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一百亿个夜晚》 第一章 未还书 李明都在陌生的街道上徘徊了很久,才找到自己记忆里的那家租书店。当时正值盛夏,行道树上肥厚的阔叶在空中反射阳光,洁白的云朵在高楼大厦的背后耸起了明晃晃的肩。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到小巷深处有个店面。店面的门口被一层层的饮料架子遮得灰暗。再稍走近,几个中年人正在店里搬箱子。 他问了问,才知道这家租书店几年前就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小卖部,到了现在,街道已要拆迁,小卖部早早关门。边上的中学已经另寻校区,那些喜欢借书与踢球的学生们都已不在,街道也就变得空空落落。 他心想那他好多年前借来的几本武侠小说便永远是还不了了。 书不是他故意不还的。两天前,他还没有想起这几本书的存在。当时他乡下的老家要做改造,亲戚叫他回去整理他前段时间逝去的父母的遗物。在他过去后,父亲的堂姐,也可能是堂妹和他说已经帮他理出几个箱子来了。 她还说许多东西是他母亲去世前就整理好的。他讷讷地点头,听话地把箱子带回了自己城市的小居里。原本他想当废品全部处理掉,可入夜后,他又心想既然带回来了,不妨就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箱子装满了他以前的教科书,里面就混着这几本学生时代他没有还掉的小说。那几本小说的封皮模仿了教科书,伪装得很好,可能便因此被他遗忘。 他心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还走,结果空来一场。 李明都对此早有预想,并不气馁。 只是旧书如何处理确是个问题了。简单地卖掉或扔掉并不遂他的心愿。尽管现在他已经不再读书,也不再记得书里任何的内容,不过究竟还记得当初读书时的喜悦。 他拎着沉甸甸的小包,走入了陌生的地铁站。 天色已晚,江城的水畔洒满了昏暗的暮色。再一会儿,月亮便升到树木的顶端,灰蒙蒙的天空只看得到一两颗明亮的星星。 他回家吃饭洗澡过后,没有做别的事情,只是躺在床上直刷了两个小时的手机与网络。时间悄无声息地流过,但他却空空荡荡、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想要睡觉,但又睡不太着。 亲人离世的葬礼,财产纠纷的吵闹,城市里地铁的拥挤,城际乡际公交车的颠簸,都让他疲惫到了极点。但这一系列的变故下来,他却意外地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多少难过。相反,倒是难堪的事情比较多,有一次亲戚问他他父母的年龄,当时他没能立刻答上来。 这种难堪让他关上灯后还在反复回忆那些不痛快的场景,思考对面的错误,还有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是最好的。 回想的次数一多,他的目光就不自觉地瞥到那装书的旧箱子上。他放下手机,心想自己得睡了,然后便在下一次辗侧时,重又摸到这东西冰凉的后盖,刺目的荧光照亮了床单的花纹。 他顿了顿,没有拿起手机看,而是打开了灯。眩目的灯光让他眼前一黑。等适应后,李明都披上睡衣起身,往装书箱走去。 他决意拾起一两本书读读来打发时间,结果每本书只看了一两页便失去兴致。 李明都心想自己果真已经不再喜欢读书了。 不过试阅每本书的第一页乃至只看看封面介绍本身倒也算是件能打发时间的活动。 箱子里的书已陈旧,属于他儿提时代的记忆却在这个箱子里愈积愈深。剥开发白的封皮,他看到装订的胶质与细线。小学的书上多是几个孩子在山水城市间打闹嬉戏。初中的书本要么是山水,要么便是物件的图画。画面精美,都能勾起李明都些许的回忆。他稍微一翻,顺着自己过去折页的痕迹,还能看到曾经他用水笔在书本原有的图画上做出的那些稚嫩的勾勒。 他兴致勃勃地剥开一本又一本书的封皮,从中读见过去的光阴。除了教科书与租借来的书,其中还有他自己购买的杂志,也有父母时代的更古早的他们所阅读的闲书。 那时,黑暗的夜幕已遮蔽了最后会发光的星星,冷酷的月光明亮得像是白银。老城区在夜里格外昏暗,江水在城市外潺潺地流淌着。偶然窗户上发出一阵急切的声音,是这昏暗潮湿的夏夜忽然降下了雨。 雨水急促地打在窗户上,人的思想却更为平静。他心想这些书他绝不要卖了、也绝不会扔掉,而一定要保存起来。 一种奇妙的幸福感萦绕在他的心头,他翻开了下一本书,手指闲适地贴在密密麻麻的书页边上。他没有先翻开,而是先揭开书皮,然后就像期待抽卡一样等待书真正的封面的出现,来点醒他过去的记忆。 结果他看到这本书的封面和他的封皮是一样的。 “怎么会?” 李明都惊诧地发出了声。 雨只下了一小会就停完了。小区里传来几声犬吠。楼上有人在走路,地板咣啷啷地动,楼下则有人在打哈欠,还有小孩子呜呜的细响。 他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手没有翻开书,反倒继续紧张不安地继续摩挲书的封面,结果他又找到了封皮的感觉。 “难道刚才我没有剥下封皮吗?” 念头一起来,他的大拇指就向前扣住封皮,把封皮向外推出。 等又一封皮落下,他定睛一看,封皮下的封面与原本的封皮仍然是一致的,没有任何变化。 而两张一模一样的封皮正在箱子里上下叠放在一起。 一个激灵的失手,这书就从他手里掉进了箱。 这个箱子里的书的封皮都是厚实的可以遮住封面的牛皮纸。牛皮纸是一种老式的书皮款式,多绘有一些重复的纹理,与后来的透明纸配夹子,或者再后来的不需要夹子的自粘透明书皮不同,它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 他没敢立即把书捡起来,而是先捡起了那两张书皮。这时,他才发现书皮之间其实存在差异,并不是他原先所想的毫无变化。后一张书皮相比前一张书皮,所有的图案都发生了向左上的移动。这种移动对书皮来说是正常的。作为流水线的产品,它在出厂时可能是从一整张大纸上裁开的。到了实际包装时也可能会被用户剪开。因此,尽管图像重复,但准线不同,包起书来的包装折痕自然也会留在图画中不同的位置。 这种合理的前提在于,这些不属于一本书,也不该是从一本书上反复剥下来的。 李明都轻轻咽下一口口水。 昏昏沉沉的大脑彻底清醒过来,这种清醒并不能叫他思考更多,现在他所有的想法都在这本书上。当他再次捡起那本妖书时,他发觉自己的肩膀有些颤抖。 书的封面与剥下来的封皮一般发白,底色是黑的,有以碎花为主体的重复图案。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什么意味的。他只把这书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心想自己应该得翻开这本书看看,好发现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自己的幻觉。 但当他把手放在书页与书页的边缘时,一种奇异的发自对未知人生的胆怯让他在想是否应该翻开这书。而他的手没有听他变化莫测的思想指挥,已自然地本能地揭开数页。 一片空白的书面映入他的眼帘。 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他松了一口气。 只在左侧的页标用歪歪曲曲的数字标着3042,这可能是页码。 在考虑页码是否代表了真实的页数前,他已自然地向前翻开数页,那面书页在下方角标写着-5604。书面照旧一片空白。纸张有做旧的感觉,材质很差,纤薄得似乎一戳就破。 如果将“-”这一符号考虑为负号,那么这书便要有上万页厚了吗? 他皱起眉头,心跳得厉害,又要翻页,这次他准备只翻一页。 图书的翻页说来也难。也不知道是书材质不好,还是被汗或者其他东西粘住的缘故,李明都经常有翻页总是翻过头的事情,总是一下子翻过好几页,甚至难以把合在一起的两页分开。而等到与书习惯后,他又会变得一下子就能翻到自己想要的页数,这可能是因为那几页他经常读留下了某种书页的变形。 这本书是一本陌生的书,他翻页是翻不到位的。 他右手按住一页,轻轻搓磨,使摩擦力将这页的中部向上隆起,接着手指伸入,想要只把这页挑起,而他的左手死死按住原本的-5604页。接着,他看到相对于-5604的“下一页”在右下角标着-。 李明都心里一跳,本能地夹紧横在空中的那页,然后盯紧这薄薄的一页,轻轻搓揉,好将两页分开。结果两页上各写着一个天文数字般大小的代码。 他也不管,用手夹住后,径直继续搓页分页,而他分出来的页数越来越多,仅十个指头已夹不住。至于原本挑出的一叠书页一旦与书再度合二为一,便再也找不回来。他没能找回原来的3042页,也没看到过任何页码重复的两页,只见到书页接着书页好似依旧没有尽头,仿佛在不停生成,只见到上面的内容依旧一片空白,只有角标。 被他夹在手指中的那页的页码已标成了。 他一失手,书已合拢,再度划过半空,落回箱子并砸在其他的书上。 乱糟糟的想法疯也似的涌入他的脑海中。一会儿他在想这书是从哪里来的,是父母的遗物,还是他从租书店借来没还的。如果是前者,莫非父母是什么隐于人间的奇人异士吗?如果是后者,那么那租书店难道是什么奇妙不可思议的场所吗?一会儿他又开始想要是把这书的书皮不停剥下来,岂不是可以造出无限的纸料取暖全世界了,而他可以依仗之成为富豪?一会儿他就又想到不,这不行,因为剥书皮是有速度限制的,那输出功率就是恒定的,而且,而且可能会被夺走…… 被夺走这个概念一落入他的脑海中,他立刻想要把这妖书捡起来,可手指刚刚触及书的表面,他全身愣在那里,念头又起变化。 他想也许他该报警,把这东西交给市里的图书馆、或者江城的巡署,或者其他有能力处理的人的身上,留在自己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作用。再一会儿他又想他可能是累了,该睡一会儿,睡一会儿或许梦就醒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等到明天再去想的。 夜已极深了。旧城区的夜生活少,分外安静。短暂的雨水洗后,月亮重新从云边现身,与城市的灯火遥相呼应。 他把书一本本地收拾好,包括那本妖异的书,接着合上箱子,关上灯,往床上一倒,再不管东西。 月光洒满床铺,窗边欹曲树枝的影子落到床旁的地球仪上。黎明前的夜里又响起了犬吠声。 灰白的墙壁下,只一会儿,梦中的年轻人便像受了惊的鸟儿一样蜷曲起来,抓紧了床单。一片黑暗里,他好像听到有东西在呼唤他。 床单向内褶皱,人平静了下来,接着就像是丢了魂的植物人似的一动不动了。 第二章 在异类中醒来 轻声的呼唤无法唤醒不安的梦中人,那声音又猛叫了一声: “该醒啦!” 异质的语言缓缓流入思维,被同样异质的大脑转化为可以理解的讯息。这周是丧假,他不想早起。昏昏沉沉的光扎在眼睑上,头部的疼痛叫他没法安心地睡着,只能在似睡非睡之中对着一片斑斓模糊不成图像的世界痛苦挣扎。 他感到自己好像呻吟了一声。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的嘴巴与牙齿,代表着柔软的肉与坚硬的口器,在那时本能似的撞击在一起,向外传递了声响: “马上,马上就好!” 这是他很早很早以前的童年时代应付他父母喊他醒来的声响。 他在浑浑噩噩中把手伸到自己印象中的床头柜上,想要按掉可能的在发声的手机或者闹钟。一阵呕吐般的感觉在这时从他空虚的胃部涌起,他艰难地呼吸,哼哼地呻吟,然后猛拍床头。声音吱吱呀呀,犹如水流拍在岸上所会发出的细碎的响。 那天一定不是个好时候。灼烧般的湿气从四周的各个角落里向他逼迫,让他感到自己好像正被裹在一个夏天浸透汗水的袜子里。 李明都不是个能忍耐的人,他哼哼唧唧地已经想骂娘了。 但脏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像是胃液在融解物质时发出的细响,这声音让他感到陌生。 他愈发挣扎起来,稀松的像土似的被子就再盖不住他的身体。 而原本唯一舒适的床则像是冰冷坚硬的岩石。泥一般柔软的背部贴着有纹理的墙壁,他发出一阵狗叫般的喘息,心想这天怎么分外疲惫。 然后便更不想睁眼了。 要知道,越是疲惫,就越该休息。何况今天乃是休息日。 只是在思考的中枢硬硬地合起代表视觉与对外感知的眼睛后,身上没有消解的疼痛照旧让他全身战栗。他哼哧地喘息着,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在烟火的缭绕里。他萌生了一个转身的念头好叫自己更舒服,但刚刚动了自己的身子,周边传来的反馈的触感让他确认自己似乎没有能力转过来。 他迷惑地蜷住了自己的身体。 动物世界代表运动的肌肉与肌肉合成的腿相比起他的身躯仿佛已不够大了,所以不足以支撑他的一举一动了。他感到自己不是在站立,而是在返祖般地爬行。这种爬行正在挤压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车碾过,犹如器官即将被挤到到身体以外。体内的许多液体随之翻腾,冷的液体、热的液体像是流到了一起,几乎要洒上墙壁。 那声音就哀伤地说道: “你总是这样特立独行,继续捣乱的话,▉▉▉还是要继续处置你的。”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好闻的芬芳,像是异性间所散发出的荷尔蒙的味道。这是自然界对生物的催情。 但迷惑的李明都扼制了自己生物的欲望,他残存的理性告诉他他听到了一连串难以理解的音节,若用拟声词来表示的话大约只能读作“阿亚瓦多尼利刷拉菩提萨埵”,理应没有任何实际的含义。结果他却莫名联想到了人类社会中类似委员会或决策小组这样的组织的概念。 他理解成“委员会还是要继续处置你的。”可他又做了什么错呢?他想不起来,更不知道委员会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清醒梦。过去,李明都在精神不舒畅的时候经常会有出窍般的感受,犹如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的说话与动作全然交给了自己的潜意识,而自己的主意识则不假思索。人的精神还没有恢复,身体没有做好准备,自然头疼欲裂。 昨天是有那么累吗? 他不能理解身上的疼痛。 那声音并没有发现它的异动,而是继续说道: “你需要吃一点东西。你刚才差点死掉……好在你又醒来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些冰凉的冷淡的东西落到了他的身体上,他设想他可能是发热了,于是现在正被别人照顾。那人给他做了冰敷,还给他喂食了一种稀稠的味道像果冻或牛奶的冷流质。这种流质流进他的肠胃中,让他好受了很多,痛苦也被减缓了。 恢复了点的精力让他得以有闲情感受身边的状况。 “克里希那大师现在正等着你的想法……你的抗拒让第三中央正在考虑驱逐你。” 那声音还在继续说话,但李明都却愈发迷惑。 第三章 HD学步 在庄子中有个有趣的故事被后人称之为hd学步,说是一位少年听说hd的人走路姿态极为优美,于是便前往hd模仿与学习,结果他学到最后也学不像,走路的姿势反倒更难看了,而且他愈是刻苦学习就愈难看,直至忘记如何走路,最后只能爬着回到自己的故乡。 庄子或他的弟子写作这片寓言的目的,李明都并不清楚,但如今的它便是既不能做到人的走路,也忘记了不定型的走路的姿势。 回去的时候,没有其他的不定型帮他。他只能以一种近似于尺蠖般一曲一伸作拱桥的行动向岩土的沟壑爬去。他感觉自己像人类记忆里的蛆虫。 而他越是走,就越是觉得其他的不定型都在看他。 那些在透明的楼梯上踱步的,那些在金属的回廊中移动的,还有在岩土的沟壑中守望的无脊椎动物们好像都在看他。 他记忆里的大多动物都有手有脚,只有他并不熟悉的蠕虫,蚯蚓或者蛇,才会像现今这个巢穴里到处都是的动物一样柔软。 但这半透明的柔软的一片白色的皮肤它不是光滑的,它可以拉伸,而在它不拉伸的时候,便满布触须和褶皱,像是放大了的老人的赘肉,像是病变了的长出斑点的肿大肌体。触须上面长出的复眼的结块是他们的感受器官,上面渗出的粘液既保护了器官,也流淌在地上挥发出一种可怕的好闻的味道。 这种好闻乍一开始让李明都沉迷,但很快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想自己理应是个人。 但等到他倦怠惊疑地睡了一觉后,等到他再度在湿热的土壤醒来时,等到他惶然不安地靠在坚硬冰冷的岩石上忍受凄凉困苦的处境,又从自己接近三百六十度的视角中看到自己的全貌时,他感到迷惑。 记忆就像是做梦一样,说不上真和假,都不是现在的活生生的事情。 “总之,首先,从唯物的角度出发,摒弃那些意识的想法……我现在肯定是一个不定型,毕竟现在的我一定是我……” 他看了看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于是,紧接着,他开始想也许自己只是获得了一段人类记忆的不定型蠕虫。而且现在,他必须要忍受那些人类的思想对他的思想的干扰。 天知道那些人类的思想究竟从哪里而来的,居然会告诉他他们身为和他所是的无脊椎动物是一种恶心的虫子,而他所应该所喜欢的、以及认为是可爱的,应是些没毛的猿猴,或者长满毛的哺乳类。这让李明都怀疑自己是个有病的人,一个歹毒的反社会分子,否则什么人会对自己的同胞们充满敌意? 他决意改变这一点,必须要克服自己的恐惧。 可是每当他再度来到岩土沟壑的边缘,想要向他的同类王国再进一步时,每当他看到那些蠕动的不定型身上像是呼吸般在张合的细细密密成千上万的纤毛般的触须时,看到他们发散的香气告知他某种客观存在的繁殖冲动时,他退后一步,他对自己说他该前进。 然后他又退了一步。 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记忆混在一起,就好像雨水融入了海里。 他对自己的那些人类的思想感到恶心,但他想,他仍然被这些情感深深控制了。他仍然无法抑制对这群同胞们产生蔑视和厌恶,对那些不定型类自由自在的相处充满嫉妒,却又无法融入到他们的身边。 他心想这群虫子无非是在谄媚第三中央与克里希那大师的地位,然后他又开始想难道自己不也是想要谄媚他们吗?否则他原来怎么会宣言加入?我又何必装腔作势地去嘲笑那群同胞呢? 在不定型的社会里,他被称为背节者。 这个称呼来源于他在获得人类记忆前的行为。他模糊地记得第三中央是一个计划的名字,为了实现这个计划,包括克里希那在内的委员会向各地征召不定型,参与巨大建筑阿美西亚的建设。 而未获得人类记忆前的他正是受到这一感召,决意参与这件事业,但后来不知怎的,他又退缩了。为何退缩的原因,他想不起来。但他在这里,便相当于逃兵之于军队。委员会原本要驱逐他,但在克里希那的劝说下把他留了下来,只需要他郑重地忏悔。 这就是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了。 于是现在,他就只能龟居一隅,并在克制与失控之间,长久地徘徊在这巨大王国的外围,发出一阵饥肠辘辘的声音。金属和晶体构成的建筑覆盖了不知几何的土地,内里闷热,犹如盛夏的火炉。唯有矿坑里清凉的金属矿石让他会感到好受一些。 但这些矿石大多不属于他,而属于委员会。在大师的指引下,他的同伴会把这些矿石吞进身体里,然后运送到迷宫的中央。 在完成任务后,他们能在钢铁做成的环状大沟中享有后勤部提供的美食。那些食物散发着荼蘼的芬芳,能从钢铁环状大沟中一直传递到更外围的岩土沟壑,让只能吃土维生的李明都流下了口水。 然后他便会再一次地想,他应该顺从天性去融入这群虫子的社会了。 接着,他就会再度来到金属大沟的前方,去凝视那些正在把金属吞进腹部从而执行搬运工作的不定型类,看它们皮肤松弛的褶皱。 他就想到这是一群既不知道李白,也不知道爱因斯坦,不知道唯物主义,很可能也不知道黑洞与恒星的运行的虫子。他作为人,怎么能和一群没有形状的“不定型”混在一起呢? “不,不,不,我也只是不定型而已,我在想什么?”他躲在一片黑暗的土壤世界里,痛苦地想道。 不定型并非虫子们的官方称呼,而只是他对这种生物的戏称,意为没有具体形状的软体。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很多,这条认为自己只是获得了人类记忆的不定型在不定型社会的边缘徘徊了许久。 他认为他现在所在的仍是一片地底,这片地底可能是在某个热液喷口附近或者临近岩浆,所以极其焦热,但他不知道这是在哪个星球上,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动物或生命。但不论有没有,对他而言,这里都是没有希望和未来的。 如果想要过得稍微快乐一点,就要像人类世界谄媚领导一样去谄媚这里的不定型的上级们。如果想要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情,比如发明网络或者建立一个自己的乐园,那就干脆需要他自己成为上级了。 “而现在,只是把自己埋进土里是没有益处的,我不能再受那些人类的愚蠢情感影响了。” 想着,他再一次地来到金属大沟的面前,他凝视着在金属的表面以比他漂亮得多的姿态蠕动着的虫豸,阴晴不定地心想自己必需迈出下一步。 但这时,他被那个最初叫醒他的异性的不定型望见了。 在不定型的社会里,和一切虫子一样,也有两性之分。其中雌性的不定型一般认为比雄性的不定型更为强壮。强壮是孕育子孙的基础。负责注入的雄性通常以敏锐、美丽与智慧见长。 那位不定型从血脉关系上讲,乃是这一身的姐姐。原本没有参与参与第三中央计划的想法,是因为他参与了,她才参与了。 底层的不定型没有姓氏,只有简单的代号,他们靠着信息素的气味就能识别彼此,不需要特别的称呼。 不过李明都现在有个专属的名字,叫做背节者。 姐姐的味道有点像他印象里栀子花,但比栀子花要淡。李明都心里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栀子。 栀子看到他后,走了过来。 她严肃地说道: “你已经道歉了。该回到序列里工作了。第三中央的计划非常紧张。” “我……觉得这种劳作没有什么意思。”李明都扭过头去,他为了维护自己而强行争辩道,“我看你们那么努力,又能有什么回报呢?只是徒徒消耗民生的力量,将我们的心血精力灌注到一些有的没的的事情里,最后浪费生命,一无所获。能够获得一些东西的无非是大师们,委员会们,而绝非是我们。” 栀子顿住了。她有点困惑地说道: “你讲话好一本正经,像大师们辩论时候的口吻。” 一本正经这个说法本无恶意,但在敏感的这个人与不定型的混杂体听来,像是某种对于不亲民、脱离实际、没做过调查而发言的嘲讽。 他连忙否认道: “也不是……”在思想的混乱中,又有些记忆被他想起来了,他自然而然地说出一些空虚的大话来:“我只是在考虑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不是庸俗地随大流罢了。当然我也知道想要做一些真正的事情,总是要受到苛责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在战栗,害怕栀子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栀子只是迷惑地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这人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在说一些胡话。她感到自己的这位弟弟现在可能非常痛苦,尽管她不知道这人在为什么而痛苦……在她想来,许多事情都是很单纯的,吃是吃,睡是睡,劳动是劳动,但她需要宽慰这人,又顺从地问道: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他……? 他根本没有梦想。 两份记忆的混混沌沌,现实的处境困难,让他一直在观察这些不定型类,又在害怕与这群不定型类接触。但既然已经装了,那就继续得装下去,不然岂不是反过来应了自己的话了。他绞尽脑汁,又开始求助于那些被他鄙弃的人类知识了,他说: “你见过天空和星星吗?” 栀子和蔼地听着他说话。 “所谓的天空就是在大地之外,覆盖大地的虚无的空气。我们的大地其实是个圆球……” 他正要洋洋得意地说出关于人类二十一世纪宇宙观的许多看法时,栀子毫无惊讶地哦了一声: “你是想到地面上看看啊……那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去问问大师,看可不可以吧。你等我一段时间。” 李明都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看着这条不定型在地上蠕动着远去,在她的身下渗出的液体泛着好闻的栀子花香。 在他回到自己岩土的小洞里陷入睡眠没多久,他又听到了一声呼喊: “快醒醒!快醒醒!克里希那大师同意了,他会给我们两个行动胶囊的。” 不是他作为人类的思想所期冀的人的呼喊,而是栀子。焦急的栀子为了不违约,又从自己的体内卷出两个偌大的触须,把纤细的李明都径直抱在自己的身上,然后猪突猛进,往着中央透明水晶迷宫前进。 “说不定,我们还能看到彗星呢!” 栀子期冀地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彗星的?” 李明都不解地问她。 她说: “你好长时间都没来,所以不清楚。但是在阿美西亚中央,委员会的黑天大师,还有摩柯大师都经常过来,会给我们上课,课上会讲天体运行。他们还会布置大作业,最近的作业是……唔……板块构造什么时候会完全停止!不过我的成绩不好,到现在还没有算出来。” 板块活动这一名词,叫李明都吃惊。 “那有人算出来了吗?” “百合算出来了。他的答案和大师们的答案是一样的。”栀子说的百合不是语言,是一段具有百合气味的信息素,她回忆了一下,照本宣科地说道,“还有两亿年。两亿年后,地核能量就会无法支持现今的板块构成强度,板块运动有明显减弱。但完全终止,会是在海洋彻底蒸发的七亿年后。届时,现存一半的海洋会被俯冲到地幔。而另一半则会在蒸发中光解,氢气将逃出大气层。” 大量科学概念的抛出,叫李明都一阵目眩。 他没有问题,栀子的步伐便快。 克里希那大师在诸多水晶地面的连接点上等了他们许久。这比山更大的不定型沉着地说道: “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心转意。你最初追随了我,我一直很欣赏你。” 李明都不敢看它。那副混着粘液和斑点的褶皱的蛆虫模样让他人类的思想感到恶心。 “好了,你们可以上去了。” 栀子比李明都更兴奋。她背着他沿着楼梯一路向上。上下是天然的重力的概念。透明的楼梯的顶上有若干个出口。 克里希那大师为其中一个出口标示了味道。往那出口走,就又到了这水晶王国的金属外壳中。这里有许多不定型正在吞吐金属。他们把地底开采的原材吞入腹中,随后进行咀嚼与消化的作业。在这种作业中,一种不定型特有的酶能够带走原材中不必要的成分,留下质地坚硬的钢铁。若是用上另一种冷流体液,则可以催化出第二种特别酶,这种酶则可以合成不同的金属,制作合金。 看到他们的同时,这段记忆就被李明都回想起来了。 栀子见到他们就兴奋地说: “你们辛苦啦!” “你们就是要出去的人吗?上面‘白兰’接应你们的。” 白兰是一段接近白兰花的味道。 栀子带着目瞪口呆的李明都走进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箱子里。箱子有半透明的窗,似乎是为了滤走一部分光线。但对于只剩下黑白视觉的李明都毫无影响。 等到下面的人转动水晶,箱子便开始沿着井一般的东西向上飞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顶上的光线愈发强烈,他看到世界逐渐在变白。 李明都心想这莫非是种电梯? 一声轰然的碰撞声后,箱子抖了抖稳定下来,已经到了不定型地上建筑的第一层。 明明是他的要求,但栀子比他兴奋得多。她带着他贴在窗上,在流动的身体里伸出的许多触须密密麻麻地像是一幅抽象的画。 隔着窗户,他看到了一片陌生的星空,还有一颗小得多的月亮。可能因为是满月的缘故,他看不到月海,只看到一片明亮的玉盘。 他转过自己的目光,放到星空之下。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高耸着数座不定型们的尖塔。每个尖塔都有透明的窗户里。每扇窗户里,他都可以看到几个不定型正在守望。 白兰,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不定型,在二楼。他下来给两人每人一块小的冰。这是不定型最喜欢的零食。 李明都浑浑噩噩地问道: “我们能够出去吗?” 白兰冷酷地说道: “还有几个小时外面就要转为极昼了,届时外面太热了,只能乘坐基地车。基地车现在已经全部派出去了,没有你们的份。” 栀子可惜地叹息。她也是第一次到地面上来哩。只有第三中央在地表还有建筑。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极地呀。” 李明都不理解。 白兰淡淡地说道: “因为这里已经是最适宜的地方了。不过最近委员会也在讨论是否要搬迁到赤道。” “极地都那么热了,赤道不是更热吗?” 李明都吃了一惊。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些古知识?谁告诉你的?在远古时代,确实有一个时期两极要比现在冷得多……”白兰有些惊诧,他解释道,“但你仔细地思考一下,日照量与轴倾角有关。轴倾角就是我们母星的自转轴相对于围绕太阳的公转轨道的倾斜角度。你可以想象一下,一颗躺下来的行星和一颗站着的星星围着太阳转,太阳对哪里的照射是最强烈的呢?” 李明都不说话。 白兰平淡地自问自答道: “前者是两极,后者是赤道。我们母星的轴倾角最近已经跨过了五十四度线,现在赤道的年照量是小于极地的年照量的。极地的好处在于有个极夜。但极夜比起我们正常作业所需要的环境还是稍冷了……赤道相较而言更为均衡。” 这个拥有人类社会记忆的不定型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无法理解。过多的知识让他感到迷惑不安。他只在想……他究竟是在一颗怎样的星球之上呀! 那时东方已经发白,而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几个小时过后,绝大的一轮旭日从地平线的那一边升起了。李明都几乎不能直视天空,只能从余光瞥见记忆里应是火红的日轮在天空的边缘灿烂地闪耀。原本人间还是一片沉静的黑暗,只一会儿,燃般的晨光将天地染成一片血红。星空藏匿于六月的白昼背后,天畔的云彩消失在强烈的白光里。极地上的每座建筑都在敲响警醒的钟声,地上的冰雪苔原闪现着紫色的光彩。 万物顶礼膜拜,人间肃静无声。