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贾政》 第1章 庶子贾琮 残冬,一夜北风过后,雪落了三尺厚。 坐东朝西的小屋,风雪无缝不入,寒气渗透,人在其中,如坠冰窟。 靠东边的炕上,歪着一名妇人,她病了很久,不过花信年华,面白如纸,形容枯槁若老妪。 贾琮坐在炕沿上,手被她紧紧握住。 她的声音无力,因咳嗽而断断续续,“你前日说要一支笔,姨娘让画屏给你买了来,你瞧瞧,是不是你想要的?” 一直到现在,贾琮都恍若梦中。 他本是二十一世纪的人,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不到两年,还没来得及买房娶老婆,谁知,南柯一梦,醒来,就成了红楼世界中,贾赦庶子。 他的生母便是眼前这人,贾赦的妾室钟氏。 贾琮抽了抽手,无奈,妇人握得太紧了。 名叫画屏的丫鬟原本立在门口,她穿着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腰间系着一条水绿汗巾子,听见这话,歪了歪嘴,走到五斗柜前,从里头拿出一支笔,递到了贾琮跟前,“三爷,你可要爱惜些,这笔可不便宜,花了近两钱银子。” “画屏!”钟氏缓缓地摇头,示意画屏不要多说。 她用力过猛了些,气息急促下,又捂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嶙峋的手捏着帕子,捂到唇瓣,待平息些,拿开的时候,上面几点殷红。 她似无所察觉般地捏在了手心里,不肯叫儿子看见。 贾琮其实看到了,他不动声色地别开眼。 记忆中,这支笔是原身想要的。 三日前,原身在家塾里看到贾环得了一支笔,四处嘚瑟,说是贾政赏的。 同样是庶子,贾环三天两头得了好后在原身面前炫耀,原身也不过七岁孩童,心智哪里就成熟了,那日受了委屈,回来哭哭啼啼半天,连学也不肯去上,唧唧咕咕说了不少气话。 钟氏一夜辗转,病也越发重了。 贾琮接过了笔,是上好的湖笔,二钱银子原也值。 只这二钱银子,于他们这屋里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照旧例,他和钟氏一个月尚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只这四两银子,从未见过踪影。 贾赦的坏,在红楼世界里,与贾珍是各分千秋,他虽不睡儿媳妇,但气死老父、与贾雨村勾结、强索古扇、为财卖女、威逼母婢……桩桩件件,非人所为。 而邢夫人,秉性愚拙不说,曹公也曾借王熙凤说过,“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 遇到这样两个人,钟氏和原身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就可想而知了。 记忆中,钟氏日日做针线活挣钱,年纪轻轻熬坏了眼睛。 她这一场病是春寒时候起的,也不正经养着,稍微好一点就断了药剂,继续熬夜做针线,反反复复,落下了根。 “姨娘不必买这些,我当日也不过说说罢了。若是能退,就让画屏想办法去退了,还能落两个钱。” 画屏容色稍霁,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笑起来明眸皓齿,屋子里都亮了两分,在一旁道,“姨娘,三爷也知道体恤人了。” 钟氏微微一笑,手轻轻地抚摸在儿子的肩上,无比爱怜地道,“不过两钱银子,不值当什么。等姨娘身体好些了,多做几个针线活就回来了。” 她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再次咳嗽起来。 贾琮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还是没有忍住,拍在她的后背上,嶙峋的蝴蝶骨如同陡峭的崖壁,身子单薄得如同纸一般。 天寒地冻之下,贾琮隔着她薄薄的中衣,感觉不到丝毫热气。 “我没事!你快回你屋里去,别叫我过了病气!”钟氏一面咳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推着他。 这是贾琮从未感受过的母爱。 他前世自幼丧母,父亲续娶,他跟着祖父长大。 此时,沉溺在这份母爱之中,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贾琮用薄衾将她的身子紧紧地裹住,掌心覆在她的后背抚着,好半天,她的咳喘才渐渐地平息下来,闭着眼睛,问画屏,“天渐寒了,我让你把我那件羊皮袄子改一改,给三爷穿,都改好了吗?” 画屏万般不情愿地从箱笼里拿了一件羊皮袄给贾琮,“三爷,这是姨娘压箱底的袄子,崭新着呢。今年冬,上边又没发冬衣下来,三爷可将就着穿,别又嫌弃不肯穿,白冻坏了身子。” 前世,祖父是道医传人,老古董厚古薄今,从小到大逼着他背诸子百家。《红楼梦》于贾琮来说,不陌生外,古代的一些生活习俗,他也略知一二,知道羊皮袄这种东西,只有穷苦人家才会用来御寒。 他贾琮,虽是荣国府的庶子,可也是上了族谱,有资格祭祖,在承继荣国府上,资格还要排在贾宝玉之前的正统继承人。 这也不怪原身会嫌弃这羊皮袄,不肯穿在身上。 但此时的他是成年人的灵魂了,自然不会幼稚至此,为了面子,罔顾了慈母恩情。 “我怎么会嫌弃!”贾琮接过了羊皮袄,却披在钟氏的身上,“天寒地冻,姨娘的身体才是要紧的,我也不冷,等我冷了,要出门的时候,再穿。” 画屏更感惊诧,三爷还是那个三爷,却又哪里不像。 此时的三爷,眉眼清湛的脸上,稚气与冷峻交织,温和与肃宁共存,顾盼间有神,凝眸处生威。 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好似不知不觉间,换了个人一样,无端让人觉着踏实,可靠。 “我成日里躺着,身上还盖着被子,哪里就冷了?”钟氏伸出手,将羊皮袄往儿子身上穿,“听画屏说,你这几日一直在刻苦攻读,可也要顾着身体。” 贾琮怕冻着她,便不推辞,声音柔和下来,“也没有多刻苦,不过是无所事事,索性多看几页书。” 他三日前穿过来,陡然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心里难免恐慌,便去西边借了一本《国朝实录》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红楼世界的历史,与后世他所知道的历史,迥然不同。 从唐武开始,历史就有了不同的走向。 第2章 人无远虑 继承武则天皇位的不再是李氏子孙,而是武氏。 武周谋夺了李唐江山,武则天驾崩之后,天下纷乱,群雄四起,武周勉力维持,传位不出五代,国祚不过百,便国破山碎。 上国柱柴氏趁动乱之际,起兵于晋阳,建立大晋,历十八代,享国三百一十九年。 天下再次分裂,五代十国后,北辽崛起,引兵南下,饮马中原,再次建立大一统王朝,号称“辽”,共传九帝,享国一百一十八年。 这是历史上第一个由夷族建立的统一政权国家,对中原百姓的血腥统治,比之贾琮熟知的中华历史“元”,有过之而无不及。 “劫商贾,搜居积,淫妇女,焚室庐。小民畏兵,甚于畏贼。饥荒遍野,民流离失所。自古饥年,止闻道殣相望与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耳。今屠割活人如屠猪狗,不少避人,人视之亦不为怪……” “太祖起兵辽道帝贞祐十二年闰三月甲戊朔,顺太祖起兵濠梁。太祖之先,故沛人,徙江东姑苏,为穆家巷……” 从武周至今,历经七百多年。除了地理山川可考,于贾琮来说,有些熟悉之外,人物事迹幻渺如梦。 太祖高皇帝驾崩于弘兴三十年,世宗继位,年号永嘉。 永嘉十八年,世宗从金陵迁都长安,金陵为陪都,依旧称应天府。 万庆二十三年,太上皇禅位于当今,年号泰启。 今日,泰启二年,十月二十一日,贾琮穿过来第三天。 贾琮走神不过一个念头间,钟氏耗神这么久也已经精神不济,眼皮子已经抬不起来了,却依旧惦记儿子,“你还小,也不急着多读书,便是读书,也要明其义理,可不能囫囵吞枣。” “是!” 贾琮轻轻地将她放在冰凉的炕上,硬邦邦的炕架着她瘦骨如柴的身体,身上是不耐风寒的薄衾,她握着贾琮的手,眼里的柔似要将贾琮溺毙其中,“让画屏拿十文钱给灶上,帮你要一碗鸡蛋羹来。你读书别太辛苦,仔细熬坏了身子。” 等钟氏终于睡了,画屏才在一旁为难地道,“三爷,十文钱可要不来一碗蛋羹,没得让厨上的那些婆子们又骂咱们。” “我知道!” 他前世通读《红楼梦》多遍,知道探春和宝钗商量着要吃一份油盐炒枸杞芽儿还会打发人送五百钱给厨房呢。迎春屋里的丫鬟司琪要吃碗炖鸡蛋,厨房里不但不给炖,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十个钱不够买一个云云。 