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铭朱国祥》 0001【父子俩】 “哐哐哐……” 农家小院的大铁门,被拍得哐哐作响,外面传来快递小哥的喊声:“朱哥,你的快递!朱哥,朱哥……” “来啦,来啦!” 刚刚洗漱完毕的朱铭,伸着懒腰出来开门。 快递小哥是老熟人,他站在面包车侧面,托着纸箱边缘说:“朱哥,你买的啥啊,我一个人都搬不动。” “那你该锻炼了,六十多斤都搬不动。”朱铭笑道。 快递小哥说:“才六十多斤?我觉得八十斤都有……朱哥,拖车坏了,麻烦搭把手。” 两人抬着快递箱,在院子里小心放下。 朱铭当即拆箱验货,快递小哥也拿出手机录像。这份快递是有高额投保的,倒不怕中途破损摔坏,就怕被人给换成石头砖块。 美工刀割开透明胶带,包装箱被层层拆开,很快就露出一些甲片,朱铭点头道:“没问题了。” “那你签收一下。”快递小哥也露出笑容。 快递签收完毕,送货的小哥却不走,他喜欢在朱铭这里看稀奇。 朱铭是一个历史科普博主,靠发视频赚流量为生,偶尔也接些广告捞外快。可能是他名气还不大,接的广告质量都不高,全是些电动牙刷、自热火锅、除螨药膏之类,就连氪金页游的广告都没有接到。 当然,偶尔也开直播。 朱铭拿出拍摄器材,对着快递箱架好,稍微等了一阵,发现直播间只有十多个观众——时间太早了,那些熬夜修仙的,这会儿还没起床呢。 “兄弟们,今天有好东西!” 朱铭举着自拍杆,转身把自己和快递都对准摄像头:“昨晚已经把视频剪好了,今年的最后一期会按时发布。在回家过年以前,先开半个小时直播,给老铁们展示一下我定制的天王甲……小侯,帮我拿下自拍杆。” “好嘞!”快递小哥非常积极。 朱铭从箱子里取出两坨部件,介绍道:“这是胫甲,帅不帅?设计参考的大同善化寺广目天王像,我们先穿起来试试感觉。” 胫甲配套的,还有一双铁甲靴。 靴子的主体为牛皮打造,表面镶嵌亮银钢片。 穿上靴子和胫甲,朱铭原地跳动几下,随即又来回走动,接着做踢腿动作,点评道:“不错,不错,不会影响活动,而且穿起来非常舒适。” 朱铭又从箱子里拖出肩甲,让快递小哥怼近了拍摄:“这兽吞肩是不是很帅?设计甲胄的时候,列出了十多款天王像,我选的是最帅那一款……” 整套铠甲的部件,一样一样被拿出来,朱铭陆陆续续穿在身上。 全部穿戴整齐,快递小哥已经两眼发光,羡慕道:“朱哥,这东西挺贵吧?” 朱铭笑道:“八万。” “卧槽!” 快递小哥立即吐槽:“真有八万块,我还不如去买王者荣耀全套皮肤。” 直播间的观众数量,此时已增加到60多人,除了少数夸帅的,其余弹幕全在幸灾乐祸。 “哈哈,被坑了,顶多值两万。” “八万块买套拼多多,主播脑子被驴踢了。” “制杖……” 天王甲是历代天王像的铠甲,只存在于庙宇、图画、石刻当中。造型确实威武霸气,但穿上战场难免显得累赘,某些耍帅的局部构件纯属多余。 朱铭斥巨资定制的这套,还真就属于“拼多多”。唐代的天王像抄一点,宋代的天王像抄一点,明代的天王像再抄一点,东拼西凑还得完美融合,仅甲胄设计费就收了他一万六。 六十多斤的天王甲穿在身上,朱铭跑起来都显得困难。 他去工作间里,拿来一把宝剑拴腰上,又提着一杆长枪出来,站在院子里说:“小侯,绕着我拍。” 快递小哥举着手机,围绕着朱铭转圈,直播间弹幕风格终于也变了。 是否具备实用性且不提,是否被人坑了也先不说,主要是这套铠甲太帅,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就像是名牌包包之于女人,哪个男人面对如此铠甲还顶得住? 快递小哥怂恿道:“朱哥,耍两套。” 朱铭当即挥舞着长枪,毫无章法的比划起来,一边舞枪还一边人工配音:“哈,呵,呀呀呀呀……” 舞着舞着,便累得气喘吁吁。 “up主不行啊,太虚了,快吃六味地黄丸补补。” “六味地黄丸没用,得吃乌鸡白凤丸。” “这套王八枪耍得真拉跨,白瞎了八万块的天王甲。” “……” 本来耍帅挺高兴的朱铭,看到弹幕立即脸黑,开始怼粉丝:“阳过,阳过知道不?老子体力还没恢复!” “叭叭!” 铁门外突然响起喇叭声,朱铭喘着大气去开门,却见门口停着一辆崭新宝马。 朱国祥推门下车,抬手扶了扶眼镜,看着儿子的逗比打扮,表情迷惑道:“你这又是闹哪出?” 朱铭顿时笑起来,围着宝马转悠两圈:“行啊,朱院长,刚升官就换车。” “副的,副的,还不是院长。”朱国祥笑道。 朱铭问道:“这车要七八十万吧?” 朱国祥说:“低配,四十多万。你收拾好没有?快提行李上车。” 朱铭跟直播间观众道别,又给快递小哥封了个红包,便回自己租住的小院收拾行李。 朱国祥也帮着儿子收拾,埋怨道:“你租的什么破地方?我开导航都差点没找着。” “便宜,清静。”朱铭解释道。 见儿子把那套铠甲也往外搬,朱国祥连忙说:“你带这玩意儿干嘛?” 朱铭说:“八万块,我要是不带走,过年回来肯定没了,这镇子上小偷多着呢,上次回家电脑都给我偷了。” “八万块?你疯了吧!”朱国祥吃了一惊。 朱铭拍拍腰间宝剑:“这把剑三万多,都是定制的高端货。” 朱国祥数落道:“玩物丧志,败家玩意儿。” “又没花你的钱,我自己赚来的。”朱铭的语气心安理得。 一听这话,朱国祥更来气:“你当年要报历史系,我跟你妈都没反对。你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我拉下老脸托关系,好不容易安排你进国企。人家都已经答应了,干满三个月就给你转正,多少人一辈子还是合同工。你倒好,干了一个月领工资就走人,非要辞职搞什么自媒体……” “自媒体咋了?我全网粉丝几十万,马上就要破百万了!”朱铭立即怼回去。 朱国祥却说:“几年下来,你存了多少钱?买辆二手破哈佛,居然还要分期付款!” 朱铭硬气道:“二手破哈佛,那也是国产车。我支持国货,我骄傲,我自豪。你买宝马,崇洋媚外!” 朱国祥被儿子气坏了:“我一辆普桑开了十多年,交警抓到都要强制报废,我换辆宝马怎么了?开外国车就是崇洋媚外,那你拍视频的尼康相机是哪国货?” 朱铭瞬间无法反驳,只能埋怨国产品牌不争气,但随即又嘴硬道:“比亚迪的电动车不错,你换车应该换那个。” 朱国祥扭头看着宝马车标,自言自语一般:“你妈生前想买辆宝马,当时都去看车了,突然就查出有肿瘤。” 朱铭闻言不再说话,埋头去搬东西。 朱国祥似乎也不想谈论这个,非常突兀的加重语气数落起来:“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三十而立,没有稳定工作,也没存下几个钱,你到了三十岁怎么立?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你?听我句话,过年以后去找工作,你真要喜欢搞自媒体,完全可以用业余时间去搞。我混了半辈子,别的没有,面子还有点用,给你安排工作还可以……” “停停停,最讨厌你们这种搞裙带关系的,”朱铭拖着铠甲来到车尾,终止话题道,“把你后备箱打开!” 父子俩极有默契,用各自的方式改变谈话内容。 朱国祥打开尾厢,里面塞满了东西。 朱铭无语道:“都啥啊?” 朱国祥说:“给老家亲戚带的年货,你那些叔伯舅姨,每个家里都有一份。” “能不能腾个空位出来?”朱铭问道。 “自己想办法。”朱国祥说。 朱铭只能把铠甲和宝剑,塞在宝马的后座上,搓手道:“我来开车。” 朱国祥说:“我开,刚买的宝马,还没过完瘾呢。” “谁稀罕。”朱铭嘀咕着坐到副驾驶位。 …… 父子俩轮换开车,八个小时后进入秦岭。 当晚在高速服务区睡觉,翌日清晨吃了碗兰州拉面,继续在大山里不停的钻隧道。 又一次在副驾驶位醒来,朱铭问道:“到哪儿了?” “刚进西乡县地界。”朱国祥说。 朱铭忍不住吐槽:“今年怎么不坐飞机高铁回去?开高速累死了。” 朱国祥说:“我刚买的新车,平时也没时间开,这次回老家正好过过手瘾。” “你就是回去炫宝马的,嘚瑟。”朱铭翻了个白眼。 朱国祥突然说:“你妈也走了快十年,你小姨打电话来,说是给我介绍了一个,过年回去可以先见见面。四十二岁,丧偶,中学老师,有个女儿在读高中。我得给你说一声,你这里……” “我无所谓,”朱铭没心没肺的调侃道,“可以啊,朱院长。升官,换车,讨老婆,春风得意马蹄疾啊。你今年五十五了吧,找个四十出头的,典型的老牛吃嫩草。话说,你都是副院长了,就在院里找个女学生呗。又年轻,又漂亮,一树梨花……压呀嘛压海棠哟。” “去去去,没大没小。”朱国祥很不想跟儿子聊天,这兔崽子的嘴太欠了。 朱铭却嘿嘿笑道:“你嫌农学院的女生皮肤黑?去隔壁系找啊,隔壁学校也行,你们那里不是有个影视学校吗?” “滚蛋!越说越没谱了。”朱国祥脸色不善,其实心里也有幻想。 他一个老同事,就是娶的女研究生,当时把朱国祥给羡慕坏了。可朱国祥胆子小,而且性格谨慎,这种事只敢想想,他绝对不可能对女学生下手。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朱国祥暗道侥幸,幸好自己没有胡来。 他那老同事病重住院,躺在医院里还没死呢,二婚小娇妻就跟子女闹起来,在医院里上演了一出争家产的好戏。等那老同事病愈出院,几个子女反目成仇,夫妻之间也各种矛盾,家里整天鸡飞狗跳的。 中午,在服务区吃饭。 朱国祥掏出手机:“喏,你小姨发来的照片,模样还很端正吧。” 朱铭瞥了一眼:“开美颜了,当心照骗。” “这讨老婆啊,相貌还在其次,主要是会持家,家庭和睦才在第一位。”朱国祥说。 朱铭无情戳穿道:“别扯了,去年我舅妈介绍的那个,你明摆着嫌人家长得丑。” “放屁!” 朱国祥死不承认:“那个女的,说话太尖酸刻薄,一看就小肚鸡肠的,我根本没在意她的长相。” 朱铭冷笑:“呵呵,最终解释权在你。” 朱国祥说:“铭铭啊,你看我都要二婚了,你是不是也该找一个?你都快三十岁了,一直单身也不是个事儿。我手下有个研究生,勤奋,聪明,踏实。我帮你问过了,她还没谈过恋爱,岁数也跟你比较合适……” “停!” 朱铭立即打断:“我说你怎么提起相亲的事,原来是要跟我催婚。” “我又没逼你,可以先谈谈嘛,不合适咱们再找,”朱国祥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你先看照片,我没有开美颜,保证跟真人长得一样。” 朱铭嘴上反对,身体却很实诚,脑袋忍不住凑过去,只看一眼就差点笑出声来。 倒不是那女生有问题,而是朱国祥拍得太搞笑。 照片里,一个女生肩扛锄头,身上衣服脏兮兮的,脚下踩着一堆刚收获的土豆,旁边还停放着一辆农用机械。皮肤偏黑,笑容灿烂,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人挺精神,但怎么看也不像是相亲照。 朱国祥说:“怎么样?长得虽然不漂亮,但也肯定不算丑。而且啊,小姑娘性格开朗,大大方方的讨人喜欢。她刚报我研究生时,我就一眼相中了,想介绍给你做女朋友。不过嘛,你得提升自己,得先找一个稳定工作,不然可配不上人家……” “打住!怎么又说回来了?”朱铭特烦这个话题。 “行行行,我不说。”朱国祥收起手机。 吃过午饭,又在服务区买了些零食,父子俩回到车上继续赶路。 朱铭系上安全带开了一阵,朱国祥突然又说:“铭铭,那个女生姓张,叫张容容,比你小两岁。她父母都是农村的,小时候是留守儿童,全靠自己努力考出来……” 父亲喋喋不休,儿子充耳不闻,宝马在山间飞速行驶。 “砰砰砰……” 一连串的减速带,让车子颠簸起来。 转眼进入一个长长的隧道,开着开着,前方变得愈发黑暗,似乎是隧道里的灯坏了。 “开慢点。”朱国祥忍不住提醒。 朱铭这次倒是很听话,没有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乖乖踩刹车把速度降下来。 在黑暗的隧道中,车子足足行驶二十多分钟。 父子俩都感觉不对劲,这隧道咋就没有尽头呢? “我操!” 朱铭爆了一句粗口。 朱国祥也是目瞪口呆,因为漆黑的隧道里,突然变得五光十色,犹如一个正在旋转的万花筒。 而汽车,正在万花筒中加速前进。 “快刹车!”朱国祥大喊。 朱铭疯狂踩着刹车板:“刹不住啊,车子在自己跑,你这什么破宝马?” “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汽车仿佛撞到了什么,终于在一道耀眼亮光中停下。 0002【今夕何夕?】 撞击不算剧烈,正面怼一颗树上,安全气囊都没弹开。 “什么情况?”朱国祥惊魂未定。 朱铭还处于懵逼状态:“我怎么知道?” 朱国祥发现看东西有些模糊,下意识摘掉眼镜,顿感视觉清晰了许多。他再次把眼镜戴上,看东西又模糊了,自言自语道:“我这500多度的近视眼,一场车祸就给撞好了?” “谁管你近视啊,你看看外面是什么!”朱铭指着前方说。 朱国祥往前一看,车头撞到了树干,引擎盖上有一根树枝伸过来。 摇下车窗,朱国祥探头看去,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车轮居然处于悬空状态,下方是不知道多深的悬崖,整辆车子都压在一根大树叉上。 朱铭也通过后视镜在观察,他发现宝马的车屁股,竟然嵌在峭壁岩石中,仿佛车子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 父子俩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良久,朱铭说道:“你的白头发变黑了。” “你蓄的小胡子也没了!”朱国祥惊呼道。 朱铭连忙拉下遮阳板,通过镜子自我观察。 他那一撇小胡子,是做自媒体之后蓄的,纯粹为了显得自己成熟。此时此刻,小胡子消失无踪,嘴巴周围的皮肤白白嫩嫩,像是一下子回到少年时代。 朱国祥也在照镜子,他的变化更大——年过半百的人,脸上皱纹全部消失,花白头发也变得漆黑。 “来一根不?”朱国祥掏出烟盒,想吞云吐雾冷静一下。 朱铭接过香烟叼嘴上,一边点火一边说话,语气里居然带着兴奋:“恐怕……咱们穿越了。” “穿越?”朱国祥瞪大双眼。 朱铭竟然还笑得出来:“朱院长,你不会连穿越都不知道吧?” 朱国祥深吸一口香烟:“我看过《寻秦记》,还是陪你妈一起看的。这么离谱的事情,你咧嘴高兴个屁啊?” 朱铭笑着说:“我肯定高兴啊,现代社会有什么意思?就是不晓得,我们穿越到了什么世界。高武修仙之类,那就不好搞了。克苏鲁、蒸汽朋克就更扯淡。低武世界最好,架空历史都行,最好是真实的朝代。你等会儿,我先呼唤一下系统。” “什么系统?”朱国祥这次是真没明白。 系统,系统,快出来! 朱铭默念系统好几遍,脑袋里啥反应没有,顿时有点失望:“不是系统文,难度提升了。” 对于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朱国祥已经无话可说了,提醒道:“得找法子下去,不能一直在悬崖上。” “还要带上物资,别刚穿越过来就饿死。”朱铭说着便往后座爬。 车后座上,除了铠甲和宝剑,还有一个大背包,背包里放着服务区买的零食。另有两个充电宝,一台拍视频用的索尼摄像机,以及一部华为的笔记本电脑。 那套天王甲肯定无法带上,六十多斤重的玩意儿,攀爬峭壁就纯属是累赘。 摄像机和笔记本电脑,似乎也没啥鸟用,先留在车上再说。 充电宝可以带上,手机能当电筒用。 朱铭抄起宝剑挂腰上,把充电宝塞背包里,一股脑儿扔给父亲,随即问道:“后备箱里的年货都有啥东西?” 朱国祥接过背包,答道:“你大伯、幺叔、小姑、大舅、二舅……” “拜托说重点!”朱铭连忙打断。 “走得近的亲戚朋友,每家一瓶茅台、一条中华、一包龙井,”朱国祥说道,“你爷爷、外公、外婆,每人一双足力健老人鞋。还有各家的小孩,已经读书又没毕业的,每人一支湖笔。你爷爷闲不住,年年都要种地,让我给他带了一包玉米种子。是良种,刚通过验收,还没批量上市。对了,还有二十斤红薯。” 朱铭好奇道:“拿红薯回家干啥?” 朱国祥解释道:“我带的课题,已经结束了。学生们都分了些,味道还不错,给你伯娘带回去,她一直都喜欢吃红薯。” 朱铭把后排座位放倒,开始翻找需要的东西。 只拿走玉米种子、红薯和湖笔,剩下的烟酒茶全留在车上。 朱国祥问道:“茅台不要吗?如果跟项少龙一样,咱们穿越回古代,茅台肯定能卖好价钱。” “你想啥呢?”朱铭鄙视道,“除了清朝,谁喝你的白酒啊?历朝历代,文人喝的都是黄酒、果酒,白酒根本卖不出高价,除非你运到北方少数民族地区。” 朱国祥说:“那把中华带上,我平时都舍不得抽。” 朱铭趴回去顺了一条华子,吐槽道:“你好歹也是副院长,人家当官的一身名牌,你居然过年才舍得抽中华。” 朱国祥懒得过多解释,把湖笔、中华和玉米种子塞背包里。 “老人鞋没啥用,而且不宜暴露,倒是鞋带可以解下来捆东西,”朱铭抄起宝剑,“我先下车去探路。” 推开车门,拔剑而出,三万多块钱买的宝剑,被朱铭当成砍柴刀来开路。 他顺手砍断前方繁茂的枝叶,小心翼翼踩到树杈上,又斩断附在崖壁的灌木枝,露出里面的泥土岩石,判断道:“崖壁很陡峭,估计有七八十度,直接往下是不可能的。必须先横着走,抵达缓坡地带再往下。” “有落脚的地方吗?”朱国祥猫在车里问。 朱铭说道:“有一些凸起的岩块,植物的茎干也能借力。羽绒服脱了,那玩意儿碍事,穿着爬峭壁容易出问题。” 父子俩只得把外套脱掉,估计穿越过来并非冬季,捂这么久已经有点出汗了。 朱铭回到车上,将解开的老人鞋鞋带,以及装烟酒茶的塑料袋,全部套在一起绑成绳子。接着,将那20斤红薯连袋子拴好,制作成简易背包挂在身上。 儿子背着红薯,拎剑在前方开路。 父亲背着其他杂碎,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行走速度很慢,每前进一米,都得把多余植物砍掉。等完全看清楚情况,朱铭才敢下脚,一步步的往前挪动。 足足折腾半小时,只前进了十多米而已。 走着走着,朱铭忍不住问:“朱院长,你有没有发现,咱们的体力变好了?” 朱国祥愣了愣,随即点头:“体力是变好了,在悬崖上这么久,居然都不带喘大气的。” “这是穿越金手指啊!” 朱铭心情愉悦起来,瞬间觉得自己更有劲儿了。 就这么小心挪动大半天时间,崖壁的坡度终于放缓,从之前的七八十度,渐渐变成六七十度。说起来似乎没啥差别,但走起来却轻松许多,能够极大的节省精力和体力。 朱国祥一直在观察植物,他对儿子说:“我们应该还是在秦岭大山里。” 朱铭问:“你怎么知道?” 朱国祥解释道:“咱们一路走来,脚下都是大片的秦岭冷杉。这是中国特有的珍稀濒危树种,虽然多个省市都有分布,但我们穿越前位于秦岭,现在多半是到了古代的秦岭。” “古代都行,别是修仙世界就好。”朱铭看得很开,他早过腻了现代生活,不止一次梦想穿越回汉唐。 朱国祥又指着身侧峭壁,岩石上生长着蕨类植物:“这是卷柏,又名九死还魂草,可以治疗内外伤出血。春夏两季是它的生长期,叶子是舒展开的。到了秋天,叶子会渐渐内卷。再看它的叶子颜色,是鲜绿色的,所以现在很可能是春天。我们穿越前是冬天,穿越后变换了季节。” 朱铭消化了几秒钟,由衷赞叹:“朱院长,你真牛逼,以前只知道你会种地,没想到居然还懂植物学!” “略有涉猎。”朱国祥对自己的专业能力颇为自得。 父子俩又前行四十多分钟,前方出现个小平台,那是一块凸出的巨大岩石。 朱铭一屁股坐下:“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朱国祥打开背包,找出两袋泡椒凤爪、两袋川味卤蛋,还有两瓶娃哈哈纯净水,各给儿子递过去一份。 朱铭问:“瓜子呢?我记得在服务区买了瓜子。” 朱国祥很快翻出瓜子,撕开包装抓了一把,剩下的全都递给儿子。 朱铭把凤爪和卤蛋吃掉,又就着矿泉水嗑瓜子,一边吃东西一边眺望远山,突然觉得挺扯淡:“这他妈都什么啊?莫名其妙就穿越了。” “是啊,我都感觉像做梦。”朱国祥也挺无语的,他熬了几十年,总算当上了副院长。 穿越到古代是什么意思? 家里老母亲虽然病故了,可还有一个老父亲健在呢。 父子俩突然找不到话说,就静静坐在那里嗑瓜子。 估计是矿泉水喝多了,朱铭感觉一阵尿意,起身对着前方一颗冷杉放水。 刚掏出家伙,还没来得及撒尿,朱铭就吓得连连后退,抄起自己的宝剑喊道:“卧槽,好大一条蛇!” 却是前方树下,躺着一条大蛇,个头挺大,似蟒非蟒。蛇身掩在枯枝败叶中,少数暴露在外的部位,有着黄黑相间的花纹。 朱国祥凑过去一看,顿时放下心来:“王蟒,无毒。” “我还刘秀呢,那么大一条蛇,怕是有两三米长,花里胡哨的肯定有毒!”朱铭举着宝剑,依旧心有余悸。 朱国祥解释说:“王蟒就是王锦蛇,它会攻击其他蛇类,还会分泌特殊物质圈占地盘。有王锦蛇的地方,基本不会有别的毒蛇,这对咱们来说是件好事。” “真的?”朱铭感觉自己的院长老爹还有些用处。 至少,如果只有朱铭一个人穿越,他肯定不认识秦岭冷杉,也不认识什么王锦蛇和九死还魂草。他就一个自媒体历史科普博主,讲起古代历史头头是道,却连常见的动植物都分不清楚。 王锦蛇趴在父子俩的必经之处,朱国祥捡起一根枯枝,不停拍打旁边的树干,嘴里喊道:“去,去!” 这条大蛇受到惊吓,不敢跟两足直立怪物对峙,扭头便顺着峭壁跑开了。 朱铭这才安心放水,提起裤子继续赶路。 一直走到天黑,也不知下降了多少米,反正横向是走了挺远的。 朱铭抬头仰望星空,但附近植被太过茂密,根本看不到北极星和北斗七星。 他掏出手机翻短信,最后一条是中国移动发来的:“朱院长,咱们穿越前在西乡县,会不会是到了古代的西乡县?” “谁知道?” 朱国祥开始捡拾枯枝败叶,掏出打火机点燃,山里的气温降下来有点冷。 朱铭靠着一颗大树,坐在篝火边取暖,突然觉得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啥才好。 他拔出宝剑把玩,剑身的精美纹路,在火光映照下格外好看。 这是一柄八面汉剑,说是用传统工艺打造,但肯定依托了现代科技。朱铭早就测试过了,锋利且坚韧,并非批量生产的货色,三万块钱还不算太坑人。 朱国祥又拿出香烟,递给儿子一根:“只剩半包了,背包里还有一条中华。” 朱铭叼着烟屁股,伸头到篝火堆点燃,吞云吐雾一阵,突然笑问:“朱院长,舍得你那花花世界不?” “滚一边去,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朱国祥顿时骂道。 朱铭却嬉皮笑脸:“我倒是挺高兴的,穿越多好玩啊。” 朱国祥郁闷道:“你那叫没心没肺。困在大山里好玩吗?当心失温死在山里!” 朱铭还剑入鞘,把一根香烟抽完,终于正经起来:“第一步,先下山。第二步,跟本地人接触。第三步,知道这是哪个朝代,确定咱们是不是还在地球上。第四步……到时候看着办吧。” 朱国祥陷入沉默。 见父亲不说话,朱铭也没了情绪。他只是嘴硬而已,好端端的现代人,谁他妈愿意穿越回古代啊? 什么梦回汉唐,那都是叶公好龙! 刚开始确实有点兴奋,可在悬崖上折腾一天,那莫名其妙的兴头早就过了,此刻只剩下对未知前途的迷茫。 0003【快滑铲它!】 虽是春天,但山里的夜间温度依旧偏低,没穿羽绒服还真有点扛不住。 当晚睡得不好,父子俩轮换守夜,主要是怕遇到猛兽袭击。 翌日清晨,又吃了几袋零食,二人继续向着山下赶路。 大约行至中午,前方的崖壁更加舒缓,已变成不足60度的山坡。山坡上依旧植被茂密,各种荆棘藤蔓挡道,必须一点一点劈开,朱铭身上的毛衣被刮出好多破洞。 朱国祥也差不多,他把羽绒服留在车上,里面穿着件羊毛衫,此时被搞得又脏又破。 走着走着,朱国祥突然蹲下,用捡来的枯枝刨地。 “干嘛呢?”朱铭站在旁边问。 朱国祥指着眼前的植物:“野生黄精,既是中药,也能当救灾粮。先前崖壁太陡,不方便挖东西,现在却得采集食物了,背包里那点零食可不够咱们吃。” 朱铭感觉很有道理,拔出宝剑帮着挖黄精。 食物不多了,必须沿途补给。 他若是独自穿越过来,估计都走不出大山,要么缺少食物饿死,要么乱吃野菜给毒死。 把挖出的黄精收进背包,复行十余步,朱铭指着一颗野草:“这能吃吗?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大舅妈割这种草来喂兔子。” 朱国祥立即科普道:“苦苣菜,能吃,清热解毒。但食用前最好能焯水,否则味道是很苦的。” “能吃就行,苦一点能忍。”朱铭挥舞宝剑割野菜。 父子俩一边收集食物,一边披荆斩棘前进。 蓦地,朱国祥低声呼喊:“别乱动!” “怎么了?”朱铭不解道。 朱国祥拨开膝前野草,露出一大坨粪便。他趴下闻了闻,又仔细观察:“这附近有猛兽。” 朱铭也蹲下来研究粪便:“看样子是大型动物拉的屎。” 朱国祥说道:“食肉动物的粪便更臭,而且你看这坨粪便里,还有没完全消化的骨骼。恐怕这坨屎,不是狼拉的,就是老虎拉的。而且那头猛兽距离不远,这坨屎的水分都还没完全干涸。” 父子俩警觉起来,紧握武器小心前进,尽量避开这头猛兽留下的兽道。 朱铭用宝剑砍下一根树枝,削掉枝叶给父亲做手杖。既方便拄着手杖下山,遇到猛兽还能当做武器。 朝着山下继续行走,不知不觉已接近傍晚,茂密的植被让天色显得更昏暗。 “有声音!” 朱铭不仅身体变回少年时,体力和视力好了许多,就连听觉都更加敏锐。 朱国祥仔细聆听:“没有啊。” 朱铭说:“就在前面,刚才还有动静,现在突然没声了,估计是在埋伏咱们。” 父子俩不再动弹,安静站在原地。 僵持至少半个钟头,藏在暗处的家伙,终于忍不住现身了。 “吭!” 一阵低沉洪亮的吼声,从前方的灌木丛中传来。 朱铭咽了咽口水,扭头看向父亲:“好像是老虎,我在动物园里听过。” “退回去?”朱国祥吓得脸色发白。 已经晚了,不能后退。 这是一头秦岭虎,属于华南虎的分支,身长足足有两米多。它早晨和傍晚都会出来溜达,相当于巡视领地,夜里才是主要的捕猎时段。 巨大的虎身完全走出,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两个人类咆哮:“吭……吼!” 朱铭手握宝剑,双腿莫名有些发软。 朱国祥的手也在抖,握着拐杖与老虎对峙,喉咙发干已经无法说话。 键盘敲得再响,牛逼吹得再大,真遇到了百兽之王,也只剩下听天由命的份儿。 突然想起“黔驴技穷”的典故,朱铭勉强鼓起勇气,朝着老虎恶狠狠的……学驴叫:“昂~昂~昂~” 朱国祥也跺脚大喊:“哈!哈!哈!” 这头秦岭虎可能是第一次遇到人类,搞不清楚他们的底细,竟然小心翼翼后退半步。 朱铭挥剑斩向旁边的树杈,小树杈应声而断,以此显示自己的攻击力。 老虎吓了一跳,朝斜前方跃出,绕向侧面继续观察人类,眼神当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好奇。 两人一虎,就这样原地对峙。 天色越来越暗,腾不出功夫去生火,朱铭一手执剑,一手掏出手机,飞快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老虎更加警惕,后撤几步躲进草里,伏低身体准备随时扑击。 朱铭吓得心脏狂跳,手心里全是汗水。 朱国祥也掏出手机,飞快打开手电筒,低声对儿子说道:“你慢慢后退,我来挡住这畜生。” “别废话,不能逃跑,谁逃谁就弱了气势。”朱铭没跟猛兽打过交道,只能连蒙带猜。不过父亲的言语,还是让他有些感动,好歹这个当老子的,遇到危险没丢下儿子独自跑路。 也不知对峙了多久,草丛里的老虎继续后退。 朱铭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麻着胆子说:“我们也退。” 父子俩小心翼翼后撤,他们这一退,老虎突然又向前跨出草丛,继续朝着他们咆哮,二人当即吓得不敢动弹。 如此反复多次,老虎终于真正走了,钻进树丛里不见踪影。 估计是山里食物充足,老虎平时吃得很饱,不需要冒险跟人类搏杀。 确定那玩意儿已经走远,朱铭只觉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嘟囔着:“卧槽,卧槽,谁敢再说滑铲能杀老虎,老子顺着网线爬过去砍死他!” 朱国祥弯腰揉着小腿,他已经吓得腿肚子抽筋了。 缓了好一阵,二人决定连夜下山。 他们朝着老虎的反方向而行,由于太过紧张,外加天黑难以辨路,中途好几次失足往下滚。 黎明时分,朱铭的手机没电了,拿出充电宝连上。 朱国祥气喘吁吁说:“呼呼呼,跑这么远,应该不在老虎的地盘了。等天亮吧,我实在跑不动了。” 他们都累得够呛,顾不上还有猛兽,四仰八叉躺地上休息。 好不容易熬到朝阳升起,朱铭发现自己的毛衣,已经烂得千疮百孔,浑身多处擦伤、淤伤,就连额头都撞出一个大包。 朱国祥也摔个鼻青脸肿,而且冷得浑身发抖,急着捡拾枯枝败叶生火,山里的低温会要人命的。 他们只剩两袋方便面,拿出一袋分了啃面饼,就着矿泉水吞咽下肚。这点东西完全不管饱,于是拿出沿途挖来的黄精,烤着吃了两株黄精的茎块,方便面的料包正好撒在上面调味。就连方便面的油包,都烤融了抹在黄精上。 总算把饥饿的肠胃糊弄住,继续朝着山下走。 地势愈发平缓,走到谷底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前方出现一条小河。 小河两岸依旧不见人类活动痕迹,没有良田,全是荆棘和杂草。 朱铭问道:“往哪边走?上游还是下游?” “不知道,我脑子有点乱,得分析一下情况。”朱国祥说。 遭遇了老虎的惊吓,父子俩更觉危机四伏,开始齐心协力共谋出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朱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我们穿越之前,是在西乡县地界,而且距离汉水不远。如果我们穿越到了古代的西乡县,那么眼前这条小河,很可能就是汉水的支流。” 朱国祥对历史一窍不通,问道:“汉水在古代属于商道吧?” “对,好几个朝代都是重要商道,”朱铭说道,“我们顺着小河,往下游一直走,多半就能抵达汉江边上。那里有来往的商船,肯定能遇到古代人。先跟他们套话,问明白是哪个朝代,再根据实际情况走下一步。” 朱国祥舒了口气:“做事有思路就好,不能瞎折腾,歇一阵就去下游找人。” 朱铭坐在一块岩石上,自言自语道:“穿越不好玩啊,太折磨人了,还是坐在家里拍视频舒坦。” 朱国祥掀开衣服下摆,观察腰间的大面积擦伤,拄着手杖起身说:“我去弄点草药。” “你还真懂草药啊?”朱铭觉得很神奇。 朱国祥乐于在儿子面前展示能力,笑着说:“我是农村出来的,农村的土狗受伤,都知道自己进山找草药。” 这话听着怪别扭,朱铭仔细琢磨,这是在骂自己连狗都不如? (第一天更新三章,懒得下午更新,一次性甩出来。今天三章就一万多字了,明天开始每日两更。) 0004【可能是宋】 没用多少时间,朱国祥就带回一把草药,扔地上说:“捣烂,外敷。” “这是什么草?”朱铭好奇问。 朱国祥介绍道:“犁头草,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专治外伤出血,以前农村医疗条件差,受点小伤都是自己采药。” 寻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用喝剩下的矿泉水瓶,从小河里打水来冲洗石块。 又砍下一根树枝,拿宝剑削成短棒,将犁头草放在岩石上捣碎。 父子俩都摔得遍体鳞伤,当即脱下衣物,互相帮忙外敷草药。 敷好伤口,穿上衣服,朱铭说道:“如果这里是西乡县,那么多半不属于明朝和清朝。” “为什么?”朱国祥虚心求教。 朱铭用宝剑指着脚下的土地:“这里地势相对平坦,又挨着一条河流,很容易开垦为良田。不管明朝还是清朝,汉中山区都获得大开发,像这里的情况不可能荒无人烟。” 朱国祥点头道:“说得有道理。” 朱铭挥剑砍下几截树枝,削掉多余的枝叶,分别站在几处位置,奋力朝着河面扔去。 除了一处因地形回流之外,其余树枝都朝同一个方向飘。 “那边是下游。”朱铭往左一指。 虽然河边依旧遍地荆棘,但至少平坦得多,父子俩的行进速度变得快起来。 半日之后,方便面吃完,只剩下沿途采来的食物。 胃里很不好受,而且严重缺乏油水。 半路上撞见一只野兔,父子俩还没来得及反应,兔子就蹿进草丛里消失不见。 遇到的松鼠更多,但比兔子还难抓。 饿着肚子继续赶路,前方出现大片的芦苇荡。 朱国祥说:“去芦苇丛里找找,说不定能发现鸟蛋。” 朱铭顿时来了精神,加快速度劈砍植物。 突然,芦苇荡里传来响动,十多只鸟猛地飞起。 紧接着,又窜出几只青鹿,惊慌悲鸣着逃向山坡。 朱铭疾步冲过去查看,只见四只像黄鼠狼的动物,正在合作围攻一头小鹿。 那头小鹿已经快不行了,脖子处被咬了一口。但它还在挣扎,侧躺着四蹄乱蹬,捕猎者绕开其攻击范围,猛的从后方扑上咬一口。另一只捕猎者,趁小鹿惊慌翻身的瞬间,狠狠咬在其腹部,竟将腹部撕开大口子,隐隐露出里面的肠子。 “黄鼠狼?”朱铭不能确认。 朱国祥说:“是蜜狗,凶得很。别看体型不大,胆子却很大,甚至能够捕猎野猪。我小时候还吃过,炖汤蛮不错的。” 朱铭兴奋道:“我管它蜜狗还是蜜猪,有吃的啦!” 蜜狗,学名黄喉貂。 它们趁鹿群在河边饮水发动袭击,此时却被人类盯上。 听到动静,四只蜜狗紧张转身,守着小鹿的尸体跟朱铭对峙。 朱铭面对老虎唯唯诺诺,面对蜜狗却重拳出击。他拎着宝剑冲过去,四只蜜狗吓得立即逃窜,逃开一段距离,又转身朝朱铭发怒吼叫,明显在谴责这种无耻行为。 “谢了,老弟。”朱铭咧嘴直笑。 四位老弟怒吼一阵,无计可施,只能悻悻离去。 父子俩坐下给鹿尸剥皮,生火开始烧烤美味。 烘烤之时,朱铭用剑刮下鹿皮上的脂肪,不断涂抹在鹿肉之上,同时解释道:“我看过国外的荒野求生节目,人类就算能长期吃肉,如果缺乏脂肪摄入的话,体重也会迅速下降。这油不能浪费,可惜没有容器拿来炼油。” “秦岭里应该有竹子,等遇到竹林就好了,竹筒可以用来当容器。”朱国祥说。 “我们有矿泉水瓶啊!”朱铭有了想法。 他去采集新鲜的芦苇叶,囫囵编织在一起,做成个外形丑陋的大勺子。 烧烤肉食的时候,那些融化掉落的油脂,全都用大勺子小心接住。等勺子里的油脂凝固,再刮下来放入矿泉水瓶储存。 当下饱餐一顿,吃剩下的鹿肉,也都做成了烤肉干,还得到半瓶凝固油脂。 鹿血也没浪费,用另一个矿泉水瓶装起来。他们现在缺少盐分摄入,动物血液可以补充盐分。 好端端的历史穿越剧,画风已然变成荒野求生。 …… 穿越第六天。 父子俩鞋底磨损严重,估计再走几天就要报废。 手机、充电宝,全都没电了! 二人沿着河岸,走得腿都快断了,那条小河终于汇入大河。 “这条河肯定是汉水!” 朱铭高兴指着前方,他现在肚子不饿,就是嘴馋想吃肉。一路采集野菜,虽然可以充饥,但口舌已经淡出鸟来。 而且,缺盐! 到了汉水,就能遇到活人,说不定能换来一些物资。 “先休息一会儿。”朱国祥累得够呛。几天的山中生活,头发已成了烂鸡窝,胡子拉碴就像个野人。 坐在河边静待,两三个小时过去。 “嗨呦,稳着行咯……” 只见上游的江面,一截又一截原木,被半固定在一起呈箭头型。 箭头前方站着个汉子,用长竹竿操控着方向。稍后方也站着两个汉子,同样手持竹竿,协助前方那人稳定方向。 这是在放木排,利用水流运输木材。 “老乡,老乡,停下说句话!”朱铭扯开嗓子大喊。 三个运送木材的汉子,扭头看了几眼,含糊不清的回复几句,便顺着河水从他们视线里经过。 朱铭转身问父亲:“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大明白。” 朱国祥皱眉道:“听起来不像汉中话,倒有些像陕北方言,我也没有完全听懂。” “那就对了!”朱铭喜道。 朱铭的历史知识派上用场,当即解释说:“汉中从语言文化上属于四川,宋末和明末都人口锐减,出现了两次大的移民潮。如果汉中话说得像陕北话,那我们就是穿越到了元代以前。这个时候的四川人,包括汉中人,他们说的话,有些类似秦晋方言的分支梁益方言。而现代的陕北话,保留着许多古代秦晋方言的特征,所以你听起来就像陕北话。从语言学角度讲,这些人说的是巴蜀方言。这个巴蜀方言,是宋代及以前的四川话,跟后世的四川话不一样。” 朱国祥惊讶看着儿子:“你在学校,还要学这些?” “做自媒体以后,自己学的。”朱铭随口解释。 朱国祥又问:“刚才那三个人的穿着,像哪个朝代的衣服?” 放排汉子从江心飘过,由于距离较远,按道理是看不清楚穿啥衣服的。 但穿越之后,朱铭的视力明显提升,甚至可以说远超常人。他摇头道:“那三个男人,头巾缠得很随意。上身是对襟短衫,下身是窄口短裤,这种打扮分不出具体朝代。只有一点可以确认,肯定不是清朝的发型。” 朱国祥说:“要不,再等等?” “对,再等等。”朱铭表示同意。 父子俩开始在附近采集野菜,一边休息一边等船。 等到下午时分,终于来船了,而且还是个船队。 “老乡,这里有人,这里有人!”父子俩挥舞着树枝大喊。 船上那些古代人,听到声音看过来,隐约见到两个身着古怪的野人。 随即视若无睹,船队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两山之间。 汉水流域,强盗和水匪很多,船只是不敢随意靠岸的。 父子俩面面相觑,都觉得古人太过冷漠。 良久,朱铭说道:“我们应该是穿越到了宋代。” “怎么确认的?”朱国祥问。 朱铭解释说:“有一条船的船头,站着个读书人模样的,头上戴的是东坡巾。东坡巾发源于唐末,成熟于宋代,明朝也还在使用。我看到的那顶东坡巾,形制已经成熟,至少是宋代的样子。而根据之前放排男人的方言,又可以确定是元代以前。结合以上条件,现在要么是北宋,要么就是南宋。” (由于老王开书过于震撼,昨天把起点的签约系统震坏了,导致全站作者都无法签约。今天系统已修复,刚刚完成签约,请大家放心食用。) 0005【茶留人去】 “没剩几包了,省着点抽。” 朱国祥点燃华子,吸了一口香烟,便随手递给儿子,眼神茫然的望着汉水对岸。 从车里顺出的那条中华烟,被消耗得很快,父子俩一有空就抽烟,以此来缓解心中压力和迷茫。 朱铭也不嫌弃过滤嘴上的口水,接过来猛吸一口,又递回去说:“就怕是北宋或南宋的末年,其他时候都还好。不过嘛……”朱铭没心没肺的笑道,“战乱也意味着机遇,说不定咱们还能做皇帝呢。” “说得轻巧,你会打仗吗?”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我研究过《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也研究过火器发展史,熟悉古今中外的著名战例。” “我算听明白了,就是纸上谈兵。”朱国祥进行总结。 朱铭撇撇嘴,默认此事,没啥好反驳的。 他确实属于纸上谈兵,虽然热衷于玩兵甲,却不会丝毫的实战招式,三万多块钱的宝剑,在他手里跟砍柴刀没两样。至于战争,战例和阵法他都非常熟悉,实操仅停留在跟几个混混打架。 父子俩轮流吸完一根烟,朱铭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沿着汉水走,总能遇到村落的。” 朱国祥问道:“宋代的汉中盆地,发展状况怎么样?” 朱铭解释说:“这得分时间段来讲。北宋初年,汉中人口稀缺。后来东南茶叶实行榷禁,只有川陕和广南茶叶可以自由买卖。再加上四川盆地人口繁衍过多,大量蜀中人百姓迁徙到汉中,在汉中各地广泛种植茶叶。” “后来呢?”朱国祥问道。 朱铭继续讲述:“后来王安石变法,东南茶叶可以自由贸易了,川陕茶叶却因为河湟开边,由朝廷统购统销,专门用于置换马匹。正所谓,汉中买茶,熙河易马。从此,汉中商业日渐凋敝,人口也变得越来越少。” 朱国祥迷糊道:“我怎么没听明白?” 朱铭详细解释:“朝廷对茶叶统购统销,导致茶场主损失惨重。朝廷向茶农收购时,不但压低收购价格,还强行将好茶当劣茶收。大商贾则勾结官员,以次充好,垄断茶叶市场。北宋的汉中以种茶为主,特别是山区地带。茶叶市场凋敝,老百姓就吃不饱饭,只能外逃到其他地方。” “不能改种粮食吗?”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第一,汉中多山区,这些山区的粮食产量很低;第二,地里该种啥,不是农民说变就变的。官府登记的是茶场,就算你改种粮食,还是会按种植茶叶收税。贫瘠山地本来就产不出几粒粮食,还要按种茶来收高额赋税,农民非但没有收入,每年还得倒贴税款。另外,河湟和陕西经常打仗,汉中这边苛捐杂税更重,老百姓根本负担不起。所以说,河湟开边虽然为北宋拓地千里,却也把汉中山区搞得民不聊生。” 朱国祥又问:“南宋恢复了吗?” “没有,直到南宋灭亡,川茶一直都是榷禁状态,”朱铭摇头道,“而且两宋之交,汉中的北部属于前线,战乱频繁,赋税更重,人口流失更严重。” 朱国祥颇为欣慰,夸赞道:“你历史知识倒是挺扎实。” 朱铭打开话匣子:“我的本科毕业论文,就是探讨宋代川茶榷禁对汉中人口和经济的影响。研究那些历史细节,其实是很有趣的。就拿王安石和蔡京来说,一个改革能臣,一个千古奸相,但比较他们的茶政,却可以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 “怎么说?”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王安石推行新法,解除对东南茶叶的榷禁,让东南茶叶可以自由买卖。其本意是好的,但他怕重蹈庆历新政覆辙,不敢放手去改革吏治,导致市易法沦为空谈。市易法的初衷,是打击商业垄断和兼并,保护中小商贾的利益。实行起来,却变成官员左右市场,中小商人负债累累、大量破产,茶农受到波及也纷纷举家逃亡。” “而蔡京在徽宗朝掌权之后,两次茶法改革就很奏效。蔡京制定的茶引制度,看似恢复了榷禁,却又保留了王安石的部分通商法。如此,就让各方都能得利,一直沿用到清朝乾隆年间。” 朱国祥摇头说:“一种新政,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得利,蔡京的茶法肯定有人受到损失。” 朱铭说道:“蔡京的茶法,增加了朝廷的收入,提高了茶商的利润。这些利润都是从哪来的?当然是裁撤合并茶叶监管机构,放弃对茶叶的统购统销,因此减少了行政开销和贪腐流程。同时,还把中小商人排除在外,茶农照样是被压榨的对象。” “我明白了,精简政务部门和行政环节,让躺在上面吸血的官吏变少。又保证大商人和大官僚利益,让政策得到有利支持,”朱国祥评价道,“看来蔡京还有点手段,不是小说演义里面,只靠书法取悦皇帝的昏官。” 朱铭笑着说:“不是昏官,但肯定是贪官。蔡京制定推行茶引法,他和他的那些心腹,靠着茶引不知捞了多少银子。以前是各级官吏一起贪,甚至乡间小吏都能捞一笔,改革之后变成大官才有资格贪。” 在蔡京的茶法改革下,国家财政收入提高了,朝中重臣也满意了,大商人和大茶场主同样获利,宋徽宗当然把蔡京当宝贝。 朱铭挥剑劈开荆棘杂草,边走边说:“蔡京的所有改革,说穿了就是捞钱。给朝廷捞钱,也给自己捞钱。有时候能歪打正着,但更多的时候搞得天怒人怨。比如说货币改革,搞出当十大钱,搜刮民脂民膏。