地上的建筑也不能久待,白兰把他们往地下赶了。在分别前,他说这天上燃烧着的永恒大火需要半年的时光才会熄灭。 但熄灭不是消失,只是去了世界另一头。 第四章 第四中央 有了下步的台阶,李明都便自然而然地克服了某种横在他心里的障碍。若是再加上栀子的恳求,还有其他不定型的婉言相劝,他便轻易能够“不得已地”来到克里希那大师的面前二度忏悔。 所谓死要面子活受罪,非如此,是不能让步的。 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心想自己必须要改变现状,重归不定型的社会了。 这人在克利希那大师面前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悔过: “……总而言之,经过地面一行,我对第三中央的主旨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诸位大师曾经教诲道,我族若要继续在这片大地上安稳地生存下去,就必须群策集力,团结一致。这是我族每个个体都应该明白的责任与义务。可惜原本的我对第三中央的认知流于肤浅,并不放在心上,一遇到困难便想退却,消极怠工,破坏了第三中央的纪律,如今想来真让我懊恼不已、惭愧万分。现在我已醒悟,只想要继续参与第三中央的计划,恪守己职,好清洗自己过去背节的罪过,也为第三中央的事业添砖加瓦。” 大师是对委员会中一部分德高望重的不定型的尊称。克里希那大师在建筑群中地位崇高,乃是说一不二的领袖。 大师对于李明都一本正经的自我忏悔有些疑惑。他很少见到一般的不定型会说那么多的话。 李明都看到有其他的不定型正沿着另一条甬道向大师靠近。大师与那不定型的身体轻轻接触在一起,两者的褶皱的灰度不同,靠在一起的时候,皮肤表面成百上千的触须轻轻地勾缠,像是蛆虫抱成了一团。 这是其他不定型正在向克里希那大师汇报局部的进展。 不消片刻,他们沟通完了,那一不定型离去,克里希那大师的体表触须则转过来,指向了李明都。他说: “这是件好事,你就回到金属分泌的队伍里去吧。” 栀子高兴地拍打起自己的触须。 李明都一声不吭,只伏在地上缓缓地向后退。 不定型的社会已产生高度的劳动分工。所谓的金属分泌就是此前李明都看到的利用不定型的身体本身所具备的生物化学的原理,摄食矿石,然后在体内分泌出纯然的金属来。 他很快就知道他或他的原身原来为什么背弃了这一工作了。 那就是无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动不动地接受从外界运输来的矿石,然后将矿石摄入自己的体内。粗硬的矿石对于不定型的身体来说,也不可能下咽与彻底消化,相反,矿石与内部柔软脏器的摩擦会导致一种细微但不绝的瘙痒与疼痛,犹如人长了痔疮。 但这份工作的要义就在于绝不能把矿石吐出去,而要继续像人把一口浓痰含在嘴里一样把矿石含在体内。如果可以,还要尽可能地用体液对矿石进行反复的清洗。等到其中的杂质被体液里的生物酶搬走,等待金属的纯化,等到质地合格后才能吐出,然后、然后就是接受下一批被运载过来的金属。 没做两天,李明都活跃的精神就颇有些无法忍受,他感觉自己像是语文书里的河蚌,正在用一辈子在牢房里磨砺珍珠。 他和其他不定型沟通了下,单纯的不定型大多没有类似于他的想法。有些不定型对这种劳动已经着迷了。他们想尽办法想要把“磨砺珍珠”的活动做得更好些,更巧妙些……譬如说比别人更快,譬如说如何“磨砺”才能让“珍珠”的品质比别人更好。 李明都无法理解他们的热枕,只觉得这里的空气叫他窒息。 在这里不会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老死的未来。而在这死亡的未来面前,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一件重复的事情,就像庄稼汉种五十年的地,他觉得他无法忍受这点。 “该死的人类的思想又在诱惑我做出超过我自己的事情了。” 焦躁不安的灵魂一边表面抱怨,一边又心想他确实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他得找点变通的手法……就像……就像在获得人类记忆前的他所做的那样。 不过那时,他的做法太过低劣,只不过逃兵一样的拒绝合作,那样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到底该怎么做?” 他想。 一周后,阿美西亚的不定型队伍迎来了一件盛事,栀子告诉李明都是前往赤道的黑天大师领着他的队伍回到了阿美西亚。 黑天大师回到阿美西亚后会为众多有志的不定型上关于生物起源的课程。这一课程包含了他在第一中央听闻的最新成果。为了保证所有的不定型都有听课的机会,将会临时采取六班倒的管理。 栀子强迫他和她一起听课。他也想多听听不定型社会成果和他所拥有的人类记忆里的生物学成果有什么差别。 课堂处在晶体立体迷宫的某个中央结点。数百条由透明晶体铸造的道路在这里相通为一。超过一千的不定型蠕动着自己的身躯,从各个道路上向中集合,粘液擦亮了地板。 “座位是排好的。” 栀子说。 所谓的座位是在晶体上所留下的一系列均匀分布的具备特定信息素味道的点。栀子拉着李明都坐在其中一条晶体道路的中央。这条晶体道路狭窄,他们左右一坐,刚好把路堵死了。 但他们的身后还有其他往前走的不定型。 “请让一下路。” 李明都闻到那个不定型的味道像是百合花。他就是栀子所说过的做出了大作业答案的不定型。 百合蠕动着自己的身躯,对李明都的存在有些诧异: “我听说你违反了戒律,应该是被驱逐了,怎的还有脸来到黑天大师的座前,听闻第三中央的讲话?” 栀子一边让路,一边不太高兴地解释道: “你去大赤道了,所以不了解。风信子已经知错了,克里希那大师作主已经原谅了风信子。” 李明都自己的气味接近于他印象中的风信子。 “原来如此。”百合闻言,轻蔑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现在想来,和其他不定型也属一类。” 他穿过栀子和李明都的位置,来到了最接近黑天大师的一个空位来。 黑天大师就在数十座楼梯与几百条小道通达的中央,等到众人齐聚后,便幽幽醒转,身上的触须张扬得像是海胆的尖刺。 它说: “到时间了。这次所要讲述的话题与我们的起源有关,是你们这些孩子们很喜欢的话题。” 上千个不定型都蜷成了一小团,像是一个个小刺猬团子。座位的排布是拥挤的,它使得临近的不定型身体与身体紧紧相挨,触须与触须也会分出数根勾缠在一起。依靠这种方式,不定型们宛如并联起来的电路,同时连上了黑天大师。 而黑天大师利用触须,可以传递一些有限的图像信息,这是不定型天生的能力之一。 李明都感到自己的意识一沉,便与众人共同看到了一片灰暗的海底景象。黑天大师便从不定型生物学的发展开始讲,他没有直接提不定型们的先祖,而是先开始讲化石,讲的是第一中央对于系统分类学的建设过程。 所谓的系统分类学即是研究物种的演化历史以及物种与其他物种之间关系的学科。 这门学科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化石证据。只有诞生最早、人员最多的第一中央才具有能力完成这一壮举。志不在此的第三中央只从第一中央那里得到了一系列相关的结论。 他也向不定型解释化石与动物的概念,解释这些以不同形式存在于地层中的古代生物的残留是如何形成的,也解释这些化石具有的许多作用,也告知了诸多不定型,假设发现了化石便要及时上报。 “可惜的是地底的化石存在两段空缺时期。根据第一中央的文件,第一段空缺时期发生在七亿年前,持续了两千万年。第二段空缺时期则发生在三亿五千万年前,持续了一千万年。在这两段空缺时期中,缺乏足够的陆地化石记录,不能判定生物演进的历史,只能大致猜测当时的情况。所以啊,我们的谱系在这里也有两个小小的疑惑。” 黑天大师一边说,一边展现了更多的图像。这些图像乃是第一中央传递给他的。 大多数的化石都形成在近一亿年间。一亿年前的化石,不定型发掘出来的数量很少。接着,他就着这些图像终于开始讲起不定型们的先祖了。 “如果其他几位大师讲课讲得勤快的话,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们可以追溯的先祖乃是出现三十万年前的早期不定型类。他们的化石发现在东大陆冠状山脉的硅镁玄武岩层。那些早期不定型类与现代的我们已经非常相似,不过他们的身体与我们如今的圆润相比,更为扁长,像一个管子。这种管子的形状其实并不适合陆地,而是为了海底增大自己与喷流接触的表面积……是的,是的,我们的先祖也有先祖,这些先祖就不是生活在陆地上的,而是生活在海底的了。约是七百万年前,我们的先祖从中央大洋的底部走出。当时,这支队伍不像我们现在人数众多,而只有区区一千位罢了。那时候的海洋恐怕出了一件可怖的灾难,驱赶了我们的先祖,迫使他们登上了陆地。” “但这是怎么发现的呀?大师。” 栀子和其他好奇的不定型一起大声地问道。 “这说来就复杂了呀,孩子们。在你们小时候,第一中央已经绘制了我们的基因序列图。基因序列图不仅包含了我们全部的基因,也包含了我们所知道的动物和化石的全部基因。那我们是不是就能得出不同生物彼此基因的相似程度呢?”黑天大师讲道,“依靠这种相似程度,是不是就能确定某种亲缘的谱系呢?” 小团子们恍然大悟。 “这种亲缘谱系不仅包含不同地区的我族的区别,也包含了我们与其他动物的区别。这种区别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出一种变化的顺序来。譬如说,若是存在一条我们都拥有的没有变化过的基因,那它的归属是谁,那这个谁不就一定与我们有关了吗?” “可是,可是,大师,第一中央又凭什么判断我们的先祖,局限于一千这一数量中呢?” 黑天大师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这就是另一项成果了,其他大师和你们讲过基因突变吗?” “讲过!” 约有一半的不定型齐声回答道。另一半包括李明都在内,出自各种理由默不作声。 黑天大师就继续说: “所谓的遗传突变是具有一定概率的。时间越多,基因突变就越多。动物的数量越多,基因突变也越多。这个概率在一系列相似的生物中,是一个较为平均的数值,第一中央称之为基因突变的速率。这个速率既可以与化石时间互相验证,也可以倒推我们的先祖每代平均分裂了几次,才有这样遗传变异的速率,这不就算出了人数吗?” 黑天大师的授课持续了很久,他没有停留在七百万年前走出大洋的陆生管虫上,而径直继续前推,将众多的不定型带往遥远的古代。 李明都看到不定型的先祖的图像越变越纤长,越变越古老,从陆地上回到了海中,最后来到了海底火山口附近。在一片发着明光的热液涌泉中,无数的巨型管虫像是水草与羽毛一样正在轻轻摇曳。 “可是,知道这些对我们现在又有什么益处呢?” 李明都不解地问道。 而这一问,便叫所有的不定型惊诧地沉默下来。黑天大师庞大的躯体在晶体光源的照耀下亮度惊人。李明都看不到颜色,因此,只能看到一片炫目的灰白。 大师平静地说道: “孩子,了解我们的与动物们的过去,也是在预测我们的将来。” 李明都心里不服气,但知道自己又要触霉头了,在栀子的催促下,他连忙说道: “我,我明白了!” 黑天大师并不会计较这点,他径直继续开始讲课。这次的课程很久,但李明都却越听越不是滋味,他心想这些可能是极重要的。但其中既没有任何他熟悉的物种能让他安心,他也不觉得这一门课对改变自己的处境有任何帮助。 末了,黑天大师还布置了一份作业,叫他们在闲暇时间按照给定的物质的数据计算他们的先祖在氧化定量的不同物质时能产生的Atp分子的数量。 焦躁不安的灵魂自然绝不会做,他愤愤不平地回到那远离金属和晶体的岩土层中的小洞里,深感自己又浪费了许多时间。 他想要休息一会儿,再思考自己在这个社会中要做出怎样惊人的举动才能让自己从重复的劳动中得以解脱。但刚刚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类似石楠花般的臭味。 这不定型驱动了自己的柔软的身体,扒开了土层,从一块岩石上闻到了明确的复杂的信息素的残留。 这气味里包含的内容大致是:第四中央在等待你……你为何回到第三中央? 李明都浑身一震,拖着疲惫的身子,匆匆出门。他没有去金属建筑,而是回顾更广阔浩渺的岩土大地。在岩土之中,充满了不定型历代挖掘出来的缝隙和小路。其中有一条歪歪斜斜的偏门小路,被留下了气味。 在那小道的尽头,一个熟悉的又陌生的不定型正在那儿等着他。 直到这时,他才又想起来一些不定型的记忆。在那几段记忆里,“他”并不是单纯地逆反,而是受到了其他人的引诱。 第五章 无上明星 阳光不能抵达的地底是世界上最昏暗的地方,只有矿层里一些伴生的晶石、偶尔地、会发出一点奇异的明亮,李明都疑神疑鬼,怀疑这种放光是某类对人类有害的放射性。好在他现在是个不定型。 不定型不会自发光,他的视觉在远离阿美西亚大建筑群的黑暗世界里派不上用场,不过嗅觉与听觉也足以支持他辨认周边。 石楠花气味的不定型在那小缝隙里已经等了他很久了。他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为什么你还留在第三中央?你难道放弃了第四中央的招揽了吗?” 李明都的脑海是一团浆糊,他根本想不起来多少作为不定型的一生的过去的事情。第四中央的存在于他而言就像一个遥远的童年时代的梦,可能以前确实听过,也模模糊糊能起点熟悉的反应,但若仔细想想,自己仍旧是一无所知的。 只是这人趾高气扬,李明都先是心虚地想道自己莫不是欠了他什么承诺,但转念一想,他才有理由发火: “假设你在这里打听过,就知道我原本已经背弃了第三中央,在等待你们了!结果也如你们所愿,我被第三中央视为背节者,我被放逐了。结果呢,我在一种极其痛苦的处境中在土里陷入长眠。我的姊妹跟我说我当时已经断气了,要不是她发现又救活了我,我恐怕就见不到你们啦!现在,我还留了后遗症,脑子差点烧坏,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幻觉,张开眼睛,看到自己却觉得自己看到的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好像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一样……整日整夜惶恐不安……你倒是好啦!出现了,然后反过来问我、我为什么又回到第三中央,我倒要问你们第四中央是做什么的,就这样把心怀诚意的我扔到一边不管的吗?你们也配当中央?” 不定型很少长篇大论,他们谈起话来受限于先天条件都习惯从简,只有大师或者在交流知识时说起话才会又长又复杂。 李明都以发泄,对面被反将一军,心底憋的一口气顿时消散,更讷讷说不出话。他无力地辩解道: “不是第四中央的过错……你别怪第四中央,这不是第四中央委员会的决断。” “那是谁的错呢?是我的吗?” 李明都蜷起自己的身体,像个软橡皮泥团,往前连蹦几下,跳到石楠面前,就用触须要摸摸它。 比他身形大得多的石楠大叫一声: “别碰我!” 同时,他的身体往后摊开,像是毛发般的触须炸了毛似的立起,犹如尖刺与李明都的毛须撞在一起。 李明都就更不高兴了: “你倒是说说谁的错!” 石楠的气势又迅速衰竭下来,它小声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第四中央的错,是我的错……我来晚了,对不住你。” 听到他诚恳地道歉了,李明都的气也消了大半。说来奇怪,他对自己原先的遭遇并没有多少感情,只好像做梦,又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早就快忘记的陈年旧事如今被再提起来一样。 他的好奇心取代了怒火: “好了,我也大度地原谅你了。现在,你再和我说说,第四中央是什么呀?” “你忘记了吗?” 石楠奇怪起来。 “那不得怪你,我生了大病,差点没熬过来,许多事情都混混沌沌像老人一样想不清楚啦!” 石楠对这回答将信将疑,但他嗅到的味道没有差异,他解释道: “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一样都是由一部分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出走的大师们联手共建的组织。不过相比起如今强盛的第三中央,我们第四中央还是人手不足,仍在广招天底下的不定型,期望众多同胞一起能够建设一件盛事……” 说着说着,石楠语气高扬起来。他说现在第四中央也已经召集了为数不少的不定型了,主要基地在西大陆靠近南极的上绿色层。 上绿色层是一块主要由灰绿色粉砂岩组成的地壳,乃是不定型种群一千年前的古都,但在近千年的数次热灾中被废弃。 李明都将之理解为他们是个新组织,正在前三个老派组织墙角边上挥锄头。非是挖墙角不能解释这种偷偷摸摸。 石楠一边说,一边蹦蹦跳跳地沿着石隙往外走: “你随我来,我们在南极也有数个小的聚集点,是和第三中央有交流的。” 李明都跟了上去。岩层的缝隙有的宽大,有的狭窄,有的则填满了地下水。好在不定型有两个看家本事,一个是吃土,一个就是变形。 大多路段,他们都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拉长作成蛇形,歪歪曲曲地伸过小隙。少部分容易坍塌的路段,他们也可以一路吃土,然后再从尾部把土排出体外。与其说是动物,他们更像是水……像水一样浸过大地,流过缝隙。 这两种行动都只需要保证自身的几个主要脏器不受影响就行。 只是越往外走,世界就越黑。地底没有任何植物,岩石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也淡薄。视觉已经不管用,嗅觉再不管用,那么一切东西都只能用身体去碰撞。没走多远,李明都心里发憷。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岩石忽生破裂。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往下一坠,好似人踩碎了薄弱的河冰。稍下的地层里,填满了泥泞的流沙。流沙拌住了不定型的脚步,像是沼泽一样将他吸进。他大叫着挣扎起来。 “别怕,放松就可以浮上来。” 他放出的信息素叫石楠回转过来,做了提醒。但李明都挣扎强烈,越陷越深,他便不情愿地伸出一根尖刺。他抓紧石楠的触须,被石楠拉到身边。 石楠赶紧收回了触须,好像生怕自己被弄脏。 李明都问: “还有多久才能到呀!” 阿美西亚大建筑群的选址是有讲究的,乃是极地之内,可以选择的物资最丰富、生态圈最完善的地方。 “别担心,已经快了。” 石楠说。 “看到那边的微光了吗?” 李明都朝着石楠所说的方位凝神望去。果真一片黑暗没有层次的世界的远处有几点小小的白。他好奇地问道: “那是什么?怎么就会发光?” 石楠继续往前走: “那是沉积晶质矿层,是阿美西亚所根据的主矿层的伴生物,按照测探法的数据,应该形成于一亿年前的地质运动。” 至于他们赖之行走的缝隙却极可能只是在昨天诞生,而在明天便会毁灭,并不常是。只是岩石的运动常在,万物之间的缝隙便同样长存。两个不定型将自身摊平成一张薄饼的模样,从缝隙里寻求道路像他们万年前来到极地的先祖一样向前,犹如走在万古的深渊中。 时间的痕迹藏在大地的深处,这句话是不定型类古老的箴言。 不一会儿,李明都看到前面斜斜地射来几许明亮的光。再往前,世界豁然开朗,两侧的矿石发着极致绚烂的明光,犹如白昼。而愈是往前,矿物就愈透明,直变成玻璃镜子能够倒映出行人们的样子,让他想起阿美西亚中央的晶体迷宫。 他忍不住轻轻地敲了一下岩层。 玻璃般的岩层背后泛出一阵涟漪,犹如水面起了波澜。空隙中传出沉闷的轰隆的响声,李明都吓了一跳,石楠解释道: “这是晶质岩层旁边的大湖,也是极地最大的地下湖。我们的淡水也都是从这里取的。” 大水在岩壁的背后沉静不动,岩壁看上去很薄,亮得却刺眼。 “这种矿石是怎么生成的呀?” 李明都问。 石楠说: “根据第二中央的研究成果,大部分矿物乃是火山岩浆地质运动的产物。晶质矿比较特别,它更接近于煤炭和石油,乃是一亿年前存在于地表的动植物尸体在地底发生沉积降解后,受到地质运动影响发酵后的产物。” 随后,石楠顿了顿,说: “我也讲不清楚这地底万物的源起。如果你对地质感兴趣,可以来我们第四中央听课。我们有从第二中央出走的莫霍大师,他保有的资料量超过你的想象,经常会在我们的第四中央的各个聚集地做物质分析与讲解。” “那你们第四中央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组建的呢?你得告诉我啊!” 石楠又狐疑地观察了李明都片刻,见到这年轻的不定型没有异样后,才说: “没事,很快了。等到了,就再告诉你一次。” 稍微往前,李明都看到透明发光岩层中已出现些不定型常用的金属柱子。这些柱子,往往以四方形或三角形的结构摆放,靠在岩层或抵在岩层上,作为支撑来加固周边的强度,避免地质运动推动岩层,摧毁内里的建筑。 接着,他看到岩层上涂满了黑色的涂料。越过涂料涂满的一段路,覆盖岩层是一种合金,也就是不定型用身体磨砺出来的诸多产物中的一种。 走进门内,便是一个回旋的大通廊。左边的通廊回旋向上,右边的通廊回旋向下。通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可容不定型入的孔洞。每个空洞通向一片封闭的空间,但孔洞没有门。 他看不到建筑的全貌,但这个聚集点空空荡荡,一眼望去,只有四五个不定型缓慢地在地上爬行。 李明都小声问: “你们这里人这么少吗?” 石楠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这不是我们的主要聚集地。所以,要是你来了就有偌大空间可供自己挥使啦!” 李明都心想这是他们挖第三中央墙角的聚集地。从建筑采取的单回廊回旋式和表面的痕迹来看,这也绝不是现代的,应该是过去不定型城市的某座遗址。 石楠沿着回廊向上,李明都就跟在他的身后。不一会儿,四周温度便有明显上升感。石楠好像猜到李明都又要问,抢先说道: “别担心,马上,再绕一圈,我们就到了。” 李明都心想我初来这里压根辨别不出一圈,只转得头都快晕了。但石楠这么说了,他也不为难,乖乖闭嘴,跟着走过一个接一个洞口。 在他数到十二时,石楠止步,领着他进入一个洞口。洞口的内部空间是半球型的,犹如盖下来的圆碗,光源来自于电灯,里面还呆着三个李明都没印象的不定型。 其中一个问石楠: “你带这人,是又要来看无上明星的吗?” 石楠说: “是的,还请诸位给个机会。” 他们用触须相缠的方式交流了起来。 一旁的李明都心想他莫非是丢失了来过一次的记忆。但他也不管,只见到石楠好像成功说服了他们,三个不定型让开道路。他跟着石楠,来到中央。天顶的中央有一根垂下来的柱子。柱子的底面是一块玻璃。 李明都不解: “我需要做什么吗?” 石楠平淡地说道: “我们这里一切是调教过的,直接凑上去看就可以了。” 这又能看到什么呢? 李明都一边想,一边凑上了自己的身体,感光层的触须靠在了玻璃的镜片上。 乍然望去,镜中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只是这片黑暗并非一无所有,在那永恒的黑幕之上,落满了无数会发光的白色小点。这些白色的小点高悬在遥远的空中,随着镜头的转移缓慢地移动,既遥远又好像很接近,仿佛触手可及,有些是孤零零的,有些则簇拥在一起,是密密的一大群。 而观者的表情先是惊疑,随之转为讶异。他凭着人类的记忆明白过来,然后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是夜空……不,是太空吗?” “是的,准确地说,我们观察的乃是处于外太空的环星同步轨道地带。”石楠平静地说道,“你再往中间仔细地看。上面应该有个东西,别告诉我,你现在有灰度盲了。” 李明都看得更仔细了。 他很快发现在镜头中央始终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更黑的东西。这东西并不发光,因此隐没在一片黑暗里,但阳光照亮了它的一面,因此显出了有光泽的边缘。 它没有动作,没有变化,始终在空中冷静地、淡漠地,随着地球的旋转一起……静静地幽浮着。 每隔数年,不定型们也能看到有些太空的垃圾会打在它的身上。但它没有变化,变化的只有那些敢于撞击这东西的无胆的物质。 “那……是什么?” 李明都喃喃地问。 石楠则好像从他的身上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望见天上之物时的浑身战栗,那时候他的引路人给他念了好几段古老的诗词。他不能理解那些诗词,只以为是某种神秘学的箴言。如今,他虔诚地回答道: “第四中央认为那是由神,或者神一般的外星物种,在我们母星的轨道上所留下的造物——无上明星。” 而他也永远会记得他的前辈对他所说的话。 我们第四中央所致力的目的的第一阶段便是抵达无上明星。 第六章 薄暮集 李明都知道不定型是在很久以前从很远的地方迁徙到极地的。 这一怪异种族的动物性从李明都熟知的许多地球动物身上能找到相似之处,譬如说两性,譬如说有聚集地和为了方便居住的人工构造,譬如说有知识的传递和传承,譬如说有历法,譬如说求偶的做法,再譬如说……神话传说。 关于星星的,关于太阳的,关于昼夜的变化与四季的变迁的。 这个小聚集点的不定型们已经准备休息了。他们关上了大部分需要耗费能源的装置,只留下一盏孤灯。 灯是晶质的,像是天然的宝石,悬在“太空望远镜”的边缘,散发着荧荧的明亮。 李明都看到包括石楠在内的四个不定型,又召来了另三个不定型,一共七个不定型绕着望远镜,把自己褶皱的身体向着右上方尽力地舒展开来形成一个突起的犄角,然后一边绕圈,一边轻轻地摇摆自己的犄角。 强烈的信息素被激发,七种气味合在一起,馥郁满屋。据说这是不定型世代相传的集体求偶的舞蹈。李明都知道这在动物世界并不罕见,譬如刺猬就会转圈求偶,军舰鸟就喜欢又唱又跳,孔雀则是开屏。 荧光照亮了不定型的身躯。李明都突然觉得假设忽略那些细小的隐藏起来的褶皱,那么不定型半透明的身体光洁得像是流动的宝石,又如同被风吹起而发皱的湖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散着许多粼粼的星点,而这难道不能算是美丽的吗? 想到这里的李明都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信息素越发越多,他听到其中的意思是: 妈妈,妈妈,你在何方? 为何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孩子,孩子,我在这里。 未来的路只有你们自己了呀! 李明都不解,他身边的不定型对他的文盲感到吃惊。他们一边看舞蹈,一边用触须相连的方式,在保持安静的情形下传递信息说是南大陆到南极这一块儿的不定型一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中,原本统治世界的神明乃是四季之神,不过后来四季之神因为害怕自己被消灭,想要先把整个世界全部吞噬,他的孩子昼夜之神奋起反抗,将其囚禁于荒野之最南、天水之最北。 “对这个神话,第四中央委员会们有个共同的结论。” 等到舞蹈结束后,石楠折转回来,带着他参观广阔的聚集地空间,又额外对他解释道: “大概是在一万年前,在大气干净、条件合适的昼夜时分,我们在地表,没有障碍物的遮挡下,可以直接看到无上明星。对于我们的先祖,每天傍晚必然出现的无上明星乃是所有历法的基础。” “但一切永恒事物都会变化。” 石楠顿了顿,一旁发着香水月季味道的雌性不定型接过话茬: “我们母星的轴倾角一直在因为其他诸星摄动效应持续发生略微的变化,但大概是在一万年前的一段岁月里,母星的倾角有过一次急遽的增大,无上明星环绕地球的轨道也随之受过影响。当时我们的先祖理应居住在东大陆泛有机矿层与热液镓矿床附近,那里的地表是一片靠着东大陆斜长山脉的广袤平原,现在从那里观察天空想要见到无上明星非常困难。” “这是因为啊,无上明星的轨迹在那里迫近地表十五度以内,群山都能遮挡,在数万年前到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年、数千万、亿万年前原本全年可见的无上明星,到了那时全年恐怕只有一两天勉强能见。你想想看,这个现象在夜观星象的同时也忍受着地上灾变的先祖们的眼中,意味着什么呢?” 是那遂古之初,天上大战。 而战火一直烧到了地面,使得天地不宁。在天上凝固的暗云数年甚至数十年不散,犹如黑沉沉的天幕,世界好似要毁灭了。而漫长的岁月以后,日月的光辉终于穿破暗云的笼罩,古代的不定型们抬头,眼瞧着黑白的夜空,却只见到原本中央的星星已被贬落,新的星星正在庆祝他们新的王位。 人间已然被换了。 石楠说到这里,望向了这个此前答应过加入第四中央的不定型。 李明都心想时间不早,就说他该回去了。 石楠犹豫了会,说稍等,他随李明都一起走,省得李明都走岔了路。 相比来时,他们顺利地穿过了矿层的缝隙,见到阿美西亚的远处的明光在缝隙黑暗的深处指引了方向,金属矿场的周遭有第三中央制造的支撑,冷肃的钢铁发着一种锈蚀的味道。 李明都已经闻到了他姐姐栀子花的味道: “我要先回去再想想,之后再联系吧……” “你别担心,最近我很闲,不会再把你抛在一边不管了……不过你要点时间,我也给你,你随时可以来那里找我,我们随时欢迎你。” 石楠顿了下,从自己的体内取出一小块凝固的胶质来。 这是不定型触须的尸体,经过某种风化和防腐处理后的产物,有点像腌制过的肉。 “这是什么?” 石楠答: “这是书。” 李明都一震,反应过来不定型的种群可以通过触须相连的方式传递信息,也可以通过留下尸体的方式留下记忆。记忆保存在身体中,随着某种接触可以发生交互。 “里面是什么内容?” “这是一本古老的诗集,叫做《群星的薄暮》,送给你了,就当做我的赔罪礼物。它可是很古老的,很古老的!还有,注意不要被别人知道了。”石楠强调道。 李明都郑重地收下了。 第二天“磨砺珍珠”的日子里,他先是想和其他的不定型聊聊天,可其他所有的不定型都在努力地磨砺体内的原矿,一个在交流如何磨得更纯粹,一个在交流如何让自己的感受敏锐。 天知道他们怎么这么爱受苦! 一个小组的房间一般容有四个到六个不定型,狭窄得紧,没有聊天的人,也没有伸展滚动的空间,他只能一边熔炼体内的矿石,一边望着墙壁上金属的纹理发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那本诗集,就拿出来打发时间。 这诗集说来奇特,里面记录了一连串气味、声音与图像的组合。这里的诗歌是感慨与故事的结合。 诗集开篇的第一首诗是用二十种不同的岩层和六十种不同的花卉的气味组成的关于一个人或一群人天地各处流浪,用以歌颂天地广阔无边的长诗。第二首诗则是关于不定型的先祖们在地上蠕动时所看到的天上诸星的诗,其中主要是一副古老的星图画面。但这星图上包含了数百种动物的气味。它们为天上的每颗星星按上了一种动物的气味。 因为星星是会动的,所以不定型的先祖将他们想象为动物。 