他们这十文钱,拿到厨房去,定是不被人放在眼里的。 贾琮也感到腹中饥饿,思量着应是到了中午了,道,“屋里还有多少钱,你拿了去,要一碗蛋羹来!” 画屏站在原地,如遭雷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贾琮,“三爷,就,就不到二十文钱了,难不成都拿去花了?姨娘这身子,药断了好几天了,说是喝了没用,要慢慢将养,实则是真没钱了,看不起病罢了。” 若非看到三爷与以往大不一样,画屏也不会把难处说出来。 “横竖就二十文钱了,留着也没多大用处,你拿去厨房,让他们打上一个鸡蛋炖了来,要嫩嫩的才好。” 画屏失望地看了贾琮一眼,他是爷,是主,她只是奴,低头应了一声,从炕头上的柜子里摸出了一块帕子,里头是二十来枚铜钱,包得仔仔细细,她数了两遍,方才塞进袖子里,出了门。 贾琮将夹袄依旧盖在钟氏的身上,眼下这光景,他不得不做打算了。 贾家之倾颓是不可避免之事,他身为贾家子孙,如今享不到任何富贵,将来朝廷清算,血脉牵连对他却会毫不留情。 这是极不公平的事,但世上,又何来公平可言? 既然要打破公平,势必,他得用些手腕才行。 贾琮的手,还被钟氏紧握着,他稍微一动,钟氏就要醒来。 贾琮索性就坐着不动了,心下思忖间,觉得姨娘便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与贾赦其他的姬妾不同,钟氏虽算不上书香门第的女子,可她父亲当年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因膝下只有一女,怕把母女二人留在家里被本家人欺负,便变卖了田产,将她母女二人一同带进了京城,抱着一考必中的壮志。 谁知,考场还没有来得及进,钟氏与母亲上街被贾赦看到,入夜便被抢入了府中。 等钟家父母寻了过来,贾赦已经霸王强上弓,钟氏也在后院寻死觅活几次。 为此,钟家母亲一头撞死在了荣国府的门口,而钟家父亲状告到顺天府衙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御史,上达天听。 等裁决下来,钟氏已经身怀六甲,她寻死不成,老父又一病不起,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从了命运的安排,送走了老父,养育腹中孩儿。 贾赦因这件事,几乎丢了爵位,其父贾代善气得一病不起,若非临终前的遗本请了高人润笔,写得肝肠寸断,悔恨绵绵,先皇顾念旧情,荣国府的爵位,兴许就此罢了。 饶是如此,先皇还是小惩大戒一番,爵位虽叫贾赦袭了,可跟没袭并无区别。 荣国府的正房还是被贾政占了,而贾赦一家子被撵了出来,在宁荣二府中间,拨了一片院子,让他们住着,单独开了门,在外人的眼里,独立门户,也显得不伦不类。 贾赦看似在钟氏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他并不会觉得老父是被自己气死的,也不会觉得差点丢了爵位是因为自己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如烽火戏诸侯,从此君王不早朝般,所有的过错自然都是女人的。 比起赵姨娘和贾环,比起贾赦那些妓子从良,身份不堪的姬妾,他和钟氏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其缘故就在这里。 贾赦容不下他们母子二人,邢夫人那等蠢货便乐得糟践。 偏钟氏与贾赦之间有破家之恨,她父亲是举人,她曾跟着父亲读过书,是个骨头硬的,宁愿靠做针线活养活母子二人,也不肯前去俯就。 站在贾琮的立场,他又是一番想法,无论是为将来的自己谋条出路,还是为此时的慈母病体着想,他都不得不早做打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第3章 不肖子孙 门帘声响起,一阵寒风灌了进来,随之进来的是哭哭啼啼两手空空的画屏。 她进来后双手捂着脸,拼命地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可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滚滚而下的眼泪。 贾琮松开了钟氏的手,走到画屏身边,见她的身上还有难闻的汤汁,裤脚上贴着两片令他略有些熟悉的咸菜叶子,虽心中早已猜到了几分,还是轻轻推着画屏到了外间,问道,“厨上那些人欺负你了?” “三爷!那些娼妇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拿了二十文钱去,讨一碗蛋羹,她们不给就算了,还说我们从前要东要西,三天两头装病要吃好的,亏了她们不少钱。” 画屏委屈得哽咽不止,她去的时候,以为是三爷自己要吃蛋羹,非要把屋里仅剩的两十文钱花光了,此时,被厨上的人一气,又处处都是偏向贾琮。 “我就没看到谁家的主子,吃一碗蛋羹,还要看厨上的脸色,忍不住就分辨了两句。” 她一口气说道,“恰好费婆子来了,这事儿跟她几个关系?她就叉着腰在那里骂,连三爷都带上了,我实在听不过,就说了一句,三爷再怎么说都是主子,她一个奴才,三爷怎么轮得到她来说?她抬起一脚,就把我们的食盒子踢飞了,我去抢,那食盒四分五裂的,蹦起一块,把我额角都戗伤了。” “你坐下,我看看!” 画屏虽不是那欺霜赛雪的容颜,却也清丽秀气,又是豆蔻年华,看起来也令人赏心悦目。 她的身量高出了贾琮一个头还多,贾琮仰望着,也看不分明她被刘海遮掩了的额角。 画屏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贾琮撩开刘海,看到她光洁细腻的额角上,红了好大一块,这会子功夫,就鼓起了一个包。 贾琮的眉眼阴沉下来了,他抬脚就朝外走去,画屏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三爷,算了!她们那起子人,和她们计较,不值当,没得惹人笑话。等过两天,我再多绣几块帕子去买,从外头给三爷买一碗蛋羹回来吃。” 贾琮笑了一下,“你当是我自己要吃?我是看姨娘病成这样,想着要来给她吃。” 画屏的心情似乎好多了,她抿了抿唇,看着贾琮,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儿,可唇角却是忍不住翘起来了,“可再如何,你是爷,也不能和那些人计较啊,三爷好歹也是大家子里念书的人啊!” “我不和她们计较,我和她们计较,也没有多大用处。”贾琮握住了画屏的手腕,轻轻地掰开,“你在屋里待着,好生照顾姨娘。我去去就回!” “可三爷总要说清楚去哪里啊!”画屏急得跺脚,“一会儿姨娘醒了,问起来,我怎么说呢?” 天上飘下雪来,墨云滚滚,风雪在半空中不停地打着滚儿,一如他此时胸口处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愤怒,“你就说我去外头看能不能找人借几个钱来使,姨娘的病,不能再耽搁了。天气也一日冷似一日,你和姨娘都没有冬衣,回头你也冻出病来,我又该如何呢?” 他想,书中后来在曹公笔下出场的贾琮,必定是没有了姨娘,也没有了画屏,跟前只有一个奶妈子,才会被邢夫人指着鼻子骂,“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乌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这是他唯一在《红楼梦》中正面出场的一次,却是如此不光彩。 后来,被曹公点名,要么是陪衬在贾环之后,要么是在除夕祭祀的队伍里,正儿八经地排在贾琏的后面,跟着献帛。 贾琮站在廊檐下,寒气阵阵紧逼,他宛若无事一般,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牵了牵袍摆,沿着抄手游廊,朝前面走去。 迎面过来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云鬓高耸,钗环翠绕,皮草加身,锦服罗裙的邢氏。 她身边跟着一位小姑娘,垂髫之年,身量短小,头上梳着双丫髻,两朵乳白珍珠串成的珠花垂落两旁,身上披着一件远天蓝色的斗篷,脖子领处风毛衬得她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 罥烟眉微蹙,含露目似泣,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如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 俨然便是林黛玉。 看到此人,贾琮才知道,曹公书上所述不假。眼前此女,年纪虽小,但举止行态却不俗,周身一股风流韵态,唯有钟鸣鼎食之家,书香门第之所,才养得出。 