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 1. “我们…以前见过吗?” 在宫门和无锋势同水火不死不休之时,苍翠山是江湖中仅有的一方避世之地。 无人知晓苍翠山的具体位置,只从先辈那听过几句传言:一路往北,陆地至境,穿云破海,或可见仙人。 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后山祭台中,一眼就看见苍翠山的云海流转,不止不休。 苍翠山的老山主已逾百岁了,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看见我醒来,捻着他长长的胡子“哎哟”一声,略觉惊奇,搭上了我的脉。 我脑中不甚清醒,记忆断断续续,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宫远徵身中毒箭挡在我身前,带我躲进了密道。 最后,他死在了我怀里。 当时我身受重伤,气力不济,昏死过去,是路过的老山主救了我,将我带回了苍翠山。 我回神,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发懵。老山主笑眯眯问我:“可有哪里不舒服啊?” “没有。”就是因为没有才诡异。 就在这祭台边,无烬树下。我分明记得,我已经死了。 我死在来到苍翠山的第三个月。 老山主捡到我后,想为我治伤,被我拒绝。 宫远徵死了,我于人间再无挂念,只盼着能早日与他相见。 老山主看我毫无求生之心,悲悯叹息,将苍翠山的圣物玉环赠给了我。 还告诉了我关于无烬神木的一个传说。 传说无烬神木有逆转时间,再续因果的神力,只是从未有人尝试,亦未有人成功。 他说,我若执意求死,不如去无烬神木下试试,以心头血滋养,日夜虔诚祈祷,或可转换时间,了结心中执念。 我那时已病入膏肓,听闻后,便拿着玉环跪在了神木之下,可惜只喂养了七日,我便伤重而亡。 再醒来时,我还以为一切都是我病重时候的梦。 斟酌几分,小心翼翼看向老山主:“山主,不知道现下是何年月?我…好像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老山主收回了手,慈眉善目地看着我说:“山中无岁月,山下如今约莫是正月初。” “无烬神木给了你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你可以留在苍翠山,安稳一生。也可以选择下山,回到宫门。” “只是江湖暗潮涌动,就算你重来一次,也未必有转圜的机会。” 确认自己重生到了宫门被灭之前,我想起了惨死在我怀中的少年,眼眶微微发热。 宫远徵,我真的回来了。 “老山主,无烬神木听见了我的所求。我只愿,再见他一面。” ……………… 我乘小舟再次靠近宫门时,凛冬风烈,吹得我有些发抖。 我摸了摸怀里收着的玉环,以及,老山主的一封亲写信。 下山之前,老山主知我心意已决,只将这两个物什交给我,说他曾与老山主有一面之缘,见此信笺便可证明我来自苍翠山的身份。 他说,善恶因果,轮转不休。他离尘世已久,人间自是有情痴,更谈情字如何解。 他想看看,我和宫远徵的情字,究竟何解。 我也想知道。 小舟靠岸,我还未上前,便被侍卫团团围住,我拿出信笺和玉环,递了上去。 不久,就有人带我去了长老院的议事厅。 此时老执刃尚在,看见了信很高兴,和蔼地问我,此番下山来宫门所为何事。 我扬眼看了四周,只有长老们和宫唤羽在。 我清了清嗓子:“听闻,宫门正在择选新娘?” 老执刃一愣:“确有其事。” 我哦了一声,勾起唇继续说:“不知,我能不能参加呢?” 宫家三位公子被喊到议事厅时,只听到老执刃悠悠笑着问我:“目前适婚年纪的儿郎中,有我儿宫唤羽,宫子羽,以及角宫的宫尚角,姑娘想嫁给谁呢?” 我闻言摇头,像是看见了两世岁月,我的声音与上一世重合,字字清晰传到了众人耳中,一字未改:“我为宫远徵而来。” “我喜欢宫三先生,我要嫁给宫三先生。” 我言一出,满座哗然。 我听到身后传来了少年稚朗又气恼的怒斥:“你胡说什么!我尚未及冠,本就不在此次执选之中!” 这个声音我想了千百次,眼中一阵酸涩,眸中染泪笑着回过头。 少年长身玉立,铃铛绕发,黑银色刺绣长袍衬得他清冽冷然,却眼尾泛红,还是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宫远徵,我又看见你了,不是在梦里,是活生生的你。 我按耐住心间不断涌上的酸涩,想要强迫自己平静地看向宫远徵,却忘记咽回自己的眼泪。 只一眼,我便泪崩。这么久以来紧紧绷住的心情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松懈而下。 我只是,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看着他的脸从恼羞成怒到不知所措,求助般看着宫尚角。 我泪眼模糊地走到他面前,哭声溢在喉间,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想要摸摸他的手。 我狠狠咬了下嘴唇,直至尝到血腥味,才放平声音。 “宫三先生,你…你最近还好吗?” 他微微瞪大眼,有些迟疑,又有些不确定,发间的铃铛随着身体的轻微摆动发出丁零的响声,淹没在我的心跳里。 他启唇:“我们…以前见过么?” 我的阿徵啊,我要如何在一切尚未发生时,告诉你:我们的曾经,亦是我们的未来,很是相爱。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1. “我们…以前见过吗?”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我相信宫三先生” 入夜,女客院落。 我盯着烛火,想着白日里见到的宫远徵。眼神一落,就看到了案上苍翠山的玉环。 想起临下山前,我曾问老山主要了一颗药。 吃下之后,每日子时之后一个时辰,会通体冷如冰霜,惟余心口灼烫如火。 我炼自己的血肉,种一株药。 上一世,宫远徵暗器袋上四种奇毒被无锋解开,重创了他。也是以此为起点,到宫尚角伤重救治晚了,宫门自此一步步不敌无锋。 我在种一株世上无解之毒。 我想多记起一些细节。 那些背叛,算计,血流成河的起因,大战的发生。却发觉脑海记忆一点点散开,模糊一片。 老山主曾说,重生,意味着重新开始。 天道平衡异类,既有重生之运,便不能用过往记忆扰乱因果。 所以,在无烬神木庇佑下重新醒来的我,会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 我一心下山,无暇顾及他言语深意,转身太过坚决,又错过了他眼中洞悉一切的不忍。 我摁着脑袋,从破碎片段开始,试图回忆有关上一世宫门的一切,宫远徵的一切。 然而我上一世出现的太晚,很多现在的事情并不了解。 只觉得脑中剧痛,越想,痛觉越甚。 我扯开一本册子,字迹缭乱地记下一些自己都分辨不出的词字。 地牢…药田…后山…上元节…重伤… 写至最后,脑中已如浆糊般牵扯不清,只能一遍遍写下: 我喜欢宫远徵,我要救宫远徵。 而后纸册纷飞,散落一地。 ………… 我不知何时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是院落中巡查布守的侍卫动静吵醒了我。 听下人说,是待选的新娘到了。 我颇有些心烦意乱,是以拿着老执刃白日里给我的令牌,提着灯,在宫门内随意走着,无人拦我。 走着走着,我听到了一阵不小的动静,还夹杂着诸多女子哭声,我便前去查看。 走过转角,却看到了宫远徵。 他在,和宫子羽缠斗? 他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轻身一纵,洒出毒烟。 我不会武功,被浓烟一呛,手中灯落,人也跌倒在地,转眼手上就起了一片血红毒疹。 我怔怔然抬头,他借着被烧毁的灯笼,才看清是我。 他也像是不曾预料我会出现在这,眉峰一皱,下意识向我走近了一步,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站住不动了。 那一夜,听说,他们抓住了一个无锋刺客。 差遣侍卫送其他受惊新娘回女院后,他终是走到了我身边,将我一把拉了起来,又捡起我身边已烧得只剩骨架的灯笼,细细看着。 我扯到了手上伤口,嘶嘶地抽气。面前突然出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捏着一颗药丸。 他冷声冷气,很漠然的样子:“解药。” 我轻声一笑,道声谢便伸手接过药,吃了下去。 他见我毫不迟疑,眼神玩味:“你倒是不怕我骗你。” 我坦然点头:“我知道宫三先生不屑骗人。要杀,就直接毒死我了。” 他勾唇一笑,转身领路送我回女院,笑意在夜色里很是粲然。 他没说话,我也不开口打扰这难得的相处时分。 安静走在他身后,看着他垂下的发梢中绕着的小铃铛,熟悉的丁零声让我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女院并不太远,没多久便到了。 他忽然停步,我没止住脚步,撞上了他后背。 他身形颀长瘦削,骨头却很硬,差点撞懵了我。 “我在解药里放了一个蛊虫,此时我问什么,你便只能说真话。若说假话,即刻暴毙。”言语中暗含威胁。 我低着头,差点笑出了声。 这情景在我还未完全模糊的记忆里,仿佛也出现过。 他还是如此,专爱吓唬人。 我配合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你是苍翠山的人?” “是。” “你和无锋是否有牵连?” “没有。” “你来宫门,究竟意欲何为?” 我看着他紧绷的神色,快走一步站至他身前。 女院外的灯火很亮,我可以仔细看清楚他的脸。 “等你及冠,来嫁给你。” 他再次听到我在长老院中的说辞,平静了许多,只打量了我许久,将手中提了一路的灯笼骨架还给了我。 “最后一个问题,”他眼眸清凉如水,却分外认真:“十年前,你来过宫门吗?” 我愣住,不明白为何是十年前。 在我残存印象里,我应当是几日后才来宫门。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左思右想,越想脑子越疼,此刻子时将近,我的四肢百骸也逐渐感觉如冰冻住一般。 我深知无法再耽搁下去,忍着心口钝痛的灼意,颤着声回答:“不记得了。”随即补了一句:“我曾生过一场重病,醒来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似是他预料之中,听完我的回答转身便独自走去了夜色另一边的徵宫,孤寂如常。 我眼见着他的身影完全隐在了黑夜中,匆匆回了房,锁好了门。 即使不是第一日感受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我依然觉得自己难以承受。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怕惊扰到其他人。 我一遍遍想着纸册上写的字,想着宫远徵如今站在我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捂着心口,终是疼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我是闻到了煎药的苦味醒过来的。 天色应当是微微亮,我睁开眼看着略显陌生的陈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撑着身子在竹榻上坐了起来,我忽然听到宫远徵的声音。 他端着药朝我走来:“你醒了。” 他身带晨露,脸容微白,衬得唇色如血。 我不知自己为何在徵宫里,我昨夜明明晕在了女院。 许是我茫然无错的神情取悦了他,宫远徵将药递至我唇边,我看着眼前升腾的雾气,听到他温声说:“喝了,能缓解你的痛苦。” 我顺从喝下,眼神不断往他身上瞟。 他见我喝完,递给我一粒糖果子,喂我吃下。随即起身去几步远的书案上抽过纸笺写着什么,边写边对我说:“昨夜,我折返回女院,发现你晕倒,就带你回了徵宫。” 顿了下,瞥了我一眼:“你的病,很奇怪。子时一过,便症状全消。但发作时,冰火相冲,不是医书中记录的任何一种脉象。” 我听他沉声说着我的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昨夜,抱我来徵宫的?” 他像是没想到我的重点竟是这个,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回:“拖回来的。” 我笑了下,接着问:“那你为何,再次折返呢?” “……你最后的声音不对劲。” 我心口一暖,屈腿坐在他身侧,打量着书案上的陈设。 他似是不习惯有人挨得这么近,呼吸乱了一下,却也没支开我。 温柔得近乎稀奇。 我审视着看似平静的他,开口问出我的疑惑:“十年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他神色一凝,眼睛扫向我,笑意都淡了几分,收拾着自己写好的药方,离了座:“姑娘这话奇怪,自身发生过的事情,倒来问我了。” “若是发生过的事情能忘记,便是不重要的事情。不重要,记它做甚。” 他淡淡说完,便开门离开,不知去了哪。 我瞧他有些生气的样子,不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记到如今。 我缓了缓气,迈步走出了他的寝居。 按理,上一世我在徵宫住了许多时日,应当很熟悉这里,如今看着却觉得满眼陌生。 那些记忆,终究都不见了。 我站在徵宫,看着四周的一切,檐角院落,中庭枯木染着风霜,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样子。 徵宫宫人,不召不得出。我便自己慢慢走着,踏着宫远徵离去的路,想着他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直至我偏头,看到了院落里精心搭建的巨大花房。 一棵垂丝茉莉树,安静又热烈地盛开在这冬月里。 宫远徵孤身站在花房门外,任凭晨霜打湿了他的发,辫子中的银铃铛在初升的暖阳下折射出柔和的光。 他静静看着花房里唯一的茉莉树,神情落寞,我竟觉得悲伤。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2. “我相信宫三先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满徵宫都瞧见啦” 隆冬三九,白昼总是很短。 亥正时分,我在屋内执笔随意涂画,想着今晚还会不会见到宫远徵,忽而门外一阵匆忙脚步,沸沸嚷嚷。 我推开门一开,暗哨亭的光变成了红色,千灯警戒,似乎,出了大事。 老执刃和少主遇刺了。 我提起裙衫准备赶去长老院,突然一道身影翻墙疾步而来,出现在我身前。 是宫远徵,身着墨衣,提着一个食盒。伸手一拉,我就被他拉进了屋子里。 他神情肃穆,眸色深深,看我没事,松了一口气,低头拿出了食盒中的汤药,轻声说:“趁热喝。” 我知道今晚他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不敢耽搁,迅速喝完了药。 刚要开口,嘴里被塞进了一颗糖丸,氲出茉莉花的香甜。 宫远徵指尖收得极快,在我唇上一触即逝。 他比我更快开口:“今夜宫门有变,我走之后,反扣门窗,别出去。”停了一息:“等我回来。” 说完便要离开。 我心下有些不安,下意识拽住了他的手:“宫远徵,你…你要当心,别受伤。” 他眼里有细微笑意闪过,被我握住的手微合了一下,像是安抚般用指尖轻点了下我的手背,一句“嗯”字随着他的背影消散在漆黑深夜中。 冬夜阴晦萧瑟,只留我手中余温,证明他曾来过。 丧仪之后,宫子羽做了执刃。 我见不到宫远徵,闲来无事,白日里就去商宫找紫商大小姐,请她帮我制天蚕玄铁丝。 我带着苍翠山的玄铁块而去,她见到我有些惊讶,却也开心地接待了我。 紫商大小姐,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们制丝的时候她问我:“这种当世稀有的玄铁一般人都拿来锻造刀剑,你为何要制成丝这么麻烦?” 我专注手上的动作,抿唇细语:“因为宫远徵最擅长的不是刀剑啊。”想了想补充到:“不过大部分想杀他的人都用利刃,所以拿玄铁来做护身软甲最合适。” 紫商大小姐翻了个白眼,以为我没瞧见:“三句不离宫远徵,宫远徵的,我宫家好男儿那么多,妹妹你怎么就吊宫远徵那个小毒…小孩子身上了呢?” 我也不恼,检查了新制出的玄铁丝完好可用后,将它们理好收进了铸造匣。 用清水仔细擦了手,偏头看向宫紫商:“没有他的毒,和常年沉浸研究药草毒株,宫家许多人,怕是活不到今朝呢。” “况且,”我浅笑吟吟看着宫紫商:“他会长大的,会及冠,会娶妻,会…平安到老。” 宫紫商撇撇嘴,却也没反驳我,只和我一起拿着丝线反复尝试着如何编织甲衣最为合适。 忽然有侍卫进,说是长老院召宫紫商议事,其他公子也已去了。 我手上一顿,想着宫远徵应当也在。 于是在宫紫商走后不久,我锁好制造匣,也向长老院走去。 只是他们走得极快,我不大清楚路线,晚了一步。 到的时候,就看到侍卫带着宫远徵向外走。我急忙上前,看到他脸上眼中都有些泛红。 我眼中一沉:“宫远徵,你怎么了?谁伤了你?” 他看到我来了,略略偏过头,不让我看他发红的一边脸,只冷声说:“无事,我出去一趟。”说完看到我眼中逐渐弥漫起水汽,缓了缓神色:“在女院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眼看他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没有回身:“有空去徵宫看看我的茉莉,别让它枯了。” 宫紫商看见我来了,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先执刃的百草萃出了问题,宫远徵难辞其咎,惹了嫌疑,被押下了地牢,怕是要受点苦。” 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只定声反驳道:“绝不会是他。” 宫紫商一愣:“你就这么信他?” “紫商姐姐,先执刃也好,长老们也好,甚至是其他的公子也好,任何人中了毒,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宫远徵,你看他像傻子吗?” “他当然不是,但是有人证啊。” “那便是人证在说谎。” 宫紫商被噎住,无语地看了我一眼:“爱情果真令人盲目,不过”她回身,走到了金繁身边,不顾金繁拼命推脱的胳膊,硬是挽住了他:“姐姐懂你。” 我无意听她插科打诨,转身欲走,宫紫商却喊住了我。 “看在你如此痴心,就如我一般的份上,下次你来商宫,我悄悄告诉你一个宫远徵小时候的秘密。”她笑得狡黠:“你一定会感兴趣的那种。” 我敷衍致谢,回到了女院。 撑着脑袋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女院中其他屋子几乎都已灭灯,我听到门外传来三声轻扣,浑身一凛,低声问:“谁?” “姑娘,我是徵宫侍药的奴婢,奉徵公子之令,让我亥时来给姑娘送药。” 我打开门,风雪涌灌而入。 小侍女打开药盅,奉到我身前。 我忙问:“宫远徵回去了吗?” 婢女摇头:“尚未。” 我心下一叹,仰头喝完了药,婢女却未离开,递给我一小匣糖丸,恭声说:“这是徵公子制的糖丸,也吩咐我在姑娘喝完药后一并交给姑娘。” 我慢慢摩挲着匣子,直到婢女行完礼后将要离开,才回神喊住了她:“他…宫远徵是什么时候让你做这些的?” “回姑娘,昨日一早徵公子便把药方给了我,并仔细叮嘱我该如何熬药,今日临去长老院前,又来找我,说如果他没回来,就让我按时给您送药。” “你从未见过我,如何知道是我?” 婢女声音染着一丝笑意:“见过的。” 我没听清:“什么?” “姑娘那一夜,是被徵公子抱回寝居的。满徵宫都瞧见了。”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3. “满徵宫都瞧见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做选择太痛苦,由我决定吧” 一夜过去,风雪势头渐大,北风呼啸,叫人迷了眼。 花房外寒瑟瘆人,花房内暖意融融。 我醒来时,花房里头四角烘烤着的火盆有些熄灭的趋势,我便去厨房找了些柴木炭火,刚抱着走到花房门口,就瞧见徵宫宫门被稳稳推开。 宫远徵披着黑色大氅,脖间衬着银白狐狸毛,一身清冽寒意,从风嚎霜冻中走了进来。 看见我立于花房外,他脚步一顿,瞬时向我疾跑而来。 “我……”话还没说完,我只觉腰间被双大手一揽,天旋地转间,他飞身带我入了寝殿。 花房外的干燥柴火散落了一地,不久又被风雪掩埋。 屋内地龙足,我头上的霜花转眼融化,淌成一条条细珠滚落而下,跌进了我的衣衫里,冻得我直哆嗦。 我葱白指尖被冻得发红,顾不上擦去一身冰寒,两手圈住宫远徵的肩膀,反复查看,急声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宫远徵看着略显狼狈的我,刚生出的一点怒意顷刻间全消散了,闷声别扭问我:“大雪天你站花房外干什么?还不知道打伞!” “啊……我只是去拿些柴火……” “侍女们呢?” “她们说你不让她们靠近花房,只好我去。”我哆嗦不停,有些委屈。 宫远徵看我冷极,拧着眉,把我扔进了浴房,让我泡个热水澡再出来,免得感染风寒。 我扯住他衣袖不肯撒手:“那你也去泡一个。” 他脸霎时通红,倒像是已经发了高热,有些不可置信:“你…你知不知羞!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大声反问,理直气壮:“你们徵宫只有一个浴池吗?”说完背过手往浴池方向走去:“小小年纪还未及冠,在想些什么!肮脏!可耻!” 我压抑不住笑声,在屏风外回望:“宫三先生,有些事情等你及冠了我们来日方长。现在乖乖去另一个浴池泡澡吧。” 浴房内暖气冲冲,蒸得我脸颊俏粉,朝呆滞的宫远徵挥了挥手,我“咻”地扣紧了门。 半个时辰后,沐浴完,宫远徵坐在榻上,我斜坐于他身后,捧着白玉瓷罐,给他上药。 他背部青紫了一大块,看着像棍伤,间或还有些别的旧伤在。 我细细抹着药,他尚未喊疼,我却先掉了泪。 他见我不说话,想回头,被我一指头戳了回去,他失笑:“从未有人敢用手指戳我脸,你好大的胆子,苍翠山的人都是如此嚣张吗?” 我絮絮掉泪,努力将声音放平:“毕竟我是满徵宫都瞧见的、徵公子第一次亲自抱回来治病的女子,娇纵些也无妨。” 我特地把“亲自抱回来”加重了语气, 看着他慢慢红透的耳根,我伸手,想碰触他的侧脸,却在他将近察觉之前,收回了手,假装只是为他整理下乱了的发髻。 他的伤势不算重,没多久上完药,我擦干泪痕,从背后拢好他的衣服,又坐回到他身前。 隔一日才见,相见却无言。 我的左手再次搭上他布满细痕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捻着。 他略有震动,却没抽手。 我右手支着头,也不说话,只出神地盯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乃至,弥漫绯色的脖颈。 我有满腔心绪想说与他听,又恐言辞诡媚,惊扰了他,坏了这场因果。 半晌,一壶新茶煮沸,我为他执杯。 碰一声杯响,我问他:“宫远徵,在你心中,角公子和你,谁更重要?” 他应响,未曾犹豫:“我哥。” 我了然笑笑,碰二声杯响:“那么,若有朝一日,在我和角公子之间要做出选择,你会选谁呢?” 他举杯,依然平静,沸腾的雾气挡住了彼此的眼睛,谁都看不真切。 “我哥。” 我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执三次杯,碰第三声响。 没再问什么,他却开了口:“我哥对我,不仅是亲情,还有恩情。我是宫门徵宫的主人,我肩上背负的是宫门荣辱。我的选择不止关乎自己,还要为宫门上下所有族人的性命负责。” 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干哑:“我哥在,宫门就在。” 任凭檐外狂风肆虐,折踏残枝,空寂吹雪。 我也未再开口发一言。 宫远徵曾问过我,生的什么病。 苍翠山的药,在江湖几近传为神迹,叫做“第十三年蝉”。 我以血肉做养料,供它生长。 待到成熟之日,不同配药之下,我的血便是世间最灵的药,亦是最奇的毒。 出云重莲救不了的人,它可以。 这也是我给他准备的最后一件礼物。 耳边恍然响起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确如隔世。 上一世的最后,他犹豫了。 所以这一次,干脆我来做选择。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4. “做选择太痛苦,由我决定吧”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是他娇惯” 后来几日,雪停了。 我照常去商宫锻丝,再没见到过宫远徵。 每到亥时,总是侍药小婢女来送药,我顺从喝下,道谢后便让她离开。 这日听着宫紫商和金繁闲聊,说起宫子羽想先去女院接回他的准新娘,我一时走了神,玄铁丝钩进了指尖,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我疼地嘶出了声,把宫紫商吓坏了。慌忙给我包扎完,看我精神不好,就送我回女院休息。 女院木桥下,假山边,我看见了宫远徵。 他来替宫尚角接上官浅。 好巧不巧,我和宫紫商到的时候,宫远徵的手正稳稳扶着上官浅。 我面色不显,只静静看着他,宫紫商打量了个来回,夸张地惊呼了一声,宫远徵回头,就看到了神色平静的我。 我甚至还得体地对他笑了笑。 他眼睛微微瞪大,猛地缩回了手。 上官浅也一愣,对着宫紫商行了礼,和我寒暄一声,就回屋子收拾行李去了。 宫远徵朝我疾步走来,我突然有些想笑。 想着这一世,他每次见到我,都恨不得用轻功飞过来。 而我每次见到他,都想掉眼泪。 宫紫商扶着我受伤的手,特意在宫远徵面前秀了一圈:“我们小姑娘十指纤纤,日日去我商宫亲自锻丝给某个人制衣,没想到啊!痴心女遇上薄情郎,究竟是错付了……” 转过头,对我“深情”一望:“妹妹,别难过,姐姐给你介绍我们商宫更多更优秀的好男人!绝不让你受委屈。” 我嘴角一抽,忽然有些钦佩金繁。 宫远徵看到我被包成猪蹄的手指,眉头紧锁,拉过我的手,细细查看。 宫紫商在一旁絮叨对我说:“女院看上去都走光了,择日不如撞日,你今天就收拾好跟我回商宫……” 我还没应,宫远徵抬头对她冷冷道:“要走,也是跟我回徵宫。” 我想抽回手,却发现他握得极用力,我的手腕都微微发疼。 其实伤也不重,心也不疼,我知晓一切不过是意外。 只是难得看他如此少年心气,难免起了几分逗弄之心。 我正色道:“徵公子,我是先执刃的客人,想去哪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我看着他骤然紧张的神色,继续道:“我与紫商姐姐很是投缘,住在商宫,相必也会很开心。” 宫紫商配合道:“对对对。” 宫远徵掐着我的手腕,冷哼一声:“你不是先执刃的客人,你是在所有长老面前说要嫁给我的人!你说要做我的执选新娘!” “哦?我记得当时徵公子并没答应,还说我胡言乱语。” “……我错了。” 宫远徵闭了闭眼。 “还说过我不知羞。” “……亦是我的错。” 宫紫商:“哟哟哟~” 我转头看向宫紫商:“紫商姐姐,男人的话是不是不可信?” “嗯,不可信。你跟我回商宫,我给你介绍……” “她若敢带你回商宫,”宫远徵威胁道:“我便毒死金繁。” 宫紫商整了整自己的并无褶皱的裙摆,离我走远了几步:“……其实商宫人也蛮多的可能住不下,我觉得徵宫也挺好。” 我直视他眼尾泛红的双眸:“既宫门容不下我,我就回苍翠山。” “那我便追到苍翠山,把你绑回来。” 我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掩去了一声叹息:“徵公子,你是找不到苍翠山的。永远都找不到。” 宫紫商在一旁:“我证明,只有山中人自愿下山,我从未听说江湖有谁进过苍翠山。” 此时上官浅已收拾好走了出来,看着我们几个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有些意外,但还是温声说道:“徵公子,我收拾好了。” 宫远徵忽地松了手,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箍住了我的腰,将我打横抱起,大步向前,执拗嗓音沉声响起:“那我现在就把你绑起来,让你跑不掉。” 我看他真的有些生气,便推了推他,挣扎道:“宫远徵!你起码,让我收下东西啊。” 他勾唇:“现在不一口一个徵公子了?不需要,我会给你准备好一切。” 上官浅含笑看着我们,我忽觉脸红耳热,有些后悔逗弄宫远徵。只好把头埋进宫远徵肩侧,想快点到达徵宫结束这场闹剧。 过了石桥,到清溪边时,上官浅落了东西要回去拿,我也终于找到机会跟宫远徵单独说话。 我推搡着他:“放我下来,我腰快断了。” 