这两首长诗各自包含的气味的组合多到不可思议,想来保留起来是极为困难的,也定是有吃饱没事干的不定型做过整理的。后面就多是一些短诗。有的诗是在歌咏一朵花的味道,有的诗是在吟唱一片美好的晶莹的地底,有的是抒发了自己在沙漠里碰到了绿洲的喜悦,而最多的诗感慨的是自然的未知。 其中有一首诗很有意思,它所反映的故事类似于李明都熟知的“神农尝百草”,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全是对吃下去的东西的反馈。按照诗集中的记载,这些反馈来自于一支不定型部族踏上孤悬海外的岛屿时,所留下的对那座岛屿上每一种矿石与生物的气味的记载。 所有的动物在没有吃过某样东西之前,又如何能知道这东西是能吃的,又是如何逐渐进化出更方便于消化某样东西的器官呢? 非如此不可。 等到磨砺完毕后,他便与其他的所有的同伴一同到阿美西亚最底层的金枝湖里饮用今日的配食。不定型对食物的要求很怪,大多数有机物他们都能吃。 在李明都看来,这“饭堂”金枝湖便是把那些腐烂的植物与发臭的肉混在一起的泔水池,在他的想象里,应是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烂黄色。 但就是这种东西的香味远远飘荡,让当时没有回归第三中央的他魂不守舍。 生物发自肉体地觉得芬芳,甚至叫他飘出一些愉快地模仿了诗集的信息素来。 当时,克里希那大师也在这里取食。阿美西亚那些复杂的通廊的最大半径便是根据大师们的体型设立的。 在他们的身边,年轻的不定型们感觉自己像是围绕地球的月亮。 大师听到这歌声后,略有不安地抬起头,很快锁定了发出信息素的李明都。它从金枝湖里起身,缓慢地向李明都蠕动。其他的不定型为他让开了方向。大师想起来这是那个给他做了长篇大论的报告的不定型。 李明都发觉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了。 他听到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 “好孩子,你是从哪里听到这首诗的?” 李明都呆呆地说道: “是一本诗集里。” “诗集叫什么名字?” “群星的薄暮。” “原来如此。”大师点了点头,又问,“能给我看看吗?” 他出示了那一小块的尸体。 大师用触须接过,阅读了其中的信息。开篇的两首长诗在它漫长的过去、尤其是两次大迁徙的过程中曾被他数度用心歌咏,徒耗了他许多精力与时光。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一边又问: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呀?” 他对着这座巍峨高山般的巨大不定型,诚实地说道: “是石楠花味道的不定型给我的。” 大师又点了点头,他在广阔的空间里抬起头,遥瞰湖边众多年轻的不定型们。不定型也纷纷从食槽里抬起头来,好似饮水的狼群们被头狼唤醒了。李明都看到里面有栀子,栀子的身边,百合震惊地望着他。 “明日的活动有一次变更。”克里希那大师平静地说道,“主要队伍的活动全部改为在阿美西亚周边进行发掘侦查,大家做好准备。” 不定型的群体中响起一阵欢呼声,又响起一阵讨论的声音。 带着气味的声响飘散开来。李明都站在原地,心想大师你怎么还没把诗集还给我啊。等他恼怒的时候,大师已经走远了。他刚想追过去,栀子则朝着他跑了过来。 这有力气的傻姐姐抓着他,把他举起来抱在自己身上,就开怀地说道: “我们明天要出去啦!” 次日,可能是地质运动导致地下湖冲破岩石的关系,大水一路灌入阿美西亚的附近,有土的地方成了沼地,没土的地方充满了水。阿美西亚关紧大门,大师宣布任务继续。全副武装的不定型们随着大师的领导一同外出,两三作群地在水中漂浮游荡。时而有不定型找到一片没水的空隙,这一大堆团子们就会争前恐后地涌到这空隙里呼吸空气。 远处的地裂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而近处的大水冰凉透骨,宏大的声音叫不定型们快活,冰凉的水洗叫不定型们舒适。栀子兴奋地说道: “地裂严重,周边地形会骤变,明天、后天、大后天肯定也是外出勘察了。” 这是迁移到地底后的不定型们的习惯,就像季鸟的溯回或者狗尿标记区域一样,是动物自然而然的选择。 水还在流,很快填塞岩缝,带着泥沙俱下,击打在更坚硬的岩石上。雨点纷起,洒入半空,淋湿了这群半透明的类胶质生物。他们集体勘察,自然装备齐全,其中有类似电灯的照明器。几个不定型把灯打开,十几个快活的雄性不定型就凑在一起绕着电灯开始跳求偶的舞蹈。 其他的雌性拉着栀子一起去看了。 李明都只觉得这群动物愚蠢,懒得靠近。他自顾自惬意地浮在水中,往其他有灯光的地方游去。 水带着泥翻腾不已。在黏糊糊的黑暗里,水底飞起几根触须缠住了上方的李明都。 他一愣,身子往下一沉,就被拉到了水的深处。 “你为什么要把诗集给大师看呀!”随着触须,传来百合恨恨的声音。 “这……又怎么了?你怎么……想打架啊?” 浑浊的泥沙随水流上涌,浸没他的全身,李明都的火气便是蹭蹭蹭地往上冒。于是他把自己身上的褶皱一同张开,藏在其中的触须像是针刺一样往下扎。百合一点不让,两个水团子殴打在一起,在对峙中被泥水冲去很远。 “给你的人一定吩咐过你别把事情捅出去,是不是?” 李明都听到这话,想起了石楠的教诲,立马心虚了,动作随之一轻。百合并不放手,身上的触须鞭笞了他好几下。李明都吃疼,重又恼怒: “是又怎么样?怎么?你是第四中央的人?” 轰鸣的水声带着他们在黑暗里迁流辗转,一直撞到阿美西亚南侧的一片含铁的岩层边上。远处传来栀子焦急的呼唤声,李明都想要往回走,却被百合死死拉住。 “你要干什么呀?我要发火了!” 这焦躁不安的灵魂感到难堪。 “你知道第四中央,难道你就不知道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是不对付的吗?” 湿漉漉的百合掐着李明都,大声吼道: “是用我们同胞的尸体!这虽是古老过去天生地设的传承手段,无可指责!但在现代软弱的不定型们看来,却是种粗野的邪恶的手段,是密教的手段。他们会把第四中央从周边一个不剩地驱逐出去的!因为你,在这里的计划全完了,全完了!” 水渐渐流尽,阿美西亚周遭的陆地变得湿润。李明都和百合重归于不定型的队伍时,他们看到克里希那大师领着队伍从聚集点的方向回来了。 百合恨恨地哼了一声,心虚的家伙不敢吱声。 第七章 光合作用 只消数天,外出勘察的大任务便已全部完成,克里希那大师额外宣布他带领的队伍已控制住了第四中央占据的废城。回来后,他特意当众表扬了提供线索的李明都,接着,大师在阿美西亚晶体迷宫,召集了当时有闲的众多不定型。 晶体迷宫在不定型们的口中有个更正式的名字,被叫做天球。顾名思义,天球乃是一个巨大的圆球形大空洞。晶体以螺旋式的楼梯、绵长的走道对称地分布在天球之中,纵横交错,构成了阿美西亚天球复杂的透明迷宫。 熙熙攘攘的团子们蠕行在透明的楼梯之上,看向结点处的克里希那大师。 光明普照天球之间,晶体散射出绚烂的五彩。 克里希那大师沐浴着人造的日光,平淡地说道: “今天要说的是一个特殊的话题。” 团子们静静地在听。 “大家也都知道,除了我们,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中央,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都是比我们更大与更老的中央,我们是第三中央。而除却我们三个中央,上绿色岩层那带,近年也新成立了一个第四中央。” 不定型们都了解所谓中央的意思即是集体意志的体现,一切行动的根本缘由与最高的领导。 他顿了一下,大地的深处又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等到这阵声音过去,大师才说道: “这第四中央成立最晚,但他们的历史却古老,可以追溯到极古老的两种崇拜之一,手段原始而激进。这一派系崇拜的是天上众星,他们认为在我们母星轨道上漂浮着具有伟大力量与伟大知识的无上明星,只要能与无上明星做接触,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们的思路与我们第三中央彻底相悖,断然不要多做接触。若是遇见了,也要警告阿美西亚周边是第三中央的区域,叫他们切勿靠近。” 克里希那大师对第四中央的说法让李明都大吃了一惊。 他只知道第四中央期望抵达无上明星,但没有想到第四中央的想法是认为只要抵达了无上明星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朝四周的不定型张望,没有见到百合的身影。这个潜伏在第三中央的隐匿的第四中央的人让他感到不安。他猜想,这恐怕是第四中央在第三中央的“密探”之一。 大师谈话谈完后,李明都心思沉沉地回到它石隙的小窝里。 结果,他又在泥巴里闻到了熟悉的石楠的气味,他便连忙寻味而去。湿润的岩土上洒着许多干燥用的粉末,这不定型便弓起自己的身体,用四根触须点地来支撑自己的方式,蹑手蹑脚地向前,沿着传来气味的缝隙远离阿美西亚。 当阿美西亚外的灯光缩成一个小点时,石楠已就在他的前方了。 他刚刚靠近,结果借着微光发觉阴影中的石楠浑身扬起毛刺,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 不安的岩缝像是黑暗悬崖的最底。所谓狭路,有进无退。 “我……” 李明都嗫嗫嚅嚅,他想他应该辩解说他并不知道这一结果,但他自知理亏,感到惭愧,并说不出口。 石楠什么也没有说,只冰冷地、强硬地要求道: “还给我……” “什么?” “群星的薄暮,薄暮集……现在,就是现在……还给我!” “你不是送给我了吗?” 石楠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说道: “我反悔了。” 李明都心想这人真是幼稚,若是放到人类社会一定是借个餐巾纸都要求要还的家伙。但他到底感觉是自己对不起第四中央和石楠,就小声地说道: “那东西现在不在我手里……” “在谁的手里?你把它给谁了?现在它不属于你,它重新属于我了,只属于我了!” 石楠冷酷地说道。但他仍在细心地观察身前人的神色。 凭着一股不服输的意气,李明都认真地说道: “你在这里稍等,我会把那东西给你要回来的。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他转头就往阿美西亚走。 石楠靠在石头的边上,水滴沿着岩壁流到它的脑袋上,他愣愣地望着这与他初遇时判若两人的家伙越走越远。 在第三中央,克里希那大师也是最为奇异的不定型。他好像不用休息,总是在半眠半醒之间,而这阿美西亚的万事,他也总是亲力亲为。多数的事情,他好像都能有所预感,每逢危机降临时,他也总是能提前做出指示。这种敏锐的直觉一般只能算是概率学的巧合,但许多人认为这是克里希那的大师的特别之处。就好像这次大勘察,明明勘察前,周边地质一切平安,但勘察的时候,地质动摇,阿美西亚的周遭出了差错,正是需要大勘察的时候,便和大师的任务意旨不谋而合。 这种现象让不定型们啧啧称奇,在他们简单的思路里认为这是大师神圣的力量。李明都对此将信将疑。 如今李明都刚刚进入天球,突然想起这一传闻,便疑神疑鬼往结点一望。大师却好像已经预料到他要来似的看向了他。 他顿时心生胆怯,但男子汉的意气支撑着他沿着气味在透明的晶体上蠕行。他热血上头,心想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把薄暮集要回去,还给那个发怒的家伙,就当是因果两清。 只是临到近了,他抬起触须望着庞硕的克里希那大师,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结果克里希那大师提前开口了: “你是为了薄暮集而来的吗?” 薄暮集是克里希那大师对那本小书的称呼。 李明都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 “是的,大师,那是……那是我的东西。” 不定型的社会不是全公有制的,私有的东西数不胜数。 “阅读薄暮集对你有害无益。” 大师平静地说道。 他说: “一本书能有什么坏处呢?” 大师说: “知识并不是越多越好的。知道越多的人只会越痛苦难耐,这是一条不详的真理,你现在还不知道。” 这寺庙里辩经似的话语不能在这见多了的灵魂掀起任何的波澜,只是他刚要开口反驳,但却想起了人类醉酒般的记忆里最后遇到的那本无限书页的怪书,他顿了顿,换作求问的语气: “我不理解,大师,一本诗集能有什么坏处呢?” “你读完这本诗集了吗?” “还没有。” “好的,那我告诉你这本诗集里包含着六千种植物的气味。” 李明都心想六千种植物的气味又怎么了。 克里希那大师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他想起了刚刚来到南极的自己,他说: “这六千种植物,一个不剩,已经全部灭绝了。所以这本书才会让你感到新奇,因为里面所记录的东西乃是你从未接触过的一片死亡而宁静的气味的深渊。反复阅读与记忆这些气味,只会妨害你的认知能力。你的感官会对真正的现实的状态失去知觉,这种病症在我们的族群中已经数度发生过了,叫做失准症。” 人造的光静静地照耀在他们的身上。天球内部的设施的功能,李明都一窍不通,只感到有风从另一侧徐徐吹来,清凉地拂过了他的身体。 “灭绝,为什么会灭绝,是因为太热了吗?” 克里希那大师反问道: “你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上课,我需要先问问你,你对植物了解多少?你知道植物是如何获得维持生命的力量的吗?” 在人类世界,这个简单,属于九年制义务教育内容。 但在不定型的世界,这份知识对不对,他有所犹豫…… “是……光合作用吗?” “确实与光有关,说说看。” 李明都磕磕绊绊地答道: “就是植物会借助恒星的光能……嗯……吸收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然后释放出氧气,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嗯……获得能量。” 现在克里希那知道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家伙的深浅了,他平静地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表面,却不知深层。在植物之间存在多种光合作用的模式。在数亿年前的时代,占据地球表面的乃是采取了碳三光合作用的植物。这种植物对于世界的拥有能力甚至超过了我们,他们变形成千奇百怪的样子,覆盖了母星的每一寸土地,在我们的猜测中,它们应是当时地球独一无二的主宰。但这主宰……并不能天长地久。” 李明都好奇地问道: “那它们是怎么灭绝的呢?” 远处的不定型来来往往,随着几声传递呼喊,有闲的大家们又都聚集起来,在大师的周围倾听古老的故事与知识。 “这就说来话长了。碳元素是我们这种生命的基础。在我们地球的大气中存在一种无机碳循环。以前的课上,我应该说过,母星最多的碳存在于岩石圈中。岩石圈中的碳顺着火山作用会被释放到空气中,使得二氧化碳的含量暴涨,而过去时代母星的霸主就是依靠空气中的二氧化碳获得了生命与力量的。这些霸主们的光合作用便依赖碳而存在,并和风化作用、水循环一起将碳返归于岩石圈中。然而……” 一旁的不定型们模仿了大师们的口吻叫道: “这件事情也不是天长地久的!” 说完后,快活的不定型们嘻嘻地转起了圈,用气味开始唱起了发情的诗歌。它们从未见过地表的花红叶绿,它们的生活无忧无虑。 大师平静地说道: “确实如此。从地质的考察来看,这应该是近三亿年的事情,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开始稳定下行,在数万年前已低过了碳三光合作用所需的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的底限。碳三植物的光合作用所需的底限含量,按照第一中央的猜测,应该是万分之二。实际上应该是在更高一点的时候,地表的碳三植物就已逐步逐类逐种地消失,就像其他一切退出历史舞台只留化石的生物一样。薄暮集中的诗歌成型的时代里,地表上还留存数千种碳三植物,如今这区区数千种碳三植物也早已化作了历史的灰烟。” 而对于不定型来说,碳三植物一直要比碳四植物要美味一些,这可能是因为碳三植物没有维管束鞘的缘故。 大师开始讲解多种光合作用的差别。 而李明都却走了神,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他上次登上陆地时所看到的荒芜的地表。 那些光秃秃的岩石,和少许少许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作物让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接着,他又想起那些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这些记忆和他的过去让他分别不出来,但他可以确定他喜欢的与羡慕的都是作为人类的记忆里那明媚亮丽的世界。其他的不定型们还在唱歌,他匆忙地求问道: “那现在的地表已经没有那种绿色的东西了吗?……我一直以为是有的,有的……” 随着问题的提出,歌声暂停了。其他的不定型转过来,一起看向了克里希那大师。 克里希那大师说: “还存在一些使用碳四光合作用与其他形式光合作用的植物。这些形式的光合作用对碳含量的需求度较低。它们在我们母星有限的一部分空间中仍然存在着。与自然搏斗是生命永恒的宿命。” 李明都长长地舒了口气。 得到这个答案的他算是舒坦了,他心想他一定要去那些还长植物的地方看看,把那些东西与他记忆里的事物做对比。 “不对……我在学些什么……” 他愣了愣神,又回想起自己的目的: “大师,薄暮集,但是……薄暮集,请还给我。我……我不是用来看的,我是用来……” 李明都正要编个借口,克里希那大师已经猜到了: “你是要还给第四中央,是吗?” 李明都愣了愣,巨大的不定型抖动了自己的身体,便把那块小小的书掉了出来。 “去吧,要有始有终。” 周围的不定型嫌弃无聊,已经四散了去。克里希那和前来汇报进度的不定型聊了起来。远处的世界又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叫人心烦。 李明都捡起那本小书,粗略扫过,发现内容应该没有变化。他鬼头鬼脑地开始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他还在看有没有人跟着他。若是有人跟在他身后,然后等到他与石楠会面时,因为两个组织的矛盾而现身赶走石楠,同时再叫他被误会,那他真是要烦死了! 好在并没有,他想多了。 他一路往有淡淡的熟悉的气味的地方跑,在很远的地方,他就看到石楠的轮廓还在黑暗里靠着岩石静静地呆着。 他跑到极靠近石楠,但又隔了一段两人宽距离的位置。他把那本书往石楠的方向丢了过去。 石楠呆住了。 他任由自己被砸中,好一会儿才匆忙地用触须把书阅读了一遍,然后藏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李明都大声说: “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你可以走啦!” 石楠却慌乱起来,傻愣愣地说: “哦,哦,那我要走了……走了……” 这浑身冒刺的不定型的心被刺扎得疼痛难忍。他一边说,一边脑袋里还在回想第一次带着这个年轻的不定型去看无上明星的场景,那时眼前的人像极了最初见到无上明星的自己,为未知事物的发现洋溢着喜悦与好奇,所以他决定要送他一件古老的好的礼物……可等到他再回来时,眼前的这家伙与自己记忆里的风信好像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石楠不理解这件事情。 他想这肯定是他没能及时回来的过错。若是当初他早点回来,按照约定把他接到第四中央就好了。 李明都不明所以,已经往回走了。走到一半,他往身后看,石楠也已经往远处去了。走的时候,石楠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步子静静地消失在茫茫黑暗的深处。 再过几天,阿美西亚出了一件大事,是第三中央委员会齐聚阿美西亚,一同宣布第三中央即日要开始一项转移作业。 和地表观测站的白兰说的一致,阿美西亚要移到接近赤道的某个位置。 第八章 超大陆旋回 走吧,走吧,朋友们呀!千万不要说我们没有家乡。你看,世界整个袒露在我们的面前,到处都是我们可以安身的地方。 宣布迁徙后的一整天,小窝里的李明都一直能听到那有气味的粗犷的歌声回荡在湿乎乎的岩石边缘。 爱唱歌的不定型们哄闹非常,终夜不休。 喜静的李明都把脑袋埋进土里,还想继续再睡一会儿,但就在那时,熟悉的味道填塞了他的感官,强有力的触须环住了他的腰部。 他迷迷糊糊想要挣扎,栀子一使力把他背起,然后一溜烟地在路上狂奔了。 半透明团子的全身在空中扩张开来,呼呼的风从前方吹来,刮过他的身体,接着往后去。他惊骇地喊叫道: “我能走,我能走!你别背着我了!” “呀……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栀子收回触须,李明都顺势跌倒在地上,他蠕动了几下,走到栀子的身旁,没好气地回应道: “那被你疯似的一拉也醒了。” 只是停下来后,风仍徐徐地从前方吹来,卷起了岩土缝隙里的砂砾。周边的不定型们迎着风向前,结果不一会儿,风向变幻,身后涌来的气把他们推也似的向前搡了。 地底的风向让这迷迷糊糊记忆混乱的人不解。 他问栀子,栀子无忧无虑地答道: “大师们说这是阿美西亚启动时会产生的大风。” “哦……我明白了,不,等一下……”向前挪动的李明都脑袋一皱,意识到话语中不对的地方,“阿美西亚的启动……是什么意思?阿美西亚难道是会动的吗?” 栀子并不知道答案。她懵懵懂懂地说道他们会与阿美西亚一起前往母星的赤道。稍早一点的时候,大师们要求所有为阿美西亚工作的不定型全部往天球集中。 “那……”李明都想起此前被送往聚集点留守的不定型们,他连忙问道,“其他的同伴呢?” 栀子答不上来,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大师也没解释。后来李明都才知道其他人的任务就是“留守”。 阿美西亚出生的极地并未被彻底放弃,其余一切设施会作为对天、对地、对大气、对宇宙、对一切的观测站继续存在。如今的第三中央的人手也足以支撑一个较大规模的第二基地了。 等到他们穿过三道金属大沟,进入阿美西亚中央天球内侧,蠕行在透明悬空的晶体道路上时,他们身边一个更年长的不定型听到李明都絮絮叨叨的问题,插嘴道: “没准以后还会回来的。” 沿着透明晶体的楼梯,按序涌入的不定型们像是从四面八方奔来的胶质的河流,流水在人造的光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但第三中央为阿美西亚工作的不定型的数量哪里止于千或万。不定型们还在向内集中,天球里的风吹来吹去,惬意的李明都缩成一小团,靠在栀子柔软的身体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姐姐的身体最是温暖,像是妈妈无私的怀抱。 可能过了半天,也可能是过了一天,李明都又一次被栀子叫醒。那时,天球的内侧已挂满了数不清的不定型。拥挤的半透明的胶质像是澡水边缘翻起的泡沫。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升起了点既视感,也可以说比喻的灵感。可具体的喻体是什么,他还在努力地思索。 基底的晶体是透明的,在被不定型覆盖时便不能见。露在李明都视野里的实际只有靠在晶体上方或从下方粘到晶体上的不定型们的身姿。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这一切半透明的生物便因此好像虚悬在空中般,直似一条条、一截截从一端连到另一端的绳索。 而这些天球之间的绳索沿着早已设好的晶体楼梯呈现出或者直来直往、或者螺旋式地盘卷、或者抛物线状的轨迹,一时间竟如树木无限的分枝,呈放射状向着四面八方极尽所能地延展,直至于建筑的最边缘。 但与树木不同,这些绳索不是互不相交的,它是纵横交错的,它会互相叠加,会连续穿插,它是互相拥抱与互相缠绕的。 因此,它有节点。 而大师们就坐落在节点的地方,静静等待,偶尔下令。 李明都苦思冥想自己既视感的来源,始终不得甚解。这时,栀子的触须缠在他的触须上,带来一种温腻的触感,他才发现拥在一起的不定型们已经牵起彼此的触须,犹如上课时分传输信息的列阵。与此同时,徘徊在天球内部的呼呼风声已经听不见了,好似标志着气体调控的完成。天球内部随之无限空宁寂静,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格外轻盈,几乎要浮起,只能靠着皮肤表面的粘性用力地贴在透明晶体之上。 “发生了什么呀?” 李明都紧张不安地问。 栀子很难解释这件事,只说跟着大家一起做就好啦。 一开始,信息没有传递,世界蔚为黑白,李明都并没有像上课时那样得到多少图像情报。只是稍等片刻,远方传来了没有气味的纯粹声音的响动,再眨眼,世界忽然变暗了。 不定型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 李明都却敏锐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更加轻盈了。他凭着模糊视觉的错谬,发现天球好像正在缓缓自旋。所有的不定型也正在天球之间随之旋转。但他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晕眩感,只觉得自己正漂浮在一片否决了重力的水中,犹如失去了一切的束缚。 这种感觉让不定型们感到惬意。他们还留存着数亿年前在海洋的底盘游荡的记忆。被水托起的游曳与干燥大气艰难的行走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在那一声令响后,周围的土地也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动。 “阿美西亚正在启动。” 这时,克里希那大师说道: “我们即将从地底脱出。” 轰然的巨响一直传到极地的尽头,大地从中向外发出如冰龟裂般的纹理,接着是滚滚的黑烟,一股劲儿地冒向灿烂朝阳天空的彼端。强烈的硫磺的气味,淹没了阿美西亚。上升中的天球灰暗到了极点。 但只一会儿,黑暗天球被几束光线照破。热量的洪流滚滚地打在阿美西亚金属外壳的表面。 沙烟随着飓风飞卷,比他人类记忆里要大得多太阳挂在穹顶之上。 天球好似变得一片透明,外界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倒映在天球的内侧。李明都刚刚惊诧,又转念发觉到这种透明并非是真正的透明。阿美西亚表壳的金属并未退去。 他所看到的乃是其他的不定型传递来的图像。 真正的天球内侧理应仍是一片黑暗。只是那些阿美西亚外侧的图像,与他真正的视觉感知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了他所以为的透光透明、可以看到外界的阿美西亚天球。 那么,一个新的疑问诞生了。 是谁在看外面呢? 不定型,又或者是被不定型所控制的某些工具吗? 他并不清楚地了解这点,但他终于知道他所要做的比喻的灵感来源于哪里了。这树状般展开的不定型的绳索们所像的乃是人类记忆里在教科书里见到的神经突触的图片。 “呀……” 阿美西亚天球静静地伫立在大地的上方。极昼的阳光倾泻在它的表面,反射出金属的明亮。 “一切顺利,阿美西亚的第二次运行依旧没有任何问题。” 位处神经网络节点的头脑们交头接耳。 “轨道的计算现况如何?” 克里希那大师问道。 “第一组到第十二组全部认为现在情况满足所有条件约束,外援的第二中央已经完成额外确认。先遣队在超大洋俯冲带的位置正等着我们。” 黑天大师回应道。 克里希那大师说: “那就可以出发了。” 观测塔中的不定型操控大型机械帮助巨大金属建筑阿美西亚略微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李明都向着前方眺望,越过风烟和岩石,他见到了一片无垠的荒漠。 不定型的视觉只能判别黑白和灰度。但荒漠是特别的生态,它不是地底岩石的堆积,它是运动的,并且是永恒运动的。光靠动态视力即可察觉到黄澄澄的沙粒在强烈的阳光中迁流滚动,明亮如星。 极昼的沙海有的是一种残忍的明亮,这种明亮干净得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可以幻想的生机勃勃的余地,只有沙子随着风在挪动,只有像是浪潮般连绵起伏的沙丘。这边的沙丘涌起,那边的沙丘落下。 地平线的尽头,闪烁着灿烂的光。而阿美西亚就在地面上缓缓地向前进。巨大金属建筑的阴影笼罩了底下的沙丘。 只稍远处,还有一些金属的建筑,不定型们说那是不定型们小的村落。 李明都迄今都不知道阿美西亚的外形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将之想象为与天球一样的圆形。 “到赤道要走多久呀!” 李明都问。 栀子一边使劲摩擦着她可爱的弟弟,一边说道: “应该是一周,大师上课时讲过,但是中途可能会有其他不定型要加入第三中央,我们要减速,叫他们能上来,时间便会延长了。” “我怎么没听到?” “那时候,你正扬言要退出第三中央,拒绝劳动。” 那李明都就知道了,这是发生在他朦朦胧胧的时间里的记忆。那段时间还有更早前的记忆他都记不清楚了。 滚滚的积热没有影响到天球的内部,天球的气温仍是适宜的。稍等一会儿,便是不定型进食的时间。李明都正在想他们要怎么吃饭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所粘附的晶体的内侧冲入了有机物的浊流。 晶体裂开一条缝,不定型便能从变成食槽的晶桥中汲取营养。 按照大师们的说法,这是个备用的方案。主要的方案还没有完成。等到完成后,整个天球的内部会充满富营养的液体,这些液体可以直接为不定型吸食并获得能量。 吃的问题解决,温暖的问题解决了,睡的问题没存在过,李明都颇感到无所事事起来,他望着连绵反复的沙丘,颇生无聊。大师们会授课,他便问道: “我们会途径一些沙漠以外的地方吗?” 栀子答不上来。 在栀子那侧的不定型插嘴道: “会的,有长盐的地方,也有长植物的地方,还有都是水的地方。” “都是水的地方,是海洋吗?” 海洋即是比大地等同或更多的水的聚合的意思。 “不是海洋,地图上画着是小的水的地方。”这个不定型发着莲花般淡淡的接近于无的清香,她被李明都称为莲,莲说,“海洋是很大的。” “地图……?