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怪诞的表哥》 第1章 长安雪 冬,十一月,长安。 窗外雪花簌簌。书房中,多宝搁子摆满了书籍,案几上放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个银色的鱼袋。 鱼符则落在外面,正中是用以核验的凸起的“同”字,两边分别刻的是“太子左春坊”、“赞善大夫杜有邻”。 杜有邻正坐在胡床上捧着一卷书专注品阅,沉浸于先贤学术。 忽听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的续弦妻子卢丰娘嘴里慌张唤着“郎君”径直推门进来。 被搅了清静的杜有邻立即眉头一蹙,问道:“又出何事了?” “不好了。”卢丰娘急得反而结巴起来,道:“五郎在外头遭人欺负了!” 杜有邻放下书卷,不耐烦道:“好好说话。” “柳勣把五郎带到平康坊去了,不知与哪家浪荡子起了冲突,动……动了手。” “畜生,敢去那等去处。”杜有邻狠狠叱道,“还不带回来?留在外头毁京兆杜氏声名不成?” “我儿何曾去过那等去处?还不是你那大女婿带的。” 卢丰娘一张胖脸上满是委屈,偏说不清楚,只好跺着脚转身一指,叫候在书房外的一个小厮进来。 “快,你来说。” 杜有邻见是大女婿身边的小厮,目露嫌恶,侧过身去。 “回阿郎话,我家郎君只想带杜五郎到南曲吃茶,杜五郎见了坊楼东面右相的宅邸,问了句‘右相如何住在这莺红柳绿之地’,恰被吉大郎听见,起了口角,吉大郎让人将杜五郎拿了,说要押到相府去赔罪。” 听到这里,杜有邻已变了脸色,问道:“哪个吉大郎?” “是京兆府吉法曹家的长子。” 杜有邻倏然起身,趿着鞋往外走,喊道:“全瑞。” 家中管事全瑞早已候在廊下,俯低身子,小步上前应道:“小人在。” “速将那个畜生带回来!” “这就去办。” 全瑞遂让那小厮领路,匆匆出门往平康坊去。 杜有邻一脸不悦,来回踱了两步却又坐下,拿起书卷继续看。 许久。 卢丰娘在廊下徘徊,见家中管事全瑞独自一人匆匆跑回来。 “五郎人呢?” “小人找不见五郎。” 全瑞还在喘着气,边回答主母,边敲了书房的门。 “何意?”卢丰娘大惊失措,追着他问道:“找不见是何意?” “吉大郎并未带五郎去右相府,但不知带到了何处,小人已留人在附近找寻。” 全瑞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杜有邻听到外面的动静,开门出来。 “阿郎。”全瑞低声道:“听周围人说今日南曲闹出了人命,恐怕事情大了,阿郎是否出面到吉家走一遭?” 卢丰娘一听出了人命,吓得摇摇欲坠,忙道:“郎君,你快去求……” “住口。”杜有邻叱住妻子,吩咐道:“再去找,找到五郎再说。” 全瑞擦了擦额头,道:“阿郎,府上只有十余奴仆,小人是否到对面的魏家借些人手一并寻找?” 杜有邻看起来沉着,其实没甚主意,问道:“可行?” “小人这就去。” ~~ 这次卢丰娘直接赶到侧门边等着,焦虑不已。 终于,婢女青岚抬手一指,道:“娘子,快看。” 只见两个青衣奴仆正向这边跑来,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个人,远远便向这边喊叫。 “找到了,杜五郎是我们找到的!” “我儿!”卢丰娘大喜,哭喊着迎上前。 这两个魏家奴仆颇为热心,一人继续往前跑,将杜五郎背进院中,另一人安慰不已。 “杜家娘子放心,活着……小人先是一探,本以为没气了,再一探,活着,活着。” 可见,能救回杜家小郎君,他们也很高兴。 好不容易,那昏迷的少年被放倒在杜宅前院的庑廊下。 他看起来十五岁左右,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五官精致,虽是闭着眼也能让人感到气质不俗。 只是身上只穿着单衣,脖子上还有淤青,显然被人狠狠掐过。 “我儿……” 卢丰娘大哭着扑上前,定眼一看,嘴里的呼喊却是硬生生停住了。 她愕然片刻,讶道:“这不是我儿啊。” “这不是杜家郎君吗?” 两个魏家的奴仆面面相觑。 “这怎能不是杜家郎君?我们捡到时……” 忽然,门外又一阵嘈杂。 全瑞匆匆赶回来,招呼着一个奴仆将背上的少年放倒。 “快,先放倒,掐人中。” 这次被带回来的少年很快便醒了,从廊上坐起。 他今年正是十五岁,与卢丰娘一样,长得一张大圆脸、塌鼻梁、小眼睛,虽不算太丑,却有种畏畏缩缩的气质。 此时他仿佛从恶梦中惊醒,浑身都在打颤,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我儿?”卢丰娘推开旁人,定眼一看,大哭道:“这才是我儿!” “五郎,没事吧?” “……” 人群后面,有个青衣奴仆探头一看,懊恼地一拍自己的额头。 “唉,这个丑的才是杜五郎。” 魏家的管事连忙拉开这个冒失货,向卢丰娘告了罪,领人离开了杜家前院。 “嘴上没门吗?非得当面说。” “叔,我把那个俊的从平康坊一路背过来呢。” “连是谁都不知,怪得谁来?你也不先找全瑞辨认清楚。” “那还不是为了……多领些赏钱吗。” “说来,杜家娘子还真是一枚钱都不赏。” “抠搜。” 说话间,他们停下脚步。 只见巷子里放着一具由蒲席包裹的尸体,血从蒲席间渐渐淌出来,将积雪染出一片殷红。 “真死了人了?” “杜五郎身边的小厮,听说名叫端砚,被吉大郎活活打死的,杜五郎这才吓晕了过去。” 青衣奴仆小声说着,唏嘘不已。 同样是贱籍私奴,免不了兔死狐悲…… ~~ 书房中,杜有邻握着鱼符,手指轻轻摩挲着。 跪在他面前的杜五郎已哭得泣不成声。 “孩儿一直说‘我错了’,吉祥就是不肯让人停手,孩儿被摁在地上,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停手,端砚……端砚……被打得……” 说到这里,杜五郎哽咽住了,差点喘不了气。 杜有邻唉声叹气,连叹了好几口气,问道:“吉大郎还说什么?” “他问我‘咽得下这口气吗?’阿爷,我们找二姐给端砚讨个公道好不好?” “混帐!”杜有邻拍案喝道:“还嫌给杜家惹的麻烦不够?” 杜五郎吓了一跳,嘴唇都在哆嗦,却还抬头看着杜有邻,眼神中满是乞求。 卢丰娘见不得儿子这般,抹泪道:“郎君,五郎都让人欺负了!” “够了,吉大郎伤到五郎否?到京兆府告他打杀奴婢,杖刑一百、赔钱五万,你便满意了?出去。” “郎君。”卢丰娘委屈地跳脚。 杜五郎泪流不已,嘴唇哆嗦,道:“阿爷,端砚从小就……” 杜有邻叹息一声,闭上眼,吩咐道:“全瑞,以庶人之礼安葬端砚,成全主仆情谊、杜家仁义吧。” “是,阿郎。” “都去吧。”杜有邻抬手一指杜五郎,叱道:“你今日起禁足在家,往后休再与柳勣来往!” “大姐夫他……” “你还管那害人精。” 卢丰娘不让杜五郎再开口,拉起他扶着出去。 出了书房,还丢下一句小声的抱怨。 “出阁前也是名门闺秀,嫁到杜宅来受这般窝囊气。” 廊外还在下着小雪,庭院里已安静下来,奴仆们各归其位。 全瑞跟了过来,低声道:“小人这便去办端砚的后事,纛竿三尺,明器九事,大娘子以为如何?” “此时却知问我了?”卢丰娘知道管事无非是在要钱,遂道:“问阿郎去。” “阿郎不理俗务。”全瑞应道,好生尴尬。 杜五郎于是拉了拉卢丰娘的衣角,哭道:“娘亲,就厚葬端砚吧。” “一个虚职官,养这么大祖宅,还替你两个兄长打点,我……” 卢丰娘嘴里嘀咕,但看着儿子悲伤的神色,终是咬牙应道:“人死为大,办吧,帐上支取。” “是,还有一事,下午柳郎婿称去找朋友帮忙,是否让人去知会一声已找到五郎了。” “他真当自己交游广阔。”卢丰娘暗骂,挥手让管事看着办。 她才懒得管那大女婿。 “彩云,你去玄都观请位真人给五郎作法驱邪。” 杜五郎还在哽咽,道:“娘亲,我不用驱邪。” “你看你这个样子,魂不守舍的。”卢丰娘抚着杜五郎的肩,“请吧,也让真人给端砚度桥。” “那好吧。” 外仪门处,彩云才从二进院离开,青岚正从前院进来,道:“娘子,那位小后生醒了。” “你扶五郎去歇着。”卢丰娘道:“我去看看。” 杜五郎方才醒来时便留意到了那个昏迷的少年,颇为在意,执意要一起去。 ~~ 前院庑廊处,少年支着身子坐起。 若说他昏迷时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矜贵柔弱的贵家子,而他一睁开眼,气质又有了变化,让人感到一股与其年纪极为不符的沉稳。 更奇怪的是,沉稳中却带着茫然。 “小郎君,你是哪家的子弟?”卢丰娘问道:“因何昏迷在路上?” 那少年正在疑惑地看着四周,迟疑了片刻,开口很缓慢地问了一句。 “我,没有死吗?” 中间停顿了一下,他仿佛不太会说话。 “你没死。”卢丰娘道:“被杜家救回来了。” 少年的目光中依旧透着不解,点头致谢。 “不必害怕,你可有名字?” “薛白。” “可是河东薛氏出身?”卢丰娘又问道。 薛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杜五郎的鬓边,看得很认真,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杜五郎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挠了挠脖子低下头。 想了想,他向卢丰娘道:“娘亲,他好像病了,也给他碗姜汤吧?” 姜汤是方才给杜五郎熬的,卢丰娘遂让人去再端一碗来。 这会工夫,薛白起身,踉跄地走到了门外。 他身体还有些虚弱,扶着墙,站在台阶上向外看着。 杜五郎不由跟了过去,站在门槛上探出头,顺着薛白的目光往西面望。 巷边残留着一滩血迹。 远远的,升平坊牌楼与对面魏宅围墙之间那两寸见宽的画面里,是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 “这是哪?”薛白问道。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 “长安?” 天空中还在下着小雪,巷子对面的院墙中透出亭台楼阁、一层层的木制斗拱、重檐歇山式的屋顶、屋脊上的鸱兽扬嘴而立。 风吹动檐下悬挂的铃铛,发出清响。 “是哪朝哪代哪年?”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杜五郎道:“大唐天宝五载。” “天宝五年吗?” 薛白闻言微微叹息,叹出了一口白气,飘散在大唐天宝年间的寒风中。 他身上的单衣很薄,嘴唇已冻得发白。 “载,不是年,是载。”杜五郎提醒道:“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唯尧舜之君以载纪年,当今圣人功比尧舜,曰载。” 薛白看了他一眼,神色迷茫,并无敬畏。 杜五郎不由缩着头小声嘀咕道:“旁的书读不好无妨,此事务必要记牢。” “好。” “你家在哪里?” “不记得了。”薛白道:“死……昏死过去之后,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是有人要打杀你吗?”杜五郎用很小的动作指了指薛白脖子上的掐痕。 “想不起来。” 杜五郎忧虑起来,到卢丰娘身边小声道:“娘亲,他孤苦伶丁,我们收留他吧?” 婢女青岚道:“娘子,奴婢看到他脚踝有绳索勒出的淤青,颈后有烫掉的烙印,又是在平康坊找到的,可能是个官奴,犯了错被打成这样丢在路边。” “官奴?”卢丰娘喃喃自语道:“正好得再给五郎买个奴仆。” 青岚见主母没明白,提醒道:“这情形也不好立契入贱,留下恐不妥当,万一再惹了麻烦,毕竟杜家不是寻常门户。” 卢丰娘听了,马上犹豫起来。 杜五郎急道:“可他这样会死在外面的,马上要宵禁……” “五郎心善,见不得人受苦,给些盘缠救济即可。” 杜五郎很想能收留薛白,偏是口才远不如青岚,急得不知所言。 但这番对话落在卢丰娘耳里,想到既要给盘缠救济人另外买奴还要立契入贱,忍不住向薛白问道:“你可识字?” “识字。” 如今西市上这般一个苍头可不便宜,卢丰娘遂动了心思,问道:“今日我儿受了惊吓,需有人陪着。你既无处可去,暂且留下为他当书童如何?”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打量了庭院中诸人一眼。 青岚目光看去,只觉他眼神中带着审视之意,之后似乎在心中做了权衡才点了点头。 这并非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能有的姿态,又是来历不明之人,青岚不由有些担忧。 但身为婢女,尽到了提醒之责已不好再多说,只希望他不会给杜宅招来祸事吧。 第2章 大祸临门 “天宝五载,是玄……是有杨贵妃?” “咦,你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贵妃你倒是记得好清楚的?” “有安禄山吗?” “我似乎听大姐夫说过,记得是某地节度使?进京来请求当贵妃养儿,闹了许多趣闻。” “……” 薛白从耳房的小榻上醒来,脑中依旧回想着昨夜的对话。 许多事该早做准备了,偏连身子都还有些虚弱。 摇了摇头,他起身穿好放在床边的絮袄,里面以锦絮填充,还算暖和。 在杜宅已生活了三日,每日两顿伙食,味道且不提,至少汤饼或胡麻饼都是吃到饱,也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 进到厢房,绕过屏风,杜五郎还在打鼾。 薛白推了推他,道:“起来吧,今日有道士来给你驱邪。” “再睡会。”杜五郎翻了个身之后却嘟囔了一句,“是该起来,今日给端砚度桥。” “度桥?” “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杜五郎说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撑起身子来。 薛白则微微惘然,自语道:“孟婆汤。” “是啊,要不然成了孤魂野鬼。”杜五郎拿起一件对襟狐裘披了,漫不经心地系着衣扣,嘴里道:“不过若我转生时还能记得上辈子之事,那一定很有趣。” “确实有趣。” 此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薛白过去开了门。 来的又是青岚,她头发梳成了双髻,用发绳扎着,腰间有一根束带把绿白条纹的彩间裙拢高以方便走路……打扮得一副唐时婢女的模样。 嗯,人家本就是唐时婢女。 “五郎起了吗?真人已经到了。” “起了。” 青岚往屋中走去,一见杜五郎那乱七八糟的模样便皱了眉,责怪薛白道:“你也不将五郎把衣服披好。” 她上前便要给杜五郎系衣服。 “我自己来。”杜五郎反而慌了,往后退了两步,手都不知往哪放,“我自己会穿,你忙你的,我马上过去。” “那五郎一会到二庭盥洗。”青岚行了一礼,又招过薛白,道:“设坛需人手搬东西,你先随我过去。” “好。” 她这一进来,倒将屋中两人都安排了一遍,颇有家中大婢的风范。 带着薛白走过游廊,她还不忘敲打他两句。 “我知你许是出身富贵,做不惯这些。但相比当官奴,能在杜家做事是天大的福分,你该尽心些才是。” “好,应该的。” “五郎当你是个玩伴。”青岚莞尔笑了笑,随即又严肃了语气,提醒道:“但你也莫失了下人的自觉。” 她自觉这一番话柔和中带着严格,能称得上厉害。 薛白依旧应了一声“好”,神态平常。 青岚却感到有些镇不住这个小厮,恍惚以为走在身边的是当五品高官的阿郎。 两人穿过后仪门,她停步走在后面,调整了一下,提醒自己保持大婢风范。 ~~ 二庭已在设坛,有仆役正跟着一个道童在摆放香案。 挂着许多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个须发灰白的老道正昂然立于庭中,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见薛白与青岚过来,老道微微一笑,迈步迎上。 “贫道方大虚有礼了,今日一见,杜五郎真乃天质自然、风采特秀,往后必非等闲。” 话到最后,老道手中拂尘轻摆,语气笃定。 青岚双手已经搭在腰间正要行礼,闻言愣了一下,道:“道长误会了,五郎还未过来,这是……” 她看了薛白一眼,觉得现在说这是书童似乎让方大虚难堪。 此时,书房方向忽然“咣当”一声响。 青岚遂轻推了薛白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否碎了什么物件,洒扫干净。” “好。” 薛白向还在抚须掩饰尴尬的方大虚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向书房方向走去。 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已能听到争吵声。 “若非你,五郎岂能遭此大厄?!” “是五郎口出妄言,幸而子婿请托朋友,吉大郎才放回五郎……” “闭嘴,简直强词夺理,休再提你那些狐朋狗友!” “丈人这般大怒,然而子婿做错了何事?子婿交结豪俊之士,还不是为了杜家好?!” 又是“咣啷”一声大响。 书房门没有关上,薛白走上前,正看到杜有邻愤然将一张矮几推倒。 “为杜家好?咳咳,你说得出这等话?你一介兵曹,俸禄几何?你用媗儿的嫁妆给那些名士送奢侈之物,给杜家招来祸事,还敢信誓旦旦。” “丈人糊涂啊,安不知有舍才有得,如今笼络他们,来日他们才会声援太子……” “闭嘴!闭嘴!” 杜有邻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由卢丰娘、全瑞一左一右扶着,以手抚额,喘气不已。 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个俊挺青年,身穿锦裘,头带深青色的软幞,在这寒冬腊月还握着一柄折扇,吊着一个玉扇坠,外表看起来着实是好风采。 想必这就是杜家的大女婿,柳勣。 薛白虽只到杜家三日,却已常听这位柳郎婿的大名。 在杜五郎口中,大姐夫生性狂疏,为人热忱、不拘小节,因此交游广阔;而在杜家其他人口中,柳勣轻傲无礼,对外人献媚而对家小淡薄,做事眼高手低,除了一副皮囊简直一无是处。 此时柳勣对杜有邻的盛怒之态视而不见,兀自说道:“正是因太子在朝中毫无势力,才会任人欺负。” “我让你闭嘴!休再提太子!” 杜有邻一张脸涨得通红,要挣开搀扶去扑柳勣。 “有何不能提的?丈人往后可是当朝国丈,未免太胆小怯懦了……” 薛白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日听杜五郎提到“二姐”都是语气敬畏,原来杜家二娘子竟是嫁给了当朝太子。 只见杜有邻眼一瞪,竟是真个气晕过去。 “阿郎!” 那边柳勣才说到“我身为太子连襟”,忽然见此情形,终于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去扶。 “你走开!”卢丰娘尖叫不已,手忙脚乱。 管事全瑞连忙喊道:“快,请大夫来。” 婢女彩云匆匆往外跑,还撞了薛白一下。 薛白则赶上前帮忙扶着杜有邻,神态冷静。 “让他侧卧,衣领解开,保持呼吸畅通。” “阿郎!阿郎!” 好在没过多久,杜有邻便醒了过来,才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艰难地抬手指向柳勣,嚅着嘴唇,重复着一个词。 “和离……和离……” 薛白看向柳勣,只见他的眼皮明显跳动了几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回过头来,可看到这书房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八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 这日中午,庭院中老道士还在摇晃着手中的招魂铃,嘴里嗡嗡嗡,念念有词。 “拜请九天司命护宅真君来收惊……” 柳勣失魂落魄地从道坛边走过,绕过壁照时,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犹恍然未觉。 ~~ 时尽傍晚。 法事终于做好,卢丰娘对香案祈求了好几句“无灾无病”才吩咐人收拾起来,之后请老道长去用饭。 薛白帮着收拾了各种物件,与奴仆们一起到前院用饭。 便有下人向他问道:“你可看到了?阿郎这次真下决心让大娘子和离了?” 薛白摇头道:“不知。” “可吃午食时全福说了,当时你也在书房。” “我没听懂。” 旁人又在嘀咕上午那场争吵,只有薛白始终不谈,专注啃着麻胡饼。 “薛白。” 杜五郎背着手,在外仪门处探出半个身子,道:“快过来。” 两人遂走到庑廊处,在栏杆边坐下。 “你吃。” 杜五郎四下看了一眼,从背后拿出一根鸡腿,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鸡蛋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薛白坦然接过吃了。 他首先不觉得打工丢人,其次认为互相帮助是人之常情。他身上有种受了帮助早晚能回报的自信,因此坦然大方、毫无忸怩。 “站了一整天,方真人拿符箓在我眼前晃啊晃,好累。”杜五郎伸了个懒腰,道:“你呢?” “扫地,收拾。”薛白道:“下午整理书架时偷偷看了会你那些书。” “四书五经有甚好看的。” “为了有用,又不是为了好玩。” “你真是与常人不同。”杜五郎不由感慨,问道:“我阿爷与大姐夫又吵了?真要和离?” 薛白反问道:“和离不好吗?柳郎婿平日待你大姐如何?” “我不知道哎。”杜五郎想了想,最后挠头,叹道:“我就是觉得,大姐夫待我很热忱。就像我本来不想去平康坊,但……唉!” “你想回报他的热忱,做了些不愿做的事?” 杜五郎点了点头,又想到了死去的端砚。 “你大姐几岁?” 杜五郎数着手指默算了一下,道:““丙寅……二十又六,怎么了?” “再嫁不难。” 薛白方才有一瞬间想过,假若能成为太子连襟也是条不错的出路,但现在这个年纪差太多了。 可惜了。 “再嫁?”杜五郎问道:“你也不喜欢大姐夫?”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郎婿与吉大郎认识吗?” “是啊,他们能说上话。” 薛白问道:“那柳郎婿带你去平康坊、遇到吉大郎、吉大郎找你麻烦,这都是碰巧吗?” 忽然,前院传来喊叫声。 “这是朝廷命官的私宅!” “滚开!” 两人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官差从前院如狼似虎地踹进二庭,并将跟在后面的门房喝退,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一人趾高气昂,大喝道:“京兆府拿人!哪个是杜有邻?” “长吏且慢。”全瑞慌忙赶出来,客客气气喊道:“请到厅上看茶,可好?” “让杜有邻出来!” 那官差冷眼朝天,一把拨开全瑞的手。 几颗碎银便落在地上。 “何事喧哗?” 