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小姐今天退休了吗[星际]》 序幕开启之先(1) 银河联邦国立大学,中心广场。 今天是银联大的暑期实习校招日,广场上早早搭满了帐篷,五光十色的招牌悬浮在空中。 虽然时间还早,但一些热门的大厂帐篷前早就挤得水泄不通—— 一家VR游戏大厂“风暴龙”,正刁钻地要求应聘者“让你的鸵鸟飞到那边的树上去”,否则就“不能证明你的量子兽是禽类”。 “同学,请注意要求,我们的招聘需求上写的是‘拥有禽类量子兽者优先’……” 那学生满脸通红地辩解:“可是鸵鸟是禽类,它本来就不会飞——您,您见过会飞的鸵鸟吗?!” “很遗憾。下一个!” “可是……” 那学生黑着脸身离开。他那只银灰色的大鸵鸟也一扫先前的威风凛凛,一扭身就一头扎进灌木丛里,可怜巴巴地抖搂着尾羽,不肯出来。 “快走!都怪你,别特么继续丢人现眼了。” 鸵鸟兄召不回自己的大鸵鸟,气得跺脚怒骂,形容甚是狼狈,引得旁观者嗤嗤地笑。 “……噗。” 方彧感同身受地咧咧嘴,留下同情的目光,匆忙穿过人流,挤向广场的角落。 “蓝母星考古研究所……B区394……” 方彧艰难地辨认着指示浮标:“是……这里?” 一顶蔚蓝色的小帐篷,无声矗在那家要求“鸵鸟会飞”的大厂旁,冷清得有些惨淡。 帐篷前,一个蔚蓝色球体投影正缓慢旋转着,隐约可以分辨出蓝母星古老的山脉起伏轮廓。 下方是一行旋转着的小字: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研究所。 没错,就是这里了——方彧紧张地咽口吐沫,走到摊位前。 她略有些忐忑,不太敢看往下看,只是目视虚空:“您好,我是来应聘……” “呼——呃!” “?”方彧低下头,鼓起勇气,将目光聚焦。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趴在摊位上,半张着嘴,再次发出响亮的呼噜:“呼——呃!” 方彧:“……” 虽然她是抱着考古所“人少活轻休假多”的坚定信念,才投了这么个工作环境清苦、薪水又不高的ffer,但是…… 这里的清闲程度可能还是远超她的想象。 方彧伸手捅了捅男人的肩膀,大声说:“您好,我是来应聘的!” “啊!”男人一个激灵,猛地抬身,“应聘?” 方彧肯定道:“应聘!”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把手放在虚空中,指尖之下出现一个表格。 他眯起眼:“……你是?” “方彧,”方彧赶紧说,“银联大物理学院,已经在贵官网上投过简历。” 男人眯着眼,在显然不长的表格中翻找。 半晌,他终于找到方彧的简历:“哦,你好同学——我看看……你要应聘助理研究员的岗位?” 方彧:“是。” HR先生挠挠头:“那么,比起其他竞争者,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吗?” 我最大的优势就是没有其他竞争者——方彧看着短得可怜的名单,暗暗想。 不过,出于对同为打工人的尊重,她说: “作为物理学院的学生,我熟悉多种编程语言。我选修过哲学系安达老师的《死亡哲学专题》,对古代文化有所了解,也对人文社科有一定兴趣。还有,我是蓝母星籍人,高考时考过古代东方地球语,有A级证书,能读一些古文字。” “此外,我性格坚韧,吃苦耐劳,心理素质好,睡眠质量高,能接受长时期的宇宙航行,暑假期间可以去远星系的贫困星领长期驻扎。” 说完,她看向HR——对方眯着眼,好像又要睡着了。 “完了,先生。”方彧补充。 “哦,很好!” HR打个哆嗦,含混点头:“呃,你在简历中提到,你改进过一款新型人工智能,叫克、克……” “克里斯托弗。” “嗯,你在简历中说,它目前展现出惊人的情感理解能力,能给我展示一下吗?” 方彧心里咯噔一声。 她之所以把“克里斯托弗”写到简历里去,纯粹是为了凑字数,那家伙是她爸爸留给她的——万万没想到面试官居然还特地挑出这个要求展示。 真是的,如果写在简历里就要当场表演的话…… 那她还把“睡眠质量高”写进去了呢,为什么不让她表演一个倒头就睡呢?方彧腹诽。 “有问题吗?” 方彧立刻摇头:“没,没有……克里斯托弗!” 一个海蓝色的光团从方彧的肩膀处跳了出来。 “早上好,方彧!今日气温23.1℃,天气晴,空气质量良。” 清澈的少年音,却夹杂着机械音的质感,居然有点诡异的美感。 HR很感兴趣地向前倾身:“你好,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用冰冷的少年机械音大声说,“你好,垃圾。” HR又挠了挠头:“怎么还骂人呢?” 克里斯托弗:“老子心情不好,就骂怎么了,煞笔。” 章斌:“???” 方彧一脸惨不忍睹,连忙打断: “谢谢你,克里斯托弗!关机,关机——对不起,这个人工智能最近中了一点病毒,有点……有点狂躁。但、但您看,他是不是很有感情呢?” HR的脸色五彩缤纷的:“……” 方彧悲观地盘算起酒吧刷盘子的岗位来:“对不起。” 半晌,HR像牙疼一样咕哝: “……行,下一个问题吧,你申请这个职位的目的是什么,是否有毕业后长期工作的打算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部门特色。 因为往往要驻扎远星系,甚至蓝母星等蛮荒之境——当地叛乱军大小军阀横行,条件过分危险艰苦,工资又微薄,考古所的学生基本是来一个跑一个、来一对跑一双,平均工作时间不超过一年半。 因此,考古所每回校招,都会卑微地问一句:“同学你打算干多久?” 当然,在这个时候,每个应聘者都会信誓旦旦地说: “我从小致力于发掘蓝母星失落的文明,愿意为人类的考古事业奉献终身。” 不过,考古所的老同志们早已练就火眼金睛,他们会根据应聘者说这话时的心虚程度,来估算他们能挺住的时间长度—— 待到估计着人快跑了,就再去捞几个大冤种来填坑。 “……” 面对HR殷切的注视,方彧眨了眨眼,紧张道: “我的目的是挣钱吃饭,可以毕业后长期工作,干到……被开除为止吧。” HR:“!” 被开除为止!多么宏大的誓愿,甚至比那些“奉献终身”的誓言还宏大。 人的一生只有短短一百五十余年,而考古所自从上上个世纪初开始,在而后的漫三百年漫长岁月中,就没主动开除过任何一个员工。 ——他们都是自己跑的。 HR大为感动,以至于自动忽略了方彧的前一句话。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 “同学,不,现在是同志了,考古所就需要你这样意志坚定的人才!” ——这个看起来能挺两年,至少两年! 方彧一愣,没想到会被如此热情回应。 她局促地笑笑:“我……我的荣幸。所以,我是被录取了吗?” HR松开手:“是,但程序上还不是。还得走个小程序——同学,请展示一下你的量子兽,这边要登记信息。” 自帝国初年第一次量子化浪潮开启了量子新纪元,大多数人类都觉醒了属于自己的量子兽。 其实,若非在军队那种极端条件中,在日常生活里,量子兽的用处也就局限在捡个球、跳个火圈,看起来不比养条狗有用些—— 但一直有一种说法:量子兽的形态与这个人的精神力强弱及性格有关。 虽然科学家一直强调,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量子兽是狮子的家伙会比量子兽是孔雀鱼的综合素质更高,但还是挡不住各大公司把“量子兽形态”纳入招聘考核标准中,并给量子兽量化定级。 有些财大气粗的公司,譬如旁边的“风暴龙”,甚至会因为董事长的量子兽是恐龙,就只招收拥有爬行类和禽类量子兽的职员,哺乳类禁入,美其名曰“非哺乳类一家亲”。 当然,像考古所这样的冷板凳,绝对不会对职工的量子兽做特殊要求,但也会将其登录在册,以备查询。 所以,方彧很放松地伸出手:“喏。” HR打字的手一顿,定睛看了半天,才看到方彧手里的东西—— 一条深蓝色的……小鱼,一动不动地窝在掌心里,翻着肚皮朝天躺着。 像老太太晒的咸鱼干。 HR怀疑地问:“……咸鱼?” 方彧:“银鱼。” 见小银鱼又四平八稳地装死,方彧隐隐觉得它有点不够积极向上,恐怕会给面试官留下坏印象。 于是,她用左手手指用力戳了戳小银鱼。 银鱼生无可恋地摇摇尾巴,猛地一打挺——翻了个身,又半死不活地不动弹了。 咸鱼翻身。 HR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个词。 他咳了一声,挺起胸脯: “咳,方彧同学,恭喜你被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研究所录取了!余烬之下,文明永生——研究所大家庭欢迎你。” 他向方彧伸出手: “——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你就可以来上班了。” 方彧脸上的笑容渐渐退散:“??!” 序幕开启之先(2) ……上班。 他们是多缺人呐,今天刚应聘,明天就上班? 难道人的一辈子就要这样忙忙碌碌、蝇营狗苟,毫无喘息之机吗? 方彧一面悲愤地想,一面拖着步子来到家门口,一摸裤兜,才发现又忘了带钥匙—— “……” 方彧默默地想,生活总是这样,先给你一榔头,再给你一棒槌。 “门没关,”门内突然传来一个少年冷冽的嗓音,“又没带钥匙?大笨蛋。” 方彧一推门,果真没插。 ……不过,那小孩的耳朵怎么这样灵?到底是怎么听出门外是她的? 她推门进来,顺嘴倒打一耙:“自己在家怎么不锁门?小心被拐卖到远星系去啊。” “你才被拐卖到远星系去呢。” 一道戴着围裙的劲瘦影子,边说边从厨房里转出来,手里端着一锅什么东西,不停地搅拌着。 少年身材不高,但四肢修长。头发是令人炫目的浅金色,留得有点长,垂落到耳畔。肤色白皙,面容清俊得有几分薄相,神情却有些嘲讽—— 一双陈翠般的绿眼睛,正讥讽地看着方彧。 这是她异父异母的亲弟弟,兰斯·方。 他们俩的关系比较复杂—— 兰斯是方彧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带来的男孩。 二人结婚后,在一次远星域航行中遭到叛乱军某军阀派出抢劫的舰船攻击,双双遇难。 因为方彧彼时年满十六,根据联邦的《未成年儿童救助法》,兰斯的抚养权被自动转移到方彧名下。此后,她就只好自己带着便宜弟弟一起混饭吃了。 今年秋天,兰斯刚满十四岁,念初二。 “你真要去那什么蓝母星垃圾考古所打工了?” 兰斯转过身,把锅重重放在桌面上,没好气道。 方彧大摇大摆坐下来:“对啊,可能要去远星系呆很久。所以得给你报个寄宿制的暑期学校……” “我才不需要寄宿制学校呢!”兰斯猛地跳脚,“没有你,这家里会干净一万倍——我看需要什么垃圾寄宿制学校的是你,好吧?” 方彧拿起筷子的手一僵:“……” 虽然很想反驳,但是做不到是怎么回事? 她只好采取迂回战术,咳了一声:“你还说脏话,都把克里斯托弗也教坏了。你记着,以后当着它的面,不许说什么垃圾……” 克里斯托弗:“垃圾。” 兰斯翻白眼:“煞笔。” 克里斯托弗一板一眼道:“你好,兰斯·方。你才是煞笔。” 方彧:“……” 心累.jpg。 整个晚饭的下半程,充斥着兰斯和克里斯托弗的回合制互骂。 兰斯也是很有耐性——克里斯托弗战力不敌,几次宕机,他居然都坚持不懈地等待它重启过来,再恶狠狠骂回去,生恐人工智能听不见。 终于,当方彧扬言“谁说最后一句话谁去洗碗”时,一人一机一起沉默下来。 “说最后一句话的是你。”兰斯提醒。 方彧:“……” 她只好抬起身去洗碗。小银鱼被冷水浸泡,总算有了点活气,活蹦乱跳地蹭着她的手腕。 水流声中,兰斯扭过头,翘着二郎腿:“我不想再念书了。” 方彧一愣:“什么?” 他宣布似的抬起下颌:“既然你要走了,我再也不用担心把你饿死在家里了——我要报军校,去远星系。” “……” 方彧沉默片刻,语气平和:“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还没等兰斯开口,一个通讯突然切了进来。 远星系通讯? 方彧用指尖点了一下空气,链接通讯。 一道陌生的声线响起,声线愉快活泛:“方,这里是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所,我是七号项目负责人,顾舍予。” 是新晋的上司——不是坐办公室的,而是长期在远星系吃土的那种一线战斗人员。 方彧只得暂且放弃和兰斯争辩,老老实实说:“您好。” 顾舍予语气轻快,好像他们是相熟已久的老朋友似的: “你好,今晚有时间吗?有时间正好,没时间的话,哎呀,你可能得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时间了——请在十一点前速来总部,紧急任务——对了,记得带行李,衣物、洗漱用品,嗯……如果不想饿死的话,就再带几箱泡面吧。” 方彧:“……啊?是要出差吗?请问大概要多久?” “哎呦喂!我的小伙子们,睁开眼看看,前面有叛军的船——信号屏蔽!愣着干啥呢,信号屏蔽!” 通讯那头传来一阵激烈的轰鸣声,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而后是一片死寂。 顾舍予淡定地说:“那个,挂了,没信号。” 方彧嘴角一抽:“……” ** 兰斯将膝盖顶在行李箱上,双臂用力往下压:“看看,这就是你找的好工作!” 方彧:“……” “他们不会这就把你绑架到远星系去吧?我还能再见到有胳膊有腿的你吗?” 兰斯将行李箱扛起来。悬浮车缓缓落到地面上,打开后备箱。 方彧:“……” “隔壁老赵从远星系回来后,就换了条木腿!根本不好使,硌得慌!” 方彧:“……” 兰斯一把拉开车门,扬起脸,图穷匕见:“我也要去。” 方彧回过神来,惨淡地说:“……不行。” 兰斯叉起腰:“为什么不行?如果你都能在远星系维持呼吸,那我肯定比你行。” 方彧按住他的脑袋。夜色中,兰斯浅金色的头发浮动着云雾般的光华: “人活着不该只是为了呼吸,小同志,你还小。” “可是,远星系那么危险,叛乱军——” “行了,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方彧安抚道,“我又不是军职人员,遇见叛乱军是小概率事件,目前边境也没什么大动静。如果局势有问题的话,我就立马辞职跑路——反正学校门口餐馆还一直在招人刷盘子呢。” 兰斯激动道:“你还不会做饭,听说那里只能吃异星蝎子,蝎子——” 方彧继续说:“——对了,不许偷偷报名军校,你的身份id芯片我就先带走咯。” 她扬起手,一个古铜色的小亮片从兰斯眼前一闪而过。 “……靠,你什么时候把它偷走的?”兰斯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id卡在哪?你连你自己的不都弄丢了三次吗?” 方彧还没傻到回答这种问题—— 她出其不意,钻进车里,迅速拉下车门,沉声说: “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所。” 车子立刻从地面垂直抬升,窗外的景物笔直而飞速地下坠。 几块裹挟着怒意的小石子陆续打在防弹玻璃上,弹了回去,连痕迹也没留下。 估量着已经超出兰斯投掷石子的高度范围,方彧才拉开车窗,向下望去—— 兰斯金色的头发已经缩小成一个小点。 “……草,去死吧。谁管你!”少年闷闷的诅咒从风中呼啸而来。 ** 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所位于首都奥托市的西北空域-D8区。 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的建筑物——联邦黎明塔坐落在这里。国会、政府办公楼以及军部都在黎明塔内有大量办公楼,是名副其实的人类心脏。 夜幕中,空中浮动着亮金色的转向标,不断闪烁着。空域两旁还有几张动态广告,是一处地下城住宅区的广告,说是“洞府幽居,九泉别野”,售价七万星币一尺。 方彧看到广告,便想起房租,想到房租,就有些发困,很快枕着胳膊迷糊了过去。 “蓝母星信息废墟考古研究所,已到达。”克里斯托弗说。 方彧猛然惊醒。 考古所位于黎明塔的1475层,只可怜巴巴地占据了一层楼的面积,离最近的两个停车场分别有10和12层楼的距离。 所以,车直接停在了考古所的大门口。 方彧跳下车。 一道光束转到她头顶,继而射向她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冰冷的女机器音响起:“方彧,已授权,欢迎回来!” 大门自动打开了。 方彧不记得自己将虹膜数据提交给考古所过——不过,这个时代,数据在各机构间随便流转也算见怪不怪。 她一面想,一面抄着兜溜达了进去。 “方!”顾舍予的投影早早站在门口等候,见到她,热情地迎上前来。 远星系与奥托星距离太远,只有通过特定的点对点式通讯线路,才能打投影电话。政府每年批准的线路数目有限,能铺设一条并不容易——看来考古所金瓶虽破分量在,居然有和远星系连通的内部通讯线路。 方彧边想,边看向她的上司。 顾舍予年纪不大,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黑头发,扎着高马尾,有一双蓝得有点发黑的桃花眼。他的相貌介于“漂亮”与“英俊”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气质,或许有点男女通杀的意思—— 不过,方彧习惯性地忽略了他的长相,目光落定在他的深蓝色制服上。 联邦太空军的制服,领章有一颗四芒星。 是联邦太空军的……少校?! 方彧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我不是报了个在偏远地区吃闲饭的清水衙门岗吗? 我的领导怎么会是军方的军官?! 序幕开启之先(3) “余烬之下,文明永存。” 顾舍予没有行军礼,而是和章斌一样随随便便念了一句,旋即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笑眯眯看着方彧,劈头盖脸地问: “方,你带方便面了吗?” 方彧有些摸不清头脑,回忆起兰斯骂骂咧咧地往行李里塞了可怖分量的方便面的情景: “带了,带了很多。” 顾舍予笑逐颜开:“太好了,如果你没在路上被盗贼劫持,也没被叛乱军击坠的话,那我们的方便面奖励机制暂时又可以重启了!” 顾舍予语速很快,这句话隐含的信息量又太大—— 方彧居然一时难以分辨,是“盗贼劫持、叛军击坠”可怕些,还是这里用方便面做奖励机制可怕些。 ——至于这方便面是她自己的,而不是他顾军官的,方彧已经无暇顾及了。 方彧:“抱歉,可是我记得我入职的是考古所的岗位……” 她上下打量着顾舍予:“您看起来像是军方人员。” 顾舍予一拍脑袋: “哦,我忘了!你被分配到的七号项目,是考古所与太空军合作的项目。不用担心,保密程度不高,只是对蓝母星上的一些战争遗迹做做还原分析——很有意思的,本人为了留在这个项目,可是拒绝了一次提衔呢。” 方彧:“……” 看着顾舍予松散着没系扣子的领口、乱蓬蓬的头发和歪戴着的军帽,方彧深切怀疑他说“我忘了”,不是指“忘了告诉她项目性质”,而是指“忘了自己是军职人员”。 不过,一个忘了自己有军职的领导,总比一个要求下属全跟着自己叠豆腐块、喊报告和完毕的领导好些…… 想起自己床铺的状态,方彧暗暗打了个寒战。 她很快消化了事实:“那……少校,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送货,”顾舍予轻快地说,“约翰逊上校的船十分钟后就到,你搭他的船走就行——还有一点时间,正好够你收拾好东西的。” 方彧:“什么东西?” “请你右转,向里走。” 方彧如言走过去,一道红光闪过,机械女声再次响起:“方彧,已授权。” 金属大门忽然变得柔软凹陷,进而变成流动着的银色液体。 顾舍予指挥:“穿过去,要消毒。记得闭眼,辣眼睛的。” 方彧好奇地走了过去。 一瞬间,银色液体紧紧包裹了她,几乎令人窒息。 然后,她胸腔一松,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再次钻进肺部——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地纸质书中间。 “怎么样?这货挺不错吧,”顾舍予得意洋洋地说,“这么多纸质材料,拾掇拾掇能卖不少钱呢!至少也够咱们实现十年的方便面自由。” 方彧低声说:“……说实话,我不太想要这个自由。” 而且,这么多纸质书,看着就很沉。 她弯下腰,一边捡着书,一边问:“这么多都要带到远星系去?是工作材料吗?” 顾舍予显得有点心虚:“嗯,是工作材料,也是……一点私人物品。” 方彧拿起一本灰扑扑的旧书,其中脱出了一页,她赶紧捡起。 油印的字体显得很古朴,也很老旧,能看见“情深”“雨濛”之类的字眼。 旁边有人画了个很抽象的哭脸,好像是在表达“难过”的意思。 方彧:“?” 工作材料个大脑袋! 顾少校看着颠三倒四的,果然不是个正经人,居然有爱看古代言情这种奇葩小众的爱好。怪不得赖在蓝母星考古所不愿意走,考古所每年都会新出土一批信息废墟里的——追更第一线嘛。 方彧暗暗腹诽,装没看见一样,把纸塞了回去。 “……” 等等。 方彧心念一转,忽然意识到什么。 这么多冷门的书,又都是纸质的,某些甚至可以划归到文物范畴了。如果不是少校先生公款私用的话…… 她猛地抬头,试探着问:“少校,这些……工作材料,都是给报销的吧?” 顾舍予很敏感地激烈反应: “报销?怎么可能!这些闲书——工作材料——怎么可能给报销?你说我贪污公款?我不是,我没有啊——啧,就你们考古所一年那点资金,能卖一尺那个,那什么,地狱别野吗?” 方彧感到自己的想法隐隐被证实了:“那……是您自己出钱买的?” “当然!” 顾舍予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好像坐在什么高脚凳上,两腿优雅地叠起: “不是我自吹自擂,本人对考古所劳苦功高——知道我为什么能坐在这和你说话吗?你们那儿到远星系的通讯线路,我修的。” 方彧沉默半日,淡定地说:“……哦。” 她猜得没错。 富二代,活的富二代。 不但有钱,而且家里一定也颇有权势——说让通讯部批一条线路,就能立刻批下来。 方彧将最后一本书扔进箱子里:“少校,我先去等着船过来。” 顾舍予跳下高脚凳:“行,挂了——我去,又怎么了?卧槽,哪个脑袋不长褶子的,拐弯你倒摁转向灯啊!” 方彧:“……” 她左右四顾:“运输机器人?有吗?” 两旁的机器人如远古时代庙里的泥菩萨,一动不动地杵在两边。 “好吧,”方彧自己拉起箱子,“看来没人给我开权限。” 她手动拉着箱子,再次穿过银色的瀑布,走向门口。 “唔!” 一幢深蓝色的巨塔猛地出现在眼前。 ——方彧猛地刹住脚,堪堪撞上那人凸起的肚皮。 “彧·方?”粗重的嗓音响起。 方彧抬起头。 面前的男子身材高大粗壮,看上去能有两个她那么高,也穿着联邦太空军的深蓝色制服,却完全不像顾舍予那样随意放松。 他坚持把扣子从下摆一直系到了领口——腹部的几粒扣子危险地发颤,看上去就快不行了。 方彧艰难地扶着书箱,后退一步,捂住脑袋:“方彧,E系命名法,先生。” 巨塔的鼻翼抖动了一下,不以为然:“彧·方,我是联邦军上校,风雪号运载舰舰长,弗雷德里克·约翰逊。” 方彧有点惊讶,她不过是一个搭顺风车的,怎么至于让舰队的指挥官出面? 她打起精神,警惕道:“您好,上校。” “三分钟前我们就到了。我派了三个下属来找你,却被你设置的这道门禁拦在外头。看来,还是要我亲自迎接,方小姐才肯赏光——” 约翰逊好像没听到方彧的问好,威严地说:“你在和什么人通讯?” ……原来如此。 