地图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呀。” 顺着一阵思维的震颤,地图的图像便从莲那边传到了李明都那边。这小小的团子摇了摇头,集中自己的思绪,抛开那些无用的对于外界的观测。 于是世界在他的眼前更为灰黑,而一副模模糊糊的地图则明亮起来。这是一个立体的假想的星球的地图。他看到这颗星球上只有一块复杂而庞大的大陆,除了这块大陆外地一切都是海洋。 李明都一愣,喃喃念道: “……盘古大陆。” 大陆会移动,因此,终有一日会合在一起,也终会分开。 在李明都所知道的地球历史上,大陆便几度分分合合,而那些合在一起的过于庞大的大陆便被称为超大陆。 盘古大陆便是李明都作为人类的记忆里,那个地球社会对于历史和未来可能出现的超级大陆的名称之一,意味着所有的陆地都是一个整体,其余的部分则全然是辽阔的海洋,一个同样唯一的海洋。 在这盘古大陆上,星星点点地标志着许多的水迹,那便是内陆的湖水。 “这是谁做的地图呀?” 李明都问。 “没有个体能完成这个作业。” 莲答道: “是第一中央完成的。第一中央最早团结了我们不定型,就是他们分批分段、主动前往大陆各处,沿着山川或者河流,记忆地理的相貌,再集中起来进行地图的绘制。大概在一千年前,第一中央完成了世界地图的初版,后来陆续修订了多次,也是它们在负责地图的维护。” 李明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广袤的沙海伏在阿美西亚的底下,阿美西亚的影子则被日光拉得很长。在影子的旁边,是阿美西亚碾过的长痕。在这长痕的周边,沙子会异常地飘起,直等到风来沙动,印子消失在沙海中,沙子才会重新平静地落下。 大概是一天后,阿美西亚脱出了极昼的南极,太阳落到了地平线的另一头,天地迅速昏暗下来,夜晚重新回到了地面。满天的繁星碰着了云朵,广阔的银河垂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远处闪烁着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所留下的观测塔的灯光,灯光一直射到大漠茫茫的深处。人间,正寂寂。 第九章 开花 平沙万里如雪,皓月如弯钩。黑沉沉的大漠上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阿美西亚在月光下踽踽独行,不知不觉已靠近了远处发红的群山。 那时的天空朦胧地透出一点亮光,再一会儿,遥远的天畔便燃起了一团红光。 昼夜的变化让年轻的不定型们感到惊奇。当他们向后望去时,原本他们生存了很久的极圈早已消失在漫漫大漠烟云的背后,再没有丝毫的痕迹。而若是向前看,仿佛无穷无尽的沙海似乎即将延伸到尽头。 火红的太阳从东山上升起时,地上重起许多烟尘,眼尖的李明都看到在那些发亮发昏的沙子背后露出了些雪白色的东西。稍近些,他就看清楚雪白的东西乃是盐渍。大片大片天然的盐堆在太阳下闪烁着白色的光,在大地上不规则地起皱,直延展到几十上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据目测,这一天然的盐滩可能有数千平方公里的大小,表面干净得像是镜子能够倒映出天上悠悠的行云。 盐滩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朝阳被云朵拥在中间,群山是一片迷幻的粉红色。 黑天大师适时地为众多不定型讲解道这一片地方被南大陆造山带影响深远。 所谓的南大陆即是盘古大陆的南方。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在此处地壳的表面已经进行数千万年了。曾经的一片汪洋,到了数十万或上百万年前,被隆起的群山围住了近海,形成了几个盐湖。第一中央曾在地底数百米的位置找到他们被封在盐里的古老先祖的化石。那些先祖的肚子里还晃悠着来自百万年前的咸水。 而数十万年前的盐水湖到了如今已全部干涸,不定型们看到的便只剩下这一片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 盐滩的表面非常干燥,阿美西亚机械可以直接从盐滩上穿过,不必绕路。 黑天大师还说: “这里应该有不少动物生存。现在的时间好像也合适,如果幸运的话,可以见到一些美丽的景象。” 阿美西亚继续向前进,在广阔的盐滩上倒映出了自己冰冷的金属外壳的影子。 借着被同伴所传递的周天视野,不定型们看得更仔细了。黑天大师的话不假,李明都就靠自己发现在盐面的底下,好像有一些类似于蟾蜍的动物正在蠕动与产卵。雪白的盐堆中,还有一种带有红色与黑色斑点的的蜥蜴正在谨慎地穿行。 一种或者两种动物的存在,揭示的是冰山的一角,因为每种动物都需要吃东西,他们吃的东西,或者吃他们的东西,也定会生存在这个环境里。换而言之,从这里开始的沙漠与盐滩之中一定藏着一个隐匿的生态世界。 阿美西亚机械的速度不算慢,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已横穿上百公里长的盐滩,进入了一片起伏的丘陵。 几座由石头搭成的了望塔就立在这里,上面的不定型见到阿美西亚连忙发出了信号。 阿美西亚随之减速到近乎停止,缓缓迫近了了望塔的边缘。与阿美西亚机器相比,不定型了望塔像是一个滚圆的巨石边上的针。 不存在地表生态的地底都有不定型的活跃,存在地表生态的地方,不定型自然更多,也会形成原始的“村落”或“部族”。 第三中央所制造的阿美西亚所散发的味道,是不定型可以识别的。对于这些遗落在世界各地的不定型村落来说,阿美西亚自是一种可怕的巨物,但若是同类制造的,制造者就是神仙般的存在了。这一巨物若是只存在于构想里,那便还不够有吸引力。但第三中央已经造出了雏形,路上自然会有村落里不定型有意询问,心诚来投。 第三中央的原则是来者不拒。 名为都松钦巴的大师落座在天球的边缘,它带着几十个不定型径直往空中一跃,便脱离晶桥,摔到了金属外层之中。他们沿着金属大通廊走到阿美西亚的开口,然后你拉着我,我拉着他,形成一条人肉的绳子甩出球外,落到了望塔上。地上的不定型就这样能与天球中的不定型能够交流起关于第三中央的存在,还有它与第一中央、第二中央的不同。 都松钦巴耐心地对那些没有参与不定型主要交流的落后村民们解释道,第三中央是致力于在现在及未来全部可能遇到的环境中保存最多数的不定型而成立的中央意志。但具体的方法还在寻觅之中,阿美西亚只是他们的方法之一。 地上的不定型昏昏欲睡。 随后,都松钦巴大师郑重地承诺道: “还有,第三中央管住管饱。” 半透明的团子们立马精神起来。 说来有趣,不定型们加入阿美西亚多种多样,但大多与第三中央的目的没有关系。 李明都知道栀子还有栀子身旁的莲都不甚在意第三中央的主旨。毕竟环境的恶化是非常之慢的。碳三植物从全盛到灭绝耗费了数亿年的时光。现有的环境尽管在大师们口中说是比过去的过去要艰苦得多,但不定型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何况不出意外,也足以维持个千年、万年的时光了。那时候,他们早就消失了。 栀子还对莲说她原本是不想加入第三中央的,是因为她的弟弟风信被说动了,她就跟过来看看。 莲的理由更简单,就那两个字,管饱。 栀子口中被说动的李明都对那些混混沌沌的过去的记忆没有多少认识,现在他更关心黑天大师说了一半没讲完的美丽景象是什么样的。 可久等未果,他已犯困,在迷迷糊糊之中被栀子抱在怀里不松开。再一会儿,不知哪里传来声响说要出发了。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呼啸,然后天球稍微颤了颤,阿美西亚重新加速。 前方便是荒芜的群山,山脉上没有冰川,也没有积雪。阿美西亚一路碾过群山,偶尔停留在不定型的村落周旁,接人上车。天球广阔,但依旧有限,新来的不定型暂时栖息在金属外层。 李明都被栀子抱得不舒服,他挣扎了几下,栀子松开触手,开始蹭起他的体表,他也不管,径直远望。 山腰上的云正在越变越多,太阳已经隐没在灰暗的云层里。年轻的不定型们猜不到这天象的昭示,但李明都靠着人类的记忆心有预感地说道: “要下雨了。” 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是第一次见到要下雨。 闷热之至的世界,隐约传来几声雷鸣,不知何时吹来了大风,眨眼的功夫后便是一阵又猛又急的雨。划破天空的电光和着万物一片灰白,转而响雷惊诧、风从雷急、促雨转大。轰轰烈烈的雨水从大洋的上方被运来,自由自在地倾泻到大地之上,浸透了他们刚刚经过的盐滩。 干渴的大地酣畅地痛饮这天上到来的水。盐堆的表面顿时随雨消融,化为滚滚的浊流,卷起了其中小小的动物一路向前。 而那几座石头堆成的了望塔,则全被雨水洗净与擦亮。了望塔的底下,广袤无垠的沙漠呀,不知何时,冒出了几许翠绿的嫩芽。绿色的根茎在水中轻微地摇摆,感受上天的润泽,而绿叶上已缀满了晶莹的水珠。 黑天大师得意地说: “果然如我所料。” 不定型们对此不解,克里希那大师从容地回答道: “这些土还不算彻底的沙漠,里面存在有两百多种植物的种子与球茎。这些种子和球茎没有彻底死亡,只是处于潜伏与休眠的状态。它们一直在积蓄力量,只等一个雨季,一个降水充沛的时机,它们便会在数天之内开花,散播花粉,完成繁殖的工作。这个过程往往还伴随着昆虫和小种类蜥蜴的繁殖。第一中央的记载认为有许多种植物只能在这里才能找到。而刚好……南大陆古湖盐层这带有泛大洋的反常暖流现象,可以满足开始的条件。” “能留下来看看吗?就看看开花的景象。” 有不定型请求道。 大师们齐齐摇了摇头。委员会的意志是不能。轨道、速度与地球的自转都是算好的定值,这涉及到阿美西亚的启动与运行。其中的空闲小的很,他们只能继续向前进。 瓢泼的大雨里,阿美西亚天球中的不定型们只能便在山上,遥看沙漠上的点点绿意。 猛然的大雨打湿了阿美西亚前方的道路,干土变作了烂泥。但阿美西亚丝毫不受影响,这个巨大的圆球自顾自迎着风雨继续向前滚动,好似幽浮在空中一样。 而以阿美西亚的脚力,等到第二天的一早,他们已越过群山,脱离了强降雨带,来到了下着小雨的新天地。至于降雨与未完成的沙漠开花已落到群山与地平线的另一头,好似只是昨天做的一个梦。 弱降雨带在群山的背后,接近赤道,已避免了太阳的直射,这里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绿洲般的区域。 一些类似于藜科与苋科的碳四植物就是绿洲最主要的色彩。生物的渐长也代表着不定型的存在。不定型与人类类似,是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文明部落,也是最顶端的猎食者。 阿美西亚在这里的停留便主要是为了吸收一些尚且居无定所的不定型们。只是在这片区域,第二中央的势力极大,阿美西亚也没能招到多少的人。 莲说得没有错,这段旅途在阿美西亚面前并不漫长,更多的时间耗费在人员的招收之中。 不过李明都又想: “也许这种展示与征收才是委员会们更重要的目的。” 他躺在栀子的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栀子把他抱得越来越紧了,褶皱与褶皱轻轻地张合与摩擦,像是一种无声的挑拨。一度有时,他几乎以为栀子发了疯,而自己即将被捕食和消化,但临到头了,却止于融化般的相触。 整个天球的内部,许多的不定型的身上都发着一种远比原本味道更为清新甜美的香气,这种香气让这忘却了大半自我的不定型或者人懵懵懂懂,浑身似火,唯一的理智只模模糊糊地沿着彼此脉脉的流动听到远方克里希那大师低沉的自语: “天球的温度和湿度设置错了,不该是这样的。设置成这样的话,不定型们的季节就到了。” 那时,阿美西亚外,温柔的夜色正抚摸着大地,地上的动物彼此追逐、嬉戏、扑倒、打闹,相与为一。尘土在阿美西亚的边缘飞出许久,而花朵受了天上雨点露水的滋润,显得更为炫目和皎洁。空旷的野外,斑花的小鼠从机械的碾痕中冒出脑袋,好奇地张望远方。草叶的边缘,雨水已汇聚成小流缓缓地流淌。 头顶是绚烂的星河缓慢地在阿美西亚的边上移动,再过数个小时,太阳又从淡蓝的天际边缘升起了。 这里的大地一片生机勃勃,是这颗星星上最后的绿洲。 克里希那大师好像从未睡着过。他凝望着接近赤道的草原,自言自语道: “我记得我小时候,这里苍凉得多,现在却变得极好极好了。” 黑天大师接话道: “第二中央还算有这个实力,不是吗?他们一直认为,他们可以改变我们星球的环境,使得数千年前,甚至数万年前,数十万年前他们记忆里的景象复现于世。” 克里希那平淡地说道: “但也许,这只是自然一时的青睐呢?” 黑天大师没法回答这句话。 克里希那就继续说: “第二中央的第一代委员会,把他们那属于数千年前的记忆往后传承得太多,过多的对于过去的追求,会让孩子们发疯。” 阿美西亚没有停留,继续沿着他既定的轨道偏向了东南的位置。 太阳在他们的前方指引方向,不一会儿,它停留在了原始群山的边缘,正式地落在地面上。天球的内部一阵摇晃,那种漂浮在水中的感觉迅速消失,重力好像重新支配了其中的每一个生灵。 接着,过于庞大的重量立刻压垮了岩土的地面。看似坚实的大地像是泥沼般拥抱了这来自极地的明星。 群山的深处,有一座细长的高塔。塔里的不定型遥遥地望向阿美西亚,知道是第三中央到来了。 第十章 寻矿 阿美西亚大得出奇,它落在地上,就好似地上长出了一座钢铁的高山。 山中塔里的观望者见到阿美西亚落定后,立即从远望室里往外走。 当时,远望室里还有其他不定型。其中一个不定型半透明的体内晃荡着苯甲酸与石灰的混合物,它一边咀嚼这些物质,一边问: “怎么了?月桂。” 观望者答道: “荆豆,第三中央来到了中大陆赤道线上,他们和我们并不对付。我需要立刻汇报给委员会。” “第三中央的计划不是需要一个比赤道附近更好的冷酷的环境条件吗?他们甚至不惜举全员去了南极。” “你现在去望一眼外面的东西,那一定就是传闻中的阿美西亚天球……赤道附近早在几十年前就已长期风调雨顺了,他们一定是在天球初步完成后,想到要换个更好的地方。” 荆豆便向上,靠在望远镜上望向远方,见到了那存在于传闻中的巨物,大吃一惊,连体内的石灰混合物也顾不得咀嚼了: “可是他们没有通知我们第四中央啊!” “他们和我们有仇,也没有联系渠道,那就肯定是告知了第二中央,第二中央也不知是什么心思,居然没有转达给我们……这样看来,之前在这方向做活动的,一定也是第三中央的人了……” 说到一半,被叫做月桂的观察者已匆匆走进了高塔的深处。 荆豆留在了原处,继续他未完的“哺育珍珠”的作业,他并不很关心这些事情,只是心想委员会好像一直很垂涎于第三中央的动力源,那往后的日子就要热闹了。想着,他又把目光投向了镜筒所指示的方向。 穿过沿海的群山,发红的太阳正照耀着早晨湿润的原野,而阿美西亚便停留在了这片原野的中央。 这一带的土质被第二中央指认为接近淤泥的软黏性土,按照不定型的地区命名法便是中大陆软黏性淤泥层。这一土层天然含水量极高,可塑性极强,对于能挖洞的不定型们来说是个不错的可以生活的地方,但对于不定型常常进行的地下大型工程来说则是不适合的随时会倾塌毁灭的地点。 只是阿美西亚乃是一个特例。它已经自成体系,不惧怕地质条件的复杂。它甚至内含某种动力源,李明都分明看到这东西尽管像是在滚动,但恐怕更接近于在地面上的漂浮,不是漂浮就没法解释最后这突然的一摔,好像所有的重力都回来了一样。 李明都就是被这突然的一摔震醒的。醒来的时候,栀子仍然紧紧靠在他的身边。至于此前都发生了什么,他已迷迷糊糊记不清楚,只感觉自己的体内的水份接近蒸发,身体干渴得可怕,上下都黏糊糊的,好似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 他往周边望去,不定型这一种群中,那些较小的雄性们都已醒来,而雌性们都在卧榻长眠。 大师们对这一情况似乎早有预料,透明的晶桥内部注满了远比往常多得多的食物,食物做了稀释,原本李明都将之想象为泔水,现在就更像了。 泔水始终是满的,喝多少就会再流出多少。 李明都硬是喝了将近两倍自身体积的水,但浑身仍然黏糊糊的不太舒服。除此以外,栀子与莲原本的皮肤也莫名变硬了许多。硬质的皮肤,叫这个依旧软乎乎的团子起身都有困难,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拉长,像条蛇一样钻出来。 天球的内部重新吹起了风,凉凉的风让他晕眩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一点后,他大概靠着人类的知识意识到了之前发生了什么。 接着,他的脑海空白得什么没法设想了。 或者说,他在想他是什么。 好一会儿,雌性的不定型们才陆陆续续从梦中转醒。栀子身上的褶皱微微张合,他一扭身子,又亲昵地蹭了蹭身边李明都,接着才把脑袋投向晶桥的水中。 风声在天球的内部回荡。苋草的清香混着湿润的雨雾飘进了阿美西亚的内侧,委员会的大师们适时地向周边的不定型群体提醒道: “孩子们,现在,你们醒了,是该做一些正事了!我们的先遣队伍还在外边等着你们,和他们说说我们现在的情况。之后,我们还要按照图纸,仔细地在阿美西亚做临时建筑。这都是我们将来的家园。” 话音刚落,喝水中的莲抬起了头,唱起了自己编的小歌: “看啊,茫茫的苍天下,这片陌生的原野,建设我们的新家园。” 于是爱唱歌的透明团子们就跟着她一起哄闹地唱了起来,歌声交织成一片,悠悠得像是春天一颗开花的树木。 洪亮的歌声打断了李明都的思绪,熙熙攘攘的人流开始向外涌出。他被裹挟在人流里,原本刚刚酝酿的一点哲思瞬间无影无踪,几乎不能再做任何的设想。他就像一切从众的浑浑噩噩的人一样随着人流向外了。 而那时,太阳已跨过了青冥的顶上,深紫红色的晚霞已染红了天角。阿美西亚陷入地内,周边柔软的土质里流着汩汩的水。沿着一片烂泥,走在最前方的不定型们已来到了这片陌生土地的上方,带着冷意的晚风吹在他们的身上,碧绿的河水从群山发源漠然地朝着大海的方向流去。 第三中央的迁徙计划是早已设计好的。 在很久前,就已有数位大师领着相当多的不定型在赤道附近与第二中央交流与考察,后来还增派了几次人手。第二中央是从第一中央中分裂出来的,还保留着研究观察的纲领,对周边地质的记载不遗巨细。 这个先遣队已经规划好了阿美西亚周边的建设,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提供原材料的矿场。 李明都来到地表的时候,先遣队的摩诃大师就在说: “这片地区非常丰饶,在三亿多年前的上古时代,大量动植物的残骸因为一次灾难翻入了地底,如今都形成了极好的有机矿,你们按照我们留味的位置寻找,那里也有弟兄会接应,找到后,你们就一边留气味,一边挖小路,直接从地下挖回阿美西亚。” 不定型们称是,一队一队地散开了。 在这颗星球上,不定型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身材不大,但光靠肉身,寻常动植物皆非他们的敌手。 李明都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不向前,自然没有年长的不定型会直接给他下令,但他大概地知道跟着人流走就是了。这个道理在他作为人类记忆里根深蒂固,好像从很久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么做的。 泥土与植物的芬芳,极大地激发了不定型的诗意。它们的诗意就表现在信息素胡乱地发散。大量不成内容的气味飘在厚皮草与白花苋之间,惊扰了采蜜的昆虫,叫随着他们步行和发掘泥土的李明都感到头疼。他不由得想起薄暮集的内容,也不知道薄暮集的编者是怎么有耐心留下这些不成文的气味语言片段的。 有到处发气味的不定型,也有简单地在聊天的不定型: “你们说阿美西亚究竟要建设到多大呀?大师们有没有讲过这个问题。” 李明都听到自己身前一个肥大的家伙对着更前方一个瘦长的不定型茫然地问道: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嘿,我是在第三中央出生的,在我小的时候,天球没有现在这么大,一眼都看不到另一边的出口,是后来慢慢扩大的。我原本以为终有一天阿美西亚的建设会停止,可直到我现在,阿美西亚还是在不停地造。我就在想,委员会们究竟要把阿美西亚造得多大呀?” 胖球说: “既然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那阿美西亚总归是越大越好的罢?” “呵,我就不爱听你这话。”杠精说道,“假设我们把阿美西亚建设成比我们的母星,比我们的太阳更大的东西会好吗?阿美西亚岂不是要向内塌成一团了!” 不定型们快活地争辩起来,而他们要找的一处泛有机矿,要跨过河水。不定型们一个个鼓起身子,把褶皱尽可能地展开,像个水球一样慢悠悠地飘到了水的另一侧。临岸后,在接近山的位置,李明都闻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气味。 这种气味除了全身都能感味的不定型,恐怕没有其他动物能闻到。 他们继续向前走,前方的草丛一阵翕动,地底钻出的东西身上挂着草根而站起。凝固的泥土向外裂成了好几块。 李明都所在的队伍听到了呼喊: “我听到阿美西亚的声音,就知道你们快要来啦!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好久,快点开采道路回通阿美西亚吧!” 吊在队伍最后面的李明都觉得声音有些耳熟,他一边靠近,一边眯起触须仔细地看。 他看到前方站着的是百合。 这人原来没有叛逃。 百合也看到了他。 但他的表情与姿态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认真地对大伙地说道: “时间很紧张,任务很重要。” 不定型们开始刨土,很快就出来一个小坑。 等靠近后,李明都有些紧张地问道: “你……你是属于哪里的?” 他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我一直隶属于第三中央。” 其他的不定型们往下挖不久,听到了地面上的声音。它们齐齐探出个头偷偷观察,心想这两人是要在一旁偷懒侃大山还不干活……这可绝对不行,于是连忙拉着两人一同向下刨土了。 第十一章 源流 他因此忧心忡忡。 但接下来很长的时间,李明都再没见过百合。等到与栀子朝夕相处渐久,他便把百合抛到脑后,而意识到立在他面前真正严肃的现状乃是—— 他该怎么面对栀子。 尽管栀子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能把他拎起来一阵小跑,尽管在不定型这一种族中,父母与亲族的概念都淡薄到极点,但随着每一天的过去,他都能看到栀子的身躯逐渐庞大,她的外皮也在缓慢地硬化,仿佛变成了某种为了保护自身的盔甲,同时,栀子包裹其他物质的能力与变化自己身躯的能力都在变弱。 一个月后,栀子变得无比迟钝与缓慢。李明都惶恐地跑到天球的内部,向克里希那大师求教为什么栀子的体内出现了三个庞大的核时,克里希那大师淡淡地反问: “你没见过你的父母或其他任何一点有类似现象的人吗?” 李明都发愣,忧虑和恐惧充斥了他的内心: “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 大师叹了口气,说: “这是生息了。你的姊妹进入了生息期。” 谈话的时候,人间正值黄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不定型们的呼喊和一种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消化东西的声音。这笨拙的不定型顿时一震。那些让他无比厌恨的属于人类的思想在短时间内全部、重新、疯狂地涌了上来。在人的思想里,存在着家族、父母、亲子、妻子、孩子、爱情、亲情、哺育、养育这些在不定型的社会里几乎不存在或者就算存在也很少会听见的概念。 这些概念让现在的他战栗,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也就是说栀子会生出小宝宝吗?” “是的。” 他又急切地猜道: “是不是因为之前阿美西亚天球在移动的时候?那时,我感到了眩晕,但在昏迷前,我闻到了很多很多的香味……香味是什么?为什么会有香味……” 克里希那大师从未见过会因此惶恐的不定型,也很少会听过小宝宝这类生造的不定型语中不存在的词语。他以他一贯的学术性口吻回答道: “你闻到的香味,在第一中央那里有个专名,叫做产生素,是我族和其他许多动物在成熟后会分泌的信息素之一,是一种正常生理现象。它的分泌意味着像栀子这样的牝者已经做好了生息的准备,她们的体内已经出现了原始的胚底。这种胚底存在的时候就会分泌产生素。有一部分会散发出去,有一部分则会被身体重新消化掉。” 顿了一下,大师继续解释道:: “这算是一次有误差的尝试。在阿美西亚启动前,我们按照研究结果,将天球内部的环境、不论是温度、湿度、气压都设定为对于不定型来说最为适宜的环境,但忘记了这最适宜的环境会诱发我族的‘分裂趋向’。正常来说,分裂趋向不会那么密集地形成,而是在一个长周期中分批次地出现的。” “可是,为什么是在迁徙快结束时才有?” “这简单呀……”克里希那大师心想这孩子的脑子不灵光了,“因为一开始,我们的身体还在适应环境忽然的好转,当然没法立刻做出反应。胚底的酝酿需要时间的推移。” 慌不择路的人哆嗦了一下,他继续问道: “分裂趋向是什么意思?栀子会裂成两半吗?我以为应是像……是像地上的动物一样。” 大师失笑了: “没那么恐怖,孩子,这就是普通动物的生息冲动的意思。在很古老的过去,大概是第一中央还没诞生的时候,先祖不定型们认为我们的生息是直接从自己的身体中裂解出一个与自己完全一致的‘自我’,所以他们称之为分裂趋向,而把其他动物的称之为生息冲动。现在我们只是沿用这一词汇罢了。” “那后来呢?” 他呆呆地问话,好似回到了过去疑惑自己是不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孩子的时候: “后来自然证明他们是错误的……现在我们知道这是一回事儿,这不是很显然的吗?”克里希那大师笑道,“尽管过去确实有一段时间,单靠牝者自身就可以分裂后代。但假如只是分裂的话,那么所有的我们岂不都该是一样的?并且数万年后的我们理应和数万年前的先祖依旧相似……然而你和你的姐姐是两样,我和你也是两样的,既不会得到相似的记忆,也不会拥有一模一样的外形,全部的一切也都是从头开始。任何复杂到像我们这样的高等动物,都不可能简单地依靠分裂还能维持内部的器官结构不会损坏。” 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信息。他唯一了解到的只有栀子身上所发生的就是他所知道的某种事情了。一阵冷气窜到了他的头顶,他神经兮兮地问道: “那我该不该为栀子做些什么?” 大师平淡地回应道: “寻常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 他惘然地听着。而那些来自于可恶的人类的古怪的设想仍然萦绕于他的脑海中,让他不能安宁。 那时,阿美西亚在赤道平原地带已经站稳脚尖。周边基础矿层已被不定型这一种群摸遍,矿场与阿美西亚的临时隧道也已设立。建设走上正轨,最多的不定型已重新开始那原本的咀嚼金属与哺育珍珠的生活。 天球在未启动时是不准居住的。 大多不定型两两三三地住在阿美西亚的金属外壳,或者周边的岩土之中。住在一起的理由在于安全性更高,可以守望相助。李明都和栀子遵循了传统,一起从岩层里敲出挖出一个小窝来。小窝里,堆了些花花草草,也是它们储备的有机食粮。 他沿着岩石往回走的时候,小窝里的栀子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你去找大师啦!” “嗯。” “问了些什么呢?” 面对栀子,忧虑和恐惧重新升上了他的心头,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是想知道一些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 栀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思维发散开来了: “呀,你真厉害呀,信,从小时候起,你就总是能想到些奇特的事情来。那我们是怎么来的呢?其他的动物们又是怎么来的呢?” 说完,大团子就在小团子亲昵地蹭了蹭,又蹭了蹭。变硬的皮肤显得有些粗糙,在身上摩挲的时候,像极了他记忆里人类的长满茧子的温柔的大手。 地下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地上却已一片沉寂。正值壮年的太阳已沉入了地平线的另一端。高不可攀的夜空中,碧蓝的繁星正闪烁着它们的眼睛。许久,地上才有一点声音,是不久前出发与第一中央交流的黑天大师回来了。 他和他的队伍在河面上挪动的时候,这硕大的不定型不自觉地抬起目光,望见了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小点。 “薄暮集里所记载过的……” 他呢喃道。 “无上明星。” 黑天大师的归来,带来了大批第一中央的最新成果,这些知识里就包括了不定型的演化历史,也是他要传授的数门课业之一。 李明都其实没有兴致,但栀子却把他原先说过的话记了下来,拉着他一起去听课。 大师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譬如,按照第一中央的研究,不定型这一种群,牝性的染色体是牡性的两倍,一般具有两种染色体。而牡性通常只具有一种染色体,极可能只是在数十万或上百万年前因为一次偶然的突变,才从牝性不定型中彻底分化出来的种类。 “这是从哪发现的呀?有什么证据吗?” 栀子好奇地问道。 “证据就是我们曾经讲过的化石。我们的身体很难留下完整的化石,历史为我们留下的大多是一些残破不堪的痕迹,但近年在西大陆长昼半岛的煤系地层中,第一中央有幸发现了一个早期不定型的聚集地。这个聚集地在过去可能是因为一次火山喷发的缘故,整个被掩埋在地下数百米的深度中,里面的生物留痕极为丰富,与今日的我们大为不同,可能是我族历史一个重要的中间状态。” 他一边说,一边传递图像。 “等到第一中央细细研究后,第一中央却发现这里面疑似幼年期不定型的化石并不具有性别分化。你们也知道我族的性别特征有许多,个体的大小,体内‘营养体’这一器官的形状,外表皮的纤维类型,信息素的分泌都有区别。但长昼半岛的幼年不定型不具备这些特征。” “而另一方面,成年期的不定型化石则颇有讲究。首先,我们只发现了一种,一种理论上接近于现代的牝性不定型化石,每一具不定型皆为此类。第一中央一度在想,牡性的个体难道全部粉碎了吗?但有位大师敏锐地发现了在所有牝性的化石中,都存在一个近乎于器官的微小的现代的不定型所不具有的复杂到了极点的营养体……” 越来越多的图片从各个角度展示了第一中央从火山岩层深处挖出的化石。