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 第一章 今川 天文五年(1536)3月15日夜,东海道骏河国善德寺。 统治东海道骏河、远江两国的战国大名今川氏的四子——也是当下今川家当主今川氏辉的同胞弟——未来大名鼎鼎的今川义元——现在还是一个叫做梅岳承芳的少年和尚——正在寺内借着烛光阅读着经书。按照武家的惯例,为了避免兄弟争权,大名的其他子嗣往往都会被送去出家,今川家也不例外。但梅岳承芳出家时并没有剃度,而是将飘逸的长发在脑后盘起,美其名曰带发修行。 不过,熟悉梅岳承芳的人知道,附庸风雅的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因为剃光头而有损自己俊朗的容貌罢了。不过比起一向宗那些娶妻生子、饮酒食肉的大和尚,好歹还吃素的梅岳承芳已经算是僧侣里的清流了 当然,熟悉梅岳承芳的人也一定知道,一向贪玩的他,是断然不可能熬夜读佛经的。小说 太原雪斋就是最熟悉梅岳承芳的人,作为今川家里指派给梅岳承芳当了十几年老师的得道高僧,他倒是按照佛门规矩剃度了。不过深夜才回寺的他,手里却拎着一个滴着油的大鸡腿,身上的白色袈裟也凌乱不堪,脖颈上清晰可见女子的唇印,身上还带着浓浓的胭脂味。不用多说,也知道这个不正经的老和尚是从哪里回来的。 太原雪斋此刻正悄悄地靠在梅岳承芳的房间外,隔着窗纸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屋内的梅岳承芳。太原雪斋比谁都了解自己这个天赋异禀却从来不好好念经的弟子,自然熟悉他的秉性——他肯定是假装在读佛经,实际上在偷看“闲书”。之所以驻足观望了许久,只是在判断梅岳承芳到底是在偷看花鸟图还是和歌集罢了。 观察罢了,太原雪斋便重重地咳了一声,随手扔下鸡腿,推开房门,大踏步地向里迈去。听到声响的梅岳承芳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合上面前的佛经,却被杀到身后的太原雪斋一把抽出了夹藏在经书里的花鸟图。 “说,又是从哪里搞来的?”太原雪斋用刚刚拎着鸡腿的油腻大手抖着从梅岳承芳那里缴获来的花鸟图,“前天刚收你一本和歌集,怎么又在偷看?不能好好念经吗?” “喂!老爷子!别用你那油手碰我的画啊!脏死啦!”梅岳承芳看着自己珍爱的花鸟图上瞬间沾上了油渍,急得满脸通红,就要上前去抢,却被太原雪斋大手一抖收进怀中,颇具威严地喊了一声:“没收!” 梅岳承芳瞬间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了头,闷闷不乐地别过脸,赌气般一屁股坐了下来,嘴里嘟囔着:“真是没办法呐…” “你这臭小子倒好,在外人面前都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唯独在为师我面前这么不客气!小时候还叫我一声老师,现在倒好,天天‘老爷子’、‘老爷子’得叫!”太原雪斋越说越生气,随后也一屁股在梅岳承芳对面盘腿坐下,清了清嗓子道,“老规矩,罚你听为师讲经。” “又是那个赤鸟的故事…”梅岳承芳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靠在桌案上假装打呼噜。太原雪斋倒也不以为意,而是自顾自地道:“你没参透,为师就一直讲!讲到你懂为止!” “初尝闻,骏河之北生峻岭,峻岭之林栖凶鸟,通体羽赤…” 熟悉的故事刚讲了个开头,梅岳承芳顿时睡意丛生。虽然他平时也受不了这个枯燥的故事,但这次未免也困得太快了,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也流了好多好多的泪。 可是在他被恼怒的太原雪斋摇醒时,却一下子什么都不记得了,隐约间只剩两句话在耳边萦绕—— “雨秋平…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你又懂什么?这是家督殿下的觉悟啊!” · 同一个夜晚的同一轮明月下,相模国北条家的居城小田原城内。 北条家和今川家是几十年的盟友,最初北条家还是今川家的家臣。北条家初代目北条早云是梅岳承芳父亲——今川家九代目当主今川氏亲的舅舅,是拥立今川氏亲上位的功臣,因功被封赏骏河东部的兴国寺一带。北条家以此为基,逐步向骏河以东的关东地区发展,侵蚀了伊豆国、相模国和半个武藏国,如今已经成为了和今川家实力相当的大名。不过两家靠着姻亲关系和频繁的往来,仍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个月,今川家家督今川氏辉就带着二弟彦五郎共同造访小田原城并逗留多时,以彰显“骏相同盟”的稳固。如今北条家二代目家督北条氏纲和上下家臣,正在为今川兄弟举办茶会送行。 在小田原城的后厨里,北条氏纲的嫡子北条氏康正躲在灶台后大快朵颐,品尝着美味的茶泡饭。而其叔北条幻庵——北条家里有名的僧人和茶人,正巧回后厨沏茶,和北条氏康撞个正着。 “少主,不去茶会上陪客人,反倒躲在后厨,成何体统?”北条幻庵一边打发小姓们把沏好的茶端过去呈给今川兄弟,一边批评北条氏康道。 “那也比擅作主张给客人下毒要成体统的多吧?老爹还不知道这事呢吧?”北条氏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继续扒着饭,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道。 北条幻庵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没有说话,而是眯着眼盯着北条氏康看着。 “叔叔你不必瞒我,那茶里下了慢性毒药吧,两天后发作即死。风魔忍者里不久前刚调配出来的,完全看不出中毒痕迹的新药。”北条氏康咽了口饭,随后朝着北条幻庵笑了笑,“今川家家督和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即将在同一天死于非命,而今川上总介(今川氏辉)还没有留下子嗣吧……剩下的继承人就是他的两个弟弟——玄广惠探和梅岳承芳,到底谁会赢呢?啧啧……今川家,马上就要大乱了啊。到时候北条家以盟友为名,出兵主持公道…啧啧…这骏河,可就是我们说的算了。” “少主最好多吃饭,少说话。”北条幻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案上的一杯茶水,往北条氏康的碗里浇了下去。 “哎,叔叔你这懂什么?”北条氏康匆忙端走了碗,好悬才没让北条幻庵把茶水浇进去,斤斤计较地道,“茶泡饭啊,茶汤浇多了,就不好吃了啊。” “那少主想吃什么?”北条幻庵一抖身上宝蓝色的袈裟,斜靠在灶台上看着北条氏康。 “老爹他总是念着和今川家的旧情,即使那上总介(十代目今川氏辉)软弱如此,也对今川家不动一点贪念,还非让我娶了已故修理大夫(九代目今川氏亲)的女儿,真是了不起的好人啊。”北条氏康摇了摇头,随手把碗里剩下的茶泡饭往垃圾桶里一倒,将空碗伸到了北条幻庵面前,“但我可不一样啊,我不是什么好人。骏河、远江这两块大肥肉,我可馋的不行,这不比茶泡饭好吃?” “少主要吃,贫僧就给您取来。”北条幻庵冷笑了一声,和北条氏康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叔叔说得好——”北条氏康把碗送到了嘴旁,将里面剩下的茶汁一饮而尽,随后抹了抹胡子拉碴的嘴巴,低声笑道,“今川家,已经在嘴边上了。” · 也几乎在同时,骏河国遍照光寺寺内。 今川家中排行第三的庶子——在遍照光寺出家的玄广惠探,如今已经泪流满面。他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随后又看向面前信件末尾的签名——“玄广惠探”四个字清晰可见。他一遍遍地抚摸自己的面庞,一遍遍地整合脑内属于两段人生的不同记忆,最终还是痛哭出声。 “苍天有眼啊…让我这不肖子孙穿越回几百年前的祖宗身上。我们这一系祖祖辈辈无数人,在被驱逐追捕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做梦都想着要重振今川家啊…没想到苍天真的给了我这个机会,还是在这最好的时间点…”玄广惠探把手摁在信件上,抬起头重新凝视着镜子里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喃喃地自语着,“断绝的嫡流,失去的领土,还有那被玷污了的今川家……过往一切的光荣,今后都将由我来守护,就以这玄广惠探的身份来守护。父亲,祖父,曾祖父,今川家的列祖列宗们……请赐予三郎我力量吧。” 随后他看向信件尾端的日期——天文五年(1536)3月15日。玄广惠探清楚地记得今川家历史上每一件大事的日期,自然不会漏过花仓之乱。再过两天,今川家家督今川氏辉和其弟今川彦五郎就会在今川馆(骏府城)内双双暴毙,决定今川家命运的家督争夺战——花仓之乱也将爆发。如果历史不曾改动,作为嫡子的梅岳承芳将在太原雪斋的策划下,得到其母寿桂尼和一众谱代家臣的支持,并求得北条家的援军,击败势单力薄的玄广惠探。随后改名今川义元,带领今川家走向辉煌——和辉煌后的毁灭。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玄广惠探擦干泪水,缓缓起身,心中许下一个誓言。 · 将视线移回骏河国善德寺。 “臭小子,为师的故事就真的有这么无聊吗?”太原雪斋看着睡眼惺忪的梅岳承芳,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一眨眼,你也能睡着?” “啊,老师,总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梅岳承芳含糊不清地支吾着,揉了揉有些睁不开的眼睛,“头好晕好晕,什么都不记得了,真是没办法呐。” “出家人不打妄语,你分明才睡着片刻,能梦到多少?”太原雪斋忍俊不禁地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说说看,还记得什么?” “雨秋平…好像有这几个音节。”梅岳承芳皱着眉头,嘟囔着报出了自己仅剩的记忆,“是说秋天要下雨了吗…还是和歌…还是说…” 是一个名字? 师徒二人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在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章 买椟 天文五年(1536)3月17日清晨,善德寺外的山路上。 梅岳承芳怀里揣着太原雪斋给的钱,哼着在京都时跟公卿们学的歌谣,踏着木履,轻快地走下山去。 “老爷子也真是的,自己喝酒喝多了,还差我下山去买醒酒药,不能拿茶将就一下嘛…”梅岳承芳虽然嘴里正在抱怨,但是热爱赏景的他还是挺喜欢于清晨在山林间漫步。 “之前那个久病缠身、每隔几个月都要来祈求安康的施主好像说,西边山脚下有一个新的城町?”梅岳承芳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往西边望了望,“若是如此,就不用专门往蒲原城跑一趟了。” 那位抱病的施主所言非虚,还没走到富士川,梅岳承芳就遇到了那个依山而立的小城町。町虽小,人却不少,来往客商熙熙攘攘、颇具活力。不过,一派祥和之下却也有人在作威作福& “那个…我是路过的行脚僧!打扰施主清净了!请问…”梅岳承芳扬了扬自己手中的木履,正想开口化缘,却无意间看见自己脏兮兮的脚,顿感一阵恶心,于是脱口而出道,“可否有地方洗脚?” “行脚僧…”小七郎的母亲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那个怎么看都没有受过半点风霜打磨的少年,“要洗脚…” “大师稍等,小的这就引您去附近的小溪!”母亲不明就里,但小七郎却已经明白那个好心的公子哥是在给自己圆场,匆忙把梅岳承芳拉出门外。 · 刚出门还没走多远,小七郎就立刻给梅岳承芳跪了下去,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多谢公子宅心仁厚,帮小人在母亲面前保住颜面!”小七郎一边给梅岳承芳磕了几个响头,一边狠狠地甩了自己几个耳光,同时从怀中摸出梅岳承芳的荷包,低着头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小的一时鬼迷心窍,偷了公子的财物,但还一文钱未花,请公子拿回吧!公子若要出气,但请打罚,小的都受着!只求公子莫抓小人去治安奉行处,不然家中母亲实在无人照料!愿公子开恩啊!” 小七郎感到手上重量一轻,荷包已被梅岳承芳拿走。不过随后却传来了细碎的一阵响声,紧接着就感到一把碎银子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小七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去,发现梅岳承芳正把空空的荷包揣入怀中,而包里的全部银子却都留给了他。 “令堂看起来病得不清,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抓点药,再买点吃的补一补吧。”梅岳承芳轻巧地打了个响指,微笑着道,“不必客气,拿去用吧,我也不是缺钱之人。你也是为母才行此苟且之事,情有可原。切记,下不为例。” 说罢,也不等目瞪口呆的小七郎道谢,梅岳承芳就故作潇洒地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然而,还没走出去几步,梅岳承芳就一脸狼狈地跑了回来。 “那个,给我留点买醒酒药的钱,顺便再告诉我一下小溪在哪里啊,我真的需要洗脚。” · 梅岳承芳来到附近的小溪边,一边嘟囔着“脏死啦”,一边认真地清洗自己沾满黏土的双脚。穿上木履后,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怀里的荷包检查了下,确保自己小时候从太原雪斋那里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没有被弄坏。要不是为了这个荷包,他也懒得追这么远过来。 就在他准备原路返回时,却忽然发现一队骑士策马而来,在他面前匆匆返身而下,为首的正是太原雪斋的亲信小原镇实。 “公子,您怎么跑到这来了?找了好久才寻到您?请速速上马,随在下回寺。” “怎么了吗?”梅岳承芳把荷包揣回兜里,不明所以地问道。 “御台殿(梅岳承芳之母寿桂尼)在午时忽然来了善德寺,点名要见公子。” 第三章 还珠 “这烦人的老爷子…” 策马回善德寺的路上,梅岳承芳抱怨个不停。 寿桂尼住在今川家的本城今川馆(日后的骏府城),离善德寺只有50里左右,坐马车过来不过半个多时辰的路程,但是寿桂尼十几年来却从未来探望过出家的梅岳承芳。梅岳承芳嘴上虽然说着母亲已经忘了自己,但心里还是替她找好了借口& “今天凌晨,今川家家督与其弟先后暴病离世,没有留下子嗣,今川馆无主。” 寿桂尼说的每个字梅岳承芳都能听懂,但是一下子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只是呆滞地让那些音节飘入耳中。 “消息已被封锁,但走漏风声只是早晚,领内必定大乱。老身命你即刻还俗,改名今川氏元,继承大统。” 直到听到“今川氏元”这四个字,梅岳承芳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刚才那句话所携带的信息也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 七代目今川范忠时期,今川家在协助幕府平定关东的永享之乱时立下大功。由于这一功绩,时任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教赐予了今川家罕见的恩典:天下一苗字——从今往后,只有今川家嫡流可以使用“今川”苗字,庶出、非长子者一律改姓,由此衍生出了堀越、濑名等多家分家。自此以后,“今川”二字便是今川嫡流高贵血脉的代名词。 而轮到梅岳承芳这一个出家的四子使用“今川”苗字,就意味着——宗家绝嗣。 大哥…二哥… 梅岳承芳惶恐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可是寿桂尼古井无波的脸上却不见任何表情。他又扭头看向太原雪斋,想要向他求证。太原雪斋微微点了点头,随后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大哥和二哥怎么会突然在同一天?”梅岳承芳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焦急地追问起来,“发生了什么吗?他们是怎么走的?” “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立刻返回今川馆继位。你若是动作迟了,等到玄广惠探反应过来,必定会以庶三子的身份,在福岛氏的拥立下来争位的。一旦家督继承战爆发,今川家必然元气大伤。”寿桂尼说完这句话后,便长身而起,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后却发现,梅岳承芳并没有跟上来。 “怎么?”寿桂尼低声道。 “所以母亲过来不是来看我的,是为了让我去继位的……如果没有出这件事情的话,您根本不会来找我,是吗?”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梅岳承芳,没头没尾地问出了一句话。 “是。”寿桂尼倒也不含糊,干脆地答道,同时补上一句,“别浪费时间。” “您的眼眶一丁点都没红……大哥和二哥今天早上过世,您连一滴眼泪都为他们流吗?”梅岳承芳又不着边际地冒出了一句。 “老身没有时间哭,你也同样没有时间耽搁,快。”寿桂尼眉毛一沉,隐隐有发怒的迹象。只是没料到寿桂尼还没发怒,梅岳承芳却突然爆发般地抬高了音调吼道。 “快什么?您这也能算是母亲吗?