛老太太身边的婆子请去了荣禧堂,一个“孝”字大过天,薛怀只得搁置下手里的古籍,赶去了荣禧堂。 瑛瑛扑了个空,将空荡荡的书房览尽眼底后,便只得放下了手中的鸡丝凉面,停在书案旁瞧了眼薛怀笔走龙蛇、苍劲匶然的字帖,一时颇为入神。 谁能想到温润如玉的薛怀竟有一手如此豪放不羁的字迹。 再往下一寸,便是《治堤之方》、《水利册》等晦涩难懂的古籍。 瑛瑛只是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薛怀如此苦心研读,可见他与那些沽名钓誉之人大不相同,而是真心实意地在哀民生之多艰,要为百姓做些实事。 对这样的人,瑛瑛总是有几分钦佩在。 此时书房的支摘窗正微微半阖着,一阵过堂风吹拂而入,恰巧飘入书房的桌案旁。 字帖宣纸们被风卷起,四散着往地上飘去。 瑛瑛只得蹲下身子将其捡起,再井然有序地放置在桌案一角,因她怕薛怀忌讳别人动他桌案上的东西,便欲将字帖抽出放回在宣纸之上。 也正因此瞧见了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一张宣纸。 以及宣纸上分外清晰的“约法三章”四个大字。 大婚第四日 薛怀则是在荣禧堂内坐如针毡。 薛老太太犯起了邪心左性,硬是拉着薛怀在她房里空耗光阴,末了还要再添上一句:“怀哥儿,你可知晓柔嘉公主病了?” 起初薛怀还会肃着脸一遍遍地与薛老太太说,他与柔嘉公主并无半分男女之情,她伤心与否、生病与否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可知晓薛老太太不过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无从发泄之后,薛怀索性便默然受之,也好让薛老太太早日出了心中的恶气。 “罢了,你也陪了我一个多时辰了,若再留下去一会儿便该要用晚膳了,你回去吧。”薛老太太见薛怀自始至终皆是一副把她的话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也泄了气,打发他回松柏院。 薛怀起身告辞,越过几道连绵不绝的抄手游廊,恰在遥遥瞧见松柏院门瞳时撞见了庞世薇与柳珠等人。 庞世薇娉娉婷婷地向薛怀行了个礼,不必蓄意娇柔作态,她便已盈盈怯怯地露出几分神伤来:“表哥。” 薛怀成婚的这几日,庞世薇倍感煎熬。如雪如月般的素缟身子在惆怅的情思里愈发衰败了下去,她是端庄闺秀,亦是世家贵女,本是不该再对已成婚了的表哥吐露情思。 可她这半辈子循规蹈矩,因寄人篱下的缘故在承恩侯府内也战战兢兢,不敢相差踏足一步。 今日却是想循着自己的本心问一问薛怀。 他是否真如姑母所说,对自己全无半点男女之情。 “表妹好。”薛怀后退半步,笑着应了庞世薇的话语。 薛怀对待家中的小辈素来和蔼可亲,从不已长兄的威势压人,庞世薇六岁上头便养在了庞氏房里,在薛怀心里与映姐儿和燕姐儿并没有什么分别。 偏偏他此刻的笑容映在庞世薇的眼里却显得如春风拂面般和煦,眼眸乌黑,清雅如一泓溪泉般的样貌也比别的男子俊逸出尘百倍。 千万般的情思涌上她的心头,庞世薇情难自抑,便上前一步意欲攥住薛怀衣袂翩翩的下摆。 正在这时,不知何时立在身后垂花门旁的瑛瑛笑着开口道:“夫君在这儿,表妹也在这里。” 庞世薇慌忙伸回了自己的柔荑,俨如做贼般心虚地垂下美眸。 瑛瑛拖着逶迤的裙衫走到薛怀身旁,觑见他一派清明、并无半点绮思的面容,这才放下心来去瞧对立着的庞世薇。 “好生俊俏的表妹,瞧着比咱们府上花园里的芍药花还要再明艳几分呢。”瑛瑛赞不绝口道。 她越是落落大方地称赞庞世薇,庞世薇便愈发觉得双靥如火烧般灼烫不已,若是表嫂没有出现,她只怕早已倾身扑入了表哥的怀抱之中。 然后呢? 表哥已然娶妻,即便表嫂不得表哥的欢心,莫非她还恬不知耻地想做表哥的妾室不成? “多谢表嫂夸奖。”庞世薇声若蚊蝇般地说道。 瑛瑛瞧着她素白如絮的恬净脸庞,少女情思、难堪之色毫不遮掩地写在她的脸蛋之上,定是被亲人捧在手心宠爱的女孩儿,才会如此娇憨地不知世事。 若换了她,可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纰漏百出地让人撞见自己向表哥吐露情思的一幕。 瑛瑛暗自叹息了一声,便回身伸出皓腕勾住了薛怀的臂膀,并当着庞世薇的面亲昵地攀附着薛怀,并冲他盈盈一笑道:“夫君可要为表妹的婚事多上些心,这样如花似玉的表妹,总要嫁得个样样都好的夫婿才是。” 她的突然触碰让薛怀怔惘了一瞬。 他从不曾在人前与女子如此亲密,正觉得浑身上下都十分不适的时候,瑛瑛已卷起修长的指节,在他掌心中央勾出了几道笔画。 “死心”二字犹如幡铃一般点醒了无心情爱的薛怀。 表妹眸中裹着的热泪,此刻瞧见他与瑛瑛执手相握时的黯然神伤,都在佐证着她对薛怀非同一般的情意。 薛怀只踟蹰了一瞬。 便反手握住了瑛瑛的柔荑,并将自己身上的墨狐皮大氅解了下来,披在瑛瑛的身上。 “白日里暑热,傍晚时分却有几分秋日里的寒气,你该多穿两件衣裳。”薛怀掩着璨亮的明眸,极为别扭地说道。 此刻的庞世薇亲眼瞧见了表哥表嫂的恩爱模样,才知晓姑母那番表哥对表嫂冷淡无比的话语不过是在哄骗她罢了。 此情此景,羞愤难当的庞世薇不愿再恬不知耻地待下去,便带着柳珠等人仓惶离去。 待她清瘦的身形消失在回廊之上后,瑛瑛便敛起嘴角的笑意,缓缓抽回了自己被薛怀握在手心的柔荑。 她垂首盯着自己的足尖,像做错了事的孩童一般说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了夫君,还望夫君不要见怪。” 手心的暖意被骤然剥离,薛怀尚有一丝凝愣,却见瑛瑛已放低身段向他认了错。 薛怀身量高挺,从上至下地打量瑛瑛时,只能瞥见她蒲扇般的墨黑睫羽。 睫羽忽闪忽闪,让人不由得品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 明明是她撞见了自家夫君与情意深深的表妹凑到了一处,她善解人意地保全了表妹的面子,还大度地与薛怀演了一场夫妻情深的戏码,好让表妹死心。 明明是薛怀该向她道谢才是。 可低头认错的人却是瑛瑛。 薛怀不由地将他名义上的妻子纳进了眼中,再度起了疑惑——她从前在徐家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没有冒犯我,是我要向你道谢。”薛怀拢回纷乱的思绪,倏地对瑛瑛说道。 斜阳西沉,各房各院的丫鬟婆子都忙着去大厨房领各自份例的膳食。 人潮攒动,薛怀瞥了眼岿然不动的瑛瑛,头一次将诗书古籍撂在了一旁,只对瑛瑛说:“走吧,该用晚膳了。” 今日的晚膳由松柏院的厨娘所做,薛怀只用了几筷子便向秦嬷嬷讨要了茶水,瑛瑛也停了筷子,只草草用了几口便让人撤下了晚膳。 薛怀搁下了手里的茶盏,瞥见瑛瑛身前空空如也的碗碟,知晓她并未吃饱,便道:“再用些吧。” 秦嬷嬷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干脆便在一旁凑趣道:“夫人的吃相文雅又有福气,老奴瞧了也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小桃适时地出声道:“那嬷嬷您一会儿可要多用些肘子肉才是。” 薛怀将茶盏放置一边,因见瑛瑛一副小心翼翼、不敢肆意用膳的模样,索性便拿起了筷箸,舀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并让秦嬷嬷再给他添一碗粳米饭来。 有薛怀在一旁陪着她用膳,瑛瑛便也放开了顾忌,待到薛怀收筷的时候,她的肚子也有了七成饱。 “我去书房看会儿书,你若是累了,便早些安睡。”薛怀这便要起身往书房走去。 瑛瑛却出声唤住了他,问起明日的归宁宴:“夫君可有空陪我回门?” 薛怀每回见了她这副放低了姿态又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便觉得心头酸胀无比。 “陪妻子回门是丈夫应行的本分,我自然会陪你回府。” 瑛瑛点了点头,柳眉弯弯盈盈,水蒙蒙的明眸似秋水般漾着鲜活的喜意。 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喜悦。 薛怀将她的这一抹笑收进眼底,转身欲往廊道上走去,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件极为要紧的事。 他身形一顿,回身望向喜意涟涟的瑛瑛,对她说:“今日的事,不会再有下次了。” 薛怀说完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语,自个儿也觉出了两分尴尬,便加快了脚步,一径往书房走去。 瑛瑛目送他离去,夜间与小桃说体己话时,也感叹般地说道:“夫君吃软不吃硬,‘示弱’和‘眼泪’是对付他的武器,可我还是不知晓该如何走进他的心间。” 小桃替瑛瑛梳理青丝,并道:“夫人别急,徐徐图之即可。” 瑛瑛自然不急。 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与薛怀斡旋。 至于薛怀所写下的“约法三章”,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它会天长地久地被压在字帖之上,永远起不了半分效用。 * 归宁之日。 薛敬川与庞氏早已为薛怀和瑛瑛备下了送去徐家的回门之礼。 临行前,庞氏格外亲昵地握住了瑛瑛的柔荑,慈和地对她说:“若是思念娘家人,今夜便留宿徐府,明日再回来就是了。” 庞氏知晓了庞世薇无礼的举措,也听闻瑛瑛为其解围的行径,心中自觉愧对了瑛瑛,今日待她的态度便十分热络。 可徐家如瑛瑛来说便如龙潭虎穴一般,若不是依着礼制,出嫁女在婚后第三日必须回门,她甚至都不愿意再与徐家的人有什么瓜葛。 姨娘并非死于一场风寒,父亲的不闻不问,嫡母的百般磋磨才是姨娘真正的死因。 且她差一点就被姨母嫁给了那个残暴的鳏夫,幸而她遇上的人是心善有德的薛怀,否则还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多谢母亲体恤,瑛瑛如今已是薛家人,再不好留宿娘家,若惹出了什么风言风语才是愧对了母亲您的一番好意。”瑛瑛婉言推辞道。 庞氏对她愈发满意,笑着赞了她几句,便将她与薛怀送出了霁云院。 门廊上的车夫牵来了一辆四驾的翠帷马车,薛怀先走了上去,而后便向瑛瑛伸出了手。 夫妻二人都坐进了铺着软垫,熏着甲香的车厢之中,路途多有颠簸,薛怀瞥了眼一丝不苟地端坐着的瑛瑛,便让秦嬷嬷拿了个迎枕来。 “让她靠一靠吧。” 薛怀冷不丁的一句关心之语,让秦嬷嬷惊讶得许久合不拢嘴,瑛瑛也受宠若惊地望向了他。 薛怀岿然不动,脸色如常。只是藏在衣袖里的手掌掌心蕴出了一层薄汗。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行到了徐府门前,徐御史一早便领着宁氏在大门处候着女儿和女婿,神色间颇有几分与荣有焉的喜悦在。 宁氏却暗地里撇了撇嘴,只是近来徐御史纳了个出身清白的良妾进门,她一时乱了手脚,此刻也是能事事顺着徐御史的意。 薛怀携着瑛瑛一起下了马车,徐御史不敢在薛怀跟前托大,便笑吟吟地将他引起了徐府前厅。 徐若芝也装扮一新地候在了前厅,遥遥一见风姿绰约的薛怀,心里怄然得险些咬碎了自己的牙关。 “妹妹和妹夫来了。”徐若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她望向薛怀的眸子里还有几分不甘的情意,可瞥向瑛瑛时,却只剩彻骨的恨意。 瑛瑛嫁与了薛怀,薛老太太一怒之下再也不肯为徐若芝与娘家的迪哥儿牵线,徐若芝便只定下了一户清流文官家的长子。 那长子身量不高,人还算有几分清秀,如今只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怎可与气宇轩昂、温润如玉的薛怀相提并论? 不论徐若芝如何地向薛怀暗送秋波,薛怀却连个眼风都没往她身上递,只一心一意地与徐御史说话。 宁氏也怕女儿闹出什么不堪的行径来,便笑着对瑛瑛说:“你嫁去承恩侯府,以后与你姐姐相处的时候也不多了,不如你们两姐妹去旧时的闺房里说说体己话,怀哥儿这儿有你父亲陪着呢。” 嫡母这话合情合理,瑛瑛也没有推拒不肯的道理,只是她在临行前特意带上了秦嬷嬷和庞氏赏下来的芳华和芳韵,反倒留下了小桃。 一出前厅,徐若芝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步伐恹恹地走去了自己的闺房。 一进屋,既不让瑛瑛落座,也没有吩咐丫鬟们为她端茶倒水,而是拿出了旧日里倨傲的嫡姐气焰,居高临下地吩咐她:“我年后便要出嫁,母亲问你手边可有余钱,若是有,便让你拿出来给我添妆。” 语气如此强硬和理所当然,听得秦嬷嬷连连皱眉,只是顾忌着瑛瑛的面子,未曾发话。 从前瑛瑛在宁氏手底下讨生活,为了活的好些,她便总是在嫡母和嫡姐跟前做小伏低,百般忍让。 久而久之,嫡姐便理所应当地将瑛瑛视若婢女般差遣欺.辱,如今瑛瑛成婚后,她也不曾收敛自己的性子。 瑛瑛心内觉得她可笑,索性也不想再如闺中时那般曲意逢迎,便只笑道:“姐姐说笑了,妹妹出阁时母亲并未给我半分银钱,我哪来的闲钱给姐姐您添妆?” 这是实话。 宁氏忍痛给瑛瑛凑齐了六十八抬嫁妆,再不愿意添些银两给瑛瑛压妆。 承恩侯府人事复杂,与奴丛们交际时少不得要打赏些碎银。 幸而成婚后的第一日,秦嬷嬷便拿了一盒碎银给瑛瑛度日,又有承恩侯的三千两银票傍身,她手边才算是富裕了起来。 “你怎得这般没用?都嫁进了高门大户,却连傍身的银两都挣不出来,枉费母亲苦心为你经营,你却连娘家的忙都帮不上。”徐若芝没好气地说道。 瑛瑛也不咸不淡地将话堵了回去:“妹妹无才,待来日姐姐出阁的时候,定要比妹妹精明几分才是,最好把姐夫家的满贯家私都归拢在自己的手里,这才是贤妻之道呢。” 一席夹枪带棒的话语落了地,秦嬷嬷等人都忍不住掩唇一笑。 徐若芝则是瞪大了眸子,不敢置信地望向往昔怯弱的连正眼直视她都不敢的庶妹,此刻却牙尖嘴利地讥笑着她。 她……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好啊,你是翅膀硬了,以为嫁给了薛世子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成?若是没有娘家倚仗,你算什么东西?”徐若芝气得胸膛不断起伏,一时便要伸出手去绞瑛瑛皓腕里侧的嫩肉。 瑛瑛却往后退了一步,毫不惧怕地朝徐若芝粲然一笑道:“姐姐这般蠢笨,幸而没有嫁到高门大户去,否则才是丢了我们徐家的脸了。” 说着,也实在是不想再与徐若芝多纠缠下去,便要领着秦嬷嬷与丫鬟们往外头走去。 徐若芝本就郁结难当,烧心般的妒恨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如今又被瑛瑛这般凌.辱讥笑,她再难忍住自己的心绪,便抄起手边的茶盏,朝瑛瑛的方向砸去。 瑛瑛本是躲闪不及,幸而秦嬷嬷伸手替她挡下了飞旋而来的茶盏,溅出的大半茶水仍是弄湿瑛瑛胸前的一大片衣襟。 芳华等人霎时变了脸色,这便要领着瑛瑛去别院换衣裳,可瑛瑛出嫁之后,她从前的院落便已被宁氏改成了戏舍。 芳华与芳韵连个替瑛瑛换衣裳的地方都寻不到。 秦嬷嬷也着了恼,气冲冲地去前院向薛怀禀告了此事,徐御史与宁氏慌忙替长女向其致歉,薛怀却一改方才的温文尔雅,肃着脸对秦嬷嬷说:“去将夫人请来前厅。” 徐御史慌忙要阻拦,薛怀却淡淡地说道:“瑛瑛衣衫湿了大半,却连换衣裳的屋舍都寻不到,我也只能带她回府,还望岳父大人海涵。” 此时瑛瑛已在芳华和芳韵的簇拥下走来了前厅,她并没有料到后院的这点小争端会让薛怀勃然大怒。 说到底,今日是她回宁的好日子,若是闹得不欢而散,也会连累了承恩侯府的面子。 她意欲上前替徐家人解围。 却不想一向矜冷自持的薛怀却走到她身前,朝着她温和一笑后,泛着热意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声如罄石般对她说:“走吧,我们回府。” 大婚第五日 瑛瑛胸前的衣襟被茶水打湿了大半,如今正值盛夏,外头的薄衫半湿之后也将里头的烟粉色襦裙衬的清晰无比。 薛怀见状则解下了自己的外衫,罩在了瑛瑛身上。 他不由分说地带着瑛瑛辞别了徐御史与宁氏,连午膳也顾不得用,便要赶回承恩侯府。 回程的车马之上,瑛瑛披着薛怀的外衫,鼻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墨竹香味,心里很有几分惴惴不安。 眼瞧着身侧的薛怀摆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肃冷模样,瑛瑛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夫君别生气。” 薛怀闻言便凝眸望向瑛瑛,将她裹着讨好的谨慎神色尽收眼底,心内的不忿此消彼长。 “我没有生气。” 他只是设想出了瑛瑛以往在薛府里的处境,路遇不平,而生出了几分气恼而已。 时人看重嫡庶之分,薛怀却不以为意。若要追根溯源,谁能笃定自己十八代往上的祖宗定然是嫡出。 只以嫡庶鉴人,而不以人的品性和才学来择优决断也是官场腐败之风的根源。 尤其是六部之位,多少王孙公子靠着出身越过寒门出身的庶士,在民生要务上尸位素餐、不做实事。 薛怀因瑛瑛在徐家受的委屈而联想到了乌烟瘴气的官场,整个人也不再似往日里那般清雅自许,只怒意凛凛地问:“这样的委屈,你受过多少?” 瑛瑛一愣,旋即便怔惘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是小桃气恼到了极点,也不顾什么奴才在主子跟前不得放肆的本分,便道:“只怕在大小姐和太太眼里,我们夫人就和端茶倒水的奴婢没有什么两样呢。” “小桃。”瑛瑛剜了一眼身旁的小桃,不让她再说出更不堪的话语来。 虽则徐家的人待她不好,可这些委屈又何必要说给薛怀听?难道薛怀就把她当成薛家人了吗?不过是徒增笑料而已。 “我是庶女,母亲和长姐时常敦促教导我,有时因我太过愚笨而惹恼了她们,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瑛瑛不去看薛怀隐露锋芒的眸光,只囫囵搪塞道。 薛怀听出了瑛瑛话语里的敷衍。 他并非不通人事,也明白如今这世道里娘家等于出嫁女子的倚仗,瑛瑛不愿把娘家的家丑往外宣扬。 短暂的愠怒之后,他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过分激动了些。 瑛瑛的家事归家事,官场之乱归官场之乱。 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若他再义愤填膺下去,难保不会吓到瑛瑛。 她才受了一场磋磨,实是不该再担惊受怕下去。 回薛家的后半程路上,薛怀索性闭目养神,瑛瑛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 薛怀所在的翰林院事务繁忙,批给薛怀的婚假也只有四日。 大婚后的第五日,薛怀便在寅时四刻起了身,他有意放轻了动作,可撩开珠帘往外间走去时还是不小心吵醒了熟睡的瑛瑛。 内寝里只点了一盏影影绰绰的烛火,瑛瑛睁着朦胧的杏眸去瞧长身玉立的薛怀,发觉他已穿戴一新,连官帽也妥帖地佩戴齐全,立时唬了一大跳。 “夫君这么早就要去上值吗?”瑛瑛透过轩窗瞧见了外边黑蒙蒙的天色,只有零星几缕曙光拨开云雾洒落进廊庑之中。 “嗯。”薛怀瞥了一眼仍睡眼惺忪的瑛瑛,出门前不忘叮嘱她:“再睡会儿吧,如今还早。” 瑛瑛见薛怀连早膳都顾不得用,已然迈着苍劲的步伐往松柏院外走去,与拨开浓雾的朝霞一前一后地行进,心里实在是讶异。 小桃与芳华、芳韵等人进屋伺候瑛瑛起身,她仔细地上了妆之后,将昨夜里挑着灯缝制好的护膝装在了红漆木匣子中,自往霁云院走去。 此时的霁云院只有三两个婆子起了身,正在四面开阔的霁云院浇灌着抽了条的嫩芽,瞥见瑛瑛的身影后,几个婆子惊讶着问:“夫人怎么这么早就来请安了,太太还没起身呢?” 瑛瑛赧然一笑,走到廊道下与婆子们轻声说道:“夫君起的早,我也不敢再贪睡。” 薛怀的勤勉阖府皆知,婆子们闻言也忍不住感叹道:“咱们世子爷历来如此,本以为娶了妻能偷上几日懒……” 婆子们的调笑声戛然而止,正屋内的杜嬷嬷已撩开帘子唤丫鬟进屋去伺候。 遥遥一见廊道上立着的窈窕佳人,杜嬷嬷慌忙让人去耳房内烧起银丝碳,并对瑛瑛道:“夫人快来耳房里坐坐,太太还未起身呢。” 瑛瑛笑着应道:“多谢嬷嬷体恤。” 不多时,宿在正屋内的薛敬川匆匆离去,庞氏便唤瑛瑛一同进屋用早膳。 瑛瑛却推辞着不肯落座,只在一旁殷勤地净了手,意欲服侍庞氏用膳。 “不必了,你只顾着好好养你的身子,早日给我添个大胖孙子就是了。”庞氏心情甚佳,瞥了眼瑛瑛羞窘的脸色后,促狭一笑道。 因庞氏这个婆母格外和蔼可亲,瑛瑛便也壮着胆子开口道:“翰林院怎得寅时就要上值,夫君连早膳也顾不得用呢。” 庞氏见瑛瑛一副忧心忡忡地为薛怀思量的模样,心下十分熨帖,便提点她道:“怀哥儿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论刮风下雨都要在寅时四刻便出门去上值。我也说过他几回,可他全当耳旁风。至于这用膳一说,他不重口腹之欲,忙起公务来更是时常顾不上用膳,往后你可得多用些心才是。” 至于该如何“用心”,则要瑛瑛自己去体悟。 早膳过后,庞世薇也赶来正屋向庞氏请安,正巧瑛瑛将自己亲手所做的护膝赠予了庞氏,引得庞氏笑意涟涟,将腕间的玉镯套在了瑛瑛的皓腕之上。 “你戴着玩吧。”庞氏道。 庞世薇在一旁如坐针毡,暗地里偷瞥了好几眼姿容明艳大方的瑛瑛,见她不仅生的清丽动人,陪着庞氏说话时更是像长了一对七窍玲珑心般将庞氏逗弄得频频发笑。 表嫂天还未亮便来给姑母请安,她就宿在姑母的碧纱橱里,却是姗姗来迟。 表嫂进门才几日就瞧出了庞氏阴雨天膝盖处会作痛的隐疾,紧赶慢赶地缝制了护膝,可她却对针线活一窍不通,从不曾给姑母做过什么小件儿。 庞世薇心间酸涩无比,脸颊处勾出几分薄雾般的惨白来。 庞氏见状便打发走了瑛瑛,只让人拿了她的名帖去请陆院首来给庞世薇看诊。 * 午间。 瑛瑛料理好了自己的嫁妆单子,并把长辈们赏赐给她的珍宝首饰们登记造册,钥匙也交付给了小桃。 四下无事之时,瑛瑛便领着芳华、芳韵等人去了小厨房,在厨娘的指点下,做了一碗酸梅冰饮子。 薛怀不重口腹之欲,长此以往便食欲不振,饭前若是能饮上一碗消暑的酸梅冰饮子,兴许能胃口大开。 日暮昏黄之时。 薛怀下了值,风尘仆仆地赶回松柏院后,便一头扎进了书房之中。 诗书和五经紧跟其后,两人神色各异,瞧着都有几分疲惫在。 瑛瑛便让芳华端了两碗酸梅冰饮子给他们,见他们一口饮下后,才将他们唤到正屋,细问了薛怀一日的用食。 “奴才们正要禀告给夫人听呢,今日世子爷只用了一小碗素面,连水也没喝上几口,长此以往地下去,爷的身子怎么受得住?”诗书哭丧着脸道。 瑛瑛闻言也蹙起了柳眉,对薛怀不顾忌自己身子的行径很有几分不满。 她可不愿意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难道是翰林院的差事太繁琐?夫君忙的没有时间用膳?”瑛瑛追问。 五经白着脸道:“官差上的事奴才们也不晓得,只知晓是去岁年底时发去江南的赈灾银子出了差错,世子爷气的不得了,下值回府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瑛瑛沉思半晌,猜测应是赈灾的银子在环环下发的过程中被贪.官们昧去了大半,所以惹得薛怀如此气恼。 她不懂朝政之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顾好自己夫君的身子。 “你们也累了一日了,快去歇歇吧。”瑛瑛让芳华赏了些碎银给诗书和五经,自个儿则赶去了小厨房,煮了一碗撒着虾皮的鸡丝凉面。 薛怀一日不曾进食,倒是不好再让他饮酸梅冰饮子,瑛瑛便将余下的饮子都赏给了厨娘们分食。 她卸下了鬓间的几支金钗,只着一件家常寝衣便走进了书房。 薛怀正在伏案查阅古籍,专心致志地连头都顾不上抬。 “夫君。”瑛瑛轻唤一声,将泛着香气的鸡丝凉面搁在了桌案之上。 薛怀抬头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说:“多谢。”便又钻入了书海之中。 瑛瑛无法,只好岿然不动地立在桌案前。 薛怀不动筷子,她就不走。 半晌,薛怀才放下了手里的古籍,迎上瑛瑛满是殷切的杏眸,便道:“你该去用晚膳了。” 瑛瑛仍是不动如山,眸光牢牢地攥着薛怀眼前的鸡丝凉面,里头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夫君饿着,妾身也不敢独饱。”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薛怀无可奈何地拿起筷箸,当着瑛瑛的面将这一整碗鸡丝凉面吃进了肚子里。 瑛瑛展颜一笑,还未曾说话的时候,薛怀却已从扶手椅里起了身,一径往书房外头走去。 瑛瑛不解其意。 眼瞧着瑛瑛立在原地不动,薛怀便回身疑惑地望向她:“走吧,一起去正屋用晚膳。” 成婚之后,薛怀每一日都陪着瑛瑛用晚膳,今日自然也没有例外。 瑛瑛:“……” 早知如此,她还煮什么鸡丝凉面嘛。 大婚第三十三日 翌日。 庭前庭后金桂飘香,初升的曦阳撕开了浓重的夜雾。 薛怀仍是在寅时四刻起了身,与从前独来独往的孑然不同,瑛瑛比他还要早两刻醒神,只披了件单衫便去小厨房给薛怀煮了碗热气腾腾的清汤虾皮面。 浇头只是些爽口的腌菜。 薛怀本是没有用早膳的习惯,可抬眼瞧见瑛瑛红肿无比的杏眸,便只得耐下性子将这碗清汤虾皮面吃下了肚子。 临行前,因见瑛瑛疲累之余还要佯装出一副精气神饱满的模样,他便忍不住叹了一句:“你实在不必这般早起。” 瑛瑛却道:“夫君记得按时吃午膳,我可让诗书和五经看着您呢。” 这话可把薛怀余下的赧然之语统统堵了回去,他忙时顾不上用膳已是常事,去岁还因此生了一场病。 薛老太太与庞氏也没少苦口婆心地劝诫他,薛怀明面上总是乖顺地应了下来,在翰林院忙碌时又将其抛之脑后。 “我知晓了。”薛怀郑重其事般地应了瑛瑛的话语,而后才与她辞别。 当日午膳时分,薛怀果不其然又为了赈灾银两不翼而飞的事百般悬心,根本顾不上用膳一事。 诗书和五经愁眉苦脸地坐在寮房里,虽不敢在薛怀入神时出身叨扰他,可转念想起晨起时夫人的叮嘱,便壮着胆子推门走了进去。 “世子爷。”诗书轻唤一声。 值房内只有薛怀一人还在伏案查阅卷宗,其余的庶吉士都觑着空躲了闲,诗书心里愈发不忿,只出声埋怨道:“世子爷也该寻了空歇一歇才是,别的庶吉士早已不见了踪影,都把这一摞子事务压在您的肩膀之上。” 薛怀从如海般的卷宗里抬首,清拓的眸光里仿佛漾着逼人的戾光一般,霎那间便让诗书讷然地垂下了头,只敢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他差点便忘了,忙于公务的世子爷与往日那个和煦温良的人可不一样。 只是夫人为了督促薛怀用膳,私下里可赏了他和五经一人好几锭银子。 便是瞧在银子的份上,他们也不能辱没了使命才是。 “世子爷,家里的夫人可还在挂念着您呢,您若是又忙得连用膳也顾不上,奴才和五经可没法向夫人交差。”诗书迫着压力说道。 薛怀听后果真忆起了晨起时瑛瑛殷切般的叮咛话语,瑛瑛平素胆怯知礼的仿佛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在薛怀跟前又是一味地做小伏低。 唯独事涉薛怀的身子,瑛瑛才会露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娇蛮气来。 昨夜晚膳前逼他吃下那碗鸡丝凉面是这样,晨起时监督他吃早膳也是这样。 且她与庞氏和薛老太太不同,她的关心仿佛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在顷刻间就能网住薛怀心中所有的推辞与不愿。 他无法像搪塞母亲和祖母一样去搪塞瑛瑛。 为何如此,他自己也不明白。 良久,薛怀妥协般地搁下了手里的卷宗,对呆愣着站在他身前的诗书说: “把午膳拿来吧。” * 日子风平浪静,除了归宁那一日瑛瑛受了徐若芝的一场气外,她在承恩侯府里万事顺心。 唯一不美是她尚未与薛怀圆房,可圆房一事也讲究水到渠成,瑛瑛即便心中焦急无比,也不好在薛怀跟前露出什么不矜不持的迫切来。 九月底,徐若芝出门。 此时的薛怀已在瑛瑛每日每夜的督促下养成了按时用膳的好习惯,人瞧着也比从前更清濯丰润几分。 庞氏瞧着成婚一月多便长胖了七八斤的薛怀,不止一次地与身边的嬷嬷感叹道:“别看瑛瑛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我瞧着她心性聪慧,早晚有一日会把怀哥儿吃的死死的。” 那几个嬷嬷揣度出了庞氏对瑛瑛的喜爱,便也在旁凑趣道:“谁说不是呢。从前咱们怀哥儿虽清雅如风,可到底是过于清瘦了几分,如今瞧着才是英武挺俊,匀称修朗,比从前还要再俊俏几分呢。” 瑛瑛日日与薛怀近身相处,倒是不觉得自家夫君更俊俏了些,只是眼瞧着薛怀迟迟不把书房里的“约法三章”交付到瑛瑛手里。 她心下也安宁了两分,只在私底下与小桃商议着该如何能与薛怀早日“圆房”。 小桃近来瞧了许多风花雪月的话本子,尽给瑛瑛出一些分外恼人的主意。 瑛瑛面上对薛怀事事妥帖,心里却也有两分自尊自爱在,她不愿以色侍人、更不愿在薛怀意乱情迷的时候与她成事。 小桃笑盈盈地说:“夫人别恼,奴婢只是随口一说,哪里会真给您和世子爷弄来什么迷.情的香。” 瑛瑛双靥如腾云偎霞般嫣红着,她极不自然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只故作镇定地说道:“我与夫君日久天长地相处下去,难保不会有他求着我圆房的那一日。” 小桃掩唇偷笑,知晓瑛瑛只有在她跟前才会露出几分娇憨之态来,便道:“是了,是了。奴婢可是拭目以待呢。” * 十月中旬,徐若芝出阁。 徐御史亲自来承恩侯府给薛怀和瑛瑛递了请柬,薛怀顾忌着瑛瑛的面子,倒是爽快地应了下来,仿佛前段时日的龃龉不复存在了一般。 徐御史见状也放下了心,待瑛瑛的态度十分和蔼可亲,还把小桃的卖身契交还给了她。 瑛瑛忆起出嫁前嫡母为了拿捏她,死活不肯把小桃的卖身契拿出来,还扬言着要把小桃配给她身边的古二。 那古二是何许人也?除了穷的没法去赌场挥霍,吃喝女票样样精通,着实是人渣中的渣滓。 嫁来承恩侯府后,瑛瑛也费尽心思地替小桃筹谋了一番,因她比瑛瑛还要大上两岁,也该到了出嫁的年纪。 瑛瑛预备着给小桃脱了奴籍后再为她慢慢地挑选夫婿,总要让她自己心满意足才是。 只是卖身契被宁氏捏在手心,瑛瑛已思忖着该不该向薛怀提起此事,谁成想徐御史如今又眼巴巴地将小桃的卖身契送了过来。 晚间安寝时,小桃正拿了笔墨与芳华对账,除了卖身契以外,徐御史还送来了几套成色极好的汝窑玉瓶。 瑛瑛却连瞧都没瞧一眼,只顾着让人去给小桃销奴籍。 薛怀见状也忍不住笑道:“你倒是个好主子。” 瑛瑛才不去管薛怀的揶揄,她将小桃的卖身契妥善放置好后,便忆起了一件更为要紧的事。 只见她笑盈盈地从梨花木桌上端来了茶壶,娉娉婷婷地走到软榻身前,替薛怀重又泡了一杯安神茶。 薛怀手里还拿着本诗册,抬眼觑见笑意深深的瑛瑛,影影绰绰的烛火悄然摇曳着,将她眸底的殷切衬得一览无遗。 他阖起了手里的诗册,修长的玉镯叩在身前的桌案之上,不急不缓的韵律与他的心跳动的幅度相差无几。 “怎么了?”薛怀倏地问道。 在问话时他已生硬地挪开目光,并没有直视着眼底一泓溪泉的瑛瑛。 这样秋水似的透亮明眸,总是会让他不自觉地忆起自己年幼时养过的那只毛茸茸的雪兔儿。 可眼前的瑛瑛是活色生香的女子,一颦一笑间尽是鲜活的生气,与雪兔儿浑然不同。 “夫君?” 瑛瑛疑惑地望向薛怀,见他已侧过身去瞧支摘窗旁的窗桕,便也好奇地上前一步打量那窗桕道:“可是窗桕又被风吹悬了?” 她倾身立在薛怀身前,淡雅的香味扑鼻而来,除了气味的侵袭以外,瑛瑛身前薄如蝉翼的烟粉色襦裙也从她弯腰探身而来的动作里露出了几分端倪。 他的心口陡然浮起几丝慌乱。 薛怀几乎是下意识地去躲避瑛瑛雾蒙蒙的眸色,只囫囵搪塞道:“不是,我是在想白日里的公务。” 谎言如烟般拂过,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方才一掠而过的烟粉色襦裙,如蝶般蹁跹飞舞着。 薛怀在官场上勤勉深耕、笃行致远,夜间安寝时时常会思虑白日里的公务,瑛瑛见怪不怪。 只是她心底怀揣着相求之事,当下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夫君可否帮妾身一个小忙?” “什么忙?”薛怀稳了稳心神,问瑛瑛道。 瑛瑛露出了几分扭捏之态,只道:“是小桃的婚事。她已二九年华了,为了伺候妾身才耽误了终身大事,如今爹爹把她的卖身契交付给了妾身,妾身便想着要为她择个良婿才是。” 这几日瑛瑛在薛怀跟前的小厮里犹豫踟蹰了好几遭,却因拿捏不住这些小厮们的底细,迟迟不肯定下人选来。 这些小厮自小伺候薛怀,薛怀自然对他们的底细脾性十分了解,且薛怀又是时常与圣人书籍为伍的君子,看人的目光自也有几分独到之处。 “夫君意下如何?”瑛瑛炯炯的目光落在薛怀身上,她正殷切地盼望着薛怀的回答。 薛怀沉思一瞬,而后便与瑛瑛说:“诗书和五经都是秉性良善之人,也都是我们薛家的家生子。若要从他们两人中挑出一个做小桃的夫婿的确是不难,可婚姻大事还是要讲究两情相悦,强扭的瓜不甜。” 话音甫落。 瑛瑛脸上洋溢着笑意骤然而止,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力气一般僵在了原地,似有一阵惊雷炸开在她脑海,夺走了她所有的神思。 两情相悦、强扭的瓜不甜。 是了,薛怀与柔嘉公主情投意合,那日薛怀被她拉下溪涧前,他不就是为了走到柔嘉公主身前吗? 若不是瑛瑛用了那样不齿的手段硬嫁给了薛怀。 他早该与心爱之人相厮相守了。 这番话究竟是在说小桃择婿一事,还是在指桑骂槐地讽刺着她? 薛怀说罢也抬眸望向了瑛瑛,将她的异样收进了眼底,他便问道:“你怎么了?” 瑛瑛怔惘了许久,惨白无比的脸蛋上艰难地挤出了一抹笑,而后道:“没事,妾身倦了,这便先去安寝了。” 说着,她便落荒而逃地往架子床的方向走去。 大婚第三十七日 薛怀在情爱一事上迟钝的过分,根本不明白瑛瑛为何而变了脸色。 经了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已不再将瑛瑛认定为一个心机叵测的女子,也因她柔顺沉静的性子而生出了几分朦朦胧胧的好感。 可这些好感与他心中斑斓磅礴的志向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 江南水患如鲠在喉,不翼而飞的赈灾之银也似锋利的刀剑一般割疼着薛怀的皮肉。 他怎能因这些许小事而乱了心志? 夜色笼入支摘窗内。 薛怀凝神遐思,久久无言。 翌日天蒙蒙亮时,薛怀仍旧赶在寅时四刻起了身,穿戴好衣衫后他下意识地瞥了眼架子床的方向,见里头空无一人后便倏地一愣。 诗书和五经早已候在了廊道之上,左等右等瞧不见薛怀的身影后,便探头探脑地望向里屋。 恰在这时,薛怀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正与诗书探究的目光相撞。 诗书挠挠头笑道:“世子爷,您可用了早膳?” 若换了前几日,瑛瑛早已为薛怀备下了丰盛的早膳,今日却是连个菜汤的影子都没有。 薛怀想,瑛瑛昨夜的脸色骤然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她果真是动了气。 可她为何生气呢? 在翰林院用午膳时,薛怀伏案描写卷案时也时不时地忆起瑛瑛,为她的异样而生出了丝丝缕缕的烦闷。 直到诗书笑着递上了一方红漆木雕纹食盒,里头摆放着五六碟精致可口的菜肴,配上翰林院端来的梗米饭,姿态定然绝佳。 薛怀不声不响地用完了午膳,知晓此等食盒来自于瑛瑛之手,心里不知怎得要比方才略微熨帖几分。 只是晚间归家之后,两人在梨花木桌旁相对而坐,一个不言,一个不语,竟是这般冷淡了下来。 这样的日子足足持续了五六日。 薛怀忍性极佳,却也有几度想开口询问瑛瑛,问问她究竟是怎么了。 可话到了嘴边却迟迟开不了口。 如此相敬如“冰”的局面,不正是他约法三章上翘首以盼的景象吗? 怎得他心里又不乐意了? * 翌日便是徐若芝出阁的日子,她的夫婿姓高,祖上也有些基业在,只是因后人们五体不勤、连个成才的根儿都没有,高家的基业才荒废了下来。 宁氏怄着一肚子的气,有心想为自家女儿谋得一个好前程,可因徐家在京城内实在排不上号,寻的婚事也只能高不成低不就。 高家的长子高进年初刚得了个秀才的功名,将来若是能府试、殿试里拔得头筹,也有一条青云路在等着他。 只是家业着实简薄了一些,徐若芝嫁过去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临出嫁前,徐若芝听了好些风言风语后犯起了邪心左性,将自己闷在闺房里怮哭了一场,还将闺房内的器具陈设通通砸了个干净。 宁氏慌忙赶去劝阻徐若芝。 “将来只要姑爷争气,说不准也能给你拿回个诰命夫人的名头,你何必总要跟瑛瑛那个贱蹄子怄气,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呢。”她苦口婆心地说道。 徐若芝伏在自家娘亲的怀中,泪盈盈地说道:“我是嫡女,缘何会被一个出身卑贱的庶女死死的压在身下?自从瑛瑛嫁去了承恩侯府后,都不把我和母亲放在眼里了,着实是可恶。” 前些日子薛怀冲冠一怒为瑛瑛,在归宁的日子里下了徐御史的脸面,可把徐御史气出了个好歹来,私底下把宁氏和徐若芝怒骂了好几回。 宁氏为了讨得夫君的欢心,也为了牢牢占据徐家的主母的位置,便不得已放下身段将小桃的卖身契还给了瑛瑛。 昔年瑛瑛卑微怯懦的连直视着宁氏的勇气都没有,如今却摇身一变,从山鸡变成了枝头上的凤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看她风光,将来如何却没人能料准。”宁氏如此说道。 在母亲的柔声劝慰之下,徐若芝才渐渐地收起了眼泪,将那颗追名逐利的心暂时的压下。 出阁前,承恩侯府已让人送了厚礼上门,瑛瑛与薛怀并以夫妻名义送了一套价值不菲的头面以作添妆礼。 可徐若芝却不屑地说道:“这一套头面还没有瑛瑛回门那一日穿戴在鬓发间的好呢,她就拿这样腌臜的东西来打发我?” 身边的丫鬟和婆子都不敢深劝。 大婚时,薛怀抽不出空来赴宴,瑛瑛便陪着庞氏来徐家观礼。 高家的几个妇人言辞爽利,又有几分争名逐利的心思,一瞧见庞氏高贵威严的气势,便笑着迎上前与她说话。 庞氏懒怠交际,便只让瑛瑛与这些妇人小姐们周旋。 叽叽喳喳的话里比夏日里闷热的惊雷声还要再引人厌烦几分,可瑛瑛代表的又是承恩侯府的体面,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来对待这些呱噪的妇人们。 高家的人嘴毒,见徐家只拉出了六十抬嫁妆,便嗤笑着说道:“原以为徐御史家财力雄厚,如今瞧来也不过尔尔。” 庞氏顾忌着亲家的颜面,便为徐家人说了几句好话,那些才不敢太过造次。 婚宴行到尾声的时候,方才下值的薛怀竟也骑着马赶来了徐府,他风姿绰约地坐于枣红色骏马之上,绯红色官袍上的鹤纹图案经风摇曳后仿佛要蹁跹起飞一般。 高家有几个族亲来自乡野,并不知晓京城内的人事,见状便指着薛怀挺朗的背影问:“这位小郎君生的好生俊俏,是何许人也?” 便有几个妇人答话道:“这便是承恩侯世子薛怀,人生的俊俏不说,性子更是温润如玉、仁善有德。” 论起他有无婚配一事时,方才那答话的妇人先瞧了眼石阶上姿容清丽的瑛瑛,而后便缓缓摇了摇头道:“以承恩侯世子的圣眷,尚主一事本是该水到渠成,谁成想竟半路杀出来个徐家的庶女,两人一起掉入了溪涧之中,便有了肌肤之亲。” 族亲们闻言也为了薛怀叹息感慨了一番。 众人的目光好似游移在薛怀身上的蛇信子,几乎要将他里里外外地探究个清楚。 幸而薛怀习惯了被人如此审视与注目,步伐依旧沉稳如风。 片刻后,她便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一径走到了瑛瑛身前,阔别数日忽而开口问她:“我听诗书说,今日的午膳是你晨起时亲手做下的。” 瑛瑛正站在迎风口,黄昏时分的烈日仍高悬在天穹之中,晒的她白皙的两颊都透出了红晕。 倏地,一道英武清濯的身形便冷不丁地横亘在她眼前,既挡住了那些隐隐约约的议论交谈之声,也替她遮住了熊熊般的烈日。 瑛瑛蹙起柳眉望向来人,待瞧清楚了那张如冠玉般的俊美脸庞后,方才惊喜出声道:“夫君。” 自那日瑛瑛与薛怀不欢而散之后,她已五六日不曾与薛怀说过话,两人虽在一块儿用膳与安寝,彼此间的交际却只剩漠然。 瑛瑛是因心虚才不愿与薛怀说话,她只怕薛怀的嘴里会再说出“强扭的瓜不甜”这样的锥心之语,便索性躲避了起来。 承恩侯府人事并不复杂,庞氏这个婆母更是十分和善仁慈,薛怀也并非是那等残暴风流的纨绔子弟,这桩婚事与瑛瑛来说乃是打着灯笼都难寻觅的好婚事。 即便知晓薛怀与柔嘉公主情投意合,即便知晓自己的卑劣行径毁了这对鸳鸯的好姻缘,她也不愿就此放手。 她才不要与薛怀和离。 她已坐上了承恩侯世子夫人一位,享过了被人尊重的体面,便不愿意再落到腌臜的泥泞里。 所以瑛瑛便接连好几日起了个早,费尽心思地为薛怀做好午膳,妥善交付给诗书和五经之后,还不许他们透露给薛怀听。 她就是想让薛怀自己发现。 一是为了尽到妻子的本分,二也是想着只有水到渠成般的感动才能入了他的心,所以不必刻意告知他。 “夫君若喜欢,明日我再给您做。”瑛瑛笑盈盈地说道,仿佛前些时日的龃龉荡然无存了一般。 薛怀瞧见这久违的姣美笑容,心下一愣的同时又不忘说道:“不必了,翰林院的伙食只是清简一些,并非难以入口,你不必如此辛劳。” 他心里自然无比感动。 瑛瑛变着花样迎合他胃口的真心显映在日日不同的午膳之中。 只是这样的感动在两人相视的目光里变得格外缱绻和旖旎,是薛怀极为陌生的情绪。 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样的情绪,所以只能出言让瑛瑛不必再操劳下去。 可瑛瑛如此聪慧,已从薛怀璨若曜石的眸子里瞧见了几分闪烁着的弧光。 她抓住了薛怀开启的这一点点心门的空隙,狡黠地再度奉上自己的真心。 “若能让夫君吃的高兴,妾身便不觉得辛苦。” 薛怀半晌无语,面上沉静如水,心池却泛起了数道涟漪。 外头的人也在静静地打量着这对夫妻,正有人在感叹瑛瑛与薛怀的关系没有传闻中那般差时,通往徐府的正街上传来了车轮滚滚的声响。 再是领头的太监们扯着戏腔的尖利声响。 “柔嘉公主驾到——” 大婚第三十七日 柔嘉公主已称病了数十日。 自从薛怀大婚之后,她便因情丝难解、郁结于心的缘故“大病”了一场。 这来势汹汹的病症还惊动了永乐帝与崔皇后。 永乐帝虽中意薛怀为人,却也不是非要把千娇万宠的女儿嫁给他,京城里多少王孙公子排着队要尚主,少了个薛怀又何妨? 崔皇后却更懂女儿的旖旎情思,她出身洛阳崔氏,自闺阁时便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如今成了一国之后,治理后宫时也以贤德仁善为名。 “薛家世子已定了亲,柔嘉为他伤心一场也是人之常情,依臣妾说,溪涧落水一事的确十分蹊跷,可若是承恩侯府弃了那庶女于不顾,反倒露出几分攀龙附凤的势利来,倒还不如今日这般。”崔皇后在侧与永乐帝说道。 “朕也是这个意思。”永乐帝搁下了手里的奏折,接过崔皇后递来的莲子百合汤,抿了一口后说道:“可柔嘉的性子如此要强,只怕是不愿意善了。” “不过是小女儿脾性,过上两日也就好了。”崔皇后莞尔一笑道。 眼瞧着父皇与母后都不愿意为她做主,柔嘉公主愈发怄了一肚子的气,当即便愤愤然地出了皇宫。 身旁的女官和姑姑们见她怒上眉梢,一时不敢深劝,只有个姓房的姑姑壮着胆子说道:“老奴听说,今日是那庶女娘家的嫡姐出阁的日子,按理说妻姐成婚,薛世子应当撂下公事前去观席,可老奴问了翰林院的小秋,他说薛世子卯时不到便上了值。” 其间的含义自是昭然若揭。 即使那庶女费尽心机嫁给了薛怀,可薛怀却是对她厌恶至极,连娘家嫡姐出阁也不愿与她同来同往。 柔嘉公主只觉得自己这颗浸淫在苦药汁里的心透出了几分惘然般的甜蜜。 若没有那庶女横插一脚,与薛怀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的人该是她才对。 薛怀与那庶女婚后不睦。 是否也有在念着她的缘故? 思及此,柔嘉公主再难抵御这滂湃如海的情.潮,当即便让驾车的马夫调头赶去徐府。 徐家门庭简薄,前来的观礼的族亲好友们也只围了阶前一圈,饶是如此,太监以公主之礼宣告着柔嘉公主的出现后,那些围观之人也瞠目结舌地下跪行礼。 好端端的柔嘉公主怎么会来徐府观新婚之礼? 徐家与公主可没有半分交情。 便有好事者将目光放在红漆木大门前伫立着的薛怀和瑛瑛身上,议论声此起彼伏。 “柔嘉公主大驾光临,莫非是为了薛世子?” “这是自然,你没瞧见那庶女的脸色都白了吗?只怕她是心虚不已,不敢与柔嘉公主对上呢。” 瑛瑛自然也听见了这等议论之声。 她的确是心虚,又想到薛怀与柔嘉公主情投意合的过往,愧怍褪了色,成了星星点点的酸涩。 公主驾到,薛怀与瑛瑛也逃不过下跪行礼的礼数。 薛怀跪伏于地,恰巧让人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觑见那清润如兰般的挺朗身姿。 瑛瑛攥紧了手里的锦帕,不知自家夫君与旧日的爱人相见后会不会失了分寸。 若是今朝传出了什么风言风语,她这世子夫人一位便更加名不副实了。 柔嘉公主一走下轿辇,那双眼波流转的美眸便驻停在前方那道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之上。 薛怀在一众下跪行礼的人里显得如此出类拔萃,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弯膝跪伏,可他濯濯自华的身姿却载着几分如竹如兰的清伤在。 他不声不响,并没有抬头与柔嘉公主相视。 柔嘉公主心肠蓦地一软,只以为是心上人与她情意想通,这才会心伤到不敢直视她。 越是心爱着彼此,落入今日这样的境地,便越是不敢在人前触及伤口。 哀伤过后,她的美眸又挪移到了薛怀身侧的瑛瑛身上,姣美清丽的女子秉着婀娜的身段向她行礼。 如此矫揉造作,如此刺眼碍事。 她只恨自己手段不甚狠辣,没有在溪涧事发之后下狠手弄死这个庶女。 否则她与薛怀怎么会两情不能相悦? “都起来吧。” 良久,柔嘉公主终于按下了心里翻滚着的戾气,叫起了跪在地上的百姓们。 瑛瑛闻声后也欲起身,可今日在烈日下暴晒已久,人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跪了足足一刻钟后,腿肚子便有些发软。 眼瞧着她要往薛怀的一侧倒去,眼疾手快的薛怀却一把扶住了她,修长的玉指触及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薛怀情不自禁地皱了眉,难得露出几分担忧来:“你该多吃些。” 瑛瑛的腰身难盈一握,皓腕更是纤细无比,体态弱柳扶风,虽有几分纤花擢柳的娇美在,可到底是太清瘦了一些。 薛怀此刻只怕他的妻会因身子瘦弱的缘故染上什么病症,倒是没有把另一头的柔嘉公主放在心上。 且他自认与柔嘉公主没有半分私情,即使当初私下里议过一回亲,可如今他已娶了瑛瑛进门,前头的事也浑然不作数了。 再相见,不过是陌生人。 他也只须对柔嘉公主行君臣之礼而已。 薛怀抬眼瞧见了瑛瑛额角的细汗,怕她犯了暑热之症,便道:“走吧,让丫鬟们给你泡碗凉茶。” 徐家的丫鬟小厮们不敢怠慢薛怀这个姑爷,一见他与瑛瑛相携着往徐府前厅走去,便热络地上前问安道:“奴婢见过二姑爷和二姑奶奶。” 瑛瑛亦步亦趋地跟在薛怀身后,脸上露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赧然。 她心下微微一喜,既因薛怀对她的关心,又因他没有与柔嘉公主眉来眼去一事。 不管薛怀是为了名声体面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瑛瑛都很高兴。 “夫君。”瑛瑛嫣然一笑,水盈盈的杏眸里掠过光华千万。 薛怀一愣,抬眼问她:“怎么了?” 瑛瑛笑得愈发灿烂:“你今日好生俊俏。” 从前薛怀的俊俏只在皮囊之外,可今日他的俊俏风姿却是映进了瑛瑛的心里。 天知晓柔嘉公主嫁到的时候瑛瑛的心里有多惶恐,那些立在阶前的族人旁亲们目光如炬,个个皆不怀好意地等着看瑛瑛的好戏。 薛怀冷不丁听到了此等夸赞之声,霎时便不自然地挪移开了目光,颊边透出点点红晕,只是在日头的照耀下不甚显眼。 两夫妻你侬我侬的一言一语,正被稍慢一步走进徐府的柔嘉公主撞了个正着。 她那张裹着怒意的娇容愈发露出了几分恼意来。 方才瑛瑛不慎腿软后薛怀搂住她的一幕被柔嘉公主纳进了眼底,将她的心烧的火红滚赤,妒意与酸涩将她团团包裹,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几乎可以断定,瑛瑛是故意的。 这个心机叵测的庶女是故意在人前摔倒,她料定了薛怀是君子,不至于在人前对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不闻不问。 便故意与他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来刺激自己。 身旁侍立着的姑姑和丫鬟们都唬的大气也不敢出,可又怕柔嘉公主盛怒之下做出有损名声的不堪之事来,便只能小心翼翼地劝道:“公主息怒,可要为了您自己的名声着想啊。” 柔嘉公主自然不会在人前闹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来,她若是想针对瑛瑛,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况且薛老太太暗地里与她说过几回交心的话语,左不过是在告诉她,瑛瑛若是进门三年都无所出,他们承恩侯府便能以七出之条休了她。 若再顾忌些体面,那便和离事了。 柔嘉公主年方二八,愿意等也等得起。 “走吧,今日本宫是来为徐大小姐贺喜的,自该去花厅凑凑热闹才是。”柔嘉公主冷笑着说道。 * 婚宴分为男女二席。 男宾们在前厅把酒言欢,女宾们则在花厅里说说笑笑,庞氏领着瑛瑛落座在左手边的扶手椅里。 待柔嘉公主进门之后,高位上的宁氏便战战兢兢地让出了自己的座位。 瑛瑛则侧身服侍着自己的婆母,并不敢与柔嘉公主视线交汇。 倒是庞氏笑着瞥她一眼,轻声对她说了一句:“别怕。” 令瑛瑛意外的是,柔嘉公主在花厅内坐了半个多时辰,却没有出言针对瑛瑛,只是含笑打量着众人。 晚宴之后,庞氏领着薛怀与瑛瑛一同回府时,柔嘉公主也没有发难,不过笑着与庞氏辞别道:“改日本宫再与夫人详叙。” 瑛瑛这时也放下了心,正回身要与自家夫君说话的时候,却听方才已向庞氏辞别的柔嘉公主忽而折返了回来。 她一双明澈的眸子在寂寂的夜色下显得格外透亮,里头仿佛攥着汹汹的火苗,凝望着薛怀时要将他拆吞入腹了一般。 “本宫有件极为要紧的事要与世子爷说,夫人可否通融一回?” 庞氏笑意一僵,却也没有驳斥柔嘉公主的话语,只道:“公主请自便。” 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做事有分寸,此番与柔嘉公主相谈一回,正好也断了她的情思。 薛怀不声不响,仿佛一尊无喜无悲的佛像。 只有瑛瑛低眉敛目地盯着自己的足尖瞧,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不高兴,她一点也不想让薛怀和柔嘉公主独处。 可她人微言轻,说的话又有谁在乎呢? 这两人男有情女有意,若是柔嘉公主再撇下公主之尊朝着薛怀动情落泪,只怕旧爱会飞速地复燃吧 瑛瑛越想越不忿,只是挣扎着不表露出来半分。 庞氏却罕见地心疼起了自己的儿媳,笑着对瑛瑛说:“走吧,你随我去马车上等着。” 女子大度些总是好事,她也得好好开解开解瑛瑛。 清辉般的月色洒落人间,周围的车马都已去了大半,只剩寥落的几辆。 瑛瑛虽心有不甘,却还是跟在庞氏的身后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柔嘉公主倨傲地瞥了她一眼,得意地享受着这庶女落寞离去的背影。 正当瑛瑛越过薛怀身旁的时候,垂在身侧的皓腕却倏地被大掌攥住。 瑛瑛一愣,旋即听得头顶一侧传出了一阵熟悉的清冽嗓音。 是薛怀在说话。 蝉鸣声连绵不绝,与夜风刮起枝叶的声响融为了一体,衬得薛怀的嗓音既悠远又轻淡。 他说:“瑛瑛,你留下。” 大婚第三十七日 月影浮动,金桂的暗香蹁跹而来。 柔嘉公主立在人影憧憧之中,满身的绫罗金石都在她黯淡失落的眉眼下失去了光彩。 她眼睁睁地瞧着薛怀握住了那庶女的柔荑,以清润有度的嗓音开口挽留了她。 让这庶女留下来做什么? 明明她有一肚子的怅然情思要诉诸于口,这碍事的存在只会堵住她心中所有汹涌澎湃的爱意。 震烁之余,柔嘉公主难掩眸眼里的伤心,抬首凝望着薛怀,却见对侧长身玉立的他正紧紧盯着瑛瑛不放。 他往昔清冷如水的眸色里漾着星星点点的柔意,一览无遗地钻入了柔嘉公主的眼里。 她霎时鼻头一酸,顷刻间似有汨汨的泪意欲夺眶而出,只是公主的尊荣与体面不允许她在人前如此露怯。 柔嘉公主勉力一笑,朝着薛怀一字一句地开口道:“本宫想单独与薛世子说话。” 她将自己最后的一丝自尊捧到了薛怀的面前,屏息静气地等着他的处置。 而薛怀听得柔嘉公主的话语后,终于将目光从瑛瑛那儿挪移到了柔嘉公主身上。 茫茫夜色下,映出她盈着泪意的明眸。 薛怀叹了一声,以最决绝的态度断了柔嘉公主所有的念想:“臣已有家室,不好污了公主的名节。若公主当真有话要与臣说,臣的妻子也该在侧旁听才是。” 未曾走远的庞氏听得薛怀掷地有声的这一番话,嘴角缓缓勾出一抹熨帖的笑意。 瑛瑛也错愕地望向薛怀,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出言与柔嘉公主撇清关系。 刹那间,她心里迸出了劫后余生般的喜意。 当初,她在一众王孙公子里挑中了品行高尚的薛怀,使了手段与他有了肌肤之亲,是她这坎坷泥泞的半生里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薛怀是君子,即便曾与柔嘉公主有过一段旖旎的□□,他却也会秉负仁义理智,克制着自己的心意。 不给瑛瑛难堪,不让承恩侯府染上任何流言蜚语。 柔嘉公主察觉到了薛怀的冷淡,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那句“从此萧郎是路人”的哀伤与无可奈何。 她无话可说,连翕合着丹唇的动作也做的吃力无比。 良久之后。 她才朝着薛怀粲然一笑,轻声呢喃了一句:“好一个‘已有家室’。” 余下更难听的话语却是被她狠狠咽下。 她虽爱慕薛怀,却也是自尊自爱的大家闺秀,绝不会像市井粗妇一样毫无体面地谩骂诘问,将最后一丝自尊抛弃。 “走吧。” 柔嘉公主拼命忍着眸子里的泪意,终是在撂下这话后转身的一瞬里落下了泪。 * 薛怀与瑛瑛共乘一辆马车回府。 一路上,瑛瑛偷偷瞥了好几眼薛怀,见他神色舒朗无异,心下蕴起一波波的好奇。 他当真一点都不难过吗? 那可是柔嘉公主,他差一点就要娶进门的妻子。 薛怀本是靠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探究视线后,便倏地睁开了眼,将瑛瑛偷偷摸摸的动作捉了个正着。 瑛瑛窘红了脸,慌忙挪开目光,与小桃说起徐府晚宴的菜色。 薛怀却是情不自禁地一笑,只觉得此刻装模作样地躲避他目光的瑛瑛像极了他幼时养过的那只雪兔儿。 雪兔儿讨喜可爱。 瑛瑛…… 薛怀嘴角的笑意渐深,理所当然地对自己说:瑛瑛也是这样。 回府后。 庞氏难得跟着薛怀与瑛瑛去了一趟松柏院,陪着薛怀喝了两盏茶后,才缓缓出言说出了她心中的疑惑。 “怀哥儿要去江南办差事,此番是你自动请缨,我与你爹爹自然没有不许你去的道理,可你与瑛瑛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骤然分别如此之久,自是不美。”庞氏如此说道。 瑛瑛却是半点也不知晓薛怀要赶去江南办差事一事,她凝眸望向薛怀,眼中满是怔惘与惊讶。 薛怀却道:“此番前去江南路途艰险又漫长,儿子到了江南之后必会把心思都放在差事之上,只怕是照顾不了瑛瑛。” 庞氏剜他一眼,将瑛瑛一把推到了薛怀身前,说道:“哪里需要你照顾瑛瑛,瑛瑛自己能照顾自己。” 她满心期盼着瑛瑛能早日有孕,自然不肯让薛怀与瑛瑛夫妻分离。 薛怀也听出了庞氏的言外之意,他清润如玉的脸庞上掠过几分赧然,只是等他忆起棘手的江南水患,这点赧然便不翼而飞。 “母亲,当真是不能带她去。”他叹息着说道。 此刻的瑛瑛心乱如织,她既明白薛怀胸膛之间存着为民请命的昂然之志,又着实是不愿意与薛怀分离如此之久。 单说洞房一事就迫在眉睫,她与薛怀可还没有夫妻之实呢。 所以瑛瑛不等庞氏发话,便已狠力地拧了一把自己大腿外侧的嫩肉,立时泪花盈盈地对庞氏说:“母亲,儿媳愿意随夫君前往江南。若是儿媳不去,也该为夫君买个能做羹汤的妾室才是,总要有人顾好夫君的一日三餐才是。” 经由瑛瑛提醒,庞氏便愈发不肯让薛怀独自前往江南,单说薛怀忙于公差时顾不上用膳这事,就足以让庞氏放心不下。 且他们承恩侯府也不是那等腌臜糟乱的门户,男子成亲五年无子后方可纳妾,又有瑛瑛此等贤惠美妻在,哪里需要什么妾室? “我在太后跟前也有些体面,你若是不肯带瑛瑛去,我便进宫去请命,让陛下再换个人去江南办差事。”庞氏佯作出一副怒意凛凛的模样来。 薛怀拿自家娘亲没有办法,当下也只能应了下来,庞氏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当日夜里。 瑛瑛辗转难眠,恰逢薛怀也惦念着江南水患而难以入眠,夫妻两人便索性和衣坐在临窗大炕之上,彻夜相谈了一番。 薛怀此番前去江南是为了盘查那些被昧下的赈灾银两,说不准便会遇上些不可预料的祸事,他实在是不愿意瑛瑛与他一同涉险。 可瑛瑛却不怕,一来她没见识过朝堂中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便生出了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二来是她想早日与薛怀圆房,所以两人必然不能分离。 “夫君,我不怕。”瑛瑛眨着透亮的明眸,一板一眼地对薛怀说道。 薛怀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如劝哄耍脾气的幼童一般道:“此番前去江南,并非是为了游历山川,水患在即,我势必要将那些贪蚀国本的虫蚁都揪出来,给百姓一个交代。” 瑛瑛适时地朝薛怀投去一道崇拜般的目光:“夫君如此辛劳,更要妾身在侧照顾您的衣食起居才是。” 当薛怀迎上瑛瑛湿漉漉如小鹿般的纯澈目光后,他才彻底地抛下了九转八弯的说话方式,直截了当地告诉瑛瑛:“此番前去江南,我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危,更无法保护你。” 这一回,他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前去江南,那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的景象定会出现在他的御状之中,不是他死,就是贪官们亡。 薛怀将话说的如此直白,瑛瑛却也只是愣了一息,随后便道:“妾身不怕。” 她哪里是真的不怕,只是握在她手里的砝码太少,她不敢去赌这几个月的光阴后会发生何事,便只能拿着自己的性命去豪赌一场。 瑛瑛眼波流转地思忖时,倏地明白了今夜薛怀为何会对柔嘉公主如此冷淡。 原来如此。 因他要去江南办如此艰险的差事,他是怕自己出了什么不测,柔嘉公主会为他痛苦一生吧? 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用她做幌子断了柔嘉公主的念想。 如此情深意重,着实是让瑛瑛心酸不已。 这下她愈发坚定了要跟着薛怀去江南的决心。 薛怀瞥了好几眼瑛瑛,见她眸色坚定地望着自己,当下便苦笑一声道:“瑛瑛,听话。” 瑛瑛却是不肯,只道:“我想陪着夫君去江南。” 趁着薛怀还没有机会拿出那一纸“约法三章”,她定要想法设法地与他有了夫妻之实才是。 薛怀不语。 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遮住了瑛瑛的视线,让她瞧不真切薛怀脸上的神色。 不知他是恼怒,还是不悦。 所以她便先发制人道:“夫君可是嫌妾身没用,只把妾身当成了累赘,这才不愿意带妾身前去江南?” 瑛瑛楚楚可怜地望向薛怀,再度用眼泪当做自己的武器,她预料着今夜是一场硬仗,只是眼泪恐怕并不能打动薛怀的心。 可与她相对而坐的薛怀心里却潋滟着丝丝缕缕的波澜。 顷刻间,他甚至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绪,或是因瑛瑛坚持要陪他去江南而生出的感动,或是因怕她事涉艰难的为难。 总之,不是恼怒也不是不悦。 薛怀没有把瑛瑛当成累赘。 他只是想让她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城里。 思忖再三之后,薛怀欲苦口婆心地再劝上瑛瑛一番。 却不料瑛瑛噙着泪眼先声夺人道:“妾身也是为了母亲的心愿,夫君若是实在不愿意带妾身去江南……” 薛怀抬眸,等着瑛瑛的下文。 却见方才还泪意斑斑的瑛瑛立时赧然地开口道: “子嗣一事最为要紧,非但是母亲着急,连妾身心里也过意不去。” “夫君若是实在不愿,那便请您在赶赴江南之前,与妾身行圆房一事。” 大婚第三十八日 瑛瑛几乎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才敢开口对薛怀说出这样离经叛道、大胆热切的话语。 只是话说出口的一刹那,她便陷于深深的赧然之中,勉力压着窘意,才敢抬头迎上薛怀的目光。 薛怀好似也被瑛瑛的话语震烁的许久不曾回过神来。 “圆房”二字代表的不只是颠鸾倒凤的情.爱之事,更是两情相悦之人心贴着心的证据。 他与瑛瑛不过是姻缘巧合才凑成的一对夫妻,并无半分情爱可言,如何能水到渠成地行圆房之事? 瑛瑛貌美灵秀,性子时而活泼开朗,时而又怯懦胆小,并不会像天边的霞光一般可望而不可即,只像俗世间的仙灵一般多了几分烟火之气。 说真心话,薛怀并不厌恶瑛瑛。 可若要攀扯到“心爱”一词,也实在是过于牵强了一些。 薛怀虽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将“约法三章”交给瑛瑛,可他心里仍是打算与瑛瑛做一对“相敬如冰”的夫妻。 在细枝末节的小事里,薛怀会给予瑛瑛正妻该有的尊重。 除此以外,他别无他想。 更不想污了瑛瑛的清白,阻了她将来和离后再嫁一事。 薛怀一生之志在于利国为民,前有湍急水患祸害民生安业,后有国之蛀虫贪污赈灾之银。 两者皆是薛怀的心腹大患,他的一颗心被这两件事填斥得满满当当,哪里有心思去思索什么男女之情? 退一万步说,他此番赶赴江南艰难颇多,生死无法预料。若是他当真死在了江南,死在了查贪.污银两的路上,瑛瑛大可不必替他守节。 反复思忖之后,薛怀那一抹羞红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肃正般的清明,他说:“瑛瑛,圆房一事不急于一时。” 薛怀想,自己也并非是无心无爱的圣人,在初初听得瑛瑛说要“圆房”一话后,他心里也拂起了那么一点悸动。 美色坐于前,瑛瑛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里盈着含苞待放的荷莲一般的明艳。 若是再多瞧上几眼,只怕他也会胡思乱想起来。 薛怀修长的指节叩在黄梨木桌案之上,细微的韵律与他心跳的律动融为一体。 瑛瑛早知晓薛怀不会轻易同意此事。 可如今亲耳听到了薛怀的回答,失落从四面八方向她席卷而来,将她整个人裹的犹如丢了魂一般。 “我知晓了。”瑛瑛的大胆到此为之,今日她与薛怀的对话已然不欢而散。 薛怀瞧着她俨然塌陷下去的背影,顿了几顿,却仍是没有开口唤住她。 烛火摇曳,薛怀便目送着瑛瑛走到了内寝的架子床旁,褪下薄如蝉翼般的寝衣,躺进了被衾之中。 此刻的瑛瑛并不知晓身后薛怀的目光牢牢地汇聚在她身上,她惯常不爱穿寝衣,只爱穿滑腻如云锦般的肚兜安睡。 她褪下寝衣的动作利落也不拖泥带水,恰好能让薛怀瞧见她莹白婀娜的背部肌肤。 艳色如烟。 烫的薛怀飞快地收回了目光,辗转反侧了一个时辰才堪堪入睡。 临睡前,瑛瑛颇为沮丧。 她仔细思索了一番,心里认定了薛怀拒绝与她圆房的理由是因为柔嘉公主。 薛怀要去江南办差,此行生死未卜,为了不让心爱之人为他守节伤心,他选择快刀斩乱麻断了柔嘉公主所有的念想。 如此情深,故而不愿意与旁的女子共赴云雨。 成亲近四十日,瑛瑛日日与薛怀相伴,本以为朝夕相处的温情总能叩开了他的心门,或是往心口的方向走近了两步,却不想还是做无用功。 是了。 薛怀本就是心性坚韧之人,最不好打动。 她不可沮丧退却。 瑛瑛坚信,早晚有一日她能与薛怀成为真正的夫妻,或让薛怀为她神魂颠倒才是。 * 薛怀前去江南办差的日子定在十日后。 庞氏特地带了瑛瑛去普济寺会薛怀求了平安符,瑛瑛在佛祖跟前跪得无比虔诚,心里只盼着薛怀能平安归来、最好是能把她也带去江南。 见瑛瑛如此诚心地为薛怀祈福,庞氏心里也十分熨帖。回府的路上更是细致地询问薛怀为何不愿意带瑛瑛去江南一事。 瑛瑛哭丧着脸道:“不管儿媳怎么相求,夫君都不愿意,儿媳也没了办法。” 庞氏笑着拍了拍瑛瑛的手背,只道:“我的儿,你哪里斗的过那个闷葫芦。母亲只问你一句,此番赶赴江南多有险难,你可是真心愿意陪怀哥儿一同前去。” 庞氏的目光如锋芒毕露的刀锯,望向瑛瑛眼底时卷起几分审视的旋风。 瑛瑛只愣了一息,便恭声答道:“回母亲的话,儿媳虽愚笨,却也明白女子出嫁后便要以夫为天的道理,夫君去哪儿,儿媳便愿意与他同去。” 庞氏嘴角的笑意愈发深邃了几分:“你放心吧,我总有法子让怀哥儿点了头才是。” * 今日对薛怀来说也是个极为难忘的日子。 他在翰林院当差两年,头一次在寮间里当值时犯起了马虎眼,卷宗抄错了一行,这一页便都无法征用。 院正刘方正巧撞见这一幕,便笑着对薛怀说:“日日上值五个时辰,你恨不得连口水都不喝,便是铁打的人也有疏漏的时候,你也别太严以律己了。” 薛怀被他苦劝一番,这才拿起了桌案上的一本治水古籍翻阅了起来。 刘方苦笑道:“你这人,连休息的时候都要查阅古籍吗?就因为你这号人物,外头的人可都在说我们翰林院苛待文官呢。” 薛怀被他的目光盯着如芒在背,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寻了本游记出来略看了几页。 那刘方离去之后,薛怀索性把游记和古籍都搁在了一旁,因今日心绪格外难安,他索性将昨日睡前便想好的“新约法三章”写了出来。 这头一条从“不圆房”改成了“不干涉彼此的私事”,例如薛怀要去江南办差,瑛瑛就该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城才是。 第二条从“相敬如冰”改成了“相敬如宾”。 至于为何这样改动,薛怀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准主意,只能归咎于“相敬如冰”这四个字太难听了一些,也怕伤了瑛瑛的心。 这三条则从“择日和离”改成了“若瑛瑛想要和离,薛怀便赠其黄金千两为嫁妆”。 大婚第三十八日 下值回府之后,庞氏身边的朱嬷嬷便候在了影壁旁,遥遥地瞧见了长身玉立而来的薛怀,便笑着道:“世子爷终于回来了,太太在霁云院等着您呢。” 这两日薛怀有意躲着庞氏,只生怕她会些迫着薛怀把瑛瑛带去江南。 只是今日朱嬷嬷选择在影壁处守株待兔,他实在没了推脱的余地。 片刻后,薛怀迈进霁云院的正屋,一进屋便瞧见了坐在上首紫檀木扶手椅里的庞氏,瑛瑛与庞世薇一左一右地侍立在她身旁。 三人正在和颜悦色地说笑。 薛怀的出现打断了这般和谐的氛围,庞世薇率先垂下了杏眸,不等庞氏发话便以身子不适为理由匆匆离开了正屋。 瑛瑛见状也是无奈一笑,私心里觉得这位表妹直率的行径里透着几分别扭的可爱。 此时的庞氏顾不上自己的内侄女,一门心思都放在薛怀要去江南办差一事上,她拢了拢鬓边的朱钗,瞥了眼立在堂屋中央的薛怀,问:“你媳妇儿伺候我一整日了,你也该心疼心疼她才是。” 薛怀恍若未闻,一半是预料到庞氏即将要出口的话语必是发难之语,一半也是自己太过懵懂无知。 圣人和夫子可没有教诲过他该如何心疼自己的妻。 “罢了。”庞氏见薛怀不为所动,便叹了口气将他唤到了自己身前。 伺候在霁云院的丫鬟们都知晓薛怀饮茶的口味,只捡了一摞子最润口清淡的雨前龙井,用滚水嵌着去岁化好的雪水,打着旋儿泡开。 薛怀却只抿了一口,因见瑛瑛在庞氏身旁立得笔挺,俨然一副贤良孝顺的儿媳模样,而自己却在扶手椅里坐得十分安稳。 他心里浮起些不自在。 而庞氏也把薛怀望向瑛瑛的眸色纳进了眼底,她清了清嗓子,只与薛怀闲话起了家常,却时不时地差使瑛瑛替她捶肩敲腿。 她手边的茶盏一空,也不让丫鬟们上前续茶,只冷着声对瑛瑛说:“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快些去泡茶。” 瑛瑛低眉敛目地应下,素白的面容大半都隐在另一头的死角之中,让薛怀瞧不真切她的神色。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端了茶盏走出了正屋,清瘦的背影里透出几分颓然的可怜来。 薛怀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他望向了庞氏,清润的眸底掠过几分不虞,他道:“母亲。” 短短二字里漾着清冽如罄石相击的韵律,可却要比薛怀以往沉静的如一潭死水般的语调多了两分不忿。 庞氏知晓她与瑛瑛的苦肉计奏了效,她这个儿子也不似表面上那般对瑛瑛如此冷漠。 她愈发得了意,嘴角勾出一分不屑的笑意:“当年为了伺候你祖母,你娘我刚成婚的时候可没睡过一个整觉,如今不过是让你媳妇儿伺候我一番而已,你怎得还为她抱不平了?等你去了江南,索性便让她搬来霁云院,我也能好生教教她该如何侍奉自己的婆婆。” 话里透着半真半假的恶意。 薛怀哪里不知晓庞氏是有意为之。 可无论如何,受苦受难的人都是瑛瑛。 自大婚之后,瑛瑛侍奉婆母、照料夫君的衣食起居,从未有一刻懈怠的时候。 薛怀心里只觉得万分歉然,此刻更是不愿意庞氏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来逼他点头。 瑛瑛何其无辜? “母亲,此番儿子去江南公干,实在是不方便带着瑛瑛。”他万般无奈地说道。 庞氏哪里会把他的推脱之语当真,只见她百无聊赖地把玩起了自己腕间的白玉镯子,嘴里道:“不带就不带,瑛瑛伺候人的活计比采薇她们还要再好些,可见在娘家的时候没少侍奉嫡母,如今正好把这十八班武艺用在伺候你娘身上。” 面对庞氏耍泼无赖般的一番话,薛怀愕然凝噎,心中天人交战,久久说不出话来。 眼见他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庞氏便趁热打铁道:“也该到用膳的时候了,你快些回松柏院吧。” 薛怀果真从扶手椅里起了身,转念想到瑛瑛还留在霁云院,便皱着眉问庞氏:“瑛瑛可否与我一同回去?” 庞氏心里暗喜不止,这下可把儿子的心拿捏了十成十,面上却肃正般地说道:“你自个儿回去吧,让她在霁云院伺候我用晚膳。” 既然薛怀已经猜出了她的手段,那庞氏也半点不避讳自己的算计,以婆媳之道为理由好生“磋磨”瑛瑛几日。 就不信她这仁善有德的儿子能看的过眼去。 薛怀与庞氏四目相对了一番,彼此都瞧清楚了对方眼底的光彩。 “既如此,儿子便先回松柏院了。”反复思忖之后的薛怀还是后退了一步,朝庞氏行了个礼后如此说道。 庞氏心里虽失望,却也极为沉得住气,只笑道:“嗯,早些安睡。” 去就去吧,她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明白。 怀哥儿可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苦肉计对他来说也是百试百灵。 * 薛怀独身一人回了松柏院。 诗书与五经两人坐在泰山石阶之上,本是在掷骰子玩,冷不丁瞧见了回廊上的薛怀,身后空荡荡的再无旁的人影,两人便问道:“世子爷,夫人呢?” 薛怀答道:“在霁云院。”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书房里。 诗书与五经两人面面相觑,都悻悻然地收起了手里的骰子,起身去小厨房里提了晚膳的食盒来。 薛怀却是一筷未动,桌案上的古籍也仿佛极为晦涩难懂,一时半会儿他难以放空自己的心绪,连一个走都看不进去。 诗书在半阖的书房门外探头探脑地说道:“世子爷,该用晚膳了。” 以往薛怀用晚膳时总有瑛瑛在一旁凑趣,或是见她胃口极佳地吃菜,或是听她因欢喜而迸出的银铃般的笑声,总是让这冰冷冷的松柏院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可此刻的薛怀瞧着食盒里精致可口的饭菜,却仍是觉得胃口缺缺。 他想,厨娘的手艺没变,变的不过是他的心境而已。 从前总是一人用膳饮茶,也不觉得孤单零落,可骤然一人在这书房里用晚膳,竟是生出了几分不融于世俗的孤寂之感。 薛怀怔然不已。 草草用过晚膳之后,见瑛瑛尚未归来,薛怀又看不进去古籍,只能铺着宣纸练了几个大字,可练出来的字笔风凝滞,涩然又不成章法。 “是我心不静。”薛怀搁下了手里的笔墨,陡然自言自语道。 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的灵丹妙药,正在霁云院内大剌剌地摆着,与其交缠在一处的,还有他母亲为他设下的天罗地网。 薛怀都明白。 庞氏也明白。 她使出来的招数正巧拿捏住了薛怀的七寸血脉,薛怀其人,最怕的就是旁人因他而受牵连。即便是婆媳间的立规矩,即便庞氏磋磨瑛瑛的做法里有苦肉计的意图在。 他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瞧着瑛瑛在霁云院内“受苦”。 他想,这与情爱无关,只是他不愿旁人因他而受牵连而已。 良久,他瞥了一眼支摘窗外渐渐暗沉下去的天色,终是抵不过心中潮起潮落的漫舞思绪,从扶手椅里起了身,一径往霁云院的方向走去。 大婚第三十八日 霁云院内灯火通明。 庞世薇在正屋里用过晚膳之后,便陪着庞氏与瑛瑛做了会儿针线,丫鬟们也在一旁凑趣,说了会儿闲话后天色便暗了下来。 因庞世薇身子比旁人孱弱几分,一到暮色濯冷之时,便容易犯起咳嗽的旧症。 庞氏忙替她抚背顺气,怜惜不已地说道:“快些回碧纱橱安寝吧,姑母这儿有你表嫂陪着呢。” 一旁扶手椅里坐着的瑛瑛也搁下了手里的针线,笑盈盈地对庞世薇说道:“表妹可要顾着自己的身子,你若是病了,母亲这儿我可哄不过来。” 庞世薇羞怯怯地一笑,她眼睁睁地瞧着瑛瑛将庞氏哄得眉开眼笑,庞氏也十分中意这个儿媳,婆媳间的和煦氛围衬得她这个侄女都成了外人。 她心里的失落难以言表,只能黯然地离开了正屋。 庞氏只一心顾着与儿子斗法,倒是不把庞世薇的这些伤春悲秋的小心思放在眼里,只提点瑛瑛道:“若是怀哥儿冷清冷心些,我也不会教你这招苦肉计。你放心吧,我最多还能做上两日的恶婆婆,怀哥儿必定会松口。” 瑛瑛含笑着应了,正逢采薇端了两盏燕窝进屋,瑛瑛见状便起身要服侍庞氏,却被庞氏剜了一眼:“你是真把我当成那些爱磋磨媳妇儿的恶婆婆了不成?” 瑛瑛赧然一笑,只抬着水灵灵的眸子望向庞氏道:“儿媳孝顺母亲,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自嫁来承恩侯府后,庞氏这个婆母在里里外外的事务里给了瑛瑛不少帮助,她私心里极为感谢庞氏。 尤其是这一回薛怀不肯带她去江南一事,若不是庞氏在旁卯足了劲地替瑛瑛想法子,她哪里有把握能磨得薛怀松口? 庞氏用银勺舀了一口燕窝,因见瑛瑛立在她跟前怔愣无语,便笑着握住了她的皓腕,让她坐回紫檀木扶手椅里。 “你也尝一尝这燕窝,这可是采薇她们一早起来挑好的上等窝种,和外头买来的不一样。” 说罢,庞氏又借着这昏黄的烛火将瑛瑛自上至下地打量了一回,蹙着柳眉说道:“你也太清瘦了一些,往后你晨起时日日都要喝上一碗燕窝,银子从我账上走。” 瑛瑛自是推辞不肯受,可庞氏哪里在意这几百两银子,让瑛瑛调养好身子,早日为薛家诞下子嗣才是重中之重。 婆媳二人正说话时,屋外的房嬷嬷隔着珠帘说了一声“见过世子爷”,声响影影约约间飘入了内屋,庞氏脸上一喜,顿时给瑛瑛使了个眼色。 瑛瑛会意,忙立挺了脊背,做出了一副谨小慎微的胆怯模样。 薛怀走进正屋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的母亲庞氏正居高临下地坐在临窗大炕上,手里捧着一盏燕窝,神色隐隐透着几分不耐。 而他的妻却瑟瑟缩缩地立在庞氏的身旁,不知是否是劳累了一日的缘故,此时她浑身上下都透着几分疲态。 庞氏抬眼瞧见了来人的面容,便笑着道:“怀哥儿怎么来了?” 薛怀身形立的笔挺如竹,无论何时皆有一股温润如玉的勃勃风姿,与一侧委顿疲惫的瑛瑛恰好迥然不同。 来时路上,他被冷风灌过衣领四周,薄冷的秋风如刀,将他吹得无比清醒自知。 薛怀师从当世大能,传教授业中除了把为国为民刻于心上之外,更将“无愧于心”四字作为为人处世的准则。 今夜他心绪难平,“愧”这一字已然难以自持。 所以他才会走来霁云院,走进庞氏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瑛瑛不该因他受这些莫须有的磋磨。 “母亲,儿子来接瑛瑛回房。”薛怀开门见山地与庞氏说道。 他料想着庞氏必会提起“带瑛瑛一同去江南”之言,可谁曾想庞氏却只是抿唇一笑,便爽快地应道:“既如此,你们便一同回去吧。” 薛怀惊讶不已。 另一侧的瑛瑛也摸不准庞氏的路数,可既然庞氏发了话,她也没有出声驳斥的道理。 “儿媳明日再来给母亲请安。”瑛瑛朝庞氏盈盈一礼后,便走到了薛怀身前默然地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采薇等丫鬟都在悄悄打量薛怀与瑛瑛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姣美的那个正低眉敛目地盯着自己的足尖瞧,俊逸的那个则用温柔似水的目光凝望着自己姣美的妻子。 任谁看了,都会感叹一句——真真是一对般配的神仙眷侣。 “取两盏六角宫灯来,夜路难走,多警醒着些。”庞氏吩咐了采薇一句,旋即便在房嬷嬷的搀扶下走进了内寝。 直到此刻,薛怀才敢相信庞氏是当真没有什么后招。 两人离去之后,房嬷嬷边替庞氏通发梳头,边不解地问道:“太太怎么不提让夫人陪着世子爷一同去江南一事?” 方才明明世子爷已经心软,庞氏一提,他定会答应才是。 庞氏对镜一笑,便道:“你这老货,年轻时不肯嫁人,到老了也不懂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 房嬷嬷羞赧地说道:“还请太太指教。” 庞氏这才朝她狡黠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道:“若是今夜迫着怀哥儿应下,那便是强求而来的。可若是明日怀哥儿受不住我对瑛瑛的‘磋磨’,自己主动提出来,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房嬷嬷听得云里雾里,只道:“奴婢愚笨,实在不明白。” “你只需知晓男女之间不过就是这些拉拉扯扯的算计。怀哥儿虽待人接物都文质彬彬,可我瞧着,他对瑛瑛有几分特别在。情爱之事,就在‘特别’二字中藏着呢。”庞氏如此笑道。 * 回松柏院的路上,薄冷的夜风无孔不入,连披了墨狐皮大氅的薛怀也觉出了几分冷意,更何况是只套了一件比甲的瑛瑛。 她走在薛怀的身后,因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缘故,便不由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前头昂然行进着的薛怀不知怎得竟倏地停下了步调,瑛瑛躲闪不急,一头撞在了薛怀宽阔的脊背之上。 额头上的痛意比夜风还要夺人心志。 瑛瑛吃痛时还不忘谆声道歉:“对不起。” 薛怀回身,将被肃寒夜风吹得清弱不已的瑛瑛纳进眼底,心里有说不尽的歉疚。 瑛瑛莫名其妙的道歉之语,让他心间的歉疚瞬时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难以排解这样汹涌的情绪,只能褪下了自己的墨狐皮大氅,用其将瑛瑛罩得严严实实后,心里才安稳了一分。 “不必道歉,你是不小心撞到我的。”他道。 夜风袭来,只着单衫的薛怀却比方才大氅在身时更高兴几分。 墨狐皮大氅最能抵御寒风。 瑛瑛穿着薛怀的大氅,浑身上下充斥着淡淡的墨香味,沁入心扉时总让人忆起风雅无边的翠竹清溪。 “多谢夫君。”瑛瑛答话时不再盯着自己的足尖扮怯,而是扬起雾蒙蒙的杏眸,在朦胧的灯笼光亮下迎上薛怀讳莫如深的目光。 这样再平常不过的一眼。 却让薛怀忆起了白日里在《游记》里无意瞧见的那首艳诗。 “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 徐徐夜风拂过,勾起心潮涟漪,薛怀慌不择路地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只道:“回屋吧。” 旋即便大步流星地朝着松柏院走去。 瑛瑛纳罕于薛怀顷刻间如此决然的态度,可夜风如此恼人,她也只能收回思绪跟上了薛怀的脚步。 一刻钟后,薛怀坐于书房的桌案之后,手里捧着两个月前从普济寺的高僧那儿得来的《清心经》。 仔细地诵读了十几遍后,方才觉得自己骨血间涌动着的热切缓缓消解了下去。 清正自持了半辈子的薛怀从不曾陷于如此狼狈的境地。 明明只是与往常一般寂冷的夜色,他不过是去母亲的院子把自己的妻接回松柏院,为何只是被瑛瑛凝视了那么一眼。 他便不顾夜风的侵袭,有了人生第一回的意.动。 大婚第三十九日 夜色迷蒙,薛怀便已公务繁忙为由避在书房里安寝,瑛瑛打发丫鬟去问了两回,却连薛怀的面都没见着。 沐浴净身之后,瑛瑛也极沉得住气,只与芳华、芳韵等丫鬟坐在贵妃榻里做些针线活计,并不去打探薛怀的行踪。 熄灯后,照例由小桃在内寝里守夜,芳华与芳韵两姐妹便相携着走到了外间的廊道上。 庭院里的青玉树在夜风的吹拂下抖擞得摇摇欲晃,清辉般的月色从而洒落大地,不必点灯便能照亮两个丫鬟回寮房的路。 不知是谁多嘴说了一句:“你瞧夫人刚才,怎么一点都不难过的样子?” 芳韵压低了声音答道:“说谁不是呢?想来也是奇怪,怎么大婚至今世子爷与夫人都是分地而居?” 嗓音越飘越远,正好传入出门倒脏水的喜嬷嬷耳朵里。 下人们安寝的寮房都安排在一处,喜嬷嬷原先在霁云院伺候着,后因年纪大了做错了几件差事而被庞氏调来了松柏院。 她有心再往上挣一挣,听得芳华与芳韵的悄悄话后,心里顿时有了旁的算计。 翌日清晨。 瑛瑛赶在庞氏起身前去向她请了安,服侍庞氏用早膳时因不见庞世薇的身影,便疑惑地问道:“表妹呢?” 庞氏罕见地敛起了脸上的笑意,不苟言笑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只道:“她回洛阳了。” 话毕。 房嬷嬷便悄悄地给瑛瑛递了个眼色,示意瑛瑛不要再追问下去。 瑛瑛这才住了嘴,只殷勤地给庞氏步菜分食,却不想庞氏一点用膳的胃口都没有,只见她恹恹地开口道:“都是群没良心的东西。” 这话一出,房嬷嬷立时打了个寒颤,也不等庞氏出言驱赶她,便识趣地领着丫鬟们退出了正屋。 庞氏管家理事二十余年,规束治下的手段也极为强硬,可不管下人们是否对她有怨言,她待亲侄女庞世薇可是好的挑不出错来的。 瑛瑛瞥了眼怒意满面的庞氏,实在不知晓为何一夜之间庞世薇就会如此突然地离开承恩侯府,庞氏与庞世薇这对亲密无间的姑侄闹出了什么样的不开心? 她心里满是疑惑,却不敢在庞氏盛怒时贸然问出口。 约莫一刻钟后,庞氏才缓缓消了气,面色也不似方才那般胀红,便道:“你坐下吧,方才我的气不是冲着你发的。” 瑛瑛从前没少在嫡母跟前做小伏低地讨好,如今庞氏比嫡母更和善好相处,她哪里还会害怕? “母亲若是心里难受,不妨说给儿媳听一听。”瑛瑛乖顺地坐在团凳之上,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谦顺模样。 庞氏瞧她一眼,便叹道:“也没什么好瞒你的。薇姐儿喜欢怀哥儿的事你定然已经瞧出来了,昨夜她发起了高热,我便去碧纱橱瞧她,结果在她枕头底下翻出了一些……” 话说到此处,庞氏的眼底竟是浮现了一抹暗红,只是她迅速收起了这点零星的泪意,忍着心内的苦痛道:“这孩子是太糊涂了一些。” 庞氏到底是心疼自己自幼养大的内侄女,不愿意把庞世薇做的丑事嚷出来,这也是要保全她体面的意思。 瑛瑛不曾追问,反而含糊其辞道:“表妹年纪还小,谁小的时候不曾犯过错呢?母亲也不要生表妹的气,都是一家子亲戚,哪里就这般生疏了?” 这一席话说的庞氏心头一酸,她从不知晓婆媳间的缘法竟还有如此融洽的一面,瑛瑛不仅模样好、性子乖巧懂事,为人处事更是处处为旁人着想。 瑛瑛的好处,非柔嘉公主可比拟也。 “你是个好孩子,我有亏欠你的地方在,等你和怀哥儿从江南回来,我再好好补偿你。”庞氏说罢,便褪下了手腕上的祖母绿玉镯,不顾瑛瑛的推辞,硬是套在了她的皓腕上。 庞氏素来是个爽利的人,瞧谁顺眼便卯足了劲地对她好,这些时日瑛瑛的私库已然塞满了庞氏赏下来的银钱和玉器。 她受之有愧,便干脆留在了霁云院陪着庞氏用膳,用了午膳后才回了松柏院。 瑛瑛心内虽好奇庞世薇究竟做了什么不堪的事才会惹恼了如此疼爱她的庞氏,却因不想伤了庞氏的颜面而隐忍不发。 只是内宅里的阴私隐秘时常如袅袅的青烟般攀腾而上,越是想去遮掩,便越容易暴露于人的眼前。 不出半日功夫,庞世薇离开承恩侯府的消息便传遍了大房,小桃取了银子去向二门外的婆子们探听消息,得知庞世薇是泣着泪出的府,便立刻禀告给了瑛瑛听。 瑛瑛约莫猜到了些缘由,后见小桃从相熟的丫鬟那里问出了来龙去脉,也窝在正屋里生了一会儿闷气。 庞世薇并非是对薛怀死了心,而是不知听信了哪个丫鬟的谗言,与那擅行巫蛊之术的马道婆搅和到了一块儿,偷偷问出了瑛瑛的生辰八字,用针扎了巫蛊娃娃要置瑛瑛于死地。 所以庞氏才会如此恼火,甚至不顾姑侄情分赶在天亮之后便让庞世薇离开了承恩侯府。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瑛瑛空叹了一声,忆起这段时日她与庞世薇和谐的相处氛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在心里恨毒了瑛瑛。 * 晚膳前夕,薛怀因公务繁忙的缘故迟了会儿才回府,瑛瑛知晓庞氏心里不痛快,特地赶去了霁云院陪她说话。 谁曾想却在回廊上撞见了喜婆婆,瑛瑛以为她是去霁云院相熟的婆子那里串门说笑,便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走进霁云院,被采薇领进正屋之后,迎上了庞氏裹着怒意的面容后,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母亲。”瑛瑛柔声唤了一句,在庞氏跟前立了笔挺,俨然是一副做错了事的小媳妇儿模样。 庞氏本就愧对了瑛瑛,此番更是不愿意出身斥责她,只得遣退了屋内所有的丫鬟和婆子,方才肃着脸问她:“成婚以来,你可有与怀哥儿圆房过?” 一席话将瑛瑛砸愣在了原地,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心内最不堪的事会被人捅到了庞氏跟前。 薛怀不喜欢她。 是她恬不知耻地在鹿鸣花宴上算计了薛怀,两人掉入溪涧后有了肌肤之亲,迫于压力薛怀才会将她这个五品小官的庶女娶进门。 这样的话,瑛瑛时常能从府内府外的妇人们嘴里听闻。 她都明白。 