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红莲三太子真香后》 旧梦 她坐在这里,在等一个人,身上穿着从未穿过的鲜红衣裙,脸上戴着从未戴过的红色面纱,只露一双极美极清的乌黑眼睛在外,遥遥望着面前的仙山楼阁,璇霄丹阙。 此时的山顶寒风料峭,赤金云霞自天际蔓延舒卷,艳丽夺目。 叶挽秋有些发呆地望着这熟悉的场景,心里默数还有多久才能等到那梦中一定会来的人。 一般来讲,等那人出现以后不多久,她也就该醒了。 这是种很特别的体验。 她明知道自己在梦里,意识也是清醒的。但若是不等到那个一定会出现的人,她却是怎么都无法主动醒过来,除非身旁有人把她叫醒。 爷爷总说,仙神是不会平白无故做梦的,所梦皆是未来预兆或过往心魇。 叶挽秋对此有些将信将疑,时常觉得是不是爷爷年纪大了开始老糊涂,又终日酷爱喝酒得醉醺醺,所以才一时间记错了东西。 正想着,那人已经来了,也仍旧如往常般从身后朝她喊一句:“你是师父从前收的徒弟么?” 叶挽秋回头,意料之中地看不清那小少年的真实模样,只知道他同自己一样,都穿着身鲜红艳烈的衣裳,声音清冷似冰珠落玉盏,悦耳空灵,不带烟火气。 “我好像没见过你。”他继续说。 其实我也没见过你来着。这梦到处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叶挽秋想着,却自动开口答到:“并非你所想那样,我只是在这里等人。” 话音刚落,头顶烂漫天光骤然收旋明灭,像是在转瞬间便已经溜过了许多个日夜。 红衣小少年浑然不察,又问:“那你等到了吗?” 叶挽秋摇摇头。 因为她根本没在等什么人,只是这个梦惯爱让她这么回答而已。 “有也没有。毕竟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为什么?”小少年似有不解,“上次你不是说你等的是你很重要的人,为什么会不记得你?” “世事如此。” “什么叫世事如此?” 问得好,她也想知道。 但她已经再次自动开口回答:“意思是,万般故念终做旧,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话让对方有点不高兴了。 叶挽秋知道,他应该是想反驳自己的话。但耳边一阵突如其来带着她名字的大吼声,已经将她从幻梦中骤然惊醒。 刚一睁眼,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便凑到她鼻尖前,带着香甜的糕点味和屋外花草气息。 毛绒团子趴在叶挽秋身上,一双青绿色的圆溜溜眼睛望着她,两只小爪子抓着她的发丝晃个不停:“帝女姐姐!帝女姐姐快起来,一会儿大家就要出发了,留冬让我问你有什么想要他从外面带回来的。” “这么快?”叶挽秋眨眨眼,起身将床边纱幔掀开一边。 此时屋内已是天光大亮,檐外树影婆娑,将金灿日光揉散成遍地灼目的碎金。 几只玩偶娃娃模样的扫晴娘正忙碌着从窗户飞进飞出,给花瓶放进新摘来的鲜花。 木施上挂着套绣纹密集的白色衣裙,是叶挽秋今日要穿的。 扫晴娘们放完花后,又用刚采来的朝霞光辉轻盈而仔细地染在衣服上。 流光勾绘出道道赤浓,将裙摆与衣袖上的枫叶涂成火一般的焰红。 “是帝女姐姐你睡过头了才是。”毛绒团子跳下地,变作一个长有狸猫耳朵与尾巴的可爱小女孩。 她凑到镜子前,伸手摸了摸自己因为法术不够而无法收起的耳朵和尾巴,不由得满脸悲伤:“怎么还是这个老样子。什么时候我也能和留冬他们一样去外面玩啊……” “当然是等小陶你能完全化作人形的时候。这是咱们百花深的规矩。”叶挽秋拍了拍她的头,指尖一点白金神力飘落在少女头顶,立刻帮她将所有与人有异的纰漏都仔细藏好。 小陶惊喜地搓了搓自己的头和脸,又问:“可是帝女姐姐你和我们又不一样,为什么你也不能出百花深?” “因为我得等到三百年满才能出去。”叶挽秋换上那套被霞光染就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随意打个响指。 各种形状的白色纸偶们立刻从沉睡中醒来,呼啦啦飞了满屋,开始为她仔细梳妆打扮。 沉香木盒装着各种灵玉珠翠,有些难打开。 几只人形纸偶叽叽喳喳交谈一会儿,旋即拆下自己身上的纸条当做拔河的绳子,拴着木盒缓缓打开。还有两只蝴蝶和花朵形状的纸偶则站在镜子上,负责为同伴们加油助威。 好不容易打开了首饰盒,纸偶们又灵活地爬进去,努力搬出里面的发簪与发夹,一枚一枚抬着飞到叶挽秋面前比划几下。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换一个。” 后面的纸偶立刻抬着另外的发饰飞上来,嘴里一阵呜呜哇哇,好像在问这个喜不喜欢。 她点点头:“还行,就这个吧。”纸偶们很快分工合作着帮她编发梳头。 镜中少女生得副格外漂亮的明艳美人长相,肌肤不加任何粉饰便非常莹润白皙。 一双翦水杏眼灵动又清澈,不管看向谁都像是含着抹俏丽的淡淡笑意在眼底,又透又亮。 长睫乌黑卷密,眉如远山温婉素青。 小陶搓着自己的脸,又垫脚看看叶挽秋在镜中的模样,顿时有点泄气:“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姐姐这样,生来就有人形,还能这么漂亮。” “那我不也和你们一样,根本出不了百花深吗?” “可是帝女姐姐的三百年期限马上就要到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和留冬他们一起出去玩。” 她看似越说越难过,叶挽秋却是已经听出了她心里藏不住的小心思:“所以,你想让他们从外面给你带点什么?我去跟留冬说。” “好诶——!”小陶立刻眉开眼笑地跳起来,差点将头顶那只正负责扛发带的纸偶撞飞出去。 她三两下钻进叶挽秋怀里坐好,开始乐滋滋数着自己要吃的各种好吃的,还有外面时兴花样的小裙子。 叶挽秋连忙打住:“停停,挑重点的说。不然留冬一听就知道是你想要的,肯不肯答应就不一定了。” “才不会呢!”小陶眼睛滴溜溜转了转,扯开一个可爱鬼脸,“谁不知道留冬最喜欢帝女姐姐了。就算姐姐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一定会给姐姐想办法找回来。” 正说着,门口传来小花精敲门的声音:“帝女姐姐,他们在雾水岸边等你呢。” “就来。” 叶挽秋随口应着,小陶已经先去开门。方才敲门的小花精又重新抬起细软的身体,缠回房梁上闭目休憩。 她起身走向屋外,几只花蝶形状的白色纸偶便乖乖巧巧挂在她肩膀处。 昨夜大雨,门廊处的花朵经过一夜风吹雨打已经化作遍地残红,只留几点零星艳色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她走出去时,顺手轻轻拨了下那些垂萎的花叶。 白金灵力沾上枝条的瞬间,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植物立刻恢复了生机,花朵绽开得饱满又鲜艳。 几只纸偶追逐着还没散尽的点点白金,张口将它们急急吞下去。那是唯一能够维持它们生机的给养来源。 百花深地如其名,位于群山至深至高之处。山边终日云霞雾霭,缭绕不尽,遍地是数不清的奇花异草。无数种颜色交织成让人眼花缭乱的万千斑斓,是万山之间绝无仅有的一颗瑰艳明珠。 山中总是此花开败彼花开,从来没有色彩单调的一日。 此时正是破晓不久,林中薄雾卷夹着昨夜被大雨打落的无数花叶,静静流淌在岩石小路上。 在这条花与烟铺就的道路尽头,叶挽秋看到了正等在雾水岸边的几个熟悉身影,以及百花深从古至今的撑船人,河伯。 河伯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生病而坏了嗓子,一直不会说话。见叶挽秋来,他很快摘掉斗笠朝她深深行礼,表情谦敬。 正坐船头发呆的黄衫少年从水面见了河伯行礼的动作,立刻抬头望向叶挽秋走来的方向:“阿姐!” 他连忙跳下船,几步来到叶挽秋面前,一张年轻俊俏的脸上满是笑意:“阿姐来迟了,我们都等好久。是因为昨夜风雨大,早上贪睡?” “也还好。”主要是因为那个梦,醒不醒过来不由她自己控制。 “你们这次去雾水对岸的人间城镇办事,记得万事小心。尤其是蓁蓁。” 叶挽秋边说边着意看了看正笑嘻嘻望着她的小姑娘:“你刚学会化形术不久,离开百花深的保护,有可能会在人间气运的影响下再次现出原形。留冬你记得多照顾着她。” 叶留冬点点头:“阿姐放心,有我在不会出问题的。” 说着,他又问:“这次我们去僰道城,阿姐可有想要让我帮你带回来的?” 一听这话,小陶立刻双眼放光地抬起头。 叶挽秋回忆着方才小陶想要的东西,刚说到一半,就被叶留冬打断。 “等下。”他眨眨眼睛,视线在小陶脸上扫一道,满脸觉出味儿的样子,“这是阿姐你想要的吗?我看,是这只总也学不会化形术的笨蛋猫妖想要的吧。” “你个臭狐狸,不许说我是笨蛋!”小陶被踩了痛处,立刻张牙舞爪反击,“不就是比我长了那么一百来岁,法术高明一点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至少我收能住我的耳朵和尾巴。” 叶留冬毫不留情地继续打压:“而且,爷爷前两日才叮嘱过你,少馋嘴吃别的东西。想要快点提升灵力,就得净心修行,减断谷粮。你不怕再过几日,二姐抽查功法的时候责骂你吗?” 听到二姐叶望夏的名字,小陶顿时气势弱下去大半截,但嘴里仍旧念叨着就是想吃。 叶挽秋有点好笑地折中调和道:“这样吧,你买回来放我这里。小陶要是修炼有进步,我再作为奖励给她。” “那不行。阿姐你惯爱心软,到时候她只要哭一哭,撒撒娇,你就答应了。要放也得放我这里。” “我不要找臭狐狸拿吃的!” “那你就别吃。毕竟还得是我这只臭狐狸去外面给你买回来!再说了,你这样一天天毫无长进,不怕将来被其他人欺负吗?” “才不会!”小陶格外骄傲地张开手,“这里可是百花深,是爷爷青川君的地盘,背倚唯一可沟通六界的上古神树建木。数万年之前,女娲娘娘亲选这里作为人间心脉重地,派作为亲传弟子的爷爷永镇在此,倍受神界尊崇,谁敢来这里欺负我!” 叶留冬啧啧几声,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笨蛋小猫别的学不会,仗着爷爷的声名地位唬人倒是学得一套一套。” 眼看两只妖又要掐架,叶挽秋开口拦住道:“好了,留冬你们先走吧。我没什么想要的,你帮我去外面带份苕丝糖就行。” 叶留冬很快答应下来,又说:“阿姐还真是吃不腻这东西,每回都要一样的。” 确实,百花深里什么珍馐美味都有,但她就是爱吃那口苕丝糖。甜甜脆脆的糖点,味道有种说不出的遥远熟悉。 送走叶留冬他们后,小陶跟在叶挽秋身边往回走,忽然瞥见雾水结界外飞进几个御剑飞行的人。 “人间的修仙派。”小陶认出他们身上的道袍服制,“是凌虚山的人。” 叶挽秋偏头看一眼,微微思索片刻:“前两天听二姐望夏说凌虚山掌门人过世了。今天应该是新任掌门来拜见爷爷吧。” 这是历来的传统规矩。 作为就存在于神树建木脚下的仙境,百花深是人间与其余四界的唯一沟通要塞。 女娲祖神在创造出这里后,命作为亲传弟子的爷爷镇守在此地,也是将人间交给他保护。 后神界天帝亲笔册封其为“青灵玉微长阳帝君”,地位尤为尊崇显贵。 只是这封号忒长,爷爷向来不大爱念,于是便简化了自称青川君。也是敬念当初女娲始祖在青川泽畔点化他收做徒弟。 后来,每逢人间修仙派偶有得道升仙或掌门更迭之类的大事,必定会来拜见青川君。而神界亦会将得到青川君首肯后的得道者收入考量范围。 也是因为这里背靠建木树,而人间与妖魔两界和冥府都极为接近的关系,时常会遇到有误闯入百花深里的妖灵和亡魂。 亡魂还好,找黑白无常过来,拴上锁魂链直接带走便是。 各类小妖和精怪就有些麻烦,丢回去有时候还会再过来。 没办法,青川君只能将一些愿意归顺的善良妖怪收养在百花深,又仔细教他们各种法术,引导他们走上正道,并严令禁止任何为了自身修行去残害无辜生灵的不义行为。 一经发现,即刻灭杀。 慢慢地,这些被收养的妖怪成了青川君忠心耿耿的手下,同他一起守护人间。 这既是为报答青川君的教养庇护之恩,也是因为只要潜心修习正道,就能够有机会脱离妖族无可避免的许多次换骨天劫,保全性命。 因此,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青川君收养的。 包括叶挽秋。 只不过和其他妖怪以及从自然中诞生的精灵们不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 每每问起青川君,他也只会说:“你是我从那镜湖莲花海里顺手捡来的。” “那我是什么呢?莲花精?” 青川君摇头。 “池底的石头精?” 青川君摇头。 “……总不会是失足落进池子里淹死的水鬼?” 青川君还是摇头。 叶挽秋横竖问不出来,慢慢也就不再问了。 但青川君又说:“你得在这百花深待够三百年才能出去。” 为什么呢?明明她生来就是人形,不用修炼便有着能够为死物赋予生命的奇异灵力。 然而不用多说,这又是一个没有被问出答案来的奇怪事情。 对于她灵力的使用,青川君也是自小便耳提面命,反复告诫:“仙箬你记着。” 仙箬是叶挽秋的小字,平时只有青川君和二姐才会这样亲昵地叫她。 “你的灵力,绝对绝对不能用在本有生命但又已经死去的东西上。生死之命在于天,万不可以外力改变,万不可以。” 每次他说到这里时,总会忽然沉默下来,然后又开始一言不发地喝酒,好像想起了什么极难过极难过的事。 等喝得醉醺醺了,青川君又会摸着她的头,喃喃自语:“你这本事是从别人那里换来的。这是种很可怕的能力。”他沉默着,又补充,“但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总是称呼叶挽秋是他的孩子。 虽然没有半点血缘,但叶挽秋的确是他亲手带大,也是青川君对外宣称的唯一亲孙女,尊称青灵帝女。 回到重时宫内,叶挽秋来到宫殿深处的寂静神龛,照例为里面的神像添上三炷香,顺道问一句安泰。 这同样是惯例,自她有记忆以来便必须每十日来一次,三百年来从不曾间断。 当然,这同样是青川君交代的,同样没说缘由。 叶挽秋点了香,抬起头。 面前的神像是个翩翩美少年,身绕红绸,手挂金镯,膝头横置一柄紫焰尖枪,神色沉静安宁。 他端坐在火焰化作的莲花中央,凤眼轻轻垂阖着,眉眼彩绘惊艳而清冷至极,额间一点鲜红朱砂痣,似寒雪地中红梅初绽。 过于精致的相貌,让他乍看之下更像是个风华艳绝的美丽女子,却又带着少年特有的锐利英气,不染半点尘世俗媚,让人见之不忘。 “望三太子平和安泰。”她百年不变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就这么将香放进香炉内。 青川君说,用不着什么累赘礼数,只需来点个香,然后诚心说这一句便可。 叶挽秋有些好奇:“那二姐和留冬他们也会来点香吗?” “不会。” “爷爷也不会。” “这是自然,三太子也算是由我看着长大的后辈。我给他点什么香。”印象里,爷爷唯一会敬拜的便只有他的师尊,女娲始祖。 “那为什么我要来?” 她不太理解:“而且三太子是神界统领天军,维护六界安定的大神,自有人间信徒无数,会缺我这一句问安和这些香吗?” 青川君笑着用手点了点她的眉心,没有说话。 叶挽秋偏头看向旁边光可鉴人的云石立柱,看到自己映照在上面的身影。 她的眉心间有一朵盛开的红莲花。 建木 点完香后,叶挽秋照例打算去汲古阁看上半日的书来消磨时间。 谁知才刚出大门,小陶和另外一只叫白团的小兔妖便齐刷刷凑上来。 显然她俩是在这里已经等了她片刻,却又完全不敢靠近神龛所在的屋子,于是只能硬憋着焦急干等。 好不容易见她出来,两个小姑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叶挽秋的衣裳就把她朝重时宫外拉,还叽叽喳喳着说是出事了。 她认出这是去往妖灵们平日里修行所在的净心境方向,顿时便猜测到了其中原委。 估计又是有妖打架了。 毕竟妖灵爱争好斗是天性里就有的。就算百花深收留的都是些已经归顺,性格也相对温良许多的妖,也不代表就会一直太平。 相反,各族妖灵之间时不时就会相互动手打闹才是最常见的。 果然,才刚到净心境,迎面便飞出来只吱哇乱叫的夜鸦。那模样一看便是刚挨了打,连飞羽都是炸开的。 叶挽秋心念微动,立刻唤出纸偶,将马上就要冲出洞外的夜鸦捞回来。 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惶恐表情,纸偶们还非常贴心地摸摸他炸开的羽毛。 一只幽魂形状的纸偶则趁机从他乱七八糟的鸟绒里揪下一团,还卷吧卷吧揉做一朵簪花戴在头上。 见到叶挽秋来,妖灵们全都乖乖站好等在旁边,就剩地上还有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激烈架势。 她略觉头痛地平抬下手,一点白金光辉自指尖飞出,瞬间将两个妖各自震开。更多纸偶则立刻飞窜出去,死死抓住他们不让动。 穿着花布小衫的是个看似不足十岁的小男孩,满脸怒容,努力反抗着,想要再去和对面那个明显比他高了快一半的青衫少年一决高下,嘴里大喊:“你这个小偷!!” 奈何那些个纸偶看似只是用寻常白纸折叠出的各种形状,却意外地坚韧无比,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阿琢,住手。”叶挽秋有些不悦地喊了一句小男孩的名字,“我的话都不爱听了是不是?” 阿琢焦急忙慌地解释:“帝女姐姐!!他才是阿琢!他是小偷!” 叶挽秋愣下,旋即仔细瞧了瞧这两个妖,顿时明白过来。 她伸手一招,让纸偶将那青衫少年带到跟前,清黑妩媚的眸子微微眯起来:“你把竹沥的模样换在了自己身上?什么时候学成的这套换皮本事?” 见已被拆穿,阿琢也不敢再继续伪装,只得乖巧解释了来龙去脉。 他自幼与檀香树灵云檀一起长大,感情匪浅。 但自从竹沥和云檀在一起后,竹沥嫌弃他年纪小又笨手笨脚,再加上些恋人之间的嫉妒心作祟,就总是霸占着云檀不带阿琢一起玩。 小家伙急了,这才想到用刚通窍的换皮术去换竹沥的皮,觉得这样就能和云檀又在一起玩了。 他越说越委屈:“竹沥总是嫌我笨,每次都拉着云檀姐单独去玩。而且他们还老是喜欢在房间里玩游戏,也每次都要把我赶出来。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玩游戏,我也想一起!” 听他这么天真无邪地说完,周围妖们皆是一愣,然后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竹沥还被纸偶按在原地不得动弹,整个小脸瞬间通红一片,咬牙切齿怒骂道:“死偷皮精,我要把你的皮扒下来做烧烤!” 看来自己不小心打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叶挽秋若有所思,又听见竹沥羞愤欲死地大喊:“帝女姐姐,别听他说这些没用的!让他把我换回来!” 她瞧出对方的焦急,却故意道:“先等等,我听得正起劲,还有玩游戏的细节部分没听到。” 竹沥:“……” 众妖怪瞬间又笑作一团。 叶挽秋这才敛了笑,慢条斯理开口劝导:“好了。阿琢,快和竹沥换回来。” “可是帝女姐姐,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玩……”阿琢用那张不属于自己的少年脸挤出一副完全是孩童才会有的娇憨委屈,看得人心里直别扭。 周围全是憋着笑看热闹的妖。竹沥红着脸恨到不停磨牙,心里盘算了八万遍要怎么把对方胖揍一顿再拿去埋花肥。 叶挽秋见阿琢死活就惦记着玩游戏的事,也不好和他多解释什么,于是便决定换个方法。 她思考不到半秒,继续端着之前的靠谱长辈神态,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哄骗到:“可是玩游戏会让妖长不高。” “真的吗?”阿琢瞪大双眼。 “真的。”她继续面不改色地忽悠道,“尤其你根基尚浅,才学会换皮术就换了竹沥。要是时间久了,你俩就再也换不回来了,你愿意一辈子用竹沥的皮吗?” 一听到换不回来,阿琢立刻跳起来:“我不要竹沥的皮了!我要自己长高!比竹沥还高!” “那就赶紧换回来。”叶挽秋欣慰地点点头。 他乖乖听话地施展法术,将自己和竹沥换了回去。 重新回到自己躯体的青衫少年试着握了握手,发现确实已经恢复正常后,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去,单手提起阿琢就揍在他屁股上:“臭小子,我让你敢阴我一道,还敢给我换皮!看我不揍死你!” 阿琢挣扎不开,顿时发出一阵极其响亮的嚎叫。 小陶看得又好笑又担心:“帝女姐姐,要拦着他俩吗?” “不用。这次是阿琢这孩子先乱来,不打不长记性。”叶挽秋说着,刻意在原地等了片刻再开口,“可以了,放开他吧。” 她一开口,竹沥很快便松开了手里的小豆丁,只是脸上仍旧余怒未消,像是恨不得将阿琢一口吞下去才好。 叶挽秋走上去,蹲身把哭成花猫脸的阿琢拉起来,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记得,咱们都是百花深的孩子,是一家人。平时小打小闹没关系,气消了和好了就行。但是不管发生什么,家人都是最重要的,不可以把法术乱用在家人身上,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阿琢抽抽搭搭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她打个响指,唤出一群美丽无比的蝴蝶形纸偶,绕着阿琢轻飘飘地飞来飞去,很快吸引了小家伙的注意力。 “好好修行。你云檀姐不得空的时候,就让它们陪你玩吧。” “谢谢帝女姐姐。”阿琢抱住几只纸偶,很快破涕为笑。 安抚好了这边,叶挽秋又转向竹沥:“这次是阿琢不对。但是你刚才也揍过他,该消气了,别让我逮到哪天你又跟之前一样挑事欺负他,否则我也一样会罚你。” “知道了,帝女姐姐。”竹沥低下头。 虽然性格有些急躁顽劣,但他还是和其他妖怪一样,很听叶挽秋的话。 “还有,阿琢到底是和云檀一起长大的。你既喜欢云檀,就该拿出点做哥哥的态度,帮着她共同照顾弟弟。哪有两个人在一起就把家人丢到一边去的道理。” “……我记住了。” “你最好是真记住了。”叶挽秋重新站起身,“行了,该散的都散了吧。二姐在哪儿,你们瞧见过吗?” “二姐和毕方清晨就去了建木树查看情况,说是那边有异响。”白团回答。 建木树有异常? 叶挽秋心中一震,连忙简单嘱咐这群妖灵几句后,转身消失在一片白金光辉中。 离宫往西走不多久,便是上古神树建木的所在。 那是一棵庞大无比的通天巨树,躯干笔直而结实,仅仅露出地面的部分便已高达千仞,色泽深紫泛红,每一片树叶都宽阔如航海巨舟。 它扎根于人间心脉之地生长起来,蜷曲粗壮的枝条直伸到神界九重天前。枝叶缠绕如漂浮在天空中的翡翠岛屿,被云雾与阳光笼罩得若隐若现。 无数仙鸟异禽栖息在这片绵延无尽的树冠里,自由自在地飞翔于云端之上,为神界带来永不停歇的悦耳鸣唱。 树干往下是连绵起伏如山脉的盘虬根系,横向连接着妖界与魔域,中心是地处人间的百花深。 根系地底尽头通往冥府要塞,是万物灵魂的最终归处,也是起始之地。 据说这棵沟通各界的古老神木从远古时代便已经存在。 那时候六界也并不是如现在这般泾渭分明,而是跟一堆融化的糖块似的,彼此之间各有重叠,直到数万年前才因为战争而分开。 青川君常说人间的位置不太好。 作为上古终末时期最后才被分划出来的一界,人间与妖魔两域以及冥府的距离都极近,所以拦截在彼此间的建木结界也要脆弱许多。 但比起冥府自有其森严规定,所以绝对不会出现亡魂鬼差暴动事故。各类妖魔流窜人间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 这些诞生于始祖神女娲之手的生灵,先天只有一副脆弱易折的血肉之躯,却又偏偏有着格外特殊的灵魂,其信仰之力更是助力各族修炼精进的绝佳珍宝。 无数意图走捷径的妖魔精怪因此将人族视作随意可欺的掠夺对象,进而对整个人间都垂涎欲滴,千万年来各种明争暗斗更是从未停歇过。 因此刚才听小陶她们说建木树似有异象,叶挽秋便感觉有些心下不安,想过去看看情况 才刚走到半路,叶挽秋便听到有阵阵雷鸣般的恐怖闷响传来,振聋发聩,穿透万物。连脚下大地都被这种轰隆声冲击到颤动不已。 山体与河流激烈摇晃着,无数惊慌失措的鸟兽飞禽纷纷从林间逃离出来盘旋在半空,不断叽喳乱叫着。 叶挽秋辨认出那是建木树所在的方向,于是立刻飞身赶向朝声音来源。 少女一身绣染着鲜红秋枫的洁白衣裙迎风飘展开,轻盈如雨燕投云,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此时轰鸣与震动还在继续,叶挽秋忽然被天空中的另一种异象吸引住目光。 无数黑色花朵正从天空中疯狂洒落下来,密集如一场暴雪,纷扬不息地扑向大地。 万事万物都深陷在这场泼墨花雨的侵袭下,原本斑斓的色彩被外力强行抹去,只留满目不详的压抑暗色,世界被缓慢吞没进无光深渊里。 叶挽秋认出那是建木树的花。 按理说,这些花是绝对不会这样突然集体凋落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飞快赶到建木树下,看到毕方鸟正守在漆黑花雨中,张开双翼撑起光罩,拼命保护着怀中那名负伤的紫衣女子。 “二姐,毕方!”叶挽秋见状,连忙挥手释出一道白金光辉打在周围。花海激溅如汹涌狂潮,被白金灵力猛然劈开成两半。 叶挽秋径直穿过面前纷繁落下的花瓣,白衣飘逸不染分毫,只随着主人落地的动作而轻轻掠过地面。 她扶起地上的叶望夏,见对方脸色苍白,眉尖紧皱,嘴唇边还挂着半干的血迹,顿时担心问:“二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望夏艰难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建木树,嗓音虚弱:“建木树突现异常,怕是有别族意图大举入侵人间,快去通报给爷爷。” “我带你们回去。”叶挽秋边说边将她扶到毕方鸟背上。 下一秒,古树失控的灵力波动夹杂着夜色般深黑的花潮,气势汹汹地扑向他们,被叶挽秋反应极快地抵挡住。 源源不断的白金灵力从她手中释放开,并迅速旋聚成一枚透明发亮的巨大花苞,将身后的毕方与叶望夏严严实实保护进去,与建木树的力量相撞在一起,分寸不退。 随着灵力的不断提升,一枚鲜红莲花印很快浮现在叶挽秋眉心间,灼灼含辉。 她紧盯着面前越发狂乱的花潮,头也不回吩咐道:“毕方,你带着二姐先回去。” “不行……”叶望夏断然拒绝,“我怎么能让你独自留在这里?!要走跟我们一起走。” “我得留下来。在爷爷来之前,得有人在这里控制局面。二姐你已经受伤,先跟毕方回去。” “仙箬……” 说完,叶挽秋不等对方再说什么,直接反手朝他们一挥。无数纸偶立刻顺应而出,化作一条白色游龙,护着毕方和叶望夏很快离开了原地。 建木树力量的失控还在继续。叶挽秋试图运转灵识,按照青川君曾经教过她的办法,为人间隔出一道屏障。 这样一来,就算真有异族集结入侵也会被暂时阻拦,更能为他们争取出足够时间与神界联系。 然而当她以自身灵识探入建木树内的瞬间,一种极为异样的熟悉感却猛地扎进叶挽秋的意识里。 似乎是建木树深处有着什么东西,在与她灵识接触的瞬间,一种极为深刻且奇异的共鸣便立刻涌了出来,将她紧密包围。 那样温柔而充满令人安心的归属感,如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母体怀抱里。 她微微恍然刹那,再想回神时已经来不及了。强大的灵力旋涡吸纳着周围的一切,直接将叶挽秋拖进建木结界里。 她在无边无际的满目黑暗里不停下坠,眼前蓦地出现一颗太阳般明亮的玲珑宝珠。浑圆剔透,光辉灿烂,是整个寂静之地里仅有的可见光源。 也是令她心中莫名出现熟悉感的缘由。 叶挽秋在一阵思绪漂浮中,下意识伸手想要去触摸它,指尖下的虚空却忽然裂开无数蛛网般的密集罅隙,大片浑浊亮光随之挤入进来。 再次睁眼时,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百花深,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地域。 这里到处魔雾丛生,怪石嶙峋扭曲,犹如无数僵死尸体剥落出的可怕骸骨。天空被层层浓重的浊雾笼罩着,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傍晚,入目之处的每一寸光线都充满了怪诞的灰蒙感。 空气阴冷又沉重,还带着说不上来的淡淡腥味,沾在皮肤上极为不舒服,又黏又冰,让人想到深水里缠人的湿滑藻类。 叶挽秋有些不适应地皱起眉尖,伸手挥了挥,试图驱散那种没有来源的古怪腥味。 她抬起头,看到天空中挤满了时不时滚动着深青闪电的厚实云层,低垂得好像随时都会垮塌下来,密不透风的压抑。 “这是什么地方?”她警惕地环视一圈周围,轻声喃喃,“早知道把雪焰带出来了。” 雪焰是她的伴生武器,一把精致锋利的唐刀。 不过由于她从未出过百花深,本身灵力也足够,因此一直用不到它,所以被青川君封存在镜湖湖底。 想到这里,叶挽秋不由得叹口气,开始沿着面前的路慢慢朝前走,想试试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个有生命的东西,也好让她问问路。 然而走着走着,她发现周围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庞大兽类残骸。 它们到处散乱堆积着,尖而长的骨骼如同排排廊柱直抵天空,上面爬满风雨腐蚀后的灰白痕迹,以及密密麻麻被虫子蛀出的空洞。 叶挽秋惊奇地打量着这些骸骨化石,在这片墓地般的荒原里没走多久,忽然远远望见前方似乎出现了一座类似祭坛模样的东西。 几个黑影坐在祭坛周围,背靠刻满繁复魔纹的冰石立柱。那背影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人又非人,更像是一团胶凝着的雾气,带着混沌不清的轮廓。 中央还站着一个同样浑身漆黑,手持法器的影子。宽大的袍子遮住了他身体的所有特征,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男是女。 见此情形,叶挽秋连忙侧身躲进暗处,藏身在一块兽骨背后。 这时,祭坛中央的黑影似有察觉到什么,忽然动了动:“他来了。” “?”叶挽秋不确定对方说的那个“他”,是不是指自己已经被发现。 “是神界那些家伙吗?”另一个黑影问道,“他们不可能通过外面的魔障。” “不。有一个可以。”中央的黑影慢慢回答,冰冷语气里充满昭然若揭的恨意,“不受任何幻象与魔障所惑的红莲化身,我不会认错这个气息。” 他说着,周围所有人都齐刷刷朝叶挽秋所在的方向转过头,姿态诡异又恐怖。 有两个人形黑影的脖子甚至直接拧了一百八十度,遮盖在头顶的兜帽也慢慢滑落下去,露出一张格外可怕的脸。肤色惨白发灰,瞳孔似乎融化在了那双眼的猩红浑浊里,满脸狰狞。 她愣一下,不知道是该先感叹自己这倒霉运,首次出门竟然就遇到了这样一群怪东西,还是该先提醒对方,下次瞎猜来者是谁之前,要不要先转头认真看看再说? 她与三太子非亲非故,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被错认成对方了? 哪吒 天光在短短须臾间陡然暗淡下来。 无数黑色影子正从周围地面,兽骨石,甚至是空气里不断浮现而出。 它们全都长着相似的诡异脸孔,面具般不带血色的僵白,双眼盛满没有眼仁眼白之分的乌黑。泪痕般的黑色纹路从眼角蔓延到枯瘦脖颈,血盆大口咧出类似笑容的怪诞弧度。 这些东西,像极了古书上记载过专吸生灵精气的邪祟魔物。 难怪周围堆积着这么多死去兽类的骸骨。 见此情景,叶挽秋也没有再继续躲藏下去的必要。 她迎着无数魔物的包围攻击,旋身跃入半空,手中白金灵力磅礴挥洒。无数雪色纸偶随之飞出,与黑影激烈厮打在一起,扯下无数黑白交织的残片,烟灰般洒了满地。 见到她现身,那几个祭坛中央的黑影也怔愣刹那,似乎没想到来的竟然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衣女子。 “这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个黑影像是难以置信,“她身上的气息……明明不会有错。” “抓到她审清楚就知道了。”另一个回答,语气恶狠狠,“建木树的禁制已经出现松动,仪式绝不能被破坏。我们要确保魔族前锋军能按时到达这里。” 说完,他冲上前去,看准叶挽秋仅仅只是短暂背过身的瞬间,抽出腰间长刀毫不犹豫地刺向她。 刀尖撞到那些浮散的白金光点,顿时迸出一阵尖锐脆响,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坚不可摧的极硬之物。 下一秒,叶挽秋已经凌空翻跃躲过,甩袖唤出更多纸偶拦截住背后想要偷袭她的那个黑影。 无数雪白的剪纸蝴蝶,雀鸟,花朵与枫叶顿时蜂拥而至,死死缠咬在黑影身上。 指尖轻捻间,她凝起白金灵力化作数枚琉璃弯月,轻而易举边将周围碍事的魔物生生劈裂成两半,然后又飞速不减地继续向前,直取黑影首级。 眼见那几轮弯月就快逼近眼前,黑影发力挣脱满身纸偶,动作迅速地闪逃开。 蝴蝶飘舞,雀鸟敛翅,花叶回退,全都乖顺地回到叶挽秋身边,安静围绕着自己的主人。 她眨眨眼,看见黑影肩膀双臂皆被撕扯得皮开肉绽,却无一滴鲜血流出,只有缕缕青烟扩散,顿时便明白过来:“原来是被魔气浸养出的人傀。” 所谓人傀,其实原本也是人类,但却被妖魔力量深度浸染,成为非人非妖亦非魔的怪异存在。 由于人类灵魂的特殊性,他们的躯体对于异族力量的承受力很强。成为人傀后,他们就能够穿过建木结界,在神冥两界之外的其他地方自如来往。 妖魔饲养人傀,利用他们来作为自己在人间的代行使者,骗取人类信仰与香火。 更有甚者,会借着些不知名的荒野蛮神之名,享受由信徒献上的血腥祭祀,并在人间暗自建立起足够的入侵势力。 只是人傀这种生灵到底是违反天道命律的异常存在,所以他们通常都非常短命,大多活不过三十岁就会惨死。 由此看来,这里大约仍旧是人间,而且是建木结界正在被破坏的源头之地。 叶挽秋正想着,听到人傀开口:“胆敢独自闯入这里。你是什么人,和那神界的中坛元帅三太子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无意路过,并未做什么,先发难的是你们。何况问别人的名讳家世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她诧异地看着对方,没打算解释后半句那个明显过于古怪的问题,只不慌不忙反问,“你们又是被谁派来的?” 说话间,祭坛周围的人傀已经全部集结过来。 他们警惕地望着半空中白衣翩跹的女子,见她面容白皙,生得极是清妍明媚,姿容绝色。 一双泛着点点薄光的漆黑眼眸亮如映水辰星,原本看人自带三分潋滟笑,此刻正凉凉地注视着他们,半点没有畏惧或紧张的意思。 发丝拂动间,她眉心处有一抹鲜艳红莲印。 见到这一幕后,人傀更是完全不信她所谓只是路过的话,冷笑一声重新握紧长刀:“小姑娘,满嘴谎言是要付出代价的。” “先撩者贱也是。”叶挽秋微笑回应。 说完,双方再次同时动手。 数道青色冷光与白金光弧对抗在一起,却没能坚持多久就被反噬回去。震荡开的灵力波动层层扩散,将周围的兽骨与枯树齐齐削断成光秃秃的一片。 叶挽秋趁势追击,一掌掀飞最先对她动手的那个人傀,同时迅速侧身,游刃有余地躲避着其余黑影的围攻。 他们配合默契,攻击凌厉,手中冷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剑锋魔气纵横。 而叶挽秋显然速度更快,又有无数纸偶护身,被如此包围着以一敌多却半点没有落过下风。 张牙舞爪的魔气抵消在她周身白金光辉间。刀光剑影缠绕着白衣袖影道道掠过,泄出杀气淋漓,但又始终不得命中,甚至连她衣衫上的红枫刺绣都没能挑破半根。 明晃刀光自身侧袭来的瞬间,叶挽秋扬下眉梢,敏捷转身踢在人傀胸口,立刻卸了他的武器与力道。 她则顺势抽身跃开,足尖轻点着落在一枚小巧的仙鹤纸偶上,整个人悬浮在空中稳稳站定。一身雪纱飞旋似白荷迎风初绽,端婷玉立。 见地上几个人傀望着自己满脸怒容的模样,叶挽秋倒觉得很是有趣,表情愉快。 她戏耍着这群人傀,跟一只灵俏狡黠的猫在玩弄自己的猎物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随心所欲,收放自如。 意识到他们根本不可能敌过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白衣少女,人傀们转而改变了策略。 他们先是一拥而上地围攻向叶挽秋,魔气与灵力强横对抗着,在空气里炸出刺耳的连串噼啪声。 这时,其中一个人傀忽然收手,转而闪身来到祭坛,从衣袍里拿出一枚血红鲜艳的珠子,用刀尖直接劈碎了它。 霎那间,无尽血潮从破裂的红珠中奔涌出来,瞬间淹没了祭坛,随之响起的还有无数类似男女凄厉惨叫的恐怖锐声。祭坛开始震动着冒出阵阵黑光,山林和废墟发出即将崩塌的轰鸣。 建木树的根须,那连接着魔域与人间的部分,正一寸一寸暴露出来,像是有一条巨蟒在地下不断翻滚挣扎,分裂大地。 意识到魔域与人间的连接口即将被打开,叶挽秋当即反手一挥,暴涨开的灵力顿时将那几个人傀震飞出去,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然而已经太迟了。 此时虚空中已经被撕裂出一道宽阔裂痕,阴寒魔烟弥漫而出,向周围肆意扩散侵占。 这种来自异界的魔烟一旦扩散出去,会对人间千万生灵造成不可估量的灾难性后果。 念及至此,叶挽秋连忙聚起灵力,白金光辉凝做一层透明保护罩,将那片海啸般失控的魔烟死死压制住,任凭它们如何冲撞也纹丝不动,不让泄露分毫。 无数魔物正盘踞在裂缝背后,庞大畸形的身躯互相挤压着,像是有一堆扭曲的肉块在不断变换蠕动,最后又汇聚成一条流动的肉河波澜起伏,怪叫连天。 从那条令人作呕的肉河里,叶挽秋被迫看到了数不清的眼球,肢体,獠牙,还有一只只试图从里面伸出的尖长利爪。 而在那堆血肉怪物中间的,则是一双格外透明发亮的眼睛,剔透迷幻犹如宝石。 她心下一惊,认出那是镜魔的眼睛。据古书上记载,这种魔物的眼睛可以映照出天下生灵内心最执念之物,千万不能与之对视,否则很容易被其迷惑。 叶挽秋意识到这点,正欲挪开视线保持神智,却看见那双镜魔眼睛里竟然浮现出了一个身穿红衣,端坐莲花间的修长少年身影。 她被这个身影吸引住,一时间松懈防备,竟然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望着那个背影出神片刻,连周围保护着她的灵力光辉也逐渐暗淡下去。 寻不见来由的深刻怅然感骤然漫出心头,沉甸甸地徘徊低语着。 她睁大眼睛,有种想开口叫出某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名字究竟是什么的茫然无措,连情绪都不自觉陷入某种短暂的绝对空白里。 没有悲伤,没有震撼,也没有惊讶或顿悟,什么都没有。 只在朦胧的视线中,突然看到许多双漆黑锋利,迫不及待想要挖出她漂亮眼珠的魔物尖爪。 眼见那层灵力屏障因为叶挽秋的走神而被削弱许多,它们终于寻得破绽,一举穿破过去,直逼叶挽秋眼前。 她慌乱地想要躲避,身体却异常沉重地不听使唤,好像还沉浸在刚才那种空白无名的情绪里没有走出来,连手心里都是不知何时冒出的绵密冷汗。 这样近的距离,已经完全躲不开了,只能硬接下来。 叶挽秋下意识抬起手,眉心红莲印愈发红艳欲滴。 一切都发生在这千钧一发,转瞬之间。 昏浊的天光中,什么东西倏地亮了一下,点燃了她尚未完全清明的思绪。 是火光。 或者说,燃烧的莲花。 一片片,一朵朵,从天空中轻若无物地飘零下来。 刚刚还青黑压抑的天空被一种气势恢宏的灿烂金红搅散,深厚的云层不断涡动着,露出背后滚烫夺目的璀璨光华。 “这是……”旁边祭坛里的人傀望着天空中的熟悉异色,忽然神情紧绷起来,连忙趁乱逃离这里。 如同被烈焰烧穿了苍穹,万道火光与湛金圆环一同出现,精准狠厉地打在那马上就要触碰到叶挽秋眼睫的尖爪上。 金环带起的气流猛烈扑来,将缕缕发丝直接蒙在她脸上,扰乱她的视线。 焰火在近距离处呼啸爆发开,把那些魔物的尖爪纷纷烧个干净,连一丝烟灰都没留下。 惨烈的怪叫与尖锐到恐怖的痛哭声一同传入叶挽秋的听觉,让她彻底回过神。 她在一片光澜中抬起头,看到一个手执紫焰尖枪,身穿红衣银甲的少年正从云层涡眼中降落出现,被无数肆意燃烧的沸腾焰花包围着,端立于两团火光之上。 无尽热浪托起他的长发,漫天火光中的少年生得一副面若好女的昳丽脸孔,却没有任何情绪显露。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无喜无悲,睥睨众生万相的孤高模样。 很莫名的,虽然叶挽秋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但她还是猜出了眼前这个神族少年的身份。 当年灵珠降生,掀翻四海的陈塘关总兵府三少爷,也是如今神界统领天军的中坛元帅,三坛海会大神。 除了他不会是别人。 也是在见过真容后,叶挽秋才终于意识到,尽管那尊被自己问安点香数百年的神像,已经是被绘染得极为精美。但和这位三太子本相比起来,倒也显得寡淡无奇。 唯有将这天上天下全部的风华夺目,璀璨灵曜都揉化入墨,凝作最为活色生香的色彩蘸于笔尖。外表描着郎艳独绝的韵致,内里却又刻画着清傲恣睢的骨廓,这才勉强算有几分配得上是眼前人的模样。 金环嗡鸣着撞入裂缝,将那团即将涌出的肉瘤震退回去,迸开无数缭绕火光,击溅出满地狰狞的碎肢断骨。 尔后,它又重新回到少年手中,依旧是那神光熠熠,纤尘不染的洁净。 奈何蛰伏在建木结界背后的魔物实在数量众多,部分同伴的死亡并没有引起它们的恐慌,仍旧嚣张到丝毫不知收敛。 