他这才终于放开我。 我急急喘匀气,揉揉被勒疼的腰,看着他想帮忙又无所适从的样子,让我终于忍不住叹息着笑出声来。 他比我先开口,有些别扭:“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我一怔:“为何生你气?” “在你的假设里,我选了我哥。”他诚恳回答。 我摇摇头,看着他略带血丝的眼睛,有些心软地摸了摸他发间垂下的铃铛:“你没做错,我为何生气?若你是那种为了情爱可以背弃亲人家族之人,我才会看轻你。” 我接着朝他走近几步,慢慢伸手抱住了他,呼吸相闻间宽慰他:“我们阿徵,虽则年纪尚小,却也懂得自己的责任所在,我很开心,也为你骄傲。”默了默,随即说道:“刚才是我起了戏弄之心,对不起阿徵。” 他回抱住我,语气有些受伤:“那你以后别说那种话了,好不好?” “什么话?” “说你要回苍翠山,让我永远找不到你那种话。”他扣住我的肩,我察觉有水滴落在我耳朵,声音喑哑:“我真的会疯掉的。” 我偎在他怀里,蓦地流下泪来,低声唤他:“阿徵。” “嗯?” “现在可以抱紧些我,再紧一些。” “好好感受我的温度,心跳,然后记住我。” …………… 我住在徵宫偏卧里,离花房很近,推开窗户,便能瞧见那盛开的垂丝茉莉。 伺候我的侍女就是一直给我奉药的侍女,年纪很小,人却沉稳。我待她和善,她也渐渐能陪我聊聊天。 她告诉我,据年长侍女说,这树是宫远徵很小时候开始种的,只不过小时候不懂得如何栽种,枯死很多次。 一直到近些年,宫远徵不知从哪千方百计找到了合适的培壤,再用尽其他保温办法,硬生生让夏季的花,盛开在这冬月里。 她说,宫远徵很是爱重这株茉莉。 我低眉笑笑,并不答话。 这日临近傍晚,我才从商宫出来。 玄铁丝已然炼得差不多,很快就能制成软甲。 我高高兴兴走回去,没注意地上结了霜冻,绊在了徵宫门口的石桩子上,狠狠摔了一跤。 小侍女很紧张,我摇头说无妨,看着夕阳渐沉,问起宫远徵在哪。 小侍女恭敬回:“徵公子今日去了药田,公子一去就是几日,奴婢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我想着霜冻严寒,总是不放心。就让侍女带路到药田外,自己上去找他。 我怕迷路,本想让侍女跟我一起去,但她坚决摇头:“徵公子从不让外人踏足药田,奴婢实在不敢。” 我叹了口气,背起放了晚膳和绒被的箧笥,提着灯,一步一步踏入了药田。 药田很大,直至月上中天,我都没找到侍女口中的木屋,还是出来透气的宫远徵察觉到有人影,将我领了回去。 木屋简朴,却也炭火充足。 宫远徵给我披上了他的大氅,好笑地看着我:“宫门都知道我的药田从不准他人踏入,徵宫侍卫竟也没拦着你。” 我拿出箧笥中还温热的饭菜,一样样摆好,闻言得意一笑:“谁让整个徵宫都知道,宫三先生最是娇惯我。” 吃完夜已深,我喝下备好的汤药,再咽下一颗糖丸,也喂给了宫远徵一颗。 而后坐在他身边,轻轻和他说着话:“阿徵,前段时间紫商姐姐说她要告诉我一个你小时候的秘密。” 宫远徵蹭了蹭我的头,找了个舒服位置:“那她告诉你了吗?” “没有,我拒绝了。” 宫远徵微微侧头,挑眉问我:“为何?你不想知道吗?” “想。但我总觉得,阿徵的秘密,应当由阿徵自己告诉我。我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既是秘密,就应要尊重阿徵。” 我总觉着,这一世能早点出现,便要把所有故事都了解透彻才好。 死别苦,生离亦是苦。 我只愿,若之后能留下回忆,他会觉得甜一点。 我看不清宫远徵神色,只听得他略有些怀念口吻:“从前我总觉得,那些回忆,承诺最是重要。于是我记了这么多年,可你却全忘了。初时,我确实有些生气。” “可你,还是回来我身边了。过往种种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忘了又如何,终归你还是我的。” “我从不怕苍翠山烟波浩渺,相隔万里。我只怕,你不肯见我罢了。” “所以,”借着月光,我慢慢凑近宫远徵:“我们十年前真的见过?” “嗯。” “十年变化那么多,你为何确认是我?” “长老院议事厅那一面,我确然只是怀疑。可后来密道外,你提灯出现,我便有七八分确信了。于是那夜,我折返回去。” “为何提灯,便信了?” 宫远徵的手轻抚着我的脸,神情温柔如水:“你制的灯,总是与宫门不同的。而且,十年前,你也是如那夜般,提着灯,找到了我。” “提灯…来找你?” “这片药田,虽则如今每一寸土地我都踏足过,但是十年前对我而言,仍旧太大,所以,我便迷了路。那时没人来找我,是你,”他神色缱绻:“你提着灯,走遍漫山遍野,喊着我的名字。” “真奇怪,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你却说,你是为我而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我忽然觉得他心跳有些乱。 “还有什么?” “也是如今这样,我们相依相偎,你摸了摸我的头,说了许多奇怪的话。说原来我小时候如此可爱,还说等天亮下山便要告诉大人们你要留在宫门陪着我。你……你还……” 气息越发乱了起来。 “如何?” “你还偷亲了我。”他语气近乎呓语,实在羞涩得紧。 我难以置信,指了指自己:“我?偷亲你?” 宫远徵闷闷点头,眼尾全是绯色笑意。 “是不是很难相信居然是你偷亲……” 宫远徵话还没说完,我便喃喃打断他:“我不应该是光明正大亲吗?” 宫远徵呛了一下,脸色却更红了。 “阿徵,”我贴近他:“我可以亲阿徵吗?” 就此刻,就现在。 就在十年前我们初遇的地方。 覆盖掉这十年你的期待落空,过往记忆可以释怀。只要记得此刻,我亲吻你的温度。 宫远徵张口欲言:“你……” 我仰头找准他的唇瓣便果断亲了一下:“不可以也要亲。” 他睁大双眼无措地看着我,眼中泛起涟漪。 我心满意足准备抽身,却发觉他一手护住我的腰,一手扣住了我的脑袋,带着一丝颤抖,虔诚朝我吻了下来。 红尘万丈,如梦如真,总有人清醒着沉沦。 第二日,我又是睡梦中被宫远徵抱回来的。 待我起床,奉药小侍女悄悄和我说,宫远徵听闻我昨日摔跤的事情,扭头就去吩咐侍卫将石桩铲平,并且在徵宫各处都铺上了洒上特制药物,防止结冰渗水的绒毯。 小侍女捂嘴偷笑,接着说:“徵公子说了,满徵宫都知道,是他太过娇惯准夫人,无人可置喙。”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5. “是他娇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上元节受伤” 今日是个难得晴好的天。 我一早出了徵宫,去药房配了些药材。 等见到宫紫商的时候,她已经将制好的软甲挂了出来。 玄铁丝被我锻得极细,整件衣衫瞧上去与普通长衫无异,漆黑如墨,阳光下却透出一股月白银光来。 唯心口处绣了一小段纯白茉莉,腕袖与腰线处加了点点卷草纹式样。 宫紫商看着很是满意。 我瞧着她走来走去摇头晃脑很是稀奇:“在做什么呢紫商姐姐?” 她看到我来了,上来挽住我:“好妹妹,你这玄铁块,还有没有啊?” 我失笑:“紫商姐姐,这也不是河边的石头,苍翠山老山主百年里也只得了这么一块。” 宫紫商失落摇头:“可惜,太可惜了。” 我不置可否,前往案台,拿出配制的药,打开炉灶就开始生火。 左右翻找没找到趁手的工具,我抬头看向宫紫商,笑着说:“紫商姐姐,我想问你借个东西。” ………… 待出商宫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忙了一上午,我精神不济,午膳没吃多少便恹恹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闻到一股熟悉药草味道,下意识转身,便被柔柔拥进了一个温暖怀抱。 在宫远徵怀里,我睡了一个极安稳的午觉。 醒来时,我左手腕的伤已经被处理过,宫远徵半搂着我,另一只手拿着一张药方,上面只有几味药材,他却看了很久。 是我晨间去药房拿的那几味药。 我懒懒伸出胳膊,将他的另一只手拉过来环住了我,顺便往他颈侧拱了拱,接着闭目养神。 听到他低低笑了一声,乖乖任我摆弄,轻声询问:“手腕怎么伤了?” “不小心划到了。” 我的手不安分地从他腰侧往上,慢慢地,揪住了他挂着银铃的小辫子。 我欢喜得紧,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 不等他再次发问,我微微仰头,鼻尖蹭到了他的下巴,我一边说话一边左右轻晃着头,鼻尖就在他下巴处打着旋儿。 问出了一个我想问很久的问题:“宫远徵,你是每天都要起来重新给自己编辫子吗?” “……是。” “那以后我来每天给你编发好不好呀?”我放软声音,撒着娇。 “有些事不想说便不说,别用美人计。”宫远徵说完皱了皱眉:“这段时间宫紫商究竟都教了你什么。” 我在他怀里嘿嘿一笑:“原来阿徵也觉得我是美人呀。” 他没在意我的油腔滑调,只耐心解着被我睡乱的发髻。 我忽然爬起身,拉着宫远徵来到梳妆镜前,递给他梳篦:“我睡不着了,阿徵来给我梳头吧。我听说寻常人家丈夫爱重妻子,都会给她梳头。” 我满脸期待:“我想让阿徵给我梳。” 宫远徵向来只给自己梳过头,从未给其他人别过发髻,一时间有些笨手笨脚。 但我极擅长等待,一直等他慢慢摸索,直到最后终于用一根银钗别好了我的发。 然后他从头上取下了一截银铃,嵌在了我的发间。 从此,我的身上,就会一直留下有关于他的声音。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红着脸不敢看我。 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日便是上元节,我与宫紫商约好,晚膳前去商宫拿玄铁衣,当作是宫远徵的上元节礼物。 然后照例去了药房拿药,制药。 回来后一直没见到宫远徵。 小侍女说,宫远徵许是躲在哪自己制灯笼,他们这里上元节的风俗是制灯和放灯。 我想了想,提着砍刀独自去后山砍了一片老竹子。 与从前提的宫灯不同,这次的滚灯制作尤其复杂。 滚灯,意味着无论如何旋转翻滚,内里的烛火都不会被打翻,是个极有意思的灯。 我猜宫远徵一定会喜欢。 最终花了三个多时辰,我用竹圈、细绳和红色绢布做成了一个喜庆滚灯。 此时天已擦黑,我提着灯去找宫远徵,却在出门的路上与他相遇。 他提着一盏龙灯,欢欢喜喜朝我走来。 他看着我手里的灯,很是喜欢的样子,牵起我的手就往角宫走:“从前过节我都是和哥哥一起吃饭,今日我想着带你一起去,也算是…算是正式见个面。” 他说起来有些害羞,脚步却不停,我也任由他拉着我一路小跑到角宫。 却被告知,角公子和上官姑娘已经在后院廊庭生了火,现在已然吃上了。 我看着宫远徵听后很是失落,他遥遥地向后院方向看了一眼,略有不甘。 我心下不忍,拉了下他的胳膊,哄着道:“那我们就回徵宫吃,我陪阿徵一起吃。下一回再来和角公子一起吃。” 他勉力笑了笑,和我一起走回了徵宫。 夜色降临,有许多人放了许多孔明灯。 万千光辉,星河璀璨,是个极动人的夜。 今次好时节,所有人都在许愿,希望愿望成真。 宫远徵坐在内室,我把滚灯和他的龙灯放在一起,看他兴致不高的样子,我特地坐到他身边来给他展示我的滚灯。 我说这个灯很厉害。 他配合问我如何厉害。 我说无论如何转换移位,内里的烛台都不会翻,就如同我对阿徵的心一般,无论发生何事我心都会偏爱阿徵。 他终于被我逗得笑出了声。 我这才放心地去厨房里吩咐制膳。 而宫远徵送我背影转弯后,回过身来,继续摆弄着我的滚灯,想着刚刚还在耳边萦绕的话。 “无论如何旋转…移位?”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关窍,从怀中拿出一叠药名,开始不断组合排列。 而后,立马起身出了门。 另一边后院,我找来小侍女,请她帮我去商宫拿衣服,又想起我给宫紫商准备了一个荷包当做礼物,于是折返回屋,打算让小侍女一并带去。 在书案翻翻找找,我突然找到了之前“第十三年蝉”发作时写的一堆纸笺。 在一堆凌乱字迹里,突然看到了“上元节”三个字。 我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 纸笺从我手中跌落,我扭身跑出门外。 却看到一个跑得更果决更快的身影。 宫远徵朝着角宫方向一路狂奔,发间的铃铛在静寂的夜里不断发出丁零之声。 模糊但令人心悸的回忆混着脑中剧痛向我袭来,眼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我飞快打量左右,一跺脚,就往后院走去。 踩着假山翻过了墙,便是去往角宫后院廊庭的近路。 我拼尽全力飞奔,还不断祈祷。 再快一些… 让我再快一些… 我跑到角宫后山处时,离后院廊庭不过短短距离,因隐于黑夜假山后,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宫尚角和上官浅都没发现我。 我看着宫远徵在台阶处打出一枚石子掷碎了宫尚角手中瓷碗,脑中一紧,心口突然生出淬人灼意。 就像是“第十三年蝉”发作了一般。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那枚碎瓷片击中宫远徵前,一把推开了他。 碎瓷片带着强劲内力向我袭来,我被打得向后重重一仰,在即将跌落台阶时,宫远徵接住了我。 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觉得有大片的温热液体从我嘴中喷涌而出,意识浑然不清楚,鲜血和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听到了熟悉的铃铛声音,一直缠落在我耳边,随即我就昏死过去。 宫尚角是宫门年轻一辈武力第一人,那枚碎瓷片他下意识扔出并没留手,卡在了我心脉上约莫两寸的位置。 若我不推开宫远徵,那瓷片大概就会直击到他的心脉。 我竟有些庆幸,那迷乱记忆中的噩梦并没有真实上演。 那是不是证明,或许我真的可以改变上一世的结局。 我不知道的是,我昏死之后,宫远徵疯魔一般带我飞掠回了徵宫。 甚至没有回头看到宫尚角和上官浅惊愕的脸。 因我伤势太重,看上去已了无生息,又因伤得位置不便示人,医官们都有些畏手畏脚。 宫远徵喝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一直为我奉药的小侍女。 小侍女到底年纪还小,被我浑身血污吓得哭了出来,又死命咬着牙忍住浑身发抖的寒意。 宫远徵无暇顾及她,拿来剪刀三两下就剪碎了我的外衫和里衣。 他双手也在微微颤抖,往我嘴里塞了根野山参,吊着我一口气。 而后,两手覆叠在上下位置,一下子就拔出了卡在我心口的碎瓷片。 我被剧痛逼得两眼一睁,大口大口吐着血,多得甚至冲掉了山参。 随即又再次陷入昏迷。 宫远徵拿着止血带死死摁着我的伤口,叫小侍女不断地替我擦汗,手上不停换着被血污染透的止血带,一条又一条。 伤口处的血一直在流,怎么也止不住,就好像要流干全身的血才肯罢休一样。 就连昨夜安睡时,我都没舍得摘的小铃铛,也已被湿透的发丝缠乱,浸出血滴来。 宫远徵往我伤口不断洒着止血的药,用力摁着我的伤口,毫不在意我身上脸上的血污,伏下身子在我耳边嘶吼哭喊: “你醒醒啊……快醒醒……” “你快些醒过来……” “你说要给我每日编发,你还说要陪我一起吃晚膳……” “我快及冠了,你说要嫁给我……” “我等了你十年……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 “我求你……醒来看看我啊……” 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如灵魂剥离般做了许多混乱的梦,杂糅在一起,让人分不清真实和幻境。 我看到梦中的我熟练地制着灯笼,在铜黄色绢布上用素白染料绘着一小枝茉莉。 看到他小小一个人,站在冬日厚雪枯死的茉莉树下,痛哭失声。 看到他一个人撑起徵宫,一年又一年,独自守着一株茉莉树,等一个没有如约而归的人。 又恍惚间看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我自己都感觉陌生。 我和宫远徵在暮春时节并肩看了一场茉莉雨。 ……………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6. “上元节受伤”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因为是家人” 梦幻浮沤,说休便休。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隐隐约约能感知到周围的一些动静了。 我努力动了动指尖,便有人立即握住了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喊着我。 宫远徵的手比我的还凉。 我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干净清爽,已然被人擦拭掉血污换了身妥帖衣衫。 抬眼就看到双目布满血丝的他,我张张嘴想说话,却发觉喉中一片艰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宫远徵伸手拿来一杯热茶,一小勺一小勺地给我润着嗓子。 缓了好一会儿,我才觉着舒服了一些。 我哑着嗓子:“宫远徵。” “嗯,我在。” 他的声音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宫远徵,”说着我的眼泪又不住地掉下来:“我做了好多梦,梦到了好多事。” 他倾身上前,拭去我的泪,可他脸上的泪也不曾停休。疲倦的脸上是无限温柔:“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我顿了下,扫了眼周围,屋门外人头攒动,似是有许多人。 “屋子外,怎么这么多人?出什么事了吗?” “昨夜雾姬夫人遇刺,宫门戒严。” 我略感惊诧,稍稍牵动到了伤口,便是一阵撕扯疼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门口传来敲门声。 宫远徵眉头一皱,想呵斥却又像是害怕吓到我,只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起身出去了。 侍卫也很怕,侍卫也不想打扰宫三先生,但是比宫三先生更狠的人来了。 宫尚角来了。 宫尚角一贯清冷深沉的脸上出现了难言的愧疚,看着脸色也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宫远徵瞧见是宫尚角,快步迎了上去。 微一撇嘴,眼尾就又红了。 “哥……” “她…如何了?” “已经醒了,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就好。” 宫尚角这才松下一口气,语带试探:“远徵,我能否,当面和她道个歉?” 还没等宫远徵回答,留侍屋内的小侍女轻手轻脚走出来,对着两位公子行礼:“姑娘说,角宫徵宫向来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必都在门口说话,请角公子进去坐。” 说罢便先回到屋内,给宫尚角准备竹凳。 二人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小侍女的搀扶下,勉身半坐起来,靠在了床榻上。 宫远徵大步朝我走来,坐在我身边扶住了我。 宫尚角却没坐下,只立在榻边,眼带愧意,随即定了定心神,就要给我行礼致歉。 我轻声喊住他:“角公子,今日你若是对我行了大礼,这徵宫我便也待不下去了。” 我没看宫远徵扬起的目光,只定定看着宫尚角:“我知…角公子不是故意伤人,定有内因。何况,我如今也无性命之忧。昨夜之事便作罢了吧。” 微微伸手,我勾住了身侧宫远徵的小手指:“角公子于阿徵很重要,阿徵于我也很重要,我们是一家人。” 我笑得真心:“我们都爱阿徵。” “角公子要是真觉得抱歉,日后空了,若阿徵是孤身一人,烦请多来陪他用膳。” “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宫尚角一身肃穆黑衣,颈边绣着暗金月桂,气质出尘,却也,显得孤寂。 分明天已经亮了,他逆着光,整个人仿佛依旧沉入在黑暗一般。 他站了很久,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宫远徵,眼中似乎闪过些什么,但我没看清。 只是瞧见他嘴角轻轻勾起,终于哑声开口:“无论如何,我始终要亲口对姑娘说声抱歉。” 宫尚角稍近了一步,我看到了他深邃冷然的眸子里溢出了兄长的慈爱目光:“还有,多谢。” 他还要处理许多事情,不便多留,宫远徵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出门送他离开。 小侍女乖巧地奉茶给我。 我小口喝着,看着她憔悴的脸色,我有些抱歉:“麻烦你昨日照顾我了,一定吓到了吧。” 她噙着眼泪摇摇头:“奴婢不辛苦,徵公子才辛苦,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夫人,半刻都不敢睡。” 我一呛:“……夫人?” 小侍女点点头:“是呀,昨夜您回来后,为了上药需得除去粘血的衣物,徵公子不肯让旁人碰到您,全都是他亲力亲为。” “他说,无论及冠与否,您都是他认定的妻子,是徵宫唯一的女主人。让我们日后都喊您夫人。” ………… 宫紫商也奔波了一晚才回到商宫,发现收好的玄铁衣还没人来拿走,于是掉了个头,打算将衣服送到徵宫,却在门外被侍卫拦了下来。 宫紫商瞪着眼睛:“怎么我就一夜没好好睡觉你们都认不出我是谁了吗?我是宫门大小姐!” 侍卫巍然不动:“抱歉大小姐,徵公子吩咐了,宫门不稳,徵宫戒严,谁都不可以进去。” 宫紫商气笑了:“你别以为我刚来的时候没看到宫二出来,给我闪开。” 侍卫依旧不肯让。 宫紫商气急却无奈,眼珠子一转,跟侍卫说:“这可是住在你们徵宫的小姑娘让我今日来送东西的,很重要的!” 侍卫一愣:“小姑娘?您是说我们的夫人吗?” 宫紫商自信点头:“对,就是你们未来的夫人……” 侍卫打断她:“现在也是夫人。既是夫人的话,您请进。” 随即撤身让出路来。 宫紫商暗自震惊:“这就过了一夜,怎么就是夫人了?” 她有些不确信:“我真进去了?你们不怕宫远徵怪罪吗?” 侍卫稍看了下左右,悄声说:“徵公子的命不能不听。但是,夫人的话,一定要听。” 宫紫商鼓了鼓掌,钦佩道:“人才啊!哪一日徵宫待不下去了随时来我商宫。” 进到庭院里,她就看到刚送完宫尚角还没回屋的宫远徵。 她跑上前,叫住了宫远徵。 宫远徵见到是他,皱眉:“你怎么进来了?” 宫紫商见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没好气地将手中衣服扔给他:“你别以为我来找你的,我是给妹妹送她的东西。你这徵宫,求我我都不来。” 说完瞧了瞧门口的层层侍卫:“妹妹呢?” 宫远徵查看着手中这件长衫,忽然想到了什么,凑近闻了闻,抬眸问:“她什么时候做的?” 宫紫商甩甩手:“很早了吧,刚来那两日就到我商宫来了,让我帮忙锻玄铁丝。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她手指受伤那回,就是锻造时候铁丝勾破的。” 宫远徵默然,当时他生气上头,眼中又只看到了她受伤的手,别留意宫紫商的话。 宫紫商看他情绪不太对,欲开口时看到了侧殿中坐了一排的医官们,有些难以置信:“她是划伤了手腕,但不至于让你把整个药房的医官都喊过来吧……” 宫远徵眼里一闪,沉声问:“你怎么知道她手腕受伤了?” “她在商宫拿了我的短刃亲手剌的啊!哗嚓一下手起刀落,面不改色,是个狠人。倒把我吓一跳。” “她亲手划伤的?” “对啊,你刚不是闻了嘛。她拿自己的血和药一起熬煮,然后把衣服浸泡一夜才做好。她说这件衣服之后就百毒不侵了。再加上这可是苍翠山百年玄铁啊,刀枪不入,还能卸掉受力时候的掌劲,你就偷着乐吧。” 说完宫紫商还是叹了口气,跟宫远徵好声好气说了句:“她对你真挺好,别辜负人家,别像这样摆个死鱼眼吓到她。走了。商宫不少事。” 随即也不管宫远徵的反应,摆摆手就回去了。 宫远徵捧着这件墨色长衫,在澄碧天色下闪出柔和的银光,他颤着手,轻轻摸上了那一小段茉莉枝。 良久,纯白茉莉花上有大颗大颗水滴砸了下来。 再回屋的时候,我已经累极睡着了。 宫远徵轻轻躺在我没受伤的一侧,小心握住了我的手,将我的手包裹在他的手心,如迷路幼兽找到安全栖息地般,弓着身子,睡在了我身旁。 我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时他已经不在了,小侍女陪立榻旁,悄声说宫远徵去替我煎药去了,马上就回来。 我揉揉睡久了有些不舒服的眼睛,一低头发现手腕上绕着几圈黑色蜡线的斜卷纹编绳,扣着一块箭头花圆片,其间嵌着一颗小小的绿松石。 最后还被人歪七扭八地打了个同心结。 那是,宫远徵的抹额。 我的酸涩和幸福总是出现在同一时刻,右手紧紧扣着光滑银片,笑着落下泪来。 他越爱我,我越心软。 他越执着,我越慌张。 我能感觉到,“第十三年蝉”,好像快要成熟了。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7. “因为是家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家长里短,最是温暖” 宫门戒严了许久,白日里总是看不到宫远徵身影。 我恢复得慢,又常常梦魇。头几天还是只能将养在榻上,只有小侍女在我身边。 只是每日夜中亥时,宫远徵总会出现,特地来陪我喝药。 我不爱熏香,只有闻着他身上的药草味才能睡得安稳。于是他每晚就坐在榻边握着我的手,哄我睡着了再走。 随着宫门内部形势越来越严峻,他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少,有时我不得不假装很快就睡着的样子,让他早点安心离开。 他走前,总会给我细致地掖好绒被,再匆匆离开。 每当这个时候,我心口的灼人烫意总能提醒我,最后那日恐是已近在咫尺了。 而我心口这朵蝉花,始终不曾盛开。 过了几日,我能下床了,便又开始去药房。 我炼的药还不够,我总想着,若我能多炼制一些,日后,宫远徵或许也就少一些“非我即他”的两难选择。 世间安得两全法。 那我就为宫远徵造一个两全圆满的结局。 炼药极为费神,尤其我尚在疗养,身体总是惫懒,每每醒来便是日上三竿。 这天我朦胧中察觉到有人在轻刮我的鼻尖。 我烦躁地挥挥手,抓住那恶作剧的人张嘴就咬了一口,咬完把他的手留在唇边,嘟囔道:“宫远徵,你幼不幼稚。” 宫远徵捏捏我的脸,温声道:“今日我得空,要陪我去散散步吗?” 我的病需要适时透气,而石桥下,清溪边的空气清冽,很适合我多去走走。 我捂着脸,装作很不情愿:“那我要宫三先生给我绾发。” “好。”声音带着清朗笑意。 “还要给我画眉。” “好。” “那……还要给我更衣!” 宫远徵扶额深吸一口气,并不理会我胡言乱语,抬手将我从床上抱起,放到了梳妆镜前,就开始给我倒腾发髻。 赠我银铃之后,总是他来给我绾发,时日久了,做起来很是得心应手。 待一切妥当,他让小侍女给我更了衣,自己则站在屋外耐心等着我。 他牵着我的手慢慢向清溪边走去时,恰巧遇到了上官浅。 上官浅今日穿着胭粉色衣裳,肩袖绣着绽放的浅朱红杜鹃,衣缝处镶着整身的小珍珠,看起来极美极娇怜。 她看到我和宫远徵毫不避讳的亲昵时略略一怔,随即从容地走到我们面前同我们打招呼。 之前在女客院落时,虽然我不大与其他姑娘们闲聊,但每每遇到上官浅,总是会在她得体应对下,与她多聊两句。 只因在我的记忆里,曾有过她的一个眼神。 前因后果我俱已忘记,只记得大片血色里,她浑身浴血,平静而绝望地坐在满地宫门尸体中,形容破碎。 穿透迷雾的痛,连我如今想来,都似乎能感同身受,我便记住了她。 故此,我们如今勉强也算得上熟识。 美景配美人,我看得很开心:“上官姑娘今日这一身极美,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听到我如此直接的夸赞似是有些羞涩,抿嘴笑了下:“是角公子送我的新装,我想着,总是要多穿一穿,他才看得开心。” 眼睛却不动声色看了宫远徵一眼,似挑衅,又似无辜。 我心中微微叹气,偷偷瞥了宫远徵一眼。 果不其然,宫远徵一听到这话,讥笑一声:“区区一件衣服也能如此得瑟,看来你在角宫过得也不如何。这角宫女主人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稳当,还尚未可知呢。” 上官浅笑容不变:“徵公子这话错了,毕竟我可是角公子亲自执选出的新娘呢。” 她把“亲自”二字咬得极重。 宫远徵神情不屑,目含威胁:“若是死了,便可重新再选了。宫门里,可是最留不得心思诡谲之人。我哥身边,更留不得。” “瞧徵公子说的,半句不离角公子,我还以为徵公子有了心上人后,便不会那么粘着角公子了,没想到……” 她似是觉得自己说了不妥的话,眼色泫然:“莫不是,徵公子觉得,妹妹她不如角公子重要。是以还日日缠着角公子?” 宫远徵被激得皱眉:“你胡说什么!” 