所以她才会想方设法地要与薛怀亲近起来,甚至还会不顾尊严地向薛怀提及圆房一事。 可令人气馁的是,薛怀根本对她没有半分兴致。 瑛瑛既羞窘又困恼,也不敢去直视庞氏的眸光,只得讷然地开口道:“都是儿媳没用,母亲不要生气。” 眼前的瑛瑛低眉敛目地瑟缩起了自己的身子,瞧着单薄零落的好似林间形单影只的幼鹿一般,庞氏又哪里能生的起来气。 她恨铁不成钢地剜了瑛瑛一眼,道:“这都成婚一个多月了,竟还没有圆房。比你们晚结婚的德阳县主都有孕在身了。”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最是浓情蜜意,此时也最容易怀上子嗣,庞氏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着自己的嫡孙,却不想她那不解风情的儿子竟还是个处子之身。 庞氏心口的气一半都来自薛怀,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若是他不愿意做的事,谁逼他都是做无用功。 可她冷眼瞧着薛怀对瑛瑛也并非冷漠无情,兴许是他在男女之事上太过木讷,少不得要由她这个娘亲来帮他一把。 思忖了一番后,庞氏便转忧为喜道:“你且等等,我有件好东西要给你。” 瑛瑛心间很是惴惴不安,可转眼却又撞上了庞氏笑意盈盈的喜色,心里愈发没了主意。 不多时,庞氏便走到了梳妆台旁,将妆奁盒里的一小包药粉递给了瑛瑛,并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东西有助兴的效用,你自个儿忖度着该不该放到怀哥儿的茶水里。” 说罢,她便好似没事人一般扯开了话题,半点也不提及她与薛敬川的正屋内为何有这样助兴的药粉。 瑛瑛赧然地收下了那一包药粉,心里踟蹰着不肯应下,一来是她不愿以色侍人,二来是怕算计了薛怀后会弄巧成拙。 她要的不是一两日的恩爱,而是天长地久的厮守,只有被薛怀这样品性端良的君子放在心上珍爱,她才能坐稳承恩侯世子夫人一位。 否则,不论她怎么讨好庞氏这个婆母,若是不得夫君的喜爱,也只是空中楼阁而已。 “多谢母亲提点。”瑛瑛道。 婆媳二人说话间,朱嬷嬷便隔着门窗轻声说了一句:“夫人,世子爷来了。” 庞氏立时给瑛瑛递了个眼色,并朝地上指了指。 会意的瑛瑛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推开屋门的薛怀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庞氏倨傲地坐于团凳之上,瑛瑛则垂着首跪在冰冷的地砖之上。 他心内霎觉疲惫不已,这点疲惫比白日里所有繁琐的公事加起来还要再多。 这一刻的薛怀总算是明白了庞氏的意思,只要他一日不肯带瑛瑛前去江南,庞氏便会想方设法地“磋磨”瑛瑛。 不论是否苦肉计还是有意为之,总能让薛怀的心饱受煎熬,难以言喻的愧怍与心疼将他团团包裹,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招数无赖又可耻,却偏偏对薛怀奏了效。 “母亲,让瑛瑛起来吧。”薛怀璨若清潭的眸子里掠过几分无奈,往昔温润的嗓音里捎上了几分沙哑。 心动 庞氏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自己鬓边的发丝,面上虽摆出一副恶婆婆的狠厉模样,可瞥见自家儿子望向瑛瑛的担忧目光后,又忍不住偷笑了一回。 “你媳妇儿做错了事,自该受罚。”庞氏剜了薛怀一眼,怒意沉沉地质问他:“你和瑛瑛是不是还没有夫妻之实?” 薛怀早料到了此事会有东窗事发的这一日,他处之泰然地迎上庞氏的怒火。 “欺瞒母亲是儿子不对。”他撩开衣袍边摆,屈膝跪在了庞氏身前。 庞氏一怔,问他:“你这是何意?” 薛怀自小便熟读了圣人诗书,最是明白何为“男儿膝下有黄金”,风骨卓卓的人即便跪得笔挺,也有几分令人心燥的本事。 庞氏想逼薛怀就范,却不是要打断儿子的傲骨,将自己的儿子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她甚至有一丝犹豫,是不是她把怀哥儿逼得太过分了些? 却不想薛怀并不把膝下的尊严当一回事,只肃着脸与庞氏说:“母亲先让瑛瑛起来吧,儿子的错自该儿子来跪才是。” 庞氏与瑛瑛都没想到薛怀的嘴里会冒出来这样一句话,惊诧之余,庞氏甚至都忘了继续扮演恶婆婆的角色,而是对瑛瑛说:“既如此,你便起来吧。” 瑛瑛不过跪了半刻钟,膝骨处也没有半分痛意,倒是身前薛怀坚毅如竹的背影更能夺走她的注意力。 她想,不论薛怀是否厌恶她这个妻子,他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肩负起了为夫的职责,一次次地将她护在身后。 饶是戏中的她,也不由地尝到了些被人保护的甜意。 姨娘死后,从没有人这般在乎过瑛瑛的安危。 即便薛怀一点都不喜欢她,只是因他温良有担当、处事行君子之风而已。 瑛瑛也高兴。 她低下头甜滋滋地一笑,静静地立在身后旁听着薛怀与庞氏交锋。 “子嗣是大事,我与你爹爹只生你了一个,你若不早些延续血脉,我们长房还能指望谁?”这时的庞氏也顾不上江南一事,而是情真意切地与薛怀讲起了道理。 薛怀知晓不圆房的错在于他,当下便答道:“是儿子不好。” 认错认的痛快,他却仍是固执地持着本心,不愿污了瑛瑛的清白,所以不曾提及何时圆房一话。 庞氏被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态度气得好半晌没有说话,待稳下些心神后,才道:“你可曾想过这事若是传到荣禧堂里,你祖母会不会立时气病过去?” 薛老太太私心里一点都看不上瑛瑛,只是婚事已成她也没了法子,只能期盼着瑛瑛早些诞下子嗣,她也能在死前瞧见自己的玄孙。 薛怀不语。 庞氏却是越说越激动,说到后头甚至从团凳里起了身,指着薛怀斥责道:“还有你父亲,你难道不知晓他有顽疾在身?他素来是个慈祥和蔼的父亲,从不逼你做你不愿的事,可他心里最期盼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晓吗?” 提到自己心爱的夫君,庞氏眸中甚至都涌现了几分泪花。 眼瞧着质问之语渐渐变了味,屋内的氛围也变得冰冷凝滞,瑛瑛偷偷瞥了眼薛怀,却见他面如冠玉的神色间掠过了几分愧怍。 那时常如霁云般舒展着的眉宇也因郁色而拧成了一团。 显然,他正在为庞氏的这番话而哀伤。 清润淡薄的人伤心愧疚时愈发能勾起人心里的怜惜之意。 瑛瑛懊恼地想,她与庞氏的这场戏脱了缰。 “母亲。” 她陡然出声,赶在庞氏酝酿出更悲切的情绪前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并扬高了声量道:“都是儿媳不好,与夫君无关,夫君私下里也几次三番地想与儿媳圆房,是儿媳不争气。儿媳愧对薛家的列祖列宗,若是再惹得母亲与夫君生了龃龉,儿媳还不如自请下堂。” 瑛瑛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并把话说的这样严重,是为了不让再薛怀受庞氏的指责。 可“下堂”一语纯属是她情到浓时的自由发挥,她心里可一点也不愿意和离。 话一出口,瑛瑛再也没有了反悔的余地,她生怕薛怀会把下堂一话当真,索性低声怮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 庞氏目瞪口呆地瞧着突然晕了过去的瑛瑛,蹙着柳眉将房嬷嬷和朱嬷嬷唤了进来,忙吩咐她们去请太医来。 她心里却在责怪瑛瑛戏演得太过了一些。 晕过去了还怎么劝怀哥儿带她去江南? 这傻孩子,当真是枉费她的一番筹谋。 庞氏无语凝噎,也没了再责骂薛怀的心思。 倒是薛怀,眼睁睁地瞧着瑛瑛为了维护他而怮哭到晕厥过去,只觉得瑛瑛倒在地上的清弱身形如惊雷般震颤而起,在他心间泛起波涛骇浪。 她本就有副弱柳扶风、瘦弱无依的身子,哭成此番模样,不知会不会就此伤了身子。 薛怀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装晕的瑛瑛,从外间游移到罗汉榻里,直到嬷嬷们放下了层层叠叠的珠帘,遮住了薛怀的视线。 “若是担心,就过去瞧瞧。”庞氏一边饮茶,一边瞥了眼薛怀,将他明眸里的担忧纳进眼底,便如此说道。 本以为她这个对情爱一窍不通的儿子定然不会这般痛快地承认自己的担心。 谁曾想薛怀却立时从地上起了身,一径往内寝里走去。 庞氏嘴角一勾,终是露出了两分情真意切的笑意。 知子莫若母。 这情爱的滋味,哪里是区区一个“君子”就能抵御的?管他是谪仙下凡还是君子在世,遇上心爱的女子后都由不得自己。 * 瑛瑛足足“晕”了一个时辰,期间太医赶来承恩侯府为她看诊,小桃等丫鬟更是给她灌了碗苦药,瑛瑛险些就被苦的露了馅。 迷迷蒙蒙间,她能察觉到榻边坐着个人。 不必睁开眼睛去瞧,就能闻到那人身上独有的墨竹香味,丝丝入怀,莫名地会让人想起成片成片的苍翠锦竹。 她想,薛怀上辈子应该是只竹子精。 脾性像竹,身上也萦绕着淡淡竹香。 装晕也是门学问。 其间瑛瑛还经历了内急、口渴、肚饿的窘境,甚至于散乱的发丝都纷乱地黏在了她右侧的脸颊上。 细细密密的痒意折磨的瑛瑛苦不堪言。 可身侧端坐着的那人自始至终却连屁股都不曾挪动一下,彷如一块百炼成钢的巨石,忍心耐心好到了极点。 薛怀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做什么? 如今已到晚膳时分,他也该去松柏院用晚膳了才是。 瑛瑛不知晓此刻薛怀心间泛起了多少圈惘然又热切的涟漪。 从前他以为只有治水为民的古籍古册才能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也只有将光阴耗费在这些书籍上方能无愧于他的本心。 可坐在瑛瑛榻边的这一个时辰里,薛怀并不觉得无聊困乏,反而是盯她盯得入了神。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般专注地打量自己的妻。 瑛瑛的睡眼如绽放在河池里的素净白莲一般,晶莹剔透中又漾着几分娇艳的粉韵,巴掌大的小脸总是与他记忆里的雪兔儿重叠在一起。 他其实极为喜欢那只雪兔儿,只是已逝的祖父说君子不可玩物丧志,他才忍痛将兔儿送给了五妹妹。 五妹妹粗心大意,养了十日便让雪兔儿害病而亡。 自那以后,薛怀便再也不在人前袒露自己的喜好。 前来给瑛瑛诊脉的太医嘱咐奴仆们要为瑛瑛通风散气,罗汉榻旁的支摘窗便开了个笔挺,凉风吹进屋内,拂起瑛瑛鬓边的碎发。 碎发蹁跹飞舞,最后落到了瑛瑛的鼻尖。 瑛瑛也是忍到了极致,正欲睁开眼装作敢醒来的模样与薛怀说话时。 几根薄凉的玉指却覆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柔柔地替她捋平了作乱的碎发。 而后,瑛瑛便听得薛怀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响起: “带她去江南也不是难事,我多留意些,护住她的安危便不会出大乱子。” 等她 转眼间已临近薛怀赶赴江南办差的日子,圣旨下发至承恩侯府,薛敬川愁容满面地与庞氏商论了一番,只叹道:“赈灾一事险难重重,旁的庶吉士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咱们怀哥儿主动请缨,全然不把自己的安危当一回事。” 旁人都因这事而在私底下称赞薛怀无愧君子之名,称他耳清目明、立身于民,清折不弯,自有圣人出事之风。 可这些夸赞之语于薛敬川和庞氏而言不过是虚名而已。为父母者,最在乎的便是孩子的安危康健,哪里在乎他办下多少差事,许下多少功绩? “怀哥儿自小便与其余的孩童不一样。他有颗济民扶世的心,一心都扑在了江南水患一事上。咱们做父母的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明日可要笑着为他和瑛瑛践行才是。”庞氏内里担心不已,面上却做出一副豁达阔朗的模样来。 薛敬川自觉妻子的话言之有理,不得不收起了满腔的慈父心肠,朝庞氏笑道:“娘子说的是,好歹此番远赴江南,还有瑛瑛在旁照顾怀哥儿。”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若是瑛瑛没有跟去的话,怀哥儿兴许会屡次犯险、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安危。可一旦有人会因受他而牵连而涉足险境,怀哥儿便会谨而慎之,不再如此孤勇无畏。 庞氏三番四次地撮合瑛瑛与薛怀,除了一心期盼着孙子孙女以外,便也起了想在薛怀的心里系上一处俗世牵绊的念头。 她这个儿子的性情,说好听了是温良仁善、儒雅自持。说难听些不就是凉薄无情,心中只有大爱,并无小爱? “君子”二字既是赞词,也为怀哥儿覆上了一层冷冰冰的外衣。 至于瑛瑛能不能走入薛怀的心间,庞氏心里已有成算。 她笑盈盈地与薛敬川说:“说不准去时是两个人,回来就是三个人了呢。” 薛敬川闻言也抑不住心里的期盼,与庞氏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非但是薛敬川与庞氏担忧着薛怀的安危,连时常与薛怀怄气的薛老太太也将前头的龃龉抛之脑后,隔三差五地将薛怀唤到荣禧堂,嘘寒问暖一番。 长房长子远行,二房与三房自然也该慰问一番。祝氏孤高自傲,起先并不愿搭理瑛瑛这个心机叵测、出身浅薄的女子,后听闻薛怀远赴江南竟带上了她这个正妻后,才头一回将瑛瑛纳进了自己的眼底。 “没想到你这个嫂嫂倒有几分本事,得了你大伯母的喜爱不说,还能哄得怀哥儿带她一块儿去江南,只怕是不可小觑。你这两日多去松柏院与她说说话,也好结个善缘。”祝氏这般与女儿薛月映说道。 薛月映乃是二房唯一的嫡女,自小被祝氏捧在手心里疼宠,早养出了一副目无下尘、清高不已的性情。 “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说,大哥这次去江南可是险难重重,否则祖母怎么会不计前嫌地赏了那么多药材给大嫂。依女儿说,大嫂是走错路了,跟着去江南哪里有半分好处,倒不如在京城里待着侍奉婆母,还能得个贤惠孝顺的好名声呢。”薛月映手中穿针纳线的动作不停,嘴上如此说道。 祝氏听后却难得肃起了脸,正色般地对女儿说:“你还小,哪里知晓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贤惠孝顺的名声一文不值,若不得夫君的喜爱,没有法子随夫君去外头赴任,正妻的名声也不过都是虚名而已。” 她是由人及己,忆起了远在西北的薛二老爷和那诞下两个庶子的“贵妾”,心里已然裹满了酸涩和懊悔。 若是当年她能壮士断腕,舍得放弃京城的一切钻营与名声,随着薛二老爷去西北外放,如今一切会不会都变了样?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薛月映瞥了眼母亲,瞧见她眸中潋滟着的泪花与眼角数也数不清的细纹,知晓她是被触及了心事,便移开了话题,只说:“明日我就去松柏院与嫂嫂说话。母亲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女儿的婚事权由长房来牵线搭桥,女儿省得这个道理。” 祝氏这才收起心中的哀伤,转而笑着与薛月映论起京城未嫁的公子哥。 此时此刻的三房也在议论着薛怀与瑛瑛即将赶赴江南一事。 李氏柔情蜜意地替薛敬山揉肩捶背,笑着与他说:“这礼可会太简薄了一些?” 薛敬山生了张容长脸,比薛敬川瞧着要老成几分,他性子板正,于科举上没有半分建树,便料理起了承恩侯府族中的庶务。 薛老太太对这个老实不争的庶子十分满意,也不曾克扣过三房的吃穿用度,待李氏的态度也算和蔼亲切。 “咱们三房银钱不丰,不过靠着公中的份例勉强度日而已,大哥他们也不会在意这些银钱,你只需尽你的心意就好。”薛敬山如此说道。 李氏备给瑛瑛的送行之礼是一条狐皮大氅和一些她的秘方酱菜和酸梅蜜饯。 “夫君说的是。”李氏说完这话后,便再无他言。 * 薛老太太不满意瑛瑛这个孙媳,除了上月里的家宴里与瑛瑛说了两句话后,其余的日子根本不肯让瑛瑛来荣禧堂请安。 此番为了长孙的安危,她不得已放下了心中的嫌恶,不计前嫌地将瑛瑛唤来了荣禧堂。 瑛瑛本是在松柏院内收拾行李,得了薛老太太的传唤后,便仔细上了妆,换了身鲜亮讨喜的红色比甲衫裙,喜盈盈地赶赴荣禧堂。 不巧的是,薛老太太的幼女薛英嫣也在荣禧堂里陪薛老太太说话,她嫁去了英国公府后因与婆婆关系不睦的缘故,时常寻了里头跑回娘家。 薛英嫣与柔嘉公主情谊深笃,早先便在薛老太太跟前把瑛瑛贬到了尘埃里,如今也依旧瞧不上瑛瑛这个侄媳妇。 瑛瑛走进荣禧堂的正屋后,便察觉到了左侧递来的恶意目光,她仿若未觉,娉娉婷婷地向薛老太太行了礼后才装作惊讶地望向薛英嫣道:“姑母来了。” 薛英嫣不过抿唇一笑,倨傲的面容里隐现几分不耐。 薛老太太倒是不把女儿与瑛瑛的交锋放在心上,她也没有心思去为难磋磨瑛瑛,只问她:“昨日嬷嬷教你的法子你可都记住了?” 瑛瑛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却还要恭敬答道:“回祖母的话,瑛瑛都记住了,昨儿还给夫君按了按肩膀,他也是极受用的。” 这是假话。 昨日薛老太太传她来荣禧堂后,便让一个嬷嬷教她如何给男子按摩捶背,一应要领都教的事无巨细,生怕瑛瑛不能学以致用。 夜间安寝时,瑛瑛跃跃欲试,正想让薛怀领略一下她的“学习成果”之时,薛怀却倏地从软榻里弹了起来,避开了瑛瑛软弱无骨的柔荑,仓皇无措地逃去了外书房。 瑛瑛分明是按照嬷嬷教她的法子给薛怀按摩的,可薛怀的反应却如此之大,必然是这个嬷嬷教艺不精、误人子弟。 只是打狗还要看主人,瑛瑛不得不给薛老太太身边的嬷嬷一个面子,便用“薛怀极受用”这样的谎言囫囵了过去。 “嗯,你去了江南以后也不要偷懒,怀哥儿在外头办差辛苦,你可要照顾好他。”薛老太太蹙着眉道。 瑛瑛正想应话时,薛英嫣却笑着插了一嘴道:“小门小户的庶女,能有什么伺候人的本事?若是怀哥儿能娶了柔嘉公主进门,这样受苦受累又危机四伏的差事那里会轮到他的头上?” 这话也戳中了薛老太太心里的不忿之处,她才给了瑛瑛一个好脸,转瞬间又浓雾满面地说道:“谁说不是呢?” 瑛瑛立在堂屋中央,她敛下蒲扇般的睫羽正盯着地砖上的缠枝纹样出神,影影绰绰的烛火遮掩住她素白的容颜,将她一切的情绪都悄悄掩藏了起来。 一刻钟后,薛英嫣将瑛瑛从上至下地数落了一回后,才算是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瑛瑛也终于得以离开了荣禧堂这等不俗之地。 走回松柏院的路上,她一反常态地没有让小桃提灯往抄手游廊去开路,而是笑着说:“往内花园里绕一圈吧。” 嫁来承恩侯府后,她似乎从未有过闲情逸致地打量自己的“家”。 是了,比起徐家而言,眼前的承恩侯府更像是她的家,起码庞氏待她和善,薛怀时至今日也没有提及要与她和离一事。 仅仅如此,便能让瑛瑛心满意足。 清辉般的月色洒落人间,瑛瑛立定在妍丽的花圃丛中,明明瞧不清楚迷蒙夜色下的景色,她却笑着称赞了一句:“真美。” 小桃歪着头疑惑不解地朝黑蒙蒙的远处望去,只道:“夫人瞧的见?” 瑛瑛却是恍若未闻,一阵夜风拂来,卷起她鬓边散乱的发丝,也吹灭了她嘴角的笑意。 小桃听到了自家姑娘悠远又清淡的嗓音。 哑哑的,还带着一分哽咽。 “我只有一个家。” * 薛怀品阅完古籍之后,便赶回了正屋。 屋内虽然灯火通明,可内寝里却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薛怀走近在珠帘里侧,照常般往软榻上一躺,将昨日搁在桌案上的游记拿了起来。 只读了两页,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 思绪纷杂不堪,薛怀还是放下了游记,从软榻里起身,走到门口问侍立的丫鬟:“夫人去了何处?” 天色已晚,往常这个时候瑛瑛要么在内寝里做针线,要么就是安寝入睡,不曾有过空悬一屋的情况。 如此空荡荡的屋舍,让习惯了瑛瑛存在的薛怀极为不适应。 薛怀问话的丫鬟是自小便伺候在他身边的红袖,红袖性子木讷老实,当了这么多年却还只是个二等丫鬟。 “奴婢不知晓。”红袖素来只顾着自己炉火上的活计,从不过问松柏院旁的事务,更加不知晓瑛瑛去了何处。 和善惯了的薛怀心中不可自抑地滚起些烦躁之意,似是想责备眼前这个过分木讷的丫鬟,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红袖是失职,可他这个做人夫君的呢? 连他的妻去了何处都不知晓,岂不是更加失职? 他哪里有资格去数落红袖? “你先下去吧。”薛怀清润的面容上掠过些许懊恼,随后在倚靠在了廊柱之上,朝着一侧的角门望去。 夜风拂来,吹得他手脚冰冷无比。 约莫望了一刻钟之后,六角宫灯泛出的点点光亮才撞入薛怀的眸中,他通体的冰寒也在红色比甲衫裙的逶迤摇曳里淡去了大半。 等到瑛瑛走近他身前,欢喜又笑意盈盈地唤了他一句:“夫君”后。 薛怀的嘴角不住地往上扬起,他听见了这寂寂秋日里独独属于他自己的清晰无比的心跳声。 去江南 瑛瑛察觉到了薛怀异于寻常的温柔。 这些温柔与他平日里的儒雅随和不同,是潋滟在明眸中还要爬上眉梢的真挚神色,当他凝望过来时,瑛瑛不知为何心下竟漏了一拍。 她揣着好奇打量了薛怀,问他:“夫君是在廊道上等我吗?” 本是一句随口之言,她说出口后甚至不期盼着薛怀的回应。 谁曾想素来对这些亲昵之语万分木讷的薛怀却赧然般地答道:“嗯。” 清冽的嗓音微乎及微,却还是传入了瑛瑛的耳畔。 月色迷离,这对少年夫妻便在斜长的廊道上无言相望,旖旎如烟般朝着瑛瑛拂来,将她这颗哀切的心从泛着苦汁的河池里捞了出来。 “外头冷,夫君随我进去说话吧。”瑛瑛莞尔一笑,柳眉弯弯盈盈地露出鲜活的喜意来。 薛怀本是别扭着自己的心境,瞥见瑛瑛如此高兴的模样,索性也跟在她身后往内寝里走去。 夫妻二人仍是分地而居,薛怀也依旧如往常那般躺在软榻上安寝,可不知为何听到架子床那儿传来的“窸窣”换衣声之后,他便觉得格外口干舌燥。 莫不是晚膳里吃的过于咸了些?薛怀只得拿起桌案上摆着的凉茶,喝下一杯后才觉得好受了几分。 他睁着眼到天明时分才有了些许困意,空想了一整夜,却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中了什么邪。 为何会不习惯内寝里没有瑛瑛的身影?为何会对她意动,为何会应准她一同前去江南? 薛怀困顿其中,迟迟寻不到要领,便也只能长叹一声后不再深究。 * 与此同时的公主府内。 柔嘉公主闭门不出,遣人从花楼里挑了几个眉眼有几分像薛怀的清倌儿送来公主府,夜里铺设了宴席,让这些清倌儿陪她喝酒解闷。 伺候公主的姑姑们心里着急不已,却不敢在柔嘉公主情伤至深的时候触她逆鳞。 不得已,几个姑姑便只能向英平王递了信,让这位皇叔来规劝柔嘉公主。 英平王乃是先帝的遗腹子,陛下为了彰显皇室中人的兄友弟恭,对这个唯一的弟弟仁厚善待,赐下了超一品的爵位,更许他随意出入金銮殿的特权。 柔嘉公主与这位年纪相仿的皇叔关系匪浅,每每她心绪不佳的时候,便会赶去英平王府,朝着她的皇叔陪她下棋解闷。 只是近两年英平王娶了镇国公家的女儿为妻,成家立业之后与柔嘉公主也淡了往来。 若不是这段时日的柔嘉公主行事太过离经叛道,这些姑姑也不会出此下策——竟在如此寂冷的深夜使人去英平王府送信。 两刻钟后,身着裘狐皮大氅的英平王果真踩着浓重的夜色登了公主府的大门。 自有姑姑领他进内院,一推开公主的闺房,便瞧见了上首那位喝的烂醉的金枝玉叶,以及她身旁躺的四仰八叉的俊秀清倌们。 领着英平王进屋的姑姑瞧见此等景象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她侧目偷偷打量了英平王一番,却从这位冷面王爷的脸上瞧见了些许神伤。 这神伤太过外露,以至于在迷蒙的夜里都显得那般清晰可见。 “公主平日里也不是这般,王爷可不要生她的气才是。”姑姑不曾多想,只以为是英平王以长辈的身份牵挂着柔嘉公主。 “嗯。”英平王肃着脸点了点头,随后道:“你下去吧。” 姑姑不疑有他,行了礼后便退出了公主的闺房。 只见那位在京城里得了“恶鬼罗刹”名号的英平王步调缓慢地朝着柔嘉公主的方向走去,待人冷漠无比的他踢开了那些人事不省的清倌儿,只轻柔地抱起了地上的华服女子。 他英武高大的身躯与女子姣美如柳般的身形极为殊异,皇叔与皇侄女之间的亲密触碰本也该点到为止。 可对于李承礼来说,往后此生他不会再有机会这般肆无忌惮地与他心爱的女子独处一室。 他格外贪恋此息与柔嘉紧贴着的时刻。 三两步的距离便已走到了床榻之前,层层叠叠的床帐如覆在李承礼心上的枷锁一般,催着他将柔嘉放到了软被之上。 他坐在床榻边沿,神色专注地打量了柔嘉一番,而后便不可自抑地露出了两分笑影。 “傻柔嘉,那薛怀当真就这般好吗?” 话出口的刹那,他浑身上下的血骨都在以“酸涩嫉恨”的名义疯狂叫嚣着。 他当然嫉妒薛怀, 这人不仅得了柔嘉的欢心,还惹得柔嘉如此伤心落泪。 他怎么敢? * 天刚蒙蒙亮时。 庞氏连夜嘱咐好厨娘,要她们做上一桌丰盛的早膳,就当是为瑛瑛与薛怀践行。 瑛瑛只用了半碗百合粥便欲退到一旁服侍庞氏用膳。 庞氏还没有发话,薛怀却极罕见地破了自己“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搁下手里的筷箸道:“母亲不在意这点虚礼,你快坐下用膳吧。” 他是脱口而出,也是真的不愿让瑛瑛劳累。 昨儿瑛瑛收拾行李收拾到了后半夜,她虽特地放轻了动作,可薛怀却神智清明得没有半分困意。 他只得起身劝瑛瑛不必这般劳心劳神、事事妥帖,此去江南应有半年的功夫耗在来回的路途之上,若是缺衣少食,自可在沿路买下。 瑛瑛却顶着那双水灵灵的透亮杏眸,含笑着与薛怀说:“我怕夫君用不惯外头买来的衣衫鞋袜。” 薛怀这才定睛往地上的箱笼里瞧去,六个箱笼里有五个都是他的贴身衣物与书籍书册,瑛瑛自己的私物只占了一只箱笼。 “撤掉三只,多放些你的衣衫首饰。”薛怀眉宇间滞涩不已,显然是不愿意让瑛瑛委屈了自己。 瑛瑛却笑道:“妾身自去江南只是为了照顾夫君而已,带这么多衣衫首饰做什么?倒是夫君您身负官差而赶赴江南,俗话说得好,‘先敬罗衫后敬人’,您若是穿戴的不体面,只怕差事不好办呢。” 一席话说的薛怀哑口无言。 圣人书上时常提及女子要端庄贤惠,万事以夫君为先。可眼前天壤之别的箱笼之分,却好似一记狠辣的掌风向薛怀拂去,烧的他脸颊滚烫无比。 寅时一刻。 薛怀还是支使着诗书和五经撤下了三只箱笼。 思绪缓缓笼回,薛怀瞥了一眼身侧笑意盈盈的瑛瑛,不知为何竟是觉得心口憋闷不已,当下便道:“母亲,您说是吗?” 庞氏撞上自家儿子嗔怪般的目光,慌忙上前把瑛瑛按回了团凳之中,并道:“好孩子,快坐下用膳吧,不然怀哥儿要把我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了。” 话落,祝氏与李氏也忍不住笑道:“娶了妻的人就是不一样,我们怀哥儿也会心疼媳妇儿了。” 长辈的促狭调笑声臊得薛怀只一心顾着闷头吃饭,连瑛瑛也红了双靥,莫名地比平常多吃了半碗素粥。 早膳用罢,庞氏与祝氏等人便将薛怀与瑛瑛送出了前院,薛老太太因不忍与长孙的分别之苦,便推辞着不肯出来送行。 庞氏面上镇定地交代着薛怀与瑛瑛,嘱咐他们万事小心,凡事都要先顾着自己的安危。 薛怀临行前也罕见地望向了自己的爹爹,正巧把薛敬川眸中一闪而过的泪花收进眼底。 他一怔,头一次以这般清晰直接的方式瞧清楚了重如泰山的父爱。 薛怀朝着薛敬川躬身行礼,只道:“父亲万万保重自身。” 话语点到即止,遮掩住了薛怀对父亲的一腔爱意。 薛敬川红了眼眶,一连说了好几声“好”字后便目送着薛怀与瑛瑛先后上了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绕去了西街后才没了踪影,这时薛敬川也终于肯依依不舍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在庞氏的刻意讨好下走回了承恩侯府。 * 车厢内。 瑛瑛偷偷瞥了薛怀几眼,便见他清润的眸子正愣愣地盯着拢起的车帘瞧,薄唇微微抿起,如冠玉般的脸庞里漾着若有若无的伤心。 她这时才明白,无论是君子还是俗世凡人,离家远行后都免不了伤心难过一场。 她的夫君不是九天宫阙上的谪仙,而是活生生的拥有喜怒哀乐的人。 假以时日,他定然会被自己的真心所打动。 与她生儿育女,相厮相守。 思及此,瑛瑛不由得忆起早膳时薛怀为她说话一事,他虽说话时面貌冷峻无比,可望向瑛瑛的视线里却藏着掩也掩不住的担忧。 瑛瑛非常高兴。 此刻的她愈发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这一句话。 瞧,薛怀对她的态度不就越来越好了吗? 只要她再努力一些…… 瑛瑛喜上眉梢,丝毫没有听见小桃的说话之声,更没有精力去防备马车途径石块的颠簸之感。 她抵不住这等震颤之感,单薄的身子便往薛怀的方向倒去,若是倒的不巧只怕人要摔到车板之上。 除了车板之外,便只有薛怀的怀里可供她缓冲一二。 瑛瑛没的选择,只能往薛怀的怀里扑了过去。 巧的是。 薛怀在察觉到瑛瑛的身子往一侧倾倒的时候,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张开了手臂,牢牢地抱住了扑面而来的瑛瑛。 颠簸骤停。 丫鬟们也惊魂未定,朝着主子们的方向看去时,却瞧见了身形依旧笔挺的薛怀,以及安安稳稳地坐在他怀里的瑛瑛。 薛怀的双腿之上是纤细婀娜的女子,双手箍着的也是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 两人严丝合缝地相拥在逼仄狭小的车厢里,姿态尽显亲密。 第 20 章 雷声 第20章 瑛瑛与薛怀陷入这等暧昧的境地之后,车厢内的丫鬟们俱都偷偷掩唇一笑,半晌之内无人敢出声叨扰这对相拥着的神仙壁人。 薛怀尽显骨子里的木讷之意,清润轩逸、儒雅端和皆不见所踪,倒是一抹赧然的嫣红从他的心口攀至额前鬓角之处,途径他挺朗的脖颈间时沁出了最惹眼的薄粉之色。 瑛瑛却是被扑面而来的墨竹香味迷得怔惘不已。这不浓不淡的清香之味如薛怀这号人物一样,遥遥瞧着是风姿绰约的君子之态,凑近了一品还能觉出几分竹笙叶净的高雅在。 她从前倒是不知晓自己还是个会为“味”所迷的人,只是此刻这沁人心扉的淡香萦绕在她心间,瑛瑛竟是生出了一股不想从薛怀身上起来的念头。 成亲近两个月,今日在车厢内“阴差阳错”的相拥,便是她与薛怀最亲密的时刻。 瑛瑛装傻般地不肯起身,薛怀则被莫大的羞赧之意团团包裹,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自己双膝上的瑛瑛。 丫鬟婆子们也在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作哑,直到马车途径京郊一带的关口时停了下来,薛怀才后知后觉地烧红了耳廓。 意识回笼之后,他再也不能忽视怀里温香软玉的存在,尤其是从他端坐着的地方正巧能瞧见瑛瑛胸前的烟粉色襦裙。 大片大片的雪肤如一道惊雷般炸开在薛怀的脑海,驱赶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身的血肉都不可自抑地往一处奔腾而去。 薛怀趁着自己尚未失态到冒犯了瑛瑛,便索性使了力将她抱到自己身侧的软垫之上,并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问:“可要添件衣裳?” 自始至终,薛怀都不敢抬起眸光与瑛瑛四目相对。 瑛瑛坐回软垫之后,心里只觉得万般可惜。忆起方才扑进薛怀怀抱里温热暖融的触感,霎时只觉得意犹未尽。 甚至于有那么一刻,瑛瑛不想再惦记着什么自尊与自爱,只想死皮赖脸地与自己夫君亲近起来。 一个短暂的拥抱哪里能让她彻底地走进薛怀的心间?最好是耳鬓厮磨、日日交欢,以至于磨得薛怀想不起来柔嘉公主是何许人物才好。 “妾身不冷。”瑛瑛恹恹地答道。 薛怀瞥她一眼,却又不敢凝望她太久,既怕她发现自己紊乱无比的心跳,又怕她发现了不了。 自这一日之后,薛怀便遇上了个无人能解的疑难之题,他翻阅了手边的古籍与诗书,甚至于开始回想夫子与恩师在往昔传道受业时教他的解题之思。 可他就仿佛走入了死胡同一般,既寻不到解开这难题的半点蛛丝马迹,回过身后又发现自己已堕入题海,无法抽身。 如此汹涌又难以言喻,是薛怀过去二十年里不曾领略过的情绪。 * 马车行进了十日的功夫,瑛瑛便因水土不服而病了一场,她心里万般愧怍,只担心因为她的缘故而耽误了薛怀的公差。 只是薛怀不曾着恼,反而还停在了陵南一带,为瑛瑛请医问药 ,没有半分不耐。 瑛瑛仔细修养了几日,身子骨好转了不少。 薛怀见状便吩咐奴仆们明日继续上路。 夜里在驿站驻足安寝时,她与薛怀仍旧分地而居,她睡在架子床上,薛怀则睡在软榻之上。 泾渭分明的两处被衾,彰显着薛怀的洁身自好,也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瑛瑛——她的夫君不愿意与她有肌肤之亲,他心里还住着别的女子。 瑛瑛时而气馁,时而又为自己鼓舞打气。起码如今的薛怀愿意带着她一同前往江南,平日里的谦和问好里也能透出几分关怀之意来。 只要她肯怀着一片真心陪伴在薛怀左右,就不怕打动不了他。 瑛瑛便殷勤地照顾着薛怀的一日三餐,只是薛怀总是待她太过客气与疏离,不许她借了驿站的厨灶间为他煮食不说,更不肯让瑛瑛服侍他穿衣洗漱。 薛怀只有在这等时候,才会肃起那张俊朗的脸庞,一板一眼地对瑛瑛说:“这些活计不该由你来做。” 瑛瑛每每听得此话,心口也会袭上一抹失落。 她知晓薛怀对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他心悦的是金枝玉叶般的柔嘉公主,与她有云泥之别。 可他这般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她难过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妾身知晓了。”瑛瑛敛下雾蒙蒙的杏眸,将手里的铜盆搁在了木桌之上,便坐回了床榻边开始冥思苦想着该如何搏得薛怀的欢心。 太殷勤了不好,太冷淡的话便是“自掘坟墓”,她还是要想法子要让薛怀另眼相待才是。 以美色?以才情? 瑛瑛叹息了一阵,迟迟拿不定主意。 倒是坐在炕凳上的薛怀隐隐约约间听见了瑛瑛的叹息之声,乖巧惯了的雪兔儿从不肯出声叨扰了他,便是连叹息时都要捏紧了嗓子。 薛怀坐姿如苍直挺竹,手里虽捧着一本治水的古籍,可心思却蹁跹着飘到了远处的瑛瑛身上。 狭小的驿站客房内,木桌上只摆着两盏摇曳又昏黄的烛火,本是供薛怀读书习字所用,可他却无心看书,只借着那朦胧的光晕瞧瞧打量着自己的妻。 此刻的瑛瑛娴静无比地坐在床榻边沿,钗环已卸,如瀑般的青丝正随意地挽于她胸前一侧,垂垂窕窕得像极了溪畔傍水而生的嫩柳。 素白宽大的寝衣遮不住她婀娜玲珑的身段,可瑛瑛却无所察觉,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薛怀知晓她是在闷闷不乐,因他方才婉言拒绝了她要服侍他洗漱的行径。 为妻者服侍自己的夫君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偏偏薛怀是执拗到认死理的人,这些贴身的活计他从不肯假手于人。 他连麻烦丫鬟们都不愿意,又何况是瑛瑛? 明明在前两日路经陵南时她还因水土不服而接连呕吐了三日,才刚好些,就要忙碌着为薛怀洗手做羹汤。 被薛怀严词拒绝了之后,瑛瑛又起了要服侍他洗漱净身的念头,半点不把自己的身 子当一回事。 薛怀弃了往日里的温和与儒雅,强逼着瑛瑛按时服药与安歇,无论她如何地委屈与相求,都不肯松口答应她。 他自己有手有脚,并不需要瑛瑛来服侍他。 半晌后,雕窗外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吓得瑛瑛从床榻上弹了起来,本就素净的脸庞愈发惨白无比。 门外的小桃也听见了这等声响,便隔着屋门问了一句:“夫人,您还好吧?” 瑛瑛最怕打雷。 是因她姨娘病重而死时的那个深夜里电闪雷鸣,轰隆般的雷声带走了她姨娘最后一丝气息。 自此以后,她便不敢独自一人面对这怆然的惊雷。 “我没事。”瑛瑛强撑着答话,出口的话音却颤抖无比。 惧意到了顶,她再顾不上去猜测薛怀的心思,只脱了鞋袜躺进了床榻里侧,将自己的头埋进了冰冷的被窝里,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成婚后的两个月里,京城的天色风清云朗,这样电闪雷鸣的日子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如此风平浪静的日子让瑛瑛忘却了失去姨娘的苦痛,让她忘记了自己旧日里在徐府内挣扎求生的悲苦模样。 雷声轰鸣而起,将瑛瑛压在心底的惧意统统勾了出来。 震颤般的声响激起她眸中的泪花,也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完完整整地铺开在她眼前——若她被薛怀休弃,往后的日子便会时常与这梦魇般的雷声相伴。 可薛怀心爱着柔嘉公主,又是这般心性坚韧之人,要想走进他心间,谈何容易? 瑛瑛气馁又伤心,泪珠如断线的风筝般往下滚落,就在她呜咽着泄出了一声哭啼时,蒙住她脑袋的棉被被人从外头揭了开来。 而后是那一阵熟悉的墨竹香味。 瑛瑛睁着朦胧的泪眼朝床沿外侧望去,恰好能借着微弱的烛光瞧见薛怀持着担忧的明眸。 她心里有片刻的不自在,泫在睫羽间的泪珠却还是不争气地往下落。 薛怀难以描述自己的心绪,明明是他目睹着瑛瑛落泪,可那泛着冷意的泪珠却仿佛砸进了他的心底一般。 苦涩的、憋闷的、令人怜惜的泪珠,她越哭,薛怀的心里就愈发难受。 “怎么哭了?”他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柔声问她。 瑛瑛伤心归伤心,却还把自尊自爱放在心上。她不想让薛怀看清她的软弱,便只含糊其辞道:“回…回夫君的话,是外面的雷声太响了。” 这样矫情又造作的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假不已,又怎么能哄骗得了心智清明的薛怀? 可令她意外的是,薛怀不仅相信了她的话,还起身走到雕窗旁用木条把窗棂堵了个严严实实。 “雷声是太响了一些,你害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你身子刚好转一些,这么哭仔细又伤了身子。”薛怀紧锁的眉宇里尽显担忧。 瑛瑛伸出皓腕抹了泪,勉强朝薛怀挤出了个笑意,只道:“妾身知晓了,劳烦夫君为妾身操心。 ” 一阵轰雷在天边炸开了骇人的白光,含着笑的瑛瑛立时抖了抖身子,嘴角的笑意化成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外头雷鸣不息,薛怀依旧坐在床榻边沿,将瑛瑛红肿的杏眸纳进眼底,而后便鬼使神差地开口道:“今夜我也睡在这榻上。?[(” 他本意不过是想陪着瑛瑛入睡,待她沉沉睡去后再去软榻上凑合一夜。 可瑛瑛落下的泪太过汹涌,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滴在薛怀的心池,泛出搅弄池水般的涟漪,让他不知所云般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瑛瑛听后也十分惊讶,身子却已主动地往里挪动了一寸,恰好留下了一个能让薛怀躺下的空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没有反悔的道理。 于是,薛怀就这样和衣躺在了瑛瑛的身旁。 成婚至今,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同床共榻。 两人都是第一回与旁人躺在一张床榻上,心内都冒出了一模一样的拘谨与紧张。 尤其是薛怀,明明是萧瑟寂冷的秋夜,他额角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瑛瑛倒还好些,因身侧陡然多了一个人的缘故,屋外的雷声也不再似刚才那般可怖。 且薛怀今夜愿意与她同床共寝,着实是出乎了她的意料,既已躺在了一张榻上,耳鬓厮磨、翻云覆雨的日子还会远吗? 只要她与薛怀有了夫妻之实,顺利地诞下长房的血脉,她还有何惧? 思及此,瑛瑛便抹去了眼角的泪珠,心头卷起些难以言表的喜意。 薛怀留意到了瑛瑛抹泪的动作,只以为她仍是伤心难当,当下便出言打破了彼此之间的沉默。 “你可曾读过《桃矢经》?” 他并不擅于安慰别人,可又真切地因瑛瑛的哀伤而郁结于心,百般思索之后,他便打算用古义典故来开解瑛瑛。 只是…… 瑛瑛识得的字实在有限。 “不曾。”瑛瑛懊恼无比,出口的话语更是声若蚊蝇。她就知晓,像薛怀这样的儒雅之士,心悦的必然也是诗情横溢的才女。 不像她,即便与薛怀同处一榻,却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薛怀察觉到了瑛瑛的失落。 他斟酌着用词,便道:“没读过也不要紧,我讲给你听。” 瑛瑛侧身望向薛怀,觑见他如冠如玉的脸庞之后却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她总是觉得今夜的薛怀格外的温柔,这样如沐春风的柔意,仿佛三两句就能消弭她心里的委屈与伤心。 瑛瑛心间泛酸,隐约间生出了几分对柔嘉公主的羡慕之意。 薛怀却无所察觉,只听他声如冽泉:“这《桃矢经》说的就是个去九华山求医问道的小道人,他长途跋涉地走到了九华山山脚下,却因为害怕一道惊雷而得道成仙的故事。” 瑛瑛本以做好了要听“世俗大义、经理纲常”的准备,她有心想与薛怀愈发亲密一番,便摩拳擦掌地要“卖弄 ”一番自己仅有的学识。 谁曾想,薛怀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般没头没尾的话语。 这下瑛瑛也犯了难,疑惑不已地问:“您说完了?” 薛怀点头,并无半分调笑之意。 这下瑛瑛愈发捉不住头脑,愣了半晌后才道:“夫君是想让我也去九华山求仙问道吗?” “不是。”薛怀躺的笔笔直直,目光周正地落在身前,并不肯往瑛瑛的方向偏移半分。 躺的久些,他大半的身子已然僵硬无比。 “我是想告诉你,神仙也有害怕的东西。所以你怕雷声,也是人之常情。” 《桃矢经》的确存在。 只是里头的故事被薛怀胡编乱造了一通。 他从前似乎不是个如此细心的人,可方才在寂寂的夜色里与瑛瑛四目相望,他却这般清晰地瞧见了她眸中的羞愧与懊恼。 她在为自己害怕雷声而感到羞愧。 薛怀不知她为何会羞愧,却不愿意看她落泪,所以才会编造出这样无厘头的故事来。 这么煞费苦心的行径,似乎不该出现在他薛怀的身上。 他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身侧的女子能如此轻易地影响着他的喜怒哀乐。 薛怀循着本心朝瑛瑛望去,却见瑛瑛已撑起手臂支起了自己的上半身。 在他偏头朝她望来的一瞬,瑛瑛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竟朝薛怀欺身而去。 借着清辉般的月色,她准确无误地吻上了薛怀的薄唇。!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一更 瑛瑛吻上薛怀的那一刻,才息止下去的雷声骤如毕剥而起的炮仗一般炸开在乌黑迷蒙的天际。 她的胆气只持续了一瞬。 待唇上的微凉触感传遍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之后,瑛瑛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行径有多么的离经叛道。 她慌忙撤离了薛怀泛着冷意的薄唇,让这个突兀的吻只停留在蜻蜓点水的浅淡层面。 即便如此,瑛瑛与薛怀也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一个懊恼着自己大胆放浪的行为,一个则全身心与自己缭乱的心口做斗争。 吻都吻了。 瑛瑛懊恼了一阵后却又忍不住翘起了自己的嘴角,或许她也是个聪明狡黠的猎人,方才不过是察觉到了薛怀异于往日的温柔,便大着胆子与他有了进一步的肌肤之亲。 薛怀只是怔惘着沉默不语,没有责骂、没有嫌恶,端坐着的笔挺身子里透出几分生硬的僵持来。 可惜的是,架子床旁并没有摆上烛盏。 瑛瑛无法看清薛怀脸上的神情,不知晓这个吻带给他的余韵是喜还是悲。 亢长的沉默之后。 瑛瑛率先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身子,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闭着眼佯装入眠。 她是害怕薛怀会挑明了他心有所属一事,或是将他早已草拟好的“约法三章”拿出来劝退瑛瑛。 无论是哪一种行径,瑛瑛都不想去面对。 所以,她只能用装睡这样的方式来逃避。 瑛瑛侧身朝里而眠,只留给薛怀一个清瘦孑然的背影。 薛怀睁眼坐至天明时分,心内时而雀跃、时而迷惘,若是迷惘占了上风,便会沁出一阵惘然般的甜蜜来。 初明的晨曦钻入狭小的客房,雕窗下方飘来些贩夫走卒的叫卖之声,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息扑入了薛怀的耳畔。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仿佛是接受了自己成婚以来所有的异样与悸动。 以及昨夜突如其来的那个吻。 夫子的教义诲言与此刻他历经的小情小爱全然不同,素来博闻强识的他在情爱一事上却只是初出茅庐的稚童。 薛怀不知晓自己对瑛瑛的在意是否就是话本子上所说的“心悦心爱”。 他唯一能确信的,就是他一点都不抗拒昨夜的那个吻。 甚至于,起了比风中旛铃还要再摇曳多情的意动。 * 一吻过后。 瑛瑛三两日都不敢与薛怀放肆说话,甚至于在马车里泛起了晕车之症时也强撑着忍了过去。 倒是薛怀不忘时刻关注着瑛瑛的情状,一见她脸色窘白,便出言让马夫停下休整半个时辰。 如此拖拖拉拉地赶路,大半个月过去后才知行了一小半的路途。 瑛瑛深觉歉疚,便与薛怀说:“夫君不必这般顾忌妾身,妾身能忍下这些不适。” 薛怀却露出了几分执拗:“无妨。” 朝廷并不是只派了他一人去江南调查赈灾银两不翼而飞一事,从前他孑然一身时尚且愿意不顾安危地赶路当差,可如今他带着弱柳扶风的瑛瑛,又怎么愿意让她强忍着身子的不适而继续赶路。 薛怀思绪蹁跹而起,竟情不自禁地想起早些年庞氏劝他娶妻时的说辞。 “男人有了正妻和孩儿以后,肩上的责任就重了,也不会再一头钻进你那儿公差里。” 因见薛怀不言不语。 恼急的庞氏捎带出了洛阳的土话道:“等你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一日,你就知晓这些劳什子的公差都是狗屁。” 那时的薛怀不以为然,甚至还对庞氏粗鄙的话语生出了几分不虞。 他明明心存大志,一身清明之心皆付诸于为民请命一事之上,却被母亲说的一文不值。 可此时此刻的他瞧着瑛瑛惨白无比却还要强撑着无恙的脸蛋,心中头一次生出了些劝退之意。 “妾身只怕会耽误了夫君的差事。”瑛瑛知晓薛怀对差事的热切与执拗,也是当真害怕自己会妨碍薛怀办差。 薛怀见她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便又说了句:“当真无妨。” 小桃与芳华、芳韵等几个丫鬟在一侧静静聆听,许是旁观者清的缘故,这几个丫鬟都觉得薛怀对瑛瑛的态度亲昵温柔了不少。 尤其是小桃。 她最明白瑛瑛有多盼望着能走进薛怀的心间,瞧见薛怀明显松动了不少的态度后,心下很是为瑛瑛高兴。 只是薛怀素来是副和善又温润的性子,小桃疑心是自己多思多想的缘故,便隐忍不发,并未出言提点瑛瑛。 直到半月后的一日。 瑛瑛恰好来了小月子,许是这一个多月太颠簸劳累的缘故,这一回的小月子疼的她连腰都直不起来。 时值隆冬,她却疼得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小桃率先瞧出了瑛瑛的异样,却在瑛瑛的眼神示意下不敢向薛怀提起此事。 瑛瑛不想再因自己的身子状况而耽误了行程,哪怕小腹部坠坠的疼痛愈演愈烈,她却仍是要在薛怀跟前装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来。 若是薛怀不甚在意瑛瑛,只怕就被她强装出来的无恙哄骗了过去,只可惜这一路上薛怀没有错过瑛瑛任何的一颦一笑。 她冷汗直流的额角,打着颤儿的嘴角都暴露了她正在强忍着苦痛一事。 小桃眼睁睁地瞧着那位清淡自持的世子爷乱了方寸,先欺身上前去探瑛瑛的额头,并未察觉到异样后才喊停了马车。 他甚至没有吩咐丫鬟和婆子们下车去请大夫,而是拦腰横抱起了瑛瑛,自个儿便钻进了沿途的医馆之中。 瑛瑛又是痛又是羞,并不知晓薛怀为何要这般小题大做,她方才分明已轻声告诉了他她来小月子一事,可薛怀还是如此执拗地将她抱来了医馆。 此时她们正处在燕州附近的边陲小镇上,医馆里的大夫瞧着也只有半吊桶的本事。 那大夫不过扫了瑛瑛一眼,随 意搭了一把脉,便道:“这位姑娘应是来月事了吧?泡些红糖喝喝就好。” 既不压低了声音说话,也不顾忌瑛瑛的面子。 ?妙玉子提醒您《瑛瑛入怀》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瑛瑛顿时窘迫无比,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是,她悄悄瞥了眼身侧光风霁月的薛怀,心中愈发懊恼无比。 薛怀听后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半点提及女子月事的恼意,只柔声对小桃说:“去给夫人煮碗红糖吧。” 他们此行虽没有备下红糖,可带出来的银两却是丰厚无比,薛怀拿出了一锭银子,那大夫便恨不得把自己药库里的所有红糖都拿出来。 瑛瑛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之后,又在医馆的软榻上打了个盹,脸色好转了一些后,薛怀才肯继续赶路。 在瑛瑛午睡的这半个多时辰里,薛怀便坐在小杌子上安静地守着她,连小桃和芳华等人也插不进去手。 小桃暗地里多瞧了薛怀两眼。 逼仄的医馆内陈设皆是半旧不新的模样,坐于粗陋杌子上的薛怀却没有半分嫌弃的意思,安然端坐、姿态娴雅。 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便有几分旁人难以企及的高雅在。 她还莫名地觉得这位清冷的仿佛天上仙一般的世子爷莫名地多了两分烟火之气。 且并非只有小桃起了这样的心思,芳华和芳韵也是心细如发之人,她们一日到晚寸步不离地伺候在薛怀和瑛瑛身旁,最为明白这两人之间相处时的不同。 一日,正逢马车停在驿站整休的时候,芳华便与芳韵偷嚼起了舌根,说的就是薛怀对瑛瑛的“温柔”。 “咱们世子爷待夫人倒是十分妥帖细致,和在京城的时候全然不同。”芳华如此说道。 芳韵也点头如捣蒜,顺着她的话说道:“你也瞧出来了?昨日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世子爷在用午膳的时候主动给夫人夹菜了。” 两人正躲在驿站一楼的角落里说悄悄话,不曾想小桃竟从两人身后探出了脑袋,可把两人吓了一大跳。 “你们也这样觉得?”小桃欣喜不已,立时出声追问芳华和芳韵道。 芳华被她唬得神魂皆移了位,只见她捂着胸口不断地大喘气道:“我的姑奶奶啊,你可知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小桃笑着挠了挠头,朝芳华与芳韵道了歉后便道:“你们也觉得世子爷待夫人温柔了不少?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觉得的。” 小桃是自小伺候瑛瑛的忠仆,在瑛瑛心中的地位更是超然越于众人,芳华与芳韵便也存了几分要与她交好的心思,当下便说道:“你可不知晓世子爷从前的事,当初表小姐还在府上的时候,不管她怎么对世子爷暗送秋波、痴缠讨好,咱们世子爷却只把她当做嫡亲妹妹一般,说是君子有礼,其实就是冷漠和疏离,哪里像如今对我们夫人一样和善温柔?” 小桃听罢喜得连连拍手,当日夜里便趁着薛怀不在客房的时候,溜进屋里和瑛瑛提起了此事。 瑛瑛于情爱一事上也不是多么灵通聪慧的人,她虽察 觉到了一点薛怀对她态度的变化,却也没有往情爱一事上考虑过。 如今听得小桃欢欣雀跃的一番话,连她自个儿都有些不敢置信。 “你的意思是,夫君喜欢上了我?”瑛瑛哪里敢往这一头深想,单单是柔嘉公主这四个大字,便足以隔断她的所有情意与惘念。 小桃瞧出了瑛瑛脸上的不敢置信,便为她加油打气道:“夫人可别气馁,即便世子爷今日还没有对夫人动情,明日和后日可就说不准了。依奴婢说,世子爷如今待您事事妥帖,显然是把您放在了心上,您也得抓把劲才是。” 小桃的话刚说完,洗漱完毕的薛怀便走进了客房,他如瀑般的鸦发半湿未干,正松松垮垮地垂在身前,几绺墨发钻入半敞的衣襟之中。 如此旖旎的景象,自然不该有闲人陪侍在侧。 小桃连眼风都不敢往薛怀身上递,朝他行了礼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客房。 倒是瑛瑛因小桃的一番话心绪难平,眼睁睁地瞧着薛怀向她走来,却没有似往常一般挪开自己的目光,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薛怀的衣襟。 衣襟半敞,露出一点点惹人遐思的体魄来。 薛怀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了瑛瑛的目光,低头瞧见了自己凌乱不整的衣襟,霎时便赧然地理好了衣襟,走到瑛瑛身前,问她:“还难受吗?” 马车过于颠簸,瑛瑛又是第一次出远门,不论吃下多少安胃的蜜饯和丸药,都抵不住脑袋里的那股晕眩之意。 她又强忍着不肯耽误行程,忍到最后便吐了一回,可让薛怀好生担忧了一番,甚至还起了要弃马车走水路的念头。 只是此处离江南只有半个月的路途,走水路反而要再慢上半个多月,他只怕瑛瑛的身子会受不住。 两人凑近了说话时,瑛瑛才发觉薛怀凝着眸眼瞧人时瞳仁里总是漾着能溺死人一般的温柔。 不怪小桃会生出这样怪异的念头来,连她自己被薛怀这样温润含情的眸子盯久了,也不由地开始相信小桃的话语——薛怀已把她放在了心间。 因此,瑛瑛的胆气便壮大了不少,她先是谢过了薛怀的关心,而后便趁着他不曾去挑灯夜读的时候,伸出柔荑攥住了他的衣摆。 薛怀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衣摆处。 那双软若无骨的柔荑先是只肯攥着一方小小的衣角,见薛怀没有抗拒的意思,柔荑便顺藤而上,攀到了薛怀的劲腰处。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薛怀甚至能察觉到瑛瑛手心滚烫的温度。 劲腰处若有若无的束缚之感让薛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抬眸望向瑛瑛,恰与她透着意动的杏眸撞在一处。 客房内的旖旎之色在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爬至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薛怀长身玉立地站在瑛瑛身前,并没有呵斥瑛瑛放肆大胆的动作,而是用那双清明如溪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 凝望之中,他清冽的嗓音仿佛染着蛊惑人心的魔力:“瑛瑛。” 如情人间呢喃般的一句呓语,似在鼓舞着瑛瑛继续攻城略池,又仿佛是在纾解着满腔的热切。 瑛瑛红着脸环住了薛怀劲瘦的腰部,本是打算钻入他的怀里,尝试着去听一听他的心跳。 若是他当真对她起了意,此刻必然心弦幡动。 就在她往薛怀怀里走近一步的时候,客房外却响起了一股吵嚷之声。 寂静的客房里骤然响起这般尖利突兀的声响,便将薛怀与瑛瑛之间弥漫着的缱绻意味驱散了个干干净净。 几息间。 芳华与芳韵便叩响了客房的屋门,只听这两人火急火燎地说道:“世子爷,夫人。有人在外头闹事,还扣下了我们的马车。”! 第 22 章 二更 薛怀与瑛瑛穿戴齐整之后便走出了客房,在芳华与芳韵断断续续地讲述下知晓了楼下争端的始末。 他们如今正在燕州与江南的交界之处,至多七日便能赶到江南州府一带,因前两日瑛瑛呕吐不止,薛怀才停在了燕州的驿站休整一番。 薛怀为人不爱张扬,他身边的丫鬟和小厮们也是如此,出门在外更不会无故与人起了争执。 “那几个人穿着也是富家公子的模样,一进驿站就直冲冲地走到了奴婢们身前,二话不说便踹了诗书和五经一脚,说我们的马车挡了他们的道,耽误了他们办差。”芳华俨然是被那几个无理的纨绔气得狠了,说话时嘴唇抖如筛糠。 瑛瑛听闻有纨绔闹事之后,便下意识地朝着身侧的薛怀望去,见他茫茫睫羽下的眸色一如往常般清和温良,便道:“夫君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和这些人多计较了。” 她以为薛怀是要忍气吞声,或是怀着悲悯不愿与这些放浪纨绔多计较,便主动开口给他递了台阶。 芳华与芳韵面面相觑了一番,都从彼此脸中瞧出了些许失望之意。 那几个纨绔欺辱了守在楼底下的丫鬟和小厮,他们碍于自己卑微的身份,一味地受辱和挨打,只盼着自家主子能出言为她们讨回公道。 “出门在外是不能主动与人为难,可也不能任由人欺凌。”薛怀冷不丁开口,幽幽地说完这一句话后便起身往驿站楼下走去。 瑛瑛立时跟上了他的步伐,一走下木梯便瞧见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诗书和五经,两个小厮皆一脸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可见那几个纨绔下了怎样的死手。 薛怀肃正的脸庞更显愠怒,他先走上前去把诗书和五经从地上扶了起来,又把自己带来的小厮和丫鬟都聚在了一块儿L。 一群委顿又谨小慎微的奴仆里,偏偏立着个鹤立鸡群的俊朗公子,浑身上下的气度清贵又昂然。 李谆为首的纨绔公子哥意识到他们翘首以盼的正主已然现身,便不再似方才那般插科打诨,而是冷笑着走到薛怀跟前,逼问他:“你的马车挡了道,妨碍了我们办差,你说该怎么赔偿才好?” 瑛瑛亦步亦趋地走到了薛怀身后,见驿站一楼其余的客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掌柜的和店小二们也躲在偏僻的角落里不敢出声。 她便知晓这几个来闹事的纨绔身份不低。 强龙难压地头蛇,薛怀独身一人,连个侍卫也不肯多带,怎么可能是这一群穷凶极恶的纨绔的对手? 瑛瑛为薛怀捏了一把汗,身后的丫鬟和小厮却是一脸期盼地望着挡在他们身前的薛怀,只盼着世子爷能为无辜受辱的他们讨回些公道。 李谆的身量虽比薛怀矮上半个头,可因他身后人多势众的缘故,逼至薛怀跟前时显得气势斐然。 他横眉竖目地瞪向薛怀,丝毫不掩饰自己眸子里的恶意。 若换了寻常百姓,只怕此刻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却见薛怀不 动如山,眸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李谆身上㈡_[(,将他的手腕与腿骨打量了一番后,便泠泠一笑道:“五两银子。” 与薛怀轻蔑的嗓音一同落地的是他从腰间荷包里扔出的一锭碎银。 碎银落地后发出了些“哐啷”的清脆声音,砸的李谆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李谆身后的那些狐朋狗友们目睹着薛怀全然不把李谆放在眼里的行径,荒唐之下便爆发了一阵哄笑之声。 笑声无比刺耳,烧起了李谆心中的熊熊烈火。 “小爷为朝廷做事,你竟敢像施舍乞丐一样施舍小爷五两银子?这儿L可不是你的京城,可没有人追捧你的君子之风。”李谆恼火至极,便瞪着薛怀骂道。 话音飘入薛怀的耳畔。 他却倏地敛起了嘴角的笑意,笃定般地对李谆说:“你知晓我的身份,你是故意来惹恼我的。” 薛怀本以为李谆这一批纨绔是瞧他住店时出手阔绰,这才使了法子来敲诈他一番。 他本不把破财消灾的小事放在心上,可李谆显然不够聪慧,被他激了一把便说漏了嘴。 若李谆等人是受人指使才针对为难薛怀,其间的含义实在是引人深思。 被薛怀透着明火的眸子一盯,李谆霎时勃然大怒,不肯正面回答薛怀的话语,只上前一把攥住了薛怀的衣领,作势要以凌厉的拳风让他吃些教训。 李谆是燕州一带有名的武霸王,他父亲是英平王麾下的心腹重臣,他的武艺便是由他父亲亲手所授,傲视燕岭一带,全无招架得住他的对手。 况且薛怀是出了名的文雅儒生,只有些咬文嚼字的本事,只怕一碰到坚硬无比的拳头就要低头求饶。 瑛瑛也留意到了李谆凶蛮的动作,只见他呲牙咧嘴地向薛怀张开了拳头,满是恶意的神色犹如罗刹恶鬼一般。 瑛瑛被吓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地要提醒薛怀躲开他的拳头,却见那越逼越近的拳头已然砸至薛怀的眼前。 躲已是来不及了。 瑛瑛心下担忧无比,可她这副孱弱的身躯哪里能帮得上薛怀的忙,一瞬间只能紧紧阖上自己的杏眸,不敢亲眼目睹薛怀被这群纨绔殴打的景象。 “啊——” 一道凄厉的男声响起,再是身躯落地的闷哼声响。 瑛瑛听出这凄厉的男声并非出自她的夫君,便猛然睁开了眸子,谁成想眼前的一幕却险些让她惊掉了自己的下巴。 方才穷凶极恶地要挥拳殴打薛怀的李谆不知是被谁卸下了双臂,此刻正痛苦不堪地躺在地上喊叫不止。 而本该被残虐殴打的薛怀却依旧笔笔挺挺地立在瑛瑛身上,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没有半分青紫的痕迹。 瑛瑛呆愣着手足无措。 另外几个纨绔目睹了李谆的惨状,也瞧见了方才薛怀制住李谆的动作,一时间还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因惧怕李谆的威势,他们便一齐朝薛怀扑了过去。 这一回的瑛瑛瞧见了一切的始末。 本该文弱无比的薛怀三两下便踢开了朝他围攻而来的纨绔们,他下手不算凶狠,回回都以手刃击锤着他们的手骨和腿骨。 他的掌风如此凌厉和果决,八只拳头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却被薛怀一一躲过。 胜败已分。 夭折的痛意让这几个纨绔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哪里还顾得上整治为难薛怀,一时间只涕泪横流地哭爹喊娘。 眼瞧着驿站内的斗乱分出了胜者与败者,躲在角落里的掌柜的和店小二也壮着胆子走了出来,瞧见地上躺着的李谆等人,霎时朝薛怀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这群人整日在燕州欺男霸女、为非作歹,今日总算是碰上了硬茬。”那掌柜的轻声与店小二说道。 * 这场单方面的以暴制暴没有伤到薛怀的筋骨,却让他的指节处泛起了些许红痕。 瑛瑛还陷在巨大的震烁之中,总是不敢相信刚才在楼底下以四两拨千斤地掌风打退了纨绔们的人是她的夫君薛怀。 不该如此。 薛怀明明是京城内出了名的温雅君子,和善到不肯苛责身边的丫鬟和小厮,大度到肯将“不怀好意”的她迎娶进门。 这样清润自许的薛怀怎会有如此高超的武艺? 瑛瑛一边用细小的银勺沾了膏药后敷在薛怀的指节处,一边仍是止不住地多思多想,脑袋里晕成了一团浆糊。 烛火影影绰绰。 薛怀却全然不把李谆等纨绔的挑衅放在心上,此刻他端坐在床榻之上,含笑着专注地打量正在为他上药的瑛瑛。 他的妻显然是受了一场惊吓。 只见她弯弯盈盈的柳眉颦在一块儿L,水凌凌的杏眸里写满了彷徨与疑惑。 或许是她迟迟想不明白薛怀为何身怀如此骇人的武艺,一时又蹙眉,一时又咋舌,连药膏涂到了他的手背上都没发觉。 薛怀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纳进了眼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扬起自己的嘴角,也觉得她这样鲜活的模样十分讨喜。 甚至比他幼时养的那只雪兔儿L还要再可爱一些。 小桃端着素面进屋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她家夫人小心翼翼地为世子爷的伤处敷药,世子爷正持着似水般的明眸,含笑着注视着她家夫人。 两人都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小桃的出现,小桃也立马识趣地退出了客房。 良久。 瑛瑛终于从惘乱的迷思里拢回了自己的思绪。 她猛然地抬头,恰巧撞进薛怀盛着能溺死人般柔意的眸宇之中。 他笑时仿佛镀着一层曜目的光晕:“回神了?” 瑛瑛骤觉赧然无比。 她慌忙敛下眸子,轻声道:“夫君是何时学的武?”她怎么一点都不知晓? 薛怀正色般地回答她道:“我五岁那年,祖父亲自教授了我武艺。” 老承恩侯的鼎鼎大名整个大雍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乃是本朝第一悍 将,靠着一把木邪缨枪夺回了被鞑靼掳走的城池。 他本是出身微末的小卒,正因他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拼下了承恩侯的爵位。 只是自古以来武将总是难以善终,老承恩侯也不例外,据传他暮年卧病在床,身上没一处不作痛的地方,死时只有七十多斤。 也有人说老承恩侯的死有蹊跷,大抵离不开杀鸡儆猴的帝王心术,没瞧见老承恩侯一过世,其余战功赫赫的武将们都交上了兵权,不敢再肆意行事了吗? 薛怀提起自己已逝的祖父时,眸光漾起了能濯亮整个堂屋的明光,整个人提起了鲜活的生气,话里话外藏着无尽的思念。 “祖父说我是武学奇才。” 自瑛瑛认识薛怀至今,仿佛还是第一次听他夸赞自己。 此刻的薛怀笑意久久不息,他滔滔不绝地与瑛瑛提起幼时与祖父一起习武的日子,话里甚至还捎带上了几分骄傲。 “祖父说十万个人里才会出一个武学奇才。” 瑛瑛听出了他已与寻常的雀跃,只觉得此刻的薛怀仿佛染遍了俗世间所有的烟火气一般,与她的距离贴近到只有咫尺而已。 所以她便问:“那夫君为何要弃武从文?” 薛怀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素来如此情绪内敛的人也因瑛瑛的话语紧绷了面色,难以言喻的神伤钻进他的眉宇之中。 瑛瑛提起了心,意识到了自己触及了薛怀的伤心过往,心中渐觉懊悔。 薛怀瞥见了她小心翼翼的懊恼模样,霎时便收拢了自己心口的哀伤,朝她粲然一笑道:“祖母和父亲都不愿意让我学武。” 父亲本是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可才去了西北一回,就因旁人的暗算而留下了一辈子的痨症。 西北战场不容许薛家人的踏足,他的二叔也只能在战场后方管一管粮草。 薛怀明白,这是陛下的意思。 所以他断了学武的心思,提起比刀剑轻上百倍的狼毫,让晦涩难懂的礼义占据他的所有心神,这样他就不会去想那些舞刀弄枪的往事。 藏起所有的伤心与不忿之后,他就能哄骗着自己去释然一切。 薛怀的哀伤只出现了一瞬,霎那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今夜的事,是不是吓到了你?”他笑着不再提学武的往事,而是关心着瑛瑛的情绪。 可瑛瑛的这一双雾蒙蒙般的眸子却仿佛拥有了窥探人心的本事。 她听出了薛怀的故作坚强,明明此刻笑如春风的他一点都不高兴,他不过是在笑意迎人的方式掩藏着自己的心绪而已。 多少个漫漫长夜。 他会羡慕那些驰骋在西北战场的少年将军。 弃武从文之后。 薛怀持着笔墨、翻阅着书籍,被人冠上君子的名头,就此掩盖了那个意气风发、被赞以武学奇才的自己。 他却还能怀揣着赤子之心,依旧许下立身为民、清拓山河的雄心壮志。 瑛瑛只觉得心口万般的酸楚涩闷。 “夫君将妾身等人护在了身后,将那几个纨绔打的哭爹喊娘,妾身只觉得夫君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学奇才。”瑛瑛笑盈盈地望向薛怀,如此说道。 薛怀听后却是会心一笑,不等瑛瑛绞尽脑汁地想出下一句宽慰之语,他便伸出手握住了瑛瑛的柔荑。 察觉到一片冰冷之后,他便尝试着以自己掌心的温热暖化着她的冷意。 这是薛怀头一次主动牵瑛瑛的手。 瑛瑛本还在含笑说话,冷不丁被薛怀攥住了柔荑,羞意霎时从心口攀至她的脸颊,顷刻间双靥便红如偎霞。 偏偏薛怀还越攥越紧,笑着对她说: “瑛瑛,我已经不难过了。”! 第 23 章 二合一 江南刺史周景然是朝廷派驻在江南的钦差,只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江南地事复杂,其间的沟沟壑壑连朝廷钦差也难以两全。 周景然虽是庶族出身,才学本事却丝毫不逊于那些师从名家大儒的世家公子。 在赶赴江南前他曾立下雄心壮志,发誓定要将祸害江南一带的贪.官蛀虫铲除个干净。 可如今他却空担了一个钦差刺史的名头,却连拿下个在江南街头闹事的恶霸也多受旁人擎肘。 庶族与世家本是势不两立,周景然更是恃才傲物,一点都不把薛怀这样出身优渥、沽名钓誉的富贵公子放在眼里。 即便他领着亲兵们候在了桃水县的关口,为了同僚的面子情而在此等候着薛怀的大驾光临,心里却很是不屑。 等薛怀的马车停在关口处,薛怀领着娉娉婷婷的瑛瑛下了马车之后,周景然心中涌起的不屑之意也达到了顶峰。 他想,这又是个来江南镀金的多情公子,定是难忍沿途路上的寂寞,才会带了个美妾同行。 周景然瞥了眼瑛瑛姣美似出水芙蓉的容颜,又见她腰肢纤细,一颦一笑间都是弱柳扶风的韵味。 他愈发笃定,江南棘手的事务必指望不上眼前的承恩侯世子爷。 所以他在与薛怀含笑见礼之后,甚至连客套话也不肯多说,撇着蹁跹的衣袂便要往刺史府的方向走去。 薛怀却出声唤住了他。 周景然愕然,清俊的面容上多有轻视之意:“薛公子可是要问本官您的下榻之所在何处?” 薛怀被他一噎,也发现了他脸上明晃晃的嗤笑之色,思忖半晌后便把先头的交好之语改换成了一句:“我是要查你的官印。” 薛怀在为官的品级上要低周景然一级,可他此番赶赴江南时领了陛下的手谕,上可盘查江南知府的私账,下可收拢街头为非作歹的卒兵。 心思深沉的帝王不肯让承恩侯府再出一个悍动西北的武将,却一力促使着薛怀封阁拜相,直上青云之梯。 重武轻文,祸害不在朝夕一时。 说的好听些,薛怀与周景然算是在江南共事的同僚。可若要一板一眼地说官话,薛怀可称得上是周景然的顶头上司。 周景然不曾预料到薛怀会突然放难,脸色骤然难看无比,只因不好在人前与薛怀起了争执,便隐忍着心中的恼怒道:“既如此,便请薛大人随本官去刺史府上“查验官印”。”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说完了这一句话。 立在薛怀身后的瑛瑛也听出了这两人话里的机锋,她不敢掺和进薛怀的公事,只谨小慎微地跟在薛怀身后,举手投足间佯装出几分落落大方来。 片刻后,周景然果然带着薛怀与瑛瑛去了刺史府,刺史府的装潢多已清简朴素为主,府里伺候的下人也只有寥寥数个而已。 薛怀将刺史府内的景象都纳进眼底,对周景然的品性有了大致的轮廓。 周景然气冲冲地领 着薛怀去了书房,将他端放在博古架的官印递给了他瞧,出口的语气满怀不忿:“查查清楚,可别说本官是冒充了江南刺史。” 薛怀却不理睬他的恼意,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周景然的官印,并将朝廷下派的文书也翻阅了一通,才对周景然说:“好了。” 他这副云淡风轻,煞有其事的模样可把周景然气了个够呛,若不是他夫人正巧来外书房送糕点,只怕他早已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性。 既有女眷造访,薛怀也不便多留。 他在周景然府上连口茶都没讨来,便作势要领着瑛瑛往刺史府外走去。 周景然慌忙拦住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们就住在我府上吧。” 薛怀却肃着脸婉言谢绝:“多谢周大人好意,薛某自可住在驿站,不必劳烦周大人。” 周景然却剜了他一眼,不耐地说:“前些日子的水患冲掉了西边县城的大半房屋,桃水县的驿站都用来安置难民了,哪里有地方给你住?” 这话却是出乎了薛怀的意料。 一是这水患的祸害远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再大上一些,二是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两有限,并不足以支撑灾民们久住驿站的费用。 莫不是由眼前的周景然自掏腰包? 薛怀久久无言,倒是他身后的瑛瑛见自家夫君与这位周刺史说话时剑拔弩张,有心想缓和一番气氛,便笑着应道:“那便多谢周大人的好意了,只是我们吃穿住行的银两定要分开另算,还请周大人莫要推辞。” 周景然瞥了一眼瑛瑛,盛怒的面容上终于浮现了一分喜色,“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承恩侯府世代富贵,这薛怀既然要来江南沽名钓誉,多出些银子也是好事。 他还能用这笔银子为灾民们改善几餐伙食。 * 许是瑛瑛大方地掏出了一百两银子,周景然给她与薛怀安排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大大小小的四间屋舍已足够他们安身定所。 薛怀陪着瑛瑛收拾了一阵行李,后因实在放不下江南的水患,与瑛瑛辞别后他便往河堤边走去。 离去前还是艳阳高照的午时,回府时薛怀却踩着昏黄的余晖。 他忧心忡忡地坐在临窗大炕上,手里捧着他从不离手的那几册古籍,挺拔的身影被浓郁的愁色掩盖。 瑛瑛正在收拾内寝里的陈设器具,见状便给小桃等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搁下手中的活计,悄悄退出正屋。 待正屋内四下无人之时。 瑛瑛才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花果茶走到了薛怀身旁,笑盈盈地问他:“夫君出去了一趟,怎么就不高兴了?” 薛怀陷在无边的愁绪之中难以自拔,瞧见灾民们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惨状之后,他便觉自己的心口被千斤重的石块压了个严严实实,憋闷得无法言喻。 直到一道如莺似啼般的嗓音将他从愁绪中拉了出来。 他抬头望向瑛瑛满是担忧的眸子,薛怀便下意识地轻笑了一 声,试图已淡然的笑意来消弭瑛瑛对他的担心。 “我没事。” 瑛瑛却倏地搁下了手里的花果茶,快步坐到了薛怀身边的软垫上,气鼓鼓地对他说:“夫君骗人,您方才说话的时候眨眼了。” 她情不自禁地撅起了丹唇,香腮如雪,眉目如柳,尽显娇憨之态。 薛怀失笑出声,眼睁睁地瞧着他的雪兔儿L宣泄着她的不满,便答道:“什么都瞒不过瑛瑛。” 瑛瑛的双靥透出红晕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薛怀笑意渐深,因瑛瑛的几句插科打诨,他的情绪也不似方才那般低落,只听他缓缓开口道:“江南的水患如此棘手,赈灾的银两又不翼而飞。我怕我的到来只是让他们多了一次失望而已。” 说到底,薛怀至今仍不确信自己能否有本事治理好江南的水患。 瑛瑛听出了薛怀的惴惴不安。 心下暗喜着她与薛怀的关系愈发亲密了一些,譬如这样埋在心底的体己话,薛怀都已毫不遮掩地说与她听了。 人在忧哭发愁的时候最是脆弱无助,这时旁人的一句安慰之语就要比黄金还要珍贵。 瑛瑛才不会错过这样弥足珍贵的机会,只听她说:“夫君可不要妄自菲薄!您是陛下钦点的御史大臣,只怕整个朝廷里没有人比您更懂如何治理水患。夫君要像瑛瑛信赖您一样信赖着自己,您是我的夫君,也是江南灾民们的救世主。夫君若是自己泄了气,灾民们更没有了指望。” 一席话把薛怀捧到了九天宫阙之中,薛怀听了更是哭笑不得,抬眼瞥见瑛瑛水汪汪雾蒙蒙的杏眸,便绷不住一笑道:“好,瑛瑛说的是。” 他没有错过这番话里最为要紧的一句。 要像瑛瑛信赖他一样信赖着自己。 薛怀的心池里缓缓漾出些惘然的甜蜜,从前他从不知晓旁人的一句夸赞之语会有如此鼓舞人心的力量。 他想,或是是因“人”而异的缘故。 瑛瑛,总是与别人不同。 薛怀含笑望着瑛瑛,思忖一番后果真不再妄自菲薄,而是挑灯夜读,将草拟起了江南沿岸的防堤图。 * 周景然连日里早出晚归,见薛怀与瑛瑛安居在他府上的梨花苑之后便没有出过院门,霎时恼怒不已。 “水患如此严重,上头就派这样一个沽名钓誉的草包来?我看朝廷是想置江南的灾民们于死地。”周景然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险些便要把手边的茶盏都砸到地砖上去。 这时他的夫人邹氏与他的胞妹周芸相携着走近了前厅,两人皆是颜色淑丽的貌美之人,一颦一笑自有几分端秀之态在。 “哥哥不要动怒,我瞧这位薛公子气度雅然,并非是好色恶劳的纨绔子弟。许是他们一路上舟车劳顿,需要休整两日才能与哥哥一起共事。”周芸雅致如古典画里的秀美仕女,说话时轻声细语,时常让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周景然与胞妹情谊深笃,心里不愿将外头的烦 闷之事堆压到妻妹身上,便只道:我只愁手边的防堤图没有着落?,上回的高僧替我们桃水县算了一卦,年关将近的时候兴许还会再有一场洪灾,若没有防堤图,百姓们愈发民不聊生了。” 周芸知晓防堤图是何物,那是要请精通治水的高人在岸边细细地度量水线与堤坝的长度,而后绘制于纸上。 以肉眼测量,还只许有几厘的误差,着实是严苛不已。 她哥哥也是连中三元的天纵奇才,这几年不知在治水一事上花费了多少心思,可还是没有能力精确无误地画出防堤图来。 整个江南,似乎只有知府家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幕僚有绘制防堤图的能力。 周景然为了灾民们的安危几次三番地去知府家中请那位幕僚出山,谁知那年岁颇高的知府竟恬不知耻地提出了条件。 “绘制防堤图一事劳心劳神,周大人又如此囊中羞涩。若是你愿意把妹妹嫁给本官做续弦,本官自然能应承下此事。” 这番话险些把周景然气出了个好歹来,若不是着知府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牵扯到了众多高官的利益,周景然早已不管不顾地将他在江南欺男霸女的丑事捅到京城里去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会儿L你再替我想法子凑五百两银子出来,若没有这防堤图,年末的水患又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的百姓。”周景然蹙着眉与邹氏说道。 邹氏最是贤惠大方,闻言却也露出了几分窘迫来,“是,妾身这就去筹银子。” 待邹氏离去后,周芸方才忧心忡忡地与周景然说:“哥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家哪里还能凑出五百两银子来,嫂嫂多半又要去变卖自己的嫁妆了。” 周景然自然知晓邹氏的委屈与懂事,他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道:“我亏欠你嫂嫂许多,将来自会好好补偿她。” 周芸把哥哥嫂嫂的窘境都揽进了眼底,她如此娴雅懂事的闺秀,既为颠沛流离的灾民们悬心,又实在心疼自己的哥哥嫂嫂。 一夕间,周芸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做续弦也好,总是正儿L八经的正妻,还能报答哥哥嫂嫂的养育之恩。 “你放心,哥哥定会想出法子来。”周景然如幼时一般摸了摸周芸额角的鬓发,嘴边笑意深深,刻意压下了所有愁绪。 周芸却闷闷不乐了好几日,因见嫂嫂变卖嫁妆后也只凑到了一百两银子,哥哥又为了防堤图而东奔西走,人都消瘦了两分。 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字闺中,便趁着周景然回府的时候,像他提及了要去给江南知府做续弦一事。 谁知周景然竟暴怒而起,不由分说地便呵斥周芸道:“你是疯了不成?你难道不知晓知府前一任的正妻是怎么死的?如花似玉般的庶女,抬进门两年就香消玉殒,连个尸骨都寻不到。我怎么可能把你嫁给那样的畜.生?” 周芸却泣不成声道:“那怎么办?灾民们怎么办?哥哥和嫂嫂怎么办?” 邹氏也红了眼,拿起软帕压了压自己的眼角,却是挡不 住汹涌落下的泪珠。 周景然颓然般地陷在了扶手椅里,一夕间只怨恨着自己的无用,竟还要妹妹杀身成仁般地换来那张劳什子防堤图。 顷刻间,前厅内便陷入了一片默然。 而薛怀就是在这等时候走进了周芸眼中。 他踩着迷蒙的夜色而来,一身素衣常服,行动间衣袂翩翩的体态像极了风流不俗的文人雅士。 凑近了一瞧,影影绰绰的曜目烛火往他脸上袭来,衬出他冠玉般光采熠熠的面容。 薛怀不疾不徐地向周易然拱手行礼,瞧见了女眷们的存在后,便后退半步不再张目四望。 “周大人。”此时的薛怀已然知晓周景然在这几年为灾民劳心劳力的轶事,心中只剩对他的钦佩之意。 当初周景然也是少年天资,及冠之时便在殿试里大展风采,状元游街后被不少世家高官相中,遇择他为良婿。 可偏偏周景然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邹氏,还单着妻妹赶赴江南,这一来就是三年。 他手边的俸禄和早年攒下来的家当都已用在了安顿灾民的路上,如此行径,大可称得上一句大公无私、清廉自持。 薛怀态度谦卑恭敬,可周景然却无暇与他多言,只没好气地道:“你有何事?” 周芸侧头悄悄打量了一眼薛怀,便用软帕掩住了自己的泪眸,端起大家闺秀的矜持来。 薛怀自始至终眼风都没往女眷身上递,他没有在意周景然极为不耐的态度,只是从袖袋里拿出了方才绘制好的防堤图,并道:“还请周大人过目。” 他是真心实意地钦佩着周景然的为人,话里话外便带上了几分恭敬之意,绘制好防堤图之后也第一时间交给周景然过目。 寂寂无声的前厅里,只响起了薛怀一人清润如罄音相击的嗓音。 周景然瞥了一眼他递来的纸张,约莫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猛地从扶手椅里起了身。 “这是……”他拿着纸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这是防堤图。” 陷在伤心与绝望里的周芸闻声也抬起了头,恰好从她立着的方位上能瞧见薛怀含笑的神色,长身玉立的俊朗公子如芝如兰,浑身上下的清贵与濯然难以言喻。 “请周大人过目。”薛怀谦逊十足地说道。 周景然将把防堤图自上至下地细细审看了一番,嘴边霎时迸发出了莫大的喜意,他道:“你竟有这样的本事?” 周芸与邹氏也识趣地退出了前厅。 自这一日过后,周景然对薛怀的态度便热络了起来,尤其是他带着人比照薛怀绘制的防堤图来搭建堤坝,发现图纸与实地只有细微的误差之后,愈发兴高采烈。 他知晓自己是误会了薛怀,若他只是个沽名钓誉、没有真本事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有本事绘制出这样精细的防堤图来? 周景然撇下了自己的傲气,特地去酒铺里买了女儿L红,算是给薛怀赔礼道歉。 薛怀却推辞不受,只说:“家中女眷不 爱闻酒味,谢过周大人好意。 周景然暗道:这位薛公子竟如此疼惜自己的妾室,可见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儿L郎。 他愈发赏识薛怀的为人,便隔三差五地请薛怀去刺史府的前厅用膳。 席中,周景然还总是与薛怀谈论起水患之事,因此薛怀也只能回回赴宴,想尽法子了解江南的状况。 只是周景然显然不太明白何为规矩礼仪。 他宴请薛怀用膳时,总会带着自己的胞妹,还时不时地让周芸给薛怀斟酒。 周景然以为薛怀尚未成家,又见他生的一表人才,出身也是不俗,又有些真本事在身上,与他的胞妹周芸很是相配。 他起了要做红娘的心思,暗地里与周芸说起了此事,谁曾想周芸竟红了脸颊,扭捏了好半晌也没有说出一个不字。 白日里薛怀亲自赶赴堤坝旁,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世家公子该有的娇气,他不仅和善地询问灾民们的状况,还脱鞋走进了满是泥泞的塘边,近距离地测量了水线。 周景然对他的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 他想,他在江南孤身一人与那群贪官污吏争斗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个好帮手。 周景然万般激动,甚至眼中滚起了些许热泪。 这样好的夫婿可是打着灯笼都寻不到,他可不愿意拖延下去,只想着要尽快打探一番薛怀的口风。 芸姐儿L有他这个四品大官的嫡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管家理事的本事又不逊色于京城里的贵女。 最要紧的是,芸姐儿L还生的极为貌美,与薛怀立在一处像极了一对神仙壁人。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周景然笑着对邹氏说道。 邹氏以夫为天,见自家夫君如此高兴,便也笑道:“嗯,这位薛公子懂礼数、知进退,与芸姐儿L极为相配。” “只是薛公子带来的那个妾室……”邹氏颇为迟疑地说道,女人家总是多思多量一些。 周景然却不以为意:“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芸姐儿L也不是那等爱拈酸吃醋的小气女子。” 当日夜里。 他特地吩咐府上的厨娘煮上一席精美的菜肴,用以款待薛怀。 周芸也仔细地打扮了一番,翻箱倒柜地寻出了一声淡粉色的罗衫裙,梳了个精致小巧的流云鬓,羞答答地坐在团凳上。 周景然翘首以盼着薛怀的到来,等了约莫一刻钟之后,才听廊道上的丫鬟响起了通传之声。 他慌忙领着邹氏与周芸起身迎接薛怀。 却不想身影清朗的薛怀后头还多了个俏丽婀娜的女子身影。 薛怀率先走进了前厅,因怕瑛瑛认生的缘故,便扶住了瑛瑛的柔荑,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小心。” 周芸的眸光紧紧落在薛怀与瑛瑛交握的两只手中。 周景然也愣了一息,才走上前去迎接薛怀。 薛怀照例与周景然问好,却不曾松开与瑛瑛交握着 的手掌。 瑛瑛静静打量了屋内的布局,第一眼便把花容月貌的周芸纳进了眼中,见她浑身上下都是一副精心打扮过的姣美模样,霎时便明白了薛怀执意要带她来赴宴的用意。 两刻钟前,薛怀忽而正色般地对瑛瑛说:“我遇上了个麻烦。” 瑛瑛自然十分关心,忙追问他遇上何等麻烦。 薛怀却罕见地卖起了关子,并对瑛瑛说:“只要瑛瑛陪我去赴一回宴,麻烦就能迎刃而解。” 瑛瑛在来前厅赴宴的路上也思索了一番,反复地猜测薛怀会遇上何等麻烦。 等她走进前厅,亲眼目睹了周芸因她的出现而黯然失色的美眸之后,才终于明白薛怀究竟遇上了何等的麻烦。 他与周景然政见相合,且在治理水患一事上也十分契合,且薛怀又顾忌着未出阁女子的名声,实在不愿给周家人造成困扰。 最好是在周景然提出结亲一事前,让他知难而退。这样既不伤及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损伤周家小姐的颜面。 