当然不是来迎接她的,是来找她茬的。 约翰逊和顾舍予是不是关系不太好?方彧下意识地思索。 顾舍予那种性格,在军队中的确很容易吃不开,何况,又很可能是个关系户…… 啊,好麻烦啊。少校那么有钱的话,为什么不专门买一只船来运货?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方!联邦的上校在问你话!” 方彧猛地回过神: “……首先,这道门禁不是我设置的。只是因为我是考古所的工作人员,所以开放了对我的权限。其次,我在和上司通话,汇报任务情况。” 方彧有意略去了这个“上司”的姓名。 “你说报告和完毕了吗?!”约翰逊怒道。 方彧:“……?” 怕什么来什么,还真来了个要求她“报告”“完毕”的军官。 心累.jpg。 方彧平静地说:“抱歉,我不是军方成员,有权利说报告和完毕吗?” 她心里想说“有权利不说报告和完毕”,但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多半会惹事,于是把话吞了回去。 约翰逊瞥了方彧一眼:“彧·方,或许你见到的第一个联邦军人……” 他咬紧“军人”二字,从鼻子里发出显然是怀疑的气声。 “……这位联邦军人,给你留下了错误的认知。不过,现在开始你要明白,那样的败类只是联邦军队的少数——作为一支拱卫人类文明的威武之师,必须严谨、自律、纪律严明!” ……真是有精神啊,这么爱教育人,我又不是联邦军人。 方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含糊点头。 “——任何登上我的舰队的人,都要服从纪律。你也一样!”约翰逊声如洪钟,慷慨激昂。 方彧见他目光炯炯地瞪着自己,只得挠了挠头: “……哦。” 约翰逊大怒:“说报告!” 方彧目光呆滞:“……报告,哦。” 流风回雪之日(1) “……真是邋遢鸡下懒蛋。” 约翰逊舰长瞪着方彧,骂了一声,还很不客气地捎带上了顾舍予。 不过,他也没有继续发挥的空间了——很快就有士兵来询问他停泊权限,约翰逊急急忙忙地跟着走开。 方彧:“呼……” 总算清净了。 她拖着书箱和行李,跟着引导机器人,找到了自己的寝室。 整个航程只需要大概九天,彻底把行李箱打开似乎不大划算——打开后怎么把行李箱再按回去,也很是个问题。 于是,方彧只拉开上方的拉链,伸手进去胡乱摸了一番,揪出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 她一面掏东西,一面不由得庆幸兰斯不在旁边——如果叫他看到这幅场景,一定会一惊一乍,唠叨到原地爆炸的。 舰队在奥托星短暂停留后,便驶离大气层,进入宇宙航道,开始为期九天的旅程。 方彧逐渐体会到这份工作的妙处。 顾舍予是个好领导,几乎从不联络她,偶尔有任务发下来,也只是点整理分析代码的工作,轻松得就像没有一样。 方彧每日假公济私地翻翻顾舍予的纸质书——从《高等代数B》到《南唐二主词全集》,努力修正克里斯托弗的语言模型——“再说煞笔我就格式化你!”,过得好不惬意。 唯一的麻烦就是约翰逊舰长。 这个老古板坚持要求方彧按士兵的日常作息,还严令她参加每晚的“军事会议”。 作为一支八百年没上过前线的运输部队,方彧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议的。 每日议程不是“严肃处理”哪个忘带领章的倒霉蛋,就是学习讨论军部下达的“新精神”。 方彧几乎没有一次没睡过去的—— “方,方!”银发的副舰长,莱登少校低声叫她,“别睡了,上校在看你呢。” 方彧打了个哆嗦,赶紧睁开眼:“……啊?” 约翰逊面色不善:“方,我刚刚在说什么?” 方彧:“……” 莱登少校压低声音:“加强新装备小行星助推器的实践应用。” 方彧:“加强小行星助推器——啊,不对,报告,加强小行星——” “够了!”约翰逊怒斥道,“在我的旗舰上,你好歹也算半个军人了,作风懒散,自由散漫……你告诉我,该怎么实践应用小行星助推器?” 方彧:“?” 这就是纯粹的刁难了。 虽然能下沉到这一层级的武器已经不算“军事机密”,但方彧平时又没有关注军事的爱好,怎么会了解什么助推器的应用? 莱登少校被约翰逊舰长瞪了一眼,不敢再暗中传递,只是向方彧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方彧慢吞吞地挠了挠头。 好麻烦,这回怎么办?不回答肯定是不行的,可是……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当然,根据事物的普遍性原理,根据一般推测特殊的话——这个东西长得像个助推器,那么,它大抵就是要推点什么东西的吧……? 在众人的注目下,方彧盯着助推器的3D模型看了一会儿,试探着说: “唔……可以用助推器给小行星加速,让它们撞击敌舰?” “卧槽。”会议室里有人憋不住,扑哧笑了。 约翰逊勃然大怒:“胡言乱语!这是一种星际舰队穿越敌军设下的星障时,用来清除途中障碍的家伙!这是最新型的技术,是联邦领先于那些远星虫豸的一大突破!你——” 方彧想了想:“那不是也可以用于助推小行星碎片,让他们撞击敌舰吗?原理不是一样吗?” 约翰逊的胸脯高高凸起,看起来快炸掉了:“你还顶嘴!” “报告!” 突然,一个士兵跑进来,向约翰逊舰长行礼。 方彧松了口气,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没看见我在开会吗!”约翰逊愤怒地转头,“出去!等散会了再说!” 士兵显得有些紧张,却不敢反驳:“……是。” 方彧痛苦地目送他离开,小声说:“不要啊。” “你在说什么?!”约翰逊猛地转过头 方彧赶紧闭嘴:“报告,没什么。” 约翰逊的鼻孔随着呼吸剧烈地一缩一扩:“方,你的行为严重触犯了纪律,如果你是舰队的正式成员,我早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砰! 话音未落,剧烈的爆炸声响彻,风雪号的舰身明显地一歪。 方彧措手不及,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才勉强扶着桌面重新站稳。 她心里一惊,连忙环顾四周——舱室的军官们也一个个里倒歪斜,正从地面上爬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约翰逊舰长跳起来,“弗里曼呢?是怎么开船的!” 莱登少校敏捷地第一个站起:“长官,情况好像不对,属下去驾驶舱看一看。” 约翰逊好不容易将身体重量压到桌面上。桌子危险地吱吱叫起来。 他喘着粗气:“快去!如果是弗里曼开船的时候又偷偷摸摸下五子棋的话,提着他的胡子来见我……真是放肆,放肆!” 莱登少校前脚走出去,门再次被推开。 “报告!”刚刚进来的士兵捂着脑袋,苦着脸,“有、有流窜叛军的舰队对我军开火!” 约翰逊胡子炸开:“你不早说!那群虫豸追上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士兵不敢出声,维持着敬礼的姿势。 方彧幽幽地说:“您让他待会儿再说,要先处分我。” 约翰逊的脸色由红转白:“……方小姐,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全体跟我去驾驶舱!” 方彧觉得这个“全体”大概是不包括她的——但她犹豫了一下,悄悄跟了上去。 在风雪号上呆了这么些天,她对上上下下的管理训练还是略有了解的。 约翰逊舰长虽然严厉,可这毕竟是一支运输部队,战斗力有限,遇见长年累月在远星系吃枪子的叛军流寇……恐怕情况不大乐观。 ——太倒霉了,很有可能会死掉。 如果她就这样死掉了,兰斯就得去孤儿院。这说不定还会加剧他想往远星系钻的意愿。 一旦他真的去远星系参军,有极大的可能是,他也会像他倒霉的姐姐一样,丧命于此…… 他好惨,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不过,假如很快就要死掉的话,她还是希望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没的,总不能糊里糊涂地死了吧? 方彧转念一想,一头钻进了驾驶室。 “莱登!”约翰逊大喊,“怎么了?” 莱登少校将双手从操纵台上移开,紧张地注视着面板: “前方八星里,Z3902空域,有叛军舰队!大约有……三十九艘!” 约翰逊:“什么?” 砰! 又一发量子炮向旗舰射来。旗舰躲闪不及,左翼中弹,再次趔趄着歪过去。 警示灯不停闪烁,总控台响起警报:“左侧D8发动机损坏!挡风板损坏!” “他们在做什么?反击,立刻反击!”约翰逊舰长从地上再次爬起,叫道。 方彧靠在墙角,仰头看向悬浮的显示屏。 看起来,仿佛红色的光点代表叛军,而蓝色的光点代表联邦军。而那个特别大的六芒星,就是风雪号。 目前,联邦的舰队明显已被叛军的突袭冲散,正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猛地,舷窗外闪过几道亮光,方彧连捂住眼睛。 “风雪号,风雪号,鹧鸪号报告!——鸸鹋号刚刚是发射了量子炮吗?草他妈的不长眼睛吗?有两发他妈击中了我鹧鸪号的发动机!” 约翰逊冲着通讯器怒道:“鹧鸪号!你在做什么?” “风雪号,鹧鸪号报告。鹧鸪号只是遵命开火护卫旗舰,明明快要击中叛军——都是鸸鹋号突然从不知哪里窜出来,浪费了我鹧鸪号两发量子炮!” “风雪号,鸸鹋号报告——你他妈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我鸸鹋号走的是划定航线!” 方彧:“……” 她下意识摸了摸裤兜,只有一本纸质书,没带笔。 ……是不是该回去拿笔写遗书了? 约翰逊舰长焦头烂额地指挥着反击,可屏幕左上角报损的舰船数量却节节攀升。 风雪号的情况也不妙——虽然约翰逊几次叫嚷着“护卫旗舰”,风雪号却始终陷在星盗的包围圈中,就好像敌人知道这是主舰似的。 但是,令人庆幸的是,风雪号似乎没有遭受猛烈的炮击—— 除了一开始的两炮,后又被自己人擦了几次边外,并无其他损伤。 可其他的星舰,尤其是风雪号近侧的那些星舰,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报、报告!喜鹊号被击坠了!” 突然,有士兵惨叫了一声。 方彧将目光挪向屏幕上方,在击坠的那一栏里,灰色的数字由0跳到了1。 在远星宙域被击坠,基本就代表着全舰覆没——即使没有死在炮击之下,也不会有人来救援他们,只能默默漂浮在宇宙的长夜里等死了。 ……奇怪。 明明有很多次击中旗舰风雪号的机会,为什么叛军舰队却偏要绕过它? 方彧忍不住,从角落里走出来,脱口而出: “舰长,别下令开火了!” 流风回雪之日(2) 方彧属于少女的冷冽嗓音在一片哀嚎中分外突兀。 所有人都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她,目光中透露出的意思很分明——你竟敢。 你一个编外人员,竟然敢对约翰逊舰长指手画脚? 方彧意识到问题,挠了挠头:“那个,报告舰长,我不懂军事,但是……” “你知道自己不懂军事,还有什么可说的?!”约翰逊吼道,“回你的舱室,爬到桌子底下,老老实实呆着!” 方彧加快语速:“可是现在我军阵型混乱,星舰之间距离过近,轻易开火容易误击我军!” “你以为我不懂吗?!”约翰逊冷冷说,“可是现在眼看着叛军都要将旗舰彻底包围了——为了突围,即使击坠几艘自己的舰船也没什么。够了,滚回去!” “即使击坠几艘自己的舰船也没什么?”方彧大吃一惊。 约翰逊一拍指挥台:“包围,现在要紧的是突破包围!你那女孩子家家过剩的爱心,还是去和流浪猫流浪狗的发泄吧!” 方彧:“可不是还没彻底包围吗?” 众人齐刷刷注视着她。 方彧指着屏幕上红光的缺口,冷冷说:“可以现在让旗舰从那里冲出去啊。” “……”众人沉默,不可思议地看着方彧。 莱登打圆场说:“来不及了,缺口外是小行星带,即使全舰队突破,进入小行星带后也无法行驶。而且,那个突破口太窄,只能容许一艘星舰穿过,其他星舰无法从旁护卫。” 方彧:“不需要全舰队突破,风雪号也根本不需要护卫——已经这么久了,你们看有叛军炮击风雪号吗?” 莱登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约翰逊怒道:“莱登!不要理会她了,把她拖出去!” 方彧:“舰长,敌人显然是不愿而非不能击坠您。一般情况下,叛军避免击坠敌舰,都是为了抢夺完整的星舰回去研究。可您的风雪号已经很老了,又只是运输舰,其大多技术远星也配备——假设我是叛军,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约翰逊一口打断:“假设?!你怎么不假设自己是蚂蚱,一戳一蹦跶?居然假设自己是那帮虫豸,你你你,你作为联邦公民的尊严呢?!” 方彧努力抬高音量,盖住约翰逊的声音: “我不知道您的舰队此番行程有何军事任务,但是——” “拖她出去!” 轰隆! 在方彧被拖出操控室的刹那,狂轰乱炸的鸸鹋号终于捅了大篓子——一发量子炮好巧不巧,正好击中了驾驶室的舷窗。 一根梁柱在巨大的冲击波下轰然倒塌,驾驶舱里传来骇人的惨叫。 方彧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一跤跌倒,剧烈地咳嗽起来。 “救、救命,我的腿被压住了,我的腿!” “啊啊啊,疼,疼死我了——” “肃静!肃静!弗里曼呢?” 耳边充斥着杂乱的叫声。方彧连忙咳嗽着爬起来,踉跄着走进驾驶室。 莱登被压在梁柱下,面色惨白,晕了过去。几个没被压住的士兵,围过去救援一个下半身陷入废墟的同伴。 约翰逊舰长趴在地下,虽然头破血流,但意识清楚,正试图爬起来。 方彧深吸口气,向约翰逊舰长走去。 约翰逊居然仿佛松了口气:“方,你来得正好,莱登在那边,你快去帮……” ——啪! 清脆的响声炸开。一本大部头的厚书,猛地拍向约翰逊的脑袋。 约翰逊吃痛,瞠目看着双手抓着书脊的方彧:“你——” 方彧面容苍白,神色冷静,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温和而略显局促的光芒。 拿着鸿篇巨制的纸质书,她显得瘦削、娇小而威严。 没拍晕。力道太轻了。 真尴尬啊。 方彧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舰长。反正大家已经快死了,还能怎么坏下去呢?” 说完,她毅然再次举起书——啪! 这次力气足够。约翰逊舰长眼前一黑,立刻晕了过去。 “……呼。” 方彧呼了口气,将顾舍予那本大部头,缓缓背到身后。指节由于用力,隐隐有些发白。 她用尽毕生的演技,大声惊恐道:“不好了,舰长刚刚晕过去了!快来人,把舰长抬到医务室去。” 驾驶舱内几个没有受伤的士兵忙围了过来,一起抬起约翰逊庞大的身躯,七嘴八舌地吵嚷。 “舰长,舰长!” “医务室在哪边来着?” “弗里曼上尉呢?” “……方小姐,这里太危险了,您快点离开吧。”一个士兵走出驾驶室前,特意叮嘱。 方彧点点头:“没关系,我看看还有没有伤员。” 最后一名士兵离开了驾驶室。 方彧等他们走得远了,快步上前,先关上了驾驶室的舱门,而后环顾四周——确保没有一个能动的人后,走到操纵台前。 幽蓝色的灯光拓亮她的面孔。 方彧很快续上了思路。 现在有两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一,为什么叛军对其他星舰狂轰滥炸,而独独不肯攻击风雪号? 二,据莱登说,这支舰队是运输部队,所有星舰型号相同,都是一款运输舰。在宙域中,这样的舰队应该是很难分辨彼此的。可叛军从一开始,就在有针对性地包围风雪号—— 在不清楚联邦军底细的情况下,他们又是如何从众多星舰中锁定风雪号的? “第一个问题比较好解释,”方彧喃喃自语,“显然,叛军是想‘活捉’风雪号。如果我要活捉什么,那肯定是它身上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至于第二个问题……” 方彧默然,缓缓垂下眼睫。 她有一个……很麻烦的推测。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啊,头大。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留住自己一条小命。 方彧决然地抬起眼:“克里斯托弗。” “晚上好,方彧。” 克里斯托弗不会因被局势的变化而担忧恐惧,他的病毒被清理干净了,声线如常温和冷冽。 方彧莫名从中得到了一种安慰。 “晚上好,克里斯托弗,”于是,她也如常问好,“帮我拟合生成约翰逊舰长的声音资料,入侵操控系统,开启全域广播。” “是!侵入中,请稍后……拟合成功!侵入成功!” 方彧眼前出现了无数块小屏幕,上面是各个星舰上的实时图像。 大多星舰上的士兵都处在一片混乱中。主舰突然恢复了联络,他们却显然不大开心,方彧可以确定有一个人口型分明是“操你妈”。 “不要护卫旗舰。” 方彧突然开口。 她听到自己虚浮的声线和约翰逊舰长粗重的嗓音交叠在一起,莫名有点诡异。 ——她不知道军中发布命令到底该用什么格式,不过现在局势混乱,只能尽量简短清晰。 方彧沉声说:“不要护卫旗舰——请除旗舰外的所有舰船立刻后退,保持队形,注意防守,确保舰上人员的生命安全。” 星舰上的士兵们惊掉了下巴,纷纷抬起头。像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非要找到声音的来处似的。 “……什么?我被炸幻听了吗?” “这是让我们跑的意思吗?!” “还愣住干什么?快退!快退!估计是他撞晕了脑子胡说八道呢,待会清醒了就该反悔了——谁跑得慢谁倒霉!” 一片躁动中,他们听到“约翰逊舰长”用从未有过的、几乎是温和而冷静的口吻说: “再重复一遍,请风雪号外的所有舰船保持队形,向后退守,尽力保全自己。” 声音停顿了片刻。 “风雪号,Z3499空域,全速前进。” ** 风雪号上一片哗然。 “怎么?舰长要自杀吗?!特么的为什么要往那里跑,那边前面有小行星带啊!带舰队进小行星带,他不活了——” “你做梦吧!不是全舰队,是他妈咱们自己,自己进小行星带。妈的,让人家都逃命,带着咱们送死——我靠,速度开到四了这是——” “呕——舰长——呕——不是晕过去——呕——了吗?” 驾驶舱里的方彧情况也并不好。 她完全没受过太空军的训练,身体素质又欠佳,是坐个民用航班都会晕机的家伙。 巨大的推力令她一时头晕眼花,几乎要站不住。她脸色惨白,左右环顾,忍不住考虑起如果晕倒的话,该往哪边倒。 不对,她不能晕倒…… 在抓到一个会开船的人之前,不能晕倒。 克里斯托弗:“方彧,您的血压过低。您还好吗?” 方彧呼吸急促,低声说:“我不好,你——你有办法吗?!” “低血压的治疗方法:一,服用升压药,注意作息……” 方彧:“你有现在具有操作性的方法吗?!” “哦,那没有。” 方彧:“!那就特么闭嘴!” “……那个,那个,方小姐。” 方彧昏昏沉沉,用力掐住自己的胳膊——忽然,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她猛地一惊,转过头,厉声道:“谁?!” 一个身材矮墩墩的金发男人举起双手: “啊,不,别,方小姐,我是杰里米·弗里曼……那个开、开船的。” 方彧强迫自己深吸口气,眼前的黑雾稍稍褪去。 弗里曼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还有个红肿的大包,看起来是刚刚撞晕了头,才迷糊过来。 方彧又惊喜又尴尬:“……!” 总算抓到会开船的人了,她可以放心地晕过去了——不过,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像在劫持军舰? 方彧缓和口气,面不改色地扯谎: “哦,弗里曼上尉。约翰逊舰长刚刚晕过去了,临时命令我接管全舰。您醒得正好——前面好像是小行星带,我不会开船。” 弗里曼:“??!” 流风回雪之日(3) 弗里曼战战兢兢地看着方彧。 年轻人黑发黑眸,肤色白皙,身材适中,穿着随随便便的T恤和牛仔裤,扎着高马尾,有一双看起来温良而深邃的黑眼睛。 分明是很温柔可欺的相貌,然而,弗里曼总觉得她像里那种貌似温良、心如蛇蝎的白切黑大反派。 毕竟,他刚刚目睹了这个年轻人……一脸淡定地持书拍晕舰长的全过程。 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 “……有什么问题吗?” 方彧彬彬有礼地问,居然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香橙味硬糖,塞进嘴里。 他疯狂摇头:“没,没问题,就是我、我刚刚醒过来,有点晕,有点晕……哈哈。” 弗里曼刻意咬重“刚醒”俩字。 ——因为他一直都是清醒的。 在目睹了方彧手拍舰长后,他深为此人的生猛所震撼,生恐自己一言不合也被拍一板砖。 为了保全自己的脑壳,只好趴在地上装晕。 然而,当他估摸着前方快到小行星带的时候,便觉得是时候“苏醒”过来了。 小行星带航行条件复杂,需要人手动操作。 方彧再穷凶极恶,也需要一个会开船的。 在这种时刻,像他这样的技术人员,被拍板砖的几率就大大地降低了。 我真是个小天才。 弗里曼喜滋滋地坐到操纵台前,一面推动操纵杆,一面琢磨。 风雪号比叛军们的老式战舰推进力强得多,弗里曼上手后猪突猛进、七绕八绕,此刻已完全脱出了包围圈,飞速驶向小行星带。 叛军们迅速变换阵型,放弃了围堵四下奔逃的其他星舰,转而追击破出重围的风雪号。 风雪号虽然一直在叛军们的火力范围内,却始终没有一艘敌舰开火。 于是,光屏上出现了一幅诡异的画面——一点蓝光在前狂飙,数点红光在后追赶。 方彧屏息凝神地注视着。 突然,右上角蹦出一道红色警示语:已进入小行星带,请注意航行安全。 紧接着,风雪号猛地向□□斜—— 方彧一个趔趄:“我去!” 我把大反派掀翻在地!她不会拍晕我吧,不杀了我吧? 弗里曼激动又悲哀地想。 他紧紧抓着操纵杆,扯着嗓子:“对不起——躲飞星。” 方彧摔得很惨,却并没有如弗里曼悲观预测的那样发脾气,甚至没有哼一声。 她只是扶着椅背,默默爬了起来,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 “怪不得叛军在包围时选择这里收口……外面就是小行星带,我们舰队即使逃了出去,也会很麻烦的,说不定就懒得逃出去了。” 弗里曼:“??” 大反派像卫兵一样站在我身后真刺激,但是,大反派说话怎么不大着调的样子? 方彧抵着下巴,慢吞吞说:“不过,一整个舰队穿过小行星带当然很麻烦,很容易死掉。但是一艘船穿过去,应该还可以吧?……我不太懂这个,你说呢,上尉?” 啊啊啊,大反派问我话了。 态度多么亲切,口气多么随和,这简直就是隐藏最深的反派的标配! 弗里曼一哆嗦:“请、请您放心,穿越小行星带虽然比较考验技术含量,但也是军校里必修的科目之一,属下、属下没问题!” 方彧宽慰的神情一闪而过,旋即蹙起眉心。 她沉声说:“嗯,这条小行星带附近有没有什么军事基地?如果顺利的话,先向那个方向去吧。” ……如果顺利的话? 弗里曼痛苦地咧了咧嘴。 他虽然不知道、也不关心方彧在做什么,但总是希望方彧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可听大反派的语气,她似乎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凑合着来吧。 “……还、还会不顺利啊?”弗里曼心虚地问。 方彧淡定地嗯了一声:“我有两个预判:叛军们不敢击坠风雪号——这是我敢让风雪号独自冲出来的基础。” 弗里曼娴熟地拍马屁:“这不对了吗?他们果然不敢开火,您真英明。” 方彧继续说:“第二个判断:他们之所以不敢击坠风雪号,是因为十分迫切地需要生擒完整的风雪号。十分迫切,这意味着——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在这里埋几艘船做伏兵,以防万一。” 弗里曼很想惨叫一声,但没发出声音。 因为,前方突然出现三个红色的光点,他不得不迅速转向避免相撞—— 敌舰! 方彧面无表情,把话说完: “……反正听你们说,小行星带里大部队行动好像不方便。两三艘就够了,不埋白不埋。” 弗里曼哇地哭了,边哭边拍马屁:“您——真——英明!” ** “现在、现在——呕——怎么办啊?” 弗里曼手下如飞,一面哭,一面迅速将自己的精神力与风雪号完成对接。 驾驶员与船体精神链接,是面对极端情况时的常用操作。好处是能够将星舰的控制度拉到可怕的高度,坏处是驾驶员自己容易晕网,呕吐。 一只粉红色的小猪从虚空中钻了出来,走了几步,低下头,用毛茸茸的鼻子拱着操纵台。 方彧又有些头晕眼黑,忍不住说:“……你的量子兽是猪?!” 弗里曼:“呕——可不是吗?都怪它——呕——当年除了厨师学校,没有一所学校肯收我的!呕——这才来当兵了——怎么办啊?!逃不掉了!” 方彧双臂撑住操作台,突然说: “那什么……小行星推进器呢?” ** 半分钟后,风雪号的全舰广播再次响起。 “约翰逊舰长”的声音略显虚弱,但仍然平和冷静: “风雪号全体,这里是驾驶舱——请将所有的小行星推进器拿出来,随便抓捕三颗小行星,把推进器安上去——这该哪个部门管,不用我说了吧?” 因为我不知道,方彧心想。 “然后,推动推进器,驱使小行星撞击前方敌舰的主发动机,风雪号同时开火,趁机逃脱。”方彧一口气说完,“听明白了吗?完毕。” 弗里曼忐忑地听完了方彧的方案。 虽然她使用的是诸如“拿出来”“安上去”这种不专业的措词,整个方案听起来也像是会让约翰逊舰长跳船自杀的外行操作,但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他回过头:“这能行……” 他惊恐地哽住了。 方彧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量子枪,细瘦的手腕抬起,指尖落在扳机上。 黑幽幽的枪口正对着他。 弗里曼吓得舌头打结:“这这这,这是做什么?” 方彧语气温和,好像在解释“蓝母星绕着太阳转”:“防止您是内奸,把船开到叛军们手里去——请您专心,好好开船!” “内内,内奸?哪里有内奸?” 方彧表情严肃,却耐心地解释:“我不知道。但您想想,叛军之所以能从舰队中准确定位风雪号,肯定是因为有人将咱们的定位泄露出去了吧?” 弗里曼顺着方彧的目光看向操纵台。 克里斯托弗适时出声:“已检查到三个程序错误……与共享定位权限相关性:高……人为程度:高。” 弗里曼张大嘴:“风雪号的系统被侵入过?” 方彧点头:“嗯,而且——谁在驾驶室里的时间久,谁的嫌疑大。” 弗里曼一时欲哭无泪:“……!”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自动地翻译为:谁在驾驶室里的时间最久,谁送掉小命的几率最大。 ……当然,作为一名军人,为联邦而死是光荣的。 不过,他若死了,他的房补还能不能发给家属啊?弗里曼一脸痛苦。 突然,风雪号内部频道通讯响起,拉回了弗里曼在九天自由驰骋的思绪: “报告,安装已完成,请下一步指示!” “报告,小行星推进器量子炮充能完毕,发射角:3-4-2,是否发射?” 弗里曼默默地看向方彧。 她仍然双手持枪,惨白着脸看向舷窗外: “小行星推进器启动,量子炮……” 她转回脸,神色凝重:“上尉,怎样打击才能不至于把里面的人全炸死?” ??这是什么话? 他们自己都要没命了,她还有心思管别人死不死? 不过,弗里曼还是抓着拉杆嚷:“星舰后方一般是些管道装置,打掉了也没事——不过我还是觉得,您考虑过头了!要死的是咱们!” 方彧恍若未闻: “调整量子炮角度,挪到……后面打掉也没事的的管道装置上去。” 弗里曼被方彧的大白话弄得牙酸:“……” ……她是真的没有军事知识,看来连中老年人最爱的“手撕虫族”神剧都没看过。 弗里曼能想象出那些炮兵们的表情。 估计他们这辈子的军事生涯中,都不会得到更奇葩的命令了。 然而,群龙无首的炮兵们仍是遵从了“约翰逊舰长”的指令。 虽然众人可能都已经意识到,下令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舰长。但是,大家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炮口轰然转向,舷窗被充能时的红光映得烧起来。 方彧屏住呼吸:“发射!” 流风回雪之日(4) 陨石碎片炸开在空气中,抛出千万条刺眼的光芒。 弗里曼乘势猛地拉杆,风雪号骤然上升,冲向无限寰宇—— 嘀、嘀——是仰角过高的警报,弗里曼很喜欢它清亮的声音。 呼——像长风吹过草原,弗里曼享受这种速度带来的激情。 咕咚! ……看来是方彧再次摔倒在地。 弗里曼顾不得别的,浑身发颤,只迅速切换航道,切入最近的一处军事基地星的轨道。 做完这一切,他才想起来抬头看看屏幕。 赤红光点消泯在黑色中——这代表他们已经驶出了叛军的攻击范围,成功脱险了。 “呼!”弗里曼有一种做梦般不真实的感觉。 “已成功接轨!是否转入自动驾驶模式?”女机械音响起。 弗里曼松了口气:“切换模式——方小姐,我这可是一片赤胆忠心向联邦。您可以不用拿枪指着我了吧?方小姐?” 他乐呵呵地回过头,吓了一跳。 方彧脸白得像鬼,一副脱虚的模样,干脆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双手撑地,合着眼摇头。 “……我去。”她感慨似的骂了一句。 弗里曼:“您没事吧?” 方彧摆摆手,憋不住笑了:“没事儿。对了,那玩意怎么用啊?” 弗里曼一愣:“什么玩意?” 方彧指一指被扔到一边的量子枪:“我有点好奇,没忍住扣过扳机,怎么摁不动?” …… 好家伙,因为“有点好奇”,所以“扣了扳机”,结果还根本不会用! 弗里曼背后一凉,一会觉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会儿觉得他还活着属实是劫后余生,幽幽道: “……您拉下保护栓了吗?” 那是什么玩意? 方彧心虚地咳了一声,赶紧别开视线,转移话题: “上尉,这次多亏了您,您船开得真不错——不过,要我说,还是您的小猪更好看。” ** 剩下的事情就是收拾残局了。 得知约翰逊舰长还躺在治疗舱里,方彧只得自己动手清点了舰队人数—— 风雪号无人死亡,莱登少校撞到了后脑,情况有点复杂,剩下还有一些轻伤员,大多是在颠簸中磕碰出了脑震荡,不需要立刻治疗。 方彧低声嘟囔:“看来下手太重了一点。” 唯一有点问题的是顾舍予的那一箱子“工作材料”——由于左翼短暂起火,在混乱中不幸烧掉了一部分。 方彧心如刀绞,反复询问:“真的没办法修复了吗?不知道值多少钱啊,我是肯定赔不起的……说不定比九泉别野整个小区都贵!” 与此同时,弗里曼联系上了其他星舰——除了被击坠的喜鹊号因无人救援,全员丧生外,没有其他人员伤亡。 他请示方彧,下一步该怎么办。 方彧抱着双臂,忍不住笑了:“开玩笑,您是联邦的上尉,应该由您来决策。您问我?我只是搭你们的船去考古所上班的助理研究员。” 弗里曼:“??可是您之前既然都——” 方彧打断了他:“我做了什么?这都是您做的,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弗里曼隐约察觉出方彧的意思。 不合规动用推进器、擅自命令主舰脱离舰队、主动要求舰队解散跑路,到头来最大程度地保全了舰队…… 这些事由一个现役军人做来,大概会受表彰。由一个军方以外的人来做…… 性质就有些难以界定了。 或许会赶上潮头飞黄腾达,或许背个处分也说不定。 “助理研究员”温和又狡黠地笑笑:“人生奄忽,上尉,我还不想浪费时间上军事法庭。” 弗里曼对天上掉下来馅饼有些惴惴,搓着手:“……行吧。” 方彧颔首,转身就走:“那我可要回去找我的升压药去了——” “等一等!” 方彧停下脚步,转过头。 弗里曼:“我还不大明白,您说的奸细……是怎么一回事?” 方彧视线微垂,低声说:“一定有人向叛军传递了消息。不是您,就是别人。这个人应当就是风雪号的成员,目前仍和我们同舟共乘。” “他是谁?”弗里曼追问。 方彧转过身,挠了挠头,显得有些困惑: “上尉,我又不是天猫精灵——你问这个,我怎么知道啊?” 弗里曼:“……” 鉴于离开危险区后,方彧就装聋作哑起来,坚决不肯再插手舰队内务,弗里曼只得自己焦头烂额地收拢部队、救护伤员、联络附近的军事基地,而眼睁睁看着方彧吃了睡、睡了吃,一箱一箱地看闲书。 几天后,风雪号及所部其他星舰总算陆续泊入E09军事基地,等待上级指示。 “……都到齐了吗?” 半夜,方彧像个蛹一样缩在被子里,只探出一个脑袋,脸颊贴着舷窗,望向窗外—— 星舰的点点灯模糊地摇曳着,明明是杀伐之器,居然也似是万家灯火的安详。 方彧看了一会儿,缩回枕头上。 虽然她的高中老师就曾颇为辛辣地评价过,“方彧睡眠质量好得像猪”,她现在却双目炯炯,严重失眠。 她还是无法自制地复盘发生过的一切。 自从帝政年间量子化浪潮来袭,人类进入大分流时代后,一批未能觉醒量子兽的人类被迫向远星领迁徙,帝国皇帝称之为“叛乱军”。 远星条件恶劣,这批开拓者也便陷入了军阀割据、小邦四起的乱世。 虽然后来的紫荆花王室短暂地统一了远星,但其实际控制力始终局限在枫溪兰渡王室领内。 联邦与远星接壤处,能够吞噬一切的“星舰杀手”宇宙之壁林立,更是三不管地带,常有叛军军阀在此打家劫舍。 但是,除了紫荆花王室为首的几家大宗,其余隶属于各小邦的叛军平时只做做劫掠商船的勾当,对于联邦军方,还是退避三舍的。 不知名小邦国的叛军突然对军舰动手,实属罕见。又穷追猛打风雪号,更是离奇。 ——风雪号上,到底有什么让这些叛军趋之若鹜、甚至不惜攻击军舰的的东西? 而还埋伏在他们中间的奸细,又会不会再次下手呢? 方彧知道自己作为编外人员,最好不要多想,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可是…… “喂!傻逼!” 一道熟悉的声线炸开。 方彧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头:“……兰斯?!” 兰斯不待方彧张嘴,就迫不及待地阴阳怪气道:“哇塞,你还活着啊。” 方彧一愣,有些心虚:“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奥托星了?” “是呀,光速毕竟是三的八次方——不过就算光从今天开始打算以倒骑驴的速度跑了,它也比你想起要往家打个电话的速度快!” 兰斯愤怒地嚷嚷。 方彧自知理亏,小声说:“我不是忘了,我是……” “怕我担心是吧?!你特么有没有动脑子想一想,是给我打通电话更吓人,还是听着广播里说‘风雪号伤亡情况不明’更吓人啊?!” 兰斯冲着通讯大叫。 方彧赶紧说:“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过几天就换艘船去蓝母星考古所,到那里就很安全……” “哔——” 她还没说完,通话突然中断了。 方彧坐起身,颇感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卧槽!” 【平山通讯提醒您:通话已中断,通话时长:48秒,欠费:10000星币,请及时缴纳,避免影响您的通讯。祝您一路平安。】 方彧一脸黑线,不可思议地瞪着消息提醒。 远星系通讯……这么贵的吗? 还没等方彧从一笔巨款的损失中恢复过来,空气再次闪烁几下。 方彧抬起头,没有人影,倒先响起一个愉快轻松的嗓音: “方,你睡了吗?穿衣服了吗?现在方便见人吗?” 是顾舍予。 想起他那半箱遭受厄运的“工作材料”,方彧更痛苦了。 方彧盘腿坐在床上,悲痛地说:“……能见人。” 空气一闪,顾舍予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对面。 虽然是半夜,但顾舍予显然还没下班。 他穿着那身被□□得松松垮垮的深蓝色的制服,眼底青黑,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冲她浮皮潦草地笑了一下。 “太好了!我知道一部分人没有梳洗打扮是不能见人的——哦,还有另一部分人睡觉不穿衣服——所以没敢把影像切过来,不过既然你二者皆非——” 顾舍予翘着二郎腿:“听说你在远星系干了件大事儿?” “……”方彧心里一哆嗦。 顾舍予得到的消息,显然比兰斯多得多。 她试图装傻:“什么大事?不就是被叛军围攻、幸而被英明的驾驶员拯救吗?这只算一件小小的倒霉事。” 顾舍予一歪头,一根手指戳在下颌处: “驾驶员拯救……行吧。这件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没人查呢,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但是如果有人要查,那你想对军方隐瞒,是绝不可能的——至少,我刚刚已经看过风雪号的全部监控记录了。” 方彧:“……” 顾舍予愉快道:“拍得好,我早看那老家伙不顺眼了!你用的是哪本书?我要把它好好保存起来。” 方彧心虚地说:“说到书,少校……” 顾舍予随便一挥手: “先别说闲话,说正事儿——我明天就派船去接你,必须在那群一惊一乍的老家伙出动之前把你弄过来。否则,一旦他们打算调查调查,给自己无趣的在职退休生活增添点乐趣,那可是没有个八百十天都不能了事的。” 方彧:“哦……” 顾少校是真的有钱。 方彧不动声色地跑神,兰斯争分夺秒地说了四十几秒,就欠了话费,少校这视频通话起来,居然不疾不徐、没完没了。 也许,他那么潇洒的人,不会在乎几十本书的钱吧。 “不用主动承认,但万一他们真的要调查你,就坦白交代吧。”顾舍予叮嘱,“抵抗是没用的。” 方彧:“嗯。” 顾舍予一拍脑壳:“对了,你刚刚说什么,书?书怎么了?” 方彧眨眨眼:“那个,在混乱中不小心烧掉了几本。我数了一数,也不是很多,也就……七八十本吧。” 顾舍予连睫毛也没眨,如希腊雕塑般的侧颜一动不动:“……” 方彧却感觉,少校已经变成了一座优雅俊美的石雕—— 并且悄无声息地……碎掉了! 流风回雪之日(5) “方,你告诉别人这种惊天噩耗之前,好歹也做一点铺垫,委婉一点、和软一点、温情脉脉一点啊!” 顾舍予悲痛欲绝地捂住脸:“得了,得了,我现在觉得天都不亮了!你知道吗?” ……看来顾少校一点也不能潇洒地对待这件事。 也没说到底要不要我赔偿。 方彧忐忑地劝慰:“根据星图昼夜表,现在您那里的天本来就是黑的,您觉得天亮才是不正常呢。” 顾舍予:“……你让我觉得我是个傻子,我更痛苦了。” 方彧:“其实我也很痛苦,少校。” 顾舍予把脸从掌心里抬起:“……你痛苦什么?” “不知道您要不要我赔钱。” 顾舍予露出一种豁然洞开的神情——好像第一次接触到肥皂泡泡的小孩,惊讶、好奇,又有点不可思议。 “哦,对了,我还忘记了,”顾舍予喃喃道,“还有钱。” 方彧:“……” 我是不是不该提醒他的?! 这个家伙不是原先根本没想过自己还损失了一大笔“钱”……这码事吧? 正当二人各怀鬼胎之际,方彧隐约听到了咣咣的砸门声。 顾舍予显然也听到了,警惕地抬起头:“是你那边的,方。” 方彧抬起身,还没走到门口,一声巨响,房门已经被强制破开—— 一群穿着灰色制服的人抢身入内。 方彧下意识后退一步。 为首的人翻出证件,沉声说:“方彧女士是吧?军部调查司,接到约翰逊舰长举报,称您有殴打军人、入侵军方系统等一系列违法行径。请您立刻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方彧:“……??!” 看来还是砸得轻了一点——方彧脑子里本能地跳出第一个想法。 ** 方彧坐在室内唯一一把椅子上,环顾四周,心境苍凉。 这是调查司的“临时审讯室”,不久前还是间空舱房。此时给她摆了一把椅子、一卷被子、一个脸盆,就算布置完毕。 方彧弱弱地问:“在哪里上厕所?” 看守她的士兵哼了一声,冲着脸盆点一点下巴。 方彧:“……那用什么来喝水?” 士兵再次哼了一声,又冲着脸盆点一点下巴。 方彧脸色一黑:“……哦。那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士兵不再点下巴了,扭过身去,不理会她。 “……” 方彧无奈,站起身,开始背过手在原地走动。 ——她倒是很想大喊大叫,或者破口大骂质问“我非法入侵,你们还特么非法囚禁公民”之类的话。 不过,她很清楚,看守的士兵不过是贯彻调查司意志的一件工具而已,和他争吵也没有用。 方彧只得干脆不说话,打工人不难为打工人。 ——走到第一千八百六十九圈时,“临时审讯室”的门开了。 方彧停下脚,用看戏一样的眼神看着来人。 一群西装革履的老大爷像电影里腐朽帝国的军事法官那样,哗啦啦涌进房间。一时间咳嗽的咳嗽,薅领带的薅领带,掐烟头的掐烟头,空气中充斥着表演的欲望。 为首的审查长打了个饱隔:“方彧女士,是吧?” 方彧翻了个白眼。 审查长严肃地说:“您最好严肃一点。约翰逊舰长举报,您……” 方彧高高举起手:“请问,举报途径是什么?我也要举报。” “咳,”审查长咳嗽了一声,“我还没有说完,您不知道什么叫做礼貌吗?年纪轻轻,如果你表现得缺少教养,丢的是父母的脸……” 方彧不予理会,再次打断:“您的意思是,作为一名目前未被定罪的联邦公民,我没有举报非法情况的权利吗?” 审查长像噎了口馒头一样,古怪地大声咳嗽。 “……不是,当然不是。” 方彧:“好,那我要举报调查司——他们存在严重的非法侵入公民住宅、非法拘禁和虐待公民行为。” “……” 审查长的脸突然像个茄子:“胡说八道,调查司的一切都是按照章程办事!” 方彧:“那我为什么昨晚在没看到任何拘捕令的情况下,被从自己的房间突然带走,现在关在这个牢子里?” 审查长身后有一个人笑眯眯地开口: “这怎么能算拘禁?这是配合调查的临时住所,就像你上班出差要住旅店一个道理嘛。” 方彧:“哦,您出差的时候,水壶和尿壶都用一个壶,是吧?” “……这!这!” “我们现在在讨论您的问题,方女士!” 审查长抬高音量,试图拍桌子,却发现室内并没有桌子,只得尴尬地将双手相击: “您能否认你确有袭击约翰逊舰长、利用AI入侵风雪号系统的行为吗?” 方彧:“这属于紧急避险。” “你承认了?” “我没有。”方彧否认,“约翰逊舰长既然都昏过去了,或许也不太能搞得清现实和幻想——他的举报有效力吗?” 审查长嘿嘿一笑:“你最好自己看看监控和系统分析。” 说完,他再次击掌,空中立刻浮现出一块光屏。 方彧双手举着书的身影浮现在屏幕上。 “……” 方彧惨不忍睹地合眼,忍不住揉了揉膝盖,嘶了一声—— 那天摔得七仰八叉、表情管理失控,像个鬼畜区素材,到现在还没有消肿。 捏着鼻子被迫又观赏了自己的惨状后,方彧脸色惨白。 审查长见方彧脸色很坏,得意洋洋起来:“好戏在后头呢——你再看看这个。” 【入侵记录:星历***年7月19日20:35;***年7月19日21:56】 方彧心中一惊,猛地打了个哆嗦。 审查长以为是戳中了方彧的要害,喜滋滋地晃着脑袋: “你于事发当天两次入侵风雪号的系统,其中第一次就在风雪号遭到袭击后不久——我司高度怀疑你与叛军暗中勾连,图谋不轨!” 方彧一声不吭,紧张地思考。 ——晚上九点的那次入侵,的确是她指示克里斯托弗做的,因为她怀疑系统遭到过入侵,想检查一下问题出在哪里。 但当时,因为克里斯托弗的权限有限,并未能破解第一次入侵的具体时间。 而调查司当然有权限拿到第一次入侵的时间—— 20:35…… 那是什么时候?他们当时在做什么?谁在驾驶室? 方彧合上眼,努力回忆。 第一次中弹后…… 她从地上爬起来,约翰逊舰长暴跳如雷,士兵吓得战战兢兢……莱登少校自告奋勇去驾驶室检查情况…… 方彧眼前一亮:“!” 对了,除了驾驶员弗里曼,当时的驾驶室里还有莱登少校!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怎么样?叛军奸细,你现在没有话说了?!” 方彧脱口而出:“莱登!” “莱登?”审查长与司员们面面相觑,“你在说什么?” 方彧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立刻被几杆枪团团指住。 ……把怀疑告诉这些人是没用的。 方彧坐了回去,把膝盖生疼的左腿搁到右腿上:“行,行,你们要起诉我,就随便吧,乐意就好——不过,我作为联邦的公民,是不是有权利请辩护律师啊?” 审查长怀疑地看着她:“你的确有这种权利,不过……” 方彧没精打采,打了个哈欠: “那我要求和顾舍予少校联系——律师费,这属于工伤,他得给我报销。” ** 方彧申请见顾舍予的请求被批准了。 但调查司表示,走手续需要时间,请她耐心静候。 她知道,调查司是在担心把顾舍予扯进来,这位背景不明、出手阔绰的大少会动用关系来施压,才不断地拖延。 这个“耐心静候”,就是打算把她的会面请求拖到审判结束后。 这可是大大误解了方彧。 她一点也没想让顾舍予来捞人——反正少校自然会想办法去捞人的。她只是想探听点关于莱登少校的消息,并警告弗里曼小心莱登而已。 不过,或许是顾舍予那边起了作用。 在等待了四天后,她终于获批在全程录像的情况下,和顾舍予就“律师费”问题进行一次视频通话。 “……” 方彧的面前有一个红灯。 如果红灯闪烁,就代表话题超出范围,需要立刻修正。 红灯闪过三次后,顾舍予会被自动踢出通话。 顾舍予瞥了眼摄像头,一脸厌弃:“这特么是什么玩意嘛,太不舒服了。不就是拿书砸了个‘为军方沥尽心血六十年’的老同志么,至于吗?” 方彧幽怨地看着顾舍予:“少校,我现在是里通叛军了,不是打架斗殴——而且,我很怀疑是不是因为你和远星系这些人关系太僵,才导致他们现在合起伙来要修理……” 红灯闪烁。 “?!”啊喂,她只是插科打诨,还什么也没说啊! 方彧痛苦改口:“……里通叛军,需要的律师费可能更高一点。” ——事情可能有点麻烦。 “啊,对,”顾舍予敷衍地跟着胡说,“那个,你放心,我会给你报销的……报销给一个军方我认识的比较大的……律师。” ——他在军方找了很厉害的关系来捞她。 方彧:“谢谢少校,不过,不需要很大的律师,我认识一位莱登……律师,他就很懂里通叛军这种事情。嗯,我觉得您可以查一查这位……律师的背景,如果没问题的话,就用他吧。” ——快去查一查莱登少校的老底,我怀疑他才是叛军的奸细啊! 红灯的算法属实坑爹。方彧只得前言不搭后语地编造下去。 她心内十分悲观——她自己听了都迷糊,又怎么能指望顾少校迸发出惊人跳跃的理解力和想象力? 不过,好在红灯没有再次闪烁。她满怀期待地看着顾舍予。 顾舍予像一尊优美而呆滞的塑像,眨了眨眼:“……” 方彧心里干着急:“莱登律师,就是那个银色头发的莱登少……” “!”顾舍予猛地一拍大腿,“是这样!” 方彧大喜,顾舍予的理解力出奇得清新脱俗、不拘俗流。 她猛点头:“是吧?” “是,明白了,”顾舍予一甩手,“放心吧,就这,我那样一下就完事了!” 流风回雪之日(6) 审查长放完了顾舍予与方彧的全部通话记录。 众人都牙疼状:“……” 方彧抱着手臂,翘着二郎腿:“我重复一遍,我什么也没说,句句都关乎贵司要求的律师。” ……不对劲,但又听不出哪里不对劲。 “你们不满意,不如去把顾舍予少校也逮捕,一起问问?”