见此情景,哪吒有些不悦地沉下神色,将手里的紫焰尖枪调转半圈,迎着那群魔物即将挣脱出的方向俯冲直刺而去。 带着灼目焰流的长.枪破空穿云,强横神力随之挥洒开,轻易穿透团团魔烟构建起的屏障,将那道疯狂蠕动的肉墙一分为二。狂烈的魔气集结着吞噬向他,又被神火灼烧到无法承受,只能颤抖着收缩退让。 磅礴光华从他周身亮起,在半空中掀起滔天火浪,最终凝型成巨大的赤金莲花怒放,将沾满血腥的祭坛与碎裂的魔物尸块一点点包裹吞噬进去。 见其中一头镜魔嘶吼着还想挣扎,哪吒抬手将紫焰尖枪掷向他的咽喉,干净利落地洞穿过去。 随之而来的乾坤圈则飞快旋绕着,将它整个身躯撞碎成七零八落的残片,落进莲花中被火焰焚烧成了彻底的虚无。 直到将空气里最后一丝残余的魔气与乌云也彻底清除干净以后,那朵火焰红莲终于逐渐透明下去,却没有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一道封印拦截在魔域入口处。 满目明亮天光倾洒而下。日辉垂覆,万物清净。 身绕红绸的少年神收了足下那对耀金火轮,缓缓落停在地面。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这一切,旋即回想起早已教刻入骨的基本礼节,于是正色上前,朝对方行礼道谢:“青灵帝女叶挽秋,多谢三太子出手相救。” 她声音清甜婉转,语调恭敬,骤然落在哪吒耳中时却引起他一阵微怔。 因为他已经听过这个声音整整三百年。 每隔十日必定会随着一道道问安祈愿传来,从不间断,从不求取,甚至也从来追溯不到这道祈愿的来源,更不知声音主人是谁。 直到今日,此时,此刻。 声音化作完满鲜活的少女形象,真真切切站在了他面前。 没等到任何回应,叶挽秋有点诧异地抬起头,和对方目光相接的瞬间,心口处顿时涌出一阵失衡的鼓动。 或者说,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异共鸣。 和她在被建木树结界吸入深处,看见那颗如太阳般灿烂的玲珑宝珠时所感受到的很相似。 但又不完全一样。 而是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她一时间分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叶挽秋有点茫然地想着,却又闻到空气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股格外清雅袭人的莲花香。 似新雪化入莲蕊里,一点点扩散出冰凉馥郁的奇特气味。缭缭绕绕,浅淡悠长。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仔细辨认几秒后,才发现这种寒津津的莲花香气好像是从哪吒身上来的。 面前少年看上去神情冷淡,眉间一点鲜艳朱砂痣。 赤红神纹勾绕成似莲似焰的纹印盛开在他眼尾,托起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此刻正盯着她额头上的红莲印一言不发地瞧着。 红莲 空气短暂安静着。 久经战场的天宫战神,一向杀伐决断惯了,神情中总是带着几分凌厉不可近的锋芒锐气。即使是如现在这样不动声色的注视,也会让人觉得压迫感极强。 不过,与其说哪吒是在看她,倒不如说是在看那枚红莲印。 意识到这点后,叶挽秋很快收回视线低下头,让那条眉心坠垂得更低,同时收敛灵力,隐去了那抹抢眼的鲜红色。 再次抬起脸时,她看到哪吒已经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结界缝隙:“是建木树有异,所以青川君派人来查探消息么?” 声音很好听,又清又冰,还有点不知名的熟悉。 叶挽秋没在意这点微妙的不寻常之处,只摇摇头后解释:“也不完全是。但我确实是被建木结界意外带到了这里。” 说着,她看了看周围又问:“请问三太子,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 “人间槐山。”哪吒开口,寥寥几句便讲清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动乱,“也是建木主脉必经之地,途经冥府。魔族傀儡收集了大量重阴命格的人进行血祭,意图借用冥府力量在这里扰乱建木结界。” 重阴命格? 叶挽秋愣一瞬间,目光望向那处血潮覆盖的损毁祭坛,顿时便明白自己刚才听见那些类似男女哭喊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她环视周围,才意识到:“居然跑了。” “什么?” “那个用血祭启动阵法的人傀。”叶挽秋回答,“其他的我都已经解决,最后剩下那个应该是刚才趁乱逃走了。” 听完她的话,哪吒指尖微动,一枚华光闪溢的太子令出现在他手里。 叶挽秋认出那应该是仙神用来汇聚人间祈愿的法器,青川君也有一个类似的。这种法器可以用香火信仰作为依托跨越六界,与从属法器拥有者相互沟通。 原本每个暂时离开百花深的妖怪都必须有一个,方便随时汇报情况。 但她此次离家实属偶然,所以完全没带在身上。 正想着,太子令里忽然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萧其明在此,听候元帅差遣。” 是南营将军萧其明? 叶挽秋回想起青川君曾说过,虽然哪吒统帅神族各方百万天军,但五营神将都是他亲自训练起来,所以也是他调动最多的几支神军。 “逃走了一个人傀,应该还在包围圈内。”哪吒平静吩咐,“务必抓回来。不得留下任何魔物逃窜人间。” “末将领命。” “之前这里失联的地仙找到了么?” “回元帅,还是没有。” “魔域入口能被打开,说明这样的祭坛在槐山远不止一个,必须全部毁掉才能切断连接,恢复建木结界。让西营六戎军和东营九夷军守在外面,随时应对出逃的魔物,全力保护山下城镇。其他人进山搜寻是否有凡人误入魔障被困,及时救他们出去,把剩下的祭坛清理干净。” “末将明白,那地仙的事……” “本座亲自去处理。如果没猜错,地仙所在的山神庙才是所有祭坛的中心。” 话音刚落,哪吒侧头瞥见旁边的叶挽秋,又说:“先让连忠宫带兵去。你过来将青川君的人送回百花深。” 叶挽秋诧异地眨眨眼,旋即开口:“请等一下。” 她走上前,朝哪吒微微欠身行一道礼,然后说:“多谢三太子好意。但既然槐山里还有其他祭坛,地仙也至今仍旧失联,不得下落,还请三太子允许我一起去帮忙寻找。” 哪吒静静看她片刻:“这并非你的职责。况且你骤然不见踪影,不怕青川君担心么?” 她摇摇头,一双天生含笑的杏眼中透出眸光坚定,清澈毅然:“不解决槐山这里的事,建木结界无法恢复,百花深还是会受到影响。何况爷爷从小告诉我,保护人间众生是百花深每一个孩子的责任,我理应留下来帮忙。” 那头萧其明听了她的话,有点犹豫要不要出言劝阻。 他跟在哪吒身边几千年,最是清楚哪吒向来戒心极强,除非征战在外,平时从来不爱与人同行。 于是他踌躇着开口:“要不还是让我……” “可以。”哪吒同意道,然后又对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萧其明说,“你和连忠宫一起。” 他错愣一瞬,迅速回神答应:“末将领命。” 结束联系后,太子令在哪吒手里重新消散成无数光点泯灭。 他偏头,似乎是在对叶挽秋说话,但视线并没有真正落在她身上,只道:“先去槐山山神庙。” “好。” 叶挽秋跟上哪吒朝槐山深处走去,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过话。 山中树林茂密浓翠,洒下连绵不断的阴影覆盖在山路上。他们的影子在这片树影中流动着,像是两尾轻快的游鱼。 气氛渐渐安静得有些沉闷。 这还是叶挽秋第一次和百花深以外的生灵同行。她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不知道是该主动找对方开口聊聊天,还是继续保持沉默比较好。 尤其哪吒对她来说既是完全陌生,又是相当熟悉。 毕竟普天下,六界内,恐怕没有谁没听说过这位少年神的传说。 即使叶挽秋自幼在百花深成长起来,三百年里虽从未去往过雾水对岸的人类城镇。但发生在本家附近的大小纷争也有参与过许多回,听闻过的各方消息更是数不胜数。 而在这无数传言中,除了自家百花深的名字,她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位来自神界的红莲三太子。 有说他是天赐将星,注定命格不凡。 幼时闹海屠龙后,他自毁肉身以还双亲恩情,斩断尘世间最无法摆脱的血缘束缚,只留魂魄以孤清高洁的莲花作为依托重生而来。从此成为镇守各方安宁,护佑世人的天道正神,受无数信徒崇敬爱戴。 也有说他是杀性极重的凶神。 从当年的东海浩劫,到后来受封成为直属天帝之下,万神之上,手握神界兵权的中坛元帅。这几千年来,他总是征战在各方战场上,为保神冥两界与人间祥和,枪下击杀过的妖魔精怪可谓不计其数。 其战场上更是出了名的嚣煞决绝,手段强硬利落,对待敌军丝毫不留情。 在创下战功显赫,远扬六界的同时,说他以一己之力,为冥府生死簿划来了一半名单也不算太过夸张。 因此,不止百花深里的妖怪们一提到这位威名赫赫的少年战神,就是一副畏惧至极的萎靡模样。就连神界的部分同族也时常觉得,天帝将这样一尊烈性难驯的凶神留在身边,还委以掌兵重任,实在是养虎为患。 叶挽秋初次听到这些言论的时候感觉很是惊讶。 好像这位三太子既是位垂爱凡世的仁心之神,但同时也是杀伐果断,冷心漠情的战场修罗。 这般矛盾的两种特性,居然能够兼具于一身所在,让人不由得敬畏又好奇。 倒是青川君每次听到这些言论都甚为不喜,并严厉呵斥百花深上下所有生灵,不准跟着外面的流言蜚语妄议三太子。 谁若是敢起头,谁就得受到重罚。 叶挽秋知道爷爷师承女娲始祖,和太乙天尊自万年前便已经相熟结识。 因为不喜欢神界的诸多规矩,爷爷在遵循女娲意志来到百花深为她看护人间后,便鲜少与神界来往,唯一会经常去拜访相见的就只有太乙天尊与几位古神。 不过说来奇怪的是,尽管两家交情匪浅,甚至连叶挽秋的小字“仙箬”也是由太乙天尊亲自赐名。可从小到大,她却从来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尊贵神仙,也没见过三太子,只有一座神像。 考虑到三太子是太乙天尊最为宠爱且唯一的亲传弟子,爷爷会不爱听这些风言风语也是应该的。 不过青川君却告诉她:“我不喜欢这些话,是因为我厌烦这种看似满心慈悲,实则只是为了争权斗利,勾心斗角的伪善之言。” “有的神仙在云头上待久了,早就已经忘记这下界是何模样。” “这些话看似是在针对三太子,但其实只是针对在每一个功高位重,却又不肯与他们交结同谋的潜在威胁罢了。” “他们百年千年地享用着香火供奉,青烟迷眼,却也日渐沾上凡人天性里的无尽贪欲,看不见人间无数疾苦。” “耳边只有九重天上的仙乐缭绕,习惯了周围小仙的蜜语恭维,听不见凡尘无辜百姓被妖魔肆意屠戮,被天灾折磨至家破人亡时的悲泣惨叫。” “他们当这六界之内的太平盛世是怎么来的,自己是为什么能在云榻上如此悠闲自在?难道在敌军当前,家国安.定岌岌可危时,这满嘴虚空的仁义道德能够打动想要取你性命的仇敌?” “怀有一颗慈善之心是好事。但不分对象,没有底线的盲目仁慈就是对那些无辜枉死的受害者的最大残忍。” 叶挽秋点点头,从此记住了爷爷的教诲,并且一直都非常听话地努力修行,以有朝一日能出百花深,去人间维护安宁为最大目标。 不过和其他妖灵们都必须去重时宫外,在一片深山古林中练习法术不同。 叶挽秋从小就是在建木树下,由青川君亲自引领着修养自身灵识。 她一身法术皆如浑然天成,每次只需稍加点拨便能悟透其中玄理,精进飞速,自小便是爷爷最放心的孩子。 也是最担心的孩子。 叶挽秋不知道爷爷在忧心什么。 但她知道,每当爷爷瞧见她眉心中那朵天生红莲印时,都会有些神情郁郁。 那模样,似乎是想告诉她些什么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默默半晌后反复念叨:“你从来是个性善的好孩子。如今能有百花深这些从小陪你一起长大的生灵真心爱护你,也是欣慰。” 叶挽秋不是很理解他时常念叨的这句话,却也半开玩笑着调节气氛道:“爷爷这话说得。难道您不是吗?” 青川君一听就不乐意了,两条浓白眉毛竖得老高:“我还用说?!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从小到大,这整个百花深上下众多娃娃,我向来最偏爱的是哪个?” 叶挽秋笑得眉眼弯弯,知道爷爷这是情绪好转过来了,于是连忙凑上去撒娇安抚道:“爷爷当然最偏爱我,孙女一直都知道的。” “知道就好!哼!” 但他还是有着没说出口的莫名顾虑。叶挽秋也知道。 于是在修行到能够将自身灵识熟练运用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眉心间的红莲印隐藏起来,只有在她催动灵力时才会重新浮现。 这样爷爷就不会总是瞧见了那红莲印便心有忧虑。 不过说起来,哪吒刚才好像也一直在盯着那枚印记看来着。 叶挽秋边想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忽然听见哪吒主动开口:“青川君近来可还好?” 她有点愣。 并不是因为他的问题本身,而是他居然会主动朝她搭话这件事让叶挽秋非常惊讶,同时也隐约冒出一种猜测,也许对方并没有外界无数传言中那么冷淡难近。 “谢三太子挂念,爷爷他一切都好。”她回答。 “百花深最近还有其他异常么?” “没有了。只是有听闻最近雾水对岸的僰道城不太安宁,所以爷爷让留冬带着其他几个孩子出去看看,是不是有妖魔作祟。建木树有异是今早发生的事,二姐和毕方先去查看情况,我去找他们,结果碰上结界失控。” 她说完又问:“方才听三太子说,槐山这里途经建木主脉。难道今早百花深出现的异常,也是因为建木主脉被人傀用重阴命格的人血祭影响造成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被一束目光给似有若无地笼罩着。 那目光与任何柔软意味都无关,只有纯粹的审度,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需要被关注的,完全无法理解的未知异常。 但当她有些困惑地循着这缕微妙感应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哪吒时,却又半点没捕捉到他的视线,只望见对方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侧脸。 少年本该是夭桃秾李的容色,被森林半明半暗的光影一映,愈发透出内里的神寒骨清。 “槐山本就靠近魔域和冥府,建木树又连接六界,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但也轻易无法被撼动。”哪吒说,“能做成如今这样局面,显然他们行动已经不是一两天。” “怪不得连此处的地仙也失联了。” 她点点头,听见哪吒又问:“结界失控的时候,你是一个人在那里么?” “是。我让毕方先带着我二姐回去找爷爷。” “后来你做了什么?” 叶挽秋不明所以地歪下头,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节,没理解对方的意思。 哪吒掀起眼睫,乌黑凤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声音平稳:“建木结界的确会因为外力影响而失控。不过能被已经失控的结界力量完好无损带到另一个地方,倒是第一次见。” 他是在怀疑自己吗? 虽然理性上,她觉得哪吒这样极为警惕的反应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但叶挽秋心里仍然有些古怪地翻腾几番,身体不自觉紧绷。 不是因为这看似怀疑的态度,而是哪吒此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极度的专注与冷静,让人很容易想到进入狩猎状态的猎鹰。 他甚至不用刻意调整什么言语,只是稍微凝起眼神就能给旁人这种难以忽略的心理压迫。 叶挽秋望着他。 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多近,但她还是能轻易闻到来自哪吒身上的清晰莲花香,缓缓浸透入心。 冰凉而淡薄,似雪似霜,十足十的距离感,和他这个人一样。 也是这时候,她才忽然发现一件诡异的事——眼前这个红衣少年神的身影,和她刚才在镜魔眼中见到的那个红色影子真是相似极了。 红绫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被这位统帅天军的中坛元帅怀疑都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暂时抛开对镜魔眼中影像的疑惑,只表情不变地诚恳回答:“实话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爷爷教过我能够暂时镇住建木树灵力失控的仙法,不过可能是我学艺不精,所以没起效果,反而很倒霉地被吸入结界内。希望事情平息后,我能尽快回家,也好向爷爷道明三太子今日的救命之恩。” 哪吒眨下眼睛,意识到她将自己刚才的话误认成怀疑和盘问,于是收回视线,淡淡补充:“无妨。我只是有些好奇,帝女不必紧张。青川君肯传授你这样的仙法,想来是格外看中你。” 他记得师父太乙天尊曾提起过好几次。 自初代青灵帝女,也就是青川君曾经的亲生女儿叶盼春,在两千年前那场神魔之战中为护人间而力竭战死以后,青川君便再也没有找过其他继承人。 直到三百年前,他忽然对外宣称自己还有一个亲孙女名叫叶挽秋,言语间大有她便是自己往后继承人的意思。 哪吒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得太乙是因为和青川君关系甚密,所以才会格外关注他的后裔,还给她亲自取了只有极亲近之人才会唤的小字。 好像是什么若,他不太记得了。 往后时间里,他也没见过叶挽秋,只从太乙天尊口中听过几次。更没有将她和这三百年来,每十天就一定会出现,却又寻不见来源的特殊祈愿联系在一起。 如今看着身旁这位一身白衣,姿容明艳美丽的少女,哪吒心里忽然隐约冒出一个猜想: 她真是青川君的亲生血脉吗? 正想着,叶挽秋笑了笑,一双翦水明眸含笑动人,随口回答:“也是因为我最得空吧。” 对上哪吒略带疑问的眼神,她继续解释:“因为其他孩子都得忙着修行,二姐又管着全家上下。若是人间城镇有点异常,四弟留冬就得负责带能出百花深的孩子去看看情况,也是让他们历练。就我整日待在家里,哪儿忙不过来了就去帮着管一把,算是清闲。” 哪里都能帮上忙的意思就是,什么都能管得住。 可见百花深众妖灵精怪皆对她极为服从。 不过让哪吒在意的倒是另一点:“帝女从来没有出过百花深?” 叶挽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注意到自己刻意未明说的地方。 她自觉已经说了太多家里事,若是换做旁人,她完全不可能会说这些。但考虑到哪吒的身份,倒是告诉他也没什么,省得半遮半掩反而引人怀疑。 于是她点头回答:“是的。凡能出百花深的都是确定心善归顺,又修行到能够自如控制灵力,断不会随意伤害凡人的孩子。不过爷爷给我定下的规矩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我必须在百花深待够三百年才能出去。” 三百年。 哪吒微微回忆一下那些祈愿的数量与时间,很快算出,叶挽秋应该是最多还有不到半月便满三百年期限。 果然,她紧接着继续说:“本该下个月才是正好满期。谁知道今日倒是被建木结界先带出来了。” “为什么?”哪吒问。 “这个……”叶挽秋以为他还是对自己的话心有疑虑,只能略带无奈地回答,“我对建木树了解不多,实在说不出它为什么会把我带到这里,还请三太子见谅。” “不。”哪吒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为什么青川君非得要求你在百花深三百年不出门?” 这种看似格外奇怪的要求只会有两种原因,要么是为了禁锢,要么是为了隐藏和保护。 从太乙曾经提过,以及她刚才所说的话来看,青川君对叶挽秋显然是极为疼爱器重的。那么出现前一种原因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只会是后者。 但如果是为了隐藏和保护。 那又是在躲避什么而隐藏? 还有那无数缕来自她的特殊祈愿…… 他敛眸沉思,耳边是叶挽秋略带叹息的熟悉声音:“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既然爷爷会做出如此决定,那就总有他的道理,所以我也就没再多问。” 说完,她又转头,视线极快地瞄了瞄哪吒,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哪吒问,显然还是注意到了她刚才的小动作。 “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惊讶的。我以为三太子不会对我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感兴趣。”她边说边又不自觉将目光移向对方。 少年清冷艳丽的面容上看不出有半分神色变化,依旧是那副格外平静的模样:“凡事总有例外。” 正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森林深处的山神庙门前。 庙宇面积并不大,装潢古朴素净,灰黄色外墙上斑驳遍布,藤叶丛生,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不过和一般庙宇门口习惯放石狮子辟邪不同,这座山神庙门口立着的是两头青面獠牙的山魈。 叶挽秋诧异地打量着那两头山魈石像,往前走一步。被这座祠堂的阴影笼罩住的瞬间,一股清晰的异样冰凉感受便随之出现在她感官内。 她立刻收回准备朝里走的脚步,警觉抬起头,伸手在面前轻轻一挥,淡白金辉随之释开,将原本看不见的屏障逼迫得显形出来。 “这里有层很强的封闭禁制,似乎是为了避免别人靠近而设下的。”她说着,忽然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萧将军说这里的地仙忽然联系不上了,难道就是因为这层屏障?” “这是封锁咒印,能将里面的空间与外界完全隔绝开,应该是地仙自己设下的。”哪吒说着,指尖窜出一朵烈火红莲。 焰花缭绕成的半透明花朵,碰到屏障的瞬间就像碰到了极脆弱的纸张,瞬间便将它焚烧穿透。 没了屏障的限制,被囚禁在内的阴森妖魔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天光在这里被折断成了灰霾压抑的一层,薄膜般铺就在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地方。 庙宇外是春意盎然的繁茂,屏障内则是万物凋敝的衰败。所有鲜活气息都被这些妖魔制造出的雾气吞噬吸干。 叶挽秋望见这一幕,正准备释放灵力以抵抗这些张牙舞爪的雾气,却见哪吒忽然取了那条绕在臂弯间的混天绫挥手一扬。 鲜红轻纱在他手中飘舞似入海红龙,周身带着滚烫刺眼的金红神火,灵活迅速地旋绕着,将所有意图逼近的雾气都瞬间搅散成虚无。 神光大盛间,红纱上开出团团赤色莲花。浓雾被那些花朵般的火焰灼伤,于是骤然凝聚退缩,不见踪影。 哪吒翻转手腕,赤霞流转着重新绕回他手臂间。那样薄艳翩跹的一条,两端各绣着金银两色的繁复纹路,轻盈得无风自动,真是好看极了。 叶挽秋好奇地打量着那条混天绫,越看越觉得,只有用尽了天上最华美灿烂的红霞才能织就出这条柔软法器。 逼退雾气后,哪吒又伸手召出紫焰尖枪,在身后画下一道禁制,避免残余妖雾扩散出去影响山下人家。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头朝叶挽秋道:“跟着我。” “好。” 叶挽秋依言跟在他身后走进这座山神庙,目光却总是忍不住被那条飘动的混天绫吸引。 她看了看那条极致艳丽的红绸,又看了看自己衣裙上被扫晴娘用朝霞染就出的花色,总觉得这两种颜色实在相似得不得了。 难怪看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 也许就是因为色彩太过类似吧。 她这么想着,指尖忽然泛出一丝异样的柔软,是不小心碰到了混天绫的绸尾。 叶挽秋愣下,还没来得及将手收回,那红绫已经主动缠上她的手腕,带来一阵莫名亲切的心悸感。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双手给小心翼翼握住,那种体贴又温柔的体验让她有些恍惚。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有人曾这样握过她的手。 在霞光遍地之处,一声声唤她回家。 “知道了,阿母。” 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声音从极为缥缈遥远的地方响起,遥远到连自己都分不清来源。 然后,叶挽秋忽然浑身一震,后背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爬满冷汗,整个人像是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哪吒正同样看着她,手里还牵着混天绫的另一头。 他面无表情的脸孔在斑斓光影中,呈现出一种过于细腻的白净,漂亮清寂到没有丝毫烟火气。 一条红绫就这么拴着两个人,场面有点尴尬。 “啊……”叶挽秋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灵绸,连忙伸手去解,“它刚刚不知怎么,自己卷上来了。”刚说完,她又停顿住,重新看向哪吒。 她直觉哪吒应该不会信这个解释。 因为听起来确实很怪异。 毕竟灵器都会认主,越是珍稀强大的灵器更越是如此。混天绫是哪吒的贴身法器之一,没道理会莫名其妙缠上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 好在哪吒并未对她的话有任何反应,只微微一收,让混天绫松开她,重新垂回自己身边。 再次跟上去时,叶挽秋刻意选了一个和他比较远的安全距离,免得又出现什么不好解释的奇怪情况。 混天绫缓慢游动着,似乎还想靠近叶挽秋,被哪吒用指尖再次卷住,将它所有不安分的动作都强制压下去。 他颦起眉尖,朝身后的白衣少女扫一眼,漆黑凤眼中有金红莲花骤然盛开,瞬间将虹膜覆盖成凛冽深金。 能够鉴出世间万物真实本相的杀神瞳,却没能在叶挽秋身上发挥该有的作用。 他金色眼眸中映照出的,仍旧只有对方纤长秀丽的清晰身影,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她眉心间,那枚被法术隐藏的红莲印再次显现出来。 哪吒有些不悦地抿起嘴唇,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面上仍旧没有多少明显情绪流露,只是眉间皱痕越发深刻。 不过由此一来,哪吒倒是确认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叶挽秋绝非青川君亲生。 他曾见过青川君,知晓他的本体是天地间仅剩的一只祥瑞神兽,火羽金睛重明鸟。 如果叶挽秋真是他的后代,那杀神瞳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时,本就暗淡的天光在骤然间开始闪烁得更加昏暗,叶挽秋在身后开口叫了他一声:“三太子。” 哪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前本该是供奉着山神神像的正殿,此刻正被无数漆黑纤细如同头发丝一样的东西缠得密不透风。两团僵硬的黑影矗立在浓雾与神庙背后,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无数虫茧模样的东西挂在上面,像是一排排形状怪异的风铃,正在缓缓吞吐着浓浊魔气,逐渐凝聚成雾。 烟雾扩散着笼罩向四面八方,碰到哪吒身上。 至阴至邪之物与先天克制邪祟的莲花化身接触到一起,就像是碎冰入火海,雾气瞬间嘶鸣着退缩开。 所有风铃都在齐齐疯狂摇晃,接着又一个个地不断破裂。 无数只长着婴儿头颅的狰狞毒虫从里面扭动着爬出来,看着地上两人又哭又笑地尖叫,不断呼唤着周围沉睡的同伴,声音凄冷瘆人。 代价 小时候,青川君就告诉过叶挽秋,魔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 它们既区别于六界其他生灵,又可来源于六界众生。 不管是神,仙,人,还是妖,精或怪,都有可能成魔。于是不同的魔又会有不同的特性,但究其根本,皆是来自于万物生灵内心中那一点偏激到极点的执念。 因此妖灵精怪与人一样,天性有恶有善。即使误入歧途,尚有改邪归正,走上正道的可能。 但魔永远不会,因为它们就是邪这个概念本身。而面前这些模样惊悚的四不像怪物,显然就是魔化后的产物。 眼见无数毒虫朝他们铺天盖地飞来,倾轧如漫天黑云崩塌,尖锐的婴儿啼哭声阴凄刺耳。叶挽秋连忙双手翻绕,白金光辉伴随着指间捻诀复杂变化,唤出许多花蝶雀鸟形状的纸偶迎接上去。 纸偶看似纤薄却锋利似刀刃,专挑毒虫薄弱的翅膀与头颅连接处飞快切割过去。断开的伤口处迸出点点粘稠黑血与毒液,零星沾染在纸偶身上,逐渐将它们灼出许多空洞。 叶挽秋挥手一点,指尖流出层层金辉将纸偶纷纷修补如初。 恢复活力的纸偶们更加发狂,如同一群失控的白色蜂群,抓住毒虫两三下便撕扯得四分五裂。 黑白厮杀间,缠绕在神庙周围的头发丝开始不断游动着寸寸收紧,更多魔物从雾气背后冒出头,连带着那两团庞大的黑影也开始逐渐苏醒。 有金红神光骤然激荡开,带着灼灼火焰将空气映亮,也将所有掉落的毒虫尸体焚烧成灰。 焰花燎断正在收紧的几缕头发丝,瞬间令它们更加疯狂地挣扎围剿,也让外面不断咆哮的魔物得空冲入进来,被叶挽秋抬手释出的白金灵力稳稳拦下。 她瞥见哪吒的注意力正放在那两团扭曲扩大的黑影上,于是主动开口说:“下面这些东西交给我,请三太子放心。” 哪吒微微侧头看她一眼,声音平稳:“顾好自己。” 说完,他纵身跃入魔气虬缠的半空,一身红衣鲜烈,神辉熠熠,似赤色闪电撕破满眼黑暗。 无数虚幻的红莲花与三昧真火随之爆发开,带起一阵颠山倒海的强大冲击,而后又汇聚于紫焰尖枪的枪尖一点,势如破竹地朝那黑影直刺过去。 金红火海翻滚于头顶,白金光辉游弋在地面。极致的色彩反差,像是有无数红莲正从冰面之下不断盛开生长出来。 原本浓重压抑的魔气被两种力量节节逼退至神庙边缘,纸偶与周围许多魔物厮杀在一起。 追逐躲避间,凡是碰到这漫天红莲花的魔物都被烫得皮开肉绽,满身狼狈。而那些纸偶却能从火焰中安然回归,薄弱身躯上没有半点被神火灼烧的痕迹。 叶挽秋接住其中一只穿火而来的云雀纸偶,有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中正沸腾蔓延的莲焰照天。 她倒不觉得自己随手施加在这些纸偶身上的灵力保护,能对抗哪吒放出的火焰,只能理解为是对方有意放过了它们。 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毕竟纸偶数量奇多,而哪吒又在以一敌二对抗那两个庞然大物,怎么看都难以抽空顾及到这些。 还没等她想完,周围被烧毁后又再次生长出来的头发丝已经再度朝她席卷而来。 叶挽秋边躲避边转动目光,发现那些头发丝的中心就来自于那座门窗紧闭的神庙,于是当即调转方向朝神庙屋顶飞去。 她身后跟着几只满身是伤但仍旧凶狠的魔物,四面都是游动如蛇群逼近的头发丝。 少女的身法轻盈灵巧,毫不费力地穿梭在树枝与半空中,雪色大袖似蝴蝶振开的翅膀,托着她旋落在神庙屋脊上。 白金灵力汇聚在她手心间一掌击下,将那沉重木梁生生震碎,释放出里面潜藏着的更多毒虫与魔怪,张口便咬在那些旋护在她周围的纸偶身上。 暴涨的头发丝发疯般缠上叶挽秋的脚踝,将她死命朝庙内拉进去。 底下是一团正在不断鼓动着,看起来完全是血肉模糊没有形状的骇人怪物,浑身长满了扭曲的人脸,残破的肢体,断裂的骨头。 就像是把一千个人肢解剁碎了,又用其筋骨将残骸全部胡乱粘连拼凑在一起,才能诞生出这种恶心又恐怖的东西。 叶挽秋心里一惊,瞬间想起刚才人傀用重阴命格的人来开启祭坛的场景。 那时候人傀也是用血潮淹没了祭坛,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成功就被哪吒的出现打断。 由此可见,被关在这座神庙正殿的东西,恐怕是完全开启的祭坛。只是因为其他地方的祭坛被毁掉了,所以没法继续打开通往魔域的结界,但也足以让这些怪物牢牢盘踞在神庙中心。 她奋力挣扎,好不容易暂时清理了周围那些烦人的毒虫,头发丝却已经逐渐攀爬到她膝盖处,越缠越紧,难以摆脱。 蛰伏在身后的一头魔怪看准时机,张口朝她难以顾及的后颈处咬去,却被紧随而至的纸偶阻拦在原地。 焰流拖擦着道道光尾从天而降,将那头魔怪整个身躯直接洞穿,化作一团火球坠落下去,将整个山神庙正殿直接砸开。 紧随而至的是那两团黑影,身躯已经在神火中崩溃成无数片,散乱如火流星密密麻麻掉了满地。 叶挽秋驱使纸偶撕断困住自己的头发丝,利落翻身跃回半空,同时挥洒灵力击中在那团扭曲的怪物身上,激出一阵刺耳嚎叫。 她退回一旁的枯树上,望见哪吒正追逐着那阵火流星里的两团青色碎光,抬手祭出乾坤圈。金环飞旋着发出阵阵清鸣,将那两颗地魔的心脏击个粉碎。 就像彻底杀死一只妖必须要毁掉其妖骨一样,只有毁掉魔的心脏才算是彻底让它死透。 混天绫清扫着周围漂浮着的浊气与烟尘,杀敌而归的少年神身上从始至终都是干干净净,不沾尘埃的模样。 叶挽秋来到他身边:“这里的山神恐怕已经完全被这东西吞没了。外面那道屏障,应该是山神临死前设下的,想要将魔怪禁锢在这座神庙里,免得危害山下百姓。” 她说着,又朝那堆正不断吐出魔气与怪叫的怪物看了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东西。” 哪吒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团怪物,清黑凤眼中沉静一片,脸上却看不出有任何嫌恶:“这些都是因为天生重阴命格,所以被选作祭品遭受杀害的人类。他们的魂魄全都被囚禁在这东西里不得解脱,直到以鬼身入魔,鲜血被分散洒到其他祭坛,成为破开建木结界的钥匙。” 听他这么一说,叶挽秋再次看向那团怪物的眼神里,忍不住多了几分怜悯,同时问:“那要是我们杀了这东西,是不是也会让这些人跟着魂飞魄散了?” 确实如此。 但若是放任不管,这东西必定会下山去危害其他人。 哪吒沉默几秒,看着那怪物已经慢慢爬出残破不堪的庙宇,正朝大门口挪动过去,沿途所有碰到的东西都被化为飞灰,可见其破坏性极强。而在它原来所在的地方,露出了整个槐山最中心的祭坛。 重阴命格本就命犯凶煞,如今这些人被折磨成这样又被囚禁灵魂,积攒的无尽冤屈与极端愤恨,怕是到了冥界也难以涤清。 “它要到外面去了!”叶挽秋说着就想要去拦截住它,却被混天绫一把缠住手腕。 她沿着那条红绸回头,有些疑惑地抬起脸,看到哪吒脸上并无多少神情变化,只是目光一直落在那团怪物身上,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 “我来解决。你去毁掉祭坛,恢复这里的建木结界。”说完,他松开叶挽秋,温暖软绸从她手心滑过,恋恋不舍地擦过她松握着的指尖。 叶挽秋有点怪异地盯着那条红绫,收回手后不自觉握了握,点头答应道:“好。” 风火轮从心而动,托着哪吒很快来到那团浑身冒着浓黑魔气的扭曲怪物面前。 他收起法器,抬手结印,眼尾神纹鲜红到近乎妖异,无尽火光从脚底那对耀金火轮中呼啸而出。 天空在此时陡然变了颜色,红艳如泼洒了一整个苍穹的朱砂水墨,气势浩荡地将所有魔气都压碎,点燃层层红云灼烧翻滚着,凝聚成一朵巨大莲花盛开在少年身后。 神光中的少年现出六臂相,姝丽绝艳的脸孔上呈现出一种格外宁静的肃穆,看起来比世间任何一副神像都要庄严不可近。 叶挽秋回头,望见哪吒此时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恍然。 那个在镜魔眼中浮现的红色身影此刻似乎再次出现,竟逐渐与天空中的护世正神重叠在一起,让她心里不自觉涌出一阵无法平息的奇异悸动,激烈到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腔跳出来。 [好熟悉……好熟悉……没见过,想不起来……] 一瞬间,光影在她眼中骤然失色,耳畔只剩失衡的心跳杂音。 她闭上眼睛,看不见自己眉心处的红莲印正在随着她心跳的快慢而疯狂明灭着,只觉得脚下一时不稳,差点踉跄摔倒在地。 再次抬头时,叶挽秋看到那团可怕怪物正在熊熊燃烧的神火里不断变化扭曲。被禁锢的灵魂被一个接一个抽离出来,烧净身上残余的浓烈魔气,回归正常。 叶挽秋睁大眼睛,认出那是能够焚清生灵魂魄中一切污秽执念的净念莲火,也是莲花化身被尊为邪魔克星的最大原因之一。 但与此同时,哪吒脸上的神情也不再如同刚才那样宁静,而是眉尖紧皱,好像在承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 太乙曾无数次叮嘱过他的话,此刻又重新浮现在哪吒耳边:“净念莲火虽不如你本源的红莲业火那般禁忌,但也得切记,绝对不要心念一软便随便动用。否则,你会很容易陷入灵识崩溃,精神错乱的境地。” “你这莲花身原本……”太乙看着他,目光虚散着,似乎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半晌后,他才收敛神色继续说:“你如今这莲花身并非十全十美,万事需得顾着自己安危才是。” 可是要让哪吒就这么直接击杀这团怪物,弃这上千个被囚禁的灵魂不顾,他实在做不到。 所以就算极为冒险,他也必须尝试。 人死不能复生,但只要用净念莲火将这些魂魄解救出来,他们就能正常去往冥府迎来转世,而不是被困在这里不生不死,永堕成魔。 想到这里,哪吒咬牙忍下灵识不稳带来的虚脱感,继续燃烧神力,将那些被困在怪物躯体里的灵魂完整而干净地剥离出来。 然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他开始明显感觉到那种无比熟悉的,原本在叶挽秋所许祈愿的作用下,已经消失了三百年的可怕精神折磨又开始出现。 众生皆知,莲花化身是跳出六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既能免疫一切蛊术幻境,魂魄攻击,也能不惧万毒侵害,无畏严寒酷暑,连生死轮回也无法将其束缚。 但这并不是没有代价的。 哪吒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清楚这点。 只是眼下为了救回这一千个无辜枉死的人类灵魂,他也顾不得更多,硬是撑到将最后一个婴孩的魂魄也从那副怪物躯体里分离出来后才停手。 怪物融化成一地腐烂发黑的污泥,周围聚集着无数重获自由的魂魄,正望着天上神光绕身的少年顶礼膜拜,跪谢神恩。 因为灵识过度消耗,哪吒此刻倍感力竭。而越发失控的精神折磨也让他感到神智涣散,无法集中精力,竟摇晃着直接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周围无数亡魂立刻围拢上来,对着哪吒不断叩谢哀哭,撕心裂肺。 “三太子!”叶挽秋刚毁掉祭坛,听到这哭声后,一眼便看到哪吒躺在地上,连忙跑过去将他扶起来。 和那些自他掌心间燃烧起来的火焰完全相反,少年身躯冰凉如雪,冻得她微微颤抖一下,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正常人……不是,就算不是人,身上也不该冷成这样。 她试着碰了碰哪吒的手,那样的触感就像是摸到了一朵冰雕做的花,冷凉凛硬。 为什么会冷成这样……难道说…… 她呆呆望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少年神,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或者说,就是因为她知道该怎么办,才会如此无措。 她能令纸偶这类天生死物拥有鲜活生命力,能让奄奄垂死的花草树木恢复生机,自然也能让哪吒好转过来。 可是…… “仙箬你记着。”青川君这么对她说,“你的灵力,绝对绝对不能用在已经死去的东西上。生死之命在于天,万不可以外力改变,万不可以。” “你这本事是从别人那里换来的,是种很可怕的能力。” 可是…… 叶挽秋看着自己搂在哪吒肩膀处的手,又看着少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漂亮脸孔,生平第一次陷入无法抉择的两难境地里。 救,还是不救? 祈愿 第一次听到叶挽秋的声音,是在三百年前,他前往旧墟平定动乱时。 准确的说,他那时得到的时一缕从未见过的特殊祈愿。 和神界其他许多需要靠人类信仰为食的仙灵不同,自数千年前以红莲化身重生后,哪吒便再不需要任何灵识或香火奉养,这样的祈愿原本应该是多余的。 但由于涅火红莲本身的凶戾煞气太重,暴烈难驯,就算当初有女娲始祖与太乙天尊的全力镇压也无法彻底消除。因此只能以人类信仰为引,略微缓解那种由涅火红莲本身所带来的极端折磨。 