瑛瑛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便朝着周景然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出声道:“妾身见过周大人,夫君这些日子给您填了不少麻烦,还请周大人多多见谅。” “夫君”二字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周景然与周芸的脑海之中,兄妹二人都僵在了原地,一夕之间都不知该作何回答。 怎么会? 薛怀已有了正妻? 他带来的这位娇美女子不是他的妾,而是他的妻? 薛怀也牢牢地握住了瑛瑛的柔荑,许是为了彻底断绝周景然的心思,还含笑搂住了瑛瑛的腰肢,并道:“还未与周大人介绍过她。” “这是我的妻子,瑛瑛。” 薛怀说这话时已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喜意,可情意敛起漾着碧色的明眸后,却又悄然爬上了扬起的眉梢。 他自该高兴不已。 因他已有了妻。 因他的妻是瑛瑛。! 第 24 章 月影 这场晚膳吃的周芸食不知味。 厨娘们精心烹制的菜肴尽数摆在她眼前的梨花木围桌上,她却提不起半点入口的心思,只怔惘般地盯着那一缕缕袅袅浮起的热烟。 周景然已从惊讶中回过了神,他性子洒脱直爽,此刻便笑着与薛怀说起了治理水患的琐事。 瑛瑛柔顺地坐于薛怀身侧,一双含情脉脉的水眸总是追随着薛怀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时,薛怀也回以她一个温和的笑意。 旁若无人的旖旎氛围,是旁人难以横插一脚的亲密。 晚膳结束之后,周景然作势要把薛怀与瑛瑛送回梨木院,薛怀却笑道:“周大人留步。” 他委婉自称晚膳吃多了积食,正想领着瑛瑛去刺史府的内花园闲逛消食。 周景然会意,仍是极客套地把薛怀与瑛瑛送出前厅西侧的影壁。 回屋后,他一眼便瞧见了形容颓丧的周芸,劝阻的话语尚未出口,邹氏已贸然开口道:“芸姐儿L别难过,薛公子虽好,可江南其余的有为公子也不逊色于他。哥哥嫂嫂定会替你择个比薛公子还要好的佳婿。” 这话不过是在勉强替周芸保全颜面罢了。 周芸如此聪慧,自然听出了邹氏话里的搪塞之意。薛怀这样芝兰玉树、濯然卓绝的人物,岂是江南这等小门小户的公子可比拟的? 只是他已娶妻,周芸再不甘也只能收起心中那些若有若无的悸动,朝周景然与邹氏展颜一笑道:“哥哥嫂嫂放心,道理芸儿L都明白。” 朦朦胧胧的些许好感会如过眼云烟一般稍纵即逝。 * 江南夜幕里的这一轮明月正洒下清辉般的缱绻月色,照拂在池畔相携而来的一对壁人眸中。 瑛瑛亦步亦趋地跟在薛怀身后,因前方穿梭在河池竹林丛的羊肠小道十分狭小,薛怀便驻足回头,朝瑛瑛伸出了手。 他清俊的面容隐于迷蒙的夜色之中,瑛瑛只能借着些许月辉去辨认夫君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 她小心地藏好自己染着羞意的双靥,缓缓地向薛怀递上了自己的柔荑。 两人自然而然地交握住了双手。 月色悄然钻入两人心头,勾起清浅心池里片片的涟漪。 走了一程,薛怀察觉到手心里晕出了些薄汗,人生头一回的窘境让他生出了些瞻前顾后的犹豫。 瑛瑛浑然未觉,她只是含着笑与薛怀相携着走过了这道羊肠小道,如墨般的夜色与肃冷的夜风也阻挡不了她的欢喜。 两人安静了几息。 笑意盈盈的瑛瑛便出言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夫君说的麻烦指的可是周家小姐?” 她说话时尽量抚平着心绪,不让那股酸酸涩涩的溜出自己盛满了喜意的心中。 本是随口问出的一句疑言。 瑛瑛期盼知晓的也是薛怀的态度。 周家小姐是难得的灵秀美人,薛怀对她当真没有半分意动吗? 薛怀倏地顿下了步子,他不曾松开与瑛瑛交握的那只手,只是咽了咽嗓子后神色专注地告诉她:“嗯。” 此时两人横立在狭小逼仄的羊肠小道中,瑛瑛察觉到自己与薛怀之间的距离只剩短短几厘,她若是纵身往前倾去,便会扑入薛怀的怀中。 咫尺般的亲密距离,甚至能让瑛瑛听见薛怀清晰无比的心跳声。 “瑛瑛。” 上首传来的清冽嗓音如罄音环击般扣人心弦。 瑛瑛仿佛受了蛊惑般朝着薛怀扬起了头,正巧撞进了如璨明星河般的透净眸色之中。 然后,她便瞧见了薛怀漾起柔意的笑容。 “我与那位周小姐只见过两回,第一回是我去给周大人送防堤图的时候,第二回便是今日。” 薛怀无师自通般地读懂了瑛瑛问起周小姐的“原因”,月色熠熠生辉,立于其中的他仿佛拥有了窥探人心的本事。 瑛瑛清清浅浅的心思在他眼中一览无遗。 薛怀谨记着男女大防,不曾直视过周小姐的闺容,更不必谈及心悦与否。 他不想让瑛瑛误会,便急不可耐地撇清了自己与周芸的关系。 真心是最缥缈也最容易触及的东西。 譬如此刻的瑛瑛,便在薛怀真挚的眸光之中探寻到了他的真心。 他如此正色地向自己解释清楚了与周家小姐的交集,又在发觉周景然有乱点鸳鸯谱的念头后将瑛瑛的身份在人前宣而告之。 瑛瑛适时地想起小桃在燕州驿站说给她听的那一句话。 “世子爷喜欢上了夫人。” 薛怀,喜欢她吗? 瑛瑛听到了自己如擂般的心跳声,四周万籁俱寂,这寂寥无人的黑夜仿佛是一面遮挡着旁人视线的插屏,让她与薛怀能只将彼此纳入眼中。 漫长的相视之中,瑛瑛抚不平自己悸动无比的心跳声,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一腔孤勇,便直视着薛怀俊朗的面容,问他:“夫君是不是喜欢上妾身了?” 成亲那夜薛怀的冷待与被他压在书桌字帖里的“约法三章”仍历历在目。 瑛瑛在婚后谨小慎微地向薛怀示好,讨好薛老太太,并在婆母庞氏跟前虚心受教,盼的不过是能让薛怀早一日接纳她,真心视她为妻子,保她后半辈子安乐无虞,不必再过以前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 嫁给薛怀的日子于瑛瑛而言已如绮梦般美轮美奂,她钦佩于薛怀温润如玉、仁善有德的处事作风,喜欢庞氏直爽洒脱、不磋磨儿L媳的和善做派。 承恩侯府人事清简,除了薛老太太的冷眼以外,瑛瑛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这样的日子,是她梦寐以求的珍宝。 多少个辗转难入眠的深夜里,瑛瑛都会忆起薛怀手写下来的“约法三章”,惧意袭上心头,让她害怕薛怀会如“约法三章”上所言一般将她休弃。 所以薛怀的心悦于瑛瑛而言比一切都要重要。 欢喜到了极点的她,甚至眼眶一热,几乎不敢相信薛怀当真会喜欢上她。 此刻瑛瑛心绪难平,纠纠缠缠的复杂情绪让她迫切地想要知晓薛怀的答案。 他是不是心悦上了她? 凉风刮过羊肠小道外头稀疏的几颗青玉树。 立在瑛瑛身前的薛怀分明瞧见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泪花。 他不知晓瑛瑛是在喜极而泣。 片刻间只有怜惜与不忍占据了他所有的心潮。 所以他便朝瑛瑛逼近了一步,先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呢喃了一句:“嗯。” 而后便趁着瑛瑛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倾身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温香软玉入怀,他准确无误地寻觅到了瑛瑛的丹唇。 月影浮动,金桂飘香。 薛怀在漫天夜色里吻了他的妻。! 第 25 章 二合一 一吻作罢,瑛瑛已然被夺去了所有气力,只能似菟丝花般柔弱无依地攀附在薛怀的胸前。 扣在瑛瑛腰肢间的修长玉指一路游曳挪移到女子无力攀垂的柔荑之上,十指相握之后,薛怀才肯给予瑛瑛一点喘息的余地。 月辉蹁跹生姿。 无师自通的薛怀将瑛瑛逼到了气喘吁吁的境地之后,才俯身轻吻于她的耳垂旁,并呢喃着告诉她:“这里有你。” 交握着的十指抵到薛怀的心口。 瑛瑛听到了漫天烟火绚烂而起的声响。 * 屋内的烛火映出一室昏黄。 小桃与芳华、芳韵两姐妹百无聊赖地坐于临窗大炕之上,手边摆弄针线的动作不停,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汇聚于门廊之处。 世子爷与夫人去了这样久,怎得还未回屋?若再迟些,梨木院可要落钥了。 “我去瞧瞧吧,正好使一使江南这儿的纸笼灯。”小桃自告奋勇地要去把瑛瑛与薛怀寻回院子里,芳华与芳韵皆点了点头,将小桃送出了厢屋。 三人才走至廊道上,便遥遥地瞧见了相携而来的薛怀与瑛瑛。 夜色笼罩在两人并排而行的足迹上。 小桃正要笑盈盈地迎上前去时,心细如发的芳华却用力地攥住了她的袖摆,慌忙递给了她几个“勿轻举妄动”的眸光。 “怎么了?”小桃生了副直来直往的性子,见状只一脸疑惑地望向芳华。 芳韵暗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随后便朝着远处薛怀与瑛瑛紧紧交握着的双手处努了努嘴。 若这样明晃晃的暗示小桃还意会不了,她们也没办法了。 幸而小桃并非当真蠢笨不堪,待瑛瑛与薛怀走近了之后,她分明瞧见了两人面容上相差无几的羞赧,以及隐于薛怀宽大衣袍下紧握着的那两双手。 此时哪里还需要丫鬟们再上前请安问礼,她们只需默然地立在廊道上,不去打扰这两位眼中只容得下彼此的夫妻就好。 薛怀与瑛瑛果真旁若无人地越过了几个丫鬟,只缓缓地走进了正屋。 待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小桃眼底之后,她终于收回了自己怔惘的神色,眸中霎时滚出了热泪。 “我们夫人总是熬出头了。” 去他的表小姐庞世薇,去他的劳什子柔嘉公主。 如今她家夫人才是世子爷的正妻,现在是,将来亦是,绝不会有和离另娶的那一日。 * 这一夜。 薛怀与瑛瑛共宿一榻。 此时的瑛瑛已获悉了薛怀对她的心意,反而没了在来江南路上的一腔孤勇,不敢主动逾越雷池。 许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珍视后总会生出几分矜持之意,瑛瑛自认这夫妻间的鱼水之欢无须女子主动相合,便只着薄纱似的寝衣躺在被衾等着薛怀的“动作”。 只是薛怀却老老实实地躺在瑛瑛身侧,未曾有一点要与瑛瑛共赴云雨的念 头。 瑛瑛悄悄侧过身去打量了薛怀一眼,却见他那双璨亮的眸子已闭阖在了一起,挺拔的鼻梁下是方才吻过她的薄唇。 她心里有片刻羞赧,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打量久了,瑛瑛心头也被丝丝缕缕的困倦之意席卷。 临睡前,她便毫不气馁地告诉自己:来日方长,徐徐图之即可。 短短的六个月内,她已靠着自己的本事走进了薛怀的心间,往后的鱼水之欢、子嗣血脉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 薛怀与周景然的关系并未因周芸而生出裂缝。 尤其是薛怀绘制的防堤图得到了桃水县所有懂治水之理的人的认可,周景然在治水一事上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又见薛怀在治水一事上桩桩件件皆有独到的看法,心里愈发敬服薛怀。 “江南来了个你,百姓们总算有了盼头。”这一番话出自周景然的真心,短短数日之内,他便把薛怀引为至交好友。 薛怀却不是个纵情恣意之人,况且搭建在江南岸边的堤坝效力尚未经过洪水的检验,他实在无法像周景然一样沾沾自得。 “周兄,那位神算子当真算出了年底仍有水患的卦象?”薛怀忧心忡忡地询问周景然道。 周景然并不信易经卦术,可在目睹了沿岸灾民们的惨状之后,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于是,周景然便亲自带兵在沿岸筑起了防堤线,如今盘旋在岸边的河水尚且维持一个风平浪静的状态,只是几阵阴风刮过,这河水便会冲破防堤线。 薛怀静静伫立在岸边,清濯的身形在一众颓丧委顿的灾民中显得卓尔不群。周景然侧目瞥向他时,偶尔仍会为自家妹妹叹息惋惜一番。 饱受水灾残害的灾民们早已木然无比,这几年间朝廷没少派高官来江南治理水患,可结果呢?至多是跑来江南转上一圈,搜刮走些赈灾之银,便离开了江南。 起先他们以为薛怀也是这样的人物,只是他似乎比前头几个高官更在意自己的名声,还时常跟着周大人来水患最严重的岸边视察民情。 可若要谈及将希望寄托于薛怀身上一事,灾民们却也只会在心里冷笑几声。 直到那一日。 这条横亘大半个江南的湖泊沿岸都筑上了越过水线三厘的堤坝,这般工程不算繁琐,只是银子紧缺,听闻周大人为了填补空缺的银两,还起了要变卖刺史府的念头。 周大人爱民如子,灾民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一个四品大官陷入居无定所的窘境? 幸而此时薛怀豪横地将自己带来的五千两尽数交给了周景然,银子的难题霎时迎刃而解,周景然也感念薛怀的大公无私,派手下的私兵大肆地宣扬薛怀捐出银两一事。 灾民们这才确信了,这位出自京城的承恩侯世子爷并非沽名钓誉之辈,他是真心实意要为江南的百姓们做些实事。 “薛弟是真君子,贵夫人也深明大义。”周景然出身庶族,于银钱一事上自然没有薛怀那般有底气。 只是有底气归有底气,江南的那些贪官污吏难道是什么穷苦之人吗?照样昧着良心贪污朝廷的赈灾之银,可见薛怀品性之高雅。 薛怀素来情绪内敛,闻言连笑着附和的心思都没有,只正色般地询问周景然前几回的水患之事。 “前几回的堤坝都在转瞬间便被洪水吞噬了个干净,我在后头的西山上择定了一个供灾民们安歇的高处,只是这样的法子只能解一时之急,难道百姓们要长年累月地住在深山里不成?”提及此事,周景然不由地眉头紧锁了起来。 话毕。 薛怀便拿出了自己绘制的防堤图,比照着眼前的湖泊沿岸,迟迟拿不定主意。 他总是觉得自己无法丈量清楚真实的洪水水线,这堤坝兴许还要再往上提高一寸才能起到抵御洪水的作用。 周景然见他说的煞有其事,心里已然信服了大半,只道:“若要将这个沿岸的堤坝都拔高一寸,只靠你我的银两和人力可不够。” 薛怀便道:“承恩侯府家底丰厚……” 话音未落,周景然却以从未有过的肃冷神色打断了薛怀的话语:“这天底下不是我们只有桃水县一处在遭受洪灾,陛下的赈灾之银若是能一分不少地下发到我手里,这筑堤坝一事根本就不难。薛弟,你即便愿意散尽家财地救下桃水县的百姓,却救不了其余的人。” 见薛怀默然不语,周景然便继续侃侃而谈道:“江南远天子而多小人。这里的官个个都有自己的私心,我知晓薛兄心有千丈高义,所以更不能让薛弟你来为那些贪官们善后。” 薛怀不仅是百里挑一的武学奇才,于道义人事更是聪慧近妖。 他一下子便听明白了周景然的言外之意。 顷刻间,薛怀的心口如被巨石碾压般沉重无比,他怔然道:“周大人的意思是要……” 周景然撇下自己眸子里转瞬而逝的愧怍,疲累又叹惋般地笑道:“我的罪孽罄竹难书,待陛下知晓江南的惨状之后,我自会与那些贪官污吏们一起下地狱。” 水至清则无鱼,周景然便要做那个搅和脏了池水,并抓住所有肥鱼的猎人。 这条道路的凶险和曲折,是薛怀都无法预料的境地。 “百姓们无辜……”薛怀正要开口劝服周景然时,身后却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女声。 他回身一瞧,便见瑛瑛与邹氏相携着往他与周景然所在的帐营处走来。 薛怀立时敛起了自己脸上所有的戾气与不虞,上前迎接了瑛瑛后,笑着与她说:“怎么还是来了?” 昨夜里瑛瑛便向薛怀提及了要来筑堤的岸边给他送午膳的念头。 瑛瑛知晓薛怀心系民生,且一旦忙碌起来,便顾不上自己的身子。她便决意要日日给薛怀送午膳,监督着自家夫君用完膳后才肯离去。 薛怀哪里肯让她来此等危险之地。 于他而言以身涉险不过是成全自己心中的大义,可却不能攀扯祸及瑛瑛。 瑛瑛低眉敛目地一笑?_[(,摆出了一幅做错事的可怜模样,瞥了一眼薛怀隐晦不明的神色后,讨好般地朝他笑道:“等夫君用完膳后我就走。” 这时与瑛瑛结伴而行的邹氏也给周景然送上了她精心准备的食盒,只是这两人相处时没有薛怀与瑛瑛的亲昵,男子俊冷,女子默然,瞧着有些不伦不类。 薛怀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别人。 他无奈地凝视着眼前瑛瑛展露出来的莞尔笑颜,实在不知该拿他的妻怎么办才好。 洪水来势汹汹,一旦席卷江南沿岸。 薛怀绝无可能有余力去保护瑛瑛的安危,职责在先,他必须把江南的灾民们放在第一位。 “明日再不许来了。”薛怀叹息般地说完这一句话,便领着瑛瑛走进了临时搭建的营帐,与她一起用完了午膳后,吩咐小桃、芳华与芳韵:“好生送夫人回去。” 瑛瑛能瞧见薛怀脸上不加掩饰的不悦,成婚半年有余,薛怀是第一次生她的气。 她自知自己做错了事,霎时也不敢再多做停留,便与丫鬟们一起往刺史府行去。 薛怀担心她,便极难得地将周景然晾在了一旁,目送着瑛瑛离去的身影。 变故就发生在薛怀离开营帐的一刻钟。 他们搭建的临时营帐与岸边约莫有百丈的距离,周景然派了好几个亲兵在岸边监测水线,一旦发现了涨潮或者水势汹涌的信号,便要立刻吹哨提醒营帐这里的灾民。 只是岸边那仿佛能将人吞噬个干净的狂风素来阴狠无情,一个亲兵便因打了一会儿盹的缘故没瞧见那汹涌似蛇信般的潮浪,下一瞬,他便被冲漫上来的潮水吞噬了个干净。 其余的亲兵慌忙吹响手里的哨声。 岸边的平静被这等刺耳的哨声撕开了个巨大的口子,目送着瑛瑛离去的薛怀率先打了个寒颤,等他往岸边望去时,半人高的汹涌洪水已如斗大的巨兽一般开始侵蚀岸边的亲兵与房屋。 “瑛瑛,小心。”薛怀嘶哑着大喊了一声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往瑛瑛所在的地方跑去,而是不管不顾地朝着巨兽般的洪水奔去,将陷身于其中的灾民们从水里捞了出来。 周景然这时也发现了异样,等他走出营帐发现这滔天的水势之后,立时便催促着邹氏往高处跑去。 他呼唤着训练有素的亲兵们营救灾民,自个儿也与薛怀做了一样的选择。 漫天的汹涌巨浪如熊熊烈火般钻入每一处藏有缝隙的屋舍房屋,它悍然滔天般的力量能轻易地摧毁灾民们的性命。 瑛瑛只愣了一瞬,旋即便与小桃等丫鬟疯了似地逃往高处。 立在高处时,瑛瑛更能将洪水的凶猛与肆意纳进眼底,那些凝聚了江南百姓们一生心血的屋舍就在顷刻间被摧毁了干净。 瑛瑛捏紧了自己的心,试图在眼前乱糟糟的景象中寻找薛怀的身影。 慢一步来到她身 旁的邹氏也是一脸的担心,只是周景然在江南的三年间做下的不顾自己安危的险事数不胜数,她的心早已麻木不仁。 此刻面容清丽的邹氏立在瑛瑛的身旁,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对周景然的担忧,反而还有些翘首以盼的期待之意。 她笑着与瑛瑛攀谈道:“你嫁了个好夫君。”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也打断了瑛瑛去搜寻薛怀身影的目光,只是她与邹氏并无什么特殊的交情在,况且此刻的瑛瑛着实没有心思去与邹氏闲聊。 “周夫人也嫁了个好郎君。” 谁曾想外里瞧着娴静端雅的邹氏却露出了几分苦涩之意,便听她说:“在夫君的心里,我永远是排在第二位的那一个。第一位有时是防堤图,有时是芸姐儿,有时是公差。” 瑛瑛也听出了邹氏话里的神伤来,她约莫能感同身受邹氏不得夫君喜爱的落寞,只是此情此景着实是不适合攀扯闲聊。 所以瑛瑛便当做没有听见邹氏的话语,只一心寻找薛怀的踪影。 好在周景然的亲兵们皆是忠心耿耿之人,他们没有薛怀与周景然那样的雄伟志向,只是想好好保护自己的主子。 薛怀在一连救下十来个灾民之后也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洪水的力量并非常人可抗衡,他已然是竭尽自己的全力在营救无辜的灾民。 在他气力耗尽的前夕,周景然麾下深谙水性的亲兵终于在水潮里发现了薛怀。 * 刺史府坐落在桃水县最西边的山丘旁。 洪水再肆意席卷也不可能漫到此处,只是此时的刺史府安置了许多的灾民,邹氏忙着给灾民们熬粥添茶,一时间连自己喘口气的空闲都没有。 瑛瑛便在梨木院照顾昏睡过去的薛怀。 他被周景然的私兵救上来时整个人的手脚已然冰冷无比,瑛瑛当时便吓得满脸是泪,若不是周景然在侧相帮,她连指使着丫鬟们扶起薛怀的气力都没有。 周景然还请来了桃水县医术最精湛的大夫给薛怀看诊,那大夫替薛怀把了脉之后便道:“这位公子底子好,此番不过是倦极才会昏睡过去,等他醒来后给他灌下几碗姜汤便能痊愈。” 瑛瑛这才放下了心,她感恩戴德地谢过了大夫,连忙吩咐小桃等人给薛怀熬制姜汤。 * 邹氏料理了三日的灾民们,她身边的丫鬟也是怨声载道,只是不敢在邹氏跟前露出不虞来。 邹氏也是江南富商的嫡女,三年前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周景然,本以为是一桩高攀的婚事,谁成想仅仅成亲三年,邹氏的嫁妆便都买卖了个干净,尽数用在了安置灾民上头。 丫鬟们是敢怒不敢言,不知在私底下抱怨了几回:邹氏做了这刺史夫人后,福没有享到一点,却像个老妈子一样地帮周景然料理家事,还总是要不辞辛苦地替周景然的大义料理灾民们。 三日过后,邹氏在晨起时双腿一软,不小心摔在了脚踏处,丫鬟们慌忙要上前去搀扶她,才扶到她的腰肢处,便瞧见了从 脚踏上渗出来的一缕缕血丝。 大夫赶来为邹氏看诊,周景然也面色沉沉地坐于邹氏榻边?[(,询问大夫邹氏的状况。 那大夫连连摇头,只道:“这孩子是保不住了。” 周景然如遭雷击般地楞在了原地,他花了亢长的气力才听明白了邹氏有孕一事,刹那间,难以言喻的愧怍与自责将他吞噬了个干净。 * 薛怀醒来时瑛瑛正坐在床榻边打瞌睡。 他瞧见瑛瑛娇憨素白的面容后,便不由地一笑。 薛怀不知晓自己昏睡了多久,可以确信的是瑛瑛一直在他身边守着他——因他在昏睡时总是听见瑛瑛自言自语般的声响。 “等回京之后还是得去普济寺给夫君求个避水的平安符才是。” “夫君的属相与水相冲。” “听说普济寺后头的温泉那儿风景宜人,这下倒是没机会去了。” 百无聊赖的瑛瑛只能以絮絮念的方式驱散自己心里的困意,她自然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昏迷的薛怀身上,一旦薛怀醒来,便要敦促着他喝下满满一碗姜汤。 只是熬了一夜的瑛瑛难以与自己的困意周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便已靠在床架上睡了过去。 薛怀轻轻地撑起了自己的手臂,尽量放轻了自己的动作,在寻到一个能把瑛瑛揽进自己怀里的姿势之后,他便伸出手臂将瑛瑛从床榻边抱进了自己怀里。 瑛瑛许是困的狠了,即便薛怀褪下了她的锦鞋,将她的外衫剥离,她也没有醒来。 薛怀替她掖好了被角,并轻手轻脚地卸下了她鬓发里的钗环,让她靠在自己胸膛间恣意安睡。 其间,薛怀替瑛瑛拢好了鬓边的发丝,抚平了眉宇间的褶皱,才阖上眼与她一起沉沉睡去。 小桃等丫鬟走进内寝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温馨安宁的一幕——世子爷靠在床枕之上,夫人躺在世子爷怀中,两人交颈而合,亦如俗世里一对普普通通的恩爱夫妻一般。 芳华给小桃使了个眼色,两人忙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 瑛瑛醒来的时候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男子的怀抱之中,再往上一瞧,薛怀清晰无比的清俊容颜与她只有咫尺的距离。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夫君又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她就这样躺在夫君的怀里睡了一夜吗? 瑛瑛慌忙要从薛怀的怀里坐起身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了薛怀。 懊恼的杏眸迎上酿着宠溺的明眸。 薛怀先开口问她:“醒了?” 瑛瑛心里正是不自在的时候,她头一回剜了薛怀一眼,嗔怪般地问:“夫君醒了怎么不告诉我?” 薛怀大病初愈,哪里能充当她一整夜的“肉垫”? 薛怀含笑道:“是我不好。” 如此如沐春风的笑意配上诚挚的歉意,霎时便让瑛瑛心口的怒意消弭了个干净,况且瑛瑛哪里是真的在生薛怀的气? 她只是在担心他而已。 思及此,瑛瑛不由地忆起了昨日薛怀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骇人模样。 惊惧掺杂着担忧,瑛瑛顷刻间便红了眼眶,眼底通红的她却还要做出一副坚强的模样来,“夫君下回能不能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若是他有了不测,瑛瑛甚至不敢去想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是何等模样。 薛怀觑见了她涟涟似水的泪意,清明的心池也有几分被人侵城掠池的慌乱在,明白自己的心迹之后,薛怀就多了一处软肋。 譬如此刻,他便会倾身上前,万般不舍地吻住瑛瑛泫落眼眶的泪珠。 然后向她许下承诺:“瑛瑛,我会尽量。”! 第 26 章 二合一 邹氏小产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刺史府。 周芸哭湿了一条锦帕,难得从她嘴里冒出了几句埋怨周景然的话语来。 周景然也难以抵御心中的愧怍,等薛怀痊愈了之后,便把料理灾民的重担交给了他和瑛瑛。 薛怀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且他与瑛瑛带来的仆妇奴从们不少,再有周家的下人们在侧相帮,安顿灾民的活计也变得轻省了不少。 饶是如此,瑛瑛还是累的头重脚轻,回梨木院时半边身子都倚靠在了薛怀怀中,整个人恹恹的仿佛失去了生气一般。 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在余晖的掩映下被拉得斜长无比,瑛瑛便靠在薛怀肩膀处呢喃了一句:“夫君。” 薛怀怜她疲累,便干脆背起了他身轻如燕的妻子,笑着答她:“怎么了?” 瑛瑛因一日的操劳而累的精疲力尽,心下满是对邹氏的钦佩之意,“周夫人当真不容易。” 她不过是安顿了一日的灾民便累成了这般模样,不知晓邹氏是如何熬过以往的那些日子。 薛怀的步伐清清浅浅地落在通往梨木院的羊肠小道里。 瑛瑛的话飘入他的耳中,也激起他心池的一片涟漪。 他与周景然在治理水患以及安顿灾民的意见不谋而合,可落实到具体的桩桩件件时便实在是大相径庭。 譬如周景然让邹氏变卖嫁妆后接济灾民的做法,薛怀便无法苟同。他们虽心怀大义,却不能为了大义而逼迫自己的妻子与亲人。 至于邹氏为了妥善安顿灾民而小产,愈发是薛怀不敢遥想之事。 这几l日瑛瑛更是没少为邹氏抱不平,义愤填膺的态度里隐隐露出几l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来。 薛怀不懂女人心,却用研究治理水患的古籍般的真挚去揣摩瑛瑛的一颦一笑。 他知晓,瑛瑛在害怕。 害怕她会成为第二个邹氏。 所以当凉风拂过薛怀眉宇时,吹起他衣袂飘飘的衣角,他便轻声开口道:“瑛瑛,你放心。” 至于放心的是什么,薛怀不直言,瑛瑛也懂得。 她倚靠在薛怀宽阔温热的肩头,安心地阖上了自己的眸子。 * 瑛瑛与小桃等人商议了一番后,还是决意得备下一份厚礼后去邹氏房中慰问她一番才是。 “我们借住在刺史府里,平日里的衣食住行多仰仗着周夫人的照顾,如今她身子不好,我们也得尽自己的礼数才是。”瑛瑛一边翻动着自己的妆奁盒,一边如此说道。 小桃见状便走到廊道上把诗书和五经唤进了屋子,扭扭捏捏地问他俩人:“咱们还剩下多少银子?” 诗书直言不讳道:“大约还剩两百多两银子。” 小桃惊讶无比,只道:“怎么只剩了这么一点?我们来时可带了好几l千两呢。” 五经闻言便夺过了话头,“噗通”一声跪在了瑛瑛身前:“夫人明鉴,奴才们便 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私吞主子们的银子,这一路上的开销奴才们一笔笔记在了账上,这便拿来给夫人过目。” 说罢,五经便从自己袖带里拿出了一张卷起的宣纸,恭敬地递给了瑛瑛。 瑛瑛本意并非是要查账,且她知晓这一路上因她水土不服的缘故,薛怀在沿路上请了不少大夫为她诊治,借宿驿站的费用更是不可小觑。 “不必了,我不过好奇罢了。”瑛瑛让小桃抓了一把果子给诗书和五经后,便笑着打发走了两人。 盘缠不可轻易挪用,瑛瑛这下只好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妆奁盒里,里头有一支金钗是取了并蒂莲的样式,极为精致小巧。 翌日一早,瑛瑛便带着这支并蒂莲金钗赶去了邹氏所在的屋舍之中。 不过四五日未见,邹氏却生生地消瘦了一圈,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影。 瑛瑛去看望她时周芸也在屋里与邹氏作伴,两人相见时仍有几l分尴尬,且邹氏因心伤的缘故整个人十分颓丧委顿,瑛瑛也不敢多做打扰,只笑着对她说:“夫人您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 人与人相处时最怕交浅言深,瑛瑛与邹氏之间的情谊浅薄,她只得搜罗出这样一句宽慰之语,并把事先准备好的并蒂莲金钗递给了邹氏。 “这并蒂莲寓意着‘夫妻相合,恩爱与共’,周夫人若是不嫌弃的话便戴着玩吧。”瑛瑛笑盈盈地说道。 她是一片纯心,可邹氏瞧见了那熠熠生辉的并蒂莲金钗之后,本就惨白无比的脸色里愈发透出几l分濒死的绝望来。 顷刻间,邹氏泪流满面,花了不知多少力气才压下了心头凌迟般的钝痛之感,她哽咽着谢过了瑛瑛的好意,话音却零碎的不像话。 瑛瑛愣在了原地,觑见邹氏汹涌的泪水之后,霎时便手足无措了起来。 她不知晓自己邹氏为何落泪,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正当她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时,端坐在一旁团凳之上的周芸适时地开口为她解围:“薛夫人见谅,我嫂嫂嫁给哥哥时嫁妆里也有这样一支并蒂莲的金钗,只是后来不小心被哥哥弄丢了,如今‘失而复得’,嫂嫂心里太过高兴,才会如此失态。” 周芸到底是保全了自家哥哥的面子,不肯把他变卖妻子嫁妆的事明晃晃地宣之于口。 至于邹氏为何落泪,周芸大抵也能摸到几l分蛛丝马迹。 嫂嫂嫁给哥哥的时候,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大家闺秀,父母双亲为她细致地择好一百零八抬的嫁妆箱笼,真心地期盼着自家的掌上明珠能嫁得良人,享一辈子安稳幸福。 谁曾想那一百零八抬的嫁妆都已被变卖了干净,嫂嫂操劳至今,满心期盼着的孩儿也没了。 她自然难过。 周芸也为她难过。 可她是周景然的胞妹,心间的万般情绪也只能到难过为止。 * 瑛瑛走回梨木院时,脸上的神色十分怔惘。 小桃还以为她是在邹氏房里受了 什么委屈,慌忙追问了一番后,却听瑛瑛答道:“今日我送错了金钗。” 晚间薛怀忙碌完一切回院子里时,瑛瑛也愁眉不展地与他说起了此事,并道:都是我不好,勾起周夫人心里的伤心事。 ⒆本作者妙玉子提醒您《瑛瑛入怀》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薛怀却拢了拢她的鬓发,叹道:“让周夫人伤心的人不是你,是周景然。” 白日,周景然将薛怀唤去了外书房,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两坛桃花酿。 薛怀见他神色靡靡不振,便知他是为了邹氏小产一事伤心,可见他也不似表面上那般冷情冷心,起码对于邹氏这个发妻有几l分真情在。 因见薛怀推辞着不肯饮酒,周景然索性把对着整坛桃花酿豪饮了起来。 只是他酒性极佳,即便灌下了整整一坛桃花酿,神智也十分清明。 那些细细密密的、钻入骨髓的痛意仍是无孔不入,如凌迟般折磨着他。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周景然倏地笑了,许是薛怀的沉默正中他下怀,他尽可畅所欲言,不断地宣泄着心里的痛意。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便伤了自己,伤了我爱的人,我也再所不惜。”他高高地举起手里的桃花酿,作势要灌下第二坛。 这时,薛怀却伸手制止了他,并肃正着脸告诉他:“若你足够爱她,便不会伤她。” 清淡又冷静的一句话,霎时撕开了周景然苦苦伪装的所有外衣。 他怔然地握着自己手里的桃花酿,顶着薛怀透亮的一尘不染的眸光,自嘲般地笑道:“是啊。” 他不够爱她。 可邹氏却爱他入骨。 他待她有愧。 * 桃水县东边的房屋皆被洪水吞噬。 周景然安置好了灾民们后,便与薛怀仔细商议了一番,决意还是要等潮水褪去之后重新筑起更高一寸的堤坝。 薛怀生怕周景然会想出什么玉石俱焚的念头来,见他在消沉了一段时日后,欣然答应重筑堤坝,压在心间的大石也陡然一松。 水至清则无鱼。 若周景然当真要以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方式套出所有的赈灾之银,便当真是愚蠢至极了。 “我留在桃水县安顿灾民,改由薛弟去知府那儿催要银两。”周景然思量了一番后,还是决定让薛怀去与那个阴险狡诈的江南知府打交道。 他出身高贵,又有陛下的手信为证,说不定那只老狐狸会为了保全自己而吐出其余几l个贪官的罪证来。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银子。”周景然木着脸道。 薛怀自然也没有异议,他此番前来江南不仅是要治理好江南的水患,更有要揪出所有贪官污吏的使命。 辞别了周景然之后,薛怀便带着瑛瑛去拜访江南知府。 知府府衙比周家的那个三进刺史府大上数倍,可知府府衙坐落在江南正中央的清竹县,不仅没有被水患侵扰的危险,更是江南最为富庶的地带。 马车行了一日一夜,薛怀与瑛瑛 所乘坐的马车才行到了知府府衙门前的石狮子旁。 此时正是斜阳初落的时候,薛怀便踩着夕阳的余晖走到了马车前的红漆木大门旁,轻轻地叩响了知府家的大门。 门房上的小厮一脸不耐地望向来人,因见薛怀穿了一身气度不俗的玄墨色对襟长衫,面如冠玉的面庞上尽是被金石器具养出来的清贵无双后,才放缓了嗓音道:“你找谁。” 薛怀长身玉立地站在门槛前方,只道:“劳烦你替我通传一声,就说承恩侯世子求见。” 那小厮听罢霎时便乱了阵脚,连一刻也不敢怠慢,这便小跑着绕去了抄手回廊上。 约莫一刻钟之后。 江南知府王启安领着自己麾下的师爷与心腹门客,慌慌张张地走到了自家的大门前,遥遥一见身形英武清朗的薛怀,便立时笑着开口道:“是什么风把世子爷吹来了江南?” 谄媚般的笑意飘入瑛瑛的耳中,她便忆起了薛怀方才交代给她的那一番话语——若想从贪官的嘴里抢出银子来,那便要比他更贪、更凶狠,更势力。 “这夕阳晒得我脸都疼了,江南的这些穷酸小官怎么这般不懂礼数?竟让夫君和妾身等了这么久。”瑛瑛摆弄着自己手里的团扇,娇娇俏俏地以锦帕掩住了自己的丹唇,只见她没好气地剜了一眼王启安,便如此埋怨道。 薛怀也伸出手揽住了瑛瑛不盈一握的腰肢,冷笑一声道:“本以为来江南一趟能带着娇娇你好生散散心,谁曾想不仅遇上了水患在,还碰到了这些令人气恼的蠢材。没去关口接我们便罢了,小爷我亲自登门,还让我好等了一回。” 这般温润清濯的面容里却冒出了如此胡搅蛮缠的倨傲之语,着实是令人侧目。 瑛瑛纳罕于薛怀扮演纨绔的功力,惊讶之余险些忘了搭话。 王启安矍铄的眸子扫过不耐的薛怀与恼怒不已的瑛瑛,心里大致有了成算——又是一个从京城赶来江南刷些功绩的纨绔子弟,他只要好吃好喝地供奉着他们,再备些“贿银”送走他们,这事也就结束了。 至于他曾听闻过的承恩侯世子有君子处事之风这样的话语,也实在不必细究。 多少世家大族的公子不过是靠着沽名钓誉的方式博个好名声罢了。 “都是下官不好,世子爷可千万别生气。”王启安见风使舵的本事素来炉火纯青,他回神给师爷递了个眼色后,便道:“还请世子爷给下官一个赔罪的机会,好酒好菜备在了后院,还请世子爷挪步前往。” 身为纨绔的薛怀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为了彰显他心中的愤怒,他不忘恶狠狠地瞪上王启安一眼,并威胁他道:“算你聪明,否则小爷回京之后一定会去陛下跟前参上你一本。” 王启安闻言眸色一动,愈发谄媚地笑道:“世子爷的意思是?” 薛怀嗤笑一声,一副攥住了王启安把柄后沾沾自喜的模样,只道:“这次小爷不远万里赶来江南,便是奉了陛下的手谕来调查有没有人贪污赈灾银两。” 他倨傲地仰 起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王启安心头一跳,嘴边的笑意要比方才还要再真挚几l分:“世子爷说的什么话?便是给草官们一百个胆子,草官们也断断不敢染指赈灾的银两,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话音甫落。 薛怀也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目光游移在内院的方向:“谅你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如今还是正事要紧,小爷可饿了一整日……” 王启安慌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着将薛怀与瑛瑛引进了他雕栏玉栋的府衙之中。 在走去内院的路上,薛怀细数了自己越过了多少道垂花门,又走过了多少条抄手游廊,瞧见了多少移步异景的妍丽园景,路遇的小厮和丫鬟们又是何等体面的服饰。 他甚至无法斗量,这些年王启安到底贪下了多少银子? * 王启安给薛怀与瑛瑛备下的晚膳果真丰盛无比。 十八道菜肴届是又精细又名贵的江南名菜,其中有一道虾仁玉音和鲍翅羹最为奢靡。 薛怀脸上摆出来的笑意里透着满意的意味,瑛瑛也娇笑着躺进了薛怀的臂弯之中,夹了一筷子鲍翅送到薛怀的嘴边。 “夫君尝尝这鲍翅。” 用膳之间,王启安见这两人一副如胶似漆,恨不得以桌椅为被的黏腻模样,便悻悻然地说道:“老夫先去寻些美酒来,世子爷自个儿尽兴,可千万不要拘束。” 薛怀只抬了抬眼,以示对王启安的回答。 王启安笑着离开了厅堂,等他一走,薛怀嘴角的笑意便落了下来,他望着眼前奢靡富贵至极的菜肴,以及自己手里盘握着的名贵酒盏,心头沉重无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王启安过着神仙般的逍遥日子,百姓们却连个安身立命的住所都没有,一日三食只能以粥水野菜饱腹。 瑛瑛也收起了自己脸上媚俗般的笑意,她察觉到薛怀极为失落悲愤的情绪,便只能伸出柔荑覆住了他薄冷的手背,试图把自己的暖意传递给他。 “所以我们更不能露馅。” 瑛瑛轻声地对他说。 薛怀回握住了瑛瑛的柔荑,朝她点点头后,便又作出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甚至还把守在屋外的几l个小厮唤了进来,刁难了他们一通。 大约一刻钟之后,王启安才回了厅堂。 影影绰绰的烛火把他那张肥头大耳的面容衬的愈发丑陋不堪,他摇晃着臃肿的身形走进了屋舍之中,身后还跟着个身形清俊的男子。 薛怀不耐地抬起眼眸,直接发问:“这是谁?” 王启安讨好般地笑道:“这是我最信任的门生,且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好借此机会让他把江南的官场局势说给世子爷听,也好让世子爷明白我们江南的为官之风是何等的清廉。” 薛怀心头一顿,冷笑一声迎上了王启安谄媚中透出几l分打量的目光。 他心下一沉,瞧出了王启安是在试探他。 周景然所言不虚,王启安果真阴险狡诈,且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这才能傲据江南一角如此之久却屹立不倒。 他带来的门生必定不简单。 “宁致,还不快向世子爷和夫人问好?” 王启安冷喝一声后,端坐于薛怀身旁的瑛瑛惊骇般地抬头,在瞧清那门生的样貌后,摆在她手边的茶盏因她失措的举动不慎倒向了桌案,一时间那茶盏的杯口搁在了瓷具之上,撞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厅堂内寂静无比,让这点声响清晰地飘入每个人的耳畔。 尤其是宁致。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向薛怀行礼,而是将自己鹰隼般的目光挪移到失态的瑛瑛身上。 随后,他勾唇一笑,嘴边扬起些戏谑的笑意:“小人见过世子爷,见过夫人。”! 第 27 章 二合一 宁致的目光如刀,越过宴席中觥筹交错的昏黄烛火,准确无误地落在远处的瑛瑛身上。 此时的瑛瑛不再是那个寒酸委顿的连件鲜亮衣衫都没有的庶女。 她巧笑倩兮地攀附着薛怀的臂膀,一颦一笑间漾着些娇媚的春.情,乌黑的鸦发里簪着的翠碧朱钗在厅堂内显得熠熠生辉。 宁致的嘴角愈发上扬,薄冷又放肆的目光只盘旋在瑛瑛身上半息,随后又被他归拢在眼前的杯盏之上。 他不过是离开了京城两年,他精心豢养的小白兔就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宁致攥紧了手边的杯盏,许是用了九成力道的缘故,修长的指节也泛出了青白之色。 他想,这等被别人夺走私物的恼意,着实是不好受。 薛怀迎着王启安极尽谄媚又饱含恶意的眸子,本是想沉下心来与他周旋一番,可没想到瑛瑛竟然失了态。 此刻的他并不知晓瑛瑛为何失态,也不愿在王启安跟前露出什么破绽来,所以薛怀只能用余光去打量着瑛瑛。 这一打量,便让他留意到了宁致朝瑛瑛投来的如此不怀好意的目光。 于白鹭书院求学之时,薛怀曾通读过圣人经书里的修身养性之说,书上大抵是在教诲着芸芸学子遇事不可易怒多变,要沉心静气、清和温明。 如今的薛怀却头一次怀疑起了圣人的谆谆之言。 譬如此刻,他怀中的妻正被一个无名小卒用眸光冒犯觊觎,他难道也要沉心静气、清和温明不成? “姑且容下官为薛世子介绍一下下官的义子,他既是下官的幕僚门生,又是下官极为疼宠的义子。宁致,还不快敬薛世子一杯?”王启安却全然没有发现薛怀的愠怒,并笑着支使着宁致往他跟前走去。 此举不异于火上浇油,且瑛瑛久久不肯抬起头来,如此异样的举措分明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宁致有关。 薛怀本就是个“随心所欲”的纨绔,当下便倨傲地瞥了王启安一眼,冷声道:“喝什么酒?小爷今日累了,不想听那些晦涩难懂的官场之事,你们都退下吧。” 此时的王启安正躬着身子向薛怀高举杯盏,平白得了句扫兴之语后,他仍是一副含着笑意的讨好模样,可见心中城府之深。 “再上些好酒好菜来。”薛怀揽住了身侧的瑛瑛,仿佛根本没有瞧见她面容里的闷闷不乐,全然只顾着自己享乐。 他越是放荡不羁,越是耽于玩乐,王启安便越是放心。 “快让人再端些好酒好菜了,多安排几个美婢,让她们好生伺候薛世子。”王启安板着脸对厅堂外空荡荡的廊道上喊了一声。 顷刻间,影壁后头便旋起些光亮,小厮们提着灯笼朝厅堂内走来,更有几个娉娉婷婷的丫鬟跟在其后。 王启安见薛怀没有半点要搭理他与宁致的意思,便给宁致使了个眼色,而后则悄悄地退出了厅堂。 走出厅堂的那一瞬,王启安肥硕面庞上堆着的笑意立 时落了下来,他掩在右手宽大袖袋下往西侧檐角上挪动了一寸,隐在无边暗色里的死士们接收到了信号,便都退了下去。 宁致搀扶着王启安往灯火通明的前院走去,英武高大的身形与肥胖臃肿的王启安走在一处显得极为滑稽,可偏偏他扮足了低微的姿态,话里话外皆是对王启安的敬重之意。 “义父慧眼如金,可有瞧出那个承恩侯世子的深浅?”宁致如此问道。 王启安脚下的步伐不停,嘴角的笑意里洋溢着几分宁致瞧不明白的自得,“凭他是装的还是真要来查赈灾的银子,只要我乐意,他根本无法活着走出江南。” 强龙难压地头蛇,尤其江南离京城极为遥远,递上去的消息起码要三个多才能传进京城,奉到陛下跟前。 王启安在清竹县安家乐业十余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凭借他的手腕与心性再加上远在京城的强势靠山,没人能撼动得了他的地位。 宁致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会儿,随后便顺着王启安的话语奉承了他一番。 两人亲昵地交谈着,转眼间便已来到了王启安所在的外书房,这时宁致才屈膝向他一礼,只道:“义父好生安歇,儿子明早再来向您请安。” 王启安朝他摆了摆手,随后便抬脚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外书房里。 * 薛怀饮了五六杯烈酒下肚之后,才觉得自己心口盈润着的不适息止了一些。 他望向身侧仍在神游太虚的瑛瑛,因见王启安派来的那几个美婢皆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与瑛瑛。 薛怀约莫瞧出了王启安的用意,便干脆以宽阔的袖摆挥落了桌案上的茶盏和菜肴。 碗碟落地后发出了一阵阵清脆的声响。 “还以为江南有多富庶呢,吃的喝的也一点都比不上京城。” 说完这话之后,薛怀便愤然地起了身,而后便一把拉起了坐在团凳上的瑛瑛。 他不由分说地便要领着瑛瑛离开厅堂,因薛怀面色不善的缘故,那几个美婢也不敢出声阻挠他。 王启安给薛怀和瑛瑛安排的住所便是厅堂旁的三间厢屋。 小桃与芳华、芳韵等人慌忙上前熏被铺床,并还向外间的几个美婢讨要了热水。 忙碌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薛怀才与瑛瑛睡在了同一处床榻之上。 此时的瑛瑛已净浴洗漱过身子,神智也不似方才那般迷离惘然,她便后知后觉地望向薛怀。 此时的薛怀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他有心想问一问瑛瑛是否与那个名为宁致的人相识。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若瑛瑛回答不相识,那便是他疑心深重、不信任瑛瑛。可若是瑛瑛回答相识,他又该如何应对? 薛怀的心池被狂风巨浪吹得四零八乱,宁致那鹰隼般觊觎着瑛瑛的目光如鲠在喉般堵在他的心间。 他迫切地想要知晓瑛瑛的过去。 思忖再三之后,薛怀还是循着本心问瑛瑛:“你与宁 致是否相识?” 宁致是王启安的义子,与贪官污吏搅和在一起的人能与瑛瑛有什么样的联系? 薛怀不敢往下深想,只静静地等待着瑛瑛的回话。 而躺在薛怀身侧的瑛瑛,经由脑海里数回的天人交战,最终在迎上薛怀讳莫如深的目光后,决意将自己与宁致的一切渊源和盘托出。 “妾身是夫君的妻子。夫妻之间不该有隐瞒之事。” 瑛瑛这话除了说给薛怀听以后,更是在为自己振奋打气。 那些尘封已久的腌臜回忆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等闲从不肯去遥想触及。 瑛瑛的讲述十分漫长,她天生便有一副如莺似啼的妙嗓,压低嗓音说话时像极了和煦的春风般拂往人心。 她告诉薛怀,如今在王启安麾下效力的宁致是她名义上的表哥,也就是她嫡母宁氏的亲侄儿。 瑛瑛在徐府为庶女的这些时日里,早已见惯了人情冷暖。姨娘害病死后,爹爹哪里还记得她这个庶出的女儿? 宁氏又是那等面甜心苦的人物,分派给瑛瑛的份例和吃食都少之又少,从不愿意花银子给瑛瑛匀布料做衣衫,只把徐若芝穿腻了的衫裙扔给瑛瑛。 严寒酷冬,宁氏与徐若芝的房里用着上好的银丝碳,瑛瑛却连炭火的影子都瞧不见。 徐府的下人们更是拜高踩低,只恨不得把瑛瑛贬到泥泞之中。 “在宁致出现之前,我连吃饱穿暖也要看嫡母的脸色。”瑛瑛自嘲一笑,素白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粲然来。 薛怀仍是在安静地听瑛瑛讲述过去。 “一开始我只是想讨好母亲,以此来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所以面对宁致的冒犯和无礼,我一再忍让。”瑛瑛此时已敛起了自己面容上的笑意,柳眉蹙在一处,将自己的心伤偷偷藏了起来。 宁致在徐府住了一年,那时的他约莫二八年纪,而瑛瑛却只有十三岁,方才有几分亭亭玉立的少女情态。 宁氏如此苛待瑛瑛,有大半是因忌惮着她清丽脱俗的美色。 瑛瑛比嫡姐徐若芝要美上许多,即便她着荆钗素服,嫡姐则绫罗遍身,精心装扮。 她也能轻而易举地夺过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宁致。 宁家早已败落,宁氏疼惜自己取得秀才功名的侄儿,便让他住在徐家求学,也好省些租赁宅院的花费。 宁氏对瑛瑛如此漠视,自然不知晓宁致早在第一眼瞧见莹白艳丽的瑛瑛后便起了不轨之心。 那时的瑛瑛哪里知晓这个不苟言笑的表哥会对尚未及笄的她怀揣着那样不堪的心思。 “我为了讨好母亲和表哥,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碟糕点,让小桃陪着我一起送去表哥所在的书房。”提及往事,瑛瑛说话时甚至染上了几分颤抖。 薛怀的心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 年纪尚小的瑛瑛自然对男人没有任何防备之意,纯澈的她端着糕点走进宁致所在的书房时,只满心满眼地期盼着自己能和这 个表哥处好关系。 宁氏也能多喜欢她一点。 不曾想一进书房,身上泛出浓厚酒味的瑛瑛便被人箍住了腰肢,她受了惊吓后便丢开了手里的糕点。 瓷碗落地的声响无比清晰,且瑛瑛也立刻呼唤起了小桃。 可那时的小桃早已被宁致的小厮打昏了过去。 瑛瑛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宁致的力道大的她无法挣脱,短短几息之间,她身上的薄衫便已经被宁致剥离开来,露出了莹白滑腻的肌肤。 宁致愈发似发了疯般地要拉扯着瑛瑛往书房里侧的软榻上走去。 他癫狂的眸子里装着蓬勃的欲.念,可怖的神情仿佛要把瑛瑛拆吞入腹一般。 瑛瑛死命地挣扎,泪流满面地祈求着宁致。 可早已失去理智的宁致如何肯放走到手的肥肉? 当她的亵衣即将被宁致扯下的时候,瑛瑛便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狠命地扎进了宁致的肩膀之中。 血流如注,巨大的痛意阻止了宁致对瑛瑛的暴行。 听到这里,薛怀已坐直了自己的身子,周身上下凝出了从未有过的冷意。 瑛瑛回忆着黑暗的过往,每说出口一个字,喉咙口便好似被灼烫了一般苦涩无比。 在嫁来承恩侯府之前,瑛瑛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梦到一次宁致,挥之不去的梦魇折磨着她的心绪。 幸而她嫁给了薛怀,成婚至今,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宁致,若不是今夜遇上了本尊,她甚至都已忘了宁致这号人物。 瑛瑛还要再往下说时,薛怀却已伸出手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以温热的怀抱阻止了她的话语。 “对不起。”薛怀将瑛瑛搂的极紧,饱含愧意的歉语已然脱口而出。 瑛瑛倚靠在薛怀的肩头,体悟着自家夫君波涛汹涌的情绪,一边落泪一边笑道:我已经不难过了,夫君。⒕[(” 姨娘死后,再没有人这般关心宽慰过她。 薛怀的爱意,如同暖洋洋的曦光照亮了她漆黑无比的心房。 她真的不难过了。 嫁给薛怀之后,她不曾受过什么委屈,曾经受过的欺.辱也如青烟一般随风而逝。 她已是薛家妇,不愿再把往事放在心上。 这一夜的交颈而卧,瑛瑛几乎把自己在徐家的所有经历都告诉了薛怀。 薛怀不善言辞,只能将瑛瑛搂进自己的怀里,再紧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拥抱着从前那个寄人篱下的瑛瑛。 爱人如养花。 瑛瑛会茁壮成长,没有人能再损毁她的根茎。 至于那个宁致。 即便王启安能逃过一劫,他也必须死。 仁善与温和是人与人相处间的模样,也是薛怀立身在世的涵养。 这些涵养与道义是他摒弃了从武的飒爽豪气,才在一日日的古籍经书中铸炼而成的。 他曾经也是个豪放不羁、息怒形于色的少年将士。 只是后来人人赞他有儒雅之风,夸他是温良笃行的君子。 薛怀自己也忘了他曾是那样豪放外露的一个人。 瑛瑛的讲述让他忆起了从前跟着祖父学武的自己。 与回忆一同漫上来的是薛怀心里滔天的戾气。 宁致在他眼里已不配为人,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他该死,而且必须死得极为痛苦。 * 之后的几日,薛怀仍旧尽心尽力地扮演着纨绔的角色。 王启安接二连三地试探了薛怀几回,甚至为了知晓他有没有查赈灾之银的意思,主动送了一盒子金子给他。 薛怀瞧“金”色变,恶狠狠地瞪了王启安一眼后,便顶着他讳莫如深的眸子,冷笑道:这么点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王启安就怕他不肯收下,闻言愈发谄媚地笑道:“世子爷如此上道,下官必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说着,王启安便悄悄在薛怀跟前比了三根手指头。 三千两黄金?这里头有多少民脂民膏?这贪官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否则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胡作非为? “这还差不多。”薛怀心绪难平,偏还要作出一副沾沾自得的喜悦模样来。 他不知耗费了多少气力才打消了王启安对他的疑心。 等王启安走后,薛怀才敛起了笑意,他将这两日王启安送上来的贿.赂之物都放在了一处。 算了一笔账后,发现他诈出来的银子仍是不够修筑堤坝。 正逢王启安有意想试探薛怀的深浅,便让宁致去他所在的厢房里拜访了一回。 瑛瑛闻讯便躲在了内寝里,由薛怀来迎接宁致。 只是薛怀是眼高于顶的承恩侯世子,怎么会把一个无名小卒放在眼里?他待宁致的态度可谓是冷淡无比。 若只是冷淡,宁致尚且还不会如此恼怒,薛怀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说话时话里的讥讽简直不加遮掩。 宁致心思深沉,虽在薛怀这儿受了一肚子气,俊美的面容里却还是扬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意。 薛怀与他分列而坐,两人都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宁致总是在四处打量,目光甚至还要波及到珠帘后的内寝里。 他是在寻觅着瑛瑛的倩影。 此举无异于是在挑衅薛怀,短短的一刻钟里,薛怀冷厉的目光已把宁致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回。 从他含着笑意的伪善面容,到他的左右双手,再挪移到完好无缺的双腿之上。 薛怀甚至开始遐思,眼前之人究竟是用哪只手伤害过瑛瑛? 许是薛怀盯着宁致的眸光太过露骨,那不寒而栗的视线仿佛要把他剥皮抽筋了一般,宁致甚至打了个寒噤。 “小人改日再来拜见世子爷。”察觉到不对劲的宁致当即便要起身告辞。 薛怀一改方才的冷漠薄冷,便从扶手椅里起身,将宁致送出了他所在的厢房。 金澄澄的夕阳 余晖洒落人家,宁致英朗的身影大半都隐没于晖光之中。 薛怀就立在门扉处凝望着宁致渐行渐远的身影。 他轻笑一声,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也不知一个人被卸下双腿双脚后还能活多久?” * 薛怀与瑛瑛在知府府邸里住了十余日,除了得几件零散的珍宝以外,再没有别的进展。 白日里王启安时常会领着薛怀去酒楼或花楼里潇洒一番,薛怀不愿让他起疑,纵然心里厌恶这些烟柳之地,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赴约。 留在府内的瑛瑛则只躲在狭小的厢房里,每日除了做些针线以外,便是等着薛怀回府。 小桃等人也忠心耿耿地陪伴在她左右。 知府内的女眷们虽派过几个丫鬟来给瑛瑛送些钗环首饰,可瑛瑛却没有任何要回礼的意思。 她怕,她怕一出门就会遇上宁致。 这一日午后,瑛瑛用过午膳之后便要闭目午睡,睡前小桃等人还围坐在临窗大炕上你一言我一句地做针线。 可等瑛瑛醒来的时候,内寝里却没有了丫鬟的身影。 她翻身下榻后朝外头呼唤了一声,却仍是没有人进屋伺候她。 瑛瑛正疑惑不安的时候,身后博古架与柜间的死角处却传来了一阵轻飘飘的笑声。 她顿感不妙,回身朝着后头望去时,果真瞧见了立在其间的宁致。 此时的宁致比三年前还要再高大健壮几分,他样貌不俗,只是那双裹着欲.念的眸子总让人想起蛰伏在密林丛里的野兽。 瑛瑛下意识地往后退却了两步,心头大乱的同时还能朝着宁致展颜一笑:“宁表哥怎么在这里?” 宁致自然没有错过瑛瑛在瞧见他之后眸子里掠过的惊惧之意。 真好,他的小白兔还没有忘记他。 “表妹是什么时候嫁人的?”宁致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他甚至没有迈开步伐往瑛瑛身前走去,只是把目光挪移到瑛瑛身上,便能勾起她心底最深处的惧意。 瑛瑛不答,雾蒙蒙的杏眸里已然漾起了些泪意,只是她死死咬住了下唇,不肯让泪珠往下落。 若她有能与宁致平分秋色的体魄,她早已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了,又怎么可能这样呆呆地立在原地向他示弱? 比那一段不堪的回忆更折磨瑛瑛的是,她没有能置宁致于死地的能力。 她的夫君又是个仁善大义的君子,也不会做出草菅人命这样的残忍之事。 瑛瑛心里想的明白,也不愿意让薛怀因她而染上人命官司。 她都明白,却还是不可自抑地伤心。 “表哥不在京城,自然没有收到我的请帖。”瑛瑛竭力镇定着自己的心绪,对宁致如此说道。 她这样平静的回话着实是让宁致万分不喜,他设想过无数次与瑛瑛的重聚。 那么胆小怯懦的一个庶女,只要被他恐吓一番后,便会沦为任他摆布的禁脔。 可此刻 的瑛瑛非但嫁给了身份高贵的承恩侯世子。 穿戴在身上的钗环和衣衫更是富贵无比,那些胆小和怯懦也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做他的禁脔? “瑛瑛,你这位夫君可知晓你和我的往事?”宁致倏地对瑛瑛勾唇一笑,毫不遮掩地释放着自己的恶意。 他朝瑛瑛立着的地方走了一步,却见方才还僵立着不动的瑛瑛立时白了脸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宁致将瑛瑛的动作纳进眼底,笑意总算是真挚了几分,“瑛瑛还是像从前一样怕我。”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此时的瑛瑛已落下两行清泪,涟涟的泪珠再次取悦了宁致。 他轻笑着望向瑛瑛,目光黏腻如毒蛇:“若是被瑛瑛的夫君知晓了我们曾耳鬓厮磨的往事,他可会嫌你脏?可会休弃了你?” 话音甫落。 那些衣衫被撕碎,肌肤被人染指,都制住手脚后无法动弹的痛苦回忆涌上瑛瑛纷乱的心绪之中。 眼前的宁致仿若从地狱里归来的罗刹恶鬼,三言两语就能让瑛瑛高高筑起的心墙分崩离析。 明明昨夜里她才因薛怀的悉心珍视而修补好了破碎的心墙。 她恨宁致入骨,每每忆起那些不齿的回忆,她便觉得自己哪一处都肮脏无比。 巨大的梦魇化为了实质。 瑛瑛甚至都没有往后挪动脚步的力气,她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瞧着宁致朝她越走越近。 正在瑛瑛万念俱灰的时候,紧紧闭阖的屋门被人从外头踹了开来。 瑛瑛艰难地挪动了自己的脖颈,便瞧见了步履如风的薛怀,他一进屋便朝着宁致的方向走去。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薛怀,浑身上下的阴戾之意如一团浓重的黑雾笼罩在他左右。 而后。 便是一阵尖利无比的惨叫声,再是骨骼断裂的声响。 瑛瑛眼睁睁地瞧着薛怀将宁致按倒在地上,也不知他用了何等的气力,人高马大的宁致根本挣脱不了他的桎梏。 薛怀举着手里的短刃刺向了宁致的四肢,一刀一下,鲜血四溢般涌出,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 第 28 章 心与心 说来也巧。 薛怀本是该在日落昏黄的时候回知府府邸才是。 可今日王启安闹起了肚子,在醉红楼里陪薛怀饮了几杯酒后便推说身子不适,不能再与薛怀一同恣意玩乐。 薛怀面上露出了几分厌烦,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大口气。 如他这样的人,若日日过着荒淫无度的日子,还不如寻根绳子吊死了了事。 与王启安分别之后,薛怀便马不停蹄地赶回瑛瑛所在的院落内,才推开那紧紧闭阖的屋门。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宁致隐含威胁意味的笑声传入他的耳中。 薛怀几l乎无法克制自己的心绪。 一屋之隔内,他的妻正被个猥琐阴狠的小人逼到了末路,那些如梦魇般的记忆化为实质,一寸一寸的吞噬着瑛瑛的坚强与美好。 薛怀甚至可以感同身受着瑛瑛的痛苦。 他明白自己已处于理智分崩离析的临界点,而宁致的那一句“他可会嫌你脏?可会休弃你?”无异于火上浇油。 薛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克己复礼、仁善温德的规戒之说,他只是想让宁致付出他该有的代价来。 所以薛怀便踹开了屋门,顶着宁致震惊无比的目光,狠命地用手里的匕首扎向了他的四肢。 他并不想要了宁致的性命。 像他这样的畜生,若痛快的死在自己的刀刃之下,反倒是便宜了他。 薛怀下刀时的力道又快又狠,飞溅出来的鲜血溅在了他面如冠玉的脸庞之上,却反而勾出了几l分清濯与疯癫交缠的俊色来。 这是瑛瑛不曾见过的薛怀,也是宁致不曾料想过的承恩侯世子。 短短几l息之间,宁致便已疼的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像一只溺死的鱼一般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薛怀无数次想把那锋利的刀刃刺向宁致的心口,可残存的两分理智却劝阻着他不要把事情搞得如此麻烦和复杂。 瑛瑛也终于回过了神,上前死死的抱住了薛怀的臂膀,泣着泪般对他说:“夫君,不要。” 不要在此等刀口舔血的时候惹上人命官司,不要为了她背负上一条人命。 薛怀见她落泪,才寻回了几l分清明的理智,此时的他脸上遍布着宁致的鲜血,望向瑛瑛之后眸中才缓缓归笼出属于人世间的暖意。 此时的宁致已因失血过多而晕眩了过去。 薛怀却不顾衣衫上的血渍,一把将流着泪的瑛瑛揽入自己的怀中。 温香软玉入怀,他眸底的暗色终于褪下,并在转瞬间化为了小心翼翼的珍视,他问:“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瑛瑛不停地摇头,泫在眸中的泪意几l乎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 她的确是头一回见薛怀如此易怒暴戾的这一面,她更是明白薛怀是为了她才会失态至此,她又怎么可能因此而感到害怕? “我不害怕。”瑛瑛勉力挤出一抹笑意 ,睁着眼不敢去看薛怀身后倒在血泊中的宁致。 诗书与五经赶来厢屋内时瞧见的便是这样骇人的景象。 尤其是五经,他甚至忘了自己忠仆的本分,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询问薛怀的状况,而是疑惑出声道:“小桃她们呢?” 诗书早已瞧出了五经与小桃之间不曾戳破的那点暧昧之意,闻言便道:“你去找一找吧,这儿有我呢。” 说是有他,其实瑛瑛与薛怀两人眼中只容得下彼此,根本不把旁人当一回事。 两人在紧紧相拥的怀抱里收敛了所有的哀伤与疼惜。 薛怀便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宁致,将瑛瑛带去内寝,温声抚慰了她一番后,才道:“外头的事情,都交给我。” 说罢,他便起身撩开了隔断外间与内寝的珠帘,吩咐诗书去把王启安寻来。 诗书不知晓屋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他瞥了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宁致,到底忍不住心口的疑惑,多嘴问了一句:“世子爷,这人……可要将他挪去厢房?” 薛怀薄冷的目光递向诗书,他答:“不必。” 诗书霎时不敢再多言语,遵照着薛怀的吩咐去前院寻王启安。 * 王启安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薛怀与瑛瑛所在的院落。 他一进屋便瞧见了宁致的惨状,臃肿肥胖的身形险些因震烁而晃向一侧,幸而后头的小厮扶了他一把。 “世子爷,您这是什么意思?”王启安难得露出了几l分怒意来,几l乎是横眉竖目地质问着薛怀道。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需看主人。更何况宁致还不算是王启安的狗,而是被他委以重用的心腹义子,他怎么敢对宁致下这样的狠手? 薛怀抬眸,漫不经心地扫过王启安脸上的怒意,只冷笑一声说道:“小爷我还想问问王大人是何意思?你这位义子竟有狗胆觊觎我的妻子,他以为小爷是纸糊的老虎不成?还是这大胆之举里有王夫人的授意?” 王启安闻言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宁致觊觎薛怀的妻子? 他印象里的宁致可是个不近女色的人,身边连一个姬妾通房都没有,怎么会染指□□? 王启安便下意识地为宁致辩解道:“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在,下臣的这位义子可不是这等爱夺人所好的人。” 薛怀扫他一眼,甚至懒得多费口舌,只给诗书和五经递了个眼色。 这两人会意,立时将小桃、芳华等人从里间搀扶了出来,三个丫鬟都是一副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的模样,迎上王启安审视的目光后,立时说道:“王大人明鉴,奴婢三人被一阵熏香迷晕了大半个时辰,如今才悠悠转醒,此等香料味道特殊,并非是京城的产物。” 话毕,诗书便将香料的余烬呈给了王启安,王启安仔细地嗅了嗅那软帕上的余烬,果真问出了些熟悉的味道。 这是江南特产的果子香,只需一寸便能让人晕眩过去,且宁致还是个用香高手。 王启安心里已然信了大半,此时的他已被牵连地担上了个“居心叵测”的名头。 宁致虽好,可薛怀也不好得罪。他身份特殊,且又有陛下的手谕在,若想让他了无生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没有个几l千两银子去疏通打点,无异于痴人说梦。 王启安在几l千两银子和宁致的一条姓名里犹豫了半晌,而后便下了决心道:“这畜生竟做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丑事来,都是下官教子不严,冒犯了贵夫人。世子爷可千万不要生气,下官这就把这逆子拖出去痛打二十大板。” 此时的宁致几l乎只剩下一口气,哪里还能熬得住二十大板的摧残?躺在地砖上的宁致还留有几l分神思,他满心满眼地期盼着王启安能救他于水火之中,谁曾想他却是把自己往火堆里又推了一寸。 薛怀也愣了一息,好似是惊讶与王启安弃车保帅的决心,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宁致,笑道:“王大人这般深明大义,小爷佩服。既如此,我便随着王大人一起观礼。” “观礼?”王启安笑着问:“世子爷这是何意?” “小爷我在京城里时最喜欢瞧人被打板子,来了江南这么久,心里也实在是好奇,这江南的板子和京城的板子有什么不同?”薛怀不疾不徐地说道。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他要眼睁睁地瞧着宁致被打到断气。 王启安僵了一瞬,顿时便应承道:“这是自然,世子爷稍等,下官这就去准备。” 一走出厢屋,王启安脸上的笑意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承恩侯世子倒也有几l分难缠。 王启安本是想做戏般假意打宁致几l板,留下他这条命后再徐徐图之,可薛怀却好似勘破了他的推脱之语,竟要亲眼看着他对宁致行刑。 王启安走回书房的路上思绪不停,更不忘出口询问自己的心腹:“你怎么看?” 那心腹早就与宁致有了龃龉,两人为了争抢王启安的信任,在背后斗的不可开交,如今这等送到门前的铲除异己的机会,心腹自然不会错过。 他笑道:“大人别急,宁公子也着实太蠢笨了一些,他难道不知晓大人的计划?怎么连薛世子的夫人也敢冒犯?且下官冷眼瞧着这位薛世子并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像他这样的纨绔子弟,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折辱,宁公子的做法犯了他的大忌,大人还是要给他一个交代才好。” 一席话说的王启安叹气连连,只道:“这蠢材真是气煞我也。” * 黄昏前夕。 王启安便让人来请薛怀去前院观礼,薛怀欣然而往。 他与王启安坐于泰山石阶上的紫檀木太师椅中,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下首老虎凳上躺着的宁致。 此时宁致身上的伤口已被人处理了一番,不会再像方才那般不停地往下渗出血丝来。 只是他意识涣散,连抬头去祈求王启安放他一马的气力都没有。 随着薛怀的一声令下,持着棍杖的小厮们便一下一下地击锤着宁致的 腿骨与背脊。 起先的几l棍宁致还能痛呼出声,后头的几l下板子却没了声音。 薛怀冷冷一笑道:“只撑了十大板,倒也真是可惜。” 一旁的王启安更是面色平淡,听得薛怀的话语后还笑着附和道:“薛世子如今可尽兴了?” 他眼睁睁地瞧着宁致死在他跟前,总是有几l分着恼,说出口的话便染上了几l分讥诮。 薛怀却恍若未闻,只慵懒地把玩起了自己手指间叩着的玉扳指,并道:“王大人往后也要擦亮些眼睛才是,怎么这等阿猫阿狗都能称你一声义父?” 撂下这话后,薛怀便持着欣然的步伐,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徒留下气愤不已的王启安,脸色阴沉得仿佛墨云翻滚一般,过了一刻钟,他才摆了摆手,对小厮们说:“把他拉下去埋了。” * 当日夜里。 薛怀与瑛瑛和衣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瑛瑛倚靠在薛怀的心口处,脑中思绪紊乱不堪,漫长的作乱之中,思绪定格在宁致惨然躺在地上的一幕。 她心里自然万般痛快,只是这点痛快与薛怀为了她而对宁致下死手的震烁相比,却算不了什么。 直到此刻,瑛瑛仍是不敢置信。 她的夫君,温润如玉的薛怀,连对丫鬟和小厮都不曾红过脸的他,竟会以如此残戾的方式要了宁致的性命。 她既欢喜也害怕。 欢喜的是自己已然成为了薛怀的例外,让他摒弃君子之道的意外。 害怕的是自己配不上薛怀对她的好。 这桩婚事是她苦心谋划而来,其间不知掺杂着多少难以言喻的算计,可她却因此而收获了薛怀的真心。 她越是多思多想,便越是惴惴不安。 越是惴惴不安,便要接着攫取薛怀的心意来劝服自己。 瑛瑛愧意上涌,便伸出皓腕抱住了薛怀的劲腰,让自己泛着羞意的脸颊离他更近一些。 “夫君,我们圆房,好不好?”!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9 章 和离 如此旖旎缱绻的相望之中,薛怀的心间却没有勾起任何的意动。 烛火影绰。 他分明瞧见了瑛瑛周身上下笼罩的哀伤之意,也能预想出她此刻涌动着的心境。 薛怀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 他将瑛瑛箍进了自己怀中,下巴紧紧抵住她的肩膀,以严丝合缝的姿态与她紧紧相拥。 而后他说:“瑛瑛,你没有配不上我的地方。” 轻淡如烟的一句话,却让瑛瑛红了眼眶,泪意从心口攀腾至睫羽之下,一眨眼,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往下落。 “夫君。”她几l乎泣不成声。 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也不过是汹涌情谊的点缀。 泪意朦胧间,瑛瑛似乎忆起了昨日与小桃闲聊时,小桃红着脸问她的那一句:“心悦一个人到底是何感受?” 那时的瑛瑛只怔惘了一息,随后便笑着对小桃说:“心悦一个人,便是处处以他为先,希望他开心,喜欢他喜乐。” 薛怀对她的心悦藏于漆眸之中,却还是会在他的一言一行间爬上眉梢。 “不在这儿圆房。”薛怀叩在瑛瑛腰肢间的手不断地游移向上,最后落在了瑛瑛的丹唇之上。 他倾身上前轻啄了瑛瑛的唇,在唇齿呢喃间冲她含情一笑道:“在这儿,太委屈了瑛瑛。” 至于怎么委屈她,委屈了她什么,薛怀却是不肯赘述。 在他柔意似水的抚慰之语中,瑛瑛心内的不安与愁绪仿佛就此烟消云散,她靠在薛怀的肩膀处,体悟着他潺潺如溪流般的清冽嗓音。 瑛瑛全然放平了心绪,朦朦胧胧间,她便阖眼睡了过去。 依稀间,她似乎察觉到有人在她额头处轻轻映下一吻,又仿佛听到了薛怀慨然般的一句。 “瑛瑛,我们会白头到老。” * 宁致死后,王启安手边的一些阴私事都只能交给了另一个心腹李然。 李然自然万般乐意,从中也捞了不少银两,私下里与人说笑时都不忘提起薛怀的好处来。 “若不是承恩侯世子,我只怕要一直被宁致弹压着做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他志得意满地说道。 他与宁致一样,都对王启安忠心耿耿,只是李然出身浅薄,比起宁致来说要多几l分私心。 譬如王启安贪污受贿的那些丑事,他便总是退到人后去,不肯与这些事扯上半分联系。 花无百日红,他也不知王启安在京城的靠山是否会有倒台的一日,若是东窗事发,王启安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另说,他们这些无名小卒却只有赴死的份儿。 李然只图平安富贵,不想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如今王启安让他去江南二教九流之处打点关系,他明面上应得痛快,背地里却留下了一本私账。 私账上仔仔细细地记录着王启安差遣他办下的所有事宜。 将来若是有个不测,这 本私账就是他保命的宝物。 薛怀在清竹县待了半个月,除了收下些王启安的贿赂之财外,并没有探听到半点赈灾之银的消息。 他心里设下了不知多少计谋,可每回王启安都是见招拆招,根本不上当。 薛怀无法,便只能寻了个王启安心绪极佳的时候,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我想分一杯羹。” 他这个无所事事的“纨绔”最在乎的除了名声以外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且他又收下了陛下的手谕,知晓京城拨来江南赈灾的银子是一个天文数字。 金银财宝动人心,薛怀起了想分一辈子羹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王启安倒是因薛怀的狼子野心很是惊讶了一回,可他也明白这世人没有一个人不爱银子的道理。 那些赈灾之银不过是经了他的手,其实都送去了贵人府上,可怜王启安还要背上个贪官污吏的罪名。 只见他立时肃正着脸回绝了薛怀:“薛世子这是何时,下官不明白。” 薛怀立于王启安跟前,他冷笑一声后俊朗的面容上隐现几l分威胁之意,“王大人可不要把别人当成傻子,小爷我不远万里地跑来了江南,难道连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吗?” 这话也在情理之中。 王启安倒不是心疼银子,只是这贪污赈灾之银一事里牵扯颇多,他只怕上头的贵人不愿意。 “薛世子这是在说什么话?赈灾之银都用在了安置灾民上头,哪里有多余的银子?”王启安干脆装傻充愣了起来。 薛怀瞥他一眼,便也不急不缓地拿出了袖袋里的一小本账簿,仍在王启安跟前后,笑着说道:“小爷我捡到了这本私账,也不知里头写了什么东西,总之小爷我一个字都看不明白,便交给王大人处置吧。” 王启安瞧见他似笑非笑的阴冷神色,心间顿时一凛,只见他着急忙慌地拿起了那本小小的账簿翻阅了起来。 瞧见上头清晰无比的账目之后,王启安的脸色大变,霎时便望向了薛怀。 薛怀朝他淡淡一笑,眸色里尽是不怀好意的打量。 王启安大掌狠力地拍在账簿之上,一张脸上掠过隐晦不明的苦恼之色。 薛怀也静静地立在他身前,不声不响地等着王启安的下文。 王启安的脸色阴云密布,良久之后,他才慨叹一声,对薛怀说:“薛世子如此仁义,下官自然也不能再欺瞒您。” 薛怀拿捏住了王启安贿赂旁人的账簿,若是他送去了京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下官多谢世子爷相救的情谊。”王启安紧紧地攥住了账簿,只道:“世子爷若真想分的一杯羹,便要成为下官的自己人才是。” 王启安也抛出了自己的条件——薛怀与他必须成为一家人,有姻亲之缘在,彼此间的关系才会坚固不折。 薛怀抬眸,饶有兴致地问他:“自己人?这是何意?” 王启安面露两分赧然的笑意,只缓缓开口道:“下官有个待嫁闺中的 女儿,世子爷若是不嫌弃,便将她娶回去做平妻。” 薛怀一怔,险些便忘记掩盖住眸中的嫌弃之色。 这老狐狸,竟起了要做他岳丈的心思? 王启安又添话道:“世子爷若是能应允下此事,下官才敢放心地让世子爷入伙。” * 当日夜里。 薛怀吩咐丫鬟和小厮守在各处门窗,不许让王启安的人接近他与瑛瑛所居住的房屋。 瑛瑛见薛怀坐在桌案旁,一脸郁色地盘弄着手里的笔墨,几l番提笔运气,却是连一个字都没有落下来。 “夫君不是要给周大人写信吗?”瑛瑛端着茶盏走到薛怀身前,替他轻轻地按了按肩膀后,如此问道。 薛怀在瑛瑛面前没有半分遮掩,也不需去苦心扮演一个肆意而行的纨绔。 只见他的眉宇里尽是惆怅之色,说话时却还要端着几l分不愿让瑛瑛担忧的笑意。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倒是可惜了张生的一条命。”薛怀叹息般说道。 白日里他拿来威胁王启安的账簿正出自张生之手。 自薛怀住进知府府邸之后,便暗地里掷下银子探听王启安身边心腹的性子。 宁致阴狠莫测,倒是这个李然十分好拿捏。 张生与他在赌场里相遇,不过设下几l个圈套便与他熟识,往后几l天更是日日饮酒作乐。 也不知张生用了何等法子,竟能偷走李然手边的账簿,那账簿里记载着王启安与二教九流勾结的罪证。 只是这点罪证不足以揪出王启安身后的大蛇来。 所以薛怀才会以小博大,想用手边的账簿去搏出王启安的信任来。 只是纵横官场许久的王启安又岂是这么容易拿捏的人? 他立时便把难题抛给了薛怀,若是薛怀愿意娶他的女儿,与他成为一家人,自是最好。 若是薛怀不愿意,也恕他难以将赈灾之银交给薛怀。 “平妻?”薛怀冷声出口,话里的讥诮意味不加遮掩。 瑛瑛自然也不愿意让薛怀娶别的女子做平妻,可王启安私下里的动作也极为狠辣,不仅揪出了张生,还把对他忠心耿耿的李然一并杀了。 握在薛怀手里的账簿已成了他唯一的机会。 踟蹰之下,薛怀便提笔给周景然写了信,酝酿了近半个时辰,却仍是想不好措辞。 “我娶不了平妻,难道周大人就娶得了吗?”薛怀面露惆怅,修长的玉指叩在桌案之上,一下一下的韵律彰显出他此刻的烦忧来。 薛怀的话语总是点到即止,瑛瑛却能细致地揣摩到薛怀话里的深意。 她冷眼瞧着薛怀对娶王启安女儿一事没有半分犹豫的模样,便知晓他此刻的疑惑是出自周景然身上。 他在担心什么?莫非是怕周景然会休弃了邹氏后娶王启安的平妻? “夫君若是硬拉着周景然一同入王启安的局,王启安可会心存怀疑?”瑛瑛问。 薛怀却道:“方才我已和王启安提起过周景然了,瞧着那老狐狸的意思,不论是我还是周景然,只要愿意娶他的女儿,他便会拉我们上他的那一搜贼船。” “那夫君在害怕什么?”瑛瑛柔声问。 薛怀半晌无语,脑海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后汇成一句:“我怕我会对不起周夫人。” 短暂的接触之中,他已大致摸清楚了周景然的性子。 他是个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牺牲一个邹氏而将数千灾民救于水火之中,这样的交换他必然愿意。 最后,薛怀还是提笔写下了这封信,将王启安的条件告诉了周景然。 大约六日之后,他便收到了周景然的回信。 薛怀难得露出几l分犹豫,思来想去还是与瑛瑛一同翻看了周景然寄来的信件。 那细小的纸张正写着: “我已与邹氏和离。”! 第 30 章 计划 周景然果决冷硬的行径恰在薛怀与瑛瑛的预料之中。 两人携手立在一处,借着薄纱般朦胧的烛火,瞧清楚了周景然书于纸张上笔走龙蛇般的字迹,两颗心都如坠寒窟。 薛怀尚且留有几分理智,瑛瑛的心中却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悲怆。 她喃喃自语道:“周夫人在周大人的心里,便是一个能随意舍弃的人吗?” 明明邹氏刚刚小产,正是情绪最为低落和哀伤的时候,周景然这个枕边人不温言软语地劝哄陪伴便罢了,竟还要与她和离。 这不是往周夫人最脆弱的心口上扎刀吗? 瑛瑛先是怜惜,而后便默然无语,非但脸上的笑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也彷如跌入尘埃里一般怅然不已。 “周夫人当真可怜。”她道。 薛怀也自觉愧对了邹氏,手里握着周景然写下的纸张,怔惘地瞧了许久,最后汇成一句:“我再写一封信回去。大义与小爱并非不能两全,这事也不一定要闹到和离的地步。” 薛怀决计不可能与瑛瑛和离,也绝不会迎娶王启安的女儿L,他退了一步,便是把难题抛到了周景然的身上。 家国大义,拯救灾民于水火之中的重担横亘在他与周景然心间,两人皆是避无可避。 薛怀知晓周景然必然做出了相当大的取舍,他心中怀着愧疚,着实不愿毁了周景然与邹氏的这一桩姻缘。 邹氏何其无辜,凭什么受这一场无妄之灾。 瑛瑛心里极为难受,觑见薛怀满含愧疚的神色后,也叹息般说道:“当真只有娶王启安女儿L一个法子吗?” 薛怀与周景然都是龙章凤姿的聪慧之人,不仅学富五车,更有雄韬武略在身。 他们要拯救灾民、治理水患,什么样的法子想不出来,为何非要踩碎了一个女子的心后才能达成自己的大义? 瑛瑛嘴上不说,心里却格外失望。 “我再想想。”薛怀如是说道,说罢他便提笔运气写下了给周景然的回信。 当日夜里,他与瑛瑛皆各怀心事,虽相拥着入眠,却是一夜无言。 * 翌日一早,薛怀还来不及将他写好的纸放入飞鸽的脚筒之中,院落外便传来了诗书和五经的通传之声。 “世子爷,周大人来了。” 薛怀一怔,险些放飞了手里的信鸽,他长身玉立的英武体魄正立在支摘窗旁,却是半晌不曾挪动自己的身子。 周景然竟连一刻都不肯耽误,天刚蒙蒙亮时便赶来了清竹县,分明是下定了决心。 薛怀心思沉沉地往外间走去,便瞧见了明媚的日光下立在院门处的周景然。 此时的周景然胡子拉碴,似是赶了一夜马车的缘故,明澈的眸子里遍布血丝,整个人却没有半分颓丧之气,反而还露出几分夙愿得偿的蓬勃生气来。 薛怀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知晓他满肚子的劝语没有必要再说出 口了。 一刻钟后,薛怀将周景然迎进了厢屋之中,面上扬起几分纨绔般的洒脱笑意,手边却已拿起了狼毫与宣纸。 “你可有去拜见过王大人?”薛怀大声说道,眸光却不曾落在周景然身上,而是落在自己眼前的宣纸上。 纸上写着:不必和离,我们可强攻,也可靠死士硬抢,或是要了王启安的命。 这是薛怀深思熟路过后想出来的完全之策,他在知府府邸住了半个多月,整日与王启安吃喝玩乐,不管心里有多厌恶与不耐,却还要耐着心性与王启安周旋。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探知王启安的深浅。 若要比武力,只怕十个王启安都不是薛怀的对手,唯一棘手的便是王启安藏在暗处的那一堆亲兵。 周景然扫了薛怀一眼,只淡淡道:“我已拜见过王大人,并告诉他,我愿意迎娶王小姐为妻。” 他接过了薛怀递来的狼毫,又在宣纸上写上:娶她,不必死那么多人。 若要强攻,薛怀与周景然必然会损失惨重,一个不好,兴许薛怀的命都要交代在江南。 周景然知晓薛怀心中有济世救民的抱负,也不愿让这样的一个忠义之士折损在王启安的手上。 至于他。 和离是假,拿捏住王启安的罪证,只不过要让邹氏受些委屈,她如此善解人意,自然能体谅他的身不由己。 周景然如此想着,便下意识地忽略了心中浮起的愧怍,也不由地忆起了昨日他提出要与邹氏和离时,邹氏那蓄满热泪的眸眼。 可这些愧怍与不忍,和万千灾民的性命与利益相比,又什么都不算了。 周景然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邹氏会体谅他的,一定会的。 薛怀噤了声,仿佛察觉到了周景然固执不折的态度,便只在纸上写了一句:“你再考虑考虑,周夫人何其无辜,我等着你的回信。” 而后,便以要去跟王启安商议正是为理由,倏地离开了厢屋。 晚间安寝时,王启安兴高采烈地饮了好几杯酒下毒,并难得对薛怀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语。 “早些我便看中了周大人的本事与性情,本是想将周大人的胞妹娶为续弦,可周大人不肯。如今姻缘巧合之下,周大人却要唤我一声岳丈了。”王启安沾沾自喜地说道。 周景然为了打消王启安的疑心,便与他举杯共饮,并道:“下官在桃水县兢兢业业地办了三年差事,不知立下多少功绩,却迟迟生不了官。倒让那些纨绔子弟占了上峰的位置,下官心里实在不忿。” 这番话正合王启安的心意,初入官场时谁没有起过要建功立业、立身为民的念头? 可最后呢,这些闷头苦干的清官却连个温饱的俸禄都挣不到,死时两袖清风挣了个好名声,却苦了自己的亲人兄弟。 “你能想清楚便是最好,薛世子也是性子爽朗之人,我也正愁手边没有个得用的人,你若是肯娶了个嫣儿L,难道还怕你的官位不能再往上升一升吗?” 王启安如此说道。 他这一辈子只得了一个嫡女,名为王玉嫣,自小千娇万宠地娇宠着长大,也生了一副心高气傲的脾性。 这王玉嫣面貌至多只能称得上一句清秀,且她早就对英姿俊朗的周景然芳心暗许。 王启安疼惜女儿L,三年前就向周景然抛出过橄榄枝,可那时的周景然却娶了个商贾女为妻,可把王启安气出了个好歹来。 这些年王玉嫣眼高于顶,卯足了劲要嫁个比周景然更风姿绰约、卓然俊朗的男子。 王启安瞧来瞧去,这么多的男儿L郎里也只有面如冠玉的薛怀能与周景然平分秋色。 这两人无论是谁迎娶了嫣儿L,他心里都万般高兴。 薛怀沉默寡言,依旧维持着自己倨傲不堪的纨绔模样。 