林家祖上四代列侯,到了林如海,从科举出生,点的是前科探花。 列侯的爵位,始见于战国。秦称彻侯,居二十等爵制之首。至汉武帝时期,为避讳,复称“列侯”。 林家的富贵和文采,在红楼世界里,可以说足以碾压护官符里的四大家族。 贾琮并没有想到,今日,竟然会是林黛玉进府的日子,为了不节外生枝,贾琮朝柱子边退了两步,垂首而立,等邢夫人等人过去。 黛玉分明看到了她,一双眸子看过来,四目相对下,她明眸之中疑惑顿生,却也唇瓣紧抿,乖巧地跟在邢氏身后,深缄其口。 雪下得纷纷扬扬,荣国府门前的三间兽头大门紧闭着,门前两尊被雪掩埋的大石狮子前,车簇轿马。 旁边的角门上,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哪怕是在寒风中,也不见瑟缩之态。 反观贾琮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夹袄,穿在身上,衬着他瘦小的身躯,单薄如纸,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刮走。 脚上一双单鞋,行走在雪地里,早已经湿透了。 雪渐大起来,残冬季节,忙生活的人却不少,宁荣街上扫出一条雪道来,卖吃的,卖玩耍物件的,担着生意担子,往来不息。 贾赦所住的院子,单独开了两间黑漆大门,夹在宁荣二府大门中间,私巷之西,相隔甚近。 看到贾琮从那油漆大门出来,门房上有人看到了,指指点点,十来个人也很快都看过来了,待认清是谁,都不当一回事,又自顾说笑起来。 贾琮往西,朝着三间兽头大门走过去,等到了台矶下,他面朝大门,将夹袄的袍摆,往膝盖下一垫,当当正正地跪了下来,兜头拜下,“贾家不肖子孙贾琮恳求父贾赦怜悯,为我姨娘治病,舍我母子三餐饭食,一身薄衣,待我日后长大成人,将十倍还之,感恩不尽!” 他这番话说得古里古怪,声音清朗,入耳明晰,却叫人半天思忖不出其中深意来。 第4章 相见恨晚 门房上的人均是怔怔地看了过来,路过的行人也都驻足不行,看着寒风里,被雪粒笼罩着的孩童,人人眼中均是难掩怜悯之色。 “贾家不肖子孙贾琮恳求荣国公之孙,生父世袭一等将军贾赦怜悯,为我姨娘治病,舍我母子三餐饭食,一身薄衣,待我日后长大成人,将十倍还之,感恩不尽!” 贾琮再次朗声一遍,七岁孩童,身量不足三尺,跪在这雪地里,衣衫单薄,却不见瑟瑟之态,双手扶地,却又肩背展阔,无畏缩之姿,观之无人不动容。 贾琮一遍又一遍重复,他的声音话语被风卷了出去,入人的耳中,便是贩夫走卒也听明白了其中深意。 一年岁大些的门房急得跳了起来,忙冲进了角门中,往里将这里的情形禀报,三拨人往东,往西,往北分别报与贾政、贾赦和贾母知晓。 黑漆大门缓缓打开,一辆香车从门内驶出来,车里坐着刚刚去拜见贾赦,却被一番冠冕堂皇理由拒了的黛玉。 “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的脑海里还回荡着下人转述贾赦的话,不由得垂下了头,胸口有种说不出来的郁塞,无法排遣。 马车从贾琮身后经过的时候,她将贾琮的话听得分明,忍不住,伸出纤细的手指,挑开了一角车帘,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贾琮,一股寒意涌遍了她的全身。 贾赦犹在与姬妾们纵乐,他用一根丝绦蒙着眼睛,一屋子姬妾围着他,不甘示弱地喊着,“老爷,来啊,这边来啊!” 屋子里热气腾腾,脂粉浓郁,贾赦裂开嘴,露出满嘴黄牙,摸索着,一把将一名姬妾搂进怀里,啃下去。 管事在门前踟蹰不定,进退两难,最后,还是不敢扰了老爷的高乐,跺脚扭头,往邢氏那边报去了。 邢氏刚刚送走了黛玉,坐在屋子里喝茶。 王善保家的在一旁家长里短地凑趣儿,给她解闷,“她倒是会说话,二太太一问起,件件事儿都办得妥妥当当,那月钱哪里就放完了?不过是拣几处要紧的放了,那些不打眼的,还不定几时才能看得见钱呢!” 说的是王熙凤。 主仆二人才领着黛玉从荣庆堂出来,方才在里头的时候,贾政的夫人王氏便问了掌家的凤姐“月钱放过了不曾?” 阖府上下,谁人不知,这王熙凤仗着自己是王夫人内侄女儿的身份,掌了偌大个荣国府,胆子比天还大,把府里的月例银子挪出去,在外头放印子钱,一年里头的利钱银子是都落了她的荷包。 邢夫人端着茶碗抿了一口,“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管她呢!我一生无儿无女,纵然将来为这事闹出笑话来,也落不到我的头上。” 王善保家的忙讪讪说是,看到外头有媳妇子晃来晃去,忙上前去问。 “哎呦啊,太太,可不得了了,琮三爷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挑唆,这会子跪在外头那雪地里,说是请老爷开恩,为他生母钟姨娘请大夫治病,惹多少人在看笑话?” 邢夫人宛若未闻,王善保家的虽觉着如此不妥,可见太太这副德行,又听了方才的话,便知道她是什么心肠,不由得骂这婆子,“瞎了心肠拧不清的东西,这事儿不禀给老爷知道,巴巴跑来太太跟前嚼舌根!” 那媳妇被当头一骂,心知自己做错了事,忙跪下来磕头请罪。 邢夫人按住了头,伸出一只手给丫鬟,“才过来,吹了风,这会子头疼起来了!” 丫鬟扶着她,进了里屋。 黛玉进了荣府,婆子们领着她来王夫人这里拜见贾政。 贾政此时却被绊在了外书房里,贾雨村拿了林如海的信,递了宗侄的名帖,求见贾政。 贾政素来喜好读书人,而贾雨村是两榜进士出身,又有林如海这个前科探花的引荐,书中自然少不得一番赞美之词,两人见面之后,便相谈甚欢,一副恨晚模样。 “前次也存了一番报国之志,天子门生,何不生忠君之心呢?无奈,宦海艰难,也是时运不济,竟是适得其反,空存安民志向,却无处施展。”贾雨村一番叹息,说的是自己的遭遇。 十年前,他乃是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得隔壁乡宦甄士隐资助,入京赶考,一举中榜,选入外班,数年功夫,便升至知府。 谁知不上一年,便因种种缘故,被上司寻了错处,参了一本,虽免了牢狱之灾,却丢官弃印被革职。 “人生无常,过去的事,贤侄何必挂心。当今皇上隆恩浩荡,准起复旧员,贤侄又有此等才华,只要时运一到,何愁不能复职?” “时运之事,还须世伯多费心!” “朝廷用人之际,既食君禄,自当替君父分忧,举荐人才,此乃分内之事!” 贾雨村终于松了一口气,林如海没有欺他。 既然贾政这番说话,百年根基在这里,只要他们肯帮忙,轻松为自己谋一个复职,应是不在话下。 说到底,他也是收了个好学生,沾了学生的光。 一时间,相谈甚欢,旁边几个幕僚,也在一旁附和。 茶香袅袅,屋内的高几上,典雅的天蓝釉紫红斑梅瓶里插着早开的腊梅,幽香阵阵,混着宣德炉里散逸出来的御赐百合宫香,艳而不俗,令人心旷神怡。 “门口是谁在鬼鬼祟祟?有事进来说!”贾政不悦道。 赖大硬着头皮进来。 照理说,他领着荣府大总管的职,等闲事都轮不到他出面了,但今日这事,却是他自打上辈子到今天,都不曾遇到过的。 荣府的脸今日是被人摘下来,踩在地上打啊! “老爷,事儿不好了!”赖大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吓得,说话都哆嗦了,“大老爷那边的琮哥儿今日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还是被人挑唆得糊涂了,竟是跪在大门口,哭丧个不停!” “他哭什么?” 赖大见老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便知道老爷必然是会错了意了。 毕竟,七岁的孩童,谁能知道,他竟有这么大的志气,做出这番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呢。 赖大忙将事儿细说了。 第5章 梁上双燕 贾政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碗落在了桌上,放出哐当声,“大老爷呢?” “大老爷自昨日就说是身体不好,琮哥儿在门口雪地里都跪了小半个时辰了,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这会子外头那些闲来无事的贩夫走卒,村野愚妇们,就跟看西洋景儿,都围在门口!” 京城无秘密,不出半个时辰,满京城都知道荣国府出了这大洋相。 贾政再也听不下去了,腾地站起身来,“你们,你们快去把他拉开啊!” “这……”赖大跪在地上,很是为难,“老爷,琮哥儿做了一首诗,外头有读书人听了说极好,人人奔走相告,这会儿怕是已经宣扬出去了。” 原本周围人只是满怀同情地看热闹,贾琮的诗一出,便有读书人爱才,门口的小厮一靠近,那些人就跟造反一样要护着。 “什么诗词?他才多大,知道什么是诗词?”贾政气怒不已,此时却也知道,怕是事情有些棘手了。 赖大哪里记得那诗词,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 事情既然闹大到这份上,贾政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了,若是再迟一会儿,传到老太太的耳朵里,或是满城风雨,都不好善后。 贾政向贾雨村告罪,贾雨村自然不好留在这里看热闹,心里对贾琮也生出怨怼来,什么时候不好闹,偏偏在这个时候,若是把贾政的心情闹得不好了,不帮他跑官,岂不是误事? 贾政让人送贾雨村从东角门出去,贾雨村出门之后,倒也没有就走,而是远行数步,躲在街头看,这贾琮到底是何方神圣。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贾政的外书房在西角门边上,靠近兽头大门。他才一出门,便听到贾琮的声音朗朗而来。 贾政瞬间气了个倒仰,这诗自然是好诗,梁上双燕尚且对生的四个孩子,百般关照,畜生如此,况论人乎? 贾琮当头再拜,“贾家不肖子孙贾琮恳求荣国公之孙,生父世袭一等将军贾赦怜悯,为我姨娘治病,舍我母子三餐饭食,一身薄衣,待我日后长大成人,将十倍还之,感恩不尽!” 声声如泣,字字如血,当真是催人泪下! 可细细一品,其中意味,真是拿了一把刀在凌迟其父啊! 父母养育子女原是本分之事,可贾赦身为父亲,不顾贾琮母子性命,生母病重不得医治,一日三餐无着落,看他此时衣衫单薄,跪在雪地里,不足四尺孩童,该是何等可怜。 “贾琮,你身为贾家子孙,也是跟着先生习过字,读过书的人,你当懂礼法。你姨娘乃是一个下人,你为了一个姨娘,跪在这里,诽谤你父亲,你讲的是哪门子孝顺?”贾政呵斥道。 贾琮等得就是这一刻,他今日此举,除了要为姨娘和自己谋一条生路,还要为将来做好打算。 今日,算是第一战了! 他昂起头来,先是朝贾政拜了一拜,“回叔父的话,侄儿自出生之日起,便是姨娘养活。侄儿虽为荣公之孙,国府血脉,仅得片瓦栖身,不曾费贾氏一线一粟,一丝一饭均是我姨娘做针线活换来的,想吃一碗蛋羹,拿二十钱去厨房都换不来。” 四下里起了唏嘘之声,若非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真是万难想到。 驻留在这里看热闹的多是附近的人,多少人曾经看过荣府公子出门,前呼后拥;多少时候,一箩筐一箩筐地撒钱,可自己家里竟然还有苦成这样的子孙。 可见侯门公府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世人都喜欢八卦看热闹,也有不少人想起了几年前,府上大老爷强占举人家小姐的事儿,想到眼前这孩子,怕就是那桩事上来的,不由得议论声更高涨了。 贾政的脸上挂不住,这些事,他何尝不知,也曾私底下与兄长说过两次,无奈,无济于事。 可无论如何,不该闹到外头去。 “你也是大家里读书的孩子了,家里若有怠慢你之处,还有长辈们在,你也不直接报你长辈知晓,就这么闹到青天白日之下,是什么道理?“ 一句话,把长辈们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贾琮已经开了口,“叔父的教导,侄儿不敢不听。侄儿确实读过几天书,也明白‘君叫臣死,不敢不死;父叫子亡,不敢不亡’。父亲留侄儿一命,侄儿已是感恩不尽。姨娘已经病了近半年了,无钱请医,无钱延药,侄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姨娘身亡。姨娘对侄儿的生养之恩,侄儿尚且未报,若是看着她去死,侄儿与禽兽何异?将来如何于世立足?” 贾政竟无言以对,他看到围观人眼中的不忍与赞赏,脸上红白交替,不知所措。 这番境况,也确实为难了贾政,他为人虽端方,却也足够迂腐,被七岁孩童驳得词穷,也难免恼羞成怒。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义理深长且不必说,讥讽之意也令人瞠目结舌,多少人品着这首诗,也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首诗竟然能够出自一个七岁孩童之口。 可若是他人所做,这样的诗词,断无不流传于世的道理。 事关颜面,贾政也只好硬着头皮,厉声呵斥,“你姨娘病了,自可报与你嫡母知晓,延医请药,府中缺你母子这点花销?你这番做作,置你父母于何地?还有那首诗,也不知背地里是谁教唆得你这般如此!” “叔父,侄儿年幼,已是把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这些年,姨娘为了养活侄儿,已是耗尽了心神,身体败落如秋叶。侄儿害怕极了,若姨娘一时不在了,侄儿恐也将性命难保。” 他哪怕到了这时候,充满稚气的孩童脸上也依然倔强,不肯落下泪来,“至于教唆,偌大贾家,除了姨娘,谁还会关心侄儿,给侄儿出主意呢?更遑论,为了侄儿,费心做诗!” 此时,不远处的黑漆大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正是贾赦。 第6章 宪宁郡主 原来,这边看事情已经闹到了不可开交的份上,管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去告诉了贾赦,把他听来的话一一转述,“听说那写燕子的诗是在说老爷的不好,外头的书生们人人都夸三爷这诗做得好,骂老爷也骂得痛快。这三爷也是太不孝顺了些,若老爷不养,他是如何长这么大的?” 贾赦被扰了高乐,本已是怒气冲冲了,此时听了这番话,还不气得一佛升天? 他抓了一根马鞭便冲出来。 贾琮也看到了,他不自觉地将双拳握紧,越发冷静下来。 贾赦若能鞭打在他身上,效果自然更好,只少不得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即便如此,他也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般说,这诗还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不成?”贾政并没有看到兄长出来,兀自问道,想要套出,到底是谁给了这孩子志气,竟然敢挑衅家族。 若让人相信,这事儿背后有人挑衅,便错不在荣国府了。 “梁上有双燕”自然不是贾琮所作,出自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 白居易是唐朝伟大的诗人,只可惜出生晚了一点,生于武周之后,只存于贾琮前世所在时代的历史中。 红楼世界的历史里,并无此人。 贾琮道,“叔父,诗言志,歌永言,侄儿有感而发,五字成句,又有何难?侄儿恳请叔父能够说服父亲,若能给侄儿和姨娘一条活路,他日,侄儿若能有所抱负,必将十倍还之!” 他转过身来,朝围观的人一拱手,孩童之身,却是意气风发,声音朗晰,“贾琮今日所作所为,均是万不得已,我年幼,无力事稼穑,谋生路。虽不济,但并不糊涂,绝不会听奸人所言,向家族父母身上泼脏水。若有人怀疑,这首诗不是我所作,可随便出题,我即刻答复,真假顷刻可辨!” 这,好高的志气! 有人喊道,“小子,此言当真?” “无半分假!”贾琮背对着大门,他也听到了风声,知道贾赦已经来了。 “小子,小心啊!” 一声惊呼传来,贾琮已然知道,贾赦的鞭子已经抽过来了。 若是按照这个世道的礼法,贾琮应当遵循“小杖受,大杖走”的原则,但他前世从未被人打过,便是再淘气,祖父都不曾弹他一根手指头,哪怕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也依然不想挨上一马鞭。 因此,他才会故意借着说这番大话,转过身来。 若有人提醒,他便顺势而为,若无人提醒,他也可以当自己凭六感而躲过攻击。 总之,他不想受罪。 贾琮忙一哆嗦,顺势往旁边一躲,并没有完全躲过,那一马鞭,抽在了他的鞋子上,也不疼。 但他依然哀嚎一声,如孩童一样抱着脚,不解而又委屈地看着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贾赦。 “父亲,儿子做错了什么?儿子年幼,若是做错了事,父亲可否先教导?” 方才哪怕跪在雪地里,也不失风骨的孩子,此时滚在雪地里,抱着头,满脸委屈地看着扬鞭的父亲,多少人都不忍看,一些妇人和心软的老者更是惊叫出声,恨不得上前替之。 街头,一辆华盖象辂八宝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前描着“忠顺”二字的灯笼在风里摇来晃去。