然而万物皆有私欲,就算人类的灵魂特殊,六界之内唯有他们的信仰可以被其他生灵所吸纳转化成灵力。可从内心深处来讲,他们的祈愿终究是有所图谋,有所祈求。 这样的祈愿是带不来多少抚慰作用的。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除了母亲殷素知的祈愿能够让哪吒短暂摆脱那种无法承受的折磨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了。 常年的忧思愁虑,让殷素知故去得很早。 直到临死前,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哪吒。 明明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却还是拼命拉着他手,泪水接连不断地落在哪吒已经没有了任何体温的手背上,神志不清地反复呢喃着往后该怎么办。 除了母亲的祈愿是毫无所求,纯粹至净的,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可往后的千年万年,她的孩子该怎么办。 她一直念,一直流泪,神情恍惚无常,硬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放手。 哪吒跪在殷素知床边,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唤她母亲。像幼时她哄自己睡觉般哄劝着她,直到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步入轮回,全然不再记得过往的所有。 那时,与他交好的古神夙辰还问过他,以他的本事,若是真想要留住自己的母亲,冥府也没办法阻拦,可为何还是任由她离开了? 哪吒一动不动地站在忘川边,看着自己母亲的魂魄和其他亡灵一起,踏上那条再不能回头的路,脸上至始至终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 末了,他才轻轻回答:“她若还记得我是她的孩子一天,便会终日因为我的事而忧心愁苦,不得解脱。如此,倒不如重新开始,去一个平常的人家,也会有比我好得多的孩子能时常陪伴着她,让她不用再这样难过。” 他生在人间短短七载,自问无愧天地,不欠父兄。 唯有母亲殷素知,他始终未能还清与弥补。更舍不得为了自己的痛苦而强留她永世悲愁,只为换取那一丝可做短暂安慰的祈愿,听自己的母亲日夜守在神龛前哀哭。 可没有了这唯一至纯至净祈愿的缓解,随之而来的就是再无尽头的折磨。 那样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当初在东海边,在龙王与整个陈塘关百姓的注视中,哪吒拿着那把从李靖腰间抽出的冷剑,一刀刀毫不犹豫地割开自己的血肉,抽出自己苍白染血的骨头时的尖锐惨痛。 每分每秒,他都感觉自己随时会崩溃,会发疯,会从此变得疯癫无状,生不如死。 甚至有许多次,连太乙天尊都已经以为哪吒就快撑不下去了,曾数度不得不与女娲始祖一起商量着,若是哪吒彻底失控该如何阻止。 可他到底还是忍受了下来,只是付出的代价难以想象。 在哪吒看来,既然当初寻遍六界也只有涅火红莲能够和他融合成功,让他重生复苏,那这副莲花身就是他的了。 即使这红莲是极凶极烈之物,那也必须折了它的傲骨,让它屈服着任他差遣,而不是反过来想要凌驾噬主。 这样以命相搏的拉锯消磨,持续了整整数千年。如今的哪吒虽不能说已经将自身的神力控制得炉火纯青,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直到三百年前,上古之战遗留下来的旧墟忽然开始频繁出现异象。 哪吒请旨前去镇压,却碰到了旧墟里的无数恐怖死灵,也碰到了迄今为止,唯一能活着从他枪下全身而退的旧墟之主。 自上古之战后,曾经统御万族的太若灵族因战消亡。其中心都城也被众神摧毁,化为旧墟。 后女娲以自身精血为引,祭起八十一颗五色石,又以身躯化为百重神山作为屏障,将旧墟从此隔绝在六界之外,万年来一直相安无事。 因此,在真正来到旧墟边境之前,哪吒都没想到过这里竟然还会有活着的生灵。 说是活着有些不恰当。 这位旧墟之主没有实体,没有具象。似乎其魂魄早已与这片被放逐的土地,以及无数被邪术创造出的死灵融为一体,想要冲破这道由女娲血躯和五色石化作的封印,杀向神界复仇。 随着封印受到冲击,周围山川河湖都开始动荡不安。飞鸟哀绝,走兽四散奔逃,毁灭性的震荡直逼百重山脉外的人间。 哪吒毫不犹豫飞下云端,照着太乙嘱咐的话,找到数万年前的五色石阵所在之处,孤身与蛰伏在周围的无数死灵缠斗。 神光激烈交错间,哪吒听到一个阴沉又嘶哑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像是在惊讶:“几万年过去了,你竟然还活着,红莲。” 哪吒确认自己完全不认识对方,但这位旧墟之主似乎对他很熟悉,甚至很清楚他如今这副莲花身的弱点。 因此在和哪吒交手时,旧墟之主都是朝着逼他用尽全力,以致灵识崩溃,最终失去控制的地步而去。 “怎么了,红莲,你如今这副表现可是比从前弱太多了。”那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轻蔑挑衅。 哪吒懒得去理会对方,只一道烈焰劈开面前密集重叠的死灵包围,将自身神力与灵识倾注进那道上古封印里,却因神力全开而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崩溃困境中。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叶挽秋的声音。 像是一场早春天的清凉小雨,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感官里,带着几乎已经被他遗忘了的无边安宁与平静,一层层笼罩下来。 有那么一刹那,哪吒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好像母亲又回到他身边了,又或者只是自己实在太过想念她的缘故。 至纯至净的祈愿,是要求许愿人不得有一丝为自身的索求,也不得有半点为旁人或为来生积福的私心,必须是完完全全的奉献与信仰。 迄今为止,除了殷素知因为爱子情深所以有做到过以外,再无可能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心甘情愿至此。 所以,当那种久违的平和与轻快再次出现,一点点抚去那些积压数千年之久的惨烈折磨的时候,哪吒只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想到她为自己摇扇驱暑,为自己哼歌解闷,为自己束发添衣,还总是时不时唠叨着让自己别老是让她操心的温柔话语。 可是,紧接着开口说话的却是一个稚嫩清甜的女声,还带着种孩子特有的尖细。 她说,望三太子平和安泰。今天爷爷带我们去放天灯了,我从来没见过天灯,它们飞起来可好看了…… 哪吒愣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本能地警惕起了这个陌生的声音。 然而紧接着,他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直接拉进了完全陌生的场景中,从原本的戈壁荒川一脚踏入了潮雾涌动,万花似锦的瑰丽仙境里。 这很不正常,毕竟莲花化身本该是不会被任何幻境所迷惑的。 可他现在却被包围在这片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假象的奇怪场景中,不仅分辨不出虚实,连那种一直积压在自己精神上的崩溃与痛苦也在逐渐消退,甚至隐没于无。 就像是回到了最安全舒适的地方,一切负担与煎熬都烟消云散,只剩真正意义上的重获新生,自由自在。 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松快并没有让他感到欣喜,反而越发疑心。 他皱着眉尖望向周围,发现视野高度很是有些不对。 太矮了。 他低下头,原本简单利落的高马尾不知何时变作了满头精细盘发,还多了许多累赘的头饰摇晃闪烁。 甚至连自己的衣裳,也不再是那件绣着焰纹与莲花的朱红战衣,而是变做了一件染着红枫纹样的洁白长裙。 那样娇俏精致的裁剪与款式,一看就是贵家女儿才会穿的。 呆愣片刻,哪吒忽然意识到,他此刻正莫名其妙被困在一个女孩的身躯里,透过她的双眼在看世界。 这里似乎是正在进行着什么活动,外面到处都是捧着各式灯笼的妖怪精灵,旁边还有一只正趴在蒸笼旁准备偷吃的狐妖幼崽。 眼看那只狐妖眼巴巴地就要将手伸进蒸笼里偷食,身体的主人忽然动了动,一把捏住狐妖的耳朵:“你又偷偷跑出来乱吃东西!” “呜呜呜呜呜,阿姐!”被揪住耳朵的小狐妖泪眼汪汪地看着面前比他还矮一些的小女孩,“这个很香的,就让我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二姐说了,你前两天和小石头他们赌气打架,还抓花了淳儿的脸,要罚你一个月不许吃烤鸡。”小女孩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对方。 这种明明没有自己说话,却能听到有一个陌生女童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哪吒试着想要将自己的灵识抽离出去,却没想到竟然无法做到。 但很显然,这段不知如何将自己卷进来的记忆显然和刚才那缕祈愿有关。 因为刚才哪吒听到的声音就是她的。 “可是是淳儿他们先惹我的!”小狐狸不服气地辩解着,却又在被问到是怎么惹到她时,突然噤声红了红脸,眼光迅速扫过对面的女孩,支支吾吾地说,“反正就是他们不对……” “所以他们也被罚了一个月不许吃蜂蜜。”女孩并不退让地说到,“马上就要到放天灯的时候了,跟我一起去山顶吧,大家都在等着咱们了。” “可……阿姐……”小狐狸着急又渴望地看着一旁的蒸笼,“我真的好想吃这个,阿姐,阿姐,好阿姐……” 一开始,小女孩还面不改色地望着他,任由他撒娇耍赖也不动摇。 可后来见他可怜得几乎快要掉眼泪的模样,又忍不住抿抿唇,被对方趁机抱住手臂声泪俱下:“阿姐我知道错了,可是我不能没有烤鸡!二姐都让我吃了十七八天的素菜和豆腐了,再没有鸡腿,我就要饿死了,阿姐——!” 小女孩被他晃得东倒西歪,连怀里抱着的红莲天灯都差点脱手掉下地,于是只能妥协道:“就一只……” 听到这话后,小狐狸立刻眉开眼笑地欢呼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阿姐最疼我了!” “好了好了,拿着就快吃,我们快赶不上了!” 说着,小女孩迅速拉起正在努力啃肉的小狐狸,沿着山路一路朝顶上跑去,手腕间的铃铛跳跃着,在沿途洒下一地脆响。 哪吒望着周围清晰漂亮的花海与树林,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按照女娲始祖与太乙的说法,唯有用人类至纯至净的祈愿,才能缓解莲花身给他带来的精神折磨。 可那也仅仅只是缓解。 就像当初殷素知的无数祈愿,纯净无求至此,也只能将这种折磨减缓到一个对哪吒来说,会相对容易忍受的状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全都凭空消失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等他多想,女孩已经带着他的灵识穿过面前的河流木桥,青绿森林,一路来到山顶视野最好的地方。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潮湿而厚重云雾盘踞在山崖之下,隔绝了所有的月华星辉。 女孩捧着手里的红莲灯,用蜡烛将里面的烛块点燃,看着它缓缓升上天空,和其他无数盏从各地漂浮而起的明亮天灯一起越飞越高,像是放生了一整片浩瀚星空,将整个山顶都照亮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哪吒才终于明白自己一开始听到的那些话究竟是指什么。 可是,别说是什么至纯至净的祈愿,这根本连个愿望都算不上,为什么自己还是听到了? 甚至,比任何人的祈愿都要管用。 收回看着头顶那片灿烂灯海的视线,哪吒皱着眉尖想要再次尝试脱离这具陌生的身躯。 而画面进行到这里,也终于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开始逐渐褪色,破裂。 等哪吒醒来时,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仍旧在旧墟之外的荒漠里,从未去过什么灯海漫天的山顶,似乎那些都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可当他抬起手时,却看到那丝闪烁着微弱虹光的祈愿竟然真的浮游在掌心间,安静又乖巧的模样。 从天黑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 那丝看起来脆弱无比的祈愿在哪吒手上坚持了整整十天才消散,随之而来的便是那种无比熟悉的,折磨了他数千年的沉重痛苦。 他阖上眼睫,不知道该不该期待下一次祈愿的到来,或者是希望它永远不要再来。 仙箬 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时,哪吒正在九重天乾虚宫,太乙天尊的神界正居所在。 原本他是想要来询问有关那缕特殊祈愿的事,却看到太乙正对着玉木案上两张字迹沉思不语。 见他来,太乙捻了捻雪白胡须,眼神微闪似是想到什么,于是放下笔,笑着朝哪吒道:“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两个名字哪个更好。” 哪吒依言走过去,低头望向案上。只见雪色云纸上写着两个墨色女名,字体飘逸潇洒,尾锋凌厉。 一曰“丹箬”,二曰“仙箬”。 “师傅是要新收徒弟?”不然不会如此认真琢磨。 毕竟太乙天尊爱护徒弟的名号可谓六界闻名,当初哪吒的名字也是他所起,对这个唯一的徒弟简直是极尽溺爱。 却没想到,太乙摇摇头,回答:“是给青川君家的小孙女,他对那孩子捧若明珠,爱护得很。我之前也遥遥见过那丫头几面,确实生得漂亮乖巧,心里也很是喜欢,便想着给她起个寓意好的小字。现下有些抉择不出来了,你来看看。” 可青川君的女儿叶盼春不是两千年前为护人间,力竭而死了吗? 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小孙女? 哪吒有些疑惑,但见师父这样淡然肯定的态度便也没多问,只当也许是青川君寻来了自己女儿的转世或是别的。 他认真审视着那两个小字,忽而又问:“师父特意选这几个字,是有什么出处么?” 太乙没有立刻回答,只沉下眼睑,眼珠被半遮半掩的天光染出一点灰,表情宁静得像是想到了某些很遥远的事,竟然一下子出神了。 片刻后,他又回转精神,将视线放在哪吒眉心间那颗极为艳丽浓郁的朱砂痣上,嘴唇微动着是要开口的意思,却又全都变为一个笑,然后才解释:“这三字皆是草药之名。” “丹取自丹参,可宁心除烦。” “仙取自威灵仙,可祛风镇痛,消骨骾。” “箬是白芨别称,箬兰草,可去腐生肌。” 所以这两个小字的真正寓意是,抛却过往烦忧与曾经渗透入骨,骾喉咳血的苦痛,从此重获新生,未来一片美好。 都是很好的名字。 但好得有点奇怪。 让人会忍不住首先想到,对方是不是过去经历过什么极惨痛的事。 哪吒望着那两张云纸上的小字,思量须臾后,抬手拿起后者递给太乙:“这个。” “仙箬。”太乙念出上面的字,颇有兴味地问,“为何觉得这个更好?” “既要祝愿重获新生,那便是已经从过往所有苦难中得到解脱,此后不留旧伤,不余牵挂。” 太乙望着面前少年的侧脸,默然两秒,旋即颔首道:“既如此,便送仙箬这个名字吧。” 他让身旁小童收起笔墨,端起桌上茶杯揭开,然后又反应过来:“你今日特意来这儿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倒也不是麻烦,只是困惑。”哪吒回答,然后将十日前忽然收到一缕特殊祈愿的事告诉了太乙。 他听完后,稍一思索便猜出:“看来你是已经去亲自追查过这缕祈愿的来源,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有什么想知道或想得到的事就会立刻自己行动,这是哪吒一贯的作风。 能带到太乙面前来的问题,那必定就是他已经尝试过无数次,却也遍寻不得破解之法的极端棘手事情,数千年来也寥寥无几。 果然,哪吒点点头,语气依旧沉静,脸上也没有显露出什么可被清晰看透的情绪,只是眉尖依旧轻轻皱着,像是感觉有些挫败:“的确如此。” “按理说,信徒以魂魄心念化作祈愿,收受者必定能从其中窥出许愿人的切身消息。”他说着,又顿了顿,“可我并未看到这些。不仅如此,这缕祈愿虽时效短暂,却能真正完全消除莲花身带来的烈症。这绝不是一般生灵的祈愿能做到的。” 太乙附和地应一声,视线却并没有看他,只定定落在小童手中那张写有仙箬二字的云纸上许久,又低头喝茶,这才说道:“当年你刚以涅火红莲化身归来,情况很不好。女娲始祖和我担心你会一直如此,于是一起商议对策。后来,始祖曾说在将来为你留了一线转机。如今看来,应该就是指这个。” “那许愿的人到底是谁?”哪吒不解。 太乙默然摇头:“我并不知道始祖到底做了什么,只听她说,若是时运到的时候,你自然就会见到对方。但在那之前,你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为什么?”哪吒眉间皱痕更深。 这一次,太乙沉默的时间更久,但也没有再继续透露更多,只劝解:“我知晓你向来厌烦听什么天命难违之类的话,但这次不一样。即使是女娲始祖也只得尽可能在不违背天道命律的前提下,为你设法妥善化去这番劫煞,所以你只能等。” “何况,该遇到的,将来总会遇到,也不差这些年月。” “师父可知道这个人是谁么?”哪吒看着他,乌黑凤眼中一片光清冷湛。 闻言,太乙不由心中暗自轻叹,这孩子实在也太敏锐了些,但还是面色不改回答:“我并不知情。” 哪吒垂下视线,没有做声。 回到三凤宫里,短暂的闭目调息刚结束,女孩清甜的嗓音便随着一缕祈愿再次出现在哪吒身边,微微发着光。 他掀开眼睫,看着那缕祈愿沉默许久,似乎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接受。 最终,哪吒还是叹口气,抬手捻起那线光丝轻轻挥洒开。 “望三太子平和安泰。”这是每次祈愿开头都会有的话。 霎时,苍云雾海,翠郁密林,薄暮余晖,自然万物的一切鲜艳烈色彩都尽数闯入他的感官内。 随之徐徐漫开的,还有那种独一无二的干净气息,共同围绕成一种宁静可贵的安逸包围住他。 再次睁开眼时,哪吒意料之中地看到自己又进入了一段完全陌生的记忆里,并且仍旧是以女孩的视角,坐在一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今天天气有些阴沉,窗外无数翠郁茂密的树枝交错遮蔽着。本就孱弱的阳光经过这么一筛,只剩几颗零星亮斑漂浮在空气里,将她手里的银剪照得闪闪发亮。 随着女孩手上极为熟练的动作,一只只线条精炼,栩栩如生的剪纸玩偶便很快诞生出来。 哪吒扫视桌上,发现那些剪纸有花朵的,枫叶的,鸟雀的,蝴蝶的,人形的,甚至还有幽魂模样,简直应有尽有,眼花缭乱。 等到最后一只狐狸形状的剪纸玩偶被修剪完毕,女孩放下剪刀,指尖流出一线白金色灵力缓缓扩散开。 霎时,满屋的僵硬纸偶都活了过来,开始围着女孩飞舞不停,还在房间里好奇地到处看看这个,碰碰那个。 哪吒看着那些停留在女孩手上的花与蝴蝶,很容易能辨认出这种能力的特殊之处。那是真正为死物赋予生命,让它们能够有各自独立的反应能力,而不只是简单用法术随意驱使这些东西。 类似的能力,他过去只见女娲始祖用过。 莫非这个女孩和女娲始祖有什么关系吗? 还在哪吒思索的时候,窗外忽然飞进来几只扫晴娘。 它们看起来和玩偶娃娃差不多模样,怀里抱着一大捧刚摘下的雪片莲。洁白无暇的花朵上沾满自昨夜凝结出的晶莹露珠,被错落有致地装插进花瓶里。 也是这时候,哪吒才注意到,原来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雪片莲花。 一团团,一簇簇,堆叠如无数凝固的新雪。露水将阳光折映成流动的虹色,薄薄一层披挂在花瓣上,朦胧梦幻的美丽。 在神界,雪片莲只会出现在历劫成功得以飞升的仙神宴庆上,那是代表着新生的花朵。 “箬是白芨别称,箬兰草,可去腐生肌。”也是寓意新生。 哪吒心中微动,还没想出什么清晰成型的念头,眼前景象已经再度改变。紧接着出现的画面令他顿时惊愕在原地,半晌难以回神。 找到 女孩从椅子上跳下来,随手拍拍微皱的裙摆,拿起梳妆台上一条绣着羽叶交织的细细发带,对着镜子开始梳妆打扮。 哪吒以为他能通过女孩的双眼,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 然而他看见的却并不是属于女孩的稚嫩脸庞。 而是他自己的。 一样的红衣束袖,一样的凤眼朱唇。 鲜红神纹舒展在极为白净的肌肤上,艳烈似红莲盛开在眼尾。高束的黑发长如泼墨,被一支镶玉宝簪挽起来,固定在银色的莲花发冠中,乌黑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那道视线好像可以穿透镜面,穿透这层祈愿带来的陌生记忆,直直钉在哪吒的灵魂深处。 他被这道目光笼罩着,忽然感觉自己胸腔的某个地方忽然猛地颤缩一下,开始不断空虚地鼓动着。耳边响起一些细碎的,类似言语般的哀鸣,在朝他低低诉说着什么。 哪吒闭上眼睛试图挣扎,却只能躁郁地发现自己仍旧无法脱离这段记忆。 接着,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镜中少年虽然看起来和自己几乎是惊人的相似,但再看之下便能发现,他们之间的眉眼轮廓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 尤其他眉心间烙印着的并不是朱砂痣,而是红莲印。 所以,那个人不是他。 哪吒这么想着,再度睁开眼睛,面前画面忽然再次变得黯淡褪色,直至全部消失。 他依旧坐在自己的三凤宫里,窗外是广袤无边的漫漫莲海,掌心间浮动着一丝尚未消散的祈愿。 这样的时光,一直持续了三百年。 每隔十天,一定会有新的祈愿出现,恰好代替上一缕快要耗尽的愿丝继续为哪吒缓慰出珍贵的宁静松快。 而每次叶挽秋所带来的记忆场景也都各不相同: 从山间的清澈河水和无边森林,到随处可见的万千繁花和鸟兽虫鱼。 从起雾天的黯淡苍白,到雨季来临时的潮湿灰绿。还有春日的繁花,夏季的骄阳,深秋的红枫,寒冬的霜雪。 时隔数千年,借着她的眼睛,哪吒再一次找回了能在放松状态下,以平常心态去看赏世间万物,感受四季轮回的能力。 但不管他怎么尝试,想要从这些祈愿和记忆里找到与对方有关的信息,却都没能成功。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干涉着,操控着,故意不让他找到一样。 她就像个白色的幽灵,每次都只会在哪吒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替他将所有烈症带来的痛苦轻轻抹平。 而哪吒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面容,身份,唯一记得的只有声音。 格外的甜脆悦耳。让人忍不住想到春雨打落在花朵上,缓慢流转着沾上蕊心深处的淡薄香气,尔后又一滴滴坠在指尖的清凉感受。 他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漫长地持续下去,也时常犹豫是否要在下一次祈愿出现时,直接装作没看到。 毕竟已经习惯了的事,突然多一个既不相关,也不知底细的人出来改变——即使是在朝好的方面转变,那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事。 更何况,软肋示人,变数不稳,是兵家最忌讳的两种情况。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件事上似乎很难维持本该有的坚定。 回想自己经历过的这数千年时光,哪吒自觉几乎从未这样举棋不定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化让他不安。 因为他能感觉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主动选择接受这些祈愿以消除痛苦,更多的是一种来自身躯的本能反应。 就像凡人饿了会想要吃饭,渴了会想要喝水一样。这副莲花身也在本能渴望着这些来历不明的祈愿,好像那是唯一可得的抚慰与给养。 可它们,或者说那些祈愿的主人,到底是谁? 这个无法得到回答的问题长久困扰着他。 为此,哪吒甚至去冥府找过阴律司的崔珏判官,想让他通过生死簿在寻找这些祈愿的主人。 然而寻找许久后,崔珏却告诉他,生死簿上并没有这么一个生灵。 至此,所有能用的办法都已经用过,哪吒仍然找不到那些祈愿的来源。 那些每隔十日就必定出现的祈愿里,从来没有透露出过足够让他猜测与寻找对方身份的讯息,只是一些对方的碎碎念。 不过慢慢的,哪吒倒是在这些碎碎念里逐渐了解了她的个性——明快聪慧,心地善良,最在意自己的家人们。 三百年时光流淌而去,他似乎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一个既重要,但又从未谋面过的,幽灵般飘忽朦胧的人存在。对这些祈愿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犹疑抗拒,变为自然接受。 只是时常想起来时,他还是会忍不住思考对方到底是谁,在哪里,为什么能有如此特殊的灵识祈愿。 直到人间槐山出现建木结界松动事故,哪吒领旨前去平定,并在那里随手救下一个白衣少女。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挽秋,却是第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早已熟悉无比。 因此几乎是在她开口的瞬间,哪吒便立刻惊觉回头,看到她正朝自己抬手行礼。 少女身量高挑,面容极为姣丽明艳,一身雪色衣裙上点缀着枫色的花叶刺绣,即使站在那里不动也是风姿娉婷的美丽。 一朵格外鲜红的莲花印盛开在她眉心间,牢牢勾着哪吒的视线。 恍惚间,他连眼前少女到底长什么样都没认真看清,只觉得那朵莲花印像是一团火,直烧得让他胸腔深处的某个地方也跟着猛地颤缩一下,进而开始不断空虚地鼓动着,发出类似言语般的哀鸣: [就是这个。] 哀鸣来源于那块由本体灵珠替代着将其填充,应该已经毫无缝隙的地方。此刻却像是又重新变得空洞无比,亟待被真正合适的东西去完全补满,发出的絮絮呢喃: [就是这个。] 盛开在少女润白似玉肌肤上的红色莲花,鲜艳如一颗刚被摘取出来的心脏。 [分离的……丢失的……] [终于找到了。] 他彻底回想起来。 那年在叶挽秋记忆中,在镜子里看到那个与自己像得惊人的红衣少年时,耳边莫名响起的絮絮低语究竟是什么。 它在说, 终于找到了。 誓言 除青川君外,叶挽秋一共见过两个神。 但都只是神像而已。 一个是这位被称为天宫脊梁骨的红莲三太子。 一个是自创世初开以来便已经存在,后来更是凭一己之力补天造人的始祖神女娲。 前者的神像放在百花深重时宫神龛里,她每十天都要去点一次香,三百年来从不间断。 后者的神像被供在百花深的镜湖中心小岛上,平常除了青川君和叶挽秋以外,鲜少有其他生灵会去。 那时候她尚且年幼,才刚通窍,还不太懂得自己的灵力与其他生灵有何不同之处。只觉得用来唤醒一些本来没有生命的石头陪她玩耍,或者救活一些即将枯死的病树残花实在很方便。 而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青川君都会在旁边看着她,眼中既欣慰又担忧。 她看不懂后一种情绪是为什么。 再后来,她在山中捡到了只奄奄一息的普通喜鹊,每日精心给它换药喂食,期待着它能好转起来。 可喜鹊因为伤势太重,坚持几天后还是死了。 叶挽秋捧着那团冷冰的小小尸体大哭一场,第一次违背爷爷青川君的叮嘱,将自己的灵力用在了本有生命却又已经完全死去的生灵身上。 随着她翻手结印,白金色的光辉缕缕渗入喜鹊已经再也不动的尸体。那本该已经死去的鸟儿竟然又很快有了呼吸,紧接着还拍拍翅膀跳起来,张嘴发出清晰悦耳的鸣叫声。 叶挽秋带着喜鹊去见了青川君,将它高高地捧到爷爷面前,眼神明亮又兴奋,语气里还带着明显的骄傲和对夸奖的期待:“爷爷!你看,我用灵力把它救活了,没有发生不好的事。” 然而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青川君在听到她的话后,脸色顿时变得非常可怕,眼睛里半点没有平日看着孩子们的慈蔼目光,而是充满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惊恐,脸孔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涨红,额角青筋直跳。 “谁让你用灵力复活它的?!” 叶挽秋被爷爷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呆了。 在所有孩子里,爷爷向来最疼爱她,根本不曾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可这次,青川君似乎受到了某种可怕的刺激,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还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到让她瞬间就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我说过许多次,不能用你的能力去救那些已经死了的生灵!” “死了就是死了!强留下来只会让所有人都痛苦!” “死了的东西就不要再去想了!” “那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听着爷爷劈头盖脸的大吼与教训,叶挽秋哆嗦一阵回过神,旋即便再也忍不住,直接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边哭边拉着青川君的衣袖断断续续道歉:“爷爷不要生气了……呜呜呜呜,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见她哭得凄惨,青川君先是发呆地怔愣片刻,然后又闭上眼睛,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沉默许久,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却仍旧不住哽咽着。 他让叶望夏过来,将叶挽秋带回房间休息,但留下了那只死而复生的喜鹊。 小鸟局促不安地站在青川君手指上,低头轻蹭着他的指尖以示讨好。可青川君却只僵硬在原地,整个人像是一块失去生机的石头,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半晌后,他低下头,望着那只正殷切看着他的鸟儿,伸手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你不该活过来的。很快你就会知道,该走却被强行留下的生命,只会永远活在巨大的痛苦与憎恨里。” 喜鹊没有听懂他的话,歪着脑袋很可爱地看着他。 青川君默默无言许久,最终闭上眼睛,收紧手指掐死了那只拼命挣扎的小鸟。 直到感受着喜鹊再也不动了,青川君才松开手,低低哭泣出声。 第二日,他将叶挽秋很早便叫起来,带着她来到镜湖中央的小岛。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女娲神像。 她跟着青川君跪在木桥上,以至高礼节向这位大地之母拜了三拜。 接着,青川君起身转向她:“今日让你来这里,是要你在始祖神面前起誓,从今往后,你不会再用你的灵力去改变其他生灵的生死。” 叶挽秋愣了愣,但还是听话伸手,跟着重复:“我起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用我的灵力去改变其他生灵的生死。” 短暂沉默一瞬后,青川君继续说道:“若有违背,将自愿接受天劫惩罚。” 她不知道什么是天劫,但还是被爷爷如此沉重的语气弄得呆愣一瞬。旁边有红莲花顺风倾斜着,轻轻扫在她脸上,漫开一阵格外清雅的香气缭绕鼻尖。 她用衣袖蹭了蹭刚才被花弄得痒痒的地方,继续重复:“若有违背,将自愿接受天劫惩罚。” 这句在幼年时立下的誓言,如今成为了叶挽秋最大的束缚。 她抱着怀里几乎没了任何声息的红衣少年神,恍惚间,像是又回到幼年捡到那只受伤喜鹊的时候。 死灰复燃的惶恐与不安逐渐吞没了她。 周围全是已经得到解脱也不肯离开,还围着哪吒凄凄哀哭的亡灵。她感觉自己的手快要变得和哪吒一样冰凉,淡薄的体温无法让他回暖分毫。 但很快,叶挽秋又清醒过来,连忙试着轻轻晃了晃对方:“三太子?三太子?” 没有回应。 她松开哪吒的手,转而放在他胸口处,掌心之下一片寂静的寒冷。 也没有心跳。 叶挽秋彻底慌了神,下意识想去摸索他的手腕确认脉搏。这时,哪吒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是极为痛苦的样子,手指抽动着碰到了叶挽秋的手。 发现对方还有反应,叶挽秋顿时松一口气,意识到他还没有死,可能只是消耗过度才晕过去。 想到这里,她再也不敢犹豫,立刻凝聚精神抬手结印,将自身灵力源源不断注入面前少年的心口处。 随着她灵力的汇入,哪吒周身忽然起了一层薄薄的金红神光,与叶挽秋手中扩散出的白金光辉交融在一起,转瞬间便开出无数招摇热烈的虚幻莲花,将两人簇拥着紧紧包围在一起。 花枝从哪吒身边生长出来,沿着叶挽秋散在地面的衣裙一路往上,缠住她的手臂与腰身,一点点贪婪吸收着她给予出的灵力光辉。 不一会儿的时间,她全身都缠满了那些如光似焰的莲花,像是被囚禁在了一团花与火交织成的牢笼里。 大团花朵垂坠在她头发上,肩膀上。甚至连手指间都满是正在柔软舒展的花枝,靠不断汲取到的灵力,争相开出许多小小的红莲,瓣尖与蕊心跳动着细小的火苗。 与此同时,她再次在哪吒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毫无来由的熟悉感,就像她被建木结界吸入深处,看到深渊里那颗灿烂宝珠时的感受,让她一阵神志恍惚。 隐隐约约间,她忽然听到扑通一声。很像是心跳声,或者是周围这些繁茂过头的莲花开放时的声音。 但紧接着,叶挽秋发现都不是。 那声音来自于地下,是建木根系所在的地方。 大地再次毫无征兆地猛烈颤动起来,抖落漫天落叶如暴雨倾洒,本就残破的山神庙完全分崩离析。无数碎石瓦片,断裂木脊跟着垮塌下来,扬起满眼灰霾尘埃。 被莲花死死缠绕住的双手难以施法撑起保护罩,叶挽秋想都没想就立刻俯身护住哪吒,两个人同时跌入地面裂开的漆黑深渊里。 “三太子!”叶挽秋从大团莲花里奋力挣扎,终于抽回自己的手,努力想要去够到对方。 环绕在哪吒身边的混天绫似乎感应到什么,立刻游动着不断延伸。绣着三足金乌的一端拉住叶挽秋的手,另一端则紧紧系在哪吒腰间,衔月银龙纹路闪闪发亮。 就着混天绫的牵引,叶挽秋很快将昏迷不醒的哪吒重新抱回怀里。绯红薄纱盘护两人周围,轻盈如一尾流霞化作的修.长.红.龙忠诚守卫着。 她仰起头,到处一片望不见底也看不到头的漆黑。 在黑暗的最深处,叶挽秋再次见到了那颗光辉灿烂的宝珠。 那些搏动如心跳的声音是它发出来的,寻不到源头的共鸣与熟悉感也是。 叶挽秋试着朝它伸手,希望它能将自己和哪吒送回百花深。 心念成愿的瞬间,那颗珠子瞬间发出大片刺眼光芒将他们吞没进去,直到片刻后才逐渐消散开,然后是猛然下坠。 因为担心哪吒会在这样的下落中受伤,叶挽秋一直用自己将他保护着。 混天绫飞快游弋到她背后,托着她和哪吒平安落在地上,飘扬的绸缎如头纱般轻轻垂盖住她脸孔。 这层红,像是血染成的霞光。 她眨眨眼睛,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眼前那层半透明的红影是怎么回事,于是伸手将盖在脸上的混天绫摘开,映入眼帘的是澄澈天空与熟悉的建木树轮廓。 不远处有人在她的名字:“仙箬?” “帝女姐姐!” 叶挽秋连忙坐起来,看到青川君和叶望夏,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正朝她快步跑来。 “仙箬,你怎么……”青川君说着,目光忽然瞥见一旁的红衣少年,顿时惊愕不已,“三太子?!” 听到这个标志性的神号尊称,几个正抱着叶挽秋蹭来蹭去的妖灵立刻炸毛着跳开,满脸畏惧:“什么?!这是我想的那个三太子吗?” 叶挽秋伸手摸了摸小妖怪的头,这才意识到,原来对这位天宫战神有着祖传恐惧症的不只是龙族啊。 这时,一只小妖怪忽然从叶挽秋怀里抬起头,动了动鼻子,脸色瞬变地退让开:“帝女姐姐,你身上怎么全是冷冰冰的莲花味。”边说还边朝一旁没有醒来的哪吒飞快扫一眼,“和……一样。” 有吗? 叶挽秋有些怀疑地低头闻下自己衣袖。 好吧,是有一点。 青川君小心扶起哪吒,用仙术试探了一下他的灵识状况,然后几乎是没怎么思考就猜出:“是你救了三太子?” “他也救了我。”叶挽秋简单将自己在槐山遇到的事告诉了他们。 “原来如此,也还好是你在,不然就麻烦了。”青川君收回仙术,松口气,“三太子是因为用了净念莲火所以灵识受创,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我们先把他带回去。” “我马上找人将华宸殿全部重新布置出来,让三太子在那里养伤。”叶望夏边说边看向叶挽秋,“你呢?有没有哪里伤着?” “我没事的,二姐。”她笑起来,神情里有难掩的疲惫。 也许是刚才在用灵力救哪吒时多少有些消耗过度。被那些莲花死死攀缠着,不断汲取她的灵力疯狂盛开,叶挽秋现在感觉有点心慌乏力。 似乎被莲花抽离出去的不只是灵力,还有一些与她本源命脉相关的东西。 回到重时宫里,仙仆们很快便将华宸殿重新布置好,青川君扶着哪吒将他小心翼翼放在床上,回头朝叶望夏问:“仙箬丫头呢?” “她说自己困得很,刚才已经回房歇息去了。”叶望夏回答。 青川君皱起眉头,眼神瞧了瞧一旁的哪吒,似乎想到什么,于是连忙起身来到叶挽秋的房间。 门没关,她正坐在桌前望着手里杯子发呆。听见青川君叫她的声音,叶挽秋回过头:“爷爷。” “你怎么样?是不舒服吗?”青川君着急地打量着她问。叶挽秋笑着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困。对了,三太子还好吗?” “他情况还好,只是距离醒过来可能还得要几天。”他回答,视线瞧着面前少女的脸色,忍不住又问,“你真的没事?” 叶挽秋再次点头,旋即又有点困惑地说:“不过爷爷,你有没有发现三太子身上好冷。我方才在槐山碰到他的时候都快吓死了,还以为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不要救,担心会像爷爷说的那样,救了他反而会发生不好的事。” 她没担心自己会因为破誓而遭遇天劫的事,只犹豫自己本是好意的搭救会不会反而害了对方。 毕竟从小到大,青川君都是这么告诫她的。 倒是青川君闻言后,脸色微微变了变,犹豫片刻后才说:“可能是受伤太过才会如此吧。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既然你救的是他,就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 “为什么?”叶挽秋满脸茫然。 难道这天劫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只要战力够高,天劫的刀就不敢砍到你头上? 但不对啊,立下誓言的是她,天劫要找也只会找她而已。 “不……我的意思是,他并非是死后才被你救回来,所以不会发生不好的事。”青川君眨眨眼,移开视线补充解释道。 “这样啊。” “好了,你既然累了就先好好休息。用膳时分我再叫你。” “好的,爷爷。” 醒来 哪吒醒来的时候,天色正值黄昏。 落日光辉从窗棂外扑照进来,融开满眼浓醇灿烂的晕黄,连空气都像是镀了金那般明净透亮。 素色瓷瓶里有大捧灵植正热烈盛开着,洁白花瓣承接着这片光色,将余晖凝做团团蕊心蜜糖,沉甸得随时会滴落出来似的。 房间很宽敞,处处装潢可见低调雅致,极是用心。一道屏风横在侧边,上面画着一双缱绻情深的灵鸟,周围飘着岚霞漫漫。雕花刻纹的石质边框被夕阳照得泛出无数细闪,像是用星子磨碎了仔细涂抹上去。 这一切完全不是自己熟悉的场景。 哪吒愣神半秒,旋即从床上坐起来,眉尖轻压着警惕打量这片完全陌生的地方。 乾坤圈感应到主人情绪的变化,在他腕间骤然旋转着发出阵阵清鸣。 然而混天绫却不见了。 紧接着开门进来的是位白发老者,身上穿着件甚是随意的天青长袍,一双苍老却格外清澈的眼睛里隐有重瞳异象,虹膜更是天生神族才会有的罕见暗金。 “三太子醒了?”他先是愣下,视线迅速打量哪吒一遍,然后神情明显放松下来,“倒是比我预计的要快些。” 