周景然却热络无比地与王启安商议起了婚事,王启安本是说要将婚事定在明年,却周景然却说:“桃水县处处是水患,灾民们又如蝗虫过境般堵在刺史府门前,我着实是连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听得他这番怨声载道的话语,王启安才骤然变了心思,只说:“你既如此地想脱离桃水县的这个火坑,我便帮你想想法子。” 三人饮酒到了后半夜,醉醺醺的王启安才在心腹小厮的搀扶下走回了前院。 薛怀与周景然便相携着往各自的院落走去,抄手游廊上的檐角处都挂着灿亮的灯笼,照亮两人往前头走去的道路。 夜风习习,吹起了薛怀的发尾,在迷蒙的夜色之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劝解之声。 “王启安疑心颇重,必然留有后手。你实在不必非要入局,这对你不公平,对周夫人也不公平。” 在赶赴江南之前,薛怀早已做好了要与王启安这些贪官们玉石俱焚的打算。 可如今他有了瑛瑛,有了自己的牵挂,便只想以迂回的方式来挟持逼迫王启安。 即便王启安身边高手众多,即便他有了防备之心,可薛怀与周景然还是有一搏之力。 “我们并非只有失败这一条路。”薛怀轻声说道。 周景然却抬起彻亮的眸子,将夜幕下雕栏玉栋的知府景色纳进眼底,而后便自嘲一笑道:“你心里也知晓,我们一旦与王启安撕破脸皮,兴许连这府邸都走不出去,这各处檐角里只怕都藏着他备下的死士。” “而他这么痛快地应下了我与王玉嫣的亲事,也不过是因为王玉嫣曾相中过我,这老狐狸对自己嫡亲的女儿L有几分疼爱在罢了。”周景然清薄的嗓音飘入薛怀耳畔。 两人都是心思缜密、目光长远之人,王启安格外好说话的态度已然露出了几分不对劲。 两方都知晓彼此不怀好意,可偏偏薛怀与周景然手边的筹码实在太少了一些。 薛怀顿住了步子,却发觉身前的周景然背影萧条又孑然,心间愈发愧怍,只道:“你兴许会死。” 一旦王启安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周景然定然保不住自己的性命,那时的薛怀也只能尽全力护住瑛瑛的性命 ,根本腾不出手去帮周景然。 周景然闻言却只是粲然一笑,嘴角勾起的笑意既无畏又洒脱,他说:“连年水患已夺去了这么多灾民的性命,他们能死,难道我就高人一等死不得了吗?” 薛怀不语。 便见周景然抬眼望向远处隐在浓重夜色下的各处院落,笑意愈来愈深。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薛弟定要拿到王启安的罪证,还有这一封血书。”周景然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封好的信笺,递给了薛怀。 “我好歹也是朝廷四品官员,若是死在王启安的手下,总能引起些高官们对江南灾民的关心吧。”周景然自嘲一笑道。 “还有邹氏和芸姐儿L,望薛弟万万要照顾好她们。” 说到此处,周景然已是有了几分在交代后事的意思。 他分明是怀了必死的决心,甚至没有要向王启安虚与委蛇的意思,只是想用他这条命换得灾民们的光明未来。 薛怀心间的震颤自然难以言语。 夜风徐徐往人脸上拂来,周景然一身孤勇地立在他身前,薛怀也陪着他立了许久。 直到夜色渐浓时,他才回了瑛瑛所在的厢屋之中。 外间的阴寒在他撩开珠帘,走到瑛瑛身旁时化为了从心底漫开来的暖意。 瑛瑛坐在临窗大炕上等着薛怀的到来,因实在无所事事的缘故,她甚至还打起了盹。 直到薛怀轻唤了她一声,瑛瑛才悠悠转醒,随后便笑着对薛怀说:“夫君可是饿了,妾身给您备下了糕点。” 薛怀却摇头,将小桃等侍立在屋内的丫鬟遣退了下去,两人净浴了一回后上榻安歇。 他便与瑛瑛提起了周景然的决心,并一脸真挚地告诉瑛瑛:“我不能让他白白送死。” 瑛瑛闻歌弦知雅意,只问:“夫君有何打算?” 薛怀从不在瑛瑛跟前掩饰自己的筹谋与意图,他便道:“我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将周景然敲晕了以后绑回桃水县,让他与周夫人赔礼道歉。” 瑛瑛听后愣了一瞬,随后才嗔怪般地剜了薛怀一眼,只说:“夫君是在说玩笑话吗?” 若这事当真这般容易,周景然何必抱着必死的决心赶来清竹县? 事情必然不会这般简单。 薛怀知晓瞒不过去瑛瑛,便道:“成婚前,我会想法子敲晕周景然,成礼那一日,我会代他成亲。” 周景然没有办法武艺在身,薛怀却至少能在乱战中保下自己的一条命。 他的涵养与品性不允许他眼睁睁地瞧着周景然去赴死。 这计划唯一的变数便是他们能不能在成婚前两日成功与王启安达成共识。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晓赈灾之银的去向,只需知晓他上头的保身符是谁,薛怀便能越过这个人物,将江南的真实惨状递到皇帝跟前。 否则,只要王启安的“护身符”在皇帝跟前阻挠,这赈灾之银永远也到不了灾民们的手中。 薛怀轻 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却藏着重重险阻,他心里明白,所以有意含糊其辞。 可他越含糊其辞,瑛瑛的心里便越不安,她霎时目露忧光地望着薛怀,问他:“夫君可有脱身的胜算?” 漆黑的夜色中只有几缕清辉的月光落入薛怀与瑛瑛四目相望的目光之中。 瑛瑛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与怜惜,凝望着薛怀的眸色里染上深深浅浅的祈求。 她在祈求着薛怀早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如何代娶,如何保下自己的命,如何全须全尾地离开江南。 薛怀却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才明白自己的妻子聪慧灵秀,毫不逊色与他。 他瞒不过瑛瑛去。 “我会活着来见你。”薛怀俯身,在瑛瑛丹唇上映下一吻。 他缱绻的情意不止存在这一记轻吻之中,更是存在他要顾惜自己性命的决心之中。 为了瑛瑛,为了远在京城的亲人,为了自己心间未酬的壮志。 他要好好活着。 * 薛怀既定下了这样的主意,便索性不再规劝周景然,而是提醒他要多与王启安交际,趁早从他嘴里套出京城护身符的身份。 而他与瑛瑛则当着王府下人的面大吵了一架,他本就是个纵情恣意的纨绔子弟,才不会软下膝骨去求一个女人的原谅。 瑛瑛气得当即收拾起了行礼,带着小桃等人离开了知府府邸。 王启安得知此事后有意做和事佬,想着要劝解薛怀几句,可薛怀却目露傲意地说道:“哪儿L有小爷去向她低头的道理?她想走就让她走,难道小爷还会缺了女人不成?” 听得此话,王启安便也不再深劝。 他自个儿L也是个不把女人当回事的冷清性子,也能理解薛怀的一身傲骨。 若薛怀只是与那个叫瑛瑛的女子起了争吵倒也罢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只要不是他借此把自己的妻子送出江南便好。 他虽极为看重周景然,也知晓薛怀是个声色犬马的顽劣子弟,却还是对着两人怀着深重的疑心。 王启安强逼着周景然迎娶他的女儿L,扯上密不可分的姻亲关系后,将来他若是倒台了,周景然这个女婿也只有死路一条。 薛怀若想分一杯赈灾银子的羹,他的妻子必然要留在他的手里。 只有握住这两人的把柄,王启安才肯向他们交付真心。 只见王启安皮笑肉不笑地对薛怀说道:“如今小吵小闹不要紧,下官也怕世子夫人一届女流之辈在外头会受什么委屈,便已派人跟了上去,如今他们已探听知晓了世子夫人的居所在何处,若是有意外便立时会有人来向世子爷禀报,您大可放心。”! 第 31 章 失踪 瑛瑛与薛怀“争执”一番之后,便愤然地离开了知府府邸。 薛怀几乎将身上所有的银票都交给了瑛瑛,只说让她租赁下个宅院,并找个机会离开清竹县这等是非之地。 银钱在身,瑛瑛也不必委屈了自己,便豪爽地租赁下了清竹县城西的一处三进宅院。 此处宅院离知府的府邸并不远,大约只隔了三四条街。 丫鬟里只有小桃一人知晓内情,芳华与芳韵也以为瑛瑛与薛怀当真起了争执后不欢而散,便有心想开解瑛瑛几句。 小桃却故弄玄虚地笑道:“不必劝夫人,夫人心里想的可比我们明白。” 芳华与芳韵默默回想着薛怀与瑛瑛争吵的那一日,素来待夫人柔意似水的世子爷竟还砸碎了王大人府上的器具。 这等阵仗可把丫鬟们唬了一大跳,还以为两个主子要就此分道扬镳了。 瑛瑛安心在租赁下来的宅院里修身养性,时不时将她在赶赴江南之前为薛怀求来的平安府拿出来观摩一番。 她满心满眼都只盼着薛怀能平安归来。 院外凉风习习,月影憧憧。 瑛瑛坐于临窗大炕之上,姿态娴静又清雅,手里握着尚未缝制完成的针线,间或与小桃说笑几声。 光影在主仆两人对望的间隙中悄悄溜走,小桃坐久了团凳,也觉得腰背处泛起了酸痛之意。 她便从团凳上起身,对瑛瑛说:“夫人也坐了两个时辰的针线了,该安歇了才是。” 正是因她起身后立定的动作,恰巧能把支摘窗外的夜色纳入眼底,软罗织成的窗纸能映衬处屋外夜色的轮廓。 小桃本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窗外,却倏地将目光停驻在了支摘窗之上,而后便蹙起柳眉惊叹着说道:“夫人,窗外好像有人。” 瑛瑛松泛安宁的心也因小桃的这句话而泛起了波折不安的涟漪。 她顺着小桃的目光往支摘窗的方向望去,果真瞧见远处的古树之上有人影窜动而过。 惊吓之余,瑛瑛索性推开了支摘窗,攥着胆气去瞧树上蹲守着的人究竟是谁。 许是派来看守着的人不把她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当一回事,便也没有半点要隐藏自己行踪的意思,便大剌剌地与瑛瑛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小桃害怕不已,话音里都染上了浓浓的颤抖:“夫人,这些人是谁?” 瑛瑛尚且还沉得住气,只是素白的面庞上骤然失去了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应该是王启安安排的人手,无妨,我们就当没看见他们。” 小桃这才瑟缩着点了点头,替瑛瑛解了钗环后服侍她入睡。 * 翌日一早,瑛瑛委派给丫鬟们一个十分奇怪的任务,便是让她们备好糕点去与左邻右舍的妇人们闲聊一番。 联络好了感情后,便邀请这些妇人们来她租赁下来的宅院里闲话家常。 芳华与芳韵在私底下商议 了一番,只以为夫人是在与世子爷争吵了一回后闹起了脾气,因心绪太过烦闷的缘故才会找这些市井妇人们倾诉密谈。 且这些市井妇人们个个声量高扬,十来个人为了吃糕点或是打秋风,将瑛瑛团团包围住,那嘈杂的声响一般人可忍受不了。 ?想看妙玉子写的《瑛瑛入怀》第 31 章 失踪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芳华与芳韵这些丫鬟们叫苦不迭,却没有人敢出声质疑瑛瑛的决定。 只是每回这群嗓门嘹亮的妇人一登门,芳华与芳韵等丫鬟便会把上茶的活计交给小桃,自个儿躲到厢房里去求个清净。 非但是丫鬟如此怨声载道,那几个不分昼夜蹲守瑛瑛的暗卫们也经手了一场巨大的考验。 这些人从业十年,每一日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一个不小心便会殒命在旁人的刀刃之上。 蹲守女眷这样的活计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是在放松身心,瑛瑛也不爱出门,他们这五个人只需每隔四个时辰换一轮班即可。 这批暗卫们都是自小经手过完备训练的人,不仅对顶上的主子忠心耿耿,武艺也十分高强。 因长年累月地在外漂泊卖命,他们最忌讳的就是与人交从过密,所以大部分的暗卫都喜欢安静。 甚至可以说,他们害怕喧闹,害怕人声鼎沸。 谁也不知瑛瑛是中了什么邪,竟每一日都要领了数十个聒噪的市井妇人上门,日日都要聊到深更半夜。 吵得这些暗卫们不得安宁,前两日尚且还能捂着耳朵忍耐一二,可后面几天却是忍无可忍,只觉得头重脚轻的厉害。 “我倒宁可去护送那一批送去西北的赃物,也不想听这些妇人扯东扯西。”说话的人是这批暗卫里的首领,平日里为人心思缜密,甚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另外两个暗卫感同身受般地望向了他,此时他们的耳畔还回荡着一墙之隔内传来的仿佛能震破天际般的欢声笑语。 连绵不断的嘈杂声响,已是让他们难以招架。 又过了一个时辰,不知是哪个暗卫莫名地说了一句:“我们也不一定要这么近的蹲守薛夫人吧?退到院落外的那棵树上也是个好法子。” 素来喜静的暗卫首领以默认的态度应允了此事。 之后,这批暗卫们便退避到了宅院外头的古树之上。 可瑛瑛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仍是日夜不分地将周围的市井妇人们唤到了自己的寝屋之中。 这一日,更有两个素来不对盘的妇人们在瑛瑛房里争执了起来,起先还只是打嘴仗,后来却开始摔茶盏和砸瓷瓶。 闹出来的噪音让那些蹲守的暗卫们苦不堪言。 更有一个暗卫忍不住吐槽起了瑛瑛:“这位薛夫人怎么性子这般软弱?还能让别人在她家里砸她的东西。” 首领摇头,默然无语。 这场喧闹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夜色深重的时候,才瞧见那几个妇人从瑛瑛的寝屋里走了出来。 妇人们鱼贯而出,个个脸上都洋溢着鲜活的喜色。 这些暗卫们 并不擅于察言观色,也不会探究人心,此时的他们尚且不知晓这些妇人们脸上洋溢着的笑意是因何缘由。 直到第二日的午时,暗卫们换了班之后,却还是不见瑛瑛的身影——若换了平时,瑛瑛早已坐在临窗大炕上做起了针线,可今日支摘窗却是紧紧阖起。 暗卫们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便立刻闯进内院,不顾小桃们的惊呼声,便一径往寝屋里冲了进去。 空荡荡的寝屋里哪里还有瑛瑛的身影? 为首的暗卫脸色惨白无比,只道:“定是昨夜那群妇人归家时除了岔子。” * 此时的瑛瑛已乔装打扮了一番,并避过了王启安设下的所有耳目,坐上了前往桃水县的马车。 她已吩咐过小桃,让她带着芳华与芳韵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 王启安安排的暗卫在发现她不见了以后必然会把全部的经历放在寻找瑛瑛上面,倒不至于和几个丫鬟过不去。 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她所在的马车便停在了刺史府门前。 此时的刺史府内仍是安置着许多流离失所的灾民,她慌忙走进内院去寻邹氏。 可找遍了整个内院之后,却只寻到了周芸的身影。 瑛瑛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周芸便叹息着说道:“嫂嫂把自己关在了佛堂里,薛夫人若有要事要与嫂嫂说,我便领你过去吧。” 话毕,周芸便领着瑛瑛去了周府内院里最僻静的一个院落,廊角上甚至还挂着些蜘蛛丝。 周芸自觉愧对邹氏,便停在了泰山石阶下,对瑛瑛说:“薛夫人请便。” 瑛瑛犹豫了一瞬,随后便推开了眼前沉重的屋门,入目的景象是身前昏暗的屋舍里一尊半旧不新的佛像。 佛像之前,一身素衣的邹氏虔诚又笔挺地跪在了蒲团之中,嘴里念念有词,周身上下笼着一股娴静不可冒犯的气韵。 瑛瑛便立在门扉处,静静凝望着邹氏的背影,早已想好的说辞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该对邹氏说些什么呢?是劝她大度一些体谅周景然的大义?还是让她忘却自己遭受的委屈,再设身处地地为周景然考虑一回? 这对邹氏都不公平。 所以瑛瑛干脆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伫立在邹氏身后,与她一起在佛香的沐浴下定了定心神。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邹氏才从蒲团上起了身,她好似早已发现了瑛瑛的存在,回过身来朝她展颜一笑道:“让薛夫人久等了,我方才在专心诵经,期盼着上苍能怜惜我的诚心,答应我的愿望,所以不敢回头与您说话。” 瑛瑛了然地点了点头,只以为邹氏是在为周景然祈福,心下愈发怜惜她,忖度了几番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 倒是邹氏拢起了沉静得无波无澜的明眸,低头浅笑一息,仿佛勘破了瑛瑛心里的猜测,便轻声道: “我是在祈求佛祖,下辈子不要再让我遇到周景然了。” 瑛瑛怔然不语,满腔的肺腑之语再 没有出口的理由了。 * 瑛瑛在刺史府里待了十日,日日辗转反侧着担心薛怀的处境。 邹氏性情内敛,也冷着心不去过问周景然的状况,只有瑛瑛与周芸担心着薛怀与周景然的处境。 只可惜周芸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在外头没有半分人脉,更不可能有能力去探听得知知府那儿的消息。 瑛瑛比她还不如,她在江南人生地不熟,便是想使了钱去脉买些清竹县的消息,也没有门路。 只有邹氏,她出身商贾之家,早先嫁给周景然的时候为了撑起家用而盘下了江南好几处铺面。 为商之人总有几分人脉在。 周芸便腆着脸去求了邹氏,邹氏起先是不愿,后因不想看周芸凄然落泪,便道:“我是为了你,不是为了他。” 话里话外,分明是要与周景然一刀两断的意思。 周芸心间酸涩无比,可她这个做妹妹的既怪不了心怀大义的哥哥,也怪不了饱受委屈的嫂嫂。 “嫂嫂大恩,芸姐儿没齿难忘。”她道。 邹氏却冷笑一声,后又轻描淡写地说:“往后不必再叫我嫂嫂了。” 周芸与邹氏关系亲近,知晓这些时日她受了多少苦痛,当下便顺着她的话唤了一句:“邹小姐。” 说罢,邹氏便请了些三教九流的人去清竹县探听消息。 约莫等了三日,那些人才把清竹县的消息送到了邹氏手边,邹氏更是看都不看,只把信交给了周芸与瑛瑛。 瑛瑛担忧薛怀,便与周芸一起拆开了信笺。 那信笺上赫然写着:“周大人平安,薛世子被追赶进了西山,如今下落不明。”! 第 32 章 不测 瑛瑛心急如焚,却只能从邹氏的门路探听薛怀的消息。 清竹县出了大乱子,王启安嫁女的喜事因一伙山匪的突袭而闹出了大乱子。 周景然下落不明,薛怀也不知去向。 瑛瑛花了重金求那些钻营在市井里的人去打探薛怀的消息,银子如流水般花了下去,却是一点消息都没传来。 邹氏见她如此忧心忡忡,时而连用膳都没了胃口,心里也不由得忆起没了声息的周景然。 涩然的酸意席卷着她全身上下的血肉,邹氏的软弱只涌起了一瞬,旋即便刚强地告诉自己:周景然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死去。 他有鸿图大业要开拓,怎么会死在一个猥琐丑陋的王启安手里? 瑛瑛却是战战兢兢地为薛怀担忧了十个日夜,直到十一日之后的清晨,满身是伤的周景然才不知为何倒在了刺史府的后门。 晨起去倒泔水的粗使婆子瞧见了他,可是被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吓得脸都白了,一时又慌慌张张地去唤人来帮忙。 慢一步赶来的周芸瞧见自家哥哥伤成了这般模样,那眼泪就如断线的风筝般往下落。 瑛瑛使了这么多办法都无法知晓薛怀的状况,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周景然醒来之后能告诉她薛怀究竟遭遇了何等险境。 可周景然受了极重的伤,几碗参汤灌了下去,又有府医为他施诊延脉,却还是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 瑛瑛在厢房里等的心急如焚,实在是抑不住自己满溢的快要淹没心池的担忧,便起身走到堂屋去问周芸周景然的情况。 周芸红着脸答道:“哥哥身上没一块好肉,好在没有伤及根本,大夫说好好养段时日就能痊愈。” 这便是短时间内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的意思。 瑛瑛难掩眉眼里的失落,却还是安慰了几句周芸,并与她一起替周景然祈愿了一番,愿他能早日醒转过来。 倒是邹氏不曾露面来瞧过周景然一眼,周芸还亲自去邹氏房里向她言明周景然骇人的伤势。 她本是想着,如今哥哥与王玉嫣婚事未成,只要向嫂嫂低个头,和离一事便能作罢。 若换了从前的邹氏,只怕早已软了心肠,在周景然床榻前忙前忙后地照顾。 可如今的她已想明白了何为自尊自爱,周景然有他的大义要去做,她也有自己锦绣人生要过。 既已和离,便不必再回头。 * 又过了小半个月,周景然才缓缓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把瑛瑛寻了过来。 瑛瑛因担忧薛怀而寝食难安的缘故,本就清瘦婀娜的身躯越发轻渺如一缕薄烟一般。 周景然才恢复了些许气力,便惨白着脸告诉了瑛瑛在清竹县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他与王玉嫣成婚前一日,薛怀与王启安和他一起举杯共饮,三人饮到了后半夜,把王启安灌得神志不清。 酒意上涌, 薛怀便尝试着套王启安的话,迂回地问了好几遭,总算是问出了些蛛丝马迹。 原来那些赈灾之银不在王启安的手里。 那时这臃肿肥胖的贪官握着手里的杯盏,饶有兴致地望着即将要成为他女婿的周景然,实在是掩不住骨子里的自得之意,只道:“除了陛下,谁能将我头上的乌纱帽扔下?我可有免死金牌呢。” 这话一出,周景然便与薛怀在觥筹交错的光影里对视一笑。 两人还想再继续套话,王启安却因不胜酒力而倒了下去。 薛怀借故将他扶回了外书房,与周景然一齐翻阅他书房内的博古架,虽没寻到关于赈灾之银的蛛丝马迹,却寻到了一封王启安与英平王往来的书信。 信中内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问好之语,通篇没有任何异样的词语,倒是结尾画上去的一个印记让人印象十分深刻。 薛怀当机立断般把这封信藏了起来,与周景然一起当做没事人一般走了出去,并道:“若这封信不要紧,这老狐狸必然不会去寻。可若是这封信事关重大,我们就更不能拿出来了。” 周景然明白薛怀的意思,两人便在抄手游廊处分道扬镳。 大婚当日。 王启安脸上没有半分异色,对待薛怀和周景然的态度仍然热络无比。 薛怀本是不打算在大婚当日就与王启安兵戈相见,谁曾想他前后脚跟在周景然身后进了内院,便发现往常满是奴仆的廊道上空无一人。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暗中给周景然使了个眼色。 后来薛怀带来的死士便与王启安的暗卫们厮杀了起来,周景然并没有什么腿脚功夫,便在薛怀的示意下逃离了知府府邸。 不仅如此,薛怀还派了诗书和五经贴身护送他离开,诗书和五经皆是武艺高强的小厮,却也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才保下了自己的一条命。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晓了。”周景然每说一句话,喉咙口便会生起一股火烧般的痛意。 瑛瑛身子一软,泪水如泉般涌上眼眶。 周景然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情况如此危急,谁也不能保证薛怀的安危。 可她好不容易才确定了薛怀对她的心意,眼瞧着从江南回京之后,她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承恩侯妇人。 美梦即将要成真的时候,上苍却又给了她当头一棒。 破碎的美梦如被凿穿的石块一般碎了个七零八落,瑛瑛身处其中,便会被这些细碎的石块刮伤。 这伤口太多太痛,以至于她忘了分辨此时心口濒临绝境的伤心究竟是因为荣华富贵的淡去,还是因为薛怀这个人的缘故。 瑛瑛又在桃水县等了半个多月,此时的周景然也恢复了些气力,除了安慰瑛瑛之外,便是让人去打探薛怀的消息。 至于王启安那儿,薛怀身份高贵,他的失踪或多或少会给王启安一些震慑,让他不敢在短时间内对周景然下手。 两个朝廷命官命丧江南,总会给他带来许许多多 的麻烦。 可周景然派了许多亲兵去寻找薛怀的踪影,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仍是了无音讯。 这时的周景然嘴上不肯放弃希望,心里却认定了薛怀已然遭遇不测。 他的不测,有大半的原因是为了救下周景然的命,否则以他的身手何尝不能从王启安的包围圈里脱身? 瑛瑛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浑浑噩噩地伤心了一阵,便打算赶回京城去向承恩侯府的长辈复命。 周景然自然不放心她一人回京,可自己又实在无法离开桃水县,也放不下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 他便去求了邹氏,让她陪着瑛瑛回京。 本以为冷了心的邹氏必会推说不愿,可邹氏却出人意料地应下了这话,并对周景然说:“这事之后,你的救命之恩我也还清了。” 周景然讷然无语,想去瞧一眼邹氏时,却发现她早已阖上了门扉,将自己隔断在这迷蒙的夜色之中。 * 临行前一日,邹氏陪瑛瑛彻夜长聊了一回,瑛瑛也难得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她将自己身为庶女的过去,以及苦心筹谋着嫁给薛怀的往事都说与了邹氏听。 邹氏听后叹息了一声,眸中掠过些羡慕、嫉妒之色,她说:“有时候,我倒希望周景然死了,这样他的嘴里就不会冒出那么多击碎我的心的话语,日子过的要比如今更舒心一些。” 瑛瑛哂笑一声,习习的凉风往她鬓发间拂去,将她本就清艳的面容衬得愈发出尘脱俗。 “江南不仅风光好,民风也好。等我回了京城之后,便是个克夫的毒妇了,纵然公爹和婆母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怨怪我。”瑛瑛自言自语般说道。 邹氏知晓为人媳妇的苦楚,闻言也适时地噤了声,陪着瑛瑛瞧了会儿迷蒙的夜色,便道:“山有山道,水有水路,这世上从没有绝境一说,薛夫人心性坚韧,必能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 这时瑛瑛也朝着邹氏望了过去,明明只是如此普通的一眼,却让邹氏清秀的面容清晰地倒映进她的眸中。 往后的许多年里,瑛瑛也曾有过彷徨与失落的时候,她便会忆起邹氏的这番话,便莫名地从心里生出一腔孤勇来。 * 天明时分,瑛瑛与邹氏上了路,周景然将她们送去了桃水县。 他还替瑛瑛寻回了小桃等人,丫鬟们与她团聚之后便抱头痛哭了一番,得知薛怀已遭遇不测后,小桃更是险些哭晕了过去。 “夫人才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世子爷又……又这样了呢?”小桃哭的满脸是泪,瑛瑛瞧了心里也憋闷的十分难受。 主仆几个休整一番后便上了路。 马车才驶离了桃水县,便在宽阔的官道上撞上了一队兵马环围、人影浩荡的官兵队伍。 瑛瑛下意识地要让行,谁曾想那官兵的队伍却在瑛瑛的车马前停了下来。 不等瑛瑛问话,柔嘉公主染着愠怒的嗓音便飘入了她的耳畔。 “薛夫人倒真是有情有义,薛世子如今还下落不明,你倒能心安理得地坐着他的马车回京。”! 第 33 章 被救 柔嘉公主的出现,宛如给了瑛瑛当头一棒。 她愣了好几遭,却也无法纾解此刻心间涌上来的震烁。 柔嘉公主,没有任何理由会出现在江南,除非她是得知薛怀失踪之后,才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了过来。 邹氏觑见那一架缀着缇珠的金贵香车,便知晓其中端坐着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见瑛瑛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便替其开口道:“敢问贵人可是往江南行去?若是不识得路,我可为您指明方向。” 恭敬的话语里藏着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若换了平时,柔嘉公主早已心生恼意,可此刻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担忧薛怀下落一事上,也懒得与=邹氏多计较。 早在薛怀与瑛瑛到达江南之前,柔嘉公主便从相熟的官员嘴里得知如今的江南局势复杂、险象环生,也不知薛怀能否平安归来。 柔嘉公主历经了一场天人交战般的踟蹰,一颗心冷了又冷热后又热,到底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薛怀惨遭不测。 所以她便点了一队死士随行,毅然决然地赶赴江南。 谁曾想马车行到半路,薛怀下落不明的消息便传入了她的耳中。 这下柔嘉公主难以抑制心内的伤怮,不分昼夜地赶至江南边界,却遥遥地瞧见了印着薛府旗帜的车马。 薛怀失踪已一月有余,谁都不敢断言他还活在这世上。 万念俱灰的瑛瑛也只能黯然地离开江南,去向承恩侯府的长辈们认错忏悔。 可柔嘉公主不愿相信薛怀已死的事实,在她没亲眼瞧见薛怀尸首之前,她都不会放弃去寻找薛怀。 她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单是皇叔给她安排的死士便有百人之多,只要她一声令下,这批训练有素的死士们便能把整个江南翻个底朝天。 柔嘉公主冷笑地唾弃着瑛瑛,一个出身卑贱的庶女,哪里能为薛怀排忧解难,哪里称得上是薛怀的贤内助? 短暂的交锋之后,柔嘉公主便撂下了车帘,只肃冷地吩咐车夫:“走。” 车马轮轴压过泥石的声响变得渐行渐远。 邹氏也上前握住了瑛瑛透着森然冷意的柔荑,问她:“这便是你昨日提起过的柔嘉公主?那位本该嫁给薛世子的金枝玉叶吗?” 瑛瑛艰难地点了点头,从震烁中抽身之后,她便想开口与邹氏说些什么,可喉咙里的涩然却让她难以言说。 邹氏见她面色颓然,仿佛在一夕之间被剥离了所有生气一般,水汪汪的杏眸里尽是木然的哀意。 她仿佛能感同身受瑛瑛的哀伤一般,倏地便开口为她打气道:“你才是薛世子的正妻,说到底这也只是你们的家事,由得她一个外人在这儿作威作福?即便是要给薛世子收尸,也该是你这个正妻做主才是。” 一席话震得瑛瑛猛然抬起头,迎上邹氏满是不忿的眸光,便也把她的话放在心里揣摩了片刻,而后道:“这是自然,我才是夫君的正妻。” 即便薛怀当真身死,她也不愿意回到那个满是算计与磋磨的徐府。 她愿意替薛怀守节,即便是在承恩侯府当一辈子的寡妇,她也不愿意回徐家另嫁旁人。 “我们也回去。”瑛瑛如是说道。 * 谁也不曾想到陛下与皇后的爱女柔嘉公主会摆驾亲临至江南之地。 周景然更是惊骇不已,甚至不顾自己尚未好全的身子,便带着下属与亲兵们去迎接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早已厌烦了那些繁文缛节,连眼风都没往周景然身上递,只以命令般地口吻对他说:“替我安排个住所,每日只需送两餐饭食。” 说着,也不去管周景然如何回答,便一径往刺史府里走去。 只是柔嘉公主过惯了富贵锦绣的奢靡日子,骤然住进了如此狭小的刺史府里,只觉得浑身上下处处都不舒服。 可对薛怀的担忧牢牢地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让柔嘉公主无暇去在意这些小事。 后一步赶来的瑛瑛与邹氏在刺史府前瞧见的便是这样滑稽的一幕,周景然与府上其余的小厮一般替柔嘉公主抬着行李。 柔嘉公主带来的人手将刺史府霸占的水泄不通,灾民们窥见天颜,吓得连头也不敢抬,都只敢缩在正堂里。 周景然身子还未好全,只帮小厮们搭了一把手便退至了一旁,正巧在后侧方瞧见瑛瑛与邹氏的马车。 他立时上前询问两人柔嘉公主造访江南的原因,邹氏不愿正面瞧他,瑛瑛便解释道:“公主是为了夫君而来。” 说罢,瑛瑛便敛起浓密的睫羽,不再言谈更多。 周景然了然地点了点头,约莫是猜到了这位柔嘉公主必然是属意于薛怀一事。 以薛怀的模样和性情,惹得公主芳心大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促狭地一笑之后,周景然便突然变了脸色。 他忍不住跺脚叹息了一回,心里的叹息之语跃进瑛瑛与邹氏的耳畔。 “若是公主能早到一步江南,兴许薛弟便不用死了。” 薛怀一月未见踪影,周景然千不愿万不愿,也只得将“死”字与他联系在了一块儿。 可若是有柔嘉公主坐镇,王启安如何敢对薛怀痛下杀手?远在京城的“护身符”再牢靠也不如这桩金枝玉叶的大佛来的震慑人心。 话音甫落。 邹氏便留意到了瑛瑛迅速黯淡下去的神色,忍不住朝周景然递了个眼刀过去。 反正她已与周景然和离,往后也不必再谨小慎微地充当贤妇,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个狼心狗肺的人也不会惦念她什么好,她也无需给他好脸色。 “薛世子可与你不是一路人,他才不会用自己的婚事去行什么狗屁大义,你可不配与他混为一谈。” 成婚至今,邹氏不曾用如此泼辣的语调责骂过周景然,这一声脱口而出的骂语将周景然骂晕在了原地,许久不曾回过神来。 这时的邹氏已搀扶着瑛 瑛往刺史府的内院走去,只留给周景然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 * 柔嘉公主在刺史府里住了三四日,并把身边所有的死士都派出去搜寻薛怀的踪影。 死士们尽职尽责,终是在第五日的清晨带来了好消息。 他们在清竹县临水的一个村落旁找到了一个肖似薛怀的病重之人。 据村民们所说,这人是一个多月前从上流的湖水里漂到了村妇们浆洗衣衫的桥口。 因他当时满身是伤,村民也不敢贸然挪动他,只得将村里的赤脚大夫请了过来。 那大夫瞧见薛怀的伤势之后,便断言他活不过三日,还是不要浪费他的膏药了才是。 只是村落里的村民们都是淳朴之人,无法眼睁睁地瞧着薛怀断了气,便还是将他抬去了赤脚大夫的家中,逼着大夫给他治病。 也许是上苍眷顾,又或许是薛怀命不该绝,这草药敷在伤口之上,几剂黑黝黝的苦药灌了下去,薛怀的脉象果真稳当了下来。 柔嘉公主听闻薛怀还活着的消息后当即喜极而泣,当下便要赶赴清竹县。 瑛瑛也在邹氏与周景然的陪同下一共跟了上去。 王启安最先知晓柔嘉公主驾到一事,此等天潢贵胄摆驾江南已是让人惊讶不已,更何况她还如此在意薛怀的安慰。 王启安从下属的嘴里知晓了从前柔嘉公主险些便要嫁给薛怀为妻的消息,并得知公主此番赶赴江南也是为了薛怀的安危。 他心中顿觉懊悔不已,当即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好在柔嘉公主没有心思去与王启安周旋,她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去了薛怀所在的村落。 公主的銮驾停在荒山野岭的村落之中,金石冷器堆砌出来的富贵与朴素低凡的村庄极不相称。 柔嘉公主甚至不必直白地亮明自己的身份,那些胆小如鼠的村民们便能从她非富即贵的装束里瞧出她的身份。 薛怀被安置在赤脚大夫的家中,身下躺着一张露出木屑来的粗蛮床凳,身上盖着的被子也粗陋不堪。 本是芝兰玉树一般的高雅人物,却在江南受了这样一场磋磨,险些连命都保不下来。 柔嘉公主眼含热泪,几乎难以克制自己瘫软这一池春水的心腹。 她不在乎这茅草屋里腌臜简陋的处境,只是静静地坐在薛怀的床榻边,将他清俊的容颜悄悄纳进心间。 若不是被瑛瑛横插了一脚,如今薛怀的正妻该是她才对。 尚主之后的薛怀身份地位不似从前,这样危险的差事又怎么会轮到他的头上来? 柔嘉公主肃冷着面容,只有望向薛怀的一双美眸里莹润着含情脉脉的柔意。 她想,经历了这一场生死之劫后,她算是明白了什么世俗目光、什么道理经义都抵不过心爱之人常伴左右的幸福。 在瑛瑛没有使了手段嫁给薛怀之前,薛怀与柔嘉公主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京城诸人都夸赞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柔嘉公主也这般认为,且她与薛怀每回独处时,薛怀待她都是一副彬彬有礼,温雅的挑不出来错的模样。 所以,她总是以为,薛怀是喜欢她的。 只是迫于世俗名声,迫于长辈的压力,才会将心机叵测的瑛瑛娶回家。 他心里有她。 柔嘉公主如此想着,凝望着薛怀的目光里便染上了几分惘然般的甜蜜。 瞧见薛怀一侧压在枕头上的散乱发丝,柔嘉公主便伸手替他抚平了几绺墨发,嘴边还呢喃着说道:“这一回你险些丢了命,本宫是万万不愿再与你错过了。” 她甚至想好了当薛怀与瑛瑛和离之后,她该出面给瑛瑛多少银子当做遣散费。 谁曾想昏迷不醒的薛怀却在此时动了动薄唇,并嘤咛出了些许声响。 声响十分微弱,偏偏又能准确无误地飘入柔嘉公主的耳畔。 是薛怀在唤:“瑛瑛。”! 第 34 章 说白 瑛瑛处处慢了柔嘉公主一步。 薛怀所在的村落名为望湖村,先头还遭遇过一次水患,村民们四散凋零,大抵只剩下了些垂垂老矣的耄耋。 此番救下薛怀的便是个年仅古稀的老人,柔嘉公主为了向他道谢,扔了好几锭金子给他做酬金。 瑛瑛赶来望湖村的时候,老人的家中已遍布柔嘉公主的人手,里里外外的死士将本就狭小无比的屋舍围得水泄不通。 邹氏见瑛瑛立在屋舍前发愣,便适时地出声鼓励她道:“你怕什么?这一个多月里你连整觉都没睡过两日,难道你不担心薛世子吗?” 在邹氏的心中,瑛瑛赶去京城报信认错也是无奈之举。 若薛怀还活着,周景然的人手既要安顿灾民又要避过王启安的眼线去寻找薛怀,本就不够用。 倒不如回京去向承恩侯府的长辈们寻个法子。 若薛怀已死,瑛瑛也实在不必留在江南空耗光阴,若要替薛怀报仇雪恨,仍是要回京去寻承恩侯府的长辈才是。 她一个旁观者能为瑛瑛寻出千万个理由来,可瑛瑛自己却做不到。 无论摆出何种理由来,她都在没瞧见薛怀尸首前就离开了江南,甚至在认定了薛怀已死之后,有大半的伤心是为了自己将来守寡般的处境。 她心悦薛怀,却还是更爱自己。 比起薛怀对她赤诚般的爱意,瑛瑛的这些小心思着实上不得台面。 尤其是柔嘉公主千里迢迢地赶来了江南,大费周章地派了死士去寻觅薛怀的踪影,颇有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 瑛瑛自愧不如。 所以当她立在屋舍门前,会如此踟蹰着不肯迈步上前。 她怕薛怀已醒,怕柔嘉公主已告诉了薛怀自己无情无义?_[(”的行径,怕薛怀会怨恨她的自私。 她什么都怕。 秋风习习,拂起瑛瑛鬓角的发丝,在邹氏灼灼的目光下,便鼓起勇气走进了屋舍之中。 狭小的屋舍只有两间打通了的厢屋,一侧的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男子,柔嘉公主搬了个杌子坐在他榻边。 她抬眸一瞧,正瞧见瑛瑛瑟瑟缩缩地立在门扉处,柔嘉公主倏地轻笑一声:“现成的便宜,你倒会捡。” 瑛瑛不答,许是愧怍,许是惶恐。 这屋舍里里外外都是柔嘉公主的人手,她若想争执自己,只需抬一抬手,瑛瑛哪里有反抗的余地。 可此刻的柔嘉公主仿佛陷入了深切的哀伤之中,遍身的曜目绫罗与珠翠金钗与这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只瞥了瑛瑛一眼,便将目光挪移到了薛怀之上,怔惘般地瞧了他一息,便对瑛瑛说:“那日的鹿鸣花宴,你是故意攀扯着薛怀落入溪涧的吧,在场那么多王孙公子,你偏偏挑了个最温润仁善、不可能对你置之不理的人。” 瑛瑛不语。 她如今立在柔嘉公主身前,非但是相形见惭,更觉得自己如被 人剥光了外衣一般觑见了里头所有的阴暗心思。 “才过了九个月。”柔嘉公主自嘲一笑,似有点点泪意袭上她的美眸,只是公主的骄傲让她倔强着不肯落下泪来。 从前她还能骗一骗自己,薛怀是被迫娶了个这个小门小户的庶女,婚后不睦,总有和离的一日。 可薛怀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还会念叨着瑛瑛的名字,其中的含义她甚至不敢往深处细想。 再不去想,铁一样的事实也摆在了她眼前。 薛怀,莫非是心悦上了这个一无是处的庶女? 彻骨的伤心遍布柔嘉公主每一寸的肌肤与血肉,她甚至没有心气去为难磋磨瑛瑛。 她只是贪婪般地凝望着眼前的薛怀,静静地陪伴在他左右。 而瑛瑛在柔嘉公主身后立了足足半个时辰,因见柔嘉公主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她便朝前挪动了几步,恰好能把薛怀的状况纳进眼中。 一个多月的失踪让他瞧着清瘦了不少,眉宇下紧紧闭阖的眸眼莫名地透出几分虚弱来,薄唇泛白。 此刻的薛怀轻淡缥缈得彷如一缕青烟。 瑛瑛心间愈发愧怍不安,想上前去瞧一瞧薛怀衣衫下有无伤口,却又忌惮着柔嘉公主而不敢上前。 良久之后,死士们终于领来了个提着药箱的大夫,柔嘉公主这才退到了后头,让大夫为薛怀诊治。 大夫一见那群死士们个个横眉竖目的模样,双腿便不由地一软,再瞧见柔嘉公主鬓发间金碧辉目的朱钗,霎时连眸光都不敢乱飞。 他仔仔细细地替薛怀诊治了一番后,便战战兢兢地答道:“这位公子先头几日应是醒过一回,只是因虚不受补的缘故又晕了过来,此番还是要给他服用些滋补身子的药材才是。” 大夫指的便是鹿茸、人参之类的珍奇药材,江南屡屡遭遇水患,寻常人家连粮米都捉襟见肘,更何况是人参鹿茸。 柔嘉公主听罢也蹙起了柳眉,思忖了一番后便扔了一锭金子给大夫做金子。 而后,她便冷着脸对瑛瑛说:“照顾好薛怀,本宫去去就回。” 说罢,柔嘉公主便领着一众死士离开了这间粗陋的屋舍。 瑛瑛方能上前解开薛怀的衣衫,将他整个身子都检查了一番,在背部腿间都发现了几道狰狞的伤痕。 此时的伤口已结了痂,只是上头还悬着些已干结的血肉。 瑛瑛倏地红了眼眶,不难想象薛怀历经了何等苦楚才保下了一条命,她忍着泪环视了木屋一圈,端来了个铜盆。 这时木屋的主人也终于有胆气,那赤脚大夫名为李方,他瞧见瑛瑛正立在铜盆旁一筹莫展,便出声道:“你可是要热水?” 瑛瑛点点头,待李方走近了之后,便躬身作礼,恭敬地对他说: “多谢您救下了我夫君。” 她把袖袋里仅剩下的银票统统递给了李方,以此来酬谢他的救命之恩。 李方却摆了摆手道:“那位贵人已给老朽许多 金子了。” 瑛瑛默然不语,只说:“这都是您应得的。”她将银票搁在了木桌之上。 李方无法,只能将银票收了下来。拿人手短,他问瑛瑛:“除了热水外,你还要什么?” 瑛瑛只答:“我想替夫君擦一擦伤口上的血泞。” 李方见状便翻箱倒柜地寻出了一盒捣碎的草药,又去厨房里端了一盆热水来。 瑛瑛谢过他后,便用自己袖袋间的软帕沾了水,一点点地替薛怀擦拭起了伤口,再敷上一层草药。 因背上的伤处不好涂及,瑛瑛便只能与李方一起扶起了昏迷不醒的薛怀,又让邹氏搭了把手,才把薛怀身上的伤处都清理干净。 如此忙碌一番,瑛瑛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是得到了两分慰藉,她守在薛怀身旁,柔荑握住了他微凉的手心。 不由地喃喃自语道:“夫君,你会怪我吗?”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柔嘉公主才回了望湖村,她从王启安那儿拿来了不少药材。 李方一瞧见她便退到了另一间屋舍里,柔嘉公主便吩咐自己的婢女给薛怀熬煮补药。 等薛怀喝下些滋补的药材后,柔嘉公主才有闲心逸致与瑛瑛说话。 左不过是询问她薛怀为何遭遇此劫,瑛瑛将薛怀遇难的始末说给了柔嘉公主听。 柔嘉公主听后却道:“照你的说法,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都被王启安昧下来了?” 今日她去知府府邸向王启安讨要药材时,王启安摆出来的姿态简直低到了尘埃里,还将一封英平王的手信交给了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正纳罕皇叔怎么会与王启安有联系时,那信上的内容却愈发让她震烁。 英平王让她不要插手江南赈灾银两一事,其间事涉党派斗争,身处其间的人一定会死。 信中内容言尽于此,英平王到底不舍得让柔嘉公主伤心,没有言明薛怀不可能活着进京一事。 他已知晓了王启安在京城里的护身符是谁,也知晓赈灾银子去了何处,便决然保不下来命来。 包括薛怀的妻子瑛瑛,也逃不过一死。 可柔嘉公主如此聪慧,怎么可能听不出英平王信里的言外之意? 她只是不敢往深处细想。 瑛瑛的回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薛怀好不容易保下了一条命,绝不能再葬送在暗卫的手里。 可是从江南回京城的路上危机四伏,即便有她同行,她带来的这些死士也不足以与皇兄皇叔安排的人手相提并论。 最好的法子,还是让薛怀放弃追查江南的赈灾银两,安安稳稳地回京后,继续做他逍遥自在的承恩侯世子。 柔嘉公主沉吟半晌,便摒弃了心中对瑛瑛的嫌恶,向她提起了此事。 瑛瑛一愣,恐惧蔓延至心间,即便如此她还是抬眸迎上了柔嘉公主的目光,告诉她:“多谢公主救命之恩,只是夫君既已查探到了王大人的罪证,只怕是宁死也要将这罪证递到陛下跟前。” 若薛怀是个惧死之人,怎么可能在周景然与王玉嫣大婚之日与王启安兵戈相见? 他不怕死。 这也是柔嘉公主认识的薛怀,不惧身死,清正刚直。 她叹息一声,只道:“若他一人回京,他必然会无惧生死。可如今有你在,他至少会为你考虑。” 此时的柔嘉公主哪怕再心有不甘,哪怕再不愿承认薛怀心悦瑛瑛的事实,却也只能靠着瑛瑛的存在来让薛怀顾惜自己的性命。 瑛瑛听后一怔,想去瞧一眼柔嘉公主的面色,可她此时已挪开了目光。 两人相对无言,约莫沉寂了一刻钟之后,木榻上的薛怀倏地咳嗽了一声,两人立时走到木榻旁。 薛怀悠悠转醒,整个人仍是虚弱不已,可到底是睁开了明眸,露出勃勃的生机来。 瑛瑛是喜极而泣,却强忍着不肯落下泪来。 她轻唤了一句:“夫君。” 薛怀睁了睁眼眸,花了不少气力才能分辨出眼前之人的样貌。 瑛瑛与柔嘉公主立在一处,两人皆用无比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艰难地咽了咽嗓子,想回应瑛瑛的话语却又着实没有气力。 瑛瑛见状便笑着对他说:“夫君刚醒来,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妾身就在这儿陪着您。” 这时的柔嘉公主留意到薛怀醒来后的目光几乎只落在瑛瑛一人身上,她有心想与薛怀说两句话,可却发现自己根本融不入这两人亲密缱绻的氛围之中。 柔嘉公主再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薛怀这儿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她自嘲一笑,落寞地朝着外间走去,留给薛怀与瑛瑛能独处说话的余地。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暮昏黄,薛怀再饮下剩余的汤药之后,终于能出言说上几句完整的话语。 瑛瑛也第一时间告诉他:“是柔嘉公主救了夫君您,她因担心夫君您的安危,从京城赶赴到江南,派死士搜寻您的踪影。” 薛怀一愣,着实没想到柔嘉公主会为了他从京城赶赴江南。 她是金枝玉叶,本不该来江南这等水患之地。 因见薛怀蹙起了眉头,瑛瑛便壮着胆气继续说道:“周大人寻了您一个多月,妾身以为您已身死,便打算回京去向祖母、母亲等人报信。” 说到此处,瑛瑛积压在心口已久的悲怆仿佛寻到了由头发泄一般,她几乎是泪如雨下般地向薛怀诉说着心里的歉意。 “是我不好,只在江南待了一个月就认定夫君已死。若是没有柔嘉公主的坚持,夫君该怎么办才好?” 泪水淹没了瑛瑛的眼眶。 “妾身对不起夫君。”瑛瑛趴伏在薛怀的木榻边上,一遍遍地落泪,一遍遍地吐露着自己的忏悔。 薛怀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瑛瑛,在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便上前握住了她的柔荑。 他说:“瑛瑛,不要哭。” “这一回我能活下来,是上苍庇佑。”薛怀忍着身子里 的不适,朝着瑛瑛淡淡一笑。 你没有错,那一日我让你避开王启安的眼线回桃水县时,就告诉过你,要保护好自己。你是我的妻子,也是你自己,你要爱自己胜过爱我。”薛怀说了一番话,便不得已要停下来缓一口气。 “江南到处是王启安的人手,你留在这儿一个月已是十分危险。回京,并没有半分错处。至于公主的恩情,我牢记于心,将来若是公主事涉险境,我必会以命相报。” 薛怀说罢,为了驱散瑛瑛心间萦绕着的愧怍,便调笑似地捏了捏她的柔荑,告诉她:“别哭,再哭就不好看了。” 因薛怀这番善解人意的话语,瑛瑛脸上的泪意愈发汹涌。 薛怀越是光风霁月,越是这般体贴地接纳了瑛瑛所有的私心,她便愈发唾弃自私的自己。 这般笃定且真挚的爱,将瑛瑛团团包裹,将旧日里那些独自一人舔舐的伤口修补得完完整整。 瑛瑛泣不成声。 * 立在屋外的柔嘉公主隐隐约约地也听见了瑛瑛动情的泣泪之声。 不必细想,她必是抢先一步告诉薛怀她离开江南一事,其间必然掺杂着无数啼哭的泪水。 薛怀必定会心软,甚至还会闻言劝哄那个庶女。 柔嘉公主立在徐徐的冷风之中,身上的墨狐皮大氅仿佛根本遮盖不住入骨的寒冷,冻得她竟悄然发起抖来。 身边的死士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公主未发话前,都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柔嘉公主才从心口纾出满腔的愤懑之意。 她可以输,但不能输的这么窝囊。 若瑛瑛心悦薛怀,待他细致入微、情真意切便罢了,如今瞧着她只是个自私自利之人。 柔嘉公主怎么甘心把薛怀拱手送给这样的瑛瑛? * 薛怀休息了十日,如今已能下地行走。 柔嘉公主带来的人手里并无擅进庖厨之人,吃食全由瑛瑛一人下厨劳作。 柔嘉公主与薛怀商议着回京的时间,并状似无意般地提起那日她在江南境外遇见瑛瑛的马车一事。 薛怀却是罔若未闻,只对柔嘉公主说:“江南水患危急,公主千金贵体,还是不要多留的好。” 他顾左右而言他,柔嘉公主也不愿做那等在背后嚼人舌根的长舌妇,便只道:“那便明日回京,你们的车马跟在本宫后头即可。” 她虽不知晓这一路上薛怀是否会遇到伏兵,她能做的便是在尽量多保着些薛怀。 薛怀谢过柔嘉公主的好意,转眼瞧见瑛瑛端着素菜汤进屋,他便替瑛瑛拉开了小杌子,引着她坐下后便问:“瑛瑛,明日我们一起启程回京。” 瑛瑛低眉顺目地应下,眼瞧着木桌上坐着的柔嘉公主连筷子也不动一下,便愈发悻悻然地不敢言语。 每回瑛瑛见了柔嘉公主以后,都会打从心底生出些与明月争辉的卑怯来。 薛怀眼瞧着瑛瑛一日比一日的怯懦,心下 也不好受。 当日夜里,他悄然地走到了望湖村水流潺潺的溪口处,恰在那里瞧见了默然赏景的柔嘉公主。 四下无人,他上前朝公主行了礼。 柔嘉见了他,总是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也顾不上担忧回去路上的艰险,只笑着说:“本宫瞧着,你都好全了。” 薛怀脸上的笑意恭敬又疏离,他不止一次地向柔嘉公主道谢,此番从嘴里说出来的也是那等客套而冠冕的话语。 “多谢公主相救,您的大恩薛某没齿难忘。” 金澄澄的夕阳余晖落入西边的一望无垠的湖底,水面折射出波光粼粼的余晖,灼疼了柔嘉公主的美眸。 她叹息一身,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怅然:“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话。” 柔嘉公主抬起炯炯的目光,直勾勾地凝望着薛怀俊朗清濯的面容,不知攒了多少孤勇,才敢出声问他:“你喜欢上那个庶女了吗?” 薛怀一叹,只淡淡答道:“公主想听实话吗?” 柔嘉公主不答。 薛怀却兀自答道:“是。” 话音甫落的那一刻,柔嘉公主强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倏地往下滴落,她甚至不去计较公主的尊严与体面,就这样凝着泪望着薛怀。 而薛怀的心里盛着感激、装着尊敬,甚至还多了几分要为柔嘉公主肝脑涂地的忠心。 却独独没有情爱,没有愧怍。 他弯下膝盖跪在了柔嘉公主跟前,余晖也格外偏爱他,彩霞掩映落于他的眉眼之中。 薛怀一字一句地说: “我与公主发乎情止乎礼,从没有逾距之举。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自该嫁得一个如意郎君才是,薛某已不是公主的良配,还望公主往后只珍重自己的安危,不要再为了薛某身涉险境。公主大义,薛某毕生难忘。可除了恩情以外,薛某只有对公主的尊敬之意,再无他念。”!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5 章 进宫 拟定了回京的日子后,柔嘉公主便与薛怀商议了回京的路线。 为了躲避层出不穷的暗杀与伏击,柔嘉公主便从自己带来的死士里挑选了几个与薛怀身量气度有些相似的人,让他们伪装着薛怀上路。 ?本作者妙玉子提醒您最全的《瑛瑛入怀》尽在[],域名[( 临行前两日,邹氏来为瑛瑛送行,闲暇时提起京城繁华富庶的景象,邹氏便由衷地感叹道:“我也想随你一块儿去京城。” 她并不是厌倦了江南烟雨朦胧的日子,只是不想再与周景然有任何的瓜葛。 她的爹娘早在三年前便双双去世,邹家的祖宅也被族人们瓜分了干净,若不是这些人还忌惮着周景然的官位,只怕连邹氏这个出嫁女也不肯再认了。 如今邹氏已与周景然和离,当真是无处可出,与其待在江南后再与周景然纠缠不清,倒不如割舍了家乡,去遥远的京城瞧一番新天地。 瑛瑛明白邹氏的苦楚,闻言便道:“只是此番回京险难重重,我只怕你会被我和夫君连累。” 邹氏却笑道:“怕不怕的,人这一辈子哪里能预料到往后的处境?难道我待在江南就一定安全吗?” 说完这话,邹氏便仰头从木窗外眺望湛蓝的天空,时不时有几l只飞鸟翱翔其中,无忧无虑地震颤着翅膀。 从前的邹氏满心满眼都只装着周景然一人,要么就是主持周家的生计与开销,要么就是帮扶安顿灾民。 她甚至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日。 “我愿意随你们一起回京,无论险阻。”邹氏目露坚定地对瑛瑛说道。 瑛瑛也没有第一时间应下邹氏的请求,而是在询问了薛怀的意思后才给了她回复。 薛怀自觉愧对邹氏,听得瑛瑛的话语后,便道:“不巧的是,此番回京,我必定要带上周景然。” 这话着实出乎瑛瑛的预料,可细想了一番后,她又明白了薛怀的用意。 王启安贪污一事仅仅只靠他一人和手上的那封密信并不足以给他定罪,也不能将江南的百姓们救出水火之中。 除非位列四品的周景然与他一共进京,两人当堂向陛下呈上罪证,将内里的隐情一齐说个明白。 陛下才有可能会相信英平王与王启安掺和在一起之事。 瑛瑛脸上也露出了犹豫之色,要知晓邹氏之所以要与她们一同回京便是为了与周景然一刀两断。 可如今薛怀要带着周景然一同回京,反倒是弄巧成拙。 临行前一日,瑛瑛便与邹氏提及了此事,谁知已兴冲冲地收拾好自己行李的邹氏却是笑意一僵,怔惘般地盯着瑛瑛。 瑛瑛只好歉意一笑。 邹氏也默契地不再提起要与她们一同回京一事。 * 回京那一日。 柔嘉公主带队先行,瑛瑛与几l个丫鬟坐在后头的车马里。 薛怀与周景然则混骑在一众死士之中。 出了江南之后,绕过陵南与燕州,其间并未遇到什么伏兵。 直到两月后大部队行至毗邻京城的小县城时,柔嘉公主才下令让假薛怀和假周景然骑着马走到她的队伍前头。 在途径京郊外的狭窄山路时,忽见天边狂风乱作,密林的灌木丛里咻地射出了几l柄乱剑,不由分说地便刺向了柔嘉公主随行的所有死士。 ?本作者妙玉子提醒您《瑛瑛入怀》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没有预想中的激烈打斗,也没有伏击在暗处的陡然袭击,只有阴狠的突施冷箭,在转瞬间便被柔嘉公主的所有死士都放倒。 柔嘉公主坐在马车也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才红着眼走出了马车,与贴身丫鬟一起去检查“假”薛怀和“假”周景然的伤势。 坐在后头那辆马车上的瑛瑛幸免于难,比起淡定的柔嘉公主,她几l乎是泪流满面地扑到了“假”薛怀身前,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 之后,柔嘉公主便愤然地陪着瑛瑛将“假”薛怀与“假”周景然的尸首抬上了马车。 随后她便朝着寂静无声的密林里斥骂了两句:“人都死了,能容本宫将他送回承恩侯府了吧?” 回答她的仍是寂寂冷冷的风声,时不时还会响起瑛瑛的抽泣之声。 * 完成任务的暗卫们赶回英平王府报信,为首的暗卫将如何射死在场所有的男丁,以及瑛瑛的表现和柔嘉公主的怒意统统说给了英平王听。 英平王本是在逗弄铁笼里的金丝雀,陡然听得此话却放下了手里的细枝,冷着脸问他:“柔嘉只是愤怒?” 他如此了解柔嘉,更知晓柔嘉对薛怀的一腔情意。 若薛怀当真被暗卫们射杀而死,柔嘉怎么可能如此淡然?竟只是愤怒而已? 不对,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暗卫愣了一息,随后便答道:“回王爷的话,柔嘉公主的确是恼怒不已,还对下属们放话说‘人都死了,能容本宫将他送回承恩侯府了吧’” 话音甫落,英平王却已肃冷着脸走到了廊道之外,立时沉声吩咐道:“去宫里递信,本王要见皇兄。” 他素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还是头一次摆出如此冷厉的面色来,直把府里的暗卫和小厮都唬了一大跳。 暗卫正在心里发怵的时候,便听英平王极冷淡地问了一句:“她们已进京了?” 他愈发摸不着头脑,明明是英平王自己下的令,只射杀柔嘉公主随行的所有死士,不能动柔嘉公主一根汗毛,其余的女眷也不必下狠手。 莫非王爷是后悔了? “回王爷的话,柔嘉公主与承恩侯世子夫人已进京了。” 英平王无力地阖了阖眸子,好半晌只说了一句:“知道了,退下吧。” * 此时的瑛瑛已进了承恩侯府的大门,薛老太太与庞氏在前厅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听得小厮们通传说只有瑛瑛一人回府,脸上皆露出了担忧之色。 怎么只有瑛瑛一人回来?怀哥儿去了何处? 庞氏率先走到门扉处,瑶瑶瞧见瑛瑛后,连问好也顾不上,劈头盖脸地便问:“怀哥儿呢?” 瑛瑛一路上舟车劳顿,整个人瞧着十分疲惫,却还要强打着精神应付薛老太太与庞氏。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薛敬川也撂下公事赶到了前厅,一双眼紧紧地攥着瑛瑛不放。 “怀哥儿呢?” 瑛瑛缓了一口气,向长辈们一一行了礼后,才道:“祖母、爹爹和娘亲定是担心坏了,夫君去了宫里,待禀告完要务之后必回第一时间会府向诸位长辈们请安,瑛瑛在这儿先代夫君赔礼道歉。” 这话一出,薛老太太面容里的颓丧霎时一扫而空,庞氏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与薛敬川相视一笑道:“怀哥儿和瑛瑛能平安归来,自是最好。”!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6 章 帮她 薛老太太与庞氏在确定了薛怀无恙之后,瞧出了瑛瑛面容里的疲惫,便打发她去松柏院安顿休息。 瑛瑛本是强撑不愿离去,想着咬在长辈跟前尽尽孝,可她拿着茶盏的手都止不住地发颤,可见这一路的辛劳。 连对她不喜的薛老太太见了,也肃正着脸说:“你先下去休息吧,这儿用不着你。” 庞氏更是给身后的婆子们使了个眼色,朱嬷嬷便亲亲昵昵地凑到了瑛瑛身旁,攀着她的胳膊将她往前厅外领去。 老太太和太太是心疼夫人呢,夫人您舟车劳顿,自该好好歇息一番才是。⒉_[(” 瑛瑛见状也不再硬撑,回松柏院洗漱后安睡了一阵。 庞氏心细如发,即便瑛瑛与薛怀身在江南,她也隔三差五地让丫鬟们在松柏院的新房里熏辈弄香。 撩帘一进内寝,瑛瑛便嗅到了满室馨香,熟悉的陈设布局让她紧绷着的心弦陡然一松。 小桃等人替她拆下了盘发,洗净了脸上的脂粉,拿沾了桂花油的篦子替她一下下地梳解着乌黑的鸦发。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瑛瑛便昏然欲睡,意识朦朦胧胧间,她忆起了在毗邻京郊的萧州一带先一步离去的薛怀与周景然。 他们二人打扮成最不起眼的樵夫渔民,不知使了多少法子才避过了诸多眼线与伏兵,成功到达了京城。 至于“假”薛怀和“假”周景然则明晃晃地与柔嘉公主同行,最后死在了京郊的密林旁。 意识朦朦胧胧间,她总是会忆起薛怀与她辞别的那个夜。 清辉般的月色洒进他的眉宇之中,衬得薛怀清朗无双。 他俯身在瑛瑛脸颊处映下一吻,将手心里的匕首郑重地交付给了瑛瑛,并告诉她:“你要护好你自己。” 薛怀指的便是从萧州到京城的路途,他不了解英平王的手段,也不能确保他是否会放女眷一条活路。 他不敢赌,却因背负着江南千万灾民的而不得不赌。 瑛瑛知晓,薛怀的心里满是愧怍之意,所以她不能薛怀跟前露出半分异样来。 迷迷糊糊间,她数次像上苍祈祷,但愿她的夫君能得偿所愿,但愿这世道当真能如他期盼的那般清明浪平。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薛怀才赶在曦光渐明的前夕走进了承恩侯府内。 周景然紧跟其后,两人面容上的峻冷神色如出一辙,走路时的步调更是沉重无比。 薛怀将周景然安置在偏僻又开阔的院落里,两人分别时面目仍裹着肃冷之色,谁都不愿开口提及进宫后发生的事。 最后,还是薛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只对周景然说:“别灰心,我们还有机会。” 周景然的神色里却要比薛怀激动的多,毕竟他为了查出王启安的罪证,甚至不惜负了爱他至深的邹氏。 可当他与薛怀将王启安与英平王通信的罪证交付到陛下跟前时,陛下的反应却是出奇的平静,仿佛早 已预料到了此事一般。 后来英平王的陡然出现更是在顷刻间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嫌疑,陛下对这个弟弟也十分疼惜,甚至到了护短的地步。 薛怀跪在金銮殿里的冰冷石砖上,瞧着上首不苟言笑的九五之尊。 他心里甚至冒出了个极为荒谬的念头——江南水患肆行、赈灾银两落入官员口袋里,这些事陛下明明心里万分清楚,却不肯下死手去铲除这些国之蛀虫。 会不会,这赈灾之银有大半进了陛下的私库? 这样的念头只浮起一瞬,便已让薛怀通身体寒,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能与周景然一同捧着失望离开了皇宫。 与周景然分别之后,薛怀便往松柏院走去,此时的薛老太太与庞氏都尚未起身,他也不好特意去叨扰了长辈们。 此时的松柏院正屋里,仍点着一盏影影绰绰的烛火,廊道上并无守夜的丫鬟,薛怀便推门进了正屋。 迎面而立的梨花木桌上摆着一盏凉茶和一碟易克化好入口的桃花糕,另一头的铜架子上则挂着一身干净的衣衫。 几乎是在薛怀刚走进内寝的一瞬,躺在临窗大炕上的小桃便睁开了眼睛,一见是薛怀回府,便慌忙起身要去厢房烧了热水来。 其间小桃的动作皆极为轻柔小心,薛怀瞥了眼架子床上熟睡的瑛瑛,也不由地放轻了些脚步。 简单的洗漱一番后,薛怀便褪下衣衫睡到了瑛瑛身侧。 当他将瑛瑛揽进自己怀中,体悟着与心爱之人紧贴着相拥的温暖之意,疲惫与烦忧才霎时烟消云散。 * 薛怀再度醒来的时候,瑛瑛已不见了踪影。 他怔愣了一会儿,而后便从床榻上起身,方才下了地,便见瑛瑛捧着一碗茶盏进了屋。 “夫君醒了。”她笑得杏眸弯弯,喜意从眉梢飘入薛怀的心中。 “嗯。”薛怀走到她身前,攥紧了她的柔荑,一副无比依恋瑛瑛的模样。 这可把屋外立着的几个婆子吓了一大跳,她们都是在老太太房里伺候的忠仆,此番赶来松柏院一是为了瞧瞧世子爷的状况,二也是要给世子夫人一个下马威。 说到底,薛老太太仍是对瑛瑛这个孙媳不满意,尤其是知晓了此番薛怀被柔嘉公主所救一事后,她心里的不满达到了顶峰。 薛老太太暗自懊恼,若是薛怀没有将瑛瑛娶进门,而是顺顺利利地尚了公主,哪里还要以身涉险、去江南辛劳一场? 婆子们方才待瑛瑛的态度也称得上是颐指气使,这不仅是因为薛老太太的态度,更是她们确信世子爷对这个正妻并无多少心爱之意,甚至于冷漠和厌恶。 听松柏院留守的丫鬟和小厮说,世子爷甚至还没有与夫人圆过房,可见世子爷当真是一点都不喜欢夫人。 可若这些传言都是真的,那该怎么解释眼前的这一幕? 婆子们怔然地立在原地,呆呆地从门扉往正屋里头望了过去,正巧能把薛怀揉捏着瑛瑛柔荑的模样瞧了个清楚。 且瑛瑛也没有任何羞赧之意,仿佛是早已习惯了与薛怀这般亲昵的动作。 婆子们还陷在惊诧之中时,却见不远处的薛怀已倾身在瑛瑛丹唇处映下一吻,含情脉脉的明眸里不知透着多少宠溺。 而瑛瑛也察觉到了外头婆子们灼灼般的目光,她霎时脸色一窘,红着脸推开了薛怀,只说:“外头还有人呢。” 薛怀这才凝眸望向了屋外立着的婆子们,只问:“嬷嬷们有什么事?” 这些婆子们本是打算故意难为瑛瑛,让她去荣禧堂立一立规矩,或是让她亲自给薛老太太挑拣燕窝。 可如今瞧见薛怀与瑛瑛的态度后,她们哪里还敢造次,慌忙堆着笑说道:“回世子爷、夫人的话,奴婢们不过是依老太太的吩咐,来瞧一眼世子爷,世子爷无恙,奴婢们这就回荣禧堂复命。” 薛怀点点头,自去换了衣衫后便与瑛瑛一同赶去了荣禧堂。 此时的庞氏也闻讯赶来了荣禧堂,二房的祝氏和三房的李氏自然也不能缺席。 就连早已出嫁的薛英嫣也特地回了一趟娘家,就为了瞧一眼自己的爱侄。 此时的薛怀比赶赴江南前夕清瘦了不少,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依旧洞若观火。 薛老太太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翘首以盼,脖子伸的都酸了,却还是等不了心心念念的长孙,一时便忍不住抱怨道:“别是那个瑛瑛爱睡懒觉,连累的怀哥儿也起不来。” 祝氏抿唇一笑,瞥了一眼不动如山的庞氏,便笑着拱火道:“新媳妇儿总是格外爱睡一些,母亲何必与她计较?” 李氏却默然不语,仍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娴静模样。 薛老太太还要再唠叨时,庞氏却先夺过了话头道:“母亲,怀哥儿昨日寅时才回府,如今才睡了两三个时辰,儿媳心疼他,本是不愿让他起来给长辈们请安,但转念想到母亲您担心怀哥儿的安危,便只能差人去请。” 这话却是在暗戳戳地指责着薛老太太的不近人情。 薛老太太与庞氏素来不对付,闻言便冷哼一声,待要还口的时候,屋外的婆子却欣喜地高呼了一声:“世子爷来了。” 这话一出,薛老太太哪里还顾得上与庞氏打嘴仗,早已在祝氏的搀扶下从太师椅里起了身。 众人的目光皆牢牢地黏在荣禧堂的门扉处,不多时薛怀便与瑛瑛相执着手一同走进众人的眼中。 薛老太太与庞氏等人的目光只汇聚在薛怀一人身上,总要瞧清楚他身上有没有伤处。 而眼尖的薛英嫣却是第一眼便瞧见了薛怀与瑛瑛紧握着的双手。 她诧异不已,没想到来去江南的这几个月里,怀哥儿与这庶女的关系便升温到了这等地步。 薛英嫣与柔嘉公主关系匪浅,更是明白柔嘉公主对薛怀的一腔情意真挚无比。 她这侄子本是能尚主之后平步青云,可如今呢?娶了个小门小户的庶女之后,在官场上摸爬滚打都要靠他自己一个人。 薛英嫣为薛怀抱不平,耳畔听着薛老太太和庞氏对他的问候之声,见长辈们都问起他为何清瘦了这么多。 薛怀还未回话的时候,薛英嫣却已先一步夺过了话头,目光冷冷地望向了瑛瑛:你是怎么照顾怀哥儿的?让他瘦了这么多?娶你进门难道是要让你来享福的?你可要记着自己的身份才是。 ?想看妙玉子的《瑛瑛入怀》吗?请记住[]的域名[( 她是为了柔嘉公主抱不平,又因为薛老太太的疼宠而在娘家肆无忌惮。 可她突如其来的这一番话却让庞氏骤然冷了脸,也让正堂内的气氛一下子低落了下来。 薛怀更是肃正着一张脸,皱着眉望着薛英嫣,良久方才说了一句:“姑姑,瑛瑛是我的妻子,请你对她说话尊重一些。” 这话也是合情合理,可薛英嫣素来娇惯久了,哪里能听得进去这样心平气和的话语? 况且薛怀素来与人为善,何曾与薛英嫣顶过嘴?如今却为了个外人说起她的不是来了? 薛老太太也没有为薛英嫣说好话,她心里又委屈又恼怒,干脆便扬高了声量道:“好好好,如今我是外人了,我不过是白说一句,便惹得你不喜了,我这便回家去。” 说着,她也不去管薛老太太难堪不已的面色,便当众拂袖而去。 庞氏摇摇头,对这个任性的小姑子无可奈何。 薛老太太的脸色也早已耷拉了下来,只是她也知晓女儿今日说话着实粗俗了些。 即便她对瑛瑛有所不满,也不能在人前做的如此明显,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怀哥儿几分面子才是。 “这两日嫣姐儿和竹哥儿起了争执,多半是她心情不好的缘故,怀哥儿可别生你姑姑的气。”薛老太太如此含糊其辞道。 瑛瑛也伸手拉了一把薛怀的衣角,频频给他眸光示意,让他不要为了她与亲人长辈们生出嫌隙来。 薛怀叹息一声,只对薛老太太说:“孙儿明白。” * 请安问礼之后,薛老太太便推说自己身子疲累。 庞氏来得正好,便把瑛瑛和薛怀一同淡去了她的霁云院。 此时薛敬川也在书房里静静候着薛怀,正屋里便只剩庞氏与瑛瑛两人凑在一处说体己话。 庞氏先提了一嘴薛英嫣,“你这个姑姑嫁了个好人家,却因为自己骄纵的性子,闹得了个和夫婿离心的地步。她讲话难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瑛瑛坐在庞氏下首的扶手椅里,闻言便笑影盈盈地说道:“长辈们愿意教导我,分明是我的福气才是。” 见瑛瑛面色舒朗平静,果真没有将薛英嫣的话语当真,庞氏也暗自赞叹了一番。 一个人的出身难道当真如此重要?庞氏却不这样认为。 柔嘉公主与瑛瑛虽出身天差地别,可若是比起性子来,她还是更喜欢瑛瑛一些。 况且庞氏也有几分私心,若是她有了个公主儿媳,这婆母的身份也等同于名存实亡。 她可不愿委屈自己。 也不知薛老太太和薛英嫣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整日里想着挑拨离间,好似巴不得怀哥儿与瑛瑛和离才是。 思及此,庞氏便敛起了面容上的笑意,对瑛瑛说:“这一回去江南,最要紧的是什么你也知晓。母亲也盼着你们早日有消息,你且与我说一句交心的话,你和怀哥儿有没有圆房?” 瑛瑛没想到庞氏会如此直接地提起圆房一事,霎时便羞红了双靥,愣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还……还没有。” 庞氏蹙了蹙柳眉,语气却仍是和善温柔:“无妨,在外头怀哥儿顾着差事,自然顾不上你。只是如今你们已回了承恩侯府,便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圆房了吧。”!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7 章 成事 圆房一事也是瑛瑛的一处心病。 当初在江南时,瑛瑛心心念念地盼着能早日与薛怀有夫妻之实,却不想会遇上如此多纷杂的事情。 如今他们已平安回京,自然该早日把圆房一事提上议程才是。 瑛瑛红着脸点了点头,娇娇怯怯地对庞氏说:“儿媳必不会让母亲失望。” 庞氏抬眼瞥见瑛瑛低头的一抹清丽容颜,心下满意的同时也不忘以过来人的身份提点她几句。 “咱们女子要拿捏住自己的夫君,靠的就是一身温柔似水的本事。怀哥儿比京城里那些纨绔子孙多几分执拗,你要多担待一些。” 说着,庞氏便笑盈盈地给身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们也含笑端了个红漆木托盘上前。 瑛瑛不解其意。 庞氏却翘着兰花指掩唇一笑道:“这可是件宝贝,我就不信怀哥儿见了它还能坐怀不乱。” 其余几个婆子也掩唇偷笑了起来,纷纷用热切的目光将瑛瑛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回,直把瑛瑛臊得头也不敢抬。 两刻钟之后,瑛瑛便领着小桃等人回了自己的松柏院,正巧薛怀去了外头,瑛瑛便屏退了所有的丫鬟,只带着小桃和芳华、芳韵两人进了新房。 此时的新房各处仍挂着红彤彤的彩结,博古架和屏风上也系着艳丽的红飘带,一应陈设布局仍是如大婚当日那般曜目富贵。 瑛瑛脸颊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立在珠帘旁的婀娜身段里也透出几分赧然来。 小桃不明所以,稍知事一些的芳华却也羞羞答答地说道:“也不知太太到底赏赐给了夫人什么?” 瑛瑛弯膝坐在了贵妃榻里,端起白玉茶盏抿了一品,勉力压下了桃腮里的嫣红,只道:“快打开来瞧瞧。” 闻言,小桃便拿软帕擦了擦自己的手汗,将庞氏赏下来的红漆木托盘轻轻搁在了桌案上,揭开绒布,赫然瞧见上头呈放着一条薄如蝉翼的肚兜。 这肚兜的材质十分奇异,统共只有巴掌大点的布料,胸前只有五六根镶着珍珠的蜀锦丝线勾成,凹凸有致的曲线衬上瑛瑛似莹胜雪般的肌肤,足以让人血脉喷张。 芳华与芳韵也在一旁偷笑道:“知子莫若母,还是太太有法子呢。” 瑛瑛被丫鬟们揶揄了一番,心里是又羞又窘,好半晌才敢抬眸去瞧一眼这等同于□□的肚兜。 这便是庞氏赠与她的致胜法宝,能不能拿下薛怀,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瑛瑛害羞了一阵,旋即便吩咐廊角下的小丫鬟去二门外守着,若是薛怀回来了,便第一时间来通传她。 “先头夫君为江南水患忙碌,我也不好耽误了他的正事,如今……”瑛瑛说着,那双软若无骨的柔荑已覆上了肚兜。 小桃含笑着走去了内寝,将瑛瑛的妆奁盒端到了贵妃榻旁,把里头的朱钗统统拿了出来,比照着肚兜的样式,最后择定了一套莲子坠珠玉钗。 “一会儿等世子爷回来 以后,奴婢们便都躲去厢房,若是主子们叫水,奴婢们再回来。”小桃促狭地一笑,瑛瑛嗔怒似地剜了她一眼,到底是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 薛怀为了江南水患的事奔走了一日,在父亲薛敬川跟前商讨了一番,仍是寻不到一个好法子来解决灾民们的处境。 薛敬川也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从薛怀嘴里听闻了陛下的态度后,便叹息着告诉他:“陛下如今只有英平王一个弟弟,即便知晓他居心不正,也会为了皇室的名声而保全他。自古意外,每个帝王都不愿意让自己担上残虐殺亲这样的名声。” 道理薛怀都明白,只是他远去江南劳累了一场,亲眼瞧见了灾民们生不如死的惨状,又不顾安危地得来了王启安的罪证。 最后却被陛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心里焉能如意?只是他高风亮节,再想为民请命,却也无法撼动陛下的决定。 眼瞧着薛怀如此失望,薛敬川也是于心不忍,便说了好些温和的话来劝慰他。 “你此去半年之久,你祖母和你母亲都十分挂念你,索性陛下给你放了一段时日的假,你便好生陪陪家中女眷。还有那个瑛瑛,为父瞧着她也是个周正人,不过是出身差一点,咱们长房子嗣不丰,怀哥儿还是要早做打算才是。” 这话便是在变相地催薛怀与瑛瑛圆房。 薛敬川早先便与庞氏通过气,两夫妻各自使力,总要让瑛瑛早日怀上身孕才是。 前一瞬还光风霁月的薛怀听得父亲这番话语,清俊的面容上露出几分赧然的羞意来。 提及他的瑛瑛,薛怀紧锁在一处的眉眼也不由地柔和了几分。 “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 见薛怀没有似从前那般冠冕堂皇地说出一箩筐君子大义的板正话语来,而是眉目染笑的应承了下来。 薛敬川也疑惑地多问了一句,既见薛怀对瑛瑛大有不同,便道:“为父知晓你是个清省的孩子,快回去陪陪你的妻子吧,她不辞辛劳地与你一同赶赴江南,只怕也吃了不少苦。” 说着,薛敬川还赏下了好些滋补身子的药材,让薛怀带回去给瑛瑛补补身体。 薛怀离去之后,便一径回了松柏院,此时已日落昏黄,穿梭在各处院落里的丫鬟和仆妇们都来往不停。 因薛怀待下人并不严苛,是以婆子们并不惧他,每回瞧见他英朗的身躯,总要上前问安调笑几句。 若是面露几分难色,心善的薛怀还会赏下些银钱。 是以管府里采买的仇九家的惯常要堵住薛怀的前路,总要腆着脸皮讨些银钱才是。 这个仇九家的从前是薛英嫣的陪房嬷嬷,后因年纪太大的缘故便留在承恩侯府里休养。 薛英嫣性子无比要强,可对身边的忠仆却是十分大方,这仇九家的不仅得了采买这样油水肥的差事,平日里的俸禄更是比旁的婆子要厚上几成。 仇九家的性子愚昧,听闻薛英嫣不喜世子夫人,且从前总是听闻世子爷被迫迎娶瑛瑛的消 息,一时也没个忌讳,便大剌剌地与薛怀说:“我的爷,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咱们内花园的芍药可都要被人祸害光了。” 这话一出,薛怀也不由地顿住了脚步,因他记得这些芍药乃是庞氏最珍爱的花朵,平日里另有婆子悉心照料。 哪个奴仆会如此胆大,还祸害起了庞氏的芍药花? “嬷嬷别急,有话慢慢说。”薛怀如此道。 那仇九家的听得薛怀如此和善的态度,又见他面容舒朗如游云一般令人心旷神怡,便愈发胆大地说道:“怪道姑奶奶不喜欢世子夫人,老奴瞧着世子夫人也太铺张浪费了一些,方才她便支使着身边的奴婢去内花园里摘芍药,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揪,可把老奴心疼坏了。她若只是铺张浪费便罢了,可这些芍药是太太的爱物,她这么做可是在打婆母的脸面……” 话还未说完,却见薛怀撇下了嘴角,清亮的眸子里也立时卷起了些波涛巨浪。 “嬷嬷是管采买的差事久了,不仅油水拿的足,胆子也养肥了许多。”冷冰冰的一句话撩下来,仇九家的霎时意识到了不妙,才要调转话锋的时候,薛怀却已越过了她,往松柏院的方向走去。 仇九家的战战兢兢地过了一日,翌日清晨时便被后院里的管事卸下了采买的差事,并被他当众指责了一番,一辈子的老脸都丢了个彻底。 * 瑛瑛沐浴熏香之后,便在小桃等人的协助下换上了那一条薄如蝉翼的肚兜,梳了个松松垮垮的流云鬓后,便坐在临窗大炕上等候着薛怀的归来。 此时日落斜阳,昏黄的余晖透过支摘窗洒在她莹白的面容上,晃的小桃等人也看迷了眼。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留头的小丫鬟才蹦蹦跳跳地走到廊角下,扯着嗓子唤了一句:“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若换了平时,小桃早已出声苛责小丫鬟不懂规矩,可今日因内寝里摆下了“盘丝阵”的缘故,小桃甚至还有闲心逸致赏了些果子糖给小丫鬟。 “快出去玩吧。” 一会儿小桃还要把松柏院其余的丫鬟都赶到厢房去,可不能有一人扰了世子爷和夫人的美事。 她正在暗下决心的时候,薛怀已迈步走进了正屋,只见他在外堂内寻不到瑛瑛的身影,便撩帘走进了内寝。 薛怀第一眼便瞧见了炕上端坐着的瑛瑛,她今日的穿着打扮要比以往更松泛几分,宽大的寝衣如雪如云般罩住了她玲珑的身躯,越是遮的严实,越是能激出旁人几分探究的心思来。 他一进内寝,小桃等人便悄然地退了出去。 薛怀本是打算将药材递给丫鬟们让其登记造册,可转眼前内寝却只剩下了他与瑛瑛。 他正疑惑的时候,红着脸的瑛瑛已从临窗大炕上起身,走到薛怀身旁替他宽衣解带。 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往日里薛怀一回屋也是由瑛瑛上前来宽衣解带。 可今日瑛瑛一走近他身旁,薛怀便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因这清香清薄又悠远,惹得薛怀总是想多靠近她一分,将这香味闻得清清楚楚。 他本是在心猿意马,在迎上瑛瑛含情脉脉的眸光之后,才留意到她今日格外嫣红的脸颊。 “怎么这样红?”薛怀疑惑出声,修长的玉指已覆上了瑛瑛的粉腮,果真触及到一片滚烫。 他还要再追问之时,瑛瑛却已上前一步箍住了他的劲腰,而后用如莺似啼的嗓音对他呢喃道:“夫君还欠妾身一次圆房。”!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8 章 心爱 圆房这样的事,薛怀本是羞于挂在嘴边,只是他把薛敬川的话语牢牢记在心上,也决意要早日与瑛瑛有夫妻之实。 只是薛怀自小经受的便是正统严苛的经义道理,再不曾想过白日宣淫一事。 如今天色尚未入黑,薛怀既是羞于回应瑛瑛的热切情意,却又无法躲避自己的内心。 譬如此刻,瑛瑛抬着那双湿漉漉的杏眸,满含殷切的凝视着薛怀,薛怀哪里还能不动如山。 圆房一事的确是不宜再往后拖延,不仅是要安父母双亲的心,更是薛怀心爱着瑛瑛的证据。 所以薛怀便伸手揽住了瑛瑛的香肩,正要言及“入夜圆房”一事时,也不知是否是因格外紧张的缘故,手边使出来的力道便比平常大了一些。 瑛瑛肩膀上覆着的寝衣由滑腻顺盈的云锦织成,不过轻轻一捋寝衣便会如瀑般朝一侧倾倒而下。 如此一来,寝衣内里的那间肚兜便一览无遗地撞入了薛怀的眼底。 瑛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厚重的布料下却有一身凹凸有致的身段,在这薄如蝉翼的肚兜映衬下,将半遮半掩的雪软纳进了薛怀的眼底。 他先是一僵,而后便如陷在沼泽地里的困兽一般,双耳放空之后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薛怀的脸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红了起来,顷刻间这点红晕便自眉宇攀往全身上下。 瑛瑛也留意到了寝衣下滑的窘境,她来不及羞赧之时,便已死死咬住了下唇,而后朝着薛怀的怀里扑了上去。 她环抱着薛怀的劲腰,只嘤咛了一声:“夫君。” 温香软玉在怀,若薛怀还能坐怀不乱,便当真是耐性过人的圣人了,面对心爱之人的投怀送抱,依旧持着一句“不可白日宣淫”来婉言拒绝,自该是圣人能守住的心性。 可薛怀只是个凡夫俗子,他不过与这世间大多的普通人一般,想与心爱之人厮守一生,若是还能立身于民,办下些名留青史的好功绩,自是最佳。 所以薛怀在短暂的苦恼之后,便倾身上前揽住了瑛瑛,他倚靠在瑛瑛的香肩之上,嘶哑着嗓音问了一句:“这是特意穿给我看的?” 往日里一本正经的人说起这些不着调的话语来,自有几分能把人逼的羞窘无比的气势在。 瑛瑛红着脸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薛怀便吻上了瑛瑛的丹唇,他伸手攫住了瑛瑛的下巴,攻城略池般往里探寻着更多。 另一边的修长玉指也没有空闲下来,而是勾扯住了瑛瑛莹白脖颈处的纤细衣带,这衣带连接着那条薄如蝉翼的肚兜,只需轻轻一扯,那肚兜便能如飘舞的柳絮般应声而落。 薛怀吻着瑛瑛,耳畔再听不见屋外潺潺的风声。 小桃等人也适时地遣退了松柏院内所有的丫鬟和婆子,她脸红心跳地守在廊道之上,间或听见些野猫似的喘呼之声,脸颊愈发滚烫。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屋里的声响才渐渐息止,小桃 便红着脸嘀咕了一声:“世子爷瞧着一本正经的,谁曾想竟这般磨人。” 瑛瑛是头一回经人事,也不知守不守得住世子爷的孟浪之举。 小桃正思忖着要不要进屋去问一声主子们可要传水,却不想耳畔又响起了那一阵细细密密的动静。 她又羞又窘,咋舌叹道:“明日夫人可下不了地咯。” 这一夜,松柏院的两位主子连晚膳也没工夫用,耳鬓厮磨了好几番,将这点羞人的声响闹腾到了后半夜。 * 翌日一早,松柏院的这点消息便不胫而走,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传入了庞氏的耳朵里。 庞氏喜不自胜,笑着对身旁的嬷嬷们说:“快让大厨房的厨娘们给瑛瑛炖些滋补身体的药材,让她补一补身子,争取早日让我含饴弄孙。” 这话一出,嬷嬷们自然只有应承的余地。 午膳前后,薛老太太也听闻了薛怀与瑛瑛圆房一事,她的反应还算平静,只在前去内寝里午睡前撂下了一句:“如今可是都合庞氏的心意了。” 内寝里伺候的婆子无人敢接话,只有薛老太太的心腹嬷嬷说了一句:“家和万事兴,只要世子夫人能给世子爷诞育子嗣,老太太不妨也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呢。” 薛老太太只冷哼一声,并未接茬。 那心腹嬷嬷本是收受了薛怀的好处,总要在薛老太太跟前替瑛瑛说几句好话,将来若是薛英嫣回娘家时仍对瑛瑛出言不逊,她也好在旁替瑛瑛解围。 薛怀为了瑛瑛在府里的处境而煞费苦心,可见是当真把瑛瑛放在了心上,那嬷嬷也是纵横内院二十多年的人精,最会审时度势,自然一门心思地为瑛瑛说话。 薛老太太午睡醒来后,正觉得有些口渴,又喝厌了平日里常喝的茶水,便蹙着眉与那嬷嬷说:“难道我们薛国公府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吗?” 那嬷嬷嘴角一扬,便起身与耳房里拿了一碟桃花糕来,陪着晨起时沏好的花果茶,奉到了薛老太太身前。 薛老太太见那桃花糕捏得精致可口,正巧她午睡醒来后多了两分胃口,便伸出手捻了一块,一口咬下去,果真嗅到了些沁人的清香,且这桃花糕甜而不腻,回口留香。 她就着解腻的花果茶吃了两块,忍不住赞叹了一句:“这可是新来的厨娘的手艺?倒是不错,都能和京城里的那些糕点铺子比一比味道了。” 得了这话夸赞,那嬷嬷便眉开眼笑地说道:“老太太猜错了,这可是世子夫人亲手做的呢,各房各院都得了一些。” 只是因薛老太太不喜欢瑛瑛,所以嬷嬷们才不敢把这些糕点奉到她眼前来。 薛老太太一听这话,便倏地放下了手里的糕点,嗔怒似地剜了一眼那嬷嬷,将手里的桃花糕丢回了碗碟之中,“她做的东西哪里能入口?” 眼瞧着薛老太太态度大变,那嬷嬷也不急不躁地笑道:“老太太本就食欲不振,不爱吃府上厨娘做的糕点,奴婢瞧着这桃花糕不仅卖相好,口味也绝佳,世子夫人倒是有心了。” 薛老太太撇了撇嘴,到底是没有再吃下去。 “奴婢听闻世子夫人还会做酸梅糕,老太太不是最爱这一口?改明得让世子夫人给老太太做一些才是。” 薛老太太仍是出言不善:“谁要吃她做的糕点?” 那嬷嬷还要再为瑛瑛说几句好话的时候,外间却响起了小丫鬟们的通传之声:“老太太,柔嘉公主身边的晴姑姑求见。”!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39 章 算计 薛老太太早在薛怀与瑛瑛回府的第一日便拷问了诗书和五经,将薛怀在江南遇上的险状都问了个清楚。 只是诗书与五经也是聪明人,话里话外总会捎带上几句瑛瑛如何妥帖细心地照料薛怀的话语。 薛怀乃是长房嫡长子,且文韬武略无所不通,连那股执拗清正的性子也与故去的老承恩侯有七八成相像,薛老太太自是将他视作心头肉一般珍视。 她得知孙儿在江南生死未卜,幸而得柔嘉公主所救才得以活命之后,便后怕似地念了几声佛,还道:“怀哥儿若迎娶了公主,那些宵小之辈哪里还敢这般肆无忌惮地与他过不去?” 诗书和五经不敢接话,还是薛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夺过了话头道:“老祖宗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世子爷胸有万兵,即便成了驸马,也定然不会与那些纨绔子孙一般吃喝玩乐,而是会迎难而上、挣着命要做出些功绩来。” 薛老太太又剜了那嬷嬷一眼,因她们主仆情谊深厚,她也不舍得斥责这个嬷嬷,只讷讷地说道:“就你话多。” 说话间,柔嘉公主身边的晴姑姑已在奴仆们的引领下走进了荣禧堂的正屋。 薛老太太非但是无比喜爱柔嘉公主,对她身边的姑姑态度也十分和蔼,只见她矍铄的眸子里染上几分热切,面容里也堆满了笑意。 