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额头饱满,五官精致,雌雄莫辨的脸,一双琉璃般的狭长眸子,眼尾上翘,带着几分好奇与稚气,朝这边望过来。 她年岁不大,约莫十来岁,一头乌发束成了一把辫子,甩在脑后,一身蟒巢莲花织金锦箭袖,外面罩着一件石青江绸黑狐皮斗篷,扑面英姿飒爽之气。 “去瞧瞧,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 前面是宁荣街,随行的管事“哎”了一声,踩着雪,挤到了边上,朝这边一看,明白竟是荣国府里出了事儿,他问周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啊,大雪天里,堂堂一等将军,打小乞儿做甚?” 被问的是一位年过三旬的穷酸秀才,摇了摇头,叹一声,“哪里是乞儿,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孩童是荣国府里的公子呢!” “啊?” 待弄清了怎么回事,这管事回到了八宝车边上,将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听说这七岁的孩童做了一首燕儿诗,听得奴才心都碎了!” “走,瞧瞧去!” 八宝车上的人说着就起身,这管事“哎呦”一声,伸手就虚拦,“郡主,这可使不得啊,这外头铺天盖地的雪,要是摔了,有个闪失,奴才可怎么向王爷交代!” 原来,此人一身男子打扮,实则,是忠顺王府里的郡主。 忠顺王乃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兄弟,早年间,为当今代过,被圈禁,直到当今登极,才被赦免放出来,府中妻妾虽众,可膝下却得了一女。 先不说忠顺王如何宝贝,宫里便先宠得眼珠子一般,双字的封号宪宁,也养出一副骄纵恣意的性子。 她本养在宫里,眼看十月的芙蓉花会要开了,便闹着要出宫,宫里也不得不依了她。 管事明知道阻拦不得,郡主也不会听,只好跟了上去,一边道,“换了谁家,得了这样灵慧的子孙,都要好生供养,也不知道这贾家,是怎么回事?” “所以说,荣宁二公之后,贾家还有什么人呢?”宪宁年岁虽小,见识却不凡,她这般身份,便是说错了话,又能如何? 贾琮还在雪地里滚着,已经两三个回合了,他每被打着了,便抱着痛处哀嚎,惹得多少人的眼泪。 宪宁看了一眼,两道好看的眉头狠狠地皱起,顿时只看到一头恶犬在欺负一只小白兔,对贾赦的厌恶之情便到了极点。 她扯下了身上的斗篷,递给管事,“你过去,他方才不是说随便给个题目就能出一首诗词吗?他要是能说个通顺的五字句来,这件斗篷就送给他。” 管事的便知道,自家郡主是想护着这小公子了,这一身斗篷,可不就是一领金钟罩了! “哎呀,郡主,这可是宫里娘娘赏下来的,您才上身了几天?” 里头可是从铁网山猎来的黑狐皮,等闲人可不敢穿。 “既然是我的了,我想给谁就给谁!”宪宁傲然道,她转过身,背着手离开,道了一声,“真是晦气!” 贾琮翻了几个身,也不再求情了,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贾赦,“父亲息怒!父亲若是容不下儿子,就把儿子逐出贾家吧!待儿子葬了姨娘,再拿这条命还父亲!” 第7章 他日再图 围观的人,无人不觉得愤怒,多少人想冲上去阻拦,可理智告诉他们,这是公府事,可不是街巷小门小户事,不是他们能管得了,一旦沾惹上,兴许就是灭门之灾。 这些人也只能愤怒一下,朝着空气挥一挥拳头,却没有人敢真的上去阻拦,哪怕帮忙说一句公道话。 可对贾琮来说,这就足够了,只要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将“逐出贾家”的话,说出口,他今天这一跪,一挨打,也就很值得了! 只是,贾政在听到“逐出贾家”四个字的时候,觉得哪里又不对劲,他没来得及思索,便看到有人拨开人群,怀里抱着一件黑狐皮斗篷站出来了。 “贾大老爷,先请息怒,我家主子有话要说!” 贾赦举在空中的鞭子,不敢落下来了! 有人敢出面干预他的家务事,就证明这人来历不凡,更何况,他也看到了那件石青江绸黑狐皮斗篷,不论是颜色,面料,还是皮毛,都不是有钱就能穿的。 这一来,也是大出贾琮的意料,这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贾琮从地上起身,对方双手托着斗篷,就跟捧着圣旨一般,举止间都流露出恭敬来。 “三公子,我家主人问,方才你说随便出题,你即刻答复,此言是否当真?” “君子一诺重千金,这等事,岂会有戏言?”贾琮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没想到,还会有贵人插手此事,按照他的计划,被贾赦打一顿,他喊出“逐出贾家”之言后,门前这场闹剧,便可收手,战场也该转移到后院。 今日,无论如何,贾家都会出面请大夫给姨娘看病用药,姨娘养病期间,他也可筹划一些事,等将来再有了机会,他也有足够的底气脱离贾家了。 至于,贾家给姨娘治病的这点子好,将来他随便拉扯谁一把,也可还了今日的人情。 “甚好!”管事道,“那就借这一场大雪,这雪,这雪地里的景与风物,公子随便挑一样,做一两句或五言或七言诗,不拘好坏,但能顷刻做出,这一身斗篷,便是公子的了。” 说白了,管事的还是不信,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够做出什么样的好诗篇词章来,他倒也没有为难的意思。 这身斗篷,无论前世今生,都不便宜吧! 贾琮虽然从不曾穿过皮草,但没有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 “这身斗篷,我若是得了,可以卖掉吗?” 管事怔愣了一下,还有人舍得卖这一件斗篷?有人敢买吗? 可看到这孩子一身单薄,方才所求之事,是连肚子都填不饱的,他点点头,“既然给了公子,自当随公子处置!” “好!”贾琮大喜,若是得了这斗篷,他可以卖掉,为母亲延医请药,也不必欠贾府的人情了。 管事见这孩子二话不说,将斗篷要抢过去,他忙往怀里一收,笑道,“还请公子先说!” 贾琮大笑一声,他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一身单薄的夹袄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脸上的笑却如同雪后骄阳,一双黑瞳清淩淩生辉。 皑皑白雪,一漫天地,也只成了他的陪衬。 作诗,贾琮是不会作的,但他前世背了不少诗词。 一首咏雪的诗词,于他而言,比喝凉茶还要简单。 不过,得意之时,他也不忘骄妄则败的道理,自然不会背诵那些太过惊才绝艳的诗词,而是拣了一首最简单的。 他看到前方,一株早开的腊梅,探出墙角,非常应景,便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他的眼中,充满了憧憬! 很多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不远处的几枝早梅,空气中,确有淡淡的幽香弥漫。 王府管事,也非常人。 他看到了梅花,品鉴诗词,也明白了以梅拟人的道理,凌寒独开,喻品格高尚,暗香沁人,则示才华横溢。 七岁的孩童,这番志向与追求,便是这管事年过半百,阅人无数,也不曾见过。 “好才气!好志气!” 管事双手托着斗篷,略显恭敬地递给贾琮,待贾琮接过之后,他才直起了腰身,临走前,深深地看了贾赦与贾政一眼,虽一言不发,可其中嘲讽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贾政的脸上似被人抽了一耳光般,火辣辣隐隐作痛,可贾赦却不管,扬起鞭子再次朝贾琮抽去,“狗娘养的东西,混账王八羔子,看老子不抽死你!“ 贾政慌忙拦,太急了些,一脚踩下去,滑得往地上一屁股坐去,幸好门房上两个手脚快的搀住了,才没有摔一屁股墩儿。 赖大见此,也知道不能再打了,忙冲上去,抱住了贾赦的胳膊,“大老爷,哥儿年幼不懂事,看在祖宗份上,饶了哥儿这一宗吧!” 贾赦一顿,见方才那看着管事模样,一身装扮却比寻常官儿还气派的人顿住脚步看过来,虎目凌厉,他浑身一激灵,醒过神来,后背已是一层冷汗。 这人到底是谁? 贾政走了过来,道,“大兄,天寒地冻的,先进去吧!堂前训子,就算孩子不懂事,也不必在这雪地里,没得把身子冻坏了。” 贾赦将马鞭往地上狠狠地一扔,便是再不甘心,此时也不得不收手,他累了这半日,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也有些不济,只觉得气郁发晕,抬脚朝门里走去。 贾琮朝贾政行礼,转身也要跟上去,却被贾政喊住了。 “琮儿,那墙角数枝梅,诗名叫什么?”贾政看贾琮的眼神有了变化,柔和中带着一丝探究。 “就《梅花》吧!