随着这一句话,杜有邻从西边书房中缓步而出,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卷书,问道:“可是京兆府寻老夫?” “你便是杜有邻?拿下!” 一众官差径直扑了上去,摁住了杜有邻。 混乱中,书卷掉落在地。 “放开!有辱斯文……尔等可知老夫是何人?!” 全瑞没想到他们真敢拿朝廷命官,忙上前去拦。 “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啊,长吏可知?杜家二娘子乃当朝太子良娣!” “拿的就是太子岳丈!” 只听“锵”的一声,那官差拔出刀来,镇住了还想挣扎的杜有邻。 “都听好了,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由京兆府捉拿审讯,其余人等暂拘宅中,不得擅离!” 甫一听得这罪名,众人俱已被吓得目瞪口呆。 卢丰娘从厅中赶出来,见此情形,惊得直接瘫坐在地。 杜有邻如丧考妣,嘴唇抖动,不敢再动。 全瑞脸色煞白,满眼失神。 这一家本是清贵门第,今日什么都没做,却突遭一个晴天霹雳。 天大的罪名盖下来,这宅院之中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阿爷!” 杜五郎眼看杜有邻被带走,下意识追了两步,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有人一把将他扶住。 他抬头一看,看到薛白那张还显稚嫩的脸,以及冷静的眼神…… 第3章 北海如象 日已偏西,杜宅惶惶。 青岚噙着泪,扶着卢丰娘在前厅缓缓坐下。 “怎会这样?”卢丰娘哭哭啼啼,全无主见,抹着泪问道:“全管事,你说眼下该怎么办?” 全瑞是久经世情的老管事,此时已成了杜家唯一的主心骨了,他沉吟道:“这天大的罪名……得赶紧通知太子。” “对,对。”卢丰娘忙道:“那快遣人去。” “全福,快去。”全瑞连忙向他儿子吩咐道:“十王宅,太子不住东宫,去十王宅。” “欸。” 全福应了,马上就往外跑。 “大娘子勿虑。”全瑞眼中满是恐惧,却还强自镇定,道:“阿郎一向谨言慎行,说他‘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根本毫无根据!想来,等查明了就会放人。” 卢丰娘拍着心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厅上忽然有人开口说了一句—— “官差刚才没有搜查杜宅。”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竟是才被收留三日的薛白。 “你这小儿。”全瑞道:“杜宅既无‘图谶’,亦无与人‘交构’之书信,更无‘指斥’之词,有甚值得搜查的?” 薛白问道:“杜宅没有证据,此事全管事知道,可官差怎么也知道?既然这样,他们怎么敢直接拿人?” “这……” 全瑞转念一想,喃喃道:“对啊,那他们也该清楚阿郎是冤枉的。” 薛白又问道:“他们拿了人,肯定打算定罪,但怎么定罪?” “如何定罪?”全瑞思忖道:“莫非是,今日设坛作法,让宵小诬告图谶了?方道长还在府上,得想办法送走,再把那些法器烧了。” “不可。”薛白提醒道:“他们没有带走方道长和法器,说明这些不是定罪的关键,我们如果主动掩盖,反而显得心虚。” “是啊。”卢丰娘泣声问道:“一场法事,不至于吧?” “法事才刚办完,一定不止这个原因。”薛白沉吟着,问道:“杜家真没有别的把柄吗?” 至此时,众人皆已止了哭声、瞪大了眼看着薛白,惊诧于这个稚气少年如此冷静。 不仅冷静,竟还敢质问主家,仿佛是负责此案的断案官一般。 全瑞不由叱道:“你这小儿……” “就让薛白参详吧。”杜五郎连忙道:“他出身可不凡,往来的可都是贵妃、节度使这般人物。” 全瑞微微吃惊,这才点点头,长叹道:“阿郎虽为东宫属臣,然不过虚职,平素连话都不敢与旁的官员多谈,如何有甚把柄?没有把柄!除了……” “除了柳郎婿?”薛白问道。 全瑞忽然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惊道:“果真是柳郎婿落了罪证在旁人手里?!” 这正是薛白刚才就打算问杜五郎的,柳勣带其去平康坊一事是否有人故意为之? 显然,任谁一看柳勣,皆知这是个志大才疏、容易被利用之人。 “太巧了。”全瑞喃喃道:“五郎出事不久,柳郎婿上午才与阿郎争吵过,下午便有人来拿阿郎,这般一看,官差来的也匆忙。定是了。” “不是那蠢材还能是谁?!”卢丰娘听了,反而哭得厉害,大骂道:“我早便知道这狂生要害了杜家!我早便知道……呜呜……这祸害!” “大娘子。”全瑞急道:“柳郎婿交友鱼龙混杂,得遣人去问问他是否落了把柄在谁手里……” 正在此时,有仆役匆匆跑回来,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不好了!全福刚出后门就被捉走了!” “什么?” 全瑞惊愕,终于乱了方寸。 “我们翻墙走。”薛白反应迅速,拉过杜五郎便走,“必须尽快找到柳勣、太子。” “我……我不知道太子住在哪啊。” “我知道。”青岚道:“我曾随娘子去拜见过太子良娣。” “快。” 青岚赶紧跟上两步,却又回头向卢丰娘问道:“娘子,奴婢去吗?” “快去,让五郎回来。” 然而,薛白已拉着杜五郎出了前厅。 青岚一跺脚,匆匆追赶上去…… ~~ 薛白在心中算过,杜宅有一个大门、一个后门,西侧门三个、东侧门两个,京兆府则派了二十人左右,守住这七个门可以,不太可能包围院墙。 也许会有官差巡视,但他知道官府做事必定要走流程,所以得抢一个“快”字。 他先赶到前院马房拿了条绳索,又到储物房拿了梯子,折向后院,直接赶到第五进院东边的假山附近。 这里离别的侧门最远,院外最静,且容易翻墙。 “跟上。” 薛白把梯子往假山上一搭,先爬上院墙,往四下打量了一眼,招呼杜五郎、青岚上来。 “来。” 薛白把绳索系在院墙上,顺着绳索爬下,先扶了青岚,杜五郎则笨拙得多,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哎哟。” “别喊。” “去十王宅?”青岚道:“这边走。” “不,先找柳勣,确定证据更紧急。” “柳郎婿家在敦义坊,往西。” ~~ 唐长安城方方正正,有纵横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把城内分为两个市、一百零八个坊。 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城东、城西分别由两个县管辖,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取的是“长安万年”之意。 杜家在升平坊,属东,归万年县管辖。 升平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四个坊门说是“门”,实则门上方还有楼阁,武候可于楼阁中放哨。 走到坊西门处,杜五郎很是紧张,低着头,走得同手同脚。 “别怕。”薛白低声道:“我们还不是逃犯,官差认不出我们。” “哦。” “头抬起来。” 好不容易出了升平坊,薛白放缓了脚步,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风景。 青岚发现他对宅门外非常陌生,便给他指点了方向。 “我们得往西走三个坊才到朱雀大街,穿过朱雀大街后还要往西南走五个坊才到敦义坊,并不近……” 薛白前两日已打听了杜宅是处于乐游原一带,此时听青岚一说,终于清晰了些。 此处大概是后世的西影路与曲江路交界附近,要走到长安中路才算到了朱雀大街,这还只是一小半的路途。 整段路相当于从青龙寺走到西安美院,着实远。 “有马车吗?” “得寻车夫,还要套车,来不及了。” “马上要宵禁了。” “用跑的。” 三人体力都不算好,跑了半个时辰之后,都是气喘吁吁。 “我……我……我不行了……” 杜五郎终于停下歇了会,撑着膝盖,几乎要站不起来。 “真的,没力气了。” 落日最后的余晖退去,长安城宏伟的轮廓越来越暗。 “咚。” 太阳刚落山,城中便响起了暮鼓声。 六百声暮鼓之后,若还在街上,那便是犯夜了,要被捉去笞打。 青岚鼓励道:“马上就要到了。” “走。” 薛白眉头紧锁,与青岚一起拉起杜五郎,在鼓声的催促下跑进了长安夜色中。 “咚。” “咚。” “漏尽!闭门!” 随着最后一声闭门鼓声响过,敦义坊的坊门缓缓关闭。 长安宵禁开始,将持续到次日五更。 鼓绝人散,九衢唯月。 …… 有三个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坊中一个宅子前。 柳宅只是一个两进院落的普通民宅,看着略有些寒酸,与柳勣那一身锦裘并不匹配。 “没有官差?”薛白警惕地环顾周围,目露疑惑。 “我们,跑得快。”青岚还没顺过气,道:“而且,这里是长安县管辖,他们调人,慢了吗?” 他们叩响了门环,很快门内响起女子的声音。 “谁呀?” “流觞。是我,青岚,五郎也来了。” 很快,“吱呀”的声响中,有个瘦小的婢女打开了门。 “五郎怎此时过来?这是……跑来的吗?” “进去再说,可有官差来过?” “官差?没有。” 薛白有些惊讶,自语道:“官差竟没来过?” ~~ 杜家长女名叫杜媗,人称杜大娘子。 她听到动静,亲自端着火烛赶到前厅,见是杜五郎带人来,连忙问究竟。 这姐弟二人,弟弟其貌不扬,姐姐却十分美貌。 薛白初见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明白过来,杜五郎是继室所生,容貌更像卢丰娘,而杜家的前几个儿女则是杜有邻原配所生。 想必杜二娘子也是相貌秀丽,故能嫁入东宫。 此时杜媗听说了父亲被捉之事,花容失色。 薛白则于烛光中仔细观察了她一眼,留意到她的装扮与当世的华丽之风不同,穿戴颇俭朴,素面朝天。 另外,她眼眶发红,应该是哭过。 待她稍平息了些,薛白问道:“柳郎婿不在家中吗?” “郎君他……不在。” “他中午可有回来过?” “嗯。”杜媗抹泪应了。 “可说了杜家要求他和离之事?” 杜媗本不欲与外人说这些事,加上不熟悉薛白、不知他为何小小年纪如此气势逼人,但眼下情况紧急,她还是点了点头,同时思忖着整件事的后果。 事发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 薛白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杜媗犹豫片刻,方才启唇应道:“他说‘只要我们夫妻情坚,依唐律,不论是官府还是丈人都不能拆散我们’,让妾身务必坚如磐石。” “你怎么回答?” 杜媗被问得感到不舒服,侧过头,低声应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然后呢?” “郎君说‘那就好’,便往书房去了,没待多久,匆匆离开,至此时犹未归来……唉。” 一声不自觉的轻叹,杜媗已猜到了事情的轮廓。 “他没说去哪?” “妾身问过郎君,说是去寻友人帮忙。” “我可否去书房看看?” “郎君书房寻常是不让人进的,但既然是……”杜媗知形势紧急,站起身来道:“这边请。” 柳宅前厅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摆件,书房中却挂了非常多的书画。 一推门,入目便是挂在墙上的一幅书画,录的是首诗。 薛白上前,凑近了一瞧,微弱的烛光中勉强看清了末句。 “不拘贫与富,但愿一相知。” 书法极好,行云流水,哪怕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名家手笔。 “此为李北海手书。”杜媗上前道:“郎君曾以金器赠他,他则以书画、名马回赠郎君。” “李北海?”杜五郎惊呼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李北海?” “右军如龙”指的是王右军王羲之,这李北海能与王右军齐名,可见不凡。 杜五郎既知是他的字,再仔细一看,与乍看时感觉又有不同。 流觞不满地嘀咕道:“可郎君赠出去的金器,分明是娘子的陪嫁。” “多嘴。” 杜媗轻叱了婢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烛火,环顾了这书房一眼,目光中又是悲伤又是惊叹,道:“郎君好结交名士,此间皆是寻常求不得的名画字帖,也是……寻常招不得的麻烦。” 她没有把烛火给薛白拿,习惯性地怕熏坏了哪幅字画。 薛白在昏暗中检查了桌案。 案上摆着砚台,用手一摸,墨还未完全干,该是下午才磨的。 忽然,前院响起了急促而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 “京兆府办案,开门!” 书房中几人吓了一跳,杜五郎当即便慌了,问道:“怎么办?” “烛火凑近点。”薛白催促道,“找痕迹。” “什……什么痕迹?” “柳勣去哪了?与吉家或是谁有无信件往来?或有何证据落在书房?找。”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杜媗也顾不得别的,把烛台往桌案一放,从屉中拿出一个匣子翻找。 这些显然是柳勣与人的通信,确实很多。 见此情形,再想到那“交构东宫”之罪名,愈发叫人不安。 “开门!开门!” 流觞吓得快要哭了,问道:“怎么办?奴婢是否去说娘子不在……” “快找。” 薛白翻了翻桌上被墨渗了一点的纸张,没发现什么,拿过流觞手中的烛台,四处照着。 他甚至在墙上看到了杜甫的字。 若非形势紧急,他真的会非常惊叹。 前院忽然响起“嘭”的一声大响,有官差喝道:“撞进去!” “嘭。” “嘭。” 烛光一晃,地面忽有两个纸团映入眼帘,薛白匆匆放下烛台,拾起第一个纸团打开,见到只有“和离书”三个字。 再打开另一个纸团,他不由目光一动,自语道:“原来如此。” “找到什么了?” “走。”薛白收好这两张纸,推着杜五郎,道:“翻墙走。” “可是……禁宵了。” “走。” 薛白推走旁人,自己赶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杜媗拿出来的匣子。 很多书信已散落了满桌都是,来不及收拾了。 想到柳勣那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性子,再看向满屋的名家书画,薛白的眼中泛起了犹豫之色。 但犹豫只有一瞬间,他脑中忽然晃过另一幅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他遂拉了杜媗一下,从她手中拿过烛台,与她对视了一眼。 杜媗看懂了薛白眼神中的意思,以手掩面,转过身去。 薛白果断伸出手。 烛台点燃了缣帛,火苗迅速蹿起,吞噬了李邕、杜甫以及诸多名士的字画。 焚琴煮鹤,汹汹而燃…… 第4章 良娣 官廨中烛光通明,京兆府法曹吉温拿起了桌上的讼状扫了一眼,随手将它放在烛火上。 火焰迅速腾起,将它吞噬成灰烬,唯留一缕轻烟。 吉温眼中闪过轻蔑之色,开口问道:“新的状纸,柳勣可写好了?” 烛光中,可看到他穿的是青色官袍,面前的万年县尉也是。但他坐着,万年县尉却躬着腰站着。 “不仅写了,还写得文采斐然、义正言辞。” 吉温又问道:“该教的道理都教他了?” “是,他已愿与东宫划清界限。” “软骨头。”吉温轻笑一声,问道:“证据呢?” “有,柳勣所列举之受其厚赂者数不胜数,其书房中皆是回礼,证据应有尽有!只是他家宅在长安县境内,下官不好遣人去拿。” 吉温不急不缓,饮了口茶,向门外唤道:“辛十二。” 一个家仆打扮,高眉深目的虬髯大汉当即进来。 吉温问道:“长安县丞还未到吗?” 辛十二应道:“回阿郎,他派人言被耽误。” “为何?” 吉温当即不悦,一张脸冷了下来。 辛十二道:“因之前文书未到,县尉颜真卿死活不肯通融,他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得以遣人往柳勣宅中。” “废物……”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屋门外响起。 “阿郎,望火楼回报,柳勣家宅失火了!” “什么?!” 吉温一愣之后倏然起身,眼中满是惊疑之色,其后自语道:“反应竟如此迅速?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思忖了一会,再次招手让辛十二上前,吩咐起来。 “东宫竟已插手销毁证据,但此事亦是直指东宫的证据,你携我牌符查,好好查。” “喏。” “还有你。”吉温又转向万年县尉,道:“速回升平坊杜宅查,东宫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必是杜宅有人报信……” “喏。” ~~ 敦义坊东南隅原本有座法觉尼寺,在开元二年并入了资善尼寺,寺庙颇大。 夜色中,敲门声已响了一会。 小尼姑披衣赶来,隔着门问道:“何人夜访?” “里面可是净音师太?是我。” 净音听出是杜媗的声音,打开后门,问道:“娘子怎此时过来?” “坊中走水了。”杜媗道:“郎君不在,我怕火势蔓延到我家,想到贵寺避一宿,宵禁结束之后便走,可否?” 净音探头看了一眼,见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男子,不免犹豫。 “只要一间柴房即可。”杜媗又道。 “好吧,娘子请进,莫惊动了师父。” 待把走在最后那俊秀少年也放进了尼寺,净音好生惭愧,默念了两句佛经,轻手轻脚栓上门,领着五人进了一间最僻静的小厢房。 “两位男施主可住在此处,娘子请随我来。” “不麻烦了,我与两个弟弟将就一夜即可。”杜媗上前握着净音的手,低声道:“今夜多谢你,我必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娘子客气了。” 净音怕被责罚,应了一句连忙离开。 流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哭道:“娘子……宅子烧了……那些都是娘子的嫁妆换来的啊……” “噤声。”杜媗责骂道:“可知那等罪名盖下来是何下场?!韦氏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至今尚有族人祼死公府,你还舍不得些外物?” 流觞被“祼死”二字吓得一个激灵,不敢言语,只好低声抽泣。 杜媗则回过头看向薛白,轻声问道:“火势可会烧到邻里?” “不会,官差已经进门了,一定会赶紧灭火。” “你找到的物件给我。” “好。”薛白拿出纸团,放在杜媗手里。 屋中没点烛火,唯有一点稀薄的月光。 杜媗走了两步,将纸团摊开、铺在窗户上看过,仔细将它折好,原是想放进荷包,转念间背过身将它贴身收好。 她再回过身来,就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杜五郎小声问道:“那是什么?能救阿爷吗?” “郎君到万年县衙状告了阿爷……” 杜媗话到一半,杜五郎已大惊道:“是大姐夫告的?” “这张草稿上只说阿爷强拆婚姻。” “还能这么告?” 杜媗道:“依唐律,‘两愿离婚’,阿爷也不能逼他和离。” 流觞还在哭,嘴里嘟囔道:“他就是不想丢掉太子连襟的身份。” 听了这一句话,杜媗低落下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薛白,你可是河东薛氏?” “我失了记忆,不记得了。” “这封状纸你如何看?” “我不太了解柳郎婿与杜家。”薛白反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杜媗没在意他的语气,黑暗中不太看得清彼此,让她忽略了他的年纪,更容易把他视作可以商讨的对象。 “阿爷从不与旁人交恶、连交集都少,若说有人状告阿爷,极可能就是郎君。他一开始写下这封稿纸,其后怒气上来,揉了它,改告‘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女婿告岳父,本身便是最有利之证据,故而京兆府才敢立即拿人。” 薛白道:“草稿上修改了一些字句,我看那意思,修改之后语气应该是变得缓和了?” “嗯。” “也就是说,在写状纸的过程中柳郎婿的怒气该是稍微消了些才对?” “这般说,也是。” “那他就不该以谋逆大罪告杜家。”薛白道:“书房里没找到别的草稿,我认为他就是誊写了这张草稿。” 杜媗神色一动,问道:“你是说,郎君到万年县衙之后才改了主意?” 薛白问道:“假设有人知道柳郎婿与杜家不和,威逼利诱,能让他诬告杜家吗?” “能。” 杜媗没有做太多思索,马上便吐出了这一个字。 她声音有些悲意,叹道:“必然是如此了。” “若我们推测得不错,只要把这张草稿交给太子,就能有办法证明杜家是被陷害的?” 杜媗想了想,缓缓点头,道:“对。” 杜五郎、青岚皆喜,纷纷道:“那太好了。” 薛白却问道:“韦氏的前车之鉴是什么?” 杜媗道:“个中内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太子妃姓韦,其兄韦坚乃朝廷干臣,今年正月上元节,太子出游曾与韦坚巧遇,而当晚韦坚又与边镇节帅皇甫惟明相约夜游。因此朝中有人弹劾他们‘私相往来,欲共立太子’。” “就只因为上元节时在街上巧遇?” “一个是太子的内兄,一个是边镇节帅,私下交往,难免让圣人猜忌。”杜媗低声道:“太子的处境一直都不太好。” 薛白默然,从这一场巧遇引发的大案中自去体会着一个皇帝对儿子的猜忌,末了问道:“然后呢?” “韦坚被贬、皇甫惟明移交了兵权,此事本这般过去了,但韦家兄弟上书鸣冤,引得圣人震怒,朝廷大加株连,死者无数。太子无奈,只好以‘情义不睦’与太子妃韦氏和离,让她削发为尼,才勉力保全。” 说到这里,杜媗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又道:“此案发生在年初,但至今还有人被逼死。阿爷怕步了韦坚后尘,一直小心翼翼,偏郎君始终是那性子不改。” 薛白问道:“上次太子选择了与韦氏和离?那这次?” “二妹虽只是良娣,与太子感情却很好。” 薛白迟疑片刻,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太子可靠吗?” 杜媗道:“放心,太子很可靠。” 薛白想了想,眼下除了向太子求救也没有别的办法。 难得的沉默之时,杜五郎小声感慨道:“哎,你竟有这般能耐?” 薛白只当不知他在问谁,默然不答。 夜更静,五人遂挤在这小屋子里歇了一夜。 等到五更天,街鼓声响起,长安城门与各个坊门依次打开…… ~~ 当今天子严禁皇室子嗣参与朝政,遂于长安城东北隅的永兴坊、兴宁坊修筑大宅,让诸皇子分院居住以便密切照料、严格培养,称为“十王宅”。 即使是太子也不住东宫,以免与东宫属官有太多接触,只在十王宅中辟出一处可供车马往来的别院居住。 清晨。 孩童们在街边柳树下追遂,唱着歌谣。