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娇养了美强惨质子后犹似》 第1章:质子进京 见到她的那天,骄阳似火,她置身于光里,灼伤了我的眼睛,宿命如期而至,后来她成了此生披荆斩棘,白骨载道的九十九步,是我打碎一身傲骨,捧着一颗真心,向她摇尾乞怜的最后一步。 扶光于姬玄,是黑夜里追逐的光。 是云上日,扶桑光。 ——姬如玄 “叮、叮、叮……” “当、当……” “咚……” 七宝华盖八抬大辇,郎当作响地行过长街,银红霞影纱做成的帷幕,宛如烟霞垂在大辇四周,遮挡了窥探的目光。 却遮挡不住大辇中尊贵的身影。 南朝出行礼制,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士大夫用四,余者用二。 整个南朝能用八抬大辇的,除了当今天子外,便只有那位南朝最尊贵的七公主。 ——姜扶光! 母妃是尊仪的穆贵妃,外家戚氏,乃南朝第一武将世家,外公戚如烈官拜太尉,位列三公,执掌兵事,权倾朝野。 扶光公主出生时,正值东君跃扶桑,扶光於东沼,太史令大呼:“日以阳德,天降祥瑞,天佑我南朝。” 紧接着,南朝与北朝连年战火,以南朝大获全胜得以平息。 陛下龙心大悦,遂以“日”为名,为七公主赐名“扶光”,意扶桑之光,日华也,自此尊仪天授。 扶光公主就是那云上日,扶桑光。 长街两旁的百姓跪了一地。 案上的凤首暖炉里,薰烧着香饼,姜扶光单手支额,靠在大辇里假寐,丝丝缕缕的阳光,斑驳地从霞影纱透进,落在她白玉一般的脸上。 小山眉,如烟雾中若隐若现的远山,是水光相潋滟的一抹山光凝翠,亦是天光初霁,山色空蒙时的川岚如画,琼玉小鼻下一双唇,宛如含丹,天生就含了一段香脂旖艳。 出尘绝艳的姿容,宛如初升的骄阳, 令人见之忘俗。 大辇徐步上前,突地顿了一下。 姜扶光轻颤了一下眼睫,缓缓睁开了眼睛。 “璎珞,怎么停下了?”姜扶光缓缓坐起,雪萤蚕的薄纱披帛,猝不及防地从香肩上滑落,一边锁骨宛如蝴蝶一般,几乎要破胛而出,透出绝美之态,却又带了不可亵渎的尊贵神圣。 跟辇的璎珞恭声回道:“回公主话,前面不知何故堵了不少人。” “哦?”姜扶光来了兴致,轻扯了一下香肩上的薄纱,雪萤蚕薄而不露,挡住了她莹滑如玉的肌骨,“去看看怎么回事?” 姜扶光探手倒了一杯温茶,有一口没一口地轻嗫。 半晌,璎珞去而复返:“禀公主,是北朝送来的质子,今日抵达上京,百姓围在前面指点观看,一时没注意公主的辇驾。” “去岁秋日,南朝与北朝交战,北朝大败。” 姜扶光手指轻摹着茶杯上釉彩的牡丹纹,瓷白如玉的瓷胎,却偏衬她手如柔荑,莹白纤细。 “北朝天子为了平息南朝怒火,答应割让三座城池,奉上巨额赔偿,并亲口允诺送质子前往南朝。” 璎珞压低了头,不敢接话。 辇内一阵久久的宁静。 半晌! 帷幕轻曳,里面传来姜扶光柔媚婉转的声音:“去看看。” 大辇继续向前。 围在前面的人群,发现了扶光公主的辇驾,纷纷退避一旁,跪了一地。 四周鸦雀无声,一片沉寂。 空空荡荡的长街上,脚上戴了沉重镣铐,风尘仆仆的北朝质子,与高坐在大辇之上,居高临下的南朝公主—— 隔空相望! 姬如玄仰着头,如火如荼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刺进眼里。 他脑袋一晕,眼中也是一片昏茫,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轮廓,置身在阳光下的大辇,却是那样鲜明。 他看到,大辇里伸出了一只手,莹白的手柔若无骨一般,撩开了遮挡的霞影纱,露出了骄阳一般粲然生辉的脸。 霞影纱映衬在她身上,如火如荼一般,几乎灼痛了他的双眼。 