“贾琮浑不在意,今日他已经出尽了风头,梁间双燕、咏梅、孝顺之名,于他而言都是羽毛,今日之后,会随着他的乞命,一顿打,宣扬出去。 宗法礼制下,出族的后果,他或许承受不起,可划清界限呢? 他日便可再图了! 忠顺王府的马车从十字大街拐了出去,穿过天水巷,前面就是忠顺王府了。 宪宁郡主歪在暖烘烘的马车上,她身上已经系上了一件香色地四合如意云凤织金锦青狐皮斗篷,衬得她一张容颜精致的脸,越发明艳。 她手上拿着一方香笺,上面录着方才的那首《梅花》诗,细细品味,问道,“夏进,你说这贾琮,我能不能要来做伴读呢?” 第8章 子建之才 夏进便是那管事,扶着车辕步行在马车边上,他虽年过半百,鬓边生了白发,可衣着单薄,不见寒意,相反,头上生出屡屡白烟,步履稳健,气息绵长,可知此人不凡。 “郡主是女子,贾三公子可是男子,过了七岁,便不得同席,王爷必不应允!” “哼,我偏要!”大约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是有些异想天开了,纵然心中有不甘,宪宁也只有压下,将气撒在贾赦的身上,“贾家那糟老头子,真是的,今日可把我恶心了一番。” 夏进笑笑,“郡主,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于那贾家公子可绝非好事!” “知道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你怕我父王责罚你吧,我不说就是了!” “多谢郡主成全!”夏进笑笑,他也的确是有私心,怕王爷知道了责怪下来,说他没有拦住郡主。 一番闹剧似乎已经收场了,随着忠顺王府的马车慢慢地驶离,贾琮得了这斗篷,领了贾政几句话后,便跟在贾赦的身后进了黑油大门。 主角已经离场了,围观的人,也跟着散了个干净。 这消息,却不可避免地传到了荣庆堂里,黛玉从王夫人处回来的时候,听到婆子们在议论,王夫人尚不知何事,黛玉却是心知肚明,也不吭声,只当没有听见。 方才在二舅母处的时候,二舅母并没有派人去请二舅舅过来,而是不在意地说了“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的话,说了一些与姐妹相处,不与表兄宝玉沾惹的话。 若没有在大门口看到那一幕,黛玉或许不会多想,可看到身为庶子的表兄在府中的遭遇尚且如此,两位母舅对她这般,她便也明白了所以。 “混账东西,孽畜,真正是没良心的种子,怎地干出这等事来!老大那边的人是死光了?还不把人给我喊来,我倒要好好问问,这家里,上上下下,你们合起伙儿来瞒着我,还要闹出哪样?” 门口,丫鬟要打起帘笼,听到贾母的声音在里头,王夫人哪里还敢进,她轻轻地摇摇手,后退了两步,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这才一顿饭的功夫!” 说话间,贾政已经领着人来了,黛玉踟蹰两步,还是退到了一边。 王夫人慌慌地迎了过去,贾政并不与理会,而是朝丫鬟招手示意,丫鬟忙往里通报一声,“二老爷来了!” “还不让他进来!”贾母怒气冲冲,拍打着炕桌。 贾政进去了,王夫人和黛玉也只好跟在后面。 等在屋里的迎春等人朝贾政见礼后,便被李纨带着进了碧纱橱内,黛玉自然也跟着进去。 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被凤姐领了出去,只留了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鸳鸯和贾政夫妇。 黛玉等人大气儿都不敢出,李纨等人只知道是长房那边出了事儿,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唯有黛玉,脑海里徘徊不去的是跪在雪地里单薄的身影和表兄满身倔强的气质。 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 贾政在向贾母说着外头发生的事,事到如今,他只有息事宁人,道,“谁能想到,这孩子年岁虽小,却有急才,这份才思,比之当年子建,不遑多让。今日事虽多不光彩,可这孩子的才气算是扬名出去,于我贾氏一门,也是添色之举。” 贾母冷哼一声,“他说,要让他老子把他逐出贾家,你听听这话,开口闭口贾家,他可曾把自己当做这贾家人了?” 贾政醍醐灌顶,细想方才,还真是如此。 但又能如何?贾家于那孩子,也确乎没有什么恩情。 只是这话,贾政再耿直,也不可能说出来。 若是一个寻常孩子,又是庶出,将他抹杀在这府里,并非什么难事,但今天,那孩子用两首五言诗,扬名出去,又入了贵人的眼,便再有气,他们也不得不咽下去。 贾母也想到了,兀自气恼,一时又没有办法,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人换了那首诗去?” 贾政摇摇头,他一个员外郎,与那些真正的贵人们并没有什么交往,从哪里知道对方的身份去,单看那件黑狐皮的斗篷,江绸面料,才知道对方身份不凡。 “儿子还不知。” 这才是真正令人忌惮的地方。 贾母做姑娘的时候是侯府千金,进了荣国府后,从孙子媳妇做起,到如今自己也成了老封君,见过多少人,经过多少事! 一叶落而知秋至,贾母便知道,怕是不好惹的人,偏偏插手了这件事,就不止是他们一家之事了。 贾母冷哼一声,“传个太医,好生替那娼妇看病,可别熬不过今年冬去!” 她又问道,“是那个钟氏吧?” “是!”贾政也明白,母亲问这句话的意思,“钟氏”可真是膈应在荣国府心头的一根刺,当年的凶险,一直到现在,都令他们心悸,想起来就后怕。 这可真是比吃了一坨屎还让人恶心啊! 屋子里,黛玉等人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乎,她方才从门前经过,只渺渺看了一眼,并不知道还有两首诗,此时品着这诗,一面欣赏着那位表兄的才气,一面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智谋。 如若不然,今日他在长辈们面前,怕是不好过关吧! 屋里的姐妹们,迎春木头一样坐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明明和贾琮一样,是赦老爷庶出的子女,照理应当有同病相怜之谊,只她性情使然,木讷怕事,自是半点不敢沾惹。 惜春年幼,她是宁国府贾珍的胞妹,虽养在这边老太太的膝下,却也明白东西有别,除了听一耳朵热闹,不敢有多的情绪表露。 倒是探春,性情阔朗,手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着方才听来的诗词,如同吃一桌道道都是自己喜欢的菜,越是品鉴越是满心都是喜悦,《梁上双燕》中父母对子女的付出与深情,《梅花》一诗里对高洁品格的追求,无不动人心扉。 “大嫂子,真没想到琮哥哥竟能做得这样的好诗来!”探春叹服道。 李纨只笑笑,她是王夫人嫡长子贾珠的未亡人,一心抚养独子贾兰,青春守寡,虽贞静淡泊、清雅端庄,却也万事不问,更加不会在这节骨眼上,说三道四。 碧纱橱里,外头压抑的气氛不知不觉地就渗透进来了,正感不安的时候,外头丫鬟一声“宝玉回来了!”,如同一道赦令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松了一口气。 贾母忙招呼,“快让他进来,天寒地冻的,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第9章 唯有感激 蹭蹭蹭的脚步声传来,显得很轻松,等贾宝玉进了明间,一眼看到严父,他的脚步不由得一滞,耷肩缩颈,就跟被人抽了精气神一样。 贾母见了,对贾政摆摆手,“你先去吧,我也乏了,明日让他过来,我瞧瞧!” “是!”贾政起身领命,与贾宝玉见过面后,便出去了。 荣庆堂里又欢活了起来,贾母摩挲了宝玉一番,才放了他给王夫人请安,并让李纨带了姑娘们出来,“来了外客,你先见过你妹妹!” 黛玉被牵了过来,她朝宝玉看去,比她大了一岁的光景,生得一副好容貌,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也正朝自己看来。 黛玉心说,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公府公子吧,外头跪着的琮表兄,与这位比起来,一身装扮,可真是云泥之别! 宝玉看到黛玉,眼睛都呆了,眼前这位妹妹,如仙子下凡,真正是水凝的人儿,花作的魂儿,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他不由得欢喜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林黛玉坐在贾母身边,不由得别过脸去,心中嘀咕,难怪舅母说他是个“混世魔王”呢,这一见面,就是浑说,他们分明不曾见过。 