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一辆骡车由南而来,走过永兴坊的十字街。 车厢中,青岚道:“太子居所就从前面第二条巷子进去……” “那人我认识。”杜五郎正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瞧,忽然低声道,“吉大郎打死端砚那日他也在。” “哪个?” “茶铺幡子下坐着的那群人里,眉骨突出、眼窝很深、满脸虬髯那个。” “我也见过他们。”流觞吃惊道:“五郎出事后,他们就在我们家门外晃了。” 薛白观察了一会,道:“他们在盯梢。” “来捉我们的?”杜五郎道:“怎么办?” “……” 辛十二坐在茶铺外,以锐利的目光在街巷中扫着,视线追随着一辆骡车走远。 昨夜万年县尉去杜宅查看过,依籍册核点发现少了杜五郎与一个婢女,消息报来,他已知道要找的是谁。 有乞儿打扮的人凑了上来,低声道:“太子仪仗从侧门离开了。” “缀上去,看清楚他去何处。”辛十二又招过两人吩咐道:“你们也去,一旦看见太子与人相会,立即报知阿郎。” “是。” 这边安排妥当,长街那边有一个俊秀小郎君带着婢女施施然然走来,拐进巷曲,去的正是太子别院的方向。 “有人过去了。” 辛十二微眯着眼,摇了摇头,道:“既不是杜五郎,又不像是东宫走狗。” “那还拿下吗?” “再看看。” 辛十二看得出来,那少年郎君身上披着的对襟狐裘成色鲜亮,走路时步履从容,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 他来找证据,却殊无必要得罪了长安城里的贵胄。 视线中,那小郎君负手而立,由婢女与守卫交谈并给门房递上了一枚玉佩。 过了一会,门房拿着玉佩回来,双手交还,邀他进了门。 “他进去了?” “太子不在,他能见谁?” “杜良娣,竟有人敢见杜良娣?”辛十二不由大讶,眼珠转动,喃喃道:“是哪家敢沾这案子?” “怎么办?” “等他出来了跟上便是,不出来更好。”辛十二转念一想,冷笑道:“凡沾上了杜有邻案,谁都跑不掉……还有,方才那骡车呢?去找。” ~~ 太子居所看起来十分俭朴,庭院没有花树,空着一片沙地。 薛白与青岚在前院等了一会,有婢女小跑过来。 “曲水。”青岚带着哭腔唤道。 “出何事了?”曲水焦急问道,却不等青岚回答便引着他们往里走,“二娘要见你们……这边。” 薛白与青岚脱了鞋子,由她引着走过长廊,最后在一个小偏厅坐下。 “稍待,二娘马上就来。” “多谢。” 薛白眼看着曲水又匆匆跑开,低声向青岚问道:“彩云青岚,流觞曲水?” “嗯,流觞与曲水是家生婢,我与彩云则是幼时被卖到杜家。” 此时不便再问更多,薛白扫视了一眼偏厅陈设,学着杜五郎偶尔读书时的样子跪坐下来,腰杆挺直,双手置于腿上,目光平视。 青岚自出事以来就不知如何是好,早没了家中大婢风范,站在门边焦急等待。 不多时,长廊那边有人过来,她连忙行礼。 “奴婢见过二娘。” 听得动静,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个盛装仕女进了偏厅,云鬓高耸,鬓上簪着步摇钗,身披罗帔衫,在大冷天里袒着颈胸,显出一片白腻。 她体态婀娜,该丰腴之处丰腴,却不失身段,有着恰到好处的曲线。 薛白直到见了太子良娣杜二娘,才知这盛唐帔衫襦裙、半掩酥雪的装扮美在于何处。 再想到了杜大娘所言的“二娘与太子感情好”,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只希望太子还愿意为她保一保杜家。 第5章 安顿 太子妻妾有太子妃、良娣、宝林三个等级,杜二娘杜妗是良娣,秩正三品。 今年正月,太子妃韦氏因韦坚案被迫与太子和离。对此,杜妗喜于自己有了成为太子妃的可能,同时却也心中惴惴。 这日才送了太子出门,婢女曲水便匆匆赶来禀报道:“大娘让人拿了信物来,称出了天大之事。” 杜妗知道长姐自从嫁了柳勣之后嫁妆几乎卖尽,唯有一枚玉佩还在,接过一看,连忙吩咐带人进来。 “天大之事?”她已预感到不好,泛起一阵颤栗,自语道:“如履薄冰,终究掉进了冰窟窿。” 她调整了情绪,赶到偏厅,正见一个小郎君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气度沉稳。 可当他回过头来,杜妗却察觉到了一种被审视之感。 她不由微微蹙眉,问道:“敢问小郎子是何人?” “郎子”是对英俊少年的美称,加了个“小”字则是她下意识对于被薛白审视的反抗。 “薛白,受了杜家恩惠。”薛白单刀直入道:“柳郎婿状告杜家‘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京兆府已拿了令尊。此事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们已找到证据,想呈给太子。” 杜妗脸色瞬间一变,但迅速冷静下来。 “太子不在,可否先将证据给妾身看看?” 薛白拿出那张状纸的草稿。 曲水正要上前,杜妗已俯身到薛白面前接过,一片白腻映入他眼帘。 隐约的香气飘过,她拿着那稿纸在对面的薄团上缓缓跪坐下来,仔细看了,招过曲水,低声道:“速让人去请太子回来。” 其后,她才向薛白问了详细的经过,薛白遂从他昏迷失忆在杜家当书童开始事无巨细地说了。 杜妗听过,拍了拍心口,露出庆幸之态,道:“薛郎子为杜家奔走,妾身今日微寒无以为报,往后必重谢。” 薛白却缓缓道:“我虽然失了记忆,但却知道自己既然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一定是之前得罪了什么人。今日过来时外面有人盯梢,这些人也许会查到我失忆之前的事,给太子带来麻烦?” 杜妗目光一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说是怕给太子带来麻烦,实则是想要太子的庇护。 她语气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道:“你若惹了什么麻烦可以直说,妾身能帮的,绝不推托。” 薛白道:“但我真不记得了。” 杜妗略感不快。 薛白又道:“青岚说我脖后有烙印、腿上有勒伤,该是官奴。” “看你模样,可是富贵人家被籍没为奴的?” “想不起,但有可能。” 杜妗愿意还这个人情,但太子如今的处境并不好。在不知道薛白身上的麻烦是大是小的情况下,贸然答应庇护难免有风险。 于是她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薛白一会,思忖着这个人值不值得帮。 最后,杜妗点了点头,道:“好吧,妾身会保你无事。” 薛白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我可否见见太子?” “太子事忙,不便见你。”杜妗眼波一转,道:“你若有事,与妾身说也是一样的,东宫绝不会亏待你。” 薛白看向她,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眼神,马上明白过来——同样是为东宫做事,她希望他是帮她做事。 可见,她与太子虽是夫妻,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薛白不动声色,道:“我听说了年初发生的韦坚案,一直在想,如果这回太子再次放弃身边的人,对人心也不利吧?” 他俨然已有成为了太子良娣幕下谋士之态,站在杜妗的角度考虑问题。 青岚见此情形惊诧不已,自杜家救了薛白至今只有五日,他却日日都能显露出更多奇异来,可见城府极深。 杜妗却极需要这样的人,不由面露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韦妃,且我们有了能证明杜家清白的证据,此案简单,翻案已不难。” 这一笑风情万种,她确实是容易让男人不顾一切的美人。 接着,她轻声补了一句,道:“当然,你这句话,我也会委婉地让太子知道。储君乃国本,不说威望,最后一点体面无论如何也得保住。” 薛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道:“二娘打算如何用这证据?” 他也称她“二娘”,而非“杜良娣”,杜妗反而再次会心一笑,道:“太子须与几位侍讲商议,拿出最妥善的办法。” 这就不是薛白能涉及的问题了,他遂问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杜妗微微冷笑道:“除了当朝右相李林甫还能有谁?” 薛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李林甫小字哥奴,因他生性狠狡,面无和气、精神刚戾,如同一只索斗之鸡,朝中国士呼他为‘索斗鸡’,他当年极力支持立寿王为储君,自认为在册立太子一事中无功劳,遂想动摇东宫。年初的韦坚案便是他大兴冤狱之结果……” 杜妗一张嘴颇为厉害,把李林甫骂了个体无完肤,最后总结道:“此人嫉贤妒能、为祸天下,着实是个大奸臣。” 薛白听的时候十分认真。 他正襟危坐,偶尔手指会不自觉地摆出了虚握的姿势抖动两下,像是捏着一支铅粉笔在记录。 杜妗目光看去,推测他以前有听人说话时拿笔记下来的习惯。 说过了李林甫,薛白沉吟片刻,又问道:“朝中可有杨国忠?” 杜妗想了想,摇头道:“未听闻过此人。” “是杨贵妃之兄。” “杨贵妃只有三个姐姐,一个夭折的兄弟。”杜妗道:“倒是今岁跑来一个不着调的堂兄,是个唾壶。” “唾壶?” “说来却有桩故事,若非如此,妾身还不知此人。”杜妗道:“此人名杨钊,嗜酒赌博,为亲族鄙夷,只好到西川谋生计。似乎在去岁吧?从西川回了长安,到处送礼,巴结上了李林甫。” 说到这里,她嘴角向下一撇,挥了挥袖子,才继续说起来。 “某日,李林甫从皇城出来,一口老痰含在嘴里无处可吐,杨钊正伴在左右,忙将嘴张开,请李林甫吐在他嘴里,遂有‘唾壶’之称。一个索斗鸡、一个唾壶,同流合污。” 青岚在旁啊,不由十分嫌弃地“咦”了一声,一阵恶寒。 薛白也是半晌无语。 心中暗想,看来这杨钊便是杨国忠了,如今还未发迹。 杜妗问道:“你为何打听此人?可是柳勣与他有所来往?” 薛白不动声色,反问道:“二娘为何如此认为?” “柳勣任左骁卫兵曹,杨钊任右骁卫兵曹,又皆是恨不能淹死在酒池里的性子,有所往来也正常。”杜妗道:“你是说……柳勣就是被杨钊引见给吉温的?大姐与你说的?” 薛白昨夜与杜媗谈了良久,杜媗却并不了解朝中这些人物,只说柳勣回家后从不说这些。 相比而言,杜妗久浸权谋,思路果然要灵活得多。 薛白听她一说,瞬间收获不少,沉吟着开口道:“此案的关……” 正在此时,曲水匆匆跑回来,禀道:“太子回来了。” “这么快?”杜妗有些讶异。 “奴婢派去的人不过刚出门,想来太子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赶回来的。” 杜妗点点头,起身去迎,同时向薛白交代道:“待妾身见过太子再迎大姐、五郎,你们且在此等候,莫随意走动。” ~~ 杜妗待人宽厚,还不忘命人给薛白、青岚备了午膳。 但午膳过后,薛白在太子别院一直等了很久,却不见她回来。 直到一个身披红色圆领窄袖袍衫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 这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躬腰塌背,相貌奇丑,双目鼓胀,前额突起,龅牙盘曲,脸上无须……应该是一个宦官。 “某乃东宫宦官李静忠,敢问可是薛郎君当面?” 李静忠声音奇怪,应该是没到变声期就被阉掉了。 薛白忙行了一礼,道:“正是。” 李静忠上前,凑到薛白身前,低声道:“李林甫派人来了,明为探望,实为搜查。” 不等薛白反应,他手一抬,又道:“快请薛郎君这边来。” 他们出了偏厅,不敢再往前院走,而是顺着长廊快步赶到后院。 到了长廊尽头,李静忠低头一看,见薛白、青岚的鞋还留在前院,连忙招过几个小宦官吩咐把靴子脱下给他们换上。 薛白没说什么,向前院看了一眼。 青岚则扁了扁嘴才穿上那小宦官的靴子,因靴子大了些,走起路来便磕磕绊绊。 穿过两进院子,只见后罩院侧门边已套好了一辆运泔水的马车,上面放着一口大缸,车边还站着好几个奴仆装扮的汉子,个个身材高大骁健。 李静忠带着他们到了缸边,道:“外间有人盯着,还请你们暂时委屈一下。此缸干净的,厨房的大水缸。” 薛白不情愿进去,道:“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杜家清白。” “是啊。”李静忠急道:“但这证据从何而来的?总不能是太子派人去拿的,得交由旁人来洗清杜家的冤枉,得藏好了你们,才好用这证据啊。” “杜家姐弟呢?” “自也该送过去,可眼下哪能顾得上呀?” “外面有人盯着,万一被拿到反而解释不清。”薛白道:“是否对方故意逼我们露破绽?” 李静忠急得跺脚,道:“放心,已安排妥了……快走吧,太子处境可大不妙啊。” 他是真的着急,伸手将青岚扶进缸里,又来扶薛白。 薛白一进去,青岚见他凑得这么近,连忙闭上眼、捂住胸前。 “蹲下。”李静忠不停催促,亲手拿起一块圆木盖板压下来。 如此,两个人蹲在缸里便有些挤了。 黑暗罩下来,只剩木盖板间细缝里透着些许微光。 李静忠在外面吩咐道:“快,把泔水桶搬上去,盖板绑一绑,莫掉了……外面如何了?” “可以走了。” 大缸晃了几下,之后轱辘声响起。 车上颠得厉害,薛白与青岚不时被碰撞在一起,初时青岚很慌张,渐渐才习惯了。 过了很久很久马车才停下。 大缸被人抬起,晃动得厉害,青岚“呀”的一声,彻底倒在薛白怀里。 薛白顾不得她,伸手去推那盖板,盖板却已被麻绳绑住了。 透过缝隙,他见到所处的却是荒郊野岭。 “放我们出去!” 外面毫无动静,大缸在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摆在地上,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雨打在屋檐上。 薛白一瞬间想到了之前的许多细节,心知这是要活埋他与青岚。 他猛撞上方的盖板,才撞开一点,马上有大汉踩了上来。 眼看推不出去,他连忙大喊道:“杀了我们对你主人毫无好处,只会给他招祸。” “沙沙沙沙……”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信我,我与这世上旁人都不同,可以给你们很多东西!你们要钱吗?想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青岚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顶着盖板,哭喊道:“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求你们了……” 混乱中,她忽然感到薛白的双手在摸自己的脚,更加害怕,尖叫不已。 “啊!别这样……” 然而沙沙声始终不停,且越来越小。 终于,盖板与缸口的缝隙里再没有了光亮,也再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只剩下彻底的黑暗。 第6章 蝼蚁 眼前的黑暗突然褪去,火把的光亮极为晃眼。 杜媗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凶恶的牢役举着火把进了刑房,一把扯掉了她嘴里的破布。 “冤枉!”杜媗大喊道:“杜家是冤枉的!” “杜大娘子别喊了。”刑房外忽然有人悠悠道:“此处乃京兆府,你若是聪明人,该知无论如何喊皆徒劳而已。” 这人身边有随从打着灯笼,照亮了他那青色官袍、微微上翘的胡子,以及嘴角的嘲弄之色。 正是京兆府法曹吉温。 杜媗见了,啐骂道:“走狗!索斗鸡的走狗!” “骂我,可。”吉温摇头道:“骂右相,不可。” “啪!” 牢房中的牢役当即上前,重重给了杜媗一巴掌。 吉温这才继续道:“今载我得了一个浑名,不对,是半个,所谓‘罗钳吉网’,其中‘吉网’便是我的法网了。” “呸,酷吏,不以为耻,反以为傲。” “你是个大美人,我劝你莫试我的法网。”吉温摸了摸门柱上的血迹,手指轻轻搓着,自顾自地说着,其后问道:“是太子遣人烧了柳勣为他结交大臣的证据吗?” 杜媗咬牙道:“你休想要我招……” 牢役一把扯住杜媗的头发,叱问道:“是太子遣人销毁证据的吗?!” “慢些,慢些。”吉温责备道:“也不知疼惜美人,杜大娘子是得留着当证人的,怎好对她用刑?” 接着,他话锋一转,喝道:“来人,带进来!” 刑房门被打开,外面叱骂声与哭声大作。 牢役拖着个衣不裹体、血肉模糊的女人进来。 杜媗定眼看去,肝胆俱裂。 “流觞!”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放了她!” “……” 流觞显然受了极大的痛苦,已哭废了嗓子,连呻吟都显得沙哑。 血不断流下来,渐渐淌了一地。 吉温心疼地“啧”了两声,道:“杜大娘子不必为此贱婢哭,不值当。她已招供,谁烧了证据本官已知晓,唯缺一人证,证明此事乃东宫指使。” 说罢,他向流觞问道:“说吧,那纵火者薛白,可是太子派去之人?” 流觞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哑着声哭道:“是……是……” “你说可没用,你只是一贱婢,我要你家娘子说。” 吉温笑着,回过头,看向了杜媗,问道:“是吗?” 杜媗大哭不止,不停摇头道:“别这样!” 吉温上前,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那无用的丈夫柳勣已招供了足够多的罪名。” 他口中一股恶臭传来,杜媗几欲作呕,哭道:“不。” “杜家满门也已被拿到牢狱,此时正在拷问,一个满门抄斩的大罪是逃不掉的。” “不。” “可怜,大美人遇人不淑啊,眼下只有你能救杜家。”吉温道:“我再问一遍,是否太子遣薛白销毁证据?” “求你……求你……” “你还想保太子?” 吉温故作讶异。 “强撑?无用的。”他走到流觞身边,一脚踩在她头上,笑道:“在我眼中,太子尚且不足惧,你与我斗?这一脚踏下,你方知蝼蚁只是蝼蚁。” “不!” 在杜媗的哭求声中,吉温已抬起脚,然后,重重踩下。 如同踩死了一只蝼蚁…… ~~ 几只蚂蚁原本躲在地穴里冬眠,却无辜被人挖了家园,它们只好在一片新翻出的土地上慌张地爬了一圈,重新钻进了土里。 雪花还在飘,渐渐地,给这一小片新土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地下埋着一口大缸。 大缸里完全是一片黑暗。 青岚的泪水已经沾湿了薛白的前襟。 “别哭了,你会消耗太多氧气,害死我们。” “我们……要死了……”青岚太慌了,抽泣不停,又哭道:“我不想死……” “那就别哭,别说话。”薛白语气严厉道,“省着点呼吸。” “我们已经……” “再哭?”薛白恶狠狠地道:“我杀了你,能节省一半氧气,还能拿你踮脚。” 青岚吓得打了个嗝。 紧接着,她便感到薛白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肩膀,顺着脖子往上,抚摸着她的脸。 “别……我真的好怕……” 她想要推拒,却吓得僵在那里,手指、脚趾麻得厉害。 直到薛白摸到她的发髻,拔下了她的木钗。 头发散落下来,青岚不知所措,颤声道:“你……做什么?” “拨开麻绳。” 薛白语气急促,尽量调整着呼吸,拿木钗塞进盖板与缸口之间的缝隙里。 一只靴子正塞在缝隙处。 是他方才从青岚脚上随手脱下来的,趁着土没被填实塞进去的。 用麻绳绑住大圆缸与木盖板,麻绳容易在圆弧处打滑,再加上方才他用力把麻绳推松,也许能把盖板稍微撬开一点。 弄了一会,青岚忽然道:“我……我小指头能伸进去……” “你拨绳。”薛白道。 他开始用木钗刮缝隙外的土。 相比棺材,大缸高了许多,如果往同样深度的坑里埋,大缸上方的土层就会比棺材薄得多。 薛白很庆幸那些人没有太过卖力地把大缸倒过来放。 他把盖板周围的土一点点刮进缸里,希望能让盖板稍微有晃动的空间。 木钗艰难地在缝隙里移动,有几粒泥土落在了薛白的脸上。相比上方的整个土层,这小小几粒实在是九牛一毛。 刮了许久,薛白的手指酸疼得厉害,他试着猛推盖板。 沙沙几声响,有更多的泥土落下来。 “好像松了点?”青岚惊喜道,“我摸到麻绳了。” 有了这一点求生的希望,两人都振奋了起来,寻找更舒服的施力方式,不在意紧贴了对方。 “咳咳咳……” 越来越多的泥土落在薛白的口鼻里。 “把脸捂上吧。”青岚道。 黑暗中,她用手推开薛白,把身上的束带解下递给他,然后把彩间裙撕了,系在脸上。 又许久,薛白加大动作,拿木钗卡在盖板与缸口之间看能否撬动盖板。 小心翼翼地施力。 盖板有了不意察觉的晃动。 “再拨麻绳,我撬了。” “好。” 终于,他们在盖板上方弄出一小条缝隙。 “啪。” 忽然一声,木钗还是断了。 “你找。”薛白把手里的半截木钗继续插进去,艰难地用手指捏着它撬。 青岚连忙去摸另外半截,手在薛白身上一阵摸索,喜道:“有根木棍!” “别拔。”薛白恼火道。 青岚轻拔了两下,愣了愣,悻悻作罢。 又摸索了一会,她很小声地道:“找到了。” “撬不动了,我们刮吧。” 两人只能抬着手,一点一点地刮着上方缝隙里的泥土。 泥土落了他们满身,又被他们抖落在缸底。 进展很慢,过程很久。 他们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双腿纠缠,上半身紧贴着,手只能绕到对方背后才能艰难地刮到上方的缝隙。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漫长,浑身都酸得像要断掉。 分明是大冬天,缸里却越来越热,两人的汗水流在一起,沾湿了下方的落土。 渐渐的,身下的落土已很厚,被他们用腚压实,大缸里的空间越来越小。 盖板却还推不动。 “抖土。” 不知过了多久,薛白感到身上泥土的重量,喘着气说道。 青岚却没配合抖土,整个人摊在他身上,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不时抽搐一下。 薛白头昏眼花,手指已无力,一着急,半截木钗也掉了,黑暗中摸不到。 他敲打着盖板。 泥土簌簌地往下落,但已抖不到身子下面,于是渐渐湮没了他们交缠盘绕的腿,湮没了他们的腰。 当落土快埋到胸腔了,薛白感到内脏被人攥紧,难受、无力、意志不清。 窒息感涌来,他终于绝望,想要放弃。 忽然,他如同恢复记忆般,在脑中看到了一些画面……平康坊中的雕栏画栋,脖子被人狠狠掐住,他拼命挣扎,却只能对视到一双惊惧的眼。 是惊惧。 凶手在害怕什么? 之后是瞬间的昏迷,他再努力回想,已只有来自后世的薛白的记忆,以及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 猛地,求生的意志驱使薛白奋力一撑。 “簌簌簌簌……” 土落如雪。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薛白脖子上。 