哪吒认出对方身份,于是抬手行一道简礼:“多谢青川君照顾。” “你也是我半个看长大的孩子,跟老头子我客气什么。”青川君笑着摆摆手,“是我家仙箬丫头把你带回来的。前日建木结界突发不稳,险些造成灾祸。听仙箬说是槐山出了事,还好有三太子和五营神军及时赶去平定。只是三太子此番动用净念莲火,损耗了本源灵识,怕是得多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好全。” 哪吒从他话里听出自己已经昏睡快两日,同时有点诧异,怎么青川君会对自己的情况如此了解。 印象中,除了师父太乙天尊和神界里寥寥几位与他关系极好的古神,应该再无其他生灵清楚这点。 也许看出他神情中的些微不解,青川君很快又补充:“早些年我听师尊女娲始祖偶尔提过,师尊她总是担心你得很。这次你受了伤,就先在我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吧,这里……” 他说着,话语有些奇怪地顿了顿,视线极快地扫过哪吒眉间那颗艳丽朱砂痣,表情不变地继续道:“这里是人间心脉之地,灵气最是纯粹深厚,养伤效果会比在别处更好。” 哪吒犹豫须臾,本能想要婉拒对方好意,直接回神界自行养伤即可。毕竟他向来不喜轻易欠人情,多余的牵连总是很麻烦。 但这次槐山之行实在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 尤其是叶挽秋。 他轻轻握了下自己的手,感受神力在周身薄弱游走,虽然还未完全恢复,但也好得远超预期。他猜测应该也是和叶挽秋有关。还有那些祈愿…… 无论如何,他得弄清楚这一切才行。 于是,哪吒将涌到嘴边的婉拒言辞咽回去,转而客气道谢:“多谢青川君。” 他们走出华宸殿。尽管这是哪吒第一次来百花深,但在祈愿里,以叶挽秋的眼睛看了这里三百年,倒是对这里的许多地方都颇为熟悉,甚至隐约有种微妙的幻梦成真感。 迎面跑来几个嬉闹着追逐不休的妖灵,在开满各色鲜花的土地上畅快打着滚,一身毛皮沾满残花碎叶也不去管,只嗷嗷叫着去咬对方耳朵。 见到青川君和哪吒出现,他们先是满脸笑容叫着爷爷,然后便立刻被旁边的红衣少年吸引住,目光中的浓烈惊艳还没成型,便又立刻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僵硬住。 那反应,好像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位清明光雅的少年神,而是什么凶神恶煞专吃妖的魔鬼。 “仙箬丫头呢?”青川君问。 “帝女姐姐在花朝阁,照顾那些刚发芽的生病小花精,还有条很漂亮的红绸带一直跟着她。”小妖怪怯怯地回答。 “那红绸带好像不大聪明,也不会化形,不知道哪儿来的。”另一个小妖怪叽叽喳喳补充。 红绸带? 哪吒微微垂下眼睫,像是意识到什么,旋即望向花朝阁所在的方向。 果不其然,等他和青川君一起来到花朝阁时,看到那条“不大聪明又不会化形”的红绸带正提着两只竹篮,跟在白衣少女身后,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 竹篮被两条绸尾轻松拎着,里面装着许多正在打瞌睡的小花精,大多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有精神稍微好些的就顺着竹篮朝外爬,想要去接触外面的阳光,却因为过于虚弱而差点跳掉地,被混天绫灵活接住。 慌乱中的小花精连忙舒展开幼嫩的翠色花苗,牢牢抱着混天绫不撒手,好像特别好奇它身上那种温暖的气息到底是什么,一会儿这里摸摸,一会儿那里戳戳。 然后,它好像发现了某种不得了的东西,开始呼唤着其他同伴。没过多久,混天绫上就挂满了各种小花精,满足无比地吸收着急缺的温暖。 叶挽秋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只专心为面前那树重瓣海棠治疗病症。 随着那些自她指尖散开的白金灵力不断融入树干,树干原本大团散布的黑色腐朽斑块开始很快消失。干枯的树枝重新变得充盈,抽条生长出新枝与密集花苞。 就连刚刚还几近凋零的稀疏花朵也变得生机焕发,进而陡然绽开大片如雾如云的浅粉花朵。花瓣沾着灿烂霞辉,像是一场发光的盛大香雪,向夕阳中站立的少女纷扬洒落下去。 落下的花朵碰到叶挽秋手里还未散尽的灵力,立刻生长出细柔花枝缠在她手腕上一路攀爬,绕过肩颈,挂上她发间的精致坠饰。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开了她满身都是海棠花,粉白妖娆,芳香浓郁。 但叶挽秋还从这片香气里,还闻到了点别的特殊气味。 还没来得及等她有所反应,混天绫已经先率先感应到主人的来临,连忙将两只竹篮朝上一抛,稳稳挂在海棠树上,又嗖一声窜回哪吒身边,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仙箬。”青川君唤她。 “爷爷。” 叶挽秋将那些缠在身上肆意绽放的海棠花藤用法术去了,随手抛回地上,指尖弹出浅浅灵力用以滋养。 她轻快跑过来,低头行礼时,几枚摇摇欲坠的花瓣从发间的缠花鸟纹华胜上滑落:“见过三太子。” “帝女免礼。” 青川君瞧了瞧那条红绫:“这法器怎么到这儿来了?” “今早我一开窗就看见它在外面的凤凰树上挂着,还以为是朝霞。”叶挽秋解释,“可能是护主心切,想来催我快些为三太子治疗。不过眼下看三太子醒了便好。” 果然,自己能在本源灵识受损后还恢复得这么快,全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哪吒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是叶望夏。 她来告诉青川君,人间凌虚山的弟子正在雾水结界外求见,说是为了上次未完成的某件事。 青川君看了下旁边的哪吒,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叶挽秋却很快打量出青川君的顾虑,于是主动替他说道:“要不这样,若是三太子不介意的话,我把这些小花精治好以后就带你到百花深各处转转,也好解闷。” 哪吒沉默两秒后微微颔首,没有反对。 于是在青川君走后,叶挽秋便重新提了那两只竹篮,转身朝他道:“还请三太子稍等片刻。我即刻去取镜湖的清荷露,来给这些花精固气,用不到片刻时间。” “是后山的镜湖么?”他记得叶挽秋曾经的祈愿里有提到过这个地方几次。 叶挽秋起初有点惊讶他会知道镜湖的所在,但又很快想到应该是青川君偶尔提到过,于是点头:“是的。” “那走吧。” 她眨了眨眼睛,缓缓意识到对方意思是一道同行,心里的惊讶越发放大。 然而哪吒仍然只是神情平淡的模样。他不想让别人读懂自己的想法时,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都是天衣无缝的平稳,半点多余的情绪都不会流露出来。 总之就是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能当做是觉得一个人等待很无聊,所以才这么提议。 叶挽秋点点头:“那三太子随我来。” 花开 镜湖百年如一日的花海漫漫,广袤幽香。万千红莲绿叶交相辉映,宛如翡翠含焰。 她在岸边的木桥旁寻了小舟解开绳子,碧波轻晃着将两人送入层叠莲叶深处。 和三凤宫外的那些花一样,这里的莲花也并非凡品,而是珍品灵植。所凝结出的花露只有在傍晚时分才会有,而且是极为细小的一颗,见风便散。因此也用不了灵力,只能用最原始的手工方式才能采集。 哪吒看着叶挽秋将周围开放的花小心捧住,用袖中那枚只有拇指粗细的玉质露壶取仔细取出花露,忽然问:“这些都是青川君种下的么?” 她摇摇头,解释:“我听爷爷说,这些花是由女娲始祖亲手种下,花中凝结的清荷露能够帮助小妖稳固精气,避免他们在人间气运影响下形气不稳,方便日后能长居人间修行。所以几乎每个百花深的孩子都喝过。” “那你呢?”哪吒又问。 “我天生便是人形,不用这个。”她轻快回答,松开手里已经采集过的红莲花,用灵力驱使小船带着他们继续往前。 “今日的清荷露也太少了些。”她晃了晃还没装满的玉壶,开始四处张望着寻找其他还没被采集过的花。 哪吒听完她的话,心中忖度片刻,很快意识到是因为她和其他生灵不同,并不怎么受到人间气运影响,所以不用喝清荷露。 而一般来言,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受到香火供奉的神灵,或者是实力极强的妖魔。 至于天生人形却又并非凡人…… 他正思考着,忽然感觉身下小舟轻微摇晃一下。 偏头间,他看到叶挽秋正站在窄窄的船沿边,垫着脚去想要去够一朵生得极高的莲花,却始终差了一大截。 算了,去找别的吧。只怪这清荷露不比其他生在高处的东西,够不到就一道袖风将它扫下来便是,金贵得稍不注意就散了。 她无奈地收回手,转而去勾开自己被旁边亭亭花苞挂住的长发。 这时,一道红绫忽然从身后飘出来,卷住那朵莲花强迫它低下头,露出中央凝结着几颗细细清露的花蕊,晃出一阵莲香清甜。 “接吧。”哪吒淡淡道。 她连忙用玉壶接住那几颗珍贵的清露,转身想要道谢,却没想到对方不知什么就站在自己身后极近的位置。 镜湖满是莲花香,几乎和哪吒身上的一模一样。她完全分不出哪些是花,哪些是他。 是以这一低头的瞬间,叶挽秋差点直接撞进哪吒胸口。 还好她常年习武,连忙反应极快地收住动作,却没控制住后退的本能,整个人直接朝身后的莲叶湖水里摔进去。 哪吒一愣,伸手想要去拉她,却被叶挽秋一把将玉壶塞进手里推开,还惊慌大喊:“帮我拿着!清露绝对不能洒!” 但是人可以。 她扑腾着想要抓住点周围的花和莲叶,忽然感觉腰间一紧,是混天绫卷住她将她及时捞了回来。 真是见义勇为的高素质灵器啊。 叶挽秋一口气还没彻底松开,紧接着就被混天绫朝猛地一拉,无处安放的手顿时牢牢按在了哪吒胸前。 准确地说是,两只手都按了上去。 隔着那层轻软冰凉的衣服,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骤然紧绷着的少年身躯也是一样的冰凉。轮廓明晰的肌肉匀称而结实地覆盖在骨骼上,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着。 她撑着面前的胸膛,浑身僵硬着慢慢抬起眼帘,和哪吒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能明显看到哪吒因为惊讶而轻微放大的眼睛,薄朱色的嘴唇骤然抿成一条直线。 ……这还不如让她摔进湖里。 该怎么解释刚才她情急之下将玉壶递给对方拿着,是真的担心清露被洒,而不是正好腾出双手来像现在这样呢? 不过比起这个,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在她接触到哪吒的瞬间,之前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又来了。 她一动不动望着对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收紧,轻轻刮过他衣服上的精细纹路。每一次刮蹭带来的细微震动都能从指尖酥麻到心口,带来无数让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异样心悸感。 那双清冷而漂亮的,乌黑如无光夜空的凤眼正同样一动不动看着她,那种实质性的色彩与目光让她感觉很有压迫力。 叶挽秋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模样,无措得像是被锁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猎物。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触到对方,她就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熟悉感。连带着心跳也开始逐渐失控,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分离已久又终于重逢的东西。 那种清晰到激烈的跳动在她指尖化作绵密韵律,一点点沾染到哪吒原本空寂的心口处,像是两个人逐渐产生了心律共鸣一般的奇妙又不可思议。 “噗啪”一声。 她感觉那也许是自己的心跳已经快要逼近极限,所以在耳边产生了幻听。 紧接着传来的是第二声,第三声。 噗啪。噗啪。 有大红色的莲花随风摇晃着开放在他们周围,原本含苞待放的骨朵正急不可耐地吐出大团花朵,招摇盛开。 叶挽秋呆滞一瞬,很艰难才从哪吒身上抽回自己的手,满脸茫然地看着周围竞相盛开的莲花,强装镇定地解释:“这是个意外。” 不管是刚刚的动作,还是这些花。 她的灵力可以赋予生灵生命,所以在情绪控制不住时就会外泄,造成…… 噗啪。 又是一朵红莲花肆意展开,那样热烈鲜活到无法掩饰的模样,与造成这一切的叶挽秋脸上勉强维持着的脆弱冷静形成鲜明对比。 哪吒静静看着她,感受到在她松开自己以后,那种来自于身躯本能反应的轻盈放松感便立刻消失了。 就像每次她的祈愿从自己手上消失时的感觉,只是这次要深刻许多。 他垂下手,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视线仍旧没从叶挽秋身上移开。 她偷看自己的模样很像某种探头探脑的鸟雀。 一双天生笑意潋滟的明媚杏眼里,此刻正盛满了掩饰不住的心虚和惊慌,被头顶尚未消退的赤红霞光映照着,又清又灵。 还有一团接一团的花在莲叶间不断冒出,不断开放。 “这真的是个意外。”她再次重复,“我可以解释。” 噗啪。 是花开的声音。 和心跳听起来是那么相似。 夜半 当花香浓烈到一定地步的时候,空气似乎就不存在了,连带着呼吸都会开始变得有些困难。 叶挽秋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她被混天绫束着腰肢,稳稳托举住站在船沿上,像是站在唯一可落脚的安全点。 往后是深不见底的镜湖水域,无数正在竞相开放的莲花,往前…… 好吧,某种程度上,前面站着的也是莲花。 她抓住那条作为罪魁祸首的红绫,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觉得这条小舟实在是太小,搞得她简直进退两难。 不过由此她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哪吒真的很高。 即使她现在站在船沿上也还要再略微抬下头,才能真正和他的视线齐平。 世界安静着,只有夕阳沉默流动,沉淀成一种安静无声的灿烂。 她握紧手,指尖上还清晰残留着对方的体温。明明是冰凉的触感,却像是有火焰在缓慢灼烧,让她很难才勉强将情绪平定下来,压制住灵力波动,打断周围接二连三绽开的花。 一朵半开的红莲倾斜在她头上,投落下片风姿婀娜的影子摇摇晃晃。 哪吒将手里的玉壶还给她,声音平淡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还要继续么?” 叶挽秋还有点没从刚才的震撼里反应过来,毕竟她以前可没有出现过这种不受控制的灵力波动,简直就像被什么东西给牢牢吸引住一样。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朝对方胸口扫一眼。 哪吒整理领口衣衫的动作也随之莫名停顿一下,再次开口:“我是说收集清露。” ……好像被误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叶挽秋迅速挪开脸,恨不得找朵莲花直接撞死算了。 好在玉壶已经装了大半,她很快收集了剩下的清露装满,并且全部选择了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花朵,避免再有突发情况发生。 混天绫一直缠在她腰上,生怕她又要摔下去,跟个操心的老妈子没什么区别,直到回到岸上以后才重新松开。 哪吒伸手勾起混天绫,沉默地看着上面流光溢彩的金银纹绣,又抬起视线看向刚刚将小舟重新栓好的叶挽秋,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问过太乙关于混天绫的来历。 他只知道,与作为乾元山至宝的乾坤圈一样,混天绫也是自己的伴生灵器,所以从来不曾关心过它真正的由来。 为什么它会对叶挽秋这么维护? 正想着,叶挽秋已经几步跑到他面前,指尖勾开跳跃到脸侧的发丝和银色流苏:“三太子久等了。” “走吧。” 他们回到花朝阁,将采集来的清露仔细喂给那些病恹恹的小花精。 看着它们逐渐恢复活力,叶挽秋终于松了口气,又连忙喂了一点灵力过去:“这下它们就能不再受人间气运影响,从此好好长大,放心修行了。” 哪吒看着那些散溢在她指尖很快消失的白金光点,忽然问:“这是你天生便有的能力么?” 叶挽秋并不掩饰地点点头:“是这样。” “这样看来,帝女和你长姐倒是一点不像。” 他说的长姐,便是青川君的亲生女儿,初代青灵帝女叶盼春。 叶挽秋惊讶地转头,急忙跟上对方朝外走的脚步:“三太子认识我长姐?” “活得太久,总归会碰到几次。”他回答,“六千年前,湘水建木树脉被断,人间发生妖魔灾乱,我奉旨下界,恰好碰到她。” 说着,哪吒又侧目瞥向身旁的白衣少女:“她和青川君一样,都是能够驱邪镇妖的重明鸟之身,倒是没有你这样能令他物起死回生的能力。” 对此,叶挽秋倒是很干脆便承认:“因为我其实并非爷爷亲生。” 哪吒并不意外地眨眨眼睛,听到她继续说:“事实上,这里每个孩子都不是爷爷的亲生血脉。只不过,其他孩子对于自己的过往身世都是清楚明了的,我却不知道我自己的。” “为什么?” “爷爷没有告诉我。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老人家也不太清楚的缘故,他收养了这百花深上下这么多孩子,总会有记糊涂的时候。” “那你自己也从来不曾好奇过么?” “好奇自然是有的,小时候也缠着爷爷问过许多次,也始终没有个清楚结果。不过既然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在意自己过往,我也就慢慢跟着不再去想,只要专心过好眼前日子,记着爷爷训诲仔细行事便是。” “什么训诲?”哪吒随口问,心里思考的则是关于青川君并未告诉叶挽秋身世这件事,究竟是因为青川君真的弄不清楚了,还是另有隐情? 作为女娲始祖的亲传弟子,他收留叶挽秋,而叶挽秋又与他有着这些千丝万缕又莫可名状的联系,这其中真的没有任何缘由吗? “爷爷说,不能将我的灵力用在任何已经死去的生灵身上,那会发生很可怕的事。这是他对我的唯一要求。” 听到这话,哪吒第一反应便是:“因为青川君曾经尝试过么?” 叶挽秋被他这句话弄得一愣,半晌没回过神,只觉得不可能:“怎么会?” “那他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哪吒平静地指出问题所在。 叶挽秋一时间有些回答不上来,秀气好看的眉尖不自觉轻皱着,抿着嘴唇片刻没说话。 哪吒垂下眼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将排兵布阵,洞察入微的警敏心思用在了不合适的问题上,于是又语气轻巧地挑开了这个话头:“上次在槐山,多谢帝女救我。” 叶挽秋摇摇头:“三太子言重了,这是应该的。” 说着,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视线谨慎地扫过对方。 哪吒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帝女想说什么就说。” “三太子似乎还没彻底恢复?因为刚才……”叶挽秋顿一下,心虚地眨眨眼,又改口,“我是说在槐山的时候,我注意到三太子身上很凉,应该是伤了元气造成的。” “没有。”他解释,“莲花化身无血无温,我一直如此。” “这样啊。”叶挽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眼神中带着明显惊讶,忍不住追问,“那对四季冷热变化也没有感觉?” “没有。” 她有点愣,总觉得很难想象这是种什么状态。 察觉到她表情里的不可思议,哪吒又补充:“只是不受冷热影响,不是完全感觉不到差别。” 她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 说话间,他们已经在这片翠树繁花间走出好一段距离。周围都是远远观望又不敢靠近的小妖们,躲在花丛树冠里不住张望,低低私语。 一只锦雀从远处飞来,叽叽喳喳对她喊到:“帝女姐姐,灯花婆婆说晚膳已经做好了,夏姐姐在等你和三太子回去。” “就来。”她答应着,转头望向哪吒,“请三太子随我来。” 回到重时宫,叶挽秋却没看见青川君的身影。正疑惑着,灯花婆婆说青川君有事离开了,大约得过两日才能回来。 她点下头,忽然看到原本被放在桌对面那几样自己爱吃的菜,又被哪吒让扫晴娘端回到了她面前,顿时有点疑惑:“要是三太子不太喜欢这些的话,可以让厨房再做别的。” “我没有偏好。”哪吒端起茶杯,然后意识到什么,接着又改口,“除了刚才那几样。不过不用麻烦。” 话虽这么说,可叶挽秋还是注意到整个晚膳间,哪吒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只是象征性地随便选了面前两个菜略微尝了尝。 考虑到神族根本不需要进食这点,他不吃东西倒也正常。不过连味道都不好奇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夜里,叶挽秋最后去花朝阁看了看那些已经沉沉睡去的小花精们,确认他们都没事以后才准备回房休息。 路过华宸殿时,她忽然听到一声尖锐异响,像是什么脆质器皿碎落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声压抑至极的惨痛.呻.吟声,仿佛正在遭受什么非人的屠戮酷刑,听得人毛骨悚然。 叶挽秋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手里的提灯。 因为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从华宸殿内传来,哪吒就住在里面。 烈症 夜风从山间而来,带着清晰的百花与草木清香吹过叶挽秋身旁。 她停着脚步凝神去听。然而那声音又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先前一切都仿佛只是错觉。 眼见华宸殿内灯火未灭,叶挽秋开始有点担心是不是哪吒真的出什么事了,于是走过去轻轻喊一句:“三太子,你没事吧?” 良久,屋内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只是先前还亮着的灯火忽然熄灭了。 这是已经睡下了? 叶挽秋不太放心,接着叫了他两声,又提灯在外面安静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后才转身离开。 眼见门外那抹亮色逐渐远去,哪吒终于稍微松下戒备,几乎是颤抖着喘出一口气,却仍旧死咬着嘴唇不肯漏出半点声响,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床上,手下那块被褥与床头悬挂着的纱帘皆被撕扯得破烂。 时间不对。 他僵硬着身体忍受这阵突然发作的烈症,极为艰难才能挤出一点神智,回想起上次叶挽秋祈愿送来的时候是在七天前,按理说不应该发作才对。 旋即,哪吒又想起自己在槐山动用净念莲火的事,大概猜到应该是伤及了自己的本源灵识还没完全恢复,所以才压制不住这具莲花身带来的烈症。 以往有叶挽秋的祈愿作为唯一抚慰,这样的惨烈折磨,他已经三百年未曾体会过。如今再次失控,却似乎比以前更难忍受。 闭上眼睛,这周身如火烧焚心,如刀割凌迟的痛苦总让他想起数千年前的东海之畔: 铺天盖地的黑色暴雨。 东海龙王狂怒地吼叫。 滔天泛滥的冰冷海水。 抓住百姓痛快饮血啖肉的海妖。 暴跳如雷朝他训斥的父亲。 朝他刀剑相向的陈塘关平民。 躲在士兵身后满脸惊恐的孩子。 最后全都变成一把横在他颈项间,寒光冷冽的宝剑…… 现在什么时辰了? 哪吒睁开眼睛,一双凤眼漆黑无神地盯着旁边的屏风,紧抓着被褥的手背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原本冷淡精致的眉眼逐渐染上狰狞神色,似是已经快忍到极限。 所有被他咬碎了咽下去的惨叫都化作淬火的尖利刀片,一点点将他从内拆解点燃。恍惚间,他都怀疑如果自己此时张嘴,那吐出来的也许不是声音,而是无数滚烫的鲜血。 不。 不会。 他早就已经不是血肉之躯,再也不会流血了。损耗本源灵识燃起净念莲火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哪怕知道会有此时惨状,哪怕再给他一千次重选机会,他还是会那么做。 既然是自己执意选择,那就没什么熬不过去的。 哪吒有些混乱地想着,又伸手唤出太子令,竭力掩盖着声音里的虚弱开口:“萧其明。” “元帅?” “槐山,冥府阴差来过了么?” 萧其明试着理解了一下哪吒这句短促得有点意味不明的话,回答:“元帅是想问那些被当做祭品的人类魂灵吗?请元帅放心,他们已经全部被冥府带回,槐山周边的其他城镇也安然无恙。” “……那就好。” “可是元帅,您几日前在槐山忽然失踪,引得神界上下震动。后来还是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亲自来面见天帝,说是您在百花深养伤,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两日再说。” 哪吒打断他尚未说完的话,本就不稳的神力伴随着太子令迅速消弭开,华宸殿内再次一片死寂。 他挣扎着爬起来,歪斜的莲花发冠掉落在一旁,满头黑发凌乱披散滑过肩膀,毫无生气的脸色已经惨白到相当吓人的地步。 调息以控制烈症折磨的效果并不理想。就像一直依赖外源药力来镇痛的腐溃旧伤,当失去了最有用的压制,那反扑而来的痛苦将是越演越烈。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接受叶挽秋的祈愿。 由她带来的虚假平静不过短短三百年,就让原本早该习惯的烈症变得这样不可忍受。 那往后…… 哪吒烦躁地闭上眼睛,停下调息的动作,准备趁自己还勉强算有行动能力的时候先离开这里,回到神界去。 他需要一个能让他信得过且毫无防备的地方,让他能慢慢熬过这次折磨。因此要么是自己的三凤宫,要么是太乙所在的乾虚宫,只有这两个选择,必须尽快。 否则等更严重的时候,他只会变得神志不清,狼狈脆弱到极点。 这是他唯一的弱点与痛处,最不愿让他人知晓。而百花深上上下下各族生灵众多,太容易露出破绽。 想到这里,哪吒咬牙强撑着走出华宸殿,一路艰难来到外面廊庭,迎面撞上满怀冷风。 夜深了,到处都安静着,月光洗练如银纱覆盖,将整个重时宫映照得素净朦胧。 他几乎是跌下台阶,铺天盖地的折磨剧痛挤压了所有理智与知觉。 月光被片片浮云遮掩。 哪吒颤抖着伸手抓上一旁的深色立柱,指甲在表面刮出道道白痕,终于在缓缓沉落而下的黑暗里松开口,却因为已经痛到极致,竟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身后廊庭里依稀有脚步声传来,他来不及去掩盖自己的惨状,只感觉有一只手忽然搭在他僵硬无比的肩膀上,声音焦急:“三太子?” 一种无关自身意志的,完全只来源于这副莲花身躯体本能的轻盈愉悦感,立刻从被那只手触碰到的地方徐徐蔓延开。像是有清凉的泉水温柔流淌下来,将所有焚烧着他的火焰都熄灭下去。 哪吒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栗着,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直到察觉出那人一边努力试着将他扶起来,一边抬头想要叫来其他人。他忽然猛地反手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所有话语都扼碎在咽喉里。 叶挽秋完全呼吸不上来,只能被迫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满脸凶戾,面色惨白欲死的少年,好像看见了一个即将发狂的艳鬼。 那张原本清冷美丽的脸上爬满了扭曲到接近恐怖的神情。被无意识催发出的杀神瞳冷灿金黄,正一眨不眨盯着她,冰冷无温的气息近距离扑洒在脸上,让她想起幼时被毒蛇盯上的致命惊悚感。 她惊恐到连反抗都忘记,耳边是哪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警告:“不准叫其他人过来。” 他这是怎么了? 叶挽秋茫然一瞬,然后迅速稳定心神。 她按下想要反抗的求生本能避免进一步刺激对方,只顺从着艰难点点头,这才终于感受到脖颈上桎梏着的力量逐渐松懈开。 还没等她赶紧朝旁边挪开点安全距离,哪吒像是再也坚持不住,忽然身形一垮,直接栽倒在她怀里,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句轻哑呢喃。 “你说什么?”叶挽秋小心翼翼调整姿势,低下头,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终于听清了他在说的话。 好痛。 他一直在重复。 陈塘关的雨还在下,历经数千年也依旧没有放过他。 好痛。 渴望 他漂浮在一片没有重量的虚空中。 似是醒着,似是梦里。 他自己也分不清。 唯一的感觉就是,也许他的身躯正在不断崩塌,分解,破碎成无数残片凋零下去。焚心灼骨的火焰就快将他全部烧成灰烬,然后贪婪蚕食他仅剩的灵魂。 不过似乎有人并不希望他就这么消失,于是开始忙碌地修补他,试图让他彻底好起来。 哪吒不确定这个人是谁,朦胧的视线里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感觉时不时有一只温软细腻的手轻轻触碰在他额头和脸颊上,让他原本支离破碎的身体开始重新变得完整。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轻松。空荡的胸腔深处仿佛寄生着一头永不满足的怪物,正在发出接连不断的凄厉哀嚎,渴求着找回合适的东西去填满。 有什么东西丢失了。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找回来,填进去。 找回来…… 哪吒痛苦地喘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整个思绪都逐渐被这种不满足的扭曲欲.望所侵占,刚刚才稳固下来的形体再度开始崩溃。 但这次,他并没有破碎开,而是变作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一朵赤红色的莲花,一团猛烈燃烧着的庞大火焰。 千层花瓣层叠绽开,盛大而饱满,焰流缭绕。极致艳丽的色彩,哪怕用世间最纯粹的霞光也无法染就,燃烧着熊熊业火悬浮在天地间。 越发可怕的空洞感与饥饿感,让他吞噬了周围所有能吞噬的东西。 他行走过的森林化作了一片飞灰,河流与海洋蒸发成干裂的凹陷,山体融化成滚烫的岩浆不断奔涌,银河在头顶被灼烧成不详的鲜红。 可他还是不满足。 因为真正能填满他胸腔深处那块空洞的东西还没有找到,他永远会被这种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 意识到这点后,哪吒第一次隐约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与绝望。就像他站在忘川岸边,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母亲的亡魂逐渐消失不见时的感觉。 他好像,没有办法。 心念流转间,头顶的太阳忽然熄灭下来。月光灰暗下来。世界在他面前安静着,安静着。 有人忽然叫了他一声:“三太子?” 他蓦地睁开眼睛,在漫天火海沸腾中,看到了一个纤细秀丽的白色少女身影正朝他不断招手,像是在说着什么。 哪吒错愕地看着对方,空荡的胸腔里忽然搏动出一声回音般的虚幻心跳,思绪里连绵不绝的哀嚎终于停止,转而变为充满渴求的窃窃私语怂恿着他: [找到了。] [就是这个。] [丢失的,不见的。] [终于找到了。] 他朝少女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然后,毫不犹豫地撕碎了她。 他把她丢进火海里,用火焰化作的尖刀一寸寸割开她的皮肤,挑出她的骨头,切下最新鲜的血肉,最后挖出那颗还在不断跳动的,血淋淋的温热心脏。 他将她全部拆碎了,又全部捧起在一起,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不留一点痕迹。 少女的骨血与生命彻底融入了他的,熄灭了那些永不停歇的窃窃私语。 现在他终于完满无缺了,再也不会有日夜不休的折磨,再也不会有不明所以的哀嚎与违背本心的畸形渴望。 他得到了永恒的安宁。 可当哪吒抬起手,看到有温热的血还挂在指尖上,粘稠又甜蜜。 他被这种比火焰还可怕的温度惊到彻底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温度来源并不是血,而是少女的侧脸。 在耗费大量灵力帮他压制住烈症发作,又独自守了他一整晚以后,叶挽秋此时正累得趴在床边安静睡着,混天绫温柔地搭在她身上,替她遮挡着窗外越发刺眼的阳光。 原来刚才那只是个梦。 哪吒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接着慢慢坐起身来,低头看着旁边的叶挽秋,好一阵没有说话。 有几缕黑发散乱着从他肩膀处滑落下来,轻轻扫过叶挽秋的鼻尖,弄得她有些痒痒的,原本安静闭合的浓密睫毛也跟着抖了抖,有些不情不愿地醒过来。 哪吒很快顺势抽回自己刚才被她不小心枕到的手,意料之中地感受到那阵可贵的安宁感也瞬随之被抽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熟悉了几千年的烈症影响,但也已经被削弱得非常轻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你醒了?”叶挽秋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脸上表情有点惊讶,“感觉怎么样?还在难受吗?” 她边问边着意打量了一下他的眼睛。 虹膜是一贯的乌黑色,不似昨夜几近发狂时的冰冷灿金,看起来无害多了。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的状态也重新变得冷静,没有那种要动手掐她脖子的打算。 “我没事。”哪吒摇头,脸上气色看着像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不过有了昨晚的经历,他猜测自己这样的状态其实只是暂时的,就像他刚从百花深醒来还以为自己已经基本好全,结果却突然失控一样。 难怪太乙总是反复叮嘱他不能轻易动用那两种本源神火,没想到用了以后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竟然一下子没办法靠自己缓过来了。 他转头看了看叶挽秋,目光在她脖颈处不着痕迹地扫一眼,确认没有留下什么伤痕,然后才继续开口,语气有些生涩:“昨晚……抱歉。” 他说的是因为昨夜他意识不甚清晰又处于情急之下,所以动手掐她脖颈的事。 看得出这位在神界向来地位尊崇,生平更是傲骨骄矜惯了的三太子,应该是很不熟悉道歉这种事。 倒不是说他是那类就算知道自己做错了,也不肯低头丢面子的不讲理蛮神。 只因道歉是需要将内心真实情绪袒露出来的行为,这让他很不习惯。 最重要的是,这个话题会触及到昨晚他狼狈不堪的时候,难免会引起关于他那时情况的好奇追问。 不过叶挽秋没想到这么多。 她只察觉到哪吒在说这话时明显态度有些不自然,但仔细观察时,又无法从那张格外沉静的脸上琢磨出什么。 倒是对方本就生得太过华艳灼灼,如今又平添了这几分没褪干净的病气,看着真是美色惑人,我见犹怜。 她眨眨眼,移开视线,没再去深究什么,只起身安慰道:“没事,三太子不用多想,先好好休息吧。我去丹心房里找找有没有能用得上的药。一会儿扫晴娘会送些早膳过来,三太子若有别的吩咐,告诉她们就好。” 说完,她转身离开,却又在临出门前停住,回头补充:“关于三太子的伤势……” 哪吒微微侧过头,乌黑凤眼里薄薄一层冰凉眸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他是真的很介意提到这个。叶挽秋再次肯定。 于是她尽可能地放柔语气继续道:“原先我以为三太子既然已经醒过来,那便是没有大碍,多加休息便能自行恢复。如今看来是我当时疏忽了,这才造成伤势反复。若是三太子不介意,那我还是每日过来给你疗伤,直到恢复最好。” 他沉默片刻。 叶挽秋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 最终,哪吒轻叹着抬起头,朝她略点一下:“多谢帝女。” “应该的。” 叶挽秋转过身,听到他忽然又问:“你不问我为何伤势突发古怪,且昨夜又那样阻止你叫其他人过来么?” 她眨眨眼,一双含笑杏眼里满是清如琉璃的辉光,干净透亮,面容明媚:“那三太子想说吗?” 哪吒微敛神色,听懂了她的意思。 “既是不想说的事,我何必多事追问,只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她说完,很快离开了。 房间再度陷入一片安静,只有窗外雀鸟啁啾,树影婆娑纷晃。 哪吒闭目调息一阵,中途听闻窗外有异响,是几只扫晴娘进来送早膳。 和昨夜的不同,今日送来的都是神界每次设宴都惯有的几道精致餐点。 扫晴娘放下以后,见哪吒看着那些膳食似是有点疑惑,于是便支吾吾解释说是帝女姐姐让换的,怕他跟昨晚一样吃不习惯。 哪吒愣下,似乎对这个解释感到非常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让扫晴娘先离开。 他盯着那几道早点沉默片刻,然后拿起面前的羹汤喝了一口。 其实他不吃东西是因为神族根本不需要进食,以及莲花化身没有味觉,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无趣至极。所以也不会像其他仙神那样,因为喜欢那些味道所以热爱尝试。 比如太乙就万年如一日地对各类茶叶,糕点和果脯蜜饯,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 怎么莲花化身就没把他的嗅觉也一起去掉呢? 哪吒勉为其难咽下嘴里那口闻起来诱人,但实际尝上去却完全没有任何味道的汤,最终放下碗。 他打算等叶挽秋过会儿来的时候再认真告诉她,自己不吃东西不是因为挑食,而是平等地对每一样东西都不感兴趣。 结果如他所料,叶挽秋听完以后的表情简直充满了五花八门的震惊,好像他错过了世间最值得期待的一件事。 原本话题进行到这里就基本已经可以结束,毕竟哪吒向来不爱做非必要的解释,觉得麻烦,也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但在看到叶挽秋虽未直接询问,但眼中满是克制不住的好奇眼神时,哪吒顿了顿,进而不知怎么又开口解释道:“我身是莲花,没有味觉。” 说完,他自己都有点愣。不过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刻意掩饰的弱点,告诉她也无妨。 叶挽秋则略带歉意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旋即命扫晴娘将桌上剩下的东西都收拾干净。 错位 接下里的几天里,她每日清晨时分都会准时来为哪吒疗伤。由她灵力所带来对烈症的压制作用,比以往的祈愿更加清晰有效。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哪吒几乎都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莲花化身之前,他还是会受伤和流血的血肉之躯,还从来不曾受过烈症折磨的时候。 不过越是这样,哪吒就对叶挽秋的来历越是疑心和好奇。 尤其是在烈症影响已经被叶挽秋压制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似乎再次陷入了如三百年前,刚收到叶挽秋祈愿时那样令人举棋不定的局面里: 在本身理性与意志上,他格外忌讳甚至是抵触这种过分依赖他者的情况。 但在事实以及另一方面的本能面前,他又别无选择,每次想要摆脱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被动接受。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哪吒,至今不得解答。 偶尔当他试探性地淡淡提及这个话题时,叶挽秋也并未惊讶,只习以为常道:“我自小就为百花深上下所有生灵疗伤照顾,或寻常或奇怪的大小病症我也见过不少,治疗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说完,她似乎是想到什么,视线有点困惑地在哪吒脸上停留一瞬:“不过,三太子的情况是挺特殊的。” 