晴姑姑生了张容长脸,一条上好的绸缎傍身,敛衽一礼时动作雅致又端庄。 她并非空手而来,而是奉着好些云锦与茶叶,都是薛老太太平日里的爱物,“公主挂念老祖宗,特地派奴婢来瞧一眼老太太。” 薛老太太险些笑得合不拢嘴,先让嬷嬷们收下了柔嘉公主的赠礼,又嗔怪似地埋怨了一句:“公主既挂念老身,怎么连个脸都不肯露?难道是怕我们承恩侯府招待不周吗?” 本是打趣之言,以晴姑姑人精般的本事自然有无数种方式巧妙地回应,可此刻的她却默然无语,嘴角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脸上只剩愁绪。 薛老太太也敛起了笑意,凝视着沉默的晴姑姑。 不多时,晴姑姑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可把正堂内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们都吓了一大跳,薛老太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慌忙遣退了所有的仆人们。 待屋内只剩下她与晴姑姑之后,薛老太太才面色沉沉地开口:“姑姑有话可直接说。” 晴姑姑抬起朦胧的泪眼,形容狼狈之下,哪里还有平日里端庄大方的模样,只听她语带哽咽地开口道:“老祖宗,求您怜惜公主,救一救她的命吧。” 她这尖利的哭声可把薛老太太唬了一大跳,还以为柔嘉公主那儿出了事,忙问道:“你快说,公主怎么了?” 晴姑姑用软帕拭泪,便道:“公主自从江南回京之后便食欲不振,除了进宫陪皇后娘娘用了餐晚膳以外,整日的吃不下饭。奴婢们想了无数的法子,她也没有胃口,不得已只能请了太医来,结果太医也诊治不出什么,如今公主已因体力不济的缘故晕过 去三回,奴婢们实在是太过担心。” 满京城的人都知晓柔嘉公主对薛怀一往情深,包括薛老太太在内的人也为了这桩未成的婚事而感到惋惜。 可木已成舟,再如何的惋惜也无济于事。 薛老太太长叹一声,只道:“公主还是要多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见她只是含糊般地说了一番话,晴姑姑的心也仿佛跌入了谷底,只是她惦念着柔嘉公主浑浑噩噩的惨状,便索性直言不讳地说道:“老祖宗明鉴。若不是徐家的庶女横插一脚,如今柔嘉公主该承欢在您的膝下才是,世子爷在江南遇险,公主也是马不停蹄地赶赴江南。公主当真是心爱极了世子爷,这般门当户对的天造良缘,不该毁在一个心机叵测的女子手上。” 晴姑姑说完,便决然地垂下了头,只静静地等待着上首薛老太太的回应。 此番她赶来承恩侯府恳求薛老太太为公主做主的主意出自薛英嫣之手,薛英嫣与柔嘉公主情谊匪浅,昨日薛英嫣从柔嘉公主那儿得知了瑛瑛撂下生死未卜的薛怀便要赶回京城,险些气出了个好歹来。 薛英嫣本就瞧不起瑛瑛这般低微的出身,又实在厌恶她的心机叵测,竟勾得薛怀为她顶撞自己这个姑姑,如今知晓她在危难之时弃薛怀于不顾,心里的新仇旧恨攒在一块儿,便立誓要将此事闹大。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薛老太太最喜爱柔嘉公主,只要柔嘉公主使些苦肉计,薛老太太必然也会万分厌恶瑛瑛才是。 所以晴姑姑才会来荣禧堂走这一趟。 晴姑姑翘首以盼地等待着薛老太太的回答,短暂的沉默之后,上首的薛老太太才缓缓开了口:“公主是金枝玉叶,模样和性情又是贵女中的翘楚。怀哥儿福薄,这辈子是与公主有缘无分了。” 这番话语险些把晴姑姑砸懵在了原地,她猛然抬头,迎上的却是薛老太太淡然不已的神色。 晴姑姑心中警铃大作,因察觉到了薛老太太不同以往的态度,当下也不好再死皮赖脸地为公主恳求。 几息的怔愣之后,晴姑姑便扬起了嘴角,不等薛老太太喊起便从地上起了身,只笑道:“正是如此,皇后娘娘也说了,定要为公主择个品性极佳的夫朗才是。” 而后,薛老太太也顺着晴姑姑的话夸赞了柔嘉公主一番,眼瞧着天色已晚,晴姑姑便推说要回府照料公主,立时告辞离去。 薛老太太也极客气地亲自将晴姑姑送出了荣禧堂。 待晴姑姑的背影消失在荣禧堂前的回廊上时,搀扶着薛老太太的嬷嬷才疑惑般地开口道:“老太太怎么不应承她的话?公主让晴姑姑走这一趟的意思,应是以想好了法子要夺走世子夫人的位置。” “嫣姐儿这孩子太实诚,做事又十分冒进,回回都被人当枪使。你且警醒着些,别让徐氏当真出事,否则嫣姐儿和怀哥儿的姑侄情分可就走到头了。”薛老太太面容里尽显疲累,说话的语调也缓慢不已。 她浸淫内宅数十年,柔嘉公主的算计在她跟前宛如一张白纸般 清晰无比。 薛老太太的确不喜欢瑛瑛,可她知晓怀哥儿以全身心地接纳了瑛瑛,况且瑛瑛实在是罪不至死,柔嘉公主想要取而代之,却又怕使出阴毒的计谋来会惹得怀哥儿不喜,便想借薛老太太之手来铲除瑛瑛。 薛老太太可不愿做这个出头鸟。 * 荒唐一夜之后,瑛瑛睡到午膳之后才悠悠转醒。 身旁的薛怀早已不见了踪影,瑛瑛怔然地睁了睁杏眸,昨夜那些迷迷蒙蒙的勾缠记忆霎时映衬在她的脑海里,直把她窘得躲进了锦被之中。 先头薛怀还算温柔,她以为翩翩君子的他即便是做那样的事也总能温柔似水,可后来她却是无力招架,也算是窥见了薛怀异于往日的一面。 小桃等人守在外间做针线,听得内寝里传来些动静后,便立时起身来瞧瑛瑛。 主仆几人用完了午膳之后,荣禧堂里却走来了两个脸生的婆子,立在廊道下等着要向瑛瑛请安。 瑛瑛听闻荣禧堂来人,心内着实惊讶,慌忙让两位婆子进屋。 两个婆子都是伺候惯了薛老太太的老人,一个姓杜一个姓花,向瑛瑛行了礼后,两个嬷嬷都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老祖宗怕世子夫人身边的人手不够,便派奴婢们来伺候夫人。”花嬷嬷含笑开口道,倒没有半分对瑛瑛的轻视之意。 瑛瑛很是受宠若惊。长者赐、不可辞,既然薛老太太都赐下了人手,她自然也没有推辞的余地。 “祖母爱怜,瑛瑛实在高兴。”说着,瑛瑛便给小桃递了眼色。 小桃立时去取了银子和两支金钗来,权当是给两位嬷嬷的见面礼。杜嬷嬷和花嬷嬷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奴婢,自然不会眼皮子浅到将这点小恩小惠放在心上。 只是瑛瑛的示好却暗合她们的心意,这位世子夫人虽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却也懂得人情往来,往后她们在松柏院也能捞些油水傍身。 “多谢夫人。”杜嬷嬷与花嬷嬷一齐向瑛瑛道谢。 * 晚间薛怀回府。 他今日心绪极佳,去翰林院当值时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回府时也步履松泛如风。 诗书和五经陪了他一日,也知晓昨夜正屋里闹出的动静来,便都躲在暗处偷偷揶揄薛怀。 薛怀尚且还能沉得住气,只是在回府的路上路遇珍宝阁,想起瑛瑛的首饰并不多,便一口气买下了好些样式精巧又新奇的朱钗玉环。 自昨夜开了荤之后,薛怀才明白那些经义上所言的“轻欲”一言都是在误人子弟而已。 能与心爱之人肌肤相亲、相拥而眠,明明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 薛怀不重欲,却爱重瑛瑛。 一刻钟后。 他兴冲冲地走进松柏院的正屋,下意识地要去找寻瑛瑛的踪影,却只见小桃等人围在了个铜盆旁,几个丫鬟皆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 薛怀便问:“夫人呢?” 小桃回了魂,连忙上前去迎薛怀,“世子爷,夫人方才用了补药,如今已睡了。” 她也正为了此事悬心,明明此时方才黄昏,离瑛瑛午后起身时不过一两个时辰,若不是那补药当真难以入口,瑛瑛如何会在喝下一碗补药后难受地回床榻里安歇? 薛怀听后倒默了一默,只以为是他昨夜闹得太过火了一些,瑛瑛这才用了些补药滋补身子,他便放轻了自己的动作,遣退了小桃等人后道:“你们都退下吧,一会儿等夫人醒了再进屋来伺候。” 他进屋瞧了一眼瑛瑛,见她果真柔顺地躺在床榻上熟睡了过去,便也放下了心,只坐在临窗大炕上看起了经书。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 瑛瑛仍是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薛怀时不时朝床榻的方向瞥去一眼,因见榻上的瑛瑛一动不动,这才渐渐地起了疑心。 他倏地搁下了经书,起身走到床榻旁,尝试着轻轻摇醒瑛瑛。 反复地摇晃了几番后,瑛瑛却仍是禁闭着眸子,还是一副困倦到熟睡的模样。 薛怀这才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便见他眉宇凝结似冰,嘴边的话语也染上了浓浓的颤抖,“瑛瑛,你醒醒。” 瑛瑛仍是不醒。 薛怀立时朝着外间的廊道上大喊道:“快去传太医。”!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0 章 苦肉计 瑛瑛的忽然昏迷让整个松柏院陷入了一片慌乱。 小桃等奴婢闻讯赶进内寝里头,个个眸中裹着热泪,哽咽着不肯落下泪来,可眼底却早已暗红一片。 薛怀乱了分寸,陷入六神无主的窘境之下,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清明与自持,他只能颓然又慌张地抱起了昏迷不醒的瑛瑛,想去触碰她如瀑般的鸦发,却发现自己的整只手臂都在不停地颤抖。 亮堂的内寝里支摘窗尚未阖起,秋风飘入里屋,拂起薛怀的绣边衣摆,再有几缕肆无忌惮地闯入薛怀的脖颈之中,激起他心间一片冷意。 此刻他能攥在手里的只有几缕青丝而已,本就清瘦无比的瑛瑛如此惨白、如此孱弱,仿佛下一瞬就要如烟般淡去一般。 薛怀鼻头一酸,除了尝试着让自己手心的热意传递到瑛瑛身上以外,他无能为力。 小桃隔着朦胧的泪眼去瞧薛怀,见他虽身处明堂堂的日色之中,可他孤零零地抱着瑛瑛的模样,竟无端地露出几分可怜来。 好在这点可怜没有持续太久,前去请太医的诗书和五经一刻也不敢耽误,一刻钟的功夫便把离承恩侯府最近的吕太医请来了府上。 两个小厮跑的满头是汗,霎那间连话也没力气再说,小桃见状便与芳韵一起上前搀扶起了诗书和五经,将这两人送去了耳房。 吕太医医术精湛,与薛怀见礼之后便替瑛瑛把了一通脉。 薛敬川与庞氏闻讯而来,两人虽担心瑛瑛的身子,可因婆子们的禀报有些不尽不实的地方在,庞氏还是要亲自来松柏院走一趟才能安心。 吕太医与庞氏等人也是熟识,当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地方,便直言不讳地说道:“臣观夫人的脉象,应是服用了些西域的奇毒,这等毒并不致命,只是长期服用的话会损人肝肺,至多半年便会香消玉殒。至于夫人这一回为何昏迷不醒,臣也拿捏不住,许是夫人对这奇毒十分抵触,一服用下去便闹起了反应。” 听闻“西域奇毒”这四个字,薛怀是再也忍不住心内的愤慨,也不管吕太医在不在场,便对庞氏说:“姑姑此举,莫非是要与我们长房撕破脸皮不成?” 薛英嫣嫁去的忠国公府里,前些年便在陛下的允准下与西域的商户们通了经商的门路,在这条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中,忠国公府几乎是垄断了所有的商品。 不过大半的银子都进了陛下的口袋里。 如今听说瑛瑛是中了西域的奇毒,薛怀甚至不必去猜幕后真相的目的,便能断定这事与薛英嫣脱不了关系。 若再往深处细想,只怕与薛老太太也有些瓜葛在。 薛怀的心里泛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他知晓自己的姑姑性子有些刁蛮骄纵,却不知晓姑姑还能使出这样恶毒的手段来。 庞氏也叹息了一阵,嗔怪似地瞪了薛敬川一眼,而后道:“你姑姑素来是这个性子,你祖母如此疼爱她,怪道她出嫁以后与婆母关系不佳,和夫婿也离了心,在夫家待不下去,便整日回娘家来 搅和风云。” 庞氏刚嫁进承恩侯府的时候也在薛英嫣这个小姑子的手里吃了不少苦,幸而她牢牢地拿捏住了薛敬川的心,否则他们大房还不知要被薛英嫣搅和成什么模样。 薛敬川虽疼爱自己的幼妹,可也实在恼怒幼妹肆无忌惮的行径,瑛瑛何其无辜,嫣姐儿怎么能对自己的侄媳妇下毒? 他作势要发怒,庞氏却轻轻推了他一把,指了指外头明媚的天色道:“国公爷不是在外头还有事要忙吗?瑛瑛这儿有我和怀哥儿呢,您便先去忙吧。” 薛敬川也不愿意在松柏院内久留,做公爹的人总要有几分忌讳,他便温声安慰了几句薛怀,随后便往松柏院外走去。 一等他离去,庞氏便敛起了嘴边的笑意,与吕太医说起了解毒的事宜,便让婆子们领着吕太医去外间写药方,自个儿却与薛怀说:“你这姑姑可不是省油的灯,瞧着是因你上回为瑛瑛驳斥她一事而怀恨在心,你怎么看?” 说到底薛敬川与薛英嫣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肉骨亲,许多体己话都不能说给薛敬川听。 薛怀面色沉沉,那双如水般彻亮的眸子因不忿而染上了两分阴翳,“姑姑先不仁,便不能怪我不义。” 他已容忍了薛英嫣对瑛瑛的嗤笑与为难,却不想薛英嫣还猖狂到将手伸到了娘家的侄儿院子里。 庞氏知晓自己的儿子不过是外里瞧着仁善和顺,其实心里藏着的沟沟壑壑并不比旁人少,自从被迫弃武从文之后,他便对这世上大多的事都失去了兴趣。 君子之名冠于他身,不过是他过分无欲无求,因此而喜怒不形于色,任凭对谁都是一副怀着笑的淡然模样。 直到他将瑛瑛娶进了门,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如同天降甘霖一般解了庞氏的燃眉之急,她本不愿柔嘉公主进门,只盼着瑛瑛能做个柔顺体贴的贤妻,照料好儿子的分内之事,其余的事她都不敢奢求。 谁曾想江南之行以后,薛怀对瑛瑛的态度便变了许多,昔日的冷硬与疏离荡然无存,而是极为珍重地将瑛瑛放在自己的心间。 庞氏心里万般高兴,便盼着瑛瑛能早日怀上子嗣,她也好含饴弄孙。不曾想薛英嫣还贼心不死,可她就算如此刁蛮任性,也不能顶着与长房撕破脸皮的危险来出心里的一口恶气。 这样的举措实在是太过偏激和愚蠢了一些。 庞氏立时瞥了薛怀一眼,提点般地告诉他:“你这姑姑可不是个蠢人,若说她不是受人指使或是有高人相助,我才不信她会这般胆大。” 薛怀一愣,眸子里涌起几分更为不忿的怒意,他说:“母亲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你心里要有个数。柔嘉公主并非善类,她也不是个懂得放弃之人,只怕她不会心甘情愿地另嫁他人。”庞氏说着,话语里也染上了几分感慨。 母子两人相谈一番,另一头的小桃也接过了吕太医递来的药方,与杜嬷嬷等人抓了药,熬煮之后将浓郁的苦药端进了正屋。 薛怀亲自拿过了药 碗,抱起昏迷不醒的瑛瑛,让她的身躯能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然后,他便一勺一勺地吹凉了浓药,小心地将其喂进瑛瑛的嘴里。 庞氏在旁瞧了一阵子,转念想到瑛瑛受这一场的苦后身子必然会虚弱不已,便又回霁云院去挑件些了温补的药材,一并送来了松柏院。 薛怀破天荒地告了病假,一连三日都待在松柏院里,白日里便坐在床榻边照看瑛瑛,喂药擦嘴能活计都不必假手于丫鬟们。 夜里他便宿在了临窗大炕上,也不敢睡熟了,生怕瑛瑛醒来后无人照样。 这样空熬了三日之后,瑛瑛终于悠悠转醒,满面疲容的薛怀也喜不自胜地弯起了眼角,眸光灿若星辰,亮晶晶地凝望着瑛瑛。 瑛瑛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薛怀如此热切的目光。 她愣了好一息,才动了动嘴角,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气力不足,只能嘤咛着发出些声响来。 薛怀比她更急切,慌忙劝道:“你才醒来,好好缓一缓再说话。我就在这儿,不会走。” 瑛瑛点点头,因实在使不上来力的缘故,便只能睡回了床榻之中。 薛怀便静静地陪伴在她左右,直到日落斜阳,夜色拉下帷幕时都不曾挪动身子。 这几日他一心扑在瑛瑛身上,却把自个儿的身子抛之脑后,小桃等丫鬟瞧在眼里急在心里,仔细商议了一番后便壮着胆子端了一碗素面进屋。 她们知晓薛怀因挂念着瑛瑛的缘故必然会心绪不佳,心绪不佳也会惹得胃口不佳,用一碗素面裹腹是最合适之举。 只可惜坐在床榻边沿的薛怀一双眸子只紧紧地攥着瑛瑛不放,根本不肯往别处挪去。 小桃立在他后头念叨了一句:世子爷该用晚膳了。?_[(” 薛怀却连头都没抬,只说:“我不饿,你们把晚膳分食了吧。” 这三日他回回都是这般的说辞,晚间除了用些茶点外再不肯挪动身子,小桃是当真担心,夫人好不容易养好了世子爷不肯用晚膳的陋习,如今却又坏了回去,她们这些奴婢该如何向夫人交代呢? 又过了两日,其间瑛瑛昏昏沉沉地醒了好几回,每一回醒来都能瞧见坐在她身旁的薛怀,心里又高兴又觉得怅然。 她一开始是四肢无力,见天地喝苦药下肚,总算是恢复了些气力。 譬如今日,她已能在薛怀的帮助下坐起上半身,说出口的话音虽清薄无比,可好歹能说上一箩筐的话语。 薛怀端了燕窝粥在旁,含笑问她:“怎么才用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瑛瑛摇摇头,艰难地伸出手攀住了薛怀的胳膊,勉力一笑道:“夫君,妾身想吃蜜饯。” 她才用了苦药,胃里头也发酸发苦,只想吃点蜜饯润一润口舌。 薛怀立时便要支使着小桃去取蜜饯,瑛瑛却又撒娇般地添了一句:“妾身想吃杜嬷嬷做的青梅蜜饯。” 这位杜嬷嬷便是出身于荣禧堂的管事嬷嬷,前些时日被薛老太太指派到松柏院里来伺候瑛瑛。 薛怀听罢略微迟疑了一番,而后便让小桃去请杜嬷嬷进正屋里来。 此后,瑛瑛又以病中乏困无聊为理由,恳求着薛怀去书房里挑件几分有趣的游记和话本子来让她解闷,薛怀自然拗不过她,一径往书房走去。 而后,内寝里便只剩下了瑛瑛与杜嬷嬷。 瑛瑛仍惨白着一张脸,只是那双殩着火焰的杏眸却依旧彻亮无比,她缓声对杜嬷嬷说:“嬷嬷给我出的这一招苦肉计,可着实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啊。”! 第 41 章 问罪 杜嬷嬷初来松柏院时还对瑛瑛存有两分轻视,她端着自己的身份,认定了瑛瑛这等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眼皮子自该浅薄无比,不曾想她竟然会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明明杜嬷嬷与花嬷嬷已在薛老太太的支使下给了瑛瑛暗示,并把她吃食照顾的妥妥帖帖,却不想还被薛英嫣寻到了机会。 昨日那眼生的小丫鬟送来了一碟糕点,杜嬷嬷凑近一闻便瞧出了不对,百般阻拦瑛瑛吃下糕点,谁曾想瑛瑛却淡淡笑道:“这一回不成,只怕还有第二回,与其日日担惊受怕,这一回倒不如让她得手了。” 瑛瑛知晓薛怀的心里有她一席之地,也正是倚仗着这一点,她才敢豪赌一场,赌薛怀不会让她受委屈。 所以瑛瑛便不顾杜嬷嬷和花嬷嬷的阻拦,咬了一口糕点下肚,意识昏迷的时候她心里觉出点点后怕来——没想到薛英嫣当真恨她至此,这平白无故的恨意显得如此突兀且可笑,明明她不曾得罪过薛英嫣。 杜嬷嬷瞥了眼瑛瑛惨白的颓容,只叹这张素白嫣然的面容下藏着一颗狠厉果决的心,虽为自保,可也露出她不逊色于男儿郎的坚毅心性来。 因此,她对瑛瑛的态度有了颠覆性的改变。譬如此刻,杜嬷嬷便微微躬着身子,问瑛瑛:“奴婢知晓夫人为何一醒来就要寻奴婢,夫人放心,这事断不会传到老祖宗的耳朵里。” 杜嬷嬷与瑛瑛心里都明白,老太太最珍视自己的爱女,对瑛瑛的怜惜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所以瑛瑛故意让自己中毒一事断不能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多谢嬷嬷。”瑛瑛操着沙哑的嗓音,朝杜嬷嬷投去最深切的感激目光。 杜嬷嬷还要再客气地推辞时,薛怀已步伐匆匆地走进了正屋,那双如溪般澄澈的目光已不偏不倚地落在珠帘后的瑛瑛身上,杜嬷嬷霎时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悄悄地退出了正屋。 之后,瑛瑛便倚靠在薛怀的怀里,听他清润的嗓音里冒出一句句满是纠葛与错乱的话本之字来,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听着听着,她渐渐地生出两分困倦之意,便干脆靠在薛怀的肩头睡了过去。 薛怀察觉到瑛瑛已熟睡,便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里的话本子,却是不敢挪动自己的身子,只一动不动地守着瑛瑛。 外间的丫鬟们也都是聪慧之人,没有薛怀的吩咐,再不敢进屋叨扰。 * 薛敬川与庞氏商议了一通后,还是将松柏院内的事说与了薛老太太听,薛老太太听后也很是震怒,先派人去把杜嬷嬷和花嬷嬷传了过来,而后便在荣禧堂里发了一通大火。 庞氏懒怠于婆母多言,便暗地里推了一把薛敬川。薛敬川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母亲可要为怀哥儿和瑛瑛做主才是,妹妹这回的手可伸得太长了一些,传出去外头的人还不知要怎么嘲笑我们承恩侯府呢。” 这话一出,庞氏便在侧翻了个白眼,心内满是感慨之语——她这夫婿当真不会说话。 果不其然, 薛老太太听得薛敬川的话语后便蹙起了眉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只说:“外头人都说你妹妹性子刁蛮任性,又不贤惠,还不是因你妹夫纳了十来个妾的缘故。可若是你这个做哥哥的能立得住一些,你那妹夫怎么敢如此行事?说来说去都是你无用。” 薛敬川闻言便也讷讷不语了。 眼瞧着薛老太太拿捏住了薛敬川的错处,庞氏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道:“母亲心疼嫣姐儿是人之常情。咱们做哥嫂的原也不该与妹妹多计较,可嫣姐儿此番做事实在太糊涂了些,哪里有出嫁女在娘家侄儿房里下毒的道理,若是传出去,对嫣姐儿的名声也没有什么好处。” 庞氏知晓薛老太太心偏,也不奢望着她能为薛怀和瑛瑛做主。可她这个做娘亲的却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儿子与儿媳受辱,便暗地里以薛英嫣的名声做威胁,让薛老太太补偿薛怀与瑛瑛一番。 薛老太太沉吟片刻后,便扫了一眼面色冷厉的庞氏,只道:“这事是嫣姐儿做错了,往后我会让她少回娘家来,还有她那些留在府里的忠仆,我也会统统打发走。至于瑛瑛,我房里的那一架百鸟争鸣的插屏,便权当是给她的补偿吧。” 薛老太太的处境全然出乎庞氏的预料。 庞氏见好就收,谢过了薛老太太的“公平”处置,便领着呆呆愣愣的薛敬川回了霁云院。 * 瑛瑛养了大半个月的身子,薛怀也请了半个多月的假。 后因瑛瑛能下地走路,且脸色也恢复了几分红润,薛怀才肯放心去翰林院当值,这几日杜嬷嬷与瑛瑛时时待在一处,杜嬷嬷本是个不善言辞之人,瑛瑛用厚厚的银财开路,杜嬷嬷便教授了她好多承恩侯府的人事。 譬如二房与三房面和心不和,譬如祝氏虽外里瞧着难以相与,人本性却不怀。但是三房的那对夫妻是心计深沉之人。 许是薛老太太自觉愧对了瑛瑛,并没有提及要把杜嬷嬷和花嬷嬷要回去一事,言谈中隐隐有让杜嬷嬷做瑛瑛的管事嬷嬷的意思。 瑛瑛自然十分高兴,吩咐小桃等丫鬟好生敬重杜嬷嬷,松柏院颇有以杜嬷嬷为首的道理。 杜嬷嬷也是聪慧之人,眼瞧着瑛瑛深得薛怀疼宠,一旦她怀上子嗣,将来在承恩侯府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而她虽在荣禧堂里有几分体面,可顶上还有好几个嬷嬷压着她呢。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杜嬷嬷反复思忖了一番后便决意留在松柏院专心辅佐瑛瑛,花嬷嬷却是回了荣禧堂,薛老太太对此没有半分异议。 瑛瑛得知杜嬷嬷要长长久久地留在她身边伺候,悄悄高兴了一回,又嘱咐小桃、芳华等人不可对杜嬷嬷不敬。 芳华与芳韵自然无有不应,倒是小桃吃味般地说了一句:“奴婢们哪儿敢对她不敬,她不把我们活吃了就算是我们的福分了。” 这些时日杜嬷嬷在松柏院里作威作福,小桃这些大丫鬟们也吃了一番挂落,她自然心存不满。 不等瑛瑛说话,芳华便截过了话头,对小桃说:“夫人虽得 了世子爷看重,可宅本里的事哪里只能靠着自己的夫君?夫人只有自己立的住,才能真正地在承恩侯府里站稳脚跟。咱们只是奴婢,帮不上夫人的忙,只有杜嬷嬷这般老成的仆妇才能为夫人指点迷津。” 小桃哪里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看不惯杜嬷嬷颐指气使的模样而已。 瑛瑛知晓自己这几个贴身丫鬟都受了不少委屈,便笑着把妆奁盒里的金钗分给了她们,并温言安慰了小桃几句,小桃却被她哄得红了眼,执意不肯收下金钗:“奴婢哪里是要夫人的金钗。” “好了,不过是支金钗而已,明日你就簪上,让我瞧瞧好不好看。”瑛瑛笑盈盈地说。 自此,杜嬷嬷便成了瑛瑛身旁的管事嬷嬷。 薛怀倒是不掺和进这些小事,这段时日他除了要把翰林院里的差事补上以外,便是去薛英嫣那里给瑛瑛讨回个公道。 薛英嫣的夫婿名为郭诚,本也是个年少有为的少年郎,可成婚后因与薛英嫣感情不睦的缘故,时常流连花月场所,年纪轻轻便染上了花柳病。 好在郭诚顾惜自己的性命,禁欲了两年之久,花柳病才好了不少。 如今郭诚已在父母长辈的央求下进了刑部当值,他做事还算勤勉,瞧着年底的时候还能再往上升一升,因此薛英嫣对自己的这位夫君也是又爱又恨,满心满眼的妒恨与酸涩无处发泄。 薛英嫣善妒又小气,成日地整治自家后院里的妾室,她越是要针对谁,郭诚就要与她唱反调,偏偏宠幸那个妾室。 从前薛怀心疼自己的姑姑,可如今却只剩下了恨铁不成钢的厌恶。 他几次三番地与郭诚相会,并当着郭诚的面将薛英嫣暗害侄儿媳妇的话说了出来,可算是把郭诚的脸面踩在了脚底下。 自此之后,薛英嫣便被郭诚关在了家中,等闲并不许她外出。 此番小惩大诫也是为了给薛英嫣一个警示,若是她能迷途知返,薛怀也不至于冷漠无情到罔顾这么多年的姑侄情分,可若是她执迷不悟,薛怀定然不会再心慈手软。 解决了薛英嫣这一头,薛怀便又让人去打听柔嘉公主近来的行踪,得知她已待在公主府里数十日未出门后,薛怀便毅然决然地赶赴公主府。 柔嘉公主本是坐在闺中与嬷嬷们一起玩双陆,冷不丁听得薛怀求见的消息,立时喜得不知所以,可她方才站起身来,却又猛地意识到了薛怀此番前来公主府的意图。 蓬勃的喜悦褪去,只剩凌迟般的清醒。 柔嘉公主自嘲一笑,便对身边的嬷嬷们说:“不必为我上妆了,那个瑛瑛整日里素面朝天,薛怀不也如此喜爱她吗?” 若比颜色,她与瑛瑛尚且能平分秋色。可若比出身、家世,瑛瑛实在连与她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可落在薛怀的眼里,高贵的出身和荣耀的家世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 柔嘉公主敛起了伤心,一径赶去了薛怀所在的前厅。 薛怀坐了一刻钟,一身玄墨色的对襟长衫陷于扶手椅里,他挺直着脊背的姿态漾着几分文人雅士的淡然,如芝如兰的身段比任何一个世家公子还要再英朗俊秀几分。 “臣见过公主。”薛怀面色淡淡地朝柔嘉公主行了礼。 柔嘉公主连忙让他起身,和煦地朝他莞尔一笑,水汪汪的美眸里尽是含情脉脉的柔意,“薛公子怎么有空来瞧本宫?” 薛怀抬起那双璨若曜石的眸子,直挺挺地迎上柔嘉公主裹着笑意的视线,他却是不苟言笑地望着她,说了一句:“公主可知晓臣的姑姑暗害臣的妻子一事?” 他的话语正映合了柔嘉公主的猜测,薛怀果然是为了瑛瑛而登了公主府的大门,若非因此,他怎么愿意来与自己相会呢? 柔嘉公主面色里显出几分神伤来,那恰到好处的柔弱染进她勾勾盈盈的柳眉之中,挫去了她高高在上的锐气,露出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她叹息一声,问薛怀:“薛公子是觉得此事与本宫有关吗?” 偏偏薛怀对她的示弱熟视无睹,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单凭臣的姑姑一人,只怕不能从西域商贩的手里要来这奇罕的蛊毒。倒是臣听闻公主前些时日从西域人的手里得了一匣子东珠。”!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2 章 疑心 薛怀话里的含义再明显不过,便是在拷问柔嘉公主为何要对瑛瑛下此毒手。 柔嘉公主没想到薛英嫣的手脚会这般笨拙,她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法子,最好是能让瑛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便委派给薛英嫣如此重要的任务,谁曾想她竟会办砸了。 迎着薛怀满是不虞与憎恶的眸子,柔嘉公主勉力一笑,只说:“薛公子这是何意?” 临到此刻,柔嘉公主却还抵死不肯承认,薛怀只叹息着说道:“公主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薛怀只有一句话放在这里,谁伤害瑛瑛,便是我的仇人,即便是救我于水火里的恩人也是一样,大不了为瑛瑛报仇后我再以命抵命就是了。” 这番话里的针对意味太过明显,柔嘉公主即便还想装傻扮痴,也躲不过去了。 “薛公子是疑心本宫害了你的妻子吗?”柔嘉公主不怒反笑,明艳的美眸里涌出几分神伤来。 只可惜薛怀对这等哀伤视若无睹,面容依旧肃冷的如高山之巅上的雪莲一般,冷冷淡淡地说道:“薛怀先告辞了。” 除了这一番警告般的话语来,他连一个字都不愿与柔嘉公主多言。 周围的丫鬟仆妇们都高悬起了一颗心,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薛怀从扶手椅里起身,当即便要往屋外走去。一直隐忍不发的柔嘉公主却出言唤住了他,声音尽显迫切:“等等。” 薛怀身形一顿,敛起心中的不耐,只回身对柔嘉公主说:“公主好自为之吧。”他仿佛对柔嘉公主失望至极,所以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再说。 他越是冷淡、越是疏离,映在柔嘉公主的心里便越能激起她对瑛瑛的恨意。 对,就是恨意。 若起先只是些微末的妒恨,经了这大半年浮浮沉沉的日子,妒恨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本宫是恨她,明明该与你成亲的人是本宫,凭什么要被一个心机叵测的庶女捷足先登,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也不会像本宫一样心爱着你,她当初在鹿鸣花宴上算计了你,不过是为了寻一桩好亲事而已。”柔嘉公主失态到了极点,姣美的容颜里尽显伤彻,出口的话语更是零碎不堪。 这番话她已与薛怀说了十来回,可回回薛怀都听不进心里去。 柔嘉公主瞥见薛怀不为所动的面容,只能无措地落下两行泪来,“你真的不在乎吗?在江南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要去寻你踪影的意思,若不是本宫……” “公主救命之恩,薛怀没齿难忘。”薛怀夺过了柔嘉公主的话头,淡然地添了一句:“可这是公主与薛怀之间的事,与瑛瑛无关,公主不该对瑛瑛下此毒手。” 他这般坚定地维护着瑛瑛,仿佛在柔嘉公主跟前炫耀着,炫耀着他是如何心爱着瑛瑛,如何地把她捧为心上珍宝。 而与这样的心爱格格不入的,是薛怀望向柔嘉公主的冷漠。 柔嘉公主触及到这一池的冷漠,只能绝 望地阖上了眸子,任凭两行清泪在面容上肆意流淌。 好半晌,她才鼓起最后一抹勇气,对薛怀说:“本宫已仔仔细细地调查过她了,她当初痴缠上你的原因,只是因为不想嫁给一个残暴的鳏夫做续弦而已。” 这话也激起了薛怀心中的涟漪,只是这点涟漪实在微不足道,他便望向柔嘉公主,以沉默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良久,柔嘉公主便自嘲一笑道:“你走吧,本宫就不送了。” 前几回薛怀的拒绝还能让她心存几分侥幸,认为是薛怀没有瞧清楚瑛瑛的真面目才会被她表面上的柔善所蒙蔽。 可此刻她已将自己最大的筹码抛了出来,薛怀却仍是不为所动。 他似乎,是真的爱上了瑛瑛。 柔嘉公主伤心欲绝,也再寻不到理由来哄骗自己。 她想,她与薛怀当真是缘尽于此了。 * 承恩侯府内。 庞氏为了补偿瑛瑛,便打算把手边管家理事的权利交付给她一些。瑛瑛是庶女出身,谨小慎微地活了十几年,并未学过半点管家理事的本事。 她下意识地要推拒,庞氏却含笑着说:“母亲和祖母总有老的一日,往后这承恩侯府还是要你和怀哥儿来主持中馈,你若逃了,难道要把爵位拱手送给一房不成?” 瑛瑛听后便柔顺地应了,自此便时时刻刻地跟在庞氏左右,将她平日里如何管家理事的模样记在心中。 薛怀归家时,瑛瑛便坐在松柏院的正屋里盘弄账本,小桃等丫鬟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听得薛怀回院的声响后,瑛瑛便搁下了手边的账本,笑盈盈地走去廊道上迎接着薛怀,嘴角的笑意又纯澈又开朗。 “夫君,今日妾身学会了看账本。” 她兴高采烈地一句话直勾勾地撞入薛怀的心间,让他在刹那间忘却了心内所有的愁绪。 他笑着夸赞了瑛瑛几句,随后便推说翰林院还有些琐碎的差事未曾办完,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赶赴书房。 瑛瑛见状便在廊道上久立了许久,并目送着薛怀的背影没入书房之中,而后才疑惑地问了一句:“夫君是怎么了?” 小桃等人一声不吭,因见瑛瑛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便道:“夫人可别多想,世子爷办差勤勉是人尽皆知的事,说不准今日当真是差事太琐碎了一些呢。” 薛怀从前的确办差勤勉,可自从他从江南归来以后,便仿佛看淡了功名利禄,连为民请命的那番言语也不再多言了。 瑛瑛知晓他心中暗藏愧怍,只恼恨着自己没有将王启安以及他背后之人绳之以法,便觉得愧对江南灾民,以至于消沉了一段时日。 正是因为了解,瑛瑛才觉得今日的薛怀格外不对劲。 “夫人还要看账本吗?”小桃却是没有察觉到瑛瑛的失落,只问道。 瑛瑛摇摇头,先吩咐丫鬟们去斟茶倒水,而后道:“我去瞧瞧夫君,你们替我把账本都收起来吧。” 小 桃闻言便点了点头,与芳华和芳韵两个人收拾起了瑛瑛的箱笼,并把庞氏和薛老太太赏下来的珍奇器具都登记造册,统统放入了私库之中。 而后,瑛瑛便回屋换了一身烟粉色的罗衫裙,略微梳了个发髻,便走向了薛怀所在的书房。 * 书房内。 薛怀在翘头案后坐了足足一刻钟,眼前的书籍紧紧闭阖着,他并没有伸出手去翻动,也没有要研墨习字的意思。 他陷在扶手椅,脑海里盘悬着柔嘉公主的一番话。 她说瑛瑛是为了不嫁给那个残暴的鳏夫,才使了手段嫁给了他。 可成婚当日,瑛瑛明明在他眼前泣不成声地哭诉着自己被奸人所害,溪涧落水一事也是情非得已。 他素来不会以恶意来揣测旁人,所以便信了瑛瑛的话语。 如今想来,她新婚之夜的哭诉的确是漏洞百出。 若这场婚事步步都在她的算计之中,成婚之后的所有示好以及相处,也都应该透着虚情假意。 薛怀不愿意这样想,所以才会第一时间躲来了书房。 既惴惴不安地害怕着柔嘉公主的话语会作了实,又恼怒着不相信瑛瑛的自己。 他不该轻信柔嘉公主的话语。 他该相信自己的妻子才是。 薛怀正是思绪紊乱的时候,书房外却响起了一道熟悉的清丽嗓音,是瑛瑛在低唤着他。 “进来吧。”薛怀竭力作出一副与往日并无什么异样的和善模样,含笑着凝视着瑛瑛。 瑛瑛犹然不知薛怀心里的念头,便娉娉婷婷地走到他身前,朝他莞尔一笑道:“夫君是在外受什么气了吗?” 薛怀迎上瑛瑛满是担忧的清亮目光,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心爱之人与柔嘉公主的话划上一个等号。 他反复思虑也思虑不出个答案,便索性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只说:“不是,是我今天累了而已。” 瑛瑛闻言便绕到了薛怀身后,轻柔地替他捶起肩来,并道:“今日母亲和我说了姑母的事。姑母不喜我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谁都有糊涂的时候,夫君犯不着为了我和姑母离心。” 这番大度又善解人意的话语,让薛怀拼命压下去的疑惑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扪心自问,若是有人下毒要毒害于他,他也不能毫无芥蒂地原谅他。 他并非圣人,做不到以德报怨。 所以瑛瑛这番话语必然不是出自她的真心。 “她害了你,你竟一点都不介意吗?”薛怀冷不丁地问了这样一句。 瑛瑛覆在薛怀肩膀上的柔荑一顿,身形也随之一僵,嘴角的笑意如被寒霜冻僵了一般扯不出笑影来。 刹那间,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话语。 薛怀素来对她温柔不已,甚至于在她犯下大错的时候都会无比宽容地原谅她、包容她,这样好的薛怀,怎么会说出这般冷硬且带着质问的话语? 一息间,瑛瑛便能断定薛怀是对她起了疑心,无论是因何而起,彼此间一旦生了疑心,便不能对此等闲视之。 所以瑛瑛便在吐纳呼吸间酝酿出了点点泪意,只见她立刻红了眼眶,哽咽着对薛怀说:“妾身差一点便不能陪着夫君白头偕老了,可夫君和姑母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血亲,祖母又如此珍视姑母。妾身不敢恨,也不愿让夫君难做人。”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也是瑛瑛拿捏薛怀的手段。 她哽咽的话音一出口,薛怀便立时蹙起了眉头,转瞬间疑心烟消云散,只剩满腔的懊恼。! 第 43 章 宅门之事 转眼间,薛怀与瑛瑛的地位便颠倒了过来,瑛瑛兀自落泪,薛怀在一旁只剩手足无措。 “是我不好,是我说错了话。”薛怀哪里还顾得上疑心瑛瑛,瞧着她如同珍珠般往外溅落的眼泪,他的心已瘫软成了一池春水。 瑛瑛却拿捏着薛怀心里才应运而起的愧意,愈发摆低了姿态道:夫君在外头事忙,回府后心情不佳也是应该的,是妾身不好,妾身不该动不动就落泪。” 说罢,她便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一般,故作坚强地抹了抹眼角的泪,意欲朝着薛怀扬起一个莞尔的笑容,可又抵不住心里的苦涩与委屈,雾蒙蒙的杏眸里溅出点点泪花来。 这下,薛怀彻底缴械投降。 他先从扶手椅里起了身,而后便扶着瑛瑛往扶手椅里一座,自个儿则蹲下了身子与她视线齐平,轻声细语地说道:“是我大错特错,让瑛瑛受委屈了。” 瑛瑛摇摇头,迎上薛怀满是爱怜的眸光,惴惴不安的心蓦地一松。 她干脆便倾身投向薛怀的怀里,结结实实地搂住了他的劲腰,并倚靠在他的肩头说:“夫君可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 明明受委屈的人是她,她却还要担心着薛怀。 薛怀暗自叹息一番,便伸出手掌轻抚了抚瑛瑛的脊背,劝哄般地说:“没人给我委屈受,是我去了一趟公主府的缘故。” 闻言,陷在薛怀怀中的瑛瑛险些克制不住漫天的震烁,心里也极不是滋味,隔了半晌才说:“公主,她怎么了?” 自她与薛怀在江南定下对彼此的情意之后,瑛瑛便渐渐地不把柔嘉公主这个劲敌放在眼里。 后来薛怀下落不明,柔嘉公主从京城赶赴江南,不眠不休地寻找薛怀的踪迹,也让瑛瑛生出了些浓重的疲累之感。 她还是害怕,害怕自己这世子夫人的位置不稳,害怕薛老太太与薛英嫣会撺掇着薛怀与她和离。 更害怕庞氏会知晓她在江南弃薛怀于不顾一事,也对她不复往昔的疼爱。 她如今能在承恩侯府占据一席之地,几乎都是庞氏给予她的底气。 孰轻孰重,瑛瑛自然明白。 所以她在听闻薛怀赶赴公主府一话后才会如此震烁。 薛怀却全然不知瑛瑛心里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他只是循着本心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和盘托出,“柔嘉公主说,你当初嫁给我,是因为你的嫡母要把你嫁给一个残虐的鳏夫为继室,你别无法子,才会……” “才会痴缠上夫君是吗?”瑛瑛睁大了杏眸,此刻泪汪汪的眸子里尽是不敢置信的神伤。 她仿佛被薛怀的言语伤了个彻底,只能怔然地落下两行清泪来,楚楚可怜的面容如昨日黄花般憔悴失神。 “那时溪涧的水如此湍急,若不是被……被人推了进去,瑛瑛怎么敢以命相搏?若是夫君您铁了心地要娶柔嘉公主进门,以瑛瑛在娘家的地位,只怕也只有常伴青灯古佛这一条路走。夫君 深谋远路,胸有沟沟壑壑,瑛瑛却只是个蠢笨的弱女子,并没有这样深远的计谋,也没有这样过人的胆识。” 仓惶之下,瑛瑛反倒收起了面容里的失态,言辞清晰地反问起了薛怀。 虽是反问,可瑛瑛的话语里仍是刚中带柔,如莺似啼的嗓音里捎带着几分可怜,只会让人徒增怜惜。 薛怀便是如此,他本就全身心地偏向着瑛瑛,如今被瑛瑛这一番看似道理十足的话语蒙了过去,心里的愧怍愈发作了实。 “对不起,瑛瑛。”薛怀讷然道。 瑛瑛垂下眼帘,仿佛是在遮掩着眸中的伤心。 她知晓薛怀并非蠢人,不过是下意识地信任着她,所以才不会去细究她这番话里的漏洞。 瑛瑛见好就收,既已暂时消退了薛怀的疑心,便干脆紧紧搂住了薛怀的劲腰,拥着自己的雪软撞向他热烈的胸膛。 三两下揉踵间,薛怀便败下阵来。 两人紧紧相拥,瑛瑛的身子更是大半都攀附在薛怀怀中。 如此亲密时,瑛瑛还要用丹唇去轻拂薛怀的喉结,细细密密的触感如雷击般让薛怀怔了一怔。 随后他呼吸加重,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欲.念。 “夫君。”偏偏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瑛瑛还要吐气如兰般地在他耳边送去一阵酥酥麻麻的嘤咛。 薛怀的耐心告了罄。 圣人书上说过的“修身养性,不可白日宣.淫”还历历在目。 薛怀却一把拂走了书案上他曾视若珍宝的书籍与典册,将他真正的至宝放在了翘头案上。 玉翘为枕,薛怀的右臂为被,瑛瑛遮着羞躺了上去。 书籍与典册散落了一地,随后如纷雪般落下来的却是一条镶着玉石的衣带和亵衣。 在书房外头伺候的诗书和五经羞红着脸对视了一番,两人极有默契地遣退了在廊下伺候的丫鬟们。 “谁去烧水?主子们一会儿定是要用。”诗书问。 五经却瞪了他一眼,只道:“还不快去把小桃妹妹叫来,叫水这样的活计哪里轮得到我们?” 诗书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松柏院。 * 夜里。 庞氏与薛敬川云雨一番,两人恩爱依旧地相拥在一处,闲话般地聊起了瑛瑛。 “她那个嫡姐日日在婆母跟前立规矩,听说前些日子还小产了,着实有些可怜。”庞氏颇为于心不忍。 薛敬川知晓庞氏心善,闻言也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只要关起门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好,何必去担忧她人?” “我不过是白说一句罢了。”庞氏嗔道。 两人从徐家说到了柔嘉公主,庞氏想起柔嘉公主那面软心硬的性子,后怕般感叹道:“我也不是非要让怀哥儿娶个家世低些的闺秀,只是柔嘉公主当真不适合怀哥儿,我也是为了怀哥儿。谁成想母亲和小姑子那儿还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提起自己的胞妹,薛敬 川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是碍于亡父的情面⑽⑽[,他这个长兄也不得不多包容她一些。 “嫣儿在忠勤伯府的日子过得苦,我这个长兄也帮不了她什么。”薛敬川叹道。 庞氏闻言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还要劝哄薛敬川道:“夫君何必自责?倒是嫣姐儿进门五年无所出,咱们便是想给她出头,也寻不到理由啊。” 庞氏与薛英嫣不对付,她从前也没少在薛英嫣这个小姑子这里受气,自然不会以德报怨到盼着她一举得男。 只是薛英嫣在夫家日子不顺遂,她便要把手伸到娘家来,着实让人心烦。 “夫君还是要为嫣姐儿想想法子才是。既是五年无所出,倒不如让她从身边的丫鬟里挑一个忠心得用的,抬为姨娘后养在她膝下,总也是个依靠。”庞氏如此说道。 薛敬川闻言也顺着庞氏的话细想了一番,而后便点头称赞道:“还是夫人有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庞氏暗笑:内宅里的事,男人怎么会知晓?若不是薛英嫣着实烦人,她才不愿为她出谋划策呢。 * 翌日,庞氏便去了荣禧堂给薛老太太请安,并无意间提起了薛英嫣膝下无子嗣一事。 薛老太太面色肃冷无比,瞪了庞氏一眼后道:“这两年嫣姐儿也没少吃补品,肚子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庞氏便笑着对薛老太太献上了昨夜的妙计,薛老太太早先便动过这样的念头,只是想着自己的女儿还年轻,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走到这一步。 “罢了,嫣姐儿的肚子若是到年底还没有消息,便依你说的办吧。”薛老太太无可奈何地说道。 而后,瑛瑛便过上了一段极为舒适和安心的日子。 庞氏是个无比和善的婆母,在管家理事之上并不藏私,也没有一分要敲打瑛瑛的心思。 不过短短一月,瑛瑛便能帮扶着庞氏理上一些家中的琐事,还得了庞氏的几声夸赞。 这一日,瑛瑛方才从霁云院的院门口出来,才走上了抄手游廊,便在垂花门旁遇上了脚步匆匆的李氏。 李氏虽是庶房的太太,可因为人和善的缘故在府里人缘极好。 瑛瑛也十分喜欢李氏,她至今仍记得新婚之夜时李氏为她解围一事,比起尖酸刻薄的二叔母祝氏,她要更喜欢三叔母李氏一些。 平日里,瑛瑛也时常会派小桃等丫鬟去给李氏送糕点和水果,李氏也常有回礼。 这段时日她接手了管家理事的杂务,与李氏碰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此番她便打算停下来与李氏闲话一阵,也好联络联络感情。 瑛瑛才停下步子,方才想开口唤一句“三叔母”时,李氏却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而后便连个眼风都没往她身上递,这便往另一处的回廊上走去。 徒留瑛瑛一人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好半晌不知该如何言语。 小桃更是面带不忿地怒道:“三太太这是什么意思?夫人不过是要和她打个招呼而已,她怎么连个正眼都 往我们这儿瞥。” 芳华与芳韵面面相觑一番,却是不曾言语。 瑛瑛也被李氏这等突如其来的冷待弄得尴尬不已,回松柏院的路上,她一直在细想自己有何处做的不对的地方,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因她面带忧愁,连下值回院的薛怀也瞧出了些端倪,便问:“你这是怎么了?” 瑛瑛歪着头将白日里与李氏的龃龉说了,她一脸的疑惑不解,话音里甚至染上了两分委屈。 “我不知晓自己何处得罪了三叔母。” 薛怀闻言却笑她:“瑛瑛当真想知晓理由?” 瑛瑛愈发疑惑,不解薛怀怎么会知晓理由,“夫君您知晓?” 薛怀含笑着递上了自己的条件,直把瑛瑛臊得脸红不已,他才缓缓开口道:“母亲一人执掌中馈,时常忙不过来,在你嫁进来之前,一直是三叔母帮母亲打下手,如今却换成了你。” 大房与二房都是嫡出之房,庞氏与祝氏都是出身名门的贵女,嫁妆都无比丰厚,自然瞧不上执掌中馈的这点油水。 尤其是祝氏,她自命清高,最厌烦的就是管家理事。 李氏正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他们三房本就是庶出一脉,李氏的娘家又如同破落户般穷困不已。 单单靠着给庞氏打下手的机会,她便从公中捞了不少油水回去,极大地缓解了她娘家的窘境。 庞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她并非圣人,如今有了嫡出的儿媳,自然不会再让李氏这个外人捞油水。 因此,李氏才记恨上了瑛瑛。!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44 章 陷害 瑛瑛初涉承恩侯府的内宅之事,才往这深深浅浅的水潭里踩下一个脚印子,溅上来的水花便弄湿了她的裤脚,让她陷入了团团晕晕的狼狈之中。 薛怀见她闷闷不乐,很是于心不忍,只道:“是三叔母气量狭小,与瑛瑛无关。” 瑛瑛自然不会因别人的私心而磨苦了自己,只是人非草木,免不了会因为情谊错非而生出几分惆怅而已。 三日后,李氏膝下的燕姐儿在奶娘的陪同下来松柏院与瑛瑛说话,瑛瑛十分喜爱冰雪玲珑的燕姐儿,吩咐丫鬟们取了些时兴的糕点和水果,亲自洗了手给燕姐儿剥葡萄吃。 燕姐儿被李氏教养的极好,到了松柏院后先学着大人文质彬彬的样子对瑛瑛行了个礼,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句:“大嫂嫂。” 听闻李氏年轻时也是难得的美人,燕姐儿清丽的眉眼里藏着几分美人胚子的底蕴,水灵灵的黑眼珠子像极了白玉瓷盘里的水葡萄,衬出几分娇憨之色来。 “燕姐儿乖,快到嫂嫂身边来坐。”瑛瑛笑盈盈地搭住了燕姐儿的肩膀,将她领到了临窗大炕上,还让小桃从箱笼里寻出了个绣着白兔纹样的迎枕来。 燕姐儿从始至终皆乖巧地听从瑛瑛的话语,瑛瑛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也不会如其余顽劣的孩童一般东张西望。 瑛瑛在一旁暗生感叹,因见燕姐儿如此乖巧听话,便道:“若是我也能得个如此可爱的女儿,便是此生无憾了。” 小桃立时在一旁捧哏道:“夫人这话可说错了,子孙自然要多多益善的好,您不仅会有女儿,还会有好多个儿子呢。” 瑛瑛莞尔一笑,没有应承小桃的话语,而是放柔了嗓音问燕姐儿午膳吃了些什么。 燕姐儿睁着水汪汪的眸子,缓缓摇了摇头。 “竟还没用午膳?”瑛瑛立时蹙起了柳眉,忙吩咐丫鬟们去小厨娘讨碗清汤素面来。 “嫂嫂听说燕姐儿上月里在闹肚子,如今可大好了?”瑛瑛目带担忧地问道。 燕姐儿言辞清晰,恭敬地答话道:“回嫂嫂的话,燕姐儿上月在夜里贪吃了个鸡腿,所以才闹了肚子,如今都好了。” 明明还是个总角之年的孩童,却板板正正地坐在临窗大炕之上,垂着眸子不敢四处乱瞟。 瑛瑛知晓三房的状况,李氏膝下有一儿一女,一双儿女虽都是嫡出,可李氏却尤其疼宠嫡子,大小事宜皆亲力亲为,对女儿则要粗心的多,一应事务都扔给了奶娘。 “燕姐儿乖。”瑛瑛心中怜惜如此懂事的燕姐儿,便笑着问她:“燕姐儿可有什么爱吃的菜肴?” 燕姐儿默了半晌,而后才抬起那双如葡萄般灵巧的眸子,小心翼翼地望向瑛瑛,“大嫂嫂,燕姐儿真的可以吃吗?平日里母亲只给弟弟吃那些菜。” 这一席话说的瑛瑛心里闷闷的透不过气来,她的嗓音放的愈发温柔,并伸出柔荑抚平燕姐儿额间的碎发,“当然可以,燕姐儿想吃什么都可以。” 燕姐 儿这才壮着胆子点了一道大厨房辛厨房的那首菜色“红油鸡腿”,瑛瑛立时让小桃取了银子去大厨房点菜。 之后,瑛瑛便与燕姐儿说笑了一阵,燕姐儿也缓缓吐露出了自己的来意,“娘亲让我来瞧瞧大嫂嫂有没有生气。” 瑛瑛听后也是一愣,旋即意识到李氏是为了那一日的冷遇而派遣燕姐儿来探她的口风,心里缓缓浮上一阵无力之感。 祸不及儿女,即便她与李氏有了龃龉,却也与燕姐儿无关。 瑛瑛笑而不语,并没有回应燕姐儿的这般话语。哪怕燕姐儿再早慧,也不能聪慧到洞悉瑛瑛的敷衍之意。 况且瑛瑛已拿出了妆奁盒里的钗环首饰,并极大方地表示:“燕姐儿也快要十岁了,是该时候学着带钗环了。你瞧瞧这里有没有喜欢的样式,嫂嫂尽可送你。” 这话一出,燕姐儿哪里还记得起李氏的吩咐,一双眸子紧紧锁在眼前珠光宝气的钗环之上,神色欢喜又震惊。 瑛瑛见她喜欢自己的首饰,便从中挑了一支份量最重的坠着金莲心的金钗,替燕姐儿簪在了鬓发里。 燕姐儿红着脸向瑛瑛道谢,脸颊两侧染上了点点嫣红,瞧着比方才还要玲珑可爱几分,适逢小桃等人端回了食盒,瑛瑛便陪着燕姐儿用了膳。 用完膳之后,燕姐儿还窝在临窗大炕上睡了一会儿,而后才在奶娘们的簇拥下回了三房。 瑛瑛十分喜爱燕姐儿,与她相伴的这一个多时辰里也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模样,小桃也忍不住在旁凑趣道:“瞧夫人这样子,最好第一胎是女儿才能合了您的心意。” 这话一出,本还在与瑛瑛说笑的杜嬷嬷却倏地沉下了脸子,指着小桃骂道:“一日日的犯浑,什么话也敢从嘴里说出来,夫人脾性好,却纵了你这样的胆子。” 倏地,正屋内一片寂静,除了小桃外的所有丫鬟都屏息静气地住了嘴,皆被杜嬷嬷的气势吓得不敢动弹。 小桃自跟着瑛瑛嫁来承恩侯府后,便没有受过这样狠厉的斥责,此刻她僵着身子立在瑛瑛身旁,因过分羞窘的缘故眸底已染上了暗红,脸蛋上显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怯弱模样来。 瑛瑛见状也难得肃正了脸庞,却是对杜嬷嬷说:“嬷嬷,你逾距了。” 方才小桃不过是在与她开玩笑而已,况且瑛瑛打从心底里也不觉得生个女儿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杜嬷嬷的反应着实太大了一些。 杜嬷嬷也没想到瑛瑛会为小桃出头,一时心里难免浮上几分气愤之意,只是她性子内敛老成,并不会在人前显露出来半分。 “是老奴说错话了。”她干脆利落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倒让瑛瑛剩下的话语无从出口。 好在小桃也回过神来,心里明白瑛瑛往后处处都要仰仗杜嬷嬷,便生生咽下了委屈,勉强笑道:“奴婢知晓嬷嬷是有口无心,也是奴婢自己说错了话,不怪嬷嬷恼我。” 这点小摩擦,便在小桃的委曲求全之中囫囵了过去。 夜间,瑛瑛时时刻刻记挂着小桃受 的委屈,便做主将前些日子从庞氏那儿得来的一匹云锦布料送给了她,并嘱咐芳华:“多陪着点她,过两日裁缝进府的时候,给你们三姐妹多做两件衣衫。” 云锦布料极为珍贵,寻常奴仆哪里有资格穿戴这样的衣衫?芳华心里渐渐生出一抹与荣有焉的欢喜来,便卯足了劲安慰了小桃一番。 小桃也道:&ld;我不过是受些委屈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我就去服侍夫人,总要让她放心了才是。?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芳华却笑她:“咱们夫人和别的主子不一样,她可没有把你当成奴仆来差使,而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你瞧夫人平日里多尊敬杜嬷嬷,杜嬷嬷斥责了你几句,夫人就摆起了脸子。” 小桃听了这话后心里也泛起些暖意,她忆起从前在徐府与瑛瑛相依为命的日子,鼻头倏地一酸。 芳韵见状忙拿了帕子上前替她擦拭眼角的泪,只道:“我的小祖宗,怎么好端端的还落了泪?若是让夫人见了,她可又要心疼了。” 三个丫鬟围在一块儿你劝我我劝你,好不容易才哄住了小桃的泪。三人说说笑笑一番后便进屋去伺候瑛瑛。 瑛瑛正与薛怀在一块儿提及燕姐儿一事,薛怀对这个堂妹也极为爱怜,菩萨一般的人也难免露出了几分怨怼。 “燕姐儿和卓哥儿是龙凤胎,起先三叔和三叔母还喜得不知所以,后来许是捉襟见肘的缘故,便将卓哥儿捧为了掌心宝,对燕姐儿则是平平。”薛怀颇为气愤地说道。 先头他便撞见过燕姐儿因吃不饱而躲到内花园里偷偷哭泣,偏偏那几个穷凶极恶的奶娘还要责骂她不懂礼数,燕姐儿这么点大的孩子却要学大人一样懂事知礼,着实是太严苛了一些。 两夫妻相谈了一阵,而后便相拥着入睡。 翌日晨起,荣禧堂那儿跑来了个小丫鬟,火急火燎地立在廊下催促着薛怀与瑛瑛起身,小桃见状忙塞了一把碎银给她,细问:“老太太传世子爷和夫人,是为了什么事?” 那小丫鬟也不知晓荣禧堂正屋里的事,只透露道:“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三太太便抱着燕姐儿来了荣禧堂。” 又是李氏。 小桃霎时沉了脸子,打发走了小丫鬟后便进屋去向薛怀和瑛瑛禀报,两人皆是一头雾水,洗漱打扮后便相携着赶赴了荣禧堂。 * 荣禧堂内。 上首的薛老太太在紫檀木太师椅里正襟危坐着,她懒懒地抬起眼皮,瞥一眼下首的李氏和燕姐儿,孤儿寡母两人围抱在一处,瞧着颇为可怜。 “你自个儿要起这么大早便罢了,何苦捎带上燕姐儿,她才病了一场呢。”薛老太太没好气地说道。 李氏抹了抹眼角,只道:“母亲说的是,都是儿媳没用,才让燕姐儿受人算计。这样小的孩子,她怎么下得了手?” 纵然薛老太太不喜欢瑛瑛,可长房与二房却是她嫡出的血脉,容不得庶出一房的人来算计折辱。 “这事兴许有什么误会在,如今还没有证据,你可别在孩子跟前胡说八道。”薛老太太撂下脸子数落李氏道。 李氏不语。 又等了一刻钟,薛怀才领着瑛瑛走进了荣禧堂,两人一见一侧坐着的李氏,便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尤其是李氏怀里的燕姐儿,那张素白的小脸没有半分血色,瞧着是病了一场的模样。 可昨日午时她还好端端地在松柏院陪瑛瑛说笑,活泼生动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病色? 瑛瑛向薛老太太行完礼之后,便疑惑地问:“三叔母,燕姐儿这是怎么了?” 薛怀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了燕姐儿身上。 薛老太太瞥了瑛瑛一脸,见她脸上的神色不似作伪,便道:“昨儿燕姐儿有没有去你们的松柏院,还吃了不少东西?” 瑛瑛尚在惊讶的食盒,李氏的眸中立时蓄起了滚烫的热泪,她倏地从扶手椅里起了身,指着瑛瑛质问道:“我自问对怀哥儿媳妇你不薄,当初你与怀哥儿大婚的时候,难道我们三房没有出力?还是我不曾为你解围,燕姐儿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就能为了一点龃龉而对她如此狠心?你可知燕姐儿昨夜上吐下泻,闹到了后半夜才停了下来,府医说若不是燕姐儿身子骨比旁人康健,此番早已熬不下来了。”! 第 45 章 亏欠 这一番话将薛怀与瑛瑛砸懵在了原地。 瑛瑛率先回过神来,瞥了一眼满脸怒容的李氏,只问:“三叔母这是何意?” 燕姐儿午后只在松柏院里用了一碗素面和几筷子鸡腿肉,瑛瑛见她吃相极香,也跟着动了几筷子,余下的饭菜则都分给了丫鬟们。 如今已过去十个时辰,瑛瑛与丫鬟们都没有任何异样。 “我是何意难道怀哥儿媳妇你不明白?我们三房是庶出一房,可燕姐儿是我心上的珍宝,岂容你们如此暗害?”李氏泣着泪哭诉道。 薛老太太平日里半点也不关心这个庶出儿媳,如今也不免有些心虚,面上不免要做出一副公正不偏私的模样来,只见薛老太太指着瑛瑛问:“可当真有此事?” 不等瑛瑛回答,薛怀便率先回答道:“祖母,瑛瑛断断不会做出这样阴毒的事来。” 他掷地有声,素来无悲无喜的俊朗面容因显而易见的担忧而露出几分焦躁来,他立于堂屋中央,身影挺拔如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瑛瑛身前,便能给予她莫大的鼓舞。 “祖母,孙媳自知蠢笨无用,嫁进承恩侯府后整日战战兢兢地服侍夫君、孝顺婆母,总是做多错多,已心生愧意,若是再生出暗害燕姐儿的心思,那孙媳宁愿寻根绳子吊死了才是。” 瑛瑛平日里也是细声细语、娇柔温顺的模样,此刻却是情绪激动到伸出青葱般的玉指来赌咒发誓。 薛怀见状,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甚至在李氏开口前,先敛下沉郁的眉宇对她说:“万事都要讲究证据,三叔母如此污蔑瑛瑛,可有证据?” 李氏哪里想到像活佛一样的薛怀竟会在荣禧堂的正屋里如此直言不讳地顶撞她这个长辈? 她愣了一息,也正是因这短暂的空隙让薛怀寻到了她的纰漏。 只见薛怀扬起那双璨若曜石的眸子,锐利地觑见了李氏面容上敷好的一层脂粉,以及她特意挑件好的新巧珠衫。 “昨日燕姐儿病成这副模样,三叔母竟还有闲心逸致打扮自己。您既说是瑛瑛在燕姐儿的吃食里使了坏,那便不如将大厨房的所有厨娘都唤来荣禧堂,这毒从何处而来也要查清楚,便把采买的人也一并叫过来,再去请太医和回春馆的大夫来查检昨日的泔水桶,总是不能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这一通话砸下来,李氏的面色已极不好看。 可薛怀却没有半分要息止的意思,只听他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我听丫鬟们说,昨日是奶娘们领着燕姐儿来了松柏院,好端端的来松柏院做什么?指不定是瑛瑛收买了这几个奶娘,连她们也要拷问清楚才是。” 话毕,荣禧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氏满目惊讶地望着身前的薛怀,好似是不敢置信会从他嘴里冒出这么繁复又赘多的一番话来。 往日里薛怀至多是与她们这些长辈微笑示好,态度总是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谁曾想如此温顺仁善的人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 一面。 薛老太太一见李氏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联想到前几日瑛瑛接受了庞氏手底下的庶务?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将李氏挤到了一旁。 本就钱财紧张的三房自然愈发捉襟见肘,李氏又是个把银子看的比命还重要的性子,只怕今日的发难十有八九是为了银两。 薛老太太打从心底瞧不上李氏这副小家子气的做派,却又不想担上个苛待庶子和庶子媳妇的名声,便道:“燕姐儿总是遭了一回罪,我这个做祖母的瞧着也心疼,这五百两银子你拿着,去给燕姐儿买些好药材补补身子。” 薛老太太意欲借钱消灾,李氏也意识到了薛怀并不是好糊弄的人,思来想去,收下五百两银子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结局。 她方要应下时,薛怀却蹙起剑眉,声声冷厉地说:“此事与钱财无关,瑛瑛不曾做过的事,三叔母凭何要污蔑她?”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李氏,将李氏逼得额间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年幼的燕姐儿似是察觉到了母亲的窘境,当下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一哭,薛怀也不好再发问,薛老太太心里嫌弃燕姐儿吵闹,便瞪了一眼薛怀道:“好了,你三叔母虽糊涂,你也往后退一步,何必苦苦相逼。” “苦苦相逼的人并不是我。”薛怀肃正着脸色,那双清若古潭的眸子里涌起愈发深切的不虞来。 薛老太太瞥了一眼底下立着的嫡孙,只觉得如此执拗的薛怀像极了故去的老承恩侯。 她一时心生感慨,便也不再出言为李氏打圆场。 瑛瑛在一旁默然无语,心里却委屈到了极致,这点委屈并不是因李氏的污蔑而起,而是因燕姐儿。 她暗自叹息一番,自这一日之后再也没有在承恩侯府里施舍过自己的善心。 后来,薛老太太也敲打了李氏一番,照例舍下了五百两银子。 拿了银子的李氏也与薛怀说了好几句软话,只是薛怀木着脸不肯搭理他。 庞氏知晓此事后,暗地里把三房的人骂了一通,三房的人来公中拿令牌时也被她刁难了一番。 瑛瑛倒是心绪开明,并未因这桩腌臜的事而闷闷不乐。 倒是薛怀为此怄了好几天的气,自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笔走龙蛇般地练了数十张大字,也不曾消弭心中的怨愤。 比起怨愤李氏,他最责怪的还是他自己。 面对李氏突如其来的脏水,连薛怀这个旁观之人都觉得无比气愤,又何况是瑛瑛? 李氏只是别房的叔母,她的恶意与污蔑都能让瑛瑛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令她伤心难当,又何况是薛怀对她的误解? 言语如快刀。 切肤之痛,痛煞人心。 薛怀深切地懊悔着自己对瑛瑛的误解,他着实不该听信了柔嘉公主的一面之言,让瑛瑛陷入那般难堪的境地。 此刻,薛怀只觉得自己万般亏欠瑛瑛。! 第 46 章 温泉 薛怀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举措透着些怪异。 瑛瑛理好松柏院内的事务后,便赶去了书房,先盘问了诗书和五经一通:“今日可有人来拜访世子爷?” 诗书瞥了一眼紧紧闭阖的书房屋门,压低了声音对瑛瑛说:“回夫人的话,并没有人来拜访世子爷。自从去了一回荣禧堂后,世子爷便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我们也不敢进去伺候。” 如今繁琐的公务已不能扰动薛怀的心弦,那么还能让他如此烦心的便也只有瑛瑛一人,思及此,瑛瑛便心肠一软。 “好了,你们先下去歇息吧,这儿有我呢。”瑛瑛遣退了诗书和五经,自个儿走进了书房内。 薛怀的书房从不对瑛瑛设防,她悄然地推开闭阖的屋门,将明媚的春色带进昏天暗地的书房之中。 彼时薛怀正坐在翘头案后微怔出神,听见瑛瑛的声响后,才驱散了心中的阴霾,朝着她笑道:“是该用晚膳了吗?” 瑛瑛含笑着凑近他眼前,不等他变换脸色,便轻轻捏了一把他的脸颊,揶揄道:“夫君整日里板着脸,可会变老的。” 她周身的芳香无孔不入,顷刻间便把薛怀紧紧包裹住。 在她的揶揄声中,薛怀也将心头的烦闷抛之脑后,只倾身上前一把揽住了瑛瑛,完完整整地体悟着与心上人紧贴相拥的暖意。 瑛瑛的身量要比薛怀矮上一个头,两人相拥时却只有薛怀低头的时候。 她倚靠在薛怀的肩头,回想起自己与薛怀从初遇到如今密不可分的境地,似乎总是由薛怀来低头。 低下身段将她这个五品小官家的庶女娶进门,低头答应带她远赴江南,低头原谅她的自私。 若是抛开情爱一说,薛怀也是远胜其余京城纨绔的真君子,即便是他落入狼狈的境地,他也从不曾埋怨旁人。正是因他如此光明磊落,才会如此容易心软。 瑛瑛知晓,薛怀是因李氏冤枉她一事而闷闷不乐,或许是心疼着她,或许是联想到了那日他们之间的争吵。 总之,薛怀如今心间必定怀揣着不少的愧怍,这些愧怍对瑛瑛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纵然她想明白了这一点,却还是出声抚慰薛怀:“夫君不要为了我难过,瑛瑛其实一点都不觉得委屈。父亲和母亲都待我极好,夫君也把我捧在心上宠爱,瑛瑛真的很高兴。” 这番话出自肺腑,并无半点虚言。 薛怀却是久久无言,压下心间沟壑万千、惊涛骇浪,再多的热切也只化成了一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无论是李氏冤她,还是薛怀伤人至深的怀疑,都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他的承诺价值千金,瑛瑛的心也随之热切了起来,她收紧了自己箍在薛怀劲腰上的皓腕,依恋又餍足地对他说:“夫君,能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 薛怀如今在翰林院里当差时不再像从前那般拼命,周景然回江南前夕与他月下对酌了一番, 并婉言安慰他:“世人皆醉我独醒,欧阳公的箴言当真是振聋发聩。” 好在还有周景然能明白薛怀心里的苦楚,两人就此分别,约定好了明年开春的时候再相聚一番。 ?本作者妙玉子提醒您《瑛瑛入怀》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送走周景然之后,薛怀向上司讨要了十日的假期,带着瑛瑛去了京郊的西山,泡了瑛瑛心心念念的温泉。 这温泉是成国公的私产,成国公与薛敬川关系匪浅,便大手笔地将温泉旁的宅院也送予薛怀去小住一段时日。 薛敬川谢过老友的好意,执意要奉上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成国公却板着脸道:“你是把我当破落户了不成?难道我们两家之间还要讲究这种虚礼?” “并非是瞧不起成兄,只是怎么好意思白占了你的庄子?”薛敬川好声好气地解释道。 成国公却执意不收,只在侧笑道:“薛弟可知晓外头的人如何称呼我这间庄子?” 薛敬川也来了兴致:“如何称呼?” “送子庄。不信你等着瞧,一月之后你家儿媳肚子里一定有动静,我这庄子可灵验着呢。”成国公放声大笑道。 薛敬川也盼着薛怀与瑛瑛早日诞育子嗣,闻言也拱手作礼道:“若当真如此,我可要好生谢谢成兄。” 薛怀与瑛瑛却不知晓这些官司,他们二人赶赴京郊,一路上瑛瑛难掩心间的喜悦,几次三番地拉着薛怀观赏沿途的烂漫景色。 一个时辰的路途转眼如烟,马车临到庄子门前时,瑛瑛满心振奋,还拉着小桃与芳华喋喋不休地议论着清澈的景色。 小桃知晓瑛瑛从前在闺中时甚少跟着宁氏去外间游玩,心里漫起些伤意,只笑道:“夫人高兴,奴婢就高兴。” 薛怀也不舍得打扰瑛瑛的欢喜,便让丫鬟收拾两人的行李,他则握着瑛瑛的柔荑,将她带去了庄子后侧的西山,先立在山头欣赏了一通景色。 “夫君。”微风习习,瑛瑛立在薛怀身后,清风拂起她鬓边的碎发,明澈澈的鸦色与她唇红齿白的妍丽相依相衬,勾出几分摄人心魄的美丽。 薛怀并不是个贪图美色之人,如今含情脉脉的凝望着瑛瑛,也不过是因为她是瑛瑛而已,即便她貌若无盐,薛怀也会将她奉成心头至宝。 瑛瑛眺望了一阵远处的风景,将这妍丽的景色纳进心间之后,便朝着薛怀走近一步,笑盈盈地问他:“夫君也是第一回来这儿观赏景色吗?” 她鬼使神差般地问出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语,连自己也不知晓自己是犯了何等邪心左性。 瑛瑛的确是存了两分要刺探薛怀的意思,原因也很简单,从眼前的山头眺望远处,能收纳进眼底里的景色太过烂漫,甚至烂漫到让瑛瑛心存妒忌。 若是薛怀从前也与柔嘉公主一齐来领略过这等别致的风光,她心里便会泛出数以万计的酸涩来。 她会嫉妒,也会不高兴,她想与薛怀拥有只属于彼此的回忆。 瑛瑛的小女儿心思如此明显,可偏偏薛怀并不是什么情场高手,当下只能蹙起眉头迎上瑛瑛的 诘问。 “是头一回。”他下意识地回答,却又觉得自己的回答不够老练。 薛怀何其敏锐,转眼间便察觉到了瑛瑛的不虞,如此细微的不虞,不用心些寻觅便根本发觉不了。 可是瑛瑛为何不高兴了呢?明明前一刻她还如此欢喜地欣赏景色。 “我也是头一回。”瑛瑛压下心头的酸涩,朝着薛怀莞尔一笑。 得了薛怀的这一句“是第一回”后,瑛瑛便一扫方才的阴霾,盈盈的杏眸笑弯成了月牙的模样,只让薛怀愈发疑惑。 瑛瑛方才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怎么如今又兴高采烈了起来? 薛怀仔细琢磨了一番,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过分的困顿之后,他便在心里暗下决心,要好生学些为人处世的本事才是,否则根本勘不破瑛瑛的心思。 “夫君。” 瑛瑛却不知晓薛怀心里的慌乱,她得了心满意足的答案,便倾身凑到了薛怀身前,盘弄着他修长的玉指。 薛怀怔惘着不曾言语,瑛瑛也不受其扰,只踮起脚往薛怀的唇上轻啄了一口,并红着脸道:“瑛瑛想和夫君一起领略全天下所有的风光。” 她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整日里除了烦恼管家理事的事外,便是期盼着自己能早日怀上薛怀的子嗣。 怀上子嗣之后,瑛瑛也会担负起一个母亲的责任,将孩子将养长大。 然后,她就该与自己的夫君去游历大好山河,不必再被拘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而是做一对翱翔在天际里的鹰雁。 此刻的瑛瑛心绪开阔,更明白自己是因为嫁给了薛怀才能有攀升向上的机会。 所以除了男女之情外,她对薛怀更有些浓厚的感激之情。 薛怀受了瑛瑛的一吻,心中的疑惑愈发加深,只是自己的妻子已主动献吻,他更不好像坐冰山一样不闻不问。 只见他上前攫住了瑛瑛的下巴,将方才蜻蜓点水似的吻重新描绘成了一个攻城略池般的深吻。 两人相携着赶回庄子上时,薛怀面色不变,瑛瑛的脸颊却比她身后映着的晚霞还要再粉透几分。 且小桃走上前去搀扶她时,也疑惑地问了一句:“夫人的嘴怎么肿了?” 不仅丹唇红肿了起来,白日里出门时抹上的口脂也不翼而飞。 小桃是当真好奇,这才没心没肺地喊了出来。 她如此大剌剌的话语,让瑛瑛本就羞红不已的脸庞愈发艳丽。 芳华与芳韵已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已从瑛瑛羞赧的模样里瞧出了几分端倪,便忙上前去耸了一把小桃的肩膀,对她说:“快预备好世子爷和夫人的衣衫。” 这才算是把虎头虎脑的小桃给劝了回来。 瑛瑛便走进庄子里的厢屋,让丫鬟打了一盘水来,她梳理了鬓发后干脆卸下了脸上的淡妆。 她红着脸瞥了一眼铜镜内的自己,心想,反正一会儿她要与夫君一起泡温泉。 脸上的妆多半是要被水弄湿的,倒不如提前卸下。! 第 47 章 开解 薛怀并非重欲之人,此番前来京郊山野也当真是为了全瑛瑛的心愿。 他怜惜瑛瑛从前不曾跟着嫡母去外头游山玩水。 如今嫁了她,自然不能如金丝雀一般被囿在这内宅的牢笼里。 薛怀与瑛瑛皆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里衫,并由小桃和芳韵两人拿着一应梳洗的衣物和器具,一行人浩浩汤汤地来到后山上的温泉穴旁。 两侧翠碧的树林交相掩映地围起了几座温泉□□。 穴内氤氲起团团雾雾的温泉水,迷蒙的雾气云遮雾绕,横亘在瑛瑛与薛怀对望的眸光之中。 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望向彼此的眸光,瑛瑛赧然地垂下睫羽,薛怀也难耐地咽了咽嗓子。 明明两人衣衫完好,也曾亲密无间地肌肤相亲,可到了这温泉之地,却又不可自抑地羞涩起来。 薛怀还好,瑛瑛是羞的满脸通红,情难自抑。 诗书和五经是外男,只好遥遥地立在密林外围,并不敢往温泉之地探去半点眸光。 小桃等人则笑着掩了唇,自觉地拿起托盘支好木架,将两位主子的衣衫都置于其上。 而后,丫鬟们也识趣地退到了外围。 天高地阔,水雾蒙蒙。 天地间只剩下薛怀与瑛瑛两人。 瑛瑛扭捏不已,索性避开薛怀炽热如火的目光,就着单衫钻入了温泉之中。 水流潋滟,弄湿了她脖子以下的衣衫。 半遮半露的模样,愈发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勾人之媚。 薛怀早先便在瑛瑛身上失控过一回,如今也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 他两人一同浸在温泉池中,起先还隔着半人宽的距离,后来却是密不可分。 瑛瑛更是羸弱的连眼皮都睁不开,只能如菟丝花一般无力地攀附在薛怀身上。 终了时,她杏眸里沁出了点点泪花,伴随着她如莺似啼般的求饶之声。 薛怀再度向她俯首称臣。 立在外围的诗书五经等人俱都羞红了脸颊,只要小桃听惯了自家夫人与姑爷的墙角,早已习以为常。 自世子爷提起要来京郊泡温泉开始,她便早料到了会有此等羞人的时刻。 一切尽在小桃的掌握之中。 “芳韵不是带了茶壶吗?一会儿我给两位主子送去茶水。累……累了一场,该是口渴了。”小桃面不改色地说道。 一旁的诗书和五经霎时对她肃然起敬。 * 黄昏之时,瑛瑛与薛怀泡了一回温泉,回庄子上歇息时瑛瑛已累的昏昏欲睡。 薛怀怜她体弱,让丫鬟们泡了碗参茶来。 哄着瑛瑛喝下一碗参茶之后,薛怀才伴着她一同入睡。 天明时分,瑛瑛恢复了些气力,她便侧过头去瞧身旁的薛怀。 本以为也同样劳累了一场的薛怀此刻正在呼呼大睡。 谁曾想瑛瑛一转头便迎上 了薛怀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 瑛瑛哂笑:“夫君怎么醒了?” “醒了有半个时辰了。”薛怀含笑答道,明明是晨起最懒怠腌臜的时候?[]?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却仍是那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瑛瑛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要避开,却反被薛怀箍住了腰肢。 “我在等瑛瑛醒来。”薛怀嘤咛呢喃,嗓音低洌如清泉古溪。 羞意从瑛瑛莹白的脖颈处攀升至脸颊两侧。 “夫君。”一句幽怨的嘤咛尚未出口,薛怀便已倾身上前吻住了瑛瑛的唇。 屋外的小桃本正欲进屋去伺候主子们起身,陡然听得小猫叫唤般的细微声响,脚下的步子也是一顿。 她朝着芳华和芳韵递了个眼神,嘴边还不忘说:“预备着主子们要叫水。” 芳华和芳韵对视一番,便笑着说道:“世子爷和夫人也太情热了一些。” 薛怀对瑛瑛的情热并不只体现在闺房之乐中。 除了泡温泉和夜间厮缠的这些事以外,他在领着瑛瑛去田间赏景。 或是与她相携着去密林里抓几只野兔回庄子上。 瑛瑛喜爱兔子,薛怀还展示了自己做木笼的本领。 野兔被养在了木笼子里,一日要吃五根胡萝卜,偏偏庄子上少产胡萝卜,薛怀便带着瑛瑛去山野间摘野果子。 兔子吃了野果子后,便再也不想吃胡萝卜。 逗得瑛瑛在一旁笑道:“夫君将来一定是个溺爱孩子的夫君。” 薛怀顺着瑛瑛的话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便道:“都说抱子不抱孙,可爹爹小时候几乎日日抱着我,从没有忌讳的时候。” 言外之意是,他将来也会无比珍视着自己的孩子,才不管什么“抱子不抱孙”的真言。 圣人之言,大多都是抑性之举。 薛怀从前也处处压抑着自己天性,譬如他爱学武,他想去西北边关保家卫国。 苦练了十年的武艺,却因帝王猜忌而化为乌有。 譬如他在人前总是摆出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甚至还因过分稳定的心性而得了一句君子的名头。 其实不过是薛怀对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不甚感兴趣罢了。 除了在承恩侯府内的亲人,他在意的不过是黎民众生。 所以他才会不顾自身险难,毅然决然地赶赴江南。 谁曾想百般筹谋,却比不上帝王权术的猜忌与疑虑。 王启安依旧在江南逍遥法外,无法无天地主宰着江南所有百姓们的生计。 他幕后的英平王也高枕无忧,不知手里还犯下过多少脏污的罪孽。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不配被人称为君子,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薛怀恣情地与瑛瑛沉沦在爱欲之中,未尝不是在借此逃避着心中的愧怍。 起先瑛瑛只是羞赧地承受着薛怀的热切,直到那一次情到浓时,薛怀的眼角竟不可自抑地沁出泪来。 泪滴如珠,滴落在瑛瑛的香肩之上,冷与热的交汇激起她一片战栗。 两人相拥而眠,清醒过后皆是一副不愿思索其余事务的模样。 也正是在这时,瑛瑛靠着仅剩的气力去撑起自己的手臂,瞥了一眼从爱意中抽身而出的薛怀,瞥见了他眸眼里的神伤。 便问他:“夫君瞧着很不高兴。” 她甚至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染上任何疑惑的意味。 瑛瑛笃定地重复了这句话。 明明此刻该是两人温情不已的时候,可薛怀却只有如释重负的怅然。 他仿佛是在借着这极致的快乐来驱散心内的伤心。 薛怀对瑛瑛从不设防,瑛瑛轻柔的询问也如钥匙一般叩开了他的心门。 薛怀头一次用如此颓丧的话语诉说着自己对江南灾民们的歉疚。 瑛瑛在一旁静静聆听,一双水凌凌的眸光里含着脉脉情意,给了薛怀莫大的鼓舞。 “我什么都做不好,学武学不成,学文也学的一塌糊涂。”薛怀懊恼地说道。 这些话憋在他心里许久,迟迟没有机会说出口。 瑛瑛听在心里也极不好受,想安慰薛怀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又觉得这话太浅,不足以抚平他心里的褶皱。 她又不会说那些安国立邦、立身于民的大道理。 苦恼之后,瑛瑛便上前紧紧揽住了薛怀,并让自己紧贴着他的心口,满怀依恋地告诉他:“夫君此番没有达成目的,是因您势弱。若是有朝一日您势大了,便不必瞧别人的脸色。” 这话出自瑛瑛的肺腑,她虽不懂那些大道理,却明白何为人情世故。 捧高踩低是人世间的常态,与人交往时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捧高踩低。 她想,官场中也因是如此。 薛怀达不成自己的目的,是因他的官职不够高。 若想不再瞧他人的脸色,便只有往上爬这一条路。 这时的瑛瑛尚且还不知薛怀是在陛下那里受了挫,也不知她这一番通俗易懂的话语会让薛怀心内震颤,自此以后,再不已君子的面貌示人。 何为君子?能为百姓做实事的人才配得上一句君子。 薛怀认定了此时的自己还配不上君子之名。 瑛瑛的话语也给了他当头一棒。 官场污浊,百姓势弱。他若当真想做出一片功绩,想为民请命,便要让自己的官职再往上升一升才是。 只有等他位高权重的那一日,陛下才会真正地将他纳进眼底。 * 从京郊回承恩侯府后,庞氏让人煲了七日的乌鸡汤,顿顿催着瑛瑛喝下。 “太医说你的身子骨比旁人弱一些,也不知是不是那回在溪涧里伤了身子,如今你们夫妻情热,正是最好有子嗣的时候,你便多喝些滋补身子的鸡汤,也好早日有好消息。”庞氏笑着对瑛瑛说。 瑛瑛自然只有应下这话的份儿,她心里感念婆母的 照顾,便道:“都是瑛瑛不好。”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自从你进门之后,替我管了不少家中的庶务,也让我轻省不少,是我要多谢谢你才是。” 寻常人家的婆母和儿媳哪里有这样和睦的时候? 譬如说瑛瑛的嫡姐,嫁给一个门户远不如承恩侯府的人家,日日伺候婆母不说,听说连夜间都要宿在婆母的房里。 那婆母有意刁难徐若芝,便笑道:“你夫君正是要考取功名的时候,如今还不急着有子嗣,你可别勾坏了他的身子。” 气的徐若芝有苦难言,与自家夫君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平平。 瑛瑛能嫁给薛怀,能嫁来承恩侯府,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她如此庆幸的时候,庞氏也在与薛敬川闲聊。 “幸而怀哥儿娶了瑛瑛进门,从前哪里见过这孩子笑意盈盈的样子?如今见天儿地笑,人瞧着也开朗了不少。”庞氏只如此感叹道。 薛敬川也对瑛瑛十分满意,道:“瑛瑛对怀哥儿极为妥帖,让我们也省了不少心。” 且瑛瑛性子平和又大度,嫁来承恩侯府一年多的时日里从不曾发落责骂下人们。 她在下人堆里的名声也极好。 “就是母亲那儿,因为嫣姐儿和柔嘉公主的原因,总是不喜爱瑛瑛。”薛敬川无奈地摇了摇头。 庞氏见状则娇笑一声道:“母亲那儿才不难呢,等瑛瑛怀上子嗣,她抱上了重孙,哪里还能记得什么柔嘉公主?” 因此,庞氏也日日在小佛堂里为瑛瑛祈祷,期盼着她早日怀上身孕。 薛怀倒是不急,自从被瑛瑛开解了之后,便又对官场之事重拾了热情。 只是他惦记着自己的妻子,便也不会像未成亲时那般拼命。 忙碌归忙碌,可该陪着瑛瑛的时候他也不会一味地耽于公差。 又一月之后,瑛瑛发觉自己的月事推迟了两日,起初她不以为意,后来经由小桃提醒,才发现自己的月事推迟了十日之久。 瑛瑛脸上涌起蓬勃的喜色,她先让小桃悄悄地唤来府医。 待确定是喜脉后再把这好消息告诉薛怀。 小桃不敢耽搁,立时亲自去请府医。! 第 48 章 准备 前阵子庞氏为了给瑛瑛料理身子,才换了个新府医进门。 这位新府医姓卫,从前在回春馆做坐诊大夫,后因家中老母病危而告辞回家侍疾。 卫大夫擅长诊治妇女老幼,近些年为了贴补家用,便放下了心中的枷锁,日日钻营在内宅之中,为内宅的女眷们调理身子。 早些年庞氏也曾得过一回妇人病,因她羞于去请太医,这病症便拖延了下来。 幸而薛敬川亲自去回春馆请了这位卫大夫来为庞氏诊治,庞氏才能化险为夷。 此番庞氏花重金请卫大夫为瑛瑛调养身子,也是为了瑛瑛早日怀上薛怀的血脉。 长房子嗣凋零,薛敬川与庞氏满心满眼地期盼着能早日含饴弄孙。 即便是个孙女也好,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事一桩。 瑛瑛坐在松柏院正屋的扶手椅中,搭在身侧的柔荑因紧张的缘故而止不住地发起颤来。 她的眸光散乱,几乎将整个正屋内所有的陈设都望了一通。 时不时便有数以万计的喜悦往她心口钻去,一转眼儿喜悦又化为乌有,只剩空荡荡的不安。 庞氏与薛敬川的期盼人尽皆知,瑛瑛心内也十分焦急,只盼着自己能早日怀上薛怀的骨肉。 为此,她日日服药,成天在杜嬷嬷等人的相伴下去承恩侯府的内花园里闲逛散心,顺便锻炼一下身子。 若是当真有了……她也能大大地松一口气。 焦急地等待了近两刻钟,卫大夫终于在丫鬟的簇拥下赶来了松柏院。 进屋后,卫大夫连茶水都顾不上饮用,便替瑛瑛诊起了脉。 因隔着软帕,诊脉的功夫便要比寻常多上一些。 瑛瑛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素白的额角都渗出了细汗来。 卫大夫瞧出了她的坐立不安,便笑着说道:“夫人的脉象瞧着像是喜脉。” 刹那间,巨大的喜悦朝着瑛瑛身上袭来,冲的她头晕目眩,险些辨明不了前方的景象。 久久的震颤之后,瑛瑛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卫大夫医术了得,想必不会诊错。” 说着,她便让小桃奉上厚厚的诊金,亲自将卫大夫送去了松柏院。 陷在喜悦里的瑛瑛不知该如何收拢自己的心绪。 此刻她只想尽快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薛怀。 送完卫大夫的小桃先吩咐小丫鬟们去给瑛瑛熬煮安胎药,而后才含笑走进正屋。 她眸中染泪,万分激动地对瑛瑛说:“恭喜夫人达成所愿。” 瑛瑛为了怀上薛怀的子嗣,在背后付出了何等辛劳,心内经历了何等纠葛,也只有小桃最明白。 如今瑛瑛确诊了喜脉,小桃自然无比高兴。 主仆二人对望了一番,险些喜极而泣,还是小桃上前一步劝哄了情绪激动的瑛瑛。 “前三个月最是要紧,夫人可要稳住自己的心绪,不能落泪。” 瑛瑛当即便平复起了自己的心情,之后再朝着小桃展颜一笑道:“等夫君回来,我要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单单是想一想薛怀知晓此事后脸上会洋溢而起的喜色,瑛瑛便觉得心口暖融融的发烫。 ?想看妙玉子写的《瑛瑛入怀》第 48 章 准备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且她静静端坐在临窗大炕上,倚靠着石青色的迎枕,裹着笑意的眸光透过支摘窗落进明媚的日色之中。 