方彧友好地提议。 ……气人,但又弄不明白哪里气死人。 方彧摊手,故意说:“哎呀,你们倒说话呀。” “放肆!”有人说,“这是谁审问谁?” 方彧冷笑说:“你们总是不吭声,让我很难办呀——这样的故事发到《每日奥托》上,恐怕流量不会高吧。” 审查官席位上瞬间一片哗然。 审查长猛地暴起,拍案说:“我说你和顾舍予这啊那啊的说什么,原来在这里藏着呢!” “你给顾舍予打暗号,向《每日奥托》泄露军事机密是不是?!你歪曲事实,把自己描绘成无辜可怜的小白花,泼脏水抹黑审查司是不是?!” “——方彧,你要有自知之明,你知不知道我们代表的是什么?!” 方彧:“知道,公民。” “知道我们代表着军方你还——” 审查长高亢的调子忽然走低,一路滑坡:“你说我们是什么?” “……哈。” 方彧哭笑不得,支住额头,别过头去,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审查长:“咳……你笑什么?端正态度!” “都够了!成何体统?” 正当方彧和审查长互翻白眼时,一道威严的声线响起。 方彧眼看着审查长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黑,五彩缤纷起来。 “是、是她……”审查席上有人压低声线,窃窃私语。 然而,伴着一阵橐橐的军靴叩地声逼近,所有的声息都消失了,只留下骇人的肃静。 整个审查席上的官员们齐刷刷起身,肃然敬礼,动作整齐划一。 审查长吸着气说:“……元、元帅阁下。” 元帅阁下?哪一位元帅阁下? 联邦的太空、机甲、深海三军,眼下好像一共有四位元帅吧。 方彧好奇地回过头,忘了把胳膊松开、放回裤线处,也忘了把翘起的二郎腿挪回去—— 当然,她主要的问题还是忘了起立。 一个穿着太空军深蓝色制服、胸前挂满徽章的女子大步走进屋内。 她面容坚硬而冷酷,看起来三十来岁,有一双深林般的绿眼睛。 ——那双绿眼睛在方彧抱住的双臂、翘起的脚尖上分别停留了一会,便不带感情地移开去。 “……嘶。” 方彧打了个哆嗦,默默把手和腿都摆回一个比较规矩的姿势。 审查长堆出一个笑容:“元帅阁下莅临这个荒芜的小行星,怎么没有提前通知我们呢?哎呀,哎呀……这个……” “这位审查官,感谢你忠实地履行了联邦赋予你的职责。现在,你的时间结束了——” 女元帅冷冷地打断,抬起一只手,指向门外。 没有任何迟疑和反抗——所有的审查官又同时转身,像刚入训的小兵一样,几乎是踏着着正步走了出去。 一个个腆胸迭肚,怪滑稽的。方彧噗嗤笑出声。 “你也别先得意,”女元帅突然厉声说,“严肃!” 方彧收起笑容:“……” 并不是因为遵从元帅的指令,而是忽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顾舍予说“找了军方的大人物来捞你”,不会就是……她吧?! 方彧大惊失色。 这这这……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的审查司而已,让联邦机甲军的元帅来,是不是有点杀蚂蚁用屠龙刀啊?! 更可怕的是……他顾舍予到底是有什么背景,说摇人,居然摇个元帅过来?! 还没等方彧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女元帅威严开口: “你认识我吗?” 方彧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严肃!明确回答,不要让我再问第二遍!” 方彧指了指自己的领口:“看衣服,您是太空军元帅。但具体是叫什么名字,坎、坎特……西里索瓦……呃,扎哈里沙、沙……?” 女元帅的嘴角抽了抽:“……我是伊万诺娃。” 方彧:“哦,您好。” 伊万诺娃元帅没理会:“你看来不很关注时政,是吗?” 方彧:“不关注。” “为什么?” “政治是人与人之间的艺术。我讨厌人。” 伊万诺娃眉骨一跳,不置可否:“你上过军事学校吗?参加过任何种类的军事训练吗?” “没有。”方彧老老实实说,“我低血糖。” 伊万诺娃飞快地在空气中点了两下: “好,你在三年前在学校论坛和‘联邦现在的政府,还不如奥托大帝执政时一根小指头’一帖的帖主辩论,是否可以认为,那里透露出的政治思想就是你的目前倾向?” 方彧:“??!” 这话题怎么越来越不对劲起来了? 虽然她对军方“随便翻出她几年前校园论坛言论”的举动感到麻木,但更关键的是…… 阁下,你不是来捞我的吗?我政治倾向是怎么样的关你屁事啊? 方彧忍不住语气加重:“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与您无关吧?而且时间太久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伊万诺娃看了她一眼:“好。那你愿意加入联邦军吗?” ?! 方彧一口气上不来:“噗——咳咳咳!” 她咳嗽得震天动地、嗽心抖肝,脸色苍白,简直要咳出血来。 伊万诺娃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看来甚至没有给她递杯水的打算。 方彧好容易缓过气来,抬起头,虚弱地问:“什么……?” 伊万诺娃冷声说:“你听得很清楚。我说过,不要让我重复!” 方彧深吸口气,按着胸口直起身,声音有点喑哑:“不愿意。” “不愿意?”伊万诺娃挑眉,仿佛不可置信。 方彧站起身,抱起双臂。 这是一种她下意识防御的姿势,因为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以她目前的处境,伊万诺娃想要威胁她做任何事,都再容易不过了。 比如,“你去参军,否则就让审查司继续纠缠你吧”。 方彧尽量礼貌地说:“我不让您说第二遍,您也别让我说第二遍,我的意思很明确。” 伊万诺娃:“好吧,我换一种说法——军部命令您,联邦的一位公民,明天八点整去军部报道——您从现在起入伍了。” 方彧:“……” 她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现在更无语一点,还是刚才更无语一点。 她轻声说:“元帅,联邦没有这个权利。” 伊万诺娃:“那你愿意接受审判?” 方彧有些恼火:“您是在威胁我吗?或许比起被您胁迫,我宁愿蹲大牢被狱友胁迫呢?” 伊万诺娃的目光划过空气,肃然摇头:“你不会。你还有一个弟弟,你想影响他的升学考试、让他在人生的起点,就背上有犯罪记录亲属的简历?” 方彧苍白的两颊烧红了:“岂有此理!” 伊万诺娃面无表情: “介于你已经念大二了,我会直接让你入读位于海拉的军官学校。能在那里就读的多半是军官子弟,你会有一批层次很高的同学。毕业后,你会被授予中尉衔,这是奖赏你此次的功绩——你前途无量,年轻人。” 方彧:“谁在乎你的前途无量?” 伊万诺娃看了看表,抬起身:“时间到,你的问题解决了。我还有事,只是插空来见你一面,再会。” 说完,女元帅转身就走。 方彧追了出去:“谁说我的事情解决了?伊万诺娃元帅,你就这样抽空花了你人生中宝贵的三分钟,就打算来决定我的一辈子了?” 她跑到门口,却立刻被伊万诺娃的卫兵们拦下了。 方彧:“……!?” 她回到屋内,愤愤一脚踹翻了椅子。 “……不可理喻!大巫婆!” 过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方彧又闷闷地把椅子扶了起来。 流风回雪之日(7) “……是你去找的伊万诺娃?”方彧盘腿坐在床上,幽幽问。 顾舍予略显局促,抬手抵住嘴,干咳了一声: “我只是和她说,能不能帮我捞一个人,她问是谁,我就把你的事情说了……她看完你的监控视频后,又去查了你的资料,突然就对你特别感兴趣,两眼发光,如虎似狼……咳。” 方彧:“……” “你怎么不说话?”顾舍予好奇道。 方彧:“我不想骂人。” 顾舍予咧嘴笑了一下:“对不起哈,这下给你惹了个大麻烦。” 他说着一哆嗦,居然露出点感同身受的痛苦神色: “瓦莎她就是个机器,为达目的不惜手段的战争机器。嗯,她看上的人,可是从来都逃不掉的……” 方彧闷闷道:“机器?机器可比她程序正义多了。这是野蛮,是原始,是暴力,不是机器,别辱机了。” “你最好先想想对策。”顾舍予建议,“对,军校可是要测八百米的,你能跑下来吗?” 方彧激烈地说:“我才不会束手就擒,你去跑你的八百米吧!” 顾舍予:“我跑一千米。” 方彧:“……” 沉默片刻,她忽然问:“你和伊万诺娃有什么关系?这点小事,为什么要去找她?” 顾舍予打了个寒战。 方彧兴致缺缺:“怎么了?” 顾舍予连连摇手,战术后仰:“别,别,可不是本人蓄意谋害哈。本人倒是想找个直接管这事儿的,可是不认识啊。找来找去,都和她差不多。” 翻译过来就是:“哎呀,对不起,我认识的官儿都太大啦,不认识基层干部呀。” 方彧:……臭二代。 顾舍予又安慰道:“方,其实参军也没什么。也没人规定跟瓦莎一样指挥千军万马才叫参军嘛——等你毕业,我可以想办法把你调过来,跟在考古所没什么区别,多个军籍而已。” 方彧还是生闷气,咬牙切齿:“军籍就是隐患。” 顾舍予突然又一拍脑袋:“对了,你那次让我调查的人——” 方彧也猛地醒神。 ——被伊万诺娃一棒子砸得晕头转向,她都要忘了这件事了。 她赶紧爬起来:“怎么样了?” 顾舍予说:“履历很干净,没有什么疑点。除了……” “其实也不能算作疑点……除了他母亲有量子教的信仰背景。” 顾舍予说完,又立刻补充:“但信量子教的人可太多了,我就信。” 方彧一愣:“噗——你信量子教?” 她刻板印象中的量子教徒,要么是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什么文化的无量子兽贫民,要么是那种神神叨叨、披着大袍子、整天作肌肉强直状的老神父…… 怎么看都和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顾公子不沾边。 顾舍予挠挠头:“……唔。” 方彧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知道,”顾公子大言不惭,“蓝母星时期那些被大头朝下扔进水里洗礼的婴儿,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信上帝吗?” “就莫名其妙跟着家里信了而已。反正又不是做老和尚,不让吃这、不让吃那。” 方彧:“……” 顾公子这一套灵活的宗教信仰理论,还挺逻辑自洽。 可真正的量子教,可不像顾少校那般灵活。 ——量子教是在帝政时期随着大分流出现的宗教,他们相信人类发展的尽头是地狱般的大毁灭,只有一位“量子神”能庇佑皈依者度过大毁灭。 他们传教、集会,倡导量子兽平权运动,甚至集资创立了“瓦尔哈拉”量子家园——一个能上传、保存意识的小型光网,用以使信众的“意识”和“灵魂”度过大劫难,得到永存。 尽管目前还看不到“劫难”的影子,但仍有激进者主动选择安乐死,并在试运行的瓦尔哈拉中上传自己的意识。 由于瓦尔哈拉目前还处于试运期,那些选择进入家园的人,面对的其实是一片完全荒芜未知、荆棘丛生的领域。 因此,教徒们称他们为“开拓者”,称这此行动为“人类的第二次地理大发现”。 帝政末期,量子教徒热衷投身瓦尔哈拉,引起了主政的伊莎贝尔女大公的严重不满,认为“有损帝国的生产力”,曾对其进行一定程度镇压。 联邦建立后,颁布了宗教自由原则,量子教才第一次获得了阳光下的地位。 或许是曾经遭到过镇压,量子教如今很有强烈反弹的趋势——量子教徒和一些保守派水火不容,动辄就要拉出自己被压迫的历史说话。 “这都不是重点,”顾舍予一挥手,“我想说的是——” “你知道……” 顾舍予罕见地没有脱口而出,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军方内部一直有传言,说有些叛军和量子教不清不楚。” 方彧:“监控呢?看不到他到底做了什么吗?”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顾舍予认真摇头,“那段时间的监控消失了。” 方彧垂下眼睫:“……” 莱登少校自己是绝对没有力量删除军方的监控的,如果监控消失,那很有可能意味着,军方内部也有多股势力正在缠斗—— 按照联邦宪法,联邦军队是政府的暴力机器,是公民意志为自保而向外抛出的利刃。 联邦军本身只是并无意志的工具,故此一切其他的思潮都可能在暗流下潜行翻涌。 呐,联邦,璀璨的银河人类文明之子—— 她的锦袍之下,有多少暗行的疮痍在溃烂、蔓延? 顾舍予歪头问:“你有什么想法,方?” 方彧抬起头,想了想,说:“少校,你有没有意识到——” 顾舍予:“啥?” “——如果我明天去军部报道,那你心心念念的方便面就没有了?” 顾舍予笑容瓦解,瞬间崩溃:“什么!?” ** 当天晚上,方彧告诫自己不要再管什么“莱登”“菜登”——这些可恶的军方水浑得很,指不定叛军就是他们养寇自重,自己养的呢;也不要再想“船上有什么”——就是有一吨金子,也不给她用。 然后,她扎起头发,愤愤不平地坐到桌前,拟定“逃亡计划书”。 跟着进屋的弗里曼战战兢兢:“你真的要违抗伊万诺娃将军的命令啊。” 方彧信誓旦旦:“反正我绝对不会参军的。哪怕逃亡到反叛军也好,去抄家伙劫道也好,回蓝母星和大猩猩对着呲牙也好——打死我也不参军!” “哎呦……” 弗里曼嘴角抽搐,显然是觉得“和大猩猩对着呲牙”的代价还是太高昂了些。 方彧咬着笔头:“可以把这件事的全部过程,用极有倾向性的文字写下来,发给《每日奥托》——呵,这回是真的了……” 弗里曼连连嘶声。 方彧咬紧牙根:“或者,也可以今晚就跑去叛乱军那里。他们当地的头领肯定很有兴趣听听伊万诺娃的强权行径……” 弗里曼倒吸一口冷气。 方彧恶声恶气:“再或者,我现在就砸断自己的一条腿!” 弗里曼弱弱道:“……这个可行性还高一点儿。” 第二天清早,在列出了一百二十三种逃脱方案、排除了七十九种方案后—— 方彧默默开始收拾行李。 弗里曼在食堂打饭,看见拖着行李箱、端着早餐盘、双腿健全的方彧,不由一愣,压低声音: “你准备好要跑了?” 方彧有气无力在他面前坐下,眼底乌青:“我准备好……参军去。” 弗里曼大惊失色,差点掀翻牛奶瓶:“???” 弗里曼觉得自打遇见方彧,他的下巴就颇为受累,大有被惊掉的可能性—— 当方彧策划离奇的逃亡方案时,他惊讶。当方彧说她又不打算跑了时,他还是惊讶。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 毕竟,这位昨晚不还是“宁可和大猩猩对着呲牙”,也不屈服于伊万诺娃吗? 方彧吸着豆浆,夹着小包子,淡然说:“唉,想了想,都太麻烦了。懒得动,算了吧。” 说话时,她的神兽小咸鱼正欢快地在豆浆碗里打滚儿。 弗里曼憋了半天:“……也好,也好。” 吸干净最后一滴豆浆,小咸鱼萎靡不振地趴在碗底,噗嗤一声,消失了。 方彧也站起身:“上尉,啊不,少校,还没恭喜你晋升。” 弗里曼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都是借了你的东风。唉,其实什么军衔都一样,还不是得开船。不过,我可能要调到其他船上去了。” 方彧:“那挺好的,跟着约翰逊舰长,恐怕阵亡的概率很高。” 弗里曼吓了一跳:“你小声点!” 说完,他又压低声音:“不过,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有一艘星舰了……千万把我挖过去,我觉得你舰上的阵亡概率肯定低。” 方彧听了这种赞誉,不知该哭该笑,只得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有一艘星舰?”方彧随口说,“不太可能,我只想去大后方考古所什么的……我晕星舰晕得很厉害。” 说完,她与弗里曼互道“再会”,拖着箱子离开了食堂。 ——在门口,她碰见了包着脑袋的约翰逊舰长。 顶着舰长阴森森的注目,她真情实感地愧疚了一秒,然后灵机一动。 “舰长,”方彧说,“你千万别怀疑莱登少校,他是好人,大好人,和我关系很好,完全不是叛军的间谍。” 约翰逊一愣,摸不着头脑:“……?” 说完,方彧观察了一下约翰逊的表情,满意地抬脚,拍拍屁股走人。 这摊烂摊子就算过去了。 她现在要往前去,去赶第一班星际特快。 光荣海拉(1) 海拉国立军官学校位于海拉星近地空域,由联邦的第一任大元帅海拉·杜邦夫人一手创办。 在帝政时期,学校曾为革命军输送了大量的军事人才。而今,也依旧每年输出着很多元帅、上将和联邦勋章获得者—— 方彧将视线从悬浮在半空的滚动字幕上移开。 “买票。”她向星际特快站的售票员说,“二等座。” 不用说买去哪里的票。这个中转站的唯一目的地,就是海拉星。 ——由于军事戒严等因素,海拉星没有普通的民用航线,所有想前往那里的人,都必须在这个中转站经严格安检后,乘专列中转。 当然,也没有什么正常人有兴趣往鸟不拉屎又规则森严的海拉星跑——所以,一般情况下,列车上不是穿着制服的军校生,就是联邦军人。 售票员抬起头,不耐烦道:“二等座没了,还有商务和一等。” 方彧:“?” 海拉军校规模很小,全校的学生叠起来,也塞不满一列专列,怎么会卖光了? 难道联邦军部又缺钱亏空了? 方彧:“为什么?” “卖没了就是卖没了,有什么为什么!”售票员神色不善。 话音未落,只听候车室里传来一阵嘈杂。 方彧疑惑地转头。 “方!方——那是方!” “让开,让我先来!” “滚蛋,你扒我的裤子干什么!” 一群扛着长枪大炮、拿着话筒的家伙在狭窄的安检口一阵拥挤,一番激烈角逐后,有几个身强力壮的记者成功率先突出重围,一起乌泱泱地涌了出来。 方彧被吓得后退一步:“!” “方小姐,”一根话筒塞到她鼻根下,“《每日奥托》,我们是《每日奥托》——能给我们详细讲讲您英勇救下舰队的全过程吗?” “方,《桑谷之声》——请问有网友爆料说,您不是学霸,在大学成绩很一般,甚至挂过科,是真的吗?” “您当时的心路历程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突然选择从军了呢?” “有您的大学同学爆料,您谈过十一个前男友,是真的吗?” 方彧差点转头就跑:“……!” 靠,她之前只是口嗨而已啊! 这件事怎么会被曝光出去?! 方彧不可置信地想。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摸光脑,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记者们团团围上来,几乎要把她憋死,连呼吸都很困难,更别提挪动手臂这种大幅度动作了—— “克里斯托弗!”方彧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看热搜!快!” 克里斯托弗声音如常淡定:“你好,方彧。热搜筛选中,其中相关度高的有——” 爆#银联大女学霸智救联邦舰队 沸#方彧 方彧:“……?” 电光火石间,她心中掠过无数种可能性。 一部分让她觉得“恐怕完蛋了”,另一部分让她觉得“这回是的的确确完蛋了”。 记者们仍在不断提问。 “方小姐,请问您对于联邦扩军有什么看法?” ……傻逼,联邦扩军关我屁事。怎么,我属于被扩进来的大冤种吗? “您对于叛乱军有何看法?有何对策?” ……有病,这种问题不应该去问伊万诺娃那些人吗? “您真的有那么多前男友吗?” ……蠢货,我要一个足球队的男人有什么用!天天看他们踢球吗? “您对于量子兽平权运动有什么……” 方彧内心骂骂咧咧,脸上面无表情。她一咬牙,心一横—— 咕咚! 一个人惊呼:“天啊,方小姐!” “她怎么突然晕倒了?快去叫人——” 方彧偷偷把眼睁开一条缝隙,向外偷看。 记者们手忙脚乱地去叫人,人群四散,包围圈出现了明显的豁口。 可以突围。 她猛地窜起,扑向售票员:“一等座就一等座吧——快点,谢谢,再见!” 拿到票,方彧拔腿就跑。 “给她跑了!给她跑了!” 回过神来的记者们惊呼,口气活像过年要杀的家养小母猪跟着只公野猪钻了野树林。 方彧无暇顾及,拉着箱子一路狂奔,直冲进专列。 也没必要再去找她的座位了——她直接钻进了厕所里,反锁上门。 “呼……唔!” 靠在厕所门板,方彧才猛呼出口气,旋即被臭得龇牙咧嘴。 ……人生,她的人生啊。 方彧惨淡地想。 还没等她感春悲秋完,另一个问题就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立刻打开光脑,拨通了弟弟的传呼。 “兰斯,”方彧虚弱地说,“你看热搜了吗?” 兰斯一愣,警觉道:“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方彧:“不是我……哎呀,总之,你今晚不要回家了,也不要离开学校。” “那我睡哪?睡讲台吗?”兰斯讽刺地问。 方彧捂着鼻子心想,睡讲台总比睡厕所强一点——凑合过吧,还能离咋地。 “什么?!” 兰斯突然惨叫一声,显然正在高强度搜索他姐,为热度做贡献。 “你要参军了?” 方彧:“……” “你还要去海拉军校进修?” 方彧:“……” “——你还有过十二个前男友?!!” 方彧无力地说:“这个真的没有。” 兰斯崩溃地说:“比起你否定最后一个而变相肯定前两个……还不如你真有十二个前男友呢!” 方彧想深吸口气,却又生生克制住了,沉声说:“你听我说,兰斯。” 兰斯激烈打断:“不听!你特么不让我参军,自己跑去海拉军校!你、你好不要脸!” 方彧口气稍冷:“兰斯!现在不是讨论要不要脸的好时机,我也不否认我的举动不负责任、给你添麻烦了、很对不住你。但是——媒体很快就会顺藤摸瓜扒到你头上的。” 方彧疲惫地按住眉心,用力揉了揉: “所以,你暂时不要离开学校半步,等我想想该怎么打发掉他们。” 兰斯沉默片刻,同样冷声说:“……这不用你操心。” 他顿了顿,口气高傲:“我能处理。” 方彧有些心虚:“……呐,你打算怎么处理?” “用铲子处理。”兰斯威严地说,“开门,举铲子,抡圆了——拍死他丫的!” 方彧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不行,绝对不行……人家也只是工作,何至于此?你想被网友骂死吗?” “你现在不是联邦的‘学霸美女英雄’吗?”兰斯冷嘲热讽说,“谁敢骂死学霸美女英雄的弟弟?” 方彧苦笑一声,将脊背倚在隔间上,仰起头: “得了吧,今天我是英雄,明天就是违法乱纪的破坏分子,后天就是后台硬邦邦的关系户、卖身上位的心机女,等着吧。” 她垂下眼睑,沉声说:“不说我,关键是你。如果你被记者抓住了,千万别说什么我是你姐姐——就说咱俩不熟、异父异母、关系不好,再骂我两句也没事,总之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兰斯哼了一声:“我爱怎么说怎么说,关你屁事。” 方彧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威胁道:“你如果不这么说的话,或许……我就暂时不打算把你的身份id邮回去了。” 兰斯:“……你!” “咳……咳……”突然,隔间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好像拉风匣一样,呼哧带喘。 方彧警惕地压低声音:“外面有人,挂了。” 兰斯十分委屈:“什么道理啊?明明是家里人,搞得像特务接头一样——” 方彧恳求:“拜拜,千万听我一次话吧,哥,你是我大哥。” 说完,她挂断了通话,把隔间门推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 洗手台前站着一个单薄清瘦的身影,黑发略长,凌乱地垂落在耳畔,肤色苍白,从镜面中隐约倒映出一张秀美的少年面孔。 