我站旁边,瞧着二人你来我往,神游云天外。 想着宫尚角那样冷寂的人,大概就适合这么热闹的家。 就是,颇为辛苦。 我眼见日头渐浓,不得已出声打断二人:“要不,换个地方聊。”我诚恳道:“我渴了。” 上官浅闻言淡笑:“不如去角宫用午膳吧。说来,我还未曾谢谢过妹妹特地送的玉肌膏。” 我一愣,指了指自己:“我特地送的?” “是啊,角公子告诉我是因为你担心地牢刑罚我会留疤,所以特地托他转送给我。” 我目露茫然,拽了拽宫远徵:“可是,阿徵,玉肌膏是什么?” 宫远徵没回答我,我却能感受到他的手僵了一下。 这下换上官浅愣住了:“不是妹妹送的吗?” 我摇头。 她还想问,被宫远徵不耐烦打断:“不是说吃饭吗?快走吧。”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角宫内庭,花园内处处种着花,只是春日还没到,花还未曾开。 我分辨出种得都是杜鹃,笑着拉住宫远徵:“阿徵你知道杜鹃的花意吗?” 宫远徵偏头,整理了一下我有些歪的披风:“不清楚,我又不喜欢杜鹃。” “我知道,阿徵喜欢茉莉嘛。” 宫远徵瞧着我,神色倒是温柔了下来,压着声音说:“不是我喜欢茉莉,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喜欢。” “而且,茉莉花意是坚定纯真的爱。” “一如我对你。” 我噗嗤笑出声,轻轻推着他,直笑得他耳根泛红。 我们笑闹间,听得身后一声轻咳,是宫尚角回来了。 宫远徵有些不好意思,坐直了身体,假装在品茶。 上官浅摆弄着各式菜品,一一介绍着,极其自然地盛了碗汤递给了宫尚角。 那鱼汤汤水乳白,看着就极为香浓,我端着碗,默默咽着口水。 我那不安分的幼稚少年郎看到宫尚角正欲低头喝鱼汤,轻声一嗤,对着宫尚角:“哥,我也要。” 宫尚角动作一顿,笑意在脸上弥漫开来,冷峻的眉眼也柔和起来,淡了一身肃杀气息,倒像是寻常人家里的兄长模样了。 他手腕一扭,准备将自己这碗鱼汤递给别扭的宫远徵。 此时上官浅柔柔说:“徵公子也是大人了,都已经有了准嫁娘,怎好还如此孩子气抢哥哥的汤呢?” “我哥疼我,有什么好吃的惯常先给我。” “这么说来,”上官浅满意一笑:“徵公子也觉得,我做的这桌饭菜很好吃啊。” “……” 我看了看宫尚角手中的汤,再看了看自己空置的碗,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放下了碗筷,抬手给自己和宫尚角添了杯茶。 满饮此杯,确是好茶。 吃完准备回徵宫时,暖阳依旧,天却开始下雪。 不一会儿,簌簌地越下越大,竟有连绵天地的趋势。 宫远徵想回角宫拿伞,被我拉住。 我牵着他的手,一步一顿走在了不断深覆的雪地上。 宫远徵无奈:“若你今日在也角宫也摔了一跤,我就要把角宫也铺满绒毯了。” 我笑声泠泠:“可我还会去商宫,去药田,去许多地方,难道阿徵全都要铺上绒毯吗?” 他摇摇头,对我说:“不需要绒毯,我陪着你即可。有我在,你不会摔。” “嗯,”我用力点着头,怕在雪雾中他看不见,大声说:“阿徵在,我不怕。” 说着我拍了拍他发间的积雪,一阵银铃响,银色丝线在我手中缠绕几许。 我仔细打量着宫远徵:“这么久了,我还从未见过阿徵生了华发的模样,以雪作一时白头,阿徵就算老了也是个俊俏小老头。” 宫远徵怕我冷,拿着他的披风撑住了我,将我搂在怀中,稳稳向前走去,留下低醇声音消散于雪海。 “你老了,就算鬓角白霜,皱纹横生,也是我最美的夫人。” “过三五十年,我们依然可以执手看雪,静候百年之期。” 我听到自己声音安然又满足:“会的,阿徵会平安到老的。”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8. “家长里短,最是温暖”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我死于暮冬,得见春日之前”” 夜里雪停了,我从窗外看去,花房围绕在如仙气腾绕的雪雾里。 分明完全不像的,我却突兀地想起了苍翠山的无烬树。 仙山有树,劝轮回,渡因果。 我的因果,就绕在了树心里。 夜里忧思,冷风啸啸,我睡不着。 宫远徵无奈,撑着头倚在床侧看着我:“很晚了,究竟要如何你才肯睡觉呢?” 我眨巴眼睛,怜怜望着他:“今夜阿徵别走了好不好?” 宫远徵瞪大双眼,又羞又急:“怎的又在胡说八道。” 却拦不住我扯开了他的外衫,将他拽上了床。 他僵着身子,直挺挺躺在了床上,眼睛看床帐看屏风,独独不敢看我。 我给他盖好被子,察觉到他身上不断散出的灼人热气,他两只手轻拉着被子,往上提了提,还不忘和我说了句谢谢。 我瞧着他被闷出醺红的脸,忍不住上手捏了捏,直捏的他眼里漫起了雾气,那双眸子亮得诱人。 他始终未曾开口拒绝我,任我胡闹。 我闹够了就将他手拉开偎进他怀里,窝在他颈边和他絮絮说话。 “阿徵,今天上官姑娘说的玉肌膏是什么啊?她为何说是我送的?” 宫远徵平复着鹿撞般的心跳,轻轻拥住我:“是我制的,我哥以你的名义送的。” “前段时日上官浅从地牢出来,你知道的,地牢里总得吃点苦。身上有不少伤,我哥找到我,他知道我当时在给你调祛疤痕的药,就给我一瓶杜鹃花汁子,让我做一些一样的药交给他。” 宫远徵细细解释着。 我默了一息:“……角公子,他也算是有心了。” 宫远徵撇嘴:“我告诉过我哥,不要信上官浅。”说完偏头看向我:“你也别信她。” 我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很是可爱,亲了他一下,笑眯眯说:“好,阿徵说不信,我就不信。” 我的脑海里又掠过了上官浅的眼睛。 微微叹气:“可我总觉得,她很可怜。” “你告诉过我,她是孤山派遗孤。一个小姑娘独自长大,与虎谋皮,一定吃过非人的苦。” “身处黑暗,踽踽独行时,也应当会期盼皓月总当空,明日终来到,或许也希望有个人拉她一把吧。” 宫远徵听到我语气叹惋,皱眉揪着我的脸:”刚才还在说听我的话,现在又在心疼她,你们一个两个能不能听听我的警告!” 我嘿嘿笑着,顺了顺他的头发:“不说了,反正我信阿徵,都听阿徵的。” 说着往宫远徵身上贴得更紧,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徵身上真好闻,我最喜欢阿徵的味道了,什么熏香都比不上。” 我闭着眼睛,他的呼吸在我眉间:“只有你这么胆大,其他人,从小都喊我小毒物。” 他平静地说出那些世人眼中因偏见而生的、堪称残忍的话。 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生出无边际的丝丝缕缕的疼。 “阿徵才不是毒物,毒是苦的、酸的、腥的、涩的。可阿徵是甜的,比糖丸还甜。” 宫远徵低低笑着,也不答话。 我忽然升腾出一种怒气夹杂着心疼:“我证明给你看。” 随即轻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我细细舔舐着他的唇,不住地用舌尖轻勾慢捻,尝了好一阵子,红着脸抬头对他说:“你看,真的是甜的。” 他眼中深深,与我唇齿相抵,呼吸相闻。 忽而烦躁地捂住了我水汽澄澄的眼,我陷入了一片昏暗,可我不怕,阿徵在我身边。 他啃咬着我的嘴唇,吐息不稳:“你也是甜的。” …………… 我总觉得还有时间,但“宿命”二字,避无可避。 我始终未曾料到,再见到上官浅时,竟是在密道外。 长巷内碎石断墙一地,看上去,她才和宫尚角交过手。 那日天色阴沉,宫远徵急匆匆地出了宫门,走之前叮嘱我,待在徵宫不要乱跑,还给了我一把防身的短剑,大小形如匕首长,削铁如泥。 我强捺下心慌,乖巧点头。 他说:“等我回来。” 于是我便等着他,从天明等到了天黑。 夜色降临之前,有人扣响了门。 我一把将小侍女拉到身后,抽出短剑,隔门而指:“谁?” 门外毕恭毕敬,是宫远徵身边的侍卫:“回禀夫人,宫门内刺客已抓到,徵公子让我先来告诉您一声,让您不必担忧。” 我缓下心神,打开了门:“他人呢?” “他去找角公子了,角宫的上官浅是无锋细作。” 手中短剑失手砸在了地上,发出叮铮的响声。 等我赶到长巷时,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背影。 我急急向前走了过去。 宫远徵站在宫尚角身后,我听到他问:“哥,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让她走。” 宫尚角一贯冷情自抑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 上官浅已经站在了密道口,背影微顿,像是在做最后告别。 我来不及多想,喊了一声:“上官姑娘。” 她终是回了头。 我喊的她,但我清楚看到,她回过头来看的却不是我。 咫尺瞬息,一眼万年。 她似是释然,又像是心满意足一般,露出了笑容。 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猜。 宫尚角未曾说出口的话,和明明昭昭为她而流的一滴泪。 她和他终于在袒露真心的一息时,第一次看向了彼此。 她是输了,但宫尚角似乎也没赢。 随后她转身奔向了密道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我想,她奔向的或许是她苦求许久的自由。 宫远徵牵着我往回走的时候,我轻轻松开了手,他察觉手心一空,立刻回了头。 我满目眷恋,手却把他往外推:“去看看角公子吧,他此刻应该很需要家人陪着。” 我推他往前,看着他一步步追上了空巷长廊里,寂寥前行的宫尚角。 我慢慢落在身后,一丈又一丈。 长巷里的几盏灯火在打斗时候被损毁,烛泪溅了满地,残留的灯苗在黑夜里用尽气力燃烧自己,直至最后芯尽成灰。 我低着头,理着无数思绪,却突然看见面前出现了一袭玄黑衣摆。 逐目上移,是卷草纹样的腰带,茉莉花枝的心口。 我看到宫远徵站在我身前,向我伸出手来:“可是走累了?我来带你回家。” 之后几日,宫远徵常常和宫尚角一起早出晚归,我抓紧时间制药,每炼成一枚药丸,就把它收拾好放在之前宫远徵给我的糖匣子里。 费尽心思也不过炼制成功九枚。 五日后的深夜,格外冷。 我在灯下写字,整理药匣,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乱,小侍女慌慌张张跑进来:“夫人!徵公子和角公子在诛杀刺客时受伤了。徵公子左手经脉断了,角公子伤重不醒。” 我嚯然起身,急走两步,又连忙回身,拿出了药匣里两枚药丸。 待我急冲冲到药房时,医官们已经乱成一团。 我听到他们在焦急地说:“所有护心脉的药全用了,可是角公子这伤太重了,只有出云重莲或可一试。唉,可最后一朵出云重莲起码还要三个月才能盛开,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听到宫远徵在嘶喊:“止血,再去找护住心脉的药,快去啊!” 我于人潮中望向他,目眦欲裂,一身血污,左手缠着厚厚纱布,全然不顾自己还在流血,拼命为宫尚角输送内力。 我越过人群,走到他面前,不知该说什么。 只俯身,喂了他一枚药。 他对我并不设防,很快嚼碎咽了下去。 而后我又拿出另一枚,喂给了宫尚角。 有医官前来,接手了止血工序。 宫远徵拉着我走到门边,低声询问:“你刚才那是什么药?我才吃不久,就觉得经脉中在慢慢恢复气力,我从未见过这种药。” 我勉力笑笑:“苍翠山的药,我还有一些放在书案下的糖匣子里,”抬眼叮嘱他:“你之后记得去拿。” 他还想多问,屋内的医官在扬声喊他,他面色焦躁,对我说:“你先回屋,我给哥治伤,等我。” 转身欲走,我心下酸涩,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有些讶异,随即想到或许是我今天被吓到了,还是耐着性子摸了摸我的头。 我忍不住,环住了他的腰。 我踮起脚尖,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脸边,深深呼吸,记住他身上的味道。 眼泪无声滑过我的脸颊,跌落到衣衫里,他看不到。 我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对宫远徵说:“你……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他皱眉想问什么,那边又传来医官的呼喊。 在他开口前,我如那夜一般,轻轻地、坚定地推开了他。 让他走向了宫尚角。 直到他的身影隐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才转身,看见了听到消息跑来的宫紫商。 她拉住我,上气不接下气:“怎么样了?他们俩没事吧?” 我觉得自己运气很好,最后还能见到她。 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他们俩,都会没事的。” 我把宫紫商带到宫远徵的暗房里时,她还有些不知所措。 徵宫的暗房,是宫远徵试毒炼药的地方,这里藏着许多药房没有的奇花异草,封喉毒药。 以及,那朵他精心培育了许久的出云重莲。 我举目四望,寻找着一格格药盒。 宫紫商不解:“你找什么呢?这里都是没有炼完的原料,药性猛烈。不能随便用的。” 我手上动作不停:“紫商姐姐,你说,最毒的那朵在哪呢?” 我瞥眼看向药柜最高处,手一伸,将整个药格一并取了下来。 打开一看,是当世罕见的毒花,断草蓝楹。 我松下一口气,准备拿出来。 宫紫商一惊,打开我的手:“你别碰!这是剧毒,碰一下都会中毒!” 我笑了笑:“越毒越好。” 随即迅速将断草蓝楹连根茎一起塞进了嘴里。 宫紫商想阻止也已来不及。 她眼睁睁看着我囫囵吞了下去。 只一瞬,我感觉心口的疼痛逐渐明显,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五脏六腑开始剧烈纠扯,整个身子仿佛要被撕碎一般。 “第十三年蝉”还没开,我只能拿最厉害的毒逼它成熟。 我猜是我平日里一直喝缓解疼痛的药,导致蝉花没有如期开放。 说到底,是我贪恋和宫远徵的每刻温存,是我太贪心。 我支撑不住身子,软软地靠着药柜瘫倒在地,眼睛也慢慢看不清了。 宫紫商这才回神上来扶住我,试图带我出去找宫远徵救我。 我气息奄奄,拼力拉住她:“紫商姐姐,陪陪我,我害怕。” 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吗?” 宫紫商是宫家自小培养的商宫主人,她其实早就察觉我有秘密,只是她没问过我。 她总觉得,人都是有秘密的,何必苦究到底。 这一点,宫远徵和她很像。 分明知道我在炼药,分明看到了我左手腕始终未曾愈合的伤口。 却什么都没问。 他在等我自己情愿说的那日。 我的阿徵,真的是极温柔。 我想给她擦擦眼泪,但是我太疼了:“紫商姐姐,我真的…很感谢你……我本以为,会是我自己度过这最后一刻……” “在宫门…你对我很好……能再见到你…我是真的开心……” “把出云重莲拿给我。” 她哭咽着说好,立即把未开的花拿回了给我。 我哆嗦着手,慢慢摸索着,轻轻碰了碰花苞,想着这就是宫远徵费尽心思种出来的绝世奇药。 我的阿徵,真的是最厉害的。 我掏出宫远徵给我的短剑,在自己手心狠狠划了一下。 血液喷涌而下,我用力握住了出云重莲带刺的花茎,拿我的血去滋养它。 宫紫商看着眼前一幕惊呆了,愣愣地说:“为什么…你的血…你究竟……?” “第十三年蝉”在断草蓝楹的毒性下疯狂吸食着我的血肉来作为盛开的养料,我又将不断炼化的血肉喂养给出云重莲。 我手很疼,心口也疼。 我模糊间看到手中出云重莲的蓝光一阵强过一阵,花瓣颤颤巍巍已经将放未放。 “紫商姐姐…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宫门输了…你们…都死在了我面前……” “我想…改变这个结局……” 宫紫商咽了咽自己的哭腔,问我:“你从什么时候起,打算这么做的?” 我轻轻一笑:“我离开苍翠山前,就吃了这颗药。” “它是种子,而我的满身血肉,就是它的培壤。” “我知道…阿徵暗器囊袋里的毒…已经被无锋破解了……” 我费力看向宫紫商的方向,细细嘱咐:“我曾在药房留下一张药方…阿徵见到过……待我种开蝉花……你…将它取下来…交给阿徵……配上药方里的药…涂在他的暗器袋上……就…成了世间第五种至毒。” “无人可解。” 耳边宫紫商的哭声也慢慢变得遥远。 手中蓝光已然盛极,我的心间也仿佛有什么将要破心而出。 我已气若游丝:“紫商姐姐…我只…只不放心阿徵……若你有时间…来看看他……他总是很忙…不记得吃饭……还总是…总是受伤……你帮我…多照看他一些……” 宫紫商带着哭腔用力“嗯”声点头。 “这一次…宫门…一定可以赢……你们…都不会死了……我终于…不用看着你们…死在我眼前了……我觉得…很开心……紫商姐姐……” “我…我只不甘心……”我呜呜哭了出来。 “我不甘心……紫商姐姐……我终究是…没等到阿徵及冠…不能嫁给他做新娘……” 宫紫商的声音清晰透过笼罩住我的暗霭:“在他心里,你早就是他的新娘了,也是我的弟妹。” 出云重莲盛开在我手中,与过去曾种出的出云重莲相比,这朵更饱满,看上去更艳丽。 而“第十三年蝉”也将要成熟了。 我将出云重莲轻轻捻了下来,让宫紫商快些交给宫远徵,拿去救宫尚角。 宫紫商接过却不肯走,要带我一起去找宫远徵,她说宫远徵一定有办法救我。 我无力笑笑:“别告诉阿徵…炼药时候不可有干扰……不然他和宫尚角都会死……” “紫商姐姐…我就在这等着你……不会走的……你放心……我……我可是苍翠山的人……我有保命的办法……” 宫紫商这才放下我离开,疾冲去送药。 我心里默默说了句抱歉。 我撒了一个谎。 我好开心痛苦时候宫紫商陪着我,我怕疼,也害怕自己面对死亡。 但我终究不忍心,让她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因为,这样的感觉,我经历过。 待她走后,我撩开左肩衣衫,拿起短剑摸到心口烫的惊人的位置,稳稳刺了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挖开一个小口,将出云重莲的根茎狠狠扎了进去。 枯树可逢春,枯枝亦可作承载,承载一场新的诞生。 做完这一切,我已然无力为济。 我感受着脑中混乱的记忆,一遍一遍地,想起了宫远徵的脸。 他皱眉,他撇嘴,他的笑,他的吻。 他说爱重我,要与我此生相守。 我说他会平安到老,会做一个最快乐俊俏的小老头。 我不疼了。 我死于那年暮冬,得见春日之前。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9. “我死于暮冬,得见春日之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我及冠了,来娶你了” 暗房内,无灯无风。 蝉花完全绽放的瞬间,花心中透出一股浅青色光芒,从中飞出了一只极小的黑虫,以极快速度越过门缝,直直往山下飞去。 越过险山,越过横溪,越过毒瘴。 飞到了宫门山下最近的村子中,一个不起眼的石屋内,散于一老者手中。 老者头戴斗笠,似是早有预料,抬脚就出了门,往宫门掠去。 徵宫内,宫紫商手捧出云重莲一路匆匆小跑到药房,直冲到宫远徵面前,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一句:“远徵,出云重莲开了。” 宫远徵没注意到宫紫商改变的称呼,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也没注意到,她深紫色的外衫上,添了大片血迹。 宫门和无锋这些年的对立中,死了太多人了。 从小到大他看到的,最不缺的就是鲜血。 就连药房里的不少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血迹。 于是宫远徵没问,只看着被送至他眼前的出云重莲惊喜万分。 宫尚角有救了。 他用右手稳稳接过宫紫商手中的莲花,察觉到这花与他之前培育的出云重莲有些区别。 于是他轻嗅了一下,再小心翼翼尝了一小口其中一瓣花。 看着他仔细查验,宫紫商显得很焦躁,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等他的确认,不时地拧着手指,看向窗外。 终于,她听到宫远徵说:“这朵出云重莲……” “怎么样?这朵花怎么样?”她紧张地扯住了宫远徵的袖子。 宫远徵觉得宫紫商今日很是奇怪,但在他眼里,惊世骇俗的宫紫商有些奇怪倒也不算太奇怪。 “这朵花生长得很好,就刚刚一小片花瓣,我都可以感受到它蕴含的澎湃的药性。我配药炼制一下,哥不仅能痊愈,甚至内力会精进许多。” 宫紫商长呼一口气,不等宫远徵说完拔腿又往回跑。 宫远徵没管她,只起身走向案台仔细斟酌着配药,好激发出这朵出云重莲的最好药力。 宫尚角没事了,死的就该是无锋了。 只是他太过专注炼药,忘记出云重莲所在的暗房,并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等宫紫商一路飞奔回到暗房时,只见到了一具已然冰冷的尸体。 她怔愣地一步步挪到了少女身边,脱力般跪了下来。 只见少女穿的素衣长衫已被鲜血浸透,胸前腕间喷溅了许多的血,染红了衣衫上绣着的白茉莉。 唯有心口处插着一根残茎,残茎上开着一朵她从未见过的银白色薄花,状如夏蝉,栩栩如生,仿佛只待风起,振翅便欲飞。 沾血的短剑被搁置在身边,手里还死死扣住了一根抹额。 宫紫商认出来,那是宫远徵最喜欢的一条抹额。 宫紫商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想要触碰少女又怕惊扰到她一样,伏在少女身边无声地啜泣。 她怕她的哭声引来外面的侍卫,干扰到宫远徵炼药,引起反噬。 她答应过,要照顾宫远徵。 她也清楚明白,拿命赌他们会赢的少女,心中唯一的信念。 宫远徵要好好活着,平安到老。 突然她听到自己背后一声轻响,猛然回头,发现暗房内来了一个人。 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一位老者,稳健地从暗处走了过来。 宫紫商记起,十年前自己曾见过他。 是苍翠山的老山主。 只不过十年过去,老山主苍老了许多。 起码十年前,他头发还是黑的,如今竟然全白了。 老山主走上前,静静看了眼面容惨白、毫无气息的少女,想起来几月前她刚刚重生在苍翠山祭月台上时,还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鲜活,执拗又果决。 以至于下山时候老山主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她从未犹豫过,也从未回过头。 老山主等啊等,直至再也看不见那纤薄的身影。 可惜岁月不仁,红颜逝。 他没有在意宫紫商惊疑不定的眼神,只拿出了一个锦盒,亲手折下了少女心口间的那朵蝉花。 他看着少女的尸体,微微叹了口气,将锦盒交给了宫紫商:“既是她的夙愿,便请你替她达成吧。” 说完,毫不费力地抱起地上的尸身,转身一步越十丈,眨眼间便不见了。 这一夜对于很多人而言,都极漫长。 熬到天色破晓。 宫远徵找到宫紫商的时候,就看到她失魂落魄地坐在药柜边,怀中抱着一个锦盒,身边地上染着大片血迹。 他半蹲下来,摇了摇宫紫商:“你怎么在这?” 宫紫商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布满血丝。 她说:“宫远徵,妹妹死了。” 宫远徵一愣,气急一推:“你胡说什么!她在偏卧等我。” 宫紫商狠狠撞到了后背,闷哼了一声。 她没恼,只是又平静地说了一遍:“妹妹死了,就…在我面前,尸身被苍翠山老山主带走了。” 尸身二字,说来艰难。 说完,交出了怀中她抱了许久的锦盒,上面已经沾上了她温热的体温。 “你听过,苍翠山的一种神药吗?第十三年蝉。” “她为了种出这朵灵药,拿自己做容器。” “那朵出云重莲本该三个月后才盛开,也是她拿自己血肉浇灌,才能开在今日,才能被你拿去炼药,才能救宫尚角。” 宫紫商眼中一片死寂,说的话却字字如泣。 宫远徵退后了两步,眼中从气愤到震惊,再到慌张。 他僵硬地看着四周。 看到了不见的药格,不见的断草蓝楹。 看到了宫紫商身边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还有一柄沾血的短剑。 他送给……她的短剑。 他身体微微发颤,没接那个锦盒,转身就跑,没走两步,他忽然停住了。 他缓缓看向脚底,他不慎踩到了什么。 挪开脚一看,是一截被血浸湿的银铃。 他缓缓蹲下,将银铃捡了起来,反复揉搓,想将血迹擦干净。 可是血迹干涸太久了,他擦不干净了。 这是昨日早晨,他亲手嵌在她发间的。 宫远徵的眼泪猛地落了下来,他冲去了偏卧。 他不信宫紫商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到偏卧内的时候,空无一人。 侍女从屋外进来,看到他急急行礼, 宫远徵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夫人呢?” 侍女疑惑:“夫人听闻徵公子受伤,去药房了,您…没见到吗?” 他,见到了。 可是,他把她弄丢了。 宫紫商走在后面蹒跚而至,挥挥手让侍女先下去了。 她将门关上,把锦盒放在了书案上,声音虚浮无力:“我答应过她,要把这朵花交给你。” “妹妹说她曾写过一张药方,你记得,拿这花炼药,可得第五种无解至毒。” “这是她为你准备的最后一件礼物。” 说完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推开门将要迈步离开时,她听见宫远徵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她…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宫紫商回身,将昨夜她临死之时说的话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宫远徵。 在听到她“划破手掌喂养出云重莲”,再到被发现时“心口被插入了残茎”,宫远徵指尖发白,手心中的银铃硌入了血肉,划破了掌心。 “她走的时候,是带着笑的。” “我想她完成了所有的打算,死前想起的一定是些极好的回忆。” “宫远徵,她爱你逾性命。” 宫远徵死死盯着锦盒,转身就要往外走:“我去找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宫紫商拉住他,一字一顿:“现下宫门动荡,风雨欲来。宫尚角此刻还重伤未愈,你如何能在此刻离开宫门?” 说完缓了口气:“作为商宫主人,宫门族人,我要拦住你,劝你以宫门为重,劝你记得自己的责任。” “可,作为姐姐,我希望你幸福。” 宫紫商轻轻放下手:“我虽然无用,但我亦会拿起手中剑,守护宫门,不死不退。” “老山主带她回了苍翠山,虽江湖无人知道究竟在哪,但若你想去,就一路向北吧。” 她说完了,便离开了。 大门打开又紧阖上,屋内的光亮明明灭灭。 宫远徵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想着今日见面是的每一分相处,反复回忆,反复心痛。 原来,她在不舍,在告别。 他想起那句“药在我糖匣中,记得自己去拿。” 糖匣是他从前制来给她装糖点用的。 她这人,最爱甜,最怕疼,最娇气。 打开匣子一看,七枚泛着香气的药丸边工工整整叠了个纸条。 上书:“愿阿徵,长安宁,长欢喜。” 许久,他抱着糖匣,终于悲恸地哭了出来。 就这样,他不吃不喝,半步不离地在偏卧中待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清晨,宫远徵终于打开了门。 这一日之后,他照常炼药,照常练功。只是所有人都发现,从前尚存稚气的少年郎不见了。 他变得更冷然,更狠厉。 在之后没多久的宫门与无锋大战中,宫远徵炼制出的奇毒发挥了关键作用,配合宫尚角以及宫门众人,重创了无锋,从此无锋绝迹江湖。 宫门赢了。 那一战宫门死了很多人,纯白的丧幡挂满了宫门。 徵宫内,花房里,茉莉树上,亦系着两条。 宫远徵将它们系在一起,打了个同心结。 红绳同心,丧幡亦如此。 ………… 越二年春,宫远徵及冠了。 这是宫门大定之后的第一次及冠礼,很是隆重,仪程从清晨持续到晚间。 直至入夜时分,宫远徵才回徵宫。 徵宫今日灯火通明,侍卫侍女皆恭谨立身,处处燃着红烛。 宫远徵回屋,脱去了外衫,穿上了宫门制式的婚服,腰间挂上了一截已陈旧的银铃。 随后一步一步越过红烛,走到花房外,像是奔赴一场情人絮语,洞房佳期。 他拿过侍女捧在身前的木箱。 这里面,放着一件女子婚服,他亲手绣了茉莉在上。 而后侍女侍卫皆无声退下,独留宫远徵自己入了花房。 开春了,花房内的炭火撤去了些,今日全部换上了长长的龙凤烛。 宫远徵就这样坐在树下,看了一夜茉莉。 晨起清明,烛火尽。 宫远徵脱下婚服放入木箱,和女子婚服并排放在一起,露出了里面纯黑色长衫,早间阳光之下,泛着银光,极为华美。 他剪下了开得最好的一段茉莉枝,再剪了一段自己的发,用红绳绑住,放进了婚服木箱正中。 他眷恋地摸了摸女子婚服,随即合上木箱,放入了树下他挖好的深坑中。 日日同心,生生不变。 “我及冠了,来娶你了。” 又三年,四时光景,也并非常看常新。 