老百姓又不傻,于是把小钱熔了,纷纷改铸币值更高的大钱,货币市场被搞得更加混乱。” 父子俩继续聊蔡京改革,主要是朱铭在说,朱国祥在旁边捧哏。 很多内容,朱国祥虽然听得半知半解,但他喜欢这种父子交流方式。不像以前,说着说着就闹分歧,聊天总是变成插科打诨和互相吐槽。 朱国祥开始反省,他认为自己很关心儿子,却根本不在乎儿子的想法。 他以前总觉得,儿子没啥正经本事,懂一堆历史有个屁用。真要喜欢这方面,去考研考博都行,搞自媒体是最没志向的。 现在嘛,儿子似乎比他想象中更有本事。 …… 穿越第十天。 汉水两岸,层峦叠翠。 放在几百年后,这该是一次身心愉悦的徒步旅行。 可惜此时交通不便,江边荆棘杂草丛生,到了晚上更是冷得不行,父子俩还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 由于缺油缺盐,朱铭感觉自己的体力明显下降,在穿越中得到改善的体质都快撑不住了。 他们沿着汉水江岸行走,遇到了好几拨船只,但无一例外都没停靠。实在是水匪山贼太多,船家不想横生枝节,万一被引诱过来遭到打劫咋办? 第十天的中午,父子俩终于在江边发现房屋。 那是散落在山麓的三十多处茅草屋,以前应该是一个村落。但显然破败了,有的连墙体都已倒塌,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 朱铭加快脚步,朝那些茅草屋走去。 朱国祥却半道停下来,站在一株自由生长的茶树前,对走在前方的儿子说:“这是一处废弃茶山。” 朱铭闻言观察四周,发现被他当成小树林的地方,其实矗立着一株株茶树。 那些茶树长得枝繁叶茂,由于缺乏人类的修剪,有些甚至已长到两米高。 遍地野草横生,夹杂在茶树之间,也不知被废弃了多少年。 朱铭嘀咕道:“茶场荒废,人口凋敝,如果这里是西乡县,那就可以继续精确时间。应该在河湟开边之后,又在金军南下之前。早于这个时间段,汉中各地的茶场很兴盛。晚于这个时间段,金兵肆虐山陕,大量百姓逃到汉中,人烟不会这么稀少。当然,如果是在南宋就另说,我对南宋的汉中情况不了解。” 朱国祥惊讶道:“记得这么清楚?” 朱铭装逼道:“基本操作而已,河湟开边和靖康之耻是大事件。” “这期间有哪些皇帝?”朱国祥问。 朱铭说:“宋神宗赵顼,宋哲宗赵煦,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 “王安石变法,好像是宋神宗在支持吧?”朱国祥的历史知识非常有限,若非比较熟悉王安石,他甚至都不知道宋神宗的名号。 朱铭点头道:“就是宋神宗,如果穿越到那会儿最好,可以考科举跟很多名臣打交道。如果穿越到徽宗朝,唉……就他妈一言难尽了。” 分辨出茶树之间的通道,朱铭劈砍杂草前进,很快走到几间茅草屋前。 屋前甚至还有小院,但篱笆墙已经坏掉。 院子里同样长满杂草,朱铭挥剑劈砍一阵,发现杂草丛中有个竹编的簸箕。 蹲下伸手一捏,簸箕的竹条直接被捏烂,废弃时间太久,已经完全风化腐朽了。 朱国祥看着倒塌的门板,说道:“这里没人,我们最好别进屋,当心土墙塌下来。” “还是得进去,看能不能找到一口锅。”朱铭说。 父子俩一前一后,小心翼翼踏进房屋。 堂屋里摆着一张饭桌,是宋代已经普及的八仙桌。桌面都已经长苔藓了,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 地上散落着一些杂物,应该是屋主人搬家时遗留的。 转悠一阵,没发现有啥可用物品,朱铭又折身朝侧屋走去。 此处明显是厨房,一眼就能看到土灶,灶前地面长着不知名的小蘑菇。 “好东西!” 朱铭眼前一亮,灶台上有个陶罐。 罐耳缺了一只,另一只罐耳还系着麻绳。 一个缺耳的陶罐,这就是所有收获,父子俩捧着罐子就走,终于可以煮野菜汤喝了。 带着喜悦心情,朱铭捧罐回江边,突然听到附近的茶园里,传来一声类似马叫的嘶鸣声。 “有马!”朱国祥说道。 “有人!”朱铭大喜。 (感谢企鹅大佬、古剑山、龙腾还有诸位兄弟的打赏投票,谢谢支持!) 0006【官马】 朱铭身上的毛衣早就烂了,到处都是被刮出的破洞。 他脱掉毛衣,用宝剑割成数截。然后还剑入鞘,把那些破毛衣条,仔仔细细的裹住剑鞘和剑柄,再拿几根鞋带将其捆扎严实。 宋代实行严格的刀剑管制,八面汉剑绝对属于违禁物品,不能随便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掩藏好武器,父子俩才循着马叫声,朝着茶场深处走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二人露出失望的表情——那里确实有一匹马,但根本没有人类的踪迹。 可以看出,马儿的骨架很高大,浑身皮毛呈棕黄色。但是骨瘦嶙峋,根根肋骨都凸显出来,马腹已经整个瘪进去,让朱铭联想到照片里的非洲饥民。 马首系着一根长长的绳索,绳索乱七八糟缠绕在茶树上。 以马儿为圆心,周围三四米的区域,茶树和杂草都被吃得光秃秃。估计是能吃的已经被啃光了,马儿急于挣脱束缚,于是乱跑乱跳,导致绳索越缠越短,彻底将其套在一株茶树旁。 看到来了两个人类,马儿先是惊慌后退半步,随即又摇头晃脑似乎在求助。 朱铭走近了查看,发现马脖子被勒出道道伤痕。有的伤痕已经结痂,有的伤痕却已溃烂,甚至还有活蛆在伤口翻涌。 “这里有字!”朱国祥突然喊。 朱铭走到马儿的左后方,见其左胯上有烙印,而且足足烙了两处。 第一处为大印,烙有好几个字,关键字是“秦”。第二处为小印,只单独烙了一个“甲”字。 朱铭仔细回忆资料,也许是穿越的影响,相关论文竟被迅速想起。他结合线索猜测说:“这是茶马司从河湟一带买来的纲马,先送到秦凤路买马监建档,又经汉水运往开封,作为殿前司的禁军军马使用。这个‘甲’字,是殿前司的编号缩写,押送途中不知出了什么意外,这匹军马胡乱逃到茶场被困住了。” “既然是军马,私人肯定不能养,”朱国祥吞咽口水,饥肠辘辘道,“干脆杀了吃马肉。” 朱铭没有立即动手,而是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北宋,汉水马纲还没形成定制,河湟马一般直接充作边军战马,很少运去更南方的州军郡县。即便要运往开封,也是走潼关过黄河,怎么会走汉水绕路呢?难道我们穿越到了南宋,这匹马是要运往杭州的?” 信息太少,想不明白。 朱国祥已经馋得发昏,这匹军马在他眼里,纯粹就是一坨坨烤肉。 “锵!” 朱铭解下缠绕剑柄的鞋带,拔剑出鞘打算杀马。 马儿扭头看着他,似乎通晓人性,眼神当中透着一丝哀求。 朱铭与这匹黄骠马对视,不由心软起来,怎么也无法狠下杀手。他问父亲:“要不放生吧?” 朱国祥沉默数秒,点头说:“也行。” 朱铭握剑踏前,小心翼翼割断绳索,马儿没有任何挣扎,乖乖站在那里配合行动。 将缠在马颈的绳索全部割断,朱铭抚摸马儿的鬃毛说:“你就在山里自生自灭,我们带上你可麻烦得很。” 父子俩转身离去,马儿却赖上他们,亦步亦趋的跟着。 在经过前方茶树时,还不忘吃茶叶充饥,这匹马显然是饿坏了。 一直跟到河边,朱铭去清洗陶罐,顺手打了一罐河水,放到马儿的面前。马儿连忙低头喝水,惬意的甩着马尾,已然把朱铭当成主人。 朱国祥看了看马颈伤口处翻涌的白蛆,默默去附近寻找草药。 草药找来,朱铭生火灼烧宝剑,用滚烫的剑刃去挖除腐肉,连带着蛆虫一起刮下扔掉。马儿只是嘶鸣两声,便硬挺着站好,直至把草药敷完都没乱动。 父子俩围着火堆坐下,马儿自己站在旁边吃草。 “烤两个红薯吧。”朱铭实在忍不住了,虽然那20斤红薯今后有大用处。 朱国祥重重点头:“烤红薯好吃!” 滚下山坡时,有红薯被摔破了皮肉,父子俩挑拣受伤严重的,垒土成窑,用烧窑鸡的方式烤红薯。 当吃上香喷喷的烤红薯,他们简直幸福得想要流泪。 自从带来的零食吃完,之后一直以野菜充饥,幸亏中途从黄喉貂手里抢到一头小鹿,否则早就营养不良没劲儿跋涉了。 野生小动物也遇到许多,但二人不会打猎啊! 一颗烤红薯下肚,虽然肚子还饿,但朱铭感觉又有力气了,拄剑起身说:“走吧,朱院长。” 父子俩继续沿着汉水前行,身后多了一匹骨瘦嶙峋的黄骠马跟着。 或许是马儿带来好运,这次只走了三个小时,大概在下午四五点钟,居然看到前方升起阵阵炊烟。 “总算遇到活人了。”朱铭此时很想哭。 还未看到房屋,眼前景色已迥然不同。 河边低地被清理出来,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杂草乱林,而是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 在更远离河岸的地方,山坡下还有些麦田,麦苗郁郁葱葱涨势喜人。 麦田当中,隐约能看到几个身影。 那些农民穿着短衫,随意裹着麻布头巾,胳膊上还束着襻膊,正在辛勤劳作为麦地除草。 “不准乱啃!” 朱铭一巴掌扇过去,制止了想啃油菜的瘦马。 这马儿居然颇为懂事,在遭遇大逼兜之后,乖乖顺着田埂前进。 每隔一段距离,田埂就变得稍宽,宽阔处必然种着桑树。一可采桑养蚕,增加农民收入;二可稳固田埂,防止水土流失;三可避免别人侵田(桑树就是田界,把田埂移了也没用,除非把桑树根都扒掉)。 穿过几块油菜田,已然接近村落,这里大概住着十多户人家。清一色茅草屋,墙体为土石结构,屋顶覆盖茅草遮雨。 父子俩早被发现了,刚走到村口,就有几个农民过来。 为首者是个庄稼汉,似乎三四十岁,又似乎四五十岁,脸上皱纹密布,很难搞清楚年龄。 没等对方说话,朱铭就作揖行礼:“老乡好,我父子二人想讨口水喝。” 这个举动,把那些农民整不会了。 二人披荆斩棘苦行十日,全身衣服都破破烂烂,朱国祥更是满脸胡子拉扎。他们还都是短发,像是受了髡刑,又像是下山化缘的和尚。 而朱铭表现得彬彬有礼,鞠躬作揖一套下来,似乎还像个读书人。 最重要的是,朱铭口音古怪,不知道说的哪里话。 其实也没啥,都属于北方方言体系。双方交流的难度,可以想象成河南人遇到四川人,除了个别乡间俚语之外都能听懂。 见那些农民愣在原地,朱铭放缓语速,又重新说了一遍。 为首的庄稼汉终于听明白,邀请他们进村喝水,又好奇打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朱国祥有朋友是陕北人,这些农民的口音,比较近似于陕北话,他尽量模仿道:“我们从南方来投奔亲戚,中途遇到山贼,还被山贼戏耍割了头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匹马够瘦的。”庄稼汉有意无意说。 朱国祥解释道:“前面有废弃的茶山,这畜生被绳子缠在茶树上。我们救它脱困,它就一直跟着。” 庄稼汉笑道:“倒是通人性。” 朱国祥学着儿子拱手问:“阁下贵姓?” “免贵,姓田,村里人都喊我田三。”庄稼汉说。 朱国祥自我介绍道:“鄙人朱国祥,这是犬子朱铭。” 一路聊天进入村中,朱铭全程无话,悄悄观察旁边几个农民。 而那几个农民,也在观察他们,一会儿盯着他们的背包,一会儿又看向他们的瘦马。 其中一人,有意无意瞟向朱铭的肩膀——破毛衣包裹着的宝剑,被朱铭背在身后,剑柄位置从右肩伸出来。 农民们看似随意走路,其实暗暗将父子俩包围,一旦发生意外便可立即围攻。 来到农家小院,田三让浑家取来一瓢水。 在父子俩喝水时,田三有些刻意的打听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朱铭尽量放缓语速:“我们来投奔亲戚,听家里老人说,亲戚在这边种茶,已经几十年没走动了。可我们过来,一路茶山都已荒废,哪里能寻到亲戚?今后也不晓得在何处安身。” 田三摇头叹息:“前面的茶山,十年前就没人了。恁多好茶树,谁也不敢去采,采了就要给官府交税。茶税还好说,就怕被多点了杂捐和差役。” “就算不采茶,怎么粮食田也不种了?”朱铭问道。 田三顿时一肚子怨气:“都说有个蔡相公在变法,搞什么方田令。大户的田越方越少,小户的田越方越多。小户活不下去,要么投献做佃户,要么逃去深山里。到第二年,大户也被多多方田,随便划几片山林,都说是大户家的良田。县衙里没靠山的大户,也得破家逃亡了。” 方田均税,是王安石变法的核心内容。 蔡京上台之后,立即重启方田,说白了就是清查田亩。地方官为了政绩,指着荒山说是旱田,指着河滩说是水田,强行登记在老百姓名下。 于是乎,全国大乱,就连实力不够的地主,都被逼得舍弃家业逃跑。 朱铭又问:“前面多远是县城?” “远着呢,”田三朝着西边指去,“到西乡县城还有好几十里,你们得坐船过去。江边全是山路,弯弯绕绕,走路怕要两三天。” 朱铭再问:“有没有集镇?” “你是说草市?”田三回答道,“往上走十里地,有一个白市头,平日里买盐就是去那边。” 聊了一阵,田三的哥哥田二回家,厨房里女人已经做好饭菜。 田三便邀请父子俩一起吃饭,朱铭和朱国祥自然却之不恭,他们已经好久没尝到米饭味道。 田二、田三都有老婆孩子,小女儿才五六岁大,瞪圆双眼好奇的看着陌生人。 饭食是一锅杂粥,居然有大米,但夹着许多糠壳,也不知是舂米没舂干净,还是故意留糠壳杂在里面饱腹。还有不知名的野菜,也囫囵煮在粥里,点缀出绿色倒是挺好看。 菜是一碗咸菜,挺咸的,吃一口能就着喝半碗粥。 如此粗茶淡饭,父子俩却觉说不出的香,狼吞虎咽吃得跟饿死鬼投胎一般。 又不好意思吃太多,因为粥不够。 最终,煮粥的锅都被刮干净,田二的老婆去洗碗,田三的老婆去给鸡喂食,男人们则坐在院子里继续闲聊。 不知不觉,天色尽黑。 这家人就几间屋,没有客房,甚至没有柴房。 父子俩被安排到厨房休息,虽然条件很差,但不至于再风餐露宿。 听到屋外脚步声走远,朱铭透过门缝观察一阵,确定没人之后才低声说:“这个村子不对劲,咱们刚进村的时候,那些村民的眼神太渗人了。” “我也觉得有些不对。”朱国祥说。 朱铭说道:“那匹马就在厨房门口,如果村民起了歹心,肯定是先去抢马。只要听到动静,我们夺门就跑,马儿让他们抢去就是。” 朱国祥说:“老规矩,轮流守夜。” “人太多怎么办?把我们堵在厨房里就不好跑了。”朱铭问。 朱国祥左思右想,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提议道:“要不我们出去睡,我看屋子侧面的房檐下,堆放着很多柴草,藏在里面不容易找到。如果有人来,我们寻机逃跑。如果没人来,天亮之前我们再回厨房。” 朱铭扫了一眼灶前的柴禾:“没必要出去,我们就在这里。把门给闩好,一旦发觉不对,直接点火烧屋。等起火了,再开门趁乱冲出去,然后见到房屋就点火。村里每家每户,屋檐下都有柴草,很容易点燃的。他们要是敢乱来,咱们也玩狠的,把村里的房子全给烧光!到时候,村民都去救火了,谁还有闲心追咱们?” 朱国祥属于体制内的人,行事偏向保守,哪里想得出这种法子,惊得不知如何开口,憋半天只竖起个大拇指:“你……厉害!” 说干就干,父子俩把稻草、笋衣等易燃柴禾,围着树枝、竹竿等好柴码放。 一旦出现风吹草动,就能迅速引燃。 父子俩为放火做准备时,田氏兄弟也在堂屋里讨论。 田三说:“这两个外乡人,恐怕不是寻常货色。” 田二说:“那个年轻后生,背上破布裹着的是兵器,恐怕还是个扎手的练家子。” “那匹官马,怕是去年俺们抢剩下的,逃到废茶山被他们遇上了。”田三猜测说。 田二问道:“要不要抢回来?” 田三笑道:“瘦得皮包骨头了,抢回来你伺候?只能杀了吃肉。” 田二说:“吃肉也行,好久没吃肉了。” 田三摇头:“要真是练家子,为了一顿马肉不值当。看他们走不走,要是住两天就走,俺们也犯不着招惹麻烦。过些天又该采茶了,万事都要小心,别闹大了把官府招来。你连夜去山寨,跟众位哥哥们通报一声,把这两个外乡人的事情说道说道。” “好,俺这就去,家里你盯着。”田二立即起身。 田二回到自己屋,从墙壁取下柴刀,又从床底摸出棍子,将柴刀与棍子接在一起。 一把朴刀,便组装成型。 宋代虽然刀具管制严格,不法之徒也有应对方法。 就是把短刃和长柄拆开放置,官府查到了便说是农具,遇到争斗就组装成朴刀厮杀。 朴刀没有固定制式,模样千奇百怪,是非常灵活自由的diy武器。 却见夜色之中,田二提着朴刀出门,从西边走出村子,折身进了一处溪谷。 顺着溪谷而入深山,行走数里地,便是大片大片的茶山。 而茶山深处,又有更多人家。 这里家家户户藏着兵器,他们跟更上游的小白员外有联系,那小白员外负责打通官府渠道。因此隐藏在山中的茶山,是完全不用交茶税的,采集蒸制成茶叶之后,悉数用于民间走私贸易。 茶山的更深处,是一片险要山岭。 山岭各处的关键位置,皆垒筑了土石墙,山顶更是有土匪寨子,寨子里同样生活着农民。 走私茶叶只是其一,偶尔他们还要下山打劫商旅。 甚至,抢劫官方纲货! 而抢到的官方物资,又通过小白员外找渠道卖出去。 北宋末年,官吏清廉,民风淳朴。 0007【崇宁十二年】 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父子俩打开房门。 瘦马静立于门前,不拴绳子也没乱跑,看到他们出现,还打了个响鼻以示亲近。 然后,这匹瘦马就溜达到院角,去啃食篱笆墙下的野草。 军马很难伺候,要喂豆饼,还要喂盐水,夜草更是不能断。眼前这黄骠马却好打发,啥都不用管,自己就知道找食吃。 当然,瘦成那副鬼样子,别说人骑上去够呛,怕是连几十斤的货物都驮不动。 田二的老婆正在扫地,田三老婆带着几个孩童,在院外不远的菜地里劳作。 朱铭走过去问:“婶子,田二叔出门了?” 田二老婆也不简单,张口便是谎话:“天刚亮就下地干活了。” 朱铭旁敲侧击:“如今这世道,日子都不好过啊。” “可不是?”女人也跟着抱怨,“冬天越来越冷了,天气也乱得很,入夏总要旱两个月。” 气温在唐中期就开始下降,至北宋末年跌到谷底,又在南宋回暖了一百年。 即便是南宋气温最高的时候,也没回升到唐末宋初的水平。至元末,气温又跌到谷底,明朝稍微有所恢复。可明朝的最高年均气温,也没达到南宋时期的峰值。 此时的平均气温,大概跟明末相当,约与明朝万历初年差不多。 小冰河期! 朱铭又说:“这山里闭塞,天高皇帝远,官家也顾不上,想来比南方要好些。” 女人说道:“官家没有,还有土皇帝。” 朱铭问道:“哪个土皇帝?” 女人不再接腔。 朱铭再问:“你们这山里,可晓得皇帝的新年号?” “又有新年号了?”女人疑惑道。 “你们用的是哪个年号?”朱铭反问。 女人说:“什么宁,记不住了。” 虽然昨天听到“蔡相公”,朱铭已经有了不好的念头,但还是抱有侥幸心理:“熙宁?” 女人摇头:“不是。” “不会是崇宁吧?”朱铭一颗心往下沉。 女人顿时记起来:“对对对,就是崇宁,今年是崇宁十二年。俺成亲的时候,刚好是崇宁元年,俺记得清清楚楚。” 古代的乡间百姓,基本不记皇帝年号,平时都用天干地支来算年份,这田二的老婆知道崇宁年号已是不易。 只不过消息有些滞后,崇宁只有五年,哪来的崇宁十二年? 所谓崇宁十二年,应该就是政和三年,也即西元1113年。 朱铭垂头丧气离开,走到父亲面前,低声道:“咱们倒霉了。” “什么事?”朱国祥问。 朱铭说:“确实穿越到了北宋,现在的皇帝是宋徽宗。” 朱国祥确认道:“就是《水浒传》里那个?” “就是那位爷,”朱铭郁闷道,“再过十几年,靖康耻就要来了。距离梁山好汉们起义,已经不到十年时间,倒是可以去找宋江耍耍。” 朱国祥说:“宋江胆小怕事,成不了什么气候,我们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朱铭苦中作乐,居然笑起来:“真实的宋江,可是奸猾狠辣、桀骜不驯的。他被迫接受诏安,是因为被官兵堵得山穷水尽。最后遭朝廷弄死,也是因为降而复叛,不愿再受朝廷的鸟气。” “终究是强盗,”朱国祥说,“我们穿越过来,不是去做强盗的。我们可以种地致富,我有很多先进的农业知识。至于什么靖康耻,只要我们做了地主,金国打来总不会把地主全杀光吧?” 这话朱铭不爱听:“朱院长,你贪生怕死,到底有没有点民族气节?” 朱国祥说:“从长远来看,金国也属于中华民族的王朝。” “不是,”朱铭换了个说法,“金兵南下,你怎么知道自己安全?他们可是要到处抢劫杀人的。” 朱国祥仔细思索道:“我们可以去南方,慢慢发展为大地主,南宋还能撑个百八十年。” “那蒙古人来了呢?你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考虑?”朱铭质问道。 朱国祥说:“只要做了大地主,该投降时投降,蒙古人也不可能乱杀。” 朱铭服气了,因为还真是这样。 甚至在元朝的统治下,江南大地主活得更滋润,朱元璋都建立大明了,还有不少大地主怀念元朝的好呢。 “不行,不行,”朱铭说道,“我们既然穿越回来,就不能让历史重蹈覆辙。元朝入侵,得到好处的只有南方大地主,平民百姓死了多少啊。而且蒙元入侵,造成中华文明在科技文化领域全面倒退。” 朱国祥质问道:“你会治国吗?你会打仗吗?” 朱铭说:“可以学。” “反正我只会种地。”朱国祥说。 朱铭挖苦道:“这可是封建社会,会种地就能发家致富?贪官污吏,恶霸豪强,能把你吃得渣都不剩。你好不容易攒下几千亩地,好不容易攒下万贯家财,随便给你安个罪名就全没了。” 朱国祥沉默,他认为儿子说得有道理,没有靠山确实很难做大地主。 朱铭继续说:“古代中国是官僚社会,我们还得当官才行。就算自己不能当官,也得找个当官的保护利益。” “我不会四书五经,也不会写八股文。”朱国祥说。 朱铭说道:“宋代考的不是四书五经和八股文。” 朱国祥问:“那考什么?”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而且确实不好考,”朱铭说道,“最好是能走捷径,不通过科举直接当官。嗯……你能不能种出几根稻穗的水稻,这玩意儿可以当成祥瑞进献。” 朱国祥只能给儿子科普:“多穗稻属于基因突变,科学家是无法控制的。” 朱铭挠头说:“那别的什么作物呢?总能种出特别离谱的。” 朱国祥仔细思考,问道:“万年灵芝算不算祥瑞?” “你能种出万年灵芝?”朱铭大喜。 朱国祥说:“灵芝是一年生真菌,别说万年灵芝,就连十年灵芝都不可能有。但我可以尝试,一年之内把灵芝种到比磨盘还大。” “朱院长,你太牛逼了,”朱铭欢喜不已,“到时候,抬着磨盘大的灵芝,往当官的面前一摆,当做祥瑞送上去。就算不能接近皇帝,也能讨好当官的,可以捞到许多好处!” “真这么容易?”朱国祥表示质疑。 朱铭说:“宋徽宗就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当官的满世界搜罗奇物。上有所好,下有所效,那些当官的也喜欢奇物。磨盘大的灵芝,保证能让咱们在北宋立足!” 朱国祥问:“那我们去不去南方?万一做了大地主,南方也比北方安全。” “不能去南方,”朱铭说道,“如果去了南方,就只剩下做富家翁一条路。我们得留在北方,努力发展实力,万一无法改变历史,至少还可以自己起兵打仗。河北不能去,那里太乱了。山西、陕西也靠不住,一堆兵头子。这汉中正好,可北出山陕,也可南据四川,属于争夺天下的绝佳根据地!”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领兵打仗不是玩电子游戏!”朱国祥对儿子很无语。 朱铭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否则就不会辞了国企工作,跑去搞什么自媒体。他举着用破毛衣包裹的宝剑,中二气息爆棚道:“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朱国祥觉得儿子脑筋不正常,已经到了精神病晚期。 左右想想,朱国祥说:“现在别想着立不世之功了,得赶紧找地方安定下来,咱们下顿饭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呢。” “也对,”朱铭思索道,“应该先弄一块地,还要取得合法身份。你来种磨盘大的灵芝,顺带解决口粮问题,同时打听本地的官员和豪强消息。只要巴结上当官的,就能做主户。有了主户身份,就可以去当官!” “什么是主户?”朱国祥疑惑道。 朱铭简单解释:“给朝廷上税的就是主户,不给朝廷上税的就是客户。客户托庇于主户而生存,你可以理解成佃户、家奴、包身工之类。这种身份,是受朝廷认可的,而且朝廷鼓励客户升级为主户,因为能够为朝廷增加税源。” 朱国祥说:“我们来历不明,恐怕很难搞到合法身份吧?” 朱铭说道:“简单得很,古代户籍很乱,操作空间很大,具体要视情况而定。” 计划再好,还得先解决温饱。 半上午,田家两位嫂子,带着孩子们去地里送饭,田三确实跟十多岁的儿子在锄地。 至于朱国祥、朱铭父子俩,也有一碗菜粥可吃。 没怎么吃饱,聊胜于无。 “饭钱给不给?这田家也挺穷的。”朱国祥有些不好意思。 朱铭说:“等咱们弄到银子,再来报答田家的赏饭之恩。” 大概中午时分,田二突然回来了。 当然不是回家吃饭的,因为只吃早晚两顿,根本就没有午饭可言。 田二身边,还跟着个猎户,身上背着一把猎弓。 “这是张猎户,住在深山里,打了张皮子要去白市头卖钱。”田二笑着介绍。 张猎户非常年轻,应该只有二十多岁,腰间卷着一张兽皮,微笑抱拳说:“两位可是要去白市头?不如结伴一起。” 啥猎户啊? 根本就是山寨里的土匪,被田二请过来的,想把朱国祥、朱铭父子俩送走,顺带亲自打探一番他们的底细。 毕竟土匪去年抢了官马,害怕官府派细作来打听消息。 朱铭父子俩,已经被怀疑是官府细作了。 0008【张五】 这特么能是官府细作? 只看了父子俩一眼,张广道就已经确定情况。 除非脑子坏掉了,才会派出如此显眼的细作,生怕别人不能发现异常吗? 更像从庙里逃出的野和尚! 宋代的佛教戒律还没那么严格,并不禁止和尚吃肉,也没规定和尚必须剃光头。从唐宋画作里就能看出,那时的和尚以短发为主,给和尚安排层层戒律还得等朱元璋。 但是,朱铭身上带着兵器,而且还是朝廷管制的刀剑,这让张广道稍微生出些好奇之心。 “走吗?”朱铭问。 朱国祥说:“走吧。” 一直赖在村子里也不是办法,父子俩经过简单交流,便同意结伴前往那白市头。 张广道又在村里叫来两个汉子,拿了些鸡鸭鱼和麻布,一并带到集镇上去卖,打算换些食盐之类的必需品回来。 算上朱铭父子俩,一共五人出发。 张广道瞟了眼马屁股,刻意提醒道:“烙印得抹了,当心吃官司。” “这是捡来的马,遇到官府便交上去。”朱铭解释说。 张广道嘿嘿笑道:“官府正愁抓不到偷马贼,你说是去献马,官老爷却来个人赃并获。” 朱铭闻言点头:“有道理,那就抹掉。” 那两个同路的村中汉子,名叫卢旺和丁大方。 张广道对丁大方说:“去弄些柴禾来。” 丁大方立即回家抱来柴禾,又拿出火镰打燃,并灼烧火钳当做烙铁。 张广道双臂抱在胸前,目视火焰一言不发。 朱国祥低声问:“这人什么来路?为啥帮我们抹去官印?” “投名状。”朱铭说。 “投名状?”朱国祥没听明白。 朱铭解释道:“私自抹去军马的官印,属于一等一的重罪。就算我们是官府的公人,抹掉官印也有罪。我们成了罪人,就跟贼寇半斤八两,谁也不用再忌惮谁。” 朱国祥顿时醒悟:“这张猎户是山里的土匪?” 朱铭回望村落,冷冷一笑:“恐怕整个村子都是贼窝,是某个土匪寨子设在江边的前哨站。当然,他们也是真的农民。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劫,这在古代偏远地区很正常。” 不多时,火钳已经烧得通红,张广道弯腰捡起,递到朱铭面前说:“动手吧。” 朱铭接过火钳,走到瘦马旁边。 瘦马吓得连连退缩,朱铭抚摸鬃毛安抚:“很痛,你忍一下。” 马儿估计还记得烙铁的滋味,这回却是怎么也不听话,始终踱步避让烧红的火钳。 张广道猛地双臂抱住马脖子,催促道:“动手!” 朱铭站在马臀左侧,将火钳摁在官印上。 滋滋滋的声响发出,瘦马疼得四蹄乱踢,竟无法挣脱张广道的双臂。 “呔!” 张广道一声低吼,竟将瘦马按倒在地,卢旺和丁大方也扑上来按压马身。 虽然马儿瘦得皮包骨头,且好几个月没摄入盐分,应该是没剩多少力气了,但张广道的巨力还是让人咋舌。 官印所在之处,很快被烫得一片焦黑。 这畜生肯定不能带进城里,即便没了官印,也说不清楚来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折腾半天,瘦马恢复自由,喘气儿跑得老远。 朱铭也懒得去追,自顾自上路。行走一阵再扭头查看,发现瘦马又跟上来了,还闹脾气故意去啃油菜花。 张广道笑道:“这畜生有意思,通人性咧。不如卖给俺,半贯钱牵走。你们也别嫌钱少,饿得太瘦了,带回家里还得好生伺候。” 朱国祥低声问儿子:“半贯钱大概相当于多少人民币?” “不太清楚。”朱铭对北宋物价没啥研究。 既然不清楚物价,那就不急着买卖,先去集市打探一番再说,朱铭婉言拒绝了卖马之事。 两宋的马价波动很大,反正越往后面越贵。 一是由于缺马日趋严重,二是由于物价上涨,通货膨胀。 此地前往白市头约有十里路,或许是村民经常来往,已经在江边蹚出一条小路,倒不用再沿途披荆斩棘了。 张广道左右看着风景,时不时瞟向朱铭的后背,走了一阵突然问:“朱兄弟背着枪棒?” “一根棍子而已。”朱铭说道。 张广道继续试探:“看起来更像是刀。” 朱铭笑道:“是把宝剑,张家哥哥信不?” “俺信咧。”张广道嘿嘿笑道。 朱国祥停止前进,放下背包,摸出一支湖笔:“其实我们是商人,半路被山贼抢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看这支毛笔,就是被抢剩下的货物。” 既然是送给亲戚小孩的过年礼物,包装就必须精美。 湖笔放在褐色小盒子里,盒身还有金灿灿的文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样子。 张广道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当下直勾勾的看着毛笔盒子。 朱铭解下宝剑拿在手里,按着被毛衣包裹的剑柄说:“张家哥哥要买笔不?这是上乘的湖笔,一支笔至少值百贯钱。” 张广道看向朱铭按剑的手,又看看毛笔盒子,摇头说:“太贵了,白市头也有笔卖,一支毛笔只要十文。” “不买就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朱铭笑了笑。 张广道闻言赞叹:“买卖不成仁义在,这话说得恁好。朱兄弟果然是读书人!” 此语出自《三侠五义》,还要几百年才问世,颇合张广道这个山贼的胃口。 朱铭父子俩随身带着贵重毛笔,又是一头短发,穿着破烂古怪的衣裳,在张猎户眼中愈发显得神秘,或许是行走江湖颇有本事的异人。 又走一阵,张广道忍不住问:“两位真要寻个落脚处?” 朱国祥说:“有这个打算。” 张广道尝试发出邀请:“跟俺去山里如何?山里多有好汉。” 朱铭见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也稍微透露信息:“不瞒张家哥哥,我父子俩想安家落户,置办几亩薄地,娶妻生子传香火。” 这话让张广道更加确信,父子俩就是还俗的和尚,那高档毛笔多半是从庙里偷来的。 张广道对此嗤之以鼻,冷笑道:“种地能得什么好处?俺太爷爷以前是三等户,轮了衙前差事,只能破家逃到山里。” 朱铭故意顺着他说:“贪官污吏该死。” “该死得很!”张广道咬牙切齿。 给宋代官府交税的主户百姓,被严格区分为五等。 根据不同的繁荣程度,各地划分户等的标准也不同。 大体来看,占地400亩以上的是一等户,也叫上户。400亩以下的,属于二、三、四等户,也叫中户。剩下的第五等属于下户。(注意:有些家庭别看有百亩土地,但家里有一二十口人,分摊下来只能解决温饱。) 至于衙前差事,就是百姓给官府当差。 最初是从上户当中挑选里正,负责催收赋税等等。宋初这是个肥差,可以捞到油水,渐渐就变成噩梦,因为无法收足赋税,缺额需要里正自己掏钱补上。 好多家财万贯的大户,由于被指定为里正,一朝破产,卖儿卖女。 在宰相韩琦的建议下,里正这倒霉差事被取消了,相关事务由上户和中户轮流应付。而且有严格规定,一桩差事需要多少人,安排给一等户多少名额,安排给二等户多少名额,大家平摊下来也不会被搞破产。 但实际操作迅速走样! 官吏把若干户百姓编为一组,真正的大户可以逃脱,专门坑那种没有靠山的。 比如张广道的太爷爷,以前就是三等户,家里有三百多亩地。官差来了,不但计算田产,还指着家里的物件说,这把笤帚值50贯,那张桌子值100贯。最后算下来,张广道的太爷爷家财万贯,妥妥的瞒报一等户啊,那就由他负责这次的差遣吧。 于是,一个拥有三百多亩地的小地主,被安排做了轮差衙前。由于无法完成任务,就只能舍弃固定财产,只拿了些浮财,带着家人连夜逃到异乡。而他舍弃的那些田产,也被乡里真正的大户瓜分。 封建社会,吃人不吐骨头。 …… “前面就是白市头!”张广道指着前方的河对岸说。 这里明显地势平坦得多,可耕种的良田面积大增,人烟也变得稠密起来。 白市头就是个集镇,今天正好撞见赶集日子,老远就能听到集市的喧哗声。 集镇附近有渡口,一艘木船停在岸边。 五人站在渡口等待大概半小时,船家才载着客人缓缓靠岸。 这条渡船不大不小,满载能挤二三十人,但挤那么多很可能会翻船。 乘客陆陆续续下船,只有零星几个,都带着从集市买来的商品。 朱铭稍显尴尬:“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张广道慷慨笑道:“俺来付船钱。” 瘦马居然也跟着上船,船家连忙大喊:“牲口要收钱的!” “少不了你。”张广道说。 船家认得张猎户,当即笑起来:“省得,省得。” 渡船慢悠悠驶向对岸,下船之前,张广道说:“记在俺账上。” “您走好!” 船家没有多言,反而热情送他们离开。 白市头并不大,就沿河一条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 店铺前,有些固定摊位,可以摆摊卖东西,但需要交纳摊位费。 许多卖土货的农民,选择在集市外交易,或者提着商品沿街兜售。 下船前行不远,还没到集市呢,朱铭就看到个卖河虾的。 朱铭想要打听物价,便上前问道:“你这虾怎么卖?” 卖虾的是个老农,由于口音问题,没怎么听明白,但能猜到朱铭在问价,当即咧嘴笑道:“只剩这一点了,四文钱你拿走。” 朱国祥非常惊讶,因为那里有大概一斤虾。 “北宋的物价这么便宜?”朱国祥低声说。 朱铭道:“恐怕是铜钱的购买力高。” 朱国祥对卖虾的老农说:“我们再看看。” 老农以为他们嫌贵,连忙喊道:“三文钱,三文钱拿走,真不能再少了!” 父子俩只当没听见,加速离开卖虾的地摊。 三文钱一斤虾,多少有点颠覆朱铭对宋代物价的认知。 张广道带着那块上好的鹿皮,走进街上一个铺面,把鹿皮直接拍到柜台上。 掌柜仔细查看,指着某处说:“这里破了。” 张广道皱眉道:“俺晓得破了,箭头扎出的洞。快给个公道价,俺张五跟老白员外没仇没怨,你这做掌柜的难道还想压俺价?” 掌柜认真想了想:“六十五文,不能更多。别人来卖皮子,肯定没这个价,只张五哥有这面子。” 张广道也不废话,拿了钱直接走人。 朱铭、朱国祥父子俩,又跟着张广道去买盐。 山区的盐价挺贵,一斤盐要花20文,而放在交通便利的地方,一斤盐卖10文钱就顶天了。 什么,你说去买私盐? 抱歉,这店家卖的就是私盐。 因为合法盐店,至少也得县级市场才有,县城以外的盐店全在卖私盐。 张广道那张鹿皮,只能换来几斤私盐。 不过张广道似乎不缺钱,这次足足买了二十斤。 朱铭路过一个卖扫帚的摊位:“多少钱一把?” 摊主说:“五文。” 五文属于敲竹杠,给外乡人的价钱,一把扫帚顶多能卖三文。 朱铭又去问卖肉的,再去问卖鸡的,父子俩沿街询问物价,总算有了个比较清晰的认识。 最终,朱铭低声问张广道:“附近哪有大户人家?我想把那支湖笔卖掉。” (感谢eBitdAd、铁血旗队长、cry疯子、古剑山以及众位兄弟的打赏和投票。) (顺便,求一下收藏和票票,啥票都行,尽量在新书榜靠前一点。) 0009【露财】 见朱铭打听大户人家,张广道嘿嘿一笑:“这白市头方圆二十里,只有两个上等户,还全都姓白。一个住在上白村,家主叫老白员外;一个住在下白村,家主叫小白员外。” “哪个姓白的名声好些?”朱铭又问。 张广道说:“上白村那个还要点脸,好歹没把乡邻往死里逼。” 朱铭瞬间就明白了,两家姓白的都不咋样,但上白村那家至少还有点底线。 朱铭拱手道:“烦请张家哥哥帮忙带路。” 张广道表现得非常热心肠,把买来的食盐扔给卢旺和丁大方,自己空手带着朱铭父子俩去上游。 至于卢、丁二人,帮忙看食盐的同时,继续留在集镇售卖鸡鸭。 距离白市头越远,江边的良田就越少,贫瘠的山地面积增多。民房零星分布在山下,清一色的土墙茅草屋,不但生活贫穷,而且人丁稀少。 王安石变法时期,是汉中的人口巅峰,此后就逐年下滑了。 就拿洋州来讲,下辖有兴道(洋县)、真符、西乡三县。极盛时全州人口约30万,且多数生活在兴道县,而今的主户与客户总和,撑死了还剩25万人。 西乡县最穷,满打满算最多五六万人口。 当然,以上这些数据,不计躲在深山里的逃户。 大概走了40分钟,地势再次开阔,猛然出现大片瓦房。那全是白家的房子,最大的一座宅邸属于主家,附近民房则是分出来的同族。 “那便是老白员外家,”张广道指着大宅说,“他跟下游的小白员外有仇,但两家祖上是族兄弟。” 朱铭不由瞧了张广道两眼,心想我一个陌生人,你跟我说这种恩怨关系干嘛? 朱国祥则问道:“我看这里有不少茶山,白家是靠种茶发家的?” 张广道笑容变得古怪:“这几十年,纯靠种茶只能破家,哪里还发得起来?当年朝廷取消里正差事,换成轮差衙前的勾当。别家都不敢去,白家有两兄弟胆子大,自去投充做了长名衙前,得了知县赏识,没过几年就发达抖擞了。” 长名衙前,也是给官府当差的,但性质完全不同,属于主动报名去做事。 他们不算吏员,却又像是吏员,不拿工资,长期跟官府合作。包括征收赋税、安排徭役,都是由长名衙前协助配合,出了事情他们不用包赔,又能跟官府一起捞取油水。 张广道继续说道:“那位老白员外,爷爷和老子都是长名衙前,家里跟官府熟得很。他十多岁就当灰衣吏,后来巴结上新知县,便做了正经的文吏,又把女儿送给县官做妾,竟当上了西乡县的主簿。” 县主簿,从九品小官,看似没啥存在感,但对乡野之民而言,却已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而且宋代的县主簿,很多还是进士出身,又或者是由学官充任。想从文吏提拔为主簿,必须得到大官的支持,恐怕除了嫁女儿为妾,私底下还送了不少钱财。 另外,宋代的县主簿,有不少兼任着县尉,还负责捕盗之类(朝廷为了省工资,主簿和县尉往往是同一人,只需支付一个官职的俸禄)。如果知县不喜欢管事,许多日常案件的审理,也是由县丞和主簿经手。 税收,司法,执法,三大权力集于一身,对乡民来说就是土皇帝! 朱铭已经听明白了,他即将面对的交易对象,是个退休在家的县主簿,是四里八乡都须敬畏的豪强人物。 “若是信得过,俺给你们看马,你们自去卖笔。”张广道说。 朱国祥拱手道:“有劳。” 张广道指着大宅的侧方:“从偏门过去,莫走正门讨不自在。” “多谢提醒。”朱铭感谢道。 待父子俩走出几步,张广道喊道:“要是进不去,可以跟俺回山里,俺家哥哥喜欢结交好汉。” 朱铭转身作揖,态度模棱两可。 父子俩来到白家大宅的偏门,高墙大院,宅门紧闭。 朱铭说:“包装盒不能露馅,虽然印的是繁体字,但包含有厂家信息。” 朱国祥把包装盒塞回背包,问儿子:“只卖一支?” “物以稀为贵。”朱铭说。 一共有六支湖笔,全是送给亲戚家孩子的过年礼物。做工精细,价值不菲,虽然不是上品,但一支笔也值几百块钱。 就在即将敲门的时候,朱铭突然问:“湖笔在哪个朝代出名的?” 朱国祥摇头:“不晓得。” 事情有些尴尬,万一北宋时期,湖笔并不出名咋办? 朱国祥仔细想了想:“我买笔的时候,商场售货员好像说,湖笔在唐代就很出名了。还引用白居易的诗,千万毛中拣一毫。咦,我怎么会记得这句诗?” 朱铭说:“我们穿越以后,似乎记性也变好了。我以前做视频查过的资料,很多细节内容都能脱口而出。” “管他呢,试试看吧。”朱国祥道。 事实上,湖笔要到元代才真正闻名,宋代的时候只受小范围追捧。 “嗙嗙嗙!” 朱国祥扣响宅门。 不多时,宅门打开,看门的是个老苍头。 见父子俩穿着一身破烂,而且还略带馊臭味,老苍头把他们当成了乞丐,二话不说就把宅门重新关上。 没办法,只能继续敲门。 估计是把看门老头敲烦了,宅门再次打开时,多了个手持棍棒的家仆。 年轻家仆呵斥道:“讨饭的滚远点,也不看看这是谁家宅子!” 朱国祥被棍棒逼得退后两步,捧着湖笔说:“我们不是讨饭的,我们是途经此地的商人。这支毛笔,乃上品湖笔,价值百贯钱,老白员外见了肯定喜欢。” 看门老头和年轻家仆,明显都不识货,更不相信一支毛笔价值百贯。 朱铭和朱国祥父子俩,瞬间从乞丐变成骗子。 年轻家仆抡起棍棒,恶狠狠道:“再不走,俺就打将来了!” 朱国祥扭头看向儿子,朱铭摇头叹息,齐刷刷退出老远。 “嘭!” 宅门再度紧闭。 朱国祥问:“怎么办?” 朱铭说:“守着,总有识货的。” 朱国祥道:“我看集市上有当铺,不如去当铺问问价。” “也是个办法。”朱铭点头说。 二人折返回去,张广道还守在原地,没有趁机将瘦马牵走。 张广道笑问:“进不去吧?” 朱铭说:“看门的不识货,得跟那老白员外当面接洽。” 张广道笑得更开心:“跟俺回山里算球,老白员外哪能轻易见到?” 朱铭说:“倒是稀奇了,我父子二人,落魄至此,身无长物,张家哥哥为何一再相邀?” 张广道说:“你们说话做事,都跟寻常不一样,肯定不是甚普通人,多半是读过书的学问人。俺们寨子里好汉很多,就缺能读书写字的,哥哥们见了定然喜欢。” “张家哥哥错爱了。”朱铭还是不置可否,他暂时不想进山当土匪。 张广道陪父子俩回到集市,卢旺和丁大方的家禽也卖完了。 众人在集市吃了碗面,张广道掏钱请客,填饱肚子后便要分别。 离别之前,张广道抱拳道:“两位要是想通了,就去村里找田家兄弟,田二会带你们进山。” “小弟谨记。”朱铭拱手道。 把三人送至渡口登船,朱铭和朱国祥便前往当铺。 朱国祥站在店铺外看马,朱铭拿着毛笔进去。 这是个综合性的店铺,不仅做典当生意,还兼营卖米业务,以及钱粮兑换。 宋代实行两税法,即收夏粮和秋粮。 夏粮征税,很多时候是收布匹。 如果是五等下户,并非单独交税,而是七户人家编为一组,凑足一匹绢布交给官府。下户的家里都很穷,可能拿不出绢布,也拿不出钱财,只能卖粮换钱再去买布交税,这时候就得找钱粮兑换铺子。 “湖笔一支,劳烦开个价。”朱铭拿出毛笔。 当铺掌柜明显没听过湖笔大名,顺手接过毛笔问:“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如何?活当又如何?”朱铭反问。 由于朱铭衣裳破烂,掌柜的本来漫不经心。但仔细品鉴之后,很快就眼睛一亮,继而不露声色放下毛笔:“秃笔一支,毫乱毛杂,值钱五文。” 在开封那种大城市,最垃圾的毛笔,大概售价十文钱。 而在这白市头,物价要低许多,五文钱确实可以买到毛笔。