他不由一个激灵,猛砸盖板。 “嘭。” 如同已经微弱的心脏猛地又跳动起来。 “嘭!” 随着一声大响,有微微一点光亮透了进来,在原本深邃的黑暗中如同米粒,无比珍贵。 “嘭!” 米粒般的一点亮光被晕散开来,成了一缕晚霞。 薛白感到有只攥着他五脏六腑的手开始慢慢松开,吓得他不敢乱动。 他想到了方才窒息时的回忆,忽感迷茫。也不知自己是活在天宝年间的少年,濒死时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无论如何,得努力活着。 薛白喘息着,鼻翼不停张合,汗水滴在青岚披散的青丝上。 “呼……呼……” 青岚也在喘息,睁开眼,仿佛大醉了一场,醉醒在这晚霞里。 ~~ 晚霞撒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 台阶前,李静忠扫净了红色袍衫上的雪、脱下沾满泥泞的靴子,上廊,趋步到后院一间厢房。 厢房中陈设简单,却摆放雅致,浮着轻轻的馨香。 一个中年男子正负手站在窗前赏雪。 他未带幞巾,显出了半头的白发,佝着背。 只露背影,便给人一种无尽的疲惫感。 “殿下。”李静忠俯低身子,轻声唤道。 李亨不答,喃喃自语着低吟道:“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他长叹了一声,白气消散在了晚霞里,深情而无奈。 李静忠目露悲意,道:“已将人安顿好了,老奴寻了个僻静地方,必不会让人打搅。” “务必照顾好她的起居,衣食用度不可短缺。” “请殿下放心。”李静忠道:“重要的是,殿下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切莫悲而伤身。” “岂不悲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静忠把身子俯得更低,郑重其事地宽慰道:“殿下非俎上之鱼,乃潜龙也。” “呵,潜龙,连最后一点体面……” 李亨说着,忽哽咽住。 有泪滴落在窗柩上,一只手握上去,手指愤而捏着红木,因太过用力而指尖苍白。 “连最后一丁点体面他都不肯给我,两度逼我休妻,教天下人如何看我?!” “殿下。”李静忠轻喝一声,道:“请殿下隐忍……毕竟,总不至于有寿王丢人,更不至于有废太子等三人凄惨。” 李亨一时无言。 李静忠清了清痰,脸色愈悲,眼中却隐隐流露出了振奋之色。 “今群奸眼瞎,误将潜龙认为蛇,打蛇不死。待来日潜龙腾飞,必将荡此群奸!” ~~ 晚来天又雪。 雪落在院中的梅枝上,落满长安城,以及城郊更远之处。 杳无人烟的一片野地里,突响起了一声怒吼。 一小片雪土被拱了起来。 有只手从中探出,其后,有人艰难地从土地里爬出。 如同一只卑微的蝼蚁。 第7章 夜眺长安 傍晚时分,京兆府牢房中又添许多人。 “道士方大虚,以图谶为杜家谋立太子,事败后欲行潜逃,可有此事?!” “冤枉啊!贫道是不愿被杜家牵连才想离开杜宅的。” “再问你,你可见太子遣人至杜宅,与杜有邻商议销毁证据之事?” “冤枉啊!” “还敢狡辩,上刑!” “……” 吉温却没有进刑房,在檐下停步,负手而立,边听着那凄厉的嚎叫边赏雪景。 等到刑房中声响渐低,辛十二趋步上前禀道:“阿郎,方大虚招了。但杜家管事全瑞死活不承认薛白为太子所遣,只说是捡的。” “捡的?你捡一个给我看看。” “小人再去审。” 吉温不置可否,喃喃道:“据那贱婢所招,他已把证据给了太子,却不见太子反应啊。” “我们依旧可设法坐实杜家之罪。” “这重要吗?”吉温道:“杀光杜家又如何?关键是太子,太子,太子!” 辛十二忙应道:“太子遣薛白到柳勣宅纵火以销毁证据,证据确凿,人就在太子别院中,小人亲眼所见。” “我去见右相,直接派右骁卫去搜,一举拿下!只是兹事体大……” 吉温先是态度坚决,话到后来,却用了疑问的语气,问道:“确定人还在?” “小人有派人盯着,直到去拿杜家姐弟前都未看到有人出入。” “去核实,我再准备谒见右相。” “阿郎稍待。” 今日辛十二先是守着永兴坊,拿住杜家姐弟,马上便回来刑讯了流觞,太子别院那边如何,他也得再问问。 等他重新回到公廨,脸色已有些凝重,向吉温行礼唱喏,道:“阿郎,不好了,太子别院不知为何大乱,车马来来往往,我们的人跟丢了。” “果然滑不溜手。”吉温低声骂一句,终是不敢下决心去搜太子别院,只好吩咐道:“派人找。” “小人已安排下去。”辛十二道:“小人另有一法子,杜有邻之子亦参与销毁证据,若他在太子别院被擒住……” 话音未了,京兆府的门房跑进了院子,通禀道:“吉法曹,右相遣人来了。” “快,快请。” 吉温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去迎。 走了两步,他却又匆匆回过身,找到一个匣子,拿出一枚母丁香,含在嘴里。 他其实身世不凡,乃宰相从子,早年曾得圣人召见,然因口臭严重,惹得圣人不喜,御言“是一不良,不用”,差点毁了官途,只好谄附于李林甫。经此一事,凡见重要人物,他必含母丁香以遮口臭。 …… 这日来人吉温也认识,是个穿胡袍的女婢,名为皎奴。 皎奴长相甚美,故而能成为李林甫随侍之一,她常为李林甫出门办事,喜穿胡袍,妆容干练。 她骑马而来,才栓了马绳,吉温已小跑到前院迎接。 “辛苦女郎走一趟,不知右相有何吩咐?” 皎奴冷傲,皱眉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边走边抬手向并不在眼前的李林甫行了个叉手礼,淡淡道:“阿郎问你,事办得如何了?” “一夜一日之内,已查明此案!”吉温掷地有声道,“太子曾暗命柳勣结交了大臣,因柳勣与杜有邻生怨,举报了此事,太子又命人到柳宅销毁证据。” “人呢?” “女郎这边请,小心门槛。” 吉温迎了皎奴进公廨,从案上拿出几张供纸。 “此为柳勣之供状,录有他收买大臣名单,以及往来礼物;此为杜氏婢女之供状,指认太子遣一名为薛白者与柳杜氏一起烧毁柳宅书房……” 皎奴却不爱听吉温聒噪,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叱道:“我问你人呢?!” “太子藏起来了,但只要定了杜家罪,自可追查太子。” “没用了,其罪皆已成柳勣、杜家私下所为,与太子无关。” “这……为何?” 皎奴冷冷道:“因太子已与杜家二娘和离了。” “什么?!” 吉温愣住,眉毛一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喃喃道:“好手段啊,再次壁虎断尾,摘得干干净净。” “你反应太慢了。” “吉温知错。” “两件事。”皎奴语气倨傲,道:“一则,你与罗希奭配合,凡与柳勣有所结交者,尽数拿下,严刑审讯,阿郎要世人知道支持太子是何等下场。” “喏。” “二则,太子遣人烧柳勣书房之事,务必找到更确凿之证据,眼下这些远远不够。” “喏。”吉温连忙行叉手礼应下,道:“倒有个办法能搜一搜,正想请示右相,唯需调动右骁卫……” 皎奴听过,点点头道:“待我回过阿郎便是。” “辛苦女郎奔波。” 吉温亲自到京兆府门外,目送着美姬骏马扬长而去。 他回到公廨,再次拿起柳勣所供认的那份长长的名单轻声念着,如阎王点名一般。 “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复、著作郎王曾、癸酉科状元徐征……” 这些人也许正醉心书法,也许正陪伴家小,也许正兢兢业业为公事操劳,总之肯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吉温认为他们一点都不冤枉。 交了不该交的朋友,就是逮缚论死、满门流放的大罪! 年初才杖死了牵扯韦坚案的无数人,这一年还未过去,他就又有了大兴冤狱的机会。 “哈,鬼魂塞路,阎王爷今岁要操劳了。” 他笑容有些狰狞,眼中燃起兴奋的火苗。 ~~ 长安城郊,破庙中燃起了火光。 “火点起来了。”青岚回头喊了一声。 她冷得直打哆嗦,缩在火边不停搓着身子取暖。 过了一会,薛白抱着一捧柴禾进来,抖落了身上的雪花,见青岚这幅样子,遂解下身上的对襟狐裘,在青岚身边坐下,用狐裘裹住了彼此。 这本是杜五郎的衣服,他去太子别院前换上以掩人耳目的。 青岚惊得浑身一颤,却没躲开。 她不敢作声,小心翼翼地偷瞧着薛白的侧脸。 薛白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道:“好饿。” 青岚道:“分明中午才吃过,你吃的可不少呢。” “中午才吃过。”薛白小声重复了一遍,稍稍摇头。 青岚问道:“连太子都不愿救杜家,杜家是否真的完了?” 薛白不答,注视着篝火发呆。 青岚便知他其实也是无可奈何了,这般天大的事,两个为奴为婢的又能如何? 再想到杜家众人将有的下场,她不由眼一红,又默默流下泪来。 狠狠哭过一场,她用手背抹了泪,道:“我本家姓皇甫,也曾是书香门第。我六岁那年,阿爷卷入废太子案被杖死了,全家籍没为奴,我与你一样,都当过官奴。” “废太子?”薛白问道:“已经废过一个太子?” 他仰头思量,终于想起了什么,嘴唇歙动,无声地自语道:“是啊,他好像杀过三个儿子。” 青岚只听到他之前的问话,应道:“嗯。” “具体情况呢?” “世人讳莫如深,具体的我亦不知。”青岚摇头道,“我运气好,没多久就被娘子买回杜家,娘子待我恩厚……” 想到这九年来的点滴,她再次哽咽,抽噎不已。 “我一直盼能报娘子大恩,没想到,没想到杜家又是卷进这样的大案里,你说,是不是被我克的啊?” “不用把错往自己头上揽。”薛白道:“只能证明被这种事牵扯的无辜者实在太多了。” 青岚得了安慰,好受了许多。 薛白微微叹息,自语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 青岚听不懂,感到风吹来还是很冷,无意识地往他温暖的身子贴了贴,很快又发觉不妥,涩然咬了咬唇。 庙外雪花飘飘,篝火边的两人相拥取暖,身后是一片昏暗。 青岚渐渐有了别的心事,眼帘微微一低,小声问道:“若真救不了杜家,我们怎么办?” “我还在想。” 青岚埋下头,犹犹豫豫地道:“我们得罪了太子,或许该找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嗯,男耕女织……” “我不会、也不打算耕地。” “我是说,”青岚声若蚊吟,“我们也许,也许可以……结为连理……” “为什么?” “今日你救了我,我愿……” “好没道理。”薛白语气温和,带着些玩笑之意,道:“小姑娘贪心,既知我救了你性命,你不提报答,却还图我这个人。” 青岚连眨了几下眼确认自己没听错,接着不由急道:“我是说……我就是想报答……” “说笑的。”薛白再次转头看向篝火,认真道:“我不逃,不想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可我们得罪了太子……” “只太子要杀我们,又不是整个官府要杀我们。” 青岚见他淡定,愣了愣,道:“不逃便罢了,我,我方才,也是说笑的。” 两人便不再提这话题。 青岚一时有些着恼,心想这登徒子对自己搂搂抱抱,却又说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他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却以此挟迫他喜欢自己,似乎真没道理? 她不由十分低落,认为薛白就是看不上她,其后又不忿地想到自己分明也是很漂亮的。 心思拐拐绕绕,不知绕到何处去。 “和我说说世上的事吧。”薛白道:“我记忆不好,前两天杜五郎给我介绍风土人情,却出了事。” “好。”青岚沉吟道:“从何说起呢?”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我是个外乡人。” 青岚用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是开元十八年生的。那年圣人又在花萼相辉楼邀百官留饮,我阿爷也去了。圣人喜欢在楼上给百官撒金钱,阿爷当时刚升为五品官,捡了几个金灿灿的开元通宝,摆在家中,我小时还看见过。阿娘说他回来时乐得合不拢嘴,我出生时便给我起名‘萼’字,还说我命好,古往今来,生在了自古以来最最繁盛的开元年间……”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说到最后,擦着泪又道:“但阿爷没说错,如今真是自古最繁盛的年景,连我这样的犯官之女也没挨过饿。” 薛白沉默许久,应道:“是繁盛到顶了。” 天色愈发暗。 破庙里也安静下来。 青岚抱着膝坐在那,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心想也该睡了,但这么冷的天在野外要和他躺着抱在一起吗?还是坐着睡呢? 最后她决定,只要薛白不动,她便也不动。 “那边是长安城吗?” 青岚抬头看去,透过风雪,看到了天边泛起的亮光。 哪怕是宵禁中的长安城,火光也照亮了半片夜色。 她还从未从这个角度望见过长安的夜,一时竟是痴了,不由感慨道:“真美吧?” 薛白道:“是啊,这样的大唐盛世……” 第8章 归途 长安城郊,阳光照在灞河上,岸边皆是柳树。 沿河走了许久之后,薛白体力告竭。 他停下脚步,撑着膝低头看去,见青岚穿的还是那双不合脚的靴子,问道:“累吗?” 青岚有些心事藏了一夜,被他一关心,反而红了眼。 “我一个奴婢有甚好累的?就是,就是觉得委屈。我昨夜说我们隐姓埋名,倒显得我对主家无情无义、图你俊俏。可你说‘回长安扳回局面’又哪是容易的?我们俩算甚人物?那些人用马车将我们载着跑个大半日,我们便连回长安都难,连身在哪儿都不知……” 说着,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 薛白指了指河,道:“事总归一点点做,沿河走一定有人家,我们先找到人家。可好?” “嗯。” 薛白很有耐心,又问道:“找到了人家,问明回长安的路,回去把这件狐裘典当了,安顿好,收拾心情,再说下一步,可好?” “好。” 出事以来,青岚拢共也只有方才一句抱怨,闻言点了点头,反而上前扶着薛白,低声道:“好在有你。” 薛白点点头。 两人互相馋扶往上游走了良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桥。 “快看!”青岚大喜,指着前方道:“有个小集市!” “我们有钱吗?” “有,我荷包里剩二十六钱呢。” 虽只有些零钱,但想到能有吃的了,青岚还是很高兴。 薛白笑了笑,边走边看。 官道边有个小集,待雇的脚夫们抱着双臂蹲在卖胡饼的摊子边取暖。他们旁边是茶摊,对面则是个车马铺,散着一股马粪味。 一个面容黝黑的老汉早早套好了他的驴车,正拿着秸秆努力引他的犟驴调头。 周围几个孩童笑话不已,围着驴车边跑边叫,叫道:“老庄头的笨驴不调头!” 这车夫老庄头眼尖,见有人来了,马上喊道:“俊郎君俏女使,一瞧便知是往长安的贵人,雇个车吧?马车太贵,驴车正好!” 周围孩童偏偏喊道:“不调头的驴车可不好!” “去,去,莫在小老儿这闹。” 老庄头挥散了顽童们,忙赶到薛白面前攀谈,道:“郎君是去长安吧?从这去可远,三十里路若用走的可得走一天哩,入了夜多冷……哎哎,女使这鞋也不合脚。” “敢问到长安东市几钱?” “郎君说话太客气了。”老庄头伸手一比,笑道:“三百钱。” “这么贵?”青岚才拿出荷包,连忙又捂住。 “哪能说贵呢?小老儿来回也得一整天哩,便是拉满一车行李也是这价钱。” 薛白问道:“这是包车的费用,是否有便宜的车辆?” 老庄头笑道:“有哩,郎君可等别的客商一道分担路费,坐那大马车,一人六十钱。” “多谢老乡了,我们还是走着去吧。”薛白道:“敢问哪有卖鞋的?” “郎君太客气了,叫我老庄头就好。”老庄头依旧乐呵呵的,指点着道:“买鞋那得到前方的大集去,也有三五里路……” “老庄头!” 有老妇从官道南边跑来,喊道:“有位大主顾从蓝田县往长安,路上有辆车坏了轱辘,要分一半书籍另载,笨驴可拉得动?!” “哪能拉不动?每日喂得饱饱的!价可说定了?” “快去,还有赏钱哩。” 老庄头大喜,也不要那犟驴再调头了,赶着就走。 薛白与青岚去买了胡饼。 长安城里的胡饼一个两钱,这边则是一个三钱。 两人希望能用十六钱买六个,好剩些钱买鞋子。那卖胡饼的老妇是个颇好心的,多给了他们一个。 从被活埋到终于捧上这温热的胡饼,薛白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力咬上一口。 他走在飘雪的官道上,回头看了几次,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老妇…… ~~ “小郎君,又见面了!” 老庄头见到了避到官道旁的薛白、青岚,连忙拉住驴车,笑着打了招呼。 “老乡好。” “小郎君稍待。”老庄头忙不迭下了车辕,向后方一名骑马者拱手行礼,道:“大郎君,小老儿可否载他们一途?” 那是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留着三络美须,面容清癯,神色淡漠,眼神如古井无波,身穿素色襕袍,头戴幞巾,一手持缰,一手拿着一串佛珠,装扮虽不华贵,气度却极佳,显然是名门望族。 薛白与此人对视一眼,未及开口,有小童赶马上前,道:“驴车上都是我家主人的珍本书籍……” “无尘。”中年男子喝止了童子,向薛白点点头,道:“小郎子若不介意,一道同行如何?” “多谢先生。”薛白学着做了个叉手礼,道:“在下薛白,敢问先生高姓尊名?也好往后报答。” 他仔细想过,东宫虽想活埋了他,他却不是逃犯,不怕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打算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不必谈报答。”中年男子却不肯报名字,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相互帮衬,应该的。” “先生所言甚是。” 薛白今日才感受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诸多不便,愈发能体会这“相互帮衬”四个字的意义,也明白了时人与家族乡邻抱团相处的因由。 中年男子含笑点了点头,催马而走。 他眼神依旧淡然,这一笑不见欢喜,反而显得有些慈悲。 眼见这位大主顾不爱说话,因此往长安的一路上连老庄头都不敢太说话。 好在,这段路平坦好走,半日之后便抵达了长安。 ~~ 长安城东有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三个城门,总称为“春门”。 春门一带酒肆密集,乃是开垆畅饮的好去处,故而有诗云“未饮青门酒,先如醉梦身”。 车队进了春明门。 薛白放眼看去,只见酒楼林立,旗杆招摇,帘招高挂,红幔飘飘。每家酒楼里都有表演,歌伎吹笛,乐师击瓯,杂技相扑,还可见到酒客投壶或行着酒令,做着各种游戏。 更吸引人眼球的则是在门前揽客的胡姬。她们多是湛蓝的眼眸,头发微卷,唇抹胭脂,身披薄罗,袒露出雪白的肌扶,扭动着腰肢,频频挥舞素手邀人入店。 半城豪客醉酒高歌。 “摩诘!” 忽听得一声喊,康家酒铺中几人跑了出来,赶向那位带了薛白一程的素袍中年男子。 “摩诘!哈哈哈,我便说摩诘迁任库部员外郎,这两日该回长安任职了。” “元二兄?!多年未见了。” “你那辋川别业可拾掇好了?” “年初便开始稍作拾掇,为此还赋了几首诗。” “摩诘又有新诗了?!哈哈,快快念来。”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好!好一个水上桃花红欲然。” “……” 薛白目光再看那素袍中年男子,一瞬间先是惊讶,其后不由显出些恍然而悟的笑意来。 此人被称为摩诘,想来极可能是一个人——王维王摩诘。 听他们攀谈,原来是王维有个辋川别业在蓝田县,所以从蓝田县迁往长安任官。 薛白先是觉得好巧,再一想又觉得或许不是因为巧,以如今盛唐诗坛之璀璨,谁知今日这青门酒楼间还有多少名留史青的大诗人? 他忽扬着嘴角,自顾自笑了笑。 太子遣人将他送出城活埋,诗佛王维却将他送回了长安城。 这一路让他终于能开始了解这个时代。 它有骄固奢侈、争权夺势的黑暗,也有仓廪富足、文章璀璨的华彩,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了眼前的大唐鼎盛。 这般盛唐不会蹉跎掉薛白的斗志,只让他愈发振奋。 ~~ 街边,王维与友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储兄怎不在?” “还不是因为贺监的诗,摩诘可知长安出事了?” “何事?” “韦坚案复演,太子再次和离……贺监前年病逝,哥奴却到处散播他的诗,还故意曲解诗意,一首重见家乡景色而欣喜之作,被说是太子心怀不满。可谁不知韦坚案在年初,贺监诗作于前年,时间都不对……” “噤声,当街莫提国事。” 那被称作元二的酒客有些醉意,反而大声道:“有何不敢提?!哈哈,旁人怕哥奴,我不怕!” “噤声噤声……无尘,你带行李归家,我与诸公小聚。” “喏。” 薛白则起身,再次行了个叉手礼道:“多谢先生。”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仅谢先生载我一程,也是谢先生诗句激励。” “哦?哪句诗?”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闻言一愣,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忽露出些许怅惘之色。 纵死犹闻侠骨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是这样的诗风啊。 待他再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郎已随驴车而去了。 …… 车队过了道政坊。 前方又听到了孩童在唱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薛白在兴宁坊便曾听过一次,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琢磨,对时局的看法又清晰了些。 这诗一旦带了主观感受,听起来前两句似乎就能理解为太子在朝臣们心中的形象。至于后两句,就像是在抱怨那位功比尧舜的圣人裁剪了他的枝叶? ~~ “吁!” 到了东市东门,老庄头拉住驴车,笑道:“小老儿还得跑车,小郎君下次走城东,记得照顾小老儿生意啊!” “好。”薛白笑应了,道:“老乡再会。” “小郎君太客气了,再会……咴,咴。” 薛白与青岚目送了驴车,走进东门。 眼前是一派繁华热闹。 宽阔笔直的长街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两侧是整齐的商铺,屋檐、楼台、酒旆、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商货琳琅满目。 “走,先买鞋。” 青岚飞快一瞥薛白,道:“这边。” 两人走了一会,听得鼓乐声渐响,走近了可看到前方搭了个台子,十余个美艳少女正在上面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薛白四下观看,不见有人端盘收钱,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青岚拉着他便走,道:“卖新罗婢的。” 薛白再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全天下的美女都在往长安送,难怪最近遇到得多。 再往南走,当铺还未看见,反而拐进了一条卖吃食的街巷。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各种蒸食铺摆着蒸屉,腾起云雾一般的蒸气,将香味散远;炸食铺里的油锅噼啪作响,将杂胡肉丸炸尽金黄;还有花样百出的糕点;洒上香料的烤羊肉、烤驼峰。 “你饿了吧?”青岚现在已知道薛白食量大,遂道:“我们还有十钱,不急着买鞋。先吃些东西,等当了狐裘再买东西……对了,你可知,‘买东西’这词,便是从这长安东市、西市来的。” “我知道。” “你想吃什么?” “水盆羊肉一碗多少钱?” “羊肉汤面吗?正好十钱,我去买。” 薛白拉住她,道:“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先垫垫肚子。” “嗯,我看看。”青岚四下张望,最后指了指一个摊子,道:“马蹄酥。” “那就先吃这个,一会当了钱再吃羊肉汤面。” “好!” 青岚用力点点头,又道:“娘子给五郎制冬衣时,仅一张成色上等的狐皮便花了两万钱,又寻了长安手艺最好的师傅,再加上旁的料子,至不济也值个三万钱呢!” 话虽如此,但等两人垫了马蹄酥,又连续走访好几家当铺,终究是只当了不到五千钱。 这数目若全换成铜钱也有将近二十斤,好在那当铺做生意却十分周到,让薛白把要采买的东西列个单子,雇人跑了趟,让各商铺一并送了过来。 待两人出了当铺时已都换了一身夹袄襕袍,头戴幞头,脚踩软底便鞋,各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包括匕首、伤药等一应所需。 剩下的钱则兑了一个碎银与一些好带的铜币。 青岚终于打起了精神,拉着薛白附耳道:“换了这身男装,方便不少,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不然总害怕被认出来。” “不用怕,如果东宫在长安有这样的势力,也不至于要活埋我们了……” 东市崇家店的羊肉汤面据说是渭南来的手艺,在长安颇有盛名。这日下午,两人各点了一碗,捧着大碗喝得干干净净。 青岚放下碗,看向薛白,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道:“真好吃吧?” “嗯。” “我们现在去哪?” 薛白想都未想,径直道:“十王宅。” 第9章 放长线 京兆府,刑房。 镣铐咣啷作响,杜五郎进了刑房,被摁在一张凳子上坐了。 狱吏刘六正坐在昏暗烛光下磨墨,余光分明已看到囚犯坐下,那镣铐的声响却不断,遂抬眼一扫,见到的是一双正在瑟瑟发抖的脚。 “别抖了。” 镣铐还在发出咣啷声,如索命一般。 刘六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残墨擦了,拿起笔,道:“人犯,杜誉。” 无人应答。 刘六叱道:“问你呢!人犯可是杜誉?” “杜杜杜,杜誊。” “肚疼?管你肚疼头疼,应话!” “我我我,人犯杜誊,姓杜名誊,誊写的誊。” 刘六将手中文书推到烛火前,眯起老眼仔细看了会,突然生气起来。 “人犯杜誊!犯官杜有邻第五子,交构东宫,聘道士方大虚私藏谶书、指斥乘舆,获罪潜逃,于长安县敦义坊柳勣宅纵火……” 拿着文书念了一遍,他冷着脸喝道:“你可认罪?!” “我冤枉啊!”杜五郎嚎哭。 “不认罪则受刑。”刘六问道:“你是此时画押,或是受刑后画押?” 杜五郎紧张得一双小眼都不知该往哪看,干脆紧紧闭起来,攥紧了双拳,只顾瑟瑟发抖。 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问你,画押还是用刑?!” “杀了我吧!”杜五郎吓得大喊道:“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画押的!” “杀了你?没那么轻易。”刘六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上刑。” 牢役还在准备刑具,杜五郎已经惨叫了起来。 “啊!啊!” “……” 辛十二正坐在刑牢外拿着酒囊喝酒,听得里面传来了惨叫,抬起手招了招。 正蹲在屋檐下说笑的两个不良人当即起身,大步进了刑房。 “京兆府缉事牛栓、田大,奉命将人犯移交大理寺!” 喊罢,不由分说地押着没来得及受刑的杜五郎就走。 辛十二不紧不慢地收好酒囊,起身,赶往右骁卫。 ~~ “好亮。” 杜五郎被押出京兆府,眯着那双小眼四下一瞧,才知已是下午。 他今日错过了牢饭,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声。 牛栓当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老子都还没饿,狗牢囚倒先饿了。” “小子无状。”杜五郎见这不良人脸圆肚大,十分面善,赔笑不已,“小子无状。” 牛栓站他在身后,抬脚一踹,喝道:“走!” 杜五郎小跑下了台阶,傻愣愣地四下一看,问道:“小子还是初次下狱,敢问可有车驾?” 不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不不,不是小子懒,是在想,人犯往往危险,平素移交时是否……” “危险个屁。还车驾?一个大屁给你崩到大理寺。” “是,是。” 杜五郎不敢再多嘴,连忙往皇城方向走。 “慢着!叮叮当当,吵死了。”牛栓竟是一巴掌将他摁住,拿出钥匙,给他解了手脚镣铐,丢给田大,道:“放回去,京兆府的镣子,莫便宜了大理寺……我们走。” 杜五郎一愣,也不知这是流程,还是因自己实在不危险?反正是老老实实在牛栓身边走着。 京兆府在光德坊东南隅,大理寺则在皇城内西北隅,说远不远,但若步行也得足足走上小半个时辰。 走了许久。 见街边有个卖汤饼的小摊,牛栓一把扯过杜五郎,上前,大咧咧一坐,喊道:“老胡儿,两份汤饼!” 杜五郎听是“两份”,愣了愣,忙道:“竟还劳长吏破费,往后若是……” “闭嘴,谁说请你吃了?!”朱栓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自顾自道:“田大还不来。” 杜五郎才知田大还要过来,心道其实一个人押送自己也就够了,何必多费人力? 只好看着那两碗汤饼咽口水。 “哎哟。”牛栓才吃了一口,忽捂着肚子叫疼,四下看着,喊道:“田大,这边!你看着人犯,我去去就来……” 杜五郎目光从汤饼上移开,眼看着牛栓跑进巷子,再转头看向远处走来的田大,想逃又不敢逃,好生犹豫。 那屁股微微抬起又坐下,反复几次,见田大还没走近,他终于把心一横,捧起桌上的碗猛灌一大口,撒腿就跑。 “哎!” 摊主老胡儿大惊,喊道:“还没给钱呢!” 吓得杜五郎跑得更快。 他身上穿的是薛白的絮袄,是最普通的衣服,挤进人群,像水滴汇入了江河,马上便不见了踪迹。 “狗崽子,还没给钱呢!” “啪。” 一串钱落在汤饼摊上。 牛栓已从巷子里出来,手里却真个牵了一条狗,不慌不忙地跟上杜五郎。 望火楼上,有武侯抬起小旗,指向永兴坊十王宅。 ~~ 永兴坊,沿街有一间客馆。 二楼的客房中,薛白支起窗户,往长街看去能看到十字街口的茶铺。几个汉子正坐在那喝茶,目光却始终盯着往太子别院的巷口。 有伙计在他身后笑道:“住在本馆的士子每年都比住务本坊、崇仁坊客栈的更多中榜的,且这是最上等的厢房了,郎君可满意?” 薛白问道:“你们这里能雇车吗?” “后院便有马廊,随时都有套好的马车。” “那便定下吧,先住三日。”薛白示意青岚交钱。 “好哩!”伙计笑道:“郎君还请移步大堂一录店簿。若有家状也可给小人过目,待明朝高中了还可为客官免些房钱。” 薛白伸手入怀,摸了两下,讶道:“怕是落在春门了,我得去找……” “郎君且慢,马上便要宵禁了,要不还是明日再去吧?” 薛白从青岚手上接了钱递过去,道:“那便暂不录吧?放心,我不是坏人。” “小人知道。”伙计笑呵呵道:“小人做这行久了,看人可准,郎君身上有官气,必是世代高门。” “对了,我有个同乡好友,比我早一两日到长安。乘的是辆碧篷骡车,说是要投宿在永兴坊。你可有看到?” “没有。”伙计摇头不已,道:“倒是昨日,有不良人扣了一辆碧篷骡车,不知是否郎君好友?” 薛白惊讶道:“我那好友年过四旬,三缕美须,穿一身素色襕袍,手持佛珠,可是他被拿了?为何?” “不是哩,被拿的是位美貌娘子,带着一奴一婢,骡车是从长安县雇的,不见有四旬书生。” “美貌娘子?犯了何事?” “这小人便不知了,近年来京兆府拿的人可多。” 薛白又问道:“今日进城,我听闻太子再度和离,可是发生了什么?” “瞧郎君问的,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晓的?” “见笑了,我初来长安,对诸事不免好奇……” 闲聊了几句,那伙计退下。 青岚插上门栓,上前焦急地小声问道:“是大娘与五郎被拿了?我们怎么办?” 薛白向窗外看去,低声道:“虽拿了他们,那些人还在那盯着。” “是在找我们?” “不好说。”薛白始终看着窗外,道:“但此案直指东宫,能灭杜家者会来、那能救杜家者可能也会来。” 暮鼓声又响起。 薛白转头向南看了一眼,隔着坊墙,远远的竟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讶异,眼神又闪过警惕之色,再观察了一会,他倏地转过身。 ~~ “咚。” 暮鼓声中,杜五郎跑进了永兴坊。 他跑了足足一个时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被宵禁的鼓点催促着不敢停歇。 坊中十字街口的茶铺还坐着三三两两的茶客。他不敢多看,低着头跑进巷子,回头偷瞥一眼,见无人跟来才松了口气,赶紧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赶去。 “咚。” “咚。” 他已进入了十王宅一带,周围都是高墙大院,已无行人。 路过一个巷口,角落里却忽然窜出一个人影。 杜五郎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啊!” 他还在惊呼,耳畔却听得一声轻喝。 “别喊。” 那是个穿素色夹袄襕袍的少年,仔细一瞧,杜五郎不由惊喜。 “薛白?” 薛白拉着他就走,脚步匆匆,问道:“你们被捉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是,大姐也被捉了。我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在移交大理寺的路上,趁他们不注意,一下逃出来。” 薛白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跟来,眼神中闪过思忖之色。 “怎么了?”杜五郎道:“我仔细看了,没人跟着我。” “他们放的远,因为有狗。”薛白在杜五郎身上闻了闻,道:“衣服脱了。” “什么?” “快!” 杜五郎听了他命令般的语气,不敢再多说,老实把外衣脱了。 “再脱。” “大冬天的,多冷啊。” “快!” 杜五郎无奈,只好脱的剩一条白练汗衫,在雪巷里瑟瑟发抖。 “你往东跑。过三个巷口再往南跑,直到看到有个马廊,青岚会接应你。” “那你呢?” “注意脚印,沿着那跑。” 薛白指了指巷子里那被车轮碾得乱糟遭的雪印子迅速交代了一句。 他拾起杜五郎脱下的衣物,继续向北,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手中衣物扎作一团。 “咚。” 暮鼓已响到尾声。 冬日的天色迅速暗下来。 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薛白克制住紧张的心情,保持着正常的步伐,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赶着回家的一队纨绔,微微松了口气。 他加快脚步,循着太子别院的位置快步过去。 前方,太子别院后门挂起了两盏灯笼,能看到守卫执戟立在门边。 薛白心想他们是有可能认出自己的,深吸了两口气,尽可能的从容。 终于,走到了别院的高墙下。 他转过身,背着那些守卫,面向来路,突然奋力一抛,把手里的一团衣服抛进高墙。 这一刻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谁大喝一声。 所幸没有。 做完这件事,薛白往来路返回,走了二十余步,俯身捧着一大团雪在手里搓着,平息了焦虑,放缓脚步。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过。 忽然,前方、后方都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你!” 有人冲薛白喊道。 那是一个牵着狗跑来的不良人,抬手指着薛白。 “汪!汪!汪!” 被牵着的狗大吠不止。 薛白有些敷衍地行了个叉手,向那不良人道:“何事?” 这里是十王宅,对方摸不准他是何人,反而气势一弱,道:“马上要宵禁了,快点。” “嗯。” 那不良人遂大步与他擦身而过。 狗越叫越兴奋,随其从薛白身边冲过。 其后是盔甲的铿锵之声,一个个人影掠过。 “右骁卫拿贼,无关人等滚开!” “右骁卫追捕危险逃犯,事涉太子安危,还不让开!” “……” 一声声骇人的叱喝响彻了小巷。 至于那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长安夜雪之中。 第10章 人脉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薛白闪身而入。 青岚迅速关上门,把门栓插好,拍着心口,后怕不已。 “有水吗?” “有。” 薛白二话不说,捧起水囊灌了一大口,深吸了两口气,恢复了平静。 转头看去,只见杜五郎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我们也是刚进来,我与唐家说是你的好友在青门喝醉了,发了酒疯。” 青岚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备用的夹袄襕袍给杜五郎递上。 杜五郎又是狠狠打了个寒颤,穿上衣服,问道:“有有有吃的吗?” “有胡饼,就是凉了。” 杜五郎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嘴里嘟囔道:“腻扪曾末每再泰自拿?” “五郎慢点说,莫噎到了。” 青岚倒了杯水递过去。 杜五郎喝了水,总算觉得缓了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薛白道:“太子把我们活埋了。” “咳咳咳咳。” 杜五郎惊得一口水呛进鼻子里。 “什么?!” 薛白与青岚大概说了这两日的遭遇,杜五郎大失所望,轻声喃喃道:“阿爷、阿娘、大姐……” 想到家人还在牢狱受苦,他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屋中未点烛火,薛白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着。 街上不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到窗纸上,照亮薛白的侧脸,也照到杜五郎满脸的泪水。 倾刻,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今天一直在想。”薛白开口道:“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 “把重点放在太子身上,错了。”薛白道:“若是要保太子,没有人比太子自己更清楚该怎么做,所以他毫不犹豫活埋了我们,我们却还不明就理。关键在于,我们要保的不是太子,而是杜家。” 杜五郎、青岚都没说话,似乎听懵了。 “怎么保杜家?不能寄望于太子,太子连自身都难保。”薛白道:“当一旦把杜家、太子分开来,我反而豁然开朗,发现杜家的案子其实不大,它一开始就是一桩荒唐的、啼笑皆非的诬告。” “可京兆府这般逼迫,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因为我们在问是非对错、找证据,对方却直接用权力压下来,李林甫一脚踩下,哪管蚂蚁冤不冤枉。所以说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这是争权的路,不能用查案的走法。” 青岚用力点头,道:“对,在这长安城,李林甫不是权力最大的。” “圣人?”杜五郎惊呼道:“我该向圣人鸣冤?” “你可有这样的人脉?有能在宫中为你说话的人吗?” “我?”杜五郎大摇其头,低声道:“没有。” 他想了想,小声问道:“薛白你是不是认得杨贵妃啊?她肯定能救杜家吧?” “不认得。不过能救杜家的人物中她算一个,这样的人物还有几个,甚至李林甫也算,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有人脉才能搭到他们。” “二姐能想办法。”杜五郎道:“一定不是她下令坑杀你们,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可以找二姐。” 薛白道:“我知道,我来此就是找她,但今日听闻她好像与太子和离了。” “啊?那她在哪?” “明天再详细打听吧。” 忽然,长街那头再次人仰马嘶,火把通明。 薛白连忙看向窗外。 杜五郎心惊不已,缩着脖子上前偷窥,小声问道:“他们不会是来搜我们的吧?” “嗯。” “我们躲在这里,可,可还安全?” “他应该不会过来,借机搜太子住处更重要。” “那……” “嘘。”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披着皮毛大氅的高大男子策马而来,由甲士拥簇着,赶向十王宅方向。 其中一人向守在巷口的武侯喊道:“右骁卫杨参军到,让开道路。” “喏……” 直到这支人马转过巷子,长街才再度安静下来。 薛白望着那巷口,若有所思起来。 ~~ 整夜,太子别院火光通明。 但到最后,右骁卫却也只搜到一扎衣服。 ~~ 吉温在京兆府留守了一夜,才睡了两个时辰,被辛十二唤起。 “阿郎,杨参军到了。” “杨钊?” 吉温从小榻上支起身来,揉着脑袋,已知是为了何事,不由叹了口气。 他与杨钊同为右相效力,关系不错,也不见外,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道:“请他进来吧。” 说话间,院中已响起脚步声。 “杨参军,还请稍待……” “滚开!” 杨钊与吉温更不见外,径直闯到廨舍,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鸡舌,欠烧的废材,办的这糊涂差事,害老子忙了一夜!” 之所以叫吉温“鸡舌”,因吉温口臭,常含的母丁香,而母丁香别名鸡舌。 吉温也不生气,所谓“郎官口含鸡舌香,其气芬芳”,他便当作杨钊是喊自己郎官了。 反过来,他却不敢喊杨钊为“唾壶”。 “杨参军勿怪。” “怎生勿怪?!” 随着一把胡椅被踹倒,杨钊已绕过屏风,站到吉温面前。 杨钊出身于弘农杨氏旁支,他母亲则是武周朝美男子张易之的妹妹,全家都以相貌著称,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他四十余岁,身披皮毛大氅,里面一件圆领襕袍故意不扣好,腰缠玉带,脚踏高底皂靴,乍一看着实是威风凛凛、风度翩翩。 但一开口,便显出放荡无行的痞气,以及不学无术的蛮顽。 “翻遍了太子别院,只有这破东西,你自拿去与右相交差罢了!” 一扎衣物砸在吉温怀里。 吉温早知这结果,笑道:“杨参军勿虑,差事可还未办砸。你想啊,人定是进了太子别院,为何找不着?必因别院中另有暗道……” “暗道你个卵!”杨钊大怒,一把拎起吉温,叱道:“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如何想法,栽我头上?教右相怪我找不到暗道?” “非也,非也。”吉温忙道:“乃因太子将人转移,暗道填上了,自是找不到。” 杨钊只闻得一股口臭扑鼻而来,几欲作呕,用力将人摔开,头晕了片刻,竟差点忘了是来做什么的。 吉温连忙拈起一块母丁香含在嘴里,赔笑道:“如此一来,给太子栽了个洗不清的罪名,也可向右相交代。” 杨钊缓了缓神,道:“你我都很清楚,人压根就没进太子别院,是你手下的蠢材在路上放跑了。” “右相面前,只能说是太子藏起来的。” 杨钊不耐烦道:“总之你办砸的差事,凭甚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相互帮衬一二嘛。”吉温连连拱手,赔笑道:“前日有人送了我三车上好红绡,今日运到杨参军府上,如何?” 杨钊忍不住满意一笑,道:“记住,我是因你才得挨右相教训。” “辛苦杨参军了。” “好说。”杨钊拿起那扎衣服,转身便走。 出了京兆府,他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 ~~ 平康坊虽有欢场之名,实则青楼酒肆多集中在坊北面的三条曲巷,称“北里三曲”,占地不过整个坊的十六分之一。 而当朝右相李林甫一个人的宅邸,却占了整个坊将近四分之一。 平康坊十字大街划出的整个东南方位,除了一座菩提寺尽是右相府。 杨钊隔着老远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将马系在马桩上。 旁边已系着匹骏马,还有两个仆从牵着驴在等候,显然是有官员正在拜会右相。 杨钊收了方才那傲慢的表情,佝着腰赶到侧门前,向门房问道:“右相可在?” 说话间,手里几枚钱币顺势递了过去。 门房喜滋滋地打了个喝诺,道:“杨参军有礼了,右相正在见客,还请到偏厅稍待。” “哦?”杨钊笑问道:“今日是谁来见右相?” “礼部侍郎李纬。”门房见识亦不凡,笑应道:“说是来请教些小事。” “相府岂有小事?” 边说边走,恰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官样幞头、腰间玉带挂着鱼袋的男子从中堂走来,想必便是那礼部侍郎李纬了。 