江湖安定,宫门规矩改了不少,及冠的族人尽可以趁空下山。 可宫远徵除了做任务之外,从未主动出过宫门。 每日不是药田,花房,就是角宫。 偶尔和宫尚角一起喝茶吃饭,每每看着桌边空置的软垫,二人总是相顾无言。 生离苦,死别亦是苦。 倒是宫紫商常常来找他,烦着他。今日送机括,明日说闲话。 久了,他便也习惯这个姐姐了。 只是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只能抱着糖匣一粒一粒数着药打发时间。 那七枚药,他数了上千个日夜,仍觉不够。 他被自己的心困在了一座思念的牢笼里,只有一株终年不败的茉莉树陪着他。 而他,甘之如饴。 他总会不分时节地想起,那从远远苍翠山,隔山渡海,提灯找到他,只为他而来的少女。 那个留在徵宫短暂岁月里,胆大又温柔的少女。 那个他等了十年才归,却又在重逢几月之后,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的少女。 永远都是他的夫人。 不问死生。 碧落黄泉,惟愿卿卿,入我梦来。 ………… 苍翠山的四时,与山下不同。 山顶终年覆雪,唯无烬树郁郁葱葱,于满天霜雪里的那抹绿独具显眼。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秋。 而无烬木却像是时间定格住一般,不悲不喜,不动不灭。 我醒来时,却看见了无烬木略微枯涸的树根。 我看到一老者坐在我身前,还是照旧笑眯眯,还是照旧惊奇地“哎哟”一声捻着胡子。 听他言说,我上一世死前苦求他助我完成心愿,说得一个又一个精彩的故事。 我有些疲倦,却也耐心撑着头听他讲完。 好容易等到他口渴喝茶的功夫,我张口:“师父,别演了。” 老者听到我喊他师父,浑身一顿,不可置信般朝我看来。 我睡了很久,做了一场长达三世的梦。 是三世。 第一世的我,七岁那年被下山云游的苍翠山山主意外捡回,从此在苍翠山待了九年,一直到我及笄,才偷偷溜下山。 下山不久,就看到宫门招医官,我觉得新奇,便也报了名,入了徵宫。 我遇到了一个毒舌却心软,长得很俊俏的少年郎。 他们都唤他徵公子,唯我每日追在他后面声声大喊:“宫远徵!” 初时他说,徵宫有了我,分外吵闹。 后来他说,热闹些也很好,徵宫寂寞太久了。 我知道不是徵宫寂寞,是他很寂寞。 我们做了许多少年人的玩闹事,在徵宫里他任我胡作非为,爬树,挖池塘,翻墙,赏四季。 直至那年他生辰,我拉着他偷爬上宫门最高的山,那里有一棵枯树,被我用绢花编出无数小花绑在了枝桠上。 我告诉他,这是我来时遇到的人家里种的花,宫门没有,名叫茉莉。 那日突下大雨,我们被困在山上许久才下来,雨水冲刷枯枝,绢花掉了许多,他有些不高兴。 我拉着他的手,摆弄着他的小铃铛,告诉他这是极难得的茉莉雨。 是天意送他的生辰礼。 只是一年后,宫门与无锋便生了死战,那一次,宫门输了。 宫远徵将我推入后山密道,一个人守在密道口,拦住了所有刺客。 那一世,他死在我一墙之隔。 无锋极恨宫门,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全他的尸骨。 待我浑浑噩噩回苍翠山,想起了师父于我幼年说过的关于无烬木的传说。 我偷了玉环,喂养心头血,在无烬树下跪了很久很久。 那时师父还很年轻,看我执着如斯,便也随我去了。 忘记究竟过了多久,苍翠山里没有岁月。 有一日我突然昏迷过去,醒来便发现回到了七岁之时,与师父第一次见面的落花溪边。 我乖巧地等着师父找到我,却在他要带我回苍翠山时,将他拉去了宫门。 我记得宫远徵和我说过,他七岁那年独自采药,被困药田一夜,无人来找过他,我想要是可以,我想去找他。 宫门执刃听闻过苍翠山,见到我们很开心,留我们用晚膳。 我却心不在焉,偷跑出去,天太黑了,我便找了些材料,制了个灯笼,灯笼上被我随意添了两笔,画了截茉莉枝子。 我提灯而行,一路奔向药田,在夜色静寂时如前世一般,肆无忌惮喊着宫远徵。 许久才在木屋边找到了他。 七岁的宫远徵,可比十六岁第一次见的宫远徵可爱太多了。 我忍不住捏捏他的脸,又像是逗娃娃般亲了亲他脸颊,陪他说了很多话,承诺天明后便去告诉师父留在宫门一直陪着他。 他很开心。 第二日清晨,师父于我睡梦中将我带走,离开了宫门,甚至连告别都没有,他只有我留下的那盏灯。 回到苍翠山,我哭闹不休,要下山去。 师父他很生气,喂我吃了药,抹去了我的记忆。 于是我失约了十年,前尘往事我通通忘记了,包括上一世的一切。 我又如同新生一般,溜下了山,再次踏入一场循环因果。 只唯一不同,徵宫的徵公子从幼时即钟爱茉莉,甚至在徵宫特地建造了专属于一株茉莉的花房,爱重非常。 刚开始宫远徵总瞧我不顺眼,总来欺负我,于是我便反唇相讥打回去,他却掉泪了。 我很是头疼,逐渐学着对他温柔。 那一世,宫远徵死在我怀里,我亦重伤,还是没能带走他。 又是师父把我捡了回去。 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于是有了今朝我全了夙愿的第三世。 我醒来反反复复推演,看着眼前满头华发,皱纹横生的老者,再想想第一世记忆里面如冠玉的青年,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设想。 所谓我求来的轮回,或许是作为苍翠山守山人的竭力相帮。 那颗灵药,不仅可以帮我种出蝉花,全了我几世念想,还可以在我命竭时分,护住最后一丝心脉,给我留下一线生机。 说来惭愧,苍翠山出了两个拨弄天意的赌徒。 我在山中将养了很久,在我终于能下地的第一天,我交还了一直留存在身上的玉环,什么都没带走。 临了,转身对师父行了大礼。 跪拜之下,我哽咽:“师父,我走了。” 他站在无烬树下,甚至没回头,只挥挥手让我快滚。 我笑了下,随即下山,没有再回头。 我走之后,他才回头。 手里把玩着已黯淡无光的玉环,不知在想些什么。 辗转岁月,我终于回到了宫门。 一个已然安定下的宫门。 下山时我才得知,与无锋一战已经过去了五年。 我紧赶慢赶,于一日深夜到达宫门外。 只我如今并没有信物,不知该如何进去。 门口紧哨繁多,我正犹疑时,忽然听到有个侍卫出声问我:“你…你是徵宫的夫人吗?” 我抬头,只觉有些面熟。 他借着灯火看清了我,大惊又大喜:“真的是夫人!” 他激动指了指自己:“我从前在徵宫当差,曾见过夫人。” 我看着其他侍卫面露惊诧,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走至他身侧,问他能否让我回徵宫。 他大手一挥,说夫人回家有什么行不行的。 便带我一路疾驰到了徵宫门口,才向我道别。 夜里的徵宫,甚是安静,听不见一声响动。 我入徵宫,如入无人之境。 我都有些担心宫远徵的安全,却没发现蹲在树上的暗卫已在暗自传递消息。 认出我的人惊喜万分,向其他人介绍着我,我只疑惑地看着忽然抖动一片的灌木树。 脚步不停,一路往内院走去。 终于遇到了一个熟人,是当初在我身边的奉药侍女,如今一看,倒像是成了管事了。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再慢慢颤悠悠向我走近,轻轻喊我:“夫人?” 我笑着答:“嗯,我回来了。” 她大喜,眼泪直掉。 身边年轻的侍卫怔在原地,看看她又看看我,还是问她:“不是说咱们夫人五年前去世了吗?” 我挠挠头:“运气好,又活了。” 我问:“宫远徵呢?” 小侍女说在浴房沐浴。 我看看侍卫手中捧的衣衫,还未开口,侍女说:“徵公子沐浴从不让人侍奉,今次是让侍卫去拿换洗衣物。” 我点点头,拿过了衣衫,就往从前他常用的浴房走去。 侍女喊住我,指了指偏卧方向说:“徵公子一直住在偏卧,在偏卧后侧又辟了间浴房,如今人在那里。” 我闻言笑了笑,心头柔软,举步走去。 这路我极熟悉。 后边侍卫的问话渐渐飘远。 “这样徵公子不会怪罪吗?” 侍女凛然:“怪罪什么?你刚来不清楚,现今我告诉你,在我们徵宫,夫人的话,就是顶顶重要的话。一切按照夫人说的去做就行。” 侍卫:“……那徵公子的吩咐呢?” 侍女悄声说:“徵公子也得听夫人的。” 我进偏卧时,发现一切如昨,只是书案对面窗户边多了一副我的画像。 是我独立雪中站在茉莉树前的样子。 我抬步走向浴房,浴房里蒸腾雾气,迷了我的眼。 我轻手轻脚走进去,看到了宫远徵的身侧背影。 轻轻放下衣衫,便再无动作,只看着他。 他突然开口:“怎么如今的徵宫侍卫都是废物吗?竟也能让刺客入我浴房?不是直接刺杀竟蠢到用美人计了吗?” 一群蹲在树上的侍卫们闻声默默咽下一口气。 “这谁敢拦?她就是横着走你也只会夸她走得别致动人。” 我低低笑了一声,抬起右手摸上了宫远徵光滑的后背。 未及开口,他反手狠狠扣住我手腕命门。 却在看到我手腕一瞬间,像是被电击一般浑身止不住颤抖。 我的右手腕间绕着一根蜡线编绳,系着一个极丑的同心结。 那是他为我亲手系的抹额。 他极缓慢回头,手却不肯松,像是怕我再次消失一样。 我挑眉扬唇:“这样的美人计你中不中啊?” 我在笑,眼泪却掉了下来,砸进了浴池里:“宫远徵,别来无恙啊。” 宫远徵用力一拉,将我扯进了浴池,却又及时温柔托住了我,把我抵靠在浴室边缘,抖着手摸上我的脸。 然后,他咬了一口我的肩膀。 我笑意凝滞,怒骂:“宫远徵!你属狗吗?” 树上暗卫齐齐后退一步,尽力离远了些。 浴池里绕着宫远徵的闷声笑意,荡漾在我的心口。 他说:“从前我梦中见你,总会咬自己。若不疼,便知道是在做梦。” “可后来我不咬了,只要你入我梦就好。” “此刻总觉得你是真的,所以想试试。可我不敢咬自己了,只好咬你。” “还有,”他眼中弥漫着委屈和无线柔情:“不是无恙。” “夫人,我有恙。” “苦,相思无解。”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10. “我及冠了,来娶你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番外·老山主 我自出生起,便在这苍翠山。 上一任守山人告诉我,每一任守山人都是无烬木择选,我们只要顺从被安排的命运便可。 无需去思索,无需去探寻,更无需去抵抗。 守山人得无烬木恩泽,有比凡俗人更长久的命数,和更年轻的躯体。 因为要熬住这山中不问岁月的寂寞。 在上一任守山人命数燃尽,将守山人信物玉环交托给我,殉于无烬树下后,我信奉天命,安然守着这座山,孤身许久。 在山上不知过了多少年,我长成了青年郎,看遍了这缭乱云,这万丈渊。 就是这一年,我决定下山云游。 每个守山人一生里有一次下山云游的机会,机缘随定,不问福祸。 只需在回山时,带回下一任守山人。 如何抉选,信物玉环会给出提示。 我整理行装,准备了许多物件,我以为一生一次的机会,我大概会在世间行走许久。 直至刚出苍翠山,破开万丈海,穿过浩渺云烟,前往就近小镇时,我途经了一重深林。 灌木丛生,杂乱非常。 唯有一条小溪蜿蜒而出,月色流淌其中,微澜之间,似真似幻。 在那里,我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月出中天,云结海楼。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数千个日夜,我看过苍翠山群山连绵的无边风雅,却从一个七岁稚女眼中瞧见了我的海市蜃楼。 我把玉环交给她,她懵懂却乖觉,静静捧着,也不多说什么。 我等了许久,玉环并无反应。 我闭了闭眼,觉得遗憾,又有些不舍。 起身走了两步,鬼使神差回头。 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如此,在离开苍翠山一日后,我就又回到了那里。 也用掉了作为守山人一生一次被允许的机会。 那也是我第一次插手他人命数。 她不是守山继任者,无需遵循山间规矩,长得极快,我未见老去,她已长大。 我如珠如宝地养大了她,教她辨药认花,授她医术以慰年岁。 纵得她在这山中毫无顾忌。 热情,良善,也很是心软。 按尘世岁月算,那日她及笄,贪玩偷偷溜下了山。 我一早便察觉,却也任由她胡闹,总觉得凭我教她的一切,总可以护着她安危。 偶有贪玩,也是年少意趣。 我不愿拘着她,就如同着苍翠山困着我一般。 那大概是我一生最后悔的决定。 再见到她时,她浑身是血,刚入山门便晕了过去,我扶起她,将她放到祭月台上养伤。 她醒来之后,说她遇见了一位少年郎,她很欢喜,有过美好时日,后来少年郎死了。 她哭着问我,师父是谪仙人,有没有办法救他。 我拒绝她之后,她偷拿了玉环,以身喂玉,跪在无烬树下祈求。 我冷眼旁观。 我只告诉她无烬木或可改因果,却没告诉她只有苍翠山守山人有此机遇。 她不是守山人,哪怕她把全身血肉放干,无烬木也不会感知到她。 这是天定,是宿命。 我让她认命。 她执拗,一动不动地跪了许久,心口的血从未止歇。 在她数度晕厥之后,我还是拿起了她身上的短剑,刺破了心口。 她如愿以偿,重回七岁,我初遇她时。 或许是无烬木也不认可我以己之力一再插手因果,要我以寿数为惩。 这一回,我不再是青年郎,而是中年客。 她也不再喊我师傅,而喊我山主。 她拉我去了人世江湖,将我推入了宫门中,自己转身去找她年幼的心上人。 我看着她决绝背影,发觉她还带有前世记忆。 宫门幽静怡人,那夜我却辗转难眠。 天色将醒,我便带她回了苍翠山,还喂了药,抹了她记忆。 这该是我一生最卑劣时刻。 我想着,她忘记了,就能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了。 不尝情爱,或许她的一生依然可以做苍翠山最肆无忌惮的小姑娘。 她哭昏过去,醒来却不知自己为何流泪。 她又在苍翠山快乐长大,忘记前尘。 就当我暗自庆幸时,她又偷跑下了山,重新陷入那场因果。 那一夜我在苍翠山看了许久的无烬木,第一次生出质疑。 无烬木终年不变,那日叶落如雨,像是警告。 我转身下了山。 在宫门下的小镇上,我本有机会带走她。 却被两个小小稚童惹住了眼。 略小的孩子不断爬树跌落,受伤大笑,乐此不疲。 略长那位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时不时给他拍拍衣裳。 我问:“既会受伤,为何不拦?” 他答:“不让他这么做,他会不快乐。” 于是我便在镇上住了下来,等待因果到来那刻。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第三世,她没能回到幼年。 我猜是我无法再得到无烬木的庇佑,只能勉强让她回到数月之前,她只记得那个名叫宫远徵的少年,我成了她口中的老山主。 我给了她所求的一粒药,在药中留了一丝私心。 亦跟在她身后,住进了当初那个小镇。 她死后,我按照蝉心小虫指引,找到了她,带走了她。 在那之前我从未见到过她的那位少年郎,直到约莫一月之后,苍翠山下的海,忽然泛起波折。 从未有人到过这里,尘世人都对这隐秘深渊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踏入这片海。 那时她还未完全活过来,我甚至不确定,能否再借用无烬木力量让她苏醒。 甚是惭愧,我与她,都在赌而已。 五日后,我在山脚,见到了头戴抹额,发间别着银铃,浑身湿透,重伤昏迷在乱草中的苍白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剑。 我带走她那日,见过这剑。 我想,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宫远徵。 有些莫名气恼,就他? 又有些满意,倒是有点胆量。 这段被我打乱命数衍生出的缘分,连我也束手无策。 我养大的小姑娘,太执着,如她走的时候一般,从不回头。 我看着地上呼吸渐渐微弱的少年,犹豫再三,还是救了他。 他第二日才清醒,醒来看到我很是防备。 而后,看了看四周,再看了看我。 迟疑问我:“你是,苍翠山老山主?” 我擦了擦采草药时掌心留下的污泥,漫不经心点点头。 蓦地,他朝我跪了下来。 我惊地退后了一步,又下意识走过去想扶起他。 他垂首,声音嘶哑:“晚辈宫远徵,求…老山主让我见见她。” 说到最后,竟隐隐带着哭腔。 我眉头皱紧,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把他拉了起来。 我瞧了瞧夜色,是云遮月。 我无悲无喜地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场关于求转轮回的故事。” 算着是三世,说完却也很快。 宫远徵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这一夜就要这么过去,我忍不住偏头看向了他。 借着虚缈月色,我看见少年面色煞白,死咬着唇,生生咬出了血,混着脸上肆虐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了衣衫上。 他的墨衣长衫很别致,胸口绣着纯白茉莉花,血泪染红了心口茉莉,又逐渐滑落,乃至消失。 山脚与山上不过我几息的路,但于宫远徵而言却是陆地到苍穹之远。 苍翠山不会接纳他。 于是在山脚,我将玉环递给他,问他是否愿意和我赌一把,赌这天意是否偏爱, 若是偏爱,是偏爱他还是庇护我。 宫远徵二话不说刺破心口,鲜血汩汩,他眼睛却很亮。 我看得出来,这是作为赌徒的最后疯狂又期冀的眼神。 我与宫远徵所求并不一样。 我希望少女重生,忘却前尘。 而他求少女醒来,再见一面。 他立下心愿,我便打晕了他,送他回程。 我始终不明白,既已全夙愿,何必苦苦挣扎于万丈红尘,沉溺无谓纠葛。 过往种种的痛苦还不足够吗? 直至少女复活后,毅然决然下山跪别而去时,她回答了我。 “师父,这几世,我有过害怕,有过惶恐不安,也曾受过伤吐过血,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徒儿是最有赌品的赌徒,买定离手,生死不悔。” 所以在她醒来后,我发现她想起了所有记忆,我便知道,无烬木这一回,选择了宫远徵。 于是我并未阻拦她下山。 我与她一样,是最合格的赌徒,愿赌服输。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回头,可我却没看她,只挥手让她走了。 她留下的时间太短了,没注意到我比从前更苍老的面容,更佝偻的躯体。 其实仔细算来,我今年刚过不惑之年。 这是无烬树对守山人的惩罚,罚我扰乱因果,插手命数;罚我一次次滥用守山人上达感知的能力;罚我不止一次地背矩离山。 我会有着加快衰老的身躯,但不会死,会一直等到下一位守山人出现,我的责任才算结束,我才可以得解脱。 我尚算年轻的灵魂需禁锢此身,或许还有数十年、上百年。 谁又算得准呢。 我靠坐在无烬树下,摸了摸它干枯的树皮,掏出藏在其身后的一壶酒,自饮自酌。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冥思苦想。 世人总爱把感情划分清晰,可我独坐这么些年,总觉着感情总是会杂糅其他许多东西。 有大恩,有不忍,有思念,有关切。 或许也有过爱?又是何种爱? 这样的情该如何划分? 我未涉世间事,难以晓得情字何解。 只觉得,我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她怎么选都是好的。 山高水长,我只能送她这最后一场。 宫远徵是个不错的少年郎,起码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抵达苍翠山的人,唯一一个被无烬树偏爱的外来客。 她没爱错,她会和意中人,有崭新的、欢欢喜喜的一生。 枯坐望月,我仰头咽下酒酿,眼角浸出湿意。 嗟见世间人,永劫在迷津。 我的岁月,还那么长。 可属于我的一生,竟这么短。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11. 番外·老山主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 番外·宫远徵视角 (宫远徵视角下的故事) 是冬月里极为寻常的一天,我与她重逢了。 那是宫门选新娘的日子,本与尚未及冠的我无关,但总归涉及到哥哥,我还是多留了心。 哥哥刚做完任务回家,我正与他闲聊。 聊他的任务,聊不知死活的刺客,聊我院内虽是冬季却开得极好的茉莉。 忽然执刃有传,我与哥哥一起前往长老院。 刚到门口,我听到一女声灵动,掷地有力。 “我喜欢宫三先生,我要嫁给宫三先生。” 瞧见哥哥略带调侃地瞥过来,我羞极也恼极,脱口拒绝。 却在她回头看向我时,怔愣当场。 已过十年,我却认得她的眼。 可我不确定,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天,真的是她回来了。 她又说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我为宫远徵而来。” 她看向我,泪水涟涟却还努力笑着,问我最近是否安好。 那双眼,分明是记得我的。 我当时还有些得意和庆幸。 只不过我想亲口确认,所以我反问了她,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可她却说,是听闻我声名在外。 我的笑意渐渐散去,眼神变得平静,一如往常。 我那颗因重逢而炽热的心也慢慢冷了下来。 她眼中藏着许多心事,却死死闭上了嘴巴。 她在撒谎。亦或是,忘记了我们的前尘。 我自嘲地想,竟不知哪个答案能让我更好受一些。 我看着她去往女客院落,一直走到身影消失。 哥哥看我失魂落魄,就问我,她是否是当年那个女孩。 我点点头,良久,又摇摇头。 是她,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当年那样的她。 毕竟十年太久了,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宫门收到消息,新娘里混入了无锋刺客,这一次,是设局,引蛇出洞。 后来夜里宫子羽按计放跑了所有的新娘,我在众人皆知的密道外守株待兔,等他们出现。 虽然我觉得宫子羽的局蠢透了。 缠斗中,我突然瞥见身后的影子,不屑一笑,竟有人不知死活想偷袭我? 我立刻转身撒过毒粉,却望进一双有些惊慌失措的眼眸。 是她,提着灯来了。 女刺客抓住了,我撒出的毒也发作得极快,她的手起了一片血泡。 看着她跌坐在冬日寒石上,因疼痛皱眉的样子,我心下有些不忍,想拉她,却止住了脚步。 我怀疑新娘里还有其他刺客。 她尚且需要住在女院,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关心则乱,让她陷入危险。 我当时以为这种情绪叫旧人重逢的关忧。 等到其他新娘被送走,我才上前拉起了她。 她明明很痛,却还是看着我笑。 我有些气恼,都忘记我了,还冲我做笑什么。 还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 那灼人的笑意,或许并不独属于我。 我把解药给她,恶劣地吓唬她,她都是分外从容的样子,背过身去我甚至听到了她憋笑的声音。 她毫不犹豫地吃了我给的解药,带着笑的嗓音在这静寂夜里很轻,也很坚定。 “我相信宫三先生。” 我问了其他我已了然的几个问题,终究还是问到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关于十年前。 或许是再遇到她时心里情感过于复杂,我还没弄清楚。 我就是想问问,她是否记得,曾答应过我的约定。 是否会知道,我认认真真等了她十年。 不知为何,说到最后她声音不太自然,说她生了重病,全忘了。 她既信我,那我,便也信她吧。 我让她回屋,转身独自走进夜色里。 十年前因为怕黑躲在木屋里瑟瑟发抖的稚儿,如今也已习惯与黑夜为伴。 我反复回想着她的话,她的神色,就在将要迈步进到徵宫时,停下了脚步。 不对劲。 就算是刚中了毒粉,她的脸色也太过苍白了。 我立刻回身,从来时路跑了回去。 我到的时候,她晕倒在床榻边,身上已经全然湿透,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 我搭脉,发现她四肢极冷,但是心口极烫,我从未了解过何种毒有这症状,心下一慌,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回了徵宫。 我把她放在偏卧,让徵宫专司侍药的婢女替她擦了汗,换了衣。 我坐在书案上翻了一夜的古医册,都没能查清她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只能斟酌再三,调配了一帖固本培元又能止疼的药方,亲自去药房煎了第一帖。 药煎好的时候,天色已近微亮。 想是睡得不安稳,她也醒了过来。 刚睡醒的她,带着懒散又迷茫的眼神,我竟觉得可爱。 忍住嘴边笑意,我面上仍是一派正色,跟她说她的症状如何危险,如何棘手。 她却扬着嘴角问我是否是抱着她回来的。 若是第一眼,我只能确信七八分,如今倒是能完全确信了。 过了十年,她依然有着最不着调的独特。 我坐在书案边,她靠过来,我不动声色。 我总觉得,仿佛不是她忘记了我们的初遇,而是我忘掉了些重要的回忆。 否则她怎能如此胆大,胆大到毫不避讳地亲近我。 那天天气甚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我在花房外,静静看了那株垂丝茉莉许久。 想起了七岁时,和她的初遇。 七岁,我独自去药田辨药采药,一时不察,天色黑了。 那时,我很怕黑。 哥哥出宫门做任务尚未归来,我知道,整个宫门里再也无人会来找我。 因我制毒,他们都说我是小毒娃。 后来长大了,他们就说我是小毒物。 我在木屋里,躲在窗户下,透过一点窗口,看着外边的夜色。 星汉灿烂,银河漫天。 是个极美的夜,我遇见了一个极美的小姑娘。 她提灯而来,一遍遍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响彻了我七岁的心。 可我并不认识她,故而不曾答话。 她一步步走来,停留在我的门边,轻轻敲响了门。 我未回答,她便一直敲,敲到最后,像是恼了,踹了下门就开了。 她携着寒风涌入,烛火的光绕在她的周身,就像是她自身灵魂的亮,悠悠莹莹,就这么丝毫不讲道理地闯入了我的木屋,让我记住了她。 她一眼便看到了我。 她很惊喜,笑得开怀,生得极好的眼睛灿若流星。 那晚她陪在我身边,说外间星辰,说世外桃源,说山谷集市的美食和甜酒。 说她还会一直陪着我,看遍四时光景。 那夜我睡得极安稳,朦胧中有人一直搂着我,护着我,额头的温软一触即逝。 长大了,我才知道,那叫做吻。 我醒来后,她却不见了,只剩下已燃尽烛芯的灯笼。 我看着绢布灯笼上的茉莉枝子,心中第一次除了哥哥以外,多了一位不知名姓、不知去向的女子。 我一直以为,我不过是怀念那晚的温暖和美梦,所以费尽心思种下这株茉莉。 如今重逢回首,我才后知后觉。 或许当年那株茉莉不仅被我种在了花房。也种在了我的心上。 宫门最近并不稳妥,她独身在女院,我总有些担心。 我让药房里最伶俐的小侍女专司她的药,若我赶不及,便由她替我送药。 老执刃遇害的晚上,我刚刚熬煮好她的药,看到千灯红哨,我翻墙去了女院,喂了药,喂了糖,立刻就得走。 她拉住了我的手,叮嘱我别受伤。 我状若无意地轻碰了她的手,回身飞掠走时,眷恋般捻了许久。 老执刃中毒而死,他的百草萃出了问题,我被牵连押去地牢问责,出长老院时却看到匆匆赶来的她。 我下意识偏过头,掩过自己有些红瘀的脸,她还是哭了。 周边看的人很多,我心里急,又有些烦躁,好似我总是把她惹哭。 我跟她说,帮我照看下我的茉莉。 其实想说的是,那是我们的花。 地牢刑罚不重,只是看着吓人,第二日一早我回到徵宫时,就看到她在泼天风雪中,穿着天水碧色襦裙,抱着一堆柴火,站在花房外。 霜白雪银,她是唯一的色彩。 我拉她进屋内,看着她头上冰雪消融,滑进了衣衫里,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推她去沐浴,她却说我也要一同去。 我这一生都没见过如此放肆的女子。 她理直气壮,反客为主地调笑我,反而是我红了脸。 我看着她关上了浴门,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心里想着,我及冠,也快了。 或许,我及冠了,就可以…可以陪她一同放肆了。 那日她为我抹药,我专心控制着身体,免得让她看出我的颤抖。 不是疼,是心里痒。 她给我煮热茶,手却不安分搭了上来,我无奈,却也没挣脱开。 她问了我奇奇怪怪的问题,我如实回答。 她的眼里多了些什么,她没说,我也没问。 只和她一起,偏头看窗外北风呼啸。 我一直以为,她生气了。 于是我好几日不敢去找她,怕惹她更生气,只敢熬好药,让小侍女送给她,我躲在门外,一直等她灭了灯才离开。 她睡觉极轻,有两日下雨,她睡晚了半个时辰。 于是我便等到骤雨初歇才离开。 这么久了,等待似乎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 可这一次,天光会亮,醒来人也还在,便是幸福的。 我知她喜欢去商宫,所以私下里偷偷去找过宫紫商,在我不在的时候,让宫紫商多照顾陪伴些她。 宫紫商还是一样的难缠,非要我摆出态度好的样子,唤她姐姐才肯答应,我便唤了,在宫紫商调侃的笑声里恼羞而去。 