是不是哪怕哪天我死了,您也不会留一滴泪?甚至不会来看一眼?如果不是为了让我回去继位,您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来看我了?”梅岳承芳怒极反笑,蓦地站起,眼眶里憋了许久的泪水讽刺般地滚滚落下,仿佛在挖苦梅岳承芳十几年来思念母亲的自作多情,“害怕我篡位,把我小小年纪一个人撵出家门扔到寺院去的是您,现在让我回去继位的也是您?十几年来没来探望过我的人是您,忽然来了却连一句问候我的话都不愿意说的人也是您?来了也不是为了看我,而是为了家督之位?您就真有这么冷血?不把我当儿子,反倒把我当成夺家督的工具?” “你想说什么?”寿桂尼的眉毛皱得更紧了。 “我不去,爱谁去谁去,今川家这糟糕透顶的冷血家族跟我有什么关系?三哥想继位就让他去呗!”梅岳承芳狠狠地把怀里最心爱的青边折扇给摔在了地上,同时大吼道:“为什么要让我去当这今川家的家督?就因为我是您的儿子,而三哥是侧室的儿子吗?他上位不利于您把权是吗?” “玄广惠探的才能不如你,无法领导今川家走向昌盛。”寿桂尼给出了梅岳承芳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既然嫡长两难全,老身只有立才。” “反正我不去。”梅岳承芳双手抱胸,转过身去一屁股坐下来,故意不去看看寿桂尼,“我在寺里待得好好的,图个清闲自在,谁要回武家受罪?没完没了的权谋杀伐,家里还满是您这样的冷血之人,想想都令人作呕。” “这是今川家的大事,由不得你胡来。”寿桂尼面色一冷,抬起手来,跟她而来的武士们就准备一拥而上架走梅岳承芳。梅岳承芳也不含糊,拿起放在桌边的戒尺就要反击。太原雪斋见状匆忙起身,拦在梅岳承芳身前,同时对寿桂尼笑着解释道:“让御台殿见笑了,这孩子个性不羁,是贫僧平日疏于管教。请御台殿先走一步,等贫僧说服承芳后,马上赶来今川馆。” “老爷子您别掺和,不干你事,我肯定不去!”梅岳承芳闻言还要开口抗议,可是被太原雪斋回头瞪了一眼后却只得老实地闭上了嘴。 “有劳大师了。”寿桂尼和太原雪斋对视了一眼后,拍了拍手,示意随行武士呈上了一把宝刀,“这是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的‘龙丸’。” 随后寿桂尼也没有多话,并未再看梅岳承芳一眼,就转身离去。 第四章 将就 “老爷子你乱迎合什么?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寿桂尼前脚刚离开,梅岳承芳马上就嘀咕了一句。不过他边嘀咕,却边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刚才摔在地上的青边折扇,心疼地检查它有没有损坏& “哈哈…多少真心话是以玩笑的方式说出的呢?如果这么想可以让你心里好受点,为师倒是没意见。”太原雪斋大笑了两声,梅岳承芳却是一头雾水。 “傻孩子,你不懂政治的险恶。你以为你不去争家督,别人就会放过你吗?”太原雪斋话锋一转,双眼意味深长地看向梅岳承芳,“你是家中嫡子,怀璧其罪。如今令堂尼御台大权在握,若是你三哥玄广惠探上位,必然视这非亲生的母亲为眼中钉,两人之间早晚必有一战。到了那时,玄广惠探为了永绝后患,必然会来除掉你这个可能被尼御台拥立来抢家督的嫡子啊。如果你自己想活下去,如果你不想牵连为师我和你一起被杀,如果你不想令堂被玄广惠探除掉,就只有去抢家督这一条路。不是你除掉你三哥,就是你三哥除掉你。没办法的,生在武家,躲不开的。不想死,就只能去战斗。你以为,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太原雪斋的一席话让梅岳承芳一阵恶寒,背上也隐隐冒出冷汗。他沉默良久,最终露出了一抹苦笑,“躲不开的…嘛。那可真是没办法呐。” “那老师,您前天没收我的画放到哪里去了?”梅岳承芳缓缓起身,开口又是一个跳脱的话题。不过熟悉梅岳承芳的太原雪斋明白,这表明前者已经接受了这一安排。 “都烧了,想得美吧,老老实实去当家督,你刚才的第一个条件为师倒是可以答应,你就安心当个游山玩水的闲散家督吧,政务军务都交给为师就可以了。”太原雪斋笑了两声,看着梅岳承芳气得直跺脚。 “那你现在赶紧去今川馆,先给令堂陪个罪,然后就继承大统吧,今川五郎氏元殿下。你现在已经不是僧侣,而是武士了。”太原雪斋把宝刀龙丸系在今川氏元腰间,拍了拍手,打量着眼前的爱徒,换上了新称呼。 “那老爷子你呢?”今川氏元反问道。 “我去收拾一下细软,召集一下我的部属,后脚就到。”太原雪斋边说边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今川氏元却在后面笑了起来。 “老爷子,你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就是你那个破箱子罢了。” “臭小子,为师警告你啊,除非我死了,不然谁都别想碰我的宝贝箱子。” · 今川氏元左腰别着龙丸,右腰别着青边折扇,带着几个侍从,急匆匆地策马上路。在转过山角时,他回头最后望了眼善德寺,心中满是不舍。不过一想到当了家督,或许就能天天和母亲相见,今川氏元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哪怕那母亲冷血地让今川氏元汗颜,他毕竟也是母亲。 渡过富士川,再经过蒲原城,前方就是关东通向近畿的宽敞官道了。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赶到今川馆。还没等今川氏元盘算出和母亲的相处模式,利箭却突然从路旁袭来。措手不及之下,今川氏元坐下马被直接射死,腰部也被擦中,直接摔翻在地。等他从眼冒金星的混乱里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血泊之中,身旁跟来的几个侍从已全数身亡,眼前的惨状比腰间的疼痛更让人惊心。这个养尊处优几十年的公子哥,好悬没直接吐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暗杀。 也才意识到,这是武家。 美好的憧憬、平静的生活,与地狱般的杀戮,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刚刚还在畅想未来的今川氏元,转眼就要面临杀身之祸。 道旁的灌木后越出了一个武士装扮的中年人,和十几个弓手。为首的武士大步向前,一边沉声道:“抱歉了四公子,在下奉我主之命,取汝性命,”一边就抽刀在手就向今川氏元砍来。今川氏元仓促间抽出腰间龙丸格挡,然而打击感却没有传来。他凝神去看,发现那个中年人已经停下了手。 “这是先主和老主公的佩刀龙丸…”武士停下了手,向身后诧异的部下们解释道,“看起来,四公子已经成为武士了。” “有何分别?”今川氏元捂着腰间的伤口,努力地把腿从马的尸体下抽出,自知已无法幸免——伏击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不由得后悔,怎么到现在才领悟出太原雪斋所说的政治和武家的险恶是什么意思。 “如果您还是僧侣,在下为自家公子谋杀老主公之子,只需要事后切腹谢罪,就可以前不愧我主,上不愧老主公。”武士把刀插回腰间刀鞘,帮今川氏元扶起了压住他的马匹,又搀扶着他站了起来,“但既然四公子已经还俗成了武士,那在下以偷袭暗算此等卑劣手段杀害武士,就有悖武家道义,将成为家族之耻和历朝历代的笑柄,也无面目见先人先主于黄泉之下。” “武士要取武士性命,唯有通过堂堂正正的一骑讨。死于无名之辈,则是武士的遗憾,请互通姓名。”那个武士又退开半步,向今川氏元恭敬一礼,“在下福岛家剑术指导,田沼滴新,向四公子讨教了。” “今川五郎氏元。”今川氏元抚摸着腰间的伤口,把腰带往上提了提,草草按住止血,“那若是我赢了呢?” “自然是放您离开。”田沼滴新理所当然地应道。 “我三哥派你来的?”今川氏元又问了一句。 “四公子有问,在下只敢如实回答,确实如此。家督之争,各为其主,刀剑无情,望四公子海涵。在下之后自当自杀去向老主公请罪。”田沼滴新深深地一鞠躬,随后摆好了架势。 “你不怕误事吗?若我赢了,难道真要放我离开?”今川氏元仿佛还是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岂不是没办法完成我三哥的任务了?放我离开,若是我最后胜利,害得你家三公子兵败身亡,你又该如何交代?” “若是只有成功者才能保全名节,那这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对武士可是有些太残酷了,岂不是有大半武士最后只能身败名裂?所以武家道义才明言,失败不可耻。只要践行道义高贵地献出生命,那就死得漂亮。在下既报老主公知遇之恩,又守武士之道,哪怕身死族灭,也是面上有光。”田沼滴新抽刀出鞘,催促般地沉声道:“四公子,多说无益,请指教!”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氏元没有其他选择,也是把刀架好,“如你所愿。” “多谢四公子成全!”田沼滴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四公子地位尊贵,请先攻。” 第五章 良心 “好。”今川氏元调整了些许呼吸,进入了他往日里习武时最熟悉的呼吸节奏,随后足下生风一般,一个箭步竟已跃至田沼滴新身前。田沼滴新匆忙抬手格挡,却被今川氏元借力打力,一个舒展地横拨,把整个人击飞了半步。 “好身手,不愧是老主公之后!”田沼滴新由衷欣慰地啧啧赞叹,随后也是一刀刺来。今川氏元却是没有格挡,以非常灵活的脚法踏了个碎步,轻巧地转身让过这刀,翻身一刀已经是直奔面门而去。田沼滴新被逼得有些狼狈,猛地后仰躲过这一击,可是重心却已失去。今川氏元在停下碎步的同时顺势右腿一扫,踢向田沼滴新的下盘,把他扫翻在地。田沼滴新连忙向后滚了数圈,才大跳着起身& “三哥…派人来刺杀我。”今川氏元收刀归鞘,同时点了点地上那些尸体,“领头者自报家门,说是福岛家剑术指导田沼滴新。” “怎么可能…”太原雪斋瞬间脸色一黑,几乎是难以置信般喃喃自语道,“家督遇害是凌晨,御台殿已经封锁消息,我们也是中午方才得知…玄广惠探如果能在这个时间就埋伏十几人在蒲原城旁,那说明他至少也是在今天早晨就得知了消息…甚至要更早…这是怎么办到的?” “搜尸,看看有无可用线索。另外,刨开胃部,看看有没有吞下密信以保密,这是福岛家的忍者常用的手段。”太原雪斋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忍者们就齐齐上前。今川氏元看到小原镇实随意地扒开了田沼滴新的衣甲,就要抬刀去解刨时,忽然有些不忍,抬手阻止道: “老师,方才若不是这位田沼大人手下留情,我已死于非命。他念着先父恩情,又看我已经还俗成了武士,所以没有暗杀我,而是留我一命要和我一骑讨,我方能拖延时间。” “你觉得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武士,所以想留他全尸?”太原雪斋看出了今川氏元的心思。 “是。” “但在为师看来,这人愚不可及,他的迂腐葬送了玄广惠探的好局,说不定会害得玄广惠探最终落败。这种人,有什么好怜惜的。”太原雪斋不屑一顾地摇了摇头,随后便向麾下的忍者头目土原子经招了招手,“子经,你来善后。其他人,跟我速速前往今川馆。玄广惠探已知消息,刻不容缓了。” 策马而去的一路上,今川氏元一言不发。太原雪斋自然明白徒弟心里想着什么,斟酌了片刻后还是放慢了马速,对今川氏元道:“承芳,说吧,你在想什么。” “徒儿不认同老师怼田沼大人的评价,徒儿觉得他是了不起的武士。”今川氏元毫不避讳地吐露了新声。 “迂腐的观念要抛在脑后,想成大事者要不择手段,岂能像他那样瞻前顾后?念着什么先主之恩、武士之道,最后误了大事。”太原雪斋摇了摇头,并不动容。 “可是徒儿那‘迂腐’的观念,不是从小到大您向我言传身教的吗?‘知恩图报,谦善守正,为人处世,勿悖良心’,不是您一直教导我的吗?不也是您一直和我说,要做一个好人吗?田沼大人不就是那样的好人吗?他没有为了达到目的而泯灭人性,反倒是秉持着自己的良心。”今川氏元单手握缰,另一只手则向太原雪斋摊开,就像他小时候请教问题时那样真挚,“为什么您现在又教给徒儿和小时所学截然相反的道理呢?” 今川氏元的诘问让太原雪斋无言以对,他把视线缓缓移开,望向右侧身后的群山——群山深处就是师徒两人修行多年的善德寺,也是太原雪斋教育今川氏元的地方。 沉默半晌后,太原雪斋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不忍和今川氏元对视,而是依旧选择自顾自地继续看着群山,缓缓地道: “是的,为师之前是这么教过你。但当时为师以为你可以一辈子在寺里当个闲散和尚,自然希望能像个好人一样活下去。好人虽然吃亏,但是良心不痛,活得最为自在。坏人虽然得利,可是良心有愧,日日夜夜受煎熬。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可是在乱世的武家,好人是活不下去的。留着良心,就留不下命。既然你要来武家,就不能当君子了。既然是要当小人,为师当然要教给你一套完全相悖的道理。为师知道你本性善良,想改过来很难,但也还要努力。” 太原雪斋将那口气长叹出来,这才非常内疚地转过头来看向今川氏元,却从后者眼里看到了那熟悉的“不服”和“正气”。 “为师知道你不认同,但这事非改不可,不过你可以慢慢来。有为师在,一切脏事恶事都可以帮你干,你不需要弄脏你那白皙的羽毛,为师来就可以了。” “不过啊…”太原雪斋话锋一转,凝视着今川氏元的双眸,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等为师不在了,那些脏事就要你自己来了。如果你还是守着正道和良心,不肯染红羽毛的话…小心身死族灭啊…” · 路过小溪时,今川氏元执意停下来清洗手部和腰间的伤口。太原雪斋知道,今川氏元有些洁癖,不喜欢身上被脏东西沾着。但是他也明白,今川氏元这次想洗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良心。 · 天文五年(1536)3月17日下午,申时初刻,今川馆东门外。 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今川馆出人意料地没有戒严,还有行人商贾正常出入。守城的门卫是寿桂尼的亲信瑞林虎太郎,看到众人到了后匆忙下来引路,同时低声嘱咐道:“尼御台在天守阁等公子和大师。” “知道了,多谢。”太原雪斋嘴上如此应着,心里却隐隐有了不安。因为他看到,今川馆北门的屋敷里明显有着福岛家的旗号。玄广惠探之母出自福岛氏,玄广惠探本人也是福岛家现任当主——今川家赫赫有名的宿将——福岛正成的外孙。玄广惠探如果要夺家督,福岛家必然是头号支持者。它的旗号出现在这里…说明局势不妙了。 “为什么三之丸北门边会有福岛家的旗号?”太原雪斋压低声音向瑞林虎太郎确认道。 “在下也不知晓,大师还是亲自去问尼御台吧,这些事情下人不好擅自揣测。”瑞林虎太郎非常谨慎地应道,太原雪斋也没有多做纠缠,带着人就向天守阁走去,进了二之丸的大门。不过在进本丸的大门前,太原雪斋却下令随行的忍者和武士们全部止步,同时向小原镇实嘱咐了几句,又安排一个人出城而去。 “现在局面微妙,还是不要带太多人进本丸为好,以免他人生疑。”看到今川氏元不解的目光,太原雪斋向他解释道。进了本丸后,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天守阁,在寿桂尼侍女的引导下快速向上走去。 “谱代重臣们都在吗?”太原雪斋看了眼本丸那些谱代屋敷里的炊烟,好奇地问道。 “回禀大师,前日适逢春日大评定,重臣们都来了,现在还没走。”侍女恭敬地答道,把两人引到了寿桂尼的屋前,“御台殿有令在先,不必通报,两位请进吧。” 今川氏元于是拉开门,和太原雪斋走进室内。还没等他和端坐于屋内的寿桂尼问好,四下却忽然走出多名武士,下一刻便是刀兵四起,几把利刃架在了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身上,门也在身后被重重地关好。 “母亲…”今川氏元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太原雪斋则皱紧了眉头。 “抱歉了,承芳,老身改主意了。”寿桂尼抬起头来,眉眼间已经是杀意毕露,“老身决意让玄广惠探继位,而你作为后患,必须除掉。” 第六章 良真 “什么…” 惊变当前,今川氏元只觉得五雷轰顶一般,彻底愣住了,脖颈上刀刃传来的冰冷让他无法冷静下来思考。房间内的空气仿佛也变得稀薄了,连呼吸都非常困难。 “御台殿,近日来寝事可好?”太原雪斋倒是一如既往地镇定,目视着寿桂尼轻声问道。不过寿桂尼却是摇了摇头,低声道:“雪斋大师不必对先主留下的暗号,老身没有被玄广惠探挟持,而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另外,三公子玄广惠探此刻已还俗,更名为今川良真。” “贫僧僭越了,想要一个理由。”太原雪斋扭了扭头,让刀剑离自己的脖子稍微远了一些。 “理由很简单,谁对今川家更有利,老身就支持谁。在老身回城后不久,良真殿下忽然进城求见。老身本想将其除掉,可是他的那一番谈吐却令老身刮目相看。内政也好,外交也好,军略也好,对天下大势的理解也好,令老身有醍醐灌顶之感。良真殿下的实力已远在承芳之上,甚至连老身已故的丈夫(今川氏亲)也比之不及。那横溢的才华,只让人想起到当年的小鹿范满。” “老身已将良真殿下引荐给了谱代们,他们此刻正在本丸屋敷内召开评定,想必也已经为他的才华所折服了吧。”寿桂尼非常平淡地叙述着,话语的内容却震撼无比,“当日选择承芳还俗继承,只是因为其才能在良真殿下之上。但如今一看,良真殿下数年来的成长令人刮目相看,若让这样的英杰统领今川家,天下也可期。” “而且他对今川家的忠与爱远胜承芳,字里行间那渴望振兴今川的志向是掩饰不住的。相比于他,承芳对今川家毫无感情可言,纵情花鸟风月,必然不会勤于政事。孰优孰劣,一看便知。既然如此,承芳已无作用。