藉由发生在远古时代的火山喷发,矿物质填充了当时长昼半岛不定型的身躯,将之全部的掩埋,从而得以十万年或百万年以上的留存。石头内部还留存着古代不定型的纹理。 他们都看到古代不定型的体内存在着一个异常膨大的器官。 “第一中央至今还在猜测前者是如何变成后者的。他们的初步结论是不定型先祖的先祖在出生时并不存在牝牡之分,如果存在,那也该是由后天决定的,其中一部分不定型分化成了寄居在牝性体内的牡性。之所以如此猜测,是因为在海洋动物的早期化石中存在类似于该情况的可供参考的先例,譬如古螠虫。但真正的情形如何,都是在摸索中的了。” 话音刚落,化石的图像从众多不定型的面前飞旋,逐渐凝结为第一中央进行想象与猜测后进行还原的数十万年前的不定型的真容。 这一真容向后飞跃,来到三十万年前硅镁玄武岩层不定型与七百万年前夜半海岸不定型的中间,填充了这条远古之路。 接着,存在于这颗星球的无限的生物的分化在前后一一呈出,犹如一张巨大的螺旋的树状的图谱,而其中不定型所走过的分化的路,在这张巨大的树形图中只不过是一根小小的枝丫。 这个消息叫正在听课的不定型们感到目眩。 栀子听得似懂非懂,好一会儿,她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而兴冲冲地对着李明都说道: “怪不得我总是特别亲近你,原来我们应该就是一直在一起的呀!” 李明都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 他惊骇地看到这张图谱中有着叫他作为人类的记忆感到熟悉的图像。尽管都是不定型对古代动物的想象复原,但依稀可以看到一些猫科动物的、恐龙动物或鸟类动物,还有类似猿猴的动物的影子。 它们不是虫子,李明都不关心虫子的样子,所以认不出来。它们也不是那些棘皮的、腔肠叫人类恐怖的模样,它们在人类的记忆中分外亲切,它们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 但它们的枝丫在这谱系里不突出,断断续续好似是还没有做出谁演化成了谁的判断,孤立而短暂,彻底淹没在广阔浩渺的谱系之中,不见踪影。 黑天大师还在讲解不定型的进化论,李明都猛地问道: “老师,老师,这些、这几种,这几类的动物现在都在哪里呢?” 黑天大师缓缓地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身上。 它平静地说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一个不剩,全部都灭绝了。我们的星球上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集群灭绝事件,在数千万年前,或数亿年前。一个种类,一个大类的动物,往往在过去的某个时代会彻底地蒸发与消失。” 至于时光最是爱把过去埋葬。 李明都还要追问,天球外有不定型匆匆靠近。他跑到黑天大师的结点边上,大声呼喊道: “委员,稍等,有急事。哨员发现了、发现了第四中央的身影。第四中央早在我们之前,就在我们旁边的中大陆横断山脉之间栖息了。他们在地下已经挖出了很大的建筑,第二中央没有告知我们这件事情!” 黑天大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宣布今日的课业结束,他没有布置所谓的大作业,而是自个儿思考了很久,才在汇报者的催促下走出天球,与其他在外的大师一起商量情况去了。 李明都与其他的不定型好奇地跟到他们后头,跑到了陆地上。傍晚的平原散发着冷冷的草香,平原靠东一侧的横断山脉是光秃秃的,陡峭的孤峰、群聚的奇石还有河流深切的岩层已映满了沉静又朦胧的暮光。 大师们正在指点其中深藏的高塔建筑。 第十二章 迷宫 后来有不定型和李明都说委员会里就此发生了一场地震,大师们对第四中央的存在与第二中央的做法议论纷纷。 他还说: “可惜我们的委员会是没办法像原先那样驱逐第四中央的。大师们现在肯定烦躁得要命,所以才要去和第四中央谈判,划清边界。” 李明都也清楚其中理由。 第四中央是先来的,有合法的道义。何况这不是那个极地的微不足道的分部,是一个总部。第四中央成立尚晚,但人数大约也有第三中央的四五分之一,足以与第三中央对垒了。 “但为什么第三中央和第四中央不能简单地和谐地相处呢?” 李明都一边咀嚼金属,一边问。 迁徙后,人员打乱,他的同事也都换了。在天球金属外层的工间里,除了他,还有三个新的不定型。聊天的这位与他一样,颇有些尖酸刻薄,对一切现状都不甚满意。 “呵,这你还不明白?”他蠕动着自己的身体,而那块被他包裹在体内的原矿石同步摇动起来。这块原矿石具有橄榄绿色的呈现颗粒粒状的外表,浸没在不定型的体液中,出现了许多细密的裂痕。他说,“因为我们,因为我们的数量是有限的。” “我们……?” 李明都应和道: “我不太明白。” “现在你好好想想阿美西亚或者其他中央的研究、建设也好,都是谁完成的?” 金属外层的隔间是没有门的。所有的房间都像是大回廊上的孔洞。 李明都思想完全不在这儿,他一直在从洞口望大回廊。当时,黑天大师正从外面过来,刚好经过他所在的工间。李明都一时起意,便想向他询问几个关于早期不定型的知识。只是刚刚往门口挪动一下,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不定型。 百合,那个被他遗忘许久的百合就在黑天大师的身后,正跟着黑天大师一起向前走。 只一会儿,两个不定型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回廊看不见的另一边。 他的同事没有察觉异样,还在自顾自地说道: “我们,是的,就是我们,我们是被争夺的‘资源’。大师们从来不教历史,在他们看来,历史是没有用的学科,所以你们都不理解其中的奥妙……现在,让我们从历史上看,第二中央是从第一中央分裂的,在分裂的时候,第二中央带走了第一中央将近一半的人。第一中央因此遭受了重创。第三中央是从前两个中央出走的大师们和他们的追随者合手缔造的。在他们缔造时,也从前两个中央带走了不计其数的不定型。于是第二中央的进度迟疑了千年。而三个中央从诞生开始,就在吸纳人口。” 他喋喋不休地说道: “在过去,原本、地表上还存在散乱的、离世的、孤立的、无人知晓的、安逸的、简单的、自由的不定型聚落。大家一辈子都未必相遇,也没有什么迁徙的事情,也不用驱逐什么东西,更不用做一样的活计。可到了第三中央成立后,我敢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全部被征入三个中央的一个,成为这个或那个巨大的组织的一部分。到了如今,自由者寥寥。第四中央,又是从前三个中央中分裂出来的。他们的企图我虽不清楚,但恐怕并不逊色于前三个中央。但出生得晚,一直以来就没有足够的人,完不成他们的计划。为了得到足够的人力,自然就要和前三个中央争夺。” 李明都排出体内的原矿,归到未完成的那一侧,同时随口应了句: “这不是管住管饱吗?” 他的同事更激动了,他说: “那是因为中央占据了最好的地方,控制了最多的人力……他们让一部分人专注地、永远地做一件事,而让一部分人专注地、永远地去做另一件事,自然会提升一些微末的效率。他们设法的分工控制了我们……把我们彻底控制住了……所谓的中央就是聚集,把所有的东西聚集在一种东西下……这难道不可怕吗?不可怕吗!” 他还没说完,另一位同事提醒沉浸中的他说: “风信子(味道的不定型)已经走了。” 聒噪的同事还没回应,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的第四位同事大声说道: “他是不是想偷懒啊!我要把这件事报告给大师们!” 近半年的光景过后,中部平原到了一个较为干旱的季节。地表的水气已被蒸发许多,但地下土壤的含水量却有一阵短暂的升高。黑天大师可能是在湿层里逛过一圈的缘故,他们走路时在金属的地板上留下浅浅的泥痕。 这种脏东西和不定型的排泄物都会被专门的不定型清理。出于某种对百合的恐惧,李明都没有立刻向前,而是混进了清理者的队伍中,一边将泥质吞入自己的体中,一边小心翼翼跟在黑天大师和百合的身后。 他看到百合和黑天大师各有一条触须靠在一起。换而言之,他们似乎正依靠“直接的互相接触”进行交流。因此,他们说的话,李明都听不见、闻不到。这种交流方式在不定型中非常常见,要比发出信息素来要简单省力得多。 “那么,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他在一位清理者的旁边,俯身向前,又问那清理者: “对了,朋友,今天,人怎么这么少啊?” 她说: “你是没听别人说吗,现在大家都外出了,至于克里希那大师他们则去与第四中央谈判了。” 到了如今,这座大型机械的运行已然稳定,大多不定型还在阿美西亚外围或周围采矿点搭设支撑和便捷的运路。委员会的大师们也各有使命或追求,并不聚集在阿美西亚,有的在外带队执行任务,有的在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负责交流学习,真正驻扎在阿美西亚的大师不多,譬如克里希那大师已与其余几位委员和许多不定型队伍一起外出了。 “第四中央也派出了许多人。”清理者说道,“他们似乎要谈上很久,说是要把两边的界线彻底画好哩,省得以后争执。” 整个阿美西亚因此显得有些空旷。被清洗得干净的金属表面,在光照下,倒映出了李明都如今胶质般的影子。 前方的黑天大师和百合顿了顿,他们被清理者拦住了。跟在后头的李明都看到它们蠕动了自己的皮肤,将原本抗拒在外的泥沙等无机质吞入了自己的体内。这样,他们就变得一尘不染,清理者让开了道路。 李明都迟疑了下,等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天球的深处时,才继续走近。 他并不害怕跟丢。天球内部的人员也非常稀少。广阔无垠的白色空间中,谁在哪里都看得一清二楚。数百上千的晶桥只供走路,不供遮挡身形。只是遥远的距离会妨碍不定型的视觉,看不清世界的另一边。 他不再需要继续当个清理者,径直脱身。清理者们刚要对李明都的协助表达感谢,这人已进入天球。 只一眼,李明都就看到黑天大师领着百合正在往下走。周围仅存的几个不定型向他们问好,他们也一一予以回应。 天球的出口到处都是,分布在它圆球般的壁上,都通往金属外层。譬如最顶上的出口,李明都记得也是通往金属外层,他曾在那儿借助吊机前往了极地的地表。 “大师这是又要出去吗?” 他心生疑窦,心想莫非这里的出口另有所通。结果一路沿着螺旋向下的阶梯来到出口时,他果真重新回到了金属大回廊里。 回廊里的人烟稀少,处处寂静无声。光滑的表面依旧能够倒映出其上万物的影子。冷冷的白光照耀着其中的行人。 黑天大师庞大的身躯和百合娇小的身躯一前一后绕着回廊向前,不留下任何的气味。 “为什么要在这里绕圈……?” 他不理解。 “难道说是我被发现了?” 李明都立生胆怯,但回首一想,自己在这里堂堂正正,所有行为均有记录在案,又有什么好怕的?顶多不过是被诬陷驱逐下场。不定型的社会里,他还没有听过处决和杀死这样可怕的事情哩。 而路上还有清理者在走,工间里也有大批的不定型。 “何况,我是想到黑天大师那里去问问题。” 前因后果、一切得失,他都盘算好了,居然得意洋洋起来,心想自己的脑子还是挺好的呀,没有那么混沌糊涂嘛!他又告知自己不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就继续追在黑天大师之后,只见到黑天大师在通廊中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天球之中。 天球之中,那几个正在检修晶桥的不定型连动还没有动。 这次,他们没有向黑天大师问好,也没有向李明都打招呼了。李明都也不在意,只是这次大师走得却是另一个天球出口。 晶桥通往这一出口的路径是固定的。他等到大师消失在出口另一侧,才继续跟上。从出口出,依旧既没有暗室,也没有夹层,只不过是又回到了大通廊中。 李明都百思不得其解。 “那这绕圈,我是真不明白了,也不可能是为甩掉我而特意这么做了……真没必要,直接把我叫上去就是了。那他们就是闲得无聊,转几圈聊聊天吗?” 那倒是极可能的。无聊的动物在自己的地盘里转几圈也是常事。 他想通这点,再无所谓,大大方方地跟上去,开始盘算自己该从哪里开始问起。 当他第三度进入天球时,黑天大师也第三度地从天球另一个出口消失了。 “他们已经在走第三圈了……而且每次走的出口和入口都不相同。” 通常来说,一般的不定型从哪个门进,便会从哪个门出。像这样进进出出的行为,李明都从未见到过。 他踱步向前,没有闻到任何气味。 等到第三度离开天球,第三度进入大回廊时,周边的世界静得可怕。远处的金属表面上倒映出回廊另一侧正在踱步的黑天大师的影子。 他身上的褶皱像是细密的蛇鳞。 李明都接着往前走。 当第四次进入天球时,天球里,一个人他都看不到了,只见到大师消失在第四个出口之后。 虚无的空间真正空旷起来,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剩下。 他沿着晶桥,一时路迷。 四次出入口的不同,让他在天球之中再也不能找到此前自己所站立的位置。他尝试极目远眺,观察往来路径,轻嗅芬芳,闻取物质上所留下的气味。但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闻到。 无数的出入口像是排布在一个无限大的天体上一系列规则的密密麻麻的小点。 李明都心惊胆战地循着黑天的身影,第五次来到回廊时,回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怎么回事……?” 难道是……人都走光了吗? 他不自信起来。 但他已经完全无法辨别向后的路。他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往前,只见到那些工间里也一个人都不剩。 空空荡荡的世界仿佛是一个存在的谎言。 只有远处传来了黑天大师的话语: “说来,你这孬货,相信……史前文明吗?” 百合回答道: “大师,这是什么意思?” 黑天笑了几声: “有些东西不属于现代的我们。而在我们的星球上,可能出现过五个或更多的文明时期。换而言之,我们的星球已换过五次主宰。而我们可能是第六个,也可能是第七个。我族古代一共存在过两种主要的崇拜,一种为你们第四中央提供了目标,另一种则为我们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工具,也就是你们想要的阿美西亚的动力源了。” 说到这里,他们的气味就不再传来。短短的回廊犹如无穷宇宙的回转。 李明都着急地、第六次穿入天球。 这一次,他彻底忘却了自己在天球的何方。无限空旷、无限巨大的白色世界让他浑然不知去处与归处。 他不敢再向前,心想哪怕迷失,也要往后走。 可他刚刚从原地退出天球时,身后传来了黑天大师沉静的声音: “想要破除视觉迷障,就需要在看不到人的额外通廊中走上四次,然后,在第六次进入天球时,往后走。如此这般过后,动力源便近在眼前了。孩子,不好好仔细地观察前面吗?还看着我一个老头有什么意思呢?” 李明都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身前,只见到天球之间暗到了极点,只有一个小的、近乎无限小的,却因为发光而具有一定形状的物体,在中心缓缓地旋转着,犹如永恒不变的星辰。所有的晶桥都通往了这绝对的中央。 它封在晶体的空腔之中,但黑天大师已经解开了密码,打开了晶桥空腔。 百合就站在这东西之前,举起了第四中央制作的重铅匣。 铅匣被他移到中央,一开一闭,光辉顿时消散。天球的光度骤然下降,但只一会儿,又盈盈亮了起来。 “外界的阿美西亚应该也会有感应吧。” 吞下匣子的百合望向了这一边。李明都察觉到他正在观察自己。 “我开了电力系统,只会闪烁一下。寻常不定型不懂,但任哪个委员回来都会立马知道的。你快走吧。” 黑天大师顿了下,触须摸上了李明都的身体,他平静地说道: “还有,把目击者也带走吧。” 接着,李明都的身体一重,一阵强烈的气闷后,他便再不知外界的情形了。 第十三章 天国的丝弦 盗窃者离开的时候,枝头已挂满了寒霜。天上没有星星,月亮藏在灰蒙蒙的烟云里,偶然才露出一个半个的身体来。 黑天大师留在阿美西亚,而百合另有同谋者。两个卧底在天球与他汇合后,为他掩护,三人大摇大摆地沿小道走出金属外层。到地面上后,他们脚步立马加快,匆匆忙忙地爬入了黑乎乎的草丛中。 百合朝远处一望,夜班的不定型正沿铁轨搬运矿石,而新建的了望塔的冷光则在地面上投出了巨大的光斑圆影。 他们不敢抬头,在污泥和烂树叶中缩起身子向着大河的方向快速蠕动。爬到河边,三个不定型变得浑圆,像是铁球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带着泥浆滚入水中。不定型在水中的泳姿,惊起一片犹在梦里的游鱼。 再一会儿,他们穿过了茫茫大河,接近了群山。群山广阔,山脚黑乎乎的小林子飘着潮湿的水味。 至于阿美西亚那生活细碎的一声一响均不再见。百合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他往亮着光的平原望了一眼,心想自己应该永远不会再回第三中央了。 “可老大,你带了个谁出来呀!” 两个小弟一前一后背着带着李明都,这时才敢发声。他们进山后,往地下一挖,到了计划中隐蔽的休息点里,两人把李明都往干草上一扔,随后瘫软在地。 百合解释道: “这是个有好奇心的倒霉鬼,跟在我和黑天大师背后走完了迷宫,撞破了我们。走迷宫时,我们不敢擅动他,只敢在走完迷宫后的无人通道里把他抓起来。” “那迷宫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说说呗。” 一个不定型好奇。 另一个不定型紧张: “那这家伙我们怎么处理?要不就把他扔在这儿,反正也不是我们的人……” 百合否决了他的想法: “黑天大师是个心肠歹毒的,一定会想方设法撇清责任,那这人就一定是要倒霉了。我们不能对他不义,我是想把他带回第四中央。” “百合,你的意思是这人会在第三中央那儿为失窃背锅……?” 百合点了点头: “是的,不消几天,管他如何清白,黑天大师一定会把罪责给我们这些失踪人口一个个分配清楚。到时候,除了心知肚明的我们,其他三个中央没有一个会接纳他了。他不来我们这儿也不行了,就当是为第四中央赚上了一个人。” 只栖息片刻,这小队就重新钻出地面,疾步爬上山岗。横断山脉每座山峰各有多个土名,他们要爬的这座砖红色的土山在第四中央叫做圣女峰。没爬多久,空中的黑云越来越多,夜行性的动物在不远的地方发出一阵恐怖的叫声,但只一会儿便变成了被殴打的哀鸣。这是第四中央的巡逻队在驱赶野兽。 等到他们登上圣女峰光秃秃的山头后,第四中央最靠**原的了望塔下依旧灯火通明。 “没想到两边还在谈判哩。” 一个不定型一边远眺,一边惊诧地说道。 “这是委员会给我们留足了行动时间,快走吧。”百合一边催促,三人一边冒着夜色翻山越岭,等到圣女峰脚下的一个小的长有植物的山谷里,他们往下一挖,便找到了第四中央早准备好的一条临时甬道。 临时甬道里有移动胶囊,就是李明都坐过的那种靠缆线拉动的铁箱子,类似矿车。这里,第四中央的队伍守在胶囊前严阵以待。 领头队长问: “拿到了?” 百合身子一松,亮了亮体内的铅盒。 “拿到了。” “事情大了、大了……了不起了……要成,能成!” 队长心砰砰狂跳,不问细节,不多交流,直接叫队伍两分。队伍里最好的精英护送百合,剩余队员则随他开始拆除临时甬道。 盗窃者领着昏迷不醒的李明都登上移动胶囊。胶囊在地里飞也似的向前移动。百合往身后望去,甬道的支撑被不定型消化,随之发生小规模的、悄无声息的塌陷。 “这有什么作用呢?” “减少证据。没有明确证据,我们死不承认,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定会和事,避免两边撕破面皮,我们就能拖上很长时间。” 百合答道。 只要有时间,只要有一点时间,能够用这未知动力源复现阿美西亚的运行原理,那么久一定可以的……抵达无上明星。 他想。 李明都就是在那个时候醒的。 颠簸的胶囊让他想起许多年前春运的老火车,不定型们紧张不安的信息素则叫他窒息。身下的铁板直跳弄得他以为正在炒锅之中。他的状态不是很好,躺在地上刚想要发出苦痛的呻吟,但听到了他不认识的不定型们的窃窃私语。 其中只有一个声音是他所熟悉的。 那个声音属于百合,百合就靠在他的身边: “现在的进展如何?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大家都在议论碳纳米管的强度不够,根本无法支撑那种长度的线程。第四中央委员会已经吵翻了。开始卧底后,我一直非常惦记这件事情,但又不敢和大伙联系,始终不知道,心里就痒痒。” 一个离他稍远的陌生的声音回答说: “不,碳纳米管强度是够的,问题在于无法抵达理想强度,目前大师们的结论认为碳纳米管这种材料一旦造得过长,原子的热振动就会造成间隙缺陷,这种缺陷会损失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强度数值,是不可能用来抵达无上明星的。我们一直在考虑更换材料,譬如氮化硼纳米管,它沿袭了纳米管的思路,符合我族的生产特征,就是用氮和硼原子交替取代原本的碳原子,从而具有更强的稳定性,和绝缘纤维材料中最强的抵抗形变能力,原子的间隙缺陷的发生率也更低,目前正在试生产。再譬如单晶石墨烯,这种物质的性质也比碳纳米管强,但不能被我们的身体直接催化获得……我们体内七百余种酶没有一种能够能够实现单晶层石墨烯的生长……只能用无机质的硅作为基板,放入一千度以上的高温中,制得了很少一部分的单晶层石墨烯……” “但……当时,我是生产队的,我们不是整日整夜加急、花掉了无数的功夫,已经造出了整整三万公里的碳纳米管了吗?” 百合急切地问道。 “你要知道,我们的机会很少……不达标的话,就决不可能用在天梯上。所以,全部都要废弃。如果可以的话,也许其他地方还用得上。” “你的意思是全部只能从头来过,是吗?” “是的。” 百合重重地呼出一口,他知道他过去的那些努力已经化为飞灰。他低沉地说道: “我晓得了。” 移动胶囊沿着地下铁道一路向前,发出刺耳的飞鸣声。李明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见到胶囊的内壁上画了一颗在发光的圆圆的星。星星的下方,有一根笔直的线条。 等到铁道避开一片淤泥黏土层,在沙土岩石中向着地上进发时,他看到了一座耸立的高山。山峰在群山之间也格外突起,径直横向高空,掩盖了刚刚升起的太阳。 光秃秃的山阴森森地耸立着,上面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棵树,只有红褐色的砂岩迎着日光灼灼闪亮。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座火焰山。故事里的火焰山就是一座童山沙碛、草木不生之地。他小心翼翼地往山顶望去。山顶没有积雪,也没有火焰,它笼罩在一片暧昧的云雾里,金属的表面反射了绚烂的日光。 横断山脉的这一座峰被第四中央叫做赤堇山。 赤堇山藏在一片峻岭里犹是最高的峰,它下半截的坡度就已有四十度往上了,到了高处坡度更是八十度往上走,几不能登。第四中央在山体里建设了他们的家园。山脚与半山腰的群石间则均匀分布有十几座了望塔,塔上与塔下哨员们往往来来。 “他好像醒了。” 身后的不定型对百合说道。 百合说: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李明都身体一动,熟悉的液体又注入自己体内,他暗骂一声,又昏迷过去。百合等人继续向前走。 外围的守望者尚且不知道百合等人的行踪目的,如今又值第三中央与第四中央冲突的紧张时节,还走向前来,尝试盘问。 百合等人登到此处,也是力竭,只对那几个随行精英队员说: “我们累了,还请你们快快报信。” 精英队员的触须与哨员触须相碰,告知彼此身份,随后走入了望塔内,操作机械传播情报。 只一会儿一块岩石掀开,底下露出一个大洞。幽深的洞口里,走出一排不定型来,立将百合团团围住。而这排不定型里还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师,它通常被称为季耶瓦斯。 年轻的哨员面露惊讶,但只一会儿,一行人就没入了洞穴地道的深处。在一片黑暗里,大师季耶瓦斯的触须摸上了百合的身体,它问道: “当真是成了……?” 百合张开自己的身体,露出铅匣,沉静地说道: “千真万确。第三中央没有防备。” 季耶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它可以感受铅匣都无法抵御的异常放射性的存在。他激动得说不出任何别的话,只在几阵猛烈的颤动中吐出一句古老的箴言: “天星所陈,是此日也。” 他们没有把铅匣从百合的体内取出,而是带着百合匆忙向腹地转移。走了好一会儿,季耶瓦斯才从幻梦中醒来,沉静地问道: “这是一桩了不起的功绩,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百合愣了愣,许许多多乱糟糟的念头涌入了他的脑海中,荣誉、奢华、地位与尊重令人目眩。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他做了一件能为他带来多少好处的事情。他的身体轻飘飘地舒张开来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馅饼砸中的人,从此将远离一切劳作与饥饿。 大师们的地位,或者不定型们的拥护,那些平日里每时每刻都能见到的东西叫他一时头晕脑胀。 季耶瓦斯在那时还说: “委员会会认同你的作为,你能够得到的东西很多。” “多……” 这个字所蕴含的也太多。百合朦朦胧胧地一声不吭,像是走在云端与梦里。 赤堇的内侧,陌生的金属建筑向他们无限地展现开来。对于百合来讲,这个地方与他离去时所深深记下的世界已大不相同——他已经不再能认得这里的任何一条路了。周边传来了芬芳,年轻的不定型偷偷地瞄着这个浑身都是臭泥味与烂叶子味的不定型。他感到他自己显得格格不入。但是只走了一会儿,通道两旁的工间和不定型们那些在吞吐物质的劳作所发出细碎的响声,叫他心中盘桓的诸多复杂的感情忽然消失了。 “呀……” 他发出了轻轻的声响。 尽管吞入腹中的材料,与用自己的身体磨砺的成品都是他感到陌生的东西,但所要做的事情依旧都是一样的。 是在地面之下小小的洞窟之中,为了登上明星的梦想。 他的灵魂一时之间澄静无比。 百合鼓起勇气,说道: “季耶瓦斯大师,你这样问,我就突然想起了,想起了当初引我进入第四中央的不定型对我说过的许多话语。哈哈,我还记得他的味道,是淡淡的几乎没有的吊兰的香气。” 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在那天之前,西大陆的湿地,已下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大雨。每当百合回忆起那段下雨的日子,都能想起浸透了土地的潮湿。人们和他说大家都是从水里来,不该怕雨。但水一往他身上灌,他就冻得直打冷战,潮湿的土地则像极了择人而噬的沼泽。吊兰就是在下雨的时候,来到百合的村子。 因为环境条件极差,前三个中央的游说者们至今没有发现这小小的聚集地。而这种聚集地便是第四中央所瞄准的。但落后的不定型们对吊兰所说的关于第四中央的待遇始终秉持着怀疑的态度。吊兰便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等到雨停后的黄昏,他领着包括百合在内的许多不定型走上地面,踏过淤泥与烂叶子,直到了最近的山顶。 那时的太阳即将落到地平线外的地方。广阔无垠的天空上,几颗过早亮起的星星正凝视着走过了亿万年旅程的苍茫大地。 吊兰指着其中最明亮的一颗,对百合等不定型说: “喏,那就是我们的目标,无上明星。” 百合问他: “你说你们的中央要抵达那里,可我们要怎么上去呢?” 吊兰笑了起来,像是要讲一个童话故事。 “这个简单呀,我们要造一根绳子,从赤道上最高的山顶,笔直地穿过三万六千公里的天空,一直牵到那在星球同步轨道的无上明星。” 如今已过去了十年或者更久的光景,百合早已忘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所有的希望都像是大门外往来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好似已经极近了,即将叩开大门了,但只一会儿,又消失在了其他声音的杂沓中。但有一件事情是他一直记得的。 赤堇山没有阿美西亚这种壮观的比山大的建筑,没有天球那样白色的迷宫。 钢铁制造的一切,没有任何多余的纹理。 在方块与方块的堆积之外,季耶瓦斯大师把门开了一半,他在门外又问道: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大师们投来了饶有兴趣的凝视,而百合则扬起头,看到了天花板的明灯。灯光照亮了他半透明身体的一半,亮出了其中模糊的铅匣,他沉静地回答道: “我没有别的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有一项。这一项也是我之所以加入第四中央的梦想。” 我要第一个,或第一批地登上无上明星。 第十四章 工质 稍早一点的时候,第三中央与第四中央的谈判接近了尾声。以克里希那为首的第三中央委员大致明白了第四中央对于界线划分的想法,他们内部的意见也达成统一,仅留下摩诃大师一人带队继续与第三中央交流。 主要人员便在第三日的下午撤离前线了望塔,准备回归阿美西亚。 前两日的云雨在那时已尽散了,周围的群山发着荧荧的红光。第四中央的哨员们在了望塔下一字排开,以一种敌视的目光打量着来访者们的身姿。而第三中央的护卫队迎着太阳,排成了金辉熠熠的方阵。大师们回到名为移动胶囊的铁盒子里,被方队拥簇着往平原的方向回。 “这次谈判算是大获全胜了。”第三中央预计能获得的成果极佳,都松钦巴大师也是志得意满,“第四中央到底是后起,那些个委员会分子,经验也是不足,恐怕原来在前两个中央做研究做惯了。沿着横断山脉从圣女峰起到片麻峰包含遗迹火山高原这一大片好区域,我看那些大师犹豫争执了半天,居然放手。其实我原本都不想拿下的。” “确实如此。” 另一位身上的褶皱像极了癞子的大师回答道: “我们到底是前辈,这第三中央有一些成员还是从我们这里跑出去的,对我们有所敬重也是当然的道理。我和那几个成员聊了聊,我看他们也快要解散了。” “解散……这个道理要从哪里讲起?” 都松钦巴大师问道。 “你还记得第四中央的口号吗?” “当然记得,是无上明星……”都松钦巴说,“薄暮崇拜就是基于无上明星而展开的。根据记载,在很久以前,我们的先祖认为无上明星是群星之中最为特别的一个……它比其他所有的星星都要亮,动得又快,总是黄昏或是黎明的时候出现……自然就与其他的星星都不相同。” “难道现在就不是吗?”