站在女院墙外看着斑驳白墙,耳根红晕还未完全散去,我有些心热,又有些满足。 若是她在这喜欢的人越来越多,应当就不会再离开了吧。 那日去接上官浅,也在想着会不会见到她,上官浅摔倒时,一时分神下意识伸出了手,好巧不巧,她看到了。 我一时说不上为何如此心慌,猛然抽回了手,急急想要解释什么。 她面色越平静,我心里就越哆嗦。 后来她说,要回苍翠山,让我穷尽此生都找不到她。 我心里的弦,感觉刹那断了。 于是我强行带走了她,不顾她挣扎推闹。 那是我第一次不论她自身意愿,只固执地把她圈在自己身侧。 还是她跟我道歉,跟我说体恤亲族,不忘责任的我,才是她钟爱的人。 她总是这样,先惹得我生气,让我烦躁,又在我将要疯执时,软言巧语,不管不顾地,拿捏住我的心,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只好任她为所欲为。 我告诉自己,是秘密也好,苦衷也罢,都随她。 想说便说,不想说我便不问。 总之在宫门,我护着她,娇惯些也无妨。 我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温热,和心跳。想着,只要还在我身边就好。 在徵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徵宫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 今日高兴,阿徵……阿徵…… 明日惹得不痛快,宫远徵…宫远徵…… 徵宫的下人们总是能从她唤我的名字上分辨出她今日开不开心。 我听见他们私底下说,她不开心,比我不开心更严重。 我失笑,却在无人处悄悄点头。 那日天寒地冻,她还去药田寻我,遍寻不得,把自己弄丢,还是我把她捡了回来。 她谈起十年前的故事,说既然是我的秘密,便该由我亲自决定是否告诉她。 还在木屋里,光明正大地亲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亲和吻的区别。 她真好啊,与我所想分毫不差。 我们果然最是般配。 回来之后,小侍女说起她今日霜冻摔了一跤,我便搜罗全宫门所有的绒毯,撒上药物,铺满徵宫。 一如我人尽皆知的心意。 我甚至想,角宫和商宫是不是也要铺一层。 毕竟日后,她会常去。 宫门与无锋的对峙愈发紧张,我不断排查、搜集着证据,想要保证哥哥的平安。 上元节那日,人人许愿,家家美满。 我推算出上官浅拿的药有问题,想去提醒我哥。 却眼睁睁看着她被瓷片击中,那时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 我是宫门前山百年难遇的药理天才,曾研发出无数毒药,用于刑讯,用于地牢,用于杀人。 我的手上,亦是沾满怨念、仇恨和鲜血,甚至于自己刑罚加身时,我也从未胆怯过。 可当她毫无生息地躺在我怀中时,我竟手抖地握不住止血散。 眼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 那夜我在她耳边呓语了很久,说着我们的以前,说着我的思念,说着我为她种下的茉莉树。 说着爱,说着愿,说着求她再看我一眼。 说了许许多多我因觉得来日方长而未曾说出口的话。 原来来日方长都是骗人的,我与她最好就是今下。 她醒来,没有怨怼任何人,甚至面对不慎伤了她的哥哥时,说的都是:“我们是家人,我们都爱阿徵。” 她究竟是为何,爱我逾生命。 我还没想清,心口的暖与痛铺天盖地淹没了我,让我丢盔弃甲,深陷唯有她的迷津。 不求自渡,绝不回头。 是我的错,我本该早些发现的。 她昏迷后紧握的纸笺,写着:“我喜欢宫远徵,我要救宫远徵。” 我竟没问过缘由。 她始终未曾痊愈的手腕伤口,我只每日上药,却从未究竟查过。 她那些欲言又止的时刻,她眼里的不舍和告别。 我第一次爱人,还不懂章法。 我怕握紧会伤了她,又怕松手会失去她。结果在我辗转反侧,犹疑之间,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她死后,我后悔了很久。 她那么怕疼的人,却一次一次撕裂自己手腕的伤口,用血为我炼药;那么娇气怕黑需要陪伴的人,孤身死在了徵宫最黑的暗房里。 我就那一次没有陪她回屋,哄她睡着,便弄丢了她。 自初遇,至重逢,我等了十年。 自相爱,至分离,我们只有数月。 宫门一战赢了之后,第二日,我便收拾了简单行囊,穿着她制的玄铁衣,离开了宫门。 宫门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夫人,以身为殉,她所做的,救了许多人。 无人拦我,无人提及宫门规矩。 临走那日,哥哥和宫紫商为我送行,只说让我放心,宫门安好,让我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转身之后,一路向北。 破蛇沼密林,毒瘴碎渊,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我想,原来她为了来见我,竟受了这么多苦,走了这么远路。 忘记走了多少时日,我终于来到北域尽头。 抬头是云雾缭绕的仙山雪域,低头是深不可测的怒渊海底。 我毅然决然,踏了进去。 不知漂泊多少时日,我醒来时,有一老者立于我身前,我口中隐隐约约还能尝出药草苦涩香气。 我本能防备,握紧了短剑,却在看清他身侧玉环时,怔愣下来。 我遇见了老山主,他和我讲了一段不长的故事,打了一个无望的赌。 待我再醒来时,是哥哥不放心我独身前行,在深渊边找到了昏迷的我。 我竟不确定遇见老山主,是真实,还是梦。 唯有怀中紧藏着的一根草药根茎提醒我,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为我,苦苦轮转三世,受尽磋磨,只为用此身,博我一个平安。 她最想要的、一直在我耳边说着的、时节岁月里一字一句祈求着的,甚至不是厮守,只为求我平安到老。 回到宫门后,北域的任务都由我负责,每一次再去北域,我总想着再去找一找云海外的仙人,问一问我的赌约。 可我再没找到过。 唯见凡尘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那一方的云雾蔓延开来,世人再也望不见苍穹下、霜雪境的苍翠山。 我独守在徵宫,看着花房里的茉莉,岁岁又年年。 等到了长大,等到了及冠,娶了我今生唯一的妻,将一切埋葬在了见证一切的茉莉树下。 或许还能一直等到我平安到老。 这是她最想要的,我怎么能让她失望。 就算是缘木求鱼,煎水作冰,我亦甘愿。 宿命开始纠缠,远远早于我能想象的时刻。 苍翠山最胆大的提灯少女,再一次穿云越海,不顾山水迢迢地为我而来。 带着熟稔的笑意伏在我面前,伏在浴池边,看着我握紧她手腕的抹额,笑盈盈地对我说着别来无恙。 谁别来无恙,满宫门都知道我想念她想念得快死了。 还好,还好。 这场赌局终究是我赢了。 我们还有山高水长的一辈子。 我拥她入怀,任凭池水热雾打湿了彼此,折腰低头于她耳畔。 “得遇卿卿,是远徵,三生有幸。”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12. 番外·宫远徵视角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3. 番外·备婚日常 (备婚日常) 时值夏夜,帘外雨潺潺,花房门开着,我闻到了一阵茉莉花香。 宫远徵将这株树照料得极好。 浴房里水汽腾腾,宫远徵抱着我许久,久到我快喘不过气。 太闷热了,衣服湿透透贴在身上,十分不爽利。 我推了推宫远徵,他看着我被蒸红的脸低声笑了笑,将我身子翻转,捂住了我的眼,在我身后说:“我起身穿衣,你好好泡一泡,别偷看我。” 我羞愤:“谁要看你!” 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到他长长地“哦”了一声。 百转千回,挠得人心痒痒。 不多久,我听到小侍女憋着笑说:“夫人,徵公子让我伺候您沐浴。” 我这才睁开眼,松了一口气。 我连夜赶路,浑身极疲乏,小侍女给我轻柔地按着,我竟睡在了浴池里。 再醒来时已是半夜,宫远徵搂着我,我稍微一动,就对上一双清明透亮的眸子。 他还没睡,温声问我:“怎么醒了?” 我声音有些干哑:“有些渴了,想起来喝杯茶。” 我刚准备起身时,他手心轻按住我,抚了抚我的头:“茶冷了,我去给你重新煮一壶。” 说完便起身去了书案处泡茶。 我睡了长久一来最安稳的一觉,现下醒来,也无甚睡意。 干脆踱步走到了他身后,我环住了他的腰,靠在他后肩上,看着他有条不紊地煮沸水,搁茶叶。 他察觉到我的动作,放下左手,握住了我在他腰间不安分的手。 我反扣住他的左手,轻轻揉着他手心的伤疤。 是五年前那次伤到的手筋,虽然长好了,但却留下了一道狰狞疤痕。 我们谁都没说话,室内唯有咕噜沸水的声音。 他看着茶,我看着他。 窗外长明灯未灭,小雨渐歇,透出一派静谧美好的时韵来。 是我们等了许久,才等来的温存岁月。 饮完一杯热茶,浑身也暖了起来。 我靠在宫远徵怀中,问他:“怎么不睡觉?” “舍不得睡着。” 我笑:“听师傅说,你去找过我?” “嗯。” 宫远徵刚准备聊起和老山主的赌约,却听眼前女子撑着眼问:“那这一路,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苍翠山偏僻难寻,险渊四绕。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宫远徵心间一软,闭上眼睛忍了忍其中酸涩:“一路很顺利,老山主出手帮了我,他还与我打了个赌。” 我说师父曾告诉过我这回事。 问起:“万一我没醒过来,或是忘记了你怎么办呢?” “我从未奢望过我会赢,我只求赌局成立。” 宫远徵拈开我杂乱的长发:“只要与老山主赌局成立,就代表你会醒过来。记得我或是忘记我,都没有你活着重要。” “我会一直爱你,无论你是否记得。” “我只求你,活过来。” 夜里谈得久了些,第二日起身便晚了。 等我洗漱完,宫远徵给我绾好发,我们便去角宫吃午膳。 在我回宫门的路上,我曾路过一个小镇,见到了一株极高大的月桂。 月桂下栽种了几圈白杜鹃。 我猜这个故事,宫尚角应当很感兴趣。 这是我的谢礼,作为家人的谢礼。 我总觉着,真心相爱的人应当值得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午膳后不久,宫尚角就独自骑快马出发,我和阿徵说好,待宫尚角回来,便是我们定下的大婚之期。 毕竟没有哪个日子,比家人团圆的日子更好。 宫尚角走后,宫门的事务许多都交给了宫远徵,他每日卯时都需去书房处理事务。 而后辰时便会回来叫醒我,给我梳头绾发,让我和他一起去书房。 若我清醒,便给我备好话本子和茶点,供我消遣;若我没睡醒,就让我在书房侧榻上继续睡。 有时无聊,我总会懒散支着头看着他忙来忙去,时不时还要回过头看我一眼。 于是我疑惑问他:“我在这,能更让你专注吗?” 他扬起唇角说:“会让我分心。” “分心你还非要我在这待着。” 他笔尖未停:“嗯,分心你也得在这陪我。” 总归,他要我陪着他。 我只觉得五年后的宫远徵,分外黏人。 故此,我总是趁他去药房取药,悄悄溜去商宫玩。 宫紫商前些年和金繁成亲了,有了孩子,如今正是三四岁,贪玩的年纪。 小小稚童,心性纯真,与我很是投缘。 我们在商宫里面胡作非为,折腾得鸡飞狗跳。 梧桐树上,假山莲池边,甚至是宫远徵的药田,我们都偷摸进去过。 虽是商宫的继承人,但他偏爱草木之花,像极了宫远徵小时候。 听说出生没好久,宫紫商怕宫远徵一人独处寂寞,天天将他带去徵宫,交给宫远徵带着。 我想,或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侄儿像叔叔。 宫紫商劝阻不了,索性任由我们胡闹,她很是放心将儿子交给我,然后回炼器室研究她的新发明。 我与小侄儿玩得很开心。 直至夜幕降临,宫远徵和金繁一人一边,来后院接我们回去。 一人提着灯,一人搭着剑。 瞧见我们浑身泥点,二者对视,都带着丝哭笑不得的意味。 我只好与我的幼友依依不舍告别,然后被宫远徵拉走。 一日暴雨,我遵守约定,照旧去了商宫找我的小友。 他迈着小短腿牵着我快步走向后院,指着莲池里被暴雨冲刷到岸边泥地的锦鲤,奶声奶气:“小婶婶,我们来抓鱼吧。” 我纠正:“这叫救,我们是救鱼。” 他听话点头:“多救一些,家里人多。” 我:“?” 他:“救一条,不够吃。” 我:“……你信小婶婶,这锦鲤不好吃。” 我看他低落的眉眼,一时不忍,蹲下补充道:“若你想吃鱼,小婶婶带你去小叔叔的药田深处,那里也有一方池塘,里面是你小叔叔精心养着的药鱼,可嫩可香了……” 我话还没说完,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咳。 我僵着身子转过头来,宫远徵撑着伞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心里道了声歉,默默往后退了半步,指着小侄儿冲宫远徵说:“是他想吃。” 小侄儿浑然不觉被我出卖,还很高兴地喊着小叔叔。 宫远徵差遣侍女送他回屋,上前接住了我的伞,看着我被雨水打湿的半边肩膀,皱了皱眉。 虽值盛夏,但夜里始终有些凉意。 回到徵宫,宫远徵直接把我推进了浴房。 我躲在浴池水雾之下,只露出半张脸来。 原因无他,宫远徵没走。 隔着浴池屏风,影影绰绰的,我看着他安然落座,煮着姜茶。 他岿然不动,我闷声闷气:“你怎么还不走?” “我若走了,你再在浴池里晕过去怎么办?” “那你叫小侍女进来呀。” “你以为,你晕在池中,仅凭小侍女能救得了你吗?” 我一怔,不知是热气蒸得还是如何,脸上绯红一片:“……你是说,我上次是…是你?” 宫远徵抿了口茶,我看不清神色,只听到他略带愉悦的声音传来:“你猜。” 真珠帘卷,银河垂地。 我发尾濡湿,散散披于床侧,宫远徵拿着巾帕一缕一缕为我擦干。 我手中把玩着他递给我的茉莉样式的铃铛。 据说是他及冠前夜,跑去商宫,熔了他戴过的所有银铃,自己制出来的。 花铃声灵动清脆,我爱不释手。 他看着我拨弄花铃的手腕上那条已经旧了的抹额,伸手摘了下来。 “这条抹额旧了,结扣也太丑了,我重新给你换一条。” 我当然不依,起身就要抢回。 拉扯间,身上本就滑软的绸衫落了大半,露出左侧肩膀来。 凝肤雪脂之上,有一道寸长的疤痕。 那是五年前,我用短剑刺破心口留下的痕迹。 我想挡住伤口,不让他看见,他却捉住了我的手,包裹在他手心。 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道伤疤,默了许久,才说:“宫紫商说,你的愿望是我能平安到老。” “我一直记得。” “于是你走后的五年,我都在努力活着,为了宫门,为了亲族,为了责任。一年又一年。” “虽生,心犹死,不敢托付神明垂怜。” 他握着我的手,贴上他的心口:“可你回来了。” “听听看,它重新活了。” 茉莉花铃从我手中跌落至被褥里的时候,我还有些发懵。 宫远徵黑银丝线绣着的外衫不知何时褪了下去,缠缠绵绵地,和我的月白绸衫纠在了一起,留于床榻边,将落未落。 我被他身上的药草香围绕着,他的手还覆在我心口,旖旎地揉着。 我心口很烫,脸也发烫,不知今夕是何夕。 我看过盛夏间的茉莉,顺应时节,开得极为繁茂。 一粒一粒小小的花苞在暖风细雨中,逐渐舒展开来,轻点上去,便开出缱绻的花儿来。 我此刻就仿佛是应节的茉莉,在宫远徵手上急切地盛放。 宫远徵感受到我的颤抖,咬着我耳朵笑:“五年前还胆大地说要等我及冠后与我放肆,怎的如今倒像是比从前胆小。” 我忍着呜咽,却也听得到他的调笑,一时怒极,用仅存的力气,狠狠咬在他的锁骨上。 他却像是更加开怀,放肆地闹着我。 他不再克制他的爱,任由其漫溢出来。 那夜我入了两次浴池,听了整晚茉莉花铃在榻上激荡的脆响声。 待我醒时,已经正午。 我的身上已被洗净,唯有脖颈胸前嫣红点点,记录着昨夜的春光。 宫远徵坐在外堂桌子前,正调着炉火,煮着铜锅。 我闻到了醇浓的鱼汤香气。 急景流年,浮云朝露。 转眼是暮秋。 宫远徵接到宫尚角的传书,说不日便会回来。 已经定好的婚礼流程,宫远徵也在反复查缺,最闲的人反而是我。 宫尚角回来前一日,夜间。 我与宫远徵在庭院中赏月对饮,他细细和我说着所有事项。 听着听着,我察觉出一个问题,放下了酒杯:“可我还没试过婚服。” 宫远徵胸有成竹:“宫门制下的婚服是我亲自给的尺寸,绝不会有问题。” 我:“所以,婚服呢?” 听言,他执杯的手一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花房。 “糟了。” 于是深夜里,宫门徵宫的主人,江湖闻风丧胆的宫三先生,拎着锄头正一下一下刨着茉莉树下的深坑。 他及冠那日自己亲手埋进去的坑,如今又要亲手刨开来。 我走至花房外,斜倚着门,笑得乐不可支。 忽而瞥见茉莉树旁角落处一小段阴影。 我认出那是苍翠山的一棵草药根茎,已然结出了小小花苞。 有点点蝉虫绕于其上。 我眼中温热,抬头望月。 云海之遥,有仙人遣风而来,问我平安。 “师父你看,苍翠山的花,也能好好种在凡尘。”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13. 番外·备婚日常 免费阅读.[.aishu55.cc] 14. 番外-墙头马上(夜色尚浅篇) 前尘: 我和宫远徵到角宫的时候,宫尚角还在墨池居内,我不便入内,便去庭院桌前坐着等候。 今日风吹古木,我坐在院内繁茂枝桠之下,浮瓜沉李,倒也惬意。 想是昨夜我回来的消息他已然知道,宫远徵又与他稍作解释了些,宫尚角见到我的时候,倒是十分平静。 他带着淡淡笑意,与我说好久不见。 我起身颔首,随即一起落座,想起上一回一起用午膳的景象,遍寻少一人,一时颇有些无言。 还是我开口,仿若随意般,说起回来路上见闻。 我从北域远山重渡,需换水路乘舟到宫门。 那日我夜里才到,码头已经停运,于是我需得停留一晚。 我找到一家还未打烊的茶肆酒楼,要得一间客房。 临窗而望,有一株巨大的月桂树,月桂树葱茏枝茂,底下被人精心种养着数圈白杜鹃。 三更天,有一清丽姝色女子布衣提灯前来浇水,在这薄雾浓夜里,尤为显眼。 或许是我的惊讶眼神过于热烈,她于树下倏然抬起头,看向了我。 我转身下楼,亦对她问好。 “好久不见,上官姑娘。” 那夜我给她把了脉,和她聊了许多旧事。 关于地牢受刑,关于玉肌膏,关于那最后一眼。 想来奇怪,或许是她有些寂寞,那夜的我们竟像是过往的至交好友般,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 她极开怀,还蹑手蹑脚打开了卧房门,让我看了眼她已然熟睡的女儿。 大抵每个母亲,都想对朋友炫耀下自己的孩子。 四岁多的小姑娘,白嫩香软,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 她取了乳名,叫饺子。 我特地上前搭了脉,看了看,饺子被养得极好,极健康。 唯独上官浅自己,憔悴许多,病容堪堪。 那时我劝她,或可跟我一起回宫门。有宫门的诸多奇珍异草,还有宫远徵和我亲自照料,只消三五年便可痊愈康健。 她低头抿唇,还是像以往温温柔柔的样子,笑意不显,反而觉得酸涩。 许久,她还是婉拒了我。 第二日,我与她们一起吃过早膳,便要启程登船。 临上船时上官浅喊住我,给了我一方丝帕包着的糕点,与我说,此行路远,带些干粮。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偎在她身边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点点头,接了过来。告诉她,待我回去,会派人送药过来。 她致谢,我便走了。 船动之后我回头,她还在码头边站着,海风吹起她素衣裙摆,与身侧柳树枝干不尽纠缠。 我说完这个故事,宫尚角眼中神色起伏,波澜不定。 我拿出锦帕递给他,说:“我想,上官姑娘是希望我把这方帕子转交给角公子的。” 墨黑丝巾上,绣着金色月桂,缠绕着素白杜鹃,一旁提着两句诗。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宫尚角握着丝帕,轻抚着上面的绣花,低着头,不发一言。 只是我和宫远徵都能看见,他紧绷着不断颤抖的苍白指尖。 宫远徵看向我,我点点头,随即他拿出一个白玉瓷瓶交给宫尚角:“哥,这药带给她,能护住她的心脉,可保她十年无虞。” 默了默,似是有些别扭道:“若她愿意回来,我自是会治好她,若是她不愿意……” 宫远徵撇着嘴,我见状补充道:“若是上官姑娘喜欢乡野生活,那我和阿徵可以闲暇时多去看望她。” 我看着一向骄傲冷峻的宫尚角发红的眼尾,宽慰道:“总归有我们,一定能治好的。” 午膳后不久,宫尚角简单收拾下,便骑快马出发了。 宫远徵轻搂着我散步回徵宫,问我:“为何要帮上官浅?” 我被渐浓日头晒得脸发红,躲在他怀中挡太阳:“傻阿徵,我是在帮宫尚角。难道你希望你哥独身一人,妻离子散,在这角宫种一辈子杜鹃吗?” 我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缓声说“阿徵生气、难过的时候,有我擦眼泪。那宫二先生就不会有难过流泪的时候吗?只不过是,宫二先生的眼泪,都流在了心里。” “而窥见过那颗心、瞧见那滴泪的人,或许只有上官浅。” 我叹了口气:“既然我们死别都可重逢,凭什么相爱之人要生离不得圆满。” “所以,你的意思是,”宫远徵停在徵宫门口,皱眉问我:“在我哥心里,上官浅比我重要?!” 我闭眼深呼吸,挣开了他的手,气极反笑:“你今夜睡书房。” ………… 正文 辰溪镇,桂花巷,烈日杲杲。 宫尚角坐在茶肆外边,执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眼睛出神望着不远处绿意满枝的月桂树,左手不自觉地轻揉着他的白玉玉佩。 忽然瞥见有一垂髫幼女,身着鹅黄外衫月白内襟,蹦蹦跳跳从巷子深处而来。 宫尚角不由得怔住了,直愣愣看着她。 蛾眉杏眼,她有着一张与上官浅极为相似的脸。 似是察觉到宫尚角的目光,饺子侧身看向了他,上下打量,像是看到了什么,惊喜之下朝着宫尚角跑来。 四岁多的幼女跑起来左右不稳,宫尚角连忙快步走过去,弯腰扶住了她。 趁着宫尚角蹲下,饺子抓住了他腰间玉佩,稚嫩嗓音传入他耳中:“你有这块玉佩,你是我爹爹吗?” 宫尚角看着眼前女童盈润清亮的眼眸,一时竟无言。 他顿了许久,按捺住内心的震动,轻轻摸了小女孩的头,哑着嗓子问道:“为何这么说?” “娘亲画过许多次玉佩,我瞧着和这枚很像很像。娘亲说,这是爹爹的贴身玉佩。所以,”饺子歪着头,紧握着玉佩不肯松:“你是爹爹吗?是来接我和娘亲的吗?” 骄阳似火,透过枝叶中细碎光影,宫尚角看清了幼女素衣内襟上隐约露出的一角绣样,是月桂。 他眼中湿润,将女孩拥入怀中,稳当抱起,走回到茶肆荫下,给她倒了杯凉茶,随即温柔擦拭着她脸上的汗:“你母亲,可曾提起过爹爹?” 饺子热极,一口气喝干了茶:“娘亲说,爹爹是惩奸斩恶的大英雄,是端正持重的君子。” 而后想了想,补充道:“娘亲还说,她做了不好的事情,爹爹生气了。爹爹也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也生气了。于是她便带着尚在腹中的我跑了。” 稚女眼中满是天真困惑:“只我不明白,我与小伙伴吵架,总是晨起生气,中午玩闹时便重归于好。何以这么多年,爹爹才来呢?” 宫尚角静静听着女儿的话,惯常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些许动容,抬手又为她添了杯茶:“是爹爹的错,爹爹来晚了。” 听到宫尚角的话,饺子开心得险些没坐稳:“所以你真的是我爹爹!我没认错!” 宫尚角扶稳她,温和笑着:“只是爹爹还没见到你娘亲,可否请饺子替我保密,别对你娘亲说我来了。” 饺子虽不懂,但仍用力点点头,喝完茶向家中走去,没走几步,转过头看向一直目送着她的宫尚角,咧嘴道:“娘亲没哄我,她说爹爹看到我一定会很喜爱我。我感觉得到。” 她嘿嘿笑着:“阿爹丰神俊秀,我也很喜欢阿爹。” 饺子回家之后,宫尚角在茶肆坐了很久。 他想了许多从前的事情,想起他和上官浅之间的拉扯,试探,算计,和交锋时克制极狠的心意。 想起当初自己执选了她做新娘,又亲手放了她,给了她想要的自由。 又想起远徵的夫人临走时说的话:“她当是极努力地活着,将你们的女儿养育得很好,很健康。唯独她自己,沉疴难愈,心病难医。” “她临盆生产,无人在旁,当是熬过了一段极艰险的时光。世道之上,孤母幼女,总不会过得太如意。” “角公子,若能重逢,不如坦诚一些。人生区区数十年,不要徒留遗憾。” “别再做胆小鬼了。” 宫尚角看着烈日下有些蔫的白杜鹃,恍然想着:这五年,我以为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山水人间。原来,她过得并不好吗? 一句近情情怯,竟生生隔了五年。 夏景常变,听风却雨。夜里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 月桂树边最近的一户人家,夜中忽然开了门,素白身影在暮色街巷中分外明显。 上官浅提着灯,烛火摇曳,明暗无辄。 她快步走到月桂树下,小心检查着被雨水浸湿的杜鹃花。 本就花期将尽的杜鹃,在这场雨下,凋落了许多。 她微微叹息,尽力拨弄护持,忽而头上雨水不再滴落,她抬头,看到了一扇油纸伞面。 她似有预感,有温热气息靠近。她缓缓起身回望。 来人一身黑色锦袍,腰间还是那块玉佩。原本左肩绣着金色月桂之处,却换成了白色杜鹃,猝不及防闯入了上官浅的眼中。 她从腰侧,到左肩,再到面容,如她画卷那样,一寸一寸仔细描绘着,最终望进了那双她难以忘怀的眉眼。 男子的眼,极深邃,也极伤人。 她嗫嚅着唇,未发一言,明明已经遮住了雨水,却还是有水滴不断滑过她的脸庞。 宫尚角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脑中飞速闪过从前的回忆,分开的情绪,有赌气,有盘算,有解脱,有思念。 她想,原来再次见到宫尚角的时候,她是说不出话的。否则那些委屈和眷恋就会喷涌而出,淹没她的理智。 她该是清醒的。 只有一直清醒,她才能保护自己。 地上渐渐形成水滩,月亮晃晃悠悠荡在水中,破碎又圆满。 那些眼中、心间曾不断抑制的爱;那些未曾开口的挽留和遗憾;那些五年来刻入肺腑的思念和钝痛,在这冲刷一切的暴雨中明晰起来,让宫尚角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他抬脚靠近了半步,气息越发急促,心中翻涌沸腾,最后只喑哑说出一句话:“下雨了,回家吧。” 青苔绕满平院墙角,雨水侵蚀墙壁。 一楼院落内,上官浅在煮水沏茶,宫尚角坐在她对面。 她并未抬头,他亦不发一言。 简朴雅致的堂内,只有上官浅手中茶具偶尔碰撞的清澈响声。 宫尚角在伞下抬步靠近了她,于是她开口,留他喝一杯热茶。 宫尚角看着上官浅分外平静的神色,殊不知她已然有些出神。 上官浅想起午后饺子回来时暗暗压抑的兴奋,却支支吾吾不肯告诉她。又看着饺子一会低声絮絮说着她听不清的话,翻找着自己最漂亮的衣裳和发间饰带不断照着镜子,她便隐隐有些猜想。 于是她在院中坐着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夜色正浓,还是没能等到宫尚角推开那扇并未上锁的木门。 这些年,每日期待,每日失落,而后平静且自嘲,已成为她的习惯。 她以为今日也不过是其间的平凡一天罢了。 直至宫尚角为她撑了一把伞,她才敢回头看。 他将伞递过来时,她才惊觉这不是梦。 因他的手,也如她的一般寒冷。 咕噜的沸水声唤回了上官浅的意识,她沉下心来,整理好心绪,从容斟了杯茶,放在宫尚角面前。 一如既往不到眼底的笑,她开口:“宫二先生此番,是要把女儿从我身边带走吗?” 宫尚角捻着杯口,无意识地轻打着圈儿。听到上官浅发问,默默抿了一口茶。 他心中轻叹,从怀中掏出收得极妥帖的白玉瓷瓶,交给上官浅:“我来给你送药。” 上官浅略有些凝滞地看着手中被塞入的白玉瓷瓶,上面还留有宫尚角的余温,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宫尚角说完第一句话,倒好像是放松了下来,舒缓开紧皱的眉,轻声说:“弟妹说,你的病有些棘手,所以。”他抬眼看向面前苍白的女子,比起五年前,上官浅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宫尚角眼中闪过痛惜。 “所以,我担心你,来给你送药。” “这药是弟妹炼制,能护住你心脉,保你十年安然无恙。你既不愿回宫门,以后远徵他们会时常来为你探脉诊治,你,会没事的。” 宫尚角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不过最让上官浅震动的,是他坦诚明白地告诉她,他担心她,于是他来了。 不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因担心她而来。 良久,上官浅放下瓷瓶,无声地笑了:“五年前,宫二先生已经抛弃我了,如今又来对我关切有加,倒叫我觉得甚是匪夷所思。” “难道,”上官浅勾着唇,似笑非笑:“难道宫二先生觉得自己五年前做错了吗?” 