但是,质量较好的毛笔,同样需要几十文才行。 一支湖笔开价五文,朱铭差点被气笑了。 朱铭夺回湖笔就走,掌柜的喊道:“慢着,俺再看看。” 朱铭没有把毛笔放回柜台,而是用手拿着,凑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端详一阵:“刚才看走眼了,此笔做工尚可,可值铁钱二十文!” 四川属于独立经济区,包括汉中一带,都是通行铁钱而不用铜钱。 这当铺太黑了,毫无参考意义,朱铭抄起毛笔就离开。 “三十文……五十文……唉,你别走啊!”掌柜的语气焦急起来。 正在街头看马的朱国祥,见儿子走出店铺,问道:“怎样?” 朱铭摇头:“不是一般的黑!” 掌柜的已经追到店门口:“七十文,这笔值七十文!” 朱铭充耳不闻,跟父亲一起越走越远。 店铺伙计追出来问:“那笔很值钱?” 掌柜的说:“端是好笔,不知该如何开价。” 伙计居然心生邪念,出主意道:“看样子是两个外乡人,不如请白二哥带人跟着,晚上摸去连马带笔都抢过来!” 掌柜的摇头:“别乱来。马臀被烫过,怕是抹去了官印。那年轻后生,身上还带着兵器,一看就是亡命之徒。” “怕个甚?来了白市头,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伙计伸舌舔着嘴唇说。 掌柜的折身回店里,嘱咐道:“当铺生意,不是打家劫舍,莫要动不动就抄家伙。这两个外乡人,看样子山穷水尽了,先饿他们几天,自会乖乖拿着毛笔来典当。” 伙计嘟囔几句,似乎心有不甘。 他左思右想,横竖是忍不住,便偷摸着离开当铺来到街上,朝集市外的一处茅草屋跑去。 掌柜的看在眼里,叹息道:“唉,年轻人,还是心性不够,得吃点亏才能长进。” 0010【泼皮】 集市外的一处荒滩,被父子俩选为过夜地点。 滩上遍布鹅卵石,偶有青草从石缝里冒出,成为那匹瘦马的美味晚餐。 朱国祥脱掉鞋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洗脚,复盘今天的各种事情:“那个张猎户,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 “不至于吧。”朱铭还真不觉得,因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在不损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遇到有困难的都是能帮就帮。 朱国祥笑道:“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张猎户给我的感觉,是他那寨子里很缺人,或者说很缺有点能力的人。” 朱铭极不喜欢父亲倚老卖老,当即怼回去:“吃那么多盐,没把您老给齁着?” “不信就算了。”朱国祥懒得辩解。 他洗完脚丫子,在裤腿上左右蹭干,捡起放在旁边的袜子。 袜子已经破了个洞,而且传来股酸臭味,朱国祥有些嫌弃的凑近一闻,顺手就甩在河滩上不要了。 “螃蟹!” 突然看到水里有东西,朱国祥猛地扑出,惊喜叫喊:“快搬开水里的石头,说不定还有螃蟹!” 朱铭看到父亲手里的河蟹,顿时激动起来,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就冲到水里捉螃蟹去了。 瘦马闻声抬头,疑惑的看着他们,也往水边缓缓踱步。路过朱铭脱鞋的地方,瞬间就被恶臭给惊退,马儿哀怨悲鸣着跑开。 足足翻开十多块石头,朱铭终于抓到螃蟹,虽然个头很小,但总归是能吃的。 一直折腾到天色黑尽,大小螃蟹抓了十二只。 朱铭去附近捡拾柴禾,朱国祥留在河滩堆砌灶台。将几颗大鹅卵石垒在一起,又用捡来的陶罐装水,螃蟹全部掏光内脏扔里面。 片刻之后,朱铭捡柴回来,架锅烧水煮螃蟹。 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他们都在田家喝了菜粥。午后张猎户请客,又在镇上吃了碗面。好歹有油盐碳水下肚,不像前几天那么馋了,但此刻依旧饥肠辘辘饿得发慌。 河水煮沸一阵,朱铭问:“熟了吧?” “应该熟了。”朱国祥抓着青草当抹布,小心把陶罐捧到旁边。 朱铭拿小棍当筷子使,飞快夹出螃蟹,不顾滚烫塞嘴里。无盐无味,却异常鲜美,连带壳的螃蟹腿都吞下去。 朱国祥也在狼吞虎咽,等螃蟹汤稍微冷却,直接埋头伸嘴喝起来。 螃蟹很快吃完,汤水也灌了一肚子,朱铭摸着肚皮说:“感觉有力气了,明天再抓螃蟹吃。” 朱国祥回忆往昔:“我从小就饿肚子,小时候的梦想是能吃饱饭。记得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县里的有钱同学请客,每人一瓶啤酒,切了两斤卤猪头。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也是第一次吃卤肉。当时我就想啊,要是天天都能喝啤酒,顿顿都能吃上卤猪头,这辈子也就没别的追求了。” “挺好的人生志向。”朱铭笑道。 朱国祥说:“你们这代人有福气,生来就不愁吃穿。这穿越了也好,让你体会一下饿肚子的滋味。” 朱铭顿时阴阳怪气道:“我有福气?那也看跟谁比!你跟我妈两个,都跑去搞什么科研,把我扔在农村随地放养。我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从小过得跟留守儿童有啥区别?别人农民工父母,至少过年还会回家。你们两个倒好,过年也不知道在瞎忙个啥。” 朱国祥顿时无言以对,他这个做父亲的确实没尽责。 瘦马不知何时溜达过来,陶罐里还剩点汤。这畜生也不客气,埋头便喝起来,甚至发现一条螃蟹腿,咬在嘴里慢慢咀嚼滋味。 朱国祥仰望星空,坐在篝火旁发愣。 “老规矩,轮换着守夜,”朱铭盘腿坐下,把宝剑横放于膝,“白天在当铺里露财了,今晚得小心一些。” 朱国祥说:“那我先睡会儿,到时间你把我叫醒。” “睡吧。”朱铭说。 河边的枯枝败叶不少,朱铭起身又去捡来一些,慢悠悠的给篝火添加燃料。 在更远处的江岸上,几个歹人正趴在那里。 父子俩都是外乡人,很好打听他们的踪迹。当铺伙计找来几个泼皮,傍晚时分就摸来,打算等到半夜三更再动手。 泼皮头子叫白二,此刻正在讨论分赃问题:“这两个外乡人,已经饿得抓螃蟹吃,恐怕身上半文钱也没有。他们值钱的物事,就是那匹瘦马,一支毛笔,还有背着的兵器。毛笔让你拿走,剩下的俺们兄弟几个分。” 当铺伙计却不乐意:“说好了平分,怎瘦马就归你?白二哥,你这有点不仗义了。” 白二说:“那匹马有甚用处?皮包骨头的,拉磨都嫌没力气,只能杀了吃肉。” “肉也没几斤咧。”另一个地痞插话。 当铺伙计说:“就算杀了吃肉,马肉也要分俺一块。” 白二不耐烦道:“分分分,透你娘,你真是穷疯了!” 当铺伙计这才露出笑容,也不介意自己老娘被占便宜。 白二又说:“等他们睡着了,冲上去就敲棍子。下手留几分力气,莫要闹出人命。” “失手打死怎办?”一个泼皮问。 白二说:“打死了算他们倒霉,扔到江里喂鱼去。” …… 而在河岸的另一处,张广道正坐在油菜田里,优哉游哉啃着麦饼子。 两个外乡人,带着一匹马,还在集市瞎逛,张广道笃定了他们会被盯上。 让这父子俩吃吃苦头,自己再上去相救,不就把两条好汉赚上山了吗? 为啥是好汉呢? 父子俩虽然衣服裤子又脏又破,但举手投足自有气质风度。站在一堆乡民当中,犹如鹤立鸡群,肯定是大有来头的。 他是真缺人! 山寨主要分为两股势力,一股是以寨主为首的本土派,一股是二当家为首的外来派。 本土派,人多势众,根基深厚,掌握着县衙关系和销赃渠道。 外来派,虽然人数要少些,但个人能力出众,且二当家非常具有人格魅力。 本土派只求安稳过日子,外来派则比较激进,二当家曾多次提议杀官造反。张广道排在第五把交椅,他也支持杀官造反,而且在杀官之前,要先把下白村的小白员外杀了! 那小白员外越来越贪婪,跟山寨合伙走私茶叶,索要的分成不断增加。抢劫来的财货,帮忙销赃时也压价忒狠。还垄断了附近的私盐生意,不准别的私盐贩子去山寨卖货……如此种种,让土匪们日渐不满。 吃完麦饼擦擦手,张广道掏出一把柴刀,又取下棍子进行组装。 朴刀组装完毕,顺手插在泥土里。 紧接着,他又取下猎弓,略微使力把弓弦安上。 山寨里的派系争斗,已经越来越明显,张广道急于招揽更多的外来好汉。 “打死这贼厮,杀啊!” 远处河滩,猛然传来喊声。 张广道知道是歹人动手了,慢条斯理站起来,抄起朴刀摸索过去。 他不着急,几个泼皮流氓而已,不会轻易下死手的。 …… 朱铭正盘坐在篝火旁,后背对着江水,眼睛看向岸上各处。 那匹瘦马侧躺于河滩上,不但已经睡着了,而且还他妈在打呼噜。 这让朱铭有些怀疑人生,马儿不是该站着睡觉吗? 蓦地,瘦马翻身站起,看向远处草丛,马掌刨着鹅卵石,将鹅卵石朝朱铭面前踢。 马这种动物,视觉不是很好,但听觉和嗅觉却异常灵敏。 而穿越之后的朱铭,同样五感敏锐。他觉察出瘦马的异常,立即屏息凝神探听,渐渐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朱铭用剑柄去戳父亲:“朱院长,起床干活了。” 朱国祥打着哈欠醒来,伸懒腰道:“你睡吧,我来守下半夜。” “有客人来了。”朱铭说。 朱国祥瞬间警觉,一手抄起木棍,一手抓起鹅卵石。 正猫腰前进的白二,借着火光看清两人动作,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便招呼说:“别磨蹭了,都站起来。” 泼皮们陆续站起,总共来了六个。 主战武器是哨棒,也有两人怀揣匕首。 白二拎着棍子走在最前方,笑着说:“倒是警觉得很。到了俺白二的地盘,想要活命就快点滚,把身上的财货都交出来!” 对面黑灯瞎火,只能看到人影。 但朱铭也松了一口气:“人不多,可以打,正好试试力气。” 早在穿越之初,攀爬悬崖的时候,朱铭就发现自己力气变大了,而且似乎反应力也更敏锐。 六个泼皮,边走边散开,似乎想把父子俩围起来。 “嘿!” 朱国祥闷叫一声,居然率先发难,老远就砸出手中鹅卵石。 鹅卵石不仅扔得超远,而且又快又准,白二险之又险的躲开攻击。 耳畔还残留着石头带出的气流,差点中招的白二既惊且怒,抡起棍棒大喊:“打死这贼厮,杀啊!” 0011【一指一文】 朱铭小时候被扔在农村,撤点并校之后,村里学生全都去乡镇读书。 乡镇学校非常混乱,学风特别糟糕。 都网吧遍地的时代了,居然还流行古惑仔电影,屁大点的孩子就给自己取绰号,山鸡、太子、暴龙之类的一大堆。 不良少年们喜欢泡妞,更喜欢敲诈勒索同学,搞钱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可以逞威风。 朱铭的学习成绩不错,并非被欺凌的目标,因为老师会护着好学生。 偏偏大伯喜欢看武侠小说,每次打工回家过年时,总要带几本劣质盗版小说回来。于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卧龙生等人的作品,就成为朱铭初中时代的最爱,锄强扶弱之类的武侠思想,成功塑造朱铭的青春期三观,并一直深刻影响到现在。 有次同桌被敲诈勒索,甚至是在教室里,被“古惑仔”们命令当众下跪,几个不良少年轮流扇耳光逗乐。 朱铭实在看不下去,抡起板凳就打抱不平。 从此,朱铭开始了战斗生涯,中考前把人打进医院,将一个混混的左眼打成弱视。那小子的家长闹得很凶,学校老师也护不住,只能联系朱铭的父母。足足赔偿了两万块钱,朱铭事后被接到城里,在好学校复读初三,并且还考上重点高中。 虽然已经十来年没动手了,但朱铭对打架并不陌生。 白二举着哨棒冲得最快,完全没有任何招式可言,高高举起棍棒往下砸。看似凶狠剽悍,其实中门大开,全身上下都是弱点。 朱铭的反应速度奇快,没等哨棒砸下,就抡剑横扫出去。 宝剑并未出鞘,剑鞘尾部击中白二的脸颊。而且力量奇大,砸得白二眼前发黑,身体歪倒的同时还在往前冲。 只一个照面,白二就被放翻了。 朱国祥那边也旗开得胜,扔出拳头大的鹅卵石,正好砸中一个泼皮的额头。 直接砸破头了,鲜血长流。 “啊!” 那泼皮有些发懵,只发出一声惨叫,便捂着额头蹲下,脑子晕乎乎的缓不过来。 朱铭格开另一根哨棒,将当铺伙计给踹翻。但攻击他的另一个泼皮,一棍砸在朱铭的肩上,力大势猛打得生疼。 吃痛之下,朱铭发力猛冲,将那泼皮迎面撞翻。 “哎哟!” 旁边传来朱国祥的痛呼,却是被哨棒打中手臂,紧接着肚子也被棍头捅了一下。 朱国祥捂着肚子,下意识弓腰后退。 一个泼皮挥舞哨棒,朝着朱国祥的头顶狠狠砸去。 “锵!” 朱铭在关键时刻拔剑出鞘,连跨数步上前营救。 朱国祥听到棍子的破空声,慌忙偏头躲避。脑袋倒是躲开了,肩膀却硬吃一棍,忙不迭的滚地拉开距离。 那泼皮还要跟上补伤害,却听同伴大喊:“动刀子了!”扭头一看,朱铭已经举剑杀来。 八面汉剑全长128厘米,剑身大约有1米,剩下的全是剑柄。 这是一把双手剑,可以上战场砍人的。 眼看着一剑劈来,泼皮慌张举起哨棒格挡。剑棍相交的瞬间,硬木哨棒“噌”的应声断成两截。 那泼皮吓得连滚带爬后退,其同伴却持棍戳来,想仗着哨棒的长度优势取胜。 朱铭无师自通的侧踏躲避攻击,使出刀剑对长柄武器的经典身法,同时还剑刃压着棍梢往前削出。 惊恐之下,泼皮连忙舍棍,但脱手不及时,右手拇指被切豆腐般削落半截。 “啊!” “俺的手,俺的手……指头断了!” 泼皮捂着伤口惨叫,痛得满地打滚。 在儿子发威的时候,朱国祥也加入反攻,抡起木棒从背后偷袭,狠狠砸向那个被斩断哨棒的敌人。 当铺伙计表现得最怂,本来跟着白二围攻朱铭,被踹了一脚之后,就缩在后面划水绕圈。然后,竟然跑去捕捉瘦马,似乎觉得畜生更好欺负。 瘦马见到伙计扑来,转身作势逃跑,突然扬起后蹄猛蹬。 “哎哟!” 当铺伙计的脸色痛苦不堪,捂着肚子趴下,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踢坏了。 被打得头昏眼花的白二,这时已经恢复过来。他持棍朝着朱铭冲去,正好见到同伴被削断手指,当时又惊又怒,猛砸向朱铭的后脑勺。 朱铭就像背后长了眼睛,飞快转身,借着旋转之势,双手抡剑撩斩。 “啪!” 又是一声脆响,白二的哨棒也断了。 在火光的映照下,剑身花纹时隐时现,剑刃闪烁着慑人的光彩。 白二被吓得原地发愣,随即猛然跪地,忙不迭磕头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俺被猪油蒙了心,才惹到好汉头上。俺……俺该死!俺不是人!俺……” 饶命? 当然要饶命,否则真杀了人,就得去土匪寨子,那是万不得已的退路。 “给老子跪直了!” 朱铭执剑扫视众泼皮,呵斥道:“你们也都跪下!” 除了断指的倒霉蛋还在惨叫,其余泼皮纷纷跪地求饶。 等白二跪直身体,朱铭便将宝剑递出去,剑尖抵在白二的眉心:“好看吗?” 白二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乱动,直勾勾的看着宝剑。近在咫尺,看得更清,剑身的花纹繁复精美,剑刃的光亮摄人心脾。 虽然只是个混迹小镇的泼皮流氓,但白二此刻非常明白,这把剑绝对价值不菲,至少能卖几十贯,甚至是几百贯钱! 用得起如此宝剑的好汉,哪是自己能够招惹的? “我问你,好看吗?”朱铭再度重复。 白二哆嗦道:“好……好看。” 朱铭冷笑:“想要吗?不如我送你。” “好……不,不敢,”白二全身汗毛直立,惊恐说,“俺不配用这等宝剑,好汉这样的大英雄才配用!” 既然宝剑已经示人,又不可能把目击者全杀了,那就干脆把牛皮往天上吹。 朱铭将剑身压在白二肩膀,白二顿时浑身颤抖,以为自己要被抹脖子。正待求饶,却见朱铭只是擦了擦,把剑刃的血迹给擦干净。 以一个潇洒的姿势还剑入鞘,朱铭霸气侧漏道:“在那京东路,此剑连斩三十二人。在那河北路,此剑连斩四十四人。剑下亡魂,要么是贪官污吏,要么是豪强恶霸。像你们这种泼皮无赖,还不配死在我的剑下。滚吧!” “多谢好汉饶命,多谢好汉饶命!”这些家伙又惊又喜,小鸡啄米般磕头谢恩。 在京东路杀了三十二人,在河北路杀了四十四人,杀的全是贪污官吏、豪强恶霸。这牛逼吹得太狠了,没啥见识的小镇泼皮,顿时生出高山仰止的敬仰之情,朱铭此刻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伟岸无比。 同时又觉自卑,自己这种乡下泼皮,确实不配死在好汉的剑下。 “果真是条汉子!” 张广道不知何时到场,正好听到朱铭的装逼之语,不仅发自内心的赞叹起来,而且更想把他们请到山寨。 朱铭早就看见张猎户过来,拱手笑道:“张家哥哥,好久不见。” “是挺久的,都几个时辰了,”张广道随口解释,“俺怕你们遇到歹人,却是俺想多了,两位根本不用帮忙。” 朱国祥的肩膀还在疼,拄着棍子说:“还是多谢阁下关心。” 张广道感觉自己的山寨太寒酸,庙小供不起大菩萨,只能说:“黑风寨随时恭候两位大驾,告辞!” 0012【床前看月光】 天还没亮,肚子又饿了。 十多个螃蟹真不顶饿,河蟹又小又没肉,就跟没吃差不多,昨晚纯粹是被水灌饱的。 捂着肚子撑到天亮,朱铭拿出那枚铁钱端详。 应该不是纯铁钱,可能还添了其他原料。但难免锈迹斑斑,依稀可辨认出“元丰通宝”四个字,这玩意儿属于王安石变法期间所铸(后来也有增铸,但钱模未改,一直都是元丰通宝)。 中国最早的纸币,为啥诞生在四川? 因为四川使用铁钱,非常容易锈蚀,粗劣不堪使用。铁钱跟铜钱的兑换比,长期在10:1左右(甚至更离谱),偶尔有好钱可以达到5:1。 当时用铁钱在四川买绢布,抬去一百斤钱,只能买到一匹绢。 这让商人怎么做生意? 那就搞信用货币呗,纸钱可轻便得多。 直至王安石变法,下令重铸四川铁钱,做工精细,用料十足,而且没那么容易锈蚀。铁钱与铜钱的兑换比,就此恒定为1.5:1,一直到南宋才稍微贬值。 “朱院长,咱们有钱了。”朱铭抛着铁钱开玩笑。 朱国祥无语道:“一文钱有啥用?” 朱铭说:“一文钱也是钱,走,到镇上买东西吃。” 从泼皮那里弄到的一文钱,已是父子俩的全部身家,如果换成铜钱的话,就只有0.666666文。 父子俩也算有钱人了,快步来到镇上的米铺。 朱铭如同腰缠万贯,气势十足,高声问道:“你这米怎卖的?” 二人穿得太破烂,只有个伙计来招呼:“牌子上写着的,明码标价,大白米50文一斗。这边的糙米,有40文的,有30文的,有15文的。两位要买哪种?” 宋代的一斗,换算成现代单位,大概就是12斤左右。 50文一斗大白米,即4.17文一斤。 北宋的米价不好说,根据空间和时间波动很大,大约维持在几十文到几百文一斗之间。 朱铭扫了眼要价15文的糙米,不仅发黑发黄,而且还带着许多糠壳。他指着最贵的大白米说:“就买最好的,好久没吃精米了!” 伙计稍微有了些精神,问道:“买几斗?” “嗙!” 朱铭拍出那一文铁钱:“就这么多,莫要缺斤少两!” 伙计有些宕机,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见朱国祥捧上陶罐,伙计伸手捧了把米,哭笑不得的放进去。 “少了,肯定不够。”朱铭表示不满。 伙计想了想,又抓半把米补上,权当是打发要饭的。 穿越之后的第一笔交易,就此达成。 父子俩欢欢喜喜出了街镇,来到河滩上架锅煮饭。 甚至不舍得淘米,那会流失淀粉。 朱铭还掬起一捧泡了大米的江水,对那匹瘦马说:“来,你也补充一下热量。” 瘦马伸舌头便舔,对人类的孝敬颇为满意。 朱国祥说:“米太少,不够吃。” 朱铭起身道:“我去弄点野菜回来。” 小镇附近的耕地颇多,没开垦的山坡很少。朱铭提着宝剑爬山,在挖野菜的同时,也顺手捡来一些枯枝败叶。 把野菜扔到陶罐里,跟大白米一起煮,没过多久便闻到米饭香味。 待温度稍凉,父子俩大快朵颐,品尝美味的野菜手抓饭,最后把手指都舔得干干净净。 “可惜没放盐,再来点油花就更好。”朱国祥客观点评这顿早餐,说出其中的不足之处。 朱铭说:“把笔卖掉,就有钱买油盐了。” 于是,二人带着瘦马去卖笔。 再次来到白家大宅外,朱国祥负责守大门,朱铭负责守偏门,等待白家识货的人进出。 一直苦等几个钟头,居然只有下人进进出出,穿好衣服的一个都没看见。 父子俩无奈凑到一起。 朱铭表达自己的感受:“朱院长,我又饿了,饿得心头发慌,早上的野菜手抓饭不顶事。“ “别叫唤了,你比我吃得更多,该喊饿的是我才对。”朱国祥没好气道。 朱铭说道:“一直守着也不是办法,我看白家大宅附近,还有不少住瓦房的。这个点儿已经在煮饭了,不如……去要饭试试?” 朱国祥咽了咽口水:“真当乞丐?” “啥叫乞丐啊,太难听了,我们只是讨点饭填肚子,”朱铭纠正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讨几顿饭也不算啥,朱元璋当年也讨过饭呢。” 朱国祥还是拉不下脸:“要不再去弄点野菜吧,春天野菜多,肯定不会饿死。” “野菜不抗饿啊。”朱铭叫苦道。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朱国祥也不端着了,指着马儿说:“这畜生不能带着,否则肯定讨不来饭。” 朱铭走到马儿面前,表情严肃道:“老子要去办大事,你不许跟着!” “噗噗!” 瘦马打了两个响鼻,也不知听懂没有,这畜生满地啃草倒是饱了。 乡下百姓只吃两顿,一般在半下午煮饭。 眼见各处炊烟都淡了,估摸着已经把饭做好,父子俩才正式开启讨饭之旅。 没走多远,瘦马便跟上来。 “去去去,自己啃草去。”朱铭手推脚踹,把马儿往回赶。 瘦马有些委屈,站在老远摇头晃脑,距离二人几十米一直跟着。 朱国祥指着一户人家说:“这里刚才冒烟了。” 朱铭评价道:“穷人的院墙都是竹篱笆,这户却是木篱笆,院门也是木制的,应该算是小康家庭。朱院长,你来交涉,年纪大更显得可靠。” 朱国祥伸手敲响院门,很快有个汉子把门打开。 朱国祥实在抹不开面子说可怜话,学着古人拱手作揖:“大哥安好,我父子二人流落此地,钱财都被山贼抢了。能否给一口吃……” “嘭!” 院门猛地关上,那汉子骂骂咧咧道:“有马还讨吃的,俺家还没钱养马呢。” 两个穿着奇特、举止怪异的外乡人,从昨天到现在,带着一匹马在附近乱转,怎么可能不惹人注意?附近居民早观察他们很久了。 吃了闭门羹,朱国祥有些尴尬,对儿子说:“换一家,这次你来。” 朱铭硬着头皮去下一家,虽然心里没底,嘴上却还在调侃:“朱院长,你讨饭的技术不行啊,接下来且看我大显神威!” “就你还大显神威,开直播要打赏都不利索。”朱国祥无情拆穿。 朱铭惊讶道:“你居然偷看我直播?” “咳咳!” 朱国祥咳嗽两声:“儿子搞直播,做父亲的不能去看看?” 朱铭当即抓住把柄:“你当初反对我搞自媒体,说我做的视频狗都不看。好你个朱院长,不但看我的视频,还偷偷看我的直播!” “快去讨饭!”朱国祥不愿提这茬。 “去就去,区区几碗饭菜,手到擒来的事情。”朱铭大言不惭道。 几分钟后,面对再次关上的院门,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朱国祥问:“还讨不?” “锲而不舍,这次换你来。”朱铭说道。 朱国祥对此头皮发麻,他堂堂的农学院副院长,居然被讨饭这种事情给难住了。 朱国祥走到另一处院门外,转身对儿子说:“要不再烤两个红薯?” “那是种子,不能再吃了,快点敲门讨饭。”朱铭表示拒绝。 毫无悬念,讨饭行动再次失败,主要就是被那匹马给害了。 乡民或许有心善的,愿意施舍给乞丐,但绝对不愿施舍给有马之人。即便,那是一匹饿得皮包骨头的瘦马! 连续碰壁七八次,把瓦房人家都求遍了,一粒米饭也没有弄来。 剩下全是些茅草屋,父子俩生不起讨饭的兴致。 瘦马很不知趣的凑上来,朱铭也懒得驱赶了,任由这畜生亦步亦趋跟着。 朱国祥边走边说:“算了吧,咱们不是做乞丐的料。” 朱铭咬牙道:“实在不行就回下游,去那个什么黑风寨当土匪!” “一直饿肚子,就只能做土匪了。”朱国祥的道德底线一降再降。 长在红旗下的现代人,当然不愿做土匪。 说完那句话,父子俩都陷入沉默,踱步向前不再言语。 路过几间茅草屋时,院中竟传来读书声:“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朱铭猛地转身看向父亲,朱国祥也惊喜的看着儿子。 朱国祥率先开口:“读书人更好说话。” “那倒不一定,但可以试试看。”朱铭高兴道。 父子俩跑向院子正面,这农家小院也被篱笆围起来。 院子正中是夯实的泥土,靠篱笆的地方有狭长菜畦。菜畦里栽了四棵桑树,桑树周围又种着蔬菜。一共五间茅草屋,有个孩童坐在堂屋门口背诗。 忽有年轻妇人搬出小桌小凳,摆放在院子里准备吃饭。 这是因为时间已近傍晚,茅草屋内光线不好,为了节省灯油就在外面吃。 年轻妇人刚把桌凳摆好,又有老妇人端着陶锅出来。 年轻妇人问道:“这首诗可背熟了?” 孩童骄傲点头:“娘,俺已经能背了。” 年轻妇人说:“那你再背一遍就吃饭。” 老妇人面带笑容,继续回屋拿碗,院子里重新响起孩童背诗之声。 这孩子大概五六岁,昂首挺胸站在那里,用稚嫩的童音背诵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很好,背得很流利,快坐下来吃饭。”年轻妇人高兴道。 朱国祥站在院外,听得有些迷糊:“咋跟我小时候学的不一样?” 朱铭则是朗声喊道:“错啦,错啦,诗背错啦!” 一道篱笆墙,肯定无法阻挡视线。 年轻妇人闻声看向院外,发现两个短发男子站在路边。她忍不住站起,走到菜畦处,隔着篱笆问道:“尊驾为何说诗背错了?” 朱铭说道:“李太白这首诗,应该如此才对。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床前明月光……”年轻妇人反复咀嚼诗句,下意识点头说,“改了以后,倒也别有韵味,可是尊驾改的句子?” 朱铭说:“李太白原句如此,并非是我私自改动。” 年轻妇人更加疑惑:“可《李太白文集》,还有那《小学诗编》,都是写的‘床前看月光’啊。” “他们都错了。”朱铭死不改口。 事实上,朱铭已经能够确定,自己学的《静夜思》属于修改版,而眼前孩童背诵的才是原版。 宋代文人喜欢改编书籍,不但文学作品如此,就连儒家经典也没放过,后世很多东西都是被他们改过的。 便拿理学家来说,先是二程改动《大学》原文,朱熹又在此基础上,移易文本,分出次序。 《大学》此篇,宋代的改本就有一大堆,只不过二程版本最具影响力。 对待儒家经文的态度,宋人坚持“六经注我”,可不会傻乎乎的遵照经典。 老妇人已拿着碗筷出来,见儿媳在跟陌生男子说话,她虽然对此有些不高兴,但事关孙儿的学业,只站在那里静静聆听。 年轻妇人问道:“尊驾可有太白原本?” 朱铭趁机打蛇上棍:“肚子饿得发慌,一时间说不明白。” 年轻妇人看向婆婆,老妇人点头应许。 于是年轻妇人邀请道:“路过便是贵客,请两位移步食些餐饭。” “如此,就却之不恭了。”朱铭咧嘴直笑。 朱国祥连连摇头,他对儿子的无耻,顿时有了更深的认识。 不过嘛,真香! 朱国祥加快脚步,迫不及待的要进去吃饭。 (本人亲笔手绘封面,昨天就已经上传,如果还是显示老封面,可以打开手机管家清理缓存。) 0013【三字经】 或许觉得父子俩是读书人,这年轻妇人另眼相待,屈身行礼将他们迎入院中:“敢问两位贵客尊姓大名?” 朱国祥拱手道:“免贵,姓朱。吾名朱国祥,此乃犬子朱铭,今日实在是叨扰了。” 初到土匪村的时候,朱国祥也说了句犬子,当时朱铭忙着观察环境。此刻更加安全,朱铭终于有闲心吐槽:“犬子,还犬父呢,你倒适应得挺快。” 口音重又说得小声,年轻妇人没听明白:“这位郎君说什么?” 朱铭抬手作揖道:“见过老夫人,见过娘子,多谢赐饭之恩。” 乍听儿子称呼“娘子”,朱国祥吓了一跳,生怕太过轻薄被当成色狼。 却见年轻妇人并不生气,反而欠身回礼:“俺姓沈,乡邻唤作沈二娘。这是俺姑母(婆婆),乡邻唤作严大婆。那是犬子,姓白,单名一个祺字,寿考维祺之祺。祺哥儿,快过来给两位先生见礼,用娘前些天教给你的礼仪。” 《诗经》的句子脱口便出,这妇人看样子读过不少书。 名叫白祺的孩童,非常听话懂事,离席整理衣襟,端端正正作揖:“小子白祺,见过两位先生!” “好孩子,如此知礼,长大了定有作为。”朱国祥连声夸赞,他古代常识懂得不多,说话拽文总觉得别扭。 但有一个道理,古今中外皆通,那就是当着长辈夸孩子,大人听了肯定心里头高兴。 果然,严大婆本不愿接待陌生人,此刻听到对方夸赞孙儿,脸上顿时泛起灿烂笑容,加快脚步回屋去添两副碗筷。 沈二娘也微笑道:“尊客谬赞了,犬子年幼,开蒙还不到一年。” 朱国祥尽捡好听的说:“开蒙一年已是这般,多读几年书就更了不得。” 沈二娘听得眉开眼笑,热情招呼父子俩入座吃饭。 朱铭闭嘴没说话,让他挖苦怼人可以,夸人还是要父亲更专业。 严大婆很快就拿来碗筷,还帮忙盛好了粟米粥。 说话拉关系由朱国祥负责,朱铭默默观察情况。他发现几人碗里的小米粥,有着明显区别:两位客人和小孩,碗里的粥更浓稠;严大婆和沈二娘碗里的却更稀。 另外,沈二娘请客人先动筷,接着严大婆拿起筷子,沈二娘再拿起筷子,最后是小孩拿起筷子。 家教礼仪,非常严格! 朱铭扭头看向那几间茅草屋,总感觉有些不搭调。 而且,桌上除了咸菜,还有一盘野菜。 野菜当然不稀罕,但那盘野菜是炒出来的! 铁锅在北宋已日渐普及,可乡野农家,依旧有很多置办不起,田氏兄弟家里就只有陶锅。 大人们继续聊天,白祺这小孩很乖,恪守“食不语”默默干饭。 在朱国祥的语言攻势之下,双方迅速拉近关系,甚至连称呼都渐渐变了。问清楚朱铭在家的排行,直接唤作……大郎。 沈二娘还想着李白那首诗,忍不住问:“大郎可曾参加科考?” “未曾。”朱铭听着很别扭,总感觉有人喂他喝药。 听到朱铭的回答,沈二娘稍微有些失望:“那大郎是在何处见到李太白原诗的?” 朱铭直接摊牌了:“瞎编的,为了吃这顿饭。” 听儿子这么说话,朱国祥差点一口小米粥喷出来。 沈二娘愕然当场,严大婆也瞬间无语,完全不知该怎么看待朱铭。 说他奸猾吧,他又实话实说;说他老实吧,又满嘴谎话骗饭吃。 就没见过这样不着调的货色! 沈二娘整理措辞,挤出笑容道:“大郎满腹诗书,随口戏言也能润色太白诗。实在令人佩服。” “过奖,过奖。”朱铭继续埋头干饭。 见朱铭把一碗小米粥干完,严大婆主动帮忙盛饭。这次的粥要稀得多,并非薄待客人,而是剩余不多了,婆媳两个都没有再给自家添饭。 朱国祥饿得发慌,也吃了第二碗,厨房隐隐传出木勺刮陶锅的声音。 朱铭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放下手里跟狗舔过似的土碗,问道:“娘子可有纸笔?” “有的。”沈二娘回答。 朱铭说:“我现在身无分文,给不出饭钱,就用一篇文章代替。” 沈二娘连连推辞:“不打紧的,一顿饭而已。” 朱铭拱手道:“请给纸笔。” 沈二娘想了想,觉得写文章是雅事,即便收下也不会显得市侩,于是回屋拿笔墨纸砚去了。 严大婆赶忙把桌子收拾干净,腾出地方好让客人写文章。 沈二娘在砚里倒些清水,取出墨条仔细研磨,研墨完毕便轻轻放下:“大郎请。” 朱铭的毛笔字,是小时候跟爷爷学的,爷爷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甚至还客串过一阵赤脚医生。 童子功,拿得出手。 只是电脑用得多了,书法有些回潮,如今写来还算能入眼。 “你要抄什么诗?”朱国祥低声问。 朱铭说:“抄诗多low啊,我要写《三字经》,这玩意儿还没问世呢。这家小孩儿姓白,而且还读书,跟白家多少有些关系。把《三字经》写出来,一可以报答这顿饭菜,二可以吸引白员外的注意。” “你脑子转得挺快,可《三字经》能默写完吗?”朱国祥说,“这东西我小时候也会背,是你爷爷提着棍子教的,长大以后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朱铭笑道:“你默诵一下,看是不是还记得。” 朱国祥闻言默念“人之初”,很快就瞠目结舌,已经忘掉的东西,怎么突然又记得了? 朱铭前些天就已经发现了,只要是自己认真读过的书,就能清晰的回忆起细节。比如马屁股上的官印,“甲”代表殿前司禁军,就源自朱铭看过的一篇论文。当时为了做视频而查资料,相关论文读了几十篇,现在居然全特么记得! 父子俩用方言对话,且说得语速超快,旁人根本听不明白。 沈二娘也没顾得许多,只是盯着笔尖,等待朱铭落笔写文章。 却见纸上淌出字迹:蒙童书·三字经——朱铭。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沈二娘跟随字迹心中默念,越念越是欣喜,因为这是篇启蒙文章,对她儿子的学习有大用处。 刚开始几个典故,沈二娘还都知道,渐渐就看不太明白了。 写着写着,朱铭突然问:“还有纸吗?不够了。天色有点黑,麻烦添个油灯。” “有!” 沈二娘飞快跑回屋里,把儿子的练字纸全拿出来,同时又请自己的婆婆去点灯。 接过新纸,朱铭继续书写。 写到“炎宋兴,受周禅”便跳笔,后面的不用全写,直接跳过南北宋和元明清。 搁笔吹纸,墨迹未干,分开摆在桌上。 朱铭又开始装逼:“此乃在下编写的蒙童读物,并未示以他人,今日赠与娘子,聊谢赐饭之恩。” 别人都没读过,自己儿子是第一个学的? 沈二娘感觉自己撞大运了,屈身行礼:“多谢赐文之恩!” 朱铭却闪身避开站在一旁,负手而立:“得之餐饭,报以佳文,不须答谢,娘子快请起吧。”说着说着就原形毕露,咧嘴笑言,“真要感谢,我父子俩还没落脚处,今晚借厨房住一宿可好?” 沈二娘连忙说:“怎能让贵客睡厨房?俺这就去收拾正屋。” 严大婆跟去收拾屋子,躲在屋里低声问:“真是好文章?” “好得不能再好,而且别处还没有,只俺祺哥儿可以学。”沈二娘欢喜道。 严大婆顿时喜上眉梢,合掌作揖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祺哥儿遇到贵人了。” 沈二娘从柜子里拿出被褥,一边铺床一边说:“这朱大郎定然满腹经纶,刚才那篇文章,不仅有许多没听过的典故,还把三皇五帝到咱大宋的历朝大事都写完了。祺哥儿要是能熟记《三字经》,便已胜了许多孩童。” “那顶好,那顶好。”严大婆笑得合不拢嘴。 沈二娘又说:“朱大郎学问大得很,好些字都写得极生僻,寻常士子恐也未见过,俺连蒙带猜才能认出来。” 朱铭谨慎过头了,写的全是繁体字,他也不知自己为啥会写繁体字,估计是穿越前看过许多繁体书籍。 但《康熙字典》规定的繁体字,有些写法放在北宋也生僻啊! 不过正好,更加凸显他才高八斗。 0014【家乡的儿歌】 天色已经黑透,院里只剩父子俩和那孩童。 沈二娘的闺名叫沈有容,家里父母俱在,还有两个哥哥。 白祺是个遗腹子,还没出生爹就死了。在他的印象中,家里若是有男人上门,总会被祖母拎棍子打骂走。 可眼前这两个男人,不但没有挨打挨骂,居然还被留下吃饭,似乎晚上还要在家里睡觉。 好神奇的样子! 特别是那位大哥哥,会写好多生字,娘亲欢喜得紧,应该是爹那样的大才子吧。 白祺有些内向,全程低头端坐,但眼睛偷偷看向父子俩。然后,他就看到离谱的一幕,那位很会写字的大哥哥,不露痕迹的捡起桌边一粒粟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 朱国祥鄙视道:“你至于吗?” 朱铭咂咂嘴,回味着小米粥的味道:“没吃饱。” “已经够可以了,那对婆媳都没怎么吃,饭菜全进了咱们的肚皮。”朱国祥说。 朱铭居然挑三拣四:“这小米要是能脱壳,味道肯定更好。” 朱国祥嫌弃道:“以后别说你是我儿子。” 白祺突然插话,表情严肃的发表观点:“俺吃过脱壳的粟米粥,味道香得很,一直都记得。”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朱铭伸出巴掌,跟孩子逗乐道,“来,givemefive!” 白祺听得一脑袋问号,不知是啥意思,面对大哥哥期待的眼神,他下意识弱弱的伸出小手。 啪! 击掌成功。 或许是精神紧张半个月,此刻终于轻松下来,朱铭有些放飞自我,想搞些事情耍乐子:“击掌之后,要说耶。快跟我学,耶!” 白祺傻头傻脑道:“耶!” 朱铭又开始排练:“现在来个全套。我说givemefive,咱们就击掌,击掌之后说耶!” “记住了。”白祺感觉自己在学什么高端礼仪。 朱铭笑得更开心:“开始了,givemefive!” 白祺这孩子很有悟性,连忙拍出手掌,认认真真喊:“耶!” 朱国祥坐在旁边,以手扶额,不忍直视,太特么幼稚了。 蓦地,院外传来声响。 朱国祥以为是有访客,扭头一看,却是那匹瘦马在拱门,丫的看院里热闹也想进来。 朱铭跟孩子越玩越起劲,居然要唱歌了:“我教你一首儿歌,想不想学?” “想。”白祺露出期待的眼神。 朱铭笑道:“这首儿歌叫《孤勇者》,在我的家乡非常有名,三岁大的小屁孩儿都会唱。来,跟我一句一句的学……” 朱国祥已然嘴角抽搐,自己到底养了个啥玩意儿? 当沈有容铺好了床榻,再次来到院中时,赫然听到优美的儿歌声:“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 又见朱铭站起来,对她儿子说:“别坐着干唱啊,摆几个pose,再来点伴奏。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呦呦呦,切克闹!” 白祺就跟鬼上身一样,迷迷糊糊站起,认认真真学唱跳:“动次打次,动次打次,呦呦呦,切克闹!” 朱铭一脸坏笑:“学得很好,改天再教你一种小鸡仔舞步。” 在这北宋的农家小院里,古代田园画风迅速崩坏。 严大婆站在屋檐下,脸色有些焦虑,低声对儿媳说:“这位朱大郎,是不是得了癔症?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沈有容主动为朱铭开脱:“姑母莫慌,非常人行非常事,高人往往有脱俗之举。” “俺怕他把祺哥儿带坏了。”严大婆担忧道。 沈有容沉默几秒,幽幽说:“祺哥儿很久没这般开心了。” 严大婆闻言一怔,看着愈发活泼的孙儿,顿时舒展眉头:“也对,娃娃就该闹腾。能跟娃娃欢实打闹的,定不是什么歹人……这爷俩落魄得很,都邋遢发臭了,你去烧点洗澡水,俺去找两身换洗衣裳。” 洗澡水还没烧好,严大婆已经拿着衣裳出来。 严大婆捧着衣物说:“朱相公,朱大郎,这是俺儿生前常穿的衣裳,两位先生要是不嫌弃,可以洗了澡换上凑合凑合。” 朱铭正在不着调的跟小孩玩耍,听到这话立即正经起来,拱手道:“岂敢嫌弃,老夫人有心了!” 朱国祥也上前答谢,从严大婆手里接过衣裳。 等待烧热水澡的时候,朱铭问道:“老夫人,可否借些食盐?门外那畜生,已经几个月没吃盐了,得弄些盐水给它喝。” “有的。”严大婆又去取盐。 不多时,便端来一碗盐水,小心递到朱铭手里。 朱铭把瘦马放进院中,马儿伸舌头舔了一口,尝到盐味极为兴奋,脑袋埋下去就没再抬起。 沈有容悄然走来,低声说:“姑母,水烧好了,缸里剩得不多,俺再去挑些回来。” 父子俩都在看马儿喝盐水,竟没有注意到,沈有容挑着水桶摸黑出门。 把畜生伺候舒坦了,严大婆才说:“洗澡水烧好了,你们哪个先去洗?” 朱国祥道:“你去吧。” 朱铭也不谦让,跟随严大婆去洗澡的地方。洗澡水有些烫,须舀些冷水来勾兑,朱铭很快发现水缸快要见底了。 他跑回院里对父亲说:“缸里水不够了,沈娘子也不在,估计已经去打水。” “我晓得了,你去洗澡吧。”朱国祥点点头。 朱铭自去洗热水澡,严大婆转身回屋。 院中的桌凳还未收拾,油灯也一直亮着。严大婆拿着针线出来,坐在昏暗的油灯旁,埋头默默纳鞋底。 朱国祥把小孩子拉到暗处,问道:“平时在哪里打水喝?” 白祺回答:“河里。” 朱国祥吩咐道:“你回祖母身边,不要乱跑。” “嗯。”白祺乖巧点头。 朱国祥估摸着方向往河边走,距离挺远的,至少有一里地。而且阡陌纵横,弯弯绕绕怕有一里半。 天上挂着弦月,繁星点点,夜间能见度不足一米。 走了好一阵,朱国祥终于听到动静,沈有容喘着粗气挑水而归。 “沈娘子,让我来吧。”朱国祥说。 黑暗中突然有声响,把沈有容吓了一跳,听清是朱国祥的声音,她连忙说:“不用,就快到了。” “让我来,我有力气。”朱国祥堵住小路。 沈有容只得把水桶放下,颇不好意思地说:“劳驾贵客了。” 两桶水有好几十斤重,穿越后身体素质改善,朱国祥挑起来非常轻松。 沈有容跟在后边,见其挑水动作很麻利,显然是干过农活的,不禁对父子俩的来历更加好奇。 一路无话,回到院外,沈有容连忙上前开门。 严大婆听到声响,抬头见朱国祥挑水进来,放下鞋底过去帮忙,数落儿媳道:“你怎能让客人动手?” 沈有容笑了笑,没有搭腔。 朱国祥说:“是我们添麻烦了,挑桶水不打紧的。” 朱国祥挑着水继续往里走,麻利的卸下担子,把一桶水倒进水缸里,另一桶水倒进大锅当中。又主动坐在灶前,往还未熄火的灶膛里添柴,这锅洗澡水是给他自己烧的。 严大婆看着朱国祥忙上忙下,嘀咕道:“家里是该有个男人。” “姑母说什么?”沈有容问。 严大婆把儿媳拉到里屋:“这几年,也是苦了你了。” 沈有容道:“姑母莫说这些。” 严大婆叹息一声:“家里孤儿寡母,难免让人惦记。俺这老婆子没甚本事,只能打走那些泼皮无赖汉。上门说媒的,也不止一两个,你都没给她们好脸色看……” “姑母到底想说甚?”沈有容打断道。 严大婆还在绕圈子:“你舅爷(公公)在世的时候,俺们家里还有八十亩地。俺那没福气的儿子,读书花销大得很,年年卖地换钱,把几间瓦房都卖了,到头来却死在外面。现如今,俺家的地只剩二十几亩,家里又没个男人,供养祺哥儿读书撑不了几年。” 沈有容会错了意,赌咒发誓道:“姑母放心,媳妇绝不改嫁,便是讨饭也要把祺哥儿养大。若是说话不作数,死了都让阎王爷割舌头!” “俺不是那个意思,”严大婆朝厨房指了指,“这父子俩怕也是大户出身,肚子里喝过墨水的。俺见那朱相公,干活麻利得很,该是近年来落魄了。他俩流落到俺们村里,连饭都吃不饱,恐怕也没甚去处。不如……” “不如什么?”沈有容问。 “不如招赘,”严大婆敞开了说,“那朱相公,模样周正得很,年龄也不算大,跟你颇为般配。” 沈有容本来没这心思,被婆婆一说,瞬间脸红起来,忍不住去想朱国祥的相貌。越想越羞,脸色通红,低头嘀咕道:“别人一肚子才学,是有大本事的,怎愿入赘娶一寡妇?” 严大婆却打得好算盘:“再有学问,也快饿死了。可以事先跟他说好,只入赘一半。” “入赘一半?”沈有容没听明白。 严大婆详细阐述自己的计划:“他搬来俺家住,不改名换姓,跟你生下子女,今后也可以姓朱。但祺哥儿还是姓白,他得把祺哥儿拉扯大。他们爷俩有学问,还能教祺哥儿读书,这学费就能省下不少。家里多了两个男人,也不怕再被惦记。要是再没个男人当家,俺们手里那二十几亩地,迟早要被村人给侵占完了。” 沈有容再次想起朱国祥的长相,忍不住朝厨房看了几眼,这俏寡妇明显是心动了。 严大婆继续说:“村东头那块地,去年就被占了一垄,那天杀的白福德把田埂都移了。俺去请老白员外评理,白福德死不认账,仗着家里男人多,就是要欺负俺们两个寡妇。等你有了男人,就没得那般窝囊!” “可……”沈有容又是欢喜又是紧张,还带着几分犹豫和担忧。 严大婆还在说:“往日打你主意的男人,都没安什么好心。