不管是每次无意间触碰到他,都会让她莫名产生好像对这个人曾经很熟悉的心悸感。还是每次为他治疗时,两人灵力相互汇聚时所产生的微妙共鸣感,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就好像…… 是已经遗失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不再记得的一部分,忽然间又回到了她面前。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一直让她无法理解,甚至还为此偷偷去汲古阁找过相关线索,然而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叶挽秋不死心,又去翻看了六界全书,还着意查看了有关哪吒的所有记载。 除了数千年前那场世人皆知的闹海屠龙事迹,后面无数篇全是看得她头晕眼花的赫赫战功,以及许许多多个由天帝亲赐的庄严神号。每一个都又长又复杂,她连读都读不顺。 如此一世无双的天生将星,也确实与他冠绝六界的天宫战神之名极为匹配。 不过也许是因为某些不得而知的恶趣味,叶挽秋发现这些记录每夸耀一句哪吒的骁烈善战,后面总会紧跟着感叹一句对方令人见之不忘,辗转反侧的绝色美貌。 用词之丰富,笔法之花哨,比她偷看的有些人间话本还不正经。 然而当她结合本尊相貌仔细一想后,又发现这些笔墨描写其实毫不夸张,最多只能说是如实记录,但就是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叶挽秋不知道哪吒有没有看过这套六界全书,也不知道他看完是什么感觉。总之她觉得挺变态的,还一度有些忧心该怎么委婉提醒对方,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但转念一想,就凭他红莲战神的实力,以及莲花化身对各种奇怪蛊毒药物的绝对免疫,要想用歪门邪道撬动这棵高岭之花根本就不可能。 除非他哪天脚底一滑直接从云头摔下来,还得是头先着地,这样才能确保他不省人事…… 奇怪,好熟悉的假设。 叶挽秋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他在槐山灵识受损后被自己捡回来的真实经历吗? 好险好险。 如今这世道之下,她这样的正人君子真是已经不多了。 叶挽秋叹口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脑补了些什么诡异的东西,只将手里的六界全书重新合上,放回原处,然后转身离开了汲古阁。 没能找到可以解答自己心中疑惑的线索,叶挽秋倒也没太过焦虑,只是忍不住又想起自己从小不知身世,不免有些遗憾。 同时也隐约猜测,她的来历会和这件事有关吗? 正想着,一朵油纸伞那么大的黄色蘑菇忽然从花丛里窜出来,眨眼间便朝镜湖方向跑远了,嘴里还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叶挽秋:“……” 她有点疑惑地望着那只狂奔的大蘑菇,感觉那东西看上去很像蕈童,脸上好似还戴着什么。 今天不是叶望夏抽查其他孩子功法的时候吗? 怎么还有只落单的小妖怪? 不会又是逃课出来的吧? 叶挽秋习以为常地摇摇头,转身跟上去。 大蘑菇一路跑到镜湖边,倒在草丛里拼命挣扎,想要将刚才不小心戴在脸上的窥元镜摘下来却始终撼动不了那宝物分毫,最后还累得气喘吁吁。 原本因为功法不精,他自知没法通过这次抽查,所以才从其他妖怪口中打听到,青川君书房内,放有一副只要戴上就能看出世间万物灵心本相的窥元镜。 他偷偷溜进书房找到窥元镜,想着带上试试看,却没想到怎么都摘不下来了。 惊慌之余,蘑菇重新站起来,一眼看到了正在镜湖岸边盯着那些红莲花发呆的叶挽秋。 在犹豫几番后,他最终还是选择跑过去,化作一个头戴黄斗笠,身穿小马褂的男孩模样。 他扯着叶挽秋的裙子委屈哀求,指着自己脸上宝光流溢的窥元镜:“帝,帝女姐姐,救……救救我吧,我摘……再也,再也不敢了。” 却没想到,叶挽秋看着他的模样很陌生,眼神更是淡漠冰凉:“你认错人了。” 嗓音清冽低冷,竟是个少年的声音。 蕈童满脸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叶挽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帝……帝女姐姐?你不是……可是你……” 正说着,“叶挽秋”似乎发现了什么,清黑妩媚的眼睛微微眨了眨:“你脸上戴的是什么?” “我……” “蕈童!” 叶挽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蕈童回头,差点被对方吓了个半死,甚至直接腿一软便跌坐在地上。 在戴着窥元镜的他眼里,此刻正叫着他名字走过来的不是叶挽秋,而是个漂亮至极的红衣少年郎。 他站定在蕈童面前,一双灿金凤眼里带着明显责备,眼尾莲纹鲜红浓烈,眉间一朵红莲印:“你不去等着二姐抽查功法,在这儿找三太子做什么?” 三太子。 蕈童触电般抖起来,下意识抓着身旁“叶挽秋”的裙摆,好似整个蘑菇脑袋全蒙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只能瞪大眼睛望着少年重复:“三太子。” 可神态和声音不是。 面前的“三太子”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见鬼了?” 关注 其实要叶挽秋说,见鬼都只是含蓄委婉的说法。蕈童瞪大眼睛望着她的这副表情,那简直就是看见马上要把他拿去片了再炖鸡汤的活阎王。 “你怎么了?知道逃课要被抓,现在才开始害怕了?”她又问,目光打量着男孩,忽然觉出来不对劲,“你脸上这法器哪儿来的?” 蕈童支支吾吾,望着她说不出话。 倒是哪吒觉察出了问题:“那个东西好像让他看到了什么。” 叶挽秋见状,抬手一挥卸了他脸上的窥元镜收回手里。蕈童这才回过神,再看向面前两人时,表情又是一惊:“怎么……刚刚,帝女姐姐……三,三太子……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哪吒问。 蕈童瑟缩着,焦急忙慌地双手来回比划,越急越说不清楚,来回就是那几个字:“换了,你们……不一样。” 叶挽秋对他这个完全说不清话的样子倒是不惊讶。毕竟越是灵智低的生灵越难修炼,能有人身已经是极为罕见,更多像他一样的花草精灵别提说话,连短暂离开真身所在的土壤都非常困难。 哪吒没太明白他的话,但也意识到他这样的反应是由窥元镜造成的,于是偏头问:“这法器能借我看看么?” 他从叶挽秋手里接过窥元镜,朝湖水中的自身倒映看了看,身形顿时僵硬住,但脸上却半点没表现出来,只将东西还回去:“多谢。”然后又问,“这是青川君的法器么?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爷爷当年生辰时,冥府特意送来的贺礼,说是用冥河之眼的极小碎片做成,能够看透万物灵心本相。”叶挽秋回答,然后又好奇问,“三太子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哪吒神色如常道,“是我本体红莲的模样而已。” “这样啊。” 她点点头,从对方手里接回窥元镜,听到身后传来青川君的声音:“听望夏说,有个逃课的小兔崽子躲在我书房里,不仅把那儿弄得一团糟,还拿走了我的窥元镜。” 蕈童听到这话,顿时紧张得砰一声变回一朵大蘑菇,对着青川君拜个不停:“爷爷……我,做错……磕头,认错……不敢了,不敢了。” “爷爷!你回来了!”叶挽秋连忙回头,看见真是青川君来,顿时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抱住他的手,“怎么样,外面的麻烦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算是吧,好歹将镇妖楼勉强稳住了,但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还得靠其他灵器修补才行。”青川君摸摸她的头,目光瞥见她手里的窥元镜,手上动作微微停滞。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哪吒,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自己,心下顿时有了几分猜测。 “仙箬。”青川君取过窥元镜,“你先把蕈童带下去吧。” “好。” 哪吒看着她松开青川君,来到蕈童面前拍拍他的蘑菇脑袋,神情中再无方才如一般女儿家的明媚撒娇之态,而是一片稳重长辈模样:“跟我走。你这次不仅逃课,还在爷爷书房捣乱私拿东西,得好好罚你才行。是要去二姐那里受罚,还是我待会儿就处置你,自己选吧。” “帝女姐姐……姐姐,随,随便责罚便是……再也,不敢了。”蕈童可怜兮兮地回应。 叶挽秋有点头疼地看着他:“别装可怜,做错事就要被罚。我不会心软的。”说着,她拉着蕈童慢慢走远了。 青川君看着她们消失后,转头看向哪吒,捻着胡须试探问:“三太子可是已经看过这法器了。” “是。”哪吒回答。 也就是那一眼,哪吒便立刻明白了蕈童想说但是说不清的话。 因为他透过窥元镜,看到自己倒映在水面的模样,竟然是叶挽秋。 所以蕈童刚才拼命想说的是,你们交换了。 你成了她,她成了你。 “青川君。”他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眼神清锐如冰,“请问帝女到底是何来历?你为何要让她每十日为我点香问安一次,又让她三百年内不得出百花深半步?” “她与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什么关系? 青川君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哪吒眉间一点赤红朱砂痣上,思绪似乎漂浮得很远很远。一双金黄重瞳中透出难以辨清的模糊薄光,像是将晴未晴的天空,一切都是朦胧不清的。 半晌后,他回过神:“她是我当初在镜湖的女娲始祖神像下捡到的孩子,具体来历我也并不清楚。至于每十日要求她为三太子你点香问安,也是因为始祖嘱咐,所以我才照办。” 这话和太乙天尊当初说得差不多,但基本没有解决他的任何疑问。 哪吒颦着眉尖收转视线,目光略带困惑地望向宽阔水域中央,那尊巍峨美丽的女神像上。 大地之母温和无声地注视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旧。 除了在面对哪吒的时候。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叶挽秋发现自己时不时就能感受到哪吒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充满安静而克制地探寻,像是对她整个人感到非常好奇,所以才会这么经常看着。 可每当她满是疑惑地顺着那道目光来源看回去时,他又会不动声色地移开注意力。 他在看什么呢?又在想什么呢? 叶挽秋不太理解,但也逐渐有些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于是在某一次哪吒再度移开视线时,她没有像之前那样配合对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是主动开口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哪吒停顿一下,抬起头,用那双漂亮的乌黑凤眼注视着她,回答:“没有。” “真的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老是看着我? 后面那个问题没能问出口,因为哪吒已经起身离开了。 叶挽秋望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由衷感觉对方是真的很像爷爷之前救过的一只白孔雀。 一种美丽又骄傲的生灵,不管什么情绪都表露得非常矜持,让人觉得格外不好接近又难以揣测。 这个联想让她有点愣,连手里翻书的动作都停顿住,更没听到旁边喜精对她的叫唤:“帝女姐姐?帝女姐姐?” 一连六七声后,叶挽秋才慢慢回神:“怎么了?” “留冬哥哥他们从僰道城回来了。” 听到这里,她连忙起身出门,临走前还不忘记嘱咐喜精:“我方才让灯花婆婆照着爷爷的方子熬了药,你过阵去看看好了没,要是好了就给三太子送过去。” “明白。” 才出汲古阁大门没多久,叶挽秋便见到了同样正跑来寻她的叶留冬。 少年一身浅杏黄的束袖衣装飘然而至,像是从枝头坠落的一捧漂亮桂花,带着路上从山林间沾染的清新草木气味,迎面将叶挽秋抱得东倒西歪:“阿姐!我回来了!这么多天你有没有没想我?” 要不是他化形术掌握得一向纯熟,那条蓬松雪白的尾巴恐怕早就钻出来招摇乱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高兴。 其次高兴的就是小陶。 小姑娘抱着自己的新裙子和几大包点心不松手,一个劲儿地谢谢叶挽秋。 叶留冬不乐意地睨着她:“明明是我去外面买回来的,你不该谢谢我吗?” 她却古灵精怪地眨眨眼,满脸故作高深地笑:“可也只有帝女姐姐开口才使唤得动你呀,我当然要谢谢她。等什么你也能像听帝女姐姐话那样听我的话,我再来谢谢你。” “臭丫头!” 叶留冬听出她话里的揶揄,作势要去揪她耳朵。小陶却是已经抱着那堆东西,直接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好了,先去休息吧。晚上让灯花婆婆给你做你喜欢吃的。”叶挽秋笑着劝他。 叶留冬听话地收手回来,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模样精致的首饰盒子递过去,脸上有些微不可查的薄红:“这个是给阿姐的。” 叶挽秋看了看,是一对造型巧丽的手镯:“怎么忽然想起送东西?” “过两日就是阿姐你的生辰,终于可以出百花深了,所以我就想着先买件礼物给你。等到时候我们出去,我再给你挑更好的。”他回答。 “这次去僰道城办事还顺利吗?” “还好。” 叶留冬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们在僰道城的经历,然后又拿出储灵瓶。 这是百花深的法器,每次他们去往人间总会带上一个,用来将不服管教的妖灵鬼怪暂时镇压住,再带回百花深听候处置。 不过这次,储灵瓶里装着的却不是活物,而是一枚看上去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僵死虫茧。 喝醉 叶挽秋看着那枚虫茧好一会儿,听到叶留冬继续解释说:“僰道城这次的祸乱是由一只来历不明的蚕怪兴起,吃了好多人。我和蓁蓁还有临风一道击杀了它,最后又在它尸骸里找到这枚茧。” 叶留冬说着,有点无奈地挠挠头:“原本我想将它也就地毁了算了。但那时候正好遇见人类官兵进来搜查,于是就赶紧收拾了现场离开了。” “而且说来古怪,也不知是不是人吃多了的缘故,那蚕怪临死前显出原身的模样,看着倒不像一般的蚕了,反而更像人。我也不敢将这东西留在僰道城,怕再有什么祸端,便只好将它带回来。” “像人?”叶挽秋皱起眉尖,仔细打量了那枚虫茧片刻,摇摇头,“看着也不像古书记载的冰蚕,不知是什么怪物。先拿去给爷爷看看吧。” “好的,阿姐。” 晚膳时分,叶留冬央着灯花婆婆从酒窖里取了两坛青川君珍藏的好酒出来,还说爷爷有这么多酒,只要不拿他最爱的那一种,其他的取走两坛根本不会被发现。 这倒是实话。毕竟青川君酷爱饮酒,窖里存放着从六界各处搜罗来的醇香佳酿,但唯独钟爱其中一种叫“裁三春”的酒。 叶挽秋曾经唱过一口,想起来就直皱眉头。 虽然对她而言酒都不好喝,但那杯“裁三春”的味道简直可以说是最难下咽的。 可青川君却爱极了,总是捧起来一喝就要喝到不省人事才罢休,然后打着酒嗝儿化作一只庞大的火羽重明鸟蜷缩在大殿里,还会快乐无比地拔自己羽毛,直到把自己弄得像只胖乎乎的炸毛大公鸡才会停。 拔完毛,青川君又开始忽而咿咿咿,忽而呀呀呀,活似个哭泣大闹的顽童,最后抱着一只上锁宝箱睡得口水直流。 这期间若是有人敢去试图夺他那只箱子,谁就会被青川君一顿胖揍到亲妈都认不出。 也不知那里面放了什么宝贝。 这也让叶挽秋对酒从此多了几分敬畏之心,知晓那是会让人出丑的东西,便更不敢喝。 不过架不住叶留冬的哄劝,她晚膳时还是勉强喝了几杯,然后便意识不清地醉倒在桌子上,被叶留冬小心翼翼抱回房间休息。 夜里,百花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 叶挽秋朦胧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忽然想起自己今晚忘记去找哪吒,于是又披上斗篷提着灯,有些摇晃地来到仍旧亮着灯的华宸殿,轻轻敲响门:“三太子?” 听到门外动静,哪吒略微有点诧异。 这几日叶挽秋除了为他疗伤,每日晚间回房就寝前总会来敲次门,询问并确认他并未感觉有任何不适以后再放心回去。 临走前,她又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嘱咐,要是什么时候忽然伤势又严重了,就立刻让扫晴娘过来叫她。 不过下午喜精来送药时,提到叶挽秋正和刚归家的幼弟在一起,所以他以为今晚她不会过来。 打开门后,哪吒看着她打量一番,然后意识到:“你喝醉了。” 少女披着件缠花枝蔓的玉白色轻纱斗篷,长发没有如往常那样精心挽束起来,只那么披散着,沾满夜间落下的透明雨丝。 一张明艳美丽的脸孔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本该清亮的眼神也微微迷蒙着,像是被搅乱的春夜湖水,柔软潋滟。 她身上的酒气即使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及空气里蒸腾出的潮湿雨雾气味,也能被明显闻到。 有些甜,像是青梅和糖融化后的味道。 “啊……”她抬起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微微退让开一点,“晚上不小心喝得多了点。三太子今晚还好吗?” “我没事。”哪吒回答,又说,“现在下着雨,你喝了酒出行不便,其实不用过来。” 她却认真摇头:“那我还是看看比较放心,万一你正好难受怎么办。” 哪吒被她的话弄得一愣,薄红嘴唇轻微动了动,没说出来话。 “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叶挽秋说着,转身走进雨中。 她没撑伞,手里的灯提得摇摇晃晃,走得也不太稳当。 没走几步出去,雨忽然停了。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到是混天绫正遮在自己头上,如同一面红伞将所有雨水都隔绝在外。身旁是少年冰凉悦耳的声音:“我送你回去。” 叶挽秋看向他的肩头:“你在淋雨。” “不碍事。”不过一个法决就能弄干净的事。 他只是不太想离她太近,或者说,最好不要离她太近。 可叶挽秋却伸手牵开混天绫裹住他,垂下朦胧的红影笼罩住两个人。 哪吒转过头朝下看,正好对上她被灯火映亮得格外动人的含笑眼睛:“这样就都遮住啦。” 说着,她又凑近哪吒瞧了瞧,还轻轻吸下鼻子:“好香。你好像人间那些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哪吒:“……” “你不是从没出过百花深么?”他问,语气凉凉的,“怎会知道人间的新娘子是什么样?” 叶挽秋有点骄傲地笑起来:“留冬他们从人间带回来好多话本,里面都这么写。红衣裳,红盖头,香香的漂亮美人。” 哪吒:“……” 他想起来了,在以往那些祈愿记忆里,叶挽秋确实看过不少乱七八糟的话本,也因此对百花深外的世界充满好奇。 不过就算这样,她也从来没有想要反抗过青川君给她的三百年禁令。 家人是最重要的,这是叶挽秋从小就有的想法,哪吒能看得出来。 她越说越起劲,还热情展现起她丰富的经历,各种类型一应俱全,最后总结:“太好了,以后我再看那些话本的时候,所有倾世美人就全都有脸了。” 哪吒:“……” 他分不清是无语还是在无奈地闭了闭眼,然后看着她,再次肯定:“你喝醉了。” 而且还醉得不轻。真难为她竟然还记得来这里的路。 回到房间,叶挽秋抬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便伸手抓住旁边的哪吒。 违背本能产生的温柔安宁与放松感,立刻从被她碰到的地方传来,包围住他。哪吒忍耐着僵硬在原地,既没有立刻收手,也没有更进一步。 看着沾上枕头便转瞬熟睡过去的少女,哪吒默默片刻,视线再度移向她眉心间的妖娆红莲印。 心念微动间,他运起神力,试探了一下对方的灵识,就像在军营里会通过这种方式来初步判定面前人的灵力修炼程度一样。 就在那刹那,一种过量的清新柔和便立刻从叶挽秋的灵识中反向蔓延到了哪吒的感官内,带来远比祈愿效力更加充沛的轻盈解脱。 安宁到诱惑。 可他却反而皱起眉,迅速切断了这种灵识试探,任由缓缓而来的些许沉重感再次压迫在精神上。重新抬起的纤密眼睫下是一对薄霜覆盖的清冷眼睛,安静凝视着对方许久。 最终,他离开房间,重新走入屋外的绵绵雨幕中。 入梦 她想,自己应该还是在梦里。 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冷雨在密集浇打着,雨丝像银针落在她洁白的衣裙上,绣出无数朵深色潮湿的暗花,又很快连缀成片地盛开。 天空中霾云翻荡,空气里黏着层厚厚的灰蒙水雾,闻起来还泛有种不知来由的腥气,让人十分不舒服。 有一群深灰色的影子逐渐从雨幕背后挪动出来,带着刺耳的乐器敲打声,高高低低,咿呀难听。 叶挽秋一开始没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看起来实在太模糊,几乎和远处快被大雨融化的城墙剪影融为一体。 都灰暗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那群人中间,还有个穿着褴褛衣衫的少女,正满脸惊恐地试图挣扎,却又被周围人影给死死压制住朝前拖着走。 少女赤.裸的双足沾满泥污,被地上的碎石划破后又不断渗出血来,双手指尖也满是用力抓挠形成的狰狞伤口,看上去暗红斑斑。可她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还在拼命挣扎着,叫喊着,哭着求他们放过自己。 叶挽秋愣愣看着那个少女,她是这群人里唯一清晰的面孔。在周遭都是一片鬼影般朦胧暗淡的人形里,她的存在简直鲜活得不可思议,也因此而显得更加悲惨。 眼看少女就要被这群人拖着带走,她连忙想要上前阻止,却猛然觉得天光转亮,似是云头下燃起了一线霞光。 紧接着,她发现那不是霞光,而是红绫。 绣着三足金乌的薄纱灵活延伸而来,震开一道金红神光,将围拢在周围的人群纷纷吓退,又环绕着搅清眼前粘稠的雨雾,把少女身上束缚着的绳索也一并切断开。 叶挽秋抬起头,看到墙头上不知何时站了个身穿红衣,头扎团髻,面容清美如姣好女童的小少年,一双墨玉般乌黑冰凉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莫名觉得这个孩子很像自己梦里经常出现的那个人。 等等……与其说是自己梦里的人,这个孩子看起来更像是…… 她再次仔细看了看那条绕在他臂弯间的红色薄纱,浮动若流霞漫漫,腕间一只正金圆镯,眉心朱砂靡丽鲜红。 三太子? 叶挽秋有些茫然,甚至是陌生地打量着对方,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慨男大十八变。 虽然眼前这个孩子的模样也生得极为漂亮,但和她真正见到的哪吒却长得并不十分相似,只是眉眼轮廓的确熟悉,以及脸上神情倒是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下一秒,他从墙头轻盈跃下,踏着地面浊水来到那群正朝他怯怯行礼的模糊人影走去。大雨被混天绫悉数隔绝开,半点没有沾湿到他的衣服上。 “三公子……”人影不安地喊道。 那少女像是见着了救星,不顾自己浑身是伤,当即手脚并用地爬着来到哪吒面前,惨白脸上泪水与雨水齐齐淌落,声音嘶哑:“三公子!救救我吧,三公子,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和生病的母亲,救救我吧三公子……” 她说着就要朝地上磕头,却被哪吒拦下,反手护在身后,锐利双眸瞥向面前惴惴不安的人影:“你们为什么要抓她?” 几个影子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昨日,东海将军来传话说想要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做新娘,能换我们城北一口井水不受海潮污染……” 话音未落,另一个影子又急忙补充:“是嫁去做新娘,送她过去也会活得好……会活着的……” “是么?”哪吒忽地笑起来,一泓淡薄笑意只挂在微微翘起的浅红嘴边,半点没到眼里,“那不如把你送过去可好?” 虽然知道他不会这么做,但那人影还是吓破了胆,连忙求饶:“三公子饶命,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整个城北那么多户人家就指望着那口井打水生活,喂养牲畜。如果真被海水污染了,那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三公子饶命!” 躲在哪吒身后的少女也跟着哭。她比哪吒身量高一些,此刻正拼命蜷缩着,想要将自己塞进他身后。 叶挽秋看着她雨泪沾湿的脸,感觉她既害怕极了被交出去,又害怕极了城北那口井真因为自己而被毁掉,整个人痛苦得半个字都说不出。 哪吒听见她的抽泣声,回头看了看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只摸索着腕间那只金环问:“那妖怪什么时候来?” “就……就今日下午了。”人影颤声回答。 “带路吧。”他说。 “三公子?” “我跟你们走。她留下。” 叶挽秋看着逐渐走远的哪吒和那群人影,连忙跟上去。 不多时,他们来到陈塘关北面的取水井边。这里到处聚集着面目模糊,难以分清男女的人影,等待着用做祭品的少女来换取珍贵的淡水资源。 暴雨冲刷着这里的一切,人影们不安地窃窃私语着,拥挤在一起的样子看上去很像是快要融化了。 这时,空气里的海腥味开始变得越来越重,逐渐清晰的海浪声从井底传来。 伴随着从井口汩汩涌出的黑色咸水,一只咧嘴尖牙,壳背上挂着腥臭腐烂海草的海龟从里面冒了出来。 那怪物生得体型庞大,枯瘦四肢与脖颈上长着许多密密麻麻的痦子。突出的眼睛上覆盖着一层病翳般的白膜,里面转动着一只瞳仁细长的眼球。 瞧见底下的人群,海龟嗤笑着张嘴吐出人言:“都在这儿了,我要的新娘呢?” 人影默默让开,露出后面站着的哪吒。 海龟乍一瞧,被眼前这颇为英气的漂亮女娃看得直愣愣片刻,然后才回过神,搅动的舌头带出大团浑浊涎水从嘴边淌落:“还真是个标致极了的乖娃娃。”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哪吒不躲不闪站在原地,直接抬手祭出乾坤圈,将那海龟打得血溅骨裂。海龟惨叫着想要缩回井底,被混天绫捆着重新拖出来。 金环嗡鸣骤至,砸碎了那妖怪的龟壳,敲断了他的脊柱,最后破碎成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连呻.吟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见此情景,周围的孩子们都在拍手叫好,而大人们则忧心忡忡。 哪吒将那团血淋淋的东西拖着,挂在城门外的海祭石柱上,朝海面远望着的几只海妖冷声宣告:“告诉龙王,再敢让他手下的妖怪来陈塘关内欺压百姓,我就把他也扒皮抽筋了挂上去!” 几只海妖连忙沉没进水下,慌里慌张地逃走了。 叶挽秋站在人群里,看着逐渐恢复正常的海面,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已经结束。 那原本被选作新娘的少女偷偷找到哪吒,对他千恩万谢,看似已经脱离了危险。 哪吒也考虑到东海妖族报复性极强,近期她很可能还会被盯上,于是告诉她先去女娲庙里避一避,一般妖物不敢去那里。 然而他忘记了。 妖进去不了的地方,人可以。 少女最终被一群模糊到扭曲的人影从女娲庙里抓了出去。 他们照着那些张着血盆大口,怒不可遏的海妖命令,将她打断四肢,敲碎脊梁,折磨致死。 哪吒收到消息再赶去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已经像那只海龟一样饱含痛苦地死去,凄惨不堪,到死不也瞑目,青白脸孔满是狰狞。 哪吒望着那张沾满鲜血与脑浆的扭曲人脸,在雨中呆愣许久,慢慢回头。 那些成群结队,矗立于雨幕之后的影子。 那些手持凶器,畏缩在人群背后的怪诞妖物。 哪边是人形,哪边是妖形,他竟然有些分不清了。 但他记得那个少女的脸,活着的时候,死去的时候,一直很清晰。 “师父。是我害了她么?”哪吒问。 叶挽秋想走上去安慰对方,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直接穿过了哪吒的肩膀,说的话也完全没有任何声响,不能被对方听见。 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恍然意识到,这只是梦。但奇怪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师父。是我害了她么?”哪吒又问。 叶挽秋这回听出来了,他想说的是,就是我害了她。 暴雨还在下个不停,她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轻轻伸手想要替他擦掉那些沾在他脸上的雨水。 哪吒却在此时微微动了动,抬头看着她,眼神中充满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她也呆住了。 遥远的地方,有道道雷声滚过云头,将她骤然惊醒。 叶挽秋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发现自己还坐在床上,外面一片天色微明的模样。 扫晴娘正在忙碌着准备去采集今日的霞光为她绘染衣裳,凤凰花在窗外开得七零八落,树下满是被昨夜风雨吹落的花朵,淋做一地残红。 原来真是梦啊。 她缓了好一会儿,松口气,慢慢沉下肩膀,心里却有些奇怪,怎么会忽然做这种梦? 重新躺回床上又迷迷糊糊一阵后,叶挽秋才终于清醒着起身坐在梳妆台前,让纸偶们给她熟练梳编长发,戴上华胜与头饰。 刚出门,叶留冬便来找她说是来陪她一起吃早膳。 叶挽秋笑着拍拍对方的头,又习惯性在他一对雪白狐狸耳朵上捏了捏:“你先去。我去看看三太子怎么样了,然后再过来。” “这些时日都是阿姐在这么仔细地照顾三太子吗?”叶留冬朝华宸殿的方向张望几眼。 叶挽秋点点头,解释说是因为哪吒在槐山救了她以及其他被困的魂灵所以才受伤,仔细照顾也是应该的。 他听完,脸上虽然不显多少不悦,语气里却有种遮掩不住的酸味:“那都这么久了,怎么就换不得其他人了?害得阿姐这样劳心费神,不会是故意的吧。” 叶挽秋面色不悦地曲起指节,朝他额头上突然敲打一下。没多重,但也足以让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我看你是大清早饿糊涂了,张口就是浑话。” “阿姐别生气,我错了。” 叶留冬乖乖抱头认错,眨巴着一双勾人的狐狸眼打量面前少女的神情,然后又说:“那我先去找二姐等着你。” “去吧。” 叶挽秋转身走向华宸殿,却发现殿门正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奇怪,三太子这是去哪儿了?”她四处看了看,又回想起这段时间哪吒总爱一个人去镜湖看那些花,或者水,她也说不好。总之经常见他在岸边望着湖面一言不发。 于是,叶挽秋又去往镜湖边试着找人,果然看到哪吒正坐在那座临水木桥上发呆,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格外吸引他。 “三太子。”她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看了看那些娉婷袅娜的莲花绿叶,不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原来你在这里啊。三太子可是很喜欢这里的花?”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同类相吸?叶挽秋默默脑补。 哪吒略带困惑地望着面前的湖面,摇摇头,又看向她,片刻后才问:“女娲始祖为什么要在这里种这些莲花?单纯只是为了让其他妖灵精怪能够适应人间气运么?” 这些花怎么了吗? 叶挽秋没太理解,但还是回答道:“我只知道这些花的清露会有这个作用,但女娲始祖一开始种这些花是为了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 哪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又回想起青川君说,叶挽秋就是他在镜湖女神像下捡到的,以及那日自己透过窥元镜看到的倒影…… 叶挽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这种被对方一动不动盯着不说话的感觉实在很诡异。 按照她丰富的话本经验,一个男人总是莫名其妙盯着一个女人看,通常会有两种原因——要么他是爱上了她,要么他是在盘算着怎么杀了她。 ……怎么两个听起来都这么不靠谱。 果然人间话本管不了神仙。 她正胡思乱想着试图按住自己脑子里越来越多的奇怪剧情,忽然听到哪吒又问:“那湖水之下是什么?” 他这些天总是来这里,其实就是因为这片湖总是给他一种很莫名的微妙感应,似乎水面之下有什么与他有关的东西。 “水下?”叶挽秋歪头看了看那些花,“水下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除了她的伴生武器,雪焰。 想到这里,叶挽秋正欲补充,忽然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见过三太子……” 她转头,看到那声音来源是一只萤火虫,紧接着又摇身一变成了穿着竹纹翠衫的小男孩,朝哪吒跪地行礼。 “起来吧。”哪吒说。 “竹叶鬼,是有什么事吗?”叶挽秋问。 “爷爷让我来赶紧找三太子和帝女姐姐过去,说是留冬哥哥从僰道城带回来的那个蚕怪有问题。”竹叶鬼低着头怯怯回答。 听到这话,叶挽秋和哪吒立刻动身来到重时宫正殿,其他人都已经在这里了。 大殿中央是青川君施法布出的重明囚阵,金色光华死死桎梏着中央一个形貌怪诞的蝶形怪物。 它的躯干像人,也长着人的头颅,背生一对宽大蛾翅,全身皮肤干瘦潮湿,呈现出妖异森冷的灰蓝色,血管凹凸缠绕如树根起伏。两只眼睛深深凹陷在青黑色的眼眶里,完全没有眼白眼黑之分,只是一片墨色,看起来就像两个眼睛被生生挖出去,只留了两个恐怖的空洞。 可它又确实是有眼睛的。两点极细小的冷光窝在那几乎占了半张脸的青黑里左右打量,看起来诡异极了。 “这是……孵出来了?”叶挽秋有些难以置信。 “今早爷爷发现的,差点让这个怪物逃掉。”叶留冬说着就灵活挤过来,站在叶挽秋和哪吒中间。 哪吒没在意他的动作,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个蝶形怪物身上。金红神力化作灼灼火焰将原本漆黑的虹膜点燃,露出原本色彩的灿烂鎏金。 杀神瞳下的万物都是灰白线条构建起来的原型,这个怪物也不例外,只是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极为破碎的状态,每一寸都有清晰的拼接痕迹,看起来完全不像自然诞生的整体,而是用很多很多块碎片连接在一起的,胸腔里一团浓黑阴气翻滚不定。 哪吒安静审视片刻,顿时明白过来:“他是被人用冰蚕蛊炼出来的。” “冰蚕蛊是什么?”叶留冬好奇问。 “冰蚕是天生至阴至寒的凶邪之物,喜食怨气。因此会有人在它即将结茧的时候,虐.杀大量其他生灵作为它的食物,尸骸则会被冰蚕丝包裹融合成为破茧后的新躯体。这就是冰蚕蛊。” 叶挽秋解释:“你们在僰道城遇到它吃人,那时候应该就是它在结茧。不过冰蚕向来都生长在妖界,不会自己出现在人间,一定是有人把它特意带到僰道城来的。” 她话音刚落,青川君已经挥手将它更紧地禁锢起来,逼得那冰蚕蛊疯狂挣扎,同时厉声质问:“是谁把你放出来为祸人间的?!” 冰蚕蛊不回答,深陷的青黑眼窝里突兀流出两道又腥又黑的血泪出来。 它张大的嘴巴里隐约蠕动着另一个东西,慢慢转动着,竟然又是一颗发皱发黑的人头,挂满不知是血还是其他东西的粘液,底下连着条扭曲湿亮的身体,又像蛇又像蚕。 那东西张口便叫,声音尖利刺耳,让人头晕。从冰蚕蛊的喉咙里挤出来后,那颗布满粘液的人面蚕立刻挣开飞蛾一样的翅膀,朝青川君张牙舞爪地撕咬过去,速度快如闪电。 “爷爷!”叶挽秋一惊,刚想出手,空气里忽然亮了下。 噗啪一声。 火焰与莲花共同盛开,将人面蚕顿时灼烧成了一捧飞灰。 哪吒收回手,转头看着冰蚕蛊,将头微微向下一点。 法阵消散开,冰蚕蛊跌落在地,周围燃起层层火焰,莲花旋转盛开化作牢笼将它压迫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不断发出被灼烧的痛苦嘶吼声。 神火带出的热浪天生对妖怪有克制作用,再加上看见冰蚕蛊的惨状。其他妖怪们非常默契地退远了好几步,围在一起瑟瑟发抖。 叶望夏也觉得这阵光热实在难以忍受,只得避让到青川君后面。 叶留冬躲在叶挽秋旁边,狐狸尾巴和耳朵都被逼出来不安地抖动着。他小声问:“阿姐,你不觉得难受吗?” 她摇摇头,将叶留冬更严实地挡在身后。 “是谁把你带到僰道城去的?”哪吒问,语气里满是与周身神火完全相反的冰凉沉静。 冰蚕蛊嘶吼着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吃掉……找人,找人……好痛——好痛!” 闻言,哪吒收敛神火,又问:“找什么人?” 冰蚕蛊痛苦地蜷缩在地上,翅膀被焚烧得破破烂烂,艰难回答:“找一个……少年,将军。” “少年将军?”青川君皱眉,“在僰道城?” “找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的少年将军……” “他是天赐将星,逢乱必出,平定六界。” 哪吒垂下手,金色杀神瞳眨也不眨地盯着它,脸色冷峻得有些可怕。 叶留冬则很快反应过来:“惊蛰丑时?这不是阿姐你的生辰数吗?就在后天。” 叶挽秋点点头,正疑惑着,听到哪吒忽然回头朝她和青川君道:“此事蹊跷,我得先带它回神界。” “你要走?”叶挽秋下意识问,旋即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多余。 他是神界的天军统帅,自然是要走的。何况从前两天的情况来看,他的伤势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哪吒微微颔首:“这些时日,多谢你与青川君的照顾,来日我必定登门感谢。” 青川君知道他的想法,于是便点点头:“那就劳烦三太子帮忙查清这个冰蚕蛊的来历。我们也会去僰道城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若是有,我会立刻派人汇报。”说着,又转头,“仙箬,和我一起送三太子一程。” “是。” 贺礼 过了建木树的九层先天结界再往上,便是神界天宫的所在之处,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九重天,也是建木生长所达的极限。 此时正值清晨时分,太阳漂浮在东方,将整个九重天都映亮在满目金辉中。周围满是虹云浩瀚,无边无际。烟霞流漫斑斓,围绕在庞大天宫的每一处华美建筑之间,所见更皆是金碧辉煌至极的耀眼。 一条天晶阶梯从南天门口直直延伸到建木树顶,光洁如镜,铺满淡金璀璨的精细光辉,远远看去好似在闪烁流动。团团薄雾带着日光的鲜艳色彩弥漫其上,美不胜收。 越过南天门时,哪吒半分停留也没有。守门将领抬头远望见天空骤然出现的金红光焰,立刻便认出对方身份,齐刷刷朝他消失的方向行军礼。 来到九重天乾虚宫外,他收敛神力,风火轮消散在足下,踩着地面丝缕虹烟来到门口,正好碰见太乙天尊的神使,原为云蜃族五公主的闻乐。 她好像在找着什么,见到哪吒来,连忙行礼问安:“闻乐恭请三太子顺安。” “免礼。本座师父今日在么?”哪吒问。 闻乐还未回答,旁边忽然窜出一个穿着花朵般粉白层叠的衣裙,头戴琳琅珍珠头饰的娇俏少女,一把抱住闻乐的脖子:“时间到了五姐!你没找到我,这次可是你输了哈哈哈哈!” “闻音,不许胡闹。”闻乐轻轻呵斥着将她放下来,然后又朝三太子语带歉意道,“小妹莽撞失礼,还望三太子恕罪。” 被唤作闻音的少女回过头,望见是哪吒来,顿时喜笑颜开,满眼都是遮掩不住的羞涩活泼:“三太子回来啦!