宫尚角安静地看着支起满身刺的上官浅,并不恼怒:“为了宫门,为了亲族,我并不后悔。” 他看着上官浅一点一点冷下去的眼睛,接着说:“我也不后悔,当初密道之外,我让你走了。” “我放你走,以为你便海阔天空,过着自己渴求的恣意日子。我以为,那是成全。” “我唯一后悔的是,”宫尚角的声音中带着怜惜:“我来晚了,磋磨了你许多岁月,让你受了许多苦。” “如今宫门安定,点竹已灭,孤山仇了。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上官浅失神看着木窗外的院子,想着宫尚角离开时对她说的话。 夏时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惟留满地濡湿,夜色澄如水,月来洗俗。 ………… 随后,宫尚角真的就在上官浅屋舍隔壁买了座小院落,住了下来。 饺子每日都来找爹爹,或是聊天种花,或是读书写字,一待便是整日。 上官浅未曾来过,只每日晚膳时都等着饺子准点回家用饭。 今日是宫尚角到桂花巷的第十日,破天荒的,饺子走了之后又返了回来,说是娘亲让他一并去吃饭。 宫尚角有些意外,又有些难以自抑的开心。他回屋拿出了金复不久前交给他的包裹,牵着饺子向上官浅屋子走去。 看见他到了,上官浅神色淡淡,只说是粗茶淡饭,让宫尚角随意吃些便好。 只有饺子在他耳边偷偷说着:“娘亲今日一早就去买菜了,和往日吃的根本不一样。” 宫尚角抿嘴低笑,他知道,因为这些菜式大多是五年前上官浅曾做过的,他也曾说过爱吃。 晚膳后,木门打开,可看见门外参天月桂。 几人于院中闲坐,三杯两盏淡酒,赏一方夏夜风光。 宫尚角将带来的包裹递给上官浅:“自你说起,你是孤山派遗孤,我便派人去搜寻当年孤山派遗物。找了许久,找回了这些。” 上官浅的清淡笑意凝于唇畔,有些不可置信般看了宫尚角一眼,指尖微抖地揭开了包裹。 里面是一方黑木匣子,打开一看,有一铁制刻着繁复崇山花纹的令牌,上书“孤山”二字;一根断裂的青竹玉簪,断口处被小心贴合,银丝固定,那是她娘亲的惯常用物。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手书,她一眼识得,那是她父亲笔迹。 她轻轻抚摸着这些物什,恍惚间想起自己还是孤山派大小姐时候,父慈母怜,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过眼年华,孤光自照,几度春秋,她终究不再是幼年被娇养长大的小姐了。 她成了无锋的魅。 成了心计诡诈,满手沾血的刺客。 饺子看着娘亲倏然起身离座,走去了门外,身子倚靠着门微微颤抖,拉住想要追过去的宫尚角:“爹爹,娘亲怎么了?” 宫尚角俯身摸了摸女儿的头:“爹爹没来的时候,饺子思念爹爹吗?” 饺子乖巧点头:“每日每日,都很想念。” 宫尚角温柔地笑了:“你娘亲现在,也是在思念她的父亲母亲。很想念很想念。” 宫尚角让女儿安生等在院内,他快步走向上官浅,轻扶住她的肩头,从怀里拿出那方墨色丝帕,为她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泪珠。 “找回这些原本是为了哄你高兴,如今倒惹得你掉泪,”他低头看着眼角通红的上官浅,叹息一声:“是我的错。” 上官浅哭得抽噎不止,却还暗自压抑着。 宫尚角环住她的背,将她完完全全地搂入怀中,手掌之下,是上官浅绸缎般的长发。 他带着诱哄的语气:“想哭便哭吧,痛快哭一场。总归我在这里,你不必怕,不必忍。” 上官浅如同受伤的猫儿一般,紧紧扣住宫尚角的腰,埋在他心口呜咽。 青瓦长巷,夜色微凉。 这好像是他们俩彼此都清醒时,第一次相拥。 不多时,宫尚角察觉到怀中温热身躯慢慢平静了下来,他依然轻拍着上官浅的背,听到她细哑着声音说:“多谢,宫二先生。” 宫尚角手一顿,“嗯”了一声。 上官浅又说:“五年前,是我把你武功会短暂消失的具体日子告诉的无锋。” “嗯,我知道。” 宫尚角轻揉着指尖一绺发丝:“你若放不下五年前,便不会为孩子取名饺子,又绣那月桂丝帕。我若执着五年前,便不会快马而来。” “你算计过我,我也骗过你。谁都不无辜。如今我怀中的,只是孤山上官浅。” “其实我晓得的,你特地喊我一同用饭,无非是记得今日是我蚀心之月发作的日子。你担心我功力全失会有危险。” “你既心里有我,我便坦诚相告。” 上官浅松开手,后退了半步,与宫尚角拉开些距离:“是远徵弟弟的夫人路遇这里,和我说了一些我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宫尚角喟叹:“你喊远徵为弟弟,却喊我宫二先生。” “不过,你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必通过别人,我就在这,你问,我便答。” 上官浅有些不习惯今晚过于直白的宫尚角,他们之间从前都是试探的,猜忌的,犹疑不定的。而不是今时今日,剖白心意地对话。 她薄红了脸:“区区自酿,竟也能让宫二先生醉后乱言。” 宫尚角的面容掩在灯火昏暗中,唯独那双眼亮得惊人,也温柔得惊人。 上官浅听到了他语带笑意:“村酒醉人,何须绿蚁。” “更何况,酒月皆在杯中,你在我怀中。” ………… 入秋那日,辰溪镇按俗,开设了为期五日的祝秋集市。 一早,宫尚角便在上官浅门外等着。 白杜鹃花期尽,已然凋落。月桂应节,暗紫色果珠挂在黄绿色花苞上。 除了徵宫那株宫远徵用特殊培壤和药物保持着常开不败的茉莉,其他植物都要遵循四季花时,或开或落。 宫远徵也曾提出要为角宫的白杜鹃种得四季绽放,被他拒绝了。 上官浅走后,每年的花开花落,都是他用来计算时间的方式。 五次花开,五次花败。 他想,下一次花开,终于不再是他孤身独赏了。 “吱呀”一声,身后门开了。 上官浅牵着饺子的手走了出来。 饺子一看到宫尚角,小跑着冲进了宫尚角的怀里,要宫尚角抱着她逛市集。 上官浅无奈,伸手欲抱她下来,宫尚角宠溺笑着说无妨,三人走向镇上市集。 一路上饺子叽叽喳喳说着些不搭前言的话,宫尚角和上官浅间或回答着,倒也称得上温馨和睦。 镇上市集杂多,炊烟漫漫。古朴平院外鳞次栉比摆着各式摊子,多是些折扇,竹编,脂粉首饰。行脚货郎沿街叫卖,青石板路上喧嚣不已,人群熙攘,一派烟火气。 上官浅从前不怎么来市集,她不大爱热闹。 人流如织,过去她总是一个人。 今日是饺子非要出门,她不想拂了女儿的愿。 她走在宫尚角身侧,看着宫尚角予索予求,饺子说什么好看,他就买什么,一副溺爱的慈父模样。 上官浅忽而有些眼热,想起自己幼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偏爱。 她入神想着,未察觉身侧有急行路人跑来,不慎撞了她的右肩,她被撞得脚步一扭,将将要跌倒。 一旁宫尚角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圈进了怀中,神色关切地询问:“撞到哪了?有否受伤?”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宫尚角的手却没有松开,只一路蜿蜒向下,捉住了她的手心。 就这样,宫尚角一手抱着饺子,依然好脾气地满足女儿所有的疑问与好奇,一手稳稳地牵着她,一步一步,护着她在人群中行走。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感受着手心的温度,上官浅的心渐渐安放下来,她不必再自己独自行走于街上,独自应对着各种意外,她可以学着依赖。 而依赖宫尚角,于她而言,无异是再次沉沦的起始。 一路逛到正午,饺子嚷着饿了,他们便选了镇上最好的一家酒楼,刚巧赶上了最后一张空桌。 刚点完菜,宫尚角就被饺子拉去买芋头糕,据说是镇上最好吃的芋头糕,由一对老夫妻偶尔出来叫卖,难遇得很。 是以饺子眼睛刚瞟到,便急急拉着宫尚角下楼,生怕错过。 宫尚角临走时回身轻握了下上官浅的手,让她当心些,自己很快回来。 上官浅失笑,她觉得宫尚角似乎是留在世俗小镇里太久了,都快忘了彼此是谁了。 仿若寻常人家的夫妻,丈夫出行前不放心地叮嘱娇弱的妻子一般。 她已不在江湖,避世于城,江湖意外她遇不到。然而,凡俗人间,家长里短,总有些旁得人,过于热情关心她这桂花巷里普通绣娘的生活。 张婶是镇上有名的媒婆,她刚搬来时,便登门了解过她的情况。 只她一口咬定已嫁人,夫君在世,不日便归,才堪堪放弃。 如今宫尚角才到,张媒婆还并不知晓,几年过去不见归人,她便当上官浅是诓她的,于是跟上官浅较上了劲。 平日上官浅不出门还好,遇不到。今日酒楼客满,又偏偏拼上了桌。 宫尚角带着饺子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张媒婆坐在上官浅身侧唾沫横飞说着什么,上官浅一脸无奈看似乖顺地听着。 可宫尚角知道,她是在隐忍着不耐烦。 他松开手,任由饺子先跑回到母亲身旁,他才走近,就听到张媒婆说着什么员外娶续弦的话,他脸色一沉,径直坐在上官浅身侧,就连饺子都被他挪在了一旁。 他抬手为上官浅添茶,状若无意问道:“娘子,这位是?” 比上官浅反应更快的是张媒婆。 她眼睛滴溜一转,上下仔细打量着宫尚角,再看了看饺子对他亲昵的样子,和上官浅并未出口反驳这一声娘子,她心里便有了数。 只是就算做不成红绳官,她却还是多说了两句:“我不知郎君已经归家,还当上官娘子是哄骗我来着,是老身的不是。那员外我回绝掉即可。只不过,”她话锋一转,是冲宫尚角来的。 “上官娘子搬来已然四年多,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郎君,想必郎君不日前才回来。老身是不懂什么宏图大业,男儿志向。但放任自己有孕的妻子孤身于世,不闻不问许久,便不是君子所为。老身只是看不过眼,多说两句,还望郎君海涵。” 说完端起一杯茶,当作心直口快的赔罪,喝完也不再吃饭,就走了。 宫尚角皱眉,想着她刚说的话。 上官浅以为他生气了,便开口解释到:“我刚来的时候,身上银钱不足,是张婶帮我租的院子。生产时,气血两虚险些难产,也是张婶深夜帮我请的大夫。我做绣娘,也是她帮我找的安身立命的活计。”她喝了口茶:“所以,宫二先生,不要责怪她失礼。她虽则过于热情一些,却是个好人。” “我没有怪她。”宫尚角开口,夹着一块刚上的糖醋鱼于她碗中,声音低沉,夹杂着些失落:“她说得对。是我来晚,让你受了许多苦。” 那一顿丰盛午膳,大抵只有饺子吃了个畅快。 是夜,有人到张家府上送出百两金,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的侍卫还转达了主子的话:“诚谢张家婶娘对我妻子看顾之恩,只我与娘子并无和离打算,望婶娘转告众人。” 天地盛意,山水终逢。 随后日头渐短,秋意渐浓。 饺子今日拉着宫尚角上街买吃食,明日拉着他去购置新衣。逢人便介绍说是自己爹爹回家了,宫尚角始终是欣然温和的良父模样。 上官浅时常开着门,看着他带着饺子在树下或嬉闹或练武,并不阻拦。 转眼已到中秋。 桂花巷的葱茏月桂树上,从前一日起便有无数红绸带扔了上去。 人们总是喜欢在特定时节里,托付神明许愿,求财权,求姻缘,求平安。 殊不知,比起苦求,珍惜才是第一要义。 比之前更早的清晨,宫尚角出了门,刚走几步就看到了挂满红绸的月桂,他想了想,随即转身回屋里,也写了一条。 宫尚角将它挂在最高处,眼见它迎风摇啊摇,这才满意离开。 辰时,上官浅打开了门,一直等到未时,仍不见宫尚角来。 遍寻周遭都没见到爹爹的饺子很失落,吃过午饭就蔫蔫地睡着了。 上官浅一直等在院中,等了许久,终究没忍住,推开了隔壁的屋门。 宫尚角也没有锁门,她轻轻一推,就开了。 入目简朴素净,宫尚角并无整修多处,仍是乡野里最寻常的屋舍。 只不过卧房书案上,小心合着一幅画卷,边角也有些泛黄,像是有些年头。 上官浅没忍住好奇,轻轻展开了画,随即怔愣当场。 这幅画像她记得,是她当年刚入宫门择选新娘时,宫门的画师为她所画。她还曾夸赞过,画得活灵活现。 她以为那幅画像早就被束之高阁,或是宫门生变后便被毁去了,不想竟好端端的被收在了宫尚角这里,看起来打理得极为细致。 离开宫尚角院落时,她轻轻带上了门,转身便看到满目红绸挂在月桂树上不高处,她这几年也看过几回,没多想,向前走了两步。忽觉有些奇怪,又抬头仔细看了看。 普通百姓不会武功,至多挂到下围枝桠上,便已经是很了不得。今日那月桂树顶嚣张飘摇的一根红绸,是哪来的? 她下意识想到了宫尚角,又觉得宫尚角不是会求神拜佛之人,犹豫之间,还是飞掠上树,取下了绸带。 绸带系得极牢固,她费了些时间才拿下来。 展开一看,熟悉字迹映入眼帘。 她从前还在角宫时,曾于墨池内,常伴宫尚角左右伺候笔墨,对他的字迹分外了解。 红绸似血,此生不换。上面笔锋冷然,她脑海中蓦地出现了宫尚角书写时的眉眼。 “墨池深深,我心浅浅。墙头马上,与子同归。” 那日是中秋,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上官浅坐在院内,点着烛火,耐心地等着。 饺子依偎在她身侧,问她:“娘亲,你说爹爹去哪了?会回来吗?” 上官浅摸摸女儿的头,笃定道:“你爹爹会回来的。饺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晚饭?” 饺子摇摇头:“我想等爹爹回来一起吃。” 几近戌时,天将暗未暗。 夜色降临之前,上官浅终于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放下孩子,提着裙摆一路向外小跑而去,在门边遇到了同样飞奔而来的宫尚角。 宫尚角像是行了极远的路,风尘加身。尚未来得及说话,上官浅便扑了个满怀,他下意识反搂住她,缓着气问道:“怎么了?” 上官浅扬着头,搭在他肩上,望着天边的圆月,一点一点地抚平他背后的尘霜,带着轻微的哭腔:“你去哪儿了?” 宫尚角松了眉头:“我一早去集市想买芋头糕,饺子说你极是爱吃。可今日我等了许久,那对老夫妻都没来,于是我只好一路打听到远郊乡下,才寻到人买了回来。镇上没有快马,脚程终是慢了些。” 话毕,宫尚角扶稳上官浅,拿出一路放在怀中护着的糕点:“紧赶慢赶,还是有些凉了。” 上官浅心中思绪翻腾,接过糕点:“只一炉点心而已,何必如此费神。日后看到了再买便是。” 宫尚角摇摇头:“不费神。今日你生辰,想让你吃些喜欢的东西。” 他看着上官浅,迎着她略有些错愕的目光:“那年你从地牢出来后,我便查了所有孤山派的资料,知道你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说来惭愧,这竟是你我同庆的第一个生辰。” 宫尚角牵着上官浅走到院内桌旁,让她安坐。又轻揉了下有些犯困的饺子,哄她吃了些饭菜,便让她去梳洗睡觉了。 院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宫尚角和上官浅二人。 宫尚角给上官浅倒了杯酒,也给自己斟满了,闻着风中送来的月桂香气,轻轻开了口:“原本我出宫门寻你,是想带你一起回去。可真当我再次见到你,我便想着,去哪儿都好吧,只要你开心,哪里都好。” “你若想要自由,畅游四海,我便与你同去。” “若你想安住乡野,或者回孤山,我便与你同归。” 他低头拿出玉佩,上官浅静静看着,这玉佩与当年略有些不同。 宫尚角不知何时在玉佩上缀着两颗红豆。 他说,这是相思。 宫尚角将玉佩放到上官浅手中,缓缓包裹住她的手心,神色极认真,认真中带着些许羞赧:“这是我自小佩戴的玉佩,我想以此,作为聘礼。” “宫门宫尚角求娶孤山上官浅。愿如此玉,澄澈无暇,两不相疑。” 上官浅眼圈泛红,泪水无声滑落:“你若和我走了,那宫门呢?” “宫门里是亲人,你和孩子也是我的亲人。五年前一战之后,江湖风波止,各派休养生息,几十年内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且子羽和远徵都已成长,可以独当一面。” “而你和孩子只有我。” 宫尚角低头用脸碰了碰上官浅有些发凉的手心:“五年前,你不仅穿走了我送你的衣裙,还带走了角宫棋盘里的一颗白玉棋子,让我日后独自下棋时,日日是不解局,日日记得你。” 说来似是觉得好笑:“不知上官大小姐,能否还我这颗棋子,再赔我一个妻子。” 上官浅垂下眉眼,拿出藏在袖中的红绸,缠在了玉佩之上。 “聘礼便要这个,足够了。”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惟有今宵,长愿相随。 这是他们重逢的第一年。 不久之后,上官浅做完了之前欠下的绣品,和张婶告了别,便带着饺子与宫尚角一起乘船回宫门。 她曾想过一直隐居在偏远乡野,也曾想过回到孤山了却余生。直到她再次见到了宫尚角。 她以为从前她逃出宫门是奔向了渴求许久的自由,直到自己过了这五年才发觉,心被禁锢住,画地为牢之人,在哪里都一样。 若不是偶遇这棵参天月桂,或许她也不会留在辰溪镇,遇上远徵的夫人,也就不会再遇见宫尚角。 一个愿意全心信任她保护她的宫尚角。 一切因果,兜转起始,还是回到了原地。 不,是一次分别后的双向回头,抓住了命运中存在的那一丝可能,一丝温柔。 不再是宫门与无锋,或是孤山。 只是宫尚角与上官浅的重逢,和一场新的开始。 她站在船头,前方远山如昨,慨叹此生。身后有人为她在这场水上风雾中披上外衫,轻搂住了她。 船尾传来女儿不住地笑声,她于此间回头,看到饺子倚靠在船侧,试图伸手抓鱼。 她失笑,问宫尚角:“饺子快五岁了,要入宫门书院,总不能以饺子这个名字上学。我没取大名,留给你来取。” 宫尚角沉吟,问她:“昭字如何?上官昭。” 上官浅瞪圆眼睛:“上官昭?不该是宫昭角吗?” 宫尚角抚了抚上官浅被风吹乱的发丝,她头上银扣青竹玉簪在柔和光芒下熠熠生辉。 “你拼尽全力生的女儿,和你姓又何妨。宫门那边自是有我。” 上官浅想了想,还是说:“可我不想让她在宫门生活时,觉得自己与其他宫门人是不同的。” “那不如,让她自己决定。” 上官浅点头,招来饺子,和她说明此事。 饺子爽朗一笑,浑不在意:“那便两个都要。在宫门,我是宫昭角,日后学成入江湖,我便是上官昭。” 随后又接着去开心捞鱼。 宫尚角看着女儿如此喜欢捞鱼,对着怀中上官浅说到:“昭儿喜欢吃鱼,我记得远徵弟弟药田里有方池塘,自小便养着许多灵鱼。回宫门后可以带昭儿去抓一条尝尝。” 上官浅想着待宫远徵发现自己宝贝池塘沦为孩童玩乐的地方,那别扭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不禁笑了,拉了拉宫尚角的衣襟,轻声说道:“夫君,浅浅也爱吃鱼。” 宫尚角闻言,知上官浅是故意逗趣,无奈勾起嘴角:“好,我们一起去。” 说完搂着心爱的妻子,看向分流辟波的水面,想起他们重逢的第一夜。 细雨朦胧,碎津生烟。他抬头望天,分明看到了一场圆满。 从前他在生与疑中清醒沉沦,纠结那不曾直言的爱恨。 如今唯有拥紧的爱与责任,最为相宜处,执手共良时。 “明月迢迢,我心昭昭。”那一夜他便想好。 原来爱,能让离人回眸,君子折腰。 乘舟随风,满目青山。 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心安处,即吾乡。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14. 番外-墙头马上(夜色尚浅篇) 免费阅读.[.aishu55.cc] 15. 番外-宫远徵女儿故事掉落 我是宫惜徵。 我与哥哥宫牧徵是一胎双生,只是娘胎之内他欺负我,致使我体弱。爹爹和娘亲费尽心力把我养大,视为掌珠。 我六岁那年,徵宫来了一位小客人。 之所以称为“小”,是因为那年宁独也不过十一岁。 宁独清高孤傲,眉如霜雪,初见时我躲在父亲身后,并不敢靠近。 他称娘亲为“师姐”,说自己是苍翠山的继任守山人。 此番下山,是得师父准许,让他行走世间,顺便来看看这位未曾见过的师姐。 娘亲很高兴,和他聊了许多苍翠山的事情,留他小住。 他淡淡应了。这一留就是九年。 九年里,他常住在后山雪院,与雪长老为伴。 他说宫门万千景色,唯有雪院颇似苍翠山。 我不怎么去后山,因为体弱,我极怕寒。 但他来了之后,我就得天天走风雪路,去后山找他。 他对娘亲说,后山寒池水加上他带来的灵药,可治我先天心弱之症,助我身体强健。 身体强健,便可岁月绵长。 于是娘亲一跺脚,便将我托付给他,日日寒池水加身。 我那时年幼,又冷又痛,总是哭。 娘亲不准爹爹和哥哥来看我,怕他们心软将我接回徵宫,其实我晓得,娘亲也不忍,她来看我时我总能瞧见她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宁独看我天天掉泪,便置了方案台在池边,一边熬药,一边给我读着医书。 我问什么,他答什么,除此之外并不多说一句。 我又怕他又好奇他,如此慢慢长大。 宫门中我不是最小的孩子,底下还有小我三岁的章角弟弟。 十岁那年,我跟着哥哥姐姐们胡闹,趁着大人们出门办事,一群孩子偷摸从密道溜出了宫门。 哥哥姐姐们在集市里东蹿西跳,志快意惬。 我那时身体还没完全好,有些跟不上,身边只有章角弟弟一直拉着我的手。 待宫牧徵回头找我的时候,我和章角已经被拐子拐走了。 一天一夜,锁门蒙窗,只给两碗水喝。 章角弟弟年纪尚小,啼哭不止,我哄着他,护着他,将两碗水都留给了他。 宁独踹开门的时候,我以为是拐子来了,撑着身子挡在了宫章角面前。 待看清是宁独之后,心弦一松,便晕了过去。 我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据说宫牧徵被爹爹狠揍了一通,一瘸一拐日日来看我,将平日里搜罗的宝贝全给了我,红着眼睛说对不起。 我从没怪过他。我想,大抵就是从那时候起,宫牧徵才渐渐成长为了我的哥哥。 虽然他只比我早出生一柱香的时间。 他说他跟在宁独后面,看宁独以蝉虫寻我踪迹。 他说宁独依然从容淡定,只是打人时候用力极狠,待爹娘赶来的时候,三个拐子的肋骨被断了好几根。 他还说是宁独抱着我,他牵着宫章角,亦步亦趋跟着,走回的宫门。 才十五岁的少年,看上去竟像个值得依赖的大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在寒池泡着的时候,宁独便不坐在池边了。 他命人立了厚厚屏风,隔开了我和他。 日复一日,我的身体竟真得好了许多。出入雪院也不觉得冷了。 我泡寒池的时间逐渐少了起来,每日得了许多空闲,可以到处闲逛了。 只我不爱溜达,便还是留在雪院,留在宁独身边。 他教我医书药理,教我下棋写字。 我觉得他十分博学,比书堂的先生还厉害。 我年岁渐长,开始分心起来。 每每看着他淡漠凉薄的眉眼,我总是出神,这世上真有人如他这般无欲无求,无念无想吗? 我花了许多时日,故意胡闹也好,乖巧听话也罢,他永远都如冰刻一般,毫无波澜。 一直到我及笄前一日,娘亲说他要走了。 苍翠山的守山人有着他自己的责任,他不会永远于后山一隅陪着我,我早该知晓的。 是我贪求太多。 我哭着拉住他,不肯松手。余光瞥到了试图走上前来的爹爹,但母亲拦住了他。 我母亲是极细心的人,我猜她早就发现了,我喜欢宁独,我一直都期待自己早点长大。 这些年她旁敲侧击过许多次,言明宁独会离去,他不属于尘世。 是我天真不知红尘远,以为事在人为,他总会为我留下。 他并未挣开我,也未握住我,只静静看着我。 看着我哭,看着我慢慢平静。 而后才轻轻收回了自己的手,对娘亲说:“师姐,我走了。” 娘亲叹了口气:“替我向师父问好。” 宁独应下转身便离开。 我抽噎着大喊了一声:“宁独!”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顿住,却没回头。 “我明日就要及笄了……你能不能……” 能不能为我多留一天? 我未说完,他的声音传来:“宫惜徵,”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他微微侧过了头:“你好好活着。” 那也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虽然只是轻得勾了下嘴角。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娘亲见我郁郁寡欢,日日望北,便告诉我,苍翠山的守山人岁月绵长,宁独很快会忘记尘世一切。 偏我不信。 可此后年年,我再没收到过宁独的消息。 二十岁过后不久,宫牧徵娶了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我于婚席红堂内,陪哥嫂一起红了脸又湿了眼。 宁独走后第七年,爹娘不忍我孤身等下去,策马往北,寻苍翠仙境。 于落花溪边,漫弥的雾气阻住了我们,再不能踏前一步。 我看着爹娘奋力抵抗住雾霭,试图辟开一条小路,送执迷的小女儿前行。 我看着他们痛苦神色,感受着心中烫到极处的心跳,拉住了他们。 我将自己亲手缠着耳后发混以红线编织好的绳结挂在了最近的一棵树上,说:“爹娘,我不找了,我们回家吧。” 我路过庙宇,虔诚地拜了三拜,却一言不发。 世人求神拜佛,总是为了祈愿些什么。可我心中那个人,本身就是神明,我甚至做不到为他求些什么。 只好对着心中虚无幻影说一句,我来过了,我尽力了。 此后,穷尽我一生,我亦未能踏入有关宁独的那座神山。 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我为凡人,至多百年。百年太短,不够我忘记他。 我于山谷集市里开了间医馆,免费看诊施药。后又开了学堂,教孤儿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闲暇之余,时常发呆,想着这些都曾是宁独教导我的,我又来教导他人。 或许这就是宿命回响。 爹娘哥嫂,还有其他的哥哥姐姐们时常来看我,来帮我。 过些年,他们又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我。 我这一生,虽从未婚嫁,却也过得极为充实。 耳边从来欢声笑语不断,从年少清泠之声,到暮年沧桑之语,从未缺过热闹。 又六十年,一个甲子的岁月匆匆而逝。 我华发靴皮,已然老去。 我睁着浑浊的双眼,独自坐在院落中发呆。 宁独的出现,是为了救我孱弱的性命,保我身康健,保我岁月长。 于是在我的绵长时光里,我看着宁独走了,娘亲走了,爹爹走了,最后哥哥也走了。只剩下我了。 我行将就木,便回了宫门,又因偏爱雪院,所以搬去了后山。 哥哥的孩子很敬重我,日日都来看望我。 病重时我神志不清,恍惚间总能在寒池边瞧见宁独的身影。 或看书,或熬药,或说着几句简短的答话,我却并未听清。 忽而小侄儿来了,说有贵客远临,我努力睁眼看啊看,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究竟是谁。 只察觉到有双温暖的手,握住了我干枯的指尖,往我手心塞了些什么。 我摸着,像是红绳。 床榻虽于寒池边,可今日我却觉得很暖。 我看到有束柔光照来,是爹娘和哥哥来接我了。 雨打梨花深闭门。 独我误青春,浮生为一梦。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15. 番外-宫远徵女儿故事掉落 免费阅读.[.aishu55.cc] 16. 番外-终章 上 云海尘清,山河影满。角宫今夜灯火通明。 侍女们前后洒扫,将角宫整理得干干净净。 院落案台,我和宫远徵坐一边,绕着月白绢花,做着杜鹃花瓣,宫紫商和金繁坐在另一边,把片片花瓣编串成完整的杜鹃花。 宫尚角传书中拜托我们,在他和上官浅回来前,将角宫修缮一番。我们想着,杜鹃花期尽了,便用丝制绢花代替。 四人围桌,煮茶闲叙。 我问:“执刃和云姐姐呢?” 宫紫商抿了口热茶:“年关快到了,江湖其他门派按例会来拜谒,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宫子羽忙着呢。云妹妹本来要过来帮忙,但她产期近身子重,我就让她别来了好好养着。” 我略有惊讶:“云姐姐快生了啊,这日子当真过得极快。” 宫紫商搭话:“是啊,尤其头胎要注意些。我当初生的时候,金繁都不准我出门。” 一旁正在添茶的金繁手顿了一下,颇有些咬牙切齿:“我不让你出门了吗?谁出门是往山谷集市的万花楼跑?” 宫紫商反驳:“那是万花楼老板娘给我发请帖,说重新开业请我品膳。你以为和你们当初一样啊?” 我疑惑,问宫远徵:“万花楼?那是什么地方?酒楼吗?” 宫远徵轻咳一声:“我反正没去过。”说完瞟了眼金繁:“倒是金繁从前和宫子羽去得多。” 宫紫商“哼”了一声。 金繁手中丝线被他拉得绷紧:“别胡说,我那是给执刃大人守门!” 话毕偏头看了眼拱火的宫远徵,突然笑了一下,意味深长:“远徵弟弟当然没去过了,毕竟从前日日来角宫用膳,闲坐打发时间。” 宫远徵瞧着金繁有些不安好心的笑,心里紧了紧,又听金繁继续说:“倒也忘了是谁说过,记得远徵弟弟曾夸过上官浅饭菜做得极可口,仿佛…仿佛还夸赞过她和执刃夫人既聪慧又漂亮来着。” 宫紫商心下了然金繁的意图,接茬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远徵弟弟还曾为了给云妹妹解毒,以身试毒制解药呢。” 宫远徵看着我急急解释:“那是因为我哥的布局还需要云为衫,所以我才帮忙的!” 我手上花瓣已然做完,原本笑盈盈撑着头听着宫紫商和金繁的故意逗趣,听到最后一句,却凉了眉眼。 