这父子俩不一样,虽是今天刚认识,但那眼神正得很,俺老婆子看人准没错。那个朱大郎,还跟祺哥儿耍得来。那个朱相公,晓得帮你挑水,也是会疼人的。你莫怕改嫁了,祺哥儿被后爹欺负。俺老婆子也不傻,把田契捏在手里,他两个外乡人还能夺去?俺家那二十多亩田产,不怕被外乡人惦记,就怕本村本地的来豪夺!” 沈有容仔细思索,单在田产方面,外乡人确实比本村人更靠得住。 严大婆忽然又唉声叹气:“家里没男人是真不行,便那些佃户都要起歹心。又要供养祺哥儿读书,把地全卖完也撑不住,老婆子实在没有办法了。” 沈有容双手攥拳握着布裙,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含羞低头,细如蚊呐道:“姑母,俺愿嫁。只是……俺一个乡下寡妇,怕也入不得朱相公法眼。” 严大婆说:“多留他们住几天,俺先去探探口风。” 0015【男主人的书房】 “好爽啊,就没洗得这么痛快过!” 朱国祥端着油灯回客房,朱铭跟在后面伸胳膊抬腿,时不时还来一个体操动作。 在山里转悠半个月,一路披荆斩棘,又累又饿,精神紧张。陆陆续续,还遇到猛兽和歹人,心理和生理都已绷到极限,如今总算可以暂时舒缓一下。 洗澡可以放松,白天跟小孩逗闷子,同样是一种情绪宣泄。 人类,终究不是机器。 屋里有类似书桌的家具,朱国祥把油灯放好,转身打量四周的陈设。 朱铭也在到处转悠,瞅见角落里有个箱笼,就是《倩女幽魂》宁采臣背的那玩意儿,忖度道:“这里可能是男主人的书房。” 朱国祥捡起桌上一本书,封面印着《幼言杂字》。 翻开细瞧,全是儿歌般的打油诗,皆由常用字组成,方便孩童学习简单字词。 靠墙的床榻比较窄,可能用于读书疲倦了小憩。 朱铭笑着评价:“男主人挺有格调,就几间茅草屋,居然辟出个专用书房,而且还有用来休息的小床。” 朱国祥转身一瞧,出言制止道:“别乱翻人箱子。” “又没上锁,找本书读读。”朱铭从榻下拖出个木箱。 掀开箱盖,里面全是书! 而且为了防潮,箱底和箱壁都放有稻草。 朱铭捡起几本查看书名,啧啧称奇:“书香世家啊,北宋的科举教材全在这儿。” “我看看。”朱国祥突然来了兴趣。 科举教材被朱铭挑出来,剩下的书塞回箱子里。 一共拣出七部儒家经典,即《论语》、《孟子》、《诗经》、《尚书》、《易经》、《周礼》、《礼记》。 朱国祥仔细浏览完书名,说道:“果然跟明清不一样,不是考四书五经。” 朱铭阐述道:“《论语》和《孟子》必考,宋人叫做兼经。另外五部叫做大经,选择其中一部学习即可。所以北宋后期的科举,只学三部经书就能上考场。” “那倒是简单,花费十年时间,三本书硬背也能背下来。”朱国祥点头道。 “这是改革之后的,”朱铭说道,“在王安石变法以前,别说科举考试的书籍,就连科目都能让人头晕目眩。” 朱国祥不解问:“科目?” “你可以理解为某某专业,”朱铭解释说,“最好的专业是进士科,其他专业统称为诸科。什么九经科,什么五经科,什么三传科,乱七八糟一大堆,每一科的教材还不相同。” 朱国祥问道:“王安石的变法成果,不是被政敌废除了吗?” 朱铭说道:“科举改革内容没有废除,因为在科举改革方面,王安石和司马光是一致的。当时的名臣,只有一人反对,你猜猜是谁?” “苏轼?”朱国祥说出个名字。 朱铭顿感惊讶:“你怎么知道?” 朱国祥说:“当时的名臣,我只晓得有王安石、司马光和三苏父子。” 朱铭瞬间无语。 “这么说来,苏轼倒像是顽固派了。”朱国祥说。 朱铭详细说道:“苏轼对于科举改革,也不是全都反对,他只是反对取消诗赋。但这又属于改革重点,因为改革以前,诗赋在进士科的分量非常重。一首诗,一篇赋,这两样写不好,考进士肯定要落榜。” 朱国祥表达自己的观点:“确实该取消诗赋,哪能靠文学作品选官?诗赋改成了啥?” “申论。”朱铭吐出个现代词汇。 “呃……好吧,非常合理。”朱国祥做出最终评价。 苏轼,还反对试卷糊名,理由是可能选出道德败坏者。 朱铭随手拿起那本《孟子》,踱步走到书桌前,借助油灯的光亮翻看。 准确来说,这是一本《孟子章句》,由东汉经学家赵岐做注解。 朱铭只读过朱熹的《孟子集注》,上大学时囫囵翻了几章,就扔进抽屉里吃灰尘。 后来搞自媒体,为了做理学系列视频,他把《四书集注》都翻烂了。古文水平倒是大有长进,可惜点击率低得愁人,而且掉粉非常严重,因为客观评价朱熹会被键盘侠拉黑。 此时此刻,阅读赵岐的《孟子章句》,朱铭自然而然想起《孟子集注》。 朱熹的种种批注,清晰浮现于脑海,跟赵岐的批注两相对照。 翻看几页,朱铭大概看明白了。 赵岐的批注一板一眼,下笔时特别守规矩。而朱熹的批注则夹带私货,完美体现啥叫“六经注我”,通篇都在用《孟子》阐述理学。 正要把书放回去,忽从书中掉出一张纸。 朱铭捡起来阅读,纸上抄写着王安石的《王霸论》。末尾还有抄写者的读后感:朝闻道,夕死可矣! 王安石不仅是改革家,还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理学家。 《三经新义》是改革派的思想武器,被王安石确立为科举唯一指定工具书。司马光后来得势,也只敢把王安石的《字说》给禁了,依旧允许考生引用《三经新义》来答题。 无他,这三本书太厉害了! 甚至后来朱熹写《四书集注》,也是沿着《三经新义》的路子在走。 朱铭快速翻找完全书,发现书里夹着许多小抄。除了王安石的文章,还有二程、张载、司马光、吕惠卿等人的作品,内容都是对《孟子》经义的阐述。 朱铭感慨道:“这本书的主人,看来是真心向学啊。” 古代资讯传播缓慢,书籍扩散也受地域限制。想收集到各家之言,就必须四处游学,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朱国祥却没心思看书,他已经坐到了床上。 被褥面子明显是麻布做的,但并不粗糙,而且异常柔软,也不晓得用了什么工艺。 被褥里子同样软软的,朱国祥以为填充了棉花,但仔细去摸,又有类似秸秆的玩意儿。 研究半天也搞不清楚,朱国祥忍不住问:“古代用什么填充被子?” “棉花。”朱铭还在看书。 “除了棉花呢?”朱国祥问。 朱铭说道:“有钱的用羊毛、鹅毛、鸭毛,没钱的用稻杆、麦秆、芦花,反正是能用啥就用啥。” 朱国祥缩进被子里问:“看书半天有啥发现?” “没什么特别发现,这本书的主人做了很多小抄。”朱铭说。 朱国祥嘱咐道:“睡觉吧,省着用油,对眼睛也不好。” 朱铭把书塞到箱子里,俯身推回榻下。 吹灯睡觉。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穿越以来担惊受怕,还没有睡过囫囵觉。 等朱铭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的半上午了。 朱国祥正在穿衣服,有些短小,凑合着穿。鞋子也是这家男主人的,朱国祥脚大,后跟提不上来,只能当拖鞋趿拉着。 朱铭打着哈欠穿衣,睡眼惺忪出门,发现自己老爸正在漱口。 “就咱俩?”朱铭问。 朱国祥把嘴里的水吐出来:“一个人都没见着,估计是干活去了。”说着朝院中指去,“还有那匹马。” 马儿昨晚喝了盐水,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冲朱铭摇头晃脑打响鼻。 又过十多分钟,严大婆挑着木桶回家,桶里还装着父子俩换下的衣服。 “朱相公,朱大郎,昨晚睡好没?”严大婆笑着打招呼。 朱国祥说:“托老夫人的福,睡得很踏实。” 严大婆拿起朱国祥的西裤,裤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她无比好奇地问:“朱相公,这是什么料子?又不像绢布,也不像棉布,结实得很,价钱怕也贵得很。” “已经破了,不值几个钱。”朱国祥哪知道裤子是啥材料。 严大婆热情道:“裤腿破了好几处,等晾干了,俺寻块好布给朱相公补上。” “多谢!”朱国祥连忙说。 严大婆开始架竹竿晾衣服,晾到朱铭的t恤时,又自言自语道:“这个小人印得精细,印染匠可花了不少心思。就是脸不好看,说不出来的怪,怪得很!” 朱铭忍俊不禁,他喜欢贴身穿t恤,而这件t恤的正面,图案是某位明星在唱跳rap打篮球。至于明星的脑袋,换了张姚明囧笑熊猫脸…… 晾好t恤,严大婆又晾小裤衩。 朱铭尴尬到了极点,那裤衩子是他的,穿了半个月实在够脏。 掩饰尴尬有很多种方法,朱铭选择可以装逼的。他回屋拿出《孟子章句》,坐在屋檐下认真阅读,以此体现自己是个酷爱读书之人。 严大婆见了,对朱铭印象更佳,目不转睛一直注视,似乎看到自己死去的儿子。 曾几何时,儿子也这般年龄,也是坐在屋檐下读书。 严大婆的脸上浮起笑容,笑着笑着便流下老泪,横袖擦拭泪花走去厨房做饭。 朱国祥跟着去厨房帮忙,严大婆一番推辞,最后让他坐在灶前烧火。 手握火镰,朱国祥打了老半天,火星倒是溅起不少,可就是不能把柴给引燃。 趁着严大婆去淘米的空隙,朱国祥飞快掏出打火机。 还是现代科技更好用啊! 饭菜快要做好的时候,沈有容带着孩子回来了。 这年轻俏寡妇,穿着身粗麻布裙,挑着好大一捆柴,背上还有一筐桑叶,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小屁孩儿白祺跟在后面,也担着两捆小柴,一边走路还在一边背“人之初”。 朱铭赶忙放下书去迎接:“沈娘子,让我来吧。” “已经到了。”沈有容说。 朱铭只得把院门打开,从小孩儿身上接过柴禾。 沈有容卸下两捆大柴,解开绳索,整齐摆放在厨房外的屋檐下,又将一筐桑叶搬去蚕房里。 她拍拍手上的灰尘,有些难以启齿道:“大郎,那《三字经》的许多典故,俺以前也没学到过。你能不能……能不能给祺哥儿讲讲《三字经》?”似乎觉得太唐突失礼,又连忙补充说,“在砍柴的时候,俺已让祺哥儿把开头几句背熟了。” “应该的,总不能白吃白住。”朱铭乐呵道。 (ps:难道大家忘了,穿越前朱铭直播时的沙雕言行?他闲下来的时候,本来就是个沙雕,跟小孩逗闷子纯属恶趣味。另外,主角父子都不会入赘。) (求票,求收藏!!!!!) 0016【赤道黄道】 今日饭菜,居然有肉! 韭菜炒腊肉。 腊肉不多不少,刚好切了三片,剩下的全是韭菜。 朱铭一片,朱国祥一片,小孩子一片,三片腊肉就分完了。根本没法拒绝,严大婆筷子夹肉,硬往他们的碗里塞。 粟米粥也换成了粟米饭,依旧没有脱壳,口感有些欠佳,但好歹是顿干的。 吃过早饭,严大婆扛着锄头出门,说是要去给麦子除草。她家有二十多亩地,大部分佃租给村民,但也留着一亩自己耕种。 沈有容则去洗碗刷锅,接着又喂鸡,然后再扫地。 几间屋子都扫了,又来扫院子。 扫院子的时候,还有意外收获,发现两坨马粪。马粪当然要收集起来,用于堆肥种庄稼。 把屋内屋外都打扫干净,沈有容又去篱笆墙下除草,提来洗碗水浇灌菜畦里的蔬菜。 至于小屁孩儿,正在专心致志练毛笔字。 可能是为了节省纸墨,白祺用毛笔蘸着清水,蹲在院子里往地上写。 不怕伤到笔毫,这破笔是自制的,给朱铭写《三字经》那支才是买的。 “嘿,朱院长,你看啥呢?”朱铭伸手遮挡老爸的视线。 朱国祥表情有些尴尬,收回目光说:“我在看宋代百姓种的是什么蔬菜。” 朱铭调侃道:“我怎么觉着,你在看浇菜的人?” “我又不是色狼。”朱国祥打死不承认。 朱铭笑着说:“偷看就偷看呗,你狡辩个啥?大龄单身汉突然变年轻,心灵有骚动也很正常。” “不是你想的那样,”朱国祥急着解释,“你看这沈娘子,像不像你妈年轻时候?” 朱铭挖苦道:“在您老眼里,只要是漂亮女人,都像我妈年轻时候,反正最终解释权在你。” 朱国祥急道:“我不是说长相,说的是那种气质。气质你懂不懂?” “气质这玩意儿可就玄了,你怎么讲都可以。我懂的,不用再说,解释就是掩饰,”朱铭嘿嘿笑道,“五十多岁的人,要是娶个二十出头的俏寡妇,你说这该不该叫老牛啃嫩草?说是吧,你又变年轻了。说不是吧,你心理年龄……” “滚蛋!”朱国祥恼羞成怒。 朱铭乘胜追击:“急了,有人急了。我知道是谁,但我就不说出来。” “懒得理你。”朱国祥愤然走开。 斗嘴获胜,朱铭得意洋洋,乐得吹起了口哨。 朱国祥缓步来到沈有容身后,望着远处的油菜田问:“再过个把月,这些油菜就要熟了,收割油菜以后改种什么?” 沈有容还在浇菜,头也没抬,回答道:“种稻子。” “西乡县都是油菜水稻轮种吗?”朱国祥问。 沈有容站起揉了揉腰:“以前都不晓得轮着种,平白荒废地力。俺听爹说,是蜀中百姓带过来的法子,转运使便勒令各州县务必推广。” 朱国祥又问:“沈娘子家也种油菜和稻子?” “孤儿寡母,种不得那个,”沈有容说,“换季种油菜的时候,种得少还罢,若是多种一两亩,排水翻地麻烦得很,稍有差错就误了农时。这油菜和稻子轮种,家里得有壮劳力才忙得过来。” “油菜育苗移栽就是,哪里忙不过来?”朱国祥说。 沈有容疑惑道:“俺只晓得秧苗移栽,这油菜苗也能移栽?” “可以的。”朱国祥开始仔细打听北宋的耕种方式。 片刻之后,问明白了,才回去找儿子讨论。 朱铭笑得贼兮兮:“可以啊,朱院长,都开始勾搭了。” “别扯废话,”朱国祥表情严肃道,“南方我不清楚,只说汉中这边,水稻种植流程已经基本成熟,但还不懂控水旱育秧的方法。因此水稻种植,受气候和地理条件制约更严重,无法达到古代水稻产量的极限。” 听到是说正事,朱铭也收起笑容:“那个控水旱育秧方法,能够提高多少产量?” 朱国祥仔细解释道:“不好统计,得看具体情况。这种方法的优点是,提高秧苗素质,降低育秧成本,增强防病抗病能力。” “为啥旱育秧就能提高秧苗素质?”朱铭有些好奇。 朱国祥整理措辞,尽量说得能让朱铭听明白:“控水旱育,秧苗在干旱环境生长,土壤水分影响苗根的分化,控制了部分苗根的发生,从而增加了潜伏根数量。同时,旱育秧的细胞质浓度提高,营养物质积累丰富,植株一直处于高能状态。当旱育秧移栽到水田里,已分化但没伸长的根原基,就会迅速发展为新根,形成发根的爆发力……” “停停停,您老不用再说了。”朱铭对这玩意儿实在不感兴趣。 控水旱育秧技术,是在明代出现并推广的,使得明代水稻亩产迅速超过宋代! 朱铭虽然不懂种地,却懂得如何利用此事:“如果我们指导技术革新,帮助老百姓增产增收,就能很快获得乡民尊重,从而在西乡县牢牢的站稳脚跟。” 朱国祥继续说:“还有,汉中地区的农民,已经掌握油菜水稻轮种技术。但他们还不懂油菜育苗移栽,因此换种油菜时得抢种,需要在短期内加倍投入劳动力。如果使用油菜育苗移栽技术,不但可以减少劳动力投入,还能提高油菜苗质量,增强油菜抗病能力,提高油菜的亩产量。” 朱铭不禁问道:“育苗移栽很简单吧?” “是很简单,但也有诀窍,”朱国祥说,“并且可以配合控水旱育秧技术,因为旱育秧能够推迟插秧,让轮种的时候不需要那么抢时间。” 水旱轮作,可改善水田的透气透水性,提高土壤肥力,减少病虫和杂草危害。 油菜水稻轮种的出现,是中国古代南方农业的一次突破。 目前,油菜水稻轮作方式,只差旱育秧和油菜育苗移栽,补齐了就意味着此法彻底成熟。 朱铭问道:“沈娘子家里,有没有种水稻?” 朱国祥摇头说:“没有,她家的田产,大部分都租出去了,自己只在旱地种些麦子、小米之类。伺候水田需要壮劳力,还涉及耕牛、灌溉,孤儿寡母的不好弄。” 朱铭说道:“你那两种新法子,不能直接跟农民说,空口白牙的他们不信。我们先要弄出些成绩,让村民知道咱是农业高手,然后他们才会乖乖听话。等增产增收尝到甜头,农民就会彻底信服,从而对我们变得尊敬。” “可沈娘子家里不种水稻和油菜啊,我们没地方搞示范。佃租出去的水田,不可能说收回就收回,那等于在砸佃户的饭碗,对沈娘子还有我们的名声都不利。”朱国祥头疼道。 朱铭说道:“我们有红薯,还有玉米种子,在山上开荒就能种,收获的时候肯定打出名气。你还有没有别的花样?” 朱国祥望着远处的群山:“从山里采集野香菇,自己制作菌种,可以人工种植香菇。顺便做出灵芝的菌种,把磨盘大的灵芝也种出来!” 人工香菇种植技术,在古代也有,但要等到赵九建立南宋。该技术的发明者叫吴三,被尊称为“吴三公”,死后还建庙立祀,民间奉其为“菇神”。 朱国祥指着篱笆墙下的菜畦,笑道:“看到没?黄花菜。” “看到了,还没开花。”朱铭道。 朱国祥说:“有了黄花菜,就能提取秋水仙碱,诱导植物多倍体培育良种。蔬菜,粮食,包括蘑菇,都能这样搞。” 朱铭问道:“提取秋水仙碱,需不需要高端器材?” 朱国祥道:“先得搞到蒸馏酒,50度以上就行。把黄花洗干净,泡在酒精里,高温回流提取,得到的上清液就富含秋水仙碱。” “这么简单?”朱铭惊讶道。 朱国祥反问:“你觉得能有多复杂?” 沈有容打理好菜畦,又去厨房屋檐下,把之前挑回家的柴禾,一部分砍成小截搬去厨房,剩下的全部靠墙码放整齐。 至此,农活依旧还没有做完。 沈有容拿出干净麻布,将上午采回的桑叶,一叶一叶挨个擦拭,提到蚕房去喂养蚕宝宝。 把蚕给喂饱了,再将蚕屎收集起来堆肥,沈有容终于来到院里,对朱铭说:“大郎,劳烦讲解《三字经》。” 不仅给孩子讲,更是给大人讲。 因为白祺年幼记不住,只有让沈有容记熟了,今后才方便辅导儿子。 此时已是中午,但家家户户都没炊烟。 朱铭在院子里坐下,问道:“沈娘子哪里不懂,可以指出来。” 沈有容居然知道孟母、窦燕山、黄香、孔融等诸多典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曰黄道,日所躔。曰赤道,当中权。此句是何意?” 朱铭去屋檐下的柴堆中,折来一截枯枝,在地面画图案:“这是大地,这是太阳。周天有365度,太阳每天走1度,把太阳每天所在的位置,连起来就是一个圈。这个圈,便称为‘黄道’。这就叫‘曰黄道,日所躔’。” 接着,朱铭又画一个大圆球:“此为天球,包裹大地。上方为天北极,下方为天南极,南北极串联为轴,绕此轴在天球中央画圈,画出来的圈便是‘赤道’。这就叫‘曰赤道,当中权’。” 这玩意儿有些类似地心说,宇宙就是个天球,大地在天球的最中央,太阳围绕地球做旋转运动。 朱铭没法解释更多,也不可能讲现代天文知识。 毕竟,沈有容连黄道赤道都搞不清,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处? 看着地上的图案,沈有容仔细琢磨,消化了好久才弄明白,由衷敬佩道:“大郎真有学问!” 白祺这小屁孩儿,却望着代表大地的圆圈发愣,忍不住问:“大地是圆的吗?” 没等朱铭开口,沈有容便说:“天圆地方,大地是方的。” 白祺又问:“大地飘在天球里,为什么不落下去?” 沈有容无法作答,看了看地上的图案,不由抬头望向朱铭。 朱国祥却是不喜欢糊弄的性格,他从儿子手里夺过枯枝,在地上画太阳系模型:“大地是圆的,不但是圆的,还是个球。这是太阳,在中间不动,大地和金木水火土五星,日夜不停围绕着太阳旋转。这里是月亮,月亮也是个球,围绕着大地旋转。” 沈有容听得瞠目结舌,白祺却是两眼放光,这小屁孩觉得好神奇。 紧接着,朱国祥又依靠太阳系模型,解释为什么月有阴晴圆缺,解释为什么日出东方而落向西山。 沈有容攥紧拳头,把拳头当成地球,晕乎乎说:“俺们住在球上面,那球下面可有住人?” “有人。”朱国祥道。 沈有容为地球另一边的人类担忧:“那些人掉下去怎办?” “掉不下去,地球具有万有引力。”朱国祥说。 “万有引力是甚?”沈有容追问。 听着老爸继续解释,朱铭撇撇嘴,走到篱笆墙边看远处风景。 就这十万个为什么的架势,今天是别想讲《三字经》了,既然老爸那么有闲心,朱铭也懒得过去掺和。 0017【卦象】 朱国祥还在院子里讲天文知识,无聊之下,朱铭跑去书房取来《易经》阅读。 科举必考的《论语》和《孟子》,朱铭脑子里全都装着,而且还是朱熹注解版,吊打当下绝大部分士子。 仅凭这个外挂,就能冒充半个儒学宗师。 如果要通过科举做官,剩下的几部经书,还得选一部作为本经。 《诗经》,朱铭虽然读过,但读的是近代注解版,拿去考试比交白卷还严重,会被阅卷官判定为思想有问题。 《周礼》,很抱歉,朱铭摸都没摸过。 《礼记》,朱铭虽也读过,但只跳跃着乱翻,脑子里只有翻过那几章。 《尚书》,开篇太过枯燥,朱铭好几次拿起,都没能坚持读完尧舜禹三章。 只有《易经》,朱铭认认真真看过明代《五经大全》的易经部分。虽然涉及宇宙观和意识形态的内容,朱铭觉得大部分都是狗屁,但为了做视频也就强忍着扫完。 为啥是狗屁? 因为明代官方编写的《五经大全》,很多内容脱离了五经本义,牵强附会着往理学上靠。外皮还是五经的外皮,可里面全是程朱理学的思想。 现在手里的这本《易经》,名叫《周易正义》,由魏晋王弼作注,由唐代孔颖达作疏。 朱铭一边认真翻看此书,一边跟明代版本对照。 好家伙,简直让人耳目一新!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明代《周易大全》就像是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而唐代《周易正义》则是清水出芙蓉的花季少女。 这次,朱铭是真看得津津有味,恍然间已忘记光阴流逝。 等朱铭回过神来,严大婆都收工回家了,正在厨房里烧火煮饭。 沈有容淘米进屋,将陶锅放在灶上。 严大婆一边添柴,一边发问:“朱相公还在教祺哥儿念书?” “一直在教,从晌午教到这时,”沈二娘心情愉悦道,“朱相公很有耐心,俺们不懂的地方,他反复讲一二十回,也不嫌弃俺们脑瓜子笨。” 严大婆听得欢喜,又问道:“这朱相公跟他儿子,哪个学问更好?” 沈有容仔细想想说:“应该都差不多,可朱相公愿意细讲,朱大郎只讲个大概。” “年轻人是更浮躁,耐不住那急性子。”严大婆说。 沈有容突然低声说:“姑母,这父子俩厉害得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咧。朱大郎讲的天文,寻常士子能学到的。可朱相公讲的天文,恐连俺爹都没听过,天上星星怎转的他都晓得。朱大郎应该也懂这些,他听朱相公讲课时,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严大婆惊骇道:“还晓得天文秘术,莫不是陈仙师般人物?” 陈抟老祖在朝廷的刻意宣传下,再经过传奇小说的演绎,早已在宋代家喻户晓,就连乡间村妇都有所耳闻。 “反正不是寻常读书人,”沈有容低声说,“朱大郎一直在看《易经》。” 严大婆的儿子、沈有容的亡夫,所治本经为《周礼》。他以前跟家人说过,《易经》太过玄妙深奥,自己只能随便读读,想要精研非得有名师指导不可。 因此在婆媳二人心中,能读《易经》的都非常厉害! 做好饭菜,沈有容去搬桌凳,严大婆去拿碗筷。 来到院子里,却见朱铭正蹲地上,扔出几根枯枝做的小棍。 严大婆好奇问:“大郎在做甚呢?” “算卦,好久没算了。”朱铭随口回答。 他真会算卦,这玩意儿不难,懂加减乘除就可学会,难的是如何能够算得准。 偶尔,朱铭还会开直播,给那些沙雕网友算卦。 严大婆连忙跑到儿媳身边,低语道:“还会算卦呢。” 朱国祥却不喜欢神神叨叨的东西,帮着沈有容摆放好桌凳,站那儿喊道:“别搞封建迷信了,快过来吃饭!” 朱铭走过去坐下,将长短不一的小棍,排列摆放在桌上说:“我在测咱们的运势前程,你难道就不想听一下?” 虽然不信风水算命,但这种玄乎的东西,又让人不敢完全无视,朱国祥看向那些小棍:“说说。” 朱铭把长短小棍全部排好,开始讲卦:“本卦是泽山咸。山中有泽,山水交感,君子应当虚怀若谷,谦虚接受他人建议。如果娶妻,则大吉。咸卦原文就是,亨,利贞,取女吉。” 说到这里,沈有容满脸通红,严大婆则笑得露齿。 朱铭继续说:“如果要做大事,万万不能急躁,应该等待时机而动。物击则鸣,识时知机。” “所以,你不要乱来,安心种地谋发展。”朱国祥提醒儿子,别整天想着打仗做皇帝。 朱铭说道:“此卦的完整意思是,立大志,不盲从,虚怀纳士,伺机而动。” 说完这些,朱铭开始变动卦象,把由上到下第四根长棍,折断成两根短棍放回去:“九三爻动,变卦成泽地萃。此卦江河泛滥,沧海横流,洪水淹没大地,众生纷争,危机四伏。务必顺天任贤,未雨绸缪。只有做好准备,又顺时而为,方可大吉大利。” 朱国祥联想到北宋末年的乱世,惊讶道:“这么邪乎?你瞎编的吧。” 朱铭继续讲解卦象:“这个发生变动的爻,爻象为:咸其股,亦不处也。志在随人,所执下也。” “什么意思?”朱国祥询问。 朱铭解释道:“大概意思是,都火烧眉毛了,别想着安居静处,也别想着自我克制。可如果不克制,随大流跟着别人妄动,又会被人所牵扯束缚。因此,必须坚持自己的本心,不随大流盲动,不要被人掣肘。该躁动就躁动起来,遵从自己的大志,随心所欲去拼搏!” 朱国祥瞬间沉默,愈发怀疑是儿子瞎编的,想忽悠自己去改朝换代争天下。 朱铭笑道:“我也感觉挺邪乎的,信不信随你。这个变卦叫萃卦,萃是聚集、团结的意思。今后想要成事,你我必须团结,最好还能聚集团结更多人。” “团结,我明白,这个最重要。”朱国祥点头说。 婆媳二人在旁边听着,听得半懂不懂,隐隐感觉他们想做大事。 但不管如何,朱家大郎肯定会算卦,再加上还懂天文,多半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严大婆本来想要招赘,此刻难免有些心虚。 她家这座小破庙,恐怕容不下大菩萨,朱铭父子俩越优秀,严大婆就越不敢开口提婚事。 收起算卦的长短小棍,朱铭开始做正事儿了:“老夫人,我父子俩身无分文,只剩一支毛笔还值钱,想卖给老白员外换些盘缠。可那白家的门房,根本就不识货,怎样才能见到白员外本人?” 严大婆说:“老白员外去年生了场大病,就不怎么出门了,俺们也不常见到。四月初二,是白家老太君九十大寿,肯定要大摆流水席。不仅乡邻可以去吃席,过路的客人也能去,说不定就能见见。” “今天是几月几日?”朱国祥问。 沈二娘说:“二月二十七。” “还有一个多月,”朱铭认真想了想,拱手问道,“老夫人,能否在贵舍借宿到四月初二?等卖笔换来盘缠,再一并付给食宿钱。” 由于父子俩表现得太过有学问,此刻又说有好笔可以卖钱,严大婆已经不敢提招赘之事。 毕竟,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哪个有本事的男人愿意入赘? 严大婆说:“俺幼时读过几天书,虽然识字不多,却也懂得道理,不是那种市侩人。两位先生尽管住下,不要给甚食宿钱,能抽空教俺家祺哥儿念念书便好。” 朱国祥拱手道:“保证悉心教导。” 朱铭好奇问:“这附近没有村学或私塾吗?” 严大婆说:“老白员外家有私塾,请了一个西席先生,但只教他自家的孩童。” 沈有容说:“县城西边数里外,有个大村子,那里才有村学。俺爹便是村塾先生,等祺哥儿再长两岁,便要寄住在外祖家求学。” “原来是家学渊源,失敬,失敬。”朱国祥奉承道。 沈有容又说:“俺爹只是村中塾师,一辈子也没考得功名,教导蒙童自然可以,想学经书还得去县里。家里有钱的,更是送子弟去洋州,那里的书院老师名气很大。老白员外家的三郎君,便在洋州的书院读书,这次肯定也要回家给祖母祝寿。” 严大婆说:“三郎君跟俺儿是同窗,每次回村,都要来探望俺,还给祺哥儿送纸笔。” 父子俩对视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看来不用等到四月初二的寿宴,那白家公子三月份就要回来。 一个在州城求学的士子,肯定更有见识,那支湖笔也能卖出更高价! 就在父子俩暗暗高兴的时候,突然院子外传来声音:“哟,都住上了,还给洗衣裳,严大婆这是要招赘婿?俺见过给女儿招赘的,还没见过给儿媳招赘的。” 朱铭扭头看去,却见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站在院外小路上嬉皮笑脸。 严大婆脸色瞬间黑沉,起身去拿洗衣服的木棒,抄着棒子破口大骂:“白福德你个杀千刀的,去年占了俺家一垄地,老婆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再敢乱嚼舌头,老婆子豁出命也要跟你拼了!” 白福德却不理会严大婆,而是望向沈有容:“俺死了老婆,二娘你没了老公,俺两个多般配啊。你瞧不起俺没读过书,想找白面书生改嫁也成。可你找两个破落户是甚意思?这两个外乡人,跟叫花子一样,昨天挨家挨户讨饭吃。你养汉子也别养这种,传出去没的让人笑话。” 沈有容冷笑:“莫装模作样,你那心思谁人不晓得?不就是惦记俺家那二十几亩地?俺便改嫁给乞丐,也不会嫁给你,趁早死了那贼心!” “还不快滚!”严大婆怒吼。 白福德脸上浮现出怒意,他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当下也没再胡搅蛮缠,而是转身快步离去,走到附近一户人家时,突然扯开嗓子大喊:“沈二娘养汉子咯,捡两个叫花子招到屋里头……” “无耻!”沈有容气得浑身发抖。 0018【家父当年驾船出海】 寡妇门前是非多,自古皆如此。 等到第二天,附近村民出门干活,全都有意无意朝这边绕。 虽然没人再出言不逊,但他们看到朱铭和朱国祥,脸上便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即便朱家父子躲屋里,村民也能看到院中那匹瘦马,然后眼神不自觉的往屋内瞟去。 半上午吃饭时,婆媳俩愁容满面。 最后还是沈有容安慰婆婆:“姑母莫要忧心,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个乱嚼舌头。” “唉,俺们两个不怕,”严大婆看向孙儿,“这事要传到四里八乡,就怕祺哥儿被人戳脊梁骨,说他娘怎生的不守妇道……” 沈有容瞬间沉默,她自己能挺住,但孩子怎么办? 朱国祥见婆媳俩为难,起身抱拳作揖:“是我们考虑不周,给两位带来麻烦了。不如这样,请借一些粟米和食盐,我们父子搬到山里去住,等近了四月初二的寿宴再下山。” 没等两位妇人开口,朱铭就说:“搬出去住有个屁用,谣言已经在村里传开。别说我们离开村子,就算我们离开西乡县,这谣言也会继续往外传,而且越传越脏,越传越离谱。”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朱铭问父亲:“你知道明星翻车怎么‘辟谣’吗?” “发布公告?”朱国祥道。 “你们这些体制内的老同志,完全不知道如何搞宣发,更不晓得如何做危机公关,难怪出恁多丢人现眼的事,”朱铭怒其不争的纠正道,“是转移民众注意力!谣言就是谈资,而传播谣言,是一种能彰显自我的社交方式。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谈资,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就没人再关心最初的谣言了。” “有道理,你有什么办法?”朱国祥对此颇为赞同。 朱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跟老夫人、沈娘子,带着祺哥儿去山里躲一躲,顺便可以去山林里砍点柴。等你们下午回来,这事估计就搞定了。” “你有把握?”朱国祥表示怀疑。 朱铭笑道:“不说十成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几个村中愚夫愚妇而已,忽悠他们有什么难度?” 什么体制,什么明星,什么翻车,什么危机公关,婆媳俩虽然听不懂,但她们知道朱家大郎有办法。 严大婆去洗碗的时候,沈有容把桑叶擦干净,对朱铭说:“大郎,俺把蚕粪扫了,桑叶也擦干净了。到晌午的时候,麻烦你帮忙喂蚕。一共有六簸盖蚕,俺把桑叶分成六摞,每个簸盖喂一摞。” “放心吧,我晓得怎样喂蚕。”朱铭自信满满道。 如何喂蚕,朱铭当然不懂操作,但他懂怎么支使免费劳动力。 见朱铭拍着胸膛打包票,沈有容也不再多说,反正每天喂蚕四次,偶尔少喂一顿影响不大。 一切准备妥当,朱国祥便跟着婆媳俩,带着孩子出门上山。 路过一块麦地时,正好有村民在劳作。 那人瞧了几眼朱国祥,主动打招呼道:“严大婆,砍柴去啊?” “砍柴,家里柴禾不够了。”严大婆道。 “那你当心,破路陡得很,下山别摔着。”这村民似乎还很善心,就是那笑容很怪,已经打主意回家聊八卦了。 严大婆道了声谢,便加快脚步前进,总感觉被人盯着,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到了半山腰,是大片的茶场,这里看不见几个人。 沈有容还是心中忐忑,问道:“朱相公,大郎真有法子?” 朱国祥保证说:“两位放心,犬子虽然正事不干,但耍小聪明却很厉害。几个村民,应该难不倒他。” 婆媳俩没再多问,只能选择相信朱铭可以平事儿。 …… 家里只剩朱铭,还有匹瘦马。 这货手脚不怎么干净,跑去抓了把豆子,摊手对马儿说:“快来吃,偷的,贼香。” 马儿大喜,张嘴就嚼。 约莫半小时后,院外的小路上,有个庄稼汉扛着锄头经过,忽然停下来偷瞧朱铭喂马。 朱铭不躲不避,甚至主动招呼:“收工回家啊?” 那庄稼汉是来看笑话的,此刻反而给整不会了,尬笑两声说:“啊……对对对,收工回家。” 朱铭自我介绍道:“我叫朱铭,南方来的。” “南方好,南方暖和。”庄稼汉只能尬聊,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朱铭又说:“油菜就快收了,这位大哥要不要帮工?” 庄稼汉连忙摇头:“不要帮工,俺家有劳力。” 朱铭笑道:“需要帮工就喊一声,我也没个生计,只想赚几顿饭钱。” “好嘞,俺帮你留意着,哪家要帮工就喊你。俺……俺家里有事,就先走了。”庄稼汉仓促结束这次交流。 朱铭挥手送别,自来熟道:“大哥好走,有空常来玩。” 过了一阵,又来个中年妇女。 “婶子好,俺叫朱铭,南方来的。”朱铭大大方方说道,还学着本地口音自称“俺”。 这中年妇女也是个自来熟,见朱铭主动搭话,顿时燃起八卦之魂:“后生是南方哪里的?” 朱铭随口胡诌,捡远了说:“俺家住在广南路。” 中年妇女追问道:“广南路在哪?俺只晓得梓州路、夔州路、京西路,还真没听说过广南路。” 朱铭说道:“远着呢,在荆湖路的更南边。” “荆湖路又在哪?”中年妇女愈发好奇。 朱铭招手道:“婶子且进来说,俺给你画地图。” “那可好得很。”中年妇女站在门外,笑呵呵等待朱铭打开院门。 朱铭把这妇人请进来,拿根棍子在地上画简易地图。简易得不能再简易,大宋疆域被他画成一块饼:“这就是俺们大宋,官家的皇城开封在这里。这里是利州路,下边是婶子说的梓州路、夔州路。这边是荆湖路,更南边就是广南路。” 估计是第一次看到地图,中年妇女都不打听八卦了,盯着地图看半天:“杭州在哪?俺当家的上回进城,听说新来的知县是杭州人。” 朱铭随手画圈:“杭州在这边。” 中年妇女惊讶道:“那可远得很,当官的得走多久才来俺们县啊。” 朱铭开始瞎扯淡,害怕自己说太多听不懂,刻意学着本地口音并放慢语速:“杭州俺去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光是那杭州城里的百姓,就比整个西乡县的人多。你上街都不好走路,前后左右全是人,还有拉货的骡子、驴子。街两边全是店铺,想买啥东西都有。杭州人喜吃鱼翅,你知道鱼翅是啥不?就是海里的鲨鱼,有钱人家不吃鲨鱼肉,专吃鲨鱼的鳍……” 中年妇女听得一愣一愣,脑子里全是对未知世界的想象。 朱铭继续胡编乱造,天南海北一通乱侃,甚至讲起了海外食人族的故事。 讲着讲着,院外又“路过”一位村民。 本着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的原则,那村民也被朱铭请进来听故事。 不知不觉,听众渐渐增加到五人。 两男两女,还有个孩童。 讲到关键处,朱铭突然闭嘴,转身朝蚕房走去。 一个村妇喊道:“小秀才,你干啥咧?快把那野人国的故事讲完!” 秀才在宋代不是功名,仅仅是对读书人的尊称。。 朱铭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着说:“蚕还没喂,等俺喂完蚕再说。” “俺帮你,边喂边讲。”妇人快步追来。 包括那个小孩,五人全都跟进房里,手脚麻利的拿起桑叶,根本不需要朱铭亲自动手。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这不就搞定了? 喂完蚕宝宝,众人回到院中。 “啪!” 朱铭以棍击地,充当醒木来用:“却说那极南之地,万里大洋当中,有一个化外岛屿。俺爹有次随船出海,遇到大风大浪,在海上飘了两个月,差点就活生生渴死!” 一个老妇人提出疑问:“小秀才刚说大海全是水,咋就在海里渴死呢?” “海里全是水不假,可海水盐分重啊,越喝越渴,喝多了要死人的。”朱铭解释道。 有个老汉惊喜道:“海水里有盐,那住在海边的人家,就不用花钱买盐了?” 朱铭说道:“海水可以煮盐,大宋官府在海边设了很多盐场。把海水倒进锅里煮沸煮干,这剩下来的物什就是盐。不过嘛,海水还有毒,直接喝是不行的,喝多了就要被毒死。” “你们莫要乱说话,快听小秀才讲故事,”另一个妇人催促道,“海里飘了两个月,飘到哪边去了?” “咳咳!” 朱铭咳嗽两声,拿出做视频吹逼的架势:“这位婶子也莫急,却说俺爹坐船失了方位,在那万里大海一直飘着。口渴了,喝水只能等下雨。这吃的,还要自己弄。船上已经腐坏的食物,就扔到甲板上当诱饵。人藏在旁边,等海鸟下来吃食,人就扑出去把海鸟抓住……” “大海里有鲸鱼,俺爹就看到一头。那鲸鱼浑身蓝色,没有鳃,在水里游几个时辰,就得浮到水面上呼吸。看到对面那座山没?好家伙,鲸鱼浮起来,就有那座山大。翻个身,差点把船掀翻了……” “且说那大岛上,有种畜牲怪异得很。脑袋像是耗子,却能两脚站立,身后拖着条长尾巴。母的肚子上还有口袋,生崽放进口袋里养……” “那天晚上,俺爹跟船员到了村里。村人都不穿衣服,腰间围着兽皮遮羞。他们还热情好客,请俺爹去吃饭。俺爹本来欢喜,快到吃饭时候,却惊吓得黄疸水都吐出来。你们猜吃的是甚?一个活人,喀的砍掉脑袋,脖子还在飙血。都不知道拔掉头发,脑袋就架在火堆上烤……” 随着时间推移,下午回家吃饭的越来越多。 他们经过这附近时,听到院子里很热闹,不由自主的好奇过来围观,然后就被各种离奇故事吸引。 听众围着朱铭,时而全神贯注,时而一惊一乍,说到血腥恐怖处,胆小者吓得发抖。 这些身居内陆大山的村民,许多连大海是啥都不知道,屁大点的小事都算轰动新闻。他们哪听过这般新鲜见闻? 渐渐到了饭点,有村民过来喊家人回去吃饭。 不但没把家人叫回去,自己都忍不住留下,生怕听漏了半个字。 也有人饿得不行,飞快跑回家中,端起饭碗就走。家人忙问缘由,答一声听故事,于是全家都端着饭碗过来。 严大婆害怕时间短了,朱铭不能解决问题,估摸着快天黑才下山。 三人带着孩子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刻。 只见自家院子里,以朱铭为圆心,或坐或站围着好几十人。 “却说那美猴王,在菩提祖师那里学得法术。拜谢完祖师,手捻法诀,纵起一个筋斗云,就飞出十万八千里!”朱铭见老爹回来了,用棍子猛地敲地,“啪!天色已晚,明日再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些没吃饭的村民,急忙饿着肚子跑回家。 还有更多人,手里捧着空碗不肯走。 “小秀才,再讲一段,天还没黑!” “就是,就是,俺还没听过瘾哩。” “小秀才你先吃饭,吃完再讲,俺们等着你。” “边吃边讲,不耽误事。” “……” 沈有容目瞪口呆,场面如此热闹,简直难以想象。 并且村人对待朱铭的态度,不再是讥讽其勾搭寡妇,而是发自内心的热情欢迎。 寡妇绯闻时常有,海外故事从未听。 哪个更稀罕,村民们自然知道。 转移注意力,只是“辟谣”的第一步! 0019【朱院长拒婚女儿国】 严大婆背着一篓的桑叶,走在最前面把院门推开。 朱国祥、沈有容和白祺,三人都担着柴禾,陆陆续续走到院子里。 见主人家回来了,村民们纷纷问候,同时又忍不住偷瞧朱国祥。对于寡妇绯闻的热门八卦,他们依旧还在关注,不可能听几段故事就无视了。 但核心关注点,已经出现偏差。 在朱铭讲故事以前,对于村民们而言,朱国祥只是勾搭寡妇的野汉子。 可在朱铭的故事当中,朱国祥频频出现,一会儿出海做生意,一会儿跟海盗打仗,一会儿硬闯野人国,一会儿还在蓬莱遇到神仙。 一通乱七八糟的奇遇,让朱国祥浑身笼罩着神秘色彩。 勾搭村中寡妇算啥? 人家朱大相公,还曾被女儿国国王招赘呢! 就是不晓得,《西游记》讲到女儿国时,朱院长和唐僧会不会撞戏。 也有可能,朱铭挖坑不填,根本就讲不到那里。 村民们迅速围上来,一个个两眼冒光,七嘴八舌开始发问: “朱相公,那女儿国真的只有女人?” “朱相公,女儿国国王是不是美得跟仙女一般?” “朱相公,神仙教你法术没?” “朱相公,那野人国可天天吃活人?” “……” 朱国祥瞬间就被问懵了,脑子迷迷糊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强行挤出人堆,准备放下柴禾回屋。 立即有几个庄稼汉,帮助朱国祥卸下柴禾。又有几个村妇,死死堵在前方。甚至有人伸手乱摸,想沾沾朱国祥身上的仙气。 由于故事太过离奇,村民们其实不太相信。 但万一是真的呢? 就像进庙拜菩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朱国祥的个子很高,视线越过村民头顶,径直看向自己的儿子。见儿子正在憋笑,朱国祥顿时就明白了,大吼道:“莫要多问,天机不可泄露,乱说话会遭天打雷劈!” 说完,朱国祥用力拨开挡道之人。 他穿越后体质得到改善,居然能轻松推开庄稼汉。 “嗙!” 朱国祥疾奔回屋,飞快把房门关上,不愿给儿子擦屁股。 婆媳俩快步去厨房煮饭,天色已快黑了,早就耽误了煮饭时间。至于小屁孩白祺,也被带到厨房里,外面人多嘴杂,害怕小孩子学坏。 有个村妇大喊:“小秀才,严大婆这才烧火,还等很久吃饭,你再讲讲美猴王!” “对,讲美猴王!”众人纷纷附和。 别说宋代了,就算是新中国的农村,若有人跑来说书讲故事,那也是全村出动热闹非凡。 曾有一个时期,新中国的许多县文化局,都设立了专职故事员。他们采集各种各样的故事,自己进行改编,删掉不健康的内容,然后走街串巷去农村。一到晚上,整村轰动,把打谷场挤得严严实实。 因为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天黑之后,连点灯都怕费油,听故事已是极致享受。 “那俺就再讲讲?”朱铭咧嘴笑道。 “讲,快讲!” 村民们齐声大喊,也有人快速离开,呼朋引伴叫来更多听众。 朱铭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张嘴便来:“却说那美猴王,一个筋斗云,便翻了十万八千里,学得法术回到花果山……” 讲着讲着,天色尽黑,人却越聚越多,至少有六七十个村民。 黑暗中,一个人影默默转身,拉着旁边之人说:“走了,回去。” “大哥,你先回家,俺听完故事再走。”旁边那人说。 此人呵斥道:“还听个屁,快走!” 