我来这儿以后都没见到你,听说是你受伤了,害得我好担心。这几日你都去哪里了?” 哪吒淡淡扫她一眼,没有接话。 闻乐赶紧将妹妹拉到身后,回答:“天尊此刻正在乾虚宫里与两位古神见面。” 哪吒转身走向宫殿正门,身后是好不容易自家姐姐背后挣脱出来的闻音在急切呼喊:“三太子,后日是你生辰,我特意为你寻了最好的贺礼,这次你一定要收下!我还……” 门口仙童已经将大门关上,所有外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闻音有点气愤地跺着脚,指着那两个仙童训斥:“放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两个仆从关什么门?!” 仙童不言,只躬身行礼,气得她挥手托起一团莹莹翠光,又凶又狠地朝他们打去。 “闻音!”闻乐出手阻止,言语态度都愈发严厉起来,“这里是天尊宫邸,不是家里,你怎能如此放肆?这般心性急躁,如何算作成仙?” 少女撅起嘴,扯一下姐姐的衣袖,不太高兴地回答:“我是气不过嘛!好不容易见到三太子回来,话还没说上呢,他们就这样欺负我,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三太子就没搭理过你。”闻乐提到这个就头痛不已。也不知道自家小妹怎么就执着于这位神界出了名的高岭之花不放。 “趁早放弃吧。”这话闻乐不知道说过多少次。 可闻音却不以为意:“我想要哪个就是哪个,旁的都不是最好,五姐你劝不动我的。再说了,神界那么多欢喜三太子的女仙,我怎么就不行了?而且姐姐你可是天尊的神使,旁人可没有这样的关系。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只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闻乐冷漠无情地反驳。 “姐姐!”闻音满脸不悦地大喊,一张小嘴越噘越高,眼睛里滚闪着点点珍珠般的细碎光芒,像是要哭。 “好了好了。” 闻乐妥协,拿着个自小被父王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公主半点法子都没有,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导:“你别忘了这次你是来这里是为了静心修行。我们云蜃族虽然生来便是蚌形,不用经历雉入海化为蜃的先天劫难,但也得勤加修行才能稳固仙身。” “尤其是你,从小就爱躲懒,这般修为距离能够承受天劫更是还有十万八千里。万万不可做出任何引得天尊和三太子不悦的出格之举。” “可是姐姐你就成功度过六道天劫了呀,再有三次便能化作先祖那般的蜃龙。而且姐姐还是太乙天尊的神使,天劫之时有天尊亲自帮忙。六界都说天尊最是维护自己人,到时候我若遇劫,姐姐你和天尊可不能不管我。” “那是天尊垂怜,怎能视作理所应当?!” 闻乐越说越气,当即拎着自家小妹便朝外走:“我看你不思进取就算了,还不知天高地厚,得罚你抄一千遍静心咒,断了你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贪懒妄念才行!” 庭院内重新安静下来,两个守门小童终于松口气。 这边哪吒已经来到乾虚宫后的观清台处。见到太乙和另外两位古神,他抬手行了道简礼:“师父,夙辰古神,蔚黎古神。” 头戴精美花叶发冠的青衣女神见了他,当即笑起来,面容美艳,顾盼生辉:“小红莲回来了?!” 她起身来到对方面前左右瞧瞧,眼露担忧:“上次听青川君来神界汇报,说是你受了伤所以暂时留在百花深修养,如今可好全了?” “劳烦蔚黎古神挂心,都好了。”他回答。 蔚黎随意摆摆手:“你可是我看着从小长到大的小莲花,跟咱们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来,让我捏捏看这几日养着伤有没有清减几分。” 说着就要伸手去捏他的脸,却被哪吒轻一偏头,极为熟练躲过去,转身坐在了太乙对面的空位处。 蔚黎诶一声,眨眨眼,立刻伸手捂住心口,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孩子长大了果然就不像小时候那么亲人了,让我这个做长辈的真是好生难过,好生难过啊。” 衣衫雪白,头戴银冠的夙辰坐在一旁,垂着眼睫,眼神黑漆漆地看着她,手里捏着星棋慢慢旋转揉捏,看得蔚黎一阵腰痛,乖乖回到对方身边。 太乙则捋着胡须,悠然自得地补刀:“我怎么记得,就算是在哪吒小时候,你也没亲近到他几次啊?” “咳咳……不提这个了,你们接着下棋。” 夙辰却放下了棋子,看着哪吒问:“三太子伤病初愈便急着赶来,可是有要事发生?” 哪吒点下头,将百花深发现冰蚕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他说的那个生辰数,正是我的。从年份到时刻,分毫不差。可见冰蚕蛊出现,是有人故意放他去僰道城,目标或许在我。” 说到这里时,哪吒顿了顿,回想起那只狐妖的话,眉尖不自觉轻微颦蹙起来。太乙见了他的脸色,立刻意识到什么:“可还有别的事在烦恼你?” 他默然片刻,回答:“青川君家的孙女,就是师父您亲自起了小字的那个。她也是惊蛰丑时出生。” 对面三位神灵立刻非常默契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蔚黎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语气不改地继续追问:“是巧了点,不过何至于让你这样在意?” “不只是这点巧合,还有很多其他的……”哪吒皱眉思索片刻,眼前一幕幕浮现出从槐山开始,一直到住在百花深那些时日,他所有发现的与叶挽秋有关的谜团。 为什么是她呢? 他不解地思考,指尖触碰到混天绫的温暖轻软质感。脑海里蓦地想起少女在雨夜里,将红绸朝他一抛,带着雨雾与青梅酒的气味靠近他,明媚杏眼里承光含笑,望着他说“这样就都遮住了”的情景。 哪吒有些不自然地眨眨眼,视线垂落在混天绫上,忽然问:“师父,这法器究竟是何来历?” “和乾坤圈一样,都是女娲始祖送与的镇界之宝。”太乙温和回答,“至于具体来历……我听说,与霞光有关。” “霞光?”他抬起头,发现其他两位古神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太乙。 须发全白的老神仙面色慈蔼,语气平缓解释道:“只是听始祖偶然提起过。上古年间,她遇到了天地间最后一位自然诞生的霞光女神。” “许是因缘际会,许是报恩答谢。那位女神将自己凝结毕生心血才织就出的混天绫赠与了始祖。所以这红绫才会有既能遮天撼海,包卷万物,又能见风便长,永不消亡的神通。” 那为什么混天绫会这么亲近叶挽秋? 哪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位霞光女神现在何处?” “上古之战后,六界始分。她早已在那场战役中殒身了。听说也正是她的血,才将这漫天霞光从此染透成了永恒不变的鲜红。”太乙说。 哪吒听完没再说话,只是思考着,从混天绫对叶挽秋的亲近程度来看,会不会是因为她和那位霞光女神有什么关系? 可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只有叶挽秋的灵识祈愿能消除莲花化身带来的烈症。 而关于这一点,太乙和两位古神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缘故,只在听说原来那些祈愿都来源于叶挽秋后,都不约而同表现得颇为惊讶。 “那孩子我还远远见过好几次,没想到竟然是她。”太乙思索着说道。 “接下来,三太子预备怎么做?冰蚕蛊没能找到所谓的‘少年将军’,幕后之人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夙辰看了看他,重新拿起面前手中星棋,斟酌须臾后稳稳落在星盘某处。 银辉闪烁的星辰组成法阵,万象迷幻。对面的星棋也随之逐渐变换方位,呈现出严阵以待的防守局面。 “我会派人多留意僰道城以及周围。但冰蚕蛊出现得蹊跷,我还得进一步确认,它在距离百花深如此近的人间僰道城出现,到底是早有计划还是只碰巧而已。” 说完,哪吒很快告辞离开。 临走前,他忽然像是想起某件事,转而又唤:“蔚黎古神。” “怎么了,我的小莲花?” “若作为生辰礼,你会喜欢收到些什么?” 生辰礼? 蔚黎依言思索片刻,正欲开口,突然觉得不对劲:“我的生辰还早着,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而且旁边明明还坐着太乙和夙辰,为什么只问她? 哪吒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回答,只抿下唇,长睫微微垂敛着,遮掩得一双乌黑凤眼里半点真实神情也看不出。 蔚黎却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琢磨几秒,立刻顿悟过来,双眼放光地追问:“你要送谁啊?女孩子?” “当我没问过。”他语气漠然地说完,起身便走。 身后是蔚黎满怀殷切的声音:“记得要送就送漂亮的!发簪,耳饰,项链,手链,总之得是能戴在身上时刻看见的东西!” 喊完,看着少年消失的身影,蔚黎收回视线的同时又面露担忧:“虽然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按照小红莲的个性。这些事不查清楚,他怕是不会放弃。” “无妨,他早晚都会知道。”夙辰望着面前星盘,指尖下是一对相互环绕的明净星辰,“只要是该遇到的,不管分隔多久都会重新遇到。”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蔚黎默默思索片刻,又转而问起:“可那冰蚕蛊所言确实诡异,到底是谁会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小红莲,还用如此狠毒的手段?” 太乙静默少顷,叹息一声:“冰蚕蛊只是表象,真正的祸源怕是由来已久。我先去百花深,找青川君商议看看。” 闻言,蔚黎与夙辰便起身告别离开,回到他们在神界极西之境居住的天枢宫。 一路上,夙辰见蔚黎似有心事,于是温声询问道:“在担心什么?” “小红莲的事。”她回答,语气闷闷地,指尖捻起一颗正在睡觉的胖星星轻轻捏了捏,“方才你说,他早晚会知道。那等他明了这所有事以后,会不会怪我们这几千年来将他瞒得好辛苦。” “想来大约是会的。但为了遵守当初的誓约,我们也不得不这么做。”夙辰微微颔首,旋即又展颜一笑回答,“不过真到那天的时候,他更关心的只会另有其人,短时间内应该也想不起我们。” “你这是已经在星象里看出什么来了?”蔚黎好奇地凑过去,双手搂住他脖颈,眼神亮晶晶的,“快点快点,也让我也看看!” 夙辰抬手,动作格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泛出一线银辉,霎时便波澜出一整片群星璀璨,浩渺无边的宇宙。 漫漫星光倾洒而下,素华纯净如一个无暇的梦,轻轻笼罩在百花深的每一处。 叶挽秋提着灯从后山回到房间,将被山中夜雾沾湿的柔白披风取下来,挂在一旁。桌上放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听扫晴娘说都是大家提前送来的生辰贺礼。 她略略翻了翻,大约都是各种灵玉做成的不同首饰,或者云丝织成的折扇与衣服一类,全是妖怪们自己动手制作而成。 “好了,都出来吧,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叶挽秋笑着说。 一听这话,原本躲在暗处的叶留冬和其他妖怪们立刻呼啦啦冲上来围在她身边,毛绒尾巴晃来晃去:“果然还是瞒不住帝女姐姐。” “帝女姐姐看看这个,这是我做的,花了我好大力气才找到的一块灵水玉给做了项链,可漂亮了!” “这个是我做的发冠,帝女姐姐明天生辰的时候戴上,一定很好看!” “还有这个,还有这个!” 一群毛绒团子举着各种礼物,邀功似地塞进叶挽秋怀里。 东西太多,她根本接不过来,还是叶留冬帮她拿着。转眼间,头上也被妖怪们七手八脚戴了一堆又华丽又闪闪发亮的头饰, 她笑着嘴上连连应好,挨个摸头感谢过去。叶留冬呲着牙,用狐狸尾巴卷住叶挽秋的手腕挪开:“总被摸头当心长不高!” 另一个小妖怪顿时跳起来戳他脊梁骨:“胡说!明明是你这个狐狸精想吃独食,大家都知道你最喜欢帝女姐姐……呜呜呜呜!” “阿姐是我的阿姐,喜欢阿姐有什么不对?”叶留冬眯着眼睛,眼中冒着狐族标志性的幽绿光芒,尾巴捂着小妖怪的嘴,“胆子变肥了嘛,都敢当面叫我狐狸精了?那要不要尝尝我这个狐狸精管教人的厉害?” 小妖怪呜呜摇头着,满脸可怜地望着叶挽秋。 “好了留冬,放了他吧。”叶挽秋熟练顺毛道。 这时,门外的扫晴娘飘进来对她说:“帝女姐姐,中坛元帅神使过来了,说是给您送生辰礼。” 一听到这等同于妖魔克星的中坛元帅之名,毛绒团子们瞬间变了脸色,钻床底的钻床底,钻桌底的钻桌底,速度堪称风卷残云。 “三太子的神使?”叶挽秋惊讶重复。叶留冬也同样不可思议:“他怎么知道阿姐的生辰?” 她摇摇头,猜测:“因为审问冰蚕蛊那天,你提到了?” “我就随口说了句,这也能记得?” “大约是因为三太子格外不喜欢欠别人什么吧。” “这样啊。” 她取下头上垂乱着快遮住眼睛的金丝头冠,整理好被妖怪团子们弄乱的衣袖,然后朝外走去。 来者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长发高束,身形高挑,眉目清冷干练的年轻女子。 见到叶挽秋出来,她抬手行一道简礼:“中坛元帅神使,韶岚,见过青灵帝女。” 叶挽秋同样回礼道:“韶岚神使。” “听闻帝女明日生辰,所以三太子特意让我给您送件贺礼来。祝愿帝女阁下生辰欢喜,长乐无忧。”说着,韶岚将手里的精致玉盒递过去。 “烦请神使替我向三太子代转感谢。” “韶岚告辞。” 叶挽秋抱着玉盒回到房间,在一群好奇凑上来的团子们叽叽喳喳的询问声中打开。 里面是一枚莲花长命锁,光华雅正,巧夺天工。赤红花朵艳烈无比,像是蘸霞汲火于笔尖才能描就出如此秾丽的色彩,将每一寸细节都铸造得栩栩如生。 锁坠背后刻着几个字, 以锁为礼。 若愿斯应。 21 入V二合一 惊蛰者。雷惊百虫, 阳气回升,万物盎然。 是世间生灵苏醒生长之始。 “这样的生辰数,倒是与你这天生能为所有死物赋予生命的能力甚为相配。”青川曾经许多次这么说过。 不过那时候, 叶挽秋更在意的是自己距离三百年之期到底还有多久。 如今终于近在咫尺,一想到明天终于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往百花深外的人间门,她就兴奋得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觉, 直到夜色将息才稍微打了个盹。 霞光初现时分,扫晴娘们已经开始忙碌着采集新花装饰房间门,然后又将几身新制成的衣裳全都整整齐齐挂在木施上。 叶挽秋被眼前这一片锦绸华服惊讶到,旁边的扫晴娘则解释说:“这些衣裳都是夏姐姐从去年便开始一点一点仔细做出来的,说让帝女姐姐挑一身最喜欢的在今日生辰穿,其他的就收起来当常服好了。” “二姐准备得也太多了。”她不可思议地摸了摸面前一件满是碎虹珠光的玉白色衣衫, 触感轻软无比, 像是云朵织就出来。 这几套衣裳基本都是她最常穿的白色系。 唯有其中一套是极为张扬热烈的洛神珠红,双袖与背后都蔓生着极为生动华艳的花鸟纹路。浅樱色的轻盈裙摆末端洒金流银, 仅是微光下静止不动便已经极为亮眼。腰间门坠着环佩琳琅,流苏静垂。 它挂在那里便是惹眼到几乎奢贵的美丽, 也极难驾驭。 “帝女姐姐要试试吗?爷爷昨日瞧见这套衣裳的时候就立刻说, 这颜色很衬你。”扫晴娘说。 “衬我?”叶挽秋有点莫名其妙,“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 “那今日生辰正好试试嘛。本来帝女姐姐就生得最是明艳,跟这颜色很合。” 说着, 一群扫晴娘将那套美得格外有攻击力的红衣取下来, 动作利落地为她换上。周围醒来的纸偶们则纷纷忙碌着为她梳发整理, 点唇描妆。 最后站在镜子前的效果让叶挽秋不得不承认,青川君的眼光是对的。 她确实适合红衣。 真奇怪,怎么以前自己从来没想过试试这种颜色。 还在她思考自己为什么老爱一身白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叶望夏的声音:“三妹, 起来了吗?爷爷叫你过去呢。” “来了二姐!” 她轻快地跑出门去,跟着叶望夏来到重时宫。殿内众妖头一次见她穿这般浓烈的色彩,皆是满眼惊艳,并且迅速达成一致意见——红色比白色更适合她。 倒是青川君默默瞧她许久,没有说话,听到叶留冬说阿姐就该把那些冷色的白衣都换成身上这样红的时候,才慢慢开口:“白的也好,干干净净,焕然一新。” 说着,他起身将桌上的木盒递过去:“给你的生辰礼。” 里面是条红绳掺着金线羽丝编成的手链,还坠着枚赤金色的漂亮翎羽。 叶挽秋认出那是所有羽族仙兽都有且仅有的一枚伴生翎羽,连接自身内丹精魂,法力强大。一旦受损便会危及自身,且无法再生。 即使是重明鸟也不例外。 “你第一次出百花深,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戴上这个,好歹我也安心些。”青川君说。 “没关系的爷爷,我和阿姐一起出去。有什么事,我会保护好她的。”叶留冬满脸自信。 “你保护她?”青川君眉头一挑,毫不留情戳穿道,“你从小到大比试灵力就没赢过你阿姐,出门在外不给她添乱就好。” “……爷爷,我也要面子的。” 其他妖怪在旁边笑作一团,被他恼羞成怒露出狐狸尖牙装作威胁。 “好了,戴上这个传音铃,有事及时告诉我们。”叶望夏将两枚精致腰铃从袖子里取出来交给他们,“记得晚上尽量早点回来,别出去玩太野了就不顾时辰,往后有的是机会出去。” “记住了,二姐。” “去吧。” 临走前,叶挽秋回头望着自家姐姐,有点好奇:“二姐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印象里,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出过百花深半步,只每日替青川君管理着上下大小琐事,将整个百花深打点得井井有条。 叶望夏粲然一笑,眼神却淡淡的:“我不去了。活着的时候看了太多人间门事,如今成了鬼身,只想整日留在家里,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她点点头,朝岸上的家人挥手告别。河伯撑起棹竿朝石头上一点,扁舟立刻化作入水游鱼,带起一池清波去往周围的雾水结界。 他们在白茫茫的水域中穿行了一阵,直到眼前逐渐出现一层隐约可见的透明结界。穿过结界后,百花深的清静气息已经彻底远去,迎面而来是属于人间门的热闹烟火气。 这是叶挽秋第一次来到僰道城,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相当新奇又有趣。 他们走在街上,旁边满是来往匆匆的行人,打马而过的商客,沿途热情吆喝的小贩,抱花叫卖的少女。整个城镇人稠物穰,楼阁亭台鳞次栉比,每一处都修得极是精巧。 忙中偷闲的大人们围聚在茶肆里,听说书先生讲那青丘九尾狐仙与迷路山中的书生,如何发展出一段浪漫奇缘。 孩子们则围聚在卖蛐蛐儿的老翁身边叽叽喳喳,或是一旁的糖画铺子前,摸索着口袋试图凑出几个铜板,想要买下那条威风凛凛的金龙。 到处都是和百花深完全不同的繁华市井气氛,叶挽秋以往只在话本里见过。 刚开始她还能忍住,记得自己从小被教导的礼仪,要在辈分小的孩子面前当一个稳重可靠的阿姐。 没过多久她就再也控制不住,一会儿这里瞧瞧,一会儿那里看看,连路过孩童们手上拿的竹蜻蜓与风筝也能将她吸引得走不动路。 叶留冬熟悉这里,带着叶挽秋去各处游玩了一上午。午膳时分,他们又去镇上口碑最好的酒楼点了几道招牌菜。 在尝过据说是当地特色的竹叶糕,燃面,李庄白肉,叶儿粑等等几样菜式以后,叶挽秋感觉苕丝糖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晌午一过,街坊间门再次开始忙碌起来,更多的人开始筹备着夜市需要的东西。 隔着一条宽阔运河,叶挽秋看见对岸似乎是在举行着什么杂耍表演,连忙好奇地踮脚张望,然后回头朝叶留冬兴高采烈道:“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吧。” 说着,她就习惯性想要施展法术直接飞过河面,还好被叶留冬一把拉住,凑到耳边轻声提醒:“阿姐!这儿是人间门!” “啊,对对对,差点忘记了,今天不能飞。”她回过神,连忙整理一下衣袖和鬓边跳跃不定的流苏坠饰,勉强端回了她之前的稳重姐姐姿态。 可惜一双含笑杏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的灵动劲儿,以及脸上掩盖不住的小表情,还是出卖了她此刻正高兴上头的事实。 这般看什么都新鲜的古怪样子,引得周围路人纷纷回头侧目,不明白一个看上去如此贵气美艳的小姐人物,怎么会对这些平凡街景这样好奇。 叶留冬拉着她从石桥上跨河而过,来到正在表演杂耍的街道边。 看到一半,他腰间门的传音铃忽然响了起来,是叶望夏的声音:“留冬,你和三妹现在还在僰道城吗?” “是啊二姐,怎么了?” “方才凌虚山来人汇报,今早镇妖楼封印又有异动,跑了几只凶妖出来。爷爷放心不下,已经动身去神界请调出定天元珠,准备重铸封印。你和三妹叫上僰道城地仙一起去周围看看,别让妖物伤了人。” 叶留冬愣一下,转头望着不远处正在兴头上的叶挽秋,追问:“情况严重吗?” “听凌虚山的道士说,封印暂时还没破。但看爷爷如此忧心,怕是也撑不了几日了。” 说着,叶望夏又叹息:“这事发生得……就非得是今天。” “我知道了。” 他放下传音铃,心里同样懊恼这群不长眼的凶妖怎么早不跑晚不跑,非得在今天搅和。 “阿姐……”他轻声开口,声音里极是愧疚。 毫无所觉的少女回过头,笑着看向他:“怎么了?哦对了,我刚刚听周围人说今晚好像还有什么诞辰礼,好像很好玩,我也好想看看。要不我们晚上一块看完了再回去吧?先说好,晚上我请客,你随便挑!” 叶留冬看着对方满脸期待的模样,一时间门竟怎么也开不了口。 以往每次有妖怪修炼到能够独立出百花深的时候,叶挽秋总是会站在雾水岸边看着他们离开。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叶留冬知道她其实是羡慕的,所以每次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回来哄她开心。 作为青川君最看重的继承人,叶挽秋是整个百花深除青川君本身以外灵力最强的孩子,向来被寄予厚望。 平时相安无事时,叶望夏是家里发号施令,管理上下那个。 而一旦出现外敌或任何危机,那叶挽秋和青川君就是家里所有孩子的主心骨。 尤其这次青川君离家去往神界请定天元珠,外界又情况不明,大家第一想到的就只能是叶挽秋。 “你这副表情是怎么了?”叶挽秋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嗯……没事。”叶留冬按下涌到嘴边迟迟难以说出口的话,暗自咬咬牙,转而道,“我忽然想起来,阿澈他们让我帮忙去城北带点东西回去。那个店我们刚刚看过了,这会儿正是排长队的时候,再晚怕是来不及。阿姐你在这里先逛着,我去去就来。” 地仙祠离这里不算太远,他过去通知一声,再和地仙一起在僰道城几个方位布下法阵。若真有妖邪进镇,他们也好立刻反应。 “什么店啊?我跟你一起。” “不用不用。阿姐你今日生辰,好不容易刚出来,就在周围多逛逛,排队这么无聊的事我去就行。一会儿结束了,我用传音铃找你。” 说着,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告诫叶挽秋不要习惯性用灵力,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累了可以去附近的茶肆等他云云。 叶挽秋有点好笑地打断对方:“我是三百岁,不是三岁。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与其担心我遇到流氓有危险,还不如担心这方圆十里的流氓遇到我更危险。” 叶留冬:“……”好有道理。 “那我买完东西就回来找你,千万别跑丢了。” “有传音铃在,不会丢的。” 看着叶留冬三步一回头地终于离开,叶挽秋心下感叹这孩子真是长大了,知道反过来为姐姐操心了。 这时,一群正结伴上山的人忽然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说,是他们手上正合力抬着的几张牌匾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排排烫金大字镌刻其上,笔法苍劲地写着——“中坛元帅”,“威灵显赫大将军”,“天帅领袖”,“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每一张的顶端都是挂红结彩,庄重无比,被小心翼翼抬着送往山上。 叶挽秋认出那些都是哪吒众多神号尊位中的某几个,顿时感到有点诧异。 是山上的神庙在举办什么活动吗? 她离开还在看杂耍表演的热闹人群,转而跟上那些正抬着牌匾吃力爬山的青年,一路来到半山腰。 抬头间门,一座外廊环绕,雕梁画栋的庄严行宫顿时映入眼帘。整座庙宇气势恢宏,结构古朴大气,因为依山而建而显得格外有层次感。 朱红墙面上挂满烫金镌刻的尊号神讳,飞檐的每个角上都坠着一盏系有红丝绦的琉璃宫灯,提有不同赞颂词的木质对联牌挂满周围的绛朱立柱。无数复杂图腾布满行宫正殿象征青天的蓝色穹顶,画法极为复杂而笔触细腻。 叶挽秋仔细看着那些图腾,慢慢转身,低下头,目光正好落在面前那尊色彩鲜艳的高大神像上。 和大部分神话传说一样,面前的神像也是头扎团髻,身着莲花荷叶为衣的漂亮孩童形象。只是这次,神像身上还披了件法袍,垂下的丝带上清楚写着“宝诞敬贺”字样。 ……宝诞? 诞辰?! 叶挽秋惊讶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果然还有其他用作神明生辰庆贺用的精致礼器。 半人高的瓷瓶摆满神像脚下,里面满是刚刚被采集来,还挂着新鲜露水的各类早春鲜花,芳香幽远。 所以……今天也是哪吒的生辰日? 和她同一天? 叶挽秋有些不敢相信,转头朝一个正抱着贡品走过的年轻少女急忙询问:“今日可是三太子诞辰?” 少女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点点头:“是啊,我们正在准备呢。看小姐许是刚从外乡来,所以不大清楚。这是我们僰道城每年都会有的盛大节庆,可马虎不得。” 说完,她朝叶挽秋福了福身,抱着贡品很快离开了。 叶挽秋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想起那日哪吒离开百花深时,冰蚕蛊曾说,他是被指使着来寻找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逢乱必出,平定六界的少年将军。 她不知道哪吒是惊蛰几时出生,毕竟六界全书不会写这么详细的信息。 但她总有种也许对方连时辰数都和她一样的诡异感觉,甚至开始怀疑冰蚕蛊所说的那个少年将军是否就是哪吒。 所以他忽然这么着急离开,是因为意识到冰蚕蛊是来找他的吗? 叶挽秋有些发呆地站在太子殿外,身旁是络绎不绝的忙碌人群。他们在进行着最后的布置与检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香客。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朝这座行宫聚集,整条石梯与行宫殿外逐渐变得人满为患。捧花的少女以为叶挽秋也是提前赶来的香客,于是热情指引她去取香的地方。 她的模样看起来有点眼熟,叶挽秋记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但还是顺从对方的话去取了三支香,点燃敬上。 “请把祈愿写在祈福带上吧。”少女拿出一条红丝绸递给她。 叶挽秋瞧了瞧旁边香客的写法,却并没有写下什么索求的愿望,只提笔写下一句“望三太子长乐无忧,平和安泰”。 末尾是她的名字和今日日期。 她拿着祈愿福带,跟着其他人来到放满莲花灯的桌前随手选了一盏,将自己手里的福带系在花灯底下的竹环上。 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间门习俗,叶挽秋并不知道花灯挂上树前需要点亮。因为她看树上那些装饰用的灯也是不亮的,还以为直接挂上去就好。 做完这一切后,她后退几步开,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胸前那枚莲花长命锁。凤血玉的质地温润冰凉,有点像之前她碰到哪吒手上时感受到的温度。 真不可思议。 他们两个居然是同一天生辰。 这和她每次接触到对方时,都会莫名感受到的那种无名熟悉感有关吗? 叶挽秋想不出答案。似乎只要是和哪吒有关的事,都和他这个神本身一样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身旁的香客见她就这么将莲花灯放上去,刚想好心提醒她,却看到那盏莲花灯竟然自己亮了起来。 紧接着,周围并没有系过福带的花灯也开始一盏接一盏发光,像是挂了无数颗星星在树上,灿烂无比。光明蔓延着笼罩向另一棵装饰花灯没被点亮的树,然后是摆放在两旁的许多天灯。 金红焰光团团跳跃而起,托举着它们逐渐朝天空飞去,将晚霞渐起的天空彻底点燃,映出一片火舞星河,光华流转。千灯沉浮,万愿鸣飞。 “这是……三太子显灵了?”周围有人又惊又喜地喊道。 传言天灯起,神明至。整个行宫内外见到这样的灿烂盛景顿时一片沸腾,所有人都兴致勃勃朝太子殿涌去,试图在这样吉兆当空的时刻求许下自己的心愿。 有风从行宫所在的方向徐徐吹来,散开一阵清雅淡薄的莲花香。 叶挽秋回头,看到一身白氅红衣的少年神竟然真的站在了那座高大神像前。人群熙熙攘攘从他身边经过,却无一人能看到他的存在。 他走出太子殿,背对着身后香火万千,光明浩瀚,穿过面前欢声笑语的密集人潮,从高高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过来,最后站定在她面前。 石梯两旁飘摇的莲花灯也依次亮起,温柔明亮地包围住他们。 那一瞬间门,叶挽秋以为自己也许是出现幻觉,不然为什么会真的看到哪吒。 也有可能是天地倒错,光芒汇聚成的河水寂静流淌在天空中,迷人心神,所以她才会跟着视线错位,将那光鲜神像看作了眼前的清美少年。 不过很快,她又反应过来,今日本就是他的诞辰,会顺应信徒祈愿出现在行宫里其实很正常。 于是她按下那一瞬间门意味不明的心悸感,落落大方行礼道:“见过三太子。” “免礼。” 哪吒平静询问:“出什么事了么?” “诶?”叶挽秋被他这个问题弄得有点蒙,“你来这儿不是因为信徒在祈愿吗?” 他抿下唇,墨玉般光冷湛然的凤眼里先是浮现出一丝困惑,然后便是了然,并解释:“是你叫我的。” “?”叶挽秋不明所以地思考片刻,在对方的眼神示意下低头看向胸前的莲花长命锁,顿时明白过来。 然后更加不可思议了。 他指的叫他,是指刚才她摸着这枚长命锁,跟着周围信徒一起默念了一遍他的神号吗? 见她满脸惊讶,哪吒便立刻意识到了误会所在。 怪不得刚刚她要用那么长一串,复杂到他自己都懒得记的尊神封号叫他,搞得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气氛一下变得有点尴尬。 叶挽秋当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只能硬着头皮转移话题:“不过说起来还挺巧的,没想到三太子也是今日生辰。” 哪吒看着她,从神情到语气都淡淡的:“是青川君特意为你选的今日做生辰么?”毕竟她并非青川君亲生,按理说,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 叶挽秋摇摇头,回答:“并不是。只不过爷爷捡到我那天,正好也是惊蛰。所以他将这天当做我的生日。” 这孩子是我在镜湖女娲始祖像下捡回来的。青川君的话再度浮现在哪吒耳边。 他垂下视线思考,复又抬起,目光落在对方那张格外明媚动人的白皙脸孔上,轻声应和一句: “确实很巧。” …… 庆典还在继续,被花灯照亮的山路上满是攒动人群,整个山间门越发热闹非凡。 叶挽秋跟着哪吒来到一处相对僻静许多的山林小路,没走多久便发现视野再次开阔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向晚,长庚星点亮在西方薄暮未尽的天空上。太阳也已经渐渐沉没到群青剪影之下,只剩漫天将收未收的浅橘色光焰,奄奄一息的明亮。 暮色四合下,晚风带着早春夜里的微微寒凉扑面而来,散开林间门清新的草木香。街市旁的酒楼茶肆,运河桥边的灯架与游船纷纷点亮照明用的灯笼。 无数暖色光点错落有致地亮起来,像是被春风瞬间门唤醒的无数繁花,接连盛开在那一束束扩散不定的炊烟里。 叶挽秋望着面前的灯火万家有点出神,忍不住感慨:“真美啊。” 不管是这晚霞还是人间门城镇。 她开始有点理解为什么妖怪们都爱去人间门游玩。比起妖界的封闭与百花深的缥缈清寂,这样的氛围确实更加有吸引力。 见她被这番景致吸引住停下脚步,哪吒倒也没催促,只停在站在原地等了她片刻,然后问:“要下山去看看么?” 正好这会儿也是该用晚膳的时候。 叶挽秋点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说起来,今日也是三太子的生辰。可我这会儿出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值得送的……” “无妨。”哪吒言辞简练地回答,对庆贺收礼这类东西并不在意,“你方才不是已经写了贺词么?” 他说的是刚才那盏莲花祈愿灯上系着的福带。 但叶挽秋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昨日他让韶岚来送的生辰礼是非常正式且贵重的。 想到这里,她又伸手摸了摸脖颈上挂着那枚凤血莲花长命锁。 “怎么了?“哪吒注意到她的动作。 她倒也非常坦然,直接大方解释道:“觉得过意不去。” “因为昨日收到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它背后的八个字当真,以为只是平常的生辰礼。没想到这玉锁真能让三太子过来。再加上这会儿我一下子想不好回什么礼物好,也自觉并没有做什么能值得如此重礼的事,所以惭愧。要不……” 她边说边想将长命锁取下来:“这玉锁还是请三太子……” 没等她真正取下,哪吒又开口,语调平静地阻止:“你在槐山与百花深都几次有救于我,这既算是生辰礼也算是答谢。” 他只字没提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过往三百年间门,正是有她无数次从不间门断的祈愿才能为他换来那三百年的珍贵安宁。 虽然叶挽对此完全是一无所知,但哪吒自己清楚,所以才会重礼相谢,算是尽可能地还她一些恩情。 当然,哪吒也不打算让她知道这些。 毕竟这件事关乎他命脉弱点,若非如同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那样,是他几千年前在陈塘关出生时便已经熟知且极为信任的神,他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就连叶挽秋也大概只觉得,他那次在百花深忽然烈症发作,是因为灵识受损难以自愈的缘故。 过多且没有必要的联系,往往会造成非常麻烦的后果。 越难斩断的,越在挣脱时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甚至是惨痛的代价。 这一点,他在陈塘关经历的短短几载光阴已经彻底教会他,镌刻至深。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沾染任何不必要的联系。即使沾染到,也必须尽快斩断或还清,一旦留着也许就是未来祸患。 这是哪吒几千年来惯常不变的行事风格——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了结以后彼此再见面,便又是毫无交情的陌客。 这样的性格落在其他生灵眼中,总是显得过于冷心冷情,孤傲难近。 不过叶挽秋的存在格外特殊。 她身上明显有许多和他有关的谜团。而且只要烈症不除,哪吒可以想象到这种非他自愿的联系就定然还会持续很长时间门。 他之前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门有些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处理比较好,只能暂时先按照以往经验被动应对。 所幸透过这三百年来的无数祈愿记忆,以及在百花深养伤的那些时日,都让哪吒对叶挽秋已经格外了解,知道她心性纯净良善,爱重家人,同青川君一样心系人间门与六界安泰。 于是慢慢地,他对叶挽秋的存在开始不再如当初三百年前那么抵触,而是逐渐转变为好奇居多。所以这次她生辰,哪吒会送她这枚凤血莲花长命锁,又以八个字如实告知这锁的用途。 见她手握玉锁仍有犹豫,哪吒思虑片刻,抬手朝她身上施了一道障眼咒,然后开口道:“你随我来。” 他们回到行宫里,来来往往的密集人群全然看不见他们。 隔着片灯烛缭乱的光影,哪吒朝刚抱着花束从太子殿出来的一名少女指一下:“她是这座行宫的知客,也是我在陈塘关的一位故人。” 陈塘关? 叶挽秋茫然地望着那名少女半晌,发现正是自己方才一见便觉得挺眼熟的那位。 “当年她被海妖挑中选做祭海新娘,我救了她,杀了那妖挂在东海边上。可后来海妖私下寻仇,点名要她死才肯罢休。” 听他这么一说,叶挽秋瞬间门想起来了,自己曾经也做过这个梦——浑浊冰凉的雨水,面目可憎的贪婪妖物,被自己邻居们生生打死的可怜少女。 原来是她。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梦到这些属于哪吒的过往?叶挽秋格外茫然。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她被受挟恐惧的其他百姓为求活命而杀死,我没能救她到底。比起被海妖杀害,来自同族的出卖与残害更让她痛苦。因此她在冥府多停留了许久才彻底化去怨气,重新转世。我一直觉得心有愧疚,便在她转世以后时而助护。” “辗转几世以后,她便毅然入了这行宫,成了这里的知客。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会每年来这里的原因也都基本如此。” 哪吒说这些话时,声音一直不曾有过任何明显起伏,仍旧是清冷平缓的调子,音色极是悦耳,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 虽然是一番未曾过多明说的话,但落在叶挽秋耳朵里,让她琢磨须臾也便懂得了——玉锁贵重,是因为他向来恩怨分明,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即使收下也无需觉得有任何不安。 于是叶挽秋心念一动,收回握在玉锁上的手,转而翻手结印,自掌心中凝出一枚玲珑晶石。明明看似剔透无比,却又周身异彩环绕,流光漫漫,如同捧住了一束凝固的透明天光。 如此至纯至净之光华,唯有将大千世界内,所有诞生于自然的万万色彩都融于一处方能得出。 晶石在灵力的催动下逐渐化作一枚精致平安扣,叶挽秋将它递过去,望着哪吒的眼睛说道:“这是我过去两百年用灵识与灵力淬炼出的唯一一枚藏魂晶。” “虽然也许比不上女娲始祖当年补天用的五色石,但若是遇到什么垂危重伤用以稳固精魂,治愈伤痛,却是绰绰有余。三太子常年为维护六界平和而征战在外,这东西用不上最好,就当个寓意平安的配饰也算过得去眼。” “若是偶尔用上了,那就当我正好能帮上一把,也是替众生感谢三太子的护世仁爱。” “祝三太子生辰快乐。”她说。 哪吒垂眸看着那枚极通透漂亮的平安扣,默然片刻,又抬起视线再次望向她的眼睛。 少女迎着烛光星辉的双眸漂亮得晃人心神,若是将明艳俏丽这四个字写作人形,也不外乎就是眼前人的模样。 见他不知在犹豫什么,叶挽秋仍旧坚持:“收到礼物就要回以心意,这是基本礼节,三太子也不用觉得有何不妥。” 不过考虑到对方是天将领袖,在神界更是向来地位超然,自然见过数不胜数的天珍地宝。这枚只有两百年灵力的藏魂晶想必是不太够看的,毕竟送的礼物应该与受礼人的身份相匹配才行。 于是她抿下嘴唇,用指尖刮了刮额角,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或者还是等我回去选个更合适的比较好。” 哪吒听出她的意思,抬手接过那枚藏魂晶,动作轻快,却又刻意保持着两人手指间门的距离,半点没有碰到对方:“没有不合适。” 藏魂晶一入手,一阵丰沛到充盈的安宁感便立刻包围住他,如此清晰,如此珍贵。 这样的情况倒是完全在哪吒的意料之内,所以他刚才才会如此犹豫要不要接受这个礼物。 说话间门,一阵糕点香气飘来,叶挽秋顺着转头四处寻找:“什么东西这么香?” “一些贡品。”哪吒看了看行宫内摆满的精致贡品,“走吧。” 