似笑非笑看了眼宫远徵,一直到最后回徵宫,都没理会他。 走的时候我听到宫紫商悄声和金繁说:“你猜今天宫远徵会不会又去睡书房?” “……” 我先入寝居,小侍女端着木盘,在门口拦住了宫远徵。 宫远徵皱眉,看了看里屋,轻声问:“夫人让我睡书房?” 小侍女一愣,忍着笑:“不是的,这是夫人命我为徵公子准备的汤羹,刚刚熬好便想着交给公子。” 宫远徵松了一口气,端着汤碗走了进来。 我在屋内看此情景,颇觉无奈。 宫远徵坐在我身边,小口喝着汤。 他及冠之后,整日束发戴冠,我如往常一样,给他拆发取冠,再将凌乱的黑发梳捋齐顺。 他很快喝完了汤,宽燥的手掌握住我,轻轻地捏着我的手指,说:“别生气了。” 我问:“那你说,我在气什么?” 他斟酌开口:“因我夸她们好看又聪慧?” 我扬眉否认:“她们诚然都极好。” “那……是我为云为衫解毒?”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对他说:“脱衣服。” 他怔住,看了看门外:“门没关呢。” 我冲门口喊了一声,小侍女飞快关紧了屋门。 我拽着宫远徵,抬脚去了浴房,一件件地脱光了他的衣服。 他入浴池后,我在池边侧坐着,静静摸着他的后背。 浴池热雾几许,熏红了我的眼。 良久,我问:“以身试毒,是如何试的?” 宫远徵乖顺回答:“以她毒血,刺我伤口。从而感受身体反应,经脉行进,然后解毒。” 浴池静了许久。 “阿徵,”我声音有些哑:“你身上有十九道伤疤。加之你手上,还有不计其数的细微伤口,我不止一次地数过。” 我细细抚过他后肩的一处疤痕,约寸长,当是短刃造成。 “我懂时局,知筹谋。却依然担心你的安危,担心你疼不疼。” “可我又无法劝阻你。他们都是你的手足骨亲,再有下次,你依然会挺身而出。” “我只想着,我回来了,若出事我们一起努力,一起解毒,或许是不是就可以让你少受些伤。” 宫远徵转过身来,擦去我不知何时掉下的泪,轻轻抵着我的额头,眼睛半垂着说:“我晓得的,不会再让你担心我。” 宫远徵想,原来他的一生里,那些理所当然的付出,习以为常的细枝末节,真的会有一人一点一滴记在心中,时时反咀,为他夙夜难眠。 第二日一早,刚吃过早膳,哨塔的侍卫便来禀报说角公子快到了,我们便先行一步去了宫门口等着。 秋末寒意渐重。 远远的,我便看到宫尚角一手牵着饺子,一手揽着上官浅登岸走了过来。 他离开了约莫五个月,人却像开心了许多,眉间眼角都存着温和笑意。 上官浅比起我上回见她时,面嫩颊粉,气色好了许多,当是吃了药,好好调理了一番。 她看见了我们,微微上前,目光停在了金繁身上。敛了下眼睛,沉吟开口:“金护卫,当初刺伤你……” 金繁打断:“我当初也没对你手下留情,无需在这互相道歉。从前你我各为其主,如今,却是一家人了。”他看着宫紫商一眼,随即笑着说:“欢迎你回来。” “另外,你该叫我姐夫。” 一阵善意的笑声,舒缓了上官浅的紧张心绪。 我适时开口:“一路奔波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饺子来,小叔叔给你备了糖丸,你定爱吃。” 说完拉了下有些不好意思的宫远徵,示意他将糖盒递给第一次见到的小侄女。 宫远徵有些忸怩地走上前,半蹲着摸了摸饺子的头,将手中紧攥了一路的礼物给了出去。 饺子依然很活泼,高高兴兴收了下来,甜甜道谢:“谢谢小叔叔,谢谢小婶婶。” 宫远徵也笑了,直起身子说:“哥…嫂嫂,回家吧。” 八月廿三,大吉,宜嫁娶。 角宫和徵宫同时大婚,忙坏了所有人。 宫门内张灯结彩,大红色的绸条宫灯挂满了廊外檐角。艳色绒毯从宫门大门起始,一直铺到了长老院门口,一眼望不到边。侍卫侍女们各自在手腕边绑着红条,以示主家大喜。 云为衫撑着大肚子和宫紫商一起打理着主婚堂长老院一切事宜,宫子羽和金繁忙着核对一应对外的事务安排。 所有人忙得热火朝天,唯我和上官浅闲坐在一块等着喜娘梳妆。 我侧耳听了听门口的喧哗声,回过身时,刚好看到上官浅换完了喜服。 她的喜服是宫尚角多年前准备好的,红色婚服上以金线绣的胭粉杜鹃为底案,走线缝隙中缀满了米粒大小、颗颗饱满的深海珍珠,看上去贵重又精致。 我支着头,想起来多年前见到的那身粉色衣裙,若有所指:“嫂嫂啊,你夫君的喜好真是经年未改啊。” 上官浅打量已经换好喜服的我,无奈笑笑:“弟妹啊,我缀珍珠,你缀银铃,起码喜娘不会牵错我们。” 谁也别说谁。 我们正嬉笑聊天时,小侍女推门而入,捧着两碟糕点,在我身侧行礼:“角公子和徵公子担心二位夫人今日辛劳,命我送来点心,并劝夫人们多吃些,晚宴还要很久,别饿坏身子。” 我问:“二位公子呢?” 小侍女答:“ 在前厅等着呢,待夫人梳好妆,便可以一同去长老院拜天地了。” 喜娘是宫门老人,手脚麻利,口言吉祥,给我和上官浅端端正正梳好了新妆。持团扇遮面,我们一起出了门,去见等待我们已久的少年郎。 以长幼为序,我和宫远徵走在后面,他时不时偷看我一眼,瞧着比我还紧张。 两侧侍女不断洒着花瓣,这条路并不长。 我和宫远徵先站在一旁,等着宫尚角和上官浅先行仪。 只见宫子羽扶着云为衫走在上座,按规矩以执刃身份代作高堂,而身侧点着烛火的案台上,恭谨放着四座灵牌。 是宫尚角和上官浅亲父生母的牌位,这些也是宫尚角特地准备好的。 我撤了点扇面偷偷看,分明看见上官浅红了眼。 很快到了我和宫远徵,案台上的灵牌也换成了宫远徵的父母亲。 我是孤儿,并无高堂。只用一幅师父的画卷代替。 刚准备行礼,宫子羽忽然出声:“稍等。” 话毕他又温柔扶着云为衫走了下来,推了下宫尚角,示意宫尚角上前去高位。 一时屋内众人都有些怔愣。 宫子羽笑着说:“思前想后,总觉得远徵弟弟应当更希望尚角哥哥代作高堂,如此,便有劳尚角哥哥了。” 有人提出此举不妥,宫子羽也不恼,解释道:“今日大婚,不谈尊卑规矩,兄弟间尽兴便好。” 宫远徵才回神,瞧着已经上高位端站的宫尚角,又偏头看了眼已经站在一旁的宫子羽,眼圈有些泛红,又有些别扭地上前小声说:“多谢…多谢子羽哥哥。” 待走完诸多仪式后,我终于被搀扶着回到了徵宫,还是我住惯的偏卧。 我的头被凤冠压了整日,正是腰酸背痛的时候。小侍女在我身侧为我轻揉着。 随手将团扇放在床榻上,我问:“阿徵何时能回来?” 小侍女回:“大抵还要一段时间,宾客们总归要为难下新郎官的。听闻执刃那年婚礼,可是喝吐过去三回众人才放过他。” 我果真等了许久。 直待静夜沉,浮光蔼,溶月冷浸,才听到宫远徵回来的声音。 脚步声踉跄虚浮,满身酒气,一进门便挥手摒退了侍女们。 待下人们都离开了,他才一改昏沉之态,笑得恣意朝我看来。 我端着热茶递给他:“纵使提前吃了解酒药,依然是喝了这么多,是不是还有些难受?” 他满饮一杯茶:“无妨,他们主要灌哥哥去了,没有太为难我。” 我又去案台,想为他再添一杯,去去酒酣之意,宫远徵从身后揽住了我,想说些什么,却被我嫌弃推开。 “一身酒气,快去沐浴。” “新婚第一夜,夫人便嫌弃我?” 我点头:“嗯,嫌弃我的夫君是个酒鬼。” 宫远徵假意叹息,轻柔地为我拆去头上凤冠,周身赘饰,让我松了松被紧缚一天的腰肢。 我刚缓过一口气,他却将我打横抱起,一起入了浴房。 边走边说:“记得当时夫人年少,曾承诺过待我及冠了便来日方长,如今我及冠许久,夫人该兑现承诺了。” 仿佛喝了酒的是我,我懵住发问:“承诺什么?” 我只看得到宫远徵嫣红耳后:“共浴。” 我捂住胸口,奋力挣扎,宁死不屈的清白模样。 宫远徵噗嗤笑出声,站在浴池边脱衣:“不过是一起洗澡罢了,夫人在想什么啊?肮脏!可耻!” 当年我笑话他的,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的夫君,于情之一字上,确是小心眼。 当真、果真、诚然是洗澡,只是洗得久了些,身上被热水泡出酡红印记,出浴时我略有些腿软。 被宫远徵安置在床榻上时,我已疲累不已,但还是强撑着起来想守一夜龙凤喜烛。 宫远徵将我湿发撩开,捂住我眼睛:“睡吧,我守着就行。” 我不依,让宫远徵陪我说话打发时间,他却去案台拿来颜料。 我睁着困倦双眼,看着他褪去我半边寝衣,露出尚带些水汽的肌肤来。 他一笔一笔画得珍重,在我左心口处,以伤疤为根茎,谱出一段盛放的茉莉花来。 还添了一小截铃铛画在了枝桠上。 红烛过半,已是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宫远徵拥着我,尽得好眠。 天快亮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像是金繁的声音,着急地在屋外说着什么。 半梦半醒间,宫远徵掖好我的被褥,轻捂住我的耳朵,于我额心轻轻一吻,便轻手轻脚下了床。 开门间我隐约听见了金繁在说什么生产,什么拿药。 我猛然清醒过来,担心是云为衫今日为我们太过劳碌动了胎气,随手拿过披风罩住自己,起身出了门。 门外长明灯未灭,喜气未散。 小侍女候在门外,神色也有些焦急,见我醒来忙问:“是吵到夫人了吗?” 我摇头,问她出了何事? 她说执刃夫人今日突然胎动生产,如今有些艰难,金繁特地来拿固本的药。 我一听,加紧了脚步向羽宫走去。 我到的时候,各宫的人都来了。想是宫远徵已经将药拿给了医官,我一眼便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见我来了,快步走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感受着我的温度:“怎么醒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睡不着了。云姐姐如何了?” “还不清楚,不过医女稳婆们都极有经验,应当无大碍吧。” 我点点头,走向宫子羽:“执刃大人,这是能护住心脉的药,你拿去给云姐姐,力保她平安。” 宫子羽听说过我当年血肉炼灵药的事,对我深谢一番,抬步将药送了进去。 开关门间,我听到了云为衫极为痛苦地嘶叫声。 我有些紧张,不自觉加重了力气握住宫远徵,却发现他的手心汗比我还多。 他会武功,耳聪目明,我猜他听得更清晰。 我问:“怎么了?” 他静了许久,搂住我:“我以前从未了解过,女子生产竟是这般痛苦。” “百姓人家里,都说是一脚迈入了鬼门关,自是有风险的。但宫门有着诸多灵药,云姐姐会没事的。” 他没应声,只出神不知想着什么。 一直到天光大亮,才终于听到了一声婴儿啼哭,屋外等候一夜的众人才纷纷放下心来,回屋休息。 母子平安,宫子羽很开心,这是羽宫的第一个孩子,为他取名宫知羽。 我回屋后和宫远徵又睡了一会,醒来时他已经去了角宫给上官浅看诊,让小侍女转告我醒来去角宫用午膳。 角宫内庭院,古木迎风而立。 宫尚角觉得今日宫远徵有些心不在焉。 他以为是上官浅的脉象出了问题,开口询问间带着一丝紧张:“是浅浅的脉不对吗?” 宫远徵回神:“不是,她身体已然好转许多,继续调养便可痊愈。” “那你为何眉头紧皱,有心事?” 宫远徵抬眼,看的却不是宫尚角,他问上官浅:“……嫂嫂,女子生产是不是着实危险?” 上官浅虽有些奇怪,却还是答道:“确实危险。当初我生饺子的时候,气血两亏,很是吃了点苦头。”说完叹息了一声:“我也听闻过,许多女子没能撑下来,死在了生产中。” 宫远徵脸色白了白,没再说什么。 直至我到的时候,只能瞧到一如往常的几人烹茶闲聊,并无不妥。 随后时日里,我过得一如从前。 或是带着饺子去商宫找小侄儿玩,或是去看望云为衫。 这日天光甚好,宫远徵去了药田,我闲得无聊,想起前几日宫紫商同我说的,山谷外集市有家酒楼出了新菜,名为鲜笋蒸鹅,据说很是鲜美,便想着去买一份回来给宫远徵尝尝。 我素衣独身前往,想着快来快回。 那家酒楼很是火爆,我订下菜后还需等好一会儿,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忽然前方人群聚集,我耐不住好奇,上前查看,原是有人忽然晕倒了。 我立刻蹲下探脉,发现是此人陈年旧伤深入肺腑,今日人多喧闹,晕倒怕是一时急火攻心的缘故。 我拉住他身边随从,让他们将患者就近扶入一家药房,问掌柜要了笔墨,写下一张药方。 我这个方子虽无法根治,却也能让其病发心口绞痛时缓解几分。 折腾一番,我的菜也好了,将方子交给随从,其他的便也不再插手。 自始至终我也没仔细瞧过那晕倒的人的模样。 不消几日,就是宫知羽的满月席。 原本满月席面开在中午,奈何那日宫门来了江南名门洛氏一族,便将满月礼挪到了晚上,中午拿来宴请外派人士。 洛氏家主已年逾五十,看上去精明强干,只不过他的大儿子虽清俊雅正,却看着病恹恹的,倒是小儿子机灵活泼,很是好动。 宫门里,除了执刃,宫紫商,宫尚角和宫远徵几位各宫主人都在,洛老家主极为圆滑,迎来送往间,席面倒也没有落得冷场。 只在快要散席时,那病恹恹的洛少主不知是喝酒了的缘故还是怎的,红着脸作礼,对着宫子羽说:“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想叨扰执刃大人。” “何事?” “我沉疴难愈,数日前不慎晕倒在市集,是宫门一侍女救我于危急,”他神情羞赧:“我…我想请执刃唤她出来,当面道谢。” 说是道谢,但明眼人都看出,这洛公子怕是对此女一见倾了心。 宫子羽扫了眼下首:“侍女?” “应当是。” 听着洛少主如此不确定的语气,宫子羽笑着问:“洛公子可有其他具体印象?宫门侍女何止百千。” 洛少主想了一会儿,说:“我只记得她腰间挂着串制式精美的铃铛,似是茉莉花样。” 宫门这边倏然陷入一片静默,所有人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宫远徵。 “啪”地一声响,是宫远徵放下了酒杯。 他冷然开口:“整座宫门里,佩戴茉莉花铃的唯有一人。” 洛少主想是有些醉意,并没看懂宫远徵神情,只慨然激动发问:“是谁?” 宫远徵似笑非笑看着洛氏少主:“是我刚过门的妻子,徵宫的女主人。那洛公子口中精美繁妙的茉莉花铃,便是我送她的定情信物。” 掷地有声之语,满堂弥漫着微妙的静默。 宫紫商听后努力憋着笑,试图用眼前酒壶挡住自己,不料被洛老家主瞧见,想缓和这略带尴尬的气氛,便开口问宫紫商:“紫商大小姐何以发笑?” 宫紫商清了清嗓子:“无事,只是想起来的路上看见了花园里的孔雀开了屏,一时觉得欢喜罢了。” 洛老家主迟疑:“冬月里,孔雀还会开屏吗?” 宫紫商眼睛控制不住地瞥了宫远徵一眼,镇定中又带着掩饰不住的调侃之意:“何止是冬月,我们宫门里的孔雀啊,四季都会开屏呢。”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16. 番外-终章 上 免费阅读.[.aishu55.cc] 番外-终章 中 午宴结束,宫尚角回到角宫的时候,我还在和上官浅学着做糕点。 他推门而入,我刚好蒸完最后一炉点心。 我小心打开蒸屉,看到能算得上是完整的糕点后松了一口气。 废掉了三炉,终于成功了。 宫尚角来膳房寻上官浅,看到我在,扬了扬眉,欲言又止。 我不解:“怎么了角公子?” 他压下了唇角:“无事,远徵已经回徵宫了。” 我拎着食盒欢欢喜喜小跑回去的时候,没注意到身后宫尚角颇为玩味的神色。 上官浅很了解自家夫君,用手肘杵了杵他,问:“是远徵弟弟……发生何事了吗?” 宫尚角拥着上官浅,慢慢走回了寝殿,将午膳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上官浅听后笑意不止,一想到晚宴大家都要出席,靠在宫尚角肩头说:“夫君,那我们今晚席位坐得离远徵他们远一些吧。” “为何?”宫尚角拂去上官浅鬓边垂乱的发丝轻声问。 “远点看热闹,我怕殃及池鱼。” ………… 我回到徵宫寝殿时,宫远徵正坐在案台边煮一壶新茶。 我坐到他身边,絮絮念叨着今日我跟上官浅如何学做的芋头糕,将食盒打开,我取出尚且温热的糕点,得意地递给他看。 他看上去有些奇怪,没有如往常一般盲目夸赞我。脸色薄红,许是喝了些酒。 我放下食盘,用手背轻碰了下他的面颊:“怎么了?可是喝多了?” 宫远徵看着我,那眼神蕴含着许多情绪,我一时看不懂。 他将我的手背翻转过来,把脸凑到了我的手心,轻微蹭了蹭,喟叹一声闭上了眼。 “嗯,有些醉了。” 我好笑地看着贴着我掌心仿若撒娇的他,另一只手去执壶泡茶。 他微微睁眼看我动作,又看到了面前那盘淡紫色糕点,有些迟疑:“这是…芋头糕?” 我点头,添好一杯茶,将一块糕点递给他等着他品尝然后赞美我。 他轻捻着糕点,圆滚滚的糕点软在他指尖,都有些变形。 他开口:“听闻前些日子你下集市买东西,顺手救了个人。” 我不明所以:“是啊。” 宫远徵抬眼看我,若有所思:“记得…这么清楚?” 我轻抬下巴,自信一笑:“因为那天买的鲜笋蒸鹅你说极好吃。要不是最近太忙,我都准备再去买一回。我跟你说,可难订了,我都等了半个多时辰。” “你可知你救了谁?” 我茫然:“我不知道啊……我搭完脉写完药方就走了,都没看清楚那人的样子。怎么了?治坏了?” 宫远徵看着手中被捏得不成样子的芋头糕:“是来访的洛家少主,今日午膳时,还说起了你。” “我?” “嗯。说你气质绝尘,妙手仁心,菩萨临凡,此生难遇。还说要对你亲自道谢呢。” “……这洛家少主,说话这么酸气吗?” 宫远徵终于吃了一口手中芋头糕,想说什么却被呛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中糕点,默默喝完了一盏茶。 我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吗?” 宫远徵又倒满一杯茶,慢慢喝了下去,缓缓说:“酸中带苦。” 我一愣,随即笑了开来,伏上他肩头:“呀,我怎么闻到一阵醋味啊。” 我捧着宫远徵的脸,给他擦了擦嘴边糕屑,安抚地亲了一口。 只一瞬,我便挪开了。 看着宫远徵似笑非笑的目光,我僵直着脑袋,喝完了杯中新茶。 我好像,可能,似乎把白醋当成糖水揉进糕点面团里了。 宫远徵没骗我,这芋头糕真的是酸的。 我尴尬拿开他手上剩下的糕点,转移话题:“……你身上酒香味挺特别,不像是宫门从前酿的酒。是膳房又研制出什么新酒了吗?” 宫远徵笑意淡了些,慢慢靠近我:“大婚那夜你还嫌我身上酒气重,今日你觉得,这酒气很香?” “算是比较新奇的味道吧……?” “哦,如此新奇的酒味,是那位对你一见倾心仰慕至此的洛少主所酿,今日午膳献上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迅速抽开身子:“我去看看浴池准备好了没……” 宫远徵比我更快,一把捞回了我,我跌进他的怀里。 他咬着我的唇:“既然夫人喜欢这个味道,我看我也不必去沐浴了,让夫人好好尝尝这新奇的梨花白之酒。” 我着急解释:“我不是…唔……” 水光浮影,古木遮日。 冬日下午一片静谧暖洋洋。 只小侍女端着醒酒汤兀自坐在寝居台阶下,撑头等了许久,无奈地看着醒酒汤热了又凉。 酉正时分,宫灯一一挂上檐廊,送膳的婢女络绎而行,有条不紊。 而我和宫远徵不出意外地迟了一刻钟。 临走前又说我腰带没配好,又说我的茉莉花铃脏了声音不响了。 我知道,他故意的。 午后下了场淡雪,横阶上已经被清扫干净了,只还留了些水渍。 我上台阶前,便有只手候在我身前,我轻轻握上去,旋即在他手心滑了一下,十指紧扣。 宫远徵走得很稳,一只手牵着我,另一只手横身在前,端得一派芝兰玉树的公子模样,走向宴席中已落座的众人。 原本宫知羽满月宴是宫门内部庆贺,只洛家来得很是凑巧,不好拂了对方好意,便也邀了一块同贺。 故此,我一进宴席,按照规矩和宫远徵给各位兄嫂行完礼,便要和客人打招呼。 这期间,宫远徵的手一直都没放开我,隐隐地,甚至握得更紧了。 江南洛氏始终不及宫门势大,所以我和宫远徵行礼只需点头回应即可。 他站在我身前半步位置,冲着那洛少主微微点头还礼,我便也有模有样学他点头。 当时我满脑子只赶着去拿吃食,这还是第一次仔细瞧这位洛少主,果真病弱憔悴,但礼数极为周全。 洛少主俯身行躬:“多谢姑……宫三夫人日前救命之恩。” 我应声:“洛少主言重,举手之劳罢了。” 满月席面上,本就是亲族之间随意走动,当下众人皆觥筹交错,随意聊天。 我与宫远徵本欲转身回座,洛少主却接着说:“我听闻,当日侍从说宫三夫人是急着取吃食才匆匆而去,想必是极上乘的美食。我初来乍到,可否请夫人告知我,是哪道菜如此美味?我定当去尝试一番。” 宫远徵有些不耐烦,我捻着他的指尖,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回:“那是我替我夫君去买的吃食,鲜笋蒸鹅。确实美味,我夫君也曾盛赞。” 洛氏少主眉眼低垂:“原是给宫三先生买的,夫人果真用心。想必,很是爱重宫三先生。” 宫远徵忍不住开口:“我夫人自然极爱重我。我爱吃的,常用的,都是我夫人亲自置办。无论是早起的汤羹还是晚间的新茶,都由我夫人周到安排。”说完瞥了眼身前瘦削蓝衫青年:“洛少主还未娶妻,未曾与心爱之人执手看老,不会明白的。” 我忍着笑,看着他突然稚气的言辞,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热。 身后不远处宫紫商和上官浅凑在一起,旁人瞧着是寒暄自叙,身边的金繁和宫尚角却听得明白。 宫紫商:“宫远徵什么时候家庭地位这么高了?这些原来不都是他干的吗?” 上官浅和宫尚角相视一笑:“这醋坛子从午膳一直翻到了晚宴,怕是还要翻一段时间呢。” 宫紫商疑惑:“为何?宫远徵那么好哄,还需要一段时间?” 金繁解释:“今日午后洛老家主跟执刃说了,想让洛少主在宫门待一阵子,彻底治愈身上的旧疾。执刃答应了。” 宫紫商捂嘴看好戏的样子:“那之后的药房和徵宫怕是热闹了。” 宫尚角矜然开口:“不过也未必,或许远徵弟弟找到什么良方,能快些治好洛氏的病,那洛氏也就能早些离开了。” 上官浅接话:“看这情形,远徵弟弟怕是今晚回去就要连夜翻医书试药了。” 宫紫商:“我比较担心他一怒之下直接毒死这位病弱少主吧……” 那边几人正编排着我和宫远徵,这边洛少主还在长篇不停。 洛少主:“今次执刃的大公子满月礼,洛氏准备了诸多礼物,我也已对执刃大人言明,希望宫三夫人可以先行挑选,就当作救命之恩的谢礼,还请宫三夫人不要推辞。” 话毕身后随从捧出几大盘以绸缎覆面的红木托盘,依次掀开,多是珍珠翡翠,金银黄白之物,唯有角落里一块婴儿拳头大的漆黑如墨的石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说:“多谢洛少主厚礼。我便要……要那块黑石吧。” 我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该不是石头,比石头重上许多。 我问:“这似乎……是块陨铁石?” “宫三夫人好眼光,确实是经年前偶然得到的一小块陨铁,只是洛氏不擅锻造,这次便带来借花献佛。” 我勾了勾宫远徵的手心:“这个可以拿来给你制暗器飞针,或者机括,都是极好的料材。最重要的是,”我微微侧头,挡住了自己口型:“这块陨铁紫商姐姐一定喜欢,我刚看到她在编排我们,定不是什么好话。” 宫远徵垂眼看着眼前气鼓鼓的我,忽而温柔地笑了起来,心里很想低头亲吻眼前娇人的额头,又像是顾着大庭广众,是以只用手轻碰了下我的眉心,宠溺说着:“你喜欢就好。” 我多了解宫远徵啊,他刚才那副神情,就是想亲我。 他是骄矜桀骜的徵宫主人,而我是比徵宫主人更胆大的徵宫女主人。 于是高朋满座,众目睽睽,我踮脚就亲了上去。 一触即逝,却也笑得嚣张。 这次我听清身后有人小小惊呼了一声,是谁的酒杯洒了。 宫紫商咬牙切齿地声音传来:“他俩怎么又整这死出。” 翌日是个好天气,停云千重,青山无碍。 午膳后宫远徵去了药房配药,我拿着陨铁石去找宫紫商。 不巧在商宫遇到了按礼来拜会的洛少主,宫紫商正留他饮茶闲聊。 我收起咧得有些放肆的嘴角,端方回了行礼,随即也在宫紫商邀请下坐了下来。 我阐明来意,是为了宫远徵制暗器飞针,宫紫商点点头收下了陨铁。 洛少主坐在另一边,静静喝茶。 我习惯性往茶里放了些花蜜,宫紫商看到撇嘴:“也就是你有这个习惯,我去徵宫都得自己带茶去。” 洛少主像是很感兴趣:“为何?” 宫紫商:“徵宫的茶叶都是甜茶,因我们这位宫三夫人的爱好而备。宫远徵可没给我们准备其他茶叶。” 洛少主:“那宫三先生也喝甜茶吗?” 宫紫商:“五年前,同我们喝的一样,爱喝醇香味苦的茶。但,”她看了我一眼,顿了下:“但后来他在等弟妹的时候,将徵宫一切都布置成了弟妹在世时的喜好。那时候我们都觉得,他是边等,边活成了弟妹的样子。” 我补充解释道:“我曾因一些原因,离开了五年,不知归期。也是半年前左右,才回到宫门。” 洛少主沉默了下:“我原以为是夫人爱重宫三先生,未曾想到宫三先生也是如此执着之人。” 我笑笑,看着眼前渐渐煮沸的茶水:“洛少主觉得我爱重我夫君,是因为我选了陨铁,偶然下山为他买点吃食。如此便觉得我爱重了?” 我抬眼像是回味着相处以来的朝暮光阴,神色安然:“我每日晨起,都是阿徵为我梳发绾髻;只要他在宫门,无论多忙他都会陪我用午膳,既而哄我午睡;亥时我总要喝一盏补身汤药,亦是他每日亲手熬制两个时辰送来;我独爱茉莉,于是他为我种下一棵常开不败的垂丝茉莉树。” “洛少主,我的夫君比你以为的、比我能用言语说明的更加爱我。他的爱,一直在我们生活的细枝末节处。我瞧得分明。” 洛少主沉吟良久:“若是爱重一人,这些我亦能做到。” 我摇摇头:“我们经历过许多事情,其实不止五年,他曾无望地等待我十五年之久。如今相伴的每一瞬间,都是与神明苦求得来的,我们比谁都更加珍惜。” 我的声音虽不大,其间坚定却足以满堂听清。 “阿徵是我抗争命运的竭尽决心,亦是我感谢命运的唯一原因。” “在我眼中,这世上阿徵便是那独一无二,而其他人都归结于其他。”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咫尺之近,或仙山之隔,我都与阿徵约好了不止一个百年。” 洛少主似是被我的话震惊到了,许久才开口:“我本以为,我那妹妹便已然算痴情,如此看来,倒不及二位情似海深。” “……妹妹?” 宫紫商像是想起什么:“是宫远徵十五岁继承徵宫时,和老家主一起来参加席宴的那个小姑娘?” 洛少主点头。 我问:“还跟阿徵有关?” 宫紫商剥开瓜子,细嚼慢咽:“是啊,我记得当时那小姑娘小住了一月,天天往徵宫跑,去得多了,宫远徵便烦了,日日在药田不回来。小姑娘进不了药田,还哭了几场。” 洛少主听到宫紫商说起自己小妹的糗事,有些讪讪:“那时虽在宫门住了一月,其实我小妹也未曾多见宫三先生几面。只少女心事总是来得不知不觉,等发现时,已然难以抗拒了。” 宫紫商喝下一口茶接着说:“当时我听说,洛家姑娘与宫远徵年纪相仿,其实是为他预备的待选新娘,颇有些内定之意。” 洛少主点头,算是肯定了这种说法:“只不过说来惭愧,五年前宫门无锋一战,我们洛氏虽然鼎力支持宫门,但我父亲终究不忍唯一的女儿淌这趟浑水,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小妹一生,便为她择了良婿,好生嫁了出去。” 宫紫商问道:“我还听闻洛姑娘很是抗争了一段时间,才哭着上了花轿?” 洛少主苦笑:“确有其事。不过如今倒是举案齐眉,儿女双全,羡煞旁人。” 我执杯吹去浮沫,浅饮一口:”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老家主一片慈爱之心,我很是敬仰。” “不过,”我放下茶杯,笑得温和:“宫远徵十五岁时和令妹的故事,能否再说得仔细些给我听。” ………… 当夜,宫远徵很晚才回来,堪堪赶上了给我送药。 我点着烛火,等在岸边,翻看着宫紫商今日给我的话本子。 虽则外册写的是《金匮要略》,但我须得偷摸着看。 烛火朦胧,印着话本子上的图像和注解,我看得沉溺其中,连宫远徵来了都没发觉。 等察觉到有道修长人影覆盖过来时,我猛地合上书页,悄悄往案台下藏了藏。 玩味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金匮要略》?夫人很是勤勉啊?” 宫远徵的手从我身前探过,一点一点地,从案台下扯出了我死死压住的画册。 眼看着他就要翻开,我情急之下一把抢过甩飞出去,飘飘然地,落在了不远处。 还摊开了里页。 慌忙间我捂住了宫远徵的眼睛,跨坐在他身上摁住了他,我焦急不安,他倒是施施然分外从容的样子。 我努力伸手想够到画册再藏起来,却在不断挪动下被宫远徵一把捞回来,和他鼻尖相对,呼吸相闻。 他理了理我略显散乱的发,手指一路向下,搭在我腰间,眼眸深深:“夫人今夜,相当热情啊。” 我撑着手腕与他拉开一些距离,想起下午听闻的洛家姑娘的事情,略攒了些底气,杏眼圆瞪:“宫远徵,听闻你十五岁时便见过洛家姑娘?” 他摩挲我腰侧的手一顿,脸上浮现一丝茫然:“洛家姑娘?” 我提醒:“十五岁,洛家道贺,带了位可人的小姑娘。” “哦,”他神色自然,似是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被我试毒毒发时吓得直哭的女子啊,我嫌她又胆小又吵闹,索性住在药田安心炼药去了。” 我轻点着他鼻尖,离他忽远忽近:“如此心狠啊,那可是差点成为你内定新娘的洛氏千金。” 他嗤笑一声:“我的夫人,何需他人内定。七岁那年,我就定好了。”他的手从我腰间蜿蜒向上,一路行至我后颈搅弄着我的发丝,我浑身战栗起来:“夫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那夜烛火燃尽,我们都未曾止歇,只因宫远徵一遍一遍让我回忆我们自小的相遇。 我百般抵抗,以振妻纲,换得他轻咬我耳朵:“那本春宫图册我已然看见了。