姬如玄脖子有些发酸,他倏然低下头。 突然! “大胆,”耳边传来一声暴喝,“还不跪下。” 紧接着! 腿被重重踹了一脚,姬如玄膝盖一软,一条腿跪到地上去,被押送他的北朝官兵强行按压在地上。 初次见面。 他是脚戴镣铐,被人强行按住下跪,狼狈不堪的北朝质子。 她是高高在上,宛如骄阳一般的云上日,扶桑光。 “放开他。”姜扶光目光冷凝,看向压着北朝皇子的衙役。 两个衙役吓了一跳,连忙松开了姬如玄,‘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小、小人拜见公主殿下。” 姜扶光出声问:“南朝有礼义之大,东正门设四方馆,接待他国及外邦使臣,谁允你僭越礼法,擅作主张?” 衙役额头伏在地上,直冒冷汗:“小人属鸿胪寺衙下,是负责解押的差役,鸿胪寺要求北朝皇子入城之后戴上脚镣,步行入城,北朝使臣也同意了,并且先行一步,去四方馆安置,并非小人擅作主张,小人只、只是听令行事,请殿下明察。” 姜扶光有些惊讶,质子邦交没有正式议定,鸿胪寺的要求不但过分,还很不合理,明显是在羞辱北朝,北朝可以严正拒绝。 可北朝随行的官员,竟然任由南朝官员羞辱北朝,不曾捍卫北朝尊严,竟也不加以阻拦,是脑子进水了吗? 有些不对劲。 “谁的令,能大过国之礼法?”姜扶光目光微沉,“鸿胪寺,本为大声传赞,有引导仪节之责,鸿胪寺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向外邦传赞我朝国威仪节,政令越不过一个【仪】,无仪不立,鸿胪寺没有哪一条政令,可以允许鸿胪寺官员折辱来宾。” 两个衙役骇得面如土色,顿时说不出话来。 “僭越礼法,失职渎职,”姜扶光搁下了茶盏,声音冷凝,“拖下去,扒了他们的衙衣,解了兵器,重打三十大板,送去鸿胪寺。” “是!” 侍卫架起了跪在地上的两个衙役,拖了下去。 长街上一片寂静。 半晌! “你叫什么名字?”耳边响起了一道矜雅的声音。 姬如玄缓缓抬头,大辇不知何时就停在他面前,与他相距极近:“姬如玄,见过公主殿下。” 第2章:丧家之狗 少年一身玄衣,生得极瘦,偏身量长得高,乍眼一瞧,竟是嶙峋瘦骨,可浑身上下,却透着与生俱来的雍容雅致。 他面容如玉,面部轮廓分明,五官却生得温润,长眉徐徐入鬓,蕴了几分文雅。 丹凤眼内勾外翘,眼尾自然上挑,显得狭长,眼里黑睛微藏,开合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色神韵流露。 尊贵天成。 鲜少有人能驾驭这一双凤凰眼,姬如玄是个中佼佼者。 “玄者,天也,”姜扶光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丹凤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我依稀记得,北朝以黑为尊,故有‘黑而有赤色者为玄’的说法。” 南朝以黄为尊,扶桑之光为黄,她以‘扶光’为名,是尊仪天授。 这位北朝皇子,却以‘玄’为名,与‘扶光’之名,有异曲同工之妙。 姬如玄眉目清朗,但笑不语。 “有点意思,”姜扶光弯了弯唇,有些意味不明,“把你送来做质子,北朝皇帝倒是舍得。” 皇子之名为皇帝赐下,也饱含了帝王,对皇子们的感情与期望,皇子的身份是否尊贵,单看名字,便也窥知一二。 以‘玄’为名,在北朝应是极大的尊荣,姬如玄却沦为了质子,倒是有些奇怪。 “玄,”姬如玄仰起头,声音雅致清润,“为家国大义,两国邦交,是自愿请命前往南朝。” “是吗?”姜扶光轻笑了一声,“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高风亮节?” “丧家之狗,当不得公主夸赞。”