杨钊初到长安,见谁都想巴结,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笑道:“李侍郎当面,在下卫兵曹参军杨钊。” 李纬正低头走路,皱眉露沉思之色,一抬头,见杨钊风度翩翩、笑脸迎人,遂点头回礼。 本是一笑而过的交情,杨钊却问道:“不知李侍郎何事忧愁?杨钊可否为你分忧?” 李纬本不欲言,偏杨钊已上前,目光热烈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抚须沉吟道:“确有一事,好生让人疑惑啊。” “哦?不知何事惹得李公疑惑?” “待你见了右相,还需劝解他一二,为人臣子岂可抗旨?” 杨钊眼中好奇之意愈浓,静待下文。 “宫中有一老供奉,手艺高超,圣人欲赐他迁官,他却谢绝了,奏言其婿王如泚明岁举进士,乞圣人赐一及第,此事圣人已允了,宣付礼部办理。可中书省竟是下牒,否了。” “否了?”杨钊疑道:“为何?” “方才问右相,右相却言‘明经、进士,国家取材之道,若因圣恩优异,则可与官,今赐及第与之,将何以观材?’” 话到这里,李纬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又道:“敷衍之词,简直荒唐。何年科举无公荐、通榜?岂有圣人荐才而右相否决之理?” 杨钊连忙安慰道:“李公莫急,待杨钊劝劝右相。” “唉。” 李纬再次叹息,拂袖而去。 杨钊结识了一高官,心中满意,继续前行,穿过两道仪门,转过曲径,先在偏厅稍候,再往前堂谒见李林甫。 因宅院太大,这一路走得他微微冒汗。 前堂温暖如春,浮香盈盈,摆设华丽,铺着柔软的地毯,中设一座大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乃一群美婢正环绕着李林甫,为其挡风取暖。 谓为一座真屏风、一座肉屏风。 杨钊躬身唱了个诺,赔笑道:“右相安康,杨钊方才在前院遇到了李侍郎,攀谈几句,我与他却都是蠢的,猜不出右相心意。” 隔着屏风,李林甫淡淡道:“你想问我,为何违背圣人圣旨?” “杨钊是担心右相,既惹圣人不快,又与人交恶。” “一个腐儒、一个无赖,自是看不明白。”李林甫道:“此事无它,圣人不好开口回绝,故而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杨钊恍然大悟,不由好生敬佩,惊呼道:“右相真乃神仙人物!竟能如此洞悉圣人之心!” “区区小事罢了。”李林甫不以为意。 “岂是小事?”杨钊赞叹不已,由衷道:“右相的本事,杨钊一辈子也学不完!” “够了,休在此溜须拍马,拿到太子罪证否?” 杨钊连忙跪倒,应道:“太子必在别院中挖了暗道,转移了人证……” 他话音未了,已被硬生生打断。 “这等言辞扳不倒他,两日之内找到李亨藏起来的人。不仅杜五郎,还有那凭空消失的婢女,与那身份不明的薛白。” 杨钊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他收了吉温的三车红绡,本以为只要挨一顿教训,不料这难题反而落在了自己头上。 但右相面前不容推托,他当即应道:“右相放心,哪怕翻遍长安,杨钊一定将人找出来!” 第11章 无赖 出了右相府,杨钊牵马而行,脑中犹在反复揣磨李林甫如何把握圣人心思,心道:“若有朝一日我亦有这份本事,何愁不能富贵?”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三曲。 前方不远便是南曲小有名气的歌伎王怜怜住处,名为惜香小筑。 杨钊心头一热,又赶了几步,翻身下马,匆匆系了马匹上前,却见到门边挂着的木牌翻了个面,贴耳到门缝一听,听得丝竹之声传来,里头正在待客。 他依旧叩门,不一会儿,小婢女芍儿开了门,探头见是他,不由笑道:“郎君可是来吃酒?” 杨钊伸手便想摸她,嘴里不干不净,道:“来让你家娘子吃我。” 芍儿避开,脸上笑容却更甜,摇头道:“郎君无诗,休想此时见我家娘子,倒可见见我家假母。” “教你那肥嘟嘟的假母吃我也好。” 说着,杨钊推门挤了进去,作势要扑,芍儿提着裙子便跑。 “郎君莫闹了,大冷的天,快到里间坐下喝杯热酒。” 院内一位中年妇人笑喊着迎上来,说话间,她引着杨钊往西边一间厢房去,殷勤为他扫着身上的雪。 这院子虽不算大,但一路上花木雅致,亭台错落,曲径通幽。 杨钊心中不甘,往中堂方向看去,问道:“今日何人在此设宴?” “一场酒会罢了。”假母含笑而答。 到了西厢,她招呼着给杨钊煮酒。 “别煮了。”杨钊道:“没耐心吃你的酒,我要吃王怜怜的嘴。” “郎君也知我家怜怜卖艺不卖身。” “放你娘的屁!休以为我不知,她又不是没和旁人睡过。” “郎君莫恼,这是大唐,她爱慕些才子诗人,老身也管不住。” “狗屁!说得好风雅,还不是一双势利眼、只看权势名气。老子在你这使了二十万钱,连手也不给摸,嫌我无权否?”杨钊愈说愈怒,喝道:“再说一遍,我可是当朝贵妃的兄长!” “郎君误会。唉,真是女大不由娘,若让我选,我也觉得郎君你好,相貌、气度好……想必活也好。” 杨钊一把拨开假母的手,道:“这两日我便会运三车红绡过来,到时定要捅了王怜怜,否则我平了你这院子!” “郎君若要泄火,往北曲去寻色妓罢了,何必强人所难?” “老子要捅就得捅好的!” 此时院外传来马匹嘶昂声,想必是那客人要走了。 杨钊推门看去,果然见王怜怜正在送客,那客人须发皆白,年岁颇高,有车马来接,必是身份不凡。 “那是谁?” 假母方才不肯答,这次却笑道:“张公名讳不好提,只须知他乃燕国夫人之子。” 杨钊不由气息一滞。 燕国夫人乃当今圣人之姨母,且圣人自幼丧母,乃燕国夫人一手扶养长大。 换言之,方才出去那老者便是圣人之表亲,银青光禄大夫、少府监、太仆卿、上柱国张去逸。 见得此人,杨钊愈发意识到自己一介小小参军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还真不算什么人物。 他登时态度一软,没了方才那份张狂。 也不说要捅王怜怜之事,而是花了一万钱只让王怜怜陪自己喝一巡酒。 ~~ “说来也怪,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我看着便嫌弃。但一见到怜怜你啊,连你的脚趾我都想吮一吮。” 几杯酒下肚,杨钊有些微醺,目光落在王怜怜裙底显出的罗袜上,伸手又想去摸。 王怜怜却是缩了脚,别过头去,显出不悦之态,埋怨道:“郎君终究还是轻贱奴家。” 说着,她眼中浮出悲意,叹道:“太原王氏之后裔,清河公之旧族。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终究是,流落风尘,命比纸薄……呜呜。” 杨钊看呆了。 他听不懂这些,只看到一滴泪水从王怜怜的美目流出来,划过她白晳细腻的脸颊,凝在下巴处。再往下,是光滑无瑕的颈。 一条束带勒在她胸前最饱满之处…… 他咽了咽口水,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空中。 王怜怜这里的酒钱贵,就贵在身世、才艺,以及这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上。 更重要的是,她往来的都是权贵,她若不愿,他还真不敢用强。 而他真就愿意花钱要她坐陪,花得钱多了,仿佛他也成了这长安权贵中的一人。 “我如何会轻贱你呢?”杨钊笑道:“你往来的都是红袍,我往来的都是兵痞,我生怕你轻贱了我哩。” 王怜怜破涕为笑,明眸一转,嗔了他一眼,道:“我往来都是文雅人,只你最是无赖。呸,浪荡子!” 杨钊只觉骨头都酥了几分,身下硬梆梆。 虽是碰不了她,却比在普通妓家更为兴奋。 他偏还不忘结交权贵,道:“哎,方才走的那位张公,何日引见我与他相识?家母亦姓张,也许与他有些亲戚。” “说来也巧。”王怜怜笑道:“张公与奴家打听一事,或许郎君也知晓。” “哦?何事?” “听闻太子与杜良娣和离了,可是真的?” “自是千真万确。”杨钊摇头骂道:“东宫那位,真真负心薄幸。” 王怜怜道:“那好,回头奴家便这般答张公,太子负心薄幸。” “却不知张公为何问此事?”杨钊反问道。 才问出口,他眼珠一转,却已想到了其中关节,遂笑道:“张公可是盯上了太子后妃之位?奉劝他莫沾东宫为好,此次的大案可还没完。” “咦?”王怜怜不由好奇,凑近了些,目含秋波,问道:“如何说?” 杨钊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柳勣此人你亦听说过,他书房中有太子交构大臣的罪证,案发后却被人烧了,纵火者我还在追查,主犯可还在逃哩。” “这般大胆?在长安城纵火可是大罪呢。” 杨钊笑了笑,捡了些案子里的趣事与王怜怜说着,道:“京兆府审讯之后,据一小婢招供,纵火者除了杜家几人,还有一少年名为薛白,便是太子派去的人了。今日右相亲自请托于我,拿下此贼……” ~~ 长安,长安县,宣义坊。 此处离敦义坊不远,都属于长安县中地段不太好的位置。 一间普通宅院前,薛白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有个女婢探出头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笑问道:“小郎君来我家何事?” “敢问,杨参军可在?” “我家阿郎昨夜办差至今未归呢。” “办差?”薛白问道:“若杨参军未在办差,最可能去了何处?” 那女婢“哼”了一声,却是侧过身,道:“小郎君且进来说。” 薛白的手已伸入袖子,拿着一封书信要留下,闻言微微诧异,礼貌一笑,跟进门内。 眼前是个简单的二进院,前院乱七八糟地摆着许多箱子,想必是因为杨家搬到长安以后懒得收拾,或迎来送往的礼物多。 “娘子,阿郎又去吃喝嫖赌了!” 随着女婢一声喊,有盛妆妇人从后院赶了出来,彩裙飘摇,人未到而香风至,看似三旬年纪,生得十分娇艳,眼角有些细纹,似乎带着些许风尘之意。 到了近前,她美目深深凝视了薛白一眼,眼中的焦恼之意却渐渐化成了笑意,盈盈一拜,道:“妾身裴柔,乃杨钊正妻,敢问小郎子可是我家夫君好友?” 她单名一个柔字,说话语调也柔。 薛白应道:“我与杨参军并不相识,乃上差命我来寻他。” “那浪荡子又不见人了?”裴柔嗔了一句,笑道:“天冷,我们到里面说吧。” 薛白感到手背上一阵滑腻,竟是被她径直拉住了手,还摸了两下才引他往里,进了正堂。 不知是大唐风气开放,还是杨家娘子开放。 薛白却下意识脸一板,眼中浮起不容侵犯的威仪来。 裴柔根本就没注意到,笑问道:“小郎子今年多大了?既已有了差遣,想必有十六了?生得好生白嫩,若得闲,教教姐姐可好?” “还未满十四。”薛白随口乱答,四下扫了一眼,道:“杨参军皇亲国戚,往日衣着华贵,想不到家中如此简朴?” 裴柔先是略略失望,其后眼中却泛起别样的光彩来,目光上下打量他,嘴里应道:“说甚皇亲国戚?在这长安城,随意丢块石头便能砸到一个皇亲国戚。且不说贵妃与他本无交情,便是巴结上了,谁又知圣人能宠贵妃多久?” “不至于,杨参军非平常人。” “嘁。他呀,就一无赖汉,破落户。”裴柔说哭就哭,抹着眼,自怜道:“奴家本是西川风头无两的花魁娘子,积攒了许多积蓄,本打算自赎,偏却遇到了这无赖。” “哦?” “他嗜酒好赌,一事无成,哪个女子愿嫁他?这般一个浪荡子,偏是奴家瞎了眼,被他花言巧语哄骗了,初相识时捧着奴家、疼着奴家,成了亲却拿着奴家的积蓄上下打点,到如今却又厌了奴家……呜呜呜……自往长安以来,他一年多未碰过奴家呢。” 说到这里,裴柔泪眼朦胧,凝视着薛白,红唇稍稍一抿,将娇媚与可怜融合得恰到好处,隐隐还透出一股浪荡之态。 薛白恍若未见,只在心揣摩着杨钊娶妓女为正妻之事,问道:“大娘子可知他去了何处?” “还能去何处?必是又去了那青楼酒肆了,此时不知在谁的红粉帐里快活呢!”裴柔嘤嘤作泣。 哭到后来,她愈显凄苦,抹着泪,轻声唱起歌来。 “悔嫁风流婿,风流无准凭,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归来沈醉,千声唤不应。” “回觑帘前月,鸳鸯帐里灯,分明照见负心人。问道些须心事,摇头道不曾。” 她唱得颇动情,肩上的披帛滑落,显出一片白腻。 借着拉扯披帛,她回眸深深看了薛白一眼,那份心热之意皆在眼里。 正在此时,后院有人大声喊道:“娘,我饿了!想吃炙驼峰配酒!” 裴柔大怒,连忙让女婢去让儿子闭嘴。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案上,拿起一个空酒壶压住一角,道:“若杨参军回来,烦请让他过目,在下这便告辞了。” 裴柔一愣,连忙拦他,拨弄着头发道:“小郎子喝杯酒再走如何?瞧奴家,一直抱怨,惹得小郎子烦了吧?” “不会,我很喜欢听杨参军这些逸事。” “那不如在此等他回来?” “还要答复上差,就此告辞了。”薛白指了指案上的信道:“对了,大娘子可与杨参军说,此间有一场泼天富贵赠他。” 裴柔听得最后一句,停了动作,僵了一僵。 等她再回过神来,薛白已离开这个小院。 ~~ 未时,日昳。 杨钊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中,一推门便皱了皱眉,自语道:“这鸡舌,允老子的三车红绡还不送来。” 走进堂,却见裴柔坐在那,正看着案上的酒壶发呆。 “忙了一整夜直到晌午,右相特留我在他府上用过午膳,多喝了两杯。”杨钊笑道,“娘子怎像狗看骨头一样看它,可是馋酒了?” “无赖。”裴柔骂道:“还想骗我?早便知你不在办差!” 杨钊哈哈大笑,道:“大半时候都在办差。我得去睡会,夜里还得捕贼,这小官当得好不自在。” “你且看这封信,有一小郎子送来的,说要送你场泼天富贵。” 杨钊此时才看到那酒壶下压着的信,一把抄过。 那封面上的字迹端端正正,说不上好说不上坏……但杨钊看过宗卷,马上便认出这正是杜五郎的笔迹。 他连忙撕开信封。 “杨国舅亲启,某等手握东宫罪证,本欲会晤右相,唯恐让国舅担待拿人不利之责。故于日铺之时,邀国舅于青门康家酒楼一叙,杜五郎拜上。” 杨钊眉头一挑,满是惊讶,其后猛地问道:“人呢?!” “走了。” “你如何不留住他?” 裴柔不由娇笑一下,随口应道:“奴家倒是想留他。” 杨钊早看厌了她的媚态,自思量了会,大步往外赶去。 他才赶到门口,正见三车红绡运到。 杨钊见了,不由大笑道:“正好,跟老子将它们运到南曲,哈哈,老子今日财源滚滚!” …… 街角处,有人正坐在汤饼摊子里看着这一幕,从容放下了汤碗,会帐,起身,跟上那些马车。 第12章 引见 南曲,惜香小筑。 申时日铺,两个婢女正在布置前堂。 “他真是那般说的?” “嗯,整整运来了三车红绡,说一定要把娘子办了,又说今夜有事,明夜再来,真当自己是长安一人物了。” 芍儿听了,捂嘴笑道:“假母说了本也不是不行,还不是见这乡下人好哄,多吊着他一阵。” “可娘子嫌他含过右相的痰,真不愿呢。” “也是,娘子往来的不是绯袍高官,便是才子名士,一个不学无术的兵曹参军能奈她何?实在不行,搬出左相来……” 正说到这里,有敲门声响起。 芍儿连忙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位俊俏小郎子,衣着虽平常,眉眼里那气度却不一般。 她不由笑问道:“郎君可是来吃酒的?” “我想见见此间主人,不知可否?” 芍儿吃吃笑起来,道:“郎君是生客吧?若是散客在前堂与我家娘子行酒令、听她弹琴,一巡酒三千钱;若是要单独请娘子坐陪、弹琴,一巡酒生客两万钱、熟客万钱。” “行酒令么?” “郎君若有诗才,能得我家娘子垂青,为你单独弹上一曲也无妨呢。”芍儿鼓励道。 那小郎子略作沉吟,透过院门看了一眼放在院子里的那三车红绡,末了,掏出一个碎银递过去。 这其实已是他最后的一点钱财。 芍儿见只有这点银子,略有些失望,笑道:“郎君这边请。” ~~ 夜渐深。 长安虽有宵禁,平康坊的三曲以内却是不查的,彻夜灯火通明,笙歌不停。 惜香小筑的第一副蜡烛燃尽,再往后每喝一巡酒,酒钱便是双倍了。 若想留宿,少说也得再喝三巡酒,还得另付赠资,赠资多少却又全看王怜怜心意,因此来此往往是一夜花费数万钱,而不能一亲芳泽。 几个听琴的酒客起身离开,自往三曲别处留宿,毕竟灯下看妓总是差不多。 日后与旁人提及平康坊,也能评价几句,让人知道自己也是听过名妓弹琴的人物,与朝中红袍品位相当。 三千钱提高了自身的意境,值得。 却有一人于夜色中策马而来,正是杨钊。 他脸色不太好,也无心思与假母调笑,语态疲倦道:“一桩破案,害老子到此时都没合眼。端些酒来,让王怜怜陪我喝一盅,今夜我便在这院里歇了。” 假母挥着手帕笑道:“郎君好辛苦,长安城正有郎君这般英雄在,我等百姓才安心呢。” 杨钊哈哈大笑,转眼却骂道:“休与你阿爷放屁!” 假母也不恼,安排了两个婢女先带杨钊去烫脚解乏,自去备酒席。 堂中复又点上熏香,小炉上架着美酒温着,一个个烛台点起,罩上纱笼。 杨钊先在前院烫过脚,再到中堂坐下,只觉一身舒爽。 忽听得帘子后面一声琵琶,他笑了笑,道:“我听不懂这些吱吱呀呀的,来,陪我喝酒说话。” 王怜怜于是缓步而出,跪坐在杨钊对面,笑道:“奴家为郎君斟酒。” “我一直便想问,你用的什么香这般好闻?”杨钊饮了一杯酒,道:“我那婆娘也熏香,味道比你的俗多了,俗太多了。” “奴家自己配的香料,木樨配上稍许龙脑。”王怜怜斟着酒,轻声应道:“左相也喜奴家这配的香料,前日还遣人来要了一些。” 杨钊不由挑眉而笑,喜道:“如此看来,我与陈公品味相当了,但为何我方才在门外也闻到香?” “奴家这屋子乃是以沉香木所建,自是有些香气,郎君如今愈发敏锐了。” “长安就是长安!”杨钊又饮一杯,啧着嘴赞叹不已,其后顾盼自雄,道:“我在长安待久了,自觉贵气了许多,你以为呢?” “郎君是国舅,本就是天生的贵胄。”王怜怜今日懒得教他那些奢华之物,随口敷衍了一句,却是问道:“奴家观郎君今夜似有些不快,可是出了何事?” 杨钊骂声连连,道:“让一个竖子戏耍了,害我在青门酒肆干等许久。” 王怜怜听了,脸上反而挂起浅浅的笑意,道:“奴家为郎君引见一位人物如何?此人谈吐非凡,必于郎君有大用。” 杨钊来了兴趣,问道:“是何人物?” 王怜怜纤手轻抬,在一旁侍酒的芍儿起身,卷起了堂中的帘子。 杨钊才发现帘后坐着一人,不由着恼。须臾又想到,能让王怜怜看中的人物必定身份不凡,遂颇为期待起来,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帘子缓缓卷起,后堂并未点烛火,因此坐在那的少年人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只可见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夹袄襕袍,静坐不动,有着常人没有的沉稳之感。 杨钊朗笑,叉手行礼,道:“杨某最喜交朋友,不知阁下尊名?你我畅饮一番如何?” “薛白。” “薛……” 杨钊还在思考对方最可能是薛氏哪一房,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才意识到眼前就是自己要缉捕的纵火元凶。 此时王怜怜已起身,与芍儿退到一旁,抱起琵琶拨起弦来。 琵琶声宛转流畅,如庭院中传来的鸟鸣,想要为两人留出一个有曲乐点缀的谈话氛围。 杨钊目光瞥向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在这里花了数万钱,连摸都没摸到一下,今夜竟是连一个逃犯都能登堂入室。 他心中一股邪火蓦地窜了上来,倏地起身,要喊人将薛白拿下,其后却又犹豫了起来,叱道:“好贼子!某正在搜捕你!” 薛白笑了笑。 他睁眼以来,所见这大唐鼎盛得就像一锅沸水、如火如荼,人人如痴如醉、追名逐利。谁都想往上爬,要名利、富贵、权势,要胡姬压酒、要新罗婢暖床。 举世奢靡、举世颠狂。 于是官场上个个捧高踩低、蝇营狗苟,杨钊就是其中之典型,在其心里,交游广阔的名妓远比世上公道地位高得多。 若无王怜怜引见,只怕杨钊见到他,会像狗见到骨头,而有王怜怜引见,狗才会抬头看看,犹豫眼前是骨头还是人。 三千贯让杨钊高看一眼,值得。 “想必国舅已看过在下的信了?” “哈。” 杨钊得这称呼,忍不住先笑出声,喝道:“你戏耍于我,害我在青门等了许久!” “正因为国舅未率部到青门拿我,我才特意赶来相见。” “耍了我一次,还想要我信你?我不如拿了你立功!” “杜五郎还躲着,我若回不去,他就只能亡命天涯了。”薛白道:“重要的是,国舅拿不到他,到了右相面前还是要吃挂落。” “那你还真是为我考虑?” “并非太子命我烧柳勣书房,那不过是我见机行事。” 薛白这两天已反复将这场权争中的前因后果琢磨透,语气愈发笃定,又道:“即便拿到我,也成为不了废太子的关键证据。” 杨钊道:“我可不管这些。” “右相要废太子,我能做到,国舅该送我见他,立桩大功。”薛白语气坦诚道:“我不说主动来投,只说被国舅搜到。” “哦?”杨钊眉毛一挑,奇道:“如你说所,你们本可以直接去相府求见,为何偏送我这一桩功劳?” “若为了保命,这长安城里不乏有能保我与杜家者,如杨贵妃,如高将军,如三位夫人。”薛白道:“但能共富贵者,唯国舅而已。” 杨钊惊疑不定,其后大笑以掩饰失态,道:“哈哈,我何德何能,能让你高看一眼?” 薛白微微叹息,道:“我有平步青云之志,一度将宝押在东宫身上,可惜他不识好歹,下令活埋于我。那纵观长安城,也只有国舅能再给我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了。” “活埋?可你还活着?” “自是爬出来了。” “真的?” 薛白稍稍笑了笑。 杨钊素来傲下媚上,见他始终镇定从容,心中不由信了几分,问道:“如何共富贵?” 相见至此,他脸色已是几度变化,此时眼神又有了期待之色。 薛白接了酒杯,却不肯饮,缓缓道:“当朝无皇后,后宫品秩最高者便是贵妃。废了太子,只待贵妃诞下皇子,岂非国舅之大富贵?” 杨钊眼中精光一绽。 薛白这句话,却是他入长安以来还不敢想的,让人不由脑子一热。 “好!” 他不由喝了声好,举杯笑道:“你我一见如故,当浮一大白!” 薛白与他碰了一杯,稍抿了一口,眼神愈发平静。 他就是听了韦坚案之后就预感到太子未必可靠,才向杜妗打听杨国忠,看是否能借其势力,只是他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还是决定相信她这个太子身边人。当然,他自己也还没适合这大唐权场的规则。 接下来,他按自己的判断做,那反而很简单了。 既然太子李亨要活埋他,他就踩着李亨从这个坑里爬出来。 ~~ 琵琶声如流水潺潺。 直到座中相谈甚欢的两个男子起身离开,王怜怜才停下了轻捻慢拢的手指,看着窗外的月色轻叹了一声。 她独坐了一会,假母过来不满地问道:“你为何要帮那小郎子?” “他送我首诗,我为他引见一人,皆举手之劳而已。” “那诗却不好拿出去传唱,又有何用?”假母摇头不已,嫌弃道:“没头没脑的,也不知从谁家的长诗里截的。” 王怜怜沉默半晌,自语叹道:“可它写进我心里了啊。” “咦?