贾母一手拉着宝玉,一手牵着黛玉,乐呵呵地笑道,“这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乐见其成,“更好,更好,若如此,将来就更和睦了!” 王夫人在一旁道,“还不去换了衣服去,老太太,时辰不早了,这会子该摆饭了!” 外头天暗下来了,再多一会儿,便该掌灯了,贾母点点头,“摆饭吧,你们也不必候着了,都散下去,我这里人多,今日就不留你们了。” 王熙凤在一旁凑趣,“老太太这就偏心了,今日有了外孙女儿,就不把我们这媳妇,孙子媳妇放在心上了。” “又浑说!你这张嘴啊,一日不遭我骂两句,你就不得畅快!”话虽如此,贾母言笑间,是对这个孙子媳妇格外喜欢的,笑着对王夫人道,“她说想留在这里,我是不信的,指不定心里怎么骂我这老太太,想着回去好和琏儿团聚呢!” 王夫人用帕子掩着唇笑,王熙凤“哎呀”一声,假装害了羞,“哎呦,老祖宗,我可没脸了,今日我是要留在这里过夜了!” 一席话,屋子里丫鬟婆子们都笑起来,贾母也笑得一张老脸皱成了一朵菊花,可见是欢喜得紧,方才贾琮那点子事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黛玉陪笑两声。 贾宝玉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本是不自在,又听他问自己表字,虽说如今贾宝玉已算不上外男,可想到他们贾家,自家兄弟尚且如此,黛玉也不敢自恃自己人,已觉得宝玉问起来不妥。 好在很快摆了饭,上了桌。黛玉因是客,坐在贾母左手第一个位置,身边是迎春,而贾宝玉屈居右手第一个位置,探春挨着她,反而把惜春挤到了下首。 以往这个时辰,贾母早就用了饭,今日已是迟了。 李纨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地下服侍的丫鬟婆子们虽多,却连咳嗽声都不闻,黛玉便不敢轻举妄动,往往一个动作,别人做了,她才做,虽饮食规矩与自己家里不同,倒也没有出错,惹人笑话。 饭毕,丫鬟端了茶上来,王夫人领着李纨熙凤才散了。 又说起话来,宝玉问黛玉可曾有过玉没有。 黛玉看他胸口的玉,只觉得他如小孩子一般,也不由得想起了“何不食肉糜”的典故,自己有的宝贝,以为人人都有,须不知,同一个屋檐下,有人连饭都吃不上,衣都穿不暖。 她低垂螓首,轻轻地摇了摇头,倒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谁知,宝玉就发起痴狂来,一把拽下了那玉,往地上砸去,“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黛玉已是目瞪口呆,地下的丫鬟婆子们纷纷抢去,贾母搂着宝玉哀嚎,“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还说些什么,黛玉已是听不进去了,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眼中落下泪来。 贾母让贾政派人给贾琮带话,次日来荣庆堂来,贾政将这活儿派给王夫人,王夫人无法,将这差事交给金钏儿,“领了大夫去给那边钟姨娘瞧病,让琮三爷明日一早去给老太太请安。” 四处透风的屋子里,坐立不安的画屏等着三爷的信儿,她不知道三爷有什么法子能弄到钱来给姨娘看病,他们如今这处境,哪怕弄来一文钱都是万分艰难。 门帘被打开,一阵寒风灌进来,贾琮急匆匆地进来了,画屏腾地站起身,没来得及看贾琮怀里的斗篷,便扶着他的肩膀问,“三爷,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他打开怀里的斗篷,扬了扬,正要说可以拿去卖钱了,突然,一个荷包掉了出来。 两人一齐朝地上看去,画屏蹲下身捡起来,不解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沉甸甸的,不轻。 贾琮扶额,这荷包的布料与这斗篷明显不是一个档次,显然,是那管事模样的人偷偷放进去的。 若他当面给贾琮,贾琮自是不会要,他用这种方式周济自己,贾琮此时,唯有感激。 他本不是喜欢欠人人情的人,此时却欠下了一桩大人情! 但,他若是还回去,一来伤人,把事情做绝了不好;二来,他也不认识对方,身份来历,一无所知。 画屏的脸上已是露出惊喜来,她打开一看,放在掌心里掂量一番,“三爷,不少呢!” 第10章 有何不妥 两个元宝约有二十两,一些散碎银子,合起来共二十多两。 有了这笔银子,他完全可以自己请大夫,抓药,和从前一样,花银子从府里换取吃食,也有实力置办冬衣。 如此一来,他倒也不必欠下贾府的人情了。 他也不用担心把这件斗篷卖不出去,或是卖出去了惹下事端来。 至于这个人的人情,将来他总会有机会还,从对方与他心存仁善上,此人比起贾府这杆子人,让他更加放心。 “这是三爷弄来的?还有这斗篷,是哪里来的?”画屏又很是不安。 “是我用两首诗换来的!”贾琮知道,若他单单只是跪在雪地里求贾府,虽可以博取些同情,却绝不会有人愿意对他一个三尺孩童施以援手。 一件斗篷,实则是一道护身符。 终归还是有人看中了他的两首诗,愿意高看他一眼。 真是惭愧,他其实纯属剽窃他人成果,却也是绝大多数穿越君赖以生存的法宝,他不过效仿前人,虽丢脸,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听说是换来的,画屏便没了顾虑,“哎呀,三爷身上都湿透了,赶紧把衣服换上,着凉了就不好了。” 她匆匆忙忙拿了衣服给贾琮换,贾琮也感觉到冷了,用帕子将身上擦干,摩擦发热,换了衣服出来,“你拿了银子,去换些炭回来,多给些银子厨上,今日咱们吃一顿饱饭。” “哎,好勒!”画屏捏了一点碎银子,便出门。 金钏儿领着大夫过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婆子,一个提着食盒,一个拎着一篓子灰花炭,走了过来,迎面看到画屏,喊了一声,“琮三爷在吗?” 贾琮将那一件黑狐皮斗篷盖在了钟氏的身上,有些焦急地看着钟氏的病容,他知道,贾家为了颜面,必定不会让钟氏现在就死了,必定会想办法为钟氏诊治,只大夫一时不来,他便要担忧一时。 又或者,贾赦这个人执意不要脸,那他就得另外想办法了,好在他现在有了银子。 贾琮起身朝外走去,看到一个脸若银盘,面若秋水的姑娘和画屏一起进来了,她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举止利落,给贾琮行了个礼,“琮三爷,二太太让我带大夫来给钟姨娘诊病,带口信给三爷,说明日一早,请三爷去给老太太请安!” 按照规矩,做晚辈的每日要给长辈们晨昏定省。 但贾母只宠爱嫡孙和孙女儿,素来不喜他们这些庶出的孙子,早已发下话来,他和贾环这种人的定省就免了,说是路远,实则是不待见他们。 贾琮眼下虽有了钱,但这些钱并不是他靠自己的门路挣来的,危机感并没有减少半分,他还打算明日一早出去看看,能不能寻到些商机。 二则,他深知贾母要见他的目的,他并不想送上门去受训,原身不曾受过这家里半点恩惠,自是没有义务听训讨长辈的欢喜。 贾琮不置可否,喊了一声“金钏儿姐姐!”礼数上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金钏儿是府里的家生子儿,生得实在是极好,又是王夫人跟前一等的丫鬟,存了将来要给贾宝玉做屋里人的心思,倒也并不过分。 只是,她实在天真烂漫,不该当着王夫人的面说一些不当的话,一句“金簪子掉进井里”,送了性命,是贾府里早一批枉死的丫鬟。 此时,她形容间略显倨傲,在看到贾琮一身干净单薄的夹袄,在这冰窟一般的屋里并不见瑟缩之态,言行举止间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从容与平和,便不知不觉收起了那份轻视。 床上,那件黑狐皮斗篷和这陋室真是格格不入。 大夫在给钟氏诊脉的时候,也慎重了许多,他既然是奉命前来,又得了贾府当家人的叮嘱,让他务必将这姨娘的病治好,他就不由得多了三分细致。 画屏捧过了大迎枕来,给钟氏拉起了袖口,露出脉来。 先把了左边的脉,后又把了右边的脉,大夫沉吟片刻,便收起了脉枕。 这大夫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脉完,起了身。 贾琮将大夫让到了外间,难免紧张,一面示意画屏准备诊金,一面问道,“大夫,不知我姨娘的脉象如何?” “观患者面色发白,枯槁无光,乃脾虚失运,气血不足之像,呼吸重浊乃外感风寒,肺气不宣,中气受损所致,不知夜间醒来次数是否频繁?” 画屏忙在一旁说了情况,“一夜间总要醒个五六次,总不见睡得安稳。” “这就是了,凭脉象……” 贾琮听他絮絮叨叨完了,问道,“不知用什么药妥当?