为了避免作为嫡子的承芳有朝一日被有心之人拥立着回来夺位,引起今川家内乱,还是先除掉为好。所以就在你们进城前半个时辰,老身改了主意。” “够了吗?”寿桂尼说罢后,冷眼看向了太原雪斋和今川氏元,“这个理由,足够让你们坦然赴死了吧。” “承芳,学到了吗,这就是为师刚才教你的,成大事者必须心狠手辣,不为私情所动。”太原雪斋长叹了一声,对目瞪口呆的今川氏元低声教导了一句。 就在这一个下午刚刚改的主意吗…如果我当时没有耽误时间…而是直接跟着母上回去,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今川氏元懊悔至极地看向了太原雪斋,心中的想法已经令他愧疚难当。 太原雪斋一眼瞧出了今川氏元眼底的悔恨,故作轻松地朝他露出了微笑,随后扭过头来面向寿桂尼,“御台殿,可否给贫僧一盏茶的时间,让贫僧说服您回心转意。” “雪斋大师的游说之才,老身早已领教过,自然是不想给你这个机会的。不过事关今川家的未来,如果大师能提出些许建议,也未尝不是好事。”寿桂尼直起腰来正襟危坐,随后伸出手道,“请吧。” “御台殿容禀,无论如何今川良真殿下也非您亲生骨肉。如今您虽然拥立他上位,但等他羽翼渐丰后,必定对您心有怀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如若他能带来今川家走向繁盛,老身自当拱手让权。如果他还不放心,为了今川家,杀了老身又何妨?” “御台殿对今川家的心意令人感动。但是您恐怕还不知道,贫僧和承芳之所以耽搁了行程,是在路上遭遇了良真殿下安排的伏击,承芳侥幸逃过一死。我们带来的尸体可以证明身份,御台殿如若不信,可以派人检验。” “老身已明言,良真殿下之才无可匹敌,今川家无人可出其右。只要其为家督,杀了老身和承芳都无妨。只有心狠之人,方能成大事,方能壮大今川家。他伏击承芳一事非但不会令老身起疑,反倒是更令老身赞许。” “御台殿可否有些误会?贫僧想说的是,良真殿下居然能在御台殿封锁消息的情况下,早早安排人在承芳回骏府的路上伏击。以善德寺到遍照光寺的距离测算,他至少也要在今日早晨就知晓了上总介殿下和彦五郎殿下暴毙的消息。” “能以出家庶子身份布局中枢,如此之快得到消息,更说明此人能力之强。将今川家交给他,足以无忧。” “御台殿还是误会了。世上当真能有这么顺利的刺杀部署吗?说服福岛家在局势未明朗之前刺杀家中嫡子,该花费多少口舌?他又如何拿到准确的证据证明两位殿下已死?这些事情是能在瞬间完成的吗?” “大师想说什么?” “如果把所有需要的时间都考虑在内的话,良真殿下很可能在两位殿下身死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们会在今日凌晨暴毙了。” 寿桂尼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屋子里其他的武士们也都微微颤抖起来。 “大师想说,是良真殿下谋杀了老身的两个儿子?毕竟两人在同一天忽然暴毙,本就不寻常。老身调查多时,也是一无所获。”寿桂尼的目光逐渐收敛在太原雪斋脖颈边的刀刃上。 “一切未有定论。但除非良真殿下有未卜先知之能,否则他与两位殿下暴毙之事,必然脱不了干系。” 屋内的其他武士有些躁动,今川氏元却感觉呼吸忽然顺畅了一些。直到现在,他才逐渐理清楚了发生了什么,对险些来临的死亡的后怕也涌上心头。 “那又如何?”没想到,寿桂尼的下一句话却直接将今川氏元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心情打入谷底,“老身已认准良真殿下的才能,只要他还是今川家的血脉,是老身已故丈夫的孩子,他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带领今川家走向昌盛,哪怕他为了上位谋杀了老身和老身的两个儿子又何妨?杀伐果断,方才说明他得堪大任。” 疯了吧…为了今川家,她已经疯了。 这是屋内所有人在那一刻对寿桂尼的看法。 只有太原雪斋明白寿桂尼没有疯。相反,这个经历了太多次至亲逝去、生离死别的女人,为了守护今川家的利益,已经冷静、冷酷、冷血到了何种境界。 “御台殿还是误会了,在下所指并非此事。”太原雪斋微微拨动着手里的念珠,轻轻掀开了自己最后的底牌,“御台殿方才对良真殿下的才华赞不绝口,但贫僧却觉得言过其实。如果真的才高八斗,又岂会不明白家族人丁兴旺的重要?今川家经历数次内乱,如今嫡流子嗣已是稀少。古往今来多少家族因为缺乏子嗣而陷入危机?御台殿又岂会不明白?” “包括良真殿下在内,先主这一代五兄弟还都未留下后嗣。五弟氏丰早已过继给尾张那古野氏,而良真殿下先谋杀长兄和次兄,如今又对四弟动手,这岂不是自绝老主公之后?刀枪无眼,风云难测,万一良真殿下自己再遭遇不幸,今川家岂不是面临绝嗣之危?为了自己上位而透支今川家的人丁,这才华真的不是本末倒置、徒有其表吗?御台殿又放心把家族交到这样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人手中吗?就算真的要交给他,御台殿不打算留下承芳性命以免今川宗家绝嗣吗?” 一番说辞之下,屋内的武士们已然被说动,纷纷把焦急的目光投向寿桂尼,等待寿桂尼改注意。但寿桂尼的神色却依然是波澜不惊,只是在思考片刻后,缓缓开口道: “大师说得有理,但这只是因为您没见过良真殿下本人罢了。若是见了他,自然会为他的才华所倾倒,也难免漏考虑些事情。” “那贫僧之言,可否入耳?”太原雪斋露出微笑。 “雪斋大师的口才,老身又领教了一次。”寿桂尼微微俯身向太原雪斋行了半礼,“听令,留四公子和雪斋大师性命。在良真殿下稳定局势之前,扣押于二之丸地牢内。” “贫僧并非长于口才,这是善说事实罢了。”太原雪斋目视周围的武士们,他们个个都心悦诚服地放下了刀。 “但有一些事实您没有说,比如您麾下的小原镇实被留在了本丸外,现在已经前去二之丸地牢周围埋伏了吧?您故意此番说辞,就是想诱使老身把承芳押至地牢,好趁机劫狱。”寿桂尼神色如旧,挥了挥手道,“派人佯动,把小原镇实的部署引出城外。将大师和承芳改押至三之丸西城牢房,派专人监守。朝朋,你亲自去。” “是。”高黎朝朋拱手应道,而太原雪斋的脸色则变得有些无奈。 “把‘龙丸’卸下,转交良真殿下。”寿桂尼又抬手指向了今川氏元,瑞林虎太郎立刻上前一步,从腰间取下了今川氏元的佩刀,同时低声道:“四公子,得罪了。” 不过他取的这一下力道稍微有点大,连带着另一侧腰带上别着的青边折扇也掉了。本来已经要被押出门外的今川氏元见状匆忙回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沉声命令道:“把扇子捡起来还我。” 瑞林虎太郎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照办。寿桂尼看着那把自己十几年前赠与孩子的临别礼物还被好好珍藏着,看着孩子被押出门外的落魄身影,眼神第一次颤动了一下。 第七章 峰回 “四公子,大师,在下僭越押送两位,还请原谅。”押送的路上,带队的高黎朝朋不停地向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致歉,“但是尼御台有命,在下也不敢不从。” 高黎朝朋是今川氏元在今川馆内为数不多认识的人,他是父亲今川氏亲当年的那批老旗本侍卫,在今川氏元小时候就照看过他们。今川氏元记得这个胡子拉碴、虎背熊腰的大叔,他总是操着一口东北陆奥地区的方言,小时候自己每次哭闹,父亲都会让高黎朝朋用胡子扎自己,自己反倒会乐起来。 “还请公子放心,尼御台心里肯定还是念着您的,虽然这家督之位是不可能了,但是保您一生平安肯定是没问题的。您怎么说也是老主公的骨肉,尼御台不会为难的。若是那三公子良真殿下一定要害您,我们这些看着您长大的老侍卫一个都不会答应。”高黎朝朋边说边拍着胸脯,一如小时候哄今川氏元时那样。身后那些跟随今川家多年的旗本侍卫们也纷纷点头,“就算豁出命来,在下等人也定要护四公子周全。” “是吗?我倒是不怪你们,各为其主,之前已经领教过了。如果要在押送路上处决我们的话,也请尽快吧,不要再来什么一骑讨了。”今川氏元虽然被侍卫们的话感动了,但是看着队伍刚好走到了一处适合暗中处决犯人的阴暗小巷里,便随口抱怨道。这云淡风轻的一句玩笑话,却让高黎朝朋一下子跪了下来,整个队伍也为之一滞。 “四公子何出此言折辱在下?可是信不过在下?在下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高黎朝朋猛地跪地一礼,抬起头来时已经是双眸含泪。 “在下出身草莽,幸得老主公提拔才有今日之位,对老主公和今川家忠心耿耿。今日迫于命令押送四公子,已经是令在下不堪受辱,又岂敢以下犯上?老主公之子若是有所闪失,在下何面目见老主公于九泉?在下高黎朝朋以性命起誓,只要在下还是看守一日,就必不让公子有分毫之危。哪怕御台殿再来命令处决您,在下也定当抗命,死谏御台殿收回成命。若是不成,那就切腹以谢老主公知遇之恩!” 高黎朝朋此言一出,其余护卫的武士们也纷纷跪下行礼:“吾等皆为今川家旗本武士,受老主公、先主公厚恩,怎敢恩将仇报?还望四公子放心!” 今川氏元的喉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二十几个忠直汉子眼里的泪水令他动容。这就是父亲和兄长御下的魅力吗?竟能育出对今川家如此忠义的武士。 “好徒儿,你倒是学得很快。” 太原雪斋忽然在今川氏元耳畔低语了一句,今川氏元一头雾水。还没等他反问是什么意思,就只见小巷两旁的屋敷里伏兵尽出。护卫的武士们都还跪伏在地没有警戒,一时间有大半人手都直接被击杀。高黎朝朋见状匆忙翻身而起,抽刀在手就护在今川氏元身前,同时大喝道:“全体听令,保护四公子!” 然而今川氏元看着袭来的敌人,却逐渐意识到不对& “为师在入城时就看出不对,密令土原子经他们速速混入城内,前往西城三之丸牢房的路上接应我们。没想到你学得很快,即使为师没告诉你计划,你自己看到这最容易伏击的小巷,也猜出了这里是动手地点,主动开口分散守卫们的注意力,好让我们大功告成。” 高黎朝朋和其他几个刚刚还誓死守护今川氏元的武士们听到此言后,顿感自己之前的一片赤诚都毫无意义,屈辱激动地连连挣扎,眼睛里几乎流出血来,不甘地瞪着今川氏元。今川氏元手足无措,想向高黎朝朋解释自己并非此意,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全部杀了,不留活口,不能让他们回去报信,我们也没有多余的人手看守他们。”太原雪斋给土原子经打了个手势,土原子经立刻动手处决。今川氏元抬手想要阻止,却被太原雪斋冷冷地把手给摁了下来。 “今川馆里的忍者不是瞎子,押送队被劫的消息不久后就会传回天守阁,我们要在那之前逃出城,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不杀他们,死的就是你和为师我。你以为我们被老老实实押送到牢里去,玄广惠探,哦不,今川良真事后会放过我们吗?他为了权力连当任家督都敢谋杀,又怎么不敢杀我们?坐以待毙只有等死。我说过,脏事为师帮你做,你不用弄脏羽毛,看着就行。” 太原雪斋目视今川氏元,那威严的目光让今川氏元不得不把话咽回了肚子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对今川家忠心耿耿的老侍卫被一人一刀放倒在地,脑子里就想着一句讽刺的话: 在乱世的武家,好人是活不下去的。 · 与此同时,天守阁内。 今川良真(玄广惠探)结束了和谱代们的对话,回到天守阁顶楼,向寿桂尼复命。 “谈得如何?”寿桂尼正在草拟公布今川良真继位的公文,眼皮头没抬,直接问道。 “正如御台殿所料,诸位殿下们都认可了在下的能力,一致同意推在下为当主,继承家督之位只欠您一道公文罢了。只是在下觉得,有三家可能有异心。”今川良真向寿桂尼行了一礼后,低声指出道。 “谁?”寿桂尼停下笔,抬起头。 “首推朝比奈,其次是冈部、濑名。”今川良真冷声报出了今川家三位家老重臣的苗字。 “何以见得?”寿桂尼再次对面前这人的判断感到出乎意料,“朝比奈备中(朝比奈泰能,朝比奈家当主)是老身侄女婿,也一向对今川宗家的决断言听计从,为何言他有异心?” “历史,或者说时间会证明在下的判断,他们都会是四公子的党羽。御台殿请‘拭目以待’,多多留心即可。”今川良真没有明言,而是故作深沉地道。就在这时,一个忍者忽然急匆匆地赶来,跪下沉声道:“御台殿,不好了!雪斋大师不知何时又混入城了一队忍者,在西城三之丸劫走了四公子和雪斋大师。” “小原镇实是诱饵?”寿桂尼一下子反应过来,随后毫不犹豫地沉声道,“在本丸城楼点燃篝火,示意三之丸各门守卫立刻封城,禁止一切出入!同时让本家直属的忍者尽出,搜查下落!” “是!”忍者领命而去,而今川良真却看向了西城的方向。 “他们在三之丸西城的话……西门那边的屋敷是朝比奈家的吧?朝比奈家驻扎在今川馆的部队就在那里吧?”今川良真别有所指地看向了寿桂尼,“朝比奈备中殿下方才结束评定后已回本家驻军处。御台殿觉得,会发生什么?” · 与此同时,今川馆三之丸西大门。 “就差一步…尼御台的动作可真快啊。”太原雪斋看着逐渐被关上的城门和附近突然开始巡逻的卫兵们,苦笑着挠了挠自己的脑壳,拉着今川氏元重新躲入了屋敷后。周围的街道上不时有骑马的传令兵高声呼喊,让大家捉拿潜逃的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提供线索者也可受重赏。变装了的太原雪斋不得不戴上帽子以掩饰自己的光秃秃的头顶——不过戴帽子本身也已经很可疑了。 “忍者马上就会全城搜捕,咱们藏不了多久。”回到藏身处的太原雪斋向今川氏元和手下们吩咐道,“为今之计,唯有从城门处硬闯了。” “二十几个忍着去冲几百人守卫的城门?”土原子经第一个表示了反对,“大师,请三思。” “靠我们这些人当然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援军。”太原雪斋抬手遥遥一指不远处飘扬着左三巴旗帜的朝比奈家府邸,“朝比奈家在今川馆的驻军就在西门内外,屋敷里有一部,西门外的城下町有一部。如果能说服朝比奈家帮忙,我们就可以夺门而出。” “老师打算怎么说服他们支持我?”今川氏元面露难色,“母上不是说,我三哥已经在和他们谈话了吗?连我的亲生母亲都被三哥一席话说服得改变立场,这些谱代家老们肯定也会选择支持三哥吧。” “谁说是我去了?明明是你去说服。”太原雪斋在今川氏元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随后指了指自己那不伦不类的装束,“为师这个样子一出去就是引人注目,估计在走到朝比奈家府邸门口前就已经被抓走了吧,肯定是你去啊!” “我?”今川氏元难以置信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就是一个只懂花鸟风月、诗词歌赋和蹴鞠的还俗和尚,天下大势、文韬武略我一概不晓,怎么说服朝比奈家不支持三哥而支持我?” “自己想办法去!想不出来咱们就都只有死!”太原雪斋又在今川氏元的脑袋上敲了一下,随后一把将他推了出去,“你说服失败了也回不来了,人家肯定直接把你扣下。给你三刻钟,如果没回来,为师就要在城里放火,鱼死网破了。” “真是没办法呐…” 今川氏元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向府邸。 第八章 路转 今川氏元故作坦荡,在街上向着朝比奈家的府邸走去,以最大的从容应对街上来回巡逻的卫兵的视线。他走到门口扣门,门口的侍卫刚要盘问,门内就走出一人。 “非常时期,敢来朝比奈府上,我亲自来问。”来人一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后,随后把手摁在自己的刀柄上,低声道,“我乃朝比奈纪伊守泰长,敢问阁下何人?” “已故修理大夫四子,今川五郎氏元。”今川氏元也不知道心里没底的自己为何如此坦荡地报上了姓名,但他忽然觉得& “三公子有言,尾张之虎虽勇,但家族不合。后有同族羁绊,内有阋墙之危。织田弹正已有两庶子,嫡子吉法师时年方两岁,已有顽劣之相,不得家臣所喜。而其母近来又新填一丁,将来无论是嫡庶相争还是废长立幼,都会让织田家万劫不复,何惧之有?” 连远在尾张的织田家的内部情况都了如指掌吗…今川氏元咽了口唾沫,对自己那个兄长的知识储备深感震撼。 “再考您,当今天下大势,强力大名又有哪几家?” 朝比奈泰能连珠炮般地发问,今川氏元却已经是难以招架,只得勉强答道,“近畿细川,西国大内,关东两上杉。” “全错!”朝比奈泰能沉声打断道,又豪饮了一口酒,随后才将今川良真的言论吟诵而出,“细川内乱不远,恐为家臣下克上;大内小富即安,领地分隔海峡,难有宏图大志;两上杉已是风烛残年、冢中枯骨,看似庞大,实则不堪一击。往后天下大势,九州推大友、岛津;关西仗尼子、毛利;近畿主三好、六角;关东看武田、北条、长尾。而有机会问鼎天下的,则是尾张织田。” “什么…”今川氏元彻底愣住了——这一系列的大名有些他还算是有所耳闻,但剩下的完全都是些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小人物——他们怎会成事呢? “四公子所推大名,皆是现在强势者,须知他们外强中干,已经腐朽不堪。自源平合战以来数百年,多少光荣化为枯骨,多少曾权倾朝野、制霸天下的大名亡族灭种,历史不可逆,天行有常。不看当下,要看未来。”朝比奈泰能将酒坛重重往桌案上一拍,也不顾溅起的酒水,而是抬手指向今川氏元,“三公子这番教诲,真是令在下茅塞顿开啊!更别提兵农分离、撤废关所、家臣集住等策,更是闻所未闻,令人叹服不已。” “四公子之才远不及三公子,依老臣看,此事不需再作争论了。”朝比奈家家老近藤忠用率先开口,屋内的一门众和重臣们也连声附和。今川氏元则是面如死灰——今川良真的大局和远见真的令他醍醐灌顶,自知相差甚多,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就在他已经准备放弃,束手就擒时,抬起头却发现,朝比奈泰能仍在注视着自己,视线里满是期待。仿佛在鼓励自己说出口,鼓励自己去游说,去说服朝比奈家支持自己。 