你莫不是谎话说多了,真当自己是太原王氏千金不成?不想些实际的,也开始说什么心啊肺啊。告诉你一句,还是趁早多攒些钱财要紧。” “钱财赚的岂少了?”王怜怜得意地笑了笑,指了指院子里原本载着财物的三辆空车,吟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说到钱财,假母转怒为喜,拍掌笑道:“说来,杨参军运来红绡,真就只听你弹了一曲?我得再去点点。” 芍儿收拾了东西出来,正见假母扭着肥胖的腰肢转过长廊,笑语道:“娘子今夜得了红绡、得了好诗,还打发了唾壶,好高兴吧?” “有甚好高兴的?又老了一日。” 王怜怜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吟诗。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咦?” 芍儿大奇,问道:“怎还有后面四句?芍儿以为只有前面四句。” “我央他继续念的。”王怜怜低声道:“这诗怜我,世人捧我贬我,唯它怜我。” “那,薛小郎子到底是大才子还是大骗子啊?” “才子也罢,骗子也罢,他能与那些大人物搅动风云,总归不是寻常人。他若此番不死,必有大作为……此番若他不死,我却只想听他整首诗。” 王怜怜说过,不再理会这些俗事,低头,自拨动琵琶弦。 雪夜,幽静的庭院中,复有丝竹声起。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这一曲,独坐的歌妓却是为她自己弹的,嘴唇轻轻张合,先是无声,后才渐渐有了歌曲,可惜只有残篇。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第13章 奸相 在宵禁中叩开了客馆的门,杨钊大摇大摆进了堂,打了个哈欠,挥手笑道:“去吧。” 薛白笑了笑,往楼上客房。 敲门而进,便见杜五郎害怕得脸色煞白。 薛白先问道:“你们打听到杜二娘消息了吗?” “没有。”青岚道:“市井有说太子再次和离的,却无人知二娘去了何处。” “那走吧,杨钊就在外面等着。” “真的要去见右相?”杜五郎低声道:“与这些奸人同流合污,我好不甘啊。” 薛白道:“太子倒不是奸人,但他也救不了杜家。” 青岚道:“我今日还打听了几个消息,除了杜家全被押入大狱,与柳郎婿有交结的官员,被下狱了许多。” 杜五郎打了个嗝,应道:“那,那我便去相府慷慨陈词一番,平息大案?” 薛白拍了拍他,道:“慷慨陈词倒无所谓。你是杜家的儿子,你去了,代表的是杜家的态度,右相见了你,才有可能放过杜家,明白吗?” “嗯,明白。” “走吧。” 三人出了客房,却见杨钊拼了两张大桌躺着,盖着那皮毛大氅,竟是睡着了。 “国舅?” “我睡着了?”杨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想了想,大笑道:“可见我真是信任你们啊,哈哈哈。” 此时天色未亮,杨钊有缉贼文书,于宵禁中通行无阻,带着他们走在夜色中的长安街巷,往右相府而去。 他颇为健谈,路上不住地寻薛白说话。 “你是如何让王怜怜为你引见?她看你的目光却与看我不同。” “送了她几句诗。” “诗?”杨钊挑眉道:“你竟还会作诗?” 薛白略略沉吟,道:“我昏迷之后许多事已不记得了,偶尔能回想起些诗句,却忘了是何人所作。” 杨钊根本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废话,热情揽住他的肩,道:“你既会作诗,改日到教坊宜春院投诗,带哥哥见见那名满天下的许合子,可好?” 薛白还在十分专注地解释作诗一事,闻言微有些愕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最后道:“国舅还真是……妙人。” “我虽妙,远不如许合子之妙也。”杨钊哈哈大笑,咽了口水之后又不忿起来,道:“哥哥到长安近年,却始终不得一见,引为大憾事!” 薛白许诺道:“也好,今日若能从右相府活着出来,可找首诗往宜春院去投,见识那绝世名妓。” 杨钊大喜,待薛白态度又有了不同,附耳道:“你我一见如故,情同兄弟,哥哥再送你一桩前途。” “哦?” “右相有二十五子、二十五女,难免为女儿们的亲事忧愁,遂在厅事壁间开一扇小窗,以绛纱幔之,每有人来谒见,相府千金则于窗后观察自选,京中称之为‘选婿窗’。哥哥虽也风流倜傥,可惜年岁大了不入她们的眼,攀不动这青云梯,你却可卖些力气。” “多谢国舅指点。”薛白确实认真思忖了一会,道:“我风采远逊于国舅,更是没指望了。” “唤哥哥便是,何必见外?” “……” 杜五郎跟在后面听了,心想万一让李林甫女儿看上,与奸臣之女成亲,坏了京兆杜家的名声,真是要被阿爷打死,不由心生担忧。 ~~ 抵达右相府时,五更的晨鼓还未响起。 李林甫自知结怨过多,对刺客极为防范,凡出门必有百余护卫,此时他府邸前已有左、右骁卫正在列队,准静街。 杨钊拿出令符才得通行,上前与门房低语了几句,门房则是关上侧门才去通传。 过了许久,相府的管事苍璧过来,沉着脸向杨钊道:“杨参军拿住贼人,不押往牢狱,却押到相府,岂不糊涂?” “大总管有所不知,他们想要投靠右相,故而如此。” “你本该严刑拷打,拿证据来呈,却被一个罪人三言两语哄住,不经事!” 杨钊被他责备,心情大坏,却不可能此时灰溜溜再将人押下去,赔笑道:“此事干系极大,大总管只需通传一句,他们有关键证词需当面禀明右相。” “等着。” 苍璧冷冷斜睨了薛白等人一眼,嘱咐护卫看紧贼子,转身自去通报右相。 杨钊盯着他的身影,心中大恨,暗道大丈夫竟还不如相府一条狗,誓要比李林甫更有权势! 杜五郎见此情形,不由庆幸薛白找了杨钊作保,否则怕被这相府老管事以眼神活活剜了。 这次则没过多久,苍壁匆匆赶回来,招了招手。 “右相马上动身去皇城,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多谢大总管。” 一众护卫执刀上前,押着众人入府。 远远传来“咚”的一声,长安晨鼓响,各城门坊门依次打开。 杜五郎回望了一眼春明门大街,不安地进了右相府。 同时有人小跑着从相府出来,“叮”地猛敲手中提着的锣。 “静街!”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 有右骁卫大喊着,驱马向北奔去,从右相府喊过三曲、喊过北坊门。出了平康坊,喊到崇仁坊、务本坊,再往皇城上安门。 许多商旅早就在等着晨鼓响了往东市,好不容易才把骆驼赶出来,只好又缩了回去。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 一时之间,半城皆寂…… ~~ 杨钊走过长廊,留意到右相府的楼阁并非用香木所建。 这当然不是因为李林甫缺少财力,而是此地很早以前曾是李靖宅邸,曾久无人居,有一日国师浮屠泓路过此宅,说有能居此者必贵不可言。开元初,李林甫任正五品下的奉御官,迁居此处,浮屠泓遂断言他必能任相,唯独不能改动此宅的中门,否则大祸临头。 楼阁虽无木香,堂中点的却是名贵的龙涎香,烟气袅袅,香味动人。 烛火未撤下,看样子是燃了一夜。 先是护卫列队,确保不会有意外了,屏风后才有了动静,渐显出人影绰绰,各样发髻的女婢皆有。 不愧是能生养五十儿女的李林甫。 苍壁趋步向前,小声道:“阿郎,人带到了。” “说。” 有威严声音响起,带着森然之气。 杨钊连忙道:“右相,杨钊不辱使命!” “闭嘴,未教你说。”李林甫道:“杜五郎,你有何证据?” 杜五郎已为其气势所慑,慌忙道:“我我我,我阿爷是冤枉的,我二姐已与太子和离……” “本相没工夫听这些废话!” 当即有人上前一脚踹在杜五郎膝弯处,将他踹得跪在地上。 他还想起身,挣扎间竟真看到侧壁上有个绛纱小窗,里面似乎有人影一闪,他不由一愣,暗道不好,连忙伏下头,以免教奸相之女看上。 “在下薛白,李亨曾命人活埋我与青岚。”薛白开口,道:“不知右相可知此事?” 杜五郎愣了愣,心惊于他直呼太子名讳,同时又感到二姐夫的名字如此熟悉又陌生。 而太子名讳一出连一些右相府护卫也有些不安。 唯李林甫淡淡道:“尔等既愿效忠那废物,此时叫屈,何用?” “右相并未得知此事?”薛白道:“那就怪了,不知李亨是如何瞒过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左右骁卫、左右金吾卫的耳目,遣数十死士,把一辆马车运出长安?” “数十死士?”李林甫突然喝问道:“你亲眼所见?!” 这一瞬间,众人都感到屏风后的这位右相气势变了。 堂中气氛凝重起来。 杨钊脸上紧张,心中却大喜,暗道这就是大才,开口就让右相动容,不像那鸡舌忙了一年了,忙出个屁来。 下一刻,却听薛白再问道:“我年少无知,不知东宫能否蓄养精锐之士?” 杨钊马上又心中一紧,暗道这小子好大胆,居然还敢反问右相问题。 屏风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道:“东宫置十率府,分别为左右卫率府、左右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府、左右监门率府、左右内率府,掌管东宫诸门禁卫……但朝廷早有定制,太子不居东宫,十率府早已成闲司。他自册封以来,始终在十王宅居住,如何能蓄养精锐?” 薛白道:“也就是说,李亨本不该有那些死士?” 李林甫问道:“死士藏于何处?” “请右相容我细禀。” “允。” 薛白深吸两口气,缓缓道:“我曾雪中昏迷,丧失记忆,为杜家所救,之所以焚烧柳勣书房,并非奉李亨之命,无非‘恩必报,债必偿’六字而已。不料李亨毫无担当,我找出证据助他,他反手欲坑杀我。此等忘恩负义之辈,岂配为人君?” 杨钊听到那“恩必报,债必偿”六字,不由击节叫好,心道这六字比说“为右相效忠”云云更有用,右相府爱养的就是能疯咬太子的狗。 “当时,李静忠引我与青岚到泔水车前,周围有力士八人,水缸内藏两人重达四百斤,他们三四人抬起毫不费力。” “驾车者一人,身材不甚高大,虎口有厚茧,脸上有许多疤,若有人叫他赶车慢点,他便说‘心里刚焦刚焦底’。” “其中有人姓‘拓跋’,为系绳者,过门槛时我曾听得一句‘拓跋把绳绑紧,莫掉了盖’。” “到了长安大街,我从缝隙往外看去,有好几拨类似的力士驾同样的马车,旁人只见运泔水者数人,却不知他们相互掩护,实则有数十人。” “……” “陇右军士!”李林甫字字有力,声音破屏风而出,“果然,本相绝未冤枉皇甫惟明!” 杨钊虽不懂这些话语何意,但只听“果然”二字已觉振奋,高声道:“太子蓄养死士,居心叵测,必要好生查办!” 杜五郎一听牵扯到陇右军士,惊得肝胆欲裂,顿时后悔来右相府乞命,起身喊道:“薛白,我后悔了!我不能为救己家而残害忠良……” 几个护卫忙上前将他死死摁着。 “若世间多出无数冤魂,我对不起祖……” “闭嘴吧蠢货!”杨钊上前,一把搂住杜五郎的脑袋,拿出汗巾将他的嘴塞得死死的,笑道:“进了门,还由得你吗?” 屏风后的李林甫淡淡道:“薛白,他所言,你如何看待?” “都是当官的,领一份俸禄、担一份风险,说冤也冤,可还冤得过劳苦大众?能比白丁、奴隶、妇孺、老弱、在缸子里被坑杀之人还委屈?” “哈哈。” 李林甫难得笑了,骂道:“狗屁道理,但你能宽慰己心,很好,这很好。” “谢右相。” “呜!呜!”杜五郎不由高呼。 正在此时,有门房赶到堂外,禀道:“阿郎,吉法曹来了,称有急事求见。” “何事?” “说是已寻到杜五郎、薛白等人踪迹,他们在永兴坊一间客栈落脚……” 杨钊闻言,忍不住讥笑出了声。 李林甫淡淡骂了一句“废物”,道:“让他等着。” “喏。” “皎奴,询问这废物与小婢,验薛白所言真伪。” “喏。” 苍璧窥见屏风后李林甫已起身,连忙上前,躬身问道:“阿郎,已静了街,是否动身?” 李林甫并不理会他,淡淡吩咐道:“润奴,带薛白到偃月堂。” “喏。” 说着,屏风后还有十余名婢女扶着他转过软壁。 剩下两名婢女则相继走出来, 其中一人眼神傲慢,便是皎奴。 她走向杜五郎,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叱道:“闭嘴。” 润奴脸庞稍圆润些,走向薛白,淡淡道:“请吧。” 薛白看了杜五郎一眼,随着这婢女而行。 从厅堂侧门绕过小径,过两道月门、两座小桥,前方是一片环湖而建的楼阁,土木华丽,工艺精巧,形如一眉弯月,牌匾上字迹绮丽,书“偃月堂”三字。 润奴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薛白一眼,以拂尘扫掉他身上的灰尘,伸手在他身上仔细搜索了一番,让他褪了鞋进去。 第14章 偃月堂 偃月堂中温暖如春,熏香比前堂淡些,气味却更为宜人。 李林甫身穿紫色官袍,外披大氅,正在给老子的画像上香,口中低声道:“大圣祖玄元皇帝保佑。” 他时年六十又三,乃李唐宗室出身,其曾祖父乃李渊之堂弟、长平郡王李叔良。 将三柱香线插在神案前,他转过头来。 那张脸峻拔有威,双眉直竖如剑,两颊有些络腮,胡须粗硬、根根刚劲,双瞳相距较短,有好斗之气。 他像一座陡峭巍峨的山,给人一种“险峻”之感。 “见过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礼,感受到润奴正在身后盯着自己。 除此之外,李林甫身边还有两名胡袍婢女护卫在侧,可见其小心,却不知这样一个小心的人物为何召自己到这偃月堂? “朝中多骂老夫奸相而同情李亨,你投效老夫,可担心于名声有碍?” “我只知李亨要坑杀我,而右相愿保我。” “谁说要保你?你若敢有欺瞒,老夫教你不得好死。” “不敢。” “李亨暗中积蓄,本相早有猜测。”李林甫眼中精芒一绽,道:“你说能助本相废太子,若只有这些,可无用。” 薛白正要开口,只觉脖颈一凉,润奴竟是已持着匕首架在他颈上。 “我便可为证据。”他不慌不忙道:“我遭活埋而不死,李亨得知,必遣人来灭口。右相只需拿住他派来杀我的死士,便可顺藤摸瓜。” “竖子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 “那右相不妨押我到圣人面前,但我虽愿出面指证李亨,圣人却未必会信啊。” 李林甫沉吟起来。 薛白还待开口,屋外忽响起一声“阿郎”,有女婢匆匆进来,低声向李林甫禀报了几句。 李林甫听罢,向薛白问道:“柳勣之供状草稿,是你交给李亨?” “正是。” “且先看李亨是如何利用此证据。” 说罢,李林甫抬手稍稍一指,示意那女婢向薛白解释。 “今日正是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台三司会审杜有邻案。” 李林甫淡淡道:“本相特意不去,还命吉温候在府中,便是想看看李亨有多少小手段。” 薛白却知道,他是临时起意不去的,微微笑道:“是,右相已有了更致命的办法,不需要在这点小案上费神。” “等着吧。” 李林甫闭目小憩。 ~~ 大理寺到右相府一路还在静街。 唯有左右骁卫骑卒奔走传递消息。 终于,一封信报交到相府管事苍璧手中,正要送往偃月堂。 “啊!” 忽然听得一声骇人的惨叫,苍璧停下脚步看去,见那是皎奴还在问话,连忙又继续埋头奔走。 前堂,皎奴已从杜五郎胳膊上割下一块薄皮来,问道:“薄吗?” 青岚目光看去,只见杜五郎胳膊有一片发红,渗了细细的血,与小擦伤一般浅,再看那块薄皮,确实是薄如蝉翼。 皎奴道:“今日若阿郎不满意,我就把你们三个的皮这般一块块地割下来。” 青岚连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皎奴却反手又给了杜五郎一巴掌。 “别哭了蠢狗,你方才不是忠肝义胆吗?” “……” 苍璧则已赶到了偃月堂,稍稍平复了喘息。 “阿郎,信报到了。” “也给这庶子听听。” “喏。” 苍璧摊开信纸,一句句报起来。 “京兆尹韩朝宗不等右相、吉温到场,执意开审,左相陈希烈、御史中丞杨慎矜都没拦住他。” “王鉷、罗希奭等三司官员纷纷举证,证明柳勣、杜有邻心怀不轨、图谋扶立东宫……” 薛白目光看去,观察到李林甫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李亨已经切断了与杜家之间的关系,在圣人面前表现得很乖巧。那这案子再如何,已动不了其太子之位。 此案还在争的不过是“人心”,若能牵扯更广、杀更多人,朝臣便知李林甫势焰正盛;而李亨需要偷偷摸摸保住一批人,才能不使更多人心寒。 ~~ 其后,消息一封又一封,几乎就没断过。 “阿郎,韩朝宗提出了新的证据,乃是柳勣的供状草稿,逼着柳勣翻了供。业已将三司会审的结果递到宫中,请圣人裁断。” 李林甫淡淡道:“他可有说,如何得到的这草稿?” “称长安县尉颜真卿昨日至柳宅探查,于废墟之下拾得,有许多不良人亲眼看到他俯身拾起并摊开纸团。” 李林甫面露讥笑,开口道:“薛白,此事你如何看待?” 薛白道:“纸团也许真是颜县尉拾到的,但是谁放回那里的便不得而知了。” “你很了得。”李林甫拍掌赞道:“你找到的证据,你为杜家翻了案,了得,了得。” “我做了蠢事,让右相见笑了。” “可惜啊!”李林甫高声长叹道:“可惜你千辛万苦找的证据,送到了一个窝囊废手里,他连亲自将证据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终日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天下岂能交到这样一个无能的储君手里?!” 话到最后,声色俱厉。 苍璧惶恐不已,躬身应道:“阿郎,韩朝宗如此行事,不过因阿郎不在。是否尽快将这小子送去,指证东宫?” “李亨并未派我烧毁证据,我去作证只能算栽赃,动不了他。”薛白道:“韦坚一案‘交构边镇大将’的大罪尚且未能废了他,这次更不行。唯有拿到李亨蓄养死士的证据,而我愿为右相当这个饵。” 话到这里,他已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了、急了,李林甫是何等聪慧之人,岂需他这般解释? 果然,李林甫只以冷峻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少年郎心急,且待着,看看即便翻了案又能如何?” ~~ 与李林甫这样的人待在一起等消息并不舒服。 到了午间,相府有奴婢把酒菜送到偃月堂,并当着李林甫的面每道菜都小试了一口,他才放心享用。 薛白则站在那等着,看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 待李林甫用过饭,在俏婢们的服侍下漱口、净手,当薛白不存在一般。 终于。 “阿郎,判了。” “念。”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一应受柳勣行贿之官员,严惩不怠!” “哈哈!翻了案还是死!翻案?”李林甫大笑,那双狠厉的眼神中似有了笑意,道:“莫说杖一百,杖三十便足以杖死他们。” 他又证明了一件事——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怎么挣扎都没用。 待到笑够了,他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如此?” 薛白方才一直在思考,开口便打算道一句“我愚钝,请右相赐教”,如此,李林甫便可装腔作势说上几句霸气之语。 但话到嘴边,他忽又想到,与其在李林甫面前藏拙,倒不如露拙。 “圣人也心知杜家是冤枉的。但圣人却要天下臣工看清楚,凡是想要投靠李亨以求飞黄腾达之人,不会有好下场。” “竖子!” “圣人要的太子是一个毫无助力的孤家寡人,等所有人都不敢亲近太子,太子也就没有了威胁。” “够了!”李林甫拍案叱道:“妄自揣度圣意,你好大胆!” 薛白面无惧色,应道:“我若不大胆,如何敢助右相废太子?还有,右相已越来越难对付李亨了,因为李亨已经被右相羞辱了太多次,反而成了圣人眼里最软弱、最不具威胁的儿子!二月春风似剪刀,他的把柄都被右相剪了,他成了个毫无破绽的木头,最弱、也是最无懈可击,今日之后李亨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皆拜右相所赐!” “掌嘴!掌嘴!” 李林甫勃然大怒,倏地起身,指着薛白怒吼道。 一直以来,他自诩洞悉圣意,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太急了,此时才意识到薛白所言之理。 “右相千辛万苦,李亨却只要他把支持他的人全部抛弃就能够得到圣人的满意。只有我的办法能拿到他的把柄……” 润奴一用力踹在薛白膝弯处。 薛白硬挨了,却不肯跪。 润奴大恼,脚下一勾,以胳膊卡住他的脖子,硬是将他摁倒在地。她力气极大,又有巧劲,翻身制住他,一手持匕挟他,一手抬起便要掌他嘴。 “右相!我正是在大缸中看明白了此间道理,翻案无用,李亨更是护不了任何人,故我欲投效右相,并不想在右相面前假装,愿助右相废了他!” “那好。” 李林甫眼中精光闪烁,起身,踱步沉吟着,终于回过头道:“给你一个为老夫办事的机会,你来拿住李亨之罪证,真正能废了他的罪证。” “好!”薛白道:“留下我,能成为梗在他喉咙里的刺,他早晚要拔刺。” “你不错,明事理,率直坦荡,恩怨分明。” 润奴重重哼了一声,松开手,放薛白起身。 李林甫沉声道:“老夫于偃月堂中为国定计除奸,无往不利。今日定下除李亨之大计,你莫要辜负。” 薛白此时才知为何他让自己到偃月堂密谈,而不是屏退左右,竟只是为了讨个彩头。 “定不负右相重托!” “你能体悟圣意,可是官宦子弟出身?” “我于雪地昏死之后,前事一概忘了,此事千真万确。” “也好,便当前事大梦一场,往后重新来过。” “是。”薛白应了,却又拱手道:“我还有一事相请,恳请右相放过杜家。” “莫得寸进尺。” 薛白道:“今李亨为自保而舍杜良娣。若杜家下场惨烈,世人只会认为是右相逼迫,衬得李亨可怜可叹。反之,若右相放过杜家,世人则只会道右相宽仁,李亨无情可笑。” 李林甫不悦道:“本相不需世人风评!” “薛白与杜家皆不过蝼蚁而已,而蝼蚁有蝼蚁的用途!我听闻松赞干布向太宗皇帝求娶文成公主,太宗曾给他出过一个难题,要他将丝线穿过有九曲孔道的明珠,松赞干布百思不得其法,最后让蝼蚁系着丝线爬过九曲孔道,完成了穿线。” 薛白说着,再次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叉手礼,道:“薛白与杜家,愿为右相穿线。” “还从未有人为本相办事是先提条件的。”李林甫字字森然,缓缓道:“你若想求死,本不该浪费本相时间。” “我还是那六个字,恩必报、债必偿。” “本相不是你能说服的。” “却不知右相可有杜二娘消息?” 李林甫一听,脸色便沉下来。 他手底下有些人确实显得废物了。 “李亨好手段,看似无权无势,却事事瞒人耳目。”薛白道:“右相若能保了杜家,或可利用杜家找到杜二娘,从而找到其蓄养死士的证据。” “你能做到?” “五日之内,必给右相一个满意的结果。” 