长癞子的大师笑了笑,“要知道,现在我们已经晓得我们星球的轨道漂浮着许多我们能做出来的残骸。这些残骸,或更单纯的垃圾,我们靠着观测或者干脆得到了它们落下来的碎片,已经了解了它们大致的材料是什么,甚至一部分构件的运行原理也已经理解了……但是,但是……唯独无上明星,它太特别了。” 它自顾自地运行在空中,便是一个会反光的长方体。 至今,不定型们依旧对其的组成议论纷纷。观察数据与现今不定型所知晓的每一种材质都不尽相同。 太阳冉冉地在群山的顶上照耀这片地中的小块平原。几位大师在谈论第四中央的企图。为首的克里希那大师沉静不言,只是远眺阿美西亚所在的地表。 阿美西亚已经下沉,但地表还留存着阿美西亚撞击时所留下的坑洞,跨径之大催折了周边数千颗树木。溪水沿着坑洞缓缓流淌,几欲成湖。 当时,癞子大师继续说道: “然而想要触及无上明星乃是困难的一件事情。早期的薄暮崇拜很早就在研究这点。在那个崇拜的故事里,他们集中在地面上的一点,尝试制造通往星空的高塔。但是理所当然地,在发现了重力定律后的我们看来,这是不可能的呀……” “整个建筑结构,所有重力都在往下压,没有任何基础能够承受超过三万公里的高塔的重量。这样的塔除了倒塌以外别无可能。要么……譬如说,呵呵……制造出不逊色于大陆规模的星球巨构……这对于他们来说,没有这个条件。” “现代的第四中央所采用的的并非是这一古老的想法吧,我听过他们的游说,也大约了解一点。” 第三位大师在这时插嘴了: “我听闻,他们的设想是扔一条细到极点的绳子抵达空中拉住无上明星。整个系统的重量不再压到底下,而是由无上明星本身承担。他们说如果无上明星确实如观测所显示的一样,无上明星就能承担整个系统的存在,那么他们一定可以沿着这根绳子爬到无上明星的所在。假如无上明星不能承担,那无上明星的向下坠落也是他们可以接受的。” “但这难道不也是不可能的吗?” 疮疤大师说: “如果这是根绳子,那么这也一定是一根超过三万五千公里的绳子。这条绳子本身的抗拉程度肯定是已知所有材料的两倍往上。而且、而且,他们需要先行把这根绳子的一端发射到无上明星的表面,在无上明星上打个结……尽管这可能比起把我们自己直接发射到无上明星上要简单一点……但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譬如说,薄暮会时代,曾经有不定型想过用电把东西推到星空中。但这是不可能的。”那位大师继续说道,“我们所掌握的电能技术具有先天缺陷、产生的推力不足以克服本身所需要携带的生物电池的重量。而第四中央得以成立的缘由,就在于当初在第二中央的道索大师宣称他发现了一种利用压缩的蒸汽转化来的动力来推动物体的方法,他称这种机器为热机。这种机器能够以极高的效率推动物品。” “你不用说,我记得……”都松钦巴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声称这种热机与我们原有的电力系统不一样,可以抛却我们原本整套的生物发电技术。它每燃烧掉一部分燃料,就把这部分烧完的燃料喷射出去……这样,若是用于飞天之器。那么‘飞天之器’本身的质量一直在减小,但动力反而会不停增大,在此消彼长的交换中,飞天之器一定能够抵达星球的外侧。” “我听说的事情,正是道索大师之死。道索大师似是因为工质喷射化学中毒、全身溶解而死的,第四中央便有放弃热机升天的意图。”癞子大师说,“恐怕就是旧的困难没有解决,新的困难还在不停涌现,已经超过了他们原本的预想。” “假设如此……倒不是很好。新的知识之路就被堵死了,道索大师应该不乐意见到这种状况。如果还有可能,他们应该继续做下去,没准就能成功呢?成功的话,对于我们大家都是好事。” 都松钦巴大师全身皱了起来,它伸展了自己身上的触须,迎向了天畔镶着金边的云彩。 长癞子的大师笑道: “还是罢了吧。他们究竟是想要登陆无上明星……与那东西接触是福是祸,可难说得很。但若是第四中央受挫,或许能见到人员外流,加入我方,加快我们计划的推进。阿美西亚离质量的临界点就差一个阶段了,也许快能成功了……也犹未可知。” 灼日炎炎,行动胶囊的铁块上反射着明亮的金属色。 克里希那大师依旧一副似睡未睡的样子,迷迷糊糊地好像已经不知道人事了,像梦话似的开口了: “能够成立中央……那么,这个中央的目的,想要停止绝不是几个人就能说得算的……我们,第二中央,第一中央,或者第四中央人都多着呢,大部分的人不会容许一小部分的人毁灭曾经共同建立的东西的。” 若是大师退缩了……那就把大师也换了。 这硕大的不定型说完后,把目光移到了车轮的脚下,那里,褐色的石头正被震得到处飞翔。 整个方队,在到达阿美西亚地界数百米内后便散了开来。不定型的社会并不设置一般卫队。大师们独自走下胶囊,沿着临时地道,往阿美西亚的方向走去。 那时,阿美西亚内部闪烁着比平时暗得多的光,大师们忽的意识到事情似乎起了一些变化。 “这……我记得留守的是黑天大师,之前说是去第二中央交流了,最近才回来。” 癞子大师一说,数位不定型便知晓了他的言中之意。 克里希那大师平静地说道: “走吧,看看出了什么事。” 住在岩土中的不定型们,或者在金属外壳的不定型们仍然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浑然没有发觉事情的变化。都松钦巴问了一句,他们才努力地回想道: “这两天……好像是有一瞬间闪耀了下。” 都松钦巴的面色立变。克里希那仍平静,他领着一众委员站在天球的门口。天球一个中间的结点上,黑天大师正平静地上着课,讲的是大气成分组成的演变历史。克里希那触须靠在周边的大师说: “我们看着他,你们这三位大师一起走迷宫,进隐藏通道里看看情况,大家看怎么样。” 几位大师暗中称是,其中被点到的三位沿着晶桥快步走去。那时,黑天大师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 好一会儿,三位大师回到克里希那身边,惊恐地说了一句: “没有了……悖论法球被取走了。” 克里希那大师依旧云淡风轻,他沉静地说道: “原来如此,是件大事。应当将本委员会之所有委员全部召集回来,就由你负责此事,你看如何?” 被点到的是那位表皮像癞子的大师,癞子大师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就出了天球。 天球边缘的这边冷清,那边晶桥结点上的大师热闹,好似黑天大师正讲到大气外层的内辐射带,在这数千千米高空中,带电粒子的运动规律吸引了年轻的不定型们的注意力。 但只一会儿,从天球的边缘响起一声沉重的、高亢的机械声。克里希那大师平静地走过来,对黑天大师说道: “你没意识到吗?” 黑天大师说: “我意识到了,但我认为传授知识也是一件紧要的事情。” “这倒不错,如果是我,我也会按你这样做的。”克里希那大师点点头,“那好,你给我讲讲你现在所知道的情况罢。” 黑天大师说他也所知甚少,因为当时他正在一个洞口处休息。 “可是我听说,你走了迷宫,有人看到你往标记为十六号的洞口去了。” 黑天大师不慌不忙,说: “你在怀疑我?当时,其实我是意识到失窃,所以才去看的!假设是我的话,我现在能把悖论法球藏在哪里呢?我一直都在天球内部,所有的不定型都可以证明。” 黑天大师的语气激动,这吓坏了年轻的不定型们,尽管在这之前,他们并不晓得悖论法球的存在,连这个名字也没听过。 他们唯唯诺诺,躲在一边,忽然其中有声音讲黑天大师一直在给我们上课,没有离开过天球!于是大家伙们好像都有了勇气。团子们一个个为了正义和真相踊跃地举出各自支持上课的证据来了。 克里希那撇过对着黑天冷淡的目光,温和地注视自己无知的同胞们: “大家,别担心,我没有怀疑黑天大师离开天球,也没有怀疑是黑天大师拿到了悖论法球。它的身上气味很干净。只是真相还需要继续交流询问,才能知道呀。” 集体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 黑天大师就继续开始陈述道他的“所知甚少”与“上课”以自证他的清白,又讲到他也去中央检查过。中央内侧没有留下多少气味,几乎不见痕迹。他也调取了了望塔的记录,记录显示没有陌生的不定型接近过阿美西亚,更别说进入了。 “换而言之,只可能是有目的的潜伏在我们第三中央的不定型所做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要这么做!从我们这里夺走悖论法球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会知道的。” 克里希那大师说: “这怎么能知道?” 黑天大师适时地退出了主讲人的位置。 克里希那说: “叫我们的同胞们按最大规模集合不就好了吗?也就是像迁徙那时候一样停工数天罢了。” 这次集合只排除了负责基本警戒的哨员们。哨员们都是登记在案的,没有任何一个失踪。 随着一声令下,滚滚的不定型之流百川归海般,从各个地道里向阿美西亚集中,在天球之中紧紧相挨,好叫彼此连接在一起。 栀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李明都数天没有回来的。 她庞大的身躯深深陷在那个小窝的草堆里。草叶是锐利的,但小窝是温暖的。她看到外面的不定型就在集中,便笨拙地拔出自己的身体,拖动着自己疲惫的身子。她往外移动,有不定型来帮她,她在地上发出滚滚的声响。 不定型们在嬉笑打闹,浑然没有将集合看做是重要的事情。栀子游离于人群之外,一直在想: “为什么弟弟不见了呢?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罢?” 只花费了两到三天的功夫,整个第三中央所有的不定型全部集中在天球的内部,紧紧相挨。数位大师开始向众多不定型讲起动力源失窃一事。栀子的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包括她在内的寻常不定型们开始意识到第三中央出了叛徒,叛徒带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克里希那大师还补充道: “这件东西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我想,乃是我们共同的理念与信任。假设这种欺骗与背叛在未来还要发生,那我们的事业就决计是完不成的了。我希望以后不要见到这种事情,如果你们见到了这种事情,你们要说这是可耻的。我们都是不认同的。” 其他的大师们则在这段时间内轻松地遍历了所有触须中连接着的同胞。 克里希那让大师们说出没到场的不定型的识别素。 都松钦巴大师一个个报了出来: “失踪的有十来个。第一个是……” “第二个是……” 其他的不定型凝重极了。但那时候的栀子完全没有在听,而是在想李明都在哪里。她向天球的远处张望,但始终没有听到或闻到她想要的那风信子甜中带涩的香。 都松钦巴大师继续在播报信息素: “第十二个是百合(味道的不定型),第十三个则是……嗯,应该是风信子(味道的不定型),他很少来上课,我没有闻到过几次他的气味。” 黑天大师适时地想起来了: “这种气味与失窃场地遗留的些许气味是相近的。” 克里希那大师则低沉地说道: “他的话……也许我当初做错了。” 再之后,大师们所说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进入栀子的耳中了。 她感到浑身发冷,什么都听不进了。 回过神的时候,栀子已回到了那个小小的洞穴前。 那时候,集合已经解散,阿美西亚重新归于寂静,她只能听到不定型们在地上蠕动时所会发出那种细微的响声。 她就这样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然后走进洞内,一阵拍打,吹散了满窝的草与花。 第十五章 立锥 第三中央的集合惊动了身处周边的第二中央和第四中央。后者麾下诸了望塔的哨员们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便把消息汇总报告给了赤堇山。赤堇山的回应在每一座了望塔中都保存了很久,大师们说: “只需时刻保持关注。” 委员们都是老神在在,季耶瓦斯大师更是直言: “情况与预料的相似。第三中央一定怀疑是我们做的手脚,但他们想要真正发威,怎么也不可能绕过前两个老大哥的制约。第一中央和第二中央是不会乐于见到大规模斗争的情况的,我们必定有足够的时间安排。” 同时第四中央在暗地里调令进一步收缩第四中央的工作范围。一小批又一小批的不定型向赤堇山基地集中。关于第一目的即将成功的小道消息在全球各地属于第四中央的地方不胫而走。第四中央的不定型们情绪高涨、议论纷纷。 而那时,李明都在赤堇山的底下已经呆了一段时间了。赤堇山是符合他想象的地下基地的样子,土地资源、空间布局、道路交通、基础设施与功能分区比起阿美西亚这一个球状巨构都显得俨然规整。他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要走什么道路,食堂或者便所都是安排好的。整齐的建筑规格让李明都想起了人类记忆里那些暗无天日的防空洞或者地下铁。 他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状态,只大约地晓得自己的昏迷一定与百合和黑天大师有关。此前他的设想是自己会像故事里一样被谋杀,实际上,他醒过来后,就被推动着、催促着安排了住所,介绍了食所还有工间。 整个过程,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与他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就像他刚刚醒来在阿美西亚忏罪后的情形一样。对他而言,好像只是从一个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好像只是搬了个家。 工作和第三中央时一样,只不过原材料与产品都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东西。 这种自然而然,让他花费了一点功夫,了解到自己现在是在第四中央。 换而言之,百合一定是与第四中央有关的,那么黑天大师与第四中央也脱不了干系。 思考其中的因果关系让他感到疲惫。 原本存在过的焦急的躁动好像已经消失了。他在秩序中寻找到了一种熟悉的平凡感。 第四中央的工间比起第三中央大得多,每个工间可能都容纳了成百上千的不定型,但由一种小的隔板轻轻地分割成了数十个或上百个的三人间。李明都得到了两个新的工友。这两个不定型原来在哨所工作,一个味道有点像月桂,一个味道则像是荆豆花。 李明都靠在墙上,静静地听他们说话。他们在谈第四中央的第一目的可能快要达成了,他们也聊起了第三中央那次大集合的异状。 接着,他们便把目光投向了李明都。 荆豆问他: “你不是从第三中央来的吗?第三中央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他诚实地答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荆豆眨巴眨巴眼睛: “这倒稀奇了,是谁引你过来的……?总归是有人向你们介绍了我们第四中央的情况的吧。” 李明都想了想,准备报出石楠的名字。 但他刚要说话,整个工间喧哗了起来。荆豆的注意力立刻被吸走,他压抑了自己的声音惊诧地说道: “是被选中的‘飞天’。” 李明都知道飞天在第四中央是指要沿绳索登上无上明星的宇航员。准备登上明星的宇航员好像有不少,他对此漠不关心,他只靠在墙上,目光对准了地表,一边使自己体内的凝液慢慢地流动,一边想着这天结束后的生活。 这时候,荆豆又小声地开口了: “‘飞天’……好像在看你诶。” 李明都诧异地抬起头来。 在隔墙的边上,百合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位飞天似乎享有特权,他指名李明都并带着他走出基地,来到了赤堇山光秃秃的表面。那时太阳刚刚走过中天,远处的山峰一片金黄,岩石被太阳晒得滚烫。 李明都没有说话,百合就一边带着他走,一边问道: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时,李明都才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群山之间放回到百合的身上,他原本以为单纯是带自己出来放放风,反正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看到这家伙折起来的触须起了一些病态的瘢痕。 他呆呆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我该问些什么……” 百合不太高兴: “你……你这……你难道不该问问你为什么到了这里吗?” “可是,在这里的生活和在那里的生活都差不太多……我觉得没什么区别,那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他说。 百合气笑了: “怎么会是一样的呢?难道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的主旨意志是一件事情吗?” “可是住的地方差不多,吃的东西也差不多,干的事情也就是制造些材料,那可不就是都一样吗?” “不一样!”百合大声说道,“第四中央是为了制造阿美西亚天球,而我们是为了抵达无上明星。” “嗯,那都是很遥远的目标吧。” 百合稍的平静了下: “前者还很遥远,第三中央恐怕很长时间无法完成,不过我们的目的已经很快了。” 在昏昏的熏风中,李明都完全没有在听百合的话。那时,面对百合,他想起了自己两次忽然的睡眠,他想他应该表现得生气一点,但他好像并不是特别生气,可能是因为他在昏迷中没有做任何乱七八糟的梦而是睡得很舒服的缘故。 两个不定型迎着风沙,缓缓挪动自己的身体。发红的岩石上留下了他们的气味,四处属于第四中央的了望塔将目光转移到他们的身上,又很快移开了。 李明都心想百合叫他出来,可能是为了告诉他这里的风景和志向更好。 果不其然,百合继续说道: “尽管相比起阿美西亚,你可能会怀疑我们为什么要抵达无上明星。看上去,登上无上明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它反而伴随着巨大的困难与高昂的代价,我们聚集了我们种群可能有二十分之一的力量了……这些力量如果用于其他的地方,也许可以帮助第一中央更好地探索世界的奥秘,帮助第二中央更好地调理人间的环境,或者帮助你原来的第三中央更快地完成阿美西亚天球,我曾经也一度怀疑过。” 走过赤堇山上的古老石头的列阵,在开采矿石的金属建筑的旁边,明亮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荒芜的世界之上,他们看到成百上千的不定型正在不远处的坑洞内露天开采。挤在一起的同胞像是一片泡沫的纸板。 他们绕了一圈,开始向上走。 李明都看到赤堇山被金属覆盖的顶面反射着绚烂的阳光。上面建了四座了望塔,分别在四个方向上。 “远古的薄暮崇拜的想法是无上明星即是众天之主,登上无上明星就意味着可以抵达一个更加完满美妙的世界。第三中央对我们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这一步上。但其实,我们早就理解到无上明星可能并非是什么完满美妙的世界。假如我们的星球上存在我们的话,那么别的星球是否也会存在别的生命呢?” 百合说道: “换而言之,无上明星可能是神灵的、也可能是神一般的外星人的造物,可能是某种特异的自然现象,也可能是什么更古老的神秘的产物。这些可能,其实我们都想象过。人们问我们为什么要不计代价登上无上明星……我倒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调理环境,又为什么要建造阿美西亚天球,为什么要学习那些一辈子也用不上的知识,又为什么要离开自己平静的、安逸的故乡随着中央颠沛流离?” 百合毫无征兆地谈起未来,他说得激情万丈,像是几个赤子聚在一起在说他们的梦想。 “我并不知道我的同胞们是怎么想的,我想要说的只有一个事实,登上无上明星,我们势在必得。理由不在于它有多少简单,而就在于它是困难重重的。它在那里,可以促进我们检验我们登上太空的能力,要知道迄今为止,不定型还没能飞上天空过。它在那里,就是悬在我们星球上的永恒的谜题,不论我们想与不想,终有一天,它注定会与我们的世界发生交集。倘若是它先叩响了我们的大门,那我们岂不是就晚了吗?” 那时候,他们已经登上了赤堇山最高的顶。远处绵亘的群山在狂躁的大风中都变成了视野中小小的一簇簇。群山的脚下与更远处的平原上则笼罩着飘忽不定的烟雾。 “人们会怎么称呼这次举动……我并不在意。无上明星会为世界带来什么,我也不在意。因为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纵然回避接触,昆虫的翅膀也会碰着天上来的雨水。知识、或者未来,希望或者意志,我们想都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假如能够登上明星,那么世界一定会因此而改变。大地花费了数十亿年的时光向着天空不停地隆起山峰,现在我们将会在山峰的顶上飞得更高。与我们的功业相比,纵然是那些踏遍了世界的人们的功业也会显得黯然失色。” 李明都一声不吭,他忘记把体内的材料排出。那种像是石灰般的东西在他的体内发出沸腾的咕咕声。 而他的记忆则继续向前回溯,想起了石楠,也想起了栀子。 不知道栀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回过神的时候,百合正静静地在看他,似乎是希望他说点什么。他们身旁,太阳正要从群山的背后落下。金属的顶上笼罩着一层深切的红光。了望塔立在夕阳之下,犹如竖琴的丝弦。 李明都以为百合还要说话,但百合只是在这里等待。 在离这颗星球诞生数十亿年后的某个傍晚,两个没有定型、怪异得像是肉山的生灵在山上眺望着金红色的夕阳。 李明都心想该下班了,他今天的工时差不多够了,之后的时间应要由他自己安排了。 但就在这时,大地的深处发出一阵隆隆的声响,他脚底所站立的铁地板正在震颤。 了望塔上的不定型们大叫道: “退后!” 百合与李明都就一起往后退了几步。 地底露出一片晦暗的深渊。李明都往这片深渊望去,见到是四个铁箱子正在被提到地面上。而周围陆陆续续地聚来了一些不定型。四个铁箱子,被安放在四个角落。不定型们正在进行第二次检修。 每个箱子大概都有五米高、五米宽。等到不定型们打开箱子,箱子里便露出一个明亮的白色圆锥来。这圆锥远观像是陶瓷,但近观则更接近于某种金属,表面有细细的几乎看不到的有规则的纹理。 “这是什么……?” 李明都问道。 山顶的风很大,百合靠近了李明都,用触须相缠的方式说道: “这是立锥,除却附着在内部的生物液,它纯粹是由六万公里的单晶层石墨烯线缠绕而成……也是我们要发射到天上触及明星的手段。前几日,我们的试发射……是一次把石头发射到太空的活动,取得了成功。因此,我们决定开展第一次发射,这一次要发射四个立锥。它将会缠到无上明星的表面。” “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明都不解地问道。 百合说: “我来见你是有原因的。你还记得石楠吗?就是在极地废城那里和你接触过的第四中央的不定型。” 李明都想到那天离去的石楠的背影,他怯弱地回答道: “我……我记得他,他怎么了?” 百合说: “他死了。我们原本的设想是直接把我们自己发射到太空中……石楠是这次紧急的先期实验的参与者。这次实验不准备飞多高……但回来后的石楠全身发生癌变,它失去了说话能力,并发症很多……根据石楠的身体记忆,我们才得以晓得数千千米的高空中存在一个……可怕的辐射带。这个辐射带中存在着超乎想象数量的高能质子,这些质子会在一瞬间击穿我们身体所有的黏膜层。胶囊没能保护他。” 根据不定型的生物研究,所谓的黏膜层是不定型运动与身体变化的基础,它的可塑性强到可怕,但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几乎完全无法抵抗辐射。 而辐射击穿内黏膜层后,便会大量地引发癌变。不定型的细胞几乎可以无穷地分裂,他们的基因会有序地压制这种无穷分裂。但不定型也有自然死亡。这个自然死亡即是癌变。癌变后细胞再不听从身体的命令,而全然自顾自无限增殖,消耗掉身体全部的营养,使身体失去一切功能,使正常细胞被挤压到不存在,整个环境破坏了,里面的一切就全数走向了灭亡。 百合解释了很多,但李明都完全没有听后面的一大串话,他只记得了前三个字:他死了。 不知何时,太阳已从炎热的群山中落到了大地的底下,天空蔚为一片沉静的深蓝。远处的平原山谷都见不着了,变得黑乎乎一片。沿着群山建设的哨塔上逐渐点亮了照明的灯光。 他抬起头,看到了黑沉沉的夜幕,还有夜幕中星星们没有温度的光,他说: “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你知道我们的身体哪怕是死了,也可以留下记忆。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体也可以藏一些东西……这是我们和世界上其他那些低等的动物不一样的证明。在石楠死后,我们在石楠的体内找到了这个东西。” 百合取出了他藏在体内的一块凝固的冻僵了的胶块似的东西。 靠着满天的星光月色,李明都看清楚了这胶块。 “薄暮集……” 《群星的薄暮》。 远处的不定型们正在将立锥重新封在盒子里。百合凝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说: “他临终时在自己的身体里保存了一段信息……他说他没想过把这东西要回来,从来没想过,只是气话,气话罢了……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要送给你的礼物……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可以收下,千万收下。” 百合把薄暮集递了过来。 “哦……哦……” 李明都手忙脚乱地接过了。 “还有……”百合继续说道,“石楠还说,如果可以的话,要是能一起登上永恒的明星就好了。” 那时候,世界会在我们的脚下,而遥不可及的大银河呀,就会在我们的前方裸露它的胸膛。天下之大,哪里不能是我们的家乡呢? 第十六章 临近时刻 他想百合是个有梦的人。 等李明都回到赤堇山的内部时,集体的食所已经结束了这个时段的供给,没有好吃又好闻的泔水了。下一个供食时段是大约三个时辰后,那未免太晚。他想了想,只好去吃前几天攒下来的干草。 吃完以后,他用自己仍然饥肠辘辘的身躯接触了薄暮集中的所藏有的古老记忆。月光从石头的缝隙里透到了底下,照亮了不定型蠕动的半透明的皮肤表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赤堇山越来越热闹。前段日子,因为材料学上的突破,不定型将自身作为基板生产单晶层石墨烯已经成功。最多数的不定型就在不停地出产两种可用的材料,但第四中央没有立刻动用那四根用线缠成的立锥,而是用小批量的材料展开了越来越多的空中发射实验。 于是大地不时就会隆隆震响,犹如炮火中的战场。赤堇山的上空形成了一簇簇的云。云雾在风中渐渐飘散,淹没了底下的陆地。 一天,工间里,荆豆对李明都说: “最近,大气的学问在我们这里得到了突破啦。” 李明都原本疑心荆豆和月桂是监视他的人,后来发现纯属他想多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阴差阳错加入中央的不定型多得是。他虽然来历有些特别,但其实也迷迷糊糊并不确切地知道什么关键的事情,被关在赤堇山中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意识到他的意志在这里是无关紧要的。 哪怕他决意彻底放弃这一切生活逃走,就算遍布世界的了望塔不拦截他,他真的能翻过山岭,在野外存活吗?他想是不能的。 李明都当时不是很想谈论大气分层的话题。他更愿意去想会不会有人帮自己离开这里。 但荆豆是个爱聊天的人,他一边摩擦体内的铜镍合金,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起大气之中的辐射带,还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晓得极光吗?” 李明都不堪其扰: “就是极地上空的发光现象,是吧?” “对的,所谓的极光其实就是辐射带的高能电子拽泄出来后,沿着磁力线抵达极地上空进入大气层发生闪烁的现象……然而其实、极地的上空是没有辐射带,辐射带在我们的星球的赤道上空,向南北延展,这是不是很奇怪呢?” 李明都心想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根据他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知识,这种星球一般有保护自身的磁场。辐射带的位置应该也就是与星球磁场有关的。不定型也知道地磁场,荆豆肯定没认真上课。 荆豆变得阴森起来,他恐吓似的说道: “辐射带可是个可怕的难题。它分为内外两层,内层从一千千米的高空起纵跨了将近四千千米的范围,而外层则要从一万千米开始,然后向上纵跨一万千米!但我们的目标就是赤道上空静止轨道上的无上明星,我们就非得经过这两个辐射带不可!” “无上明星在静止轨道上?” 所谓的静止轨道,即是赤道上空的星球同步轨道。同步轨道上的物体会与地面保持相对静止。 “实际上……” 荆豆神秘地笑了笑,它裂开了自己的皮肤,伸出一条触须指向了上空。 “其实就在我们赤堇山的正顶上!但是并不严格在静止轨道上。” 接着,他说明到: “按照历史记载,上万年前,无上明星应该就在我们星球的赤道静止轨道上,后来因为各方面摄动加诸地轴的偏斜,无上明星也远离了原本的轨道,但最近才又飘回接近静止轨道的位置……所以我们的基地迁徙到了赤堇山,所以无上明星相对于我们现在的地面是接近于静止不动的。所以我们的天梯是有可行性的!若是我们牵住了无上明星,要么叫它掉到地上,要么就是我们爬到天上!” 李明都倒奇了: “你不是因为管饱才进来的吗?原先不是说不甚在意这件事吗?” “啊……啊……” 荆豆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说: “大家都在谈论嘛!总而言之,我们的身体好像是无法穿过大气辐射带的……研究发现内辐射带稳定性还算好的,外层辐射带的稳定性差到了极点,足以把我们身体的什么膜、什么膜都撕得粉碎!原先设想的太空用具的防辐射性能还不足够。现在委员会们正在攻克这道难关哩。” 顿了下,荆豆还补充道: “不过我们制造的材料好像比我们耐辐射多啦!