可是在今川良真如此耀眼的才华之下,今川氏元已经无处遁形。原先准备好的许多说辞、许多承诺,如今却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但是不能放弃…就这样放弃的话,自己会死,老爷子会死,甚至连母亲也会在未来的斗争里被害死。无论如何也要说些什么,可是和今川良真相比,自己又有什么拿得出手呢?能说什么呢? “我不想死。” 今川氏元脱口而出的竟是心里话。 第九章 恃才 “我不想死,如果我就这样放弃的话,我会死,雪斋大师会死,家慈日后也肯定会被家兄除掉。我不能让他们去死,所以我不能放弃,但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因为我自问比不上三哥,让大家见笑了。而支持我去争家督也是希望渺茫,现在允诺以后的封赏,也是空口无凭,但也只能说。” 今川氏元越说越是尴尬,越说越在众人讥讽的眼神里说不下去,但还是忍着屈辱、硬着头皮道:“若是能侥幸事成,叛乱者的领地自当分赏给朝比奈家。我也会去游说其他家族,请他们支持我…” “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想要支持吗?”朝比奈亲德听不下去了,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四公子莫要说笑了?肯放您进来游说,已经是把朝比奈家的命运推到悬崖边了。事后追究我们通敌,可如何是好?” “丹波守(朝比奈亲德)大人说的是。”近藤忠用也立刻跟上,向朝比奈泰能道,“殿下,还请速速将四公子交予良真殿下和御台殿,以证朝比奈家清白。四公子这等水平,我们也没必要浪费时间了,他不可能说动任何一个人来支持的,不会再有新的支持者了。” “就说我们是为了引诱四公子余党落网才假意收留的吧。”朝比奈泰长苦笑着看了眼今川氏元,“四公子,得罪了,但我们也是身不由己,莫怪莫怪。” “是啊,这才华连三公子百分之一都不及。” “这样的口才,也好意思来游说的吗?” “哪有去游说别人,什么道理说不出,什么好处给不出,就一个劲地说自己不想死的?” 屋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将今川氏元奚落得体无完肤,今川氏元只觉得面上都在渗血。可是他仍然不愿服输,绞尽脑汁地思考游说之法,急得眼眶通红,却还是一无所获。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能力不足。 然而朝比奈泰能却不在乎这些,而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今川氏元,注视着那和今川氏亲神似的眼神。看着那个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多少委屈、一身傲气的公子哥,一次次羞愧难当地低下头去,又一次次咬着牙抬起头试图继续开口。 “要放弃了吗,四公子?”朝比奈泰能玩味地看向今川氏元,轻声问道,“横竖难逃一死,何必临死前反复自取其辱呢?” 今川氏元没有回答,但是他眼里的倔强已经给出了答案。 朝比奈泰能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我决定了。”朝比奈泰能缓缓起身,屋内也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朝比奈泰能指向今川氏元的手掌缓缓握拳& “乱世不比太平时,明枪总是引人注目,但暗箭最为难防。可恃才傲物者恰恰最容易自视甚高,轻视低微处那些致命的危险。真正能让家族在乱世里存续的,往往都不是盖世英杰,而是那一个个深知自己的弱小和敌人的强大、但仍然为了求生拼尽全力、时刻提防一切危险的普通人们。他们或许没法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却真真切切地守护着家族。就像老主公当年,哪怕是孤儿寡母、无处安身,哪怕军略才华远逊小鹿范满,哪怕举目无亲、全族皆叛,仍然倔强努力地苟活于世。” “老主公是这样的人,他的儿子也是。而我老爹犯过的错,我这做儿子的,可不能重蹈覆辙啊!如今三公子还未功成,可是眼里的傲慢和自大却已经掩饰不住,仿佛不将全天下放在眼里。等他真的当上了家督,那还得了?早晚如左京大夫和小鹿范满一样身败名裂,将今川家陷入万劫不复。与之相反,四公子那在全城追捕、众叛亲离之际,孤身入我府游说的胆色;那在满座奚落、无地自容之际,仍然挣扎的顽强——却和老主公一模一样。四公子,才是能守护今川家的人,才是值得我们朝比奈家信赖和支持的家督。这就是我朝比奈泰能的判断!” 朝比奈泰能直起身子,抓过酒坛,往今川氏元身前一送,飞溅而出的酒水洒了今川氏元一脸,“那么四公子,就请痛饮这坛美酒,在心里把朝比奈家也当作雪斋大师和御台殿一样,当作您忍辱负重、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目标吧。朝比奈家上下,托付给您了。” 今川氏元接过酒坛,一饮而尽。 · “如三公子所料,今川氏元的余党全都陆续进入朝比奈家的府邸了。” 二之丸西侧城头上,今川良真正带着一众亲信监视着朝比奈家的一举一动,见到今川氏元果真自投罗网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今川氏元会去找朝比奈家,而朝比奈家也一定会答应协助。” “要动手吗?”福岛正成非常客气地站在自己那外孙身后半步,以往暴脾气的他很少会对晚辈如此有礼数。只因这几天今川良真绽放而出的才华实在是让他心悦诚服,发自内心地想像侍奉今川氏亲和今川氏辉一样把今川良真当做新的主公,“其他几家谱代的部队或许还无法调动,但是福岛家和今川家直辖的部队都听候公子指挥,足够消灭朝比奈家驻扎在今川馆内外的部队。” “不,再等等。”今川良真举起手来示意不要着急,“现在我们围上去,那朝比奈备中只要立刻将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送上,就可辩称他们是在诱捕乱党,我们没有口实对他们动手。要等到朝比奈家起兵夺城门时,我们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讨伐叛徒,一口气把这个钉子拔掉。” “刚一上位就对家中第一重臣动手,好大的魄力。”福岛正成低声赞了一句,“老人家我倒是已经没有这种心气了。” “朝比奈家和御台殿有姻亲关系,未来必是御台殿的左膀右臂。我上位后早晚和御台殿有冲突,自然应该先铲除其羽翼。”今川良真却是毫不动摇,自信满满地道,“要取得天下,每一步都不能有差池,否则只是耽搁时间。” “公子,眼线回报!朝比奈家派出传令兵要从西门出城,同时暗中派忍者在三之丸西城附近刺探。”又一个赶回来的侍卫恭敬地汇报道,“要允许门卫放他们的传令兵和忍者出去吗?西城门外的城下町就驻扎着朝比奈家的300人,朝比奈家肯定是想与他们取得联系。” “放行,不要打草惊蛇。”今川良真再次举起手来,云淡风轻地道,“现在严加封锁只会让他们警觉,而如果联系不上城外的部队,我估计朝比奈备中也不敢靠手头的200人就动手吧?他若是打了退堂鼓,我们还怎么以叛乱为理由剿灭他呢?就要让他顺利联系部队,就要让他顺利部署,就要让他自以为胜券在握,才会放心地起兵。” 侍卫领命离去后,今川良真双手抱胸,一只脚踏在女墙城垛间的豁口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西城的方向,心中不屑地自言自语着: “今川义元(今川氏元),太原雪斋,朝比奈泰能…你们一定觉得现在自己正在策划了不得的事情,会让我大吃一惊吧?可惜啊,你们就算是一时英杰,和我这个未来人相比,仍然不是一合之敌。我所接触和学习的知识,你们几辈子都见不到。而你们这些‘历史人物’的心理和一举一动,我也全都了如指掌,在你们做之前我就知道你们的想法了,你们又凭什么赢我?徒劳罢了。” “在穿越者眼里,天下不过是一盘棋局。你们的每一步,都清楚地写在我的棋谱上。”今川良真冷笑一声,仿佛能看到朝比奈家府邸内满头大汗地准备着的朝比奈泰能、今川氏元、太原雪斋等人,对他们的努力嗤之以鼻。 “你们这些棋子,又能掀起什么波浪?” 第十章 傲物 “报,朝比奈家的部队动了!西城外的部队出营了!府邸内的部队似乎也在调动!” “知道了。”今川良真得到消息后不紧不慢,对等候多时的福岛正成道,“敌人肯定是‘声西击北’。朝比奈家知道我们福岛家的部队在北门,以为我们绝对不会想到他们往北门进攻。所以他们在西门大做文章,想把福岛家的部队引过去,咱们部队一动,他们就会直扑北门而去。” “越前(福岛正成)殿下,请您带兵假装被引走,先从三之丸北门处一路南下进入本丸,再绕路去西门,袭击朝比奈家的府邸。”今川良真对福岛正成吩咐了一句后,又转向寿桂尼派来的瑞林虎太郎,“瑞林大人,请您传令今川家直辖旗本在二之丸北门内待命。一旦朝比奈家有攻门迹象,你们就从后杀出!” “是!” · 与此同时,朝比奈家府邸内。 “诱饵成功了吗?”朝比奈泰能向从外回来的朝比奈泰长问道。 “成功了,福岛家的部队已经动了。”朝比奈泰长指了指北门的方向,“完全被我们蒙在鼓里。” “好!”朝比奈泰能闻言大喜,举起酒坛子就往喉咙里灌了一口烈酒助兴,“发信号,让西门外的部队按照计划北行,再折而向东,往北门前进!” · “公子,朝比奈家在城外的部队向北门移动了!” 二之丸城墙上,今川良真再次收到了最新的奏报。 “反迹已现,但还不急。”今川良真依旧不慌不忙,“城外的调动可以用‘追捕可疑人士’、‘驱逐盗匪’之类的借口掩饰过去。只有等他城内的部队动了,咱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动手。强行出手,只会让其他谱代兔死狐悲。” · 不久后,今川馆三之丸北门外。 “朝比奈备,你们的军营不是在西城城下町吗,怎么来了北城?” 北城城头的今川家门兵队长对着引兵前来的朝比奈泰智高声问话道。 “发现可疑人物在移动,我们全军立刻出动追捕,但是他们还是跑掉了,追不着!”朝比奈泰智一边大喊一边指向了错综复杂的今川馆北门城下町,“请求城内忍者和骑兵出城协助追捕!” “朝比奈家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吗,城兵岂可轻离四门?”门兵队长不由分说地拒绝道。小说 “那就请代为通报御台殿这里的情况,请御台殿定夺!”朝比奈泰智向门兵队长拱手抱拳道,“朝比奈家就先在此待命了!” · 北门的使者赶回今川良真处后,却是让他这几天来第一次犯了迷糊。 “为什么北门外的部队都就位了,朝比奈家的府邸还是没有动静?”今川良真有些疑惑地看着朝比奈家静悄悄的武家屋敷,“不里应外合的话,单靠城外的人不可能攻下北门的啊?为什么他还不调兵去北门?难道他察觉出了我们要伏击他?” “那公子,要行动吗?”瑞林虎太郎也是面露难色,“刚才尼御台发来指示,让今川家直辖旗本们谨慎行动。毕竟尼御台和朝比奈家也是姻亲,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只怕…不好办吧。” “那就再等等,你们还是在北门附近待命。”今川良真嘴上这样答应了,心里却有了其他想法——朝比奈家这一拖,倒是让寿桂尼反应过来了。本来寿桂尼已经把指挥权全权委任给今川良真,可是现在估计后悔了,还是不想对朝比奈家动手。如果到时候今川良真下令攻击,而寿桂尼却示意今川家旗本不准进攻的话——比起还没有正式就任家督的自己,今川家的直辖旗本肯定会听命于已经辅佐两代家督的寿桂尼吧。 “把福岛殿下的部队从西门附近调回来,靠近北门。”在瑞林虎太郎领命离开后,今川良真对亲信低声吩咐道,“旗本不一定可靠,到时候还是需要福岛家来和朝比奈家对阵。” 亲信离开后,今川良真也第一次感觉到了紧张,手心也隐隐沁出了汗水。如果今川家的旗本不能完全掌握的话,现在手头无兵的他还真未必能应付得了朝比奈家的夺门行动。不过没多久,福岛军的部队就匆匆赶回了本丸附近后,今川良真才安下了心。 而这时,北门外再次传来了消息。 “报,公子!朝比奈家说他们抓不到贼人了,所以已经从北门外退兵了。” “退兵了?”今川良真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道,看了眼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难道他们放弃了?” “这么说,朝比奈家马上就要把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送来了?”福岛正成走上楼梯,来到了今川良真的身旁,“既然他们已经放弃了的话,肯定要想办法自证清白吧。” “还是打草惊蛇了吗?我明明都下令西门的门卫不要盘查朝比奈家的忍者和传令兵了啊。”今川良真颇为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了,没能趁这最好的机会把朝比奈家铲除掉,之后若是和尼御台起了冲突,他们必为大患啊!” 等等… 今川良真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退兵,他们往哪里退?”恍然大悟的今川良真喊住那个刚刚报信的传令兵,“是退回西门吗?” “正是。”传令兵如实答道。 “糟糕,中计。”今川良真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立刻向福岛正成道,“殿下请赶快带兵回西门!好一个‘声西击西’,原来北门才是幌子,就是想把今川家的旗本和福岛家的部队都骗过去…地利在他们手,朝比奈家的目标一直都是西门啊!” · 今川良真和福岛正成快马加鞭,亲自率领着福岛家的部队直扑西门而去。今川良真脑内仿佛已经有了画面:朝比奈家留在府邸内的部队暴起发难,配合从北门急行军退回西门外的援军,夺下西门城门,簇拥着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扬长而去。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当福岛家的部队千辛万苦地跑到位置时,发现西门外安安静静的,一点开战的迹象都没有。 今川良真匆忙登上城头,发现西门外的朝比奈家营地里并没有多少士兵。他转头往北边看去,只见朝比奈家从北门外返回的部队正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刚刚绕过今川馆的西北角,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放弃了吗?”今川良真看向朝比奈家左三巴旗帜的目光变得复杂,“如果放弃了,为什么还不把人交出来?我们的兵都到他们府邸边上了啊。” “公子,现在不失为另一个机会。”一旁的福岛正成捋着自己下巴上的白须,低声建议道,“我们现在大兵直扑朝比奈家府邸,将他们包围起来,不让人员出入。只要搜出太原雪斋和今川氏元,就可以治朝比奈家一个‘私藏要犯’之罪。虽然不能以谋反罪将其连根拔起,但削其三四成领地还是不成问题,其他家臣们想必也不会有异议。” “好,越前殿下说得有理。” · “福岛殿下这是何意?三公子此来又是何意?” 朝比奈家府邸门口,朝比奈泰长正一脸诧异地迎接气势汹汹的福岛正成和今川良真,“我们朝比奈家一向信服今川宗家决议,刚才在评定会议上也已经表态支持三公子,誓书都已缴上,又怎么会和叛党私通款曲呢?” “多说无益,我们的忍者看到有人进出你们府邸,老老实实让我们一搜,搜完了自然可以证明清白。”今川良真不由分说地一挥手,福岛家的部队仗着人多势众,立刻鱼贯而入,朝比奈泰长和几个门卫阻拦不住。然而还没等他们进入中厅,一个大酒缸却忽然从天而降,发出一声巨响,酒水和碎片飞溅,把福岛家的武士和足轻们吓了一跳。 只见朝比奈泰能喝得满脸通红,连步子都有些迈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到庭前,靠着柱子,抬起手指着福岛正成,醉醺醺地道,“越前你这老不死的,我和你说,你搜可以。要是搜不到,你就在这儿跪下来给我们朝比奈家磕个头谢罪,洗刷我们无辜被冤枉的屈辱。” “只怕搜完之后,要跪下谢罪的就是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了吧。”福岛正成气得胡子横立,指着朝比奈泰能大骂道,“给老夫搜!” 福岛家的部队一股脑地涌入府邸,当着手足无措的朝比奈家武士们的面,把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随着一队又一队的士兵灰头土脸地回到中厅,福岛正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直至搜索彻底以无果告终。 “磕吧。”朝比奈泰能上前几步,用脚在地上蹭了蹭,把灰尘蹭蹭开,“就这。” “你这混小子,可不要蹬鼻子上脸。”福岛正成一把年纪了,岂能受得了这般屈辱,青筋暴起的他抽刀在手就要上前,被福岛家的众人们匆忙拦住。 “殿下,不必如此。”今川良真抬起手来示意福岛正成不要动怒,同时自己微微弯腰,算是给朝比奈泰能陪了个不是,“情况紧急,事急从权,冤枉了备中殿下,还望见谅。” “哪敢让未来的家督亲自给在下鞠躬啊,快快请起。”朝比奈泰能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满意地看着今川良真攥紧了拳头。后者正咬牙切齿,低声恶狠狠地骂道: “今川氏元…太原雪斋…你们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第十一章 如棋 与此同时,今川馆东十几里外,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一行人正把朝比奈家忍者和传令兵的行头给换掉。太原雪斋背后还背着他那宝贝箱子,即使是在狼狈不堪的逃难路上也没有扔下。 “城内的朝比奈备中故布疑阵,应该耽误了他们不少时间了吧。”