他们很快下山,来到一间门装潢精致的食肆,要了一间门上好厢房。叶挽秋推窗朝下望去,发现在有了各式灯笼与烛光的映衬以后,此刻与白天比起来又是一派截然不同的祥和喧闹。 见她满脸好奇地瞧得入神,连面前上齐的饭菜都顾不上吃,哪吒不得不开口提醒她一句,同时又问:“今日是你一个人出来的么?” 叶挽秋咬一口芽菜蛋饼,摇头道:“留冬陪我一起的。不过他先前有点事,去排队买东西了。” 就是这去得也实在太久。 叶挽秋下山时分因为不太放心,还用传音铃联系过他。不过叶留冬告诉她不同担心,等会儿要买的东西凑齐了就去找她。还说她等了几百年才在今天第一次被允许出来,尽管多去周围玩玩。 哪吒回想起在百花深时,那只每次见面总是一脸防备偷偷盯着自己的狐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吃完饭后,叶挽秋站在门口,盘算着一会儿去哪里逛逛比较好。考虑到山上有哪吒行宫,那他应该也挺熟悉这个镇,于是又转头询问哪吒。 然而要给一个完全人生地不熟的人解释清楚各种路线,尤其是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看什么的情况下,是何其困难。 话本教会了她一定量的人间门物品名字,但没教会她一一对应。 是以任凭叶挽秋努力尝试了半天,试图把自己在话本里见过的一些东西描述清楚。但在哪吒看来就完全是在进行一阵意义不明的诡异比划,再配上难以理解的“先是这个样子,再是这个样子,然后是那个样子”。 “三太子明白了吗?”她一脸期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眸光莹莹。 哪吒:“……” 不,他不明白。这种描述方式实在太过让神迷惑了。 最终,他闭了闭眼,在对方一脸真诚又虚心好学的眼神里妥协:“我带你去找吧。” 叶挽秋看着哪吒的背影,思考: 他刚刚是叹了一口气吗? 他刚刚绝对是叹了一口气。 但有人能够带路诶,不重要的细节通通可以忽略。 于是她非常快乐地跟上去,在各个白天没见过的新鲜摊铺面前流连忘返,亮晶晶对女人的杀伤力可见一斑。 但不知道为什么,哪吒总感觉这种杀伤力也影响到了他自己。因为他不得不每过一会儿就停下来等她。 夜间门集市人潮汹涌,稍不注意的话,原本同行的人就会失散到完全找不见对方。 不过叶挽秋根本没有这个顾虑,因为跟她同行的少年神实在太抢眼,不管站在哪儿都跟幅丹青妙笔的惊绝彩画似的,美得浓墨重彩,光艳夺目。一切繁华到他身边都成了最朴素的陪衬,随时回头都能一眼望见。 或者说,想要找到哪吒在哪儿,只要看到周围人都在朝哪里看,那就顺着一起朝哪里看就对了。 由此可见,六界生灵彼此间门的处事理念也许差异巨大,但审美理念一定是共通的。 逛够了各类吆喝摊铺,叶挽秋又被广场上的射箭比赛吸引住,好奇询问怎样才能参加。 那人瞧了瞧她身上珠玉细绸的贵家小姐打扮,一时间门有点为难:“需要一点钱做入场费。不过小姐你……” “没问题。” 叶挽秋当即拿出几枚金币递给对方,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拿了旁边的弓箭上场。 箭靶周围燃烧着火光,随风跳跃的光影增加了命中靶心的难度。 她站在靶场另一头拉开弓弦,眼神专注地瞄准,放箭,再次拿起箭矢,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利落有力,全程没有任何犹豫。百发百中的精湛技巧更是引来围观者纷纷惊叹不已。 知晓自己自幼习武,参与这样过于轻松的箭法比试其实有些占便宜,所以她没打算拿任何奖品,只在一片鼓掌叫好声中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准备转身离开。 倒是旁边同样参加比试的一位英气少女拉住她,坚持谁是赢家谁就应该拿走奖品。 叶挽秋想了想,没拿那些赏金与宝物,只要了旁边那个用来做镇物的莲花木雕。 隔着晃动的光芒与鼎沸人声,她边笑着挥手边提着裙摆快步跑回哪吒面前,一袭艳烈红衣几乎与周围的火光融为一体,像是从火焰里破茧而出的蝴蝶,鲜活滚烫得灼人视线。 她捧起木雕,微微凑近哪吒小声说:“我听刚刚那个人讲,这个莲花木雕是拿去你行宫受香开光过,是有三太子赐福在上面的。可我怎么瞧也只是个普通的木雕,没看出来有什么赐福。你说,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谁,他还会不会说这话?” 哪吒没回答,只抬手在那莲花木雕上轻轻一放,金红神力缓缓流渗入内,然后道:“现在是了。” 叶挽秋愣一下。 旁边火苗被风吹得晃进眼里,连带着她心跳也跟着被晃得快半拍。 离开广场,他们沿着街道一路向前,遇到正在戏台上表演的唱戏班子,讲的是六界旧史。 身穿庄重神服的少女从台后缓缓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几位造型各异的异族生灵,随之响起的是台前先生的解说声: “当世界刚从那片包裹着它的母体混沌中诞生时,神树建木尚未长出,各界也并非如同后来那样彼此分离,泾渭分明,而是像许多块将化未化的冰雪一样,彼此略有交叠地挤在一起。” “各族生灵们也很容易就能从一方领界走到另一方土地上,族群间门大大小小的越界冲突时有发生,但唯有太若灵族的疆域极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那时候,太若灵族是万族之首,是世界中心,是一切欢乐与吉祥的诞生之地。他们的都城名号千禧,凡是曾有幸能一瞥它曾经风采的生灵们都会说,‘那是一座完满无缺之城,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这就是千禧之城。曾经的千喜之城……” 叶挽秋在六界全书上见过有关太若灵族的记载,知道那是存在于上古时期的一支族群,曾经统领六界生灵万万年,也是如今神界的前身。 “我听爷爷说,上古之战后,太若灵族溃败,皇族血脉断绝,族内无数普通生灵流散入六界。而曾经的都城千禧也被摧毁,化作了如今的六界禁地,旧墟。是这样吗?”她看着台上的表演问。 “是。” “那为什么会有上古之战?”叶挽秋好奇地问。她记得六界全书没写这点原因,问到青川君的时候,也只是得了些含糊不清的答案。 哪吒解释:“太若灵族曾经是众生的庇护所,统御万族,但逐渐对其他族群欺压太过,所以引起反抗。女娲始祖创造人族以后,一直将凡人当做自己的孩子保护,无法忍受太若灵族对凡人魂魄力量的肆意掠夺,于是自立门户建立了新神族。” “也就是如今的神界?” “对。再后来,妖魔两界也独立出去,开始想要推翻太若灵族的统治,自立为王。最后三族联手,杀尽了太若灵族的皇室血脉,再彼此谈判,最终划分出了今天的六界,神树建木应运而生。” “原来是这样。” 叶挽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到台上先生忽然一句:“那太若灵族有着能够焚尽世间门一切罪恶的业火,任凭万族反抗也稳握江山……” 业火? 真的假的? 要真是能够焚尽世间门罪恶的业火,不应该先把太若灵族自己点了吗? 她思索着,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红莲化身的哪吒。 太若灵族有没有业火她不知道,但旁边这个是真的有。 听了一会儿戏后,他们又离开了原地。 此时天色已经沉得很深,叶留冬却始终没有回来。叶挽秋有点着急了,来到一处僻静巷子里再次用传音铃试着联系对方。 然而同样清脆的铃铛声却从不远处传来。 她惊讶回头,看到黑暗里窜出一只身负伤痕的妖怪。它整个面部惨白无比,也空白无比。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梁,只剩下方一道裂开的血红大嘴,露出獠牙森白。奇长尖锐的爪子带着一阵利风朝她扫来,直抓面门。 叶挽秋想都没想便抬手挡下它的攻击。白金灵力催动纸偶不断飞出,将那个没有脸的妖怪团团困住。 纸偶撕扯着它的身躯和头发,无脸妖痛苦地吼叫着,沙哑的声音里清晰剩出一股格外清晰的凄厉恶毒意味。 下一秒,浑身雪白的巨大妖狐从屋脊背后跃出,一把将无脸妖按倒在地,光滑的毛发不知何故被弄得有点凌乱,额头上一道伤。 “留冬?!” “阿姐……?” “你怎么在这儿?”一人一狐同时问道。但叶留冬的语气显然比她要心虚得多。 见此情况,叶挽秋哪里还不知道他下午离开所说的话只是托词,于是提高声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他一松懈,爪下的无脸妖顿时得了空隙,闪身便逃向巷子外,准备朝外面一无所知的人群扑去。 “糟了。”叶挽秋连忙转身,却看到那妖怪在即将踏出巷口的前一秒,被一道速度极快的金光击中,当下便被卸了所有反抗,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连抽气的力气都没有。 金光绕环而归,化作一枚正圆腕镯重新套回哪吒手上。 少年一身白氅红衣,逆光而立,眉心朱砂痣鲜艳赤红,将方才的凡人伪装尽数烧去,露出原本的神明相貌。 他扫一眼那无脸妖脖颈上的项圈,认出其来源:“镇妖楼出事了?” 叶留冬化为人身,行礼回答:“回三太子话,封印是松动了不少,但还没有彻底被破坏,爷爷已经去神界请守天元珠准备重铸封印。这是今早逃出来的几只凶妖之一。” “你怎么知道?”叶挽秋看着他。 叶留冬无可奈何,只能将白天的事都说了一遍,听得叶挽秋两眼一黑。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是不想让阿姐连生辰也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我想让阿姐高兴点。” “那你也不能……” 他说得恳切,表情可怜巴巴,倒让叶挽秋难以责怪,只运起灵力为他将额头上的伤治好,又皱着眉尖继续追问:“还有其他逃出来的妖怪呢?” “还有两只没找到,但也有可能是没进镇上,周围的法阵没有反应。” 哪吒思考一会儿,转身朝外走,却被叶挽秋忽然叫住:“三太子这是要去哪儿?” “镇妖楼。” “我跟三太子一起去。”她说,“爷爷还没回来,镇妖楼又情况危急,我实在放心不下。” “阿姐,我也要和你一起。” 叶挽秋摇头,语气严肃:“你留在这里,和地仙一起看着僰道城,绝不能让还在流窜的两只凶妖进来伤人。” “可是……” “没有可是。等我从镇妖楼回来再拎你回家教训。” 说完,她和哪吒一起消失在了原地,并很快来到了镇妖楼所在的凌虚山。 情况比叶挽秋想的还要糟糕,整个凌虚山都被笼罩在一团极为浓烈的妖雾里。里面偶尔有见几道金光闪过,那是凌虚山修仙派的弟子们在极力镇压这座摇摇欲坠的巨大宝塔。 她聚起灵力,白金光辉击打在那团几乎凝固的妖雾上,将它瞬间门刺出无数破洞。 火焰从哪吒手里的紫焰尖枪上猛倏地烧起来,被他一道横劈,带着撼天威势撕开面前碍事的重重雾气,随之开出无数金红莲花,涤清天空中所有浊云。 妖雾之下,他们看到了已经濒临极限的镇妖楼。塔顶破开一道巨大裂缝,露出里面无数拥挤着,咆哮着,随时准备冲破出来的凶煞妖魔,怨气丛生。 “这镇妖楼的封印变成如此模样,已经跟彻底被破没什么区别了。”叶挽秋担心地说着,“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能带着守天元珠赶过来。在这之前,我们怕是只能尽力拖延。” “被动拖延没有用。”哪吒平静开口。 “那怎么办?”叶挽秋转头看着他。 “杀了他们。”他回答,从眼神到语气,至始至终都是一成不变的冰凉,半点柔软的人情味都没有,“任何聚集在第七层顶意图冲破封印的,没有商量余地,就地处决。有了前车之鉴,下面的妖魔就不敢上来。” 说完,哪吒率先降落进镇妖楼内,腕间门金光灿艳的乾坤圈脱手而出,将面前那头地狼直接击碎天灵盖,震开浩瀚神光将周围妖魔连连逼退。 叶挽秋跟着他来到镇妖楼第七顶层,灵力挥洒间门,无数纸偶飞舞着,不断追逐那些四处逃窜的妖魔。 这时,她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具深红色的庞大棺材,被无数带着符咒的锁链束缚着,顶部挂有一盏光芒微弱的拘魂灯,看着极是诡异。 一只浪鸟惨叫着从身后飞来,叶挽秋连忙侧身躲过。那怪物浑身都被神火点燃,慌不择路地逃跑时,不慎撞灭了那盏拘魂灯。 咯。 红木棺材里忽然发出一阵瘆人到牙酸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活过来。僵涩的筋骨缓缓舒展着,发出连绵不断的粗粝咯咯声。 棺盖轻轻移开一条缝隙。 一只毫无血色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阴气四溢。 叶挽秋睁大眼睛,看着那棺材逐渐被打开,竟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浑身惨白发青,看上去像是僵尸又并非僵尸,双眼蒙着层黑色锦绸的白发男人。 他一出来,周围躲着的妖怪瞬间门魂飞魄散,但又更加畏惧另一边的哪吒,于是只能选择逃向了镇妖楼下一层。 白发男人看着叶挽秋,定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忽然朝她跪拜下来,用嘶哑难听的声音呢喃着: “国师景煜,敬拜玉阴娘娘。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22 故人 “国师景煜,字懿瑄,皇帝国舅之子,秉性仁贤,年十七,娶妻亲王之女穆氏。年二十,册为国师,一生辅佐帝王,殚精竭虑,忠义仁厚。景煜善骑射,卜星律,曾随将军定边疆,爱护民生,克己奉公。” “定和五十一年,国师病逝,且因其妻数年以前已病亡,未曾再娶,膝下无子。皇帝念其忠心无双,举国服丧月。” 这便是人间史传里,对于国师景煜的全部记载。 叶挽秋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愣是想不出这么一位在人间享誉盛名的贤人,怎么会被邪术弄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封进一口大红棺材里,被拘魂灯困在镇妖楼里几百年。 最重要的是,她明明没见过对方,却被他一见面就称为“玉阴娘娘”。 难道是棺材里通气不好,憋太久,所以脑子糊涂认错人了? 还在叶挽秋茫然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小陶大呼小叫的声音:“不好了,帝女姐姐!夏姐姐又发脾气了,说是一定要杀了那个人傀国师,你快去拦着她!” 闻言,叶挽秋先是一愣,然后立刻合上书本起身,开门问:“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又这个词用得极好。 因为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第无数次发生类似的事了。 小陶七嘴八舌解释一通,听着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又忍不住抱怨:“所以为什么要把那个倒霉国师带回家来啊,夏姐姐真是讨厌死他了,天天对着他发脾气。我们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的确很奇怪。 叶挽秋急匆匆朝关押着景煜的禁室赶去,总算赶在叶望夏准备用剑砍断对方头颅的前一刻,及时拦住了她。 看着叶望夏怒不可遏的模样,她不由得回忆起这几天发生的事: 那日在镇妖楼里,她被复苏的景煜一眼认作玉阴娘娘,还说有负当年交易,没能为她找来那位少年将军,还请再宽限些时日。 “同玉阴娘娘一样,景煜亦有不得不去寻之人,还请娘娘不要立刻收回法术。君子一言九鼎,景煜既答应会为娘娘寻来那位少年将军,就一定会不计代价地做到。” 什么法术? 什么交易? 什么玉阴娘娘? 叶挽秋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敏锐抓住了他话里某个有点熟悉的重点:“少年将军?” 她想起冰蚕蛊的话。 有人将冰蚕蛊放入人间僰道城残害无辜,也是为了寻找一位少年将军。 难道那冰蚕蛊和眼前这个已经被邪术炼做人傀的国师有什么联系? 还没等她想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凄厉怪叫。叶挽秋慌忙回头,看见一条伤痕累累的蛇妖正朝她所在的方向逃跑过来,眼看就要撞上。 紧随而至的混天绫轻易缠住蛇妖的身体,神光激溅间,火焰蔓生成大团莲花猛然盛开,将挣扎不已的蛇妖完全吞没进去。卷起的气流与零散焰星扑在叶挽秋脸上,却意料之外的只是温暖而已。 妖灵的身躯化成飞灰散开,白氅红衣的少年神手握紫焰尖枪踏焰而来,火莲花开遍他身后的每一寸地面。 见来者不善,景煜原本想要提醒叶挽秋退让开。 然而他刚伸手试图触碰到她的肩膀,便被混天绫立刻游动而来烫伤手掌。 他吃痛地收回手。红绫卷住叶挽秋的腰将她带离原地,还没站稳便撞进一个冰凉无温的怀抱里。 她转头看到哪吒近在咫尺的侧脸,见他手中冷光一闪便欲直接取走景煜性命,连忙伸手按住他:“等一下!他和冰蚕蛊是同一个人派出来的!” 闻言,哪吒堪堪收住几欲脱手的紫焰尖枪。锋利枪尖已经抵上景煜的咽喉,当即烫得他皮开肉绽。 哪吒低头去看她,下颌毫无防备撞上叶挽秋的发顶。喉结处被少女抬头时的鼻尖轻轻扫过,温热呼吸滑落进衣领里,细微到勾人的痒。 两个人同时一愣,这才想起此刻距离过近,赶忙分开。 叶挽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有点尴尬地眨眨眼睛,勉强解释了刚才从景煜口中得知的话。 为了弄清真相,他们在青川君用定天元珠将镇妖楼重新封印之前,把景煜从里面带了出来。 而在知道他极有可能与之前的冰蚕蛊有关后,青川君同样格外惊讶,向哪吒提议可以将景煜暂时关押在百花深,这样也方便他们继续调查。 “若按这人傀所言,他是被那位不知身份的玉阴娘娘用邪术弄成这样,那说不定之前的冰蚕蛊也是。”青川君说,“我会立刻在人间展开追查,若有消息,也好及时告知太子。” 哪吒思虑片刻,点头同意了。 而旁边的叶挽秋则更关注另一个问题:“我长得真的和那位玉阴娘娘很像?” 景煜抬起头,没有回答,大抵是已经分辨出,眼前这个姿容美艳的红衣少女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他的眼睛被一条黑色锦绸严严实实地蒙着,但叶挽秋还是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聚精会神打量着她。 这种被认错成旁人的经历,叶挽秋还体会过一次。 那就是在槐山。 她遇见几个正在用重阴血祭意图打破建木结界的人傀,对方也是将她认错,但并没有称呼她为玉阴娘娘,反而一口咬定她和哪吒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抬手指了指哪吒,继续问:“那太子呢?他也长得像玉阴娘娘吗?” 哪吒眨眨眼,望向叶挽秋,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景煜显然也愣了一下,然后摇头否认。 那就更奇怪了。 “难道我长得真有这么男女老少,人山人海?”叶挽秋所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有些想不通。 哪吒:“……”这两个词是用来形容长相的吗? 然而等回到百花深以后,她才发现,让她想不通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叶望夏讨厌,或者说极其憎恨这位曾经的人间国师,甚至恨到一见了他就会怒不可遏到想要杀了他的地步。 所以在她和青川君刚带着景煜回家时,其他孩子都照常簇拥上来好奇问这问那,只有叶望夏没有动。 她站在台阶上,像是一块已经僵化的石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那人傀,眼里似乎要涌出什么东西来。 叶挽秋还没来得及分辨她眼中闪烁的到底是什么,就感觉一阵幽冷无比的阴风从旁边扫过,紧接着是皮肉被利器洞穿切割开的声音。 “二姐?!”她吓一跳,转身看到叶望夏手里寒光一闪,唤出落槐剑,半点犹豫都没有就刺进了景煜的腹部。 人傀不会流血,受伤以后也会渗出丝丝缕缕的魔气。而叶望夏似乎很不满意这个结果,表情更加凶狠地盯着他,原本姣好清丽的人类皮相也开始出现极其诡异的变化。 她脸上的健康血色迅速褪去,变得白到发青,甚至隐约带着些许淡淡的紫色,透出一股阴森恐怖的死气。 一双清澈眼眸瞬间爬满血丝与点点褐斑,浑浊眼白吊诡地不断朝上翻着,涌出两股带着淡淡血红的黄水来。嘴唇上的口脂也好像一下子腐化了,变得红到发黑,露出一截伸长的紫红色舌头吊出来。 那模样,简直跟缢亡诞生的凶煞怨鬼没有区别,触目惊心的可怕,吓得周围的小妖与精怪们纷纷后退开,再也不敢看。 而景煜则不躲不闪地矗立在原地,似乎也是愣住了,甚至在落槐剑洞穿自己身躯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反抗。 直到剧烈痛楚袭来,他颤抖着乌青嘴唇几经开合,轻轻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单字,被叶望夏扬手一记耳光打在脸上,头偏到一边,白发散乱。 虽然从小便早就知晓叶望夏是鬼身,但叶挽秋还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自己鬼身的真实模样。这会儿突然见了,她同样被吓得愣在原地两秒,然后又迅速回神:“二姐!住手!” 叶望夏盛怒至极,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反而猛地转头,用那双血泪齐流的恐怖眼睛死死看着她:“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我……” “谁让你把他带回来的!谁让你把他带回来的——!!” 她越喊越激动,浑身阴冷鬼气止不住地朝外冒,看起来就像个几近发疯的血腥厉魂,连声音都逐渐变形,充满令人胆寒的惊悚。 叶挽秋却并不畏惧她此刻的可怕模样,仍旧站在她身边,冷静唤她:“你先别生气,二姐。这个人傀是我和爷爷从镇妖楼里带回来的,他……” “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叶望夏发狂地怒吼质问着,伸手掐住景煜的脖颈,布满尸斑的手指生出尖锐指甲,瞪大的眼睛翻白得更加骇人,“我现在要杀了他,让他去死!杀了他!” “叶望夏。”青川君沉声开口,神情中是罕见的严肃,金黄重瞳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这个人傀身上有和冰蚕蛊有关的线索,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爷爷,就收手放开他。” 听到这句话,叶望夏终于动摇一瞬,整个脸孔都因为极度的忍耐与愤怒而几近扭曲起来,混合着眼中不断淌落的黄水与血泪,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二姐。”叶挽秋伸手,轻轻搭上她紧握落槐而颤抖不已的手,柔声劝道,“别生气,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能感觉到叶望夏握剑的手反复收紧又松开,似乎是在不断犹豫。 最终,叶望夏低下头,发出一声似悲似怒的凄厉叫喊,同时猛地抽回落槐,头也不回便离开了原地。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整整天,不管叶挽秋怎么敲门都没有回应。 不得已,叶挽秋只能去找青川君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夏是七百年前,我在京城收服姑获鸟时遇到的孩子。”青川君说,“她命格特殊,又在中元自缢而亡,所以怨气深重不得消散,但也没有害人之心。只因本身鬼力天然会对凡人造成影响,所以被我发现。但念在她从未主动造过祸孽,也没有伤过人,所以我将她带回百花深教习法术,帮我管着这上下许多妖灵精怪。” “至于她本身的经历,她从没主动想说,我也就未曾仔细询问过。只是取名的时候,她告诉我,她自尽于中元,是因为夏日多烦忧才想要解脱。如今来了百花深,这里是她往后的新家,从此便只想忘记过去,重新来过。所以我给她取名,望夏。” 亦是忘夏。 叶挽秋理解地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但又转而想到另一个问题:“那爷爷,你给我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青川君愣下,金黄重瞳轻微放大一瞬,宛如老僧入定般屏息片刻,然后才又恢复平日里的闲散态度回答:“你们奶奶名唤叶惜时。所以我给你们以一年时轮,春夏秋冬为名。且捡到你的时候正好该用秋字,所以便这么叫了。” “啊,只是这样啊。”她有点失望,以为也能打听到点有关自己身世的消息,旋即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那我的小字仙箬呢?又是何寓意?” 这回青川君答得很快,像是已经提前想好了答案,只是眼神没放在她身上,而是看着别的地方:“镇痛消骾,化腐新生。与你天生能为死物赋予生命,又能治病救伤的能力最是相配。” 好有道理,她无法反驳,也由此对人傀景煜的过往起了强烈的好奇之心,时常抽空寻找相关记载。 但令她惊讶的是,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圣贤国师,在史书中留下的记载其实并不算太多。而关于其生平轶事的更是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过那样。 找不到关于景煜的详细记载,就更别提找到那位将他炼制成人傀的玉阴娘娘。 而问及景煜本人,叶挽秋才发现,他对于玉阴娘娘的来历身份更是一概不知。 他只记得自己死前曾与对方交易,要想保持这副特殊的人傀之躯,去找自己想要找的人,那就也得帮她寻找一个少年将军。 “一个生于双阳年,惊蛰丑时的少年将军。” “他是天赐将星,逢乱必出,平定六界。” 这话和冰蚕蛊当初说的一模一样,由此可以推断,炼制冰蚕蛊和景煜的人就是那位玉阴娘娘。 好巧。 她上一次听到天赐将星这个称赞,还是在六界全书上,用来夸耀哪吒的领兵之才。 想到这里,叶挽秋突然隐约有了种预感——难道这个少年将军,指的就是哪吒吗? 不过说到哪吒…… 她又想起近日另一件让她想不通的事。 按理说,仙神精怪都是不会轻易做梦的。所梦大多皆为过往心魇,只有极少数仙神能在梦里通晓未来。 可她最近却时常做梦。 而且都是和哪吒有关的梦。 这种事偶尔一两次还能被解释为意外,毕竟跨越各族审美壁垒的美貌自带极强杀伤力。但连续发生得多了,她就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尤其在她梦里,对方并非自己见过的少年神模样,而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孩,心性也要稚嫩坦诚许多。她每次见他也是在陈塘关,一个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再加上在行宫诞辰上见过的那个少女,让叶挽秋开始逐渐意识到,也许这些并不是梦,而是哪吒过往真实的经历。 可为什么自己会看到这些? 她找不到答案,只能去问青川君。 而青川君听完,皱着眉毛思考半天,同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宽慰道:“也许是你当初用灵识救他的时候,也许……不过我确实从未见过这种事,可能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真的会这样吗? 叶挽秋有些担心,同时也觉得挺为难。 虽然是否会梦到这些并不是她能自主控制的,但这种被动看到对方过往记忆的行为还是让她有些歉疚,好像是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一样。 所以她也曾经数次考虑过,要不要坦率地告诉哪吒这件事。但她也清楚自己既说不出原因,也找不到解决办法。如果就这么贸然说出去,反而会让两个人都非常尴尬。 考虑到青川君和太乙天尊关系极好,最近又出了玉阴娘娘的事需要调查,怕是免不了要经常和哪吒见面,还是能少得罪对方就少得罪比较好。 希望等忙过这段时间,她能尽快找到解决办法,中断这些不受控制的梦。 然而计划很美好,现实很突然。 这天晚上,叶挽秋无可避免地又梦见了他,并且仍然是在陈塘关。 不知是否因为靠海又依山的关系,陈塘关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 叶挽秋十次梦到这里,九次都不见阳光。 过于灰霾的天光让一切事物都无法鲜明多彩,不管看着哪里都让人喘不过气,连心情也变得压抑。 在一片灰光的尽头,叶挽秋看到了哪吒。 说不上来到底因为他身上的红衣在这片冷色调的梦里显得过于抢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叶挽秋总是能很容易就一眼看到他。 就好像他和周围所有的人和事之间,都隔着一层天然的透明壁垒。她能很明显感觉到,哪吒和其他存在,甚至说与这整个陈塘关都是不同的。 顺着他的目光,叶挽秋看到河边两个卷着裤腿赤.裸上身,拿着竹雀相互斗着玩儿的小男孩,身后跟着一个提着鱼篓,哼着打渔歌的中年男人。 过了一阵,也许是其中一个小男孩跑累了,便转身抱着父亲撒娇,央求他把自己抱起来。 父亲拗不过他,只得将鱼篓交给年长些的哥哥,然后蹲身把还在撒娇的幼子抱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肩膀上带着他一起走。 哥哥嘴上嘲笑弟弟好没用,斗输了雀儿就只会朝阿爹任性撒娇,脸上却是笑着的,还和弟弟相互做鬼脸比试,接着又拉开架势朝对方打空气拳。 很平常不过的家庭氛围。 可哪吒却每次都望得格外出神。 直到那父子人的身影逐渐远去,变得再也看不见为止,他才收回视线,重新将注意力落在遥远的海平线上,盯着那一线浑浊发灰的光,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闭眼的时候,天空忽然开始下雨。 回忆颠转跳跃。 叶挽秋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天空已经化作了一片寂灭无光的漆黑,雷声阵阵滚过云头。整个东海正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搅动着,海面沸腾汹涌,狂澜迭起。 在无边无际的黑色之间,一道霞红骤然破空而来,带来仅有的温暖亮色驱散昏暗,洒下无数星辰般亮眼的光辉散落入海,一点便激起一层水火冲突的剧烈噼啪声。 那薄纱无限延伸着,将无数冒出头的海妖通通卷住身躯,轻易绞断骨头与护甲,再重新丢进海里。 潮水退缩的岸边,手执金环,浑身衣衫都被海水浇灌得湿透的红衣小少年正一步步走上来,手里还提着一团身躯缠绕,头颅齐断的庞大海蛇尸体。散发出浓烈腥气的青黑妖血一路蔓延在他身后。 “哪吒!”身穿武将披甲的中年男人从城门上急急跑下,拦在哪吒面前,满脸怒容地质问,“你又去东海惹了什么祸事?!” 哪吒仰起脸,面若好女的清艳脸孔上满是不加掩饰的锋利神情,语气冷淡回答:“海妖残虐吃人,我杀了他们。” 李靖望着那一地没了头的海蛇尸身,气急攻心到几乎站立不稳。哪吒抬了下手,似乎是想扶住对方。 一旁跟上来的副将连忙将总兵扶住。 于是哪吒又不动声色地很快收手回去,只听得他劈头盖脸朝自己怒骂道:“你可知,这些……他们都是龙宫来的使者,你这样妄造杀孽,就没考虑过后果吗?!” “那父亲考虑过对这群海妖永远逆来顺受的后果么?”哪吒尖锐反问,“东海年年要求增加供奉,父亲就一点都没担心过么?” 李靖握紧剑柄站在原地,脸色铁青难看。 旁边围拢着的重重人影交头接耳一番,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可供奉出去的也只是些人牲,本就是奴隶而已。用他们就能换来陈塘安宁,风调雨顺,有什么不可以的?自古传统不就是这样吗?” 哪吒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本清冷锋锐的凤眼里跳动着有清晰可见的怒火。 “可出海捕鱼的平民也时常被这些海族吞吃。”另一个声音弱弱说,“他们不会讲信用,我大哥就是这么没的。” “那只能说明你大哥倒霉。而现在惹怒东海龙宫,我们所有人都会跟着倒霉!原本只是用些奴隶就能平息的事……” 说这话的那些人,虽然身影面容都模糊不清,但叶挽秋却总觉得,他们其实跟那些被拴上镣铐,毫无尊严可言的卑微奴隶没什么区别。 只是一类人的镣铐系在手脚上,一类人的镣铐系在脊梁与心里。 “奴隶,平民。你们倒是分得清。”哪吒看着他们,点漆墨瞳像是寒芒凝冰,又亮又冷,“不知道在东海眼里,这两者可有任何区别么?他日若没了被你们认为理所应当去牺牲的奴隶,又该用谁去满足东海的胃口,换来所谓的‘安宁’?” 人影晃动着逐渐模糊起来,有些犹豫不定的人开始觉得哪吒说得很对,但更有些开始言辞激烈地讥诮道:“公子当真是神仙降世,有我们仙凡有别。所以不管如何惹怒东海,被龙王怒火牵连的也不会是公子你,只是我们这些想要平安度日的普通平民罢了!” 又一老人颤巍巍诉苦道:“陈塘关几百年来都是靠海而生,捕鱼,采珠,种地,无一不依赖龙王一念之喜怒,才能换我们勉强生存。我们……实在得罪不起那龙宫里的神圣啊。” 哪吒听得这话,手里握着混天绫的动作越发收紧,咬牙不言。 被他救起的几个奴隶则跪在他脚边,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得以泪洗面地不断自责,说都是因为自己怕死求救才引来祸端,也让公子平白受了气。 耳边嘈杂声音还在继续: “奴隶就是奴隶,用他们换安宁为什么不可以呢?从来不都是如此吗?” “说到底,龙宫今年突然频频发难,也是因为年前被杀了好几位海将军吧?这是来找我们寻仇了……唉,那时候去找龙王好好认个错,也不至于今日变成如此模样。” “就是……” “哪吒。”李靖疲惫唤他,“现在跟我去龙王庙,朝龙王认个错,求他老人家别计较今日之事。” 哪吒猛地抬起头,连脸色都白了白,眼中如芒如冰的坚定神情第一次出现清晰裂缝,像是被无数动荡情绪冲出的决堤之口,露出背后的震惊、迷惘、难以置信,以及浓烈到接近委屈的愤怒。 “我没错。”他开口,声音是罕见的僵涩,又重复,“我没有做错。” 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父亲相信自己的孩子那样,也试着相信我? “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认错?!”他再次重复,握紧法器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语气执拗,分寸不让。 然而周围攒动的人影里,却又有一道极突兀的声音传来,分不清来源:“李家幺子,双阳年惊蛰丑时生,命犯千七百杀戒,天性好战惹怒龙宫,怕是仙命祸星。” 叶挽秋一愣。 这不是景煜和冰蚕蛊要找的那个少年将军的生辰数吗? 难道玉阴娘娘要找的人真就是哪吒?! 不过这话也说得实在太过分,明明是为民除害救人性命的善举,怎么就被称做是祸星。 也是这时候,叶挽秋忽然懂得了哪吒身上那种与周围人与事都有着明显不同的差异感到底来自哪里。 在整个已经被东海奴役压迫了几百年的陈塘关,他的存在与反抗意识实在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比起东海龙族带来的威胁,陈塘关的病根更在于别的地方。 在于这里的民众由于常年处于高压恐惧之下,他们的内心早已被驯化得麻木,冷漠,奴性深刻入骨。 他们无法想象也没有能力朝东海反抗,所能做的就是将刀挥向更弱者,甚至反过来阻止任何试图打破这样局面的人。 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 可即使如此,叶挽秋还是隐约感觉有哪里仍旧说不通。 这些民众如此抵触甚至恐惧哪吒对龙宫的反抗,真的只是因为担心被报复而已吗? 哪怕他们对奴隶没有同情心,可在看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亲人被海妖接连吞吃以后,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恨意或是想要改变现状? 这未免太不合理。 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叶挽秋望着那个在雨中孤独离开的红色身影,刚想跟上去,梦却忽然醒了。:,m..,. 23 陪伴 接下来的几日, 叶挽秋仍旧时常会梦见对方,看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过去回忆。 但让她觉得格外不解的是,所有这些梦境般的回忆都是发生在陈塘关, 都是在那场闻名六界的闹海屠龙事件之前。 整个陈塘关也总是处于一种潮湿, 阴郁, 极度压抑的灰暗氛围里。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 每个人都在焦虑不安, 每个人都对海族的肆虐无动于衷,麻木听凭。 她跟着哪吒在这些零散回忆里走了许多次, 然而陈塘关就像个牢笼一样, 将他们禁锢在这里。 除了城外那片同样漆黑汹涌,妖物横生的东海, 再没有任何可以离开的地方。 渐渐地, 叶挽秋明白了,这个地方应该是藏有哪吒至今仍未释怀的某种深刻心结。所以他每次做梦都会被束缚在这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不知何时,城内又有谣言四起, 说如今海上情况越发凶险, 妖魔掳掠吃人肆无忌惮, 大部分渔民因此根本不敢出海,家中已经难以维持生计。 部分人更是沦为流落街头的花子,到处强抢行窃, 危害治安。大家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是因为哪吒得罪龙宫, 却又一直不肯认错也不肯收手导致。 民不聊生之下,整个陈塘关一片愁云惨雾,对哪吒更是怨声载道。 然而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去龙王庙上香供奉的人却越是多。由家中尚有富足余粮的海珠商户牵头, 各家各户拿出仅有的饭食捐做贡品,祈求龙王开恩,让他们能够顺利出海谋生。 直到那一日,龙王庙举行庆典。 他们商议着,选择奉上了一对九岁的童男童女作为祭品,意图用更优越于奴隶人牲的血肉取悦龙王,换来千百人家能够继续靠海生存的渺茫机会。 那时哪吒刚从乾元山回来,见到众人抬着两个哭闹不止的幼童准备投入海中,供浪潮里等待已久的妖物享用,顿时愤怒不已。 他砸毁龙王庙,击杀了海中一众慌张逃窜的海妖,救回了那两个险些命丧妖口的幼童。 可当孩子们哭着跑回自己父母怀里时,父母的脸上并没有笑。 他们只是沉默。眼中既有得回孩子的轻松,又有供奉失败,恐怕将来生活会变得更加艰难的恐惧与愁苦。 龙王庙被毁,众人对于哪吒的不满情绪顿时达到了一种巅峰。 为平息民怨,李靖不得不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令,将哪吒关起来。 “若你这次肯去向龙王磕头认错,我便对你从轻发落。”李靖看着他,语气沉重,神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从海中杀敌而归,哪吒身上未曾沾染任何污秽,全然一片清爽干净。 可当他放下那两个幼童,穿过对他恶语相向的哄闹人群后,身上却被民众朝他砸出的尘泥石块弄得斑驳不堪。 听到李靖的话,哪吒抹了把脸上刚被泼上去的水珠,甩下袖子,将上面沾着的潮湿泥尘抖干净,漠然而坚定地回答:“绝不。” 李靖被他这样的态度气得怒不可遏,满脸涨红着,额角青筋直跳,当即便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怒吼着:“把他给我关进思过房,没有我的允准,谁也不许给他送任何饭食!” 哪吒重新偏过头,脸上红痕在过于白净的肌肤上显得非常触目惊心。他挣脱那几个遵从命令来扣押他的士兵,冷冷望着面前的父亲:“我知道思过房怎么走。” 他被关进了那间黑暗又压抑的屋子里,周围摆满了不知道是装着什么的礁石罐子。 他躺在地上的干草垛上,闭上眼睛,翻来覆去直到深夜也始终无法安眠。 衣袖上有淡淡的泥腥味,那是刚才被民众用地上潮湿结块的沙土砸在身上时留下的。 很淡。 但是比海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更刺鼻,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时不时伸手试图抹掉那些脏污痕迹,可抹不掉。沿着肩膀摸到潮气未干的头发时,他还摸到了一点尖锐的东西,被扎破了手指。 