姬如玄眼目蕴笑,却因为太瘦,眉骨处显露出一丝峥嵘来,与温润面容有些不符。 “常言道,狗仗人势,”姜扶光目光落在他脚下的镣铐上,“既是丧家之狗,便也无势可仗,也不需用一条铁链子拴着。” 跟在大辇旁的蒙面女护卫,上前一步,倏地拔刀,长横刀的刀锋,在阳光下倏然发出刺眼的光。 刀起刀落,势若雷霆。 姬如玄眼睛一刺,忍不住闭了闭眼,就听到耳边“哐啷”一声,囚困束缚他的镣铐断了。 姜扶光放下了帷幕,琅声如玉:“派两个人,护送北朝皇子去四方馆,让鸿胪寺妥善安排,不可怠慢。” 大辇缓缓向前。 “对了,”大辇经过姬如玄身边,姜扶光偏头,目光透过薄薄的霞影纱,看到少年的背影,单薄消瘦,宛如孤峭嶙峋的山峰,“北朝皇子脚下戴了镣铐,被衙役押送进城,百姓们见了,都是怎样议论这事?” 璎珞禀报:“百姓都在议论,承恩公是如何用兵如神,骁勇善战,平定北边,令北朝臣服我朝,是南朝的大功臣,提了承恩公辅佐社稷,助陛下开创了中兴盛世,还有人提及陛下登基时,承恩公曾助陛下平定各地叛乱……” 承恩公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哥哥。 姜扶光也算知道,今日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 这世上还有什么功劳,能比得上百姓们亲眼看到,北朝皇子戴着镣铐,像狗一样被人押进城。 眼见为真,耳听为虚。 想来在百姓眼中,承恩公已然成了南朝最厉害的大英雄。 姬如玄一动也不动,直到大辇从他身边经过,他才动了动身体。 背对着华贵的大辇,他白玉一般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背光的阴霾,是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平添了几分冷戾乖张。 “姜、扶、光,”漂亮的丹凤眼,眼尾上翘,黑沉沉的眼底满是阴翳,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幽冷至极。 “还真是巧呢。”他咧嘴一笑,无声无息地笑。 她出生时,东君跃扶桑,扶光於东沼。 从此她是云上日,扶桑光。 她出生时,玄君堕幽冥,扶光入极渊。 从此,他是地上泥,阴间鬼。 “扶光!”突然响起的呼唤,让姬如玄下意识转身。 空荡荡的长街上,有一红衣少年策马而来,马是难得一见的西域大宛马,通体玄黑,无一丝杂色,颇为神俊。 人是钟鸣鼎食之家,教养出来的世家公子哥。 当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云九小说 南朝能直呼扶光公主名讳的,也只有与扶光公主青梅竹马的丞相府嫡公子顾嘉彦。 素手掀开轻纱,漫天泼洒的日光,倏地落在她乌黑丰泽的发鬓间,她浅浅抬眸,淡淡瞥向了顾嘉彦,弯唇笑。 柔软的春风吹起她鬓边一缕发丝,顾嘉彦怔然失神。 八岁那年,他被陛下选做了伴读,入宫陪皇子读书。 那时姜扶光才五岁,小小的一团玉人,端正地坐在小案上,雪玉可爱的小脸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严肃样子,特别有趣。 学堂里都是男生,大家都不怎么同她玩,她也不怎么理人。 他小时候调皮,像个小泼猴似的,见她总板着一张脸,就喜欢凑到她跟前搞怪。 终于把她逗笑了。 粉雕玉琢的小扶光,睁着大眼睛,抿着丹红的唇轻笑,粉白的颊边,有两个小小的,浅浅的,不仔细看就会忽略的浅梨涡悄悄浮现了,可爱的要命。 