她等了薛怀三个时辰,也是头一次体悟到时间的漫长。 好不容易等来了薛怀,瑛瑛再克制不住心内的喜悦,提着裙摆便要往他身上扑。 这可把小桃和芳韵等人唬了一跳,慌忙出声劝阻道:“夫人小心。” 薛怀也低头瞥了一眼沉浸在无穷无尽喜悦中的瑛瑛,便伸出手扶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身形,只问道:“瑛瑛是怎么了?” 今日她蹦蹦跳跳的好似田野间的小兔子一般,活泼的尤其明显。 瑛瑛笑着朝薛怀递去了个含情脉脉的眸光,并道:“我要告诉夫君一个好消息。” 她说这话时水凌凌的眉眼弯成了月牙,潋滟的眸光如清辉般的月色一般引人流连。 薛怀是当真好奇了起来,便与瑛瑛交握着彼此的手,一同走进了正屋。 丫鬟们知情知趣地没有上前来叨扰二人。 薛怀搀扶着瑛瑛往团凳上坐下,这才细声细语地问她:“出了什么事?” 因被瑛瑛的喜悦所感染,薛怀的话语里捎带上了几分轻快。 瑛瑛笑着瞥他一眼,而后便道:“夫君,我这个月……月事推迟了十日。” 薛怀自然知晓女子月事推迟意味着什么。 在将瑛瑛娶进门之前,薛怀并没有生儿育女的打算。 可如今他心爱着瑛瑛,渐渐体悟了何为七情六欲,便也打从心底期盼着能与瑛瑛一同孕育着属于彼此的血肉。 只可惜孕育孩子的辛劳,生产之时的危险也他不能替瑛瑛承担半分,即便欢喜,也总夹杂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忧愁。 若要准确地剖析薛怀此刻的心境,大抵是四分的喜悦、四分的愧疚,以及两分怜惜之意。 “瑛瑛,我很高兴。”薛怀虽不喜形于色,可此刻还是将瑛瑛揽进了怀中,声声依恋地对她说。 瑛瑛倚靠在薛怀的肩头,体悟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老天待我不薄,有时我感觉自己在做梦。” 从那日溪涧落水,到江南遇险,再到如今她怀上了薛怀的子嗣。 一切都梦幻的像是一个易碎的梦,瑛瑛也觉得自己脚踩在软绵绵的云端之上,只害怕自己稍不留神便会摔成粉身碎骨。 可如今不同了,她已有了薛怀的子嗣,便能真正地在承恩侯府里站稳脚跟。 即便有一日,薛怀知晓了当初的真相,也会看在孩子的面上给她这个正妻一份体面。 直到此刻,瑛瑛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成为了承恩侯世子夫人。 * 薛怀知晓了瑛瑛有孕一事后, 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庞氏。 庞氏也欣喜了一阵,便从自个儿的私库里搜罗出了好些珍奇的药材,当下便要让婆子将其送去松柏院。 “罢了,我还是亲自走一趟吧。瑛瑛这是头一胎,必然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我得去指点她一番才是。”庞氏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当即便要往松柏院走去。 薛怀却出声阻拦了她:“母亲。” 他嗓音低洌如泉,染着几分格格不入的担忧。 庞氏脚步一顿,立刻回身瞥向薛怀:“怎么瞧着你一点都不高兴?” 薛怀沉默,隔了许久才抬起那双清亮的明眸,直视着庞氏道:“母亲还记得婉姨娘是怎么死的吗?” 庞氏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身上陡然间变得凝重不已。 薛怀却毫无察觉,只自顾自地说道:“二叔和二叔母不就是因她难产而死一事生了嫌隙吗?” 婉姨娘便是从前二房里最得宠的妾室,二老爷十分宠爱她,可她却一点也不恃宠而骄,仍是谨小慎微地服侍在祝氏身旁。 这也给了祝氏整治她的机会。 表面上祝氏与婉姨娘和睦相处,婉姨娘一有孕,祝氏还将自己私库里的药材都送给了婉姨娘,还吩咐厨娘们给婉姨娘熬煮山珍海味似的佳肴。 五个月过去,婉姨娘的肚子便比寻常人七个月时还要大一些。 一朝分娩时,婉姨娘已肿胀的辨不清昔日的俏丽模样,也因肚子太大而无法挪动身子,最后更是不幸难产而亡。 时至今日,承恩侯府内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婉姨娘这号人物,却仍是把祝氏杀人不见血的毒计放在嘴上来回嚼舌根。 连薛怀也知晓其中的内情。 后来在翰林院当值时,他也听同僚们提起过孕妇要慎用大补之物的说法。 “儿子知晓母亲担心瑛瑛的安危。只是这些药材都是大补之物,还是要谨慎小心些的好。”薛怀忧心忡忡地说道。 庞氏听后倒也默了良久,想起内宅妇人那些腌臜的招数,心内颇为不忿。 况且瑛瑛肚子里的孩子是长房唯一的血脉,若是二房和三房的人当真起了歹心,她也不怕与她们撕破脸皮。 在此之前,她与薛怀更要担负起保护瑛瑛的职责。 “母亲知晓你看重瑛瑛,你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孩子,该如何行事,母亲都听你的。”庞氏如此说道。 薛怀与庞氏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赶赴相熟的太医府上。 昨夜他已趁着瑛瑛熟睡之后翻阅过医术古籍。 似瑛瑛这般身子羸弱的女子,生产时遭遇的痛楚会比旁人更大几分。 且妇人生产犹如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 薛怀方才从喜悦中抽身而出,便不得不未雨绸缪地思虑起九个月后的生产事宜。 他无法承受失去瑛瑛的痛苦,便打算从根源上杜绝任何会让他失去瑛瑛的可能性。 薛怀备了厚礼登门,朱太医听闻他大驾,登时疑惑不已。 他与薛怀并无什么私交,况且这位薛国公世子也是出了名的清高,好端端的来他府邸上做什么? 朱太医换了身衣衫后便赶去前厅做客。 一见薛怀清落落地坐在扶手椅里候着他,朱太医心里愈发疑惑。 两人见礼之后,薛怀将自己备好的礼单递给了朱太医。 本以为只是糕点和茶水一类的礼品,朱太医便也没有推辞,只趁着薛怀饮茶的功夫偷瞥了一眼礼单。 结果却瞧见了田契和庄契以及京城里最值钱的两件铺面。 朱太医险些被刚饮下喉咙的茶水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薛怀适时地抱以最真挚的关系:“朱太医,您没事吧?” 朱太医瞪大了眸子注视着薛怀,满脸错愕地问他:“老夫也不与薛世子卖关子了,您可是犯了什么事?要寻老夫来为您假死脱罪?” 刹那间,朱太医只能用这样诡异的猜测来平复自己的心绪。 不然,一向清高自许、不爱人际往来的薛怀会何会奉上如此厚礼?! 第 49 章 恼意 薛怀却是淡然一笑道:“太医怎会有此猜测?” 朱太医瞥他一眼,愈发拿不住薛怀的心思,这厚礼自然也不肯收。 “世子爷究竟是为了何事,特意来寻老夫一趟?”朱太医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刨根问底道。 薛怀也不再卖关子,便立时从团凳里起了身,肃着容对朱太医行礼道:“求太医赐薛某一份绝嗣药。” 话音甫落,朱太医只觉得自己手里端着的茶盏冒出了层层叠叠的热气,烫的他险些失了神。 绝嗣药?薛世子好端端地为何要向他讨要绝嗣药? 莫非他是想拿来整治家中恃宠而骄的妾室?可照京城的流言来看,薛世子内院里并没有妾室。 “老夫斗胆问一句,薛世子是要给谁服用这绝嗣药?”朱太医追问道。 薛怀依旧是那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闻言便笑道:“自然是薛某自己服用。” 朱太医惊得险些丢开了手里的茶盏,他来回张望了一番后,叹道:“可老夫听闻薛世子是长房唯一的子嗣,如何能贸然服用绝嗣药?承恩侯和侯夫人知晓了还不扒了老夫的一层皮?” 古往今来,便没有听闻过世家大族的世子爷服用绝嗣药的说法。 朱太医自然不敢应承此事。 薛怀早料到了这事不会如此顺利,只是他昨夜翻来覆去思虑了一夜,早已决定好了要服用绝嗣药。 待瑛瑛顺利生下腹中胎儿后,无论男女,他都不会再让瑛瑛有孕。 如今瑛瑛腹中的胎儿,一是为了让瑛瑛心安,二也是为了全父母双亲的期望。 区区一个“心安”与“期望”,便要瑛瑛背负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挣命般地生下孩儿来。 无论是男是女,这笔买卖都是稳亏不赚,薛怀不愿意让瑛瑛置身险境,便干脆向朱太医讨要了绝嗣药。 朱太医并不知晓薛怀心里的沟沟壑壑,他只是摇了摇头,反复地念叨那一句:“哪儿有男子服用绝嗣药的说法?老夫可不敢。” 他一味地说不敢,说没有这样的道理,却没有提及他没有绝嗣药一事。 薛怀的心又安定了不少,笑吟吟地说:“太医何必这般自苦?是薛某向您讨要了绝嗣药,将来无论出了何事,都由薛某一人承担。况且家尊家慈都是和善随性之人,绝不会因薛某的念头而攀扯上旁人,太医您大可放心。” 薛怀将话说的这般明白,态度也如此恭敬,奉上的礼单也深得朱太医的心。 朱太医踟蹰一番后,便对薛怀说:“既如此,薛世子便与老夫写一纸诺信在,言明这绝嗣药与老夫没有半点关系,可好?” 薛怀笑着应道:“都听太医您的。” 说罢,朱太医便命小厮们为他研磨摆纸,三两下便写好了诺信,薛怀也在诺信上按好了手印。 之后,朱太医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着与薛怀说:“还是薛世子您见多识广,这绝嗣药由男子服用才最为妥帖 ,也不会伤人根本。” 只可惜京城中的世家公子最讲究子嗣传承,便是杀了他们,也不肯服下绝嗣药。 薛怀笑着坐在朱太医身旁,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 被他沉静如水的眸光一盯,朱太医也觉得自己的笑意有些不合时宜。 他便道:“薛世子还是要三思而后行的好,这绝嗣药一旦服下,便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薛怀仍是和善地笑道:“多谢太医关系,薛某明白。” 话已言尽于此,朱太医反复在心内搜罗,却也不知该与薛怀说何话语来缓解彼此之间的尴尬。 良久,朱太医便饮了口茶,皱了皱眉头后问薛怀:“薛世子还有什么事寻老夫?” 明明他已把绝嗣药交到了薛怀手里,该说的客套话也说了个七七八八,怎么薛怀还是没有半点要告辞的意思? “薛某想向太医请教一些照顾孕妇的方法,还请太医您为我指点迷津。”薛怀谦卑地询问道。 朱太医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当下便笑着与薛怀说:“原来是世子夫人有了身孕,恭喜薛世子,贺喜薛世子。” 几番客套话之后,朱太医便看在厚礼的份上,教授了薛怀好些照顾孕妇的知识。 薛怀求知若渴,朱太医寓教于乐,两人简直是一拍即合。 当薛怀走出朱太医府邸大门时,日色已然昏黄不已。 金澄澄的夕阳洒落人间,他踩着余晖回了承恩侯府。 瑛瑛正候着他用晚膳,当下便笑盈盈地立在门廊中央,春风拂面的模样显露出她极佳的心绪来。 薛怀一瞧见瑛瑛单薄的身影,便难得对小桃沉了脸色,只说:“怎么不劝着些夫人?外头风大,如何能让她吹冷风?” 小桃垂着首默然无语。 瑛瑛便上前亲昵地攀住了薛怀的胳膊,笑道:“夫君别怪小桃,方才妾身披着墨狐皮大氅呢,只是披得久了,就觉得有些热。” 薛怀哪里是真的生气,不过是担心瑛瑛的身子罢了。 他料想着自己方才的态度太严峻了一些,便赧然地立定在门扉处,朝着小桃道:“是我方才太急切了一些,对不起。” 小桃被他这番饱含歉意的话语吓得瞪大了眸子,霎时只能一个劲地摆手。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芳华与芳韵在一旁偷笑,她二人都是承恩侯府的家生子,最了解薛怀的性子。 她们这位世子爷素来就是这样一副刚正不折的性子。 他若觉得自己有错,便会第一时间出言认错。 无论那人是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还是身份低微的小厮婢女。 在薛怀眼里都一样。 小桃陷入了震惊之中,瑛瑛便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颊,笑道:“世子爷向你认错呢。” “夫人也取笑我。”小桃红着脸说道。 主仆几人说笑一番,厨娘们便奉上了食盒。 用过晚膳之 后,薛怀便领着瑛瑛去内花园里散步消食。 两人相携着一步步走在深深浅浅的鹅卵石路上,时不时地相视一笑。 瑛瑛全身心地沉浸在初为人母的欢喜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薛怀隐含忧虑的眸光。 走了一程之后,荣禧堂的花嬷嬷在廊下笑着高呼道:“世子爷,世子夫人,老太太有请。” 如今天色已晚,薛老太太却在在此时传唤薛怀与瑛瑛,处处都透着怪异之中。 薛怀捏了捏瑛瑛的柔荑,劝慰般的递给她一个眸光。 “别怕。” * 荣禧堂内。 薛老太太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居高自傲地注视着大开的门扉。 片刻后,薛怀一身玄墨色对襟长衫,身旁立着娇娇盈盈的瑛瑛。 两人如神仙眷侣一般登对,踩着最后一丝霞光而来,夺去了荣禧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薛老太太神色激动,也不见往日里的冷凝之色。 她甚至还吩咐婆子们备好了手炉,一等瑛瑛进屋便蹙着眉打量了她一回。 “都是有孕在身的人了,怎么穿的这样少?” 薛老太太忙让婆子们递上手炉,并交代瑛瑛落座。 “往后不必拘礼,一切都要顾着自己的身子。”薛老太太无比和善地对瑛瑛说道。 自瑛瑛嫁来承恩侯府,薛老太太还是头一回对她如此和善。 瑛瑛受宠若惊,登时笑道:“多谢老太太的关心,孙媳知晓了。” 薛怀也察觉到了薛老太太异常软和的态度,心下也颇为松泛。 “祖母近来可觉得身子大安了?”薛怀问。 薛老太太摆了摆手,只说:“一把老骨头,不必多说。嫣姐儿昨日递了信回来,说她知晓自己错了,明儿忠勤公六十大寿,咱们还是要给你姑姑撑撑场面才是。” 话音飘入薛怀的耳畔,让他嘴角的笑意霎时落了下来。 薛怀哪里不知晓薛老太太在此时提起薛英嫣的用意。 只是他不明白——薛老太太为何偏心至此,薛英嫣是他心头上的珍宝,难道他薛怀和瑛瑛就是地上的草芥? 薛怀掩不住自己面容上的哀意,只冷冷淡淡地瞥了薛老太太一眼,而后问:“姑母认错了?瑛瑛,姑姑有来松柏院向你赔礼道歉吗?” 瑛瑛霎时摇了摇头。 薛老太太面上涌现几分难堪,她瞥了一眼薛怀,翕动了嘴唇后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薛英嫣自小被娇宠着长大,性子倔强又冷傲,何曾有她主动向人低头认错的时候? 况且薛英嫣打从心底瞧不起瑛瑛的出身,即便惹恼了薛怀,也绝不会昧着良心低头认错。 薛老太太不过是怜惜自己的女儿,不想让薛英嫣在夫家没脸而已。 她以为时隔了一两个月,瑛瑛也怀上了长房心心念念的子嗣,薛怀便能既往不咎,与自家姑母重归于好。 薛老太太心间一凛,只觉得万分不忿。 “你姑母在夫家处境艰难,难道你不知晓?”薛老太太怒极,便冷着脸反问薛怀道。 薛老太太的脸色难看,薛怀的脸色也冷若冰霜。 祖孙两人对峙一番,薛老太太不由得软化了语调,薛怀却还是冷冰冰地说:“姑母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薛怀在认定了的事上素来执拗无比,丝毫不肯退让。 瑛瑛夹在薛老太太与薛怀之中,便只能勉强一笑,只道:“祖母别动气,孙媳也相信姑母是无心之失,或是受了旁人的挑拨,咱们都是一家子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没必要为了这些小事闹成这般模样。” 瑛瑛这话正合薛老太太心意。 “是了,怀哥儿何必这般大的气性,咱们都是一家人。”薛老太太几乎是恳求般地对薛怀说道。 薛怀却仍是那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嘴角甚至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 “姑母给瑛瑛下毒的时候可没有把我们当成是她的一家人。”! 第 50 章 花宴 薛怀如此不留情面,罔顾薛老太太软下语调的求和,显然是不愿与薛英嫣重修于好。 他处事分明,下能向身份低他一等的丫鬟婆子道歉,上能不顾骨亲长辈们的恳求而硬要为瑛瑛寻个公道。 薛老太太气的不想言语,登时连关怀瑛瑛的话语也不愿说,只道:“罢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没几日好活的了,不过是求你照应照应你姑母而已,你却这般铁石心肠。” 薛怀面凝如冰,软硬不吃:“祖母您身体康健,便是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也是被姑母气的。若是姑母能顾念一家子骨肉情谊,便绝不会做出给瑛瑛下毒这样的蠢事来。” 一番咄咄逼人的话语将薛老太太最后的一丝念想给堵了回去。 薛怀见上首的祖母气的脸发红发胀,便从扶手椅里起了身,拱手做了个礼:“孙儿先退下了,改日再来向祖母请安。” 薛老太太不言不语,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薛怀这儿递。 瑛瑛也朝着薛老太太行了礼,因见薛怀已提脚往荣禧堂外走去,她也不好多留,便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回松柏院的路上,薛怀面色沉重,陷入一刻钟之久的沉默后,才回身对瑛瑛说道:“姑母的事,是我太委屈了你。” 他已觉得十分愧对瑛瑛,其一是为了劳什子的家族荣誉而不能把姑母绳之以法,其二是娇惯久了的姑母不把旁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时至今日都未曾向瑛瑛道歉。 都是他这个做夫君的没用,才会让自己的妻子饱受委屈。 瑛瑛上前一步攥住了薛怀的手臂,并笑盈盈地说:“瑛瑛不觉得委屈,倒是夫君这番板着脸的模样,让我害怕的很儿。” 她想以玩笑的方式驱散薛怀心里的愤懑,薛怀也当真将她的字字句句放在心上,听得此话后便稳下心神淡淡一笑。 “好,那我不板着脸。” 两人便相视一笑,相携着走回了属于彼此的松柏院。 * 庞氏为了让瑛瑛专心养胎,便不让她管家理事,祝氏最不耐烦的就是管家理事,庞氏便只能将手中的权柄分了些给李氏。 李氏自然感恩戴德,对瑛瑛的态度也不似前段时日那般冷漠。 只是瑛瑛已看透了李氏的本性,如今与她只剩下面子情而已,连带着对燕姐儿也冷淡了下来。 庞氏暗地里指点了她好几番,并告诉她:“在这宅门里你谁都不能相信,否则还不知要着几回道,吃多少苦。” 瑛瑛受教,自此对婆母愈发敬重。 时光匆匆,又过了两月。 瑛瑛腹中的胎儿满了三个月,庞氏便让厨娘们熬了红彤彤的喜蛋,又去京城的宝铺里买了不少喜糖,一叠叠地分好份数,让下人们送去了相熟的人家。 短短几日的功夫,京城上下便知晓了瑛瑛有孕的喜事。 连薛怀去上值的路上,也能碰到与他贺喜的好友。只是这些好友多半都只是萍水之交,他 便只点头示意,回以一个和善的笑意而已。 三月之际??[,瑛瑛尚且未曾显怀,不过比从前更嗜睡几分。 薛怀怕她睡久了四肢酸软,一下值便搀扶着她往内花园里散步闲逛。 来往的丫鬟和小厮们便时常能瞧见这样和谐的一幕——日落西沉,金澄澄的余晖洒落在薛怀与瑛瑛的肩角,这对如神仙壁人般的夫妻眸中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彼此。 祝氏听了这些闲话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又怨怪起了远在西北的夫君。 李氏只顾着揽权和捞金,哪里在意薛怀与瑛瑛的情意?依她来看,这承恩侯府早晚要分家,她们三房什么倚仗都没有,所以她不得不早做打算。 月底时薛敬川办了场家宴,除了宴请二房和三房以外,还把薛英嫣唤回了娘家。 此时的薛英嫣虽打扮的花枝招展,鬓发间依旧簪着数支熠熠生辉的金钗,可人的精气神却黯淡了不少,面容也隐现几分憔悴。 庞氏偏过头笑着与瑛瑛说:“你这姑母近来日子可不好过。” 瑛瑛疑惑地眨了眨杏眸。 庞氏便低声道:“是你娘我给她出的馊主意,她成亲至今没有子嗣,因此与夫婿和婆母不睦。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她只能抬了个贱妾上位。” 桌宴上祝氏与李氏长袖善舞,族亲们也笑着与薛英嫣说话,没人留意到庞氏和瑛瑛。 瑛瑛便蹙着柳眉问:“为何要抬个贱妾上位?” 庞氏嗤笑一声道:“我先头的意思也是让她抬个良妾上位,清白出身的女子总不会做出暗害人性命的毒事来。可你这位姑母却存了毒心,她想去母留子,焉能让良妾进门?” 瑛瑛乖顺地端正了坐姿,继续听庞氏滔滔不绝地谈论薛英嫣在夫家的处境。 “她自作聪明,抬了个贱妾上位,将来也好杀母夺子。怎奈那贱籍出身的女子不好拿捏,连命都豁出去了大半,痴缠的姑爷连薛英嫣的面都不肯见。” 瑛瑛听后略叹息了一番,庞氏却扫来了一记矍铄的发亮的目光,她道:“你可别心疼她,她都是咎由自取。” “娘说笑了,儿媳还不至于愚蠢到对要谋害自己性命的人心软。”瑛瑛笑道。 这场家宴少了薛怀,薛老太太只觉得眼前的膳食入口后也没了滋味,偏偏薛怀是因公事而未曾归家,她又挑不出个错来。 家宴结束后,薛英嫣灰溜溜地回了夫家,庞氏陪着瑛瑛走回了松柏院,叮嘱了一通瑛瑛,让她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这才折回了自己的霁云院。 薛怀这一阵时日的确是忙碌不已,瑛瑛便靠着他书房里的画本子和游记解闷。 月初的那两日,镇国公府下了帖子,邀请庞氏与瑛瑛过去赏花宴。 庞氏本是想推辞不去,可转念想到瑛瑛有孕至今日日闷在宅院里,只怕是烦闷无比,倒不如去外头散散心。 她便准备好了翠帷马车,又点了卫大夫随行,这才领着瑛瑛去了镇国公府。 庞氏 不仅出身高贵,为人又和善细心,在京中的贵妇圈里向来人缘极好。 由她替瑛瑛介绍着相熟的妇人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瑛瑛便与几个年龄相仿的贵妇们互通了闺名。 花宴的下半程,薛怀不知为何突然赶来了镇国公府,遥遥瞧见这一抹清濯的身形后,瑛瑛也讶然无比:“夫君怎么来了?” 庞氏正在与贵妇们唠嗑,并没有注意到瑛瑛这里的动静。 薛怀与镇国公和镇国公世子随意攀谈了几句,而后便走到了瑛瑛身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说道:“今日放休,回府后不见你的人影,我便来了镇国公府。” 他不擅骗人,如今也不过是怕瑛瑛担心而隐瞒了最为要紧的一句话而已。 今日并未放休,而且他昨夜便知晓了庞氏要领着瑛瑛来镇国公府观赏花宴一事,临时请辞赶来,是因柔嘉公主的缘故。 自上一回薛怀特地去公主府与柔嘉公主把话说开了之后,柔嘉公主渐渐没了声息,不仅再没有出现在薛怀眼前过,甚至还放出了风声说要招婿。 驸马的人选便是镇国公世子成宜。 薛怀从不会以恶意揣测旁人,可上一回的大意差点让瑛瑛毒发身亡,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更何况此时的瑛瑛还怀有身孕。 思忖之后,薛怀便撂下了翰林院的事务,火急火燎地赶赴镇国公府。 比起他心里千丝万缕的慌乱,瑛瑛此刻却只有满盈的欢喜。 “我正想着夫君呢,夫君就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了。” 瑛瑛嫣然笑道。 自她有孕之后,不仅比从前更爱撒娇,说出口的话也染上了一团孩子气。 薛怀便笑着握了握她的柔荑,只说:“听说镇国公府的牡丹是京城一绝,瑛瑛可喜欢牡丹?” “牡丹明艳动人是好。”瑛瑛便当真顺着薛怀的话语思索了一番,只道:“可我还是更喜欢荷花的清新脱俗。” 薛怀对花并无恶感,因听得瑛瑛喜爱荷花,便想起自己的书房里还摆着一本名为《荷花记》的话本子。 因这段时日的瑛瑛格外爱看这些缠绵悱恻的话本子,薛怀也会时不时地翻阅一番。 这《荷花记》说的便是个荷花精修炼了千年成了人,之后为了采阴补阳而勾上了书生,话本子里可描绘了不少她“采阴补阳”的景象。 忆起那放浪大胆的用词,薛怀不由得红了红脸。 瑛瑛却偏头笑问:“夫君怎么不说话了?” 薛怀正要以旁的话语来掩饰自己心间的慌乱时,却冷不丁听得庭院里人潮涌动之处传出些喧闹之声。 瑛瑛的目光也被这喧闹之声吸引了过去。 薛怀见她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便拢了拢自己胡乱蹁跹的思绪,恢复了方才的镇定自若,也朝着庭院里人最密集的地方望去。 镇国公夫人便立在人群中央,身侧站着的正是锦衣华服的柔嘉公主。 镇国公世子成宜暗地里瞥了柔嘉公主好几眼,将她端庄华贵的风姿纳进眼底,心口滚烫的不像话。 柔嘉公主瞥了眼身侧团团围围地包裹着她的贵妇人们,心里根本提不进劲来与她们说笑交际。 母后让她嫁给镇国公世子,那她便嫁。 反正不能嫁给薛怀,那么嫁给谁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懒懒地撇下了眸子,余光不小心扫到了姿态雍容的庞氏,心猛地空了一拍。 庞氏既出现在了镇国公府的花宴上,那么便意味着那人…… 柔嘉公主飞快地转动着美眸,果真在人群的末端瞧见了她日思夜想的薛怀。 他一身月白色对襟长衫,仅仅只是伫立在远处,便像极了高山之巅上的松柏,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旁人的目光。!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1 章 下厨 柔嘉公主的美眸如入了定般牢牢地落在薛怀身上,周围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的声响无足以惊扰她的专注。 万事万物间,她仿佛只能将薛怀一人纳进自己的眼底。 想看妙玉子写的《瑛瑛入怀》第 51 章 下厨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周围的贵妇人们个个都是人精,早已把柔嘉公主的异样藏进心里,几个眼神交缠,便明白了彼此的用意。 镇国公夫人邹氏面色极为难看,不过靠着往日里养尊处优时堆出来的教养而死忍着不肯发作而已。 尚主一事于寻常百姓而言自然是件能让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可于他们镇国公府而言,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已。 镇国公府的权势地位已入鼎盛一脉,又哪里需要公主下嫁来锦上添花呢?皇后露出口风之后,邹氏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只生怕尚主之后会委屈了自己的儿子。 后来也是成宜自己松了口,说他早就心悦上了凤仪万千的柔嘉公主,无惧往昔她与薛怀的流言蜚语,执意要娶她为妻。 邹氏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 今日镇国公府举办的这场花宴,明面上说着是为了联络贵妇小姐之间的情谊,其实不过是让柔嘉公主与成宜相会一番,将婚事挑明了而已。 谁曾想柔嘉公主竟能在人堆里发现薛怀的踪影,发现就发现了,私下里瞥一眼也就罢了。偏偏这位公主随心所欲惯了,便当着诸多贵妇小姐们的面便目不转睛地注视起了薛怀。 她如此行径,可有把他们镇国公府放在眼里?可有把成宜放在心上? 邹氏险些气晕过去,保养得宜的面色也在顷刻间胀成了猪肝色,眼瞧着便要失态。 一旁默不作声的庞氏却上前一步攥住了邹氏的手腕,使了力道让她疼了一疼,也唤回了她的几分理智。 “夫人可否与我们说一说这株‘姹紫嫣红’的来历?”庞氏嘴角洋溢的笑意恰到好处,短短几句话便让这紧绷的氛围缓解了不少。 邹氏给庞氏递去了感激的眸色,之后便稳了稳心神向诸位来宾介绍这千古一兰“姹紫嫣红”的来历。 远处的薛怀与瑛瑛相依相偎在一处,两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彼此,根本容不下第三人的叨扰。 柔嘉公主瞧了片刻,最后也只能黯然地收回了眸光,凉风徐徐地往她脸上扑,许是为了讽笑她这一番情意无处安放,连晨起时刚梳好的鬓边碎发也朝着另一侧招摇卷去。 自爱上薛怀之后,她便一次次地陷入此等难堪的窘境之中,即便她伤心到寝食难安,终日以泪洗面,薛怀却依旧恩恩爱爱地与瑛瑛腻在一处。 她的心伤,无人在乎。 譬如此刻,她远远望到身前的眸光如此炙热,在场诸人各个都讳莫如深,默契地来回张望一番。 如此大的动静,或多或少总会引起薛怀的几分注意。可他却是像铁了心般不肯往柔嘉公主这里瞧来一眼,哪怕只是友善的问好,他都不肯施舍一二。 柔嘉公主自嘲一笑,只能灰溜溜地揽回目光。 其余的贵妇小姐们平白看了场好戏,都在心里嘲笑柔嘉公主不知羞耻、强恋有妇之夫,面上还要忍着促狭的笑意,一时也十分艰难。 恰在这时,许久未曾言语的镇国公世子成宜朝着柔嘉公主的方向走去了两步。 他的身量不如薛怀那般俊挺,面容也只是清秀而已,只胜在望向柔嘉公主的那一双眸眼,里头装着货真价实的心爱与珍视。 “公主可是累了?后头的厢房里备下了公主素日爱闻的桃甲香,被褥毛毯也是公主惯常用的珊瑚绒,还请公主挪步去休息一二。” 此处人声鼎沸,诸人心间都怀揣着昭然的恶意。 柔嘉公主瞥一眼自己身前立着的成宜,听着他温润如玉的嗓音,察觉到他不加遮掩的心悦,终是忍不住心间的悸动,朝着薛怀的方向再望去最后一眼。 这一眼隔着徐徐清风,潺潺流水。 她望见了薛怀正低头小心翼翼地与瑛瑛说话,那珍视心爱之人的模样像极了方才成宜与她说话的样子。 罢了。 柔嘉公主收回眸光,隔着朦胧的泪眼对成宜莞尔一笑道:“多谢成世子的好意,还请你为本宫带路。” 她突如其来的一句示好让成宜喜出望外,短暂的怔愣之后,他便立时含笑领着柔嘉公主往内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旁的邹氏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枉她儿子聪明一世,最后竟栽在了柔嘉公主身上,只愿柔嘉公主是个能守住心过日子的好人,别辜负了她儿子的一腔情意才是。 * 从镇国公府归来之后,瑛瑛便在薛怀的敦促下饮了一碗安胎药,而后便趁着晚膳前夕眯了一刻钟。 醒来后瑛瑛便没了胃口,晚膳也只用了一碗乌鸡汤。 薛怀见瑛瑛面色不好看,便蹙着眉问小桃:“夫人这几日都胃口不佳吗?” 小桃不敢欺瞒薛怀,便实话实说道:“自有喜之后,夫人便时常胃口不振,世子爷不在时便恹恹地吃不下东西,最多喝一两口汤裹腹,世子爷在时便会强撑着吃下一碗饭。” 小桃说这话时瑛瑛正坐在临窗大炕上解九连环,支摘窗半开半合,掩不住潺潺般往里倾倒的夜风,便拂起了瑛瑛鬓边的碎发。 她尚且无知无觉,不知晓小桃已“出卖”了她。 薛怀走进内寝时面色和煦,清俊的容颜在影绰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温雅脱俗。 瑛瑛抬眸一笑,眉眼弯弯地说:“夫君今夜不去书房吗?” 前些时日的薛怀忙于公务,到了夜间也只能挤出些时间陪瑛瑛说话解闷,如今他破天荒地没有用完晚膳就赶去书房,着实让瑛瑛无比高兴。 她脸上洋溢的喜色越显然,薛怀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他一径走到瑛瑛的身旁,沉下心与她说:“往后我会多陪陪你。” 知晓瑛瑛这段时日胃口不佳后,薛怀的心里满是愧疚。正是因他忙于公务才会忽略了自己身怀有孕的妻子,连妻子孕中的不适都要从丫鬟的嘴里 知晓。 薛怀自然十分自责,顷刻间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瑛瑛。 瑛瑛却未曾察觉到薛怀的异样,只笑盈盈地说:“昨日我梦到肚子里怀着的是个女孩儿,她的眼珠子黑黝黝的像紫葡萄一样,可爱极了。” 许是被瑛瑛话里的喜色所感染,薛怀也不由地笑了起来,思绪漫舞蹁跹了一番,最后却又落定在架子床旁的多宝阁里。 最顶上的一阁里藏着薛怀早已备好的绝嗣药,如今未曾服用,不过是因公务繁忙抽不出空而已。 无论瑛瑛肚子里的这一胎是男是女,薛怀都会视她们为珍宝。 此生能与瑛瑛孕育一个孩儿,已是莫大的幸事。 薛怀不想再让瑛瑛尝生产的苦楚。 可他隐隐约约也能察觉到瑛瑛对孩子的喜爱,这也是他迟迟没有服用下绝嗣药的原因——他怕投鼠忌器,最后伤了瑛瑛的心。 薛怀默了良久,便与瑛瑛提起了她食欲不佳这件事。 我听朱太医说有孕之人时常会害喜,要多用清淡好克化的面食才是。”薛怀细想了一遭,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庖厨一事,霎时颇为慌乱。 瑛瑛听出了薛怀话里的担忧,便笑着对他说:“夫君不必担心,这两日妾身的胃口已好了许多。况且太医也说了,若是一直不吃东西会伤了腹中胎儿,妾身知晓轻重缓急。” 说话时,她澄澈的眸子如泛着清辉的月色一般笼进薛怀的心间。 薛怀叹息一声,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递给瑛瑛才是,如今他心里涌起千百味地疼惜,最后便化为一句:“胎儿好不好的另说,你的身子最要紧。” 瑛瑛剜他一眼,双靥羞红不已,“夫君胡说什么呢。”说着,她便一脸慈爱地低下头去抚了抚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里头可是夫君和妾身的骨血。” 短短一句话,便映出她对孩子无限的珍爱来。 薛怀将余下的话语都咽回了肚子里,绝嗣药一事也是绝口不提。 天一亮,薛怀便把瑛瑛害喜一事告诉了庞氏,再由他亲自去请朱太医进府为瑛瑛诊脉。 朱太医仔细地替瑛瑛诊了脉,之后便道:“夫人身子尚且还算康健,是药三分毒,两三日服用一碗安胎药即可高枕无忧。至于这害喜一事,实是没有更好的法子来缓解。” 诊完,薛怀还是奉上了丰厚的诊金,并亲自把朱太医送去了承恩侯府。 之后的几日,薛怀果然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不曾日日忙于公务,一下值便拿了同僚家里的祖传食谱,钻进小厨房为瑛瑛熬煮清凉好入口的佳肴。 薛怀一世英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可偏偏在庖厨一事上跌了个大跟头,他潜心研习了食谱,做出来的菜肴大面上瞧着颇有色香味俱全的模样,可一入口便难以下咽。 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瑛瑛起先还强忍着吃了好几口,并笑着夸赞薛怀厨艺高超。 可多用了几口之后,瑛瑛便觉得自己害喜的症状愈发严重,得知薛怀还要为她下厨做糕点之后,便隐晦地对薛怀说:“夫君,廖厨娘做的菜其实很合妾身的胃口,不必让您天天为妾身下厨。” 这时的薛怀还没有听出瑛瑛的言外之意,只是听说瑛瑛想吃廖厨娘做的菜后才丢开了手。 且他渐渐察觉出了庖厨一事的乐趣,便笑着与瑛瑛说:“将来若是有一日我不做官了,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开一间酒馆,我亲自下厨做菜,生意可会红红火火?” 瑛瑛沉默相对,良久后顾左右而言其他地移开了话题:“夫君近来瞧着消瘦了不少。”!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2 章 纳妾 瑛瑛胃口不振、孕吐的症状在肚中胎儿满三个月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这段时日薛怀为了让瑛瑛胃口大开,没少翻阅古籍典册,搜罗该如何消退孕吐的法子,只是这类古籍在浩瀚书海里如凤毛麟角般稀有,他只能去求助朱太医。 可怜朱太医一个外科圣手,被薛怀痴缠的整日去钻研妇科不说,每回休沐也钻进了书海之中,尝试着缓解瑛瑛的孕吐。 庞氏瞧见儿子如此疼惜瑛瑛,心下也十分高兴,只对薛敬川说:“怪道是亲父子呢,当初我有孕的时候你不是也担心的落了泪?还陪着我一起吃酸果子,最后吃的躲在书房里狂呕不止。” 提起往昔的恩爱,庞氏如柳般的细眉弯弯盈盈,显露出几分旁若无人的心悦在。 薛敬川闻言也笑弯了眼,抚着庞氏的手说:生怀哥儿的时候可让你吃了不少苦。∷_[(” 临近生产前,薛老太太为了与庞氏打擂台,压一压媳妇儿的气焰,搬出了自己房里的貌美丫鬟,说要给薛敬川做通房丫鬟。 庞氏并不是气量狭小之人,唯一不妥是存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傻气,并不许薛敬川收用通房丫鬟。 她自个儿也是历经过婆媳争斗的人,便不会把自己受过的苦难强加给瑛瑛。 “怀哥儿像你,肚子里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如今媳妇儿有孕,他定能克制着自己,咱们也不必给他添什么通房丫鬟了。” 这头的庞氏如此开明和体贴,荣禧堂里的薛老太太却忍不下心里的这口恶气。 凭什么她的嫣姐儿在夫家饱受冷眼,被个妖妖冶冶的贱妾逼得寸步难行?而小门小户出身的瑛瑛却得了怀哥儿的青眼,连有孕之后眼前都没有个通房丫鬟碍她的眼。 薛老太太又忆起那一日在荣禧堂时薛怀不留情面的模样,她不舍得怨怪自己的嫡孙,便只能把一切的缘由都归咎在瑛瑛身上。 怀哥儿未娶瑛瑛时如此孝顺懂事,从来没有驳斥过薛老太太的话语,娶了瑛瑛后却变成了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 “绿药,你也服侍我五六年了,知晓我的脾性。若是二老爷那样的人,我也不舍得让你去服侍,可咱们怀哥儿这等人品、样貌、前程,轮得到你去做通房丫鬟,多是我器重你的缘故。我也不强逼着你,你可愿意?”薛老太太笑着问贴身大丫鬟绿药。 绿药是家生子,生的冰肌玉骨、貌美灵秀,青葱二八的年华,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 她听了薛老太太的这一番话后,便怯怯地垂下了头,掩住面容里的羞赧,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薛老太太满意地瞧了眼绿药,觑见她低头时露出来的一抹清浅美色,心下愈发熨帖。 “好了,你虽是我身边出去的丫鬟,可不许拿了我的名头耀武扬威。松柏院也该用晚膳了,快些去向你的主母磕头请安吧。”薛老太太道。 绿药霎那间愣了一愣,却是不敢在薛老太太跟前露出半分异样来,只笑着应道:“是。” 整 个承恩侯府里有谁人不知晓瑛瑛孕中胃口不佳的消息?薛老太太特意让绿药挑了个瑛瑛用午膳的时候去磕头,便是存心要给瑛瑛的添堵。 薛老太太拿着绿药作筏子,不过是要去一去瑛瑛的气焰。 绿药并非蠢人,知晓薛怀素来不近女色,除了世子夫人以外根本不给其余的丫鬟们一个正眼,她此去多半是要独守空闺。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薛老太太的命令比山还重,她根本没有违抗的余地。 * 松柏院内。 瑛瑛才用了一碗梗米粥,便觉得胃口胀胀的极为难受,她无心再用这一桌精致的菜肴,便让小桃、芳华等丫鬟一块儿上桌分食。 薛怀不在松柏院时,瑛瑛时常与丫鬟们同桌用膳,杜嬷嬷自从经历了上回被瑛瑛斥责的事后,便撩开了手不再多管闲事。 瑛瑛将杜嬷嬷的份例加厚了几成,她便一门心思地教授瑛瑛如何管家理事、把持中馈,其余的事根本不闻不问。 “昨日祖母院里的绿药送了一碟子葡萄来,那白玉瓷盘记得洗干净些,一会儿再送回荣禧堂。”瑛瑛躺在贵妃榻里,姿容惬意地笑道。 小桃与芳华正坐在小杌子上用膳,芳韵则守在瑛瑛身旁等着伺候,闻言笑道:已洗好了,一会儿就让小丫鬟送去。?[(” 前去荣禧堂送碟子可是一桩好差事,总有一大把赏钱可得,松柏院庭院外围的小丫鬟们翘首以盼,正等着此等好差事花落自家头上呢。 瑛瑛用完膳后便预备着阖眼安歇一阵,才闭上眼却听见庭院里响起了一阵吵嚷之声。 松柏院内的丫鬟们都被杜嬷嬷教养的极为知礼,等闲绝不会在午膳前后闹出什么动静来。 小桃见状便蹙了蹙眉,搁下了手边的筷箸,推开支摘窗去瞧庭院内的景象。 谁曾想却在青石台阶前瞧见了一抹浅绿色的倩影,她定睛一瞧,才认出来人是荣禧堂的绿药。 只见她扭着自己纤细的水蛇腰,正从月洞门娉娉婷婷地走来此间廊道上。 小桃忍不住疑惑出声道:“绿药怎么来了?” 瑛瑛与芳韵一同望向了小桃,得知是绿药来访之后,两人也未曾深想,只道:“许是老祖宗急着用那白玉碟子,竟劳动得绿药往松柏院走了一趟。” 小桃不疑有他,这便走去博古架上拿了白玉碟子,方要撩开珠帘往外间走去时,绿药已“兵临城下”。 “夫人在何处?奴婢来向夫人请安呢。”绿药的嗓音甜腻如蜜,遥遥听着便有让人酥了骨头的媚态。 小桃瞬觉不对,却还要笑脸相迎道:“绿药姐姐来了,快往屋子里坐。” 昨日小桃还给她搬出了玫瑰纹扶手椅,今日却只拎出了个方方正正的小杌子,敷衍般地说道:“夫人在午休,劳烦绿药姐姐等一等。” 这两人在外间说话,外间与内寝之间只隔着几层朦朦胧胧的珠帘,绿药只要偏一偏头便能瞧见内寝里歪着的瑛瑛。 所以瑛瑛并未 躲躲藏藏,而是在芳韵等丫鬟的陪同下走到了外间。 “绿药。”瑛瑛笑着唤了她一声。 瑛瑛莞尔笑时眉目灵动,清清盈盈的姣丽配着孕中勾带出的几分慵懒,显得格外飘逸如仙。 绿药生的也不俗,可比起瑛瑛那浑身上下恰到好处的雍雅来说,总是少了两分灵气。 “见过夫人。”绿药笑着向瑛瑛屈膝行了礼。 瞧着她此番做派,便知她不是特意赶来松柏院要回那白玉碟子,而是另有要事。 瑛瑛并未深想,倒是亲亲昵昵地迎了她,并让小桃去泡了碗六安茶来。 “奴婢不敢骗了夫人待客的好茶,一杯粗茶便能打发了。”绿药恭敬地笑道。 平日里绿药打着薛老太太忒贴身丫鬟的名号,便是遇上大房和二房的主子也丝毫不觉怯弱,反而要主子们主动与她攀谈才是。 今日她对瑛瑛如此客套,摆明了是有鬼。 瑛瑛便沉下心来应付绿药,先往团凳上一座,并道:“昨日多谢祖母差你送来的葡萄,我吃着很好,有劳祖母挂心。” “夫人客气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这话说完,小桃也给绿药奉上了茶水,绿药略抿了一口茶后,便顶着瑛瑛炙热的目光,慢悠悠地说:“老太太日日夜夜都在挂念着夫人和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成天地在奴婢们面前念叨着夫人的状况,知晓您贤惠,怕你身怀有孕的时候还要顾着照顾世子爷,以至于不小心伤了自己。” 这话越说越不对劲。 瑛瑛立时敛起了嘴边的笑意,只道:“祖母如此体恤,瑛瑛着实愧怍。”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绿药来者不善,便迂回含糊地不肯接话,只想搪塞回去。 可绿药怎么肯轻易放过她,当下便笑着说道:“奴婢也不怕夫人笑话,老太太一向奴婢提起此事,奴婢便斗胆应下了伺候世子爷的吩咐,此番是特地来给夫人磕头的。” 说罢,绿药便要从小杌子上起身,向瑛瑛磕头认主。 瑛瑛面色一片惨白,怔愣在原地并未去制止绿药的动作,眼看着绿药的双膝便要落到地上。 好在小桃与芳韵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地上前扶住了绿药,说是搀扶,其实是靠着蛮力制止了她往下跪地的动作。 “绿药姐姐好端端的下什么跪?咱们夫人可是个和善人,从不曾责骂奴婢们。”小桃肃正着一张脸,险些便要咬牙切齿地怒骂绿药一番,可她也知晓如今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该为夫人想办法才是。 绿药显然是做好了要被瑛瑛刁难的准备,只要她以柔弱的面貌示人,并拿捏着薛老太太的命令,瑛瑛便奈何不得她。 所以她当下便只是倨傲地抬起头,对瑛瑛说:“老太太的吩咐,奴婢也不敢违抗。” 说的是奴婢不敢违抗,其实是在质问瑛瑛敢不敢违背老太太的吩咐。 瑛瑛愣了一息,随后才缓缓平复自己的心绪,对绿药说:“世子爷早先便与我提起过此事,他说他不会纳通房丫鬟,你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何必在松柏院空耗日子?快些回荣禧堂吧。” 绿药心里想过瑛瑛的无数种回答,却没想到她会装傻充愣到这个地步。 且小桃与芳华等丫鬟都在她身边帮腔,句句话话都挤兑着绿药,使着胡搅蛮缠的本事,就是不肯应承下绿药的话语。 可绿药只是盈盈一笑,打太极般地不肯离去。 小桃见状便气不打一处来,一时愤恼之下便阴阳怪气地说:“以为自己有张脸皮就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吗?也不撒泼尿照照,咱们世子爷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难道还能瞧得上一个出身卑贱的丫鬟不成?整天的拿了鸡毛当令箭,不就欺负我们夫人有孕在身,不能动怒吗?”!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3 章 婆媳 小桃尖酸刻薄的一番话,俨然是戳破了绿药明面上装出来的娇弱。 瑛瑛自察觉出来绿药的意图后,脸上的笑意便轻淡的恍如一阵细烟。 她自问自己不是个性子严苛狠毒之人,对待府里的丫鬟也温和有加,时常被人评为“面软心慈。” 可脾气再好的人也有自己的逆鳞。 瑛瑛的逆鳞便是世子夫人一位,眼瞧着她已怀上了薛怀的子嗣,只要熬过这辛劳的十月,便能求得正果。 她怎么愿意让人随意采撷了独属于她的果实? “磕头倒是不必了,祖母的好意瑛瑛心领了,只是世子爷性子执拗又不喜陌生人在他跟前伺候,别说是你了,连小桃和芳华那几个丫鬟都没有近身伺候过爷呢。” 浅浅盈盈的笑意间,瑛瑛便已斩钉截铁地露出了自己的态度。 绿药能在二八年华时越过一众丫鬟成为薛老太太的心腹,自然也生了副玲珑的心肠。 她哪里会听不懂瑛瑛的言外之意。 若要扪心自问,其实她也不愿意给薛怀做通房丫鬟。 且不说她能不能得宠这等未定之事。 单说做妾,无论是给谁做妾都是件低人一等的丑事,奈何她人微言轻,没有在薛老太太跟前说“不”的资格。 “世子爷与夫人您伉俪情深,阖府上下无人不知。奴婢也十分艳羡,更不敢存了破坏主子们情谊的念头。只是老祖宗担心夫人的身子,这才派了奴婢来松柏院伺候,原是长辈的一番关心,若是夫人执意推辞,只怕外人要议论您不敬长辈呢。”绿药拿捏着瑛瑛的态度,便索性将话放硬了两分,直勾勾地盯着瑛瑛说道。 瑛瑛还未动怒,小桃已瞠目张牙地要再谩骂绿药一番,却被瑛瑛伸手拦住。 她姿容娴静、笑意娇俏,未见半分狼狈与不忿,“长者赐不可辞的话是没错,只是女子出嫁后从夫,自该以夫为天,把夫君的吩咐时时刻刻地挂在心上。房里添个伺候的人事小,惹了世子爷不快才是事大,祖母如此疼爱夫君与瑛瑛,自然不愿我们为了这些小事争执吵闹起来。” 瑛瑛嘴角扬起的笑容俏丽嫣然,只是那双秋水一般的明眸里却漾着丝丝缕缕的冷意。 她很不高兴,并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高兴。 绿药也是一惊,心想大房的这位夫人平日里瞧着和善又好说话,还以为是个性子绵软的糊涂人,谁曾想遇事竟这般不急不躁,死死咬定了是薛怀的意思后不肯松口。 如此瞧来,只怕这位夫人也是不好相与之人。 一时间,绿药心里愿意给薛怀做妾的心思又淡了几分。她最怕的就是像瑛瑛这般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这些女子非但见识浅短,且又深谙算计,一旦将漫天的利益抓在了手心,便再也不愿意松手。 说不好,瑛瑛还会做出去母留子这样的阴狠之事来。 绿药心下一凛,好不容易凑出个莞尔的笑意来,便道:“夫人的意思,奴婢明白了。 ” 方才还痴缠着不肯离去的她已飞快地从团凳里起了身,朝着瑛瑛盈盈一礼后,便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出了正屋。 待小桃等丫鬟回过神来后,绿药已走上了抄手游廊,眨眼的功夫便没了影。 “她……她这就走了?”小桃讶异地问。 芳华也拧紧了自己的眉头,叹道:“我从前也与绿药在一处伺候过,她是心气极高的人,想来也不愿意给人做小。” “不愿意又如何?老太太的吩咐她还能违抗不成?”芳韵的心里而已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伤心,为绿药说起好话来。 一直静静听丫鬟们说话的瑛瑛便笑了一声,打断了芳韵的话语,“是了,所以我给她递了个能在薛老太太跟前推辞此事的把柄?” “什么把柄?”丫鬟们俱都追问道。 瑛瑛笑笑,便朝小桃招了招手,小桃扶着她从扶手椅起了身,而后才听瑛瑛细声细语地说:“自然是我‘不孝’又‘善妒’,祖母听了绿药添油加醋的一番话后,哪里还记得要让她做妾一事,只怕会立时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整治我才是。” 说到底,薛老太太特意点了绿药来给瑛瑛磕头,不过是为了给瑛瑛添堵罢了。 如今她说出了这般不逊的话语,自然会掀起一片狂风巨浪来。 好在她不惧风浪,却怕枕榻之侧多了旁人安睡。 * 薛怀回府时,穿梭在通联松柏院与内花园的垂花门时,正巧碰上了芳华与芳韵两个丫鬟。 这两个丫鬟各自提着个食盒,一边走路一边说闲话,待走到廊角时才觑见了垂花门旁立着的薛怀。 芳华与芳韵皆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拘谨地朝着薛怀行了了个礼,板板正正地唤了一句:“世子爷。” 薛怀点点头,目光落在她们手里提着的食盒之上,“夫人午膳用了什么?” 芳韵性子急躁一些,这便要把百日的事说给薛怀听。芳华却递过去一个眼色,算是制止了芳韵的动作。 夫人如此聪慧,自然想好了该如何向世子爷提及此事,实在不必她们这两个奴婢多此一举。 “夫人用了一碗碧玉梗米饭,两筷子胭脂鹅脯,几块鸡髓笋,另还吃了半碗鲍翅汤。”芳华肃着脸答道。 薛怀点了点头,心间压着的大石化成了拂面而来的暖意春风,脚下的步伐也轻快不已。 几息间,他便已走到了松柏院的正屋,隔着支摘窗瞧了一眼窗内斜斜地歪在迎枕上的瑛瑛,霎那间嘴角便勾出了和煦的笑意。 “瑛瑛。”他轻唤,话语里的喜意来势汹汹。 瑛瑛本是半梦半醒之间,听得薛怀的话语后才幡然醒转,慌忙要从临窗大炕上起身,薛怀却先一步朝她疾步而起,一息间便带着一腔暖意将她拥入怀中。 “陛下要重审江南水患一事。”薛怀十分高兴,连说话时的尾音都染着喜色。 瑛瑛也被他心间洋溢着喜色所染,娇娇俏俏地笑了起来,“夫君总是得偿 所愿了。” 她知晓薛怀不曾忘却过江南水患一事,这近一年的光阴里也数次为此悬心辗转,午夜梦回时忆起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更会寤寐难眠、灼心烧肺。 薛怀便是这样一个人,瑛瑛是明白她的。 所以她并没有在此时向薛怀提及薛老太太与绿药一事,还是陷在了薛怀宽阔温暖的怀抱中,体悟着彼此清晰无比的心跳声。 芳华与芳韵早已悄悄退出了正屋,并亲自往小厨房走了一趟,吩咐厨娘:“这食盒里的菜再拿去蒸一蒸,正屋要晚一刻钟用膳。” 这两个丫鬟素来贴心,既不似小桃这般毛毛躁躁,也不像杜嬷嬷等人那般守礼倨傲,渐渐地,松柏院内其余的粗使丫鬟和婆子们便有了唯芳华与芳韵马首是瞻的意思。 小桃也听了几嘴风言风语,心里虽有些泛酸,可想起瑛瑛与她之间无人能比拟的情分,又安了安心。 芳华与芳韵才要从小厨房里走出来,却见院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再定睛一瞧,便见花嬷嬷领着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走了进来。 花嬷嬷与杜嬷嬷都曾是薛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婆婆,只是花嬷嬷得用一些,杜嬷嬷却只是个中庸之人。 如今花嬷嬷挑了晚膳时刻赶来松柏院,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小桃厌恶荣禧堂的人,索性躲在了耳房里不肯出来,芳华与芳韵便只能硬着头皮迎到了花嬷嬷跟前。 “嬷嬷来了,奴婢们这就去传唤世子爷和夫人。”芳华与芳韵如此说道。 她二人方要离去,却被花嬷嬷一手一边地抓住了皓腕,并笑道:“不必惊动主子们。只是老婆子我听说两位姑娘针线功夫极好,正巧老太太寿辰的扶额还未缝线,便请两位姑娘去指点一二。” 晚膳时分,各房各院的下人们都顾着用膳,哪有人在这等时候做什么针线,分明是寻了由头将芳华与芳韵唤去松柏院,至于将她们唤去松柏院做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芳华与芳韵皆是承恩侯府的家生子,一家子的性命都攥在薛老太太的手里。 “快些走吧。”花嬷嬷也不给芳华与芳韵犹豫的机会,便拉着她们往松柏院外走去。 两个丫鬟虽不情不愿,可转念想到正屋里即将要用晚膳,一旦小桃寻不到她二人便会知晓她们被带去了荣禧堂一事。 以瑛瑛的性子,必定会派人来救她们。 所以,芳华与芳韵也在心底暗下决心,绝不会应承下薛老太太任何的吩咐,绝不会做对瑛瑛有损的事。 * 两刻钟过去后,正屋内的薛怀与瑛瑛才终于说完了体己话,便吩咐丫鬟们去提了食盒进屋。 小桃在廊道上远眺着找寻芳华与芳韵的踪影,寻了半天,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不得已,她只得与杜嬷嬷一齐为薛怀与瑛瑛步菜,并提起了芳华与芳韵不见踪影一事。 “方才荣禧堂的花嬷嬷来了一趟。”小桃道。 瑛瑛闻言便搁下了筷子,敛起嘴角的笑意后对薛怀说:“夫君。” 薛怀正在饮茶,闻言便搁下了茶盏,凝眸望向瑛瑛:“怎么了?” 瑛瑛没想到薛老太太气性如此之大,竟连一夜的气都不敢忍下,发作不了她这个有孕的孙媳,便使了法子磋磨她身边的丫鬟。 芳华与芳韵来她身边伺候的日子虽不算久,可做事却十分勤勉尽心,她心里也是极喜欢这两个丫鬟的。 “祖母怕是恼了我了,白日的事是我不好,如今我已悔了,只盼着祖母不要磋磨芳华与芳韵才好。”说着说着,瑛瑛那秋水似的明眸里便蓄起了一汪汪的水雾。 一见她落泪,薛怀胸腔内盈润着的喜意便霎时荡然无存,他捏起了心,只问:“祖母为何恼了你?” 瑛瑛瞥一眼薛怀,那含情脉脉的眸光里仿佛缠着数千万缕的委屈与心伤,只是无法诉之于口,潋滟着霞光的面容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这时,小桃也终于机灵了一回,便红着眼与薛怀说了白日里的事,细致到把绿药矫揉造作的模样都说了个仔细。 薛怀一下子便撂了脸色,他瞧了一眼瑛瑛哀伤的模样,先拿了帕子替她拭泪,而后才说:“这事委屈了你,你且在这儿安心用膳,我去去就回。” 说着,薛怀便从团凳里起了身,披上墨狐皮大氅后便一头钻入了浓重的夜色中。 待他离去后,瑛瑛便似没事人般收起了面上的泪容,转而对小桃说道:“扶我去内寝,一会儿世子爷回来了,便说我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 54 章 宫宴 瑛瑛起先只是想装睡,奈何芳华与芳韵白日里将被子晒得香香软软,让瑛瑛不由地放松了身心,便渐渐地睡了过去。 这场梦里,她梦到了许久未见的姨娘。 姨娘坐在临窗大炕上,周围都是雾蒙蒙的绚烂光景,瑛瑛瞧不真切,眸光牢牢地落在姨娘身上。 “娘。”瑛瑛哽咽着开口。 梦里的姨娘依旧如瑛瑛记忆里的那般温柔顺和,笑时嘴角的梨涡比春日的碧荷还要美丽。 “娘的瑛瑛长大了。” 姨娘轻轻柔柔地说完这一句话,便如朦胧的一阵青烟便消失在瑛瑛眼前。 瑛瑛极思念自己的娘亲,多少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她都想再见一见她,告诉她这些年她过的很好。 她与薛怀的相遇里掺着无数算计,可往后的真心相待却出自本心。 她会一直过的这么好,会一直思念着娘亲。 瑛瑛醒转之时,头下之枕已被泪水浸湿了大半,立在珠帘里侧的小桃听到“窸窣”的响动声,便撩开珠帘去瞧瑛瑛。 这便瞧见了瑛瑛脸上斑驳的泪痕。 小桃唬了一跳,忙去绞了帕子替瑛瑛拭泪,并劝她:“夫人如今有孕在身,实是不好落泪,恐伤及腹中胎儿L。” 瑛瑛这才抹了抹泪,回以小桃一个嫣然的笑意,“无事,只是做了个梦。” 小桃扶着她从架子床里起了身,环顾内寝与明堂一圈,却不见薛怀的身影。 瑛瑛蹙眉问:“夫君还没回来吗?” 小桃点了点头:“世子爷已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回来。” 说着,她又瞥了一眼瑛瑛,添了一句:“奴婢听说,姑奶奶回来了,听姑奶奶身边的嬷嬷们,此番回府怕是要长住了。” 薛英嫣与自家夫婿和婆母的关系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那妖妖冶冶的妾室又步步紧逼,她只得退避三舍、先躲回娘家避避风头。 薛老太太心疼女儿L,自然会在荣禧堂内安排好住所,供女儿L长住。 薛怀性子固执,认了理后便绝不会退让半步。他至今仍耿耿于怀着薛英嫣未曾向瑛瑛致歉一事,只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瑛瑛思来想去,便还是让小桃去了霁云院,只说:“太太只会偏帮世子爷,国公爷却碍于孝道不好言语,你便只与太太说这事,别让国公爷知晓。” 小桃领命而去,一时间便只剩下杜嬷嬷在屋内伺候瑛瑛。 杜嬷嬷如今愈发内敛老成,服侍着瑛瑛往贵妃榻上一坐,便又替她斟了杯香气四溢的花果茶,而后才冒出一句:“夫人可要小心茶水太烫,伤了自己的舌头可是不美。” 如此突兀的一句话,顿时让瑛瑛陷入了沉思,杜嬷嬷愈发不会打扰瑛瑛的思考,一时屋内便陷入了寂静。 约莫两刻钟后,小桃回了松柏院,瑛瑛才搁下了手里的茶盏,朝着杜嬷嬷展颜一笑:“嬷嬷聪慧,瑛瑛受教了。” 杜嬷嬷自然 摆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连连称自己不敢托大。 小桃听的一头雾水。她虽不如别的丫鬟聪慧灵秀,却有一处别人没有的好处在——只要瑛瑛不说的事,她从来不会多问。 漫漫长夜,瑛瑛躺在贵妃榻里静静等候着薛怀的身影,只是她等着等着便倦了,歪在贵妃榻里睡了起来。 等她醒来时天已微凉。 薛怀也终于踩着清澈的朝露回了松柏院,他身影如松如柏,面容却疲惫不已。 进屋时,瑛瑛尚未醒转,薛怀便已沉下脸吩咐小桃等丫鬟:“收拾行李,即刻去别苑。” 别苑是薛怀的私产,坐落在京郊东南边清水潭旁,听闻那是老承恩侯在世时许给孙子的庄子,地处青山绿水中央,风景秀丽、地势开阔,最适合人养身子。 只是父母在不远游,薛怀好端端地提起要去别苑做什么? 小桃心里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谨遵着薛怀的吩咐收拾起了两位主子的行李。 直到瑛瑛苏醒,瞧见了横亘在明堂里的两只红漆木大箱子,她便问:“这是何物?” 芳华与芳韵也相继赶回了松柏院,闻言便上前朝瑛瑛行了礼,道:“世子爷晨时离去时说,等他下值后便要领着夫人去别苑小住。” 瑛瑛听后同样讶异不已,“好端端的去别苑做什么?” 芳华与芳韵并不知晓其中的隐情,闻言也只能答道:“花嬷嬷把奴婢二人唤去了荣禧堂,先恐吓了我们一顿,而后便又不见了踪影,后来世子爷亲自来柴房领奴婢们,奴婢便回了松柏院。” 瑛瑛见从芳华与芳韵身上打探不出来消息,便只能差了杜嬷嬷去问庞氏。 谁曾想此刻的霁云院也无比热闹,庞氏嫁来承恩侯府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与薛敬川生了这样大的气。 “嫣姐儿L是娘的掌上明珠,我们怀哥儿L就是地上的草芥。娘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连自家人外嫁女都分不清了,也好,我瞧着娘也不喜欢我这个儿L媳,所以我与怀哥儿L和瑛瑛一同去住别苑,也好不让你们碍眼。”庞氏气性极大,已气冲冲地收拾起了行李。 丫鬟和婆子们都立在廊道上大眼瞪小眼,既不敢劝,也不敢拦。 薛敬川却在一旁做小伏低地哄着庞氏,左不过是说他会好生劝薛老太太,不会再委屈了薛怀和瑛瑛。 盛怒之下的庞氏哪里听得进去这样中和的话语,当下又恨恨地说:“我还不了解你?你那娘一喊头疼脚痛,你便要乖生生地做你的大孝子去了。劝?怎么劝都无用。” 听到此处,杜嬷嬷猜到了昨夜在荣禧堂内必然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 薛老太太明着是不喜欢瑛瑛而屡次闹出事端来,其实不过是在与庞氏打擂台而已。譬如薛老太太喜欢柔嘉公主,庞氏却偏要与她唱反调,连瑛瑛这般出身的女子也肯娶进门来。 庞氏与瑛瑛婆媳和睦,瑛瑛便全身心地依附着庞氏。 薛老太太年轻时便是一副刚强又说一不二的性 子,迟暮时仍是固执又独断专行。 此番薛怀决意要搬出承恩侯府的举措也着实惹恼了她老人家,放话说自己这个一品诰命夫人还有进宫面圣的本事。 承恩侯府里并不是只有薛怀一个男丁,承恩侯世子一位也并非只有薛怀一人能坐。 这气头上的一番话语传入庞氏的耳朵里,她霎时便顾不上什么尊卑孝道,什么妇人之礼,当即便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要跟着薛怀一同离开承恩侯府。 只单单她一人离开尚且不足以消弭薛老太太的气焰,庞氏决意一定要带上薛敬川才好。 所以她才会在霁云院气势汹汹地演了这一场戏。 薛敬川笃爱庞氏,又心疼自己唯一的儿L子,一时间便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眼儿L都红了大半。 庞氏不曾心软,继续道:“我这一去别苑,你也乐的清净,很该去寻你那亲亲表妹才是,反正人家还待字闺中,日日夜夜念着你呢。” 当初薛老太太有意让娘家侄女嫁给薛敬川为妻,可薛敬川却对庞氏一见钟情,自此也埋下了婆媳失和的祸根。 薛老太太如此厌恶庞氏,也有为自家侄女抱不平的缘由在。 提到这些陈年往事,薛敬川本就窘红无比的脸色上愈发透出窘意来,他支支吾吾地说:瑶瑶,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哪里有什么表妹?你是最知晓我的。??[” 庞氏却不听他的辩解,这便气冲冲地要往屋外走去,薛敬川适时地攥住了她的皓腕,又是一阵小意温柔的劝哄。 杜嬷嬷讷讷地回了松柏院,与瑛瑛说起了霁云院里发生的事。 瑛瑛听后一双盈盈的柳眉便不由地凝结在了一处,沉思了一阵后问杜嬷嬷:“嬷嬷怎么看?” 这事本不该去问杜嬷嬷,她身边尴尬,是老太太院里出来的嬷嬷,如今虽全身心地仰仗着瑛瑛,却不得不顾忌着薛老太太旧日里的情分。 “不破不立。奴婢听说别苑风光舒朗,夫人正好去散散心。”杜嬷嬷点到即止。 瑛瑛将她的话放在心里细细揣摩了一番,便笑道:“多谢嬷嬷指点。” 当日黄昏之时,薛怀下值后连晚膳也不肯在承恩侯府里用,便领着瑛瑛与一大群仆从去了别苑。 其间,寄居在荣禧堂的薛英嫣打发人来说了几句软话,薛怀却置之不理,握紧了瑛瑛的手,领着她一步步往承恩侯府的大门走去。 薛怀顾念着瑛瑛怀有身孕,走路的步调极其缓慢。庞氏到底是舍不得薛敬川,也不肯放下手里的权柄,白白的便宜了二房与三房,便只有薛怀与瑛瑛一同去别苑小住。 昨日别苑的下人们已收到了消息,晨起时兵荒马乱地收拾了一通,等马车停到别苑门前时,几支挺秀熬立着的梅花便从墙角悄悄露出半点倩影来,引人驻足流连。 瑛瑛不仅瞧见了点点梅影,更能闻到那一股扑面而来的芬芳,别苑里各处都种着眼里的花圃,一迈过门槛,便能将这团团美景纳入眼见。 她本是担心薛怀与薛 老太太置气太久,会影响大房在承恩侯府的地位,可转眼间瞧见了别苑里烂漫清新的景色,心里又高兴起来。 薛怀与瑛瑛一住便住了小半个月,其间庞氏打发人来瞧过一次瑛瑛,却没有提及要两人回府的话语。 年关将近,陛下为嘉奖肱骨重臣,便特在宫内华清池里设下宫宴。 薛怀因年初只身前往江南后截下了王启安的罪证,在永明帝那里占了几亩之地,所以此番他也成了宴上重宾,连带着承恩侯府的女眷们也能一齐进宫赴宴。 自先承恩侯府死去后,薛家便再没有进宫去赴宴的资格。如今永明帝摆明了是要重用薛锦楼,薛敬川自然高兴不已。 他这一辈子碌碌无为,却生出了个雅名在外的儿L子,若是薛怀当真能平步青云,等他百年之后也终于能与故去的父亲交代了。 赴宴的圣旨一下,薛老太太除了高兴外,心里渐渐升起些忧虑。 薛怀那日在荣禧堂放了狠话,约莫是说若是薛英嫣一日不给瑛瑛道歉,他便一日不回承恩侯府,拼着这层亲戚情分不要了,他也要为瑛瑛寻个公道。 被自家孙儿L顶撞到此等田地,薛老太太自然气愤不已,当下更不肯让薛英嫣道歉,只说:“你有种就一直住在别苑里,别回我们承恩侯府。” 薛怀吃了这句排揎,当日黄昏前夕便带着瑛瑛离去。 薛老太太听闻此消息后又闷在荣禧堂里生了一场闷气,一时困恼之下便与花嬷嬷说:“怀哥儿L竟如此心爱那个瑛瑛?可我也不过是想给他纳个通房丫鬟而已,谁家王孙公子房里没有个伺候的丫鬟?他为何要这般生气。” 花嬷嬷乖觉,不愿意搅和进祖孙的斗法之中,便笑劝哄着薛老太太:“世子爷不过是在气头上而已,等他消了气,便会来向老祖母您认错的。说到底,你们才是血亲,世子夫人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薛老太太的确是在等薛怀向她道歉,可她等了足足半个月,等来了宫中的圣旨,却没有等到薛怀的出现。 宫宴在即,庞氏已急的团团转,几次三番地来荣禧堂向薛老太太倒苦水,只说:“母亲,儿L媳如今是再没有法子了,怀哥儿L不肯与我们同去,若是被京城里那些好事的人家知晓了,岂不是要看我们的笑话?映姐儿L即将要出阁,这事可耽误不得。” 二房的薛月映去岁已办了及笄里,开春之后便要许给镇国公家的嫡二子,这婚事乃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自然不能出什么差错。 薛老太太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她打发走了庞氏,终是派人去把躲在碧纱橱里的女儿L叫了过来。 说到底还是女儿L蠢笨,被那柔嘉公主诓骗几句便能对瑛瑛下毒手,且不论这事能不能善了,单说那西域奇毒入京要历经条条次序筛查,怀哥儿L只要花些功夫便能查探到她头上了。 即便嫣姐儿L是想害人,这法子也太蠢笨了一些。 如今薛英嫣再不复从前的嚣张跋扈,她已被夫家的事务折磨的清瘦了一大圈,如今都 靠着娘家撑腰才不至于落得被休弃下堂的地步。 “你被那小妇拿捏便罢了,怎么还着了她的道,在她的饭食里下了毒。那小妇早等着你动作呢,如今惹恼了姑爷,你可怎么办才好。” 薛老太太唤来了女儿L,又是一阵愁眉苦脸地哀叹。 薛英嫣叹道:“娘别说了,是他太过薄冷无情,女儿L是被逼的没了办法。” “不说这个了,明日你去一趟别苑,向瑛瑛赔礼道歉。这事就算过去了,若你不肯,将来你在夫家出了什么事,咱们承恩侯府也不能再做你的软肋了。”薛老太太不得已将话说的难听一些,也好让女儿L明白如今的形势。 若换了薛英嫣从前的脾性,自然不愿意向瑛瑛低头认错,可如今的她,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呢? “娘,我知晓了。”默了良久后,薛英嫣痛快地应道。 * 宫宴前一日,瑛瑛正在别苑的厢屋内试穿着珍宝阁刚送上来的钗环,冷不丁听得丫鬟们通传薛英嫣来访,便十分诧异地问:“姑母来做什么?” “去请进来吧。” 她放下了手里的钗环,由小桃和芳华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走到开阔四通的堂屋,等着薛英嫣的到来。 薛英嫣着素衫、戴素钗,一走进堂屋,还不能瑛瑛起身向她福礼时便已先一步向瑛瑛躬身屈膝,“怀哥儿L媳妇,先头的事是姑母被猪油蒙了心,你可别记恨姑母。” 瑛瑛被她的阵仗吓了一大跳,慌忙要上前去扶她,却被小桃先一步阻拦,由几个大丫鬟搀扶起了薛英嫣。 “姑奶奶这是做什么呢?您是长辈,我们夫人是晚辈,哪里有长辈对晚辈行礼的道理,若是被外人知晓了,还以为您犯了什么大错呢。”芳韵如此笑道。 薛英嫣哂笑一声,却神色不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只要怀哥儿L媳妇不记恨我,行个礼又如何呢?” 小桃听后一直在心里怒骂薛英嫣不要脸皮。 瑛瑛到时面色淡然地说:“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更何况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姑母有错,瑛瑛也有错,夫君搬离承恩侯府的事到底是于理不合,我也苦劝过他,只可惜夫君不肯听我的话。” 这话便也算是给了薛英嫣台阶,薛英嫣也正好提起了宫宴,连带着婉言相求薛怀与瑛瑛早日回府。 瑛瑛则只做出一副犹豫踟蹰的模样来,最后见薛英嫣面色不好看的时候,才说:“瑛瑛自当尽全力。” 薛英嫣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翌日清晨,薛怀便领着瑛瑛回了承恩侯府,薛敬川特在前厅里办了场家宴,薛老太太说了软和话,薛怀跪地不起,直说自己:“不孝不悌,惹恼了祖母。” 薛老太太自然不能与他计较,也笑着道:“是祖母老糊涂了,儿L孙自有儿L孙福,祖母不该插手你们小夫妻房里的事才是。” 这话便是在变相地给薛怀承诺,承诺薛老太太不会再给薛怀房里塞人。 薛怀的脸色终于好转了不少,用完午膳之后便牵着瑛瑛的手,陪她在内花园里闲逛了一阵。 两人夫妻情热,即便已成婚近两载,望向彼此的眸光里依旧盛着脉脉的心爱。 瑛瑛还好些,薛怀是眼里心里只能容下她一人,又怎么愿意收用通房丫鬟。 此番抗争,他大获全胜,往后便也不用再担心长辈们硬塞来妾室通房丫鬟一说。 瑛瑛的柔荑被薛怀牢牢攥在掌心,团团叠叠的暖意递往她心口,凉风习习而来,薛怀怕她受寒,便笑问:“可要回松柏院?” 她却不语,只含笑着指了指远处的苍翠竹林,夫君,若生个女孩儿L,就叫她阿竹好不好?△_[(” 她这话跳跃的极大,明明前头还在说宫宴上的菜色,如今便又提起了女儿L的名字。 阿竹。 这名字确是极好。 薛怀将“阿竹”二字放在唇边仔细品味了一番,那双透亮的眸眼便如月牙般揽进了点点星辰。 “好。” 只要瑛瑛喜欢,他都会说一个好字。 如今陛下隐隐有要重用薛怀的意思,瑛瑛孕吐的症状也缓解了不少,薛英嫣也被迫向瑛瑛道了歉,薛怀只觉得万事顺遂,再没有不高兴的地方。 他笑的疏朗又惬意,瑛瑛在一旁也附和般地莞尔一笑道:“妾身倒希望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L。若是将来有了第二个孩子,再给他取个霸气无比的名字。” 这便是想要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意思。 薛怀笑意依旧,心池里却掀起了阵阵涟漪。 女孩儿L是好,若是能像瑛瑛便是更好。可妇人生产就如从鬼门关里走过一回般艰险,若要薛怀自己说,他不愿意让瑛瑛事涉险境。 孩子,一个就够了。 可他也不能独断专行、不能一人决定了两个人的事。瑛瑛是他的妻子,更是能孕育子女的妇人,该由她自己来决定生不生孩子才是。 薛怀暗自庆幸他并未饮下绝嗣药,如今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所以,在薛怀沉思一阵之后,他便倏地敛起了脸上的笑意,郑重又庄严地开口问瑛瑛:“瑛瑛想要两个孩子吗?” 瑛瑛的眸光落在远处的竹林上,只听她笑道:“嗯。” 薛怀尚未言语,瑛瑛便又添了一句:“当初姨娘说要给我生个弟弟,有了弟弟后才能保我一世平安和顺。只可惜,弟弟胎死腹中,姨娘也不长寿。” 她的弟弟究竟为何夭折,已是徐府里心照不宣的秘密。宁氏这事做的太过火,惹得徐老爷发了一通滔天的火气,还动手打了宁氏一巴掌。 即便如此,宁氏也心狠地弄死了那个年幼的庶子。那时的她坚信自己还能生育嫡子,行事多少有点肆无忌惮,可如今宁氏的肚子仍是没有消息,只怕她也生出了不少悔意。 自从姨娘死后,瑛瑛便甚少在人前露出伤心难过的神色来,今日冷不丁想起自己的姨娘,她却是再难压抑心中的哀伤。 若是姨娘还活着,那该有多好? 薛怀自然也瞧见了瑛瑛的伤心,他的心头除了涌现了汪洋的愧疚之外,更有汹涌的悔意。 他将瑛瑛揽进怀中,胸膛处泛开闷闷的酸涩,他缓缓说:“改日我陪你去普济寺给岳母上香。” “岳母”二字再度让瑛瑛红了眼眶,她埋在薛怀的怀抱里,体悟着他满腔的温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第 55 章 调令 年末的宫宴声势浩大,承恩侯府也并非坐上贵宾,薛怀与瑛瑛相携而坐,两人皆庄重打扮了一番,姣美灵秀、风姿绰约,乃是宫宴里最登对惹眼的一对眷侣。 高席上的柔嘉公主眸光飘忽不定,宫宴上肱骨之臣与诰命妇人比比皆是,其间也有不少人向柔嘉公主举杯高饮。 觥筹交错的喧闹中,她却只能望见薛怀的身影。 宫宴行至尾声,柔嘉公主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眸光,改而敬了自己的母后一杯,只道:“这一年的光景里,母后为女儿多忧多思。来年女儿必定不会如此荒唐胡闹,还请母后饶恕女儿的愚笨。” 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听得柔嘉公主如此爽朗又饱含歉疚的一番话语,心里骤然高兴不已,连要针对承恩侯府的小性都撂下不提。 宫宴后的两月,便柔嘉公主与镇国公世子成宜成婚的日子,这一日京城大街小巷都被浓重的喜色所染,一百八十八抬的皇家聘礼如流水般从公主府里抬了出来。 天子嫁女,自然不可与寻常贵女出嫁的仪仗相提并论。 左右围观的百姓们各个引颈争看,听说还有个夹在人群里的小儿不慎摔倒,后竟活生生地窒息而亡。 瑛瑛肚中胎儿已过五月,即便好奇这般热闹的阵仗,也不会出门去挤这人潮。 二房的薛月映刚刚出阁,嫁的是大学士陆家的嫡长子。出嫁之后,她也收敛了自己骄纵的脾性,还屡屡回娘家陪伴孕中无事的瑛瑛。 瑛瑛本就性子和善,更不会为难隔房的妹妹,便笑着问薛月映:“你成天回娘家,就不怕夫家的人不高兴?” 薛月映如今的一颦一笑里漾着蜜里调油的妩媚,她随祝氏一般都是爽利直朗的人,闻言便道:“嫂嫂是知晓我夫家的,陆家三代单传,婆母将夫君看护的跟眼珠子似的,成日里催着我早日为陆家绵延子嗣。” 瑛瑛疑惑地蹙起柳眉:“可你才成婚三个多月呢,这也太急切了一些。”这陆家着实太心急了一些。 忆起自己那难缠严苛的婆母,薛月映眉眼也是一黯,旋即便道:“所以我才来向嫂嫂讨要如何怀有身孕的秘方呢。” 祝氏自个儿也是子嗣不丰的,成婚五载才得了薛月映一个女儿,于这事上着实帮不了女儿什么。庞氏也是一样的境遇,唯独瑛瑛嫁来承恩侯府没多久便怀上了身孕,薛月映自然要向她讨讨经验。 瑛瑛也不是藏私的人,可有孕一事如同天赐,她哪里来的什么秘方? 只是此刻薛月映亮晶晶的眸眼里盛着太耀眼的祈求,瑛瑛也是盛情难却,便红了红脸道:“妹妹不妨试试拿个枕头垫在腰上,兴许有帮助。” 薛月映笑得眉眼弯弯,若不是瑛瑛有孕在身,当下便要痴缠着附上她的身子才是。 “多谢嫂嫂。” 瑛瑛正想回话时,却见一脸笑意的薛怀撩开明堂的珠帘走进了内寝,一双明澈的眸子落往瑛瑛与薛月映身上。 “方才我碰上了二叔母 ,她正催着你回二房呢,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你该回夫家了。”薛怀含笑着说。 薛月映便敛起了脸上生动的喜色,只对薛怀端庄拘谨地行了礼,辞别了瑛瑛便退出了正屋。 薛怀目送着薛月映离去,忍不住感叹道:映姐儿到底是嫁了人,就是与从前不一样了。㈡㈡[” 瑛瑛疑心着薛怀偷听了她与映姐儿的闺中密语,正是十分害臊的时候,便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接薛怀的话,而是坐在扶手椅里发愣。 薛怀瞥了她一眼,将她清浅眉眼下的莹白娇色纳进眼底,一时便摆出了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怎么不高兴了?” 瑛瑛剜他一眼,正撞进他满是揶揄的眸光。 “偷听女子们的墙角,可不是君子所为。”瑛瑛气鼓鼓地说。 薛怀也不敢真让她动气,便上前弯了膝,让自己与她视线齐平,他说:“小桃、芳华她们在耳房里打盹,没人通传,我便自己走了进来。正巧听见你在给映姐儿传授经验。” 瑛瑛的脸颊处已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偏偏薛怀还要再提起此话,臊的她愈发气恼。 “夫君在笑妾身呢。” 薛怀慌忙摆手,面如冠玉的脸庞里掠过几分惊惶。 “可不敢笑我的瑛瑛。” 恰在两人密不可分地说话时,小桃已端了一碟糕点进门,冷不丁撞见这一幕,霎时慌得阖上了眼。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薛怀便神色自若地起了身,改而走到瑛瑛身后为她揉了揉肩膀,并问:“今日可还觉得腰酸?” 小桃见状也睁开了眼,小心翼翼地将糕点搁在了梨花木桌案上,又替薛怀与瑛瑛斟了杯茶后,才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正屋。 四下无人,瑛瑛便耷拉着柳眉道:“酸的很儿,头也晕晕的,总是没什么胃口。” 她孕中反应极大,方才熬过了吃什么吐什么的阶段,便又开始腰酸腰胀,坐久了不舒服,躺久了更觉得腰部像断掉了一般。 薛怀将瑛瑛的痛苦看在眼里,这些时日花了不少功夫去查探古籍,只是过往的那位士大夫们不爱钻营女子有孕一事,便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古籍流传下来。 不得已,他只能去求助朱太医,朱太医不敢给瑛瑛开药方,便只能让人多给瑛瑛按按腰。 “我给你按按腰。” 薛怀忧心忡忡地抱起了瑛瑛,让她斜靠在罗汉榻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他便蹲在瑛瑛身旁,轻柔地给瑛瑛按摩起腰来。 瑛瑛怜他公事繁忙,只让薛怀按了一会儿便推说腰已不酸了,转而问起调令一事。 “圣上终于下定决心要治理江南的水患,夫君也算是得偿所愿。我也盼着夫君能立下一桩功绩,救灾民们于水火之中。” 瑛瑛先称赞了薛怀一通,而后才抛出了自己的疑虑,“夫君要何时动身去江南?” 薛怀闻言便叹息着答道:“调令本是在九月初三。” 那便是三个月之后,彼时瑛瑛刚好有八个月的身孕。 瑛瑛听后愣了一会儿,即便想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淡然模样,可眉目间的凝滞却出卖了她的心绪。 “妾身会照顾好自己,夫君不用放心。”她勉勉强强地一笑道。 薛怀自然是放心不下瑛瑛,女子生产便如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回,他怎么能让瑛瑛独自一人在京中生产?可若是要带瑛瑛去江南,又怕路途上舟车劳顿,伤及她与腹中胎儿。 所以,他昨日特地进宫觐见陛下,言明家中正妻即将临盆,恳请将赶赴江南的调令推迟到瑛瑛生产之后。 永明帝先头不愿,后因实在看重薛怀其人,便勉为其难地应下了此事。 “后来我进宫去求了陛下,他允准我等你生产之后再动身去江南。”薛怀又道。! 第 56 章 徐家 自薛怀为了瑛瑛大动干戈地赶去别苑小住之后,薛老太太便再也不插手长房的事务,庞氏又是个难得仁善和蔼的婆子。 瑛瑛养胎的日子过的无比舒心,连娘家的那些糟心事都没传入她的耳中。 倒是小桃听承恩侯府的下人们闲聊的时候多听了一嘴,她在松柏院里只与三等丫鬟一心最要好,便与她说:“夫人的娘家出事了。” 一心素来唯小桃马首是瞻,闻言便追问:“出什么事了?” “听说徐大人在外头养了一房外室。那外室也是争气,竟背过了夫人的耳目生下了个庶子,如今大人闹着要那庶子认祖归宗呢。”小桃神秘兮兮地说道。 这等花边消息在京城里也是屡见不鲜,多少豪门大族里也会闹出蓄养外室和爬灰通.女干这样的丑事来,徐家这点事算不得什么。 “徐家没有传宗接代的男丁,徐夫人也过了生养的年纪。我瞧着徐大人更占理些。”一心道。 小桃剜她一眼,怒道:“你别打断我说话,最紧要的事还在后头呢。” 一心见状立时噤了声,安静地听小桃说话。 “夫人脾性刚烈,既见徐大人铁了心地要让那外室和私生子进门。一怒之下便砸了徐家的祠堂,还拿匕首捅了徐大人一刀,如今正被关在徐家家庙里,听徐家的族人说,徐大人不仅要休弃徐夫人,更要将她扭送到大理寺去。” 如此惊骇的消息,着实让一心讶异的瞪圆了眼睛。 旧日里瑛瑛在徐家过着谨小慎微、毫无尊严的日子,自嫁来承恩侯府后日子才算好过一些,她这个出嫁女本就不该插手娘家的事,更何况瑛瑛还怀有身孕。 小桃便死死瞒住了这等消息,只道:“若是世子爷主动说给夫人听便罢了,世子爷既不讲,也不必由我们这些奴婢多嘴多舌的。” 徐家大案传遍了整个京城,大理寺判了行凶且不贤善妒的宁氏行棍棒之刑,重重的三十大棍,打完之后宁氏便只剩下了半条命。 宁氏的娘家人也嫌弃这个外嫁女丢了宁家的名声,便狠下心不去管宁氏的死活,还是徐老爷看在往日里的夫妻情分上,并未将半死不活的宁氏赶出徐府。 纵然如此,宁氏也是元气大伤,听闻如今已虚弱到下不来榻。 徐若芝这个出嫁女也受了牵连。听闻她的夫婿一连纳了几房妾室进门,一旦徐若芝有愤然之相,夫家人便拿宁氏的下场来压她。 徐若芝是有苦说不出,她既担心着自己母亲的安危,又要与夫家的几个贱蹄子周旋,还要期盼着自己早日怀上子嗣,一时伤寒入体,便大病了一场。 这些乱糟糟的事并没有传入瑛瑛的耳畔,薛怀也刻意隐瞒,存心想让瑛瑛舒心地养胎。 倒是薛英嫣暗戳戳地瞧了一番徐家的笑话,她心里虽见不得瑛瑛好,可又因与宁氏同病相怜的缘故,并未像其余人一般奚落着徐家。 薛老太太自觉身子不似从前那般康健,只生怕百年之后女儿没了倚 仗,便对薛英嫣说:“怀哥儿不愿让瑛瑛乱了心绪,是当真疼爱她,所以才不肯让她知晓这段时日徐家闹出的幺蛾子来,你可别犯蠢,又惹得怀哥儿不喜。” 薛英嫣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女儿知晓了。” 日子风平浪静,直到瑛瑛临盆前夕,大病初愈的徐若芝特地赶来了承恩侯府,点名要与瑛瑛相见。 瑛瑛即将发动,四个稳婆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左右,连松柏院的庭院都不敢出,又何况是外出见客。 瞧在徐若芝是瑛瑛娘家人的份上,庞氏并未说什么难听的话语,而是好声好气地向她解释了一番,并道:“你若有什么难处,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徐家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庞氏怜惜瑛瑛,也不想她的娘家落个一片狼藉的名声,便打算帮徐家一把。 可徐若芝却不领情,明明面容已颓丧到失去了少女时期的灵动与血色,偏还要挺直了脊骨不肯让人耻笑了去。 “徐瑛瑛生是徐家女,死是徐家鬼。如今我们徐家乱成了一锅粥,她倒是能狠心到不闻不问。若我不寻上门来,她只怕早已忘了我和娘亲了。”徐若芝满脸倔强地说道。 庞氏见她这话说的不像,也懒怠再搭理这等糊涂人,便只推说身子懒懒的不舒服,这便躲开了徐若芝,自往霁云院去了。 徐若芝一身怒火无从发泄,几个穷凶极恶的婆子们死死盯着她,也容不得她在前厅里撒泼打滚。 哪怕她再心有不甘,如今也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出来。 穿过几条抄手游廊,绕了两三重垂花门,徐若芝方才瞧见竹影斑斓处的小小二门。 她在心里怒骂承恩侯府捧高踩低,方才要往二门外走去时,却正好瞧见了领着燕姐儿归来的李氏。 昨日李氏带着燕姐儿回娘家小住了几日,回府时却不想会遇上了瑛瑛的娘家姐姐。 且徐若芝脸上摆出来的神色着实称不上愉悦,李氏心内灵机一动,便悄悄地走到徐若芝身前,与她笑道:“原是楚家奶奶,倒是好久未曾见你了。” 徐若芝冷哼一声,本是不打算搭理李氏。可李氏却亲亲热热地攀住了她的胳膊,笑道:“今日楚奶奶可是来瞧瑛瑛的?她快临盆了,这几日怀哥儿都不去翰林院上值了,只在家里专心守着她呢。” 这话又将徐若芝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番。那瑛瑛明明只是个卑贱的庶女,凭什么能嫁入承恩侯府,又得了薛世子的珍爱?如今又怀有身孕即将临盆,可再无人能撼动她世子夫人的地位。 瑛瑛是山鸡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而她却因娘亲的牵连而过着惨绝人寰的日子,没有子嗣、没有宠爱,甚至没有尊严可言。 “如今她出嫁了,便与从前不同了,自然不会搭理我这个姐姐。”徐若芝恨恨地说道,她忍不住心内滔天的郁气,便又道:“当初就该让娘尽快定下她与那鳏夫的亲事才是,谁曾想这贱蹄子还能用落水的招数嫁进承恩侯府。” 若不是瑛瑛横插了一脚,徐若芝本打算与柔嘉公主争上争,即便争输了,她也能了无遗憾地另嫁他人。 哪像如今这般,活成了过街老鼠的模样。 徐若芝念叨了一番后便要气愤地离去,可李氏骤然听得如此要紧的一句话,又怎么肯袖手旁观。她立时便攥紧了徐若芝的皓腕,嘴角绽放的笑容里染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楚奶奶这话里似是有些讲头在,不妨,说与我听听?”! 第 57 章 离别前夕 一转眼又到了年关。 瑛瑛即将临盆,庞氏便推辞了年底各家各户递来的名帖,无论是花宴还是寿辰,统统寻了由头推辞不去。 薛怀更是将翰林院的庶务丢在了一旁,几乎时时刻刻地守在了瑛瑛身旁。 朱太医日日在太医院与承恩侯府两地来返,薛敬川深念其恩情,便派了小厮和车夫守在宫门处接他来返。 庞氏将几个信得过的稳婆安顿在离松柏院最近的厢屋之中,一旦瑛瑛发动,这几个稳婆们也能第一时间赶去松柏院。 妇人生产如同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当初庞氏便是因生育薛怀而亏空了身子,至此便再不能有孕。为了不让儿媳重蹈覆辙,庞氏才会如此严阵以待。 薛老太太也是如此,她虽死要面子,可心里也期盼着瑛瑛能一举得男,并平平安安地生下此胎。为了替瑛瑛祈福,薛老太太一连三日都宿在了小佛堂,祈求薛家列祖列宗的保佑。 两日后的黄昏,薛怀正陪着瑛瑛在松柏院的庭院里散步,两人前一瞬还有说有笑的闲谈,后一息,瑛瑛却止住了步子,满脸煞白地对薛怀说:“夫君,我羊水破了。” 那一刹那,薛怀方才体悟到了何为天崩地裂的震烁。饶是他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此刻还是慌乱的心口发堵。 待回过神来后,他才拦腰抱起了瑛瑛,小心地赶到正屋去,又吩咐小桃等人去将稳婆和朱太医唤来。 一时间,松柏院内忙的人仰马翻。 好在瑛瑛有孕之时刻意抑制了自己的食欲,便是有吃的饱饱的时候,也会在薛怀的陪伴下去庭院里散步消食。 再加上朱太医医术精湛,稳婆们各个经验老道,全心全意地为瑛瑛接生,此番生产称得上是十分顺利。 