太原雪斋回头看了眼已经小得和点一样的今川馆,“就算发觉我们已经出城,日落前也追不上我们了。” “大师真的好算计。”随行的土原子经忍不住赞叹道,“算准了我们的行踪已经被今川良真猜中,又算准了今川良真打算诱使朝比奈家夺门从而一举拔刺,必然不会打草惊蛇,而是会允许朝比奈家的忍者和传令兵自由出入、不加盘查。万万想不到,我们早就混在第一批出城的朝比奈家忍者和传令兵里溜掉了。” “那今川良真既然自诩未卜先知,贫僧就让他猜到我的第一步。”太原雪斋一边操控着坐下马,一边笑道,“有时候想得太多也未必是好事,徒增破绽罢了。老老实实封闭四门,哪会让我们溜出去?” “接下来该怎么办?”从城外绕远路隐藏踪迹赶来会合的小原镇实开口问道。 “承芳,你打算怎么办?”太原雪斋没有回答,而是扭过马头看向身后一言不发的今川氏元,“现在已经逃出城外,无论是去北条家寻求庇护也好,隐姓埋名躲到西国也好,你来选吧。” “我要留在骏河争家督。”今川氏元的答案却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之前嚷嚷着打死也不要去当那家督的不是你吗?怎么现在反倒主动要当了?”太原雪斋明知故问地看了今川氏元一眼,随后笑道,“是不是你在游说时承诺了朝比奈家什么东西?现在为了兑现承诺也要去当家督?” “正人君子,一诺千金。真是没办法呐。”今川氏元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短短一天之内,原来那个逍遥自在的小和尚变已经连续遭遇三次生死危机,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转变。 “不过为师我要嘱咐你一句。在这乱世里,谁都不值得百分之百的信任,朝比奈家也是一样。你以为朝比奈备中是欣赏你才支持你,说不定他只是觉得你软弱可欺。比起野心勃勃、势必要推行改革以至于危害朝比奈家利益的今川良真,你要更容易控制得多。”太原雪斋不忘狠狠地给今川氏元泼了盆冷水。 “老师你也不值得我百分之百的信任吗?”今川氏元呛了太原雪斋一句,却让后者大笑起来。 “哈哈……为师自然希望你不要百分之百信任我,但为师也知道,你这臭小子定然是办不到的。” “既然老师明知道我办不到,还说这些干什么?”今川氏元非常干脆地轻声道,“我办不到现在就去怀疑刚救了我一命的朝比奈备中殿下。我也办不到过河拆桥,答应好的事情我得去做。我只有抢下家督,才能护老师和朝比奈家周全。” “好,既然徒儿有这份雄心壮志,为师自然是要帮上一把。”太原雪斋满意地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 “我三哥才冠古今,如今母上已经宣布支持我三哥,家内谱代重臣们也都一致拥戴,全数军队和今川馆都在三哥手上了,老师难道还有逆转之法?”今川氏元脸上满是不解,歪着头向太原雪斋问道。 第十二章 谋定 天文五年(1536)3月17日夜,亥时四刻,骏河国庵原郡庵原城。 “叔父?”庵原城城主庵原忠胤在城头看到了打着火把的太原雪斋,匆忙将其引入门内。太原雪斋之父庵原政盛是先任庵原城主,如今的城主是庵原政盛之孙、也是太原雪斋的侄子庵原忠胤。 “家督殿下于今晨暴毙,死因不明,极有可能与三子玄广惠探有关。他改名今川良真回今川馆夺位,派人谋杀四公子,贫僧携他潜逃至此。”太原雪斋开门见山,一连串的信息量就让庵原忠胤彻底愣住了。他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赶紧想派人整备城防。 “没用的,今川家大军若来,小小庵原城能抵抗多久?”太原雪斋摇了摇头,果断制止了这一行为,“烧毁城内辎重,带着庵原家上下和城中能动用的兵士,跟贫僧走。” “了解了。”庵原忠胤听罢后毫不犹豫,立刻照做。半个时辰后,庵原城内就燃起了熊熊火光,一家老小在两百多个庵原家士兵和太原雪斋带来的几十个随从的掩护下匆匆向东逃去。 “庵原大人。”终于得空后,今川氏元忍不住向对太原雪斋言听计从的庵原忠胤问道,“老师仅仅一席话,大人您就将几十年的积累付之一炬,弃城追随,这是为何?哪怕您念在同族之情的份上不愿意向我三哥举报我们,也大可将我们拒之门外啊。” “四公子,您跟着在下叔父这么多年了,怎么却还没在下了解叔父和叔父的能力?”庵原忠胤闻言露出了令今川氏元安心的笑容,“叔父已然是胸有成竹。以他的才能,吾等族人从命便是,何必多想?连祖父在时都是对叔父言听计从,更别提在下这晚辈了。” “胸有成竹嘛…”今川氏元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这逃难一般的队伍,“也不知道老爷子哪里来的自信。” 不久后,一行抵达庵原郡横山城。横山城兴津氏是太原雪斋之母的娘家,以兴津港为根据地,统领今川家的兴津水军,掌握骏河海运。太原雪斋入城没多久后,漆黑夜幕下的横山城、兴津港也和庵原城一样燃起了熊熊火光。兴津氏同样拖家带口,弃城弃港追随太原雪斋而去。 · 天文五年(1536)3月18日凌晨,丑时四刻,今川馆。 “报,在庵原郡发现太原雪斋和今川氏元踪迹!庵原家烧城、烧辎重,兴津家烧城、烧港,都弃城追随太原雪斋而去了。蒲原城城主蒲原满氏回报,在入夜前看到不明身份的传令兵越过富士川东去,估计是太原雪斋的部署。但是太原雪斋本队在入夜后已经不见踪迹,不知现在何处。” “往东去…”得知消息的今川良真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事态正逐步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往东…是相模北条。 · 天文五年(1536)3月18日清晨,为了绕过蒲原城的监视,太原雪斋一行人跋山涉水,终于回到了富士郡善德寺。重回这寺里,今川氏元只觉得恍若隔世一般——明明只过了一天。昨天清晨出发去买醒酒药时,他还只是一个打算一辈子与花鸟鱼虫为伍的世外僧人。而一天后,他已经卷入九死一生的家督争夺战里,已经背负着并且即将背负着更多人的性命。这不真实感撕扯着今川氏元的意志,让他痛苦万分。 “大师,接下来作何打算?”兴津家当主兴津正安刚刚安顿好家人,就匆忙找了过来——随后发现他其实已经是最后一个到的了。今川氏元、庵原忠胤、庵原忠绿兄弟和土原子经等部下,已经都在寺内会客屋里等候了。 “昨日我前去今川馆,看那城内谱代重臣的旗号,西骏河和中骏河基本都到了,唯独东骏河的家臣和豪族因为路途遥远,估计还没到,说不定他们还没收到任何来自今川馆的消息,连先主已死都不知道。所以我要切断富士川以东的河东地区与今川馆之间的一切联络,伏击所有来往忍者、客商和传令兵,任何一人都不能放过。”太原雪斋吐露出了那野心极大的目标,令今川氏元为之一振。 “可是老师,河东这么大,路途那么多,如何尽锁?”今川氏元第一个提出了异议,“东骏河大小豪族、国人无数,更有葛山、富士这样的大族。我们只有几百人,哪里应付得过来?”小说 “徒儿觉得,为师我在善德寺是干什么的?”太原雪斋自信一笑,连鼻子下的两抹胡须都跟着翘了翘,“你以为先主为何要把在京都修行的我们召回河东善德寺?就是因为数年前河东地区不稳,要为师我暗中布局,经营此地的谍报。河东一带所有大小道路、忍者据点、各家传令兵偏好的路线,我都了如指掌。想要封锁,又有何难?” 说罢,太原雪斋便摊开地图,一条小路、一条支流、一个山头地布置任务、分配兵力,将麾下数百人部署地滴水不漏。评定会议完成后,众人都已是信心满满。 “那就动起来吧。谣言先至,今川良真忙于应付,暂时没有兵力来疏通交通线和对付我们。而这情报迷雾,就是贫僧我落下的第二子。”太原雪斋大手一挥,朝着西边今川馆的方向打了一个响指: “贫僧要五天之内,今川馆一封来自河东的信都收不到!” · 奔波了一天,又彻夜未眠,今川氏元在忙完之后便倒头就睡。睡醒起来,觉得身上臭烘烘的今川氏元嘟囔着“脏死啦”,赶紧去洗个了澡,回来却发现太原雪斋不在寺内,他便下山去寻。然而在山路上,却正巧遇上了故人——昨日的小偷小七郎,他似乎是上山砍柴归来。 “这位公子!”小七郎见状非常惊喜,放下柴火就要上前道谢,今川氏元却灵机一动,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看你在山地里脚力不错,若真想谢我,不如帮我个忙?事成之后,雇你来当我的侍卫。”今川氏元凑到小七郎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 天文五年(1536)3月22日,今川馆内的谣言已基本控制住,但今川良真却为另一件事情而心急如焚。 自18日中午开始,富士川以东的骏河就完全没了消息。不仅一个信使没来,今川馆派去的传令兵也都无一归来、全军覆没。今川良真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由于骏河东部距离今川馆较远且地势险恶,一直和今川宗家的关系不够密切。之前今川氏辉暴毙而亡,寿桂尼为了谨防风声走漏,也没有向河东地区派出过使者。换而言之,河东地区现在对今川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如果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真的逃到了河东——那他们说什么,河东地区的家臣和豪族们可能就已经信了什么。 “为什么会一个人都回不来…”今川良真百思不得其解,“太原雪斋的部下会合了庵原家和兴津家,最多也不可能超过500人。以500人之力,无论如何不可能完成情报封锁。那么说…难道是河东地区所有今川家的家臣和领主都归顺了今川氏元?所以才既不向今川馆派传令兵,也把今川馆派去的传令兵全数扣下了?” “可是就凭今川氏元带去的500多人,如何能压得住庞大的河东地区,让当地的家臣们心悦诚服呢?” 难道…… 今川良真只觉得心口绞痛起来,不得不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可能发生了。 相模北条,入局了。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花仓之乱爆发之后,玄广惠探(即今川良真)和梅岳承芳一度形成僵持,还是玄广惠探先发制人攻击梅岳承芳一方。虽然梅岳承芳得到了寿桂尼和众多谱代的支持,但在玄广惠探一方的奋战下,局面仍在五五之间。真正改变整个局势,让玄广惠探兵败如山倒的,就是相模北条氏的出兵。他们作为梅岳承芳的援军进入骏河,那庞大的军力瞬间击溃了玄广惠探一方。 难道这次历史将要重演?逃到河东去的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即将故技重施,请北条家支援?如果北条家答应了的话,那现在河东发生的一切就不足为奇了。河东地区最强的豪族——骏东郡葛山城葛山家的当主葛山氏广是北条早云的三子过继过去的,一直和北条家关系紧密。如果北条家出兵河东,葛山氏必然当先响应,再配合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的兵力,那压制整个河东地区并号召他们归顺到今川氏元一方也就不足为奇了。也就是说,之所以河东地区杳无音讯,最大的可能就是北条家已经决定援助今川氏元,甚至已经出兵了。 由于今川馆尚未把今川氏辉的死讯和今川良真继位的消息公布于整个今川家,寿桂尼草拟的文书也还在今川良真手中——因此整个远江地区的今川家力量还对家督纷争一无所知,无法调用。像朝比奈家、濑名家这些本据地在远江的家臣,在今川馆并没有多少驻军。换而言之,今川良真必须依靠手头能动员的8000余人,与今川氏元控制的河东地区的2000余人和北条家可能派来的上万援军作战——这胜算太低。 更何况这8000人里,还有不少人因为盛传的“今川良真谋害先主”的谣言,而对他离心离德,不一定愿意为了他拼死奋战。 在原本历史上,花仓之乱后的北条家因为不满今川家与武田家结盟,发兵进攻骏河。刚刚经过内乱的今川家就无力招架,把整个河东都丢给了北条家,史称第一次河东之乱。而现在,如果今川良真要与今川氏元和北条家的联军作战,局面只会比历史上的第一次河东之乱更糟——说不定连今川馆都会丢掉。 “必须要阻止北条家支援今川义元(今川氏元)…”今川良真在心里默念着。可想要把已经决定支持今川氏元的北条家寝反到自己一边,就必须要给出足够的利益才行。今川良真,又能给出什么? 苦思冥想后,今川良真仿佛想开了。 “反正如果历史不被改变,由今川义元继位的话,河东地区也马上会被北条家抢走。既然如此,那不如我自己亲手把河东地区割让给北条家,以此为条件换取北条家放弃今川氏元而支持我。只要我能继位,来日方长,靠着我穿越者的知识,夺回河东、制霸天下只是早晚的事罢了。如果舍不得河东,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今川义元继位,历史也将回到原来的样子,今川家嫡流就会走向灭亡的命运……” 想通后,今川良真也不再犹豫。他召来亲信柳城达地,打算让他出使北条家,割让河东地区以换取北条家的支持,可是在临行前却犯了难。从骏河去相模,必然途径河东。但河东的交通线已在今川氏元控制下,若是信使被擒获可如何是好? 今川良真站在今川馆城头,望向骏河东方。绵延无际的山脉南边,就是骏河通向关东唯一的官道——那里已经被今川氏元切断。可是在官道南边,还有一望无际的海洋——骏河湾。 今川良真笑了,这是穿越者得天独厚的优势——在这个普遍注重陆地的中世纪,多少人忽视了制海权的重要性。太原雪斋为了退走,居然下令兴津水军自焚战船,将骏河湾的制海权拱手相让——这就是中世纪战国英杰们无法克服的先天偏见。 “走水路,在伊豆登岸,去见北条家,必然可以躲过封锁。”今川良真对柳城达地下令道,“我要策反北条,给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来个釜底抽薪。” “邀请北条家,在富士川畔,会猎叛逆。” 第十三章 后动 天文五年(1536)3月25日清晨,骏河国庵原郡,富士川上游的稻子地区。 “又来人了。”埋伏在此的土原子经看到又一队今川馆派来的传令兵向此道驶来。 似乎是之前杳无音讯的同伴给他们带来了压力,这队传令队居然有10人之多。不过太原雪斋早就料到了今川良真会扩大传令队的人数,并调整了部署& 细网遍布各个通道,用来捕漫山遍野乱窜的小鱼;而粗网则放弃了那些偏僻难行的小路,集中兵力于要道来抓大鱼——因为今川馆方面能够调动的人手有限,他们增加了每一支传令队的人数,势必要减少传令队的总数——那些不利于大队人马通过的小道也就可以不必个个盯防了,安排几个岗哨即可。 在传令队进入伏击圈后,土原子经当先甩出手里剑作为暗号,两侧路旁埋伏的士兵和忍者们立刻拉起绊马索,将传令队全数摔得人仰马翻。随后他们一拥而上,快速解决了战斗。 “清理现场。”土原子经向手下们下令道,他们经历了多次伏击,如今已经驾轻就熟。 “一个人都别想从河东过去。” · 几乎在同时,相模国小田原城天守阁内,走水路抵达的柳城达地正跪伏在北条氏纲和北条幻庵、北条氏康身前,献上了今川良真的亲笔信。 “割让河东?以此为条件让我们背叛今川氏元,转而支持你的主子?”北条幻庵读完信后满意地颔首,看向了柳城达地,“比之前那个空手套白狼的四公子明事理多了,怪不得你家公子能够得到群臣拥戴,而那四公子已经狼狈地败走河东。” “那这么说,北条家是允了?”柳城达地抬起头来看向慈眉善目的北条幻庵,一旁的北条氏纲的脸色倒是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允了,我们北条家改为支持良真殿下,这就出兵河东。”北条幻庵看了眼身旁沉默的兄长,笑着替他答复道,“贫僧这就请兄长草拟一封回信给贵使带回去,确认河东一事的所领归属,还望贵公子守约。” 柳城达地退到屋外等候时,一直注意着父亲脸色的北条氏康便一下子急得站了起来。 “父亲,您不会不允吧?河东这么一大块肥肉,人家送到嘴边,咱们没有不吃的道理啊!”看到父亲不为所动,北条氏康忍不住继续劝说道,“您不会真的念着和今川氏元的亲缘,不想背叛他吧?” “千代丸啊,为父并非迂人,岂会与家族利益作对?”北条氏纲摇了摇头,慈爱地看向了那面相凶狠、长得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嫡子,“我念旧情,仅限于攻下今川家后愿意留他们后人安度一生、传承家名。平日里的仁慈只不过是做给百姓和盟友看的罢了,真的要是如此优柔寡断,早就在乱世被灭掉了,北条家又怎么可能在为父手上发扬光大呢?” “那父亲为何犹豫?”北条氏康一脸疑惑,但北条幻庵却是懂得北条氏纲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兄长想必想的是,这今川良真才华横溢,咱们扶持他上位岂不是给自己增添麻烦?倒不如让那个闲散和尚今川氏元继位,以后今川家不就是嘴边肥肉了?” “哦!”北条氏康恍然大悟地看向父亲,北条氏纲也微微颔首,认可了北条幻庵的推测。但北条幻庵却话锋一转,又补上一句道: “但依贫僧之见,那雪斋和尚之才同样恐怖。若是今川氏元继位,必将家中大小诸事委于此人,今川家还是会成北条劲敌,结果无差。倒不如先答应今川良真,吞下河东,让今川家和北条家的势力此消彼长,再徐徐图之。” “不,北条家不帮今川良真。”北条氏纲摇了摇头,北条氏康闻言一下子失望地耷拉下了脑袋,但父亲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为之一振。 “先灭氏元,再灭良真。”一贯慈眉善目的北条氏纲神色一厉,却是比任何人都要更像狮子。 “河东河西,一并取之。” 天文五年(1536)3月25日下午,北条家出兵骏河。 · 天文五年(1536)3月25日傍晚,骏河善德寺。 “大师,这是这次伏击缴获的信件。”回来复命轮班的土原子经将一捆卷轴交给了太原雪斋,“没有让一个人过去。” “办得不错。”太原雪斋满意地颔首,随手把那捆卷轴放到一边,同时示意土原子经坐下休息,“北条家已于下午发兵,不需要再封锁了,你们可以休息了。” “援军终于来了吗?”土原子经看了眼已经从北条家出使归来的小原镇实,“肥前守大人,多亏您了。” “客气。”小原镇实点了点头,显然是以武士的身份,不想和土原子经这个身份低微的忍者多说话。