不然也学一学里面?” 我已沉浸在浮沉缠绵中,勾着他的腰身,下意识疑问了一声。 他将我翻转过来,骑坐在他身上,明明餍足,却还摆出一副任我采撷的模样,说:“不然,夫人在上,我在下。” ………… 日子过得极快,春日初始,洛氏的人就要回去了。宫远徵已经配齐药材,写完药方便急不可待将人赶走了。 宫子羽倒是顺水推舟答应了,我只听他私下里和云为衫说:“走了好走了好,留在这我心惊胆战,就怕哪天这孱弱的洛少主得罪宫远徵,被毒死在宫门。” 我并不在意,只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这日申时左右,我正在院落里乘着躺椅晒着暖阳悠然自得,宫紫商带着上官浅来了。 我伸了个懒腰,有些困倦:“你们怎么搭伴来了?来我这徵宫蹭饭?” 宫紫商翻了个白眼:“要蹭饭我就去角宫了,你做的饭菜能吃吗?” 上官浅轻声笑了,我一本正色:“紫商姐姐,不要人身攻击。” 宫紫商上来拉着我就走:“万花楼摆了春日宴,据说有许多新鲜食材,还有诸多表演,我拿了请帖定了包厢,一起去。” 我被拽着略有踉跄:“金繁不是不准你去万花楼吗?” 上官浅扶住我:“今日他们全都出门去了,我们吃完便回来总归能在他们晚间之前到家的。” 待我进二楼厢房时,看到已提前摆好的各色珍馐,这倒没什么,我提出疑问:“为何一个吃饭的地儿,屋子里要挂满这薄如蝉翼的纱帐,显得…有些不正经……” 宫紫商按着我的手,给我夹菜:“一会有表演,这可是万花楼新出的表演,据说极有趣。” “……紫商姐姐,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有趣二字。” 我环顾四周:“对了,云姐姐呢?” 上官浅饮了杯酒,是极好的九光杏:“云姐姐稍后就到,毕竟执刃夫人,总是要忙些。” 我点点头,开始等着表演上场。 宫紫商将时间算得极好,原本这次偷溜出来及时回去便神不知鬼不觉,奈何宫子羽那边所有人都赶着回家见妻儿,提前回了宫门。 只一进宫门,发现各宫女主人都不见了。 唯宫子羽看见了将将准备出门的云为衫。 云为衫并不清楚具体事情,只说宫紫商约着去万花楼新开春日宴品膳。 宫子羽一愣,想起自己作为过往熟客也曾收到请帖,找出来一看,只见请帖上书:“万花楼春日宴,珍馐美食并象姑表演,不尽精彩,万望君至。” 宫子羽转头拉着云为衫便将这个消息通知给了金繁宫尚角宫远徵等人,还迅速叫人栓了快马,带着云为衫一并奔去了万花楼。 不为别的,专看热闹。 春日宴里的我们久等云为衫不至,刚想喊人去门口看着,我忽而一僵,对着宫紫商和上官浅说:“我好像,听到了远徵的声音。” 上官浅闻言一动,借故离了席,很快便回来了。 宫紫商大手一挥:“不可能,我仔细打听过,他们最早都要戌时回,现在才刚过酉初……” “你打听得倒是详细啊宫紫商。”金繁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吧嗒”宫紫商筷子掉了。 门一推,先进来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云为衫,暗自给我们使眼色。 宫紫商眼疾手快拉住我,将我扯在她身前,我听到了宫远徵的脚步声,一步步越过纱幔,越过屏风,朝我走来。 “夫人,看得开心吗?” 上官浅第一时间走去了宫尚角身旁,未等宫尚角开口询问便挽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夫君?” 宫尚角看着浅笑的她:“你来这万花楼作甚?” “紫商姐姐说来品膳,我想着昭儿也大了,口味越发刁钻,便来学些新的食膳回去做给她。你看,这是我问后厨要得制膳法子。” “原来刚才她离开是去准备后手了,这狐狸。”我听到身后的宫紫商暗骂一声。 我安抚握了握宫紫商的手,给了她一个坚定并肩的眼神。又在宫远徵似笑非笑的目光看过来时迅速抽开了手,走到了宫远徵身边。 我低头,努力挤出点点泪痕,伸出指尖勾住了宫远徵的手指:“紫商姐姐午后来徵宫,说带我们来吃有趣的春日宴,我不觉其他便来了。”我瞥了眼一楼舞池内已开场的象姑小倌的表演,有些不舍地挪开眼继续说:“阿徵,怪我嘴馋,只是……” 我仰起头,憋得眼睛红红:“只是我没见过这些,觉得新奇好玩。” 哭腔隐约含在声音中:“……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个孤儿。” 宫紫商:“?” 其他人:“……” 宫远徵叹气心软拥我入怀,一气呵成:“喜欢吃哪几道菜,我让人记下方法回去给你做。”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番外-终章 中 免费阅读.[.aishu55.cc] 番外-终章 下 这日天阴,我照例去角宫蹭饭。 远远地看到一个小糯米团子蹦跳着而来。是宫紫商的儿子,我好久未见的小侄儿。 我笑着和他招手,他使劲蹬着小短腿朝我跑过来,看上去很是开心,甜甜喊我:“小婶婶,你好久没来找我玩啦。” 我揉揉他虎头虎脑的小脑袋,问:“来角宫干什么呀?” “我来找昭角姐姐玩呀。” “刚巧到午膳时间,小婶婶做些点心给你们吃,边吃边玩好吗?” 小侄儿谨慎后退半步,努力拼凑着自己被告诫过的话,眼里透露出稚嫩和不解:“可是娘亲告诉我,小婶婶做的饭菜比小叔叔的毒药还要毒。小婶婶我不懂,怎么会有食物会比毒还难吃呢?小叔叔的毒不是天下独绝吗?” 我笑意凝滞,皮笑肉不笑:“你娘亲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我坚决要做点心证明自己,小侄儿坚决不肯收。最后还是上官浅看到僵持的人影走了出来,将我们一并接回去吃午膳。 午膳后我略有些犯困,本打算回徵宫好好睡一会,昭角和小侄儿坐到我身边,一人拽我一条胳膊,左右摇晃。 “小婶婶,我们想去药田玩嘛……” 我被摇得头晕目眩,险些吐出来。 上官浅连忙拉住他们,递给我一杯热蜜水,我闻了闻,有些难受喝不下去。 我摁着发昏的脑袋,强打着精神撑起笑容:“小婶婶带你们去捞鱼,晚上炖鱼汤喝。” 距春日宴后,大约已经过去三日,我们也有三日没见过宫紫商了。 于是当夜晚膳,我们提着几尾鱼,上官浅端着几盘糕点,打发侍女通知宫子羽他们,全都去了商宫一起吃饭。 宫子羽和云为衫今日无事,听闻有宫远徵的药田灵鱼吃来得极快,安坐于位置等着大饱口福。 春夜里还有些瑟瑟寒凉,几尾鱼被我们制成不同味道的铜锅,或酸或辣或清汤。等到鱼汤煮沸,宫尚角宫远徵他们才姗姗来迟。 所有菜都已上齐,宫远徵坐在我身边,为我布菜,拿的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 许是下午没睡,捞鱼又有些疲累,我没什么胃口,只略略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宫远徵握着我有些凉的手,皱了皱眉头,为我盛了碗鲜浓奶白的鱼汤,喂到我嘴边。 我张嘴喝了一口,含在嘴中却不住地犯恶心,偏头就吐了,蹙眉说:“今日的鱼汤好腥。” 正在喝汤的宫紫商抬头,又喝了一口细细品尝,疑惑道:“没有啊,还是从前的味道。” 我喝着热茶想压住胃里不断泛起的难受之感,唯有宫远徵变了脸色,压上了我的脉。 旁人或许看不见,但我知道,他的手在不住地轻微抖着。 宫门前山百年不出的药理天才,搭我的脉搭了许久。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杯箸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宫尚角出声询问:“远徵,怎么了?” 宫远徵这才像是回过神,不知为何哑了嗓子,张口许久才说:“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确定,我带她去医馆那找荆医官。” 荆医官是整个宫门医师里最擅长妇产幼儿的医官。 我心里嚯然有了个猜测。 宫远徵一路上紧抿着嘴,我感觉到他内心焦躁不安,却还是扶着我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踩得稳当。 直到荆医官把完脉笑着说恭喜之后,我猜测成真喜上心头,宫远徵依旧皱紧了眉头,未曾松开。 我以为他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晚我因为兴奋有些难眠,宫远徵拥我在怀,我听着他的气息也不稳,心绪不宁的样子。 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是几更,我忽然惊醒,身侧床榻已空,徒留几分余热。 我心下不解,宫远徵甚少半夜出门,犹豫再三我还是起身找了出去。 我问徵宫门口守夜侍卫,侍卫说看到宫远徵往角宫走了,我便前往角宫。 角宫侍卫看我夜行而来,与我问好,我说我是与宫远徵一起来的,不必再行通报。 他们都知道徵宫夫人得宫远徵爱重,因此无人疑我,无人阻拦,我便正大光明走进了角宫里。 我趁夜而行,黑夜成了我最好的隐藏。在庭院古木之下的二人似乎并未察觉到我。 换作平常这当然不可能,可我缓缓走近时,诧异地听到了宫远徵在这寂然夜里压抑的低吼声。 “哥,她怎么会有身孕?不应该啊……我已然每日都在喝药,她不应当会有身孕……” “哥……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略带哭腔又夹杂着痛苦,春寒渐渐将我包围,兔毛披风之下,我打了个冷颤。 宫尚角紧锁眉头低声说着什么,眼角一瞟,看到逐渐从阴影处走出来的我。 他目光微凝,推了推还在不断呢喃的宫远徵。 宫远徵转头,就见他眼睛通红,面容惨白,反而是我一怔。 他哭了? 他呆滞一瞬,朝我掠身而来,我迎着他未尽的泪痕,看到了今晚被浓雾遮盖住的夜色。 一袭凉月,灯火飘零。 我迟疑,轻声问:“宫远徵,你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吗?” 宫远徵慌乱地想解释什么,拉着我的手,手心里不知是泪还是汗。只话未出口泪先落了下来,神色紧张又凄惶。 我其实并未生气,我从未怀疑过宫远徵对我的爱。我只是不解,又有些担心他。不知他这样的不安从何而起。 不,或许是我不在的时候,他曾有过。 我想起宫紫商曾和我说过,当年宫远徵听闻我死讯之后,也是如此痛苦,只多加了一层绝望的阴影。 今日又是为何?因我有孕吗? 上官浅听到动静也出来了,她大抵是知晓内情的,拉着我的手先送我回了徵宫寝居里。宫尚角安抚地拍了拍宫远徵的肩膀,示意他先留在角宫冷静下来。 上官浅往我手里塞了个汤婆子,对我说:“远徵现在情绪不稳,怕词不达意,无端伤了你,你待他安定下来,再与他好好聊聊。” 我捧着热水,闻言摇摇头:“浅姐姐,阿徵他无论何时都不会伤害我。我只担忧,他为了我,伤害他自己。” 上官浅沉默不语,半晌叹了口气:“真羡慕宫远徵那个傻小子啊,能遇到一个这么懂他的人,与他执手看老,恩爱两不疑。” 上官浅支着头,姣好的面容在烛火下影辉交错,显得更为动人:“弟妹,你竟从未嫉妒过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吗?竟从不在意他们彼此永远是对方的第一选择吗?” 我放下瓷盏,笑着看向上官浅:“浅姐姐过了这么些年,竟还对阿徵有醋意,这要是让他知道了,又要得意许久了。”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我之前以为,浅姐姐是想通了这些,才愿意跟角公子回来的。” 上官浅眼神温软:“是他和我说,他的家人也会是我的家人,他没骗我,如今我过得很热闹。” 我点点头:“原来浅姐姐回来的原因跟阿徵不爱出门的原因一样啊。” 虽已开春,因我畏冷,寝居内四角还放置着银丝炭盆,故而屋内暖意融融。 我拨弄着就近一盆炭火,看着黄红火焰燃烧着黢黑炭木,发出嘶拉的声音,火光映着我的眼,我想起很久以前。 “浅姐姐,阿徵是角公子养大的,品行习性大差不差。他们二人从来都以宫门为重,宫门亲族为重,我们该是都知晓的。他们以己身性命划了个圈,把手足亲族都放置在圈中,名为家人。再以身为先,保护着身后的家人们。而我们,早已就是他们认定的家人了。” 炭火溢出一丝细烟。 宫远徵仔细挑选的物品都是极好的,这烟并不呛人,反而氲出淡淡茉莉香。 我接着说:“但我和阿徵经历的事情太过奇异,大概从今生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便下定了决心。” “什么?” “倘使有朝一日旧事重现,我无法改变这场结局,那么我的选择就会和从前一样。他若战死,我会殉情。” 上官浅远山般的眉峰渐渐合拢,生出疑惑:“……什么意思?” 我小口喝着热水,看着未合紧的窗户外漆黑如许的夜,将这三世因果说与了上官浅听。 末了自我调侃道:“虽然听起来甚是志异之语,但放我身上,倒也说得过去。” 上官浅听后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倦意逐渐涌上心头,在床榻上找了个舒服位置拉她一起靠着,她身上是好闻的杜鹃花香。 我神思天外地想着,角宫徵宫两兄弟日后年老退出江湖干干花匠应当也能成为一代大师。 “你说,”她终于开口:“过去曾有两回,宫门败了?宫门族人全都死了?” “嗯。” “宫尚角他……” “唉,浅姐姐,你的夫君你还不了解吗?若非他出了事,他怎会不战至最后一刻?宫门的尸山血海里的第一滴和最后一滴血,都该是他的。” “你说,你的记忆里,曾见过我?” “不记得是哪一次了,那时我重伤昏迷,只看到你抱着角公子的尸身,绝望地坐在那。”我蹭蹭她的颈窝:“但是浅姐姐,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们都还好好的不是吗?与其纠结过往,纠结那些本就掺和不清的情愫高低,不如珍惜当下。只要他们都还活着,我和阿徵就圆满。” 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困意逼人:“我晓得的,阿徵只是害怕而已。” 上官浅听出我的睡意,慢慢将我扶平躺了下去,待我呼吸均匀,再轻手轻脚离了屋,回了角宫。 我们这边聊得都是闺阁姊妹小话,角宫那边宫尚角还在头疼地开解宫远徵。 他们俩一如幼时,并肩坐在寒凉台阶之上。 宫远徵已经平静下来,只眼里含着血丝。 他失神地看着长阶尽头,只剩灯下斑驳的树影摇晃。 “哥,”他的声音嘶哑:“我原本都想好了。过继也好,收养也罢,今生我都不会让她经历生产一遭。” “我每日看着她在徵宫里嬉笑怒骂的样子,便心生欢喜。我巴不得她再娇纵些,嚣张些,闹得日夜不停才好。这样的鲜活时分每一刻我都感激。” “我因上天眷顾失而复得而日日庆幸,又因饱尝过往死别痛苦而日日惶恐。我可以没有孩子,但我绝对不能再失去她。纵使有宫门,有荆医官,有绝世灵药,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伤到她,我都不愿意。” “哥…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说着宫远徵尾音又拖曳着呜咽起来。 宫尚角给宫远徵拢了拢披风,劝慰他:“或许这是上天注定,你们二人的命运纠葛下,注定会相伴,注定有孩子。与其痛苦纠结,不如给弟妹好好养着身子,力求生产时万无一失。”说完停了一瞬,怅然叹气:“说起来远徵,我竟有些羡慕你。浅浅生昭儿的时候,我未曾陪伴在旁,她独自艰难生产,每每想起,我总是愧疚难当……” 余音未歇,娉婷的影子从远处走来,上官浅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对宫远徵说道:“弟妹困了,已经安置睡下了,快回去吧,一会天都亮了。” 宫远徵想开口询问什么,上官浅了然:“她很好,比你冷静多了。别把我们苍翠山的小神女想得那么脆弱。” “回去吧远徵弟弟,还是要恭喜你呀,”上官浅笑起来眼睛似月牙:“你就要当父亲了。” 看着宫远徵离开的背影,宫尚角上前搂住上官浅纤细的腰身:“生昭儿的时候,也让你受苦了。对不住,我……” 上官浅轻抬指尖堵住了宫尚角的嘴:“我怀昭儿的时候,觉得很幸福,未曾觉得苦。” “那…我呢?” 上官浅双瞳剪水,浮光掠影的眼眸中里面荡着宫尚角的身影:“与你相伴的每一日,我亦觉得此生无憾。” 宫远徵回到寝居时,其实我还没完全睡过去,他不在我身边,我总是睡不太安稳。 我听见他的脚步靠近,停在了床榻边,许久再未发出动静。 我闭着眼抬起手,露出月白寝衣:“阿徵快来,我等你好久了。” 我知道他会握住我。 他的手带着整夜的肃冷之气,冻得我有些瑟缩,他俯身亲吻我的眉心:“我去沐浴,你先睡。” 我闹腾:“不洗了不洗了,先来陪我睡觉。” 他无奈脱去外衫,躺在了我刚刚挪走的外侧,我上前拥着他尚有些寒意的身躯:“给你暖床好久啦,我给你捂捂你就暖和啦。” 我闭着眼,怕看见宫远徵眼中的泪,怕看见了和他一起掉泪,如此便真的睡不了了。 我紧贴着他,把手放在他的心口,轻轻拍着,让他感受我的温度,让我感觉他强健的心跳:“阿徵,我很健康,非常健康。我们的结局已然改写,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所以,别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 我的孕期过得很是舒意,除了头三个月我有些心闷恶心,略改了些吃食习惯。到第四个月上,我就好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能吃能睡,百无禁忌。 宫紫商每次见我,都说我气色甚好,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反观宫远徵却显得憔悴许多。 我悄摸告诉宫紫商,宫远徵大抵是得了荆医官说的产前焦虑。 没错,我生产,他焦虑。 但我不知道的是,我孕期每个月份的月头和月尾,等我沉沉睡下后,宫远徵都会去其他几宫一个个敲门把几个哥哥姐姐搜罗到一起,聚在湖心亭中听取经验,奋笔疾书。 他对着刚被他从寝居内薅出来的宫紫商他们振振有词:“荆医官说了,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要多听听你们实际经历一遭的人,有什么实践方面的经验传授于我。” 每每这时候,宫紫商撑着眼皮,都无气力对着这个最小的弟弟翻白眼,只伸手一指:“你来又是为何?你夫人也怀了?” 被指到的宫尚角正襟危坐,略有尴尬:“…我也来多听一听,当初浅浅生产我不在身边,日后若再有子嗣造化,也能用得上,尽力全个遗憾罢了。” 宫紫商撇嘴,阴阳怪气重复着宫尚角的话:“尽力全个遗憾罢了~” 宫子羽揉揉眉头,好笑地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催促到:“快点说,说完我要回去陪阿云接着睡了。” 斗星低垂,月流烟渚,湖心亭烛火连绵,恰似人间盛景。 宫门至高之位的几个主人们一个在手脚并用地解说,一个在身侧或点头或补充,另两位好似学堂读书般,不断执笔书写着什么。 约莫吵闹一个时辰后,湖心亭内便又悄然静默下来,独赏着浮翠流丹,四时好景。 我怀孕第五个月份时,江南洛氏听闻我有喜,飞书祝贺时着人特地送来一匹雪狼幼崽,说天赋灵性,俱在普通小宠之上,说是只当给我就个伴。 宫远徵不屑:“就个伴?我夫人有我,何须旁人……或旁狼!” 这幼崽不过两个月大,浑身银白,爪心粉嫩,两只狼眼像是浸在深蓝湖水中一般,我看着很是喜爱,每日拿羊奶和肉糜喂养,再辅以宫远徵的灵药,它从此便日日伏在我榻前,与我同进同出。 幼崽与我一般,能吃能睡,长得很快,不过才几月大小,伸展开来便有十岁幼童那么长,每日跟在我身后陪我散步打盹,过得好不惬意。 到第六个月份时,已然快要入秋,那日荆医官给我把脉,看着我比寻常六月要大上许多的胎肚,细细搭了许久,才扬头定声说:“是双生胎。” 那晚我又高兴得有些睡不着,以至于宫远徵起身时,我即时便察觉到了身旁一空。 我披衣出门,朗月当空,才觉露滋。 雪狼跟在我身后安静地走着,我远远看着宫远徵急冲冲入了角宫,砰砰敲着宫尚角的墨池居的门,声音飘摇,迎风入我耳:“…哥!是双生子!更危险了……” 眼看着他的一记响箭发出,另一方向的商宫羽宫同时亮起了哨灯,在清明暗夜里,星点连绵成一片。 各宫侍卫都已见怪不怪。 我无奈失笑,撑着孕肚,和雪狼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寝居里,小侍女端来参汤,还在滚滚冒着热气,雪狼伏在我脚边,两只前爪交叠在一起,静静给自己舔毛。 我心生逗意,点了下雪狼毛茸茸的脑袋,对它下指令:“记得阿徵吗?去看看屋里有没有他藏起来的宝贝,找到了给你加餐。” 本是等待之间的戏谑之语,却没想到真被雪狼找出来个大木匣子。 木匣被随意搁置在角落博古架旁,我从未注意过。 上面铺了一层纱幔,侧边白色笔墨画了一串茉莉花样,似是被人仔细爱护,并无半分尘埃。 木匣未上锁,略挑一下我就打开了。 入眼是一截已被血迹浸透的铃铛,下面压着满满当当的信封。 我将铃铛拿在手上,认出那是当年宫远徵第一次为我绾发时赠我的,上面的血迹干涸,剥落成点点红尘。 我拆开第一面信封,里面是一张纸笺,倒没写几个字,只寥寥几笔,勾勒出水墨丹青。 在徵宫,在药田,在后山,在花房。 画中女子或笑或嗔,生动嫣然。身侧男子长身玉立,护在一旁,任予任求。 一封又一封,一张又一张,直至我翻到一张略有些泛黄的一层,像是多年以前。 这是唯一一张填了色彩题了字的画。 龙凤烛火长燃,女子身着嫁衣,戴着银铃,男子束发戴冠,执手相望,于天地月色中,我们拜了喜堂。 画像边写着:我心匪石,之死靡它。 是宫远徵及冠那年,想象中与我成亲的景象。 他说及冠便娶我,终未曾失约,是我来晚。 冬月第一日,午睡醒来之后,宫远徵去膳房给我拿酸杏干,我想起身去添杯热茶,刚迈一步,便觉得身下濡湿嘀嗒。 小侍女听到呼喊声从屋外进来搀住我,我深呼吸平复心绪,声音却不自觉发抖:“去喊侧屋的医女稳婆们,再去请荆医官,还有…还有去请角公子,让他稳住远徵。” 痛意绞着阵阵袭来,我头晕目眩,勉力躺下去,耳边声音渐渐模糊,只听见我如擂鼓般的心跳。 宫远徵回来的时候,屋门已然紧闭。徵宫的侍女们乱中有序,端着热水剪刀和干净褥被不断送进送出。 医官稳婆们的叫喊声隐约从缝隙中传来,他手中端着的酸杏干跌落在地,木盘砸地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 他抬步就想冲进屋,被匆匆赶来的宫尚角拦住,上官浅微一向他点头,便侧身进了屋帮忙。 “远徵,冷静些。宫门里所有最富经验的医女稳婆们都在这了,屋内都是女眷,你进去只会碍着她们。”说完看着眼前神色惊慌的弟弟,缓了缓语气:“我在这里陪你一起等着。弟妹的身子一向康健,一定会顺利的。” 说话间宫子羽宫紫商他们都赶到,询问现今情形,宫尚角一一替宫远徵答了。 宫紫商上前想带宫远徵安然坐下等着,可宫远徵却像是入定般,不走不动,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扇门,想透过那开关间的几个瞬间,见到他魂牵梦萦的脸。 这一等便是三个多时辰,其间上官浅出来过一回,染着薄汗说着:“弟妹目前无碍,只是生了太久,有些气力不足,我已经用参片给她提气,远徵弟弟不必太担心。” 说完给宫尚角一个安心的眼神,又转身回了屋。 入冬后,昼短夜长,暮色降临得格外早。 宫远徵才张口,却发现喉中艰涩难言:“……哥,我夫人…她……” 宫尚角安抚:“听浅浅说第一胎总是比较慢,一定会没事的,快了快了。” 宫紫商也在一旁应和着:“对,我当初生的时候,也用了好几个时辰,没事的。” “……她怕疼。”宫远徵眼眶通红,死咬着嘴强忍着眼泪不肯掉。 一直到亥初,夜深花睡,风起月孤。 许久没动静的屋门忽然一阵骚动,有稳婆大喜着撑着腿跑出来喊着:“夫人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 宫远徵这才像回过神,全身血液逐渐沸腾起来,眼泪于夜色中无声砸下来,就要进屋,却被稳婆拦住:“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徵公子且再等等。” 约莫一柱香后,又听见一声稍弱的啼哭声,未等稳婆再出来报喜,宫远徵再也忍不住,挣开拦着的众人,抬脚就冲进了屋内,引来稳婆们此起彼伏措手不及的惊呼声。 越过屏风,宫远徵看到了躺在床榻上面容苍白的我。 我力竭,那时已经昏睡过去,宫远徵颤着手,抚上我早已散乱的发髻,夹着汗水泪痕,在我脸上轻轻擦拭着。 后来小侍女告诉我,那时屋内凌乱不堪,浓重血腥气还未消散,我的寝衣和褥被被血汗交融染湿了一床又一床,都是宫远徵亲手所换。 他彻夜未眠,连刚出生的儿女都未多看几眼,一直守在我床边,拿棉布为我点点润着嘴唇。 我睡了许久,第二日晌午才醒。 一睁眼,就看到宫远徵满布血丝的双眼,定定看着我,无声地落泪。 我想笑话他是胆小鬼,却未语泪先流。 如何是好啊,我也是个胆小鬼,我也怕极了自己醒不过来,再也见不到他。 倘若我们的孩子也如我们做父母的一般爱哭,这徵宫总有一日要被眼泪淹没了。 他极轻柔地扶起我,喂我喝着热水,我们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靠在一起,仿佛世间万千风景,只有我和他。 不对,差点忘了还有侧屋被医官乳娘们照料着的孩子。 我生产后消耗极大,很是将养了一段时间,故此给孩子取名一直耽搁到快要行满月礼之前。 宫远徵哄睡孩子交给乳娘们,回过头问斜倚在榻上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他合住我正看得乐不可支的话本子,问:“我们是不是该给孩子取名字了?” 我挪开他的手,接着翻页看下去:“我早就想好啦!” 他挑眉:“哦?说来听听。” 我嘿嘿一笑:“我算了算,他们该是那天夜里怀上的!” “……哪天?” “就是你发现我看《金匮要略》那天啊!所以,我想好了,一个叫宫上徵,另一个叫宫骑徵嘿嘿嘿……” 宫远徵听到宫上徵这个名字时还在茫然,等听到宫骑徵时眼里已经充斥着不可思议,他下意识往侧屋看了眼,立马捂住了我的嘴。 我怒瞪着他“呜呜呜”表示抗议。 他凑近我低声警告,又气又恼:“孩子还在那,别胡说八道。” 他驳回了我起的名字,自己翻书册翻了好久,给儿子取名牧徵,给女儿取名惜徵。 我不死心,小声问:“那我取的名字做小名行不行?” “……你休想!” 俗世春秋,家人在侧,几年如流水。 这是我在宫门过得第五个除夕了。 午后下了场大雪,我趁宫远徵每日按例去药房煎煮药材时,偷偷带着牧徵、惜徵还有雪狼一并溜去了后山。 惜徵体弱,宫远徵不让我和牧徵带她冬日里出门,怕她染上风寒。但我玉雪可爱的幺女睁着天真无邪的双眼对我承诺,若是我们被宫远徵抓到了她一力承担,绝不牵连到我,我便答应了。 原本是打算在后山我辟的菜地里,拔些萝卜和藕,让膳房晚宴加餐,结果一到后山,两个孩子和雪狼见了漫山大雪,撒丫子狂奔,打起了雪仗。 我发誓,我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加入这场玩闹里。 等宫远徵从药房回来察觉不对,找到我们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交叠着双手看着我,我手中的雪团啪嗒掉落了下来。 我给惜徵使眼色,惜徵给我装柔弱。 我看着宫惜徵悄悄扑腾完身上未落的雪花,撒娇道:“父亲,女儿困了……”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一把将没有眼力见还傻呵呵的宫牧徵推了出去:“阿徵,那什么,是你儿子说来…来拔萝卜的……” 宫远徵轻吐了一口气,上前拍落我发间残留的落雪,又将带来的氅衣分别给我和女儿披上。 他一手抱着昏昏欲睡的惜徵,一手牵着我,雪狼驮着宫牧徵,一行人慢慢往徵宫走。 除夕佳节,是家人团圆的好日子。每年大家都轮流在各宫一起用膳守岁,今年便轮在徵宫。 雪已经停了,月芒碎银,尘尽光生,照破今宵。 我握着宫远徵温暖手心,作势摇摆,故意撒娇: “我要吃藕酿圆子!” “已经备好了。” “我要喝万花楼的九光杏!” “已买回了。” “我要喝热的九光杏!” “已着人温好了。” 我甜笑:“我夫君天下第一好!” 他温语:“……我夫人比天下第一好还要好。” 坐在雪狼背上摇头晃脑的宫牧徵稚气喊着:“我也好我也好!” 宫远徵摇头轻笑:“不及你娘亲。” “呜呜呜……” “哈哈哈哈哈哈……” 并行的身影一如许多年前,流转岁月里这份独一无二的情意从未改变。只这回,两人变成了四人一狼,欢喜又圆满。 日出所盼,日落有念。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徵宫里那个独坐于地,不明悲欢的少年有了家,他再也不会寂寞了。 ………… 几世踏归尘,枯树亦逢春。 温酒笑来客,风雪夜归人。 为您提供大神 浮梁七粒 的《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最快更新 番外-终章 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