闻讯而来的庞氏与薛怀立在廊道上彼此张望,庞氏身边的嬷嬷见两位主子都是一副担心不已的模样,便劝道:“妇人生产起码也要两三个时辰,太太与世子爷不妨去耳房里坐一坐,正屋里一有消息,奴婢们再来请您。” 庞氏摇摇头,瞥了眼身前不动如山的薛怀,便道:“不必了,我和怀哥儿就在这儿等着。” 婆子们见状也不再相劝。 纵然瑛瑛生产顺利,并没有吃多少苦头。可稳婆们替孩子剪下脐带的时候仍是疼的她眼冒金星,抓着身下的被衾痛吟了起来。 嗓音飘到屋外的薛怀耳畔,惊的他立时红了眼眶。 薛怀担忧瑛瑛,索性便不去管产房有血腥之气这样的忌讳,当下便直冲冲地走了进去。 适逢稳婆们正想抱着襁褓中的女婴给屋外的主子们报喜信,不曾想会撞上往里横冲的薛怀,险些刹不住车与薛怀相撞。 “世子爷。”那稳婆稳住了步子,含笑着对薛怀说:“恭喜世子爷,贺喜世子爷,喜得千金。” 薛怀这才顺着稳婆们的目光瞥见了她们怀中的女婴,如今女婴皱巴巴的小脸拧成一团,尚且瞧不出个俊秀来。 他心肠蓦地 一软,便道:“太太在屋外,先让太太瞧一眼吧。”说着,便又马不停蹄地钻入了内寝。 瑛瑛生产后脱了力,此时已累的沉沉睡去,薛怀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柔荑,体悟到了她掌心的暖意,这才松了口气。 屋外的庞氏知晓瑛瑛生下了女孩儿后脸上也不见半分失望之色,反而还喜滋滋地从稳婆的手里抱起了自己的嫡亲孙女,笑着道:“我昨日还与国公爷,说瑛瑛这胎是个女孩儿就好了,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寓意呢。” 下人们都是会看眼色的人精,闻言便也顺着庞氏的话语夸赞了瑛瑛一番。 不多时,荣禧堂那儿也送来了一套紫玛瑙的头面,来送礼的绿药赧然般笑道:“老太太身子抱恙,便只派了奴婢来恭喜太太与世子爷。” 其实不过是因薛老太太不想为个孙女而跑这一趟罢了,若瑛瑛此番生下了长房的嫡长孙,薛老太太自会第一时间赶来松柏院瞧自己的玄孙。 庞氏不计较这等小事,便道:“母亲仁善,改日我会让瑛瑛抱着姐儿去荣禧堂谢恩。” 绿药便识趣地赞了几句庞氏怀里的女婴,而后才离开了松柏院。 薛老太太既没有要为玄孙女取名字的意思,薛敬川与庞氏便兴冲冲地翻阅了诗经古籍,并从中挑选了个“冉笙”二字附为孙女之名。 瑛瑛醒转之后,薛怀便过问了瑛瑛的意见。瑛瑛并未读多少诗书,也不明白这名字里背后的含义,便笑着问薛怀:“夫君可喜欢?” 薛怀难得正色:“这是你费了心力生下来的孩子,名字也该由你自己做主才是。” 因见薛怀如此执拗,瑛瑛才撑起自己软弱无力的身躯,朝他莞尔一笑道:“妾身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薛怀这才放下了心。 初初生产毕的这几日,瑛瑛不好下地走路,吃喝拉撒都在床榻之上,还要排出不少恶露来。 小桃等丫鬟自然任劳任怨,且薛怀对瑛瑛的疼爱也不只体现在嘴巴之上,他虽不会伺候人的活计,可却也学着为瑛瑛擦拭恶露、净面擦身。 芳华与芳韵两人在私底下感叹了好几回,左不过是那一番翻来覆去说厌了的话语。 “旧日里瞧着世子爷对旁的女子如此冷清冷心,谁曾想心爱起一个人来时更能这般细致入微。” “咱们夫人当真是好福气。” 非但是丫鬟们觉得瑛瑛福气好,连瑛瑛自己也在无人时庆幸了好几回,她嫁来承恩侯府后万事顺遂,婆母仁善、夫君正直,连最凶险的生产一事也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老天当真待她不薄。 这几日瑛瑛渐渐地恢复了些气力,便让奶娘们将女儿抱到了她榻边,母女两人亲热了一番,瑛瑛便笑盈盈地说:“大名叫冉笙,小名便取的素雅一点,就叫她竹姐儿吧。” 小桃在一旁叽叽喳喳地笑道:“竹姐儿这名字好。谁不知晓这竹子是最耐风霜摧打的,将来咱们姐儿也必然会像竹子一般坚韧不拔,迎难直上。” 芳 华却不声不响地说了一句:“咱们姐儿是大房嫡长女,又有父母双亲爱护,一辈子都会坦坦荡荡的,哪里会遇上什么难事?” 两个丫鬟隐隐约约间别起了苗头,瑛瑛却装作不知,只与杜嬷嬷说:这段时日多亏了嬷嬷。??[” 杜嬷嬷堆着笑道:“这都是奴婢的本分。” 自此,薛冉笙的小名便定为了竹姐儿。 薛怀也极为疼爱自己的女儿,整日里除了照顾瑛瑛以外便是坐在摇床旁盯着女儿入睡的容颜不肯挪步。 他一座便是好几日时辰,惹得小桃等丫鬟偷笑了几回。 有时瑛瑛从床榻间悠悠转醒的时候,瞥见空荡荡的内寝里没有薛怀的身影,便能断定他是在厢屋里看顾着女儿。 连照顾竹姐儿的奶娘们都说:“世子爷将竹姐儿看护的跟自己眼珠子一般。” 薛敬川与庞氏也如薛怀一般,寻了空便来松柏院瞧竹姐儿,并变着花样地买婴儿常用的玩具,拨浪鼓、九连环、小陀螺等物件堆了厢房一地,可让瑛瑛无奈地笑了一回:“竹姐儿这样小,只怕要来年才能用上这些了。” 庞氏哪里在意银子,连纯金的虎头鞋都眼风不眨地买了下来,并打算在竹姐儿周岁时送予她。 一月后,薛敬川在前厅设宴,算是与二房和三房共贺竹姐儿满月,薛月映出嫁后祝氏与长房的关系亲近了不少,此番竹姐儿满月更是备了厚礼。 只有李氏只备下了简薄之礼,并与燕姐儿说:“你这大嫂嫂求着我的地方多了去了。” 燕姐儿不解其意,可转眼瞧见了李氏趾高气扬的模样,便也不再多问,省得又闹出什么事端来。 竹姐儿满月之后,薛怀便要动身赶赴江南。庞氏为此伤心了一场,又赶赴普济寺为薛怀诵经祈福,只愿他能平安回京。 瑛瑛也偷偷摸摸地哭了一场,在薛怀跟前却又不得不做出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来。 薛怀的心里也蓄满了离别的愁绪。 临行前一夜,他带着瑛瑛在内花园里散步,两人起先皆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欢喜模样。 可当清辉般的月色洒落人间,瑛瑛却是再也抵挡不住心口弥漫着的哀伤,柳眉蹙成一团,雾蒙蒙的眸光里迸现流彩的泪花。 “夫君此行万万要顾念自身。” 上一回薛怀满身是伤的模样还总是回荡在瑛瑛的脑海里,时常吓得她寒毛倒立、后怕不已。 妻子生产不已,女儿尚且在襁褓之中。薛怀纵有千万般的不舍,却也不能置江南百姓于不顾。 “对不起。”薛怀心里愧怍万千,仅仅只靠着几句致歉的话语并不能驱散他心里的不安。 他珍爱瑛瑛,所以不忍分别。这点珍爱既能变成他心上无往不摧的利刃,助他荡平江南污秽。也能变为最脆弱的铠甲,遮不住酸涩又难言的思念。 “我是个不称职的夫君,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薛怀道。 瑛瑛噙着泪扑进了薛怀怀抱之中。 “夫君何必这般自苦,只要你能平安归来,便是对我和竹姐儿最大的慰藉。至亲之人,何必说这样的生分话?”瑛瑛勉力一笑,噙着泪花的眸子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薛怀心池震荡,有千万般的言语想倾诉,可情丝细细密密地钻入他的五脏六腑之中,最后却只汇成了一句:“瑛瑛,我会平安归来的。” 月色镀往相拥之人的衣衫之上,浮光流彩般的美景勾带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 瑛瑛点了点头,依恋地倚靠在薛怀的肩头,缓缓道:“我相信夫君。”! 第 58 章 归来 分别似是情爱纠缠中的养料,若心爱之人日日在眼前,蜜里调油的欢喜里倒显不出那人的珍重来,一旦分离,愁绪便如破土而出的藤蔓般攀附着人心,久久不肯散去。 瑛瑛便是这般。 与薛怀日日凑在一处时尚不觉得寂寞,薛怀一动身前去江南,她便觉得松柏院空荡荡的冷清不已。 好在竹姐儿年幼,离不开娘亲,瑛瑛被她痴缠的忘却了与薛怀离别的伤心,渐渐地便也心绪舒朗了起来。 庞氏因薛怀赶赴江南一事很是伤心了一场,头几夜里更是寝食难安、辗转难眠,薛敬川心疼妻子,便领着庞氏去京郊外散了散心,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让庞氏重展笑颜。 六月底,瑛瑛收到了薛怀从江南递来的书信,信上言明他一切都好,到了江南后住在了周景然府上,两人共同进退,必然会珍重自身。 许是瑛瑛做了娘亲后更多愁善感了一些,收到薛怀寄来的家书后便落了一回泪,花了许久才平复自己如潮般的心绪。 后来,薛怀每隔一月便会寄来一封家书。 瑛瑛也在空闲的时候学着看书识字,拿了薛怀书房里的字帖,沉下心练了一会儿字,便也有模有样地开始给薛怀回信。 一来一去两封的回信便能空耗掉两个多月的光阴,当瑛瑛收到第四封薛怀寄来的家信时,竹姐儿已满周岁。 承恩侯府好生热闹了一场,薛敬川亲自下帖子宴请了亲戚好友,替孙女长了一回威风。 瑛瑛忙碌了一日,待夜间卸下属于世子夫人隆重装束后,便着素服寝衣行至书房之中,提笔写下了给薛怀的回信。 信上言明了竹姐儿周岁宴的热闹,以及瑛瑛对薛怀的思念之意,信的末尾还添上了一句“十二个月的满月无人共赏”,以此来聊表她心中的愁绪。 除此以外,瑛瑛便帮着庞氏管家理事,时而逗弄一番女儿,日子也能风平浪静地过去。 一月之后,驿站里的信使并未如期赶来承恩侯府送信,庞氏与瑛瑛犹自好奇之际,下朝归来的薛敬川却带来了个好消息——江南水患一事已稳妥解决,薛怀与周景然已在赶赴京城的路上了。 瑛瑛喜极而泣,如潮般的泪水并不足以描绘她心中的思念。 三个月后,薛敬川与庞氏领着瑛瑛和刚会下地走路的竹姐儿去码头处迎接薛怀。 狂风乱作,除了庞氏做主给竹姐儿围上了墨狐皮大氅后,无人肯从码头上退却半步。 等了半个多时辰后,才从浩瀚无垠的江景中瞥见了踱着水纹缓缓而来的官船。 顷刻间,庞氏与瑛瑛的眸中便蓄满了热泪,两人万分惊喜地凝望着远处的官船,久久不曾挪动自己的身躯,直到一刻钟之后,一身苍翠锦袍的薛怀从踏板上缓缓地走人她们的眸中。 庞氏率先迎了上去,瑛瑛也抱着竹姐儿紧跟其后。 此地狂风乱坠,着实不适合认亲攀谈。薛怀便笑着道:“儿子不孝,让父亲和母亲担心了。” 这番话惹得薛敬川也红了眼眶,忍不住叹了一句:“都是爹爹无用,否则哪里要你这般卖命?” 话里隐隐透着几分壮志难酬的落寞来,若是再说下去难免要勾出几分对朝廷的不满来,庞氏便适时地阻拦了薛敬川的话语,怀哥儿坐了许久的船,定是累坏了,快些回府吧。 ?想看妙玉子写的《瑛瑛入怀》第 58 章 归来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瑛瑛泪盈盈地望着薛怀,思绪蹁跹飞舞,临到亲眼瞧见薛怀的这一刻,她方才无措地拿出软帕抹了抹泪,并道:“竹姐儿,快叫爹爹。” 竹姐儿如今只能磕磕绊绊地说出几个叠词来,她不知是像了谁的性子半点也不认生,一见薛怀面如冠玉的英姿,便倾着身子要他抱。 一旁的薛敬川和庞氏被自家孙女的可爱模样逗弄的忍俊不禁,瑛瑛则是汗颜不已,拿“好色”的女儿没有半点法子。 只有薛怀一人沉浸在对父母妻女浓浓的歉疚之中,眼瞧着竹姐儿要奔到他怀里,立刻丢开了手里的行李,将女儿牢牢地揽进自己怀中。 温软如玉的女儿窝在他怀中,激起他一片慈父心肠,过去一年光阴里藏着的思念不可自抑地溜出他的心口。 被竹姐儿这一闹,薛怀一行人回府的时候便往后推了小半个时辰,薛老太太在前厅等的心焦,索性派婆子们来码头打听情况。 一年的光阴,让薛老太太鬓角的雪意愈发茂盛了几分,她佝偻着身形,往昔矍铄的眸子里露出几分老态龙钟的疲惫来。 薛老太太坐在前厅的扶手椅里,因实在思念薛怀的缘故,便伸出脖颈去瞧影壁后的二门,却总是瞧不见庞氏等人的身影。 约莫等了一刻钟之后,在廊道里打探消息的婆子们便兴冲冲地走进前厅向她禀告道:“老太太,世子爷回来了。” 薛老太太喜得从扶手椅里起了身,不等丫鬟们搀扶便要急冲冲地走到门扉处,一个不小心险些跌了一跤。 薛怀绕过影壁,还没踏上通往前厅的台阶时,便已瞧见了靠在门扉处的薛老太太。 阔别一见未见,薛老太太瞧着衰老了许多,莫名地让薛怀心酸不已。 家宴之上,二房的祝氏和三房的李氏都一改往日里的沉默,殷勤地伺候在薛老太太身旁,一个步菜,一个端盏,忙的不亦乐乎。 薛怀瞥了祝氏与李氏好几眼,心中甚觉奇怪,终是在家宴结束后问起了庞氏薛老太太的状况。 祝氏如此冷清冷心,李氏也是个无利不起早之人,若不是薛老太太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她们怎么会如此殷勤? 庞氏知晓儿子聪慧,也不打算瞒着他,便道:“你走回的第四月里,母亲病了一场,太医说她的身子大不如前,寿数只怕是不长。” 薛老太太嫁妆丰厚,又留有老承恩侯的万贯体己,等她死后这些银钱自然归大房所有,能不能在薛老太太咽气前刮出些银财来便看她们的本事了。 薛怀闻言倒是默了良久,说不准心内蹁跹着何等思绪,也渐渐地忆起幼时在薛老太太膝下长大的日子。 前尘 旧事他不愿意放在心上。太医既对薛老太太下了如此诊断,他们这些儿孙也该多在薛老太太跟前尽尽孝心才是。 此番赶赴江南,薛怀与周景然一起平定了江南水患,顺带着将王启安私吞赃银的罪证一并带来了京城,连带着勾出了英平王在背后的腌臜动作。 ?想看妙玉子写的《瑛瑛入怀》第 58 章 归来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永明帝既起了要收拾英平王的心思,便借题发挥,将薛怀提拔为三品的枢密院院正,让他全权负责英平王一案。 是以薛怀回京的头一个月里,几乎日日忙到后半夜,也寻不出功夫来与瑛瑛相处。 后来他列清楚了英平王的一十二条罪证,呈于御前,永明帝大笔一挥便让英平王下了狱,并罚没了英平王府的所有私产。 薛怀也靠着此案名声大噪,正式跻身这鱼龙混杂的官场。三皇子与五皇子都对他抛去了橄榄枝,可薛怀却谁都不亲近,心甘情愿地做永明帝手里的利刃。 此案了结,休沐之时薛怀领着妻女去西山泡温泉。 竹姐儿喝过果粥后便在奶娘们的刻意劝哄下沉沉睡去,如此方能不打扰薛怀与瑛瑛的雅兴。 小桃与诗书几人将温泉外沿的山路围的水泄不通,脸上都是相差无几的羞赧。 薛怀与瑛瑛“小别胜新婚”,闹出来的动静自然更甚从前。 好在薛怀不是不知节制的人,也怜惜着瑛瑛旷了许久,怕是经不起他的索求无度,所以只堪堪一回便放过了她。 两人相拥着倚靠在温泉岩壁,瑛瑛羸弱地攀附在薛怀肩头,嗔怪般地埋怨他:“夫君真过分。” 此过分非彼过分。 薛怀彻亮的明眸里被迷蒙的雾气卷的湿漉漉的一片,凝望着瑛瑛的视线仿佛被陈酿的桃花酿浸泡了许久一般,莫名地便让瑛瑛心口一紧。 都已是老夫老妻了,偏偏她还如少女般羞赧不已。 “夫君如今怎么得闲了?我还以为您要过了年关才肯从书房里出来呢。”瑛瑛埋怨前段时日的薛怀忙着公务而忘却了用膳,此时仍在生他的闷气。 薛怀不善言辞,只得让自己与瑛瑛严丝合缝地相贴在一处,以缠绵悱恻的吻来回答她的质问。 瑛瑛被吻的气喘吁吁,却没有忘却自己心中莹润着的恼怒,只见她嘴里冒出来的声量比从前更高昂几分:“夫君!你若是再忙的顾不上用晚膳,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见她素白的面容里显出几分委屈意味来,薛怀这才缴械投降道:“好好好,我再也不敢了,夫人大人有大量,便原谅小生吧。” 说着,薛怀还一板一眼地朝瑛瑛作了个揖,惹得瑛瑛生不起气来,只能任由他去了。 温泉内的水雾云遮雾绕,瑛瑛便靠在薛怀怀中笑道:“如今京城里人人都说你即将平步青云,还有人闹着要送妾室给你呢,今日母亲就打发走了一个。” 她本是调笑之语,可看薛怀脸上没有半点欢喜之意,方才止住了话头,只问:“夫君怎么不高兴了?” 薛怀立时笑道:“不是不高兴。是我自己也觉得这一切像做梦一样,陛下要我做他的刽子手,便在短短几息之间让我成为了枢密院院正,可明明我递上去的罪证与当初递上去的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全凭陛下一人的心意而已。” 在朝堂里待得越久,薛怀便越珍惜与亲人相处的时日。寒窗苦读十年,临到最后却免不了拉党结派、弄权使谋,当真是好没意思。 “等竹姐儿再大一些,我便带着你去一回扬州。听说那儿风景无限好,我也想去见识见识。”薛怀轻笑着对瑛瑛许下承诺。 瑛瑛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把这番话当真。 如今薛怀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朝政之事已将他痴缠的分不出多余的心神来,又如何能去游历山川呢?!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59 章 真相 薛怀既成了永明帝跟前的香饽饽,前来承恩侯府与他联络情谊的人也比从前多了不少。 薛敬川懒怠与这些人交际,便推说身子不适,全让薛怀去来往逢迎。 偏偏薛怀与他的性子如出一辙,最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便生硬地推拒了所有的厚礼,也不怕得罪了那些有头有脸的权贵。 倒是莹儿知晓他如此刚正不折,便在私底下规劝了他一回。 即便薛怀自认出淤泥而不染,可也不好太清高不羁,免得得罪一大片权贵,将来在官场举步难行。 薛怀自是将瑛瑛的关心之语听进了耳朵里,休沐之时便忍着厌烦与那些达官显贵交际了一番。 二房和二房也借着长房的东风之力捞了不少好处。 祝氏膝下只有一个嫡女,贪污银子一事尚且不敢太张扬。 而二房的李氏却是将钱财二字看的比命还重要的人,为了在薛老太太闭眼前多揽下些家业,甚至还胆大地放起了印子钱。 她背靠承恩侯府,又以承恩侯府的名义放这一本万利的买卖,短短几月时间便攒下了无数银财。 消息传到长房时,庞氏正在霁云院内与瑛瑛盘账,闻言震怒的险些砸碎了手里的算盘。 “李氏是穷疯了不成?放印子钱可是大罪,若是被御史台的人听闻了风声,怀哥儿可要被连累的吃不了兜着走。” 自瑛瑛嫁来承恩侯府后,还是头一次瞧见庞氏如此失态的模样。 她也被李氏的贪婪震烁的无话可说,稳了稳心绪后,便劝哄庞氏道:“母亲息怒,可别为了这些糊涂人伤了自己的身子。” 惊怒之后,庞氏便在瑛瑛的搀扶下坐回了扶手椅里。 “二房素来觉得老祖宗偏心。可他们也不想想嫡出一脉与庶出一脉的差别,当初老祖宗与二房的那位姨奶奶可是斗的你死我活。二姨奶奶故去后,老祖宗能待二房这般妥帖,已是仁善之举了。”庞氏感慨道。 她有心想让如此贪婪的李氏付出些代价来,却又不愿在薛老太太身子抱恙时闹出什么事端来,若是惹出个薛老太太不慈的名声来,于承恩侯府无益。 思来想去,庞氏便屏退了伺候的下人们,对瑛瑛说:“你悄悄去一趟二房,警告一番李氏,若她冥顽不灵,我再出面。” 若要闹到庞氏去镇压李氏的地步,大房与二房必要交恶,也必然会走漏出些风声。 庞氏期望着这事能无声无息地解决,最好不要惊动薛老太太。 瑛瑛自然不会推辞,领了庞氏的吩咐后她便先回了一趟松柏院,将庄子里献上的葡萄和桃子剪了一小笼,一并带去了二房。 起初,她与李氏相谈甚欢,活泼灵动的燕姐儿也在一旁凑趣,左一句“嫂嫂”、右一句“嫂嫂”地好不热络。 瑛瑛姣丽的面容上也盈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李氏甚至还热情地邀请瑛瑛留在二房用午膳。 瑛瑛却以长房事务繁忙的由头推辞了过去,并寻了个由 头让李氏遣退了正屋内伺候的丫鬟和婆子。 之后,她便肃着脸与李氏提起了印子钱一事,李氏起先死活不肯承认,后来瑛瑛将话放的严肃板正了几分,李氏才算是默认了此事。 瑛瑛到底是脸皮薄,对印子钱一事也知之甚少,既见李氏应下了收回所有印子钱一事,便放心地离开了二房。 不曾想,一月后又有放因子前的地痞寻到了承恩侯府里。 庞氏愈发震怒,连瑛瑛也吃了番挂落。她便搬出了世家冢妇的身份,气冲冲地赶赴二房,将李氏的体己箱笼都砸了个底朝天,还将她放因子得来的田契和地契一并没收。 银子是小,庞氏是要让李氏投鼠忌器,从银钱上入手才能让她吃到教训,往后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 可钱财正如李氏的性命一般,丢了命后,李氏便癫狂到在二房里哭天喊地地咒骂庞氏,只把二老爷逼得去了姨娘房里躲个清净。 “当初我便跟你说了,让你不要去放印子钱,如今被嫂嫂查了出来,大哥也定然知晓了此事,你要我怎么有脸去大哥跟前当值?”二老爷气恼不已,连着十几日都不肯与李氏相见。 李氏愈发气恼,一门心思要让长房之人付出代价来。她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既撼动不了庞氏的地位,便将一切的矛头指向了瑛瑛。 她们二房不仅丢了银财,还陷入了夫妻失和的境遇,长房也必然要付出些代价来。 李氏自个儿已是陷入泥泞之中的人,如今满腔的愤慨,不论拉谁下水都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所以李氏便窝在书房里给徐若芝写了封信,并奉上了几粒金豆子和玉钗,挑了个信得过小厮去城西的楚家跑了一趟。 * 约莫半个月后,薛怀从枢密院下值归家,才出方院大门,却被官场上的同僚吕方拦了下来。 薛怀曾帮过吕方些许小忙,两人算是有几分情谊在,此番吕氏便横冲直撞地跑到薛怀跟前朝着他挤眉弄眼了一番。 “薛兄的恩情今日我可是还了,往后薛兄可不能再推辞着不陪我去酒红楼饮酒了。”吕方不羁地笑道。 薛怀不解其意,蹙起剑眉问他缘由。 吕方便答道:“昨日来了个姓朱的刺头,瞧着好似和宫里正受宠的那位朱贵妃有些亲戚情分,他拿了块玉佩做信物,非要说你强占了他的正妻。我瞧着他摆出了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便做主意将他赶出了大理寺。” 本朝律法有令,为官者若是犯下强占民妻的佞罪来,轻则夺官削爵、重则鞭笞流放。 薛怀骤然听得吕方的一番话,只觉得万分疑惑。他的正妻是瑛瑛,两家的婚事也是过了二媒六聘的明路,何以会被这个姓朱的泼皮肆意诬陷? 便是有无赖要借此攀扯上他,也不该去大理寺触这个霉头才是。 薛怀越想越不对劲,索性便与吕方一起去了趟大理寺,将这位姓朱的泼皮的案宗拿出来查阅了一番。 案宗上说,徐家夫人宁氏本为府内庶女定 下了朱家这一门亲事,两家人已交换了庚帖与新物?_[(,宁氏还将庶女的生产八字都送来了朱家。 可后来,不知因何缘故而送来了五百两银子,竟是要将这桩婚事作罢不提的意思。 朱家起先没有异议,后来知晓了瑛瑛嫁去承恩侯府的消息后,便缓缓地觉出味来——这徐家不就是在嫌贫爱富吗?如此出尔反尔,简直不把朱家当一回。 所以这位朱大圣才会气冲冲地来大理寺状告承恩侯府薛家与徐家。 吕方见薛怀的面色不善,便在一旁笑着劝解他道:“这等泼皮无赖我见的多了,薛兄不必当真,他只要拿不出货真价实的婚书来,便碍不着你们什么事。” 薛怀应了声,并朝吕方作了个揖,算是谢过了他的好意。 不想五日后,这朱大圣竟还敢跑去京兆府击鼓鸣冤,此番不仅拿上了信物和庚帖,还将徐大人亲自所书的婚事拿了出来。 此事闹的极大,顷刻间京城内便都传遍了薛怀强占朱家妻子的消息。 许久没有消息的宁氏竟还拖着病体去京兆府当了人证,口中只说她这个嫡母的确做主让庶女嫁给朱家为妻,只可惜庶女不愿,并在定下婚事后故意与薛家世子一同落入溪涧之中,她与徐老爷是骑虎难下,才不得不推了朱家这一头的婚事。 这一番话等同于将瑛瑛架在火堆上炙烤一般,旁人不敢说薛怀的是非,便都耻笑着瑛瑛的心机。 所谓墙倒众人推,这桩案件既传的沸沸扬扬,便有那日一同在鹿鸣溪畔的小娘子们为瑛瑛“作证”,当时她的身边空无一人,离她最近的也是徐家的嫡长女徐若芝。 徐家嫡女哪里会蠢笨到故意将徐瑛瑛推入溪涧,好让她攀附上京城里的香饽饽薛怀。 所以瑛瑛,必然是主动“失足”掉入了溪涧之中,并“不小心”扯住了薛怀的衣襟,两人齐齐入睡,好让她躲避朱家的这门亲事。 此女实在心机深沉、手段下作。 * 京城里的流言蜚语尘嚣其上。 瑛瑛却安然地待在松柏院里理家事、养女儿,仿佛根本不知晓外头沸沸扬扬的传闻一般。 小桃担心不已,几次二番地想与瑛瑛商议此事,却都被瑛瑛笑着化解。 “清者自清,何足挂齿?” 她如此淡然,震的小桃也悠然自得了起来。 是了,以夫人和世子爷蜜里调油的甜蜜,哪里会被这等闲言碎语所影响? 小桃安慰了自己一番,便又殷勤地去管教新进松柏院里的小丫鬟们。 直到黄昏前夕,本该回松柏院用晚膳的薛怀却不见了身影,瑛瑛派小厮们打探他的行踪,却得知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凭谁的脸面都不肯让人进去。 瑛瑛这时才卸下了那副无恙的表皮,立在支摘窗外眺望了庭院里攀升得直冲天际的青玉树,素白的面容里荡漾着几分苦恼。 这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她学会了一个道理——车到山前必有路,无论遇上何等境遇,都不必慌张。 尤其是她与薛怀之间的私事。 只要薛怀能处理好京兆府那一头,其余的事实在无足挂齿。 木已成舟、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承恩侯府不可能赖掉这门亲事。 更何况,薛怀如此心悦着她,即便明白当初鹿鸣溪畔的事是她蓄意所为,难道还能因此恨上她不成? 她虽在薛怀身上耍尽了心机手段,可这几年的夫妻情谊却不掺任何虚假。 她想,薛怀是舍不得怨怪她的。 瑛瑛沉思了一阵,那双雾蒙蒙的杏眸里卷起了蹁跹飞舞的稳足。 顷刻间,她豁然开朗,并对小桃说:“竹姐儿也睡了两个时辰了,去把她唤起来吧。” 小桃忧愁不已,只不解临到此时为何瑛瑛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世子爷明显是相信了外头的流言蜚语,难道她不该尽快赶去书房与世子爷解释一番吗? “夫人快想想法子吧,世子爷若生了恼,咱们该怎么办呢?”小桃急的仿佛要落泪一般。 瑛瑛将小桃脸上的慌乱尽收眼底,嘴角勾起的笑意里露出些无奈,“竹姐儿时夫君的掌上明珠,如今天寒地冻的,他怎么舍得让竹姐儿在书房外空等?” 况且,除了杀手锏竹姐儿之外,她还有个无往不胜的宝典。 瑛瑛含笑着低头,瞥了眼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笑盈盈地对小桃说:“这个月我的月事,似是推迟了四五日。”! 第 60 章 书房 京兆府尹办案如神,经手的冤假错案数不胜数。无论是何等妖魔鬼怪,经由他一个月的细细审理,也能将内里的隐情查个水落石出。 此番朱大圣状况薛怀强占正妻一案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连永明帝也在闲余饭后调笑般地问了一句,柔嘉公主更是派了不少人手来承恩侯府打听消息。 京城非议漫天,所有人的焦点都放在了薛怀有没有后悔一事上。毕竟当初柔嘉公主与他“郎情妾意”,若没有瑛瑛的横插一脚,只怕两人早已终成眷属。 纵然薛怀一连两日宿在了书房里,却他并没有透露出任何失态的风声来,顶多只是比以往沉默了一些而已。 此刻的书房万籁俱寂。 薛怀不许诗书和五经打扰他看书习字,他又不从不让丫鬟们在书房里伺候,是以连点灯煎烛这样的事都只能由他自己来做。 他英武俊朗的身形陷入扶手梯上,影影绰绰的烛火烧起一阵不合时宜的迷蒙来,衬得他那张如冠如玉的脸庞格外的清冷。 诗书和五经两人相依着蜷缩在廊道上,两人面面相觑一番,却是连张着口型说悄悄话都不敢。 近来京城风声不止,薛怀的心情也坠到了谷底,任谁都能瞧出他的不虞来,诗书和五经自然不敢造次。 小厮们小心翼翼,薛怀自个儿也是郁结难开。 京兆府尹王达与他有几分旧日里的交情,便把审案的细节统统说与了他听,王达不仅审问了朱大圣,还一并审问了宁氏与徐若芝。 连鹿鸣溪畔那一日刮起的西北风都拿出来“作了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瑛瑛落水一事是她有意为之,正如宁氏所说,她不愿嫁给一身恶习的朱大圣为妻,所以才能攀扯上薛怀。 事情的真相如此简单,血淋淋的事实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在薛怀的肌肤与心口割划下无数的伤口。 他能理解瑛瑛不愿嫁给朱大圣的缘由,也能明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 他都明白。 可一个人若当真真心实意地心爱着另一个人,这份爱里面怎么可能掺杂着如此多的谎言? 薛怀甚至不忍去回忆自己与瑛瑛的从前,他怨恨妻了自己的聪慧,只希望自己能蠢笨一些,起码不会发现那些过往之事里隐隐显露出来的纰漏。 沉思了近一个时辰,薛怀才从扶手椅里起了身,走到博古架旁将压在箱笼底下的宣纸拿了出来。 最末的那一张,是薛怀曾执笔写下的“约法三章”,上头遍布的冷厉与淡薄与此刻他的热忱又真挚的心爱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他学不来朝堂上的权术,也弄不明白情爱里的阳谋诡计。 薛怀啊薛怀,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他的心一时坠到了谷底,可转念又想到过往无数个夜里瑛瑛关怀备至的笑颜,如此情意绵绵、如此纯澈干净,仿佛与虚情假意划出了泾渭分明的界限。 薛怀重又坐回了扶手椅中,面貌颓然又疲 惫。 他分不清瑛瑛的爱是真是假,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对自己撒了谎,也许是几个谎言,也许是全部。 恰在薛怀陷入沉思的当口,屋外的诗书却壮着胆子唤了一句:“世子爷,夫人来了。” 薛怀不语,书房的寂静烧灼人心。 良久,廊道上的竹姐儿眨着烁亮的葡萄眼,朝着瑛瑛的怀里钻了一钻,粉透透的小脸被风吹的发紫。 瑛瑛替女儿拢了拢罩在外头的织金斗篷,叹息着说道:“竹姐儿乖,别害怕。爹爹不是生你的气了,你陪着娘在廊道上再等一等,好不好?” 竹姐儿还是少不知事的时候,她哪里知晓自家爹爹和娘亲起了争执,两人之间的情意正面临着风霜雨雪的拷打,容不得半分闪失。 “嗯,竹姐儿和娘亲一起等爹爹。”竹姐儿笑盈盈地说道。 一旁立着的诗书很是不忍,便又贴着门缝对里头的薛怀说了一声:“世子爷,大小姐在门外候着呢。” 话音甫落,书房的门已被人从里头推了开来,诗书被这等突如其来的声响给唬了一大跳,慌忙退后半步道:“爷……” 薛怀木着一张脸,甚少有如此严肃冷厉的时候,他瞥了一眼瑛瑛,而后将目光落在了她怀里的竹姐儿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让出了个身位,好让瑛瑛能抱着竹姐儿走入书房,离开这冰冷刺骨的寒冬。 一旁的诗书瞧着瑛瑛领着竹姐儿走进了暖融融的书房,这才松了口气。 * 一进书房,竹姐儿便吵嚷着要薛怀抱她,薛怀自然不舍得对女儿置气,便从瑛瑛怀里抱起了竹姐儿。 瑛瑛也似没事人般朝薛怀莞尔一笑道:“夫君,阿竹说要听你给她讲《武松打虎》的故事呢。” 竹姐儿在薛怀怀里蛄蛹了一番,轻笑着说:“《武松打虎》,打大老虎!” 这原是上月里薛怀答应过竹姐儿的奖励,为夫者本不该言而无信才是,可此时的薛怀实在是郁结难解,哪儿还有逗弄女儿的心思。 他以沉默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瑛瑛杏眸一黯,心中却没有浮现什么气馁之意。 从她靠算计着薛怀才嫁入承恩侯府起,她便想过有东窗事发的这一日。 薛怀的情意重如千斤,平日里待瑛瑛更是好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她除了欢喜以外,更有难以言喻的歉疚。 这场算计而来的婚事,将她从腌臜泥泞的境地里解救了出来。这场婚事中的薛怀,非但是个光风霁月、如芝如兰的君子,更是在姨娘之后给予了瑛瑛所有关爱与情意的人。 这些时日京城里的流言沸沸扬扬,左不过是在讥讽她心机叵测而已。 因她的名声跌入了谷底,也有人在背后笑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瑛瑛却不以为意。她怎么可能会有悔不当初的念头,如今她成了承恩侯世子夫人,上有仁善和善的婆母,下有忠贞心爱的夫君。 她无时无刻不在庆幸,庆幸自己在鹿鸣溪畔使出这样难堪的招数,这才拥有了如今的幸福。 瑛瑛怎么可能后悔? 亢长的沉默之后。 “夫君。”瑛瑛轻唤一声,便如从前数次逼迫薛怀心软的时候,猛地红了眼眶。 薛怀果真不能心如明镜,嘴边虽死死忍着不曾搭理瑛瑛,可眸光却是飘忽着要落到她的方向。 “您还在生气吗?”瑛瑛问。 薛怀默然,甚至还挪开了自己的眸光。 瑛瑛又问:“真真假假都在旁人的口中,夫君您才是我的枕边人,难道不知晓妾身的真心吗?”! 第 61 章 和好 瑛瑛的质问之声来得如此突兀,甚至连薛怀自己也没有回过神来,愣了好一会儿L后他才凝眸朝瑛瑛瞥了一眼。 此时的瑛瑛显然是伤心难却到了极点,那双秋水般彻亮的眸子里涌动着毫不遮掩的失望与哀伤,如此汹涌、如此炽烈,险些让薛怀生出了几分疑惑——外头的人是否冤枉了瑛瑛? 可铁一样的事实摆在他眼前。宁氏的供词、徐若芝拿后半辈子的子嗣缘来赌咒发誓,证明那日在鹿鸣溪畔,无人推过瑛瑛下水。 薛怀望了她许久,两人隔着影影绰绰的烛火,虽是咫尺般的距离,可两颗心却横亘着天堑般的距离。 他的沉默映在瑛瑛的心中,便成了冷漠的铁证。瑛瑛来不及情真意切地伤心,当下便红了眼眶,哽咽着说:“夫君是不信妾身吗?” 以往她与薛怀有龃龉的时候,只要她眼眶一红后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来,薛怀便会缴械投降、抛下心中所有的犹豫,怜惜般地将她抱入怀中。 可今夜的薛怀却身陷扶手椅之中,并没有一点要起身拥她入怀的意思。 瑛瑛蹙起了柳眉,约莫是知晓薛怀当真对她起了疑。这些疑心或许有外头人的证词做铁证,并不好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她若是一味地以弱示人,只怕拢不回薛怀的心。 “夫君。”瑛瑛干脆以退为进,悄悄地拿软帕掩了眼角的泪后,便作势发怒道:“您宁可听外头的流言蜚语,也不愿听妾身的解释吗?” 成亲以来,这似乎是瑛瑛第一次动怒。 薛怀也是一怔,到底是不愿再与瑛瑛漠然相对下去,便问道:“你可以解释。” 解释了之后,信不信仍由他。 瑛瑛心内的思绪蹁跹而舞,乱糟糟的绕成了一团,一旁的竹姐儿L仿佛也瞧见了娘亲的窘迫,更有爹爹的冷漠摆在前头,精怪的她立时撇了撇嘴巴,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突兀的哭声打破了书房内的冷凝氛围,薛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便对瑛瑛说:“先让奶娘把竹姐儿L抱走吧。” 瑛瑛也心疼女儿L,既见这等杀手锏打动不了薛怀,便道:“好。” 屋外的诗书与五经立时顶着浓重的夜色去松柏院请了奶娘来,竹姐儿L一开始还不肯离开爹娘的身边,后来奶娘从袖袋里掏出了个粽子糖,这才把她骗出了书房。 薛怀皱着眉望向奶娘们离去的背影,他也是头一回怨怪般地对瑛瑛说:“你不该让竹姐儿L陪着你演苦肉计。” 瑛瑛听得此话后猛然抬头,她望向了身前半边面容隐入了夜色之中的薛怀,一颗心震颤的不像话。 薛怀从未用如此冷漠的语态与她说过话,苦肉计一词里也染着几分清明的理智。 她心里警铃大作,虽好端端地立在薛怀身前,四肢却骤然瘫软无力。 自她嫁给薛怀以后便没受过多少磋磨,从薛怀接纳她到心爱着她的一路上都顺风顺水,她便以此爱为沾沾自喜的资本。 瑛瑛差一点就忘了,像薛怀这样的天之骄子,最痛恨与厌恶的只怕就是旁人的欺骗了。 短短一个月内,当初她为了不嫁给朱大圣而使出来的手段便清晰无比地展露在薛怀眼前。 薛怀定然是十分震怒与失望,失望之后呢?是幡然醒悟,还是斤斤计较地收回他对瑛瑛的爱? 瑛瑛不敢深想,此刻的她甚至不敢再矜持与欲擒故纵。她杏眸里蓄起的热泪出自真心,一滴滴地坠落而下,砸在她莹白的手背之上。 这场泪,瑛瑛哭了足足一刻钟。 上首的薛怀正一眼不落地打量着她,即便是看她落泪,心中迸发出蓬勃的怜惜后,却也要下意识地停顿一会儿L。 他只害怕,连瑛瑛此刻落下泪的眼泪也是她蓄意拿捏自己的手段。 若瑛瑛只是比旁人心机深沉一些,他不会如此难过。正是因为瑛瑛的心机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他才会如此惴惴不安,只怕瑛瑛从未爱过他。 薛怀竭力压抑着心中的不忍,艰难地移开了自己的眸子,半晌只道:“别哭了。” 可瑛瑛哪里能忍住汹涌而起的泪意,她越哭越动情,只怕自己现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会随风而逝,越害怕,越是爱哭。 其实,她也不想如此耗费心机地嫁进承恩侯府。若不是宁氏苦苦相逼,非要把她嫁给个残暴的鳏夫做继室,她怎么会出此下策? 譬如长房的薛英嫣和二房的薛月映,她们有爹娘相护,便不必如瑛瑛一般绞尽脑汁地汲汲营营,费尽心力地所谋所求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的更好一些罢了。 瑛瑛从没有伤害过谁,她只是有一点不认命而已。可为何她的奋发向上,她的努力挣扎映在旁人的眼里便是没脸没皮? 她不明白。 若她也是个出身优渥、有爹娘父兄疼爱的大家闺秀,她又怎么可能在鹿鸣溪畔以命相搏,只为了摆脱那一桩腌臜到极致的婚事? 溪水冰冷刺骨,她险些落下一辈子的病根。若薛怀是个不负责任之人,恐怕她也只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这一场豪赌,瑛瑛赌赢了。可背后藏着的危险却无人知晓。 “即便我真的是故意落入了溪畔,故意想嫁给世子爷,这又有何错之有?我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庶女,父亲和嫡母根本不在意我的幸福,只想把我嫁去朱家,换取丰厚的聘礼。至于我嫁去后会不会被朱大圣磋磨至死,根本没有人在乎。” 瑛瑛止住了哽咽,倏地便抬起眸,望向了薛怀。 她一直都知晓薛怀有君子之名,与薛怀朝夕相处的这三年里,更知晓他心地仁善、光风霁月。 他既如此善良,定能明白当初她的苦衷才是。 瑛瑛干脆利落地承认了自己当初在溪畔的行径,如此直接又如此无畏,反倒把薛怀震在了原地。 更何况薛怀本就生了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尤其是被他放在心上珍爱的瑛瑛,此刻凝着泪眸注视着他,已是让他心肠…… 薛怀摇了摇头 ,转念想到这场与瑛瑛的相遇里满是算计与谋划,心又是一冷。 他越是爱着瑛瑛,就越是不能轻易原谅她。 他的沉默映在瑛瑛的眼中,激出了一池汹涌的情绪。 “夫君能唾弃我的心机,能鄙视我不堪的手段,唯独不能轻视我对您的情意。当初在江南我以为夫君死了,已做好了为您守一辈子寡的准备,后来您被柔嘉公主所救,非但没有怨怪我的无情,反而还笑着安慰我。那时我就已经认定了夫君这个人。” 说着,瑛瑛便自嘲一笑,不再祈求般地望向薛怀,而后向后退却了一大步,只道:“我知晓夫君不会再原谅我了,这场婚事是我得位不正。可竹姐儿L是您与我的血脉,即便夫君想要休弃我,也千万不要迁怒到竹姐儿L身上。” 话音甫落,瑛瑛哽咽地顿了一顿,终是忍不住心内的渴求,朝薛怀的方向探去一眼。 可薛怀没有任何的动作,他英挺的身姿不曾挪动过一下。 这时的瑛瑛心如死活,她连最后一招以退为进的手段都使了,可薛怀还是不为所动。 也许,也许他是真的不会再原谅自己了。 眼泪是弱者的武器,若她的眼泪不能给她带来助力,流的再多也不过是惹人厌烦而已。 所以瑛瑛便抹了抹泪,朝着薛怀敛衽一礼后便作势要往书房外头走去,才越过薛怀身旁,便被他从暗处里伸出的大掌箍住了不盈一握的细腰。 天旋地转间,瑛瑛已陷入了布满薛怀气息的怀抱之中,那股清冽的墨竹香味缠绕在她的鼻间,倏地便逼着她落下晶莹的泪珠来。 薛怀将瑛瑛桎梏在自己的怀中,抵不住心内一波波涌来的恼意,便勾着手攫住她的下巴,倾身吻上了她的唇。 他从未用如此凶恶的力道吻过瑛瑛,唇舌攻城略池间,薛怀甚至还恨恨地咬住了瑛瑛的下唇。 瑛瑛吃痛,却不敢推开薛怀。 一吻作罢,两人皆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惨状,尤其是薛怀,居于高位的他红着眼圈对瑛瑛说:“谁说要休弃你了?” 瑛瑛还来不及欢喜的时候,薛怀的吻便再度席卷而来,气势汹汹地与她的粉舌勾缠在一块儿L,箍住细腰的大掌不停地用力,直到瑛瑛觉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推开了薛怀。 这时的薛怀再难抑制心内的情绪,便索性将头倚靠在了瑛瑛的肩窝处,闷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 屋外的诗书和五经贴在门扉处听了会儿L里头的动静,诗书先含笑着说道:“没声响了,说不准是世子爷被夫人哄好了。” 五经对此抱悲观的态度:“世子爷显然是冷了心,哪里是轻易就能哄好的?你没瞧见连竹姐儿L来书房都不管用吗?” 诗书叹息道:“也是,这回世子爷当真是生了大气。” 不多时,霁云院的嬷嬷们便奉了庞氏的命令来瞧一眼薛怀与瑛瑛,因见书房内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那嬷嬷也长叹了一声:“太太为了这事好几天都不曾 睡好了,国公爷也暗地里问了太太几遭,太太这才差我来打听一番。” 庞氏身边的嬷嬷都是体面人,诗书立时恭恭敬敬地说:“如今天寒地冻的,劳烦嬷嬷走了一趟。只是里头已许久没有声响了,奴才们也不知晓里头怎么样了,您还是先回霁云院暖一暖吧。” 那嬷嬷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只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是里头有什么消息,立刻使人来告诉我。” 诗书应了一声,并亲自打了六角宫灯将那嬷嬷送出了松柏院。 为了表示客气,他还特地把那嬷嬷送到了外院的抄手游廊上,并立在原地待了一会儿L,直到那嬷嬷钻入月洞门。 此时冷风习习,诗书便也小跑着回了外书房,他踩在青石地砖上的动静极大,另一头的五经慌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好似是要让他安静些的意思。 诗书不解其意,慌忙走到了廊道上,从五经手里抢过了暖手炉,并问:“怎么了?” 五经一脸胀红,并没有答话。 而此时的书房内也传出了些像小猫叫般的声响,细细密密的,有臊人心弦的威力。 诗书的脸颊处也炸开了一抹羞红,他与五经面面相觑了一番后,只道:“还是夫人有法子!” * 薛怀与瑛瑛和好之后,庞氏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她有心想把手边的所有事务都交给瑛瑛,便成日里带着她去与管事婆子们周旋。 年轻媳妇儿L容易脸皮薄,也容易被这些有体面的奴才们欺负,庞氏自然要在一旁替瑛瑛撑场子。 连着忙碌了三日后,瑛瑛陪着庞氏在前厅议事时忍不住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经由丫鬟们的说笑声才猛然转醒。 庞氏笑着道:“知晓你们夫妻情热,既是昨夜里累着了,今日派个丫鬟来与我说一声也就是了,何必要强撑着?” 瑛瑛羞红了双靥,此番她与薛怀破冰之后,的确是比从前更蜜里调油了一些,可薛怀并不是纵.欲之人,此番她不过是因为有孕了之后格外嗜睡而已。 她并不想瞒着婆母,当下便羞羞答答地提起了自己已有两个月身孕一事。 这消息可让庞氏又惊又喜,既欢喜着长房又添了血脉,又懊恼着这几日让瑛瑛太过劳累。 惊喜之余的庞氏便让人去请了府医,并亲自领着瑛瑛回了松柏院,亲眼瞧着她躺上了床榻后,才道:“你这傻孩子,管家理事什么时候都可以,何必瞒着不告诉我?若是累到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可要疼煞我了。” 当日夜里,按时下值的薛怀便从庞氏嘴里知晓了瑛瑛怀孕一事,他倒是谈不上有多欢喜,只担心瑛瑛怀胎十月辛苦。 转眼想到上一回在书房里荒唐行事时瑛瑛已有了身孕,他心中不免浮起了些懊恼之意。 还好没有伤了瑛瑛。 上月里镇国公府便传出了柔嘉公主小产的消息,镇国公夫人虽对外推说是公主身子不好的缘故,可知晓内情的人却说是这位小夫妻怀孕后还不避讳着亲热行径的原因。 孕中行房,对孕妇与孩子百害而无一利。 自这一日之后,薛怀便当起了清心寡欲的和尚,虽每一夜都陪着瑛瑛共寝,可却是规规矩矩地不肯动她一下。 满了三月之后,也入了春。夜间瑛瑛时常会穿上薄如蝉翼的寝衣,还总是要往薛怀怀里钻,天知晓薛怀是如何忍下来的那股冲动。!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2 章 正文完结(上) 瑛瑛孕至四月之时,朱大圣便领着一众家丁寻到了承恩侯府门前,嚷嚷着要李氏将余下的现银结给他才是。 当初李氏与徐若芝撺掇着朱大圣去状告薛怀,打的便是让薛怀赔出几千两银子的主意,三人均等分后也能大赚一笔。 朱大圣是出头之人,李氏与徐若芝许诺他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允他一千两银子,谁曾想京兆府尹与大理寺卿办案如神,只以几句“假证”、“片面之词”便打发走了朱大圣。 而徐若芝嫁了个勉强算富庶的人家,每日里的嚼用都要从婆母手底下抠出来用,又怎么会有多余的一千两打发朱大圣?不得已,她只能让朱大圣去寻李氏。 李氏是不肯拔毛的铁公鸡,这一千两银子便几乎等同于她的性命,所以她便派了个婆子塞了一百两银子给朱大圣,试图将他打发走。 朱大圣却将那一百两银子丢给了自己身后的打手,冷哼一声道:“这一百两给兄弟们吃酒,今日只怕是场硬仗,谁都不许走。” 因朱大圣身后的打手人多势众,又团团围围地立在承恩侯府门前,扯着嗓子要寻李氏的麻烦,临近街道的百姓便也借故探了过来。 李氏担心此事闹大,便想尽法子要先打发了朱大圣。 谁曾想长房的人已收到了风声,尤其是薛敬川,仁善温和了大半辈子,却在知晓朱大圣上门闹事的缘由后大怒了一场。 三老爷本就忌惮长兄的威势,如今被薛敬川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后心里愈发惴惴不安,当日夜里便吵着闹着要将李氏这个祸家精休弃。 幸好李氏膝下的一双儿女哭着喊着为李氏求情,三老爷才道:“旧日里大哥大嫂可没少帮过我们三房,偏偏你半点不知恩情,还要在背地里搅出这样的事端来,着实可恶。你既有了害人之心,往后便去家庙里带发修行,这才能消弭你的罪恶,你也不必担心你的一双儿女,连姨娘是心善之人,必会妥善照顾燕姐儿与叙哥儿。” 话音甫落,李氏恍如被雷击倒在了原地,两行清泪泫在眸眼之中,险些便要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连姨娘的确怯弱且不堪大用,可她的一双儿女凭什么要让个卑贱的妾室去照顾? 李氏此时才真切地懊悔着自己的过错,只可惜无论她如此出言恳求,三老爷都是铁了心地要发落李氏。 * 薛怀与瑛瑛知晓李氏的下场之后,两人相觑一眼,都从彼此的眸光里瞧出了无可奈何的怆然。 家和万事兴,若不是李氏咄咄逼人,他们也不愿意将此事闹得如此难看。 之后的两个月里,薛怀忙于公务,先后替永明帝料理了几个怀有不轨之心的臣子,一时间愈发风头无两。 来往承恩侯府的人家络绎不绝,薛怀忍着心中的不耐与这些人周旋交往。 瑛瑛总是瞧他脸上没有多少笑影,两人推心置腹的聊了一回后,薛怀才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圣上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将京中最富权势 的几家世家压榨的只剩喘息的余地,可他手边的人手与世家相比显得如此捉襟见肘。”薛怀在私底下不止一次地慨叹道。 瑛瑛不懂朝政之事,心中唯愿薛怀能平平安安地当差,心内波澜起伏,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夫君要珍重自身。” 薛怀有了瑛瑛与竹姐儿这份牵挂,早不是当初那个能为了拯救灾民而决然赴死的人。 他有悲天悯人的大爱,更要顾惜着系在心头的小爱。 察觉到朝政里剑拔弩张的氛围之后,薛怀当差时便愈发小心谨慎,即便是永明帝逼他去攻讦世家,他也不会苦苦相逼,总要留下几分转圜的余地才是。 临到瑛瑛生产前夕,薛怀被永明帝召入了皇城,此时恰是寂寂黑夜,薛敬川与庞氏皆心生潺潺担忧,可皇命难违,便也只能由薛怀去了。 瑛瑛在正屋内候到子时左右,仍不见薛怀归来,便只能在小桃等丫鬟的服侍下安寝入眠。 只是她习惯了薛怀的陪伴,骤然一人入睡,只觉得万般孤寂,这一夜里不知做了多少个光怪陆离的梦。 翌日清晨,她因睡得极不安稳的缘故,一起身便要去找寻薛怀的踪影。 小桃坐在罗汉榻上休憩,听得瑛瑛的动静后便立时要去服侍她起身。 方才撩开珠帘,她便听见了瑛瑛火急火燎的追问:“世子爷呢?” 自那日书房一闹之后,任谁都能瞧出来薛怀与瑛瑛之间蜜里调油的氛围,两人之间的芥蒂一消,彼此的眼里便也只能纳下彼此。 尤其是瑛瑛,此次有孕之后,她要比从前更多愁善感几分,也比往日更依恋薛怀。 芳华与芳韵也在私底下偷偷商议过此事,小桃偷听了一嘴,难得与这两人的意见相同。 从前夫人无论面上多心悦薛怀,骨子里总透着几分冷眼处之的清冷在。 可自从闹出了书房里的一场不愉快外,瑛瑛便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晃眼便成了个满心满眼都是薛怀的豆蔻少女。 “世子爷还没回来呢,稳婆们都在外头候着,太医那儿也打过了招呼,夫人不必担心。”小桃笑道。 瑛瑛哪里是担心自己的身子,她只是怕薛怀应付不了永明帝的帝王心术,若是一失足后身陷囹圄,后果不堪设想。 小桃知晓瑛瑛担心薛怀,便道:“太太方才已打发人来过一趟了,那嬷嬷说世子爷如今身在皇城,虽还没有半分消息传出来,可国公爷与太太已去御前的几个太监那儿打点过一番,必然不会出事。” 如此宽慰之语,也只能让瑛瑛短暂地松了口气,旋即便又紧锁眉头,坐在临窗大炕前摆出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这可愁坏了忠心耿耿的小桃,且瑛瑛即将临盆,如此伤身伤心,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没有半分好处。 不得已,小桃只得去霁云院求助庞氏,庞氏虽担心儿子的安危,可儿媳临盆在即,他也不得不分出个轻重缓急来。 “快去请太医,我去瞧瞧瑛瑛。”说着,庞氏便进 屋去换了身家常素服,点了五六个得用的婆子后,便赶去了松柏院。 * 纵有庞氏在侧婉言劝解,瑛瑛却依旧郁结于心,两婆媳心中掠过了一模一样的担忧,一时间相对无言。 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头缓缓爬上檐角,薛怀仍旧未曾回府,皇城里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此时薛怀已在皇宫内待了近十个时辰,便是有天大的事要商议,也该托人带个口风出来才是。 庞氏也着了急,顾不得瑛瑛的身子,便要让人去相熟的宫妃那里问一问情况。无论舍出去多少银子,只要薛怀平安,一切都值得。 “怀哥儿受陛下重要,他平日里也不曾在朝堂上树敌,想来也不会有人难为他。”庞氏如此劝慰瑛瑛道。 为了让庞氏心安,瑛瑛便艰难地挤出了一抹笑,只道:“母亲放心,儿媳知晓轻重。” 说着,她便垂下眸子扶了扶自己隆起的小腹,体悟着里头小生命的气息,她的心也软成了一池春水。 庞氏离去后,竹姐儿也起了身,被奶娘抱着走来了正屋。 瑛瑛见状便让人烫了暖手炉来,陪着女儿用过了午膳,又拿了话本子劝哄她午睡后才差人去霁云院打听消息。 不过一刻钟,前去打听消息的婆子便回了松柏院。她不敢欺瞒瑛瑛,便实话实说道:“太太说让夫人不要操心,还说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咱们派去的宫妃没有探听出任何消息来。” 瑛瑛一听霎时心如死灰,遥想到这段时日薛怀为了朝政之事焦头烂额的模样,总觉得永明帝是在下一步大旗。 他兴许是为了稳固皇权,亦或者是根本不在乎薛怀会不会身涉险境,他就是要榨干薛怀所有的利用价值。 等到日落昏黄之时,瑛瑛并没有要发动的迹象,她实在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担忧,便不顾丫鬟们劝阻赶去了霁云院。 彼时,薛敬川也正与庞氏商议着该如何进宫去探听消息。如今薛家只有薛老太太一人担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也只有她能换上装束进宫去求见皇帝与皇后。 只是……薛老太太已病得起不来身,若不是几根百年人参吊着她的命,只怕连年底都撑不过去。 “我想了想,京城里与我们家关系匪浅,又能在皇城里挂的上号的也只有镇国公夫人了,我这便换上衣衫去一趟镇国公府。”庞氏说着,便要进屋去梳洗换装。 薛敬川无话可阻拦,便要去前厅招呼小厮与婆子们备好车马,还要从私库里拿出些价值不菲的珍宝来,才能求得镇国公府为薛家进宫递信才是。 两人各自去忙碌,不想却听见了廊道里的丫鬟们裹着疑惑的嗓音,“夫人怎么来了?” 庞氏霎时一愣,随后立刻去廊道上迎接瑛瑛,并让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瑛瑛,满脸担忧地说:“这两日你就要临盆了,怎么这般不顾自己的身子?有什么事派个丫鬟来问一声就是了,何苦自己走来?” 薛敬川也在一旁帮腔道:“是了,瑛瑛可要顾好自己的 身子才是。” 瑛瑛惨白着一张脸,那双秋水似的明眸里掠过几分深重的不安,她紧盯着庞氏不放,颤抖着嗓音问:“夫君可有消息传出来?” 庞氏知晓她担心,纵然想编个善意的谎言糊弄过去,可她脸上的愁容已暴露了她的心迹。 “如今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打算去一趟镇国公府,总要求一求镇国公夫人,让她进宫去向成贵妃问一问情况才是。”庞氏如此道。 如今后宫里的成贵妃深受永明帝的宠爱,别的嫔妃不得干政,可这位成贵妃却是能在御书房里出入自由,圣眷实在浓厚。 瑛瑛一听这话,便忆起了柔嘉公主。纵然她知婆母与镇国公府夫人有几分情谊在,可若是柔嘉公主因厌恶她的缘故从中作梗可如何是好? 柔嘉公主对她的厌恶简直不加遮掩。 她越想越忧心,便与庞氏说:“瑛瑛可否跟着母亲一同去镇国公府?” 薛敬川与庞氏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 两刻钟后,庞氏与瑛瑛一同坐上了铺着软垫的翠帷马车,庞氏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瑛瑛,每隔一会儿便要问她:“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瑛瑛摇摇头,目光慌乱到了极致反而酿出几分沉静来。 她担心薛怀的安危,所以方才便在霁云院痛哭了一场,磨得庞氏点头后,便立刻赶去了前去镇国公府的马车。 瑛瑛心中怀揣着沉重不堪的心事,时不时地低头瞧一眼自己的肚子,也盼着这孩子能晚一些出世,只要晚一会儿就好。 马车行到镇国公府门前。 门房的小厮们瞧见了承恩侯府的旗帜,便立刻进府去向镇国公夫人通传,庞氏与瑛瑛坐在车厢里候了片刻。 两人足足等了好一阵,那小厮才从影壁里绕了过来,隔着车帘对庞氏歉然一笑道:“薛夫人来的不巧,咱们太太去娘家瞧内侄女了,今日只怕是回不来了。” 此等托词,庞氏这样钻营在人际往来里的贵妇人如何听不明白?她怔惘了一瞬,旋即对瑛瑛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人情冷暖,应是如此。” 瑛瑛还不气馁,总是想着再去求一求柔嘉公主。哪怕机会渺茫,她也想试一试。 却不想柔嘉公主早料到了这一步,那小厮见马车未曾挪动之后,便又添了一句:“柔嘉公主也说,她如今已为人妇,不可能在为了旁的人进宫去惹了陛下不悦。当初的那些恩情也好、仇怨也罢,往后就不要再提了吧。” 瑛瑛止不住地落泪,满心满眼想的都是薛怀的安危。她越是陷入此等惊惶不安的状况之中,滴落的泪水便越是汹涌。 庞氏怕她怮哭之下会动了胎气,便立刻让马夫们调头回府。因庞氏催促的急,马车挣着僵绳的手不敢松懈半刻。 饶是如此,路过街坊拐角处时马车的车轮经由一堆小石块时不可抑制地捎带出了震颤之感,瑛瑛霎时蹙紧了眉头,攥着庞氏的手道:“娘,我肚子疼。” 庞氏自是被她 惨白的脸色吓得六神无主,儿子生死未卜,儿媳又即将临盆,她是独木难支,却又不得不稳着心绪来撑起承恩侯府偌大的门楣。 * 瑛瑛临盆前如此伤身劳思,破了羊水后被婆子抬回了松柏院,等太医赶来时她已疼的没了力气叫唤。 稳婆们见状忙让丫鬟去剪了两块人参,让瑛瑛含在口中后,见势不好,又与庞氏说:“夫人势头不好,太太可要拿个主意,若是当真难产,究竟是保大人还是保小的?” 话音甫落,素来和善的庞氏却横眉竖目地骂道:“这可是我们薛家明媒正娶的儿媳,还用问吗?” 稳婆们悻悻然地应了,便在庞氏的催促下为瑛瑛接生。 因此番生产实在凶险,太医甚至拿出了药箱里的金针,预备着血崩时为瑛瑛扎针止血。 可这血能不能止住,便又要看瑛瑛的造化。 松柏院内忙成了一锅粥,小桃更是吓得泪流满面,干脆便跪在瑛瑛塌边一遍遍地唤她:“夫人,竹姐儿等着您,世子爷等着您呢。” 庞氏一边强撑着在松柏院内主持中馈,一边又要忍着心头的忧愁百绪,哭也不敢哭,只敢做出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来,给松柏院的丫鬟婆子们定了定神。 直到薛敬川赶来了松柏院,两人在庭院里相望了一番,庞氏立刻红了眼眶。 薛敬川裹着一身寒风进了正屋,一屏之内的内寝里传出了瑛瑛伶俐又凄惨的哭喊之声。 他叹息着搂住了庞氏,只道:“都是我没用,若是我的官位高一些,哪里还要你们这些妇人去奔走讨饶?” 庞氏却摇了摇头道:“国公爷何必说这样的话?咱们是一家人,自该福祸同享。”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太医便绕出了屏风,对薛敬川与庞氏说:“已瞧见了孩子的头。” 薛敬川立时大喜,转念想到自己的儿子还生死未卜,又将这点喜色压了下去。 但愿怀哥儿无恙,他们一家人可要团团圆圆的才是。 庞氏却在一旁掩面而泣,心头到底是浮起了一抹庆幸。哪怕……哪怕怀哥儿真的犯了事,若瑛瑛与孩子安然无恙,她也算是能对得住怀哥儿了。 此时的薛怀已在宫墙深许的皇城里待了近二十个时辰,寻常官员哪里能冒着大不韪的风险长时间地留在宫内,由此可见,必是永明帝将他关了起来。 至于为了什么,庞氏不知晓,更不敢知晓。 瑛瑛平安地产下了个男婴,因此次生产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一听见儿子的啼哭声,便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待她醒来的时候,内寝里一片馨香,不闻半分血腥之味。庞氏正抱着襁褓中的哥儿坐在她床榻旁的团凳上,竹姐儿也笑着围在庞氏身旁,探着脑袋去瞧祖母怀里的弟弟。 瑛瑛只醒了一会会儿,庞氏便趁着她醒来时与她说:“这孩子出生时我们承恩侯府多灾多难,且这日子也不大好,便给他取个贱名压一压吧。” 瑛瑛点头,实在没有力 气答话,瞧了儿子与女儿一眼后便又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到了姨娘还在的时候。 姨娘本是宁氏身边的丫鬟,后因宁氏有孕才被抬为了通房丫鬟。姨娘是个和善怯弱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弱女子,平生头一次使了心机便是为了瑛瑛。 那时的瑛瑛因一场伤寒而病入膏肓,嫡母压根不在意她的生死,她的父亲更是对庶女毫不关心。姨娘求救五门,便不要命地闯入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除了父亲以外,还有他的一个上司。 那上司瞧见姨娘清丽的容颜,霎时只觉惊为天人。隐隐有让父亲赠妾的意思,父亲到底是顾忌清流之家的名声,没有将生养过的妾室赠予上峰。 因姨娘的贸然之举,瑛瑛保下了一条命,姨娘却被宁氏磋磨的大病一场。 纵然如此,姨娘还是那般仁善美好,她时常躺在素榻之上,抚着瑛瑛的手背说:“我们瑛瑛将来定会前路坦荡、一生顺遂。” 哪怕姨娘临死前,她也只顾着瑛瑛的后半辈子。 “姨娘没用,帮不了你什么。只盼着你将来能嫁得个如意郎君,让他护好你一世平安,再生两个康健懂事的儿女,千万别像姨娘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了一辈子。” 姨娘,瑛瑛嫁了个世上最好的夫婿。也生下了两个健康的孩儿,还有慈和的婆母和和善的公爹。 来世,瑛瑛还要做你的女儿。 这场梦如影如幻,瑛瑛不仅梦到了姨娘,还梦到了薛怀,她梦到薛怀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皇宫,笑着抱起了竹姐儿和刚出世的哥儿。 这梦梦的越久,瑛瑛眼角沁出的泪便愈发汹涌。 直到……直到庞氏欣喜若狂地唤醒了她。 “瑛瑛,快醒醒。” 这时的瑛瑛已睡了近六个多时辰,睁开眼后便瞧见了庞氏裹着蓬勃笑意的面容。 “怀哥儿回来了,怀哥儿好好地回来了。”庞氏道。 * 薛怀被永明帝关了二十个时辰,一日一夜的磋磨不曾让他落入颓废萎靡的境地,反而让他如芝如兰的身影里酿出几分绝然的悲怆。 御前总管在围房里探头探脑了几回,见薛怀不吃不喝却依旧不肯松口,便叹息着对身旁的小黄门说:“去给薛世子爷拿一盏茶,好歹让他润润口。” 那小黄门愣了一会儿。 御前总管便瞪了他一眼道:“怕什么?陛下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不过是薛世子性子太倔了,要磨一磨他的性子而已。” 永明帝忌惮世家已久,既生出了要铲除世家势力的心思,便重用了出身承恩侯府的薛怀——比起别的盘根错节的世家来说,承恩侯府实在不足为据,薛敬川屡屡无为,其余男丁更是庸才,唯独薛怀有几分立身于民的志向。 只要用好了薛怀这把刀,他便能扶植出一把刺向所有世家的刀刃,最后再亲自废了这把刀,到时还有谁能与无上的皇权相抗衡? 或许是 薛怀看透了永明帝的帝王心术,便死活不肯应下做假证暗害镇国公府一事。 柔嘉公主刚嫁去镇国公府,永明帝却要扳倒这个钟鸣鼎食的大族,全然不顾女儿的名声与心意,可见帝王心性之薄冷。 想来也是,谁让镇国公府出了两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永明帝自然视之为眼中钉与肉中刺。 薛怀不曾忘却柔嘉公主的恩情,也明白屠世家的刀柄终有一日会临到薛家头上,他不想沦为帝王手底下的鹰爪走狗,他宁可从未拥有如今万人瞩目的权势,只做翰林院一个普普通通的庶吉士。 官场的漩涡于他这等坚守本心的人而言,无异于阿鼻地狱。若无权势,即便手握铁证也无法撼动高位之人,若得权势,则要彻底沦为走狗刀柄。 他不愿。 长达二十多个时辰的拉锯,若再熬上十个时辰,只怕京城里也为掀起一阵阵流言蜚语来。 不得已,永明帝只能放薛怀归家,并告诉他:“你已身在局中,早已避无可避。要么朕逼你做,要么你自己心甘情愿地做,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薛怀没有回答,只是离开了这冷冰冰的皇城,回到了自己暖融融的家中。 他不是头一次落入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永明帝半是胁迫般的话语堵死了他的前路,仿佛是不给薛怀任何活路,若是他能忠心耿耿地为永明帝所用,将来或许能保下薛家的富贵。 这或许是做一条狗,最大的庆幸。 可薛怀不愿意。 他从未忘记自己初读三书五经时入目诵读“荪独宜兮为民正”时的震撼,也未曾忘记踏入官场时的初心。 * 瑛瑛拖着才生产毕的身子,由丫鬟们左右搀扶着才能从榻间起身,薛怀换好了衣衫便走进内寝,抬眼便瞧见了正欲从榻上起身的瑛瑛。 他慌忙奔了过去,拦住了瑛瑛。 “太医说你身子还虚弱的很,不要动。”薛怀心口堆了一地的愧怍,出口的话音里裹着浓浓的颤抖。 庞氏方才已从薛怀这儿问出了永明帝关押他的原因,此刻便也不愿留在正屋里打扰薛怀与瑛瑛的独处,便走回霁云院去与薛敬川商议对策。 瑛瑛四肢松软无力,半边身子都只能靠在薛怀的肩膀处,她扬起头要去瞧薛怀身上有无伤处与疤痕,只担心着他在宫里遭受了磋磨。 庞氏告诉了薛怀,瑛瑛为了去镇国公府搬救兵而差点难产的事,薛怀心口酸楚不已,除了能将瑛瑛拥入自己的怀抱外,甚至不知晓该用何等方式来诉说他泛滥汹涌的情意。 柔嘉公主的恩,他还了。 从此往后,他的心里便只能容纳下瑛瑛一人,遑论是恩还是怨,只有瑛瑛。 薛怀璨亮的眸子里掠过几遭愧意,他咽了咽嗓子,如此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出口时却艰难到刺痛喉骨,“我回来晚了。” 话音落地,瑛瑛再难抑制心中由担忧变换而成的欢喜,立时便抱着薛怀放 声大哭了起来。 哭声凄厉又沙哑,句句字字飘入薛怀的耳畔,疼的他一颗心仿佛被攥的死紧般无法喘息。 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瑛瑛。” 瑛瑛哭了许久,早已脱了力,便只能被薛怀牢牢地抱在怀里,她静静地阖上了眸子,体悟着薛怀清晰的心跳声。 谁都没有说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只是相拥着彼此,仿佛一个最简单的拥抱就是无声的誓言,将两人的心牢牢紧贴在一处。 * 修养了几日后,瑛瑛便能如往常一般下地走上几步,太医让她不要总是躺在床榻上安歇,即便下地行走时会扯痛肌肉,也要忍着痛多走一走。 薛怀四下无事,又因为在永明帝那儿挂了黑户的缘故,不必去枢密院上值,他便正好寻出些空来陪伴亲□□女。 才出生不久的哥儿得了个“不难”的名字,瑛瑛听后默了良久,多听几番后笑着道:“大俗即大雅。 不难的小名叫涧哥儿,与“贱”字同音,寄予了父母长辈盼着他平安长大的期望。 这几夜,月明星稀、清风徐徐。 丫鬟婆子们服侍过薛怀与瑛瑛用了晚膳后便都退了出去,不必小桃等人上前帮扶,薛怀自己便能搀着瑛瑛在地上自如般地走来走去。 白日里,薛怀还带着瑛瑛去了一趟普济寺。 普济寺香火旺盛,到处是前来诵经祈福的各家女眷。薛怀却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瑛瑛走进了佛门正堂。 薛怀陪着他的妻在正殿里铸了瑛瑛姨娘的牌匾,奉了香火后又让大师们给姨娘做了一场法事。 纵然瑛瑛百般强忍着泪意,等法事完毕时仍是落了场泪,薛怀便拿了软帕替她拭泪,并道:“母亲要是知晓了,定然又要心疼了。” 这声母亲如此干脆利落,左右跪拜的贵妇们都瞪大了眸子,瞧清楚拿牌匾上写着的名号后愈发震惊不堪。 薛世子竟口称个贱籍出身的妾室为母亲? 这……可着实是于理不合。 薛怀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与非议,他只是循着自己的心想瑛瑛的生母道一句谢。 谢谢她生下了那么美好的瑛瑛,甚至他要感谢宁氏的狠毒无情,否则他与瑛瑛哪来的这一世姻缘? “夫君。”瑛瑛与薛怀相偎着倚靠在窗台旁,透过支摘窗,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空荡荡的庭院之中,清辉般的月色照亮了庭院里的一株青玉树。 青玉树旁的土壤里藏着前几日薛怀亲手所埋的女儿酿。 他道:“幸得太医诊治,祖母的身子好转了许多。等我将京城的差事卸下,我便带着你和竹姐儿、涧哥儿一同去洛阳瞧瞧外祖母。” 瑛瑛笑着应了一句:“好。” 薛怀敛下眸在她唇上映下一吻,含笑着道:“也许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女儿酿也能喝了。” 瑛瑛依偎在他怀里,脚虽不利索,手却勾缠着他衣摆上的流苏,又回了一句:“好。” 薛怀的眸眼温柔的不像话,他伸手替瑛瑛拢了拢鬓边的发丝,问她:“若我不再……不再愿意回来呢?” 若他薛怀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或是只想做个游历在天地间的富商,瑛瑛可会愿意与他相知相伴? 瑛瑛回以一吻,明眸弯弯盈盈:“愿意的。” 无论是游历大好河川、还是在庙堂之中赣旋争斗,瑛瑛都会陪着薛怀。 到时再把父亲母亲和祖母一同接来,一家人团团圆圆。 正如当初大婚时喜婆嘴里吟唱的那一句:“天成佳耦、同甘共苦。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正文完)! 第 63 章 正文完结(下) 薛老太太没能挨过涧哥儿的周岁礼,小辈的喜事成了长辈的丧事,薛敬川被喜意与哀意纠缠成又哭又笑,竟也在薛老太太死后大病了一场。 薛老太太临终前拉着薛怀唤了一声又一声的先承恩公,阖眸死去时嘴角绽放的笑意安宁又满足。 ?本作者妙玉子提醒您《瑛瑛入怀》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你祖父是个狠心的,留我一人……孤苦了半辈子。”回光返照时,薛老太太脸上的神色俏丽的宛如少女。 说完这一句零碎的不成样子的话,薛老太太便溘然长逝。 薛怀伤心了一场,在薛老太太头七的黄昏接召入了宫,金銮殿威严森森,他跪在冰冷的冰砖之上,对上首的尊贵帝王说:“祖母丁忧,臣自请调任回乡,将祖母葬入薛家祖宅,还请陛下成全。” 本朝时有守丧调任下擢的规矩,薛怀的诉求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金銮殿内果真寂静一片,薛怀几乎只能听见自己清晰无比的心跳声。 良久,永明帝才冷笑一声道:“百善孝为先,朕自然不会阻拦薛爱卿尽孝。” 末了,朱笔便批下了调任薛怀的圣旨,目送薛怀离去后,永明帝才吐出了心中的一口郁气:“这薛老太太,死的还真是时候。” * 薛敬川因染病的缘故不易大肆挪动,庞氏便留在京城照顾薛敬川,打算等薛敬川身子好转些后再与薛怀、瑛瑛团聚。 三日后,薛怀与瑛瑛便带着一双女儿离开了京城,起先去了洛阳庞府。 庞府从前也是皇亲国戚,后因族中子弟不成器而渐渐没落了下来,好在庞老太太是心胸宽阔之人,信崇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并未把庞家的败落放在心上。 此次薛怀与瑛瑛赶赴洛阳,一旦的心思是要来看望庞老太太,另一半打的则是要享尽天下美食的主意。 洛阳的吃食花样繁多又精细,比如醉红楼里新上市的水晶肘子便要比京城的酒楼里好吃上许多。 另还有雁北一带传过来的羊肉锅子与扬州那儿时兴的鱼生,瑛瑛对一切都兴致勃勃,薛怀又是个万事随“瑛瑛”的性子,两人一拍即合,几乎将洛阳所有的酒楼都逛遍了。 可怜竹姐儿和涧哥儿被两夫妻抛之脑后,庞府里只有两个相同年岁的哥儿,却都是沉闷的连抓蜻蜓都不敢的性子。 庞家上一辈教育失败,便痛定思痛,将孙儿一辈教养的严苛到了极点。 竹姐儿年满三岁,正是古灵精怪的时候。隔日里薛怀刚带着瑛瑛去洞帘桥旁吃了羊臊子面,两人都被洛阳特产的茱萸辣得脸颊通红,回府后为了不让女儿发现,还特意洗漱了后才会屋子里。 饶是如此,竹姐儿还是发现了点蛛丝马迹。 譬如今日晚膳娘亲多用了一碗甜汤,爹爹从不饮酒,却让小厮们取了瓮桃花酿来,被竹节人裹着疑惑的眸光一望,爹爹还尴尬地笑笑:“喝杯酒去去寒气。” 竹姐儿瞥了眼外头能热死人的暑气,小嘴撅得老高,“爹爹和娘亲骗竹姐儿,你 们定是又去好吃的了。” 瑛瑛帮搁下了手里的筷箸,将竹姐儿抱到了怀里,小心地劝哄道:“伯伯不是说了,竹姐儿不能吃辣?上月里娘给你煮了碗羊肉面,你吃完就上吐下泻了,还吃了不少苦药呢。” 庞家的私厨手艺精湛,竹姐儿哪里是真馋这点吃食,不过是闷在府里无聊,与庞家的几个表哥表弟又玩不到一块儿去罢了。 因爹娘不肯带着她去外头游玩逛吃,“怀恨在心”的竹姐儿便趁着奶娘们给她去温羊乳羹的空隙,逃也似地跑到了爹娘的寝屋,脱下鞋子后便躺上了床榻。 打算夜里与瑛瑛办正事的薛怀想将女儿从床榻上抱下来,竹姐儿却抵死不从,说一定要和娘亲一起睡。 薛怀只得作罢。 而后竹姐儿便一连三日故技重施。 薛怀无语凝噎,只得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翌日清晨他便抱着女儿去酒楼买了点洛阳时兴的糕点,可竹姐儿早已吃厌了糕点,瞧见邻桌老饕点了碗喷香四溢的羊肉面,便吵着闹着也要吃一碗。 薛怀问了店家羊肉面能不能不放辣。 店家摇摇头说:“咱们卖的就是这口带辣味的羊肉汤底。” 薛怀便指着酒楼旁的蜜饯店道:“爹爹给竹姐儿去买蜜饯好不好?” 竹姐儿缠着了薛怀的手臂,一个劲地恳求:“好爹爹,竹姐儿想吃面面。” 薛怀正犹豫着该用何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时,竹姐儿已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红着眼对薛怀说:“爹爹不爱竹姐儿了,波波的爹爹都会给他亲自下唇做羊肉面,怎么竹姐儿吃不到?” 说着,那金豆般的眼泪便似不要钱般地往下落,直把薛怀哭的没了脾气。 后来。 竹姐儿便如愿吃到了羊肉面,只是她肠胃脆弱受不得刺激,笑盈盈地回了庞府后便白着脸说肚子难受。 瑛瑛一问才知是薛怀受不住竹姐儿磨人的功夫,竟心软给她吃了小半碗羊肉面。 她顾不得埋怨自家夫君,立时让人去请了府医来,照顾了竹姐儿一夜后,才在天明时分“教训”了薛怀一通。 薛怀正坐在临窗大炕旁的团凳里认真地听瑛瑛的教诲,他的坐姿十分板正,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流溢着几分歉然。 “夫人说的是,都是我不好。” 一瞧见他这副清隽又老实的模样,瑛瑛便掩着唇“噗嗤”一笑,再多的恼意都消了,只剩慨叹:“竹姐儿是闷在家里无聊呢,可她身子又不好,也不能日日带她出去玩。她是只馋嘴猫,见了什么都要吃。” “表嫂她们也太拘着波波了,且府里也没有和竹姐儿年岁相近的女孩儿,她是该无聊了。” 薛怀心疼女儿,等竹姐儿大好了之后便躲在书房里研究了好几日的古籍,最后在一本霞客散记之中寻到了适宜孩童的双陆玩法。 小桃等人去庞老太太的院子里借来了几个总角之年的小丫鬟,八个人簇拥着竹姐儿,围在梨花木圆桌旁玩双陆。 大丫鬟们坐在隔壁碧纱橱里说话闲聊,时不时给这群小丫鬟续杯茶水,或是端个果盘去让她们尝一尝。 一场双陆耗时一个多时辰,竹姐儿玩的不亦乐乎,哪里还记得自己那对在外玩耍的爹娘。 薛怀也乐得自在,领着瑛瑛去洛阳盛名的洞仙桥求了一卦。那卦仙搬了个凳子坐在桥尾,一身布衫布帽,配着飘逸淡然的坐姿,倒真像个从天而落的神仙。 当初庞老太太中风后人事不知,便是这位卦仙前去庞府为老太太算了一卦,做了场法事后庞老太太果然好转了不少。 占卜一事,乃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薛怀牢牢牵着瑛瑛的手,走到那卦仙跟前温润一礼,只道:“老神仙,可否为我和我的夫人算一卦?” 那卦仙瞥了眼薛怀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料以及他腰间璨着光亮的玉石,便撂下了眼皮,漫不经心地问:“是求官途还是子嗣?” “是求姻缘。”薛怀笑道。 一旁的瑛瑛只笑盈盈地依偎在薛怀身旁,对他的回答也没有半分惊讶之色,两人都满含期待地望着那卦仙。 卦仙一愣,自他摆摊以来向他讨求姻缘卦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且如薛怀这般年岁的男子,问的最多的要么是官途要么就是子嗣。 这卦仙心里也有一本姻缘错债,正是因爱人身死后才看破红尘,索性在这洛阳城里当个逍遥自在的卦仙。 “是算今世还是来世?”那卦仙立时收起了面庞里的不经心,问话时已从袖袋里拿出了盘镜和龟片。 薛怀恭敬地问:“可否求一卦来世?” 今世他与瑛瑛已成为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可他有一点贪心,只盼着来世还能与瑛瑛相遇。 那卦仙收了五文钱的卦资,便振振有词地摇着盘镜和龟片卜了起来。 他卜了足足一刻钟,脸色变幻莫测,一时翘起眼角仿佛要放声大笑的模样,一时又垂下眼皮凝神思索了一番,仿佛是在担忧忧愁一般。 薛怀与瑛瑛紧紧握着彼此的手,都有几分紧张在。 片刻后,那卦仙才将甲片递给了薛怀,思忖一会儿后才笑道:“这卦是好事多磨。来世你们是一对欢喜冤家,闹腾了半辈子险些错失彼此,幸而最后还是成就了一对上上姻缘。” 闻言,薛怀与瑛瑛便都笑弯了眼,两人对视一番后都从彼此的眸光里瞧见了笃定又深许的爱意。 那卦仙也笑着凝望着这对有情人,心里漾起一阵暖融融的喜意,他从薛怀手里拿回了甲片,并道:“好了,我也该收摊了。” 薛怀要奉上丰厚的卦金,那卦仙却摆了摆手道:“不必。” 说着,他便拿了块缝缝补补过的布料将木桌上的器具一收,堆成个包袱扔在肩后,又唱又笑地朝着洞仙桥的另一侧走去。 他的歌声嘹亮又爽朗,来往的行人们都知晓卦仙大名,便都停下来静听了一会儿。 那歌唱道:“一世上好姻缘,来世白头偕老。两世欢喜冤家,子孙满院又满堂。三世患难与共,富贵如烟从耳过。四世执手偕老,不离又不弃。好了,好了,老朽算了好卦,从此金盆洗手、归隐山林。”!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4 章 番外一 我叫薛不难,小名叫涧哥儿,今年已五岁了。 昨日爹爹教了我千字文,可我看见那些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的古文就觉得头疼,可我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根本逃不开爹爹的魔爪。 娘亲看我辛苦,便给我出了个主意——爹爹吃软不吃硬,他只要坐在书桌旁朝着爹爹撒撒娇,爹爹便会心疼他了。 我照着娘亲的话朝爹爹撒了撒娇,结果爹爹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只见他恼怒不已地说:“书背的不好,再罚你多背一篇。” 我无语凝噎,自此便对撒娇一事深恶痛绝。 后来娘亲心疼我小小年纪却要被爹爹逼着练字看书,就和爹爹吵了一架。在我心里不可一世的爹爹一看见娘亲落泪,就慌了神,赌咒发誓地说:“瑛瑛,我再也不敢了。” 至于不敢做什么,年仅五岁的我自然不明白。只是后来杜嬷嬷抱着我去廊道里晒太阳的时候,一边叹气一边说:“涧哥儿往后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 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小桃姐姐们说女子生产不容易,甚至还有可能会丢了性命。 娘亲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疼我的人,我自然不希望娘亲有任何的危险。 虽然不知晓爹爹做了什么,可我会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只是娘亲显然是愤怒极了,一连几日都不肯和爹爹说话,午膳晚膳都偷偷和小桃姐姐开小灶,晚间更是将姐姐和我抱到了她的床榻上。 爹爹一进内寝,娘亲就冷着脸说:“夫君去别处睡吧,这儿人满了。” 我隔着帘帐都能瞧见爹爹脸上的伤心,所以一等爹爹离开,我就痴缠着娘亲的手臂问:“娘亲是为了涧哥儿才和爹爹吵架吗?” 娘亲没说话,姐姐却拍了我的背骂道:“怎么可能呢?你这小豆芽可别乱想。” 于是,姐姐就趴在我的耳边悄悄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绝嗣”、什么“为了娘亲好”。 我只知晓,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我应该站在爹爹的这一边。 “娘亲,你不要和爹爹吵架了。这几日爹爹心情不好,就日日罚我抄好多好多字,背好多好多书。”我嚷着嚷着就哭了起来。 娘亲只好把我抱在怀里劝哄了一番,又笑着说:“涧哥儿别怕,娘不过是晾着你爹爹几日而已,最多大后日,你爹爹就肯定顾不上监督你练字了。”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依稀记得后日爹爹要让我背两篇千字文。 所以我就扑进了娘亲的怀里,哭着喊着要她明日就跟爹爹和好,这样我就不用背那两篇千字文了。 娘亲被我磨的没了办法,只能答应了下来。 翌日一早,爹爹小心翼翼地走进正屋,来回张望着要找寻娘亲的踪影,我从床榻上跳了下来,小跑着奔到爹爹跟前,憋了一口气大喊道:“爹爹,娘亲说她原谅你了。” 这道嗓音很是嘹亮,听说连小厨娘的朱姐姐都听见了我的吼叫! 爹爹很高兴,慢了一拍走出内寝的娘亲也没想到我会先斩后奏,这下她也只能跟爹爹和好了。 姐姐也夸我这事做的漂亮。 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所以后来不仅替祖父祖母调停矛盾,还会组织爹爹和娘亲吵架,最后连丫鬟婆子们斗嘴的时候也有我劝架的身影。 杜嬷嬷笑着揶揄我说:“我们涧哥儿不该叫‘不难’,应该叫‘不吵’才是。只要有他在,谁还敢吵架闹事呢?” 哼。 管她们怎么说,反正我希望我的亲人朋友们都和和美美的。 * 我叫竹姐儿,今年七岁。 杜嬷嬷是我的奶娘,在我吃完七岁的长寿面之后便总是在我耳边念叨:“我们竹姐儿如今是大姑娘了,不好总是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没个闺秀的模样。” 我和娘亲一样都十分敬爱杜嬷嬷,所以每回杜嬷嬷念叨我的时候我都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敢顶撞她。 后来杜嬷嬷老了,再照顾我就显得力不从心。娘亲做主将她送去了风景秀丽的庄子上养老,还派了两个小丫鬟服侍她。 每隔一个多月,我便会坐了马车去庄子上看望杜嬷嬷。 在我八岁生辰的那一日,祖父和祖母也赶来了洛阳,爹爹倒是消失了一段时间。那时的娘亲脸上总是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愁绪,涧哥儿瞧不出来,我却看得明白。 娘亲是在担心爹爹。可不管我怎么追问,娘亲都不肯告诉我爹爹的去向,后来还是我问了杜嬷嬷,她才叹息着告诉我:“世子爷去了京城。” 京城,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听丫鬟说们,我们薛家在京城的祖宅比如今住着的庞府要大上好多倍,爹爹每年交给大舅舅的银子都能在外头租赁两间豪宅了。 既然京城这般富贵,为何我们要居家搬来洛阳呢? 我不明白,所以期盼着杜嬷嬷能为我解答。 可杜嬷嬷却不肯透露太多,只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问这些事,即便我说了,你也不明白。” 娘亲和杜嬷嬷都不肯告诉我原因,可娘亲脸上的愁容一天比一天深刻,我只能收敛起了玩心,一片督促着涧哥儿练字,一边躲在内宅里学做针线。 两个月后,消失已久的爹爹才回了庞氏。那一夜,娘亲抱着爹爹死活不肯撒手,连我和涧哥儿都挤不到爹爹跟前去。 丫鬟们都说,往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离了,杜嬷嬷更是慨叹着说:“京城出身的贵女和洛阳出身的千金,里头可有千差万别。” 那时的我哪里听得懂杜嬷嬷的言外之意,我只是想和爹娘祖父祖母团聚,最好一辈子都不分离。 在我十岁那年,娘亲染了妇人病。爹爹请了好多大夫来为娘亲诊治,可娘亲的状况却每况愈下。 我和涧哥儿整日坐在娘亲的床榻边,陪着娘亲说话解闷。 娘亲即便是在病中,也总是那一副温柔和顺的模样,她笑时眉眼弯弯,嘱咐我照顾好弟弟。 这时的我已经明白“死”是何意,更知晓若是一个人死了,便会永远消失在这世上的道理。 所以我时常能瞧见爹爹躲在厢屋里偷偷抹眼泪,然后,我也会躲在自己的闺房里痛哭一场,并不断地向上苍祈祷——祈祷他不要收走我的娘亲。 许是爹爹请来的大夫开的药方奏了效,又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娘亲的病渐渐地好了起来。 等到三月开春的时候,娘亲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爹爹的脸上可露出了几分笑影来,涧哥儿更是高兴的满地撒欢,院里的姐姐们都嫌他吵闹。 大病一场后的娘亲比往日里更加爱笑,她总是抱着我和涧哥儿,和我们说话本子上的故事。我渐渐地知了事,嬷嬷们都让我不要再与涧哥儿如幼时那般亲密,娘亲却头一次呵斥了那几个教养嬷嬷,说:“她们是亲姐弟,哪里就要避嫌了?” 那时的我觉得娘亲威武又霸气,简直比爹爹还有男子气概。 后来娘亲的身子骨恢复的极好,爹爹很是高兴,还在府里张灯结彩地办了场喜宴,请了洛阳相熟的人家来赴宴。 宴中,爹爹攥紧了娘亲的手不肯松,并笑着向所有的好友展示着他对娘亲的情意:“吾妻瑛瑛,此番能逢凶化吉,离不开各位的襄助。薛某在此先饮上三杯酒,诚挚地感谢各位亲朋好友。” 娘亲在一旁含笑望着爹爹,微微偏头的动作里捎带出了人人皆知的情意,缀在金钗上的流苏摇曳生姿,比廊角挂着的璨亮宫灯还要绚烂夺目。 也是在这场家宴上,我结实了闺中好友小豆蔻,小豆蔻是洛阳土生土长的贵女,她爹爹是洛阳通判,娘亲是富商之女。 小豆蔻瞧见了娘亲与爹爹含情脉脉对望的模样,便忍不住心里的艳羡,对我说:“阿竹,你好幸福。” 我的确是很幸福,可我不知晓小豆蔻为何要羡慕我?后来当我自己及笄后嫁了人,才知晓像爹爹和娘亲这样认定了彼此后恩爱一辈子的夫妻是世间少有的稀罕事。 爹爹爱极了娘亲,我甚至怀疑若是娘亲有了不测,爹爹也不会苟活在这世上。 好在上苍怜惜。 多亏了上苍怜惜。 家宴结束后,我带着小豆蔻在庞府的内花园里闲逛,后来小豆蔻的奶娘催促她回府,我们只能就此诀别。 晚间安寝时,我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瞧碧纱橱那儿躺着的涧哥儿,这小豆芽已打起了呼噜。 我不想惊动熟睡了的奶娘和丫鬟们,便自个儿披上了外衫,穿上绣鞋后走出了闺房。 清辉般的月色洒落人间,我便循着这点光亮走在内花园的羊肠小道上,心情格外的舒朗。 走着走着,我便瞧见了前头苍翠碧秀的竹林里闪烁着点点光亮。 我便悄悄走了过去,还没靠近竹林就看见了坐在石桌旁轻声说笑的小桃与芳韵姐姐等人。 再往前一寸,便是立在竹林下赏月的爹爹和娘亲,月色缓缓地镀在娘亲身上,柔和又安宁,将娘亲衬得如广寒宫里的仙子一般出尘绝艳。 爹爹则含笑着搂住了娘亲的肩膀,侧着身子替她抵御着外头袭来的寒风。 娘亲时不时偏头与爹爹说句什么,爹爹便凑到她耳畔轻声笑了几句。 后来不知是爹爹说了什么样的笑话,娘亲弯腰笑了一回,爹爹便趁着她欢喜时,悄悄在她额角映下一吻。 我从未见过爹爹那般珍视、心爱的眸光。 一旁的小桃姐姐们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可见爹娘是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来这竹林胡诉衷情。 我悄悄地收回了目光,不去打扰这寂冷夜里的暖光。 