土原子经也知道前者秉性,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大师,舍弟的埋伏得手了!”此时,兴津正安也急匆匆地跑入室内,将一封书信递给了太原雪斋,“如您所料,分毫不差。” “好。”太原雪斋不动声色,将那封书信小心地收入怀中,同时下令道,“各部将家眷老小先迁入富士川畔的山区藏匿吧。要打仗了,善德寺可能成为战场,要随时撤离。等我们打赢了,直接让他们就地过河,回富士川西岸,再回本领。” “是。”众人领命而去后,今川氏元则留了下来。 “终于要结束啦。”今川氏元伸了个懒腰,向着东边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北条家援军一到,我们就赢了吧。之前可说好的啊老爷子,我当上家督后,一切政务军务都交给你负责,千万不要反悔。” 太原雪斋笑了两声,“自然不忘,约好的嘛。” 他又看了今川氏元两眼,却皱起眉头来,低声问道,“但为师总觉得,你这臭小子好像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额…事到如今,看起来倒确实是坏事了,没想到北条家还挺有人情味的,真的为了亲情和面子出兵了。”今川氏元笑着挠了挠脑袋,像小时候捣蛋被太原雪斋抓住时那样。提心吊胆了多日,今川氏元终于放松回了往日里洒脱自在的状态,“老爷子,您看现在胜算有几成了。” “七成。”太原雪斋用手比了个七。 “这才七成?”今川氏元哑然失笑,“之前我们只剩几十人狼狈逃窜时,老爷子都说有五成。怎么现在我们胜券在握,却只涨了两成?” · 天文五年(1536)3月26日,北条家8000大军在北条氏康的率领下,和今川家在河东各家族的2000部队合兵一处,进驻三岛。天文五年(1536)3月27日上午辰时七刻,北条军抵达善德寺附近。只见旌旗招展、甲坚兵利,相模的精兵光是行军,气势就已经是惊人。 “终于来了,有了他们,我们就可以打回今川馆去了。再加上朝比奈家作内应,今川馆定可一战而定!”在山顶靠着栏杆望着深蓝色的北条鳞纹的今川氏元不由得感慨道,“当年家严身处绝境时,看到早云公不远万里来援,也就是我当下这般心情吧。” “老师?”然而,在今川氏元扭头看向太原雪斋时,却发现后者的表情不是很好,“您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对。” “刚才派去北条家确认的两个使者都没回来。”太原雪斋双眸紧缩,凝视着北条军的军容,“而今川家的部队不知道为何走了另一条路,偏离了战场,似乎是被有意带偏的。领头的部队似乎正是葛山中务(葛山氏广)的旗号。” “啊?”今川氏元闻言怔住,没有往下想——因为他也不敢往下细想这句话里潜藏的含义——他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过现实很快击碎了今川氏元心底逃避的伪装,北条军在善德寺山脚下停下了脚步,行军队列缓缓展开成了战斗队列。为首的武士们正操着相模腔高声喊着口令,指挥着部下准备包抄上山,目标正是善德寺里的今川氏元。 “撤。”太原雪斋毫不犹豫地下令道,早已准备好作战的随行人员立刻掩护着如坠冰窟的今川氏元迅速向山下撤离。今川氏元手忙脚乱地拿起青边折扇和几件爱惜的书画,狼狈不堪地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山下跑去。平日里走惯了的山路此刻却显得如此陡峭惊悚,今川氏元甚至险些摔了两跤。 他们满头大汉地跑到山脚时,北条家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一里外。太原雪斋也不含糊,带着众人拔马就向西边的富士川畔逃去。北条家见人跑了,立刻安排几队骑兵奔袭而来。两队人一队跑,一队在后面追,距离正在不断缩短。 再过了一刻钟,北条军追兵已经来到了百丈外,用肉眼都能看清骑士的轮廓。不断有羽箭从身后飞来,离弦声如同催命般响起。不时有倒霉的人被一箭正中后背,哀嚎着甩下马去,可逃命的人已经顾不上他们了。 “北条家为什么要对我们动手,他们不是来支援我们的吗?”策马狂奔的今川氏元有些慌乱地看向一旁的太原雪斋,却发现后者淡定地仿佛身后真的是友军一样,背上还背着那个不知道藏了什么宝物的宝贝破箱子,“老师,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怕?” “你自己不是之前都说过了吗,北条家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因为亲情和面子就出兵帮忙呢?”太原雪斋稳健地把控着缰绳,把今川氏元之前的话甩回给了他,“既然出兵了,那肯定是别有所图啊。” “那老师还…”今川氏元被太原雪斋的话呛得不清,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羽箭还在不断飞来,身边陆续有人倒下,身后传来的喊杀声催促着今川氏元一个劲地拔马奔逃,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了。 就在这时,终于跑到了富士川边的一行人,赫然看到富士川西岸那等待已久打着今川二引两靠旗的庞大军势和赤鸟马印——倒放的红色木梳上嵌有鸟头纹样,是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的马印。不需多言,来的正是今川良真亲自率领的6000今川大军。 “他们怎么到了这里……” 今川氏元等人匆忙一勒马缰,停在了富士川边。而身后的北条军,则已杀到了身后。 “完了。”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情势在几刻钟内急转直下。刚才还志得意满准备收复今川馆的今川氏元,转瞬间就和几百狼狈逃窜的部队一起被上万大军包围。陷入绝望的今川氏元已经彻底傻了眼,可是身旁的太原雪斋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让今川氏元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子,你说说现在还有几成胜算?” 太原雪斋高高举起手来,比出了一个数字“九”。 “这反倒有九成了?”今川氏元不由得严重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那天忘了买醒酒药回来,太原雪斋醉到现在还没清醒。 第十四章 釜底 地狱的另一侧就是天堂,富士川西岸的今川良真此刻已是志得意满。 “太原雪斋,今川义元……和我斗?我都说了,和穿越者斗,徒劳罢了。” 他也举起手来,本想喊几句鼓舞士气的口号,随风却送来了不合时宜的声音。 “快看,快看,雪斋大师比了‘九’,是暗号。” 今川良真正要去寻找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是出自谁之口时,却发现大军已经骤然骚动起来。前军的今川家旗本队簇拥着寿桂尼的轿子忽然脱离战线向东而去,左翼的朝比奈备和右翼的冈部备、濑名备、关口备也纷纷响应,近4000人瞬间离队。转瞬间,今川良真身边的就只剩下福岛备、三浦备、长谷川备、一宫备、由比备和蒲原备这2000余人。 “四公子,快过河!”朝比奈备在摆脱了阵型后,迅速来到富士川的浮桥边,向今川氏元招呼道。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率众过桥后,朝比奈备的士兵们就一拥而上,将这一段唯一的浮桥拆毁,把北条军隔绝在了宽阔的富士川对岸。北条家的追兵们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在波涛汹涌的富士川前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情况?”云里雾里的今川氏元终于安稳地来到了对岸,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得到了数千今川军的拥护。 “害怕军中有内奸,一直瞒着你们。”太原雪斋笑着给今川氏元解释道,“承芳啊,还没反应过来吗?为师的第一招谣言过后,今川良真便已失威信,能调动的部队乏善可陈,军权大半回到了令堂御台殿手里。家督之争的关键从一开始就不是别的,而是看你和今川良真谁能得到御台殿的支持啊。为师的第二招,就是为了游说御台殿而去。只要御台殿回心转意,拥护承芳你,自然就有大批部队来投。” “那为什么…母上会突然放弃了三哥,选择了我呢?”今川氏元看着寿桂尼的轿子在武士们的拱卫下缓缓靠近,而诸多将士也追随而来。 “你还不懂令堂吗?他可以允许今川良真贪得无厌,可以允许今川良真心狠手辣,可以允许今川良真大逆不道,甚至可以允许今川良真杀她的儿子乃至于她自己。但是她唯独不允许的,就是今川良真出卖今川家的利益。她看中今川良真的,只有他那能振兴今川家的才华。但如果这才华没有用于振兴今川家,那今川良真便再无用处。” 太原雪斋对着寿桂尼轿子的方向打了个响指,而寿桂尼也正好掀起门帘,她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日兴津正安呈交给太原雪斋的书信。 “那是…” “那是今川良真和北条家达成的交易& “孺子可教。”太原雪斋看今川氏元开窍了,颇为欣慰地解释道,“火烧庵原城是障眼法,而兴津家在兴津港烧的也只是港口、茅草和几条废船,不过今川良真的忍者在深夜里是辨别不清到底烧了哪些东西的。实际上,兴津水军的主力船队已经趁着夜幕出海。就等着今川良真误判兴津水军已全灭、海路安全,让使者走水路去北条家。” “可老师怎么知道今川良真一定会去找北条家?又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达成割让河东的协议?” “哈哈,之前不是说了?那今川良真既然未卜先知,就一定能猜到我们会去找北条家,又岂会束手待毙?可北条家里也有个僧人和为师我一样‘不是吃素的’,眼见河东这块大肥肉,又怎会不提条件就甘为今川良真做嫁衣呢?今川良真只要答应了损害今川家利益的条件,他就败了。为师只需要拿到他心术不正的证据呈给令堂,御台殿自会对其失望,串联亲信部众反对今川良真。” “尼御台只要宣称:‘经过忍者调查,是今川良真谋害的先主’,还有多少先主旧臣愿意跟随今川良真?他们可不是令堂那样,一心为了今川家利益最大化的铁石心肠。谋杀先主亲兄的恶贼,哪怕再有才又如何服众?如今他们又亲眼看到今川良真内通北条家,让北条家帮着追杀我们,更会坐实今川良真谋害先主的说法。别忘了,先主死前可就是去了北条家啊。这些谱代重臣们肯定怀疑,是今川良真勾结北条家害死了先主,又引北条家进河东围攻我们。” “如此一来,还有谁会为他效命?有朝比奈家带头,再加上令堂的威信,拨乱反正者数不胜数。”太原雪斋分别指了指那些向今川氏元靠拢过来的部队和留在今川良真那边的党羽们,“剩下那些,不是对今川宗家有所不满的,就是福岛家的暗中盟友。令堂害怕计划泄露才没有提前联络他们。我们把他们引到野外来,一举歼灭。” “但这计划还有一成变数。”太原雪斋说到这里,脸色逐渐郑重了些许,回头看向富士川对岸正在临时打造木筏、寻找渡口的北条军,“北条狼子野心,必然不会止步于河东。我们必须要在北条军渡河前击溃今川良真,统一今川家,方能抵御北条于富士川。” “如果老爷子担心的是这个,那倒大可不必。”被双方往复计谋弄得晕头转向的今川氏元,多日来终于得意地笑了一次,也学着太原雪斋打了个响指,指向河东北部的山区,“我之前干的坏事来了。” 太原雪斋顺着今川氏元的手臂望去,只见山区里隐隐有烟尘腾起。片刻后,先锋部队已经杀出山谷,赤红的武田菱高高飘扬。 “你这臭小子把武田家也给引来了…?”太原雪斋瞠目结舌,大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 “那也是没办法呐。之前本来担心,老爷子那个一点报酬都不愿意给的求援请求,北条家根本不会搭理,所以我就把今川家内乱的消息告知了武田家。武田和咱们今川是世仇,自然不会客气,肯定会趁乱出兵。武田军一进河东,就可以把水搅浑。我想着若是北条家不来,咱们也实在敌不过我三哥,再差不也可以投奔武田家那里当傀儡吗?” 今川氏元看着武田军快速南下,而原本正准备渡河的北条军却愣在了那里,随后便决意转向,去应战突然到来的武田家,“没想到歪打正着。武田和北条也是多年仇敌了,冤家路窄,都来抢河东,必然大战一场。咱们就可以专心应付我三哥了。” “为师怎么没有收到手下的报告,你这臭小子是怎么通知武田家的?派谁去的?”太原雪斋狐疑地看了眼土原子经等人,他们都老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四公子没叫我们去。” “遇到一个故人,之前帮过他一次,这次就请他帮忙跑腿。日行一善,功满三千啊。”今川氏元笑着答道,想起了小七郎那腼腆的笑容。 · “今川家直辖旗本共三备2100人,700披甲战兵,1400辅兵,还有100马廻众。马廻众领军者绯村羊羽、赤井黑高,旗本第二备领军者山田景隆,第三备领军者浅井政敏,第四备领军者牧山名左,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朝比奈备500人,170战兵,领军者朝比奈泰能,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冈部备800人,270战兵,领军者冈部亲纲,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濑名备300人,100战兵,领军者濑名氏贞,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关口备280人,90战兵,领军者关口氏禄,奉尼御台之命,向四公子报道!” “庵原备200人,70战兵,领军者庵原忠胤,向四公子报道!” “兴津备160人,50战兵,领军者兴津正安,向四公子报道!” “总兵力4300余人,战兵1500余人。”太原雪斋点算完毕后,看向今川氏元,“承芳你觉得胜算几成?” “兵力是三哥两倍,而且对方人心惶惶。如果全交给老爷子指挥,十成胜算不为过吧?”今川氏元打定主意当起了甩手掌柜,往后面一缩。 “不,九成九。”太原雪斋摇了摇手指头,随后把将手边念珠收入怀中,系紧了衣带,“胜利之前永远不要傲慢地觉得己方必胜,自以为是的下场就和今川良真一样。” 而这时,寿桂尼所乘的轿子也缓缓地来到了今川氏元身边。今川氏元自然是不指望能得到母亲一句道歉的,不过母亲在这最后时刻选择站到了自己一边——虽然纯粹是利益考量——但也让今川氏元心里微微泛起涟漪。 寿桂尼轿子外跟随的瑞林虎太郎上前一步,将一面旗帜捧给了今川氏元。今川氏元打开一看,正是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的赤鸟马印。 “良真那面是赝品,这面才是真的。”轿内的寿桂尼冷声开口,“今川良真天纵奇才,却不以今川家的利益为重,实在可惜。出卖家族利益之徒,无论再有才华,也不配继承家督。退而求其次,承芳,你来当家督。打起马印,剿灭叛徒,把龙丸佩刀自己抢回来吧。” 说罢,抬轿子的侍卫们立刻起轿,向阵后移去,把指挥权留给了今川氏元和太原雪斋。 “若是让令堂知道了,你这臭小子为了搅混水把今川家内乱的消息告诉了武田家,令堂估计要气死。你三哥把河东割给北条好歹还换来援兵,你卖给武田那才是白送今川家的领土。”太原雪斋凑到今川氏元耳边,低声调侃道。 “老爷子,我早就说了,今川家这势利又冷血的家族跟我有什么关系?它的利益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来抢家督,只是不想让自己和老爷子——现在还要带上朝比奈家,不想让大家死而已。至于今川家,要灭就灭了咯,与我何与也?”今川义元摊了摊手,露出了玩世不恭的笑容。 今川氏元打起了赤鸟马印,看着空中迎风猎猎作响的那抹血红,周遭的今川家武士和足轻们纷纷欢呼起来,向今川氏元致以敬意。但今川氏元自己心中,却满是讽刺和唏嘘。 今川家的列祖列宗们啊,你们肯定想不到,在你们视作最高荣誉的家传马印下,此刻站着的是一个对今川家没有半点感情的风雅和尚、不肖子孙。如果我能置身事外,我巴不得这家族明天就灭亡。 第十五章 抽薪 在另一面赝品赤鸟马印下,另一个今川家族人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态。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倒向了今川义元那边…”今川良真完全没能察觉寿桂尼这两天来在今川馆内暗中做的串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难以置信,“难道说从一开始就是设计骗我的吗?寿桂尼和这些谱代们都是傻子吗?分不清谁才更有资格统领今川家吗?北条家又为什么退兵北去了?不管我了吗?武田军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绝对不能在此败北…”今川良真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呼吸,“如果我输了,历史就会变成和原来一模一样,今川家嫡流也会走上绝路…可恶…混账…” “越前殿下,我们还有多少人?”今川良真看着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部队和士气,匆忙向弹压部队归来的福岛正成问道。 “福岛备850人,280战兵;三浦备600人,200战兵;长谷川备120人,40战兵;一宫备120人,40战兵;由比备120人,40战兵;蒲原备280人,100战兵。总兵力2100人,战兵700人。”福岛正成毫不避讳地直言道,“只有对方一半。” “战力呢?” “朝比奈备勇冠三军,冈部备同样坚忍不拔,今川家直辖更是军中精锐,我方只有我部福岛备能勉强抗衡,其余各备不是对方对手。”直性子的福岛正成没有半点委婉。 “三公子,不如赶紧退入蒲原城里!