这是白福德兄弟俩,闻讯赶来看热闹。弟弟迅速被故事吸引,白福德却一肚子郁闷,因为事情走向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兄弟共有五人,分别叫福禄寿喜财。 在农村,男丁越多越不容易被欺负。如果能找到靠山,好狠斗勇之下,还能去欺负别人。 他们的妹妹,本来在老白员外家当丫鬟,被造访白家的一位贵客看上。妹妹嫁给贵人做外室,虽然早已不受宠,但也有了天大的靠山。 老三白寿德,还得了长名衙前的差事,五兄弟合伙慢慢在村里坐大。 回到家中,老四白喜德问:“那边热闹得很,出了啥事?” 老二白禄德说:“讲故事咧,好听得很,俺不想走,大哥非要拉俺回来。” 老大白福德怒道:“故事,故事,就晓得听故事!你忘了俺们是去干啥的?” 白禄德说:“大哥,别个沈娘子不肯改嫁,你就莫要一直惦记了。她那当家的,死前跟三郎君是同窗,她爹也是村塾先生,俺们兄弟哪里讨得了好?” 老五白财德则说:“严大婆一把年纪了,也活不得几年。大哥要娶了沈娘子,那二十几亩地不就归咱家?俺觉得吧,大哥跟沈娘子很般配!” 白福德仔细思量,很快有了计较:“这两个外乡人,在村里已经有名气了。俺们不能用强,不管是打坏了,还是打死丢进河里,肯定都晓得是俺们干的。这沈娘子闹起来,恐怕要惹到官司。俺们不能出手,就请老白员外出手!” “老白员外大门都不出,他会管这个?”白财德感觉不靠谱。 白福德冷笑道:“李二的妹子,在白员外家做丫鬟。让她在白家传话头,就说沈娘子不守妇道,把外乡来的野汉养在家里,迟早会传到白员外和老太君耳朵里。到那个时候,就不是沈娘子一个人的事,干系到咱整个白家的名声!” “好主意,大哥的脑子真灵光!”白财德由衷赞叹道。 一想到沈娘子的俊俏模样,白福德就觉浑身痒痒,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脑筋飞转着完善计划。 …… 白祺这小屁孩端着油灯,小心翼翼来到院中,弱弱喊道:“朱家哥哥,俺娘喊你吃饭了。” 朱铭立即加快进度,胡乱讲了一段,便收尾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诸位乡邻,今天便讲到这里,明日天黑了再来,也不耽误大家白天干活。” 确实挺晚了,村民们虽未尽兴,却也不再纠缠。 主要是明天晚上,还能过来听故事,细水长流有盼头。 就在村民即将离开的时候,朱铭又说:“俺知道有人乱嚼舌头,今日便给大夥讲清楚。俺爹跟沈娘子的丈夫,还有白员外家的三郎君,曾经一起在外地游学。近日路过贵村,便顺道来拜访故友。可惜三郎君不在家,沈娘子的丈夫又病故了。俺父子俩盘缠耗尽,便借住在沈娘子家里,只等白三郎君回村叙旧。四月初二那天,还要给老太君祝寿呢。” 众人听到这个说法,已然信了大半。 主要是牵扯到白三公子,真话假话,等三公子下个月回来,到时候就啥事儿都清楚了。 朱铭明摆着扯大旗作虎皮,利用白家在村里的权威性,借助信息差发布“辟谣公告”。再结合之前讲的各种故事,给朱国祥营造神秘光环,同时又靠说书拉近与村民的关系。 多管齐下,尽量遏制谣言传播。 即便还有人乱嚼舌头,也会被巨量信息给冲淡。因为在今日之后,大家更喜欢讨论美猴王,更喜欢谈那些海外离奇经历。 真聊起寡妇绯闻时,鉴于还要听小朱秀才讲故事,村民们多半也会收敛一些。 而且,朱相公那么牛逼,连女儿国王的招赘都拒绝了,如果跟沈娘子勾搭上,那也是沈娘子攀上高枝有福气。 大家处在同等地位,谣言传出来是肮脏丑闻。 如果你跃升了等级,跳出寻常人的层次,再传谣言就变成了美谈。 可以这么举例子,如果沈有容的绯闻对象换成官老爷,村民们会是怎样的态度?当然是羡慕啊!哪还有鄙视和讥讽? 今后朱国祥表现得越优秀,谣言对沈有容的影响就越小。 村民们陆陆续续散场,果然不再谈论绯闻,而是兴高采烈的聊《西游记》。 听过故事的小孩子,还吵闹着要去捡棍子,拿在手里自称孙悟空,蹦蹦跳跳大喊:“兀那魔王,吃俺老孙一棒!” 等今后讲到取经,混世魔王就得被淘汰,小屁孩儿们喊的肯定是:“妖精,吃俺老孙一棒!” 院里终于清静下来,朱铭踱步回到堂屋吃饭。 灯火跳动,饭菜已经盛好。 白祺率先开口:“朱家哥哥,世上真有那孙悟空吗?” “瞎编的。”朱铭说。 小孩子失望无比,他一直在屋里偷听,心思早就飞到了花果山。 严大婆笑着给朱铭夹菜:“大郎真有法子,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这老婆子虽然不懂其中门道,但她能够感觉出来,村民的态度已经变了,不再拿寡妇绯闻来说事儿。 而做到这一切,朱铭只用了不足一天时间。 朱国祥问:“你说我跟白三公子一起游过学,等别人回来了露馅咋办?” 朱铭笑道:“严大婆不是说了吗?白三公子每次回家,都要来看望同窗的老母和妻儿,还会带来一些礼物,祺哥儿的纸笔就是他买的。这样的人,重情重义,事关同窗遗孀的名声,他会主动帮我们隐瞒的。” “你倒打得好算盘。”朱国祥表示认可。 朱铭叹息:“唉,以后有罪受了。今天讲得我嗓子发干,比连开十个小时直播还累。” 沈有容不晓得什么是开直播,父子俩总蹦出些奇怪话语,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只热情道:“明晚再说故事,俺给大郎煮茶喝。” (感谢菜鸟克星、孤独症猫咪、望云山人、胡椒孜然酸菜鱼等众位兄弟的打赏和支持。) 0020【炒茶构想】 “悟空欢喜得很,拿来那宝贝一看。两头两个金箍,中间一截黑铁,上边刻着一行字,唤作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啪……我先喝口水。” 第二天傍晚,天色还没黑,村民们就开始聚集。 甚至有人顾不上吃,直接捧着饭碗来,生怕错过了什么故事。 如今虽已到农忙期,但还没有特别忙碌。 等再过些日子就不行了,采茶、种小米或高粱、收油菜、插秧、春蚕结茧……一系列农活等着,日夜都有事情做,空闲下来倒头就睡,哪还有精力来听故事? 且说今天讲到孙悟空硬闯龙宫,一众村民都给听傻了。 那可是龙王爷啊! 沈有容捧来一碗茶水,递给嗓子发干的朱铭:“大郎,先喝茶。” 朱铭接过痛饮,只喝一口,就差点喷出来。 又苦又涩,贼特么难喝。 宋代的茶叶有三种,即茗茶、末茶和腊茶。 茗茶又称散茶,属于大众饮品,不但外形与后世茶叶类似,还可直接倒入开水泡着喝。但这玩意儿是蒸制的,不是炒制的,涩味没有去除,口感令人一言难尽。 真正的宋代有钱人,只喝末茶和腊茶,工序复杂,价格昂贵,清香可口。 见朱铭喝得表情古怪,沈有容不禁有些发窘。 这俏寡妇会错意了,认为朱家父子,以前肯定是富贵出身,因此喝不惯廉价的散茶。可是,末茶和腊茶又太贵,沈有容根本买不起,甚至因此生出自卑情绪。 自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朱相公。 朱相公满肚子学问,又见多识广,早年间还富贵过,她却只是个乡下寡妇。 “哈哈,这茶水劲大,”朱铭笑着又喝一口,“初觉太涩,再喝便甘,别有一番风味。” 听闻此言,沈有容终于开心起来,虽然她知道这是安慰之语。 朱铭继续讲故事,直讲到孙悟空怒闯地府,强行索要生死簿,把猴类全给勾销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时间已经很晚,明日还要起床干活,一些村民依旧不愿离开。 实在是太过震撼,孙悟空学了泼天本事,先压服四海龙王,再震慑十殿阎罗。如此做法,他们别说没听过,以前就连想都不敢想。 结尾还留了个扣子,说龙王爷上表告状,请求玉皇大帝做主。 玉帝又会如何处置孙悟空? 村民们此时心痒难耐,恨不得小朱秀才通宵讲完。 “散了,散了,哈哈,明日再讲。”朱铭转身回屋歇息,留下一群村民眼巴巴望着。 待所有人都散去,严大婆捧来茶水,私下打探道:“大郎,孙悟空可被玉帝抓了?” 对待听众,朱铭一视同仁:“老夫人明日便知。” 严大婆心里也急啊,却不好再问,折身回自己屋,脑子里全是西游记。 不一会儿,朱国祥提着木桶进来,没好气道:“朱大少爷,洗脚水来了,烦您高抬贵脚洗一下。” “有劳了,朱院长。”朱铭嬉皮笑脸。 朱国祥训诫道:“下次自己打洗脚水,我们动手慢了,就是沈娘子把水端来。” “我今天说书太忙,一时忘记了。”朱铭解释道。 朱国祥忍不住吐槽:“你讲《西游记》就直接讲,乱七八糟说一堆干嘛?说我出海经商就算了,还说我去过女儿国,说我在蓬莱仙岛遇到神仙。” 朱铭一本正经道:“抬高您老的身份啊。一来可以冲淡绯闻,二来给你革新农业造势。你的那些农业技术,甚至包括红薯和玉米,都可以说是仙人授予的。村民愚昧,讲再多都没用,他们更愿相信仙人授法。” 朱国祥仔细琢磨,居然点头说:“也对,这样做事更方便。” 朱铭突然问:“沈娘子泡的茶,你喝了吗?” “喝了,苦味还能接受,涩味太重就受不了。”朱国祥评价道。 朱铭问道:“你们农学院,有没有茶叶专业?” “有茶叶系。”朱国祥说。 朱铭追问:“你对宋茶了解多少?” “不太了解,只跟同事谈起过,”朱国祥仔细回忆道,“蒸茶在明代就淘汰了,新中国为了出口创汇,才重新启用蒸茶法,主要出口到日本、前苏联和俄罗斯。由于市场规模太小,蒸茶在国内一直不成气候。” 朱铭说道:“我也不好意思问沈娘子,是不是所有宋茶都这味道。但通过古书描述,似乎宋茶不加糖也是清香的。” 朱国祥却正好知道:“技术原因造成的。现代蒸茶技术革新过,使用科学手段,涩味大大降低,宋茶就没这种水平。我们院的茶叶系,就曾参与过技术革新,当时我还只是副教授。听同事说,宋茶也分档次。低档的就是这种散茶,卖给平民百姓喝。高档茶叶工序复杂,价格呈几何倍上升,能够完全去除涩味。” 朱铭琢磨道:“也就是说,炒茶代替蒸茶,是茶叶走向大众化的一个过程。让没有涩味的茶叶,价格变得低廉,且更容易制作,不再是富贵人家的专用品。” “炒茶还能节省采茶时候的劳动力。”朱国祥补充道。 朱铭问道:“采茶环节也不一样?” 朱国祥说:“制茶工艺不同嘛。宋代采茶,上午九点之前就收工,要的就是茶芽带着露水。后来采茶,九点才开始干活,因为带露水的茶叶,炒制的时候会烧尖。如此一来,宋茶的采茶时间就更短,需要投入更多的采茶工。” 朱铭猛拍巴掌:“我算明白了,为啥宋诗里描述采茶场景,动辄几百上千人一起出动。而这汉中山区,由于底层茶户的逃亡,导致采茶人手不够,一些茶场主不得不缩小规模,甚至负担不起重税而荒废茶山。” 关于宋茶,朱国祥也只晓得这些,毕竟他并非专业人士。 其实还有更多细节差异,比如蒸茶采摘时用指甲掐,而炒茶采摘时用手指掰。 宋代的顶尖茶叶,必须在朝阳升起之前采摘。 太阳升起之后到九点,时间越往后,茶叶品质就越低。八九点钟采摘的茶叶,只能用来做廉价散茶,根本进不了富人家的茶盏。 因此,采茶要按时间一拨一拨来。 趁着日头还没升起,赶紧采摘极品茶芽。第二拨采稍次的,也可以做中高档茶叶。第三拨采最次的,做成散茶卖给老百姓。 朱铭心里生出个想法,在这汉水流域,恐怕荒废的茶山不少。 等自己站稳了脚跟,有了钱财和人脉关系,就可以去占那些无主茶山。然后,研究出炒茶工艺,不说取代高档茶叶,至少能够攻克散茶市场。 “朱院长,你懂炒茶吗?”朱铭问道。 朱国祥摇头:“不懂。” 朱铭说:“我只看过炒茶视频,都是些网红发的,大致流程还记得,但其中诀窍完全不清楚。用料,火候,时间,这些一概不知,还得慢慢自行摸索。” “先种地吧,”朱国祥说,“就算我们有了茶山,也没那么多茶工,山区人口太少了。” 朱铭说:“陕西战乱就有人了,大量百姓逃到汉中地区。可惜要等太久,还有十多年时间,还不如我们革新农业,提高粮食产量就能增加人口。” 既然决定把汉中作为根据地,那么茶叶必须重视起来。 这玩意儿属于战略物资,不仅可以获得充裕资金,还能拿去跟少数民族交换战马。 0021【练剑】 算算时间,已在沈娘子家住了六天。 受生活环境影响,父子俩的作息自动调整过来。 有手机,但没电。 甚至油灯也不能一直点着,因为实在是太费油了。 晚上缺少娱乐活动,基本十点钟左右睡觉。 翌日,伴着晨光起床,帮忙做些农活,九点钟左右吃饭。 干活,看书,辅导小孩学习,下午五点左右吃饭。 稍微休息,开始讲故事,讲到晚上八九点散场。 充实? 不,空虚乏味! 朱铭决定找些事做,这天早晨起床,一番洗漱完毕,就拎着宝剑来到院中。 宝剑不用出鞘,甚至包在外面的毛衣都没拆。 他双手执剑,虚步站立。 随即落脚劈剑,虚步转为弓步,手腕旋动,身体略微左转,送出剑身上撩,继而又是斜削,然后向前点出,撤剑时重新变回虚步。 如此循环往复,舞出一个又一个剑花。 “你干啥呢?”朱国祥站在屋檐下。 朱铭回答:“练剑。” 朱国祥好奇道:“来来去去就这一招?” “别的我也不会啊,”朱铭仔细解释道,“而且这不是什么剑招,更类似练枪的在抖大枪,锻炼全身肌肉的协调能力,以及对剑的基本控制能力。这是我当初买剑的时候,卖家发来视频教我的。一直没空练,现在捡起来试试。” “感觉怎样?”朱国祥问道。 朱铭又耍了一阵,仔细琢磨体会道:“确实可以锻炼全身肌肉协调力,每次舞动剑花,都需要从脚到腰,再到双手进行配合。特别是腰,别看双手在舞剑,其实腰部发力才是关键。” 朱国祥评价道:“舞起来一点不好看,连公园老头儿的剑法都不如。” 朱铭无语道:“我跟公园老头儿比个啥?” “那你慢慢练吧。”朱国祥帮沈有容喂蚕去了。 朱铭并不是在那儿瞎练,每次挥舞宝剑,他都在体会力从何来。 脚上的力,腿上的力,腰上的力,后背的力,双臂的力,手腕的力……众力需要协调组合,否则不但动作别扭,出剑的感觉也不自在。 这是用剑之人,最基础的训练方法。 就好像,练功夫的在扎马步,练长枪的在抖大枪,打篮球的在学运球。 至于训练什么精妙招式,抱歉,朱铭还没达到那个层次。 练着练着,就浑身发热起来。 别看动作幅度很小,其实全身肌肉都在调动,就算今后不提剑砍人,这玩意儿也能用来健身。 蚕宝宝的早餐搞定,严大婆留在家里做农活,沈有容则带着朱国祥进山去了。 “这一大片茶场,都是老白员外家的,”沈有容站在半山腰上说,继续行走半个小时,过茶场之后又言,“这片山林也是他家的,外人不准进来砍树砍柴。” 朱国祥点头道:“难怪我们砍柴要走那么远。” 唐初的时候,朝廷抑制土地兼并,大部分山林湖泽为百姓共有。 唐中期以后,租庸调制彻底崩坏,不得不改为采用两税法。 大宋也沿用了两税法,并且彻底放开土地买卖。而且把地方基础建设,一股脑儿的扔给民间去搞,地方官员只起协调引导作用。 于是,地方豪强通过花钱搞基建,趁机疯狂霸占山林和湖泊。他们围湖造田,把公有湖泊变成私人良田。他们修筑堤坝、开挖水渠,以此获得附近的用水权力,百姓浇灌庄稼必须给水费。 整体来看,全国基础设施快速发展,农业生产力也大幅提高,但豪强对地方的控制空前加强。 像沈有容指的那片山林,其实属于村民共有物,白家根本没有相关地契。 但是,林子就是白家的,谁敢进去乱砍,一切后果自负! 朱国祥问道:“山上就没有小溪、泉水之类的?” 父子俩决定开垦荒地,并且在那里建造房屋,不管是种地还是生活,都必须要有稳定的水源,毕竟山上距离河岸太远了。 沈有容说:“有溪流,还有瀑布和潭水。那里也被白家给占了,附近住着许多茶户,专为老白员外种茶和制茶。” 这就有点尴尬了,适合人类生活和生产的地方,要么属于白家的地盘,要么已被村民给占有。父子俩想要开荒,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地儿! 想想也是,有好地方还轮得到你? 本地人又不是傻子。 想要寻处好地开荒,就得回到土匪村的下游。但那里距离集镇太远,距离县城就更远,而且附近还是个土匪窝。 朱国祥又打听道:“买地是什么价钱?” 沈有容说:“能种稻子的水田,每亩大约两三贯钱。个别极肥沃的水田,每亩能卖到三四贯。能种麦子的旱田,每亩一两贯钱。只能种粟、黍、麻的山地,每亩至多千钱,甚至几百钱都能买到。山林柴荡就更便宜,一两百钱便可买一亩。” 是挺便宜的,朱国祥决定卖了毛笔再买块地。 也不须买那种好田,估计田主不愿卖,直接买山地或山林便可。 沈有容又补充一句:“刚才说的价钱,都是不过官府的。” “私卖啊!”朱国祥惊讶道。 宋代很多田产,都属于隐田,不给官府交税。大户人家如此,升斗小民也一样,更何况买卖田地,在官府过户时还要征税。 因此经常私买私卖,只签个不受官府认可的白契(非法买卖合同)。 这种白契,随时可以推翻,交易全凭信用和彼此实力。 就拿沈有容家的20多亩地来说,将近四分之一属于隐田。虽然没有田契,不被官府承认,但村民认可就行,都知道那是谁家的地。 蔡京下令全国清田时,西乡知县为了政绩,曾经清查出大量隐田。 可惜搞得太过分,荒山都当做良田登记。当时导致全国大乱,西乡县也有农民造反,新知县接手个烂摊子,默认按照清田之前的册子收税。 于是,民间隐田变得更多! “咦,那边还有个亭子。”朱国祥指着远处说。 沈二娘道:“那是白家三郎君建的,亭子旁边有处泉水,三郎君取名为‘灵泉’,常与友人在亭中煮茶喝。” 朱国祥笑道:“倒挺有闲情逸致。” …… 仅仅过了半个小时,朱铭就完全掌握练剑方法。 生涩渐去,步入正轨,速度也越来越快。 这毕竟只是基础训练,练足一个小时,朱铭决定换换方式。 此刻没有老师指点,朱铭必须自己摸索。 他以菜畦里的桑树为假想目标,反复挥剑虚劈,来来去去就一个劈斩动作。 劈砍也有讲究,怎样调动双脚、双腿、腰部、背部、双臂、手腕的力量,让出剑速度更快,让出剑最省力,让落点最准确,这些都必须在训练当中探索。甚至还有进阶版,即做到出剑如臂使指,控制力道,收放自如。 没有捷径可言,就是每天坚持训练。 直练得浑身冒汗,朱铭总算停下休息,牵着马儿在院子里溜达。 这匹瘦马太过虚弱,即便恢复了好些天,依旧不能让它迅疾奔跑。只能每天遛弯散步,等于是在大病之后,做循序渐进的康复训练。 “小秀才,遛马呢?” 一个庄稼汉收工回家,故意扛着锄头从这里绕。 朱铭拍拍马颈,让马儿自己走,转身笑道:“哟,是吴二哥,回家吃早饭?” 庄稼汉说道:“今天地里活不多,收工要早些。” “吴二哥干活真利索。”朱铭也学会了说奉承话。 就这样扯了一通废话,庄稼汉终于道明来意:“小秀才,你嗓子好些没?昨晚没讲多久就散了,今日可要讲足时辰啊。” 他居然掏出一个竹筒:“这是俺家攒的散茶,自己蒸的,朱秀才拿去养养嗓子。” “多谢吴二哥挂念。”朱铭笑着去接茶叶。 讲故事已经持续好几天,大闹天宫早就讲完了。 朱铭口中的《西游记》,属于电视剧和小说的集合体,他觉得哪个顺眼就讲哪个。 大闹天宫时,玉皇大帝倒没被吓得钻桌子,因为朱铭觉得那太降智了,一张桌子又能躲得了啥?因此,改成了玉帝躲到王母身后,一个大男人还要女人保护。 把玉帝吓成这样,非常离谱,但就是爽! 那是一种蔑视权威的爽,内里隐含着深层寓意。比如,村民就是孙悟空,干翻白家在村里的统治,甚至是干翻县里的贪官污吏。 村民当然不懂,甚至不会往那边联想,但他们能跟孙悟空产生共情。 而等到靖康年间,如果《西游记》能够传开,天下人就知道玉帝是在影射谁了。 自讲完大闹天宫,村民听故事更热情,而且人数越来越多。来得早的还能进小院,迟了就只能站在院外,黑咕隆咚的听着孙悟空大显神威。 庄稼汉送完茶叶便走,朱铭继续遛马。 又找正在煮饭的严大婆,借了些食盐和豆子,给马儿补充营养调理身体。 大约上午十点,朱国祥和沈有容终于回来。 趁着婆媳俩摆碗筷的时间,朱国祥把情况大致说明:“有水源的地方,早就被占了,咱们只能买地。山林和山地都很便宜,但前提是别人愿意卖。” “这得麻烦那位白三公子,忽悠他卖几亩薄地出来。”朱铭认真思索道。 “只能这样了。”朱国祥说。 朱铭突然挤眉弄眼,朝沈有容那边努努嘴:“还有一个法子,朱院长你牺牲色相,直接把沈娘子给娶了。咱也不要她家的田产,只是把地开辟成试验田,这比找白家买地简单得多。” 朱国祥没好气道:“你别乱说,流言蜚语还没完全摁下去,我娶沈娘子不就把谣言给坐实了?” 朱铭道:“管他什么谣言,你觉得我们两个,会一辈子窝在山沟里?等咱们发达了,村民只会羡慕沈娘子,说她命好嫁了个如意郎君。” 朱国祥没有再说话,居然认真考虑起此事。 朱铭哈哈笑道:“朱院长,你原来真有贼心啊!” “滚蛋!” 朱国祥终于发现自己被儿子给涮了。 众人吃过早饭,朱国祥去教孩子学《三字经》。 见婆媳俩拿出几个竹篓清洗晾晒,朱铭忍不住问:“这些竹篓是拿来干嘛的?” 严大婆解释道:“快到雨水了,雨水前后几天,要抢时候采茶叶。山上的茶户人手不够,山下的村邻也得去帮忙。” “给工钱不?”朱铭问。 严大婆说:“给钱,还管饭。手脚利索的,一天能赚二三十文。手粗脚笨的,一天也有十文八文。” 对于山里的农民而言,这种赚钱机会还真不多。 如果每天的工钱有三十文,就能买到七八斤米,而且是价钱最贵的大白米。 换成糙米和杂粮,那得是多少天的口粮啊! 0022【钓鱼佬】 “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首孝悌,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娘,俺背完了。” 食毕餐饭,白祺开始背诵昨天学的句子。 这种普通典故,沈有容自己就能教,用不着朱铭和朱国祥费心。 沈有容问:“可还记得是甚意思?” 白祺仔细思索道:“孔融四岁就会让梨给兄长,要孝敬长辈、友爱兄弟……” 沈有容高兴道:“很好,娘今天教你后面几句。” 却见朱国祥提着粪桶,粪桶里装着干鸡粪,冲朱铭喊道:“过来帮忙!” “干啥?”朱铭问道。 朱国祥说:“去灶膛里弄些草木灰来。” 朱铭疑惑道:“朱院长,你又要闹哪出?” “玉米播种。”朱国祥道。 “咱们连地都没有,到哪里播种去?”朱铭横竖想不明白。 朱国祥说:“院子里种……别废话,快去弄草木灰过来!” 朱铭在厨房寻了个木盆,用火钳刨出灶膛灰,足足装了小半盆,慢悠悠端着回到院中。 却见朱国祥已经去了茅房的屋檐下,正在用铲子混合搅拌着什么。 “草木灰来了。”朱铭说。 “放那儿吧。”朱国祥继续挥舞铲子。 鸡粪、蚕沙、秸秆、杂草、落叶,甚至不知从哪里搞来些泥炭。 草木灰很快也倒进去,继续反复搅拌着。 朱铭终于看懂了:“这是在堆肥?” 朱国祥说:“就快到春玉米播种的季节,先堆积发酵出营养土,再用营养土搓成泥球,将玉米插播在营养球当中。这样播出的玉米苗长得壮,等我们弄到了土地,正好把玉米苗移栽过去。” “这就搞完了?”朱铭指着肥土堆。 “你也是在农村长大的,咋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朱国祥鄙视道。 朱铭嘿嘿笑道:“我在农村的时候,爷爷奶奶都不让我干活,整天忙着上山抓鸟、下河游泳。” 他们劳动的时候,严大婆跑来瞅了两眼,能看出父子俩在堆肥,却不知肥土要用来干啥。 严大婆也不多问,任由他们瞎折腾。 好不容易忙活完毕,又见朱国祥扛着两根鱼竿出来:“一天到晚无聊得很,走,到河边钓鱼去!” “没兴趣。”朱铭可不是钓鱼佬。 “随你。”朱国祥拎把锄头去挖蚯蚓。 留在这里也无聊透顶,朱铭接过一根鱼竿,好奇道:“你从哪儿弄来的鱼钩?” 朱国祥说:“找沈娘子要的缝衣针,烧红敲弯就是鱼钩。” 朱铭看着那简陋的鱼钩,还有用麻索做的鱼线,吐槽道:“能钓上鱼才见鬼了。” 挖了些蚯蚓,父子俩结伴前往河边,朱铭顺手把马儿也牵走,正好让这瘦马出去透透风。 半路遇到几个村民,都热情的朝他们打招呼,父子俩明显已在村里混熟了。 河边有艘客船,并非用来渡河,而是老白员外家的出行工具。 这条船会定期开往县城,村民也可付钱搭乘,只是不能随意进船舱。 江面还有两条小渔船,迎着阳光,一网洒下,溅起万千碎波,闪烁着粼粼光彩。 “朱院长,你到处瞎转悠啥?”朱铭喊道。 朱国祥仔细查看水文地形,随口回答:“找合适的钓点。” 朱铭才不管什么钓点,选处杂草较少的,挂上蚯蚓往水里一扔,便躺地上优哉游哉睡觉,还拔了一根野草咬在嘴里。 和煦春风轻轻吹拂,三月暖阳照在脸上,那感觉说不出的惬意。 不知不觉,便酣然入睡。 再次醒来,已不知何时,朱铭伸懒腰坐起,终于记得自己还在钓鱼。 拉杆一看,鱼饵没了。 这厮扛着鱼竿朝老爸走去,笑嘻嘻问:“朱院长,收获如何?” 朱国祥说:“钓了几条。” “让我看看。”朱铭探头望向水桶。 一共七条,数量挺多,可惜全是小餐条。 朱铭调侃道:“你这钓鱼技术不行啊,一条正经鱼都没钓上来。” 朱国祥反问:“餐条就不正经了?” “这种鱼特别傻,”朱铭讲述自己的光辉历史,“有一次过年,我买了一盒擦炮,就是可以擦燃的那种鞭炮。路过爷爷家附近那条小溪,我看到很多餐条在游来游去,顿时就有了天才想法。我用泥巴裹住擦炮尾部,等明火熄灭就往水里扔。擦炮落到水里,会冒出白烟白泡,餐条以为是吃的,全都游过来啄,砰……一个擦炮,炸翻十多只餐条。” 朱国祥一脸无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朱铭得意洋洋:“这可是有诀窍的,我试验了好几次才成功。首先,必须裹泥巴,否则擦炮会浮在水面上。其次,泥巴不能裹太多,裹住了火药位置,爆炸就没啥威力。那天是大年初二,我用几盒擦炮,炸翻一斤多餐条回去,倒是便宜了爷爷家那只胖橘。” 提起爷爷,父子俩沉默,他们都非常想家。 特别是朱铭,信誓旦旦要争霸天下,其实巴不得能穿回现代,啥都缺的古代他已经受够了。 “来了!” 朱国祥猛地拉杆,迅速将鱼儿拖出水面,这次却是条四指宽的大鲫鱼。 朱铭赞道:“可以啊,朱院长,今晚吃肉就靠你了。” 吃肉的诱惑,让朱铭有了动力,开始似模似样的挂饵垂钓。 可惜他那性子太过跳脱,根本就没有耐心,别说钓鲫鱼了,就连餐条都钓不上来。 朱国祥对此很无语,吐槽道:“你这性子,居然能沉下心来看那么多古书。” 朱铭说道:“那不一样,爱好所在。” 连续好几次钓到空气,朱铭终于放弃,挽起裤腿去抓螃蟹。 忽有一行人朝着河边走来,为首者穿着丝衣,陆陆续续踏上白家那条客船。 虽然不认识,朱铭还是拱手问候:“有礼了。” 那个穿丝衣的人,见状一怔,瞟向朱铭踩在水里的双腿,带着不屑表情钻进船舱里,就连点头回礼致意都欠奉。 客船离岸,渐行渐远。 朱铭嘟囔道:“切,什么吉拔玩意儿!” 估摸着快到煮饭的时间,父子俩提着鱼获回去。 一共四条鲫鱼,一条小鲤鱼,剩下的全是餐条,另外还有朱铭摸的几只螃蟹。 严大婆乐呵呵拿着鱼去打理,沈有容则去采摘配菜。 朱铭跟在沈有容身后,将遇到的丝衣人形容一遍,问道:“那人是谁?无礼得很。” 沈有容说:“眉角有个痦子,定是白家大郎白崇文,他可能要坐船去县城。” “老白员外有几个儿子?”朱铭问道。 沈有容说:“老白员外有一房原配,几次怀孕都流产了,那白大郎虽生下来,但生母却因难产而死。后来老白员外又续弦,生下两子三女。白二郎叫白崇武,白三郎叫白崇彦。续弦夫人的娘家很强势,不准老白员外纳妾。听说年轻的时候,老白员外在县里养了外室,也不晓得有没有诞下子女。” “这三个儿子都在干啥?”朱铭又问。 沈有容说:“白大郎留在村里,管理田产、茶山和店铺。白二郎在县城做押司,是正经的县衙文吏。白三郎可了不得,在州城求学,还中过举解送入京,差一点就考上进士。” 朱铭再问:“我跟那白大郎拱手作揖,他连正眼也不瞧,白家的几个郎君都如此?” 沈有容低声说:“白大郎从小就没了娘,性情古怪得很,跟继母也关系不好。白二郎就很圆滑,见谁都笑脸相迎,听说在县里有个绰号叫笑面虎。白三郎是真正的读书人,喜欢风雅,好交朋友,待人也极为热忱。” 喜欢风雅? 好交朋友? 朱铭心里乐开了花,他也好交朋友啊,特别是有钱的土豪朋友。 (感谢往事成烟、姬酉等兄弟的打赏和支持!) 0023【白三郎】 汉江之中,两条船顺水而下。 一艘客船,体型较小。 一艘货船,就要大上许多。 白家奴仆已在岸边等候多时,船刚靠岸,就立即簇拥过来。 一头头肥猪,被陆陆续续赶下船。还有人挑着担子,全是各种食材。 距离老太君九十大寿,足还有二十多天,白家就已在准备寿宴了。而且要大摆流水席,周边村子的肥猪不够,直接去县城统一采买。 村里养羊的较多,这畜生吃草就行。 养猪的却没见几个,毕竟猪要吃粮食,村民哪有足够的剩菜剩饭喂猪? 如果红薯得到推广,养猪的农民就会越变越多。 负责采购事宜的,正是白家大郎白崇文,已经年过四十岁。 他在岸边忙得不可开交,三弟白崇彦却在船头潇洒清闲。 忙活一阵,白崇文回头看向三弟,脸色带着几分阴鸷。 自己整日忙里忙外,三弟却逍遥快活。偏偏父亲凡事都顺着三弟,却又对自己呼来喝去。这搁谁受得了?心理不平衡啊。 白家三公子白崇彦,大约二十五六岁。头戴东坡巾,手持白折扇,正指着对岸远山说:“此山如虎踞,俺家的后山如龙盘。两山隔江耸峙,大有虎踞龙盘之势,先祖便是看重这风水,才安宅建屋开荒立业。” “确实好风景。”旁边的士子点头赞许。 这士子名叫李含章,乃洋州通判李瑞之子,已随父寓居洋州大半年。 一听州判这个职位,似乎是知州的副手。其实不然,它是设来牵制知州的,初时几乎跟知州平起平坐。 宋代的官僚体系复杂,不仅文官牵制武官,文官内部也互相牵制。 通判,掌握着财权! “可贞兄,请移步下船。”白崇彦邀请道。 李含章道:“隽才兄先请。” 两人互相谦让着下船,沿途欣赏田园风光。 他们看不到百姓穷困,只晓得乡下景色宜人。辛苦锄禾的老农,满身泥土的牧童,皆是这山水画卷里的风景线。 行不多远,路遇二童子。 一个童子手持竹棍,奋力大呼:“玉帝老儿,吃俺老孙一棒!” 另一个童子不干了:“你都做了三回孙悟空,这回该轮到俺了,俺才是孙悟空。” “俺再做一回。” “不行,不行,你再做孙悟空,俺就不玩了!” “那你做孙悟空,俺不做玉皇大帝,俺要做二郎神杨戬。玉帝老儿太不经打了。” “……” 于是乎,孙悟空和二郎神,就在路边开始大战,棍棒相交打得不亦乐乎。 时不时还施展法术,变成老鹰、庙宇之类。 什么鬼? 李含章好奇问道:“隽才兄,贵乡的童戏,看来别开生面,不知出自哪个诗话戏本?” “俺也不知。”白崇彦有些迷糊。 北宋已有了《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孙悟空的原型早就诞生。但不叫孙悟空,还是“猴行者”这种路人甲名字。 至于猪八戒,暂时没有,只有沙和尚的原型“深沙神”。 百年之前,宋真宗正式册封玉皇大帝,而且这位玉皇大帝还姓赵。自此之后,玉帝便成为众仙之主,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家喻户晓。 白崇彦唤来童子,质问道:“你们为何对玉帝不敬?那孙悟空又是何方神圣?” 童子回答:“孙悟空就是美猴王,美猴王就是孙悟空。” “美猴王又是谁?”白崇彦问道。 童子说道:“美猴王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白崇彦越问越迷糊:“你们听谁讲的?” 童子说道:“朱秀才讲的,朱秀才可会讲故事了。” “朱秀才又是谁?”白崇彦问。 “朱秀才就是朱秀才。”童子回答。 几岁大的小屁孩儿,肯定问不明白,白崇彦挥手将那童子打发走。 正好有白家的奴仆,挑着寿宴食材路过。 白崇彦叫来问:“村里可来了一个朱秀才?” 关于沈有容的风流绯闻,不但在村里传开,而且传到了白家大宅。 这奴仆当然是知道此事的,但白崇彦跟沈娘子的亡夫是同窗,而且此时还有个李相公在场,奴仆也不敢直截了当的回答,只含糊道:“有个朱大相公,还有个小朱秀才,是外乡来的一对父子,这些日子住在沈娘子家里。他们还说,那朱大相公……曾与公子一起在外游学。” 两个大男人,住在沈娘子家? 白崇彦顿时心中愤怒,认为同窗好友的遗孀不守妇道。即便要找男人,也该正儿八经改嫁,把野男人养在家里算什么? 随即又开始疑惑,思索自己在外游学时,是否真的结识过朱姓士子。 听到主仆二人的问答,似乎牵扯到哪个妇人,李含章装作没听见,转身眺望远山的风景。 此事暂时不急,等自己得空了,再去看看是啥情况。 白崇彦当做啥事也没发生,笑着对李含章说:“可贞兄一路舟车劳顿,先去寒舍歇息一宿,明早便上山观赏采茶盛况。愚弟在山中偶得一泉,且名之‘灵泉’,泉水甘冽,乃煮茶之上品。” “那我定要品尝一二。”李含章笑道。 两人结伴同行,来到白家大宅,从正门走进宅中。 穿堂过室,至一内院,丫鬟将他们引进房里。 “孙儿拜见祖母!”白崇彦跪下磕头。 白家的老太君将满九十岁,眼不花,耳不聋,身体还挺硬朗,手握一串念珠,眉开眼笑道:“快站起来,让俺看看瘦了没。” 白崇彦起身上前,介绍道:“祖母,这位是孙儿在洋州认识的好友,洋州通判李相公之子李可贞兄弟。” 一听是州判的儿子,老太君肃然起敬,就要站起来说话。 李含章连忙说:“太夫人快请坐。” 一番寒暄,二人告退,老太君亲自把他们送出门。 紧接着,又去拜会白崇文的父母。 老白员外已经七十多岁,健康状况堪忧,一场中风之后,有条腿不能正常走路。 热情接待了李含章,又是一番寒暄,白老夫人让奴仆给客人收拾卧房。 拜别父母,白崇彦又带着好友去见妻子。 等李含章去了客房休息,忽有奴仆过来,对白崇彦说:“三郎君,老爷有事唤你过去。” “稍等,俺这就去。” 白崇彦换了一身居家衣服,跟随奴仆再次来到父亲房里。 老白员外问道:“你在外游学时,可曾有姓朱的好友?” 白崇彦知道父亲想问啥,回答道:“孩儿似乎结交过姓朱的,但交情不深。父亲,那对朱姓父子,真住在沈娘子家中?” “快住十天了。”老白员外说。 白崇彦道:“此事颇为不妥,有损故友声誉,也有损俺们白家的声誉。那对朱姓父子,可还有什么非礼之举?” 老白员外虽然足不出户,却对村中之事非常清楚:“这两个外乡人,养着一匹马,是抹了烙印的官马。白天帮着干活,还教导那遗腹子(白祺)读书,晚上天黑了就讲故事。每日听他讲故事的村民,已有上百人之多。除此之外,没干别的。” “这倒奇怪,难道是流落此地的市井说书人?”白崇彦嘀咕道。 老白员外又说:“家里的下人,也在乱嚼舌头。俺让人一通打问,最后问到两个奴仆头上。一个是伺候柴房的下人,他出门砍柴听说此事,就回来逢人便讲。一个是你娘身边的丫鬟,她却是有人暗中教唆!” “谁?”白崇彦问。 老白员外冷笑道:“还能有谁?村东头的白福德。这家兄弟五个,近些年上蹿下跳,要不是看在同宗的份上,早把他们驱打出村了。” 白崇彦怒道:“这厮去年占了沈娘子一垄地,那块地没栽界树,界石又被他挪了,胡搅蛮缠也说不清。俺当时就警告过他,莫要再打沈娘子的主意,没成想他居然还贼心不死!” 老白员外说:“沈娘子那死去的丈夫,是你的同窗好友。沈娘子的爹,也跟俺有些交情。这件事情,俺暂时没有理会,只等你回来亲自处置。那朱家父子,你去探探底细,该驱打就驱打,该送官就送官。” “孩儿明白。”白崇彦道。 老白员外又说:“白福德那五兄弟,妹子虽给贵人做了外室,但俺已经打听清楚了。她一连生两个女儿,贵人又有新欢,早就失宠不讨喜。既然如此,怎样收拾都可,不用再顾忌什么。今年,就让他们轮差吧。” 白福德五兄弟犯下的致命错误,并非什么上蹿下跳、欺男霸女,而是经常不听老白员外的招呼。 比如已经警告过了,不许碰沈娘子一家,但那白福德还在打鬼主意,甚至妄想利用老白员外来借刀杀人。 这几年,类似事情,已经不止一件两件。 豪强杀人是可以不见血的,让他们去服差役便是,保证能搞得家破人亡。 “是!”白崇彦躬身道。 白崇彦正要离开,忽听父亲说:“那朱家父子,讲的故事不错,又跟唐三藏取经有关。你祖母信佛,把那故事编成诗话,挑个能说会道的奴仆,早晚讲给你祖母消遣也可。” 0024【探底与买卖】 吃完饭许久,天色尽黑,一个听故事的也没有。 真正的农忙时节,已经到来了。 朱铭宣布《西游记》停讲,等插秧结束,才恢复更新。 婆媳俩带着孩子去休息,就连蚕宝宝都提前喂了,她们半夜就要起床准备上山。 村里家家户户如此,养精蓄锐,等待出工。 每晚都要讲故事的朱铭,居然有些不适应,独自坐在院中看星星。 朱国祥也无聊得很,走到屋檐下说:“睡了吧。” “估计还不到八点,睡个毛线啊。”朱铭怀念自己的手机和电脑。 朱国祥来到儿子身后,一巴掌拍下去:“毛线!毛线!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好歹也是你爸!” 朱铭捂着头顶:“朱院长,请自重,君子动口不动手。” 朱国祥不再搭腔,默默坐在儿子身边,百无聊赖的一起看星星。 阴天,没几颗星星可看。 枯坐一阵,寒风乍起,春雷涌动。 几颗雨点落在脸上,朱铭依旧坐着没动,沾衣不湿杏花雨……才怪! 已经到了雨水节气,毛毛雨下着下着就变大。沐浴在细雨中的父子俩,很快就顶不住了,慌慌张张收拾板凳回屋。 没有马厩,瘦马平时养在院中,此刻迈开四蹄躲到屋檐下。 夜色,春雨。 白崇彦撑着油纸伞,手里提着灯笼,悠哉漫步于田野阡陌,身后还跟着个同样打伞的家僮。 就是路有点滑,举止潇洒的白三公子,差点一个狗吃屎扑进田里。 “郎君小心!”家僮连忙拉住。 白崇彦装逼失败,稍微有点尴尬,稳住双脚说:“不碍事的。” 下雨之前,白崇彦还在自家花园里,与好友李含章秉烛夜游。雨中游不起来,李含章便睡觉去了,白崇彦正好抽空来见朱家父子。 关乎故友名誉,白崇彦不愿声张,能悄悄解决此事最好。 “啪啪啪!” 家僮拍响院门。 “哪个?”严大婆上了年纪,睡得不深,很快就被拍门声惊醒。 朱铭已到屋檐下戴斗笠,朗声说:“我去看看。” 院门打开,四目相对。 白崇彦抬起灯笼,看清朱铭的相貌,又放下灯笼说:“小朱秀才?” “正是,”朱铭瞅瞅对方的穿着,以及身后跟着的家僮,猜测道,“白家三郎君?” “不错。”白崇彦微笑道。 朱铭让开道路:“三郎君请进!” 他们穿过小院,还未走到屋里,严大婆已披好蓑衣出来。 白崇彦把灯笼和油纸伞,都顺手递给家僮,作揖行礼道:“拜见婶娘!” 严大婆欢喜道:“三郎回来啦,快到屋里坐!” 不多时,沈有容也听到响动,穿好衣服过来见客人。 油灯点亮,豆火摇曳,众人围桌坐于堂屋。 白崇彦目光扫向朱国祥,质问道:“这位朱相公,你我在何时何地一起游学过?” 朱国祥实话实说:“今天是第一次见三郎君。” “所以,你们在公然撒谎?”白崇彦表情平静,丝毫看不出怒色。 朱国祥说:“事关沈娘子名声,不得不如此。” 白崇彦没有纠缠这个,继续问:“二位口音很怪,不知桑梓何处?” 朱国祥说:“广南路来的。” 广南路大概就是广东和广西,那里的方言五花八门,别说白崇彦是汉中人,就算南方人都搞不明白。 父子俩早已商量好了,他们的籍贯在广南。 白崇彦却追问:“广南哪个州哪个县?” 朱铭回答:“柳州,柳城县。” 就宋朝那个行政区划,朱铭能记得各路就不错了,哪里清楚具体的州县?他有大学室友的老家在柳城,干脆就冒名用了这个地方。 从未涉足长江以南的白崇彦,果然没法再追问下去。 “两位来西乡县作甚?”白崇彦又说。 朱铭说瞎话眼都不眨:“我父子二人,在柳城也算小有家业。因恶了本地豪强,不得不抛家舍业远走他乡。辗转各路州军,平时做些小本买卖。去年拿出全部财产,购进一批江南货物,打算运到西北贩卖。谁知在汉江遇到水匪,船被抢了,人被杀了,我与父亲跳水逃命,侥幸没被水匪给逮到。” 白崇彦指着朱铭的头顶:“两位这头发?” 朱铭解释说:“身无分文,没有吃食,割了头发假扮和尚,想沿途化缘弄些饭菜饱腹。” 朱国祥插话道:“半路捡到一匹马,虽骨瘦嶙峋,却极通人性。我们即便饥肠辘辘,也舍不得杀那畜生。也因那畜生跟着,不论讨饭还是化缘,沿途乡民都不愿给吃的。” “多亏沈娘子心善收留,否则我父子肯定已饿死了。”朱铭补充道。 白崇彦皱眉不语,他当然不信一面之词,但又找不到漏洞去拆穿。 沈有容默默离开,很快拿来《三字经》,双手捧着递给白崇彦:“三郎且看。” 家僮伶俐,立即起身,把油灯移近。 白崇彦借着灯光阅读,脸色渐渐好转。这《三字经》里的知识典故,他大部分都是学过的,并非太过高深的东西。 虽然浅显,却是极佳的儿童读物。 而且能编出这等蒙学教材的人,必定读过许多书,学问并非寻常士子可比。 能编《三字经》的士子,需要在山村里坑蒙拐骗?那也未免太过于大材小用了! 白崇彦是读书人,朱家父子也是读书人,天然就能拉近彼此关系。 趁着白崇彦阅读《三字经》,朱国祥去拿来一支湖笔。 读罢,白崇彦由衷赞道:“好文章!” “三郎君请观此笔,”朱国祥双手捧着毛笔,“此物贵重,一路贴身保管,所以逃命时才能带上。” 白崇彦说:“取清水来。” 家僮和沈有容同时行动,快速端来一碗清水。 白崇彦用清水润开笔毫,撇顺之后竖直持握,仔细端详毛笔的笔尖。接着又将毫尖压平,观察一阵,再次撇顺,随即用力往纸上压,继而提笔继续观察。 做完这些步骤,白崇彦已经面带喜色。 接着他又掂量笔杆,测试重心之后,来回轻轻抚摸。 白崇彦由衷赞叹道:“尖,齐,圆,健,极品当中的极品。” 朱国祥开始复述店员的推销内容:“三郎君请看此笔的锋颖,就是笔尖透亮的那截,工匠谓之‘黑子’。此笔采用羊毛而制,北方太冷,山羊毛软,无法成锋。只有选南方的山羊,春吃草,冬嚼桑,羊毛又嫩又细,这样才可成锋。又须选山羊颈部、腋下之毛,一只山羊,最后能出四两笔料。而这四两羊毛,能出‘黑子’的,顶多能有一两六钱。” 朱铭在旁边帮腔:“白乐天有史为证:千万毛中拣一毫!” 白崇彦还在震惊当中,朱国祥突然感慨:“可惜无缘一见紫毫,那才是真正的极品。仅取野兔背脊一小撮毛,一千只野兔,只能拣出一两紫毫!” 在村民眼中,白家是了不得的大户。 其实呢,也就乡间土豪而已。别说放眼整个利州路,就算是出了西乡县,白崇彦都只算普通士子。 他哪里用过这等好笔? 莫说使用,就连见也没见过! 在父子俩的解说下,白崇彦开始关注笔锋,确实有透亮的一小撮。他用手指轻轻按压,又软又韧又细,白崇彦瞬间心脏狂跳,他今天是真遇上极品好货了。 现代养殖业大兴,毛笔材料很容易获得,因此这种质量上佳的,几百块钱就能买到一支。 可放在古代,虽然南方养羊也多,但每只羊只有一两六钱毛可用。这一两六钱羊毛当中,还得继续淘汰过短的,还要剪掉过长的,真正可用的还剩多少? “两位是要卖掉?”白崇彦按捺激动情绪,强忍着声音不颤抖。 朱铭说:“货卖有缘人。” “作价几何?”白崇彦根本不知该如何出价。 朱铭瞧了一眼老爸,其实他们也不好定价,只能根据粮食、盐巴等物价来推算。 朱国祥试探道:“三百贯怎样?” 北宋偏远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大概20多贯(包括房屋、土地、耕牛、家具等各类财产总合)。 稍微富裕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大概50贯。 个别极富地区的中户,平均家产接近100贯。 而西南山区的一等户,甚至是一个县的首富,总资产也不过几千贯而已。 三百贯,是很大一笔钱! 三百贯,可在开封买三百头大肥猪。 西乡县的物价更便宜,至少能买四五百头大肥猪。 用三百贯钱买一支毛笔,白崇彦这土豪之子也感到肉疼。这里不是富庶的江南,汉中乡下土豪能有几个钱? 就拿老白员外家来说,把所有固定资产都算上,也只勉强称得个家财万贯,刚好是隆佑太后十天的生活费——赵构在南方称帝,皇太后非常节俭,每天的生活费仅一千贯。 