可有大碍?” “若能熬过这一冬,不减汤药,明年春来,应是无大碍了,慢慢将养,或可痊愈。” 贾琮松了一口气,请大夫写了方子,看其中用药都不便宜,也就明白了其中“不减汤药”的意思。 贾琮接过银子,付了大夫诊金。 金钏儿吃了一惊,也不知道是该拦着,还是不该拦着,又想着,这诊金总是要付的,若是这边付了,那边太太还剩下点银子呢,索性就不管了。 她留了炭火和饭食给贾琮,回去回话。 邢夫人听王善保家的说,那边金钏儿带了大夫来,便很是不服气,冷笑道,“真是好笑了,还有当弟妹的管大伯子屋里人的死活!” 王善保的道,“可不是这个理儿,这传出去,可真是不像话。” 她明知道,王夫人管这事,必定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但太太喜欢听这样的话,她自是顺着说。 且她心里也觉得诡异得慌,七岁的孩子,若说没有人指使,能干得出这样的事来,还湿啊干的! 贾赦是早就怂了,让人去打听那管事是谁,天黑了,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他身边的人给他出谋划策,“世翁可是看清楚了,那斗篷确乎是黑狐皮江绸做的不成?” 贾赦还有些犹豫,毕竟,当时气怒不已,怕一时眼花。 另一人接过了话,“黑狐皮,玄狐皮有什么关系?我朝虽极贵黑狐皮,玄狐皮也仅次其后,再是红狐、貂鼠、猞狸狲、虎豹、海獭、水獭、青鼠、黄鼠等皮,以备国用。” 有人不甘其后,“是极,且那江绸自唐以来,便是贡品专供,等闲人不得。” 贾赦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出不来,憋得一张脸发紫。 见此,一名叫做蒲志池的幕僚沉吟一声,道,“老世翁,愚下倒是觉得,那首《梁上双燕》的诗,有几分不妥!” 第11章 大不孝罪 贾赦忙活了过来,问道,“生此逆子,已是家门不幸,几位如有什么高见,还请不吝教诲,若能叫这逆子驯服,涨涨教训,也是为了这逆子好!“ 贾赦咬牙切齿。 蒲志池约莫四十多岁,抚着两撇小胡子笑道,“《梁上双燕》这首诗,若不论目的,当然是好的,可若是把这作诗背景写出来呢?” 众人恍然大悟,那贾琮就是大不孝了! 哪怕是昏君,都要强调一句,自己是以孝治国。若一个人背上了不孝的罪名,在这世上,还如何立足? 既然贾琮欲以孝道立足,那贾赦这位亲生父亲,也同样可以用孝道毁了他的名声。 毕竟,今日围观的人有限,而若是将《梁上双燕》刊印在诗集上,卖出去,大江南北的读书人是愿意相信白纸黑字还是道听途说? 贾赦捏着胡须,点头赞许,将管事喊了过来,将另一个幕僚怀兴长提笔写的《梁上双燕》署名贾琮,以及创作背景交给他,吩咐道,“即刻交给书坊刊印散出去。” 贾琮这边,却是喜气洋洋,金钏儿送来的饭菜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很正常,画屏去抓药的时候,没有受到刁难,甚至去茶房里要炉子煎药的时候,也无人作难。 钟氏喝了药,略吃了一些饭菜,许是因心情好了的缘故,面色也好看了一分。 她看着儿子,真是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已是能够护着她了,“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欺负?后边会不会有事?你这孩子,真是让姨娘担心死了!“ 贾琮任由她摸着自己的脸,无法不正视她眼里浓浓的担忧,只觉得,穿越一场,能够让他享受这种母爱,也是一件值得的事吧! “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欺负,姨娘不用担心,只安心养病。明日,我让画屏去买两床厚被子,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好,越来越好,姨娘信琮哥儿!”钟氏的精神好些了,便惦记起贾琮的课业来,“这几日你都没有去学里,是不是在学里遇到了什么事?” 原身的记忆里,钟姨娘是时时担心儿子被人欺负,原身的确是总被欺负,便将自己的不如意全部归罪到了姨娘身上,总觉得,若是自己不托生在钟氏的肚子里,他便是赶不上宝玉,也不至于比不过贾环。 贾琮是成年人的思维,他不至于想法那么幼稚。 贾琮便想起了自己的穿越,原身的死的确是有缘故的。 那日从学里回来,他如往常一眼被金钟霸凌,稍微做了一点反抗,便被金钟猛地一推,他的后脑勺磕在了一块雨花石上,当即便过去了。 金钟也被吓坏了,他四下里看,当时没人,一溜烟地就跑了。 若他没有穿过来,贾琮便死得不明不白,除了钟姨娘,也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姨娘,没有人欺负我,以后也不会有!”他将黑狐皮斗篷朝上拉了拉,屋子里烧了炭,渐渐地暖起来了,他劝道,“姨娘先睡,今晚上应是能睡个好觉了。” 贾琮回到了自己的屋里,火盆烧得正旺,这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站在火盆边向了一会儿火,身体里那股子侵入的寒气,似乎也慢慢地往外冒。 等手脚都暖和起来了,贾琮这才如前世一般,在屋子里的空地上打起了五禽戏来。 前世,祖父是道医,除了逼着他写字背书外,也注重养生,八段锦和五禽戏都是每日早晚必要练习的,还有几套拳法,也时不时地抽查一番,不许他有丝毫懈怠。 这也是贾琮今日敢以这单薄的身子去雪地里闹腾一番的缘故,一套五禽戏打下来,身上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手脚也轻盈了不少。 不像前几日夜里寒冷,又一心想着能不能设法穿回去,尝试无果而睡不着,不得已死心塌地留下来后,贾琮这一夜倒是睡得安稳。 荣庆堂的碧纱橱里,黛玉却一直坐在桌前垂泪,她跟前雪雁不过十来岁,一团孩气,贾母把自己一个二等丫鬟名叫鹦哥的给了她,因忙着收拾床铺,劝了几句不听,也就由她去了。 宝玉挪到了次间的大床上,他今日出门还愿,回来发了一阵疯,倒床便睡了。 倒是黛玉,躺在了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眠。 她着实没有想到,今日临到了最后,还惹出宝玉摔玉这起子事来,他难道不知道那玉有多宝贵,难道不知道长辈们会担心,难道不知道自己才来经不起这般折腾? 这般落在舅舅舅母的眼里,会是怎样的光景? 黛玉缓缓地合上眼,她是极不想来外祖家的,不论外祖母多疼爱她,终究是寄人篱下,可父亲必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到不得已,父亲想必也是舍不得将自己远送。 交三鼓,黛玉才隐隐约约地睡去。 次日,各房省过贾母之后,便陆陆续续地散了,却一直不见贾琮来。 先时贾母还没有记起这件事,直到邢氏派了人前来告病,她才记起这事来,问王氏,“昨日没派人带话给琮哥儿?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到他来?” 贾母是做梦都想不到,贾琮敢违令。 这般违逆之事,非人子所为。 贾琮并不是王夫人这一房的,本来这事儿与她无关,哪个当弟妹的会去管大伯屋里的事呢,只昨日贾政把这事揽到了身上,她也跟着受了牵连。 王夫人忙起身,“媳妇是派了金钏儿去的,大夫给钟姨娘诊了脉,说是只要这么吃药,于性命上无碍,吃食和炭火都备齐全了,都是从这边送过去的。” 贾母这会子是气糊涂了,口内直说道,“好啊,这么个小人儿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合着,你们平日里的孝顺是做给外人看的?” 王夫人心里叫屈,站着却不敢分辨丝毫。 因为事关那边,王熙凤是打定了主意,不会沾惹半分的。 她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儿,却也是贾赦和邢氏的儿媳妇,迟早是要归到那边去的。为着给这边管家的事,她明里暗里吃了邢氏多少亏,她躲还来不及呢。 此时,任她平日里多会说话,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探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若不说话,也没人说话,这时候也到了用得着女孩儿的时候,便上前去,噗通在老太太跟前跪下了,陪笑道,“老太太,这事儿和太太什么相干?琮哥哥虽是太太的侄儿,那边大老爷和大太太都还在,论理也不该太太出面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