哪吒皱着眉尖捏住它取下来一看,发现是一小块青铜器碎片,应该是刚才被他砸毁的龙王庙里的某件礼器。 那些民众又用这碎片来砸了他。 青铜碎片边缘还沾着点他指尖伤口流出的血。 他睫毛剧烈颤抖一下,忽然感到格外无法忍受,干脆翻身坐起来,用力扯开头上的红绳,想找到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 也许就是这些东西弄得他浑身不舒服,所以心里烦躁,睡不着觉。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清甜熟悉的女声:“要帮忙吗?” 哪吒警惕地转过头,看到一旁不知什么时候正坐着个身穿雾白色锦绣衣裙,面容明媚端丽的少女。一双含笑秋瞳正认真打量着他,眼神清澈柔和。 “怎么又是你。”他皱起眉尖,似乎不太高兴。但也没像前几次那样抗拒对方的到来,只随便她试探性地靠近几分,最后坐在自己身边。 不过当感受到有陌生的温软手指忽然触碰到自己发顶,哪吒还是下意识侧头躲开,一脸不悦看着对方:“你做什么?” 这碰也碰不得的炸毛模样,跟憋着一肚子闷气的猫似的。 叶挽秋朝他伸手,展示刚刚从他头上取下来的干枯细草:“你不是想把身上弄干净?”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僵硬回答,“弄不干净也无妨,我不在乎。”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殷素知,还没人对他这样亲近过。 当然那位扶桑化身的蔚黎古神不算,她就是喜欢一切好看的东西,所以仗着辈分耍流氓。 叶挽秋扬下眉毛,没理会他明显是在赌气的话,继续给他收拾着头发,慢条斯理道:“口是心非的小孩子当心长不高。” 哪吒有点恼火地看她一眼,怀疑她是把自己当那些无知小孩子在随口诓骗。 不过叶挽秋确实是把他当成了平常小孩。 她在百花深三百年,自懂事起便被当做未来的青川继承人培养,同时也一直跟着青川君与叶望夏管理照顾各个小妖精怪,对此早已极为熟练。 尤其通过这许多回的梦中际遇,让叶挽秋也算逐渐看到了些许哪吒过往的经历,顿时被这倒霉孩子戳中了心里的怜惜之情,于是逐渐开始主动开口朝他搭话。 一开始,他对叶挽秋的出现显得非常不可思议,还几次三番试图赶走她。似乎这段回忆里有他最不愿示人的某件事,任何来自外界的触及都会让他反应激烈。 然而梦境就像是和他作对似的,每次他只要梦回陈塘关,就一定会梦到叶挽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次数多了,哪吒也只能强迫自己假装没看到对方。 这倒是有点出乎叶挽秋的预料。 原本按照她对哪吒的浅薄了解来看,她以为他会毫不客气把她丢出去,再想尽办法隔绝这种自己的过往记忆,会被旁人在梦里窥探到的诡异情况。 但最终,哪吒只是冷着脸色警告她,别来掺和自己的事。 是因为梦里他还只是个心性不太成熟的小孩,所以防备心还没有现实中长大后那么强的缘故吗? 掂量着很有道理的样子。 毕竟这些虽然是哪吒的过往记忆,但也只是她自己的梦而已。若是真和对方梦境相通,她估计哪吒早就提着紫焰尖枪杀到百花深来找她问话了。 这么想着,她拆开哪吒头上扎着两个可爱团髻的红绳,动作娴熟地按住他乱动的头,迎来对方一道极为不满的眼刀问候。 不过他现在也就是个七岁小孩的稚嫩模样,再怎么瞪人也没有他长大后那天宫战神的慑人威势。最重要的是,这只是她的梦,又不是现实。 因此叶挽秋丝毫不慌,也懒得去和他打这眉眼官司,只专心为他清理着身上那些尘污斑驳,还顺手为他将指尖上的伤口治好。 哪吒握了握手,语气敷衍道:“一点破皮而已,反正也会很快自己好的。” “皮外伤是很容易好,但你心里呢?”她点出要害,注意到哪吒整个人都因为这话而骤然僵硬住,拨弄乾坤圈的手也随之停下来,紧紧攒握着放在膝头,连呼吸和眨眼都显得比平常缓慢许多。 半晌后,他又开口,声音紧绷着,却仍旧透着股明显的倔劲:“他们一直如此,无所谓。” 果真是倔得要死的小孩子心性,跟他后来那总是孤高凌厉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似。 叶挽秋默默想着,边帮他用手指梳理头发边开口:“可一直如此的事,并不代表那就是正确的。就像东海也一直要求以人为祭,还得时常供奉才能换风调雨顺,允准渔民出海,这样的暴行也是该遭天谴。” 哪吒听着她的话,乌墨般的眸子轻微闪了闪,侧望着她:“不是理所应当的交换?” 他说的是如今城内不知哪里来的论调,说人既然要朝东海索取,要靠捕杀东海里的鱼来维持生计,那就应该献出同类来进行交换。 虽然知道这只是梦,真实的哪吒并不会听到这些迟到太久的安慰,但叶挽秋还是认真想了想。 接着,她将自己通过梦境在陈塘关了解到的情况合并思考一番,细致回答:“人捕鱼采珠是在朝海索取,的确不假。主要是因为陈塘关这里靠海,地势不平,多山林,不宜大面积伐林耕种。否则会造成山土不稳,春夏洪流摧毁城镇,所以只得朝海谋生。” “而渔民力弱,所取远不及海中万万分之一。且一年数季,休渔有度,又彼此约定俗成不抓幼鱼,就是为了避免滥捕,维持平衡。” “且海中尚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天道规律。山中也有虎熊花豹,为活命而必须捕猎势弱的羊鹿鱼虫。难道也得让它们献出自己的同类,去换仅仅只是为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 “但是东海龙族不同。” 她说着,不由得皱起眉尖:“龙族并非是一定要吃人才能存活。他们原本同样只需靠海里各类生物以及自然灵气为食,根本不需要吃人。只是人类魂魄特殊,对他们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绝佳滋补之物,可大幅助力修为增进,不用再靠自己修行而已。” “何况谈到交换。陈塘关修建龙王庙,常年以香火供奉,也是能够助力修行的宝贵珍材。但他们贪得无厌,既要霸占香火祈愿,又要直接吞吃灵魂。属于是占了神仙的名头与待遇,却丝毫不尽神仙的职责,反而肆意吞吃凡人,与性邪贪婪的妖魔又有何区别?” “这样的货色不赶紧解决,还留着当传家宝吗?” 哪吒静静听完她的话,彻底转过身来,目光直直望着她。那双乌清瞳仁微漠地晕着牢房外的一层淡光,薄弱而明亮,像是黑夜里倏地绽开一抹星辉。 “可还是有好些民众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影响。”他说着,眼中亮光又黯淡些许下去。 “我知道我做的事是对的。可我还是伤害到了他们。” 叶挽秋瞧着他,回想起他们共同生辰那日,哪吒告诉她关于那位行宫知客女子的过往经历,心下顿觉柔软。 原来他一直都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这般仔细地记得那些在陈塘关受过苦的民众。不管他们是否能理解他,不管是否有怨恨过伤害过他,都抱着歉疚之心,在他们转世以后一一暗中保护。 “不是这样的,三太子。”她说,看到哪吒有些惊讶地望着自己,意识到自己是用错了称呼,于是又改口,“三公子。” “伤害他们的是东海,不是你。”即使这句话对真正的哪吒而言已经太晚,但她还是想说,“你不要觉得什么责任都是你一个人应该承担的。” 见他虽然还是沉默着,却显然已经放松不少的模样,叶挽秋将手中最后一截头绳系好,像是哄着百花深的孩子那样,语调温柔:“其实我刚才就想说,被自己在乎和保护的民众如此对待,你会觉得生气或伤心都是很正常的情绪。所以不用忍着,非要强迫自己觉得没关系。有的时候,你可以适当任性一点。” 哪吒睁大眼睛望着她,似乎对这种话感到很陌生。因为其他人和叶挽秋说的完全是相反的,比如李靖就总是责骂他太过任性妄为,不知轻重收敛。 想到这里,他心中总算涌出一阵轻松的宽慰,却又习惯性将它压下去,同时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只是不到片刻,他又忍不住转回来继续叶挽秋,表情欲言又止。 他似乎不太懂得,该怎么坦率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这是需要学习的,更需要一个孩子从小就生长在能够让他感觉到安全温暖的环境里,才能拥有坦率的勇气与信心。 但他显然没有这样的经历。 于是此刻,哪吒明明是有话想对她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反复抿咬着嘴唇。 最终,他从喉咙里憋出一句非常僵涩的:“谢谢你。” “不客气。”叶挽秋笑着回答,又问,“你这会儿是不是该睡觉了。”这样差不多她也该从这个梦中醒来。 哪吒摇摇头:“我睡不着。” 这就有点难办了。 叶挽秋回忆着自己过往哄小妖怪睡觉的经历,于是提议:“那我给你讲个话本故事吧。” 至少这招对百花深的孩子是挺管用的。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倒也没反对。 于是叶挽秋开始搜肠刮肚,试图从自己丰富的话本经验里找出一个合适的。 可惜她虽然看得多,但很大一部分都是与人间市井生活,缠绵爱情有关的类型。 毕竟她已经不是凡人了,自然对凡人写的神仙精怪故事没有兴趣,倒是对自己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人间生活充满好奇。 再加上哪吒是在人间长大,讲那些市井生活给他听也是无趣。于是叶挽秋最终决定给他讲个自己印象深刻的爱情故事。 就是那种,他爱她,她不爱他她爱另一个他。再加上一通国仇家恨,血海深仇。最终他负她,她心死,他追悔莫及却遍寻不得,结局只能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还在世间找来所有与她相似的女子,试图终日麻痹自我的狗血爱情故事。 平心而论,的确很是深刻。甚至深刻到让她提到话本,一时间首先想起来的就是这个。 好在也是在梦里而已,不用担心教坏小孩子的问题。 结果这样一来,哪吒彻底睡不着了。 被气的。 毕竟天生桀骜不驯反骨仔,听不得这种。 刚开始他还保持着一个听众该有的安静,慢慢便开始眉头紧锁:“那她为什么不弃了那个男人?” 又等一阵,发现居然还没等来转变,他逐渐咬牙切齿:“她什么时候杀了那个男人?” 叶挽秋揉一下他的头:“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说话这么吓人。” 是因为在陈塘关的童年经历太过扭曲,所以影响到性格了吗? 她又回想起现实中哪吒的样子,只觉得那是朵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倒是看不出来这幼时不加掩饰的偏激。 她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下讲。然后…… 没有然后了,叶挽秋讲到快结束的时候,忽然被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是叶留冬,急得尾巴都钻出来乱晃,趴在门外慌张大喊:“阿姐!不好了,那人傀国师不见了!阿姐!” 叶挽秋原本还迷迷糊糊,听到这话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拿过一旁的斗篷披上,打开门:“你说什么?景煜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叶留冬焦急忙慌地回答,“我们到处找遍了都没找到。爷爷又去了京城皇宫找玉阴娘娘当年有可能留下的线索,临走时还交代今日三太子会来审问这个人傀,可他却不见了,这下怎么办?” 一连串的棘手消息,让叶挽秋简直感觉一个头七八个大。 但她很快稳住情绪,对叶留冬说:“百花深外就是僰道城,你立刻去找地仙问问有没有人傀的气息,加紧追查。” “人傀性凶,他又是由邪术炼化而来。既然是在镇妖楼里被找到,那就说明他曾经犯下过不小的杀孽,并非与人无害的善类。我叫人继续四处去找,也顺便去建木树看看,他是不是已经逃离人间了。” “明白,阿姐。” 她三两下换上衣裳,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就跑出房门。身后跟着群轻盈飞舞的纸偶,正扛着发带簪花一路追随,尽职尽业为她将碍事的长发扎束整齐,然后乖巧挂在她肩膀与衣袖上。 然而在脚步不停地寻找了快一个时辰以后,仍旧没有谁发现那人傀的身影。 不祥预感弥漫在叶挽秋心头。她皱着眉尖,继续有条不紊地安排刚回来的妖怪们去更远的地方寻找。 末了,她忽然问:“二姐呢?” 自从那人傀国师来了以后,叶望夏整个人似乎突然性情大变,一改之前的温和端肃,开始动不动就对那人傀打骂惩处,搞得整个百花深妖妖提心吊胆。 而对于叶望夏的所有行为与暴烈情绪,景煜都显得非常逆来顺受,不仅从不还手或躲闪,哪怕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也绝不吭一声。 妖怪们看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希望叶望夏能消消气,于是也纷纷把这人傀当做敌人来凶恶对待。 可当景煜真因为伤势过重而有些不行的时候,叶望夏又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慌了神地去找叶挽秋,让她治好景煜的伤,别让他真的死了。 几次折腾下来,叶挽秋都有些迷惑了:“二姐,你到底想让他死,还是不想?” 叶望夏惨白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过往在作为凡人时,必定和这人傀国师有过很深的渊源。只是她不打算主动说,叶挽秋也就没有追问过。 难道这次人傀忽然失踪,和叶望夏有关? 叶挽秋有点为难地思考片刻,最终决定去房间找找她。 刚进去,她就看见了叶望夏。 她正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花团锦簇的景象默默发呆,一动不动的身体像是已经在这里僵硬了很久。 “二姐。”叶挽秋叫她,“景煜不见了,大家都在找。你昨天最后一次瞧见他是什么时候?” 叶望夏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只仍旧那么呆呆地望着窗外。她全身都被笼罩在一团淡薄到接近苍白的晨曦里,脸上神情平静而空洞,看上去比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鬼魂。 “二姐?”她又叫一声。 叶望夏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眼神死气沉沉:“他不在这里了。” 什么? 叶挽秋愣了愣,意识到:“是二姐你把他放走的?为什么?” “昨日爷爷离开时曾说,今天三太子会来审问他……” “那又怎么了?” 叶望夏沉默半晌,再次开口时,嗓音中不自觉涌出一种浓烈到嘶哑的脆弱:“六界皆知,三太子带兵征战,审讯罪犯皆是雷霆手段。他……我只是觉得……他如果活着,也许对我们寻找玉阴娘娘更有利。” “三太子是雷霆手段,但也不会是非不分便任意处刑。” 叶挽秋说着,无意间接触到叶望夏略带困惑的目光,莫名泛出一种没来由的浅浅心虚,于是便转个话头,把重点转到其他地方:“往日二姐也惩处责打他不少,但换个人来,二姐便如此担心,可见挂心极了他才会将他放走。” 叶望夏闭上眼睛,表情看起来既是悲哀,也是痛恨。 “但是二姐,你可知道。爷爷当初将景煜带回百花深,本就是将他严密监管在此处。如今他是三太子关注的人,却又忽然下落不明。一旦被发现,那便是我们百花深上下失责于神界。” “我知道……我知道。”她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脸色也渐渐不似正常那般红润,而是再度透出鬼身本相里的诡异死气,“我这就去向三太子请罪,求他不要迁怒爷爷和你们。” 说着,她就要朝外走,却被叶挽秋一把拦下。 “二姐。”她看着叶望夏,清透杏眼中神情坚定,“你是我的姐姐,从小和爷爷一起把我带大,是我最重视的家人。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请罪。” “仙箬……” “但这件事非比寻常。我恳请二姐告诉我,你到底把他带到哪里去了?这样我们还能及时把他找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虽然我不知道三太子这次来是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所以想要找他问话。但只要景煜如实交代他所知道的事,三太子不可能会对他怎么样的。” 叶望夏哆嗦着,最终回答:“我把他带去了槊水边境。” 闻言,叶挽秋连忙叫来竹沥和其他几个妖怪,让他们赶紧去槊水边境找人,同时不忘叮嘱:“记得找人的时候也要保护好自己。” “帝女姐姐放心吧。”竹沥点点头,接着又有点问,“可三太子那边……” “我即刻去神界,想办法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帝女姐姐你要一个人去神界吗?”青歌睁大眼睛,急忙道,“可是你从来没去过,要是找不到路怎么办?我平时主意就多,陪帝女姐姐一起去,好歹我们两个还能有点照应。” 叶挽秋迟疑一瞬,最终点头:“那走吧。” 24 损招 记得青川君说过, 神界向来守卫森严。要想通过南天门的守卫,就必须要有既获得神界认可,又能代表身份的神位仙职令牌。 叶挽秋猜测这东西应该就放在书房某处。毕竟青川君向来不出大事不会去神界, 除非是去找太乙天尊和几位古神喝酒聊天。 于是她在书房里小心翼翼翻找了好一阵,终于在一座女娲像下找到了令牌。 面对着那尊慈眉善目的美丽女神像,叶挽秋心虚而恭敬地朝她拜了拜, 然后很快拿走令牌,带着青歌一起沿建木树离开了百花深,一路向上去往神界。 穿过建木结界第二层的时候,青歌便因为是妖灵之身而被周围的神界灵气禁锢住, 还被迫现了原形——一只毛色翠碧的可爱鹦鹉。 她一下子慌了神,扑腾翅膀尖声叫着“帝女姐姐救我”,然后又骂骂咧咧这神界的灵气屏障真是又蛮横又不长眼。 “明明去人间都没事,怎么到了这里还给我搞这一出!我可是潜心修行, 行为端正的好妖!快放开我!”鹦鹉被绑在建木树间上蹿下跳,引得旁边一朵黑色的建木花也跟着摇晃不已,还对着她啪啪打脸, 抽得她眼冒金星。 叶挽秋见状, 连忙折返回去将她救出来, 又汇入灵力为她恢复人身:“神界是六界灵气最浩瀚清净之地,与妖魔两族的气息天生相克。要不你还是回去等我吧。” “不……不行!”青歌眼睛乱转着,显然还没从刚才被花朵打脸到懵逼的状态里回过神, 却还是坚决拒绝道,“帝女姐姐你可是要去神界找……找……那位三, 三太子拖延时间,我们怎么放心得下!我必须陪你去!” 要不是知道她们此行是要去神界找哪吒,叶挽秋看着她一脸已经准备英勇就义的表情, 听着她牙酸到连尾音都在抖的一句话,还以为她们是要去阴曹地府上刀山,下火海。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看来这九重天的天宫战神之名,果然是深刻烙印进了妖魔族的祖传恐惧记忆。 “那好吧,你跟在我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许乱跑,听见了吗?” “得嘞。” 这里距离南天门还有七重天,叶挽秋抬手朝青歌身上施了一道复杂法决。 淡淡的白金色光辉在青歌周围旋绕一圈,最后融入进她的眉心处,化作一朵隐约发光的莲花印记,保护着她可以暂时不受这神界无处不在的灵气影响。 她在前方开路,青歌紧随其后。没过多久,她们便来到了南天门前,那条光耀灿烂的天晶阶梯起点处。 过于充沛的光芒让青歌格外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感觉自己一双鹦鹉眼睛都要被晃瞎。 她本能伸手拉着叶挽秋的衣袖一角,手指紧张摩挲着上面的艳丽霞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在那些看起来随时都会破碎开的半透明台阶上。 来到南天门前,守门的天军意料之中将她们拦下来。雪亮刀剑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震得青歌浑身一颤。 叶挽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令牌,从容不迫道:“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之后叶挽秋,来寻中坛元帅三太子。” 见到她手里的熟悉令牌,天军们很快收起武器,尊敬下跪:“恭迎青灵帝女。” “走吧。”叶挽秋回头道。 她们走进神界,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人无比震惊。 无数画栋飞甍的宽敞宫殿群坐落在一团团染着虹辉的庞大云朵上,每一处都是丹楹刻桷,富丽堂皇,层叠金瓦夺目如漫天阳光融化披流其上。 到处彤云漂浮,仙乐阵阵。彩虹化作长桥连接各处,底下是至纯至清的天河流水在蜿蜒环绕。 各色灵石雕砌成的花朵缠绕在金玉立柱上,映着漫天光华盛开,缤纷闪烁的美丽。 时常有抱着花篮与玉瓶的天女从周围轻盈飞过,洒下一路异香。 如此震撼的景象,让青歌望得两眼发直,一路上都在忍不住四处张望,连叶挽秋什么时候停下来的都没注意,还一不小心撞上了她的肩膀。 她吃痛地揉揉鼻尖,这才终于回神,满脸不解地问:“帝女姐姐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叶挽秋沉默一会儿,回答:“我不知道三凤宫在哪儿。” 确实,她俩都是第一次来神界,人生地不熟的,进了南天门就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好在青歌向来热情欢脱,见了谁都主打一个自来熟,又生得一张讨巧甜嘴。几经打听之下,竟然还真被她问出来了三凤宫的位置。 她们立即沿路赶去,走了大约半盏茶功夫,终于远远便看见了一座漂浮在浩瀚云海中的宫殿。红墙晶玉瓦的门楼上,龙飞凤舞地勾勒了几个烫金古体字。 穿过门楼,还得再走上片刻,才算真正到了三凤宫殿门口。仅仅只是粗略一看便知是玉阶彤庭,峻宇雕墙的华贵。 看门的是一对身形庞大,威严凶相的雌雄灵兽。 见到青川君令牌,雌雄灵兽先是伏身行礼,然后告知,三太子先前去了太乙天尊的乾虚宫,至今未归。 没办法,她们又只得向灵兽问来了乾虚宫的所在,接着又急忙赶去。 路上,青歌忽然问:“帝女姐姐,你想好用什么理由把三太子暂时拖住了吗?” 叶挽秋深吸一口气,面色沉重地摇头。 其实她有想过,要么就只能将自己这些时日一直莫名梦到他的事作为借口。就说是实在找不到缘由,所在只能前来拜访,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她寻思若真这么说的话,那估计哪吒十有八九真会暂时先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也能为他们争取来足够多的时间。 毕竟一个连自己受伤都不愿意让人看出来,对他人防备心极强的天军统领,骤然得知一个不算熟悉的旁人竟然会持续梦到自己过往的事,那定然无法忍受。 但同时,这招也实在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之选。 因为很容易搞不好就会把气氛弄得很紧张。再联想到两家长辈向来交情匪浅,往后的见面来往怕是不能避免。所以还是能别用这个理由就别用比较好。 可谈到其他办法,叶挽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只听得青歌惊天发言道:“不如我们告诉三太子,他家里着火了,让他赶紧回去看看。” 叶挽秋:“……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在说什么?” 可青歌一脸认真:“又不是真的着火。咱们想办法绕过那对雌雄灵兽,再稍微朝里面丢几个障眼幻术,搞出好像着火的假象不就好了吗?” 叶挽秋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认真的吗?在莲花化身面前用障眼法术?” 那可是天生免疫一切蛊毒幻术,不惧任何疫病寒热,专克摄魂夺魄法术的莲花化身。 青歌反应过来,顿时伸手拍一把自己额头,揉了揉脸,五官也跟着皱作一团:“难道得来真的?” “真的什么?”叶挽秋惊异地望着她,脸上表情分不清是无语还是无奈,“你想去三凤宫点火?那你怎么不去给阎王半夜剃头呢?” 青歌:“……其实从后果来看,我觉得这两件事没什么区别。” “你也知道啊!”叶挽秋伸手放在她头上,将她朝前按一下,满脸恨铁不成钢地吐槽,“你这脑袋一天到晚古灵精怪的想法冒个没完,能不能想点靠谱的点子。” “比如说?” “把你自己点了。兴许三太子还会出来看个热闹。” “……帝女姐姐,我可是你妹妹。” 青歌垂着眼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叶挽秋转头叹口气,指尖按住太阳穴揉了揉:“你让我再想想。”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乾虚宫。 比起刚才一路所见的神界其他地方,这里的装潢色彩是一派肃净古雅的浅色。缭绕在神宫周围的光芒也不似神界中心那般炽亮灼目,而是一种更为清寂的柔和月银。 再次展示令牌后,守门仙童将她们带到了偏殿暂且歇息。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浅蓝衣衫,气质温柔端庄的少女忽然走进来,朝叶挽秋抬手作揖:“太乙天尊神使闻乐,见过青灵帝女。” 叶挽秋起身:“不知三太子可在此处?” “在的。”闻乐礼貌回答,“只不过今早三太子是为了某件急事才来这里,所以天尊吩咐不得有任何人进去打扰。还请帝女阁下在偏殿稍等片刻,若有任何吩咐,尽管叫我便是。” “有劳神使。” 目送着闻乐离开,大门重新关上,青歌连忙拉着叶挽秋坐下,开始继续商讨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暂时牵绊住哪吒。 然而在听完对方一系列天马行空,惊世骇俗的想法以后,叶挽秋头痛地意识到,原来火烧三凤宫在这丫头脑子里,已经算是相对收敛的了。 要是再给她一点勇气,她敢点燃整个九重天。 眼看青歌抓着小辫,又要冒出一个让人两眼一黑的主意,叶挽秋赶紧打断:“这样吧。我觉得这种高端的困局,往往都只需要简单的破解方式。不如就让你去找三太子约架好了。正好我百岁生日时,爷爷送了我一对北冥玄武甲壳做成的茭杯当玩具,还可以拿出来替你算一卦。这东西,凡人拿来问神意,仙灵拿来问天道,窥命律,听说很是准确。” “如果掷出来是阳杯,那就是你被他直接送进冥府。” “如果掷出来是阴杯,那就是他把你直接送进冥府。” “如果掷出来是圣杯,那就是三太子大发善心,根本懒得动手,直接叫冥府派人来把你接走。” “如果掷出去以后,这玄武忽然原地复活了,那你定能逆天改命,完胜这位天军统领。” 这番话听得青歌一愣一愣,满脸痴呆:“那为什么我们不干脆用茭杯问问,该怎么拦住三太子呢?” 叶挽秋面无表情:“因为茭杯只能回答是不是,或者不确定,不能跳起来给你一巴掌让你洗洗睡。” 青歌哀嚎一声趴在桌上,好像一只被雨打湿的鸟,蔫蔫儿地没了生气。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毫不客气的开门声。 叶挽秋诧异回头,瞧见一个身穿浅蓝华服,满头珠翠玉坠的娇俏少女正站在门口,脸色不善地左右寻找着什么。 望见叶挽秋和青歌,她先是微微愣下,旋即秀眉紧锁:“怎么还一下子来了两个?” 虽然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叶挽秋还是放下茶杯,开口询问道:“仙子有什么事吗?” 见少女不动,旁边仙侍赶紧提醒,面前这位这是青川君家的帝女。 “青川君?”少女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疑惑又鄙夷,“哪个穷乡僻壤的名号,也配上神界来。” 一旁的侍女慌了神,连忙道:“公主,青川君乃是神界的青灵玉微长阳帝君,也是女娲始祖的座下弟子,自始祖殒身后便一直负责镇守人间,您……” 就是那个养了一堆妖怪的重明鸟? 闻音嫌弃地皱皱鼻子,径直打断侍女尚未说的话,仰起脸居高临下道:“我乃云蜃族九公主,闻音。太乙天尊神使闻乐是我五姐。” “云蜃族?”青歌思索片刻,嘴快道,“没听说过。” 叶挽秋倒是知道。 古书上记,云蜃是生活在一重天的蚌型精怪,天生善用幻术,时常在人间投映出幻象,被称作海市蜃楼。 云蜃每修炼到一定境界,便会应一道天劫,若九道全都成功度过便能化作蜃龙。但目前为止,似乎除了几千年前便已经殒身消亡的云蜃族上上任领袖以外,从来没有其他云蜃能全部渡劫成功。 听到她的话,闻音顿时气得抬手直指对方:“那是你只配在人间那又破又挤的低贱地方待着,养得孤陋寡闻有眼无珠,不配得神界宴请上来,没见识的小妖怪!” 青歌一听就火了,正欲开口同她争执,却被叶挽秋伸手拦下。 她不解地转过头,看见叶挽秋脸上虽不见多少变化,但眉眼间的神色却明显冷淡下来,语气平静:“实在不好意思,闻音姑娘。” 这称呼让闻音相当不满。然而叶挽秋并未改口。 毕竟百花深与他们族群从无交集,她是不是云蜃族的公主,与百花深无关。但既然她如此不客气,那叶挽秋觉得没必要特意遵循云蜃族礼节称呼对方。 “就如你的侍女所言,自万年前,爷爷作为亲传弟子继承女娲始祖遗志,镇守人间。大家就都成了劳碌命,无福如姑娘这般整日清闲,也向来甚少来访神界与姑娘相见,所以不太清楚别家的事。” 这话听着顺从谦逊,实则反击暗讽。 闻音显然听懂了,一张脸上表情越来越难看。 叶挽秋却仍旧只维持着方才的礼貌语调继续道:“也怪人间这地方,是如姑娘所说,又破又挤,却偏偏是各界看中的心脉必争之地,是以我们在人间总是忙得没空上来问安。” “好在天帝向来仁心体恤,从不计较,反而准了爷爷与我们不必总是来回奔波辛苦。若有急事,可直接凭令牌自由通行,省了那些个觐见需要的复杂规矩。所以也让我们成了孤陋寡闻之辈,不如姑娘见多识广,竟不知还要什么宴请才能上界,实在有失礼仪。” “你……” 眼见闻音气得一口气吊不上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青歌在旁边也憋笑得辛苦。 叶挽秋继续面无表情敷衍道:“姑娘莫要生气。还得感谢你不吝赐教,让我们懂得这规矩了。” “守着人间又如何?凡人不过是一群天生卑微短命的东西,你们百花深真以为守个人间就了不起了吗?不还是一群低贱妖怪罢了,竟然还敢讽刺我?好大的胆子!”闻音指着她怒骂,“把这两个贱妖给我拿下!” “你敢。”叶挽秋直直看着她,剔透杏眼里目光冷静锐利。旁边一群侍从门相互看了看,全都脸色古怪,不敢上前。 “你们还在等什么?想让本公主砍了你们的手吗?!”她越发暴躁。 贴身侍女怯怯劝阻道:“公主息怒,万万不可。青川君可是女娲始祖亲命的人间之主,在神界地位尊崇。按理说,您应该……” 啪一声响起。 闻音怒气冲冲地甩了她一个耳光:“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下贱仆从来教本公主做事?上次还没被教训够是吧,舌头不想要了?!” 这番过于熟练的动作看得叶挽秋直皱眉,忍不住开口阻止:“她是你的侍女,但同时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生灵,你怎能如此折辱虐待她?” “本公主教训自己的仆从,你来多管什么闲事?!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打!” 说着她就要上前,被地上的侍女紧紧抱住腿,哭着哀求:“公主息怒。您生气就尽管责罚霜云吧,别同青灵帝女计较了,我们惹不起的。公主息怒。” “滚开!”闻音满脸厌恶地一脚踢开她,目光忽然瞥见叶挽秋胸前那枚精致无双的凤血莲花长命锁,顿时大惊失色,“这……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她诧异地低头看了看,还没回答,旁边青歌抢着回应道:“还能哪儿来的,我帝女姐姐生辰,别人送的呗。” “你胡说!”闻音想都没想就反驳,声音越发尖利,“这是之前三太子让神界铸器司日夜赶工打造出来的,怎么到了你手里!” 叶挽秋和青歌两脸懵逼地对望一眼,没明白她生气的点在哪里。 “因为就是三太子送的啊。”青歌回答。 “不可能!”她气急败坏,“三太子才不会理会你这种卑劣妖怪的生辰。” 叶挽秋和青歌再度对视一眼,好像逐渐理解了她愤怒的原因。 “我在人间槐山遇到三太子,正好救了他。所以他送我一个锁,算是还我人情。就这样。”她冷冷回答。 “既然已经还清给你了,那你今日追到神界来又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请恕无可奉告。” 说完,叶挽秋便坐回椅子上,伸手端起桌上的醉天茶浅饮一口,也不再看她:“门就在那边,姑娘请自便。否则,我就只能叫人把你轰出去了。顺便也让我看看,到底这神界的仙灵会肯听我这个百花深妖怪的话,还是肯听姑娘你的。” “而且也别怪我没提醒你。若真被当众丢出去,没了脸面的可是你自己。” “你……” 眼见闻音又要发作,霜云急得直哭,颤颤去够她的裙摆:“公主……我们走吧,饶是您父君来了也得罪不起这位帝女阁下,一会儿别让您姐姐听见了。” “闭嘴!” 闻音踢开她,愤愤含怒地警告:“别人怕你这个劳什子帝女,我可不怕。我告诉你,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都最好给我放弃。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花招我见得多了,你不可能有机会的。” 说完,她转身便生气地离开了偏殿,临走时又随手将一旁正准备进来添茶的仙侍挥袖推倒在地,语气恶劣:“别挡本公主的路!”大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叶挽秋表情不太好地走过去,让刚从地上狼狈爬起的仙侍不必伺候,下去歇着便是。 感受着殿内总算重新安静下来,她重新用传音铃联系上竹沥,问他有没有找到景煜。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叶挽秋失望地长叹一声,继续冥思苦想到底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哪吒暂时阻拦在这里。 这时,青歌忽然盯着大门,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帝女姐姐,我有一计……” “算我求你,你可别计了。”叶挽秋用手捂着脸。 但青歌却非常有自信:“这次不一样!姐姐你看那么多书,可还记得,人间兵法三十六计里最出名的是什么?” 叶挽秋眉心微颦,还真就顺着她的话思考片刻,然后答:“借刀杀人,趁火打劫,顺手牵羊,釜底抽薪,金蝉脱壳。” 青歌:“我的好姐姐,你最好只是在说三十六计。” “所以你到底想到什么了?”她问。 青歌站起来,兴奋地摆弄出一个又妖娆又滑稽的姿势,像极了明明还和自己的肢体不甚熟悉,却又被迫站在店铺门口当招客吉祥物的木偶娃娃。 叶挽秋困难地试图理解。青歌干脆挑明道:“哎呀!是美人计啊帝女姐姐!美人计!”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的瞬间,叶挽秋感觉自己眼前简直一片前所未有的黑暗。 “要不我们还是讨论一下火烧三凤宫的可能性吧,你觉得呢?”至少听着比美人计靠谱。 “不不不,相信我,这个一定能行。”青歌充满信心地笑起来,“因为我们这儿正好有一个绝佳人选!” “我们?”叶挽秋左右看了看,“们在哪儿?” 青歌毫不犹豫指向门外:“就刚刚那个九公主啊。我瞧着她对三太子那可是一往情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没听懂。”叶挽秋指的是她后面那一串乱七八糟的成语。 “没关系。姐姐就在此处,等我好消息就是!”说完,青歌摇身一变换副模样,又直接化作道青色光辉飞向门外。 “青歌!”叶挽秋吓一跳,赶忙追出去,却连对方影子都没瞧见。 她在乾虚宫里来回寻找了好些时候也没见到人,只能回到偏殿,正好碰见仙侍过来传话,说是三太子已经从正殿出来,问叶挽秋可要去找他。 叶挽秋连连摇头:“不必了。我回头想着也只是一些小事,实在不好打扰三太子,还是算了吧。” 仙侍依言退下。 片刻后,青歌雀跃着从外面跑进来,拉着叶挽秋躲在窗户下:“成了,咱们且看着就行。” “你刚才去哪儿了?”叶挽秋问,“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下面?” “姐姐稍等片刻,有好戏看。”青歌得意地眨眨眼。 话音刚落,叶挽秋便听见有人叫了哪吒一声。紧接着出现的是闻音,她正红着脸拿上刚写好的书信急急追上来,似是有话要对他说。 “这是在干嘛?”她满脸茫然。 “送诉情信啊。”青歌一脸坏笑。 叶挽秋听她低声解释片刻,这才知道,原来这丫头想的美人计就是换副模样去哄闻音给哪吒送信表露心迹。 “这也太损了。”她震惊。但也有些庆幸,还好青歌不是换副模样自己去给哪吒表白。 否则等她被紫焰尖枪挑下云头去,她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去把对方捞回来。 青歌却不以为意地眨眨眼:“这有什么?帝女姐姐你想,那小姑娘是不是喜欢三太子?” “是啊。” “那她是不是想让三太子知道她的心意?” “是啊。” “那我们是不是正好需要三太子被牵绊着无法下界?” “……是啊。” “那我们热心帮忙让她勇敢说出爱,有什么错?”青歌坦然又无辜地总结,“爷爷不是告诉我们要助人为乐吗?我们现在就是啊。” 好怪的逻辑。 但叶挽秋竟然一时间无法反驳,只能跟着她趴在窗边同样朝外看,忽然又问:“你到底还跟她说了些什么,怎么这样快就把她说动了?” 青歌翻个白眼回答:“什么好听的说什么。那种不太聪明的家伙,惯爱听服软漂亮话,又一心想引得三太子青睐,自然是稍微骗一骗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然而事情并不如预期那样顺利。 原本青歌以为哪吒至少会停下来听闻音把话说完,没想到任凭小姑娘都追着他快要跑出乾虚宫大门了,他也没给过一个正眼。 “韶岚。”他唤。 身穿黑色劲装的清丽干练女子很快出现在他面前:“请三太子吩咐。” “随本座去一趟百花深。”哪吒淡淡道,漂亮到锋利的眉眼里不带任何神情。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身后还有个人在追自己。 他生得身高腿长,只是正常走路也得让闻音费力小跑才能跟上。 “遵命。”韶岚答。 “完了完了……”一听到百花深的名字,青歌简直心急如焚,“这怎么办,一点效果都没有!这三太子真这么不近人情?!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叶挽秋也有些慌神,但更让她慌乱的是紧随而来,一把拉住自己妹妹的闻乐。 “你又在胡闹些什么?!”闻乐看起来是头痛至极,语气责备道,“赶紧给我回去!别打扰三太子,青灵帝女还有要事在等他。” 叶挽秋顿时想一头撞死在旁边的墙壁上。 听到这个名号,哪吒倒是停下来了,回头看着他:“谁在等本座?” “青灵帝女叶挽秋。”闻乐回答,然后又觉得有些奇怪,转头朝偏殿方向望去,“她不是应该在偏殿等着三太子吗?怎么没出来?” “完了完了,这下怎么办?”眼见哪吒已经知道她们在这里,青歌简直吓软了腿,抓着叶挽秋的手都是冰冷的,还在抖个不停。 她深吸口气稳住心神,抓起青歌护在前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刻离开这里。” 说完,她推着已经僵住的青歌从偏殿后门飞快溜出去,速度堪称绝境逃亡。 这边闻乐推门进去时,只看到殿内大开着的后门,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正当他疑惑时,闻音总算回过味儿来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顿时将手里那封诉情信狠狠捏皱成一团,咬牙切齿道:“这两个该死的卑贱妖怪,居然敢骗我!” 她要把她们剁碎了拿去喂鸟。 哪吒听见她的话,终于第一次将眼神真正落在她身上,眉尖却因为她刚才的话而微微皱起:“你见过她们?” “是啊。”她愣下,满腹委屈道,“方才那个婢女,肯定也是她们俩合起来骗我,还让我……让我写了这个……” 哪吒垂眸看着她手里的书信,思索几秒,忽然伸手将它拿在手里展开。 “三太子?”闻音睁大眼睛,又惊又喜。 潦草扫了几眼,哪吒重新将信纸叠好,面无表情朝偏殿后门方向走去,同时朝闻乐撂下一句:“管好你妹妹。再敢有下次,本座就直接把她从九重天扔下去。” “……闻乐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