虽然天气还不算冷,但他穿着长衣长裤的黑西装。衣服挺括合体,看起来像是很贵,只是洗得有些发白。 此刻,他咳嗽得满面通红,像要背过气去。 ……如果现在这样偷偷溜出去,会不会成了见死不救?方彧下意识想。 或者,还是装没看见比较好…… 方彧想着,就要关上门。 突然,少年咳嗽着回过头,露出恼火的神色,眼神十分不客气。 ……果然被人瞪了,就应该快点关门才对。 方彧张口结舌,抬起手按住后脑:“那个,你、你没事吧?” “没事。”那人惨无人色,却一脸淡定地说。 方彧无心理睬,假笑道:“哦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我……回去了,回去了。” 说完,她砰地拉上门,回到隔间里。 方彧背靠着门板,生无可恋地抱起胳膊,累得不想动弹。 这下可好,不但熏得慌,外头还有个咳得要吐的人配乐。 “……” 方彧沉默良久:“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方彧,请问您有什么需求吗?” 方彧按了按太阳穴:“你最近在读什么书?念出来吧,我也听听。” 克里斯托弗彬彬有礼:“我在读《线性代数B》,就是您挂掉的那门课的教材。您要听吗?” 方彧:“……算了。换一本。” “搜索中,《桃花潭水,你与我千尺之深的情与劫》——这本的题目看起来很有趣,方。” 方彧:“……你都在看些什么玩意?” 克里斯托弗无辜地说:“这一本可比《线性代数B》艰深晦涩得多,方。” 光荣海拉(2) 专列缓缓驶入海拉星近地空域。 军校生们纷纷拖箱带口地往站台上挤,场面一片混乱。 方彧趁机从厕所里钻了出来,混入人群之中,并拨通了弗里曼的通话。 “你有没有把这件事的过程……漏给别人?” 方彧在人群中排队等着上扶梯,不得不抬高音调,询问通话那头的弗里曼。 弗里曼一口否决:“没有,绝对没有!我是守口如瓶——不,简直是守口如尖嘴玻璃管啊,方!” 方彧慢吞吞说:“啊……这样啊。” 弗里曼劝慰道:“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也算好事呀。联邦大几千亿的人口,有几个能在热搜榜一上呆这么久的?这也算青史留名了吧。” 方彧苦笑:“嗐,可不是吗?热得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了,青得都像地里的韭菜了……哦,对了,真对不起啊,可能他们这两天也会麻烦到你的。” “没关系,反正我马上去军部报道了,又该失踪了——媒体想联系我也联系不上,哈。” 方彧笑了笑,忽然问:“那……莱登少校怎么样了?” “莱登?”弗里曼一愣,“听说他出院了,估计也要回军部报道了吧。怎么了?” 方彧垂下眼:“没什么,随口问问。” 正此时,她两眼无神地就要下滚梯,却被一个带袖章的人大声呵斥住。 “喂!新生来这边登记!眼睛瞎吗?” 方彧回过神—— 果然,一群穿着各色常服的年轻人聚集在不远处的一个窗口下,各个神色局促,形容紧张。 她忙嘟囔了一声“抱歉”,也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姓名?”登记处的中年女人高高坐在窗口里,斜着眼看她。 “方彧。” 她几乎是低声咕哝了一句,可还是被周围的人听到。众人纷纷报以惊骇的目光。 登记员也高高地挑起一根眉毛:“你就是那个什么……什么砸了舰长的?” 方彧低着头,含混地说:“噢。” 登记员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天,砸吧着嘴下结论:“啧,看着不像。” 真谢谢您。方彧暗想,不像才好呢。 登记员让她拿光脑下载了一个表格后,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空中走廊悬浮在高空,玻璃外映出惨白的天光,像是传说中的天国之路—— 方彧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是一条歧途,而她就这么毫无反抗、麻木不仁地滑向深渊去了。 方彧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走过空中走廊,觉得自己像飘在半空的幽灵。 还是死不瞑目的那一品种。 ** 走廊的尽头,竟然是一片野地。 方彧总算还没太糊涂,意识到自己是在行星上方的空域中,因而不由惊讶于眼前的景像。 深海,沙滩,丛林,河滩,溪流,几百米高的空域,平坦的空地,统统被囊括在穹顶之下,像一个微缩的可居住行星。 山林里传来奇怪的嚎叫,海面上不时腾踊着浪花,有鱼类跃出水面。最近处的空地上停放着几驾钢铁怪兽——居然是机甲。 已经到达的同学都聚集在那片空地上,他们身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官。 “人差不多齐了吧?”军官粗着嗓子,抬起手腕看着光脑,“好了,都到了……下面保持肃静,听我说!” 因兴奋而嘁嘁喳喳的交谈声低下去,军官环顾左右,声如洪钟: “我是海拉军校的实战部教官阿尔伯特·海尔德。这里是训练基地——我知道很多人都是军部子弟,不用我说,你们也应该都被自己的叔叔伯伯、爷爷爸爸提着耳朵教导过了——你们以后大多数的实战课程、小组演习和实战考核都会在这里进行——今天,主要是先要对你们进行测试分班。” 方彧瞳孔一缩——测试?! “也不用紧张,只是几个小测试,量子兽强度啊,机甲操控基础,理论模拟战啊……大部分人都能得个B——有问题吗?可以提出来。” 方彧犹豫着举起手。 过了片刻,她很尴尬地发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举了手,又赶紧把手放下。 然而,海尔德教官已经发现了她,大手一点:“你,你有什么问题?” 方彧怀着隐秘的希望,小声说:“如果测试没通过,会被……遣返吗?” 海尔德教官一愣,哈哈一笑,显然严重误解了她的意图: “放心吧,从来没有学生到这一步还被遣返的,只要你有量子兽——你总不会连这个没有吧?哈哈哈哈……” 方彧尴尬微笑:“哈……” 此时此刻,她真的很希望自己没有。 无论如何,考核很快开始了。 第一个环节是测试机甲基础。 考虑到虽然大部分学生是军部子弟,但仍有不少人是没有任何机甲操作基础的,所以,考核主要针对机甲驾驶,而对更复杂的战斗操作不做要求。 所有的学生被要求进入一架机甲,并驾驶机甲进入预先规划好的赛道—— 包括一段平原上的羊肠小路、一段密林幽径、一段水下赛道,以及一段空中赛道。 按照完成全赛程的所用时长计分,时间越短,得分越高,没能完成全赛程的直接计基础分三十分。 “好了,大家准备好了吗?” ——方彧抱着被丢过来的头盔,被人群裹挟着向前涌去。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站在一台练习机甲的舷梯下方了。 教官大喊:“三,二,一,开始!” 学员们麻利地爬上舷梯、跳入驾驶舱,一阵尘土飞扬,有几台机甲已经绝尘而去。 方彧:“……” 她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先爬进去再做打算。 于是,方彧左脚拌右脚地爬上舷梯,小心翼翼地跳到驾驶位上。 她再次呆住了。 操作屏幕悬浮在半空中,所用的全是缩写,还有些不知有何含义的鬼画符状文字。 方彧试探着触摸了一下一个看起来很大的按键:“……语音操控可以吗?” 一片死寂。 方彧眨了眨眼,从舷窗探出脑袋—— 场地上只剩下她一台机甲了。 “啊,这样啊……” 方彧反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反正现在把机甲启动估计也是倒第一,立刻放弃也是倒第一,不如干脆补觉算了。 驾驶座还挺舒服的,不愧是军用机甲,很符合人体工程力学。 于是,方彧将身体向下一滑,头歪在扶手上,安详地闭上眼。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伊万诺娃元帅追杀,情急之下跳上了一台机甲,却怎么也无法启动。她急得躺平下来,对着追兵咕哝:“哎呀,麻烦死了……” ** “你是……方彧?” 海尔德教官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拿着手里的三十分成绩单,一副受惊的样子。 刚刚被叫醒、站在场地中央的方彧感到众人的注目,有些不好意思: “啊,是。” 海尔德教官摇摇头,背着手走开去,低声感慨:“果非常人,果非常人……我测试过几十年的新生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连发动机都没启动的。” 方彧:“……” 海尔德教官逐个登记第一项的成绩——大多数学员都在两个小时内完成赛程,得了七八十分。第一名是个叫安德鲁·卡佩的家伙,只用了五十七分钟就跑完了全程。 “卡佩,九十四分,好啦——午饭时间大家可以短暂地休息一下,都累坏了吧?一点钟准时回来,进行量子兽强度测试——休息得已经很好的同学,咳,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从现在开始加训嘛。” 海尔德教官用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一声,瞥向方彧。 方彧:“……” ——虽然休息得已经很好,但她还没吃饱。 方彧装没听见教官的话,随着众人一起去了食堂,领出午餐来。 她挑了一个偏僻的座位坐下,在桌子底下点开光脑。 还没等她拉热搜榜,就有几条新闻自动蹦了出来—— #实时!女英雄第一项测试惨获零分,从军生涯是否内幕 #反转!女英雄人设崩塌,幕后大佬不可小觑 #学霸还是笑话?方彧大学成绩单曝光,线性代数B居然挂科?! 方彧苦笑:“……果然。” 她做了什么事情,她自己心里清楚——本来就不是无可非议,甚至可以说是在许多雷点上蹦迪。在突如其来的流量面前,被拉出去祭天,也算是常规操作了。 ……唉,该来的总会来的。 方彧内心毫无波澜,夹着小猪奶黄包,手欠地点开一条新闻,往下翻评论。 用户DS389:早就知道,只不过是个想红想疯了的女人。趁人之危,君子不齿。 Alit回复用户DS389:非强调女人干什么?垃圾败类不分性别。 方彧不死不改名:公民的意志已经沦丧!联邦的荣光已经败坏!不论有任何背景,都不能为所欲为!方彧究竟是怎么进海拉军校的?所谓英雄又是谁在幕后炒作?请给公民们一个解释!看到的都复制一下,大家一起刷起来!@联邦廉政委员会@联邦军部@联邦总长爱德华·坎特 雨过天晴:的确不应该宣传这样的人物,无组织无纪律,居然还挂过科。本来看是学霸,还想分享给女儿学习榜样的,已经赶紧撤回了。 方彧看得五味杂陈、龇牙咧嘴:“……” 这时,一道高挑的影子盖了过来,在光脑上投下一片阴影。 方彧被挡了光线,下意识抬起头。 “你,就是方彧?”一道傲然的声线。 她面前,站着个相貌漂亮、扎了挺多耳洞的男人。 光荣海拉(3) 虽然只是短短一天之内,方彧却数不清自己听到多少句“你就是方彧”了。 她心里妈妈批,嘴上含混地说:“嗯。” “所以就是你故意买热搜压我热度,是吧?挺有钱啊你,花了百八十万吧?”这人双手抄兜,冷笑着看她。 方彧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人一拳砸在桌面上:“我告诉你,没有实力,买再多热搜也没用——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模样吧,丑逼。” 方彧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问:“请问您是谁?” 那人冷笑:“你就装吧,不认识我是谁?” 方彧:“……” 她当机立断,抓起光脑、打开相机,就去扫那个人的脸。 那人却像被机关枪顶住了脑袋,“嗷”地大叫一声:“不要命了,你他妈还敢偷拍我?!” 方彧充耳未闻,将奶黄包叼在嘴里,点击识图,含糊地说:“唔……克里斯托弗。” “你好,方彧。识别中……” 克里斯托弗声音温粹:“已识别。图中人物是安德鲁·卡佩先生,青年演员,曾主演过《我们曾经相爱过》《了不起的阿黛尔》等都市爱情剧,今年一月份因服兵役而宣布暂时息影,四月份时官宣进入海拉军校学习。” 方彧恍然:“哦!” 克里斯托弗顿了顿,温和地说:“方,新生成了高级分析能力,您想与卡佩先生分享一下吗?” 方彧一愣:“还有新功能?行啊。” 克里斯托弗的机械音温润有礼: “高级分析中……分析完毕。卡佩先生主演的电视剧平均得分:4.23,在同期演员排位中约占89%,定级:差强人意。粉丝数:二十一亿,实际活跃粉丝数:两万三千六百五十四人。发展建议:不具备演员基本素质,建议退圈。” 方彧:“噗。” 卡佩的脸涨红了:“你、你弄了个什么机器人来骂我——” 克里斯托弗温文尔雅:“您好,我是普普通通的人工智能,克里斯托弗。我的一切言论都是经由缜密的数学分析得出的,不会说出任何带有感情偏见的话语,更不会辱骂您,卡佩先生。” 卡佩气得哆嗦:“你!” 方彧将身往椅背上一倒,开口说:“同学,您别生气了,我听明白了,不就是我的事横插一脚,压了您买的热度吗?事情很好解决啊——” 她顿住。 卡佩又恼火,又被方彧勾得心里痒痒,更生气了:“我的热度才不是买的!” 方彧恍若未闻,慢条斯理,端正脸色: “现在网上都凡是骂我的热度都很高。你买热搜的话,与其买什么‘卡佩开机甲有多帅’,不如买一条拉踩我的,肯定事半功倍。” 卡佩愤怒的表情凝滞片刻:“……!” ……他好像还真听进去了。 方彧满意地收回目光,落在餐盘上。 卡佩骂了一句“他妈的”,草草给自己的讨伐做结,而后气势汹汹地转身走了。 方彧重新清净下来,又去夹奶黄包—— 克里斯托弗低声说:“您是不是吃太多奶黄包了?糖分过度摄入,不利于身体健康。” 方彧拼命摇头:“哎呀,我被气得嘴里发苦,特别需要糖分缓一缓。否则,我可是要开始像卡佩先生一样喷毒啦。” “既然您很生气,那您为什么要给他提建议?”克里斯托弗问,“您的建议很可能会生效。” 方彧咬了一小口奶黄包,慢吞吞说: “哦,这样的,这次测试赛他好像是第一——如果他真的开机甲水平很好的话,那被吹彩虹屁也算应该。如果他其实是个草包的话……” “这样引流会吸引来很多不是他粉丝的人,甚至是一些军迷暴躁老哥。那些人懂机甲,往往又会讨厌小鲜肉男明星,”方彧莫得感情,“……那他可就要倒霉了。” ** 下午要进行的是量子兽定级测试。 方彧吃完午饭,又在食堂里磨蹭了一会儿,确保不会有时间加训,才慢腾腾地随着人流往测试馆走。 才进测试馆大门,一股未来科幻风扑面而来。 暗蓝色的场馆里,有投影而成的大海和密林,时不时有银色的动物一闪而过——是有人放出了自己的量子兽。 由于人多,方彧被挤到了海里——海水拍打着她的小腿,触觉分外明晰,甚至裤腿都有湿漉漉的感觉。但如果走出来,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海尔德教官站在一个大木墩上,向全体说: “量子兽,大家想必也都清楚原理,主要和精神力的强弱有关。一个人的精神越强悍,释放出的量子兽也往往越强大、威武。一个人如果精神上萎靡不振,他的量子兽可能就是苍蝇、蚊子、小咸鱼什么的,甚至没有——所以我经常开玩笑说,女生找对象一定要看看男同学的量子兽,哈哈。” 方彧想起她的小银鱼,心虚地别过头:“……” “当然了,那些科学家会跟你们说,精神力和量子兽没关系。嗯,这个是政治正确——他们不敢说真话。但是,军部不一样——这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我们是要上前线,和叛军真枪实战地作战的!驾驶星舰、机甲时,量子兽都是很重要的辅助工具。实践告诉我们,精神力就是和量子兽有关系,我们希望我们的士兵,都有狼啊狮子啊之类的量子兽!当然,这很难……” 海尔德教官清了清嗓子:“所以,今天的测试就是这样——看到前方的那根柱子了吗?那是测试柱,请大家轮流上前,将量子兽与测试柱链接。测试柱会根据各种因素,综合出你的量子兽强度。” “下面开始,第一位!” 海尔德教官开始叫号。 大家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在平时,很少有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释放自己的量子兽。 不少人都觉得这玩意和身高、体重、年龄一样,算是一件私密的东西,对于那些没有霸气大型动物的倒霉蛋来说,更是如此。 然而,在军部,就不会有人在乎你的什么“隐私”“自由”了。被叫到的人只好战战兢兢地走上去,放出自己的量子兽,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有一名同学的量子兽还真是一只蚊子,一放出去就失了控,狠狠叮了海尔德教官一口。海尔德教官被咬得吱哇乱叫,那人吓得脸色苍白、手舞足蹈,众人哈哈大笑。 卡佩的量子兽是一只花孔雀,精神抖擞地抖着尾巴——他憋红了脸,像便秘一样使了一番力气,然而得出来的强度数值却和那位蚊子兄不相上下。 “方彧!” 终于,海尔德教官叫到了方彧。 她早已经躺得很平,放出自己的小银鱼后,就不作任何努力,扎着两只手站在那里。 小银鱼摇曳着尾巴,好奇地吻着测试柱,游了几圈后,链接断开,小鱼游回方彧的掌心。 她双手捧着小咸鱼,转过头,等待自己的成绩。 “……七十八分。”海尔德教官低下头记录,似乎有点惊讶。 这个成绩在目前测试过的人里算中上,方彧自己也有点吃惊。 ——毕竟她只有一条小咸鱼。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下午的考试应该不会再上热榜了…… 方彧一面出神,一面回到队伍之中。 海尔德教官接着叫:“谢相易!” 这个名字引起一阵低低的议论,方彧从神游中惊醒。 “是他……!” “他还真来了啊,看来他们家是真的要完蛋了……” 一个单薄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 他留着那种旧帝政时期贵族少年中特别流行的妹妹头,黑发垂落在耳畔,衬出一块雪白的皮肤。相貌秀美清隽,透出些许不食人间烟火的脆弱感。然而,一双水波潋滟的黑眼睛里,折出的光却是直率而冰冷的。 ……好像,有点脸熟,见过吗?方彧努力回忆。 等等,是不是那天在列车上…… 或许是他这几步路走出了中世纪仕女的风格,海尔德教官粗声粗气地招呼他: “过来,哎呀,不用紧张,像个要出嫁的小媳妇一样干什么——快点!” 谢相易一声不吭,走到大厅中间,优雅地背过双手。 那双手修长白皙,尖端甚至白得有点发青。 他抬起头,黑洞般的杏眼扫视了窃窃私语的众人一周,优美、矜持而威严——众人莫名地安静下来。 而后,妹妹头莫得感情地开口: “教官,我没有量子兽。” 光荣海拉(4) “哦,你没有……你没有什么?!” 海尔德教官吓得够呛,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 像所有的帝政时期大贵族一样,谢相易能够在表达轻蔑的同时,显得很有礼貌。 他彬彬有礼:“我没有量子兽。给我计零分吧,谢谢。” 一片死寂。 半晌,卡佩抱起双臂,笑说:“没有量子兽,你来这里干嘛?奉献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给叛军撕了拌饭?” 谢相易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反正我不是来拍摄综艺节目的。” 卡佩:“你——” “行了!不、不许在言语中歧视谢同学,”海尔德教官后知后觉地补了一句,“可是,谢同学,你这个情况……你打算怎么开机甲和星舰?这些都是必修科目啊。” 谢相易:“叛乱军百分之九十的成员都没有量子兽,他们怎么驾驶机甲,我就怎么驾驶机甲。” 海尔德下意识说:“可是,这样驾驶机甲的强度……” 谢相易居然笑了一下。 他长得本来就很甜美,一笑起来显得更甜美,同时又有点可怕: “强度这么差,为什么叛乱军还没被我们伟大的联邦剿灭呢?”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在联邦的公开场合提到“叛乱军”,本来就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作为无量子兽者,提到打着“去量子化”旗号组成的“叛乱军”,就更加地令人浮想联翩。 而从这一身扑面而来的帝政贵族气息看,谢的家庭背景似乎还有点问题。 ……叠buff呢这是。 海尔德教官似乎也对此子的暴论感到惊恐:“这……这……” 卡佩说:“你一口一个叛乱军暴徒,了解得挺多啊,好像还挺佩服他们的。你是不是叛乱军派来的奸细啊?” “哈?” 谢相易嗤笑一声,似乎被这个想法逗乐了。 卡佩身边的人也赶紧捅他一指头:“大明星,这可不敢乱说。虽然他家现在完蛋了,但是,他可是……” 方彧竖起耳朵。 “……谢诠的孙子啊!” 方彧:“?!” 谢诠是帝政大贵族出身,曾是帝国的军部尚书,后来首倡反抗帝国,与海拉·杜邦一起建立了新联邦,并被选举为第一任联邦总长。 虽然在任期内,他就因浓重的帝国贵族作风颇受诟病,并在任期中病逝。但无可否认的是,此人是联邦的开国元首。 ——至今,他的全息雕像还杵在奥托星国会大厦外头呢。 跟联邦开国元首的孙子说“奸细”,格局实在小了。 海尔德挠挠头,大感棘手:“哎呀,这……” 联邦的法律基于不歧视原则,是不允许军部拒绝有量子兽障碍的人参军的。海拉军校也并无明确的量子兽强度的考核标准。 虽然一般来说,没有量子兽的人不会自动来军队里找死玩。 但如果真有小疯子愿意送死…… 还真没有理由把谢相易退货。 谢相易文雅地询问:“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海尔德绞尽脑汁:“你这个分数,有可能会达不到……” 达不到并不存在的标准。 “会达到标准的。”谢相易弯了弯眼角,微笑说,“虽然不知道‘标准’究竟是什么,但是会达到标准的——毕竟,第一科也有人只拿了基础分。只要比她分数高,我就可以算达标,您说是不是?” 方彧神游八表之际,锅从天上来:“?!” ……别乱cue行吗? 海尔德憋了半天:“你下去吧,下、下一个。” 经过谢相易这一出,剩下的学生都信心百倍了起来——再烂还能烂过这个妹妹头吗?很快,最后一个学生也召回了自己满屋子乱窜的大公鸡。 海尔德清了清嗓子:“好,只剩最后一项了,战术模拟。” “战术模拟采取两两对抗制,胜利的人晋级再次随机匹配,进入下一回合,失败的人会被淘汰,没有复活机会。最后按照排位来赋分——大家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明白。” 海尔德指着不远处的房间:“那边是战术模拟机房,匹配到的房间已经上传到各位同学的光脑,现在请所有同学进入机房。” 方彧打开自己的光脑。 她匹配到了8号机房,对手是之前那位蚊子兄。 光脑还贴心地显示了二人目前的排位——方彧在89%,蚊子兄在86%。 ……真是难兄难弟,一对卧龙凤雏。她不由苦笑。 方彧坐到座位上,忍住一个哈欠,打开操纵版面。 她理解中的战术模拟就和打打策略游戏差不多,实则的观感……也确实差不多,只是更加细致复杂。 不大的操纵板上左一个版面、右一个版面,令人眼花缭乱。 有资源板,记录士兵数量、士气、战舰型号、物资储备等等。 有环境板,随机出当日不同行星的天气、湿度等等。 甚至还有随机事件版块——据说,每届都有一两个天选之子,被突如其来的陨石砸死,直接出局。 “很倒霉,是吧?”海尔德的语气听起来却像幸灾乐祸,“可是你猜怎么着?嘿,现实中,也的确每年都有军官被陨石砸死。在战场上,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方彧耳朵里塞着传呼器,听着海尔德教官八卦某个倒霉军官搞多角恋后被砸死的故事—— 手上却已经拉大了星域地图,仔细观察起来。 这里面的地图都是模拟生成的,现实中并不存在。因此也更精巧美观,教学目的性明显。 有些地方可航行宙域狭长幽深,一颗行星横亘其中,一看就是演练攻防战用的。 有些地方黑洞遍布、引力场扭曲,很适合奇兵突袭。 还有一颗特殊标记过的星球,几乎全是液态水,估计是用来给深海舰队的学员训练的…… “情境加载中……” 耳麦里传来机械音,方彧连忙将地图拉到一边,点开属性板和指令台。 “A-24星域,一场针对叛军的围剿战中,联邦军队与叛军军狭路相逢了——你,是指挥叛军军此次撤退任务的匪首。” 机械音干巴巴地开始给作战双方讲述背景故事,并调整初始数值。 “与设备精良、士气高涨的联邦军不同,你麾下的士兵刚刚吃了一场败仗,士气低落、物资匮乏。但好在他们人数众多。” “匪首,你的一级任务是:带领尽可能多的暴徒匪类离开这个危险的星域,撤回到你们那见鬼的老巢去。” “你的二级任务是:如有可能,尽管是痴心妄想,你也想要反败为胜……” 方彧听得有点表情失控。 尽管她可以理解制作人为了增加趣味性和真实感的良苦用心,可是…… 被一口一个“匪首”的称呼,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呢? 蚊子兄的大军开始调动——看来,他那边的背景故事也播送完毕,大概是“清剿匪类”,“如有可能,一个不留”之类的吧。 方彧把注意力拉回战场上。 ……逃跑嘛,看起来也不是很难。 她撑着下颌,思考片刻,说:“嗯,大家调转方向,向……Z3319空域,速度……四,快跑!” 七分钟后。 蚊子兄呆呆望着屏幕,凝神良久,缓缓在聊天公屏上打出一个“?” “你刚刚不是一直在跑吗?怎么跑到我后面来了?”他不可思议。 “你现在是要歼灭我了吗?”他声音颤抖。 “我不会得倒数第一吧[流泪猫猫头]。”他悲痛欲绝。 方彧想了想,很好商量地放下手:“要不,我不开炮了?现在结算?这样你的综合评分能高一点。” “姐,我做牛做马回报你[猛虎低头]” 方彧找了个猫猫表情包——达成共识.jpg——发了过去。 蚊子兄点了投降,方彧很快接受,系统开始结算—— “教官,八号机结束了。” 趁这个工夫,方彧探出头去,向海尔德教官汇报。 海尔德大步走来,一脸了然:“哦哦,被陨石砸死了是吗?” 方彧张开嘴:“没……” 海尔德安慰地挥挥手:“运气不好没关系,模拟器上运气糟糕,到了真战场上运气就好起来了嘛!这么多年了,我有经验,凡是当年在模拟器上被砸死的学生,只有一个真的被陨石砸死,哈哈——” 海尔德教官的笑容一僵。 他看着屏幕上的结算分,像见了一只鬼似的:“——什么?!” 方彧心里还在想:……连续两次被陨石砸中,是什么被星星偏爱的人? 海尔德:“你你你不是被砸死的?” 方彧不明所以:“……不是。” “他他他也不是被砸死的?!” 方彧有些心虚:“……不、不是。” 怎么,他俩都很应该脸黑到被砸死吗? “你们俩这是分出胜负了?” 方彧眨了眨眼:“算是……吧。” 海尔德一脸惊悚地要求调出回放来看,嘴里嘟囔着“不是你的问题,就是你的问题”。蚊子兄和方彧都害怕极了,战战兢兢站在一边,盯着海尔德教官。 看完录像,海尔德用古怪的目光看了方彧一眼:“是你的问题。” 蚊子兄这边呼地松了口气:“……” ——不管是好问题坏问题,不是他的问题就好。 方彧却如遭雷劈:“啊?!”我当时害怕极了。 海尔德:“咳,你们可能打破各自打破了一个小记录。” 方彧和蚊子兄面面相觑。 “——模拟战中最快打败对手的记录,和最快被打败记录。” 海尔德说完,不自然地又咳了一声,起身离开。 方彧和蚊子兄只得枯坐在机房里等候。渐渐地,他们才渐渐明白“打破纪录”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才把最后一对纠缠得难解难分的对家等来。 可能……是太快了一点。 等了三个小时就罢了——尤为令方彧愤慨的是,第一轮结束后,蚊子兄被允准回去睡觉,可她却还得披星戴月进入下一轮。 “再来一瓶,这就是对胜利的奖励呗。” 方彧一脸杀气,重重坐在新机房内,吓得对面的人直打嗝。 她还是太乐观了——可远不止再来一瓶。 凌晨三点,第七轮对战结束。 方彧瘫在椅子里,彻底没了脾气,看着“胜利”的字样,眼神扑朔迷离:“……” “救命,量子真神啊,奥托大帝啊,管他什么神啊!我下辈子一定好好做人,只要下一局直接被陨石砸死!” 方彧有气无力地对天发愿。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坐到了她对面:“好猖狂,方彧。小女生还是谦虚点可爱。” 方彧强打精神,抬起头:“?” 是安德鲁·卡佩——他居然还“活”着。 光荣海拉(5) 对决赛上只剩下四名同学,目前积分排名从高到低分别是: 谢相易、卡佩、一位量子兽是老虎的小哥,还有方彧。 四个人都在七局厮杀中获得全胜成绩,分数差异主要来自歼灭指数、保卫指数等因素的加成——方彧的分数靠后,主要应该归咎于她每次都过于主动地找对面“和棋”,导致歼敌数量拉胯。 “这是倒数第二轮了,嗯……太困的同学可以去洗把脸,坚持住嘛!坚持就是胜利。” 海尔德一面鼓励,一面在智能系统调控下,给四个人再次分组—— 结果出炉:老虎哥对战谢相易,卡佩对战方彧。 “大家都没有意见吧?”海尔德问。 老虎哥精神高度紧张:“报告教官,没有!” 谢相易脸色惨白,不自然地呼吸,看起来像要晕过去了:“……” 卡佩撇着嘴笑,露出白牙:“我?我没意见。” 方彧对这个结果也没有表示不满,只是挠了挠头:“……唔。” ——然后,她抬手迅速关掉了作战双方的对话系统。 四人两两走进机房。 机械音响起:“情景加载中……” 给自己戴好耳麦,方彧翘起二郎腿,抱着胳膊,边打瞌睡,边等待背景加载。 机器音再次响起,十分催眠:“K-42空域,联邦军和前来进犯的叛乱军相遇了。你,是叛乱军的一位头目……” 方彧昏昏沉沉。 “头目,你的一级任务:打败眼前这支代表着公民意志的威武之师。” “二级任务:尽管是狼子野心、痴人说梦,但谁不想攻入繁荣的奥托城,获得亲吻那叛乱军大统领右手的荣耀呢?” 方头目醒过来:“……!” 怎么每回都是反派剧本? 用词还神似那种……给反叛军大统领和她的将军拉郎配的同人本子。 “模拟开始!”海尔德一声令下。 卡佩早已蓄势待发,军队如疯狗般扑了过来。 方彧回过神来,只得移动兵力迎敌——尽管这次的任务显然是进攻,但她还不清楚对方的策略,暂时不打算主动出击。 虚晃一枪后,她就把队伍带到了一片掩体星后。 ……能打到这一轮的人,估计都实力不俗,还是先观望为妙。 “……” 观望了一会儿,方彧对自己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是她太过幼稚,看不透卡佩神出鬼没的用兵策略,还是他压根就是……没有战术? “可是,如果一点战术都没有的话,也不至于打到这一轮吧……” 方彧眉心皱起,心虚地喃喃。 为了验证一下卡佩的策略,她试着移动军队,在小行星带里做了个简陋的包围圈,然后派出一小股兵力试探—— 卡佩像不长眼的野猪一样,迫不及待地一头撞了进来。 方彧彻底困惑了:“?” 双方的初始兵力相当,如果现在收缩包围圈,她毫无疑问地会赢。 ——估计还能把刚才打破的记录,再打破一遍。 ……难道是他太困了?发挥失常? 方彧甩甩脑袋,决绝地否定了这个可能性: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比她更想睡觉了。 但包围圈已经形成,现在想撤似乎也不行—— 于是,方彧一边疑神疑鬼,一边开始收缩包围。 收缩包围时,方彧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她简直有点一惊一乍、草木皆兵,一会儿担心有不应该存在的伏兵,一会儿又觉得可能有不为人知的行星带,直到…… 卡佩的全军都处在方彧的射击范围内。 “开……开炮?”方彧傻眼地说。 火力全开。 卡佩也并没有什么高明微妙的动作,而是任由全军暴露在猛烈的火力下,只是没头苍蝇一样狂轰乱炸。 方彧紧盯着屏幕,注视着这印象派的操作:“?” 在卡佩的疯狗式攻击下,方彧的舰队也不可避免地遭受了一点损伤。 但她没有留心,撑住操纵板,倾身向前,紧紧凝视着卡佩军的状况—— 蓝色的“联邦军”在炮火下不断减员,但是…… “不……对。”方彧慢动作般说。 她这边看不到卡佩军的具体数据,但是,减员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在前面七局的模拟战中,她闲得慌时,曾粗略地计算过这个系统下平均一艘星舰的火力极限。 根据经验,按照这样的轰炸程度,敌方的减员速度会非常之快,不会挺过三分钟。 可是现在已经足足三分半,卡佩军减员不足十分之一——甚至方彧自己的损伤,都快超过卡佩军了! 诡异,太诡异了。 不过,不管原因到底是怎样—— 方彧颇有气度,当机立断,沉声说:“全体掉头,跑!跑回去!” ……先润再说。 方彧军跑回了掩体后,七绕八绕,显然是把卡佩绕迷糊了。 他的操作再次迷惑起来——两股军队遇见了却不减速,反而加速,结果自己撞破了自己的脑袋。 这一下,他倒是损失了不少星舰,比方彧狂轰乱炸那半天损失得还多。 方彧看得心疼,往后一倒:“……有BUG啊,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方彧,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帮我看看他的系统,”方彧心平气和,“我怀疑他那边的计算系统出问题了。” 克里斯托弗:“好的。您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方彧含糊地“嗯”了一声,将双手叠到脑后。 她逐渐明白这位兄台是如何打到这一步的了。 如果敌方的军队全是金身不坏的斗战胜佛,而自己的部下却是实打实一枪就嗝屁的人类,那这确实不是战术方面的问题了。 是玄学方面的问题。 而系统设定又是看不到敌军伤亡情况的,正常人估计也不会有闲心算一算到底该死多少人,只会感到对方怎么也打不死,自己越来越力绌不支,最后不明不白地落败。 “不过,他这个插件做得不够漂亮啊。” 方彧撑着下巴思索:“敌军轰炸他不死,自己撞自己却会死,怎么不做得利索一点、彻底一点呢?” 她眯起眼,思忖片刻。 “唔,我的兵力不多了,就派一点……去Z-2309空域转一转吧。” 克里斯托弗出声提醒:“根据地图信息,该处空域引力场扭曲,有编号为23498的黑洞。” 方彧瘫倒在座位上,用一根手指设定舰队的路线,身体剩下的部位统统作神志不清状—— “啊,有黑洞,有黑洞好啊。黑咕隆咚的,像人类的心肝脾胃肾,克里斯托弗。” 她设定舰队绕过最后一块危险星域,一切结束后,便如电视剧中想表现一个人死了时一样—— 两腿一蹬,手臂猛然垂落下去。 “战斗结束!” 半死的方彧撑开眼皮。 “狡诈的叛乱军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引诱联邦军中了埋伏。联邦军不幸被编号为23498的黑洞吞没了,全舰队没有一艘星舰幸存。” “叛乱军的头目这次得逞了,或许她将能匍匐在地,去亲吻大统领的右手。” 机械音莫得感情地念着感情过于充沛的台词: “——而联邦的勇士们啊,将长眠于永恒的寂灭之中。” 光荣海拉(6) 谢相易和老虎哥的决斗还没结束。 方彧坐在走廊里,仰着下巴,微微张嘴,睡得稀里糊涂。 卡佩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将耳麦往地上一甩,冲着一个好像是小助理的人发火: “她作弊!” 方彧眼皮沉重,懒得掀起来,只是竖起耳朵:“……” “她突然变出一个黑洞来,把我的联邦军统统都吸走了——她作弊!他妈的,不要脸!” 助理低声下气:“哥,没关系,这个成绩已经够好了,哪有不败的将军呀……这都是运气不好,那、那什么,此天亡我,非战之罪。” 卡佩跳脚:“那热搜怎么办?到头来得不到第一,丢死脸了!” 助理:“没事的,哥,文案改一改,可以直接把成绩单发出去。上面有两个素人就有呗,谁知道他们是谁啊?” “而且,这次引流也很成功——很多冲着方彧来的人,都看了咱们的那条热搜,大家都夸您帅,还有不少路转粉了呢。” 卡佩:“可是我看还有一群傻叉怀疑我作弊!妈的,现在又输给了她——” 他一转身,突然看见了缩在墙角、萎靡不振的方彧,眼中喷出两道火光。 “哎,哥,哥,千万别——” 卡佩一把挣脱小助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喂,死娘们,”卡佩怒道,“你作死是不是?” 方彧闭眼装死,希望蒙混过关:“……” 突然,她的衣领一紧,被猛然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卡佩抓着她的衣领:“要不是你是个女人,我非揍得你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方彧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领口,眉心皱起。 “我……好像生气了。”她无声地思考。 这时,对面的门打开了。方彧转过脸。 谢相易和老虎哥走了出来。 两个人四目直对着卡佩和方彧的奇特造型,双双露出疑惑之色—— 半晌,老虎哥:“呐,这位同学,我也输了,但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呀……” 谢相易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讽刺地微笑:“怎么,怕上热搜的时候成绩不好看吗?没事,买点水军就行了,五元一条。” 卡佩大怒:“你!” 方彧抬起头,一把按住卡佩要松开的爪子。 “等等,你先别松手,”她心平气和,“克里斯托弗有句话想对你说。” 卡佩:“?”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我刚刚帮您的插件修复了几个BUG,希望能帮助您更好地作弊,祝您模拟愉快。” 卡佩的脸色倏忽惨白起来。 他一把松开手,后退几步:“你、你说什么?” 克里斯托弗温文尔雅:“您想要一份备份吗?请不要客气。” 卡佩不知所措地回过头,瞪着小助理:“这、这……” 助理倒是反应迅速,立刻把卡佩塞进一个隔间里,关门、反锁,一气呵成。 卡佩哐哐砸门:“让我出去!污蔑,污蔑,我特么和她拼命!” 助理置之不顾,忙奔了过来:“抱歉,您、您的意思是……” 方彧叹了口气,这助理当得也太糟心。 她同情地问:“你说,是把你老板作弊的证据提交给军部好呢,还是卖给营销号好?” “对不起,对不起。” 助理一个激灵,一躬鞠到底,连声说: “卡佩哥就是这样的性格,有时候做事莽莽撞撞的,也不顾及您的感受,但他其实心地很好,就是直男癌,直男癌——最近他发展也不顺利,遇到了瓶颈期,黑子也多……您、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把事情爆料出去,那样的话,他的职业生涯就彻底完了。我替他给您鞠躬了!” 方彧:“你替他?你是他爹吗?” 助理苦着脸,压低音量:“求您了,您权当可怜可怜我——如果跟过这样的劣迹艺人,我的职业生涯也完了呀。他不缺钱,可我没钱养活父母孩子。” “……唔。” 因为老板要服兵役,自己也被迫入伍——遭受这种帝政时期的封建残余践踏,已经够惨的了。 若是入伍后再丢了工作,只能一直当大头兵,指不定还会死掉……那真是悲惨世界了。 方彧像漏了气的皮球,鼓起的气势泄了个底儿掉:“行吧。” 助理两眼放光:“谢谢您!谢谢您,您的心太好了……” 方彧抱起双臂,打断道:“不过,可别想让我把证据还给你老板。” 助理的脸再次苦下来:“如果我拿不到证据,他、他会骂死我的。他是什么性格,您那么明白的人,肯定看得清清楚楚……” 方彧:“他骂你,你不骂回去吗?” 助理:“……?!” 方彧正色:“像他这样的人,吃硬不吃软。想要让他尊重你,就得手里捏住他的软肋。” 助理一愣:“我一个给人打工的,哪有他的……软肋?” 方彧笑了笑,一闪而过狡黠的神气: “——我不打算把证据还给卡佩先生,可并没有说不能还给您哪。” “!?” 助理吓了一跳,本能地望向关着卡佩的小屋子,声音低微:“这这……他是老板,我是打工的,即使有证据,我也不敢……” 方彧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就算是帝政时期的皇帝,也有被臣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哎,对了,您为什么不给他接一部这种戏?我觉得卡佩先生的智商,很适合这种角色。” 助理:“……” 说实在的,他被方彧说得心里痒痒起来。 ——她虽然说出的话让人觉得一肚子坏水,可偏偏态度很诚恳而温和,甚至有点呆头呆脑,不自觉地令人信服。 方彧一歪头:“你要不要?” “我……”助理咬紧嘴唇,下定决心,“要!” 方彧抱着胳膊,很爽快道:“克里斯托弗,把数据打包传到这位先生的光脑上吧。” 克里斯托弗:“是。” 助理一愣:……这也太随意了,不怕他转头就反跳吗? 方彧摸了摸后脑,有点紧张:“你看我干啥?” “……您不怕我又反悔吗?” 方彧并不在意:“这是你的选择,我怕又有什么用?当然,我也不怕。” 说完,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行了,困死我了,我得再眯一会儿,失陪了。” 卡佩拍门的声音震天动地,小助理只得屁颠屁颠地去开门,老虎哥也早就回去睡觉了—— 方彧抬腿就走。 谢相易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他要真的反悔,你怎么办?” 方彧一愣,停住脚:“……不知道,没想过。” 谢相易精致得过分的眉梢一抖,露出嫌弃之色:“……粗糙。” 方彧面无表情:“哦。” 她思维有些迟钝,仰面朝天片刻,才想起来再祈祷一回—— “量子真神啊,奥托大帝啊,下一轮请用陨石把我砸死吧!” 谢相易:“……” ** 方彧和谢相易再次进入机房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不少学员睡了一夜的整觉,神清气爽、精神焕发,跑过来看“双强争霸”的热闹。 此时此刻,机房的玻璃屏外面全是叽叽喳喳的人。 “我还是押小谢,他的综合分更好。” “信我,押方准没错,我和她干过一局,那叫一个凶残——她分低是因为主动和我和棋了!” “方是哪里跑出来的网红呀,还是小谢根正苗红,起码基因摆在那里……” “谢家里现在就是那么回事了,要说背景,至少方的父母没有犯罪记录吧?” 方彧重重地将耳麦插到耳朵里,隔绝掉一切议论:“!” 她心情恶劣,在希望自己被陨石砸死的同时,还挺想用陨石砸别人。 不过……还是有点期待的。 方彧一边等待加载,一边思索。 听起来,谢相易在前七轮的表现都很“惊艳”,说不定和他玩会很刺激呢? 机械音说:“星域E-349,联邦内部出现了一股乱军,联邦政府军奉命剿灭这股叛乱力量。而你,是乱军的将领……” 方彧:“……” 在短短的一天内,她已经完成率领叛军血洗奥托、开进首都一系列丧心病狂的举动了——现在可好,好容易做一回联邦军将领,还特么造反了。 “一级任务:打败敌军,带领你的部下,在联邦的夹缝中生存下来。” “二级任务:发动军事政变,占领奥托星——那些愚蠢的政客们只会将公民的意志践踏,这天下,也该由军人来坐一坐了!” ……暴论,暴论啊。 方彧震撼道:“这是可以说的吗?” 虽然震惊,方彧还是定一定心神,开始浏览自己的各项指数。 然而,还没等她看到一半,屏幕突然一黑,继而又一红。 方彧不得不捂住眼,抵挡全息屏幕从四面八方射来的亮光—— 等她再次睁眼时,机械音响起。 “一颗陨石划破天际,正中联邦将领谢相易的旗舰。” “英雄折戟沉沙、壮志未酬,乱臣贼子的野心得以伸张。” “请不要怀念我们,我们亦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银河的每一次潮涌,都托举起英灵无数。” “历史,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谢相易,特么被陨石砸死了! 光荣海拉(7) 方彧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模拟战环节的第一名。 由于第三门测试赋到了满分,她可怜巴巴的总成绩也被拉上来不少,最终排位在45%。 谢相易在被砸死后气得够呛,用尽毕生修养才克制住瞪她的冲动。 不过,他最终的总成绩却比方彧还高一点。 当然,卡佩的“成绩”也很好——比各有一门垫底的方彧和谢相易都高。 当天下午,#想坐卡佩先生开的机甲#卡佩学霸再度冲上热搜,不久后,#卡佩作弊#卡佩机甲测试开AI代跑几个词条的热度也骤然升高。 ——并成功把方彧的那几条半死不活的热搜顶了下来。 方彧对于这个结局很满意。 “咳,虽然欠缺一点原则性吧……” 方彧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例行对克里斯托弗大发狂言:“但是军事嘛,政治嘛,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要什么自行车啊。”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说:“这样听起来,您像是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方彧啪地被书砸了鼻梁骨,吓了一跳:“……我不是。” 克里斯托弗笑说:“您当然不是,您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我只开玩笑的,您那么害怕做什么?” 方彧的眼神微黯:“……” 克里斯托弗尽管善解人意、温柔宽厚,但却从未能真正理解人心。 方彧轻声说:“克里斯托弗,我有一个想法。” “那您愿意与我分享吗?” 方彧沉默良久:“一种事物一旦囊括了太多组成部分,就会变得抽象。而面对抽象的概念,人往往可以显露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 她顿了顿:“像是黎明塔啊,军部上层啊,一支大军的统帅啊,他们每日面对最多的……就是这些抽象的概念。” 克里斯托弗分外安静,默默聆听着。 方彧:“这是一种泯灭人性的工作,需要意志特别坚强的人来完成。” “……”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忽然说:“您说话总是半吞半吐,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挑战。不过,您的弦外之音,这次我听懂了。” 方彧一愣,好奇地竖起耳朵:“啥?” 克里斯托弗严肃道:“您的意思是,您不想干了。” “哈哈哈……”方彧笑了一半,僵在脸上。 因为她笑的同时扪心自问了一下,突然发现,好像,她真的可能,似乎,就是这个意思。 