在下的居城就在5里之外的山上,海拔30余丈(为了便于写作,本书的长度单位换算采取以下标准:1丈≈3.3米,1丈=10尺,1尺=10寸),易守难攻!只要退入城中,敌人短时间内纵使有千军万马也打不下!”蒲原满氏凑到今川良真身旁,就差拉着今川良真的缰绳了,满脸通红地急道: “咱们只要守城,再向远江发信!远江国堀越家、饭尾家都不满今川家已久,看到今川家内乱必然起兵!朝比奈家和濑名家的居城都在远江,必然撤兵回援,今川本家也得派兵平叛!到时候咱们再与北条家联络,定可克敌!” “蒲原殿下所言甚是。”今川良真立刻被说服了。因为在前世的历史上,花仓之乱后的远江就爆发了以堀越家和饭尾家为首的大规模叛乱,害得今川义元没办法全力对付入侵河东的北条。今川良真于是立刻安排使者径直向西而去,同时挥各部向西北的蒲原城退去。 玄广惠探的原本人格在十几年的修行里倒是涉猎了不少今川家内通用的旗语,这些继承而来的记忆在指挥时帮了今川良真大忙。“蒲原备开路,引辅兵们先行撤退。三浦备护住东北侧左翼,由比、长谷川、一宫三备护住西南侧右翼,福岛备断后!” · “今川良真现在想着的肯定是退入蒲原城坚守,以待北条家援军和远江叛乱。”太原雪斋一眼就看穿了今川良真方的动向,同时下令道,“传令各部,将一半的骑兵集中给备中守指挥,沿官道向西疾驰,绕过敌军阵线后北上,袭击地方战力孱弱的右翼,在他们退入山区之前拦住他们!” “是。”朝比奈泰能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来一个酒葫芦,痛饮几口后便率领骑兵众奔驰而去。 “冈部备、兴津备、庵原备,以行军队列跟随备中守骑兵队而去,沿官道前进后再北上展开攻击!” “是。” “关口备、濑名备、朝比奈备,以行军队列沿北方通往山区的官道北上,绕到敌方左翼后展开,不必攻击,牵制即可!” “是。” “今川家旗本队第二备和第四备,正面尾随敌方福岛备而去,务必牵制住敌方。第三备和马廻众留守马印,作为预备队!” “是。” “承芳,好好看,以前读的那些兵法兵书什么都是虚的。真想精通军略,还是要靠实战。”太原雪斋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低声嘱咐道,“这仗你不需要指挥,看着学就行。” · 天文五年(1536)3月27日上午巳时六刻,内战爆发。 “快,冲过去,别理会那些绵软无力的羽箭!” 官道上的朝比奈泰能一马当先,率领着打着各家靠旗的250余骑兵队们一骑绝尘,以惊人的速度沿着官道向西冲去。早已离开了官道退向西北丘陵的长谷川备、由比备、一宫备的移动速度远远不如骑兵队,水平距离正在不断缩短。他们也试图射箭来阻碍,但是距离过远,根本造不出多少杀伤。 “跟上去,不要落后太远!” 在骑兵身后,冈部亲纲正带着冈部备、兴津备、庵原备400余战兵追赶着朝比奈泰能的步伐。这一路上吃着马蹄扬起的烟尘可把部队们呛得不轻,但战斗的兴奋感却让所有人都忘记了不适。 而此时,福岛备阵地内,福岛正成正指挥着部队且战且退,不过身前的今川家本队也没有强攻的意思。福岛正成望向东北方的三浦备阵地前,关口备、濑名备、朝比奈备同样在以行军阵型沿着山路北上,没有着急展开战斗队列的意思。 “原来如此,老夫算是看懂了。”作为久经战阵的宿将,福岛正成很快阅读出了太原雪斋的意图,“他看似是要阻止我们返回蒲原城,实则另有所图。” “越前殿下怎讲?”今川良真虽然是穿越者,但到底也是一个没打过仗的菜鸟,这个时候只能乖乖请教。 “他知道此役我们军心动摇,所以想要先攻击立场不坚定的长谷川、由比、一宫三备,迫使他们倒戈回到今川氏元一方。”福岛正成指向了左翼那三家豪族,“所以那支骑兵队不会试图迂回到全军身后,而是会在绕到那三备身侧时就会动手。” “传令,让长谷川、由比、一宫三备急行军向蒲原备收缩靠拢,引那支骑兵队进入不利骑兵的丘陵地形。蒲原备弓箭队准备,朝比奈备中的骑兵一旦冲阵,就乱箭掩护。随后一同反击!”福岛正成看了眼正在飞快和己方后续步兵拉开距离的那支骑兵队,“在敌人步兵援军抵达前,现在丘陵里歼灭这支骑兵队,让对方减员一成半,这仗就有转机了。福岛备也停止撤退,就在这个小山头上坚守,阻止敌方援兵!” 福岛正成的马印摇动后,长谷川备、由比备和一宫备的120战兵立刻加快了步伐,折而向北直冲丘陵而去。而蒲原满氏也立刻疏散跟在蒲原备身后的辅兵们,将30名弓箭手调出阵型,向着骑兵的朝向瞄准。 “在引我们进丘陵啊,这下酒菜不错。”朝比奈泰能见状干笑了两声,随后回头看向太原雪斋的旗号变换,“好,弟兄们,咱们痛饮一杯!” · “福岛越前猜得倒是没错,贫僧无意留下全军。此役他们人心惶惶,只要战况不顺就可能大范围倒戈回来。”太原雪斋把手指向朝比奈泰能的骑兵所部,随后径直向东北方向画了一个弧,“只是贫僧的目标不是那三备,而是家中重臣三浦家啊!”小说 得到转向命令的朝比奈泰能率领着骑兵向东北直插而去,原本想要引诱骑兵进入山地的长谷川、由比、一宫三备向北的急行军非但没有奏效,反倒撕裂了阵型,给朝比奈泰能让出了一个口子。朝比奈泰能从此长驱直入,贯穿今川良真方的整个阵线中央,在福岛备身后呼啸而去。 福岛正成匆忙调兵防备身后之敌,想要依靠山势来阻挡这支骑兵,却发现朝比奈泰能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径直穿过,直奔东北左翼的三浦备而去。 太原雪斋再次示意赤鸟马印挥舞,得到指示的关口备、濑名备、朝比奈备齐齐向三浦备发动猛攻。三浦备兵力虽多达200战兵,但一向不以善战为名,被三支备队牢牢牵扯住。而此时,三浦氏满才惊讶地发现,朝比奈泰能率领的骑兵队已经不知何时越过友方的阵地,杀至眼前了。 “快,保护殿下!”三浦家的旗本武士们见大事不妙,立刻拍马迎上,可是仓促间无法把马速提高。在骑兵对冲里,马速至关重要。谁的马快,谁就无往不利。 朝比奈泰能抽刀在手,身先士卒向前杀去。他在马上以娴熟的马术一个腾挪,就让过了两把挥来的武士刀,随后反手一刀砍在自己身侧那个敌人的坐下马上,看也不看被坐骑掀翻在地的武士,就继续向前冲去。舞了个刀花,将两个迎上的步行武士逼退,又纵马一跃,撞翻了另一个持刀的武士。转眼间,三浦氏满就已在面前。 三浦氏满愣愣地站在自己的马印边,看着人高马大的朝比奈泰能已经一带马缰,拎着带血的武士刀,勒马于自己身前。而派出去应敌的旗本武士们,也在大队今川骑兵面前溃不成军。 “我说老弟啊,上次你们家就追随小鹿范满,这次又追随三公子,可真是不长记性啊。”朝比奈泰能一边调侃着,一边在敌我两军几百士兵的注视下,悠然自得地解开衣襟掏出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随后也不管顺着下巴淌下的酒水,就把酒葫芦往三浦氏满的身前一甩,“当年的笔头家老三浦氏,如今每况愈下。这次站队又站错,还想剩下多少领地?不如早点弃暗投明,还能保住家老的地位啊。” 三浦氏满看了眼战线上被关口备、濑名备、朝比奈备全部牵扯住无法脱身的本家部队,又看了眼那些狼狈不堪地被押解在地的应敌旗本,最后看了眼在自己身前驻马的朝比奈泰能和他身后的大队骑兵和远在百丈外没有反应的友军,苦笑着解下了自己的佩刀: “三浦家,愿为四公子奉献忠诚,请备中守代为转达。” “明智选择!”朝比奈泰能收刀归鞘,随后望向了赤鸟马印所在,“雪斋大师,下一步怎么说?” 第十六章 兵败 “三浦家…”今川良真怔怔地看着三浦备的阵地上停止了抵抗,“这难道是投敌了吗…” 就在今川良真慌神的时候,西南侧的右翼阵地上也传来了阵阵哀鸣。今川良真扭头看去,只见一宫备已然被跟上的冈部备击溃,溃兵正狼狈地跑下丘陵,追着当主一宫宗是的马印向今川良真的马印跑来。 而由比备和长谷川备此刻也是颓势尽显,在冈部备的继续追击下节节败退。兴津备和庵原备一左一右,试图包抄他们。幸得蒲原备翻身支援,才避免了被包围的厄运。不过蒲原备止步也就意味着今川良真方撤退的行动已经被打断,他们回不去蒲原城了。而原本在有序撤退的辅兵看到战况危机后也失去了秩序,正漫山遍野地逃走。 “收拢散兵!”福岛正成向着逃跑的一宫宗是不断打着信号,“让他往我们这边来,把溃散的部队聚集一下。只有几十人而已,来得及整理的,之后就和我们福岛家合兵一处对敌。” “那边的三浦备虽然投降了,但是他们的部队还堵在丘陵上,接受他们投降需要一定时间,可以把我们再拖住关口备、濑名备和朝比奈备一会。敌人看似切割了我们的战线,但他们自己何尝没有被分开?处处落单!给了我们内线机动、以多打少的机会!我们福岛备刚才为了应付朝比奈家的骑兵已经完成了向后转向列队,这就是一个大好时机!” 福岛正成亲自抽刀在手,一勒马缰便转向西边,“江成,你带50人留下断后,给我拼死拦住今川家旗本队一刻钟。老夫这就配合蒲原备,夹击冈部备、兴津备和庵原备,先消灭他们!让蒲原备的箭队立刻居高临下选好位置,老夫一到他们就要立刻攻击!没有时间了!” “可是朝比奈备中的骑兵若是扭头回来袭击我们侧翼怎么办?”福岛正成的从弟福岛胜成大声向福岛正成道,“我们这样向西,若是侧翼被袭击就是死路一条!” “希望他能被那些溃逃的辅兵和民夫吸引走吧。”福岛正成挖苦似的自我安慰了一句,可是福岛胜成却仿佛没听出家主话里的意思,不可思议地质疑道。“殿下您在说笑吗?朝比奈备中乃多年宿将,岂会分不清主次?” “闭嘴!你这分家的庶子!”已经恼怒至极的福岛正成对福岛胜成破口大骂道,“那你还有别的方法反败为胜吗?不也只有赌吗?难道投降不成?” 福岛正成也不废话,一马当先引兵就向着西边冲去。他从自己所在的小山丘上冲下,不断招手示意足轻们跟上,向着冈部备、庵原备和兴津备背后掩杀而去。战场不大,这点距离转瞬即逝。这三支部队本来正动用全力围攻长谷川备和由比备,没有发现福岛备早在不久前就调整了阵型对着后方——对于中世纪的日本军队,在交战的战场转向和掉头都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崩溃,因此耗时许久。 他们本以为福岛备就算想要后退来夹击,也要先让整个部队调转方向,这会给他们留下充足的预警时间,可谁想到福岛备为了提防朝比奈泰能的骑兵队已经提前转向好了,现在西行包夹的速度比预料中快了一半不止。等冈部备、兴津备和庵原备察觉到身后杀来敌人时为时已晚,匆忙调整部队转向应敌,可这在激烈厮杀的战线上又谈何容易? 就在这关键时刻,蒲原备早已占据地势的弓箭队发动了几轮居高临下的乱箭齐射,瞬间杀伤了二十几个士卒,庵原备和兴津备在混乱中都出现了战线断裂引起的局部崩盘,只有冈部亲纲靠着冈部备强悍的战力完成了简单布防,但也仍然没能抽调足够的部队向后御敌,被突袭而来的福岛备打得苦不堪言。 今川良真眼看局势有了转机,立刻亲自策马举着赤鸟马印冲到福岛备阵前鼓舞士气。在今川良真身先士卒的勇猛表现下,福岛备的武士和足轻个个奋勇,眼看着就要将腹背受敌的冈部备、兴津备和庵原备击破了。冈部亲纲甚至不得不带着侍卫亲临一线,填补战线的空档。福岛正成立刻让本部所有骑马武士轮流引领部众对冈部备的战线发起冲击,还集中了20个骑士迂回侧翼袭击,险些就将冈部备的战线击穿了。 然而就在这时,西北的山顶却忽然传来了哀嚎。 “完了,完了,快跑啊!”蒲原家的弓箭手们在上一刻还正聚精会神地瞄准着庵原备的士兵,毫无压力地收割着他们的性命。下一刻,就发现朝比奈泰能率领的骑兵队已经不知不觉绕到了他们所在的山岗的侧后。马蹄声响起时,他们想逃都来不及了。 今川氏元方的骑兵队纵马踏来,几个正拉开弦的弓箭手狼狈不堪地扭转方向射向冲来的骑兵,却只有一人命中了坐下马,随后便被乱刀砍倒在地。更多的人连上弦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被骑兵冲到身前。绝望之中,剩下的20个弓箭手纷纷扔掉武器跪地求饶。朝比奈泰能也不二话,反身就向蒲原满氏的侧翼杀去。 “彻底没了…”蒲原满氏本来就对反败为胜保毫无希望——哪怕福岛胜成能够抢先围歼冈部备、兴津备和庵原备,等到今川氏元方后续的兵力压上来也还是不敌,最多也就争取一点撤退的时间罢了。但是看到自己家的弓箭队已经被摧毁了,蒲原满氏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战意。 “撤了撤了,没机会了,准备上降书吧,先逃回蒲原城去。”蒲原满氏招呼着部队向西北方向逃去,避开朝比奈泰能的兵锋,“这仗没法打了。” 蒲原备一撤,损失惨重的由比备和长谷川备也顿时失去了战意,脱离战线向西逃去。冈部备得以全心全意应付身后之敌。冈部亲纲花了点功夫把原本攻击蒲原备的队伍全部转向列阵,向着福岛备反扑而来。而与此同时,关口备、濑名备和朝比奈备也越过了三浦家的阵地,从侧翼向福岛备掩杀而来。 而此时,福岛江成驻守的山头也已经被人多势众的今川家直辖部队攻陷,福岛江成本人正拼命地且战且退,向着福岛正成主军的方向靠拢,可是一队一队越过山头追击的今川军仍然让仅剩40人的他疲于应付。而太原雪斋留在本阵的预备队也加入了战场,沿着官道杀来;朝比奈泰能的骑兵队则径直向南迂回,和预备队两翼齐飞,如同一个钳子一样想把福岛备全数包围。 兵败如山倒。 今川良真真切地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曙光转瞬即逝,战败的命运已经不可避免。 “走,带三公子突围!”福岛正成也明白了战局无法逆转,立刻指挥着骑马武士们护着今川良真,飞快地向着包围圈的缺口冲去。身后的福岛家步兵们拼命追赶,但还是被越甩越开。今川良真已经没工夫去看身后的友军了,在流矢乱飞、满是烟尘的战场上,他只能用尽全力操纵着坐下马,才能跟上骑兵队的速度。 喊杀声逐渐停止了,整片战场上已经看不到还在战斗的今川良真方的部队了,但今川良真却侥幸逃出生天。福岛胜成安排了一队又一队敢死的士兵反身拖延时间,终于拉开了安全的距离——此时,今川良真和福岛胜成身边只剩下40多人——主力被太原雪斋干干净净地围歼了。刚才如果不存着反败为胜的心思,而是在三浦家投降后直接率领部队脱离战线撤退,说不定还能保留部分的有生力量。 福岛正成气得狠狠一锤大腿,右手都被腿部的裙甲给划开。而今川良真则满是不甘地回头看向了方才的战场——不到两个时辰,全军已经都完了。 · 福岛正成护着今川良真一路西行到了今川馆,可是他们此刻已经不敢入城——寿桂尼能临阵带来部队倒向今川氏元,说明她早就在军中暗中串联,那今川馆里剩下的2000多今川家旗本肯定也已经奉了寿桂尼的命令。福岛正成一行人从城北绕过了今川馆,一路向西北的福岛家居城花仓城逃去。 天文五年(1536)3月27日上午,今川良真与今川氏元在骏河蒲原大战一场,是役今川氏元大胜,今川良真几乎仅以身免,史称蒲原合战。战败的今川良真和福岛正成在傍晚前逃入了花仓城中,发动剩下的士兵和领民守城。入夜后,今川氏元率领追兵赶到,将花仓城重重包围。 天文五年(1536)3月28日清晨,寿桂尼在花仓城外正式宣布由今川氏元继承今川家家督之位,是为今川家十一代目。而今川良真则被寿桂尼打为谋杀先主今川氏辉、今川彦五郎的逆贼,号召全今川家家臣共同讨伐。 此令一出,无论是站在今川氏元一方的朝比奈家、冈部家、濑名家等家族;还是先前未收到消息,直到现在才被通知的骏河北部山区里的安倍家、鹈殿家、荻家等家族;亦或是本来站在今川良真一方的三浦家、蒲原家等家族——全今川家的家臣,除了福岛家以外,均献上誓书,承认今川氏元继承家督之位,并群情激奋地要为今川氏辉报仇。 寿桂尼将今川家中一切政务、军务大权转交给今川氏元,而今川氏元则任命太原雪斋为家宰,代他处理大小事宜。 第十七章 忠义 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仓城天守阁内。 “冷泉大师,别浪费口舌了。”福岛正成一边用牙齿咬着绷带,在自己血迹斑斑的右臂上缠绕着,一边对坐在对面的冷泉为和道,“若不是看来的是您,老夫早就轰出去了。” “福岛家乃今川重臣,侍奉今川家多代,为了一个弑主叛徒葬送全族,值否?”冷泉为和似乎仍不死心,继续劝说道。 “老夫已经说了多次,三公子绝不是那样的人,那孩子我比你们更熟悉。为了夺家督,四公子的确是他伏击的,但是他绝做不出刺杀当任家督之事。”福岛正成缠完了绷带,调整了下坐姿。 “家督殿下已明言,只要福岛家愿降,仍可保全家纹,领地也不会全失……” “但他却始终不愿意留三公子一命。”福岛正成冷笑了一声,“这是福岛家唯一的条件,如果不同意,根本没有谈的必要。” “家督殿下早已松口愿意留下兄长一命,宅心仁厚,着实不易。是雪斋和尼御台打定主意要今川良真切腹。”冷泉为和将今川家里的情况如实告知,并不隐瞒,“他们说今川良真才华横溢又心狠手辣,将来必然能重新笼络家臣而威胁到家督殿下。但此子心术不正,竟意图出卖今川家的利益,将河东割给北条家。这样有异心又有才之人,万万留不得,否则必成后患。” “那冷泉大师怎么看呢?” “老僧没有雪斋和尼御台他们想的那么现实,老僧只知道先主是今川良真谋害的,那老僧自然想将其碎尸万段。”冷泉为和提起自己过世的学生今川氏辉,语气也再次寒冷下来。 “那就没得谈了。”福岛正成摇了摇头,端起茶水想要送客,手臂上的脓血却有好几滴落入了杯中。 “福岛家百年基业,甘心这样毁于一旦吗?越前殿下您也是家中忠直之臣,老僧不忍看您白白去死。” “忠直之臣岂会卖主求荣?三公子就是老夫我福岛正成拥护的主公。”福岛正成将茶杯放下,恳切地最后一次努力道,“是老夫怂恿他起兵争家督,一切责任都可由老夫承担,老夫甚至愿意带领福岛家全族武士切腹来为三公子赎罪,还请网开一面。” “已经说了,今川良真必须死。”冷泉为和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劳烦大师向‘现任家督’带话吧。”福岛正成将那碗血茶一饮而尽,随后将茶碗拍碎在桌上,“福岛家全族,在花仓城里为主殉葬,以全武士忠义之道。上不愧祖宗,下不愧先主。” · 送走冷泉为和后,福岛正成双手背在背后,登上了花仓城本丸的城墙,墙面上遍布的尸体让他找不到多少落脚之处,而城头的鲜血几乎可以没过脚面。墙上福岛家的靠旗已经是七零八落,而城下的今川军则再次摆开了阵势,重新发动攻势。他们已死守多日,如今终于要到极限了。福岛正成抽刀在手,看向身后伤痕累累却仍然愿意追随的残部。 然而还没等他发号施令,本丸西门却传来了剧烈的嘈杂声。福岛正成不剩多少力气了,只是慢悠悠地转头去看——守卫西门的福岛家分家当主福岛胜成带头投降,正在打开城门,迎今川军入城。小说 “早晚会发生的事情罢了。”