所以不用担心出错。” 李明都一声不发,静静磨砺体内的合金。他恍惚中感觉工间像是蜂房,而他是蜜蜂。成千上百的不定型就在地底的巢穴内密集地蠕动,缓慢哺育着体内的珍珠。 根据第四中央的安排,可能是四天,也可能是五天后,这个工间的制造任务结束了。 志得意满的季耶瓦斯大师在这天的清晨走进工间。荆豆和他议论道似乎最近几次发射取得的数据都很不错。季耶瓦斯大师安排他们前往离赤堇山几十里的一座小山峰临时辅助矿场开采。 那座山比赤堇山矮得多,乱石嶙峋,蠕动的不定型是赤灰色的岩石表面上唯一的生机。 山体内部几近挖空,不定型一直挖到了海拔线以下数十米的地方。 李明都乘坐胶囊一直下降到大地的极深处,暗红的尘土乘着暗光飞扬起来。底下传来了不定型翕动触须包裹矿石的声音。 可能是赤堇山的实验震到了这座小山的缘故,小山的内部没怎么做支撑,经常发生倾塌的情况。不定型的身体能力惊人,只要有缝隙,周围还有伙伴,大多可以合力挖出。 因此,尽管运矿道只有简单主要的三条井一样的上下通路,但杂七杂八被不定型挖出来的隧道错综复杂,互相连接缠绵,延伸到漫漫的远处。前者有灯,后者自有的被连上了线和灯,有的就没有。 没光的情况下,不定型可以靠味道闻。 李明都在这里迷了几次路,都是靠闻气味走出来的。 这次临时的借调没有持续很久,不过在临近结束时,李明都又迷了一次路。这一次迷路他闻不对了,在前人挖出来的逃生隧道里绕了好几圈。一路上飘荡着的气味纷繁复杂,那些沉重的复杂的气味让他厌弃,但其中还藏着一股极弱的近乎没有的芬芳。 这股芬芳吸引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具有生物吸引力的异性的芬芳。 但那时他已经循着味道走出很远了,就硬着头皮在黑暗里又走了几步。 在这时,信息素传来了对面的话语: “别再靠近啦!” “啊……” 李明都一惊。 “我也是第四中央的不定型……”对面游刃有余地说道,“在这里偷点小懒哩!现在离休息还有多久呀!” 李明都呆呆地说道: “我找不到路,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了。” “你可真傻……” 对面的话语叫李明都莫名有些害怕,但好闻的气味仍吸引了他,他感到晕乎乎的。动物的发情期几乎不能自已。 “对了,我听说你们是来支援我们的,你们原来生产的是什么呀?” 李明都答道: “是……某种中间产物,好像是铜镍合金……” “用来做什么的呀?” “下个阶段好像是……用来生产直径是多少来着的石墨烯单晶的衬底,要把这个衬底和其他材料一起放到自己的体内。” “呀,真了不起。你一定很辛苦吧……” “没有,没有,哪里的事情……我们都是呆在原地不动,哪里有你们开采程序里的人辛苦呀!” 互相吹捧的环节到了。 对面好像笑了起来: “那话说回来,我们要用什么把这东西发上天空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李明都心想可能与当初他见到那个发光体有关,可那玩意儿到底是不是,又是什么,他真不知道。他不想夸大其词,就只诚实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很神秘……反正大师们说行,应该就是行的吧……”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哼……我们也是第四中央的人啊,怎么能不说清楚一点呢,连我们也要瞒着嘛!” 对面好像不太高兴了: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我在这里再休息会儿。” 李明都莫名其妙地走了。走的时候,异性的气味一点不剩了。 黑暗通道的深处,一个雄性不定型冷淡地把一根注有液体的试管塞回了自己的身体中。就是这根试管刚才在散发气味。 他的同伴和他说: “这人也是个糊涂蛋,什么都不清楚,不过他的情报和其他被吸引的不定型的情报是一致的。综合这些考虑,第四中央应该就是准备用宏观规模的石墨烯单晶作为天梯的悬线。那么单晶石墨烯的技术应该是得到了突破,其余两种材料不知道会不会也试采用。”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滚入金属的贴膜中。这种贴膜掩蔽了它们的气味。这细长隧道没有他们的维持,一会儿便倾塌下来,发出细微的响声。 两个不定型挖出小缝钻进了更深的地底。 一边走,他和他的同伴一边说: “材料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飞天之器’的动力源究竟是什么……这些同胞再问一百个估计都不清楚。克里希那大师说那就是我们阿美西亚失窃的东西……但没有落实,我们要讨回,就要面对两个老大哥的阻止。现在,阿美西亚的进度都全部搁置了……” 悖论法球被第四中央偷走的证据是现在第三中央全力在寻找的东西。 “为此,克里希那大师领着黑天大师等诸位前往第一中央了。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 等往下前进百米以后,他们找到了预留的管道,沿着管道,两个不定型一路下滑,很快到了一个临时开辟的小房间。 这小房间里,亮着一盏孤灯,墙壁是预制的钢结构板。来自第三中央的不定型们来来回回,都在搬运物资。 次日,借调的人员全部撤回赤堇山。 接下来的数天,赤堇山上没有做任何的升天实验。底下传闻,第四中央委员会已经敲定了最终的天梯建设方案。他们正在调教飞天之器的电子程序,也在等待一个好的天气,风力最低,天空没有任何云的时候。 “那到底是要怎么发射呢?我们要怎么和无上明星做出接触。” 工间内,荆豆着急地问消息灵通的月桂。 月桂张了张自己的触须,沉静地说道: “很简单啊,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飞天之器将被射向无上明星,飞天之器会降落到无上明星的表面,如果可能的话,在这个阶段无上明星将会直接被送往地星的表面。 第二个阶段,飞天之器将作为立锥的支点紧紧地束缚在无上明星的表面,接着立锥会被垂直向下抛射。由于处在静止轨道的原因,加诸立锥本身的控制,它会解开缠绕,像陀螺一样抛出六万公里以上的长线后,直线降落到赤堇山的地表,前后范围的误差不会超过一百米。立锥的内芯将会被置入赤堇山顶端的塔内。 而第三个阶段,有多种情况。每种情况的应对方案都不相同。但大体而言,还是要看无上明星本身会变得怎么样。 “最好的情况是无上明星本身会掉下来……我们会用飞天之器控制无上明星。” “最坏的情况呢?” 李明都问。 “那就说不准了……或者我们制作的绳缆会断裂开来,变成无数的碎屑在空中飞逝!” 月桂想了想,说道: “而一般性的情况也很糟糕,我们会不得不用线缆,在底下把一个由重铅和石墨组成的防辐射房间缓慢地拉上去,直至登陆无上明星的表面。” 李明都顿感奇特: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防辐射房间发射上去呢?” 月桂被问到了盲点。 “好像有一个说法是太重了飞不上去……而另一个说法好像是说,飞天之器不能有比较厚的防辐射壁,否则,它也会飞不上去……”他绞尽脑汁,想起了点别人传来的二手情报,“必须得用较轻质的、透明的、要么做薄要么不那么防辐射的材料。” “那是什么呢?” 月桂走出隔房,跑到外面转悠了半天,才找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回来。 “像这种!” 李明都看着这透明的玻璃,忽然想起了天球内部的晶桥。 怀揣着沉沉的心思,他回到了他那与地表仅隔了一层岩缝的屋中,脑海里回响着百合与石楠的话,接着想起栀子,接着才想起人类记忆里的许多事情。作为人的记忆好像正离他越来越远,作为不定型的生命正深切地提醒着他他该做的一切。 他睁着眼睛,一直没睡着。 时间很快就过了午夜,原本还存在的那种细微的风声渐渐停止于群山,乱糟糟的云朵们不知何时也消失在深蓝色的天幕外。 赤堇山和周围的山上的哨塔一个接一个地开始熄灭橙黄色的灯光。东方的天空升起了一片柔和的鱼肚白。 这天,没有风,也没有云。世界好似熟睡中的母亲,没有做任何阻止的事情。 而满怀期冀的孩子们,自然欢欣鼓舞,彼此相牵,在这澄净无比的世界里唱起了薄暮集里吵闹的诗与歌。 他们说: 就是今天了。 天星所陈,是此日也。 第十七章 天地通联 据说,一开始第四中央考虑的是按照上世纪的设想,先在塔中固定内芯,然后用飞天之器把立锥和立锥的线牵往顶上,显然这是一种克服引力的举动。但只要仔细一想,同样是无人操控的飞天之器,那么为何不从静止轨道上将立锥沿着引力垂直往下投放呢? 过往的探测数据显示,无上明星在地面往上三万六千公里的静止轨道上。而主要大气层的厚度不过是一千公里。再往外延伸的两万公里气体从稀薄到没有,影响不大。 正式行动的时间是在下午,一个接近傍晚的时分。 那时的太阳已迫近了西边的群山,天空重新暗淡下来。血红的云彩托起了光芒四射的太阳,而在东方,又冷又小的月亮,不知何时已露出了自己一半的身体,好似在注视大地。 当时,山顶的发射基地寂寥无声,最多数的不定型都蛰伏在地下。陆上的不定型则多在四座高塔中。负责监控的不定型反复确认道: “探空气球显示,目前风速非常平稳,均小于每秒十米。” 季耶瓦斯大师站在窗边,俯瞰着夕阳中正在张裂的山顶。从地底的深处。四十米高的飞天之器逐渐升起,被固定在金属架的表面,笔直得犹如一把指向天空的利剑。银白色的圆柱体上反射着落日煌煌的金辉。 站在季耶瓦斯身后的百合知道这四十米高的身体看似庞大,其实大部分的空间都属于四个立锥、立锥的控制器,和立锥的固定器。每一个立锥都是由将近六万公里的头发粗的石墨烯单晶缠绕而成。而他盗窃回来的动力源就藏在飞天之器呈圆锥形的头顶。 顶端接近透明,闪烁着一点白色的光芒。 百合喃喃地念道: “殉难者们会保佑我们的。” 季耶瓦斯大师听到这话,则有意味地说道: “是的,先贤们会保佑我们的。” 器体内部,采用不定型可以保存与传输记忆的身体做成的超微型计算设备正在缓慢地被电路间歇性地激活。 说话间,天色变得更暗。全部可见的世界都在微微发红,盘古大陆整个都笼罩在一种神圣苍茫的寂静里。最初亮起的星星静悄悄地倒映在远处山谷的湖水中,有如一颗孤独的眼睛。 “可以了吗?” 指挥员问到季耶瓦斯大师。 那时,这些不定型们都彼此拉长了自己的身体,触须与触须靠在一起,一直连绵到地底的中央,好像连起来的电缆。 依靠这种方式,他们的思绪传播非常敏捷。 “通过。” 季耶瓦斯大师答道。 但其他的委员拒绝了指令。隔着神经信号,这些软体生灵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怎么了?” 指挥员问道。 发出停止命令的委员没有回答,好像失神了。 指挥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紧张地再问了一声: “怎么了?” 作为不定型的历史在这里轻轻地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更多的动作,认真地聆听彼此的心灵。 好一会儿,最后一个没通过的委员才说道: “无事,通过。” 指挥员随之收拾起精神,面对着远程遥控的仪表,认真地讲道: “好了,已经开始了。” “已经倒计时了吗?”不定型们所连接的情报的网络随之一阵骚乱,等待着的人们恍然从自己的迷梦中惊醒。千年夙愿近在眼前,来得是如此的不可思议,甚至有人突然开始在想登上明星以后,第四中央又要去干什么呢? 倒计时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迟疑之间,时间过隙。夕阳已经彻底要沉入到天地的另一片,空中的星星也越来越多。那时的群山黑魆魆的,每一座山都只能隐隐约约见到轮廓,每一座山的轮廓都像是一个古老的鬼魂,正站在大地上凝望人间。 荒凉苍白的人间在星空之下沉寂到了极点,然后人们听到地上传来了一声绝大的响动,接着余声皆寂,万物阒然。 随后爆破的声浪震动了整个赤堇山,仿佛一根巨槌敲击绷紧的鼓面,弓弦在过大的力量下拉开到极点而被催折。 等到声音远去,不定型们才一个个从小道里来到山表,他们看到飞天之器已经进入了长空,落入了无垠的星光月色之中,很快隐于夜色茫茫的东方。 然后,李明都听到不定型们欢呼了起来,好闻的气味,盈满了全山。 飞天之器不是火箭,它没有火焰。它稳稳地起身,稳稳地越过了高塔,周遭的空气随之乱流。它在加速到第一宇宙速度的过程中,空气被撕裂的响声便是不定型们所听到的动静。 “孩子们,之后还有之后的事情,我们还要准备接受从天而降的立锥。那才是真正关键的阶段。” 季耶瓦斯大师在高塔上说道。 “而且在预定的计划里,这个时间不会很迟。” 由于动力源的特殊,加诸发射地点就位处于静止轨道底下的赤道,无上明星只需绕一圈就能切入静止轨道线。但它仍然需要在地面指令的控制下,与无上明星完成接触。 这很难,但如果顺利的话,也很快。 最快十二个小时内就能完成。 季耶瓦斯大师把地表欢呼的不定型们驱散到山底后,从窗边走回了塔的中央。指挥员有条不紊地向他和委员会汇报了飞天之器运行的状况。 结论是一切良好,大约在九个小时后就会减速接近无上明星:目前已经传来了第一批对于地面的摄像。 季耶瓦斯得到触须传来的摄像记忆后,眯紧了身体表面皱裂的皮肤: “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黑天、克里希那他们会把阿美西亚的动力源称为悖论法球了……它果真……就是一个悖论,一个好像把惯性彻底消除了的悖论。” 动力源只有一个,第四中央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此前的试飞行活动并未抵达接近无上明星的轨道所在。 第一张接近拍摄的无上明星的图像是在六个小时后,飞天之器已经超过外层辐射带,来到星球近地宇宙空间距无上明星约一万余公里的时候拍摄的。 成千上万的不定型在赤堇山基地的各处静静地等待着。 随后,不知哪里一人欢呼,接着,他从上方四个哨塔中得到的信息迅速传遍整个不定型网络。上万个灵魂就在这时一起平静下来,靠着自己内部联通神经凝视着那一片广袤的黑暗。 无限黑暗的边缘,可以看到遥远又庞大的太阳正在放射光芒。而稍近处,比原先大得多的月球,表面闪烁着奇异的弧光。 无上明星就在太阳的照耀下,绕着这颗属于不定型的星球静静周行。 它可能已经飘了几十万年,也可能已经飘了几亿年或者几十亿年。 它存在的时间可能比不定型的文明历史更为漫长。 人们还是第一次在如今近的距离下看到它的样子是一个近似于长方体的形状。 它的一角被太阳照耀,而反射着瑰丽的阳光,组成角的三条棱便在阳光下自由地露出了那圆润的弧形。而它的真实表面灰度很高,并不发光,融入到太空之中便不可见,好像上弦月所隐没的那一半看不到的面庞。 机械数据测得那应该是暗色的。 这种形状很难想象是自然发生的,不定型们小声地讨论这会不会是神明的造物。这种讨论在数千年前还没有发明望远镜的时代里就发生过数次,如今早已不再新鲜。 远远观去,无上明星很小,会让人联想到砖块或者其他什么漂浮在近地的石头。漂浮着的东西总是显得很轻盈,但曾经的观察数据就表明无上明星可能不逊色于一座小山。 九个小时后,减速的飞天之器距离无上明星只有一千公里时,它好像即将飞近巨人的一只蚊子,或者靠近了岛屿的帆船,尽管可以看到此物后头的海洋与天空,但眼前的此物仍然广阔。 这时,不定型们渐渐地意识到了无上明星叫人感到不安的寂静。 它没有磁场,也没有电荷,表面也没有任何可以察觉得到的震动,至于热辐射也几乎无法探测。在那些波纹和场的视野里,它好似宇宙背景的一部分,并不发射出任何具有差异的数值。 “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接触?” 没有不定型可以预料。 “我们又在期待着什么样的接触?” 也没有不定型可以回答。 程序是设定好的,地面的指令也没有变化。 它的质量绝不算小,但也不至于产生多强的引力。十二个小时后,飞天之器与其并走,成功与其共行于接近静止轨道的某个位置。 当时的人间即将黎明,借着太阳即将东升的光明,在赤堇山上抬起头的话,可以直接望见那颗孤立的明星。 不知其数的不定型夺门而出,在山腰红灰色的地表上遥望那深蓝的幕布。 璀璨的银河就在无上明星的身旁,静静地垂过了天际。山顶的四座高塔竖立在夜空下,沉默地等待天上的来物。 他们意识到自不定型有文明以来,这个熟悉了千年万年的地上世界即将变得不同。 就在那时,基地的内部传来了欢呼轰动的声响,他们又立刻回身。只一会儿,各式各样的诗歌就汇成了滚滚的有气味的洪流。 新的消息是飞天之器已经进入轨道,和无上明星靠在了一起,即将贴在无上明星的表面。 “那无上明星现在是怎么样的?” “无上明星没有反应!” “可以顺利把自己和无上明星靠在一起吗?” “从反馈器的信息来看,无上明星的表面非常光滑……需要启动备用计划……不,不对,是可以直接嵌入用以固定的,没有问题!” 委员会讨论了片刻。到了这时,已经没有好犹豫的。 “那就嵌入!” 季耶瓦斯大师沉声道。 维系生物脑的不定型们松了一口气。在传来的反馈数据中,飞天之器已经像站立着的人靠在墙上一样,贴在了无上明星的表面。 指挥员随即下令。不定型们就远程遥控三万六千公里外的生物脑指示飞天之器的下半身的张裂。里面所藏着的固定器像是铁轨一样在无上明星表面沿左右排开,直直绕了无上明星一圈,好将无上明星裹在了正中央。 “成功了!” “顺利到不可思议。”季耶瓦斯喃喃道,“事情还不会那么简单。现在的无上明星怎么样?无上明星的质量如何?可以直接把它送下来吗?” 指挥员随即报告道: “无上明星的质量极大,但飞天之器动力源非常强劲,也许真的可能可以对其施加一定的影响…但是让其坠向我们的母星可能不是一个好的主意,包括落点在内,我们都不可能控制。换而言之,它可能会随机地砸向地面,引起一场小型的灾难。” 这定然是悖论法球的神秘。 季耶瓦斯一边想,一边说: “我明白了……那么,天梯计划可以实现吗?” 指挥员迟疑地答道: “应该是可以的、无上明星的重量足以将天梯质心拉到接近静止轨道的水平,从而大幅度抵消星球向下的重力。但也因此,无上明星可能会更加往外偏离静止轨道,不过计算结果表明,标定六万公里,实际量有六万九千余公里的线缆应该是足够使用的。” 可能和应该都不是一个能够出现在这里的字眼。 “线缆难道还可能会不够吗?” 季耶瓦斯惊诧地大问。 长度是所有环节中第四中央唯一一个一定能预先满足的数值。 “应该是足够的。更严肃的问题可能还是在于强度……单晶石墨烯的强度比碳纳米管更高,但在现今的情况下,未必仍是足够的……它可能会无法承担超过四万公里的长度而发生断裂……” 指挥员感到了紧张。 尽管他要做的只是汇报其他不定型算出来的数据。 但这些数据让他感到了困惑。原则上这应该是个大质量天体,但它对外部施加的引力却没有到达理论上的数值,就好像它的质心离它的表面好像很遥远一样,以致于稀释了这种影响。但它的表面,方方正正的立方体就在太空之中,又哪里巨大与遥远了呢? 委员会因此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们又问: “天气状况如何?” 指挥员答道: “仍是一个好时节。” 委员会才就此给出了答案: “放线吧。” 只要能成功一次,只要能成功登陆无上明星一次,然后所有的设备全部毁坏,那就是……那也是值得的。 放线正式开始了。 飞天之器早已在静止轨道上锁定了赤堇山所在的位置。它的下部舱门全部打开,固定器正在逐步解锁。其中所藏有的四个立锥全部裸露到了太空之中,悬浮在深蓝色的星球、火热的太阳、冰冷的闪烁的月亮、还有无上明星之间。 无垠的黑暗中,立锥瓷白色的表面被日光擦出了熠熠的明亮。里面也藏着那种微型的生物主脑。这种主脑质量极轻,体积只有几根触须大小,可以被顺带着带到太空之中。 那时,地面上的百合紧张不安地自言自语道: “落下吧,落下吧,既然命运已经悬在了头顶,又何必要用时间来折磨我们呢?” 然后,立锥被飞天之器轻轻地向地球上弹射了。 地上的不定型们看到了飞天之器传回来的照片。 他们看到了一根线,长长的,轻盈的,在永恒的黑暗中,犹如静止向下的,又如是向着东方的,往地球上飞逝而垂落了。 地上的不定型都们知道第四中央的一切愿望都悬在这根丝线之上。 丝线飘到了柔和的大气之中,永恒的黑暗便随之走向完结。 这是日出时分、温暖的阳光在大气中绚烂地散射开来了。 第十八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早在飞天之器升起时,山顶的响声就已惊动了更深的地底。地底并非了无生机,当时正在搬运箱子的第三中央的不定型们摔了个踉跄。他们从声音中辨别出来这是顶上又在试飞了。 于是几个领头的一琢磨,先是靠机器勘探地表有无人烟,确认无误后,就派不定型走进胶囊沿隧道吊到接近地表的位置。这是第四出口,隐藏在赤堇山下的缝隙中。不定型探出头,闻到附近的几座了望塔到处都是庆贺与歌唱。更往上的山顶光靠不定型的眼睛或鼻子在山脚下都是够不着的。 他小心翼翼地藏进缝隙里,把信息带回了地底隧道内。 当时,靠着金属的墙壁,有家伙问道: “他们好像要登陆无上明星了,我们要做点什么吗?” 领头的说: “他们登陆关他们登陆,和我们又没有干系,关心这事干什么……我们只想讨回属于我们的、由我们发掘的、由我们保存的一件事物罢了。大师们没有命令,我们就继续在通道里呆着好了。反地底雷达的那个大坏东西今天有没有检校,快去看看!” 尽管这东西的力量与名讳,这几个领头的都不甚清楚。 说完,领头的想起现在又到了与阿美西亚进行定期联络的时候了。 他们用以联络的方式是地底电缆。 地底电缆就是他们这段时间工作的成果。 而稍迟一点的时候,第一个立锥即将通过大气的散逸层。大气散逸层也叫作星球的外层宇宙空间,大气稀薄到几乎没有,两层辐射带都存在于散逸层中。立锥不怕辐射,只怕风速,因此,通过这里是没有任何阻碍的。 而散逸层往下,即是电离层。这颗星球的电离层距离星球表面约八十公里,而向外延伸了将近九百公里的高度。电离层已经具有比较明显的大气环流与湍流。 因为抛弃了道索大师的路线,而采用了盗窃动力源的手段,他们现在能够使用的高空测探方式主要是探空气球。所谓的气球需要的是大气的浮力。换而言之,不论如何,在一定高度下,大气实在稀薄时便会达到内外平衡而无法继续上升。不定型的探空气球能够测探的最高高度是五十公里。 而这远在电离层之下。 也就是说,不定型对于立锥在电离层中的情形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只能从更低下的大气流动推测那八十公里以外的未知的天空。 一根强劲的可以承担上万公里自身重量的丝线从最高的空中笔直地下坠,是即将联通天与地的锁链。 但是……它只有一点微薄的电动力。 “先贤们,请一定要保佑我们。” 季耶瓦斯的那句话爆发似的,在第四中央中流传开来。李明都听到荆豆和月桂都在喃喃的祈祷。不知是谁,又断开了牵连,蠕动地沿小道跑到地表,像是从地底涌出的粘液的喷泉。 李明都跟在他们身后一同涌到了外面,顺着他们一动不动的目光一起望向了那根本不可能看清的发白的天空。 这将近九百公里的旅途像是一场无可名状的噩梦,李明都几乎能想象这根悬在无上明星与锥体两端的丝线,献身于无垠的光明之中,最终被吹飞,再被撕裂的样子。 山顶更多气球开始放飞,同时传来了委员会们的命令。 “现在不能在外面,我们要拉起承接网了。” 各个了望塔的哨员们纷纷走出,一边把被沙土掩盖的承接网拉起,一边把那些好事的不定型们全部赶到地底。 除却赤堇山外,整个横断山脉里分布的所有第四中央的哨塔都在严阵以待,成千上万的气球飘在空中,栖息在其中的先贤的头脑们以死亡的方式凝视着盘古大陆广阔的群山。 指挥员传来消息,超大洋的西海面正在生成台风,这可能会影响到整体大气的运行,立锥可能被吹到比横断山脉更遥远的地方。 “那现在立锥在哪里?” 委员会拍板大问道。 指挥员紧张到了极点: “我们正在检索探空气球给出的反馈,合成图像。勉强飞到中间层的探空气球好像收到了一点由内芯发出的信号。” 这些情报陆陆续续传到了赤堇山顶内部的众多不定型的耳中。 李明都越听越觉得各种环境的参数与数值贴近他所熟悉的那颗星球。 但他来不及细想,忽然一声轰动: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定型的神经信号一瞬间挤满了全部的身体网络。 好一会儿,才有家伙缓缓说道: “只是稍微偏离了航线,还在横断山脉内部,接近圣女峰,已经在减速了,非常完满,非常完满,应该会被气球接住!马上就能送进第一座塔里!其他三个立锥也要陆续发射了。” 顿时,工间一片沉寂。好一会儿,才传出一句话来: “天星所陈,是此日也。” 第一根立锥的稳定代表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天梯只需要两根就足以维系最基本的运行, 内外轰动,士气昂扬,就连莫名被掳来的李明都也忍不住叫了好几声好。 但再一会儿,气氛稍微平息以后,他冷静下来,忽而想到这天要磨砺的金属他还没有磨完。 热闹是他们的事情,和拥有人类记忆的他不是一回事儿。何况……在欢呼雀跃的不定型都旷工了。每日的定额不完成,那明天自然会更劳累。 从前天到现在,李明都都没合上过眼。等他做完了今天的任务后,他像是一个随波逐流的溺水的人在自己那个新的冰冷的小窝中安躺,想着自己该睡着了。 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睡不着,触须慢悠悠地就伸到岩缝的外头。当时红灰色的岩石上方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承接网。承接网上有不定型的粘液,散发着一种接近于苋菜的味道。 稍微往上望去,便能见到赤堇山顶那座位处的东方塔上那根上穷苍天的丝线。夕阳染红了整座高塔,丝线在夕阳中闪现着壮丽的血红色的光。 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蜷缩在小小的窝里,心想: “太阳又要落下了。” 但就在那时,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极弱的近乎没有的芬芳。 好一会儿,他想起来,这是那次借调挖矿中,他在地底所闻到的气息。他突然意识到了可能存在的某种事情,而立刻站了起来,心想他必须要走,必须要走。 他开始跑,往顶上跑。 世界的变化仍在继续向前,直要深入到过去的所有生灵未曾料及的领域。 第一个立锥到地以后,第四中央已然放松下来,之后的作业只不过是机械式的重复,测定大气风速与再次放下立锥罢了。大部分第四中央的不定型已经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他们要么回到各自的小窝,要么就着工间即盘蜷下来,做起了关于无上明星的美梦。 当时还在岗位上的比委员会所安排的要少得多。 譬如山脚的哨塔上,原本应该有五到六个不定型值守,如今只有两到三个。当时的哨员察觉到了黑夜里翻开岩石的动静。 这种动静在横断山脉其实并不少见。一些类似于褐岩鹨的小型鸟类就通常会在岩石中筑巢。另一方面,岩屑中存在一种以昆虫为主的小生物群落,它们通常以被风吹来的有机残体为食。此外,群山中有一种可能是不定型数千万年前的近亲的物种,它们有点像是放大了的长毛蚯蚓的动物,会成群结对地出现。 今天比较特别,承接网已经拉起来了。 “我们需要要避免动物破坏了网。网随时可能用得上。” 两个哨员交流一下,不疑有他,带起驱逐用的香液和便携的照明器,还有自己强健的身体,准备与这些恼人的动物相会一把了。 他们刚刚落地,乱石丛里就响起窸窣的声响。照明器从他们的体内射出光明,石头在光下呈出一片红灰色。附近没有任何虫子或其他动物的身影。 世界安静到可怕。 不定型的视角是接近三百六十度的。但他们的“注意力”也就是集中起来观察一个东西时的视角不足九十度。 当时,他们身底忽然一软,接着就被卷到了地里。 随后,在他们消失的地方,一队陌生的不定型走上了地面。最后头的不定型的身体埋了一根长长的线,线从他的体内一直延到了地下深处。 “行动一切顺利,一定会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的。” 黑暗之中,拖线的不定型借着线回传了信息。 他们静悄悄地占据了这个哨塔。 由于气味对不上的缘故,他们猜测他们会在下一次定期联络时暴露,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更多不定型的通过了。 如果那时,第四中央的哨塔能够投以更多的智慧与注意力的话,或者委员会对边境的报告思索得更清晰一点的话,他们就会意识到阿美西亚里的不定型在地表的数量与集合以前在地表显露的数量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只不过历史,没有偶然。 赤堇山,是第四中央数十年前天梯计划敲定后所选择的领土,是位处赤道的最高的山。赤是赤色,堇是黏土的意思,这个名字来源于数千年前,属于另一座古山。来到这里的第四中央沿袭了这一名字,就地开采矿产,以建造了他们的地下基地。 地表上的防卫是好做的,而对于广阔的、三维的不知多少米深的地底的防卫,第四中央则略有疏忽,没有密布网线。卧底盗窃,是不定型这一种群中几乎没发生过的阴险计谋。挖地道的奇袭在不定型历史的部落冲突中存在过数次。 这一个小小的过错所造成的永恒的失落,对于第四中央而言,可能用千年或更长的时间都将无法挽回。 天空依旧没有云朵,灿烂的星光照耀着大地。 再晚一点的时候,工间之中已换了一批不定型,荆豆当时没有完成今日的定额任务,又精神到睡不着,就还在咀嚼金属。 再一会儿,荆豆感到自己需要排泄,便挪动了自己沉重的身躯准备离开工间。这时,深深的疲惫才袭击了他。 他心想: “该睡了……” 它靠近了工间狭窄的出口,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沉醉的气味。这种气味叫它生理性地、有种想要立刻蜷成一团沉入梦中的冲动。 他强撑着往外刚走几步,就再支撑不住,困倦地昏迷过去。 昏迷前,他听到其他不定型吵闹的声音,看到了地上流淌着的正在挥发的黑色液体。 只有局部产生肢体的冲突,凭借催眠气体的挥发,陌生的不定型轻易地从地底的小道,进入了赤堇山内部的巢穴之中。 他们在行动前就服用了相关的抗性因子。 “接下来往哪里走?” “计数器显示应该在更靠上的方向。” 如果李明都在这里的话,他会认出声音的气味。 前者是曾经在极地表面的哨塔中他见过的雄性白兰。 而后者则是在迁徙时临近他和栀子的雌性莲。 基地内部错综复杂。他们实际能够调遣的人手在绝对数量上并比不上第四中央。但大部分已经沉入睡眠状态。 拧成一股劲头的侵入队伍在一个小时内就已经搜遍了大半个下层巢穴。白兰和莲的步伐已经接近了第四中央委员会的位置。 而委员会们才刚刚反应过来,这群大师比正常的不定型醒的时间更长,恐怕已经亢奋了近一周了。 季耶瓦斯才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了底下失声的尖叫,和无法掩盖的异样的气味。 