走回闺房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 小豆蔻说的话没错,我真的很幸福。!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5 章 番外二 孩儿L渐渐长大之后,瑛瑛便察觉出了薛怀的一个秘密。 或许是与幼时的经历有关,薛怀在遇见心爱之物时常会敛起自己的情绪来。 譬如说,他心爱着瑛瑛的一条寝衣。这条寝衣是小豆蔻的娘许氏所赠,许氏是洛阳世家之女,却自小性子跳脱开朗、活泼大方而人缘极好。 她与瑛瑛更是一见如故,平日里没少领着小豆蔻来庞家做客。 许氏艳羡薛怀与瑛瑛的恩爱,私底下感慨了好几回,回府后与自家夫君四目相对,唯有相敬如宾的冷漠。 好在许氏不是自怜自艾之人,偶然听得瑛瑛提起下月便是她与薛怀成亲十年的纪念日,许氏便春心大动,派了贴身婢女日夜不休地赶制出了一条寝衣送给了瑛瑛。 她神神秘秘地把寝衣放进了雕纹红漆的木盒之中,又拿着红缎严严实实地覆住了寝衣,煞有其事地与瑛瑛说:“这是我送予你和老薛的珍宝,尤其是老薛,他不知要怎么感谢我呢。” 瑛瑛疑惑不已,知晓许氏有些小女儿L情态在,便笑着道:“你做什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条寝衣吗?” 许氏狡黠地一笑,朝瑛瑛眨眨眼后便离开了庞府。 夜间薛怀回府,竹姐儿L和涧哥儿L与爹娘一起用了膳,几人说说笑笑一番后便跟着各自的奶娘回了厢屋。 打发走了孩儿L,薛怀与瑛瑛便悄悄地庆祝着属于彼此的节日,小桃等丫鬟从地窖里拿出了一瓶女儿L酿,另还有几盘鲜脆可口的下酒小菜。 夫妻一人相视一笑,坐在被清辉月色笼罩着的石桌旁,一杯杯地喝着清酒,嘴角绽放的笑意欢愉又美好。 尤其是薛怀,他本就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便红了脸颊,璨若曜石的明眸里露出几分微醺的醉意来。 瑛瑛则是撑着皓腕傻笑连连,时不时地还要凑到薛怀耳畔轻笑上几句。 耳边都是她沁着淡雅的芳香,轻嗅间便能让人忆起春日里慵慵懒懒的惬意时光。 薛怀凝眸望她,尾指勾住了她如瀑的发丝,滑滑腻腻、让人心头痒痒。 “瑛瑛。”他唤道。 这声“瑛瑛”也听了上千来次,可每一回听入耳中,她都能品悟出薛怀对她的依恋来。 成婚十年,她们之间的爱情没有因为岁月的洗礼而变冷变淡。 她很高兴。 她一高兴,薛怀也眉飞色舞地说:“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个十年。” 甚至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世。 瑛瑛也含笑着应了一声,情意涌动在彼此对望的眸光之中,汹涌泛滥、悦动蹁跹。 对月酌饮后,薛怀与瑛瑛便相携着回了正屋。薛怀自去沐浴,瑛瑛则换上了许氏相赠的寝衣。 烛火影影绰绰,瑛瑛也是头一回瞧见这“寝衣”的庐山真面目。 一条挂着脖子的烟粉色肚兜,且在腰身处还做了收腰处理,胸前之处更是舍了一大片的布料而 用晶莹剔透的玉珠代替。 这寝衣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格外朦胧惑人,瑛瑛一瞧便红了脸颊,心里嗔怪着许氏的大胆。 一旁的小桃更是看直了眼,好半晌只道:“夫人真要试试这样的寝衣吗?” 瑛瑛蹙着眉打量了一番,将那薄如蝉翼的寝衣放在身上比划了一番,只笑道:“这比我当初的那件还要大胆一些。” 小桃吐舌一笑:“也不知晓咱们爷喜不喜欢。”这话不过是顺口一说,以薛怀对瑛瑛的爱重,瞧见了这条寝衣只怕是要“欲罢不能”了。 短暂的犹豫之后,瑛瑛便在小桃的帮助下穿上了这条寝衣,之后便躺进了床榻之中,静静等着薛怀的到来。 小桃放下了帘帐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外间,才出屋门时正好撞上了从净室归来的薛怀,脸上骤然露出几分赧然的笑意来。 直把薛怀盯得疑惑不已。 “怎么了?”他问。 小桃轻笑道:“爷可喝下了醒酒汤?”今日的醒酒汤可是要派上大用场了。 薛怀不明所以:“已喝下了一碗。” 小桃指了指内寝的方向:“夫人在等您呢。” 之后,小桃便立在迷蒙的夜色里注视着薛怀缓缓走进内寝,略听了一会儿L里屋的声响后,便走到外间与诗书笑道:“咱们今日轮着守夜,再去耳房那儿L备好水。” 诗书会意,只笑道:“爷和夫人真是恩爱如初呢。” * 这一夜,瑛瑛只觉得自己像惊涛骇浪里一艘不断起伏下沉的小舟,狂风巨浪不停地向她涌来,让她无力攀迎、无法承受独属于薛怀的热浪。 情到浓时,她不可自抑地在薛怀的肩膀处咬了一口,留下了两排鲜明的印痕。 可疼痛却给了薛怀愈发高昂的兴致,修长的玉指勾住了珠带,轻轻一扯,玉珠与亵衣便如秋日里的柳絮一般散落在地。 一室旖旎。 瑛瑛醒来时已分不清白昼黑夜,涧哥儿L已磨着奶娘们将他抱来了正屋,并不顾小桃等丫鬟的阻拦,硬是要进内寝去找瑛瑛。 可内寝里一片狼藉,瑛瑛的身上又满是欢好过的痕迹,怎么好被涧哥儿L瞧见。 小桃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已亭亭玉立的竹姐儿L出声拦下了涧哥儿L。 竹姐儿L懂了些人事,便把涧哥儿L带去了她的院子里,并告诉他:“娘亲今日累了,应是顾不上涧哥儿L了,涧哥儿L乖一点,自己看书好不好?” 涧哥儿L很黏瑛瑛,也很听长姐的话,闻言便乖乖地点了点头。 因此,瑛瑛也能好好休息一番。 她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许氏送来的寝衣藏在了箱笼的最里侧,并吩咐丫鬟们:“千万不要再拿出来了。” 经了昨夜的荒唐之后,她几乎可以断定,她的夫君薛怀有一颗非常闷骚的心,一旦被点燃,就会烧起熊熊烈火来。 她招架不住。 瑛瑛藏起寝衣的前几日,薛怀并未有所表示。直到下月里临近他生辰的那几日,瑛瑛绞尽脑汁地为薛怀筹备生辰宴,还要送他个生辰大礼。 可无论是价值不菲的砚台还是能笔走龙蛇的狼毫、削铁如泥的宝剑,他统统都不喜欢。 瑛瑛纳罕,只问:“那夫君到底想要什么?” 明明竹姐儿L和涧哥儿L只给了他一个吻,薛怀却高兴的抱着儿L女直笑。 到了瑛瑛这里却挑三拣四地要让她送个合心意的礼物。 瑛瑛气恼不已,便趁着安寝时攥住了薛怀的命脉,扬着下巴问他:“夫君究竟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薛怀起先还不肯说,直到瑛瑛痴缠着咬上了他的脖颈。 这时他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想……让你再穿一次那镶着玉珠的寝衣。”! 第 66 章 番外三 瑛瑛一直以为她与薛怀之间,是薛怀更爱她一些,直到她二十七岁生辰的那一日。 永明帝薨逝,太子继位。她们终于离开了洛阳,回到了京城。 承恩侯府门楣挺立,新帝有意要拉拢边缘化的世家,便在华清池里设下宴席,一连三日召薛怀入宫。 如今薛怀身上冠着的是从五品的官职,本是没有资格入宫觐见,偏偏新帝对薛怀无比爱重,话里话外都是要重要他的意思。 薛怀在洛阳外放十年,已习惯了天高鸟阔的自在日子,骤一跻身官场,便觉得里里外外都不自在。 甚至于杜太史笑着说要赠他个美妾时,薛怀忘了打官腔推辞,而是直接沉下脸说:“臣下不愿纳妾。” 杜太史权倾朝野,何曾被人如此下过脸子?他立时便凝眸望向了薛怀,笑声冷硬:“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薛世子若瞧不上眼,转手送人就是。” 这话一出,宴席上热热闹闹的氛围立时落了下来。 适逢新帝换了衣衫重回华清池,恰巧听见杜太史与薛怀的龃龉,便笑着出声道:“些许小事,爱卿们可别闹了不虞。” 于是,他便做主将杜太史屋里的美妾赠予了薛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然薛怀心里千万个不愿,当下也只能跪在地上向新帝道了谢。 宴席一毕,薛怀与杜太史等重臣从宫门口鱼贯而出,彼时的杜太史一身酒气,耀武扬威般地拍了拍薛怀的肩膀,只说了句:“后生可畏啊。” 杜太史赠予薛怀的妾室名为唐桃,听说是扬州瘦马出身,还未开过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薛怀领着唐桃回府,与瑛瑛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并商议着该如何安顿唐桃。 “这杜太史的做派着实令人恶心,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离开洛阳。”薛怀愤愤不平道。 瑛瑛透过支摘窗瞧了眼立在廊道上俏丽姣美的春桃,二八年华的嫩枝儿,抽条出了摄人心魄的美丽。 这春桃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 纵然瑛瑛知晓薛怀对她一片丹心,眼里也容不得旁的女人,可当时仍是抑制不住心口的酸涩,问:“夫君当真不动心吗?” 正陷入懊悔之中的薛怀:“……” 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只道:“瑛瑛是不信我吗?” 他薛怀可以对天发誓,自将春桃从华清池带回承恩侯府的路上,他连一个眼风都没往她身上递去过。 苍天可鉴啊! 瑛瑛瞥他一眼,仍是闷闷不乐地说:“既是杜太史赠给夫君的妾室,夫君便自个儿安顿她吧。” 说罢,瑛瑛便领着丫鬟们走进了内寝,抬手卷起珠帘的动作蛮狠不已,一抽一打,玉珠的声响如泼天大雨般响亮。 薛怀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当日夜里,薛怀便打发走了唐桃,给了她五百两银子,让她自去寻个合适的男子嫁了。 唐桃起先不肯,说她宁可在承恩侯府里做个洒扫的婢女丫鬟,也不愿去外头嫁人。 薛怀懒怠与她多纠缠,便直说:“你若是不愿,便去京郊的家庙里带发修行,也算是为我和夫人积德了。” 唐桃立时噤了声,接过了五百两银子后,连夜出了京城。 打发走了唐桃后,薛怀便又要花心思去探究瑛瑛生气的缘由。 莫非是因为他没有拒绝新帝的赠妾一说?可皇命难违,他作为臣子无法推拒。况且这事留有极大的操作余地,他实在不必与新帝搞僵了关系。 无论是把唐桃许配给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还是给了她银子让她另嫁他人,再不济就是将她撵到家庙去,都是法子。 所以瑛瑛为何不高兴呢? 薛怀着实不明白,便只能进屋去问瑛瑛缘由。可瑛瑛却阖着眼躺在临窗大炕上,死活不肯搭理薛怀。 最后还是小桃看不过眼去,与薛怀说:“世子爷看不明白吗?我们夫人是吃醋了呢。” 吃醋。 这两个字对薛怀来说也十分陌生,他与瑛瑛之间向来容不得旁人,眼里心里都只纳得下对方。 为何要吃醋呢? 薛怀是愈发不解,便只能问小桃:“若是女子吃醋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小桃也冥思苦想了一番,而后便灵机一动:“再过几日就是夫人的生辰了,世子爷何不给夫人精心准备好生辰礼物?到时候夫人心里哪怕有天大的怨气,也该尽消了。” 薛怀只觉得小桃的话甚是有道理,这几天除了当差上值以外,并未凑到瑛瑛跟前去求原谅,而是躲在书房里捣鼓着他为瑛瑛准备的生辰之礼。 这可让不明所以的瑛瑛气得连午膳都用不下去了,她并不知晓薛怀是在筹备她的生辰之礼,只是一人生起了闷气。 难道薛怀不知晓她吃醋了吗?怎得还不来哄她? 瑛瑛的闷闷不乐瞒得过竹姐儿和涧哥儿,却瞒不过贴身伺候的丫鬟。 小桃有意要为薛怀说话,便故意将唐桃的去向透露给了瑛瑛,并道:“咱们世子爷的眼里容不下这等莺莺燕燕。” 瑛瑛只淡淡应了一声,瞧不出喜怒来。 小桃实在疑惑,便问她:“夫人究竟为何生世子爷的气?奴婢瞧着,世子爷这事做的也不过分……” 瑛瑛撑着手臂倚靠在石青色的迎枕上,雾蒙蒙的杏眸里染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憋闷。 别说是小桃好奇她为何生气,连瑛瑛自己也摸不透自己的心。 自成婚以后,她似乎是第一次体味到这等酸涩又怅然的滋味,明明薛怀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可她只是瞧见唐桃娇嫩的容颜,便觉得心口不得劲。 瑛瑛生了两日的闷气,大约是明白自己吃了醋,便斜着眼问小桃:“世子爷下了值后去了何处?” 小桃实话实说道:“世子爷去了外书房。” 瑛瑛攥紧了手里的软帕,恼意十足地问:“书房里就这般 有趣吗?他怎么连竹姐儿和涧哥儿都不肯过问?” 小桃瞥了眼外头灿烂的日色,便笑着劝道:“不如夫人去书房里瞧一眼世子爷?” 瑛瑛别过脸去,一脸倔强地说:“我才不去看他呢。” 不一时,竹姐儿便带着涧哥儿来正屋内与瑛瑛说话,竹姐儿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这两日还跟在庞氏后头学起了管家理事。 瑛瑛瞧见了一双儿女,便从临窗大炕里起了身,撇去了方才吃醋时的困窘神色,含着笑道:“快坐到娘亲身边。” 竹姐儿持着团扇为弟弟煽风,笑着答了瑛瑛的问话,并道:“祖母对女儿极有耐心,账本上的桩桩件件都是学问,爹爹教女儿的记账法子也很好。” 涧哥儿听得爹爹的名字后便嚷嚷着大喊道:“涧哥儿想爹爹了,爹爹在哪里?” 瑛瑛瞥了一眼儿女,半晌只道:“爹爹忙着呢,没空跟涧哥儿玩。” 竹姐儿聪慧,只从瑛瑛这一句蛛丝马迹般的话语里便瞧出了娘亲和爹爹不对劲的地方。 爹爹和娘亲吵架了吗?上一回吵架还是半年前呢,好似是为了一块红烧鹿肉而吵起来的。 竹姐儿知晓爹娘之间情谊深重,平日的小拌嘴不过是让别人艳羡的方式罢了。 所以她并没有将瑛瑛的话放在心上,而是望着涧哥儿道:“你别去烦爹爹,一会儿的千字文我来给你检查,你若是再背不出来,明日就不带你去找小豆蔻了。” 薛怀与瑛瑛赶赴洛阳时还带上了许氏与小豆蔻,内里的隐情旁人不知,只喜欢许氏毅然决然地与小豆蔻的爹爹和离,而后京城投奔自己的亲戚。 许氏与秦御史家的二奶奶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如今便住在秦家。 涧哥儿在京城里没有什么玩伴,最熟悉的就是小豆蔻,况且小豆蔻生的冰雪可爱,涧哥儿最喜欢与她一起玩耍。 听得姐姐饱含威胁的话语后,涧哥儿只能乖乖地跟着奶娘去了自己的小书房,打算将爹爹几日前布置下来的任务背完。 至于瑛瑛,她送走了儿女之后便继续生闷气,既生薛怀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直到两日后,她生辰礼的那一日。 薛怀正轮到休沐,一早起来便钻入了小厨房里,捣鼓了一两个时辰,亲手给瑛瑛做了碗长寿面。 这几日他宿在书房不曾来碍瑛瑛的眼,只盼着这一回他精心准备的生辰礼能让瑛瑛消气。 所以他将丫鬟们都赶去了厢房,自个儿端着长寿面走进了正屋,才要撩开珠帘时,却听得瑛瑛裹着深重怒意的话语。 “我瞧着夫君是一点都不爱我了,估摸着也忘了我的生辰。” 这话里染着些哽咽意味,可把薛怀吓了一大跳。 他慌忙走进了内寝,将长寿面往桌案上一搁,走到瑛瑛身前问她:“这是怎么了?” 瑛瑛本是坐在梳妆镜前抹泪,冷不丁瞧见了薛怀的身影,还以为是她看花了眼。 这次小争端的起因是她 吃了醋,不过是耍些小性子而已,只要薛怀软着嗓子哄她几句便能雨过天晴。 谁曾想薛怀却不见了踪影,分明是在她对呛,摆明了是不愿意来哄瑛瑛。 说不准……说不准是他变了心呢,亦或者是她们之间的爱情被十年的夫妻生涯磨的所剩无几呢? 瑛瑛越想越难过,在生辰这日瞧了眼空荡荡的屋舍,险些忍不住眸中的泪意。 “你怎么哭了?”薛怀震烁得不知所以,瞧见瑛瑛的泪容后立马紧张得手脚都不知晓该如何安放。 瑛瑛瞧见薛怀的身影后,又是想倔强地不去理他,又因心中的思念而寸步难行,着实是进退两难。 薛怀立时将瑛瑛搂进了怀里,既问不出她为何落泪,便干脆指了指桌案上的长寿面,道:“今日是你生辰,这是我下厨给你做的长寿面。” 他如今的厨艺已精进了许多,甚至于能与府里的厨娘一较高下。 瑛瑛被薛怀紧紧地搂在怀里,一时忘了落泪,只怨怼般地问:“夫君竟还记得我的生辰,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 薛怀怎么会忘? 因瑛瑛哭的实在厉害,薛怀情急之下便赌咒发誓道:“我怎么可能忘记夫人的生辰?这几日我躲在书房里就为了给你雕刻这个小像。” 说着,薛怀便从袖袋里拿出来了早已准备好的木头小像,小像刻着副女子的样貌,细细一瞧眉眼里有瑛瑛的风姿。 这小像刻得栩栩如生,纵然薛怀对木雕之术有几分兴趣,可要刻着这般模样,总是要耗费不少心血。 更何况,当初瑛瑛在洛阳时与薛怀一起逛花灯节时,便在摊贩上瞧见过这样的小像,那时的她感慨着笑道:“真好看。” 谁曾想薛怀竟把这话默默地记在了心间。 瑛瑛破涕为笑,短暂的扭捏之后,便笑着接过了那小像,说了句:“夫君刻的真好。” 薛怀这才松了口气,夜里与瑛瑛翻云覆雨了一番,动情时不止一次地感慨:下回还是不要惹夫人吃醋了,不然这后果他可承担不起。! 第 67 章 番外四 当初在洛阳,薛怀不顾瑛瑛的阻拦硬是喝下了绝嗣药,惹得夫妻两人大吵一架,冷战了足足七日。 后来还是薛怀朝瑛瑛低了头,左不过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他不愿让瑛瑛涉足险境的念头说了。 瑛瑛即使心里有气,却也无处发泄,她心里既难过又高兴,在内寝里哭哭笑笑了一番,最后化成了一句:“我总是欠了世子爷许多。” 这话没有被薛怀听见,倒是被几个丫鬟听入了耳畔,尤其是初嫁为人妇的芳韵,弯了杏眼地笑瑛瑛:“夫人是心疼世子爷,世子爷也心疼夫人。这夫妻之间最要紧的就是互相心疼。” 话音甫落,小桃与芳华便促狭地揶揄她道:“到底是嫁了人,说出口的话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后来阿竹和涧哥儿渐渐地长大了,瑛瑛也迈入了三十岁的大关,便也歇了再与薛怀孕育个子嗣的心思。 一儿一女已凑成了个“好”字,阿竹自小到大都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涧哥儿则要性子跳脱许多,被薛怀脱了裤子打了几顿后才收敛了脾性。 瑛瑛是个慈母,薛怀是个严父。两人在孩子的教育上达成了统一的阵线,那便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到了阿竹及笄的那几日,瑛瑛与薛怀几乎将京城的珍宝铺子都逛了一遍,无论如此仔细地挑拣也寻不出适宜女儿的钗环,薛怀便打算自己用东珠为女儿雕刻一支独一无二的玉钗。 瑛瑛则负责打下手。 两夫妻一起瞒着女儿,每逢空闲时便悄悄地躲在书房,一个负责翻阅古籍,一个负责拿着工具雕刻玉钗。 约莫忙活了小半个月,薛怀与瑛瑛便会阿竹雕刻出了一支镶着东珠的百福莲子纹样玉钗。 阿竹自然高兴,爱不释手地捧着那玉钗道:“女儿很喜欢。” 薛怀与瑛瑛相视一笑,皆从彼此的眸光里瞧见了欢喜的意味。 及笄礼那一日,庞氏请了闺中密友安国公夫人来给阿竹做赞者,薛怀驾着马去郊外亲猎了只野雁,于女儿及笄礼那日亲手放生。 祈愿阿竹来日之路光明灿烂,如鸿雁般能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地间。 女儿及笄后,薛怀与瑛瑛便要筹备着为她择个合适的夫婿。瑛瑛与薛怀成婚十七年依旧恩爱如初,且薛怀在这十七年里并没有纳妾或是收用通房。 她总是想着要给女儿选一个与薛怀一般可靠的夫婿才是,所以瑛瑛便殷勤地带着阿竹去各家各院里参加花宴和聚会。 阿竹生的与她有六成相像,活脱脱一个清灵姣丽的美人,也有不少贵妇人向瑛瑛抛去了橄榄枝。 瑛瑛却是迟迟不肯点头应下,即便遇上了几个家世好、人品过得去、婆母妯娌关系也不复杂的男儿郎,也总要问问阿竹的意思。 阿竹情窦未开,只笑着依偎在瑛瑛怀里,道:“女儿都听娘的。” 这话一出,瑛瑛便愈发惴惴不安,夜间安寝时都在记挂着女儿的婚事,薛怀见她郁结 于心,便揽下了替女儿择定夫婿一事。 俗话说的好,只有男人最懂男人,薛怀浸淫官场已久,养出了些勘破人心的本事。 那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多半都是被宠坏了的纨绔,难得有几个品性兼优的还已定下了婚事,薛怀便将目光放在了春闱的寒门学子之上。 瑛瑛并非嫌贫爱富之人,听薛怀一言后便道:“若夫君觉得那男儿郎好,便带来承恩侯府,让我和阿竹瞧一瞧。” 她与薛怀都是开明的父母,为阿竹择定夫婿总要阿竹自己喜欢才是。 一月后,薛怀如约将门生的嫡子徐如安带来了承恩侯府,瑛瑛听闻这男子的名字,只笑着说:“倒与我同一个姓。” 阿竹精心打扮了一番,在自家府上的内花园里与徐如安见了一面。那时的她不懂情爱,只是觉得徐如安生的俊朗轩逸,人瞧着也温和有礼,比京城里的世家纨绔都要顺眼几分。 当日夜里,瑛瑛特地亲自下厨给阿竹煮了碗鸡丝汤面,赶赴女儿的院落后,笑着问她:“阿竹可还中意这位徐公子?” 阿竹歪了歪头,一边摆动着自己的如瀑般的墨发,一边问瑛瑛:“我若是嫁给了他,会像娘亲和爹爹一样恩爱吗?” 自小到大,阿竹与涧哥儿便将爹爹与娘亲的恩爱日常牢牢记在心间,耳濡目染之下,也期盼着来日能遇上这样相携与共、不离不弃的命定伴侣。 尤其是阿竹。 烛火影影绰绰,瑛瑛笑着抚了抚阿竹的秀发,只道:“自是会的。若阿竹不想嫁给他,娘亲和爹爹不会逼你。” 阿竹便疑惑地反问:“那若是阿竹一辈子都不想嫁人呢?” 瑛瑛先是一愣,而后便顺着阿竹的话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最后说:“若是阿竹不想嫁人,那便不嫁。”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瑛瑛挣命般生下了一双儿女,只想她们快快乐乐地活着,只要不作奸犯科,想做什么就坐什么。 阿竹搂住了自己的娘亲,笑着道:“娘对阿竹最好了。” 之后,阿竹的婚事便搁置了下来,薛怀开诚布公地向徐如安说明了女儿暂时不想成婚一事,徐如安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羞愤之色,而是谢过了薛怀的提携。 背地里,薛怀与瑛瑛都感慨着徐如安这后生比许多好逸恶劳的纨绔都要可靠一些。 只可惜与阿竹少了点缘分。 之后,阿竹便陪着瑛瑛去普济寺上香,或是陪涧哥儿习字,亦或者打理庄子和店铺里的事务,总是忙的不亦乐乎。 瑛瑛也安了心,不再期盼着阿竹成家立业,日子过得不比舒心。 等涧哥儿满了十一岁生辰那一日,薛怀决意让涧哥儿品味品味外头广阔的世界,便将他送去了燕州的鹿麋书院。 临行前,瑛瑛与阿竹哭湿了一条软帕,心里纵有千万个不舍,也只能放涧哥儿远去。 涧哥儿起先在车厢里嚎啕大哭,后被薛怀冰冰凉凉的眼风所瞪,这才堪堪收住了泪意,只道:“儿子走了 ,爹爹和娘亲还有长姐都要保重。” “快些走吧,若是让我知晓了你在书院不好好读书,我便立刻驾马去燕州,将你痛打一顿。”薛怀如此道。 这下涧哥儿都顾不得心伤了,悻悻然地坐回了马车里,对车夫说了声:“快走吧。” 送别了涧哥儿后,阿竹与瑛瑛无所事事,整日里除了管家理事外再没有别的活计。 薛怀怕她们躲在家里闷坏了,便从那相熟的世伯手里买下了京郊外的温泉,让妻女能去京郊散散心。 阿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打定了主意不嫁人以后便愈发向往外头自由自在的天地,瑛瑛褪下了衣衫泡温泉,她却指了指温泉后头的密林。 “那日我瞧了爹爹书房里的古籍,说采了野草泡温泉能延年益寿,阿竹这就去给娘亲采来。”说罢,阿竹便不顾瑛瑛的阻拦,如蝴蝶蹁跹般往密林里钻去。 奶娘与丫鬟们慌忙跟了上去,瑛瑛也对小桃说:“快给我穿上衣衫,阿竹调皮,那密林里也不知晓有没有野蛇,若是将她咬伤了可怎么好?” 小桃见状也嗔怪般地说道:“夫人别急,奶娘们都跟上去了,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阿竹才不管瑛瑛的劝阻,这密林四处开阔,瞧着不像是有野蛇和野狼的地方,饶是如此,瑛瑛依旧高悬起了自己的心。 阿竹像只活泼好动的小兔子,尽情地穿梭在天地之中,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衬着丫鬟婆子们的喘息声显得格外浓重。 “竹姐儿,跑慢点,别摔了。”跟在后头的奶娘焦急地大喊道。 瑛瑛也在小桃等丫鬟的搀扶下走到了密林旁,不巧的是,天边刮起了一阵浓雾,如狂风骤雨般向人袭来,团团叠叠地遮盖在密林的上方。 刹那间,隔断了阿竹和瑛瑛一行人。瑛瑛慌不择路地大喊了几声阿竹,却得不到任何回音。 瑛瑛即刻便要钻入这一望无际的密林之中,才刚伸出了自己的玉足,就被丫鬟们死死抱住了腰,“夫人,那里危险,不能去!” 芳华定了定神,说道:“夫人在这等一等,奴婢去山脚下喊诗书和五经。” 一刻钟的功夫过去了,诗书和五经两人满头大汗地跑到了温泉旁,恭声问瑛瑛:“夫人,发生了什么事?” 瑛瑛已陷在悲怆之中,只能怔然地回道:“阿竹去了密林里。” 诗书和五经见状立时钻入了密林之中,扯着嗓子大喊阿竹的名字,声音辽阔响亮,不一时便有婆子回应了他们。 原来是方才阿竹兴高采烈地奔进密林时,不小心被石头绊了脚,隔了好一会儿才被婆子们发现。 婆子们抱着崴了脚的阿竹走出密林,瑛瑛才如同脱力般倒在了地上,大大地松了口气。 自这日过后,即便阿竹在内宅里嚷嚷着无趣,瑛瑛也不肯带她去京郊外散心。 阿竹在闺阁里无事可做,便只能偷瞧薛怀书房里的话本子,如今时兴的话本子都是讲些书生小姐郎情妾意、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阿竹便问身边的婢女:“情爱这东西当真如此有趣吗?” 婢女笑着答道:“等小姐将来尝一尝就知道了。” 阿竹冥思苦想了一番,便动手给徐如安写了封信,信上的内容是她疑惑何为爱情的话语,爹娘都对徐如安赞不绝口,阿竹才会起了要询问他的心思。 可这封信寄出去之后竟是石沉大海、没了回音,这可勾起了阿竹争强好胜的气性,她一连给徐如安写了十封信,才得了一封回信,信上所言是约着她去郊外踏青。 阿竹正困恼与爹娘不让她外出,这下可是来的正好,便假借徐如安之名出了门。! 第 68 章 番外五 徐如安人如其名,是个十分安静的后生。用薛怀的话来说,那便是心如止水、沉稳得当。 薛怀与瑛瑛皆是一对爱女如命的夫妻,替阿竹择夫婿时都没有把目光放到高门大户的子孙上,而是从依附承恩侯府的寒门中选择。 瑛瑛自知晓阿竹不愿意嫁人成婚之后,便歇了迫着女儿当个贤妻良母的念头——她自己也是女人,明白活在这世道上女人要比男人艰难许多,只要她与薛怀能为阿竹撑起一片天地,流言蜚语便砸不到她身上去。 谁曾想阿竹竟自个儿与徐如安通起了信,还相约着一同去京郊外散步闲聊。薛怀与瑛瑛自然乐见其成,便点了几个靠谱的婆子和小厮,要他们寸步不离地跟在阿竹身后。 当日黄昏时,薛怀才下值回府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带着阿竹回府的徐如安,他躲在影壁后瞧着那后生彬彬有礼地辞别阿竹,而后头也不回地驾马离去,阿竹则立在台阶下注视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肯挪动身子。 薛怀那时便生出了股心上珍宝被人窃取的不适感,且他如今才觉得这徐如安性子太冷清了一些,怎得送了阿竹回府后竟连头也不回一次? 他难道,并不喜欢阿竹? 夜里,薛怀与瑛瑛提起了此事,并犹豫不决地说:“阿竹性子单纯,若是再与徐如安接触下去,只怕会心悦上他。” 小辈的儿郎儿女若是两情相悦自然最好,可若是只有阿竹一人情根深种,往后的日子只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薛怀舍不得。 瑛瑛听出了薛怀的担忧,淡笑一声才道:“阿竹的性子夫君还不明白吗?这丫头可倔强的很儿,若她真对徐如安有了情爱的苗头,咱们出言制止的话她反而会固执地往里头钻去。再说了,阿竹翻过年也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有些事咱们不能再替她做主,只有让她自己去体悟了一回后,她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好在她与薛怀能永远站在阿竹身后,给了阿竹一次试错的机会。 薛怀默然无语,到底是听从了瑛瑛的话,没有插手阿竹与徐如安之间的事。 大约两个月之后。 薛怀难得休沐,便陪着瑛瑛在庭院里种花种树,忽听得廊道上传来一阵吵嚷之声,定睛一看便是阿竹领着丫鬟奶娘们来了松柏院。 瑛瑛忙丢开了手里的器具,笑着对阿竹说:“跑慢些,仔细摔了。” 阿竹笑盈盈地凑到薛怀与瑛瑛身前,撒娇般地说道:“爹爹、娘亲。” 薛怀挑了挑眉,笑着问:“莫非是缺银子使了?可是又瞧上了什么钗环?” 阿竹摇摇头,素白的脸颊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半晌才见她扭扭捏捏地说:“女儿想和徐如安成亲。”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将薛怀与瑛瑛砸晕在了原地,两人面面相觑一番后,皆咽了咽嗓子,问她:“你可是说真的?” 阿竹点头如捣蒜,笃定又真挚地说:“是。” * 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薛怀与瑛瑛为了嫁女,几乎将半副身家都舍了出来,为阿竹凑了一百八十八抬的嫁妆。 也有人在背地里说承恩侯府做事太豪奢放纵,只怕连天子嫁女也至多安排个一百六十八抬嫁妆,薛怀却要凑出一百八十八抬来。 薛家财大气粗,只要薛怀与瑛瑛不去管这些流言蜚语,便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阿竹出嫁前夕,涧哥儿从鹿麋书院回了京,一回京就得知了姐姐要嫁人的噩耗,惹得他在瑛瑛跟前大哭了一场。 瑛瑛安慰了涧哥儿一番,左不过是说即使阿竹出嫁了也还是他的长姐,他们永远是一家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涧哥儿说到底也不过是小孩罢了,虽在外被人称一句薛家小爷,也一贯在人前维持着那副清冷矜贵的模样,可在家里却是黏着长姐的小哭包。 打发走了磨人的儿子后,瑛瑛便与小桃等人提起徐如安的家境:“家境还算殷实,好歹在京城里有个三进的宅院,不至于让阿竹吃苦头。” 这话不过是她在自己安慰自己而已,徐家即便再殷实也比不过承恩侯府家大业大,且做女儿与做人媳妇的日子又不可同日而语。 就这样,瑛瑛怀揣着诸多不舍与怆然,将女儿嫁去了徐家。 大婚之夜,徐如安驾着枣红色骏马,身着一身暗红色织金纹锦喜袍,从薛怀的手里接过了俏丽姣美的阿竹。 喜婆们簇拥着阿竹走出了闺房,走出了后院,走出了承恩侯府,也走出了薛怀与瑛瑛的庇护。 瑛瑛一直在强忍着眸中的泪意,可无论她如何忍得,终是在锣鼓声响起的那一瞬红了眼眶。 三朝回门那一日,薛怀瞧见了满脸红晕的女儿,悬着的心才略安定了一些,他将女儿赶去了瑛瑛那儿,拉着徐如安去了书房,反复地嘱咐他要好好对待阿竹,不可让阿竹伤心。 徐如安毕恭毕敬地应下,也如他对薛怀做出的承诺那般,三年之内没有纳妾,甚至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收用。 阿竹自觉无比幸福,以为她与娘亲一般撞了大运,遇上了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夫君,即便徐如安有一些漠然、有一些内敛,甚至于有一些看不透,她也全然不在意。 寂寂深夜时,阿竹总是与徐如安相拥着入眠,她以为两人不着寸缕地紧紧相贴时两颗心便能依偎在一起。 那时的她还是太过年轻,不知晓有人冷清冷心,即便你用日久天长的真心,也捂不热他的心。 直到成婚后的第四个年头,徐如安靠着薛怀的提携以及自己的本事升了官,他们也从那三进的宅院里搬去了四面开阔的大宅院。 阿竹以为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想徐如安会在他们乔迁后的第四日带回了个娇娇俏俏的表妹。 这表妹曾嫁过人,后丈夫不知何故暴毙而亡,徐如安顾念往昔的情分将表妹接回了家中,不至于让她在外受旁人冷眼碎语。 起初阿竹并未多想,甚至还觉得这位表妹十分可怜,总想着 多关照她一些。 直到那个午后,她亲自做了一碟精致可口的糕点,送去徐如安的书房里,可人还没走到庭院里,便敲击哪了院们口来回张望的小厮。 那是徐如安的贴身小厮,一瞧见她便白了面孔,慌慌张张地说:“爷在书房里睡下了,奶奶一会儿再来吧。” 阿竹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只将那糕点递给了小厮,并道:“难道夫君睡着了,我就不能去瞧了吗?” 那小厮挤出个比哭还难堪的笑容,却是阻挡不了阿竹要进屋去瞧一眼徐如安的脚步。 然后,她便直冲冲地推开了书房屋门,一眼便瞧见了那对在罗汉榻上恣情缠绵的男女——徐如安与他的孀居表妹。 阿竹忘了那时自己脸上的神色,她只记得徐如安爱怜不已地替那不着寸缕的表妹披上了衣衫,然后英武又无畏地立到了她身前,对她说:“我要纳珠儿为妾。” 表妹闺名玉珠,与徐如安是一对曾私定过终身的青梅竹马,徐如安成婚后仍对这位表妹念念不忘,后来终于破了防线,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徐如安坦坦荡荡地立在阿竹眼前,以从未有过的热切模样,笑着对她说:“你可愿意?” 他以为阿竹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这三年里他守身如玉,想要的不过是个一个玉珠而已。 “除了玉珠以外,我不会再纳别的妾室。” 徐如安以为自己已是退了许多步,阿竹不该不同意才是。 谁曾想阿竹只是瞪圆了那双柔光四亮的眸子,望着徐如安说:“可以。” 徐如安松了一口气,阿竹才幽幽地开口:“但是我们要和离。” * 成婚第四年,阿竹与徐如安和离,带着成亲时的一百八十八抬嫁妆,回了承恩侯府。 薛怀与瑛瑛自然极为心疼女儿,花了不少心思逗得女儿高兴,涧哥儿更是气恼得寻了一批狐朋狗友,将徐如安堵在巷子里痛打了一顿。 阿竹知晓此事后,只道:“何必要打他,我与他好聚好散,并没有什么矛盾。”左不过是徐如安心悦自己的表妹,而她不想要这样纳着第三个人的爱情。 薛怀碍于男子的身份,即便想要开解女儿一番,也不知从何说起。涧哥儿更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一番气恼之下便要持着匕首去捅死徐如安。 到最后,只有瑛瑛能与阿竹说上几句体己话。 寂寂夜色里,瑛瑛端着自己亲自下厨做的鸡丝汤面,走到了阿竹出嫁前的闺房,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丫鬟们,悄然地走到了内寝。 此时的阿竹搬了团凳坐在临窗大炕旁,透过支摘窗去瞧外头迷蒙的夜色,微风拂来,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将她衬得犹如天上仙般飘逸出尘。 瑛瑛只是坐在她身旁,默然无声地陪着她,最后在夜幕渐深前说了一句:“阿竹,娘和爹爹还有弟弟,一直都在。” 阿竹莞尔一笑,灵动的眸子涌动着生动的喜意,“娘,其实我一点都不难过,甚至还庆幸,幸好我与他没有孩子,不然这场失败的婚事对孩子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瑛瑛笑着道:“难过也好,不难过也罢,关关难过关关过,爹娘和弟弟一直都陪着你。” 阿竹接过了瑛瑛递来的鸡汤素面,忆起幼时娘亲劝哄着她吃面的景象,那时的娘亲声声和蔼温柔,仿佛用她清瘦的身躯将全世界的风雨都挡了下来。 她明明是爹娘心中的珍宝,到了徐如安那儿却什么都不算了。 吃着吃着,阿竹忍不住红了眼眶。 瑛瑛便上前将女儿拥入了怀中,只说:“没关系,阿竹。” 没关系的,一次失败的婚姻不算什么。她还年轻,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即便不年轻了,也不必忍气吞声。 她和薛怀一直都在。! 妙玉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69 章 番外六 阿竹与徐如安和离的第二年,徐如安又因在官场里大放异彩而升了官,新帝为了彰显对徐如安的看重,赐下了旧镇国公的府邸。 徐如安便将那自己的表妹从妾室扶为了正妻,许是为了与承恩侯府打擂台,还将这登不得台面的婚宴办的声势浩大无比。 京城里的非议甚嚣尘上,一时间承恩侯府便成了舆论的焦点,连宫内的后妃们也在闲暇时议论起了这桩事。 “要我说薛家这位大小姐还是有几分气魄的,既是不愿自家夫君纳妾,便索性和离。” 后妃们各执一见。 “哪里是她有气魄?不过是没本事笼络住自己夫婿的心,又有一身傲骨不肯低头而已,和离后难道还能再嫁个比徐小相公更好的夫婿?” 旁人总以为阿竹会伤心难过,甚至会因为徐如安的仕途坦荡而生出几分后悔来。 可承恩侯府却是对这些流言蜚语置之不理,关起门来过日子,既没有去外头说徐如安的坏话,也没有再为阿竹择取夫婿的意思。 薛怀这一生中甚少有看走眼的时候,如今他时时刻刻都在后悔,后悔着自己为何要扶持徐如安这个门生。 他的才学与品行只好在朝堂这一亩二分地中,一论到做人之事,他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单说把妾室扶正一事,便足以让那些膏粱锦绣的世家大族在背后讥笑他了。 “阿竹怎么样了?”薛怀自己不敢去安慰归宁的女儿,便总是询问瑛瑛女儿的近况。 瑛瑛不过莞尔一笑:“夫君不必担心,阿竹一切都好。” 薛怀总觉得瑛瑛含笑着说出口的这一番话不过是在安慰他而已,只可惜他没有任何佐证自己猜想的证据。 阿竹在人前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甚至比闺阁之时还要再活泼好动一些。 近些日子来,她还在府里操办了个“女学”,择了一批家生子出身的丫鬟,让她们端端正正地坐在明堂里,听她这个老师传教授业。 薛怀曾派婆子们去偷听过阿竹授课的内容,听闻她教授给丫鬟的都不是《女德》、《女训》上的知识,心下只觉得万分怪异。 从前薛怀与瑛瑛只觉得《女德》、《女训》是规训阿竹,让她成为个端庄闺秀的手段,可如今经历了徐如安狼心狗肺的事迹,外头人却是笑贫不笑娼,只嘲笑着他们的阿竹。 薛怀与瑛瑛头一次生出了疑惑——《女德》、《女训》当真是该被闺阁女子们奉为毕生真经的教义吗?怎么瞧着倒像是泯灭人性的东西? 阿竹全身心地投入在“女学”之上,薛怀与瑛瑛见她如此高兴,自然不会出言阻拦她。 涧哥儿更是乐得高兴,日日围在阿竹身旁,一边给长姐端茶倒水,一边又要在丫鬟跟前摆弄自己在鹿麋书院学成的知识。 只可惜涧哥儿才在阿竹的女学里当了一日的讲师,就被薛怀撵去了书房,只听薛怀冷冷地抛下一句:“你既这么喜欢讲学,便讲给我听听吧。” 涧哥儿的这点学识在博闻强识的薛怀跟前实在是不入流,最后,他被罚抄了二篇文章,空熬了一整夜后便去瑛瑛跟前诉苦经。 薛怀早先便与瑛瑛通过气,无非就是与他说:“慈母多败儿,阿竹的性子比涧哥儿通透许多,将来即便我们走了,阿竹也能靠着我们积攒下来的家业自力更生。可若是涧哥儿不学好,非但无法庇护阿竹,也要把我们偌大的家业败个精光。” 瑛瑛知晓薛怀言之有理,可一时间又心疼起了自己的儿子,便道:“你待涧哥儿和阿竹也太迥异了一些,实在不必这样,涧哥儿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呢。” 夫妻二人互诉衷肠,便再度在儿女的教育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瑛瑛不在学业问题上为涧哥儿说话,薛怀对涧哥儿的态度也温柔一些。 翌日清晨,涧哥儿只抄完两篇后便躺在书房的躺椅上呼呼大睡,被薛怀踹开书房屋门后才醒转了过来。 他慌不择路地望向了自己的爹爹,哭丧着脸说了句:“爹爹,儿子错了。” 涧哥儿几乎已能设想到盛怒之下的薛怀会如何责备他,只怕是要让他抄上十几篇文章,或是拿了戒尺让他长长记性。 阴沉着脸的薛怀瞥了身前瑟瑟缩缩的儿子,一时又忆起昨夜夫人的谆谆教诲,便只能压下心头的恼怒,只道:“回院子里歇着吧,剩下的文章不必再写了。” 刹那间,涧哥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朝薛怀眨了眨眼,犹犹豫豫地说:“爹爹不罚我了?” 薛怀瞥他一眼,蹙着眉说:“难道你还想抄下去?” 涧哥儿慌忙摆手,朝薛怀行了礼个后便立刻跑出了书房,一溜烟地便消失在了薛怀眼前。 之后,涧哥儿便赶去了阿竹的院子里,像大爷似地坐在厢屋里观摩着阿竹给丫鬟们上课。 阿竹一身烟粉色罗衫裙,如瀑般的鸦发被她用个布绳随意地一扎,显得整个人利落又干练。 用涧哥儿的话来说,那便是长姐活像个说书先生。 只可惜府里的丫鬟们知识水平有限,虽全心全意地配合着阿竹的爱好,可却是怎么也听不懂阿竹嘴里的话语。 涧哥儿见状便在女学散学后与阿竹说:“长姐若真想办女学,不如去外头租个书塾,正儿八经地收几个女徒弟,若是觉得书塾办起来麻烦,不如去世家大族里做女先生。” 阿竹正在收拾自己的教案,听了弟弟的话语后,只道:“书塾哪里是这般好租用的?况且女先生一事也要靠资历和本事,我连正经书院都没上过几日,那些世家大族怎么会聘我去做女先生呢?” 涧哥儿一愣,只觉得长姐说的在理,一时也没了驳斥的话语。 后来,徐如安将那个名为玉珠的妾室扶正后,两年之内便一连生下了两个女儿,徐母对儿媳很是不满,只苦于儿子的颜面而未曾发作。 阿竹在承恩侯府办了女学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京城,有人说她为了名声沽名钓誉,也有人说她是被情所伤后昏 了脑袋。 薛怀与瑛瑛却不管这些流言蜚语,只是按照阿竹的想法为她在城西的闹街上租下了两间书塾。 为了全阿竹之心,薛怀免了书塾的一切束脩,若是贫寒人家的女儿又买不起纸笔的,便还要发下二两银子供其买纸笔。 西街葫芦巷里的百姓们自然踊跃报名。 阿竹醉心于女学事业,这书塾的规模越办越大,最后打通了左右二四间铺面,将书塾办的风风火火。 瑛瑛见女儿自办女学开始便精神抖擞,全然忘却了与徐如安的那一段失败的婚姻,她只觉得心下无比安慰。 女儿的人生因女学一事要灿烂光明。女人在世也并非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也许,她的阿竹能走出一条与别人不同的道路来。 之后的五年里,阿竹一门心思地钻研女学,一开始收取的只是贫苦百姓的女儿,后来学生的人选五花八门。 贫苦百姓家的女儿、从良的妓.女,乃至被达官显贵送进京城的扬州瘦马。 这些都是空有钱财和权势的人,明明钱财丰厚,却因为身份地位的卑微而无法得到旁人的尊重。 阿竹从不用异样的目光去看待这些女子,在她的眼中,女子各有各的难处,实在不必倾轧争斗。 况且书海无涯、官场沉浮,凭什么男子便能出人头地、科举做官,女子就只能囿于内宅之中相夫教子? 譬如说她与徐如安的这桩婚事,京城里的贵妇小姐们都说她气性太大了一些,就为了个妾室而愤然与前途无量的徐如安和离是冲动之举。 阿竹却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在她眼里徐如安恶心至极,是个披着君子外衣的伪善小人。 这一生,她有父母亲人的爱护,有为之追寻的事业,已然不负此生。 至于徐如安,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 第 70 章 番外七 徐如安第一次入承恩侯府前,便曾听闻过承恩侯薛怀膝下有一姣丽貌美、古灵精怪的嫡长女。 京城里不少世家大族出身的子孙都向这位薛竹抛出了橄榄枝,只可惜薛竹瞧不上这些纨绔子弟,且她生性散漫不拘,整日里想着去外间游玩闲逛,总是不肯窝在闺房之中。 那时的徐如安,不过是个处处依附着薛怀的清贫门生,没有办法拯救被夫婿日日殴打的表妹玉珠,也没有资格推拒与承恩侯府的这桩婚事。 徐如安自己都不明白,薛竹为何只与他通了几封信,约好了去郊外散心一回,便决意要嫁给他为妻。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给不了阿竹。那时的徐如安心中还存着几l分欢喜,总以为他是明珠蒙尘,被阿竹瞧见了那点藏在心底的光亮。 成亲头一年,徐如安与阿竹也曾恩爱缠绵过,那时的他专心致志地跟在薛怀后头当差,靠着岳父的提携而在枢密院中正那儿展露了头角。 自此之后,徐如安的仕途便无比坦荡,三年连升两级,改换门庭后甚至还给阿竹讨了个诰命夫人的位份。 他很高兴,甚至于生平头一次露出了欢欣的笑意,牵着阿竹的柔荑说:“阿竹,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那时阿竹笑盈盈地回答道:“和夫君在一块儿,阿竹不觉得辛苦。” 徐如安的官越做越大,应酬也越来越多。上司同僚们知晓他赘婿般的出身,总是明里暗里地揶揄他几l句,徐如安却一点都不在乎。 他甚至崇拜自己的岳父大人,甘愿为了薛怀奔走操劳,也愿意去承担这些向他袭来的流言蜚语。 至于纳妾一说,他对那些妖妖冶冶的女子根本没有半点兴趣。直到那一日,他陪着阿竹在京郊外的普济寺里遇上了赶来京城投奔他的玉珠。 玉珠只着一身荆钗素服,哀哀戚戚地立在普济寺的山脚下,噙着泪等在了徐府的马车旁,遥遥地瞧见了徐如安,也不敢上前打招呼。 还是徐如安身边的小厮认出了玉珠的贴身丫鬟。 十年未见,玉珠一如往昔那般柔弱无依,那张姣丽的面容也被无情的岁月摧残成了落魄颓丧的模样。 徐老太太并不喜欢玉珠,甚至于对这个内侄女有几l分厌恶。况且她老人家眼聪目明,早看穿了玉珠赶来京城的投奔之举里有要攀附徐如安之心,便明里暗里地与徐如安说:“阿竹是个好妻子,也是个好媳妇。” 成婚至今,阿竹待徐老太太十分孝顺,可没有拿捏着自己高门贵女的出身便看低了她们,况且徐老太太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知晓没有承恩侯府的提携,徐家不至于过上今朝这般富贵的好日子。 她总是希望徐如安与阿竹和和美美,不要因为玉珠而生了嫌隙才是。 徐如安一切反应如常,初瞧见玉珠时也只是淡淡一笑,如幼时表兄妹相谈般问了几l句她的近况,之后便使人将她送去了徐府。 后来。 便出了阿竹在 书房里撞见徐如安与玉珠纠缠的那一桩事,徐老太太听闻此事后险些砸碎了手边的一套茶盏,立时慌不择路地赶去了阿竹所在的院落里。 她安慰了阿竹一番,总是要劝着她宽容大度一些,要么容着玉珠做个翻不起风浪的妾室,要么将玉珠打发去庄子上,让她这辈子都无法再见到薛如安。 ?妙玉子提醒您《瑛瑛入怀》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阿竹头一次忤逆了徐老太太这个婆母。 她端坐在支摘窗旁,手边攥着锦帕,似笑非笑地说:“母亲,我要与夫君和离。” 阿竹本就是端庄大方的世家贵女,即便恼怒到了极点,说出口的话也轻柔的仿佛一缕细烟。 徐老太太是当真喜欢阿竹这个儿媳,为了儿子与内侄女做出的这些糊涂事,她可没少在背地里生闷气。 只可惜徐如安性子执拗无比,总是不肯听她这个娘亲的话语。 等阿竹与徐如安一同在和离书上签下名字后,徐老太太顿觉受不住这等打击,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和离后的两个月里。 徐老太太曾在去普济寺上香的路上遇见过阿竹,因儿子做出的腌臜事,徐老太太总是觉得愧对了阿竹,不敢下马车去与她打招呼。 阿竹瞧着清瘦了许多,那百蝶罗衫罩在她身上显得宽大又飘逸,侧身望向她立着的地方,只觉得和煦的秋风也会看人下叠菜,竟将她鬓角的发丝吹得乱中有序,格外清冷脱俗。 徐老太太叹息连连,想到家里那个登不得台面的玉珠,只叹:“安哥儿莫非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成?竟放着阿竹这样的绝代佳人不要,出身好、气度佳,更难得是还有一副谦逊又大方的性子,珠儿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徐嬷嬷是自小伺候徐如安的奶娘,眼瞧着阿竹在嫁来徐府的这三年里上敬婆母、下理家事,做事滴水不漏,待下人们又和善温柔。 只可惜得不到安哥儿的喜爱。 徐老太太不止一次地与徐嬷嬷说:“安哥儿这孩子性子倔,早晚有一日会后悔。” 徐嬷嬷也做此想,有些话徐老太太说不得,她这个与徐家同甘共苦的奶娘却能说得,趁着玉珠不在眼前,徐嬷嬷便劝徐如安:“安哥儿难道一点都不想夫人?” 徐如安本在伏案办公,听得徐嬷嬷这句话后便从影影绰绰的烛火中抬起了头,冷不丁再听见阿竹的名字,他甚至生出了一股恍如隔世的陌生。 薛竹,他曾经明媒正娶的妻子。徐如安并不是个冷清冷心之人,因前头的事他总觉得亏欠了阿竹,绞尽脑汁地想补偿阿竹一番。 那日,徐如安几l乎将自己的全副身家都送去了承恩侯府,薛怀与瑛瑛凭着良好的修养未曾出言指责他。徐如安便道明了来意:“这些年阿竹为我们徐家操持中馈,为我孝顺母亲和伯父伯母,即便和离了,这些钱财也该归她才是。” 薛怀冷笑一声,那淡薄的眸光只落在身前的杯盏之上。瑛瑛也懒怠与徐如安多话,只道:“你若愿意给,那便给吧。只是我们承恩侯府也没有穷困潦倒到连这点 银子都没有。” 说着,阿竹的贴身丫鬟终于走入了前厅,只见这丫鬟朝着上首的薛怀与瑛瑛行了礼,瞧也不瞧一眼徐如安,只道:“小姐的意思是,这银子她收下了,往后不想再与徐家人有半分牵扯。还要让徐公子写下个字据,往后不会再以各种理由登承恩侯府大门,最好是死生不复相见。” 徐如安愣在了扶手椅里,他印象里的阿竹永远是一副温柔贤淑、时而又活泼好动的模样,何曾这般言辞泼辣、咄咄逼人? 他忘记了自己走出承恩侯府时怀揣的何样的心情,和煦的初阳洒落在他肩头,灿亮的日光迷晃了他的眼,让徐如安生出了片刻恍惚。 他想,自己是不是从前没有了解过阿竹,他的妻?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徐如安便刻意不去想阿竹这号人物。有玉珠在一旁陪伴,时不时地说起小时候的趣事,徐如安总觉得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只是童年的景象如走马观花般掠过他的脑海,最后定格的画面却是他和阿竹大婚的时候。 名门娇妻在侧,宾客们觥筹交错。徐如安这短暂的一生里,除了簪花游街的那一日,便是大婚这一刻最意气风发。 一忆起阿竹,徐如安总是会恍惚的不知所以。长久的怔愣砸在心头,压得他憋闷无比。 直到玉珠的出现,她如莺似啼的话语如春风细雨般掩盖住了他心头的阴霾,差一点便让徐如安以为,他一点都不在意阿竹。 况且,也不是他执意要和离的。 是阿竹不愿意与他做夫妻了,徐如安是被动的那一方。 他这般告诉自己。 那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惘然又被执拗的恼意覆盖,他瞥了一眼徐嬷嬷,只说:“嬷嬷放心,我绝不会后悔。” * 元宵节前后。 阿竹在京城西街上租赁下了两三间书塾,书塾里的学生从一开始寥寥几l个变成了如今坐满了三间空屋的规模。京城里时常流出些许对阿竹的赞叹,有些人钦佩阿竹有办女学的魄力,也有些人暗讽阿竹沽名钓誉,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拢的个好名声,才好嫁个好人家而已。 徐如安也听见了这等流言蜚语,他知晓阿竹不是个在意外头流言蜚语的人,这些年被阿竹洒脱的性子所感染,徐如安也变得没有那么在意旁人的看法。 所以,他只是从小厮的嘴里知晓阿竹的近况。等到玉珠扶正后生下两个女儿后,他也升任了太子太傅,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 直到那一日太子对女学一事起了兴致,邀请他这个“太傅”一同去民间瞧上一瞧。 太子李致与他年岁相仿,生的如芝如兰、清贵矜冷,举手投足间皆是金石玉器养出来的王者之气。 徐如安观太子心性,知晓他有副七窍玲珑心肠,又将朝堂上文武官的情况了解得十分透彻。换言之,便是他不可能不知晓阿竹是他前头的正妻。 既如此,他为何要领着自己去女学瞧阿竹? 徐如安一路上惴惴不安,直到轿辇停在了书塾跟前,太子含笑着让小黄门搬下了好几l箱的纸墨笔砚,那双薄冷的没有温度的眸子在触及到阿竹笑颜如花的面容时瞬时蓄满了喜意。 徐如安这才明白,太子为何要领他来西街的书塾。 原来,这位东宫贵主是在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向他宣誓主权。! 第 71 章 番外八 太子李致,是中宫嫡出的真龙血脉。六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后便迁居东宫,由少师和太傅亲自教授帝王之术,逢年过节才会进宫与母后共度一宴。 可以说,李致的前半生是荒垠又冰冷的。除了数也数不尽的文书与奏章外,便是老师嘴里的弄权心术、帝王心气。 八岁那年他便入了御书房,被父皇抱在怀里共同批阅奏章,因永明帝膝下只有这一个嫡子,也没有想过要把皇位传给别人,所以永明帝从不避讳李致。 包括他忌惮世家、打压世家、毁灭世家的那些手段,统统都没有避讳李致。 所以李致的人生还有一半是阴暗无情的。他仿佛生来就该是个没有喜怒哀乐的帝王,接过父皇递来的千斤重担后,便该大刀阔斧地挽狂澜于既倒。 直到他在十八岁生辰时遇上了阿竹。 承恩侯薛怀的名头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父皇也曾当着李致的面赞过薛怀有大能风姿。只可惜他有些文人的迂腐清高在,不愿为父皇所用。 父皇既恼恨着薛怀,又信任着薛怀。便干脆将一些棘手又耗人心力的活计都交给了他,薛怀次次都把差事办的十分妥帖,所以在文人一党里站稳了脚跟,且隐隐有领头羊的趋势。 一开始,李致频频登承恩侯的大门,的确是怀揣着几分要拉拢薛怀的心思。可他清冷孤傲惯了,即便是赏识一个人,也会不动声色地查清楚他所有的喜好。 薛怀此人,性子内敛又端方,除了父母双亲最在意的便是妻子儿L女,妻子名为徐氏,听闻是小官家的庶女出身,嫁给薛怀后夫妻两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他的嫡长女名为薛竹,听说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人也生的姣美大方。 只是李致去了几回承恩侯府,却都没有瞧见薛竹。倒是在京郊外的猎场里遇上了她。 这时的薛竹已嫁给了徐如安为妻,并闹出了和离一事。李致以为这京城里的世家贵女大多都是些娇滴滴的弱女子,连说话声音大上一些都能将她们吓得花容失色。 太胆小太怯懦,实在是无趣。 直到他瞧见了在荒无人烟的猎场,驾着马驰骋着飞奔的薛竹。她穿的衣裳并不名贵,是珍宝阁里最普通不过的骑装,可她长发随风飘动,衣袂飘飘的模样,却迷晃了李致的眼。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洒脱的像在田野间自由自在地奔跑的野兔,连头发丝都漾着自由的味道。 李致记得他在猎场外围瞧了许久,久到清辉般的月色洒落人间,薛竹也勒起了缰绳,发现在外“偷看”的李致。 两人四目相对,李致志得意满地一笑,随后便离开了猎场。 这便是他与薛竹的第一次相遇。 第二次相遇是在承恩侯府内,这时的薛竹已大归回府,李致特意打听了薛怀的口风,约莫知晓了薛竹与徐如安和离的原因。 原来是徐如安要纳妾,薛竹一气之下便提出了和离一事。瞧着薛怀与他夫人也是全身 心支持女儿L的模样,李致心里再度掠起些异样之感。 他虽贵为太子,却与京城里那些好色风流的纨绔不同,他对妖妖冶冶的女子没有本分兴致,反而对洒脱肆性而为的阿竹起了兴致。 渐渐地,薛怀与李致也熟络了不少。李致总是与薛怀说,让他不要将自己视为太子,只如亲朋好友般自在相处。 薛怀哪里会真的把李致这番话听入耳中?他瞥了眼李致,淡淡问他:“太子几次三番地登承恩侯府大门,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李致见状便也不再拿乔,而是开门见山地与薛怀说:“本宫想让薛大人站在本宫这一边。” 薛怀闻言便蹙起了眉头,他远离权利旋涡已久,骤然听得这些拉党结派的话语,心里只觉得无比厌烦。 只是眼前之人身份尊贵,乃是天潢贵胄,更是永明帝膝下最受宠爱的嫡子,容不得他露出半点不敬的神色来。 “臣一直都对陛下一片忠心,还请殿下明鉴。”薛怀便不急不缓地打官腔道。 一听得此话,李致便冷着脸说:“薛大人知晓本宫不是想听这些话。” 忠君一言,忠的是当朝之君,而非东宫太子。李致想要的是个全然为他所用的臣子,若这臣子一味地只知阿谀奉承,便着实没有什么意趣。 他看重薛怀,是因薛怀能在朝堂乱流中明哲保身、立身持正。 薛怀默了许久,这才问李致:“我如何能相信殿下不是那等卸磨杀驴的人?况且若我一心忠君,不掺和任何党派斗争,我们承恩侯府便会屹立不倒。” “不会。”李致笑着开口,那双沉沉的眸子里掠过几分冷厉之意。 李致假模假样地伪装了这么久,如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来。他选择薛怀的时候便没有想过给他退路,若是他辨不清明路,承恩侯府的权势会瞬间化为乌有。 他是未来的帝王,他有本事这样做。 薛怀沉默不语。 后来还是李致觉得自己不能把薛怀逼得太紧,便给他些许时间考虑,并在离开承恩侯府前撂下一句:“若是本宫与薛大人成为了一家人,兴许薛大人便会全身心地信任本宫了。” 这番话砸的薛怀愣在了原地,他倏地意识到李致话里浓厚的兴致是冲着阿竹去的,可阿竹刚刚大归回府,又是何时入了李致的眼? 薛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只以为李致是要用阿竹威胁他的意思。他自己尚且可以忍下诸多委屈来,可却不能瞧着妻女被旁人欺负。 当初面对永明帝的威逼利诱,薛怀尚且没有弯下自己的脊骨。如今更是不可能让女儿L受人胁迫,气恼之下,薛怀甚至起了要弃掉京城富贵的意图。 他当夜便与瑛瑛商议了一番,夫妻二人便互相安慰了彼此一番,都决意要好好保护阿竹与涧哥儿L。 凑巧的是,三日之后永明帝薨逝,举国陷入哀悼之中,尤其是太子李致,更是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还能来叨扰薛怀。 薛怀便渐渐地放下了心,只暗中 给阿竹多加派了几个人手,让他们日夜不休地保护好阿竹。 后来阿竹在西街那儿L办起了书塾,起先不过是收些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子,后来因阿竹教学细致、人也生的利落俏美,女学的名声便越来越好。 薛怀与瑛瑛很是为女儿L高兴,尤其是瑛瑛,瞧着女儿L并未像她预料的那般陷入情伤之中无法自拔,而是撸起袖子做出了这一番蒸蒸日上的事业来。 一日黄昏归家时,瑛瑛照例带着亲手做的糕点去阿竹闺房与她说话,可一进屋却瞧见了她正坐在临窗大炕旁微微出神。 瑛瑛还以为是女学里出了什么事,便上前柔声询问阿竹,阿竹抬眼瞧见自己的娘亲,便笑着说道:“娘亲来瞧阿竹了。” “怎么瞧着不太高兴?”瑛瑛倾身上前为阿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如此问道。 阿竹在瑛瑛跟前从没有隐瞒不语的时候,闻言便歪着头问她:“娘,今日我在女学里遇见一个女人。” 瑛瑛愣了一会儿L,失笑道:“在女学里遇见女人并不奇怪。” “不是女人,也是女人。看他的脸不觉得她是男人,可她生的实在太英武高大,一点都不像女人。”阿竹显然是犯了难,蹙着柳眉与瑛瑛道。 后来,瑛瑛便细细地问出了来龙去脉。 原是今早女学里收了个新学生,听说这位学生出自江南,却生的格外高大。她家境贫寒,一门心思地想要参透经法的真谛,便求到了阿竹跟前。 阿竹自然没有不收她的道理,只是这位女学生上课时总是盯着阿竹瞧,阿竹只以为她是听不懂问题,可课后她交上来的答卷又无一处错漏。 着实是奇怪。 瑛瑛听后也静下心来沉思了一会儿L,旋即想起薛怀前些时日与她提起的李致,瞥了眼女儿L疑惑的神色,心里更是爱怜无比。 她的女儿L这半辈子已吃了这么多的苦,往后不该再被人肆意胁迫才是。 所以她便告诉阿竹:“这人可能是太子乔装打扮的,至于用意为何,娘亲尚且还不知晓。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能与他单独待在一处,你可明白?” 阿竹听了瑛瑛的解释,心里愈发不安,只是一时又抓不到什么头绪,便也只能点了点头,乖顺地说:“女儿L知晓了。” 翌日清晨,阿竹在赶去书塾的路上便又遇到了乔装打扮的李致,李致本就生的阴柔俊秀,换上女装顶多就是显得身量高一些,其余并无怪异之处。 阿竹如今知晓了他的身份,便愈发不敢搭理他,即便是与李致在书塾门口迎头相望,她也朝着另一侧退着躲避了过去。 李致不曾言语,只是饶有兴致地瞧着她,盯到阿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眸光。 两节课结束后,李致一改昨日的沉默,便走到了阿竹的桌案旁,甚至没有捏着嗓子便问她:“为什么躲我?” 这是李致与阿竹说的第一句话,如此突兀,如此蛮不讲理又没有章法。! 第 72 章 番外九 阿竹对李致唯恐不及,迎上他暮色沉沉的眸光,胸腔内的心扑通乱跳。她素来知晓朝堂对女学的态度暧昧不明,有些中庸迂腐的士大夫便日日批判着民间的女学,另有改革派觉得女学尚有进步的空间。 李致是太子,永明帝七七四十九日的停灵一过,他便会登上帝位,成为本朝最尊贵之人。 此时他却无缘无故地出现在阿竹的女学里,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阿竹渐渐地稳下了心神,迎着李致探究的目光,镇定自若地说起了女学的好处。她本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在女学讲学的这一年间练出了一副清晰有条理的口齿来。 她将话说的天花乱坠,李致却全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去。比起女学,他似乎更在乎眼前的阿竹。 阿竹的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一些,虽与李致比仍是差上一截,可说话间却没有那些娇弱之气,甚至还染着几分理直气壮的大胆。 李致目光灼灼地盯着阿竹,简直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的神色,透着蓬勃生气的脸庞,俏丽的比三春之桃还要明艳。 “殿下。”阿竹被李致盯得心里发毛,一时不慎便唤出了李致的真名。 即便被戳破了身份,李致也没有露出任何恼意,而是含笑着说道:“你很聪明。” 阿竹困恼地垂下了蒲扇般的睫羽,只觉得眼前之人的一言一行都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非这九天宫阙上的贵人们都是都是如此难以捉摸? 李致见她垂首不语,莫名地便忆起那一日在猎场里瞧见的薛竹,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她自由自由地策马奔腾,仿佛这世上的风浪都侵袭不到她身上一般。 “你是不高兴了吗?”李致一把扯下了头上的钗环,如瀑般的墨发便肆意地顺在了他的身后。 阿竹摇摇头,壮着胆气与李致说:“女子在世有许多艰难之处。男子可以科举读书、入朝为官,为何女子便只能囿在内宅之中相夫教子?臣女以为,女学有其存在的必要。” 李致骤然明白眼前的女子是在怕他,怕他这个即将登上帝王的皇帝会罢黜女学? 他勾唇一笑,饶有兴致地说道:“前些时日有许多大臣上书说要取缔女学。” 这话飘入阿竹耳朵里,唬得她瞪大了眸子,无措地望向李致,正要滔滔不绝地说起女学的好处时。 李致便又笑着开口道:“本宫缺一个太子妃。” 如此突兀且怪异的一句话,让阿竹落入了漫天的震烁之中。 李致这话是何意?东宫缺太子妃一事满京城皆知,多少世家大族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的嫡女送去东宫,一旦李致继位,太子妃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娘娘、中宫之主。 阿竹并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可她已嫁过人了,又是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离开了徐家,早已做好了此生与女学事业为伴的打算。 她与李致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臣女祝殿下早日觅得良妻。”这时的阿竹总算瞧明白了李致话 里的深意,只是她防备心极重,便囫囵地移开了话题。 李致英武的身躯如高山般矗立在她眼前,配着那张阴柔到几乎能与女子争一争美色的面容,衬出极不协调的迫人气势来。 阿竹简直尴尬局促得手脚都不知晓往何处放。 片刻后,李致也仿佛察觉到了阿竹的紧张,便悄悄地往后退却了一步,只说:“本宫明日再来听阿竹老师授课。” 听得他要离去的话语,阿竹终于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抬了头,恰与眼前之人的眸光不期而遇。 该如何去形容李致的目光?他仿佛是个经验老道的猎人,对捕猎一事极有耐心。既是对阿竹势在必得,便不急于一时的逼迫。 阿竹难以描述自己的心绪,她只觉得自己像粘板上的鱼肉,而眼前的人便是能主宰她生死之权的人。 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自从将女学办的有声有色之后,她便有了软肋。 李致离去之后,阿竹在书塾里空坐了良久,久到金澄澄的夕阳余晖洒落大地,她才动身回了承恩侯府。 薛怀与瑛瑛久不见她归来,便已准备套了马车去西街接她回府,好在两拨人在承恩侯府门前的拐角处相遇。 瑛瑛瞧见女儿只是神色间染着几分疲惫,高悬着的心才松懈了下来。 “天色已晚,快些回府吧。”瑛瑛笑盈盈地说道。 阿竹在爹娘面前做出了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用晚膳时还与爹娘有说有笑,直到夜色寂寂时,方才露出几分担忧来。 她记得自己不曾招惹过太子,那太子缘何要对她说这么一番似是而非的话语?东宫缺不缺太子妃与她何干? 明明她是个和离过的妇人,与太子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这时,杜嬷嬷拿着手炉缓缓走进了阿竹的闺房,自从阿竹和离之后,杜嬷嬷便从庄子上赶来了承恩侯府。 许是害怕阿竹会因和离一事伤神伤情,杜嬷嬷便不顾自己老迈的身躯,日日在隔间的罗汉榻上替阿竹守夜。 阿竹对杜嬷嬷感情深厚,便是有些话不好说与瑛瑛听,总也会让杜嬷嬷替她出出主意。 “姑娘的意思是,太子乔装打扮成女人,连着来了书塾三日?”杜嬷嬷蹙着眉头,衰老又慈祥的面容里隐现几分悚然。 皇家之人的心机深不可测,尤其是太子李致,若不是有利可图如何会在国丧期间如此张扬行事?他虽乔装打扮了一番,可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早晚这消息会传遍整个京城。 杜嬷嬷认真地思忖了一番,忆起上回听薛怀与瑛瑛论起过李致的狼子野心,当初永明帝未曾整治削弱世家豪族,李致继位之后必定会践行永明帝的遗志,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 莫非李致与永明帝一样,都想逼迫着薛怀为其所用?可薛怀必然不会轻易应下这等吩咐,所以李致要从阿竹这里下手? 杜嬷嬷并不是胸无点墨的妇人,相反她还曾在薛老太太的院子里读过点书,也曾在书上瞧见过一句“士 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 所以她便苦口婆心地提醒着阿竹:“只怕太子不安好心,姑娘要多加防备才是。这事兴许与国公爷有关,左不过是太子逼迫他不得,便把主意打到了姑娘身上。” 阿竹顿悟,叹道:“奶娘,我知晓的。” 她知晓自己生的清丽姣美,也知晓这世上的男子都是好色之人,连徐如安都免不了俗,更何况是旁人? 李致是位高权重的贵人,兴许是觉得日子太过烦闷,起了几分要玩弄女子的心。莫非他玩厌了端庄的世家闺秀,便想着换换口味,找个和离过的妇人寻开心? 阿竹越想越觉得心惊,好在她也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如今她只在意女学一事,大不了躲着李致些就是了。李致人贵事忙,兴许过几日便会收起了玩弄阿竹的心思。 只是她没想到李致不仅不觉得厌烦,还一连十日来书塾听阿竹上课。先头的他还有几分忌惮,后被阿竹识破了真身之后干脆便着四爪蟒袍来书塾听课。 女学里大多都是小门小户的千金,何曾见过这般清贵无双的贵人,况且女学中出现一个男子也着实是格格不入,李致的出现让女学的学生们分外拘束。 阿竹也深受其扰,每回讲课时一往学生的方向望去,便能与李致透着热切的眸光相撞,惹的她都不愿往学生的方向探去眸光。 第十一日,阿竹终于耐不住心中的疑惑,便在课业结束后,主动与李致搭了话。 “殿下究竟想做什么?”阿竹颇为不忿的问道。 李致一愣,面如冠玉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疑惑:“本宫在认真听阿竹老师授课。” “阿竹老师”这四个字莫名的夹带着几分旖旎缠绵的味道,佐以他清冽如古琴的嗓音,藏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滋味。 阿竹脸颊一红,蹙着柳眉问他:“殿下日理万机,何必在这书塾里空耗光阴?” 李致勾唇一笑,“本宫觉得在皇城里演戏落泪才是空耗光阴,倒是在阿竹老师这里上课颇有收获。” “阿竹老师”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偏偏李致说话时还要倾身朝阿竹的方向挤来,统共只有那么一丁点的地方,阿竹实在避无可避。 她既恼了李致,便又忆起昨日杜嬷嬷的谆谆教诲。这世上的男人除了爹爹和祖父外,都是见利忘义、忘恩负义的小人。 眼前的太子殿下,自然也不能免俗。 “殿下该知晓我对女学一事十分热忱,也曾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对情爱一事并无半点渴求。”阿竹懒怠再于李致绕弯弯,便干脆直截了当的说道。 李致既然对阿竹起了兴致,自然将她的底细调查的清清楚楚,连同着还把徐如安的家底也调查了清楚。 他想,薛竹从前的眼光可着实是太次了一些,竟能瞧上个一无是处的徐如安。 如今这般决绝的和离,是否已与徐如安断了个干净? 李致心里藏着万千疑惑,在触及阿竹裹着愤然的眸子时,疑惑又成了跃然的笑意。 “听人说承恩侯府的千金最是活泼大方,性子又和善温顺。人不仅生的美,脾性又好。怎么本宫瞧着阿竹老师这般容易生气?”李致揶揄着她道。 阿竹被他打趣的脸颊愈来愈红,往昔的能言善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局促的窘意。 “殿下。”她声量陡然拔高,注视着李致道:“您若是想收用父亲,实在不该往臣女这儿下手才是。臣女无才,心心念念的只有女学。”阿竹正色道。 李致又笑:“你对情爱一事有无心思与本宫并无什么干系,本宫不过是对你起了兴致,想让你成为太子妃而已。” 这话如惊天巨雷般炸开在阿竹脑海,砸得她好半晌不知该做出何等反应。 “殿下若是……只为了收买爹爹就奉出太子妃一位,实在是得不偿失。”阿竹根本没有把李致的话语当真,当即便沉声道。 隐在书塾外的暗卫们眼睁睁地瞧着李致与阿竹调笑,个个心里都卷起了惊涛骇浪。 殿下生了副何等冷清冷心的性子,平素在东宫时嘴角连个笑影都没有,怎么来了这间书塾之后便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书塾内。 阿竹与李致仍在大眼瞪小眼,一个势在必得、饶有趣味,一个堂皇无措、惊讶无比。 “本宫想让你做太子妃,与你爹爹无关。”李致总算是敛起了笑意,肃着面容对阿竹说道。 阿竹瞪大了眸子,半晌无语。! 第 73 章 番外十 国丧期间李致如何能大张旗鼓地迎娶太子妃?更何况历朝历代的国母有谁是曾和离过的妇人?说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阿竹不信,所以便面色如常地说:“天色已晚,殿下该回东宫了。”说着,便退后一步敛衽一礼,不再与李致多费唇舌。 她要走,李致不肯。 他便上前攥住了阿竹的皓腕,冷声问她:“你为何要走?” 阿竹一愣,心内已疲累不已,却还要耐着性子答话:“殿下与我只草草见过几面,说过的话不超过二十句,难道是心悦上我这个和离过的妇人了吗?” 李致活到这般年岁,好似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棘手的难题。他可以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对阿竹动了心思,又因为薛怀的缘故想让她做太子妃,却不知晓这与情爱有无关系。 李致的短暂怔愣给了阿竹脱身的机会,隐在角落里的暗卫们个个咬碎了一口银牙,瞧见了立在原地不动的李致,纷纷着急不已。 他家殿下还是不会与小娘子相处呢,京城里的王孙公子痴缠小娘子的时候讲究的就是一个没脸没皮。 既然殿下对这位小娘子起了意,那便是威逼利诱,也要绑着她进洞房才是。 俗话说的好,皇帝不急太监急。李致这个即将继位的未来帝王犯了难,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思绪,索性便用堆成山般的奏折麻痹了自己。 后来,书塾里便没有出现过李致的身影,阿竹松了口气,从爹爹那儿知晓下月里便是李致的登基大典,一时又总是想起李致穿着女装的模样,只觉得滑稽可笑。 笑意之后,便又有些慨然。她虽醉心于女学,可的的确确是刚经历过一场失败的婚姻,甚至于这一刻的阿竹仍是想不明白为何徐如安要为了那个寡妇表妹弃了她这个正妻。 既是想不明白,那便不去想了。阿竹不过淡然一笑,便将过去的那些腌臜事抛之脑后。 她想,李致的胡闹于她而言兴许也是件好事,起码让她知晓自己并没有那么一无是处。 薛怀与瑛瑛并不知晓女儿心里的念头,他们起先对李致如临大敌,后见他并没有什么无礼的举措,这才安了心。 登基大典前,阿竹照例去书塾上课。课后闲谈时,她听几个相熟的婆子提起徐如安升任太子太傅一事,过了明日,这太傅便成了货真价值的帝师,只怕是前途无量。 阿竹听后只笑道:“那倒真是喜事一桩了。” 如今在她的眼里,徐如安与陌生人并无两样,既已痛快和离,实在无需仇怨深深。 饭后,阿竹正在其余的讲师一同商论着该不该在女学里添一门骑射时,李致却突然赶来了书塾,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太傅徐如安。 阿竹生怕贵人们来访会惊扰女学里的学生,便干脆让另外两个讲师将学生们带去了后院,自个儿则去前堂里迎接李致。 “殿下。”她着素服、簪荆钗,明明未施脂粉,可柔意涟涟的柳眉里却勾勒出清丽的美来。 尤其是在她操办女学之后,许是浸淫在书海里久了的缘故,整个人露出几分沉静自许的端庄来。 李致已半个多月不曾见过阿竹,除了在皇城里忙碌着登基大典的事外,他便在冥思苦想着情爱一事的缘由。 后来还是母后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吾儿被这皇权折磨的还不够吗?既是喜欢上了人家小娘子,那便将她纳入后宫,实在不必压抑天性。 男人心悦一个女人,本就是生来便有的天性。哪里有这么多的缘由可以来解释,譬如李致当初在猎场里瞧见了奔驰的阿竹是因,心悦上她是果。 他没有见过阿竹这样的人,京城里那些和离过的妇人不是整日里怨声载道,便是勘破红尘后常伴青灯古佛。 可她却不一样,那夜里驾着骏马无拘无束地驰骋,仿佛是挣脱了这世上所有的枷锁与束缚,只尽情恣意地享受着自由的芬香。 明明这世道对女子的严苛已丧心病狂到了不许女子骑射的地步,最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囿在内宅里相夫教子。 可阿竹偏偏不这样做,她甚至还顶着流言蜚语去创办女学,这样的胆魄连李致都比不上。 他与阿竹其实是一样的人,阿竹是囿于女子的身份,他则囿于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中,可阿竹不甘压迫非要创出一番天地来,李致却在阴暗寒戾的境地安然处之,从未曾起过要抗争之心。 阿竹比他勇敢多了。 李致领着徐如安走进了书塾之中,扑面而来的是栀子花的芬香,而是才是人比花更姣美的阿竹。 他一边定定地注视着阿竹,一边不想错过身旁的徐如安任何一点的神色。也不知晓这个徐如安究竟有何长处,竟能让阿竹点头嫁与他为妻。 李致根本不在意阿竹和离过一事,他只是觉得可惜与厌烦,最好是能让徐如安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可惜这徐如安于他而言还有几分用处,如今还未到卸磨杀驴的地步。 “殿下。”阿竹瞥了眼李致,自然也能瞧见李致身后的徐如安。只是她与徐如安之间身份尴尬,与其生硬地问好,倒不如视而不见的好。 阿竹仿佛没瞧见徐如安一般与李致打起了招呼,如此泾渭分明的举措让李致很是高兴,嘴角绽放的笑意跃然而上,顷刻间已攀上眉宇。 “本宫半个月不曾来听阿竹老师上课,这功课怕是落下了许多。”李致笑着与阿竹说。 阿竹愕然,声量倏地微弱了几分:“殿下学识过人,阿竹不敢在您跟前班门弄斧。” 李致复又笑了起来。 一旁的徐如安简直坐如毡针,心里很是惴惴不安,不停地猜测李致将他带来书塾的目的,莫非是要敲打他?可为何要用阿竹来敲打他? 他想不透里头的奥秘,直到侧身觑见了李致望向阿竹的眸色,那眸光里装着不加遮掩的浓厚兴趣。 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兴趣。 徐如安僵在了原地,脑海里警铃大作。怎么可能呢?李致可是天之骄子,明日就要成为大雍朝 新一代的帝王,宏图大业只在执掌之中,缘何会对阿竹起了意? 在徐如安的眼里,阿竹并不是那等妖妖冶冶的女子,她与李致之间,必然是李致主动招惹到她的头上。 徐如安知晓李致心机莫测,下意识地以为他要玩弄阿竹。纵然他与阿竹已然和离,可到底是做过三年的夫妻,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瞧着阿竹入魔爪? 所以徐如安便与李致说:“殿下,该回金銮殿去准备登基大典了。” 如此突兀的一句话钻入了李致的脑海之中,愣是让他僵了一息后才回身问他:“太傅这是何意?” 李致这话说的柔和,可俊秀脸庞上却掠过了几分不虞,只是他素来情绪不外露,便只道:“本宫差点忘了,太傅与阿竹老师有过些渊源。” 这话一出,阿竹脸色蓦地一白,还不等她说话的时候,李致又添上了一句:“既已和离,太傅又有什么资格打断本宫与阿竹老师说话呢?” 徐如安抬起眸子,恰好撞进李致一片冰冷的眼底。此刻的他像极了蛰伏在暗处的毒蛇,费尽心思地要在他的软肋处咬上一口,最好是能让他毒发身亡。 “微臣不敢。”徐如安拱手作礼,只低眉敛目地垂下眸,甚至不敢直视李致的天颜。 阿竹却只觉得厌烦。李致与徐如安都是男丁,都不该出现在女学之中,他们的出现只会打扰学生们的清净。 所以阿竹干脆便顺着徐如安的话给李致下了逐客令:“殿下既有要事要忙,臣女便不再叨扰。”说罢,她便往内院里走去。 李致想出言唤住她,却发现阿竹健步如飞,俨然是不愿意与他们多言。他倒是未曾恼怒,只觉得徐如安格外吵闹。 回皇城的路上,李致便撕开了以往和善的面具,对徐如安说:“太傅有眼无珠,本宫却是能慧眼识珠。往后太傅还是谨慎笃行,可不要让本宫抓住了错处才是。” 徐如安听得这番话后,骤然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垂下首作出一副谦卑又恭顺的模样,再不济就是说一番他忠心耿耿的话语。 前朝帝王皇族尊师重道,如今这一脉却已皇权之上,这些年连世家同气连枝也压不住日渐昌盛的皇权,可见李致继位之后会如何地杀伐果决。 徐如安心里虽不安,可更令他难以自持的还是李致对阿竹的兴趣。 他思绪紊乱不已,回了徐家后连妻女房里都没去,而是一头钻进了书房里去与自己的幕僚商议着李致的用意。 幕僚们都是将理智二字刻在骨子里的人,闻言只道:“大人多思多虑了,臣下也曾见过薛家这位大小姐。便是说她沉鱼落雁、貌美如花也不过分,太子是男人,自然会见色起意。那薛氏是个和离过的妇人,至多做个贵妃而已。” 徐如安却是越听越觉得心口憋闷。他知晓阿竹貌美,却不知晓这等美色还能将不近女色的李致勾来。 阿竹曾是他的妻,往后却要成为李致的女人。这个念头让徐如安坐立难安,心里实在称不上高兴。 幕僚 们却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当初大人要与薛氏和离的时候就太过冲动了一些,薛家如日中天,大人若有薛怀这个岳丈襄助,便不会落得今日这个局面。” 今日的徐如安虽担着个太子太傅的名头,可却被李致从内阁里赶了出来,文人一旦出了翰林院和内阁,青云之路便算是走到了头。 况且李致喜怒难辨,仿佛是应衬了那一句伴君如伴虎。徐如安入东宫的这些过的可不算好。 “并非是我要和离。”徐如安早知晓幕僚们为了他与阿竹和离一事而在后头腹诽过他一番,左不过是说他猪油蒙了心,或是忘恩负义而已。 可和离一事当真不是出自他心,而是阿竹执意要与他和离。徐如安几次三番地撂下和离一事,只是盼着阿竹能在火气消下去后放弃和离一事。 可阿竹是铁了心地要与他和离。徐如安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罢了,今夜你们也累了,都下去休息吧。”徐如安干脆遣散了所有的幕僚。 幕僚们见他面色沉沉,似是陷入了哀伤之中,便也知情识趣地退出了书房。 这一夜,徐如安望着漫天星辰与浓重的夜色,一夜未眠。 * 登基大典过后,李致便成了新朝的帝王。 阿竹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料想着李致初登基时必然事务繁忙,定是不会有空闲出宫来烦她。 才高兴了半日,女学临近放学时,李致又着常服赶来了京城西街。 这下阿竹可不敢驱赶他了,他是帝王,一声令下便能关闭她的女学。 阿竹好声好气地招待了李致,话语里都染上了几分讨好的意味,李致失笑,抬眸望她:“阿竹老师。” “臣女惶恐。”阿竹疏离又恭敬地答道。 李致敛起了笑意,忽而正色般地说道:“朕不会将世家打压到无力喘息的地步,至多是削弱些他们手里的权力。” 这番话没头没尾,阿竹愈发疑惑地回道:“臣女惶恐,不敢干涉陛下的政见。”她对朝政之事可没有半分兴趣。 李致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心里也犯了难,只以为是自己没有把话讲透的缘故,便重又说道:“朕的意思是,往后就不需要阿竹老师的弟弟来为朕办事了。” 阿竹还是听不明白这话。她又与李致两人处在狭小逼仄的雅间里,李致的一举一动、一呼一息都显得如此清晰,存在感强烈的让她无法忽视。 “陛下。”她轻唤了一声李致,意欲寻个由头溜出雅间,省得李致再说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阿竹作势要离去,李致急了,慌忙道:“朕的意思是,你如今可以放心地嫁给朕,朕想娶你与你爹爹无关。” 阿竹僵在原地,脑袋里炸出了一道惊雷。吓得她好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李致。 短暂的迟疑后,阿竹才想到了推辞之语:“臣女多谢陛下垂怜,只是臣女醉心于女学一事,并不愿嫁人为妻,更不想入宫为妃,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以为自己的拒绝之语说的已足够明白,若她是李致,几次三番地被自己拒绝,定然会生出帝王傲气来,不再坚持要纳她为妃。 可李致并非常人。 他含笑着注视阿竹,神色淡然的仿佛早已料到了她会拒绝自己,便道:“你若答应,朕可以在全国上下推行女学,还以为办十家专供女子读书的鹿麋书院,你来做院长。” 阿竹一愣,旋即便瞪大了眸子问李致:“陛下可是说真的?” * 阿竹应下了李致的要求,回承恩侯府备嫁时眉飞色舞地与薛怀瑛瑛说:“陛下说要在全国上下推行女学,爹娘,女儿不是在做梦吧?” 瑛瑛叹息着道:“阿竹,你可当真愿意入宫为妃?那宫里都是尔虞我诈,你怎么招架的住?” 薛怀却道:“夫人此言差矣,陛下后宫里如今空无一妃,我只怕将来选出皇后后阿竹的日子会艰难。” 阿竹却全然不在意这些小事,只为了女学一事而高兴。况且她一个已和离过的妇人,不过是再嫁一回罢了,与十家鹿麋书院比起来,吃亏的该是李致才是。 女儿既愿意入宫为妃,薛怀与瑛瑛自然也没有阻拦着女儿的理由。 圣旨于翌日清晨下发到承恩侯府,薛怀领着妻女儿子跪地接旨,御前总管亲自赶来了承恩侯府,赔着小心道:“陛下的意思是赐婚圣旨都不发了,否则这桩婚事像是被皇命所逼着促成的,皇后娘娘可要受些委屈了。” 圣旨未达一事已足够让人惊讶,御前总管话里后半句的“皇后娘娘”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李致要让她做皇后? 阿竹瞪圆了杏眸,愈发觉得自己看不透李致了。 * 帝后大婚前,满京城都知晓了薛家嫡长女要入宫为后的消息,若论身份和品行,薛竹入主凤藻宫并无半分不妥之处。 唯一不美是,薛竹曾嫁与徐如安为妻,乃是个二嫁妇人。 不少御史都在朝堂上参奏此事,左不过是劝李致三思而后行。可新帝独断专行,一连贬了三个话多的御史,便再没有人敢言及此事。 徐如安在阿竹入宫去了两回承恩侯府,第一回是薛怀见了他,并告诉他阿竹一切都好,让他不要再猫哭耗子假慈悲。 第二回他干脆连承恩侯府的门都没进。外头人知晓了这桩官司之后,都议论纷纷:“徐大人莫不是后悔了吧?” 连李致也知晓了此事,他可不是个什么好脾性的人,为了不让徐如安在他跟前碍眼,索性一道圣旨将他调去了西北,无召不得进京。 * 起初阿竹以为李致是要入宫为妃,兴许是瞧上了她的美色,亦或是起了要玩弄她的心思,总不会是出于真心。 可当李致将皇后一位捧到她眼前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李致没有再与她开玩笑。 大婚后的十日,李致待她很好。白日里除了去金銮殿上朝和去御书房批阅奏折外,总是陪着阿竹用午膳与晚膳,甚至还对鹿麋书院的建设起了兴趣,给了阿竹许多意见。 新婚燕尔时的夫妇一年尚能如此,可过了六年后,李致一如大婚时那般粘人和体贴,最令阿竹惶恐的是,后宫里还个嫔妃贵妾都没有。 这时的阿竹,总算是明白了。 原来当初李致在猎场上,是对她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