福岛正成在夕阳下露出了惨笑,坦然接受了败亡的结局,“在乱世,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忠臣。忠臣也好,好人也罢,都是活不下去的啊。” “江成,你来为老夫介错吧。再安排人,送胜千代突围逃走。”福岛正成看向身后跟着的族弟福岛江成,另一个可悲的忠臣,“老主公,在下为今川家奉公一生,自觉无愧于心,这就下来见您了。” · “天守阁烧了?” 入城的今川军愕然发现,花仓城的天守阁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他们本以为福岛正成既然已经在城墙上切腹,就不会再焚烧天守阁了。 “今川良真可能在里面。”随军的冷泉为和向今川氏元汇报道,“老僧先前入城,未在其他地方见到今川良真,极可能在天守阁楼顶吧。” 话音未落,只见作为先锋的冈部亲纲越列而出,带着一众旗本就向火光冲天的天守阁里冲去。冈部久纲、冈部贞纲和周围的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带着人一起跟了上去。等到今川氏元匆匆从城墙上下来,赶到天守阁边时,已经看到全身上下多处烧伤、被熏得黝黑的冈部亲纲从天守阁里跑了出来。他前脚刚出来没几个呼吸,天守阁后脚就在烈火里倒塌了下去。 “左京进(冈部亲纲)?”今川氏元被冈部亲纲的举动吓得不轻,匆忙迎上去道,“这是为何?哪怕是为了今川良真的首级也不需要如此以身犯险啊?差点就葬身火场……” “在下是怕先主留下的传家遗物付之一炬。”冈部亲纲用烧焦了的衣服擦了擦手,随后将烧得变了颜色的手伸入怀中,将“龙丸”掏了出来,随后单膝跪地,双手呈交给今川氏元,“请家督殿下收下。” “就为了这把刀…”今川氏元非常不理解地接过刀来。和被熏得面目全非的冈部亲纲相比,被他护在怀里的刀倒是保存良好。 “龙丸乃八幡太郎(源义家)佩刀,为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是今川家血脉和荣耀之证,也是先人意志所寄托之物。在下亲眼见证老主公在病逝前将此刀交给先主,叮嘱他敬刀如父,先主痛哭流涕、发誓遵守。先主在时,每日擦拭保养此刀,晨起夜寝时必恭敬跪拜,未有一日怠慢。” 回忆起两任已故当主的往事,冈部亲纲这个粗狂武士的语气也难得的细腻起来,随后俯身向今川氏元一礼,“先主体弱,曾多次吩咐在下,如果有朝一日他遭遇不幸而无法亲手移交龙丸,就让在下代他转交下任家督。也望殿下您侍此刀如侍父兄,继承今川家的荣耀,不负所托。” “侍此刀如侍父兄…吗?”今川氏元喃喃应道,心里却是唏嘘不已。 可我父亲和兄长根本不在乎我,出家十余年,未曾有一次探望、一次来信,弃之如敝履、视之如草芥。我母亲根本不在乎我这儿子,连我被伏击都毫不关心,甚至为了今川家要亲自杀我。我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一个流着今川家血脉的工具罢了,被他们推上家督之位稳定局势的工具罢了。至于我,梅岳承芳,我自己这个人,我这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又何尝有些许关心? 如果这就是乱世武家的绝情,如果这就是这冷血家族的荣耀,如果这就是今川家… 今川氏元又叹了一声,狠狠地捏紧了龙丸的刀鞘,恨不得将它捏碎。 要我如何侍奉此刀? 真是…没办法呐。 · 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仓城沦陷,福岛家全军覆没。然而即使搜遍全城,也仍然没有找到今川良真的身影,而福岛家的要员也对今川良真的去向守口如瓶。太原雪斋怀疑,今川良真甚至可能在围城前就逃出去了。而福岛家拒不供出今川良真下落的负隅顽抗,也给家族的历史画上了句点。 天文五年(1536)4月3日,花仓城外的原野,除了少数逃亡者外,福岛家上下男丁均被捆绑至此。奉太原雪斋之命,即将被尽数处决。而在这些男丁中,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那日开城门放今川军进城的福岛胜成,福岛家分家当主。他本可以凭借此功为分家保住性命,可是他自己的庶子却趁投降之际,刺杀冈部家武士,终于给分家也招来杀身之祸。 最终,太原雪斋只饶过了福岛胜成及其妻子和嫡子福岛安千代三人,将他们贬为奴隶。不过太原雪斋也给福岛胜成准备了别样的惩罚——这惩罚对于一个武士而言甚至比死更难受——让福岛胜成在处死福岛家男丁的现场监刑。此刻,他就站在处刑台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昔日的亲人被绑至刽子手前。 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武士,都会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再骂他个狗血淋头。福岛胜成此刻已经是脸色惨白,嘴角隐隐有血迹渗出。而其中骂得最难听的当属福岛正成的从弟福岛江成,在为切腹的福岛正成介错后,福岛江成率领残部和今川军血战至最后,力竭被擒。 “叛徒,福岛胜成你这厮,叛贼!”福岛江成在从福岛胜成面前被押过时,便顶开押送的人员,昂首挺胸,仰着脖子对着福岛胜成大骂道: “殿下待你甚厚,福岛家待你甚厚,你身为福岛家的一员却恩将仇报!开城通敌!你让福岛家蒙羞!你让列祖列宗蒙羞!你让此役无数英勇就义的福岛家武士蒙羞!你让本可以举族殉节、青史留名的福岛家如今只能成为笑柄!后世只会记得你这个数典忘祖、不忠不孝的畜生!我们就算化作厉鬼也会日日夜夜缠着你,要你不得善终!要你全家不得好…” “全家不得好…” “不得……” 骂到一半,福岛江成却突然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他那年迈的母亲、体弱的妻子和妻子手里牵着的刚满三岁的女儿。 满头白发的老母亲看着儿子被摁倒在地即将处刑,一下子就跌坐在地,干张着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妻子则双手掩面,不敢去看,但眼泪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滚落下。才三岁的小女孩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祖母和母亲在哭什么,似乎在喊着“爸爸为什么要跪着呀!去把爸爸扶起来!”之类的话,挣扎地想要向前,却被几乎不成人形的母亲给死死地拉住。 “阿纯,你带母亲和孩儿回去,别在这里待着!有什么好看的!”福岛江成扯着嗓子向远处的家人喊道,身后刽子手的抽刀声这时显得是那么刺耳,“娘!孩儿为主尽忠而死,死的漂亮啊!别为孩儿哭!别为孩儿哭啊…” 身后传来刽子手引刀的声音,福岛江成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嘴巴张了张,但那句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娘,阿纯,孩儿……你们以后要好好活。 这个年代,在临终前袒露真情对武士而言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反而是满口的忠义,更能博得世人的称道和喝彩。世人并不关心死者身后的孤儿寡母,他们只在乎你的死能不能给他们茶余饭后增添一句谈资。 无数武士深谙此道,对英勇就义的前辈大加赞颂,而对儿女情长的牺牲者嗤之以鼻。他们究竟是对这被塑造而出的古怪价值观毫无察觉,还是已经被驯化,亦或是明知如此却也心甘情愿。没有人知道。 一刀落下,鲜活的生命就此消散。 第十八章 慈悲 “老师,真的有必要杀这么多人吗?有必要做到灭族这种程度吗?” 同样在围观人群里,今川氏元不忍继续去看,扭过头来向太原雪斋低声道。 “你认为为师残忍?”太原雪斋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残暴不仁。”今川氏元简短地给予了评价。 “承芳啊…你以为为师这是残忍,其实为师这才是乱世里最大的慈悲啊…出家人一向以慈悲为怀。杀他们,是为了救更多人。”太原雪斋倒是坦荡,将双手背在了背后。 “知道这次今川家内乱死了多少人吗?骏河至少千人。这死去的一千人里谁没有家中老母?谁没有怀中眷属?谁没有膝下孩儿?只是他们都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的无辜百姓都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罢了,难道他们的死就不会让你悲伤吗?” “如今今川良真下落不明,估计在城破前就逃了吧?这些福岛家武士各个都对他忠心耿耿,一旦今川良真回来振臂一呼,他们必然又会掀起战乱。而你这次不严惩叛逆家族,下次叛乱者只会更多。到时候战端一启,又是成百上千的百姓家破人亡。把福岛家男丁族灭,死的不过五十多人,却即可消除后患、又可震慑宵小。避免了下次战乱,不就救了成百上千人吗?孰轻孰重,一称便知。” “歪理邪说,大言不惭。”今川氏元听罢陷入了沉默,但良久后还是开口反驳道,“老爷子你之前出去寻花问柳、喝酒吃肉,不也能找出一套什么‘食色性也’的冠冕堂皇的说辞,证明自己没错吗?这套借口和之前的又有什么分别?” “哈哈…人心毕竟不是铁打的,亏心事做多了,自己会受不住的。总得找些正义凛然的借口说服良心,让自己好受些啊。”太原雪斋苦笑了两声,但笑容却逐渐收敛,“不过为师刚才所说,也并非全为托词啊。” “但我觉得手上沾满了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今川氏元又看了眼周围那些痛不欲生的家小们,有些不安地将手在衣襟上擦拭着。 “你怕羽毛弄脏,为师替你来,没事的。”太原雪斋摇了摇头,觉得话题有些沉重,便看向刑场,随口问道,“为了救家人出卖家族的福岛胜成,和为了忠义先家人而去的福岛江成,你更欣赏那个?以你那视家族如草芥的性格,想必会更欣赏福岛胜成吧。” “重视亲人、家人,和不忠不义是两回事吧?”今川氏元并不如太原雪斋所说,“福岛家待他不薄,叛徒终究是令人不齿。” “哈哈…什么叛徒不叛徒。忠也好、义也好,伦理纲常也好,什么主辱臣死之类的观念,不都是上位者塑造出来为自己服务的价值观吗?天皇主政时就是忠君爱国,幕府主政时就是武家之道、竭诚奉公,等到哪日幕府也被推翻了,天下推崇的就又会是另一套价值观了。” “你何时见过不为统治者服务的价值观?什么殉国殉城殉主、什么荣誉、什么气节,都是那些卑劣的肉食者们编制而成的谎言,从小灌输到大,之后送那些忠直的傻子们去死,好保住他们蝇营狗苟所得的利益罢了。” 太原雪斋在笑,笑声却是冰冷刺骨,仿佛在嘲笑千百年间所有的王侯将相和忠臣英烈,“为自己好好活着,守护自己内心真正珍爱的人和物,就够了。那些敢于突破价值观的约束,宁愿背负世俗的骂名、承担天下唾骂,也要守护家人的武士,才是最了不起的。承芳啊,别被那些外在施加的价值观所左右人生啊。” 今川氏元这次沉默地更久了。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开口道,“但我觉得…还是有些内在是正义的价值观是值得遵守的。” “每个人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答案,只要是你自己思考所得的,什么样的价值观都可以。”太原雪斋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肩膀,再次指了指福岛胜成在远处树下围观的家眷——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那么再回答一次吧?你是更想成为福岛江成,还是福岛胜成?无论如何,至少福岛胜成的家人还活着不是吗?” 今川氏元顺着太原雪斋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半大的小男孩靠在大树下,眼睁睁地看着往日里无数的亲人长辈被处死,看着父亲被骂得狗血淋头、百般受辱,眼泪不断地流下——这又岂是一个半大孩子能承受的?但即便如此,他却仍然轻轻拍打着母亲的背部、安慰着母亲,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今川氏元于是离开人群,向那棵树走去。树下的妇女和孩子看到今川氏元来了,匆忙跪下行礼,今川氏元却示意不必。他弯下腰,缓缓地抱住了那孩子,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福岛…安千代。家严说,以后元服就叫福岛安成。”福岛安千代怯生生地回答道。 “那好,福岛啊。记住,以后要做了不起的武士,像你父亲那样保护家人,好好守护那些对你而言重要的人。我不是什么好主子,福岛家也不是,你以后要找到一个真正善良正义的好人来作为自己侍奉终生的主公。”今川氏元缓缓起身,摸了摸福岛安千代的头发,“我看好,你一定可以的。” · 攻陷花仓城后,今川氏元便率领大军返回今川馆。他这个现任当主,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入城——上次他可是狼狈不堪地从城里逃走了。街道上,武士和足轻们向新任当主献上欢呼,不过今川氏元倒是意不在此,只是无感。 “你不该如此行事。”走在今川氏元身后的寿桂尼冷冷地指出道,“会让家臣们觉得你不可亲近。作为家督,要对家臣的忠诚予以回应。一次还好,若是你次次如此,今川家岂不离心离德?” “今川家和我有什么关系?”今川氏元同样冷冷地回应道,对母亲的态度很不感冒,“本就是你们逼我来的,不久前您还看不起我、打算处死我呢,现在就指望我能像一个合格的家督一样吗?您有给我一句像样的道歉吗?还是您指望我为这冷酷无情的家族拼命工作呢?这冷血家族的合格家督应该是我那冷血的三哥,您去找他好了。” “乱暴之言。”寿桂尼冷眼看向今川氏元,今川氏元则毫不畏惧地对视回去。 “作为今川家的家督就要负起自己的责任。”寿桂尼应着今川氏元的视线,再次重申道。 “我说了无数次了我办不到,我只想当个悠闲散漫的和尚,对家督根本没兴趣,现在当家督也是被逼的。先是您逼我回来继位,随后又逼着我如果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去抢这家督之位,这样您还指望我心甘情愿地扮演一个好家督的角色吗?强扭的瓜不甜,母亲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雪斋大师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吗?”寿桂尼提高了音量,隐隐已经遏制不住怒气,“你该好好反省自己了。” “老师教出来的是个有血有肉的好人,而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工具。”今川氏元甩下一句话,便独自策马而去,“该反省的人是母亲您吧?您就是这么对自己的亲身骨肉的吗?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看到今川义元对寿桂尼如此放肆,追随寿桂尼几十年的亲信侍女阿常忍不住要出口呵斥,却被寿桂尼抬手拦下。望着今川氏元远去的身影,阿常不禁有些委屈地低声道:“御台殿,您如此待四公子,他反倒不领情,还……” “别说了,有些秘密就让它烂于心中,身死后便灰飞烟灭,不会有人记得。”寿桂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淡地道。 “可是御台殿平白无故受这委屈,奴婢实在是……” “为了今川家,老身受的委屈还少吗?并不差这一件。”寿桂尼的眼角微微泛起涟漪,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 进入天守阁后,天守阁里的小姓便引他去了当主居住的房间——今川氏辉没走多久,屋内的布置还是他生前的模样。今川氏元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回忆着十几年未见的兄长的模样,却只能想起小时候那稚嫩的长相。 “兄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今川氏元掏出腰间的青边折扇,用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掌心,打量着屋内的布置。今川氏辉过得颇为朴素,远没有今川氏亲当年的奢华,屋子里的布置也很简单。 唯一一个引人注目的摆设,便是桌案上今川家的传家宝千鸟香炉——炉身呈青蓝色,炉盖黝黑,其上还有鸟的翡翠微雕。今川氏元自然不会忘记千鸟香炉,他小时候还住在今川馆时,就对它颇为喜爱。他点燃了焚香,轻嗅着那熟悉的香味——也不知道他怀念的究竟是这儿时的香味,还是这儿时香味里和父母兄长同居一室时的温馨。 “承芳,怎么还没出来?”就在今川氏元发呆的时候,门外却想起了太原雪斋的声音。 “怎么了,老爷子?”今川氏元打开房门,发现太原雪斋和他身后的几个小姓手里正捧着如山高的公文。 “这十几天里今川家大乱,堆积如山的事情没有处理,等着你这个新任家督来拍板呢。”太原雪斋看到今川氏元的脸色好像不是太好,便想开个玩笑调剂一下,“咱们快点弄好,为师我还要赶紧去城下町的鲸屋里找姑娘们呢。好久没来今川馆了,姑娘们可念我念得紧啊!” “今川家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本来就被寿桂尼弄得心情很糟的今川氏元闻言彻底爆发了,要不是太原雪斋教养下一直以来极佳的涵养,今川氏元险些就要骂出脏话,“今川家的公务,老爷子你喜欢干就自己干,母上想干就让她干!反正和我没关系!不是早就约好了吗?” 说罢,他便将门狠狠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