它挪动了自己的庞大的身躯,触须则匆忙地连到紧急的地底电缆,尝试向临近的第二中央检举第三中央的疯狂。 “除了第三中央,只有第三中央会这样做!” 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盗取悖论法球的行为。 它的脑海,在听到响声之前的梦乡里,还在思索着自己的未来,想着自己即将登上无上明星,以完成薄暮崇拜绵延万年未能成功的壮举。 过去的不定型想要在地上建造高塔通往天上,而他则在那碧落天穹之外垂下了向着地面的绳索。 “历史一定会记住我的!” 它尖叫地说道。 狭小的通道里,射入了异样的光明,照亮了季耶瓦斯惊惶的身躯。 白兰就站在洞口处,他说: “现在的历史和从前的历史已经不是一样的了。你想要被记住的话,靠你身后的‘先贤’制成的计算机的记载,你一定会被记下去的,在那比以前多上万倍亿倍的信息的洪流之中。而你的余生应该做不了什么伟大的事情了,而你的死后,按照你们第四中央的方式,你会成为知识的一部分。” 到了这时,季耶瓦斯不再去想未来的多余的事情。 “你们还不晓得。” 他平静下来。 他也知道其他委员恐怕和他一样已经被控制住了。现在唯一的疑点在于赤堇山的顶部是否有被攻占。 “第一中央会为我们复仇的,他们不会容许你们这种挑起战事的中央意志存在。” 白兰一言不发,只轻轻摸上季耶瓦斯庞大身躯,转述了一段今天定时联络中被克里希那大师传达到第三中央的话语。 克里希那大师的话语声格外平静: “黑天是叛徒,业已在至上综合大师的面前被读取了体内的信息。现在,我将向你们公布第四中央的全部计划。我们的战略企图可以启动了,如果第二中央站在第四中央的背后,那么第一中央会帮助我们。” 季耶瓦斯的希望一个接一个地毁灭,他的视觉感官一黑,突然之间,他的中央,他的天梯,还有他的飞天与飞天之器们全部消失在了一句话的背后。 他用一种绝望的目光凝视着白兰,整个赤堇山于他而言好像已经一无所有。 光辉的大千世界全然沉入了黑暗之中。 “但……但是……呵呵……”只是一瞬间这种怨恨转化为不能抑制的怒火。他低沉地笑了起来,“你们也不可能再获得悖论法球。” “哦,为什么?” 白兰问他。 季耶瓦斯大师的触须笔直地指向了天空,他大声地、好像是在宣布一样地说道: “因为悖论法球,现在……呵呵,它现在在整个青冥的顶上,超过了大气层,也超过了静止轨道,在三万六千八百七十一公里,相当于我们星球直径三倍外的无上明星的表面,也就是我们发射的飞天之器的端顶。现在,我告诉了你们,现在,你们……可以去拿了!” 第十九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第一中央的主要聚集地,在九千年前曾是古代不定型的巢穴,位于盘古大陆北纬三十度线的低地,曾经这里长满了绿草与鲜花,如今只是一片贫瘠的沙漠。按照史料推测,薄暮崇拜在这里发源。 换而言之,九千年前的古人曾在黎明与黄昏之际,日夜观察那颗在天边闪耀的最亮的星。只是时迁季移,天星旁落,永恒的微光已经不在了,于是不定型们从此踏上了万年寻求过去天星的征程。 九千年后,星星飘回了原本的轨道。克里希那大师领着摩诃大师、都松钦巴大师,还有奄奄一息的黑天大师一起,走在冰凉的沙子之上,重新看到了那颗在遥远的天际上闪耀的明星。 “事情的发展总会让尝试预测未来的人显得极为浅薄。” 克里希那大师已经得知了悖论法球被带到了最高的天顶。它低沉地说道: “莫非要我们去寻找一种替代的方法吗?或者说……叫我们去代为完成第四中央那疯狂的事业吗?” 而他身后,风中残烛的黑天大师忍不住地讥讽地开口了: “难道阿美西亚的事业不是比登上无上明星更为疯狂吗?” 其他的大师围绕着他,犹如几颗遮蔽了夜空的树木。 而点点星光透过树木的阴霾,照在黑天大师的身上。荒漠的冷风带着沙粒滚滚地扑在他的身上。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藏起来的恐惧,几乎是颤抖地、哆嗦地说道: “第四中央、第四中央以为自己在做伟大的、或者疯狂的事情。然而如果要说伟大,那么阿美西亚……一定比第四中央的事业伟大得多。如果要说疯狂,那么阿美西亚也一定比第四中央的事业更疯狂得多!只不过那些平凡的家伙不知道、不懂而已。” 他在熟悉之前也不清楚地晓得,而在熟悉之后,他感到自己已无法脱身,而必须得做点什么。 于是第四中央与他沟通以后,他选择了背叛。 无上明星依旧挂在南方的天际。在它光滑的表面上,飞天之器正与这孤立于宇宙之间的深蓝色的星球,遥遥相望。 在无上明星的正下方,赤堇山之顶,第四中央的逃难者们拥挤在一起。 四座塔完成了三座,三根绷紧的线与它们身后的银河一样垂向无穷尽的碧落天际。百合拼了命地催促,周边的不定型按照飞天的命令,把严实的防辐射的黑乎乎的房间架在了两根线的中央。 稍远处,山边的了望塔,与基地的上层的不定型们还在奋力抵抗。再远处,第三中央的不定型还在持续向赤堇山集中。更远处是第四中央其他地方的不定型们正在赶来支援。而平原与圣女峰外,第二中央的不定型兵分两路,同时向阿美西亚与赤堇山的两个方向赶来。 重重包围,臭味熏天。涌动的果冻般的生物像是奔流在地上的溪与河。 李明都站在绝高的山顶,混在逃难的不定型之间。面对着这漫漫长夜之下的铁与火,他睁着眼睛,但无路可去。 他从别的逃难者那里听说,好像他也是被第三中央通缉的名单中的一个。 而在他的身后,那些来来往往、惊惶不安的人影中,被选中的飞天们正乱作一团。纵然来势汹汹,但第三中央的火焰还没有烧到孤峭的绝顶,他们只攻克了山脚和山腰上的数座了望塔,原则上,赤堇山顶还有一点小小的时间。 这一点小小的时间,还有一部分人在争分夺秒。 当时,晚间起了大风,用以固定丝线的高塔缆绳在风声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尖锐的声响,百合大声地说道: “天梯还没有架好吗?” 另一个飞天的声音响起: “太着急了,时间不够做后期处理了。” 百合大声说: “石墨烯带不是可以直接传导电力吗?用我们的电磁发射与推进技术可以吗?把它像炮弹一样发射到高空中……只要能把这个房间沿着线带着里面的我们推到最上面就好、推到最上面就好呀!第三中央不会切断中央生物电源的。那个责任他们担不起!” 那边的声音又起了: “这虽然是早已想过的方案,但……现在的情形太勉强了!” 声音越来越嘈杂,各方各面的压迫越来越紧。周围的惶然与不安聚集到一起,逃到这里的李明都却突然、惶然或者不安都消失了。 凛冽的寒风扑打在这群怪异扭曲的生灵身上。面对着苍茫古老的群山,他感到异常的平静。 现在已经什么都不用做了。 月桂是这时李明都唯一还熟悉的不定型,这个家伙闻到异味,靠着曾经当哨兵的直觉立刻折起了自己的身体,避免了与未知气味的接触,在通风处从山腰上一直爬到了山顶。这个不定型在翻腾的流浆窜来窜去,好像在打听消息。 不一会儿,月桂靠近了李明都,李明都就问他: “你听到那群人在讲话了吗?” “是啊!” “他们在讨论什么呀?风声很大,我听不清楚。” 风声很大,月桂大声地说道: “他们好像在谈论如何登上明星的事情……他们好像通宵都在考虑这件事,在下方传来警报的时候,更着急了。” 李明都顿时吃了一惊: “到现在,他们还要登上去吗?现在应该做一些……”为了未来的挽救? 按照他的想法,现在应当是和第三中央洽谈商量解决的方法。按照不定型非攻的传统,第四中央断然不可能被灭,日后还有机会。何况天梯已经架设起来了,第三中央应该也不会直接无情摧毁。 “但那样主导权就不在我们手里了……飞天们是要趁这最后的时机登向那遥远的天堂呀!” 只是月桂刚刚说到这里,它就被拥挤的不定型送向了更远的方向,犹如潮水驱赶了岸上的贝壳。逃到山顶的不定型越来越多,好似被圈养起来的奴隶。彼此过度的靠近,引起了触须的相缠。沿着神经信号的网络,来自各个地方的信息都在不胫而走。 从这种网络中,李明都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三根垂过黑暗星空的丝线。 丝线其实是接近完全透明的,但不定型的视野极为特别。 这是立在无上明星表面的飞天之器传来的摄像。它的摄像眼一直在按照既定的程序缓慢移动,照取周边的景象。 景象缓缓地移动,从地球的边缘逐渐现出了黑暗世界里浩瀚的群星,接着是遥远的太阳,遥远的月亮还有近在脚下的、无上明星。 被地球的引力所拖拽,在无何有的虚空中已经周行不知多少光阴的天体。 原本理应一片漆黑的表面,借着太阳的光明,现出了一些像是螺旋缠绕的曼妙的花纹。 他看着这些花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顿有熟悉感,而不自觉地抬起了自己的触须与脑袋伸向了遥不可及的星空,想要把那传递的影响看得更为清晰。 这、这、好像,好像很久以前见过一样。 “这……是什么?” 他呢喃道。 寻常不定型一点无关紧要的嘈杂声响很快就淹没在群众挤来挤去的拥簇之中。无数扭曲的半透明的胶质般的身躯堆在山顶金属的表面。一时山顶如锅,不定型们则像是山中沸腾的肉汤。 稍一会儿,从地底传来的异常的信息素的味道,让所有的不定型都感到恐慌。直到突然之间,百合大声地喝道: “安静!你们不会受伤的!第三中央只会把你们催眠,叫你们倒地,你们不会受伤的!” 大多的不定型被这么一凶,胆怯地安静下来了。 “现在,真正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节,现在,真正的问题,在于、在于我们到底还能不能登上无上明星呀!他们会阻止我们,他们会接管我们,他们会让我们从第四中央、从无上明星之中转变到其他的并非是我们想要的路上呀!” 百合见到大伙儿安静下来,又驱赶了一部分不定型,好在升天之间四周清出了一大片空间。升天之间已被安装在东方和南方的两座塔的中央。还在工作的不定型正在紧急进行调试与安装的准备。 灯光晃动的时分,升天之间已被拉到了塔顶。它呈现出胶囊的形状,主体是圆柱,头尾则都是圆球形。立锥的丝线没入了升天之间的两侧,只能从露出胶囊外侧的部分,看到有一圈环着一圈的螺旋线的形状。 可能是线圈将立锥的丝线紧紧箍在了两边。 而升天之间的体内还散发着一种不定型的尸体的味道。 当时,整个山顶只剩下了百合沉着的声音。这群意志坚定的飞天正在与时间赛跑。他问道: “好了吗?” 塔内的指挥员答道: “还没好。” 过了一会儿,他问: “那现在呢?” “在检验……” 百合沉静地在风声中等待。好一会儿,指挥员大喊道: “好像是勉强可以的。计算的结果通过检验了!可以发射出去,但能不能活着到终点还说不准!还是很危险,很危险,要不……要不算了吧!” “没关系的,能到就行。” 说完,百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想到还有超过一半预定第一批登上明星的飞天,在安眠中已被控制住了。现在人数是不够的。于是他挥舞着双手,在不定型的群体中大叫道: “飞天的数量不够了,有人愿意同我一同奔赴无上明星吗?” 又冷又远的下弦月挂在群山的边缘,寂寥荒凉的大地默默地凝视着站在他胸膛上的又一代的孩子们。不定型像是潮水一样涌动,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站出来。 百合身体皱了起来,他又问了一句: “没有人愿意上去吗?” 依旧没有声音回答。 好一会儿,沿着彼此的触须,不知谁传出了一道神经脉动: “我们怕……” 声音迅速沸腾开来。 两个飞天已经在升天之间中等待了。 “还不走吗?” 他们望着百合,而百合一言不发,它的身影像是雕像一样,靠在塔的边上,映入了寒冷的夜空。他默默地准备登上升天之间。但就在这时,山脚下传来一阵锐利的响声,是山中基地所有的门大开的声音。 外部的支援到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第三中央已经彻底包围了山顶。四座塔里已经涌入了属于第三中央的突击队伍。陌生的气味从塔里飘到了赤堇山顶的每一寸土地上。接着就是密集的敲锣打鼓似的声响。 这种声响吸引了所有不定型的注意力。 那时候,所有的不定型听到了来自塔中的喊话: “别担心,你们都是我们的同胞,我们从一个地方发源,只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我们绝不会伤害你们。谁伤害你们,谁就是有悖天理的!但是……” 百合没有立刻进入升天之间中,而是靠在升天之间的门口,临着无上明星的最后一步,默默地倾听。 “但是,在你们之中有三个家伙,有这么三个家伙……” 信息素中飘出了三种气味,其中一种气味赫然是百合的。李明都认出了那信息素属于给过他冰块吃的白兰,并且白兰指明的三个不定型的气味没有他的,他是安全的! 白兰在塔中俯瞰着这群纠结翻腾的海洋,哀伤地说道:“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对于我们第三中央不可饶恕的罪过!你们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他们假装是我们第三中央的一分子,就像有人假装要登上明星而混入到你们之间一样,混入到了我们的中间,他们盗窃了我们阿美西亚重要的动力源,将之挪作到你们第四中央登上明星的举动之中,用盗贼的身份,来充当你们的英雄,你们说这是可以的吗?” 所有的不定型都不发声,他们离百合更远了。 白兰还在说话,但百合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 其他的飞天小声地对他说: “你还不快上来吗?现在可以逃到天上!别管其他人了。” 他靠在升天之间的边缘,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又想了很久,又像什么都没有想。这个时间对他而言,毫无疑问是一生最为残忍的一刻。明明无上明星就在自己的头顶,他却感觉自己已经看不到无上明星了。 外围的不定型都在看着他,他就平静地对众多的不定型说道: “你们别怕,他说得都没有错……犯下事情的是我……这是歪门邪道,不是煌煌正道,所以是报应,是……罪有应得。我会把我自己交给他们的。” 随后他对两个惊诧恐惧的飞天说: “你们要走,往上走。” 他们还不清楚,应该不会阻止的。 他从升天之间走下,不定型们为他让出了道路。 于是他便从容地挪动了自己的身体,靠近了发出声音的高塔。第三中央的不定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向他注射了催眠用的针剂。 当时是寂静又漆黑的午夜时分。世界上没有一点光火。 百合躺倒在地上,尤且凝望着那繁星列天的璀璨夜空。他想吊兰或者石楠所凝望的应该是与他一样的天地,只不过他们却已见不到在那灿烂的群青之下,两座高塔之间,寂寞孤悬的升天之间了。 他心想这东西怎么还没有飞起来呀? 再不飞,岂不是要……来不及了。 直至恍恍惚惚的闭眼之时,他也没看到任何的飞起,只看到他的两个同伴,那两个飞天不知为何跃出了升天之间,混入了寻常的不定型的队伍里。 第三中央的不定型在北方没有悬线的高塔中,静静地注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切的响动。 白兰不解道: “那两人原本在那铁胶囊里要做什么?” 莲答道: “猜不到,但现在两个都退到人流之中,总归是做不了什么事情了吧。” 而李明都在那时还混在不定型的潮水之中,他被推推搡搡,已是精疲力竭,但他还在想无上明星表面的花纹。 “花纹……为什么会是这个花纹?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说,难道说,我其实……不是不定型吗?” 他神经质的鸣叫让其他的不定型感到厌恶。不定型们在他的周身让开了一点空间。然后他茫然地向前走了一点。 而当时,东方塔的最顶,那作为指挥员的不定型大声地往地上呼喊道: “到底还没有家伙敢登上升天之间,到底有没有家伙要登临那最高的无上明星的!我这里已经要开了呀!” 升天之间空空荡荡,自第四中央成立以来唯一一次最接近成功的机会就在这里,可却没有人敢于进入。 昨天那声势雄壮的胜利,与明天那可以想象的无限的光荣,如今都已变成了空中的楼阁,已经不再是现实的了。 指挥员绝望地凝视这昏淡阴郁的世界,他觉得他自己从前的、往后的、还有刚才的全部的努力即将全部变成飞灰。 所有他做过的一切都将变成了无意义的。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在第四中央奉献了自己的一切的呢? 但那时,通过无线电,指挥员听到了一声声响: “升天,指挥员。有个人在里面。” 他说: “我在里面。” 指挥员便欣喜若狂地在最后的房间被攻占之前,点下了按钮。而追及到指挥员身后的不定型们已来不及阻止这未知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随着挣扎的指挥员一起看到用以固定升天之间的锁缓缓开裂。 席卷山顶的狂风之中出现了一股逆流。 目标是天穹之上。 李明都沉沉地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冰冷,被迫皱起了自己作为不定型的身体。 他看到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永恒的天体正在向他远去。广阔的群山渐渐开始缩小成地上连绵弧线般的形状,直到在黑白的视觉中,拥簇成一团,变为横跨南北的广阔山脉。原本他所身处的赤堇山、还有那砸入平原的阿美西亚都已经变成了看不见的小点。 而远远比这广阔的浩瀚天地,正在他的面前毫不保留地展露着宽敞的胸膛。 点燃吧,点燃吧。 地上的指挥员望着黑暗的天空,低沉地念道。 纵然只有一瞬间的火花,可人生的影子因此方自黑暗中自由,才能说是存在过的。 等到旋转天体所具有的科里奥利力开始迫使这连接了天与地的丝线与丝线上的房间向西旋转时,天已破晓。 东方苍茫深邃的青冥下,星球的另一侧、那深蓝的盘古的大海,正缓缓向攀登者转来她慈爱的正颜。浩荡的潮水骄傲地冲击着荒芜的海岸,激烈的波浪碰着了冷漠的星空。 洁白的云朵在水中悠悠来往,而那翻起泡沫的海潮之上,太阳已冉冉地升起了。 第二十章 银河 事变次日的清晨,第三中央还在往赤堇山加派人手。阿美西亚及其附近就更是人烟稀少,悄然无聊,只能见到温暖的太阳的底下飘着几片稀疏的云,平原几座了望塔处升起的黑烟直直地飞向了天际。 不定型很早就生过火,但它们从海上到陆地上,再到地底基本都不用火,也不曾自主发掘如何用火。黑烟纯属不定型制药工程的副产品。哨塔在制药工程以外,哨员随着行军队伍往外走了一批。 但克里希那大师早交代过,为了预防第二中央和第四中央的反扑,所有哨塔与地底防护俱不能少人。 当时,过了生息期的栀子就在暂代哨员的职责,快快乐乐地远眺北方的高原的方向,第二中央的主要聚集地就在北方。 “你怎的这几天这么开心呀?栀子。” 她一位同事检查电缆后,看到栀子一摇一晃的姿态,忍不住发问道。 栀子只神秘地给出一阵欣喜的近瓜叶菊的气味。 不定型的生活极为简单,复杂的事情是大师们思考的。栀子快乐的来源自然就只有一项。 那就是自己兄弟污名的洗清。 就在昨天,克里希那大师带回来的话语将李明都彻底撇得一干二净。黑天大师的身体记忆亲自作证李明都没有参与盗窃一事,只是恰好被撞见,又倒霉地被他们运走。除却那三人以外,阿美西亚中还存在一些边边角角略有立场问题的家伙,但没有一个和李明都扯得上关系。而那盗窃人百合……栀子还想得起来,百合和李明都在地底发水的地方两相殴打哩!那岂不是更更清白了? 她的思想便彻底飞远了,一会儿飞到天上,想起曾经她们一起背井离乡加入第四中央的场景,一会儿又落到地下,想起曾经在极地之中所遭遇的一点一滴。从她听到起,克里希那的话语就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中,伴随着一点点的风信子的气味,传来叫她充满活力的力量。 只是转念,她又想道: “可是现在风信在哪里……又会不会受了什么伤呢?” 于是烦恼忧愁又不止地从栀子的心中升起,这个团子沉沉地软了下来,像是一摊趴在地上的水。 差不多同时,第三中央又传来消息。栀子便连忙起身问: “怎么样,怎么样了?” 她那位同事在检修电缆的同时,也负责接听的工作。片刻之后,这人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来: “有一件事情要找你,栀子。” “什么事?” 那位同事打量着栀子: “很难说,好像是叫你乘线路胶囊前往赤堇山一趟,好劝个家伙从天上下来。” “什么家伙?” 栀子自顾自地望着北方,更不解了。 同事说: “一个风信子味道的不定型。” 栀子立刻知道这个不定型是谁了。喜悦或者忧愁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全部重新地诞生了。她回过头来,沉静地说道: “走吧。” 至于那清澄的天空之上,最后的飞天还在向上。升天之间的速度并不快,全程速度的最高点大概在略微超过三百公里每小时的等级,与高铁相似。保持这个速度想要攀登到静止轨道或更上方,需要五到六天的时间。 而只要稍微上升,科里奥利力就格外明显。科里奥利力不是实际存在的力,它是旋转天体对其表面进行直线运动的物体的一种惯性的影响,会使得直线运动中的物体的实际方向,在旋转体系的观察中,与其理应前往的方向会具有一定程度的偏离。 有个流传很广的卡皮罗现象说,北半球的马桶里的冲水会形成向左旋转的漩涡,而南半球马桶里的冲水会形成向右旋转的漩涡,便是因为科里奥利力的影响。这是个不正确的说法,因为科里奥利力没有那么强,对那么小的场景的影响乃是微不足道的。 但在大气的台风、气旋、季风,以及跨度超过三万公里的天梯上,科里奥利力的力量格外明显。两条丝线原本就不能说是完全垂直,如今就更有向西摆动的倾向。 摆动幅度的明显,拉长到数个小时的向上中,李明都亲身可历。 在第一个小时以后,他已经抵达了地面十万米以外的高空。按照李明都作为人类的记忆,地球已知能飞得最高的鸟是一种兀鹫,这种生活在非洲的腐猎者能见到一万一千米的天地。而人类的飞机通常也只能在两万余米上下的世界遨游。 这些微末的生灵仅靠自己的蛮力所能抵达的高度,与他现在正在进行的长征历程相比,已是不值一提。 这最初的一站便是一个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机械的地方。 纵然是这颗对于个人而言几乎是无限大的天体也逐渐缩小,露出了其蔚蓝色的边界。边界的那一边便是这颗星球浩瀚的大洋。 李明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海,会是在数十万米的天上、遥瞰地平线以外的世界的时分。 这里的设备一应俱全,食物足够原定的六个飞天吃上一个月。李明都检查过仪表,赤堇山仍在通过第二根辅线源源不断地向升天之间提供电力,内置的生物蓄电池甚至还没有任何的消耗。 “但……能够登上吗?”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了无上明星那若有若无的花纹。 许多仪表的读数,李明都并看不懂,但他大约地知道附近高能量的辐射正在增多。这种辐射的异常增多让他感到不安。他刚刚想要检查一下,但另一个仪表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李明都吓了一条,结果滋滋的声音在一会儿,逐渐变成了可以听懂的音响: “同胞,你知道、你在做多危险的事情吗?” 没有气味的纯声波,在不定型中属于新式语言,好比使用声波的人类刚刚发明的文字或者网络的火星文,磕绊得可怕,听不利索。 这是来自地表的声音。 那边尽力地用有限的词汇表达了他们的劝说: “你是第三中央的,不需要登上明星。第四中央想要登上明星的企图对于所有、是没责任的(不负责任的)。” 李明都重新放下心来。 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只靠在舱室的边缘,感受自身的轻盈,安静地缩成一团,然后目送过去世界的下降。 根据他以前从荆豆那里听来的知识,赤堇山地面指挥部无权强停升天之间。根本的操作设计上,升天之间就需要两方配合才能下降。除此以外的终止只有暴力的手段,譬如停止供电,譬如割断天线。 他不怕死。 怕死就不会上天梯。 久久没有回应的升天之间,叫赤堇山高塔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白兰心急如焚,靠在窗边上想要遥瞰天空。但那时的天空早已见不到任何升天之间的影子。被注射了无力剂瘫倒在一边的第四中央的指挥员快意地看着他们的举动。 “你们当真是没有强停的手段?你们这可能是在杀死同类呀!” “长官,不是我不想说。”指挥员笑了起来,“是真的没有。你去问其他的底下的那些不定型,它们也都会说没有。一切的操控都在上面,下面是决计干涉不了的。要知道,飞天们一定会完成我们中央的第一夙愿。而在下面的,能操作的那些不定型可未必,那就怎么能让次要的妨碍主要的呢?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之旅。正是因为有去无回,所以敢于去做的家伙才能被历史铭记呀!而我……我也是个胆小鬼……唉……我也是个胆小鬼……” 说着说着,他居然痛哭流涕起来,充斥着对李明都的艳羡,与对自己的痛恨。 白兰知道这家伙完全沟通不了,他问接听员: “风信的姊妹在路上了吗?” 接听员说: “快了,一个小时前就说她在胶囊里走过大半的路了。” 话音未落,已经有不定型通过甬道,汇报道: “已经带来了。” 而笨拙粗壮的栀子便在他的身后,姗姗地在塔上层的指挥室露出自己沉静的面庞。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副重要的事情。 白兰先道: “你不问问我们让你来是做什么的吗?” 她才说道: “确实……你们需要我过来做什么?长官。” 白兰说: “我们需要你好好劝劝你的兄弟!他无视了第三中央的法度,也忘记了他自己的生命安全,他被第四中央蛊惑,正在往高空升去,准备使用这幅天梯私自登上明星。可是登上明星未必是成的,他可能会死,而且还可能会破坏我们的后续安排。尽管我还不知道这个安排是什么……但是……” 白兰恨恨地陈述起来,栀子敏锐地理解到李明都正在做的事情。 “原来如此。” 她出了一口气,说: “所以我该怎么才能和他通话。” 她的平静让白兰感觉自己的焦躁显得有些滑稽,白兰停下来,问她: “你现在真的清楚了吗?” 栀子低声地说道: “我清楚了。他在人们都放弃的时候,站到了升天之间中……” 她低沉的声音里无法掩藏的哀戚,让白兰放下了心。他亲自带着栀子走向前头,为她指示了微波通信器的用法,告诉她该怎么说话。 栀子点了点头,身子疲倦地缩了起来。她一声不响,显得老了很多。好一会儿,白兰叫她该说点话了。她才用一种小姑娘似的语调欢快地说道: “风信,你说你忘了很多东西,但你没把我也忘了吧?我知道现在你闻不到我的气味了。” 直到这个声音抵达不定型社会的最高点、那数百公里外的天空时,一直沉默的那个世界才终于响动了一下。 李明都慌乱到了极点。他知道谁在哪里。 “我……” 这一个低吟的声响,让第三中央的人们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几乎有不定型要大叫起来,但被莲制止了。 “没忘了我就好。” 栀子露出一点微笑了: “你要去哪里?” “我……我得知道,我为什么是现在这样的……” 李明都说。 这个理由让地上的人们感到困惑。 “如果……如果说……我想让你留下来呢?” “我……我……” 世界另一头这好几声的我,是几乎可以听得出来的迟疑,让白兰喜悦到了极点。他恨不得亲自上场劝说。而栀子却好像梦游一样,静静地凝视着外面深邃苍白的天空。 黎明时分,灯塔已经熄灭了光芒,赤堇山的顶端便比黎明前更加昏暗。与天空最接近的地方笼罩在一片神秘的薄明里。 栀子温柔地笑了笑,那时候的她不像是一个异性,倒像是一位母亲。她说: “你不用担心。这一次,我不会拦着你的。” 白兰呆在了原地,而他着急的手下反应过来,上前就要推开栀子的对话。栀子却更大声地说道: “但你千万别忘了呀,过去及现在你所生活过的每一点的时光都会永远地伴随你,这可是永远也不会消灭的——” 永远也不会消灭的。 她被猛地推到了一边。通讯为彼此传递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莲不可置信地冲她喊道: “你个呆子,我们是让你把他叫回来的!你难道要让他在死亡之际才后悔莫及吗?” “可是……”栀子在墙角收紧了自己的身体,眨也不眨地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好像凭着阳光可以寻到一点天线的影子,“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们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阳光把栀子拉出了一条丑陋的影子,直延展到莲的身上,而栀子则想起了与风信一起去极地表面的那个黎明。那时候,太阳就是这样从东方升起的,把全部的群山与平原都照得通亮。 她说: “让他走吧。他要去的地方是他的彼岸,不论那个方向会是什么。” 半透明的细细的天线,任何能够亲眼看到的想法都是错觉。至于升天之间已到达了地上绝对见不到的角落。李明都即将彻底离开狭义上的星球的范畴,来到近地的宇宙空间之中。 就连天空也在逐渐昏暗。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是不定型所抵达的世界的最远处。漫天的繁星再不需要闪烁,而是自顾自地亮起,穿越数十亿年的光辉映照到李明都的眼前。广阔的大银河像是宇宙伸出的臂膀。 李明都默默地转过了视角,还想要多见见这颗美妙的蔚蓝色的星球。 但不知何时,在电离层的空中,在辐射带所能波及的范围内,稀薄的大气中闪现着一种曼妙的、微弱的红光,像是火焰一样,在半空中熊熊闪耀,跳跃、飞舞,犹如红色的绸缎,轻盈地在星星的上空缓慢地飘荡,很快蔓延到了星球的另一边。 “这是什么?” 白兰喃喃地望着空中的异象。 指挥员失声道: “这是赤道极光!古籍中记载过。通常而言……通常而言是太阳风暴吗?不会吧?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 在突发的太阳风暴下,星球磁场的异常,使得辐射带内粒子流向失常,于是便会造就极其罕见的赤道极光现象。 它不会直接损伤天线,但它会带来另一种不详的影响。 李明都看到整个飞天之间闪烁了几下,然后生物蓄电池的圈表开始走针了。 至于无上明星仍然身处在遥不可及的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着行星上的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