至于白家的现金,撑死了能有五六千贯,而且还是几代人的积蓄。 老白员外家,祖孙几代奋斗,攒下皇太后几天的生活费,也算他们非常有本事了。 咬咬牙关,白崇彦说:“三百贯太贵,若只三十贯,俺便买下了!” 0025【公私】 父子俩沉默良久,一直在用眼神交流。 终于,朱铭决定降价:“一百贯。” “还是太贵。”白崇彦摇头。 朱铭仔细观察对方表情,揣测白崇彦的真实想法。 他曾看过一个记载,宋代江南有位读书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大灾之年竟捐出十多万贯救济百姓。 宋代的大户人家,应该很有钱才对啊。 白三公子咋就这么吝啬呢? 可站在白崇彦的角度,人家是真心在还价。 当初老白员外为了做县主簿,耗资三千多贯打点关系,让家里的资产大大缩水,直到退休时才赚回本钱。 白崇彦是真想买那支笔,如果换成那位小白员外,直接就巧取豪夺了。 小白员外走的是豪强路子,只要有好处,啥事儿都能干出来。 老白员外却在往士绅发展,士绅当然也做豪强之事,但相对而言更讲规矩。 也可以说,士绅就是定规矩的人,他们渴望在乡下建立秩序,并且掌握这套秩序的话语权。 白崇彦左思右想,再次还价:“四十贯如何?” “九十贯,已经很便宜了。”朱铭说。 双方讨价还价,来来回回好几分钟。 朱铭感觉确实卖不动,只能说:“那就六十贯吧。” “一言为定!” 白崇彦生怕他们反悔,脸上还带着喜色,似乎自己这次占了大便宜。 “但有条件。”朱铭说道。 白崇彦收起笑容:“阁下请讲。” 朱铭伸出右手食指:“第一,我父子俩流落至此,想要在村里安家。请三郎君卖出山地十亩、山林十亩,且必须靠近山中那处水潭。” “可以。”白崇彦不假思索道。 水潭位置,已经远离河岸了。 那里的山地,种不出几个粮食。那里的山林,更是只用来砍柴,或者砍些木材做家具。 附近遍地都是大山和树林,随时可以再去占有,无非没挨着水潭价值更低而已。 朱铭又伸出一根手指:“第二,其中五亩地,请三郎君帮忙在县衙过户。” 白崇彦这次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朱铭,笑问:“两位想要本地户籍,而且是主户的户籍?” 朱铭没有回答,再次伸出一根手指:“第三,我若去考科举,请三郎君帮忙作保!” “果然,”白崇彦摇头叹息道,“若非为了科举,谁又愿做只有几亩薄地的主户?” 宋代的科举门槛,比明代更加严格。 首先必须是主户,即给朝廷上过税。 其次有身份限制,出家人不行,卖艺卖身的不行,甚至连工商从业者都不行。 宋代的科举资格审查,大概可以归纳为七条,朱铭已犯了其中三条:第一,籍非本土,假户冒名;第二,祖上三代,犯罪情况不明;第三,曾经做过“商人”或“和尚”。 但规矩定下,就是用来违反的。 乱改户籍的宋代考生特别多,朝廷根本就懒得管,除非有人举报闹大了。 还有就是工商从业者,沿用唐代规定不许科举。但实际操作起来,考科举的工商子弟多了去,就连宋英宗都颁布诏书:“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 这份诏书,等于承认工商子弟能够科举做官。 啥叫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 能考上的就是,考不上的就不是! 白崇彦仔细思索片刻:“这样吧,卖给你们的山地和山林,全都挑选没有地契的。你们今后的身份,是从荆湘逃荒来的流民,已经在本地开荒数年。那些山地,都是你们开垦出的荒地,官府依律给你们户籍和田契。” “如此,大善!”朱铭非常满意。 宋代不但鼓励兼并,还鼓励百姓开荒,只要把土地开垦出来,朝廷就给予户籍和田契,甚至新开荒地还有赋税减免。 看似是个良政,其实早就变形。 就拿京西南路来说,紧挨着首都开封所在的京西北路,按理说应该人口稠密、百姓富庶才对。实际情况却是,地广人稀,田野荒芜! 有大片荒地,百姓却不愿开垦。 一是你开垦数年,好不容易耕熟了,能去官府登记领证了,突然就有豪强跳出来,说这明明是俺们家的地。就算豪强不出手,官府那里也不好搞,田契很难拿到,收税却一个比一个积极,分分钟让你重新破产。又或者,你开垦出十亩地,等到交税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要交二十亩税。 如此种种,百姓更愿涌进城里打工,宋代的城市人口比例,甚至超过了明代、清代、民国和新中国初期——但由于农村人口不足,宋代的市镇数量,远不及后面几个朝代。 当然,京西南路的荒芜凋敝,还有着更复杂的原因,这里就不展开讨论了。 朱铭和朱国祥父子俩,想通过“开荒”获得户籍,必须有人在县衙疏通关系。这才是重中之重,人脉资源是关键,开不开荒反而还在其次。 白崇彦继续说道:“科举作保,俺可以答应。前提是,阁下须在村里耕种一年以上,并且没有任何作奸犯科之举。否则的话,恕难从命。” “这是当然。”朱铭表示理解。 白崇彦问道:“阁下有把握解送京城(中举)?” 朱铭笑道:“总得试试。” 其实朱铭也不确定,只是提前做好准备而已,今后是否科举还要看具体情况。 有一个官身,干啥事都更方便。 白崇彦毕竟是个读书人,敲定了毛笔交易,就开始讨论学问:“既欲科举,阁下治何大经?” “周易。”朱铭答道。 白崇彦对《易经》研究不深,于是转而考校兼经:“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何义也?” 朱铭都不用在脑子里搜索信息,因为这两句太简单了,当即回答:“为人臣者,当以正君为急(皇帝不修仁义,臣子应当纠正)。” 白崇彦又问:“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何义也?” 朱铭说:“君子小人,志趣不同,公私而已。” “公私而已?” 白崇彦猛然正色,仔细品味此义,随即起身作揖:“多谢阁下赐教!” 北宋流行的《论语》版本,是三国何宴所注《论语集解》。其注解内容,啰里吧嗦说了一大堆,抠字眼阐述君子和小人的区别。 而朱铭刚才所回答的,是朱熹的注解内容。 朱熹没有抠字眼,只用“公私”二字,就精准阐述了君子小人之别。 君子注重公义,小人沉迷私利。 “不敢当。”朱铭微笑拱手回礼。 “公私,公私……”白崇彦喃喃自语,结合这两个字,开始回忆《论语·里仁篇》的内容,发现有好几句经文都能据此解构。 他越想越兴奋,起身走来走去,都快要手舞足蹈了。 受教“公私”二字,才是白崇彦最大的收获,比买到一支极品毛笔重要得多。 而严大婆和沈有容,见白崇彦如此异常,也都面露惊讶之色。 在她们心目中,白三郎满腹经纶,是本地大大有名的才子。可朱大郎随便几句话,就让白三郎这般失态,相比之下,朱大郎该有多大的学问啊! 高兴了好半天,白崇彦终于坐回去,按捺住心中激动:“朱兄……” “唤我大郎便是。”朱铭已经接受这个称呼。 白崇彦问:“大郎师从哪位大儒门下?” 朱铭说:“我从小就奔波各地,蒙学是父亲所授。至于儒家经典,这里听一些,那里听一些,自己也瞎琢磨。” 白崇彦更加佩服:“原来大郎是无师自通,愚兄实在汗颜!” 白崇彦请沈有容拿来《论语》、《孟子》,打算逐字逐句请教,希望能够获得更多新解。 朱铭起身抱拳:“三郎君,时辰已晚。” “对对对,是俺孟浪了,”白崇彦连忙起身告辞,“大郎且请歇息,明日再来请教!” 朱铭说:“慢走。” 白崇彦看向桌子上:“这支毛笔,俺明日带钱过来,卖田的白契也一并送到。” “不急。”朱铭是真的不着急,反正已经把这厮忽悠住了。 白崇彦又说:“愚兄有一好友,是洋州通判相公家的郎君。明日约好一同上山游玩,不知大郎可愿同往?” 州判家的公子? 当然要去! 朱铭面色从容,一身正气凛然,丝毫不慕权贵:“乐意之至。” 这位白三郎带着家僮离开,婆媳俩礼送出门,她们回屋之后,对待朱家父子的态度更加尊敬。 大才子啊,如果一直能做祺哥儿的老师…… 白崇彦撑伞返回家宅,一路兴奋莫名,既有买到好笔的愉悦,更有求得新知的畅快。 至于同窗遗孀的绯闻,白崇彦已经不信了。 雨天路滑,一不小心,摔得半身污泥。 他也不换干净衣裳,就径直前往父亲的书房。 老白员外正在挑灯看书,觑了一眼儿子身上的泥水:“回来了?” “办妥了。”白崇彦说。 老白员外说道:“今夜就能办妥,看来那对父子很有手段,生生把你给说服了。” 白崇彦大致复述了一遍经过,说道:“父亲,朱家父子必不是歹人。就算是歹人,以他们的才识,也没必要骗些村夫俚妇。特别是那小朱秀才,虽只讨教了两句,已让孩儿佩服之至。” 老白员外做过县主簿,但他肚子里的学问,去考举人都够呛,问道:“真的那般有才学?” “何止是有才学,”白崇彦大加推崇,“孩儿从西乡县求学到洋州,所遇经师不止一两个。便那洋州的名儒,也是按何平叔之言解《论语》。一个二个,解得舌绽莲花、头头是道,可又有谁说出‘公私’二字?” 老白员外说:“这两个字也不难,我一听便知其义。” 白崇彦道:“能听懂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不把《论语》研习至精,又哪能说出此言?越是简单之词,就越妙到毫巅,正所谓大道至简。” 老白员外听明白了:“你是说,整个洋州的经师,都不如这少年有学问?” “也不一定,‘公私’二字,或许是他妙手偶得。”白崇彦说。 “他想科举做官?”老白员外又问。 白崇彦道:“确有此意,还让孩儿帮忙作保。” 老白员外沉吟道:“既是这样,些许山地,送他又何妨?便考不上科举,也无非几亩薄地而已,对咱来说没有半点损失。等二郎(白二公子)回来,便让他帮忙造户籍。你祖母的寿宴,也请朱家父子到里面来坐,不可跟凡夫俗子混为一席。” “父亲英明。”白崇彦对老爹的安排也很佩服。 老白员外告诫道:“别看俺家在乡里势大,出了西乡县算得什么?你要多多与人为善,莫要跟人争执结仇。下游那个混不吝,还自称甚么小白员外,鱼肉相邻,四处结仇,勾结山贼,私卖盐茶,迟早得破家亡命!” 他年轻时候,也是个狠辣角色,十多年前终于踢到铁板,辞去主簿职务灰溜溜滚回乡下。 从此,修身养性,宽待乡邻,居然渐渐混出好名声。 “父亲说得是。”白崇彦道。 老白员外又说:“昨日忘了问你,钟秀才可愿来俺家教书?” 白崇彦道:“孩儿去邀请过了,钟秀才倒是愿意来,但提的要求较为苛刻。每月俸酬四贯,每年还得另给束脩。” “他穷疯了吧!”老白员外愤怒不已。 白崇彦道:“俺们这里太偏僻,孩儿问了好几位先生,但凡有些本事的,要么不愿来,要么叫价高。父亲给出的报酬,也能聘到老师,但其学问嘛,孩儿却看不上。” 老白员外说:“学问差些也可,毕竟只是教授蒙童。家里的梁学究年纪太大,眼花耳聋得厉害,上课打闹他都听不到,今年务必要换一个西席。” 白崇彦犹豫再三,忍不住说:“孩儿认为,该把私塾改为村学,让村里有志向学的孩童都来读书。” “还要建村学,真当俺是大善人?”老白员外冷笑。 白崇彦说道:“父亲,村学都没有,俺家只能算土豪。只有建立村学,教化乡里,才能称得士绅之家。” “士绅之家,士绅之家……” 老白员外被这个称呼说动,反复沉吟之后,点头许可道:“确实,村里没有村学,你在外交游也丢面子。五十贯钱,应该能办起村学吧?” 白崇彦说:“绰绰有余。” 老白员外当即拍板道:“等你祖母大寿过后,就起几间草屋,让村中孩童都来读书,暂时让梁学究继续教着。” 白崇彦建议:“那朱家大郎,既然能编写《三字经》,想必对教授蒙童颇有心得。他还称自己的蒙学,是其父朱相公所授。等孩儿再去试探其学问,或许能聘朱相公做村学先生。” “也行。”老白员外表示同意。 0026【出游登山】 “喔呜喔~~~” “喔呜喔~~~” 一场春雨,下到子时才停。 随着声声公鸡打鸣,村中各户相继亮起灯火。 “咚咚咚!” 继而又是敲锣音,有人提着铜锣,走在乡间阡陌沿途敲打。 于是,开始有村民举起火把出门,朝着铜锣声的方向汇聚。 负责敲锣的有好几个,村民也跟随他们,分成数支队伍上山。雨后山路太滑,不时有人跌倒,随即传来阵阵哄笑,摔跤者的骂骂咧咧被笑声给淹没。 “卧槽,这才几点钟啊!”朱铭被吵得睡不着。 朱国祥也已经醒了,打哈欠道:“公鸡打鸣,不到凌晨四点就开始,现在估计还没有四点钟。起床吧,说好了帮忙看孩子。” “我再睡会儿。”朱铭无法摆脱床榻的万有引力。 朱国祥取笑道:“还说要争天下做皇帝,你连起个早床都做不到。” “谁说的?”朱铭噌的坐起。 二人穿好衣服来到堂屋,婆媳俩已经准备出门了,而且还是盛装打扮! 刚满五十岁,却已头发斑白的严大婆,鬓上居然插着一朵红花。 那是沈有容昨天采来的,自己头上也插了一支。还捣成花泥做胭脂,脸颊抹一些,嘴唇抹一些。 不像是上山采茶,更像婆媳俩结伴相亲。 对于茶场周边的山民来说,采茶属于年度盛会。春天的几个采茶期,靠近集镇的农民也会来,几百人聚散在各处山头,熟悉或不熟悉的都要碰面,妇人家自然要好生打扮打扮。 “祺哥儿还在睡觉,俺们这就上山了。”沈有容说。 朱国祥笑道:“放心吧,家里我看着呢。” 往年家里没男人,白祺都是托付给村邻照顾,总有些年纪大的老人不便上山。 朱国祥把婆媳俩送出去,然后站在院子中央,遥望一条条“火龙”,最远的亮光已渐渐消失于山中。 马儿在屋檐下站了半夜,此刻凑到朱国祥身边,脑袋跟条狗似的乱蹭乱拱,似乎想讨两斤夜草吃。 朱国祥便去抓来把豆子,还撒了几粒盐进去。 然后,去沈娘子屋里睡回笼觉。 穿衣躺在长凳上睡的,主要目的是看孩子,生怕白祺醒了乱跑出去。 朱铭则在书房卧榻打哈欠,直至锣鼓声彻底停歇,终于迷迷糊糊的再入梦乡。 …… 晨光熹微。 白崇彦和李含章两位公子哥,带着几个跟班,踩着木屐悠然出行。 “那个少年,真的熟读经典?”李含章表示怀疑。 白崇彦兴奋说道:“可贞兄,你少时游学江南,可曾听到哪位大儒,将那句论语解为‘公私’二字?” 李含章摇头:“未曾。” “那便是了!”白崇彦说。 李含章道:“或许是他读《论语》时突发妙想。” 白崇彦道:“那就请可贞兄出马,去考教考教那位小秀才。” 李含章笑而不语,他身上有股子自负,不信山中还能冒出个高人。 不多时,二人来到院外。 拍打院门几下,朱国祥揉着睡眼醒来,疾步出去把门打开。 白崇彦拱手道:“朱兄,俺们又来拜访了。” “三郎君请进!”朱国祥热情迎接。 瘦马正在院中溜达,李含章的视线落在马屁股上,立即就浮现出玩味的表情。 他不但猜出这是一匹官马,而且还知道来自于哪批马纲。 不过,关他屁事儿? 李含章是洋州通判之子不假,但官马皆由茶马司全权管理,双方就不是一个系统的。 宋代的文官分权非常离谱,一个省(路)甚至没有真正的主官:转运司负责财政,提刑司负责刑狱,常平司负责推行新法、掌管新法收入、兼管山林矿泽及部分商品专卖权(提举常平司的权力,一直在扩大,至徽宗朝达到顶峰)。 这三个衙门,互不统属,上与朝廷对接,下与州军相连。 省(路)级政府,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因此州官权力极大,知州不仅管理民政,甚至掌握着兵权。特别是边疆的知州,经常让武将担任,有一些武将知州,一干就是十多年。 于是,通判的责任也大了,利用财权制衡知州的兵权。 如果是正常的纲马被抢,州官肯定有治民不利的责任,可去年丢失的并非正经纲马啊。 正经纲马,不走汉水! 说白了,茶马司监守自盗,暗中搞马匹走私,还以马纲为名押货,半路被山中土匪给劫道。 别说州官不会帮忙调查,就连茶马司自己都不敢声张。 “哈哈,三郎君,这么早就来啦!”朱铭朗声笑着出来迎接。 白崇彦立即介绍:“这位是洋州通判李相公之子,李家二郎,含章可贞兄。” 一听是州判之子,父子俩连忙见礼。 李含章微笑作揖,既未表现得热情,也没表现出不屑。 白崇彦又让几个跟班上前,说道:“六十贯钱,全都已带来。至于那几亩山地柴林,也值不得多少,便赠予两位了。” “不可,”朱国祥立即拒绝,“该多少便是多少,田产怎能赠予?” 白崇彦道:“大郎莫要推辞,真不值得几个。” 朱国祥坚持道:“情归情,理归理。如果三郎君非要赠予,那支毛笔我们就不卖了!” 听父亲这么一说,朱铭也附和道:“的确如此,田产不可赠予。” 父子俩初来乍到,莫名其妙接受别人田产,等于欠下了白家天大的人情。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不便于今后平等相处。 收下此田,因果缠身,就跟白家绑定了。 当然,会有这种想法的都是君子,贪利小人巴不得可以白捡。 “这……好吧。” 白崇彦只能作罢,同时又觉稀罕,居然送田产都送不出去。 此时此刻,李含章的眼神却微变,他本来没把父子俩当回事,现在却感觉这两人特别有趣。 一对三餐不继的父子,被迫顶着流言蜚语,寄住在寡妇家里乞食,竟然不被田产诱惑拒绝馈赠。 放眼全国,有几人能做到? 小厮们抬着四个箩筐过来,框里装着的全是铁钱。 在无法使用交子的时候,四川的“大宗”交易,都是直接称斤数的。质量好的铁钱,十三斤为一贯;质量差的铁钱,二十五斤为一贯;甚至有五十斤为一贯的烂钱。王安石改革铁钱后,终于变成六斤为一贯。 只能称重量,根本没法数,可以这么联想,让你数几万块钱的硬币有多恐怖。 眼前这60贯铁钱,都是王安石之后的新钱,总重量有300多宋斤(1宋斤约为640克)。 昨天还一文不名的父子俩,瞬间就有钱了,而且还是几百斤钱。 朱铭看着箩筐,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这年头经商,真是力气活啊。 别扯什么交子,那玩意儿已经无人问津了。 在官方发行交子之初,各种制度其实非常完备。 首先必须有本金储备,36万贯储备金发行一界交子,确保可以随时兑现。其次,每界交子的有效期是两年,期限一到,回收旧交,发行新交。最后,交子可以用于交税,官府不得拒收,提高交子的信用度。 王安石主导变法,交子从此走向崩溃。 由于变法采用激进的财税新政,全国各地都需要拨款,再加上北方战争又起,国库空虚之下,只能滥发纸币补亏空。并且不再回收旧交,纸币快用烂了,你自认倒霉吧,反正官府不给兑换新的。 当时的四川老百姓,特别是四川商人,恐怕都想把王安石给掐死! 苏轼作为四川人,反对变法再正常不过。 搅乱了四川金融市场咋办?王安石只能搞铁钱改革,把四川铁钱的币值稳定下来,否则四川当时就被他玩崩了。 类似的事情,也在其他地方发生。 王安石的变法内容,有利于江南、两淮、河南。但放诸全国范围内,特别是在西南、西北和华北,可以说很多新法都属于恶政,因为这些地方的发展度还不够。 当时反对变法的旧党,大部分都来自北方,他们根据自己家乡的情况,自然而然认为王安石在乱搞。 司马光站在北方人的角度看问题,王安石站在南方人的角度看问题,他们能尿到一个壶里才真真见鬼了。 “麻烦抬到屋里。”朱铭对那几个小厮说。 白崇彦问道:“不称一称?” 朱铭笑道:“几斤铁钱而已,还称个啥?” “哈哈,也对。”白崇彦乐道。 看着几箩筐钱被抬进去,李含章翘起嘴角,更觉这个少年有点意思。 朱铭说道:“上山看地吧。” 白崇彦道:“看地且不急。今日采茶,可先观采茶盛况,再取灵泉之水煮新茶品尝。” 朱国祥说:“我去叫祺哥儿起床,把他也带上。” 白崇彦和李含章都穿着木屐,还是类似谢公屐的玩意儿,适合登山。 朱国祥没有登山鞋,便把布鞋脱了,赤着双脚,挽起裤腿,潇洒出门。 见老爸如此,朱铭也照做,否则没法雨后爬山。 甚至,白祺都把鞋子脱了。 几箩筐铁钱就放在屋里,只锁了门,没人看着,也不怕被谁偷去。 白崇彦说:“两位且慢,俺家还有谢公屐,这便让仆人去取来。” “不用,光脚走路方便。”朱国祥推辞道。 于是,两人踩屐,两人光脚,带着孩子,结伴登山去茶场,身后还跟着几个奴仆。 光脚走得快,而且不费力。 反而是登山木屐,时常被烂泥给黏住,需要脱下来进行清理。 再一次被黏住,几人停下休息,木屐扔给仆人。 朱家父子走在更前面,朱国祥指着远处一片山林,对儿子说:“那边有个低洼处,溪水变成瀑布落下,瀑布下面是一个水潭。水潭附近住着些茶户,都是依附于白家的客户。我们也可以在那里建屋,距离水潭远一点就是。” “附近有耕地吗?”朱铭问。 “有,我都看好了,”朱国祥说,“那些山地很贫瘠,平时种粟、黍、高粱之类,全部佃给了茶户耕种。我们把地买过来,不能随意退佃,必须照顾之前的佃户。” 朱铭笑道:“正好,让佃户帮着种地,否则咱俩忙不过来。” 山坡下,十余米外。 李含章穿的那双木屐,已交给跟班清理稀泥,他瞅瞅沾满泥水的袜子,哭笑不得道:“隽才兄,你我也都赤脚吧,否则怕要走到下午。” 白崇彦心里有些不乐意,光脚走路岂不成了泥腿子? 但李含章既然这样说,他也只能放下架子。当即把袜子脱了交给随从,又挽起一截裤腿,行走两步发现果然轻便。 而李含章不但脱掉鞋袜,甚至因为爬山发热,把衣襟往两边扯开,露出胸前一大块刺青。 朱国祥见了,低声对儿子说:“这人看起来更像混社会的。” “时髦,懂不懂?”朱铭说道,“当朝宰相李邦彦……嗯,现在估计还是个小官,这位老兄就整一身刺青,人称‘浪子宰相’。他经常在宴会的时候,脱光上衣露出刺青,请客人和奴仆仔细欣赏。” “国家领导也这么没谱?”朱国祥感慨道,“不愧是宋徽宗提拔的大臣!” 复行一程,白崇彦指着前方:“转过那道山坳就是了。” 已经有采茶歌传来,数百男女上山采茶,那些技术娴熟的,还有闲工夫唱歌耍乐。 歌声中尽是欢悦,因为有工钱可以挣。 0027【茶艺】 春雨过后的茶山,天空清净如戏,嫩叶翠绿欲滴。 前些日子,也在采茶,但只是茶户小规模采摘。 这几天雨水增多,新芽大量生发,就必须出动附近所有村民。 数百男女散在各处,腰间挎着竹篓,用指甲掐出新芽扔进去。为了多挣钱,大部分人都专心致志,少部分采茶高手谈笑唱歌。 还设有茶叶收集点,农民采完一篓茶叶,就拿去称重量算工钱。 在称重之前,还要先检查,若不合格的茶叶过多,是有可能被扣工资的。 “大哥,三郎君来了。” “哪里?” “那边。” 白福德五兄弟也在采茶,附近所有的茶山,皆属老白员外所有。那些小型种茶户,抗风险能力太差,早被官府给逼得破产。 几亩贫瘠山地,老白员外可以主动送出。 若是换成几十亩茶山,老白员外就要巧取豪夺了! 白福德五兄弟发家很晚,靠妹子给贵人做外室冒头。欺负村邻好几年,再加上妹子送钱回来,如今也不过弄到百来亩地,再算上他们的父母家小,平摊下来每人不到十亩田而已。 人均仅几亩,且包含山地,说实话并不富裕。 做小地主都不够格,自耕农这身份更适合他们,每年甚至还得亲自采茶打工。 “把你们采的茶匀给俺!” 白福德归拢几个兄弟的茶叶,装满一个竹篓,装模作样跑去称重,实际是想跟白崇彦套近乎。 这厮兴奋疾走,没行多远,便笑容顿失,因为他看到了朱家父子。 两个外来破落户,咋跟三郎君走在一起? 思来想去,白福德决定暂缓计划,不能直接跟朱家父子对着干。他是有脑子的人,否则早就完蛋了,毕竟一直在老白员外眼皮底下搞事儿。 “三郎君安好!”白福德点头哈腰问候。 白崇彦表情和蔼,微笑道:“好。” 白福德恭维道:“三郎君真是孝顺,提前这多日子回家给老太君祝寿。” “子孙本分而已。”白崇彦说。 双方没啥共同语言,白福德越聊越尬,见白三郎颇不耐烦,又说几句便主动告辞。 一阵微风吹拂,茶树轻轻摇动。 听着不时传来采茶歌声,李含章不禁诗兴大发,当场作诗道:“锣鼓当当天未明,上山采茶见心诚。时歌一曲春风里,叶气云蒸玉条新。” 玉条,就是春茶。 “好诗!” 白崇彦拍手大赞,虽然平仄稍有不工,但能脱口而出已是不易。 李含章自我感觉挺满意,又觉此诗还能继续修改。他仔细思索片刻,暂时不知该如何改,于是转而考教朱铭:“听闻朱大郎满腹才学,不如以眼前采茶之景,即兴作诗一首如何?” 朱铭婉言拒绝:“在下不精诗词之道。” “不精,便是粗通,打油诗也可。”李含章面带微笑。 他倒不是想让朱铭出丑,而是要试探朱铭的才华,看看“公私”二字是否凑巧偶得。 白崇彦站在旁边,同样笑而不语,跟李含章的心思差不多。 朱铭扭头望向老爸,朱国祥转身看风景。老朱同志能背不少唐诗宋词,但跟茶叶相关的却一首都不会。 是继续“藏拙”,还是该露一手? 朱铭飞速搜索脑子里的存货,虽然有穿越金手指,但他读过的采茶诗词真不多。不远处,一个妇人正忙碌采摘,背上居然有个熟睡的婴儿,也不怕雨后山路太滑摔着了,估计是家里实在没人带孩子。 再想想严大婆鬓角插花,朱铭灵光一闪,拍手道:“有了!” “洗耳恭听大作。”白崇彦颇为期待。 朱铭吟诵道:“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 李含章笑着赞叹:“好诗,好文采!” 白崇彦评价道:“可贞兄之诗,道尽时情时景。朱大郎之诗,专于写事写人。两诗合璧,趣味更生。” 朱铭抄的这首诗,并不算上乘,但放在这里刚好——既展露了自己的才情,又不会把李含章压得太没面子。 真要吟出个千古名句,这位州判之子怎下得来台? 一首采茶诗甩出,李含章已然认可朱铭,确定朱铭属于自己人。 都是读书人,并非蒙昧黔首。 这边几人放声大笑,白福德隐约听到动静,瞬间更觉脑壳疼,叮嘱兄弟道:“你们莫要乱来,这两个外乡人不好惹。” “大哥说的是。”几兄弟纷纷认同。 他们哪里知道,老白员外一句话,早已判了兄弟几个的死刑! 白崇彦带着大家继续游山,半路遇到正在采茶的严大婆和沈有容。 互相打了个招呼,便告离开。 白崇彦对李含章说:“那位便是时予兄的遗孀,自时予兄病逝后,一直悉心教养幼子。” “殊为难得。”李含章感慨道。 他们两个,还有沈有容的亡夫,都曾在关中拜师求学。 当时的关系一般,只属于点头之交,直到李含章随父来洋州,才跟白崇彦迅速成为好朋友。 在茶山转悠片刻,朱国祥提议去看地,早早敲定土地买卖事宜。 白崇彦却不急,邀请道:“前方有一幽谷,俺在其中发现甘泉,名之以‘灵泉’。又在泉边筑亭,谓之‘碧云亭’。今日悠闲,春风宜人,不若先去亭中品鉴新茶。” 新茶,当然不是今天采摘的,而是大半个月前的立春茶。 主人相邀,客人不便拒绝。 四人带着白祺,一路欣赏景色,朝着山中谷地走去。 溪水落下形成瀑布,落在山谷水潭中。距离水潭数百米远,便是灵泉和碧云亭所在。 亭中的石桌石椅,已提前打扫干净。 几个奴仆忙前忙后,抬着木炭、炊具、茶盏等物过来,还有全套的点茶设备。 白崇彦坐定,立即喊道:“上新茶!” 新茶当然不是今天采的,而是一个月前所采制。 几个奴仆,迅速捧着茶叶上前,有末茶和腊茶各两种。 白崇彦笑着说:“此有四种新茶,请诸君随意挑选。” “哈哈,隽才兄这是要斗茶?”李含章开怀大笑。 白崇彦说:“都是俺家的茶,斗起来没甚意思,只请可贞兄展露点茶技艺。” 宋代的有钱人,特别是风雅之辈,经常聚在一起斗茶耍乐。 而且,往往自己带茶。 李含章没有直接挑选茶叶,而是舀来小半碗泉水。他仔细品尝了泉水味道,这才去挑选适合的新茶,观其色,闻其味,最终挑了一团腊茶。 白崇彦顿时笑道:“可贞兄好眼力!” 腊茶最为贵重,茶叶选用严格,必须是早春嫩芽——腊月的腊。 宋朝皇室推崇的小龙凤团茶,便是腊茶中的极品。茶芽优中选优,采摘时手指不得触碰,必须留长指甲去掐断,采下也不能放到竹篓里,须立即投进随身携带的泉水中。 制作工序更是复杂,先蒸,再榨,还要磨成粉,期间又有晾晒、烘焙等程序。还有一部分茶叶,研磨熬制成茶膏,加入许多香料。最后将茶膏与茶末混合,又是好几道工序,最后压制成茶团以供保存和运输。 “请可贞兄点茶。”白崇彦抬手道。 茶团很小,李含章取来器具,将茶团慢慢研磨成末。 再用茶匕取末放入盏中,泉水已经沸腾,轻轻倒入一些,便开始调匀茶汤。 他左手拉着右袖,右手持着茶筅,举止优雅从容。茶筅点入茶汤,轻轻的来回拂击,精彩的一幕随之来临。随着茶筅的拂动,缕缕银丝浮于茶汤表面,继而形成千姿百态的图案,犹如漂浮着一副江上飘雪图。 还未饮用,一股茶香就扑鼻而来。 李含章赞道:“好茶!茶汤纯白,用芽肥嫩,制艺极佳,隽才兄家里养着好茶工啊。”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拂击茶筅,茶汤表面的图案还在继续变幻。 白崇彦得意道:“此茶是仿龙凤团茶所制,茶芽皆在立春前采摘。虽不及龙凤团茶精湛,但也不可多得,吾且名之‘惊鸿踏雪’。” “惊鸿踏雪,果然好名字!”李含章由衷赞叹。 待水温不那么烫了,李含章端起茶盏,将茶水倒入杯中,甚至给白祺这小屁孩倒了一杯:“请品茶。” 朱铭好奇的举杯品尝,没有什么怪味,一点都不苦涩,而且特别香浓,里面虽含茶膏,却不会让人觉得腻。 甚至,还隐约带着一丝甘冽。 就这味道,能把平民喝的散茶甩出十八条街。 “好喝,也好看,香得很!”白祺由衷赞叹,然后把茶一饮而尽。 小孩子的夸奖最真实,白崇彦和李含章都哈哈大笑。 …… 汉水江边。 一条客船靠岸,家仆提醒道:“二郎,上白村到了。” 有个小胖子伸懒腰打哈欠,揉着惺忪睡眼从船舱走出。 这厮年约二十五六岁,一身读书人打扮,肥头肥脑的,身高还不到一米六。 由于雨后路滑,他刚下船就摔了一跤,爬起来骂骂咧咧继续走。 中途派家仆前去打探,问明老白员外的宅邸,便前去递上自己的拜帖。 小胖子一身丝绸,门房老头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很快就把客人引到厅中。 老白员外亲自接待,作揖询问道:“阁下是洋州郑大官人家的郎君?” “俺在家行二,都唤俺叫郑二,这回是来寻李二郎(李含章)的。”小胖子说。 “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老白员外说,“俺家三郎,与李二郎上山去了,贵客可在家中等待,傍晚之前他们就能回来。” 小胖子摆手道:“俺不等了,自上山寻他们去。” 老白员外立即唤来家仆,领着小胖子上山。 这位威震四里八乡的老员外,硬拖着病腿拄拐杖,让仆人左右搀扶着,亲自把小胖子给送出正门。 0028【论史】 小胖子名叫郑泓,家里也没个当官的,仅为洋州一富商而已。 老白员外态度如此恭敬,只因郑泓的姐夫,是利州路茶马司的勾当干事官……的亲信。 如今的川陕各路,最高茶马机构为“都大茶马司”,统管四川、陕西、甘肃等地的茶马事务,一般由熙河路转运使来兼任此职。 其下辖的利州路茶马司,有勾当干事官、文字官二十余人,掌管着整个利州路的茶马事。 寥寥二十几个官员,又哪里管得过来? 真正做事的还是吏员。 一个茶马司干事官的亲信吏员,足以决定乡间茶园主的生死! “小官人这边请。”白家奴仆殷勤带路,恨不得当狗跪下,始终欠身弯腰,就不敢站直了行走。 拖泥带水走了一阵,郑泓看着那泥泞山路,擦着额头汗水问:“李二郎究竟在哪里?到底还要走多久?” 白家奴仆连忙回答:“俺家三郎与那李二郎,该是在碧云亭饮茶,再走两三刻(宋刻为14.4分钟)就能到了。” “还要走两三刻?”郑泓只觉双腿都在打颤。 他在洋州城潇洒快活,老爹非要他来这里。没别的原因,李含章过来了,郑家派他来陪李二郎玩耍。 在老白员外眼里,郑家就是天。 不仅因为郑家的女婿,是茶马司的高级吏员,还因郑家是洋州的大茶商。 而在郑家的眼里,通判李相公才是天。 因为通判掌握着财政大权,商税农税一把抓。虽然州判无权插手茶税,但郑家还有其他税务啊,正好儿子跟李含章同在书院求学,这还不赶紧巴结讨好州判家的公子? “累死了,先坐下歇会儿。”郑泓生得肥胖,走泥泞山路太过费劲。 白家奴仆连忙脱衣,铺在路边的石头上,生怕泥水污了郑小官人的尊臀。 喘息片刻,郑泓突然问:“就没个竹舆(滑竿)?” 白家奴仆解释道:“雨后路滑,山路陡峭,怕把小官人摔着。” 郑泓无奈,拍拍屁股站起:“走吧。” 他是真的不想来,就连到书院求学,也是老爹花钱安排的,只为了跟李含章做同窗。 可这小胖子不喜欢读书,听课都能听得睡着。就他那不学无术的样子,根本入不得李二郎法眼,同窗大半年,加起来就说了几十句话,而且总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 这种日子,郑泓受够了! 他知道老爹在想啥,无非是李含章死了老婆,郑家盼着嫁女过去续弦,如此就跟州判结为儿女亲家。 …… 碧云亭内。 李含章品尝着乡酿果酒,不禁赞叹道:“乾酒香村落,生金富里闾,洋州美酒果然冠绝川陕,便连这乡下酒酿也如此甘美。” 白崇彦笑着说:“山中偏僻,别的没有,只有美酒与香茶。” “有此二者便足矣!”李含章哈哈大笑。 北宋有四大商业中心,兴元府(汉中)的商税曾经一度排在全国第二。 而洋州就在兴元府的隔壁,别看户籍人口只剩二十多万,但坐拥汉水这条商业要道,农税虽收不起来几个,商税却仅次于兴元府。即便因为河湟开边,川陕茶叶实行榷禁,汉中地区商业凋敝,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啊。 洋州特产有三样:美酒、茶叶、黄金! 洋州下辖的真符县,宋初直接就叫黄金县。即便是新中国建立之后,都还保留了一些地名:黄金峡镇、金水镇…… 朱家父子目前所在的西乡县,北部山区也有人在淘金沙。 “听闻朱兄来自广南,广南那边可有甚美酒?”李含章问的是朱国祥。 朱国祥哪知道这些,含糊其辞道:“广南偏僻,再有美酒,也比不得洋州。” 朱铭一声不吭,正在埋头吃东西。 果脯和肉脯,摆了好几盘,终于能打打牙祭了。 李含章几杯果酒下肚,就开始吹牛逼:“俺若在广南做官,定要整顿武备,好好教训那些交趾蛮夷!” “是该教训,”朱铭嚼着果脯附和,举杯大呼道,“些许化外蛮夷,竟敢僭称小中华,还跑来大宋寇边劫掠。且满饮此杯,遥祭苏相公泉下之灵!” “正应如此!” 李含章先倒满一杯酒,朝着南方泼洒于地,重新斟满之后再饮:“遥祭苏相公!” 四十多年前,越南政权兴盛,对内自称华夏,对外自称天南小中华,出兵二十万入侵宋朝的广南路。 苏缄率领军民奋死守城,他仅有州兵2800人,又招募乡兵1000余人,固守邕州(南宁)四十二天,斩杀敌军一万五千余人。 本来是能守住的,因为敌军不善攻城。 偏偏来的宋朝援军,被越南军队击败,原地投敌不说,竟教越南人如何攻城。种种方法都被苏缄破解,越南军队已打算撤军,投敌的宋军却不愿走,又教敌人垒土数丈高,通过土堆杀进邕州城。 苏缄拼死巷战,全家37人殉国,只剩突围求援的长子幸存。 这事儿朱铭当然知道,因为太特么丢人了,广南军民被屠杀十余万(也有说几十万),彻底撕碎了大宋朝廷在南方的遮羞布。 喝酒祭奠了苏缄,李含章又聊西北局势:“如今河湟已定,自置西安州(宁夏海原)后,蕃羌之民皆不敢再入寇。依俺看,朝廷就要与那西夏决战了,届时若俺不能考得进士,便索性去西北投军杀敌!” 这货纯粹就是扯淡,他一个州判之子,就算自己愿意投军,也会被老爹给活生生打断腿。 “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为好,”白崇彦叹息道,“一个河湟开边,就让利州路民不聊生。真要再跟西夏作战,苛捐杂税再起,老百姓怎能承受得住?” 乡绅土豪,也是老百姓,他们也得面临战争摊派。 李含章摇头道:“隽才兄此言差矣,只有彻底打服了西夏,西北疆域才能安定,朝廷每年可节省军费无数。军费省下来,天下百姓自然富足。” “或许吧。”白崇彦苦笑。 李含章就是那种学生党键盘侠,聊起军事一腔热血,而且似乎还研究过阵图,真打起仗来恐怕跟朱铭一个样。 这厮满嘴酒话,扯完西夏,又谈辽国,恨不能亲自收复燕云。 白崇彦对打仗不感兴趣,主动转移话题,问道:“大郎既熟读经典,可曾研习史书?” 朱铭嚼着肉脯回答:“《史记》通读过,其余史书,仅随便翻翻。” “可如‘公私’二字,对《史记》别有心裁?”白崇彦考教道。 朱铭说:“略有心得。” 白崇彦兴致勃勃道:“不妨道来佐酒。” 朱铭说:“楚霸王的本纪,与汉高祖的本纪,太史公有些地方写得自相矛盾。” 听闻此言,李含章也问:“哪里矛盾了?” 朱铭咽下嘴里的肉食,娓娓道来:“且说彭城之战。刘邦先是西撤至下邑,接着又往南,在濉水与灵璧间与项羽交战。继而与吕泽合兵,最后撤到荥阳。” 说着,朱铭用手指蘸茶水,在石桌上画起来:“这是彭城,沛县在北边,下邑在西边,灵璧在南边。太史公在项羽本纪里记载,刘邦只带数十骑遁逃,亲自回沛县寻找家人,寻到两个儿子。中途为了逃跑,把两子数次推下车。这逃跑的方向不对啊,不但不对,而且完全反了。刘邦往北边跑,想带兵撤往下邑,必须穿过或绕过项羽的大军。” 白崇彦和李含章二人,闻言皆认真思索起来。 朱铭继续说道:“而高祖本纪里的记载,刘邦并没有回沛县,是在撤军至下邑时,才派人回沛县寻找家人,且只找到了儿子刘盈。既然只寻得一子,又哪来的数次推两个儿子下车?” “好像……真是如此。”李含章猛然酒醒,此刻只想回去仔细翻阅《史记》。 朱铭又把一个果脯塞嘴里,边嚼边说:“即便刘邦真回了沛县,两个孩子能有多重,用得着数次推下车吗?更何况追兵在后,刘邦几次把儿子推下车,夏侯婴几次把孩子抱回来。这得耽误多少时间?刘邦又不是傻子!逃命之时,马车必然飞驰,两个孩子被推下去几次,就算不摔死,也早给摔残了!” “哈哈,然也!”白崇彦拍手赞道。 李含章此刻心悦诚服,拱手说:“贤弟真乃大才,太史公亦不能诓也!” 白崇彦举杯道:“得此妙论,当浮三大白。” “饮了!”李含章亲自斟酒。 就在众人举杯之时,忽听有人喊道:“李二郎,白三郎,俺来了!” 李含章扭头一看,顿觉脑壳生疼,嘀咕道:“怎又是这胖子?到哪里都甩不掉。” 0029【投壶与买地】 李含章不怎么待见郑泓,郑泓同样不喜欢跟李含章玩。 留在洋州城内,看女子角抵不香吗? 郑家养了个女子相扑队,每有比赛,必引轰动。以前甚至能袒胸上场,后来被知州怒斥一通,现在最多只能露出双臂。 只露双臂也好看啊,打着打着就露胸了,而且半遮半掩更有情趣。 上山路途,泥泞不堪,郑泓脚上的鞋袜,早脱了扔给家仆。 这厮光着脚跑来,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先朝李含章、白崇彦作揖,接着又朝朱家父子抱拳行礼。 然后,一屁股坐下,抓起果脯就吃。 “这地方可真不好找,俺费了老大力气才寻来,”郑泓左右瞅瞅,发现没有多余酒杯,便端起茶盏仰脖子就喝,随即吩咐家仆,“茶冷了,且烧火热一热。” 白崇彦虽也鄙夷此人,但实在不能得罪,忙让仆僮添副筷子和酒杯。 斟酒满上,郑泓一饮而尽,感觉有些冷场,嘿嘿笑道:“你们继续讲,当俺不在便是。” 李含章看到这胖子就烦,着实忍不住了,打开天窗说亮话:“郑二郎,你家妹子才十三岁,俺今年却已二十六。年龄相差悬殊,恐怕不太适合,还请转告令尊,婚姻之事切莫再谈。” “俺省得,”郑泓依旧笑容满面,“俺这回来,却是陪可贞兄游山玩水的。” 李含章心想:老子游山玩水正快活,看到你啥心情都没了。 两边都不能怠慢,白崇彦只能出面打圆场,举杯说道:“乡下偏僻,委屈小官人了,不妨在寒舍多住几日。” “那便叨扰了,”郑泓就等这句话,又看向朱家父子,“这二位是?” 白崇彦介绍说:“广南来的两位朋友,这位是朱……对了,朱先生,还未请教表字。” 没等老爸开口,朱铭猛地整出一句:“家父表字元璋,至于在下,草字成功。” “噗……咳咳咳!” 正在喝酒的朱国祥,直接一口喷出来,被酒水呛得连声咳嗽。 朱铭微笑着给父亲抚背顺气:“爹,你久未饮酒,不可喝得太多。” 朱国祥偷偷瞪了儿子一眼,随即致歉道:“不胜酒力,让诸位见笑了。” “无妨。”白崇彦继续做介绍。 双方互通姓名表字,抱拳行礼,喝酒吃肉。 这胖子几杯酒下肚,腰杆就坐不直了,非常随意的歪趴在石桌上,仿佛这里是自家后院一般。 他端起白崇彦斟来的美酒,忽然说道:“干喝没甚意思,投壶如何?俺把家伙什都带来了。” 说话之间,郑家奴仆已然上前,怀里抱着瓷瓶,瓷瓶里插着箭矢。 郑泓知道自己的短处,玩词令他肯定输,必然要丢尽洋相。投壶就简单得很,而且还不失风雅,司马光专门写了一本《投壶新格》呢。 这玩意儿,文人武人都喜欢,岳飞便是投壶爱好者,每次宴请客人必然投壶为戏。 果然,李含章虽然厌恶郑泓,却对投壶没有抵触,还取来襻膊准备露两手。 家仆取箭丈量距离,把瓷瓶放置在亭外。 郑泓笑道:“可贞兄先请。” “那俺就不推辞了。”李含章接过一把箭矢。 一共十二支箭,李含章首发不中,第二发终于落入壶中,插到瓶底的豆子里没有弹出。 “可贞兄神射!” 白崇彦拍手赞叹,臭脚捧得非常及时。 接下来渐入佳境,第三发、第四发全中了。 家仆一直在旁边计分,由于第一支不中,第二支投进属于散箭(只得一分)。 “骁箭,得十筹!” 家仆突然大呼,却是李含章的第六箭,投进壶中又弹出来,随即重新落入壶中,这一发直接就得了十分。 十二支箭投完,李含章总计得到48分。 家仆上前,把箭抱回。 李含章笑道:“隽才兄请。” 白崇彦说:“元璋兄先请。” 朱国祥报的年龄是三十多岁,而朱铭报的年龄是十五岁,如果按照年龄,都可以跟他们称兄道弟。 一听“元璋”这字,朱国祥就感觉别扭,只能事后再找儿子算账。 连续三发,朱国祥全部投歪,第四箭才找到感觉。并且穿越带来的五感灵敏,让他准确度大大提升,陆陆续续投中了六箭。 众人又让朱铭投壶,朱铭笑道:“还是郑二官人先来吧。” 郑泓也不啰嗦,襻膊也不戴,撸起袖子便开整。这货读书不行,投壶却拿手,竟然投中了十一箭,分数是李含章的两倍有余。 “好!” 便是看他不顺眼的李含章,此刻也拍手喝彩。 小胖子得意洋洋,朝着众人拱手微笑:“承让,承让!” 箭矢交到朱铭手里,他从来没玩过这游戏,第一箭纯粹是在找感觉。投进去了,但有点歪,且力道过重,撞了两下又飞出来。 第二箭调整力道和角度,嗖的便飞进去,此后箭箭入壶,惹来连声喝彩。 朱铭玩得兴起,问道:“投中壶耳算不算?” “算!”郑泓说道。 按照司马光的规则,投中壶耳非但得分,而且还属于加分项。 最后一箭,朱铭没对着壶口投,而是刻意瞄准壶耳。 全神贯注,心无杂念,一种奇妙的感觉生出,箭矢朝着壶耳飞去。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准确落进左耳,稳稳当当插在地上。 贯耳,十分。 “好准头!”郑泓觉得朱铭很有潜力,以后可以经常一起玩。 等白崇彦也投壶完毕,郑泓分数第一,朱铭分数第二,李含章分数第三,朱国祥分数第四。 白三郎君被众人笑闹着,接连罚酒好几杯。 几轮投壶之后,直喝得酒酣耳热,白崇彦站起身来,带大家去参观自家的制茶作坊。 作坊就在水潭附近,今早采摘的茶叶,已经在开始陆续蒸制。茶户们忙不过来,山下村民也来帮忙,坐在一起挑拣茶叶,把不同档次的茶芽分批装好,然后打来潭水清洗干净。 白家大郎白崇文,上午在茶山监督,下午又来作坊指挥。 此人虽然性情古怪,但做事却极为认真,而且喜欢亲力亲为。 他热情接待三弟及其朋友,带着众人参观制茶流程,甚至不厌其烦,详细为大家讲解其中诀窍。 参观完制茶作坊,朱国祥提出要去看地,确定具体购买哪些土地和山林。 望着三弟越走越远,白崇文的表情瞬间阴沉。 他已经知道三弟买笔的事情,六十贯买一支笔,父亲竟然还答应了。家里的产业,都是他在负责,每一文钱都有他的心血,就这样被三弟胡乱砸出去。 还有三弟每年读书,也是花钱如流水。 进士能有那般好考的? 考不上进士,举人屁用也没有,无非面子上光彩些。 但这面子是三弟的,跟他白大郎没半点关系。 