第15章 大理寺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 先前想着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但真得到消息了,感受和预想中的还是大不相同。 杜五郎还是初次面对人生中的拷问,不由万分茫然。 他做不到薛白那般不扰于外,已不知该如何做。 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拎起来。 “也没点精神。”杨钊伸手拍了拍他圆乎乎的脸,问道:“你可看明白了?太子保不了任何人。这大唐,谁才是真正值得投效的人?右相!” 杜五郎遂哭了。 因为见到杨钊这个肮脏的模样,他觉得恶心欲呕。 他突然很怕今日之后自己也开始逐渐成为杨钊这样的人。 “哭?哭有用吗?跪下来求右相都不懂吗?废物。” 杨钊眼看杜五郎的鼻涕快滴下来,嫌弃地松了手,一转头见青岚也泣不成声,我见犹怜,不由笑道:“小婢子流徙岭南太可怜了,不如求我赎买了你?” 青岚连忙摇头,用求救的目光看向堂外。 若薛白再不回来,她既不想流徙也不想受欺,宁肯撞死在这右相府中,以她这贱婢的血污了那贵不可言的国相。 恰在此时,有人从长廊那边过来。 “薛白!” 青岚立即便扑了过去,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杜五郎见了,也想跟着跑。 他却被杨钊一把摁住。 “休在相府放肆!” “薛白,他们要杖杀了我阿爷!”杜五郎哭喊道。 薛白先拍了拍青岚,还未开口,那平静的神色却已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此时,相府管事苍璧从他身后匆匆赶过,倒像是他的随从一般。 “杨参军。”苍璧道:“阿郎命你与薛白往大理寺一趟。” 杨钊赔笑道:“还有吗?” “没了。”苍璧淡淡看了他一眼。 杨钊大失所望,暗骂李林甫有功不赏。 ~~ 长安城有外郭城、宫城、皇城。 宫城居北,乃帝王居住;皇城居宫城之南,乃宗庙、官署、军衙、仓库所在,也就是行政之所。 皇城中楼宇恢宏,与外郭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致。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面,就在顺义门旁。 衙署大堂前,正有许多囚徒跪在地上,杜媗便在其中。 今日见李林甫、吉温没来,而长安县尉颜真卿拿出了那份草稿,再加上京兆尹韩朝宗据理力争证明杜家冤枉,杜媗当场便翻了供。 “冤枉!民女从未见过柳勣为东宫结交谁,至于纵火以烧毁证据那更是子虚乌有,全是京兆府法曹吉温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请诸公明鉴。” “不错。”韩朝宗当即正色道:“太子与杜良娣不睦,早已和离,又岂会命柳勣经营?更何谈遣人销毁证据?此案仅有口供而无物证,疑点重重。柳勣,还不从实招来?!” “我,我冤枉啊,我不过与丈人起了口角,一时气愤……” 很快,韩朝宗趁着李林甫不在,以最快的速度审明了案情,火速递往宫城。 见此情形,杜媗以为,杜家就此沉冤昭雪了。 她想到那个被杜家救回的少年郎薛白,正是他连夜报信,他们遂在书房找到了关键证物,交由太子,再递到这些刚正忠直的官员们手里,终于得以翻案。 “成了,我们做到了。”杜媗心道。 然而,当裁决下来,落在她耳里,却如一道五雷轰顶。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 杜媗不可置信。 案子分明已经审明了,她阿爷是冤枉的,杜家是冤枉的,为何却要无罪之人受罚? 没有人给她解释。 仿佛在这之前的审讯只是开宴前的一场表演,无论演得如何,都不影响上菜。 而跪在那瑟瑟发抖的杜家众人,便是这场盛宴的一盘前菜。 堂上诸公高坐,似要将她们分食。 ~~ 御史中丞杨慎矜目光落处,将杜媗带着悲绝表情的美丽容颜看在眼里,同情地叹息了一声。 他一直都知道,即便杜家冤枉,案子既已闹大,圣人便不可能宽赦杜家。否则,万一让人有了与太子亲厚也无妨的错觉,于社稷何益? 因此他今日冷眼看着韩朝宗一力为杜家洗冤,从头到尾也不阻拦。 “唉。” “韩公。”杨慎矜转头低语道:“你已尽力了。” “太子已割袍避火,今日我非为太子,乃为尽快平息此案。” 杨慎矜点点头,道:“韩公高义。” 韩朝宗苦笑不已,侧头瞥了一眼坐在后面听审的左相陈希烈,也不知对方睡着了没有。 就在今年,原本的左相李适之已被李林甫借机贬了,换上了这万事不管的陈希烈。 韩朝宗一向与李适之交好,早已知道自己这京兆尹马上也要滚蛋了。但方才解释一句,无非是希望李林甫不要赶尽杀绝罢了。 “称不得高义,无非是想着最后在京尹任上办件好事,可惜了没能办成。” 杨慎矜虽也为李林甫办事,却还存着风骨,四下一瞥,压低了声音道:“韩公已活了无数人性命,今日若定下杜家谋逆大罪,只怕死者更众。” “也只能做如此想了。” “无可奈何了。”杨慎矜道:“那就,先杖杀了柳勣?” 韩朝宗点点头,道:“可。” 杨慎矜是右相一系,要杀柳勣这个太子连襟立威;韩朝宗心中亲近太子,却也恨不得快点把柳勣杖死、以免攀咬更多人。 两人立场不同,此刻杀心却相同。 ~~ “冤枉啊!” 柳勣早已没了往日的豪爽,被摁在地上,大喊冤枉不停。 监刑的大理寺小吏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冤枉?你他娘还冤枉?你可知有多少人被你害死了?” 这小吏转身一指,柳勣趴在那顺其手指看去,见到的是道士方大虚、杜宅管事全瑞等一应从犯,同时被缚在一旁的还有许多他的友人。 想到往日觥筹交错,柳勣一阵恍惚,犹不信自己能落到死地,大吼道:“他们答应我的!吉温,你答允我状告太子会有大前程!你答允我的……” “行刑!” 柳勣腚下一凉,中衣已被脱了下来。 “啪!” 重响声中,笞杖打来,剧痛。 他不由惨呼一声,还在盼着吉温喝令停止施刑,或者熬过这一百杖刑,遂咬牙苦捱。 “啪!” 不知为何,那笞杖看着轻飘飘的,每击一下却真是痛彻心扉,仅仅五杖之后,柳勣腚上已是皮开肉绽,再也支撑不住,如杀猪般地求饶起来。 “啊!痛……别打了……杀了我吧……” “杀了我!” 惨叫声传过衙门,传到了众犯人耳里,使他们胆颤心惊。 许多被柳勣连累来的人本还在破口大骂,闻声不敢再出声。 仅仅不过二十余声响,那声声笞挞竟已停了下来。 “报,柳勣挨不住,杖死了!” “……” 杜媗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豪爽狂疏的丈夫光着身体趴在院中一动不动,腚上血肉模糊,其后,它像个破麻袋一般被人拎起,丢在一旁。 “噗。” 连落地的声音都像个麻袋。 杜媗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回想当年,柳勣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家中众人都觉得满意;婚后也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光;再后来,二妹嫁了太子,他在外面听多了吹捧,狂态渐露,直到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全家都厌他恶他,她私下里规劝了无数次,却拿他毫无办法。 她并非与他还有多深感情,而是极想恪守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此时她又忽有些恨自己不能早下决心、非要维持着那表面的体面,直到大错铸成。 “下一个,杜有邻。” 没时间让杜媗为她的丈夫悲伤,她的父亲又被拖到院中。 “不!” “别碰老夫的衣服!” “阿爷!” “摁倒!” “阿郎!” “……” 之前众犯人皆恨柳勣胡乱诬告,并不出头,此时见杜有邻被拖出去,心知这无妄之灾下一个就到自己,惶恐不已,纷纷哀嚎,登时大乱。 杜媗奋力起身,想要去拦,混乱中额头却挨了一棍,摔倒在地。 “都住手!” 御史中丞杨慎矜大喝一声,亲自上前,扶起杜媗。 “我阿爷是冤枉的!救诸公明查!” 杨慎矜语态柔和,道:“娘子已救不了令尊了,多顾忌自己吧,杨某会尽力免你流徙之苦。” 杜媗一愣。 她忽抿了抿嘴,挣开杨慎矜的手,重新跪倒在地。 她如何听不懂他的意思? 语下之意,无非是要她给他当妾或是私伎。 她不觉动心,只感到屈辱。 那种被当成一盘菜等着被分食的感受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宁肯等阿爷死,再一头撞死在衙署之内,也不想再向这些人求饶一句。 身后又传来笞挞的闷响,杜媗跪在那,不去看正在被笞挞的杜有邻,只是咬紧牙关,咬出血来。 忽然, “停刑!” 有大喝声接连响起。 “停刑!” 杜媗才沉到谷底的一颗心又猛颤了一下,觉得那声音隐隐有些熟悉,连忙回过头。 只见一个人拾阶而来,喝止了正在笞挞她阿爷的官差。 “薛白?” 杜媗疑惑了一下,眼中已有了惊喜之意。 “薛白!” ~~ 薛白看着眼前的大理寺,眼神里有些奇怪的亲切与探究。 就连位置他都有点认出来了,大概是后世的西举院巷一带、西安儿童医院附近。 但当拾阶而上,他眼神很快又陌生起来。 他看到满院都是干涸的血迹,韦坚案里被杖死者的尸体曾堆积如山,近日才腾出地方来准备堆放新的尸体,而堂内所跪老弱妇孺全是无辜,个个目光忧惧,如待宰的羔羊。 他没感受到律法的威严。 只有皇权的威严、相权的威严。 这里不是为民惩罪、伸张正义的公平之地,成了两个终日忧怖于被夺了权柄的上位者肆意残杀弱者的屠宰场! 薛白越看越陌生,他每登一步台阶,脸色都越来越沉…… ~~ 几名小吏们目光看去,见到的便是一个气场强大、不怒自威的少年郎君缓缓走来,身后跟着的右骁卫手持令牌,放声大喝。 那官威之盛,吓得他们不敢去拦,连连后退,一个趔趄纷纷摔倒在地。 扬起积雪纷纷。 第16章 煞婢 “啪!” 杜有邻重重挨了一杖。 年老皮松,连声音都不如方才清脆。 他大喊起来,却非叫痛,而是恸呼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啪!” 又一杖砸下来,他老泪纵横,趴在那看着前方柳勣的尸体,心中悲怆不已。 他不怕死,悲自己一世勤学苦读,却招了这般轻狂傲放的女婿,还一道以如此难堪之态赴黄泉。 “啪!” 这一杖,将他京兆杜氏出身、平生博闻强学的骄傲打得粉碎。 “啪!” 真的痛。 杜有邻宁愿被砍头。 “啪!” 腚上皮开肉绽,他已经绝望了。 “停刑!” 忽听得一声喊,杜有邻以为自己已经登天了。转头看去,先是看到了快步赶来的几双脚,目光上移,便见那不成器的五子趋步赶过来。 “五郎?” “阿爷!” 杜五郎悲哭一声,毫不犹豫扑上前,趴到了杜有邻背上,以身体挡着他,嘴里喊道:“不许打我阿爷!” “我儿?真是我儿?怎生回事?” “孩儿,孩儿不肖,请了右相饶过杜家。” “你!” 杜有邻瞳孔巨震,想到京兆杜氏百年声名因这孽障而毁,勃然大怒,一口恶气涌上丹田便要喝骂。 然而,怒气才贯上脑门,他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阿爷!”杜五郎又是大哭。 杨钊见此一幕,再次讥笑,拿靴尖踢了踢杜五郎,嫌弃道:“你父子搁大理寺唱戏不成?起了。” 说着,他自转过身,向衙署人多处大喊了一句。 “杜五郎为救父奔走,右相感其孝心,往请圣人宽赦杜家,此事必为长安一桩美谈!” ~~ 衙署中,杨慎矜听得喊叫,招过了下属,问道:“如何回事?” “回杨中丞话,右相派人来了,在后堂候见。” 杨慎矜起身转入后堂,先是见左相陈希烈正坐在那呼呼大睡,目光一转,才见到吉温正站在小门处。 吉温如没看见陈希烈一般,上前向杨慎矜附耳道:“杜家已投靠右相,右相命我带证人薛白来此,看东宫如何反应。” “知晓了。” 杨慎矜点点头,准备一看究竟。 出了前堂,只见一个气度沉稳的少年郎正站在院内。 见他出来,这少年郎颇有风度地抬手行了一礼。 杨慎矜微微一笑,抚须道:“杜赞善有子如此,不枉平生啊。” 薛白抬手,引他看向还在杜有邻身边大哭特哭的杜五郎,应道:“是啊,五郎有赤子之心,待人至诚至真,特别好。” 杨慎矜自知方才认错了人,不以为忤,笑问道:“那你便是薛白了?此案中有人说有、人有说无的证人。” “我正是薛白。” “本官御史中丞杨慎矜,有话问你。”杨慎矜低声问道:“可是太子遣你销毁证据?” 薛白微微沉吟。 在他来之前,李林甫便说过御史中丞是自己人,但此时看杨慎矜的眼神,对构陷东宫似乎并不热情,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薛白遂应道,“看东宫是如何反应。” 杨慎矜听后,点点头,郎声道:“薛白,你亦涉本案,须问你几句话!” 他同样的话一次小声说、一次大声说,目的却不同。 薛白道:“听杨中丞安排。” “随本官入堂。” 大堂两侧各坐着一排穿青、绿官袍的官员,几乎都是右相一系。 吉温才落座,见杨慎矜与薛白进来,当即起身,道:“对了,我还带了新的人证,但今日韩公已着急结了案,这可如何是好?” 他声音颇高,引得堂上一阵哄笑。 杨慎矜笑而不语,带了薛白入堂之后,自到上首坐了。 吉温似乎觉得自己既来了便能再给太子一击,又道:“我等办案,切忌囫囵吞枣、草草将涉案之人杀之了事。讲究的是宽赦无辜,而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吉法曹说得好!”堂中不少官员附和。 吉温抬手引薛白看向堂上一名着紫色官袍的老者,高声喝道:“你既来作证,务必要说实话!可知眼前坐的是何人?!” 薛白随口道:“不知。” “李太白曾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吉温声音愈发洪亮,仿佛极为推崇上首的紫袍老者,又道:“所谓‘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韩荆州便是你眼前这位,京兆尹韩公!” 堂中马上有人附和道:“韩公‘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 一时间众人抚掌,仿佛皆是韩朝宗的拥趸者。 就不知是热情赞赏,还是很明显的讥嘲与捧杀了? 薛白目光看去,却见韩朝宗以袖掩面,显然极为厌烦这等情形。 “韩公。”吉温再次提醒道:“已有新的人证,请重新开审!” “荒谬!”韩朝宗叱道:“案子已结,圣人已有裁决,岂还须甚人证?!” “右相已入宫,也许案子还未结呢?” “够了!” 韩朝宗径直起身,道:“老夫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吉温还想说话,杨慎矜已起身,行礼道:“京尹慢走。” 薛白站在堂中,眼看着韩朝宗走来,抬手礼行道:“晚辈薛白,见过韩京尹。” “嗯。”韩朝宗闷声应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后,一个身着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起身,看了薛白一眼,走了出去。 此人腰板笔直,身有正气、气格雄壮,也不知是不是长安县尉颜真卿。 薛白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自嘲而无奈地笑了笑。 若非那抔黄土埋下来,此时他该与他们站在一起才对。 但不论如何,东宫很快就会知道那个本该已被坑杀的死人回到长安了。 ~~ 李林甫没有让薛白失望,傍晚前便有新的诏令下来,圣人赦免了杜家的流徙。 可见其圣眷正隆。 杜有邻的一百杖还是挨了,力道轻飘飘,甚至都没将他从昏迷中打醒过来,但那五品赞善大夫必定是当不成了。 卢丰娘、全瑞等人本以为今日杜家或死或徙,必是在劫难逃,未曾想有了这般转机,后怕不已。连忙雇了马车,准备带着昏迷的杜有邻回升平坊杜宅。 临出了大理寺,卢丰娘还是惴惴不安,向看起来最和气的杨钊问道:“敢问,不用抄家吧?” “本是要的。”杨钊应道,手不自觉得地空中虚掂两下,道:“但我们求右相赦免了杜家,免了。对了,柳宅却必要抄没。” 卢丰娘不由大为庆幸,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管事全瑞向来为杜家打点人情世故,见了杨钊那只在空中虚掂的手,下意识便要往袖子里掏,才想起身上穿的还是囚衣,上前赔笑道:“还请杨参军得空了到府上一叙。” 杨钊这才咧嘴一笑,向薛白道:“莫忘了与哥哥的酒约。” “是,今日辛苦国舅了。” 薛白与他告辞,随着杜家人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对面,隔着街,是骅骝马坊与司农寺的草场。 马坊前,一个穿胡袍的女子正倚着一棵柳树而站,双手抱怀,神态冷傲。 “喂。” 薛白转头看去,认出了她,却是李林甫府中的婢女,皎奴。 皎奴见他出来,牵过马,径直便走上前,问道:“你现在去哪?” “回杜宅。” 皎奴皱眉道:“阿郎命我跟着你。” 薛白感到身后有什么抖动,转头一看,却见杜五郎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嗯?” 杜五郎连忙一扯薛白,将他拉到马车后面,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她跟着我们回去,这女婢很是凶恶。” “这是李林甫的意思,你去问问他?” “可我,”杜五郎着急不已,话到后来,声音却又转小,“可我很怕啊。” 薛白无奈,只能拍了拍他的肩,道:“忍忍吧。” “唉。” 但等杜五郎转过马车一看,只见皎奴已经不在了。 他初时还有些不可置信,但仔细看了一圈,她真是不在了,不由惊喜万分,抚手道:“太好了,那煞婢自走了。” “煞婢?” 身旁的车帘却忽然被掀开了一条缝,显出皎奴那带着阴冷之色的眼来。 杜五郎余光一瞥,如遭蛇咬,倏地跳开两步,吓得脸色都紫了,诚惶诚恐道:“我我我,我错了,大错了。” “走了。”薛白道:“别引人注目。” 皎奴这才恶狠狠剜了杜五郎一眼,摔下帘子。 回去的一路上,杜五郎胆颤心惊地走在后头,拉过全瑞小声道:“怎么让她上马车?阿爷、阿娘还在里面。” “青岚与小人说了她的身份,不好得罪。”全瑞道:“五郎没见着她有多凶,小人真是没法唉。” “我没见着?我……唉,不说了。” ~~ 日暮。 长安暮鼓声又起,李林甫已从宫中回到平康坊的大宅。 今年刚扳倒了左相李适之,换上了唯唯诺诺的陈希烈,李林甫已经是独掌大权,凡圣人不视朝,军国机务皆在平康坊右相府中处置。 因此,这时段是旁人休息之时,却是他要开始为国事操劳之际。 “阿郎,今日因杜有邻案耽误了,百司官员此时还在府中谒见,是否用过了饭再议事?” “端来吧。”李林甫说着,却是在前堂坐下,问道:“那废物可到了?” “刚从大理寺赶来,准备向阿郎细禀杜有邻一案。”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吉温到了,唱了喏正要开口。 李林甫淡淡问道:“你今日到永兴坊的客栈捉到薛白了?” 吉温没想到这事还没完,连忙跪倒在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右相恕罪,吉温就是个废物!” “啐。” 李林甫一口唾在吉温身上,叱道:“年初皇甫惟明案本该办成太子谋逆的大案,全毁在你手里!” 吉温大惊,连忙磕头告罪,咚咚作响。 紧接着,李林甫又叹惜道:“薛白此子……不一般。” “是,是。右相慧眼识珠。”吉温应着,眼神里便泛起深深的忌恨之意来。 李林甫遂吩咐道:“你去查查薛白是何人。” 吉温不由愣了愣,轻声问道:“还查他可是太子派去销毁证据的?” “废物,本相如何用了你这么个废物?”李林甫叱道,“查他的身世,为何昏倒在平康坊?这般一个人物,受何人所教导,本相竟能不知。” “喏。” 吉温其实不是笨,而是太紧张了,连忙擦了擦冷汗,躬着身退出去。 “这便去查……” 第17章 还家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杜宅。 “阿郎、娘子,到了。” 全瑞掀开车帘,见杜有邻还在昏迷,而主母卢丰娘则缩在马车一角。 反而是皎奴正霸占着软靠,淡淡抬眼扫来。 全瑞只当没看到皎奴,轻声唤了杜有邻两句,见其头上还出了细汗,不免担忧,问道:“阿郎许久未醒,可要请大夫来诊治?” 杜媗过来应道:“不必了,让阿爷好生歇养吧。” “可笑。” 皎奴讥笑一声,自跃下马车,丝毫不理会忙碌的众人,双手环抱,立在一旁。 有仆从搬着杜有邻进门,见她模样,以为是哪个婢女,道:“快搭把手,把大门打开。” 皎奴嫌弃地皱眉避开,抬手在鼻前挥了挥,自语道:“一身泥血,臭死了。” “哎,又不是阿郎要趴到雪地里让人杖刑的。”全福不由嘟囔道。 他是管事的全瑞的儿子,几代人都在杜家为奴,这次被拿入大狱,父子二人捱了刑,却是死活不能屈打成招,可谓忠心。 皎奴懒得与这些奴仆说话,让开两步,用下巴指了指杜有邻,向薛白问道:“你觉得那懦夫可笑否?” 薛白摇了摇头,道:“人之常情。” 他看得懂杜有邻之所以还不醒的原由。 今日他与杜五郎投靠李林甫才侥幸救了杜家,此举为忠臣直士所不齿。但杜有邻活都活下来了,此时醒来又能如何? 痛骂杜五郎便罢了,骂完了儿子是否还得骂薛白?骂过之后是否再有赴死的勇气?却凭什么该去死? 不如继续昏迷罢了。 “慢些,慢些,送阿郎到正房。” 夕阳西下,暮鼓声中,无人看到杜有邻眼皮不自觉地微微抖动了一下。 之后被搬进院子的,则是柳勣的尸体。 主仆众人进了院子,栓上门,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听得最后一声暮鼓,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虽只离开四日,对于众人而言却像是时隔经年。 “可算回家了。”杜五郎嘟囔道。 ~~ “薛白,品茶否?” 一顿简单的晚膳之后,杜媗便来邀请薛白。 仓促之间,她已换了一身麻衣,却是为柳勣服丧。 杜宅被官差翻找得乱七八糟,此时仆奴们正忙着收拾,唯有第五进院的后花园还算清净。 两人一路过去,皎奴则一路跟着。 待两人在假山边的小亭中坐下,皎奴便双手环抱,坐在仪门处的杆栏边,嗤之以鼻地道:“小门小户。” …… “阿爷还在昏迷,阿娘乱了方寸,都没能好生感谢你。”杜媗动作优雅地炙茶,道:“但杜家必不忘你今日之恩义。” 薛白应道:“杜家也曾救过我,互相帮助罢了。” 杜媗道:“我想对你有所报答,但不知你可信我?” “嗯。” “不论你是官奴,还是得罪权贵,哪怕是十恶不赦之逃犯,我皆会站在你这边。”杜媗没有流露什么郑重的表情,语气却很坚定,“因此,你的身世即便有难言之隐,皆可告诉我。若是官奴,倾家荡产我亦为你赎买脱籍;若是得罪权贵,千方百计我亦保你平安。” 说着,她抬头看向薛白,等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