方彧虚弱地问:“……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愿闻其详。” 克里斯托弗欣然应允:“很简单。我的推理基础,基于一项您向来的自我评判,即您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当然,我对此持有保留意见——而您今天提出的新观点是:意志坚定的人是做好政府工作的必要不充分条件。由此可得,您认为自己不胜任这种工作。” “而我的信息库数据记录,当您说‘干不了’时,您的内心真正想法往往是‘不想干’——比如,一年前的7月23日,您的室友邀请您去逛街,您说您‘没有钱’,实则您当时的资金非常充沛,您的话外之音是‘懒得动’。” 方彧张口结舌:“……” 她要收回那句他不理解人心的评论,是她浅薄了。 克里斯托弗顿了顿,亲切地问:“我说的对吗?” 方彧翻了个身,兀自感慨:“很对,太对了。” 克里斯托弗像拿到了充电器一般喜气洋洋:“谢谢,我很高兴。” 方彧沉浸在震惊之中,顺手打开光脑,慢吞吞说:“啊,你高兴就好……” “您又摸光脑干什么?!” 方彧:“!” 克里斯托弗声音一瞬间可称严肃:“已经很晚了,您需要休息。” 方彧的手一顿:“……只许你高兴,不许我高兴高兴?” “——您再高兴也用不着熬夜打那些无益于身心的游戏,是《奥托一世:北伐之征》,还是《杜邦的崛起》?奥托大帝北伐成功也不是您敲键盘的功劳。” 方彧哑口无言:“我——” 克里斯托弗抢先说道:“晚安,方彧。明天早晨六点,我会按时叫醒您。” 方彧:“……” 来人啊来人啊,人工智能噬主啦。 半晌,她咬牙切齿说:“……晚安,克里斯托弗。” ** 第二天清晨。 方彧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叠被、洗脸、刷牙,穿上海拉军校的蓝色制服。 在第三次落了东西折返回来后,她总算想起忘记了戴帽子,于是草草把帽子往头上一扣,魂不守舍地奔向操场—— 正式的训练从今天开始,好日子到头了。 搏击课上,她和谢相易组队。 老师讲完要领,立刻说:“好,现在开始练习一遍。一、二、三——” ?!这就要上脚了吗?理论还没消化呢? 她满脑子都是老师说的那个“一二三四”的复杂动作模型,压根没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抬腿一踹,踢在谢公子的屁股上—— 谢相易八风不动,直挺挺站着:“……” 方彧:“……” 这时,老师从他们身边走过,见状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方同学,踢得太靠上了!你都听了个什么?!” 方彧:“我、我重来一遍。” 说完,她鼓足力气又踹一脚—— 谢相易的目光游弋,从方彧憋红的脸,挪到老师青白的脸上,愣了一下。 片刻后,他膝盖一弯,很有自觉性地主动摔了下去。 他施施然倒地:“……” 老师:“……” 射击课的老师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靴跟踏在射击场的沙地上,就像叩在大理石上一样咄咄逼人。 在课堂上,学员都得换上黑乎乎、油腻腻、沉甸甸的防弹衣,再套上防护面具。 方彧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装束的士兵,是很英俊潇洒的——为什么他们穿着却像掉毛的企鹅? “可能是因为买家秀和卖家秀吧。”她想。 “听我口令,三、二、一,射击!”教官一声令下。 一阵整齐划一的枪响。 方彧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按照指令先“单膝下跪”,再“调整校准”,最后“扣动扳机”,还是慢了一拍。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问题不是慢了一拍,而是一枪打中了射击场的防弹玻璃。 玻璃无辜地炸裂,开出一朵破碎的花。 ……嗯,离靶稍微远了一点点。 教官不可思议地冲她吼叫起来:“你校准了吗?你长眼了吗?你有手吗?!奥托大帝在上,你对着天上发一枪,也不至于歪得这么厉害!” 方彧耷拉着脑袋乖乖听训,把“防弹玻璃不就是用来防弹的吗”,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好在,教官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她身上转移走了—— 谢相易咕咚一声,晕了过去。 “……没事儿,只是被后坐力震晕了,”教官检查完后抬起身,一脸惨淡,“把他拖出去吧,在这里容易被方打死。” 方彧:“……” 至于机甲课,就更是一场浩劫了。 机甲课的教官是个老爷子,据说曾经是联邦的第一机甲师,教起书来一板一眼、有条不紊。 第一节课上,他先教基本的机甲维护,再教机甲进阶操作。 前半段方彧进行得还勉强算顺利——如果拆下几个重要零部件后,转手就把它们弄丢了,不得不申请再要一份……不算什么大问题的话。 但后半段就彻底脱离了方彧的控制范围内。 “今天要学的第一个动作,操纵机甲后空翻三百六十度。虽然是很基础的操作,但在遇到危险时,却特别实用。” 老爷子在教学机里手握操纵杆,侃侃而谈。 “不,不要放量子兽,先学会手动操作。推杆,左拉杆,右拉杆。简单吧?记住了吗?下面听我口令——” 方彧眼一闭,心一横,用力推杆、左拉杆、右拉杆—— 机甲脱离地面,的确在向后旋转。 旋转,旋转,无休止地旋转…… “呕!” 方彧猛地探出头去,吐了。 “咳咳咳……呕!” 课程的下半段,她全程一脸菜色地蹲在演练场边上,吐得稀里哗啦。 病号谢相易本来刚刚苏醒过来,惨白着一张脸,获准坐在场边“观摩”。 教官带着新病号过来后,大手一挥:“小谢,你来看管一下她!” ——结果,他不得不蹲到另一边,端着水杯,幽怨地看着方彧的呕吐全过程。 方彧吐了半天,舒了口气:“……呼。” “喏,”谢相易用指尖一推水杯,应付差事般幽幽道,“喝吗?” 方彧接过来,干巴巴说:“谢谢。开机甲……太难了。” 谢相易低低说:“嗯。” 他顿了顿,语气古怪:“……如果简单的话,卡佩也不至于费劲脑汁地开AI代跑。” 方彧缓缓转过头:“!?” 二人四目相对—— 谢相易那双柔美的杏眼里,敛藏着的是不加掩饰的、直率得近乎粗鲁的寒光。 方彧从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忍不住开口:“你弄的那条热搜啊?” 谢相易:“嗯。” “他真的开机甲时也作弊了?”方彧怀疑地问。 一次作弊已经够惊险的了,她不觉得卡佩团队会冒险在两次考核中都作弊——当然,热搜也有一个就够发的,用不着那么多个。 谢相易噗嗤笑出声,旋即别过头:“没有。” 方彧:“……那不是陷害他吗?” 谢相易转过脸:“嗯。” 方彧弱弱道:“……你和他无仇无怨的,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谢相易想了想。 他抬手拨开遮住眼角的头发,严肃道:“他的存在不符合我的审美。” ——哦,是“我看他小子不顺眼”的升级版说法。 优雅,实在太优雅了。 维斯塔骑士(1) 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学员们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方彧第一次把子弹射在了靶子上——虽然离靶心很有一段距离。她的机甲操作还是稀里糊涂,每次都是吐着下来的——但至少能把机甲开起来,完成一些基础的动作了。 谢相易进医疗室的频率,也由一天三次下降为了三天一次——虽然人家都说入伍能“锻炼身体”,但方彧深刻怀疑,对于谢相易来说,他是来折寿十年的。 卡佩被代开机甲的事件弄得焦头烂额,发过长文澄清,却仍有人不断发掘“新素材”,甚至挖出了一些他的陈年黑料。他天天心情暴躁,对身边人呼来喝去,但对待小助理的态度却明显好了许多。 “我不想练射击,克里斯托弗,我真的不想练射击……” 方彧背后背着枪械,一边往手腕上缠黑色防护带,一边咕哝。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您已经说了一路了,为什么还在向射击场方向移动?” 方彧:“!都是你逼我的,好吧?” 克里斯托弗温和道:“可是我没有手,又不能拖着您的身体向射击场方向移动。” 方彧低下头,看看自己被不知名力量牵引的双腿:“……” 克里斯托弗安慰道:“马上就要实战考核了,您还是多练一点的好。虽然不需要拿高分,但至少要及格的吧。” 方彧:“……我修线性代数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最后及格了吗?当然没有。 克里斯托弗和方彧一起来到射击场。 她磨磨唧唧地去换衣服、拿枪、戴头盔,走出来时却发现—— 场地上却已经有人了。 方彧欣喜地说:“……啊呀,有人了,真可惜,今天不宜打枪。” 克里斯托弗十分镇定:“场地空旷,我相信这个容量四百人的射击场,一定可以容纳下二位——您射得比当年准多了,不用担心伤人了。” 方彧苦着脸进场,望向另一个一大早就来打枪的倒霉蛋:“……” 等等,那是……谢相易? 谢相易穿着黑色的战斗服,额前的碎发迎风飞舞,像一道清瘦虚浮的影子。 他面无表情,眸光坚毅,原本柔和的线条生出一股冷酷刚烈气息,仿佛一切都置之度外,只沉着地单膝落地、拉动枪栓、叩响扳机,用单薄的肩胛骨承受剧烈冲击—— “砰!” 防弹玻璃又碎了。 方彧:“……” 一阵咔吧咔吧的响声,原本碎得像薯片一样的防弹玻璃又自动粘合,重新长好。 谢相易的嘴角抽搐:“……” “你看看,你看看,”方彧低声对克里斯托弗说,“这叫勤能补拙吗?” 克里斯托弗肃然说:“我很感佩小谢先生的精神。如果他有量子兽,一定会成为个很强大的人。” 方彧翻了个白眼:“用不着,他没有量子兽也够吓人的了。” 克里斯托弗沉声说:“您说的或许政治正确,但我真的替他惋惜。在如今的时代,若没有量子兽,几乎已经没有一条走得通的路了。” 方彧一愣,不由默然:“……” “补充:我所说的‘路’不只是象征意义上的人生之路。” 方彧:“?” 克里斯托弗的思维不止于跳跃,而直接是一个大劈叉,温和又肃然: “奥托星S3线天际地铁,近期升级改造,即将改用量子力刷脸系统,这也是最后一条升级改造的地铁线路——以后,他在奥托将彻底不能乘坐地铁了。” 方彧:“太过分了吧?虽然他平常应该也不坐地铁……” 方彧和克里斯托弗聊得热火朝天时,谢相易已经揉着肩胛,再次冷然端起枪口。 “小谢,方,唔——你们二位还真是努力啊!” 突然,背后传来一道醇厚嗓音。 方彧刚刚端起枪,又放了下去。谢相易也一愣,撑着膝盖艰难站起。 方彧回过头。 来者面孔陌生,身穿黑色战斗服,挺拔潇洒。左手拎着一把□□,大步向他们走来。 “——弗朗西斯卡·洛林,太空军机甲作战署少校。” 来人微微一笑,将枪往地上一拄,身子倚过去,自我介绍道。 方彧和谢相易对视一眼:“……” ——太空军机甲作战署,是隶属于太空军的机甲部队统称。 机甲的保护性能比星舰差,操作也更加复杂,因而,正常机甲军一般不会在外太空作战。 但太空军隶下的机甲作战署不同。他们是从机甲军中特别选拔出的一批人,接受特别培训后,能够在更加复杂危险的环境中驾驶机甲。 比起星舰部队,他们机动性更强,更加灵活多变——很多以奇诡著称的将领,都更偏爱机甲部队。 ……当然,死亡率也更高。 太空军机甲作战署在全联邦所有兵种中,年年蝉联阵亡率榜首,五年生存率不超过三分之一。 死亡率高也有一个称不上好处的好处,如果你运气好能力高,侥幸没死的话,那么——提衔也比其他军种快很多。 比如眼前的洛林少校,看起来不到三十岁,却能和二代顾舍予平级…… 方彧忍不住打量这位年轻又生命力顽强的少校。 洛林少校有典型的W型血统,肤色白皙,轮廓分明,瞳孔是特殊的、雾霾般的淡蓝色,发色很浅,扎了个低马尾,耷拉在后脊处。身材高挑,有明显的高强度锻炼练就的劲瘦身材。 方彧和谢相易一起敬礼,齐声说:“少校。” 洛林抬起手还礼,微微含笑—— 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先瞥向两眼无神、一脸呆滞的方彧,又掠过眼神锐利、神情警惕的谢相易。 “嗯!” 洛林收回目光,笑着开口: “二位联邦未来的栋梁,表情可谓是大相径庭。一个好像要睡着了,另一个又好像挺担心我要吃了你——不过,本人妄自揣测一下,你们是殊途同归——二位此刻是不是心里都在疯狂思考:本人是来做什么的?” 方彧猛地回过神:“!” 谢相易迅速收敛厉色:“……” ……虽然这不是什么复杂的想法,但被这样轻易地看穿,还是感觉有点古怪。 洛林笑眯眯说:“栋梁们,本人是个粗人,不大喜欢委婉的小秘密,就直说吧——你们前三次的实战考核成绩都没及格。这个,你们自己也清楚吧?” “栋梁们”再次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原来你也没及格啊? ——废话。 洛林摊了摊手:“过两天实战考核,这是你们学制内的最后一次了。学校请了联邦的一些高级领导过来参观……” 洛林顿了顿:“虽然海拉没有留级一说,但是,一届有两个学生不及格还是很难看的哟——那群老头老太商量了一下,为了他们的脸皮着想,便命令下官——咳,必须给你俩训到及格为止。” 方彧眨了眨眼,已经提前感受到痛苦。 “但是,当然啦,平常的训练也不能停,得再找个私人的时间……你们觉得什么时间好?” 洛林用手指抵着下巴,亲切问道。 方彧:“我——” 洛林不待方彧张嘴,就笑容可掬地说: “看看,哦,现在是早上四点半——我看,今天这个时间就很好。” 方彧和谢相易再次对视一眼:“……!!” 洛林看起来心情愉悦:“都没有反对意见?很好!明天早上四点半,来这里集合吧。” 维斯塔骑士(2) 四点三十五。 方彧站在穿衣镜前,低着头戴手套,动作缓慢,神态安详:“……” 迟到了。 已经迟到了。 ……既然都迟到了,也就不用着急了吧? 方彧打着哈欠,拎起枪:“克里斯托弗,这不科学,人怎么可能四点起床?”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如果您昨晚不坚持要看完窗外野猫交.配的全过程,那也并非不可能。” 方彧耳根一红:“……我只是好奇!” 克里斯托弗十分贴心:“我知道——所以,我给您下载了许多类似的视频,各种物种都有,您以后想看随时可以看,就不必抱着窗玻璃不撒手了。” 方彧大惊失色:“啊?!” “哟,迟到了七分四十八秒,方。” 方彧正欲和克里斯托弗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时,洛林少校的声音传来。 她赶紧闭嘴,立正站好。 洛林把手从谢相易的手腕处拿开,侧过身去,后者立刻腿一软跪在地上。 洛林单膝跪在草坪上,遥遥回首,仍旧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心情很好。 绿草如茵,俊美青年,这幅画面构图和谐、色彩明艳,只是……旁边多了个脸色惨白、看起来像P上去的谢相易—— 此人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气,咳得快要晕过去了。 见此情形,方彧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她颤巍巍抬起手:“少、少校。” 洛林“嗯”了一声,回过头,拍着谢相易的后背:“你有哮喘吗?” 谢相易立刻否认:“没、没有!” 洛林满脸不相信:“哎呀,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不承认,我就按照正常的方法来训练——那正常人都能训得半死,不小心把你训死了怎么办?” 正常人都训得半死?!方彧心中警铃大作。 ——她可不是正常人,别把她当正常人训练,正常人谁连考了三次都不及格啊。 方彧拼命腹诽。 谢相易低着头,发丝垂落在耳畔,遮住了神色。 半晌,他低声说:“我——我就是正常的人。” 洛林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好吧,正常人——先一边去蹲着,现在轮到另一个正常人了。或者,这位比较想声明自己不是正常人?” 方彧紧张道:“那个……” 洛林吹了声口哨:“喏,先来一枪,让我观赏观赏。” 方彧慢吞吞地架起枪,单膝跪下。 被洛林直勾勾盯着的感觉不大妙,弄得她怪紧张的。 她眯起眼,匍匐下身体,肩胛处肌肉绷紧。 “砰!” ……防弹玻璃又开花了。 洛林一脸一言难尽:“……” 方彧一屁股坐到地上,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发挥失常,少校。” 洛林:“简直是侮辱我的眼睛,方,你手上揣着炸弹吗?” 方彧:“……没有。” 洛林故作惊讶:“哦,没有啊,没有你抖什么抖?” 方彧十分窘迫:“对不起,少校,我抖了吗?” 洛林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抱起胳膊:“跪下,重来——哦,对了,你对于异性之间身体接触的尺度怎么看?” 方彧下意识想起克里斯托弗下载的视频,没反应过来:“什么?” 洛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可以碰你的肱二肱三头肌吗?” 方彧恍然:“……哦,没、没关系,您随便。” 她说着将右眼贴近准镜。 洛林跪在她身后,端住她的手臂。 方彧惊讶于他手部之稳,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即使她哆嗦得像个筛子,也没连累洛林分毫。 威严、静默、凌厉,像沙漠中笔挺的树。 “好,你现在从准镜中看到了什么?” “唔……” 量子镜自动模糊化了不相干的事物,视域之中,只有靶心和移动的生命体最为清晰—— 方彧努力睁大眼:“呃,一个靶心,一、一只苍蝇,还有……一条线。” “一条线?”洛林皱眉。 方彧自以为抓住重点,进一步描述:“是一条很细的弧线,弧度不大,黑色的。” 洛林淡定松手:“方,捋一把头发。” 方彧茫然照做:“为什么?” 洛林抱着胳膊:“你头发掉到准镜前了。” 方彧:“……” 她重新扎好头发,再次回到准镜前——那条优雅的黑线果然消失了。 洛林冷漠地说:“再来。” ** 射击场上响彻此起彼伏的枪声,不时伴随着玻璃炸裂的响声。 洛林塞着耳机,哼哼着什么“我爱你一万年不放弃”,歪头看着谢相易和方彧。 两人你一枪,我一枪,时不时还有人坐个屁股蹲,不像联邦军校,像是康复医院。 “……要是有一天,需要他俩上阵为联邦打枪,那联邦一定快完蛋了。” 洛林低声说。 谢相易再次开始咳嗽,方彧填装子弹的速度开始比肩树袋熊。 洛林低头看了看时间。 “行啦!” 他抬高声调,向二人走去:“先到这里吧。” 方彧松了口气,立刻拍拍土站起来。谢相易撑着膝盖,缓缓挺直身体。 两人一起直勾勾看着洛林,眼神都很哀怨,但哀怨的对象显然大相径庭。 洛林笑眯眯鼓励道:“第一天能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咳,你们以后千万别人说是我教的就行。” 方彧和谢相易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洛林摊手,惊讶道:“现在没人要邀请我吃早饭吗?” 方彧一愣。 “我一大早从部队里赶过来,马上还要回去执行任务,说不定这就是本人最后的早餐了,二位——” 洛林痛心疾首:“我一向自我评价甚高,觉得自己颇有魅力,还从未受到如此冷遇。这就是高层军官学校的冷酷风气吗?怪不得上层从来不拿我们当人看啊。” 方彧和谢相易一起张口结舌。 ……这是什么社交恐怖分子?! 谢相易一脸懵逼,罕见地既不优雅也不高贵,反而傻头傻脑: “对、对不起。您的意思……要、要刷我的卡吗?” 方彧后知后觉地补充:“刷我的……也行吧。” 谢相易又说:“食堂……在那边。” 方彧:“……我们一起去?” 洛林眼睛一亮,立刻不念叨什么诗人写下的什么,“我生命之轻贱,犹如一只小小的白纸船”了。 ** “那是什么?……哦,哦,好聪明呀。” 洛林少校一路走,一路对食堂的各种设施大发议论、啧啧称奇。 方彧发现,他活像活在千八百年前的蓝母星人,几乎对所有的科技产品都没有概念。 漂浮在半空的全息新闻,他驻足盯了半天。 洗碗用的离子水团在角落里洗碗,他非要拿手指戳来戳去,戳得离子水团吱哇地报警才罢休。 甚至,门闸机管他要光脑验证,他都愕然道:“光脑是什么?” ——谢相易不得不带他去走“老年服务通道”。 可同样也是这个人,刚刚闭着眼随手拆卸了三套最复杂的量子枪械。 “……” 方彧拿着一份煎蛋,坐到桌子前,长舒了口气。 谢相易把筷子递给洛林,警惕道:“这,是筷子。” “哎呀,这个我知道。”洛林大言不惭道。 方彧忍不住问:“那个,少校,您之前都……做些什么啊?” ——如果不是躲在大山洞里修仙悟道,那真都对不起您的这番表现啊。 洛林简洁道:“杀人。” 他顿了顿,夹起一片尖椒炒大肠:“炒大肠?我从来不吃猪大肠——你们知道人的大肠拿出来后有多臭吗?比化粪池还臭,真的,但凡闻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吃这玩意啦。” 方彧和谢相易:“噗——” 洛林漫不经心,笑眯眯说:“当然,也不光杀人,还吃饭睡觉啥的,但那都不重要——你们俩看我干啥,吃啊。” 方彧放下筷子:“……” 谢相易惨白着脸,捂着嘴,起身跑去呕吐了。 看到谢相易走了,洛林翘着二郎腿,转脸看向方彧:“他没有量子兽吧?” 方彧一愣:“……嗯。” 洛林“啧”了一声:“我知道他必须参军,为了家族的荣耀,或者什么之类的东西……但他真不应该来这里——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能适应这里的。” 方彧幽幽道:“少校,我难道有那么一个细胞吗?” 洛林想了想,诡谲地笑了:“你可不只只是适应——你很需要这里。” “把你弄到这里的那家伙还算有眼光——你这种人,跑到社会上也就是个摇唇鼓舌、屁事一堆的不安定分子,提前招安你倒能联邦做点贡献——呐,本人如今对联邦的高层,稍微生出那么一点点的信任。” 洛林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说。 方彧一愣:“?” 没等她试图反驳,洛林拍拍肚子,愉快地站起来: “哎呀,没时间了,对了,后天还是早上四点半——如果我还没死的话——可别再迟到喽。” 说完,他两手抄着兜,溜溜达达地走掉了。 方彧看着他走远了,突然恼怒地摔了手里的筷子。 克里斯托弗连忙安慰:“洛林少校太尖锐了,您一向懒惰,哪里会是不安定分子呢?” 方彧:“不……他居然还夸伊万诺娃有眼光!” 维斯塔骑士(3) 谢相易过了好半天才回来,惨白着脸,拉开椅子。 方彧正把牛奶放到加热片上,听到声音,抬起头问:“牛奶还是豆浆啊?” “都不要。”谢相易声线虚弱,“洛林少校呢?” 方彧自己拿起豆浆,吸溜吸溜地说:“唔,走了。” 谢相易面无表情,突然说了声“抱歉”,接着便转过头,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的脸色一向苍白,只有咳嗽得喘不过气时,会泛起一点血色。 ……什么军校林黛玉? 方彧想起洛林的话,心中有点替谢相易不平。 ——如果所谓“家族荣耀”,为了家族“不完蛋”,必须以后辈的不健康、不自由乃至完蛋来换,那这个家族还不如断子绝孙为妙呢。 把活生生的人当做什么“荣耀”啊“责任”啊之类的虚构价值的附庸,不很蠢头蠢脑吗? 一番脑嗨后,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似乎都要关心谢同学一句的。 方彧挠了挠头:“……你没事吧?” 谢相易还在咳嗽,只摆了摆手。 方彧只得拿起豆浆,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食堂。 才出食堂没一步,就听到卡佩的声音大声说: “喂,你发现没?那个网红最近好像和那谁混得挺近。” “哦,你说方彧啊?和谁?” 谢相易咳嗽的百忙之余,猛地脸色一沉。 方彧也听见了前面的私语声,不过,毕竟她连被骂上热搜都不是很在意,更别提这个,继续吸豆浆。 “哎呀,还能和谁啊?那个无量子兽者。” “哦,谢相易,他又怎么了?” “——啧啧,不是我说,你长眼睛没处使,没看出来吗?方彧她和无量子兽者早搞一起去了!” 方彧赶紧咽下嘴里的豆浆:“噗——” 那人一愣,将信将疑:“不可能吧,谁会和没有量子兽的人谈恋爱啊?搞慈善呢?” 卡佩声音诡秘,憋住笑意: “谈恋爱?那可不止。跟你说,今天早上四点多,我眼睁睁看着他俩从一个小黑屋里出来,衣衫不整、呼哧带喘、小脸通红……嘿嘿,大早上的,你懂得。刺激不?” “啊?这么劲爆的吗?”那人惊讶道,“四点钟?我起都起不来,精神头真足。” 卡佩阴阳怪气:“毕竟是殴打联邦军人的法制咖和遗传病患者嘛,口味独特,倒也正常。” 那人随口拍马屁:“对啊,不然就是单纯看脸,也该找卡佩哥呀。” “可别来,这种长得稀汤寡水的家伙,我还不随时随地想来一打都有?”卡佩叹口气,“唉,人还是要有点追求的,不至于,不至于。” 声音渐渐远去了。 “……”方彧哭笑不得。 不得不说,卡佩骂得还是很有鲜明的个人特色的。 ——造谣一大堆,一半嘲讽谢相易不具有雄性荷尔蒙,另一半抨击方彧毫无魅力,全往下三路走。 大概,他只对这方面比较熟吧。 方彧思索着,继续吸豆浆。 ……不过,这些言论对谢相易的冲击肯定比她大。 毕竟,什么长得稀汤寡水都是挖苦而已,可没有量子兽却是实打实的。 虑及此,方彧瞥了眼谢相易。 果不其然,谢相易香腮带怒、杏眼圆睁,仿佛只恨如今不是帝政时期,不能掏出来枪来直接崩了这两个鼠辈。 “……那个人是谁?”谢相易咬牙切齿道。 方彧一愣。 谢相易冷笑一声,一脸杀气:“一个是卡佩,另一个是谁?” 方彧吓了一跳,赶紧说:“他就附和几句而已,罪不至死啊——不对,卡佩也只是造谣辱骂同学而已,一样罪不至死。你冷静一点。” 谢相易紧绷着脸,瞪着她,像看着什么怪物:“……” 方彧觑着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来:“呐,你还生气吗?” 谢相易猛地问:“你不生气?” 方彧怔住,一时不清楚他这是单纯的提问,还是反问:“我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啊?” 谢相易突然说:“你是人类吗?你是机器吧。” 方彧:“?” 因为读不懂你那三分恼火三分冷酷四分莫名其妙的表情,就被开除人籍了? 挂我线代B的老头都没你严苛…… 方彧:“我怎么就不是人……” 忽然,谢相易垂下眼睑,低声道:“对不起,和我走得近,连累你被人侮辱了。” 方彧又一愣:“我倒觉得,更可能的是你被我连累了,因为卡佩和我的矛盾显然……” “不,你不懂。”谢相易急促地打断。 方彧眨了眨眼。 “卡佩嘲笑你,只是因为恨你而已——能因为强大被人憎恨,是一件好事。” 谢相易声线冷冽,高傲地抬起头: “——而其他所有人之所以嘲笑我,是因为我生来弱小、低人一等,没有报复他们的力量。” 方彧:“如果在军队中、以量子兽为衡量尺度的考核标准下,那你可能确实弱小,但是……” 谢相易背过身:“以后离我远点,我不喜欢比我强的人。” 方彧:“?”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谢相易快步离去。 “……哎,你觉得这是怎么个情况,克里斯托弗?”方彧困惑道。 克里斯托弗的声音听起来温润又困惑: “我推测,谢先生大抵是产生了耻辱和愧疚的情绪,由此引起一系列行为失调……对不起,这仿佛有些超出我的计算能力了。” 方彧打了个哈欠: “这样啊,既然你都看不懂,那我就不白费力气了。”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 “是,我们还是要先做好自己的事情——课程提醒,下节课:量子兽训练,地点:量子测试馆101室,开课时间:十分钟后。” 方彧:“……” ** 量子测试馆是当初进行量子兽力量测试的地方,所有有关量子力的训练都在这里完成。 谢相易虽然做不了实操,但每节课都会到,捧着光脑一脸认真地做笔记——方彧知道,每次这时都有人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眼神中的未尽之意,大抵就是“无量子兽综合征患者都这么努力,我却在摸鱼”“你记笔记有什么用,奋斗逼去死吧”之类的。 方彧匆匆跑到教室时,谢相易已经到了。 他照旧贴着墙根站着,一脸淡定,手里捧着笔记本,苍白的脸在蓝光的映衬下更冷冽几分。 上课铃响完,最后几个人也匆忙跑进来。 教官点了名后,拖着音开腔:“今天仍然是量子兽游走练习——” 他按了一下操纵台的按钮。 室内登时投影出一片丛林、一湾湖泊、一片草原,都发着幽幽的蓝光。 “——不过,今天的练习要避开你们量子兽的‘本生区’。” 量子兽的“本生区”是指这种动物习惯的生活环境,在本生区活动的量子兽,往往会精力更加充沛。比如方彧的小咸鱼,平时在空气里和地面上就会蔫头耷脑,一入水才能活泛起来。 ——然而,由于在正常情况下,大部分人每天接触的环境都是空气和地面,所以,飞禽走兽类的量子兽通常比水生动物更受公司欢迎,甚至形成了隐性的量子兽歧视链。 当然,也有像深海舰队这种特别的组织——他们甚至限定只招收水生动物类量子兽持有者。 教官说:“上节课说过,在本生区场景里,量子兽往往发挥得比你的真实水平要好——但实战过程中,我们是不能保证永远处在本生区的。对于某些军种,比如太空军、深海舰队,陆生动物一般不如水生动物适应得好——所以——” 教官脸一板:“今天的训练,陆生动物去湖里,水生动物去陆地,障碍已经布置好,计时开始!三分钟内打卡完十二个积分点算合格!” 众人大惊失色:“!” 方彧舒了口气:“……总算不用又泡在水里两个小时了!” 她和其他水生动物的同胞们一起跑进密林,试图劝说自己的小鱼跑直线。 然而,鱼们显然自有想法—— “啊啊啊,我的鱼!我的鱼挂树上了!快下来,你没事吧?会把鱼鳍勾破的!” “报告教官,我的鱼告诉我它喘不过气来,快要不能呼吸了!我该怎么办?” “啊!我的鱼一头撞在树上了!啊!它晕了!” 一片嘈杂声中,方彧默然注视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我鱼呢? 一个人刚刚捞回自己的黄花鱼,气喘吁吁跑回来: “方,我刚刚好像在湖里也看见你的鱼了!你去找找吧。” 方彧:“?!” 她连忙也钻出丛林,跑到湖边,正准备下水捞鱼—— “我今天算是欣赏了什么叫落汤鸡,卡佩。”一道嘲讽的声线响起,“真狼狈啊。” 是谢相易。 维斯塔骑士(4) 方彧保持捞鱼的动作,悄悄抬起眼皮。 谢相易抱着胳膊,站在湖边,嘴角带着讥笑。 湖中的卡佩的确很狼狈——他那只尾羽华美的大孔雀浑身湿漉漉的,连屏都不开了,拼命抖擞着翅膀。 方彧一愣。 奇怪。谢相易平时不是那种主动找茬、逞口舌之快的人。 卡佩正焦躁,闻言登时爆炸:“傻逼,你他妈找事儿是不?” 谢相易:“如果有一只落汤鸡的代价就是自己变成无脑失智儿童的话——那我还是不要落汤鸡的好。” 卡佩从湖里跳了出来:“你他妈再说一遍!” 谢相易抬起眼,眸中凶光闪烁,口吻却很柔和:“你生气了,却也不敢打我——” “因为我是没有落汤鸡的‘弱势群体’,你如果打我,恐怕会惹上麻烦——” 方彧:“?” 正常人的确不敢打无量子兽患者,但方彧不觉得卡佩不敢。 果不其然,卡佩一被激将就上头,抢身上前一步:“我有什么不敢?来,啄死他!” 谢相易轻笑一声,转头就跑。 卡佩和大孔雀骂骂咧咧地追赶在后。 方彧:“……!” 正常情况下,此时此刻,她应该担忧即差点被殴打的谢同学的安危。然而眼下,方彧内心盘旋的完全是另一个念头—— 谢相易不会要弄死卡佩吧?! “……” 犹豫片刻,方彧捞起自己的小咸鱼,拔腿追了上去。 谢相易跑进了男厕所。 方彧一愣,正考虑该不该追下去—— 砰! 一声巨响。 方彧忍不住向内探头。 一根绳索横亘在两边的洗手池旁,把卡佩绊倒在地。紧接着,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眨眼间,卡佩和大孔雀已经一同在网中拼命挣扎: “唔!你放开我!你找死——” 谢相易逼近一步,手里拿着一个墩布。 他脸色惨淡,因奔跑而微微喘息,眼眸却黑白分明,闪着明亮的光芒。 “所以我说你是失智儿童——局势这么不利,你居然不知道说几句好话求饶吗?” 卡佩:“你、你,我要喊人了——” 谢相易一抿唇,几乎像是甜美地笑了一下,旋即板起脸: “我不会再多说一句话,你最好也闭嘴。” “救命啊——” 谢相易眉心一拧,双手举起脏兮兮的墩布——狠狠怼在卡佩的脸上。 “啊,唔!” 或许是考虑到自己的体力问题,谢相易采取的不是物理攻击,而是化学攻击。 鉴于卡佩窒息地呼叫一声,就赶紧如谢相易所言闭了嘴,一声不吭,方彧高度怀疑他刚刚拿墩布刷过好几个厕所。 谢相易维持这个姿势大约十秒,松开墩布,冷声问:“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吗?” 卡佩拼命用手擦脸:“你、我……” 谢相易提醒:“今天早晨你说了什么?” 卡佩哆嗦起来:“我,我只是……” 谢相易一脚踩在卡佩的胸口,拄着墩布: “警告你,再来碍着我的眼睛,就要了你的命。” 卡佩抖得像筛子,牙齿都在打颤:“你……” 谢相易仿佛能读心一般,微笑起来:“啊,是啊,我不怕——谁会怀疑一个连量子兽都没有的二等公民能杀人呢?” 方彧听到这里,反倒松了口气。 “再来”碍着小谢同学的眼睛,就“要了你的命”——意思就是小谢还不打算要了卡佩的命。 既然不打算要他命,那就不关她事了。 方彧才懒得管卡佩怎么被社会毒打呢。 她打了个哈欠,就打算回去。 忽然,谢相易脸色一变。 他猛地松开墩布,指尖按住胸口,背过身去,快走几步抵住墙壁,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哈,哈……” 卡佩趁机挣扎着从网中爬了出来,抓起谢相易丢下的墩布,猛地击去—— “!”方彧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把扫帚。 不能打后脑勺,容易把人打死。 不能打后颈,容易把人打瘫痪。 也不能打脸,卡佩毕竟是个流量,以后还要靠脸吃饭,打断了鼻梁骨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她挑帘入内,避开上半身,拿着扫帚照卡佩的腿部就是一下。 扑通。 卡佩跌倒在地,方彧趁机拽起网兜,重新给他盖好,再一脚踩住。 “……呼!” 除了行动中用力过猛,扫帚扫到了她自己的小腿,痛得龇牙咧嘴,外加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外……简直完美。 有了上次的惨痛经验,这次打得无可非议多了。方彧揉着小腿,满意地想。 她抬起头。 谢相易扶着墙转过身:“……?!”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本想做热心群众方同学,现在却成了犯罪嫌疑人方某。 方彧大惊:“把他锁厕所隔间里,我们快跑。制造他被发现的时间差,这样我们就有不在场证明了!” 谢相易:“……” 卡佩:“%&@*!” 方彧拽着谢相易的胳膊就跑,咕咚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一把推开,抬起头—— 教官捂着脑袋:“……” ……不在场证明,前提是不能被人抓个现行啊。 ** “是你在厕所里提前做好埋伏,网住卡佩同学,并用墩布墩他的脸的?” 谢相易面无表情:“是。” “是你用扫帚横扫卡佩的腿,在他挣扎起身的时候,又重新把他绊倒的?” 方彧反应迟缓:“……是,但我绊他是因为他拿着墩布要打谢。” 教官的脸皱了皱:“——也是你说要把他塞进厕所隔间、制造不在场证明的?” 方彧:“……是,但是并没有付诸实践,我只是口嗨而已。教官,不能因言获罪吧?” 教官厉声说:“因言获罪?你因帽子戴歪都可以获罪——你以为你是在外头随便什么地方,身份还是大学生吗?!这里是军队,你现在是军人!把帽子戴好!” 方彧赶紧用手按了按军帽:“……” “……你,用墩布墩同学的脸,出去,跑一百圈,跑不完不许吃饭!” 方彧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谢相易却显然毫无悔过之心,反而挺满意的样子,嘴角浮起一缕冷笑。 他冷静地说:“是。” “……你,用扫把击打同学腿部,出去,跑两百圈,一样不跑完不许吃饭!” 方彧一愣:“报告教官,为什么我还多出一百圈?明明我是从犯……” 教官胸脯起伏: “你身为女兵,还闯进男厕所——伤风败俗!罪加一等!” 方彧:“……” ** 谢相易和方彧走到操场上,各自放下水杯和外套。 方彧一脸死气:“这怎么跑得完啊,明明就是不让我们吃饭的意思,直说得了,跑什么跑……都怪你。” 谢相易眼睫低垂,仿佛很惊讶:“怎么怪我?” “如果不是他要打你,我会扫他一棍吗?”方彧质问,“本来以为洛林不在,可以休息一天了!” 谢相易低着头,碎发落在脸颊上,随风而动: “我怎么觉得都怪你?如果不是你一头撞在教官脑袋上,我本来可以拖着卡佩先隐蔽起来的。” 方彧强调:“从纵深层面剖开看,还是你揍他这件事,更称得上根本原因。” 谢相易转过脸,噗嗤一声笑了。 一根纤细乌黑的发丝落在鼻梁上,有一种脆弱而剔透的美感。 “要这么说,我觉得你和他交恶在先,间接导致他得罪了我——还是你更根本。” 方彧大为质疑:“他得罪你?这种东西太主观了——” “你们俩在干什么?还没开始跑吗?” 教官的投影忽然切过来,吼道。 方彧和谢相易:“……对不起,教官!” 两人对视一眼,奔向跑道。 维斯塔骑士(5) “我能理解您跑了那么多圈,想必十分疲惫——但再不起床的话,真的会来不及的。” 克里斯托弗态度温和而诚恳。 ——如果有手臂的话,它此时一定会动手物理辅助方彧起床的。 方彧抓起枕头,盖在脑袋上:“啊,你怎么会懂受累于血肉之躯的痛苦……” 克里斯托弗开始播放起床音乐,玩笑道:“哦,居然很痛苦吗?我常常因为自己没有人的躯体而感到遗憾呢。” 方彧:“不起,打死我也不起——你别放那鬼哭狼嚎的重金属啦!” 克里斯托弗加大音量: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洛林教官十五分钟后就会到达,您必须起!” 方彧猛地塞着耳朵坐起:“……” 爆炸般的噪音戛然而止。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希望没对您的听力造成不利的影响。” 方彧有气无力:“……如果不是很不道德的话,我真想说一句,洛林为什么活着回来了?” 克里斯托弗:“姑且不评论道德与否,您已经说出口了。” “……” 方彧翻身站起,穿上衬衫,拎起帽子和外套,狂奔而出。 ** “哟,怎么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 洛林抱着胳膊,怪没正形地倚着墙根,懒洋洋的目光在谢相易和方彧间移来移去。 方彧和谢相易幽怨地对视一眼,保持沉默:“……” 洛林刮了刮鼻子,鼻梁上有一道崭新的血痕:“啧,不就是跑了一点步嘛?我可是和敌人缠斗了两天一夜都没有休息……” 谢相易突兀地说:“真的吗?这样容易猝死。” 洛林看着他:“哟,你很希望本人猝死嘛?” 谢相易的表情难以识读,反正不是“不希望”。 洛林一歪头,摸着鼻子说:“想叫我死也是很不容易的,待会儿咱们大可以试一试——换好战斗服,跟我走。” 方彧:“?!” 她和谢相易穿好黑色的防弹衣,戴好头盔、护腕和手套,一人拿起一把量子枪。 “物资包也带上,”洛林支使道,“你们实战的时候,也打算连绷带、镇静剂都不带?” 谢相易拎起背包,神色谨慎:“……不是去练习射击吗?” 洛林自己也戴好护腕:“开什么玩笑?想通过考核,就呆在射击场里打打靶?你怎么不干脆提交三千字论文写写心得呢。” 方彧:“……那是要干什么啊?” 洛林:“模拟考。” 方彧:“??” 他带着方彧和谢相易走出换装室,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测试机甲时的场地,不过现在暂时没有机甲停放。 “正规的实战考试,应该是三人为一小组,在拟真训练场里进行实战演练——流程和吃鸡游戏差不多,玩过吗?” 训练场上风很大,洛林一手扶着腰,一手拄着枪,大声说。 谢相易和方彧一起摇头。 ——方彧是个手残党,运气好的时候是人体描边大师,运气不好的时候是落地成盒,没人愿意和她一起打游戏。 谢相易……就更不用说了,他玩没玩过“游戏”都是一件颇值得考证的事情。 洛林摸着下巴:“没玩过,行吧……我这么说,你们挂掉的前几次考试,都是一些程式化条件下的、学术性的——用我的话来说,纸上谈兵的——考核。” “但是,最终的考核会更加侧重实战和拟真。” 洛林突然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提问:真实状态下的战场上,你们可能会遭遇什么呢?” 方彧:“……” 谢相易沉声开口,倒背如流: “如果是在丛林中遭遇敌军,那可能会遇到丛林机甲部队,包括小型机甲及其配备的火力、充作侦查器的量子兽、VR隐蔽装置、信号屏蔽仪……” 洛林乐了:“很有道理、狗屁不通。你是去打仗的,当然会遇见敌军和哔哩吧啦一大堆设备,不然遇见什么,野餐篮和两条狗吗?” 谢相易脸色一沉:“……” 洛林转头,一点方彧:“你呢?” 方彧一脸懵逼。 能说的谢相易全都说了,除了他说的那些,还能有什么? 她憋了半天,看着不远处的丛林,终于说:“……树。” “很有见地。” 洛林十指交叉,讽刺一句,又一脸好奇盯着她,好像在看她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方彧继续憋:“……树杈,树枝,树叶。呃,还有动物?” 经由动物,她霍然思路打开:“还有传染病,伤风感冒,拉肚子,病死冻死饿死……” 谢相易听得嘴角抽搐:“有必要说这么赤.裸.裸吗?” 洛林却古怪地笑了一下:“这倒还靠点谱,不过也是一些书本上得来的苍白想象而已。唔,既然你们俩都对实战情景毫无预期,那也不要紧——” 他划开一个光屏,调整了几个参数: “我已经把身后这片树林暂时设定为了拟真战场。” “……背景是什么呢?啧,就打了大败仗后丢盔卸甲地逃跑吧!这个最具有实用价值了,也很符合你们俩的身体素质。参战人数,三人……” 方彧和谢相易一脸懵懂地看着洛林操作。 他触碰了一个光图,而后一拍手,愉快道: “现在,丛林里多了一些量子投影的‘敌军’和‘其他生物’,除了不能真的杀死你们,其他一切痛苦都是真实的——好了,咱们去出生地点,开始走剧情,争取成功逃跑吧。” 方彧:“??!” 谢相易:“??!” 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洛林已经撂开大长腿,悠然哼着小曲儿,跑在前头,方彧和谢相易只得跟上。 “他教了我们怎么做吗?”方彧震惊地问,“是我刚刚睡着落了什么吗?” 谢相易肯定道:“没有!” “出生点”在丛林的中心部分。 方彧开机甲的水平还不足以让她开进林叶茂密、枝杈横生的中心林区,所以,她从来没来过这片区域。 谢相易似乎在机甲课上开着机甲进来过,不过显然还不太适应走路—— 一路上,他被树杈绊倒了三次。 “你看,方说得对,”洛林在谢相易第三次扑地后大声说,“有树杈。” 方彧:“……” 终于,在跋涉了半个小时后,洛林说:“到了。” 不远处的林地上,有一个淡蓝色的圆圈——与周边的金黄落叶不像一个时代的产物,充斥着诡异的科技感。 洛林大步跨入:“来吧,栋梁们!” 方彧走到圆圈中心,一道机械音立刻从耳机里响起: “目标到达出生点,拟真生成中……” “生成完毕。” “一场激战后,我军大败。损坏的机甲横尸于密林深处,豺狼舔舐着战死士兵的遗骨。你与两名同伴也不幸与大部队走散,落入敌人的包围圈中。” “——究竟是突围还是隐蔽?是走向死亡的终局,还是努力去迎接新的黎明到来?” 【生理状态:负伤,体力透支(战斗服重量+30%)物资:透支(自动清空包裹)】 方彧先觉得四肢一沉,而后背后一轻:“!” 原本空荡荡的树林里突然响起激烈的枪声,一枚子弹擦着她的鼻梁骨飞去。洛林一把提起她的背包带,把她拽到身边。 “啊呀呀,外面全是敌人,死定了死定了!” 洛林很入戏地大声说。 谢相易:“……” 方彧:“……” 洛林演技浮夸,挠挠头以示困惑:“那么,你们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相易:“先隐蔽起来,伺机突围。” 方彧:“有道理,敌疲我打,敌进我退。” 谢相易:“还要先检查一下弹药火力情况,如果弹药填充度少于40%,则考虑精准分配火力。” 方彧:“可派人侦查周围环境,熟悉地形后,必要时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 “还有……” 他俩转过头,洛林已经没影儿了—— 他仗着长手长脚,跨过草丛,躲在一颗大树背后,大口吃起蛋白棒。 方彧:“啊?他怎么自己走了?” “那边有两个残匪!来,咱们扫一波,把这两个解决掉!” 突然,背景通讯中响起敌军的通话。 方彧和谢相易:“?!” “——趴下!” 一阵剧烈的火力压过来,方彧猛地卧倒,抱住头躲避。 炸裂声在耳边响起,焦土的尘粒灌入鼻腔,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道。 方彧感到自己如坠地狱—— 虽然明知一切都是假的,但恐惧万分真实。想到自己早晚是要上战场的,这种恐惧就更大肆演化为绝望了。 枪声渐渐止息。 方彧不敢爬起来,稍稍撑起上身:“谢?你还活着吗?” 谢相易咳嗽得满眼泪花,完全直不起身子:“咳咳……” “还有人吗?死了吗?”背景通讯里再次响起敌军通话。 “过去看看,有活的补两枪就是咯……”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 方彧一个激灵,爬向谢相易:“快跑!” 谢相易咳嗽得快要窒息,只是喘息不定。 方彧一把拉住他的脚踝,拖麻袋一样拖着谢相易往洛林处爬。 敌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方彧再淡定,也按捺不住恐慌,一慌乱她就忍不住发脾气—— 方彧恼火道:“你那么瘦,怎么这么沉?” 谢相易用一阵听起来都憋得慌的呼吸声回应她。 “啊!” 终于,她爬到了大树后,一双黑军靴出现在眼前。 她两手一软,下巴磕在地上,旋即抬起头—— 洛林笑眯眯看着灰头土脸的二人:“哎呀,真狼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