甚至,还要送出十亩山地、十亩山林——白崇文还不知道,朱家父子已经拒绝赠送。 白崇文一肚子怨气,他觉得父亲老糊涂了,立马早死了才好! …… 水潭通过溪流连接汉江,挨着小溪的山地,白家是不愿意卖的。 白崇彦在一处山坡站定,指向东边说:“从此地往东,两位看上哪块地,尽管拿去便是了。灌溉之时,任凭取用溪水,不收分文水钱。但不可到潭中打水,潭水要用来蒸茶,被粪桶污了实在可惜。” 朱国祥肉眼估测距离,白家能卖的土地,离小溪最近的也一里半。 而且没有引水渠,灌溉用水,得肩挑背扛。越往东边走,山路越陡峭,耕地也越零散,受到地形影响,小块耕地甚至只有几平方米,最平坦宽阔的也就几平方丈。 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 朱国祥懒得再细看,随口说道:“就从这里算吧,东边山地和山林全买下,总共算足二十亩为止。” 白崇彦转身对家僮说:“把曾大喊来。” 曾大是住在潭边的茶户,紧赶慢赶从制茶作坊跑来,欠身站在旁边听候差遣。 白崇彦吩咐说:“俺要卖地,这些都是谁家佃耕的,一块地究竟有多大,你全部仔细道来。” 曾大如数家珍道:“这块是袁二家佃的,有一丈三(约15平米)。那块是刘家婶子佃的,只有八尺。那块是……” “记下来。”白崇彦对家僮说。 家僮随身带着纸笔,当场飞快记录,凑足十亩方才停下。 白崇彦又派出奴仆,在卖出的地皮边界,各打上几根木桩做记号。 一切搞定,白崇彦说:“元璋兄……” “还是叫我朱兄吧。”朱国祥实在听不惯这称呼。 白崇彦也没有多想:“朱先生,刚才圈出的山坡,肯定超过了十亩,估计十五亩都有剩余。耕地之间,有许多不能种地的,长着杂树和荒草,按惯例佃户可以砍柴。” “我们不会坏了规矩。”朱国祥做出保证。 曾大高兴道:“俺谢过朱相公。” 也就是说,超过十五亩的山地,名义上归朱家所有。但其中五亩多的荒坡,朱家没有处置权,那是留给佃户砍柴的。 接下来还要购买山林,双方都懒得丈量,估摸着十亩面积做标记。 回到碧云亭,白崇彦亲自撰写合同,双方签字画押便算完成。 朱国祥拱手道:“三郎君,买地钱改日送到府上,今天我先跟佃户说说事情。” “请便,时候不早,俺也该下山了。”白崇彦说。 之前满山转悠,小屁孩白祺已经累了。 朱国祥让孩子坐在亭中,嘱咐道:“你在这里等着,不许乱跑,顶多一两刻钟就回来接你。” “好!”白祺乖巧点头。 父子俩带着佃户曾大,重新前往刚买的地界。 朱国祥不断挑出相对平坦开阔的,总面积大约有0.7亩,嘱咐曾大道:“你去跟其他佃户说清楚,我挑出的这几块地,让他们暂时不要春耕。再过二十几天,你们到山下沈娘子家,我会带着玉米苗教你们怎么耕种。” “那……那甚玉米苗,俺们没种过啊,也不晓得是啥粮食。”曾大面带难色。 朱国祥思虑一番,说道:“其他土地,规矩照旧,田租该多少是多少。我选的那几块地,种子我来出,不收你们分文。如果玉米歉收了,收成比不上种粟米高粱,一粒租子也不要你们的。” 曾大依旧心里没底儿,但朱国祥是田主,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不答应就自讨没趣。他只能硬着头皮说:“朱相公安排便是。” 朱国祥再次告诫:“我选出的几块地,万万不可胡乱播种。谁要是敢自作主张,就算种子发芽了,我也全给他铲掉!” “听朱相公的。”曾大乖乖应承,一肚子苦水难吐。 佃耕山地的茶户,今天都在忙着采茶制茶,朱国祥没法把所有人召集起来。 他将曾大给打发走,揣着买地合同下山。 行不多远,朱国祥突然停下:“说说吧,我怎么就叫朱元璋了?” 朱铭一脸恶趣味:“你知道朱元璋字什么吗?” “我只知道他小名叫重八。”朱国祥说。 朱铭笑嘻嘻解释:“朱元璋,字国瑞。祥瑞,祥瑞,祥和瑞一个意思。这多巧啊,你叫朱国祥,跟朱国瑞没啥差别,字元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看你是想当皇帝想疯了,”朱国祥白了儿子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郑成功就该叫朱成功,你给自己取字成功是啥意思?” 朱铭顿时大呼冤枉,装腔作怪道:“爹啊,俺的朱院长,俺没啥学问,这名和字又必须相通。除了墓志铭之外,俺就记得铭有勒功的意思,仓促之下只能给自己取个表字叫成功。” 朱国祥听得一头黑线,都什么狗屁玩意儿? 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朱元璋,儿子还他娘的是朱成功。 朱铭拔了根野草叼在嘴里,回望那些刚买的山地,心情愉悦道:“今后咱也是地主了,先好好发展一两年,保准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对了,什么时候建屋安家?” 朱国祥说:“我问过沈娘子,村里会建房子的,会打家具的,也都是些普通农民。他们这段时间忙得很,想要雇人修房子,必须等到插秧结束。” “那就慢慢等呗,记得给沈娘子食宿费就是。”朱铭并不着急。 父子俩悠然下山,行到半山腰时,天色已经变暗。 朱国祥忽地皱起眉头:“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没有啊。”朱铭说。 “肯定忘了什么?”朱国祥摇头思索。 朱铭猛拍大腿:“卧槽,祺哥儿还在山里!” 让两个男人看孩子,婆媳俩也是心大。 0030【读书少受欺负】 父子俩一路狂奔回去,发现亭子里没人,心头愈发焦急,只能去问附近的茶户。 茶户都说,祺哥儿已经回家了。 乡下孩子没那么精贵,只要不碰到野兽,几岁大就可以满山跑。 却是白祺苦等他们不归,便去制茶作坊那边,不少山下村民都在帮工。随便一问,就寻到祖母和母亲,还在作坊外蹭了顿工作餐。 父子俩摸黑下山,沈有容正在喂蚕,严大婆正在喂鸡。 孩子差点看丢了,朱国祥颇为羞愧,拱手说道:“老夫人,我们忙着买地,一时忘了祺哥儿……” “不妨事的,”严大婆对此稍有不快,但不至于责恼,转而问道,“地可买到了?” 朱国祥说:“算上荒坡,足有二十几亩。” 严大婆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完全打消嫁儿媳的想法,她说:“这可真该庆贺一番,朱相公总算置产安家了。朱相公今年贵庚?” “免贵,三十五岁。”朱国祥随便说出个年纪。 严大婆说道:“才三十五,该续弦找个浑家。老白员外有个堂兄弟,孙女今年十八,她家就住白家大宅旁边,起了好几间瓦房。那女娘原本定了亲,都已看好日子了,男方却喝醉掉江里淹死。后来又说了一门亲事,男方忽地中举解京,被洋州一个富人看上,竟不要脸面悔婚另娶。一来二去,拖到现在,正是朱相公的良配。” “续弦之事,暂时不急。”朱国祥其实很想说,我看你儿媳就挺合适。 “哪能不急?”严大婆愈发热情,“朱相公便点个头,老婆子改日就去探口风。那女娘也读过书呢,《女戒》背得很熟,寻常男子她看不上,在乡里头不好找婆家,多半能谈成这桩婚事。” 沈有容突然端着蚕沙出来:“姑母,白二姐已经说亲了。” “又说亲了?”严大婆愣了愣。 沈有容说道:“俺也是今天采茶才晓得,她已跟余家坳余大员外的侄儿定亲。听说那位余四郎,常年在外游学,一直没有回乡完婚,女方一怒之下就改亲了。余四郎今年二十二,白二姐今年十八,两个倒也般配得很。” 严大婆仔细想想,对朱国祥说:“朱相公莫急,老婆子再帮你找。” 朱国祥哭笑不得:“我不急。” 朱铭撑着油灯在房里数钱,串了五百文钱出来:“这些日子,叨扰两位了。除了吃喝,还借了豆子和食盐喂马,等村民插完秧才能建房。这五百文钱,还请收下,我们得继续住一阵。” “多了,多了,真个要钱,给一百文便成。”严大婆连忙拒绝。 朱铭硬塞过去:“不多,那瘦马挺能吃的,豆子外加食盐,还啃了许多稻草,一天能吃两个人的饭钱。我这几天在练武,力气耗得快,沈娘子攒的蛋别拿去卖,麻烦今后每日煮个鸡蛋。” 五百文钱推来推去,严大婆熬不过,只能勉强收下。 沈有容瞟向朱国祥,笑着说:“那俺每日煮两个鸡蛋,朱相公也该补补。” “煮三个吧,祺哥儿正在长身体,家里三只母鸡下蛋刚好。”朱国祥挺喜欢那孩子的,比自家这兔崽子听话多了。 “那就煮三个。”严大婆也想孙儿吃得好些。 婆媳俩拿着钱进屋,搬出个上锁的箱子打开,顺便把箱里的存款也数数。 她们今天辛苦劳作,沈娘子挣了28文,严大婆挣了21文,还能白捡两顿工作餐。接下来两三天,都要上山采茶,估计总共能挣200文左右。 当然,这种赚钱的好事,每年也就那么几回,只有大规模采茶才需要她们帮忙。 特别是春末的晚春茶,质量都不怎么高,拿去也卖不出价,给采茶工的工钱也相应降低。 婆媳俩数了又数,算上朱铭给的五百文,家里的现金总额为六贯多。 幸亏有白三郎一直在帮衬,把沈娘子家降为五等户,许多苛捐杂税都不用交,按男丁征发的丁役也不用服,否则孤儿寡母哪存得住这些钱? 严大婆取来块软麻布,润了些菜油在布上,继而解开串钱的绳索,一文一文的小心擦拭。 沈有容也帮忙保养铁钱,免得今后使用时生锈,一边擦拭一边笑道:“今天在茶山,白三郎告诉俺,说能帮祺哥儿进小学读书,还是不用交学费的那种。” “不用交学费?那可好得很!”严大婆更加欢喜。 王安石创立的三舍法,把全国官方学校,设为小学、县学、州学、太学四个等级。每所学校又有五个年级,百日一考,最快五百天就能毕业。但如果考试不合格,也有可能遭降级处罚,太学生都能直接扔回州学读书。 蔡京上台之后,立即恢复三舍法,并在全国推广官方学校,最终目的跟王安石一样——废除科举! 或者说,已经废除了。 九年前,宋徽宗颁布诏书,正式废除科举考试,士子必须在官学读书,从太学毕业班里选官任用。 步子迈太大,容易扯着蛋,在无数反对声中,只能采取升学和科举双轨制。 目前的情况是:三年一届科举,取进士七八百人。一年一届贡举,选太学生十余人,等同于进士出身。 沈有容继续说:“几年前,官学生非但不交学费,还能在学校免费吃住呢。蔡相公(蔡京)丢了官,朝廷就给改了规矩,州学以下都要给钱才能吃住。” 严大婆有些疑惑:“都说蔡相公是奸臣,他怎待学生那般好?” “俺也不晓得,”沈有容揣测道,“可能坏人有时也做好事,就跟那些豪强修桥铺路一个样。” 严大婆说:“能一直读官学便好了,能省下许多学费。” 沈有容道:“俺问过白三郎,他说州学不能去读,州学生不许考科举,只准继续升太学。太学只在汴梁有,俺们洋州的州学,两三年才能排到个升贡名额。便进了太学读书,也只托关系方可做官,除非才学过人压都压不住。” “那万万不能让祺哥儿读太学,俺们又没钱送礼,到汴梁去就困住了。”严大婆连忙说。 沈有容笑道:“姑母莫要担心,太学精贵得很,农家子想进都进不去。” 严大婆仔细擦拭铁钱,憧憬着孙儿快快长大,就能像儿子那样去科举。便考不上进士,只要中了举人,也能在城里寻个体面活计。 到时候,便是累死病死,她也能瞑目了。 外头,朱国祥把白祺送到门口:“祺哥儿,你自己进去,跟母亲一起耍,我有些事情需要翻书。” 把孩子打发走,朱国祥拉着儿子回屋,点燃油灯问:“古代有字典没?” “朱院长要干嘛?”朱铭反问。 “我自己重新取个表字。”朱国祥说。 朱铭说:“只有韵书,勉强相当于字典吧。” 朱国祥拖出床下的箱子,一阵翻找,还真找到了《礼部韵略》,可惜只有一卷残本。 就这玩意儿,曾经可以带进考场。 由于趁机夹带小抄者太多,宋真宗就给禁了,改让主考官准备几本韵书,方便考生随时借用查找——考生数量过多,经常借不过来,于是诗赋考试就悲剧了。 别把古人想得多牛逼,即便是宋代的名臣大儒,考诗赋翻车的也不在少数,因为韵书复杂他们容易记错。 平时写诗,是可以出韵的,连平仄都能不遵守。 而诗赋考试,比八股文还死板。 就拿赋来说,题目出自经史子,有可能那本书,你连名字都没听过。不但限制死了韵脚,还规定用韵的次序,还要起承转合、八韵贯通。 除了苏轼那种天纵奇才的文学家,但凡是进士科出身的官员,全都对科场诗赋深恶痛绝。所以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党争打出狗脑子,却联手把诗赋从科举中取消。 翻开韵书,随便看了几眼,朱国祥就给扔回去。 他看不懂……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朱国祥打算重取表字,却又不知道取什么才合适。 胡乱取字,那是要闹笑话的。 看到老爸一脸郁闷,朱铭坐在旁边憋笑,最后实在憋不住,便到茅房尿尿去了。 朱国祥独自思索:祥,有吉兆的意思,国祥就是国家吉祥。取字叫安邦,还是兴邦?似乎都不好听,还特么不如元璋呢……哎呀,好烦,那兔崽子,就是在欺负老子古文不好! …… 乡下土财主,一般也吃两顿,但有零食可以填肚子。 今晚的饮食非常丰盛,一来庆祝茶叶丰收,二来也是招待两位贵客。 白家老太君坐主位,两位贵客居次,家里几位女眷也全都上桌。 宋代女子的家庭地位,较之元明清要高得多。特别是在北宋,理学不但没有扭曲变形,甚至都还没有完全成型。后世把王安石的新学,也归之于理学范畴,可此时新学和理学属于死对头。 理学扭曲,是从元代开始的。 “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白崇彦的正妻唤作詹幼娘,她沉吟了两遍诗句,笑着说,“这位小朱秀才,写诗恁地有趣,看来着实是个才子。” 白崇彦无比推崇道:“非但有诗才,经史亦精通得很。” 李含章插话道:“此人随手之间,就画出彭城、下邑、灵璧诸城的方位,可见早已熟知地理,非一般士子能比的。” “确实。”白崇彦点头赞同。 就拿白崇彦自己来说,他虽然知道这些城市的名字,却绝对不可能道出其方位。 白大郎的正妻刘娘子突然出声:“俺听丫鬟说,那位朱先生周游四方,便是海外也驾船去过。大海也如汉江这般,有水匪一类,呼作甚么海盗。朱先生曾在南洋,率领商船与那海盗大战。在南洋的更南边,还有一个大岛,岛上有食人生番……” 白崇文不喜欢听这些,打断妻子说:“编些故事,骗那愚夫愚妇,你竟也相信了?” “讲得活灵活现,就算是编的,恐也真个驾船出海过。”刘娘子说。 李含章说道:“这父子二人,肯定去过许多地方,扬帆出海想必也是真的。俺家在楚州(淮安),俺少年时曾游历江南,在杭州也听过不少海外见闻。” 郑泓这小胖子来了兴趣,问道:“大海是怎样的?可真就全是水?坐船能不能到大海的另一边?大海的另一边又是什么?” 李含章思考道:“或许,有许多岛屿吧。俺听杭州商贾说,海外也有小国,风俗各异,语言也不同。” “俺在汴梁见过西夷,”白崇彦道,“他们定居东京多年,听说祖上来自西域的更西边。还有人说,极西之地的波斯,也能坐船来到俺大宋。” 郑泓问白大郎的妻子:“刘娘子还听说哪些海外故事?” 刘娘子回答:“俺也是听丫鬟说的,丫鬟又是听别人说的,传来传去也讲不明白。还有个甚么女儿国,国中全是女子,并无一个男子,就连国主也是女人。” “女儿国啊,”郑泓两眼冒光,扼腕道,“恨不能亲至!” 刘娘子道:“那小朱秀才,还讲了许多故事,俺也记不太清了,美猴王故事倒还记得些。说是女娲娘娘炼石补天,有块五色石没用完……” 刘娘子讲得十分简略,细节干巴巴的,跟生动二字毫不沾边。 但只这些,郑泓就已生出兴趣,迫切想知道后续情节。 这厮只两个爱好,一是吃,二是玩,市面上的诗话戏本早就看完了,听到新故事哪还忍得住? 0031【身上有味儿】 “老爷,朱家父子求见,还带了买地钱来。” “请他们去偏厅。” “是。” 正厅是接待贵客的,父子俩还不够资格,能够进得偏厅,已算老白员外特别关注。 朱铭跟着家仆一路前行,沿途观察建筑和装饰,用普通话低声快速说道:“宋代的土财主,看来也寒酸啊,外面看着占地挺广,进了里面却简单得很,连电视剧里的宅子都不如。” 朱国祥说:“可能是这里太穷,修不起太好的。” 父子俩都背着个背篓,里面放着铁钱,加起来足有七十多斤。 十亩山地,视好坏情况,以及距离溪水远近,每亩800文到1300文不等。十亩山林,通通算作200文一亩。总价:12贯600文。 “两位里边请。” “多谢引路。” 老白员外已在偏厅坐定,由于腿脚不方便,是让仆人背着过来的。 这种场合,朱铭身为儿子不能多话,全程得让朱国祥负责交涉,如此才更有说服力和可信度。 朱国祥拱手作揖:“鄙人朱国祥,见过老员外。承蒙老员外恩许,售出山地柴林二十亩,今日便把买地钱送来。” “俺这条腿不能动,实在是失礼了,”老白员外坐着拱手说,“二位快请坐,把钱放下便是。” 父子俩抬手答谢,随即放下背篓。 “看茶!” 老白员外唤来家仆,也不清点钱数,直接就抬走了。 茶是散茶,这玩意儿方便,团茶还得慢慢研磨。 当然,为了彰显待客之道,这散茶也非低等货色,至少比村民们喝的更好。 朱铭端起品了一口,依旧苦涩,只不过涩味较轻。 他猛然发现了新的炒茶市场,那就是“待客用茶”。总有些客人来去匆忙,等不及慢慢点茶,这就得用散茶直接冲泡,而炒制的散茶味道,要远远优于蒸制的散茶。 朱国祥和老白员外两个,一边说话闲聊,一边观察对方。 都能隐约嗅出彼此身上的味道! 在朱国祥眼里,老白员外给他的感觉,是那种科室里的实权老油条。这类人,他见过不少,但都没什么深交。 而在老白员外眼中,朱国祥的谈吐气度,有点像他伺候过的某位知县。 那位知县,进士出身,做事喜欢亲力亲为,对待下属也客客气气。却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把县衙官吏收拾得服服帖帖,老白员外被逼得辞职回到乡下,再不滚蛋他就该去蹲大牢了。 短时间内,能察觉出这些? 或许说起来很玄乎,但其实非常简单。经历过的人或事多了,除非对方刻意伪装,否则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主要是观察表情、眼神、语气和身体动作。 当然,许多人混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该怎样察言观色。 朱国祥年轻时也不会,只晓得闷头苦干。后来吃亏太多,为了抢课题,被迫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结果就是厚积薄发,四十岁后开始一步步高升。 老白员外试探道:“听闻朱相公出过海,还曾率领船队与海盗作战?” 儿子已经把牛逼吹出去了,朱国祥只能擦屁股:“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整整八艘海船,遇到飓风侵袭,全都沉入了海底。数百船员,葬身鱼腹,我抱着一根桅杆才侥幸逃生。唉,连船带货,十几万贯,也都打了水漂,搞成如今这幅模样。” 十几万贯…… 老白员外忍不住咋舌,他家几代人的积蓄,算上宅子、田产和店铺,也才勉强有万贯家财啊。 难怪此人举止从容、气度非凡,竟是个破产的大海商。身上带着的官气,也能够理解了,不能说是官气,而是权位之气,毕竟曾经管着好几百号船员,而且还跟海盗真刀真枪厮杀过。 老白员外也没完全相信,继续探问道:“俺知道杭州有海商,尊驾也是在杭州出海?” 这个事情,父子俩昨晚认真商量过,出海地点说得越远越好。 朱国祥说道:“我原籍柳州,自曾祖那代,便到广州经商。两三代人,渐渐聚了些家财,最初是往来于交趾贸易。交趾寇掠广南,我家的海船也被抢了两艘。后来干脆跑南洋,远航婆罗和爪哇。这两个地方,盛产香料,一旦运回广州,必定获利十倍。” “十倍之利?”老白员外难以想象。 河湟那边的少数民族,最喜欢喝雅州的名山茶。但一路从四川运过去,也不过三四倍利润,世上居然存在十倍利润的生意? 朱国祥摇头苦笑:“虽有巨利,却是搏命赚来。老员外身居内地,或许不晓得大海之威。若遇到暴风雨,海浪涌起数丈高,能把大船当场拍碎,连人带货全都没了。夏季还多飓风,老员外可知飓风为何物?” “略有耳闻。”老白员外其实没听说过。 朱国祥说:“飓风从海上吹来,一直吹到陆地上。沿海居民,皆说飓风是龙王爷发怒。飓风一刮,伴着暴雨,能把合抱之木连根拔起。” 老白员外咋舌道:“殊难想象。” 朱国祥感慨说:“这海上生意,一朝暴富者很多,一夕破家者也众。我们朱家,就是因为一场飓风而破败。家中长辈告诫,子孙今后做甚都可,就是不准再出海搏命。” 老白员外又问:“朱大郎所讲那些海外故事,可都是真的?” 朱国祥笑道:“半真半假。遇到生番野人是真,遇到女儿国却是假。世上哪来的女儿国?” 老白员外继续问:“听说扬帆出海,能到那天竺和波斯?” 朱国祥突然端着茶杯站起,拖椅子走到老白员外面前。 他手指蘸茶,在椅子木板上画出几条曲线,说道:“老员外且看,这里是广州,往西南航行是交趾。再穿过这道海峡,继续往西才能到天竺。至于波斯,那就更远。我也曾想去天竺贸易,但海峡附近盘踞大量海盗。你船多势大,须得给买路钱。你船少势弱,海盗就杀人越货。” 老白员外心头一惊,不是惊讶于海盗,而是朱国祥能随手画海图。 就是不晓得,这海图是否为真。 聊到这里,老白员外已经有些相信,朱国祥以前确实做过海商。他故作平静,点头说道:“跟汉江的水匪一个样。” 朱国祥却摇头:“在汉江遇到水匪,还能跳水逃生游到岸上。在大海遇到海盗,逃都没法逃,跳进海里九死一生,只能拿起刀枪跟海盗搏命。” 老白员外开始想象那种场景,顿觉恐怖异常,纵有百倍之利,他都不愿去冒险。 朱铭突然插话道:“老员外可知,那白市头有个泼皮。叫什么白胜,诨号白二虎。” “略有耳闻。”老白员外说。 朱铭不屑冷笑:“我们父子俩,在下游捡来一匹马。那白二虎见财起意,竟夜里跑来抢劫。却不想家父是怎样人?我爹在海上航行,遇见海盗不下五次。他亲手所杀的海盗,起码有二十人之多,几个乡间泼皮还不够看,三两下便全都打服了。” 老白员外瞳孔一缩,再次看向朱国祥,而朱国祥只是微笑,这让他更觉高深莫测。 这两个外乡人,手上沾着人命啊! 朱国祥适时说道:“老员外且放心,跟海盗厮杀,那是死里求活。一旦上了岸,我们都是良善之民,轻易不会动刀动枪的。” 俺信你个鬼! 老白员外有些后悔卖地了,乡绅就怕这种亡命之徒,当即挤出笑容:“宵小匪类,着实该杀。” 这套说辞,父子俩是反复讨论过的。 因为张广道曾经说过,不管是老白员外,还是那小白员外,都不是啥善类,无非哪个更要脸而已。 一旦红薯和玉米显示出惊人产量,山里那些没啥用的坡地,价值就会随之迅速提升。 到时候,白家必然生出兼并欲望,把更多贫瘠山地抓在手里。 得扯一张虎皮,装作亡命之徒,让老白员外有所忌惮。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办法。 同时还要让更多村民,种植玉米和红薯,提升父子俩的乡间威望。 这个威望,也有可能让老白员外畏首畏尾。 另外,就是交好李含章和郑泓,用尽一切手段广结人脉。 一味示威,不可长久,还得来些软的,恩威并施才是正途。 于是朱国祥又说:“老员外或许不信,我有一法,可让水稻增产,还能减少轮种时所需的劳力。” “真的?”老白员外将信将疑。 朱国祥说:“老员外若敢冒险尝试,可挑出一块水田,让我来指挥佃户耕种。增收的稻子,我颗粒不取,也不要一分半文,只当报答老员外卖地的恩情。” 老白员外仔细思量,觉得可以试试。 挑块小田来做试验,就算颗粒不收,也损失不了几个钱。 “那便选一块水田。”老白员外说。 朱国祥脸上微笑依旧,心里笑得更欢,这不就有免费的试验田了吗? 村民们看到白家获利,明年肯定纷纷效仿。 等全村都用了朱国祥的种田方法,他朱院长就是众人信赖的种田专家,在农业耕种方面可以做到说一不二。 如果推广到别的村落,甚至有可能惊动知县! 到那时候,就算没有磨盘大的灵芝,父子俩也能在西乡县彻底站稳脚跟。 会陆续有许多大地主,诚挚邀请他去指导耕种,可趁机跟全县的士绅豪强建立往来。 0032【聚宝盆】 (ps:发现故事时间有误,前面采茶时的雨水,已经改成春分。白老太君的生日,也提前了一个月。) 让仆人搀扶着,老白员外拄拐杖站起,亲自把父子俩送出院落。 离开白家,行走一阵。 朱铭竖起大拇指说:“行啊,朱院长,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都没有故意摆架子,往那一坐就像个领导,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你这种形象。” “啥叫像个领导?我本来就是领导,说得跟我装出来的一样,”朱国祥开始教导儿子,“拿什么架子,得看什么场合。在自己家里端着太累,在学生面前端着太过,在同事面前端着太装,在领导面前端着是找死。刚才那种状态,是专门做给特定人群看的。” “嗯……” 朱铭仔细思考,由衷说道:“在这个方面,我得多向您老学习。” 朱国祥告诫道:“千万不要学,你的经历不够,学起来会显得刻意,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搞得自己像小丑。你只要稳重一些就好,别时不时整得跟神经病一样。” “我那叫真性情,跟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朱铭自有说法。 朱国祥一语拆穿:“你是从小缺乏管教,养出一身的坏毛病,好说歹说都改不过来!” 朱铭撇撇嘴,心里很明白,但不愿承认。 白家大宅内。 老白员外已经回到书房,很快招来管家:“你去物色物色,村里有哪些适婚女子,给这朱家父子牵线说媒。” 这管家属于绝对心腹,当即问道:“老爷,卖给他们许多山地,便已是格外开恩了。如今又帮忙说媒,是不是太给他们脸面?” “你晓得甚么?” 老白员外呵斥一声,还是做出解释:“这父子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得给他们安排家眷,有了家眷,才有牵挂。有了牵挂,才好拿捏!” 管家瞬间理解,对老白员外佩服之至。 他对村里的情况了若指掌,琢磨道:“寻常村姑,他们怕是看不上。米铺孙掌柜家的三姐儿挺合适,孙三姐识得几个字,今年十五了还没嫁人。” 老白员外点头说:“孙掌柜不错,做过俺家的奴仆,肯定是能信得过的。” 在北宋末年,奴婢制度处于一个转型临界点。 它不像宋代初期和中期那样,把奴婢完全视为主人的私有财产。也还没像南宋那样,彻底转为奴婢雇佣制,甚至规定雇佣合同最多签十年。 单说徽宗朝,官奴数量已经极为稀少。 而完全失去自由的私奴,只在某些权贵的家中存在。 老白员外这种乡下土财主,基本是雇佣奴婢干活,所有奴婢都属于良籍。但是,许多奴婢又有客户身份,依附于白家这个主户过日子。 白市头米铺的孙掌柜,便是雇佣奴婢出身。由于其聪明伶俐,免费入读白家私塾,被定点培养为店铺伙计,渐渐的就升级为米铺掌柜。如今已摆脱客户身份,在官府改为了主户,子孙甚至可以科举做官,因为祖上三代皆为良籍。 不得不承认,从北宋后期到南宋,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奴婢地位最高的时期。没有之一。 管家继续物色人选,说道:“白五爷家的幺女,今年十四岁,也还未婚配。” 所谓白五爷,是老白员外的堂弟,分家出去几十年了,在村里也算小有资产(介于小地主和富农之间)。 老白员外说:“不论十四还是十五,配给那小朱秀才挺合适。还有没有,年龄稍大些的?年龄不大也可,但辈分得更高,免得父子俩娶了同辈女子。” “老爷忘了沈二娘?”管家笑着说,“沈娘子秀外慧中,又读过许多书。正巧村里有风言风语,不如说给那朱先生做续弦。” 老白员外觉得此事可行:“便选这三个,等春耕过后,就请媒婆去登门。若是朱家父子不满意,再物色邻村的女子也行,务必不能让他们打光棍,有了家眷才能安生过日子。” “俺记下了。”管家说道。 老白员外又说:“那位朱先生,说自己能让稻子增产。俺已答应给块水田,让他来指导耕种,你家大郎可以负责此事。” “是!” 管家躬身告退,把长子陆安喊来。 …… 陆安今年已四十多岁,得知是老白员外差遣,不敢有半点怠慢,领了任务就往沈娘子家跑。 朱铭不在家,进山割草去了。 那匹瘦马食量日增,附近能啃的杂草,早被这畜生啃完,必须到山里割回来喂。 若要长得健壮,只喂青草也不行,还得夹杂着干草料,豆子和食盐更是不能少。 想养好一匹军马,每天所消耗的食物,足够养活两三个村民! “朱相公!” 陆安站在院门外喊。 正给白祺辅导功课的朱国祥,起身去把院门打开:“何事?” 陆安屈身行礼:“俺是老员外派来的,名叫陆安,也唤作陆大。朱相公要种稻子,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朱国祥安排道:“去拣半斤谷种来,我过目之后便晒种。” “这便要晒种?”陆安表示不理解,提醒说,“早稻雨水前就播了,晚稻又还不到时候,这时撒种该哪时插秧?” 传统水稻种植,雨水前就要撒种。 如果是油菜水稻轮作,撒种时间就要推迟一到三个月。 朱国祥简单解释:“我的育秧法子,育秧时间更长,你照做便是了。” 陆安只得跑回去,给老白员外通报消息。 老白员外说:“他怎样安排,你便怎样去做。” “是!” 陆安去领了半斤谷种,气喘吁吁跑到沈娘子家。 朱国祥抓起一把仔细观察,颗粒还算饱满,也不晓得是哪样稻种。 百余年前,宋朝引入占城稻,初时只在江淮、两浙地区种植。如今已推广到了汉中,而且还培育出许多亚种,眼前便是占城稻的四川亚种。 朱国祥吩咐道:“稻种留下,我选个晴天晒种,你带我去看育秧田。” 育秧田,顾名思义,专门留出来育秧的。 陆安带着朱国祥来到一块水田,还没来得及说话,朱院长已经开始拖鞋了。 他将衣服下摆系于腰间,挽起裤腿就踩入田中。虽然还未犁地灌水,但这几天下雨,一脚踩下去,稀泥能遮到小腿。 朱国祥弯腰抓起一把泥,只随便看了两眼,便赞道:“好田!” 是沙壤土,非常适合育秧。 不是搞什么正规的栽培试验,再加上没有相关科学条件,就没必要测量土壤成分了。 朱国祥把手狠狠插下去,掏出更深的田泥,仔细观察土壤的物理性状。以他几十年的农业经验,能够肉眼观测出来,这些土壤多半呈微酸性或者中性。 白家把育秧田伺候得很好。 朱国祥重新回到田埂上,去旁边的水田洗净手脚,捡起自己的鞋子说:“明天,你找耕牛来犁地。务必要深翻,翻完之后,让太阳暴晒几日。” “俺记下了。”陆安说道。 朱国祥又说:“准备好粪肥,要卧熟的熟肥。” 陆安连连点头:“俺记得。” “等晒好了田,再来找我。”朱国祥提着鞋子离开。 陆安再次跑回白家,把情况仔细说明。 老白员外也是懂农耕的,听完之后,对陆安说:“这个姓朱的,看来确实精于种田。现在还看不出异常,你且照他说的做,有跟俺种田不一样的地方,再回来与俺分说。” 下午。 朱铭割了许多草回来,他也不知马儿要吃啥,就请教山里的茶户,专割那些牛喜欢吃的草。 这畜生还真不挑嘴,看到美味青草,立即上前咀嚼。 朱铭又拿出柴刀,将麦秸秆砍碎,给马儿准备干草料,一边砍一边抱怨:“老子活了二十几年,伺候女朋友都没这么费劲,你这畜生算是八辈祖宗积德!” 瘦马已经渐渐长肉,但肋骨依旧显露凸出。 这属于黄骠马的特征,朱铭闹不明白,还以为是马儿营养不良。 朱国祥也不帮忙,只蹲在旁边看,问道:“你对马儿这么上心,真惦记着今后去打仗?” “不然呢?”朱铭没好气道,“要不是为了上阵厮杀,我早把这畜生宰了吃肉!” 可能是青草吃腻了,马儿突然凑过来,嚼了几口秸秆,还往朱铭身上亲热的蹭来蹭去。 “去去去,”朱铭颇不耐烦,把马脑袋推开,骂骂咧咧道,“别打扰老子做事!” 朱国祥捡起一根秸秆,送到马儿的嘴边,说道:“这匹瘦马,也算我们穿越过来,拥有的第一个伙伴。好好想想,给它起个名字吧。” “就叫大黄怎样?”朱铭嘿嘿笑道,又开始不正经了。 农耕事业即将走上正轨,朱国祥也有了开玩笑的闲心,笑着说:“叫旺财更好。” 朱铭站起身来,认真观察这匹马。 通体长着黄毛,两肋和肚子处有白点,头上有圆如满月的白毛。 这是标准的黄骠马,雅称“西凉玉顶干草黄”。又因肋条外露,别名“透骨龙”。 摸着马首那撮白毛,朱铭苦苦思索良久,也想不出什么拉风名字,决定暂时随便取一个:“黄毛是金子,白毛是银子,叫‘聚宝盆’挺不错的。” 朱国祥顿时哭笑不得,他果然跟不上儿子的跳脱思维。 在朱国祥想来,儿子给瘦马取名,多半是什么驹、什么龙,又或者麒麟、闪电、踏风之类,万万没想到是啥都不沾的“聚宝盆”。 但凡脑子正常点,会给马儿取这破名吗? “朱大郎,俺来了,俺要听故事!” 一个小胖子带着家仆,大老远就扯开嗓门高呼。 朱铭热情迎接,指着马儿说:“郑小官人,这是我捡来的马,刚刚起了个名字,唤它作聚宝盆。” 郑泓感到疑惑:“怎就叫聚宝盆?” 朱铭解释说:“黄毛是金子,白毛是银子,满身金银,大大的富贵。” 听得这般寓意,郑泓竟拍手赞叹:“真个是好名字,俺便想破脑袋,也定然想不出来!” 朱国祥陷入沉默,他已经感觉到了,眼前这小胖子也脑袋有坑。 (感谢起点八百万大雕骑士总教头、浅草云飞扬等兄弟的打赏和支持。) (求月票,求推荐票,求收藏。新书榜万年老二,死活上不去啊!) 0033【丙午乱,猪骑马】 郑泓扫了一眼马屁股,完全不当回事儿,还笑嘻嘻提醒:“你这匹马,可不能牵到城里,官差抓到了要吃板子。” “捡来的,就养在家里骑骑。”朱铭说道。 就众人看待被盗官马的态度,便知宋朝已经烂透了,都不把官府当回事儿。 去年蔡京复相,任务只有一个:为宋徽宗捞钱! 等到花石纲大兴,那才叫热闹呢。 家仆扛着把交椅来,就似长了靠背的马扎,才将那交椅拉开,郑泓一屁股便坐下。 这小胖子,已懒到极点,能坐就不站,能躺便不坐。 朱铭继续切砍秸秆,随口问道:“李二郎和白三郎,他们两个怎没来玩?” 郑泓掏出一包果脯,塞进嘴里说:“他们两个装模作样,还在习练时文呢。都到乡下了,也不正经耍耍。白三郎倒也罢,须得认真备考,他李二郎哪有考不中的道理?” “确实。”朱铭笑着附和。 身为州判之子,只要不是草包,中举犹如探囊取物。 离家两千里以上的官员,亲戚可在其任职地考试。由转运司负责监考,名曰“别头试”,录取率高达30%,还不占用当地举人名额。 发展到现在,距离远近已被无视,只要异地做官都能享受。而且舞弊成风,官员品级越高,亲戚就越容易中举。 知州、州判这种级别,他们的兄弟子侄,起步就是一个举人! 家在楚州(淮安)的李含章,随父跑到洋州来干啥?当然是考试方便啊。 郑泓对自己的家仆说:“你去帮忙切草,让朱大郎歇一歇。” 家仆连忙走到朱铭身边,笑着说:“朱秀才,这等粗活,让俺来做便是。” 朱铭乐得轻松,把柴刀递过去,回屋搬来板凳坐下。 郑泓起身拖了拖交椅,挨得朱铭更近,低声问道:“你卖了支好笔给白三郎?” “卖了。”朱铭回答。 郑泓问道:“还有没有,俺也买一支。” 朱铭想了想,说道:“有。” “剩几支?”郑泓又问。 “不多。”朱铭答得模棱两可。 郑泓笑着说:“俺全买了,价钱好说,肯定比白三郎出价高。” 朱铭却嫌钱多,回道:“只卖一支,全买免谈。” 郑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仔细看了朱铭两眼,才恢复微笑说:“有钱也不赚?” 朱铭反问:“郑小官人买恁多笔作甚?” “送礼。”郑泓也不隐瞒。 “送礼一支便可。”朱铭说。 “哈哈哈哈!” 郑泓把果脯放回口袋,拍手笑道:“朱大郎,你比俺想象中更有趣。俺家是生意人,物依稀为贵,市面上若有好东西,能买断当然要买断。一来可以居奇涨价,二来送礼也能当孤品送出。” 朱铭抱拳作揖:“受教了。” 拿出丝巾擦净手中糖渍,郑泓继续说:“只买一支也行,开个价吧。” 朱铭狮子大张口:“三百贯。” 郑泓忍不住翻白眼:“俺虽读书不行,却也不是个傻子。你卖给白三郎六十贯,卖给俺却要三百贯,属实差得有点太多。” 朱铭解释道:“在这洋州,此物只我手中才有,卖一支便少一支,越往后卖自然就越贵。” 郑泓不理这套说辞:“八十贯,多出一文俺都不买。若是肯卖,俺便认你这个朋友。” 朱铭顿时笑容满面:“小官人的面子,一千贯也值,这笔买卖就说定了。只有一个要求,还请小官人遵守。” “讲。”郑泓道。 朱铭说道:“莫要张扬,不让第三人知晓。” “俺嘴严,保证不说,”郑泓掏出几枚银钱,“这次出门得急,也没带几个,先把定钱给你。” “好说。”朱铭接过钱币,发现并非铁钱,不由多看了几眼。 宋代也是有金银币的,尤其是徽宗朝,因为铜料奇缺、纸币作废等缘故,铸造了大量金银钱币填补空缺。 至于银价,一两银子已经涨到2000多文,这是蔡京滥发劣钱造成的。 “短佰”也愈发普遍,就连铁钱都能“短佰”,简直离谱到家了。(注:短佰又称省佰,不足一百文钱,却能做一百文交易。即良币的购买价值,已经超过其本身币值,官府收税都认可这种情况。) 一直在辅导孩子念书的朱国祥,不知何时已将毛笔拿来,直接递到郑泓的手中。 郑泓惊讶道:“俺只交了定钱,你们便肯给货,就不怕俺不认账?” 朱国祥微笑道:“郑家的信誉,比一支毛笔贵重得多。” 父子俩现在不愁吃的,钱财反属其次,只想搭上郑家那条线。 “果真爽利人,”郑泓起身抱拳,“今后有甚困难,去了洋州,报俺名号便是。买笔的余款,等俺回家以后,立马差人送来。对了,这笔有什么说辞,俺也记不住,能不能写在纸上,送礼时俺才好吹嘘一番。” “可以!” 朱国祥从白祺那里要来笔墨,把湖笔的推销用词给写上。 郑泓吹了吹墨迹,等墨水干得差不多,便折起来收进怀里。 办完正事,这厮再次掏出果脯,还托着纸包问:“两位要吃不?” 朱国祥没好意思去拿,朱铭却不客气,狠狠抓了一大把,他认为自己需要补充糖分。 一块果脯塞进嘴里,郑泓忙不迭发问:“二位真个去过海外?” “家父出海过。”朱铭说道。 郑泓兴致勃勃:“快讲讲,俺还没见过大海呢。” 一回生,二回熟。 编起故事来,朱铭已经颇有经验,乱七八糟瞎鸡儿胡侃,把小胖子听得一愣一愣。 当然,也不是全都信,郑泓更多的是当故事听。 洋州的新奇玩意儿,郑泓已经玩腻了,他性子又懒不喜远游,总爱向人打听陌生的世界。 讲着讲着,朱铭突然回屋,抓来一把玉米种子:“请看此物。” “这是……粮食?”郑泓猜测道。 朱铭开始放大招了:“此物唤作玉米。家父在海上遭遇飓风,连人带货,皆沉入海底,我朱家就此破落。在那次海难中,家父抱着桅杆,漂流至一岛屿。岛上有个白发老者,自称已活八百岁,赠予家父这玉米种子。” “遇到了仙人?”郑泓下意识不相信,觉得朱铭在吹牛逼。 朱铭一本正经道:“老者说他不是神仙,只是一修道散人。不但将玉米种子赠予家父,还说了十二个字:丙午乱,猪骑马;西北出,安天下!” 郑泓瞬间坐直身体,两只眼睛死盯着朱铭。 不远处的朱国祥,闻言也瞬间转身,一脸无语的看着儿子。 谶纬,不是啥稀奇玩意儿,读书人多少都知道。 大楚兴,陈胜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郑泓忽又缩回交椅,嚼着果脯,一脸痴笨相:“啥意思?俺听不懂。” “我也不懂,”朱铭说道,“老者既提及西北,家父回到陆地,便带着我朝西北而来,打算寻个地方落户,把这玉米种子给种下去。” 郑泓笑着说:“既听不懂,还是讲美猴王吧。” “好,就讲美猴王。”朱铭也笑起来,笑容格外灿烂。 两人似乎把那句谶言给忘了,朱铭讲得精彩,郑泓听得入神。 一直讲到严大婆和沈有容回家,郑泓才起身拜别,约好了明天继续听故事。 这小胖子走后,朱国祥把儿子拉到茅房:“你着急什么?先站稳脚跟再说!” 朱铭笑道:“朱院长,你不是苦恼玉米的退化问题,担心没法向村民解释吗?我给你想到办法了。你说二代种子,有一定几率退化。这可以推给仙人,就说玉米是仙人所赐,沾着仙气所以收成好。二代种子,仙气散了一些,所以收成有高有低。三代种子,仙气散得更多,以此类推下去。” “这说法确实方便,”朱国祥欣然接受,随即又板起脸,“别转移话题,我在问你谶言的事。” 朱铭说道:“随口瞎编的,以后要争天下就拿来用,不争天下就当啥也没说。就跟下围棋一样,大老远扔出一颗棋子。而且,我故意说‘安天下’,不说自己要‘得天下’。安天下有很多种理解,拥护宋室做忠臣,这也算安天下嘛。” 朱国祥沉默不语,好久才憋出一句话:“下次说话办事,咱们先商量好了再来。” “可以。”朱铭认同这个建议。 至于那句谶言,此时肯定无人相信,更搞不明白是啥意思。 等到丙午年,朝廷改元靖康,大家就能反应过来了。 0034【杀人放火受招安】 夜里。 朱铭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地出声:“朱院长,睡了没?” “睡了。”朱国祥声音迷糊。 朱铭认认真真说:“我反思了一下,今天确实有些着急,而且分析了自己着急的原因。主要还是有靖康耻那个时间点,就跟倒计时一样,总想着为那件事做准备。” 朱国祥问道:“你就不怕郑胖子去报官?” “当然不怕,”朱铭对此毫不担心,“他看见了官马,完全不当回事儿,这已经能说明态度。而且宋朝虽然严禁谶纬,但其实遍地都在传,就连开封城里都经常有谶言。这么说吧,只要不攻打州县,不杀死朝廷命官,扯旗造反都没人去管。” 朱国祥有些诧异:“这么离谱?” 朱铭笑道:“你当宋江是怎么做大的?流窜劫掠多地,县官只愿守城,而且还隐瞒不报,撺掇宋江团伙去别的州县。只要出了自己的任职区域,县官们就当啥都没发生过。宋江从河北流窜到山东,要不是碰到猛人张叔夜,估计还能继续闹他几年。” “跟我想象中有点不一样。”朱国祥道。 朱铭继续介绍情况:“我以前为了做视频,买了套《两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随便翻翻就能让人大开眼界。别的地方不讲,单说首都开封。宋徽宗登基的第二年,开封城周边就有饥民造反,你猜官府花了多少时间剿灭?” “两三年?”朱国祥猜测道。 朱铭笑道:“整整八年,都够打赢抗战了。” 朱国祥表示不能理解:“首都附近的反贼,花了八年时间才扫平?” 朱铭感慨道:“而且还是中书省亲自下令,号召首都附近的州县官员,一定要好好练兵加紧围剿。” “首都附近闹那么久,居然不如宋江出名?”朱国祥问。 朱铭解释说:“因为没有真正举起反旗,也没有喊出造反口号。就是饥民结成无数团伙,见到富人就抢,偶尔杀进城里抢劫府库,遇到官兵围剿立马散去。如果官兵数量少,便蜂拥而至,把那股官兵给吃掉。” “这种不算造反吧。”朱国祥说。 “都已经抢劫府库、杀死官兵了,还不算造反?”朱铭笑道,“估计是闹得朝廷很没面子,最后靠招抚才平定的。那些个强盗头子,只要能坚持到最后,都他娘的招安做官去了。真真是,杀人放火受招安啊!” 听儿子这么一说,朱国祥对宋朝的腐朽,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首都附近的反贼,居然能坚持八年,朝廷还得靠招安解决。就算换成崇祯做皇帝,都不会这样扯淡! 只说史书记载的起义,徽宗朝就有一大堆。 宋徽宗登基第一年,河南府造反;第二年,河东路造反、京畿造反;第七年,苏州造反;第八年,河北西路造反、太原造反;第九年,扬州造反、江宁造反……以上,只是拉开序幕,都还没进入造反高峰期。 朱铭继续说道:“你关注的,是这里的农业技术。我打听的,却是本地的赋税情况,百姓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官府再继续加税,怕是老白员外都想造反了。” “封建王朝加税,不是都摊在底层农民头上吗?”朱国祥问。 朱铭好笑道:“大宋加税,一视同仁。草民有草民的税,地主有地主的税,就连家里有人做官都别想跑。只不过,官员能捞油水,不在乎那几个税。” 朱国祥是想做地主的人,忍不住问:“老白员外这种大地主,都有什么苛捐杂税?” 朱铭讲述道:“你跟着茶户曾大,去看地买田的时候,我一直在向白三郎打听消息。白三郎说,洋州的和买钱标准,是每交田税420文,就要加征一匹绢。按洋州的市价,一匹绢的价格,大概在1600文到2200文之间。单是和买钱这种苛捐杂税,已经达到了田税的四五倍。” “穷人哪承受得起?”朱国祥无法想象。 朱铭笑道:“和买钱属于杂捐,是专门向富人征收的,一、二、三等户才要交。” 朱国祥立即察觉出漏洞:“我如果是大地主,肯定想尽办法降低自己的户等,这样就不用再交和买钱了。” “朱院长,你真聪明,但朝廷也不是傻子。”朱铭说道。 真实的情况是,为了逃避这种富人税,全国地主不断的分家析产,把自己降到征收户等以下。 朝廷则持续扩大征收范围,刚开始只对一二等户开征,渐渐的三等户也得交。等到赵构建立南宋,五等户都他娘的要交和买钱! 朱铭又说:“除了和买钱,还有和籴钱。根据上交的粮税,按比例卖粮给官府。说是购买,其实明抢,地主白送给官府粮食。白三郎还说,和买钱、和籴钱这些富人税,以前收得相对比较客气,自从蔡京做宰相以后,一年比一年突破下限。” 朱国祥只能感叹:“蔡京这个奸相,果然当得不冤枉。” 朱铭分析道:“如果在汉中盆地造反,地主也是可以团结的对象。不说完全取消苛捐杂税,就是宣布少收一点和买钱、和籴钱,都极有可能得到地主的拥戴。若是再宣布茶叶通商,取消榷禁,富商也会站在反贼这边。前提是,反贼得打几场漂亮仗,必须击败官军,取得汉中地区的控制权。” “有这个可能。”朱国祥赞同道。 朱铭说:“我理了一下思路,差不多已经理顺了。咱们父子联手,你通过传授农业技术,跟全县大地主建立良好关系。我能科举就科举,取得官面上的身份。实在不能科举,就跟土匪和商人接触。献出磨盘大的灵芝,如果运作得好,也能捞一个主簿、县尉当当,拥有了官身更方便做事。” “我有一个问题,”朱国祥说,“古代官员,好像只能异地做官。这老白员外,是怎么当上西乡县主簿的?” 朱铭解释说:“知县以上,才需要异地赴任。而且,北宋的县级政府,划分成了好几个等级。” “就拿县主簿来说,最高等级的县,主簿必须是进士出身,而且还需要官场资历。等级稍低的县,新科进士也能做主簿。等级再弱的县,一般让学官、杂官转任。最低几个等级的县,阿猫阿狗都能做主簿。” “而且,低等县的主簿,是反贼招安的主要安排岗位!” 朱国祥差点笑出声来:“让反贼做县主簿?” 朱铭说:“大反贼头子,一般安排高位虚职,或者扔到军队里。而小反贼头子,在接受招安之后,做主簿、县尉的非常多。他们干过反贼,如果负责征税,地主们交税肯定更积极。” 朱国祥哭笑不得:“这也算知人善任了,专业非常对口。” “我听白三郎说,如今的西乡县主簿兼县尉,就是几年前被招安的反贼头子。”朱铭笑道。 朱国祥本来对造反感到惶恐,觉得那是天大的事情。 现在听儿子说了一通,竟然觉得没啥大不了,这玩意儿仿佛是家常便饭。 朱铭说道:“我们可以慢慢积攒实力,多多结交人脉。如果苛捐杂税过重,连地主阶层都弥漫造反情绪。到那个时候,就可以尝试着扯旗造反,先杀败本地的乡兵,然后找机会接受招安,瞬间就能混成县主簿。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条路,仅供选择,并非最优路线。” 朱国祥告诫道:“不管选哪条路,现在都不要急,等站稳脚跟之后再说。” “今天我确实急了,这个必须承认,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朱铭语气诚恳道。 朱国祥知道儿子是啥性子:“光说没用,该犯还得犯。等开始种地了,你跟佃户一起下地干活。建房子的时候,你也跟工匠一起干活。多干些体力活,磨磨性子,只要坚持一年半载,就肯定能沉稳许多。” “也行吧,就当是磨炼意志力。”朱铭居然听话了,只为了那远大目标。 父子俩在农家茅草屋里,肆无忌惮的聊着造反话题。 而远在洋州城,通判李瑞则愁眉不展。 不只是他,整个汉中地区的州判,这段时间都感到脑壳疼。 刚刚接到消息,今年利州路的和买钱,从420文税款加征一条捐,改为400文税款开始加征。不但如此,和籴钱也涨了,地主必须“卖”更多粮食给官府,不给粮也可以,折算成钱币就是。 这还没完呢,利州转运司下达命令,各州军府监辖区内,过去三年拖欠的税款,今年必须补齐90%(北宋税款,收到定额的90%就够了,余下部分交给地方官自行处置)。 三道行政指令,皆出自中央,捞钱理由很充足,朝廷要编练弓箭手。 起因是去年种师道受到召见,君臣一番交流,宋徽宗非常高兴,当场任命他为提举秦凤弓箭手。 种师道说,秦凤路新开拓的边疆,弓箭手不能从内地调过去,否则内地很快就要出问题。 这可把童贯得罪惨了! 因为童贯刚刚制定计划,让内地诸路的弓箭手,无偿前往河湟戍边。并且告诉宋徽宗,说那些弓箭手,都是民间主动应征的,自己经营有方,一点儿都不扰民。 迫于童贯压力,种师道不敢接受官职,自请提举崇福宫(就是去管理道观)。 果然如种师道所言,各路弓箭手都炸了,大量逃亡不说,甚至有人闹饷哗变。 刚好蔡京复相,受命给童贯擦屁股。 这位蔡相公捞钱是把好手,直接给汉中地区加税,用以编练河湟弓箭手,并花钱安抚各路闹事的士兵。 就因为蔡京一句话,今年整个汉中盆地,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0035【控水旱育秧】 白家,书房。 李含章对照着一本《时文选编》,比较自己刚写的经义文,摇头叹息道:“同一段经义,俺写的时文,就是不如那些进士。恐怕后年的省考(全国会试),俺又考不上了。” “再努力努力,总能长进的。”白崇彦既是在激励好友,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北宋末年,不但没有八股文,就连经义文都缺乏固定格式。 王安石科举改革之后,由于诗赋被取消,经义成为考试重点。朝廷刊印了一些范文,读书人根据那些范文,又总结出几个套路。考生大致可以根据套路来写,但也可以自由发挥,阅卷官对此一视同仁。 北宋经义文的套路,到了南宋愈发规范,阅卷也越来越严格,于是出现八股文的雏形。 如果朱铭去考科举,是可以直接照搬八股文的! “这几天,郑胖子怎没来闹腾?”李含章突然问。 白崇彦说:“他听朱大郎讲故事去了。” 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李含章伸伸懒腰:“俺们也去吧,用功数日,是该消遣消遣。” 二人结伴出门,前往沈娘子家,身后跟着几个奴仆。 朱铭和郑泓位于院角,一个坐板凳,一个坐交椅,都吃着小胖子带来的零食。 一边吃东西,一边讲故事。 他们过去聆听,正好讲到孙悟空大战二郎神。 李含章突然说:“二郎神不是姓李吗?乃蜀郡太守李冰之子也。” 白崇彦说:“便不姓李,也该姓赵才对。” 宋代的二郎神,居然不是杨戬? 朱铭还真不知道,只能谎称:“在广南那边,二郎神叫杨戬。” 李含章不疑有他,建议道:“还是改为李二郎更好,毕竟是官家钦封的郎君神。” “也可。”朱铭从善如流。 二郎神,最初是佛教神灵,毗沙门天王的儿子独健二郎。在传说当中,不但帮助李世民打过仗,还被李隆基召唤去驰援安西。 至五代时期,独健二郎的雕像,已出现在灌口天王庙里。 青城山的道士们不乐意了,有组织的推出“赵二郎”(隋朝太守,斩蛟除害),跟佛家的“独健二郎”打擂台。民间又诞生出“李二郎”,相传为李冰之子,迅速获得百姓认可,于是“李二郎”也被道教吸收。 发展到宋朝,混乱得一逼。 先是宋真宗,把“赵二郎”封为真君。接着是宋仁宗,把“李二郎”封为郎君神。等再过几年,宋徽宗也要出手,将“赵二郎”封为真人。 综合来看,宋代官方认可的二郎神,应该是李二郎无疑。 朱铭把杨戬换成李二郎,继续吃着零食讲故事,三位公子哥围着他仔细聆听。 时间慢慢过去,到了下午,朱国祥突然喊道:“过来帮忙!” 朱铭立即跑过去,来到茅房屋檐下。 朱国祥指着肥土堆说:“差不多该翻肥了,你用铲子翻一下。” “堆肥还要堆多久?”朱铭接过铲子问。 朱国祥解释说:“堆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分解有机质,杀灭虫卵和病菌;第二阶段,生成更多的肥沃腐质。全程需要45天到60天,我们等不了那么久,第一阶段完成就可以使用了。” 三个读书人,都过来看朱铭翻肥,似乎感觉挺有意思。 南北朝的《齐民要术》,就记载了一种原始堆肥法。发展到北宋末年,已基本掌握好氧堆肥,但在配料方面,还不如朱国祥那般科学全面。 李含章问:“二位堆肥来种花?” “种粮食。”朱国祥说。 就这样过去数日,白老太君寿宴将近。 育秧田已经翻地暴晒,陆安跑来告之情况,朱国祥便让他叫来两个佃户。 平整墒面这天,不仅朱铭、李含章、白崇彦、郑泓在场,就连白家大郎白崇文都来旁观。少数农活不忙的村民,也陆续跑来看热闹。 “把田里的水排干,我喊停才停。” 朱国祥的第一句话,就让两个佃户愣住了,因为不符合他们的认知常识。 白大郎远远看着,脸上露出冷笑,把朱国祥当成了骗子,只等着接下来看笑话。 佃户扒开田埂缺口,眼看着田水一点点排出。 过了许久,朱国祥喊道:“停,把口子堵上!” 田水没有完全排干,还剩了一丢丢。 接着,朱国祥又指挥佃户,把沤熟的农家肥均匀泼到田里。 在众人注视下,朱国祥挽起裤腿亲自下田,手里拿着锄头和扁担,双脚踩在泼了粪水的田里。 堂堂朱大相公,拒绝了女儿国王的招赘,却在粪水中抡起锄头,挖出田泥垒筑苗床。又把锄头放到一边,用扁担将苗床抹平,不时还捡出一些杂物扔掉。 平完一截苗床,朱国祥转身问佃户:“看清楚了没?” “看清了。”两个佃户说。 朱国祥于是回到田埂上:“你们照着做,苗床宽度就那样。” 两个佃户立即行动,没啥难度,甚至都不用朱国祥纠正。 等苗床做完,朱国祥转身走人,扔下一句话说:“晾晒三五天,到时候就可以撒种了。” 佃户面面相觑,田里的水都快排干了,垒出的苗床又高于水面,如果再晾晒几天,岂非土里的水分都不剩多少? 那可咋撒种啊! 陆安赶紧回去汇报情况,说道:“姓朱的在乱来,恐怕秧苗会长得不好。” 老白员外思量道:“他又不傻,多半另有手段,你且照着做便是了。从头到尾,他做了什么,你都要好生记住。若真能让稻子增产,明年便用他的法子种田。” “是!”陆安躬身退下。 朱国祥浸泡好谷种,在白老太君寿宴的前一天,叫来那两个佃户去撒种。 “你下田去,再把苗床平整一下。” “你去挑水来,不要挑粪水,江水和井水都可以。” 朱国祥接连做出指示,直到他让佃户把苗床用水浇透,那佃户终于忍不住了:“又是排水,又是晾晒,水都快干了,今个又浇水淋透,朱相公是在消遣俺吗?” 没法跟佃户解释科学原理,朱国祥只能斥责道:“你照做便是,有什么牢骚,找老白员外发去!” 佃户立马闭嘴,乖乖拿起水瓢。 育秧田距离白家大宅不远,明天就是老太君大寿,许多村民已经来提前帮忙了。 杀猪的杀猪,宰羊的宰羊,还有人守在那里,想讨些下水和血旺。 有看热闹的,把朱国祥种田的法子传出去,不少村民笑闹着跑来看好戏。 他们觉得,朱相公打海盗或许在行,种田完全就是瞎胡闹。 “可以撒种了,第一遍撒稀点……” “好,第二遍复撒……” “第三遍……用木板轻轻压,把谷种压下去稍许,不要太用力……” “土筛好没?把土撒在苗床上,谷种要用土盖严……粪肥浇在盖土上……” 江边。 从中午开始,就陆续有客船靠岸。 九十大寿,放在古代实属不易。四里八乡的乡绅土豪,还有老白员外提拔过的吏员,以及县城里的头面人物,很多都被请来参加寿宴。 而且距离较远的客人,提前一天就来了,白家的客房不够用,村邻的瓦房也被收拾出来待客。 “老爷,老爷,向知县来了!” 老白员外吃了一惊,嘀咕道:“俺就随便发了请帖,他居然还真来了,快快扶俺出去迎接。” 向知县已经带着随从下船,没走多远,便见附近的水田边,围着许多村民在看热闹。 他派人去打听情况,随从问得仔细,把朱国祥种田的步骤全部分说。 向知县听了哈哈大笑,对左右随从说:“此迂腐书生耳,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或在哪里寻了本古书,便觉自己是神农再世,白员外竟然还真个信了。” 众人跟着笑起来,都道老白员外看走了眼。 就连严大婆,也觉得不靠谱,当晚对朱国祥说:“朱相公,俺觉得你那种田法子不行。这谷种刚撒下去,明天还能捡起来用,照着老法子撒种就好。你要觉得麻烦,俺明天一大早,就帮你去田里捡种子。” 沈有容却对朱国祥有信心:“姑母,朱相公性情谨慎,万不会无的放矢,他那法子肯定管用。” 严大婆说:“你只种过旱地,又没种过水田。俺却是种过的,插秧也快得很。” 沈有容说:“以前县里让油菜水稻轮种,当时的农夫也不信,现在却有许多人用这法子。” 严大婆顿时无言以对,但依旧认为朱国祥搞错了。 全村上下,除了沈有容,没一个肯相信。 老白员外,能算半个,他将信将疑。 0036【打油诗也是诗】 夜晚。 白家二郎白崇武,已然从县里回来,他生得白白胖胖,正是古代标准的富贵相。 “向知县怎来了?”老白员外问。 白崇武低声说道:“还没来得及告诉父亲,就在前两天,州里下了公文,今年的和买钱、和籴钱都要涨。还有,勒令补齐往年逋赋。州里补不齐,州官要吃挂落;县里补不齐,县官也要吃挂落。那位县尊,已经愁坏了。” 老白员外听得一阵沉默,好久才吐出浊气:“这世道,唉……” 白崇武说道:“祖母寿宴,俺家请了许多头面人物,全县近半的乡绅都要来贺寿。向知县忽然至此,恐怕别有所图,无非借着这个机会,说服全县乡绅积极纳粮。” “祝二是甚打算?”老白员外问。 白崇武说道:“祝二就是个官迷,知县说啥,他便干啥。” 祝二以前是反贼头子,被招安之后,担任西乡县主簿兼县尉。才几年时间,就彻底融入体制内,恨不得给知县老爷当狗。 他怕被读书人看不起,斥巨资请来老学究,给自己改名叫祝宗道。 还给自家编了个族谱,始祖能追及火神祝融,远祖是东晋护国上将军祝巡…… 这厮全然忘了自己是苦出身,面对知县唯唯诺诺,面对乡民重拳出击,每年征税都异常积极。 老白员外说:“打点好祝二,莫要生出事端。白福德那五兄弟,今年让他们轮差,怎也能应付一阵。能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再想些法子。” “只能这般了。”白崇武说道。 北宋中后期,万户以上的县,才设置有县丞。到了徽宗朝,通常要两万户的县才有县丞。 而小县的主簿和县尉,往往由同一人兼任。 所以整个西乡县,县衙里只有两个官,一个是主官向知县,一个是佐官祝主簿。 忽然,白崇武说道:“向知县似有买地的打算。” 老白员外一听,竟然轻松许多:“看来刘家要倒霉了。” 白崇武道:“就怕县尊的胃口太大,一个刘家他吃不饱。” “噎不死他!”老白员外冷笑。 宋代的地方官,允许在任职地置产。这导致许多地方官,眼见短期内升迁无望,直接就在辖区内疯狂买地。 而且还要买良田,地主如果不卖,那就把地主往死里逼! 今年朝廷突然要加税,正好给了向知县借口。 县城周边村落,刘家占了很多好田,且其靠山已经衰落,属于绝佳的待宰肥羊。 只要把刘员外逼得家破人亡,向知县一可趁机买田,二可弄来钱粮交差,简直一举两得。 而别的乡绅,也乐见其成:弄死一个刘家,可以把知县喂饱,自己还能少摊点税。 等次子离开书房,老白员外又把长子叫来,嘱咐道:“准备好钱财,今年借贷给村邻交税,明年或许能买不少地。” 白大郎先是一怔,随即又是一喜,高兴道:“俺晓得了。” 朝廷加税,天赐良机。 知县趁机吃大户,乡绅趁机吃小民。 老白员外还是有底线的,也不一味强逼。 让白福德五兄弟轮差,他们负责在村里催税,家中没钱的村民,只能向老白员外借贷。 五兄弟肯定征不齐税,破家逃亡是早晚的事。 被强征赋税的村民,也只会怨恨那五兄弟,而老白员外属于大善人。等来年还不起贷款,村民就得卖地抵偿。 老白员外低价买地,既兼并了土地,再稍微救济一下,还能得到好名声。 离开书房,白大郎脚步轻快,心情愉悦到极点。 他的亲妈难产而死,跟后妈关系一直不好。他读书也不行,只能兢兢业业做事,管理家产是他的乐趣所在。看着田产一点点增多,看着钱粮堆积如山,他睡着了都能笑醒。 今明两年,又可以兼并土地了,白崇文已经迫不及待。 …… 大清早,朱铭打着哈欠起床。 洗漱完毕,来到院中练剑。 练了一阵,朱铭发现婆媳俩不在,问正在督促孩子晨读的老爸:“沈娘子呢?这么早就出门干活了?” 朱国祥说:“白老太君大寿,她们要去帮忙。” 又过了一会儿,村中两个男丁,跑来沈有容家搬桌凳。 却是寿宴分为三个档次: 第一档,客人都是有身份的,在白家大宅的院子里吃。 第二档,客人是白家宗亲,在村中的瓦房院子里吃。 第三档,客人是普通村民,在村中的打谷场吃。 沈娘子家的桌凳,就是被搬去打谷场,老白员外要大摆流水席,路过的乞丐都可蹭上一碗。 朱国祥说:“我昨晚问过沈娘子,礼金看着给就行。也不像影视剧里那样,还要当场大声报出礼单,送礼时登个记就搞定了。普通村民送礼,也全凭心意,不给礼钱都能到打谷场吃喝。” “这白家对待村民,也算得上宽仁了。”朱铭评价道。 朱国祥道:“我打算送一百钱。不过有些寒酸,毕竟我们吃饭的地方,是在白家大宅的院子里。你有没有什么贺寿诗?” “唐伯虎那首怎样?”朱铭问。 朱国祥问:“唐伯虎哪首啊?” 朱铭贱兮兮说:“这个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儿孙个个都是贼,偷得蟠桃献至亲。” 朱国祥立即想起来,这首诗他虽没背过,却在电视剧里见过,顿时哭笑不得:“白老太君都九十岁了,你就不怕她有心脏病,一口气儿没喘过来,寿宴当场变成丧席?” 朱铭笑道:“我问过了,白老太君硬朗得很,一直都没病没灾的。鉴于二郎神那事,我还专门打听了,宋代已有寿桃风俗,也有西王母蟠桃宴的传说。” “没必要冒险,重新想一首祝寿诗。”朱国祥还是选择谨慎。 朱铭仔细想想:“就慈禧那首吧。” “慈禧还写过诗?”朱国祥感觉有些意外。 朱铭说道:“其中一句,你肯定听过,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个好!”朱国祥当即拍板。 沈有容家里,只有练字用的草纸,但什么纸张无所谓,重要的是上面所写内容。 朱国祥当即去取水研墨,摊开一大张草纸,裁成A4纸大小使用。 儿子旁边念诗,老爸挥毫写下,朱国祥的毛笔字,可要比朱铭漂亮得多。 等到半上午,墨迹早干,朱国祥道:“拿钱出门!” 把孩子也带上,径直前往白家大宅,门口居然还排着几个送礼的。当然不是贵客本人,而是他们带来的随从。 轮到父子俩,朱铭把礼物放桌上:“礼钱足佰,寿诗一首。” 负责接收礼物的奴仆,把铁钱扔进框里,又小心拿起草纸,打算放在旁边压着,那里已经压了几首贺寿诗。 或许是因为草纸太过扯淡,奴仆在放下之前,忍不住看了两眼,居然赞道:“好诗!” 收礼的奴仆有两个,一个登记,一个接收。 负责登记之人,是白大郎的书童出身,目前协助白大郎打理产业。 负责接收之人,是白二郎的书童出身,目前在县里给白二郎做管家。 “两位里面请!” 白二郎的管家是个识货的,态度瞬间变得恭敬。 他将朱铭父子送进去之后,又唤来一个打杂的奴仆:“把这首诗,亲自交到二郎手中。” 里面的客人,已来了不少。 有来自各村的乡绅,有来自县城的富商,有老白员外提拔过的吏员,也有少数颇具名望的读书人。 院中还搭了个戏台,此时尚未上菜,贵客们吃着零食,正在一边聊天一边看戏。 知县名叫向弼,字纬天,跟白老太君一起坐主桌。 李含章和郑泓,当然也坐主桌。 得知李含章是州判之子,知县向弼非常热情,从头到尾都在主动交谈。 白家二郎白崇武,则四处游走招呼客人。这厮白白胖胖的,又笑容满面,还会说场面话,称得上是八面玲珑,跟谁都能聊得笑声连连。 刚聊完一桌,奴仆就递上草纸:“二郎君,秦管家让俺送来的。” 白崇武接过一看,只见草纸上写着—— “幸得相邀,赴老太君九十寿宴。余身无长物,惟献寿诗一首,以报主人家之青睐。”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朱国祥携子朱铭拜上。” 说实话,慈禧的这首诗,除了最后一句,可谓写得一塌糊涂。 抛开历代声律变化不讲,就算是放在清代,按当时的北京官话,此诗也是“失粘”的,即平仄格式大有问题。 白崇武虽没中过举人,但也正儿八经读过书。 看完前面三句,已是眉头紧皱,只觉得辣眼睛。直读到第四句,他突然就露出微笑。 没有第四句,叫做失粘,打油诗一首。 有了第四句,叫做拗绝,化腐朽为神奇。 在诗歌创作方面,平仄、对仗和押韵,都是可以突破规则的。唐人最不讲究,宋人比较讲究。明代诗人为了复古,曾有一段时间,故意去学唐人的不讲究。 拿着草纸前往主桌,白二郎双手捧上前:“祖母且看。” 白老太君也念过书,但学问不高,打油诗正合她的鉴赏水平。 老太太认真把诗看完,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两排光溜溜的牙床:“写得好,写得真好,俺喜欢得很!” 0037【受教了】 “母亲何事欢喜?”老白员外忍不住问。 白老太君把草纸递过去:“外乡来的朱家父子,写诗给俺祝寿哩,写得真真是好!” 老白员外双手接过,看完之后,他也觉得好。 就算不好,老母亲喜欢,那也必须好! 草纸随即传到知县向弼手中,这厮面露微笑,笑里又带着几分不屑。今天是别人的寿宴,他虽然鄙夷此诗,却也不好当面贬低,只说:“第四句尚可。” 白崇彦、李含章、郑泓三人,也都陆陆续续看了。 他们觉得还行,特别是最末句,简直化腐朽为神奇。 这就说到一个现状了,精于诗词和不擅诗词的人,对平仄格式的要求并不严。偏偏是向知县这种进士出身,相对比较精于诗词的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总感觉这首诗不堪入目。 别拿李清照举例子,她说苏轼写词不协音律,纯粹是出于私怨,跟文学本身没有屁关系。 而且怨恨还不小,公公因政治斗争而死,丈夫被抓去牢里审问。父亲被流放广西,获准回乡后郁郁而终。李清照本人,被禁止住在开封,独自滚回老家隐居。且夫家和娘家,彻底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 甚至连李清照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属于政治产物。 一切的一切,只因她父亲是苏轼的学生,而她公公是苏轼的死敌。宋徽宗要调和新旧党争,蜀党最适合做润滑剂,就让两家人联姻,党争再起时瞬间悲剧。 “可怜天下父母心,写得多好啊,”白老太君询问向弼,“县尊可否让朱家父子,到主桌这边来坐?” 向弼虽不情愿,却也笑道:“客随主便。” 白家二郎亲自去请,很快寻到父子俩,满脸堆笑道:“两位请里边坐。” “有劳了。”朱国祥抱拳说。 不但父子俩过去了,还把小孩儿也带上,这多少让白二郎有些无语。 来到主桌,朱国祥拱手道:“恭祝老太君大寿!” 白老太君高兴道:“不仅诗写得好,长得也一表人才,难怪女儿国主要招赘。” 女儿国主招赘? 知县向弼听得一头雾水,搞不明白哪里有个女儿国。 在场的知情者,全都在憋笑。 他们也不拆穿,反正老太君高兴就好,九十高龄放在古代,勉强也算个人瑞了,人瑞说什么都可以。 朱国祥解释说:“什么女儿国,皆为犬子戏言,老太君不要当真。” 朱铭呵呵笑道:“我乱讲的。” 或许是那首贺寿诗,写到了老太太心坎里,白老太君怎么看他们都顺眼,脸上的笑容就没收过:“便是乱讲,故事也编得精彩。小朱秀才可曾婚配?老婆子帮你物色一个好女子。” “小子志在科举,待中举之后,再谈婚姻之事。”朱铭托词拒绝。 白老太君说:“考科举好,书中自有颜如玉。” 谈及科举,向知县终于有话题了:“既欲科举,所治何经?” 朱铭回答:“《易》。” 向弼再问:“师出何门?” 朱铭说道:“游学各地,四处旁听,并未拜师。” 向弼对《易经》研究不深,故意绕开此书:“大经要治好,小经也不可懈怠。吾且考你,有耻且格,作何义也?” 这是在考《论语》。 朱铭微笑回答:“格,至也。言躬行以率之,则民固有所观感而兴起矣,而其浅深厚薄之不一者,又有礼以一之,则民耻于不善,而又有以至于善也。” 向知县……沉默了。 不止是向弼,这整张桌子,但凡认真学过《论语》的人,全都一言不发的看着朱铭。 一瞬间,全场寂静。 还是李含章最先打破这种气氛,他站起身来,整理衣襟,端端正正作揖:“受教了!” 白崇彦也反应过来,跟着起身作揖:“受教了!” “不敢当。”朱铭站起来回礼。 郑泓那小胖子一脸懵逼,他虽然学过《论语》,但向知县刚才提问,只截取了四个字,这货甚至还没想明白出处。 朱国祥都不用仔细观察,现场这么大反应,肯定是儿子又在装逼了。 向知县沉吟道:“格,至也……确属妙解,发人深省。” 在北宋末年,对“格”字的主流解释是“正”。有耻且格,就是纠正老百姓的思想道德观念,朝着善的方向引导。 而朱熹对此的解释,是让老百姓有是非心,自己主动追求并做到善——瞬间就把这句话,给提升了一个境界。 老白员外一直没说话,他的《论语》水平,只比郑泓好一丢丢,而且年纪大了记不住。此刻观察众人反应,哪里还搞不明白,当即赞道:“小郎君好学问!” 向知县还是有些不服气,一个没有名师教导的少年,居然可以说出如此妙论? 向弼仔细想想,再次发问:“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朱铭很快答道:“圣人未尝言易以骄人之志,亦未尝言难以阻人之进。” 向弼猛地拍手:“你是洛学弟子!” 洛学,就是程颢、程颐的学派。 朱铭说道:“久仰二程先生大名,可惜无缘一见。” 李含章突然说:“向知县,‘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此句,朱大郎解为‘公私’二字。俺也去洛阳求学过,洛学可没有这般解法。” “公私,公私……”向弼仔细思考,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孺子可教也,可愿拜在俺门下读书?” 什么鬼? 整桌人全都听傻了,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人家朱大郎才学过人,每解《论语》,都能独树一帜、发人深省,你莫名其妙要收别人做学生。你教得了什么东西吗?纯粹就是想占人便宜! 但知县主动收徒,朱铭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 眼见朱铭为难,李含章出声道:“俺观朱大郎天资聪颖,正要引荐给俺爹!” 向弼闻言,尴尬一笑,他怎敢跟州判抢徒弟? 郑泓这胖子出来打圆场:“俺早就知道了,朱大郎学问好得很。他不但学问好,故事也讲得好,每次听完他讲故事,都勾得俺晚上睡不着觉。” 白家的私塾先生梁学究,就坐在主桌的隔壁。 这位老先生,平时眼花耳聋,学生打闹都不闻不问。此刻却忽然站起来,颤颤巍巍走近:“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此句,小郎君可有新解?” “新不新,我不知道,我也没拜过师,”朱铭说道,“我觉得可以引《礼记》之言解释,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主桌这边,再次一片死寂。 便是向知县都不淡定了,坐那儿傻乎乎的看着朱铭。 《大学》在北宋末年,还没有单独成书,只是《礼记》的一部分,但已经受到很多大儒的推崇。 在座之人,仿佛遇到鬼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句《孟子》能引用《礼记》第四十二篇来解释。 如果科举时考这句,以朱铭给出的答案,只要文章不写得太烂,肯定能把阅卷官都给震住! 梁学究张张嘴,欲言又止,仔细想了想,拱手道:“受教了!” 老白员外忍不住想翻白眼,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俺给你工资,让你在俺家教书,合着你平时装聋作哑,你他娘的能够听见啊。 向知县就算再无耻,好歹也是进士出身,他这次是真服了,感慨道:“小郎君真乃百年不遇之经学奇才,未拜名师也能有这般学问!” 不服不行。 如果说,之前那些答案,还可能是少年人思维活跃。那最后用《礼记》来阐述《孟子》,就绝对不是侥幸,而是朱铭把《礼记》、《孟子》给读透了。 更何况,朱铭说自己本经为《易》,那么《礼记》只是选修课程。 选修课程都能读透,主修课程还了得? 朱国祥一直在察言观色,此刻感觉有些不妙,儿子装逼好像装过头了。 0038【贯通三经与图穷匕见】 梁学究曾经中过举人,而且连续中了两次。 进士虽没考上,却在考试期间,摆摊卖货小赚了一笔。 宋代全国会考,士子进京第一件事,不是去衙门领准考证,也不是参加各种文会。而是找个地方摆摊,几千考生一起卖货,场面蔚为壮观,堪称开封和杭州的春日奇景。 也不知道为啥,起点那么多宋代科举文,居然没有主角在开封摆过摊。 梁学究两次进士落榜,后来更是举人都考不上,非常顺滑的改行做生意去了。 恰好赶上汉中商业凋敝,折腾几回,血本无归。 如今一把年纪,还得受聘到山里教书。 每每思之,梁学究都潸然泪下,渐渐开始划水,自己讲自己的,学童闹学童的。 “老朽年轻时,也是治《周易》。” 就在众人回味新解时,梁学究又开始说话:“囫囵读过许多易经注解,直至十年前,才购得一本《程氏易传》。通读此书,茅塞顿开,可惜当时已过天命之年。若早二十年得此书,老朽怕也能考中进士。” 向知县说道:“伊川先生(程颐)确精于易也。” 梁学究继续说道:“卦三十五,象曰: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伊川先生注解此句,便是明明德于天下,昭明德于外也。当时读到这里,老朽惊为天人,《易经》竟与《礼记》对上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竟是在阐述晋卦。” 程颐的《易传》,是十四年前写完的,最初只小范围传抄,后来又在关中刊印发行,如今很多士子都还没接触到。 在场的向知县等人,本经并不是《易经》,就更不可能去看这本新书。 听得梁学究如此说,众人都若有所悟。 梁学究又说道:“今日听小郎君解《孟子》,忽有十年前看《程氏易传》之感。仅就此句而言,《易经》、《礼记》、《孟子》全是相通的。” 此言一出,众人惊诧,再次看向朱铭。 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朱铭在用《晋卦》的象辞,阐述《大学》的含义,再去解释《孟子》的内容。 这可不是简单的学过三经,必须得把《易经》、《礼记》、《孟子》读透,才能把三部经书串起来互相印证。 小小年纪,竟已贯通三经! 朱铭哪里敢承认,连忙说:“我不过是突发奇想而已,并没把几部经典给读通。” 白崇彦此刻佩服之至,说道:“大郎不必过谦,达者为师,今日受教,俺获益良多。” “然也!”李含章附和道。 郑泓瞪大眼睛看着朱铭,他学问不好,也听不太懂,但已经弄明白了,这个爱讲故事的少年特别牛逼。 向知县则是双眼发亮,脑子里猛地冒出个想法。 他可以向朝廷奏报,说自己发现了祥瑞。十多岁的少年,就可贯通三经,这不是祥瑞又是什么? 自己的辖区出现神童,说明自己教化搞得好啊! 当然,一个知县的奏疏,先得递到中书省去。能不能到皇帝手里,就需要碰运气了,因为各地祥瑞实在太多,官员们对此早已麻木。 宋徽宗登基之初,就专门修了个园子,用于收置天下祥瑞之物。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分门别类,应有尽有,园子里都快装不下了。 一个神童,没啥稀奇,多半要被无视。 “老爷,该上菜了!”管家跑过来说。 老白员外让戏班子停下,被奴仆搀扶起来,趁着上菜的时候说:“今日老母亲九十大寿,感谢诸位显贵乡贤,于百忙之中抽身赴宴,俺代老母亲谢过诸位盛情……向知县以父母之尊莅临,更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有请向知县不吝训示。” 向弼当即站起,先是一番道贺,吟诵自己写的贺寿诗,随即话锋一转:“圣君临朝,海内富庶,百姓安乐,此千古未有之盛世也。然则,西有蛮夷宵小,日夜觊觎我大宋疆土。朝廷欲在秦凤路编练弓箭手,我利州路近在咫尺,自是责无旁贷。今年的和卖钱、和籴钱,是要涨上一涨的。过去十年逋赋,无论大户还是小民,也都要追缴补齐……” 话音刚落,全场哗然。 有人已经提前收到消息,更多人却才刚刚知晓。 “放眼西乡县,在座各位都是头面人物,”向弼图穷匕见道,“借着老夫人大寿,俺便掏心窝子,说上这么许多,诸君也该准备准备了。白员外以为然否?” 老白员外很想骂娘,他早已猜到向弼的来意,却万万没有料到,向知县居然说得如此直白。 而且,还在开席之前,就逼着他表态! 老白员外硬着头皮说:“去年干旱,俺家收成不好,又要救济乡邻,钱粮却没剩下几个。朝廷既有差遣,俺自当穷力响应,尽量……让官府满意。” 如此模棱两可的说辞,向知县当然不满意,直接问道:“三十匹绢、五百石米、七十万钱,可还拿得出?”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这回是真的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剩仆人端菜走路的声音。 向知县狮子大开口,让老白员外给的财货,大概在一千贯左右,而白家的浮产总共才五千多贯。 老白员外把双手放在桌下,此刻紧紧握住拳头,要不是母亲九十大寿,他估计能当场翻脸骂人。 缓了好久,他终于压下怒火,用讨饶的语气说:“县尊容秉,乡下土地贫瘠,茶园也要交重税,家中实在不剩几个。更何况,便是满额缴纳和买钱、和籴钱,也远远达不到一千贯啊。” 向弼提醒道:“尚有逋赋,西乡百姓,逋欠十年赋税,这次也是要一并清缴的。” 那些拖欠的税收,很多来自于逃户。 人虽逃进深山,户籍却没消除,一直在那儿摆着。州里也知道啥情况,大家一起糊弄呗,偶尔为了充政绩,也会加征苛捐杂税来补上。 如今,却成了向知县催税的借口。 而且州里下达公文,只让补齐前三年的赋税,向知县竟要补上前十年的税。 老白员外的打算,是让白福德五兄弟应差。 这位向知县的说法,却是直接让在座的地主们应差! 知县胆敢如此强硬,无非收了条好狗——那位反贼出身的祝主簿。 0039【八股文】 老白员外,就是上白村的天。 此话并非戏言,来自赋税的压力,他直接就扛下了,村里仿佛啥都没发生。 至少,在夏粮开征之前,村民不会有任何感觉。 提起这事,白崇彦就愤怒不已:“为政一方,鱼肉百姓,简直无耻之尤!” 李含章听得有些无奈,因为他爹也是催税人,而且还是向知县的上线。 县里交给州里越多,他爹就能截留越多,朝廷对此早已默认。 向知县唯一的问题,仅仅是吃相太难看。 “不说这些,去寻朱大郎吧,”李含章避谈此事,转移话题道,“昨日听得许多经义新解,俺决定推迟回洋州,多留几日请教学问。” 白崇彦说:“朱大郎小小年纪,便已贯通三经,简直难以想象。就是不知道,他的时文写得怎样。” 李含章说:“时文定也不俗。” “那可不一定,”白崇彦道,“就说洋州书院的守道兄,俺与他学识相当。可写起时文来,却总不如他写得好。” 李含章叹气道:“俺也是这般,时文上不去,考进士总差了一些。” 一路闲聊着,两人结伴出门。 至于郑泓,这胖子还在睡懒觉,连早饭都不起来吃。 来到沈有容家,老远就闻到一股粪臭味。 白崇彦走近了一看,瞬间捂鼻退后。 好家伙,肥土堆本就掺了鸡粪,此时竟用水往上淋。淋了水还不算,就像搅拌水泥一样,把堆出的粪土给拌匀,然后直接上手搓粪土团子。 贯通三经的小朱秀才,此刻坐在茅房屋檐下,飞快搓着粪土球,双手沾满了尿粪。 “这这这……实在有失体统。”白崇彦惊呼道。 朱铭双手还在继续干活,扭头回望,一脸无奈:“我也不想啊,这是仙人传授的法子。” 李含章无语道:“仙人就授你搓粪球之法?” “不是授我,而是传授给我爹。”朱铭纠正道。 这仙法,太不堪入目了! 两位公子退得老远,总觉眼前场景不真实,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 好大一个粪土堆,全都得搓成粪球。 父子俩都在搓,等搓好四五十个,朱国祥就往粪球里,仔细点下玉米种子,然后搬去菜畦当中。 沈娘子家的菜畦,已被全部平整出来。 点了玉米种的粪土球,被朱国祥整齐码放在平地。旁边还放着个筛子,筛出细土淋在粪球上,又撒上一些草木灰,接着泼水浇湿就算完事儿。 如果气候温暖,再过二三十天,从粪球里长出的玉米苗,就能挑到山地里去移栽。 如果遇到降温,须得等三四十天。 朱铭这种跳脱的性格,让他搓一上午粪球,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没办法,必须忍着,就当锻炼意志力。 唉,还是做官来钱快啊,种地发家太特么费劲了。 白崇彦和李含章,都没见过这种播种方式,虽然极为嫌弃,却又忍不住想看。而且一看就是两个钟头,颇有成年男子围观挖掘机的神韵。 直至中午时分,粪球总算搓完。 朱铭把双手洗了又洗,老有洗不干净的错觉,不禁悲从中来——他的两位女朋友,就这样被无情玷污了。 李含章拿着时文上前,距离一米多就停下:“成功贤弟,可否为愚兄看看时文?” 三分请教,七分考教。 如果朱铭不擅长时文,李含章反而心理平衡了。就像遇到一个尖子生,数理化科科满分,结果发现他的作文,跟自己一样写得普通,这多少能让人感觉舒服些。 “我也不太懂时文,随便看看。” 朱铭顺手接过,抄了张板凳坐下,认认真真阅读起来。 读罢,朱铭好奇问道:“你做经义文,可有什么固定格式?” 李含章详细说:“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破题俺颇擅长,使证则力有不逮,总不能做得进士文章那般畅快。俺的时文老师,也多番纠正过,只是……只是写起来就容易生乱。俺去京城考了两回,越考越艰难,老师都不知该怎样教了。” 朱铭当然不会写八股文,但他知道八股文的流程,而且欣赏过一些明代奇文。 仔细对照格式,此时的经义文,已具备八股雏形,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 经义文: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 八股文: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 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正式议论部分,宋代经义文可以随意发挥,而明代八股文细分了好几个步骤。 朱铭不知道该怎么说,又问:“可带了范文?” 白崇彦递上《时文选编》:“近十年的好文章,都在这里面。” 朱铭随意翻到中间,选了一篇来阅读。 很遗憾,虽然写得非常好,但不符合八股格式,放到明代肯定要落榜。 再看第二篇,同样如此。 一直读到第九篇,终于出现八股格式,朱铭说:“研墨。” 白崇彦下意识跑去研墨,研着研着,又觉得不对,自己咋这么听朱大郎的话? 无所谓了,先研墨再说。 朱铭拿来小孩子的毛笔,直接在那篇文章划竖线。 划出一段,标记“入题”。再划一段,标记“起股”。又划一段,标记“中股”…… 全部标注完,朱铭把书递回去:“照着这个格式写文章,或许就能轻松得多。嗯……我也是瞎蒙的,或许说得不对。” 两位公子哥,盯着文章和标记仔细研究,再对照书上的其他范文,很快就觉察出有什么问题。 白崇彦说:“这种细分的格式,似乎写起来更轻松。” 李含章皱眉道:“确实更容易,但分得太细了,全无发挥的余地。” “也不能如此说,”白崇彦反驳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得再细,具体写啥,还得看俺们的学问。” 说得直白些,经义文的论证过程,没有任何格式可言,考生可以完全自由发挥。文学天赋好的,能写得天花乱坠。文学天赋差的,却很难脱颖而出。 八股文呢,格式细分,对文字要求没那么高,缺点是让人束手束脚。 就看这二位如何选择。 当日下午,他们就对照着八股文格式,认认真真写了一篇时文。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文章水平肉眼可见的在提升。 李含章突然来一句:“莫与旁人说。” 白崇彦立即会意:“对,不能说出去。” 两人都不傻,这个套路必须藏起来,多一个人知道,他们就多一个竞争对手。 放下文章,沉默许久,李含章问道:“这朱家父子,恐怕不是海商那么简单吧?” “确实,”白崇彦道,“恐怕是书香世家,得罪了哪个权贵,从广南逃到这里来避祸。” 李含章说:“不论来历如何,都承了他的情。若俺真考中进士,今后必有厚报。” 白崇彦说:“我倒是想早点看看,他们的秧苗能长成啥样。” 事实上,长得不咋样。 两人每天练习时文,郑胖子每天缠着听故事,稻田里的秧苗也终于发芽了。 偶有村民路过育秧田,都认为朱相公翻车了。 朱国祥的育秧法子,跟传统法子相比,不但没发现啥好处,甚至秧苗还长得很慢。 在精于耕田的村民眼中,这些秧苗已经废了。 长得慢,说明根不好。 根不好,今后就不耐旱,而且得加大施肥量,否则结不出饱满的穗子。 陆安实在忍不住,跑去汇报消息:“老爷,姓朱的是骗子,他育出的秧苗,一看就根浅苗弱!” “让他继续种,等收稻子的时候再说。” 老白员外的关注点,已经不在这个上面。 汉中这边的夏粮,从五月开始征收,一直持续到七月底截止。往年拖欠的田赋,跟夏粮一起上交。 向知县让地主们摊派,等于是让地主催税,不管收不收得够,地主都得把承诺的税款拿出来。 老白员外不愿当恶人,还是得白福德五兄弟出马。 他已让做押司的白二郎,取消了白家兄弟的长名衙前资格。下一步,就是转为轮差衙前,负责催税包赔,让他们冲锋打前站。 意外再次发生。 白家五兄弟的长名衙前差事被取消,又听到要催征往年欠税的消息。长期协助催税的他们,瞬间明白是啥意思,然后……直接跑路! 家里的房产、田产,通通不要,只拿了些浮财,携妻带子连夜开溜,举家逃去黑风寨做土匪。 老白员外,有些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