小小的他,感觉心都被击中了,一脸赖皮地问她:“你怎么偷藏了两个浅梨涡?” “姜扶光,你笑一个给我看看嘛。” “再笑一个行不行?” “笑一个!” “……” 浅梨涡成了他心中隐藏最深的秘密。 “愣着做什么?”姜扶光放下了纱帘。 顾嘉彦打马跟在大辇一旁,俊逸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听说万君山是道教圣地,乃昔年道圣的修行之地,山上好不好玩?” “我去万君山,是为母妃求医,又不是去玩的。”姜扶光一脸无语。 母妃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听说万君山的云山道长,是道医玉衡子的弟子,精通调身养命之法,恰好云游归山,就上了一趟万君山。 这一来一去,也花了三日。 顾嘉彦讪讪,转开了话题:“你回来得正好,北朝使臣带质子进京,陛下要在太极殿,设宴款待北朝使臣。” 第3章:废太子 想到那个被人强行按压在地上,半跪在她面前,却言笑晏晏的少年,姜扶光顿觉索然无味。 “你知不知道,”顾嘉彦故意拖长了语调,吊足了胃口,又凑近了大辇一些:“北朝送来的质子是谁吗?” 姜扶光意兴阑珊:“谁啊?” “是那位废太子姬如玄,一出生就封了皇太子,后来被废,”顾嘉彦的语气透着一股子唏嘘,还有些难以置信,“还是北帝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 自西周开始,汉王朝尊周朝宗法制所规定的‘嫡长子继承制’。 立嫡不立庶。 无嫡不立幼。 嫡长子代表的是皇室的尊严,背后也牵扯了错综复杂的皇权利益。 一出生地位便仅次于一国之君。 不容挑衅和践踏。 姬如玄既嫡又长,便是废除了太子之尊,但也理该享有‘嫡长’应有的尊荣,在众皇子间,理应拥有超然地位。 将来便是另立太子,也需身为嫡长子的姬如玄辅佐社稷,方能平息嫡长背后,所牵扯的庞大利益,威慑朝堂。 竟然沦为了质子。 “可是先皇后俞氏所出?”姜扶光心中一震,竟丧心病狂到把嫡长子送来当质子。 简直荒唐之尤。 可笑至极。 北朝皇帝的元后出自俞氏,是姬如玄的外家。 北朝俞氏,在北朝的地位,就相当于她外家戚氏,同样官拜太尉,位列三公,权倾朝野。 顾嘉彦一脸怪异:“也不知道这位北帝是怎样想的,把嫡长子送到他国做质子,这是在羞辱谁呢。” 姜扶光深以为然。 历年来质子外交,遣送的都是宫里地位低下的皇子,以此达成外交妥协,为国家争取短暂的和平。 送谁都没有所谓。 重点是,遣送质子这一行为,有损一国体统,更有辱皇家体面,令战败国威严扫地,尊严尽失,屈辱至极。 此消彼长。 战胜国获得了名声、利益、威望上的无上荣耀。 但质子邦交并非一劳永逸,只是短暂的跪地求生。 顾嘉彦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你和这位北朝废太子,还真是有些孽缘。” 姜扶光面色一恼:“胡说什么。” “怎么就胡说了,”顾嘉彦振振有词,“当年,你出生之际,太史令算出祥瑞,紧接着边关大捷,戚大将军大败以俞大将军为首的北朝大军,南朝大获全胜,此后南朝进入了中兴局面。” 也因此,她被视为祥瑞,成了南朝最尊贵的公主。 “反观姬如玄,”顾嘉彦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因这一战,俞大将军旧疾复发,战死沙场,北朝赫赫有名的第一武将世家失势,北帝降罪俞氏,俞氏族人尽数流放,俞皇后成了废后,于深宫之中自缢身亡,年仅六岁的皇太子姬如玄,也成了废太子,从天堂跌落地狱。” 外界传言北朝皇帝悲痛,此后一直不曾立后。 这也只是托词。 俞氏一族战功赫赫,便是失势,在朝中仍有不少旧部,降罪俞氏族,已然得罪了朝中不少武将。 北朝皇帝既要降罪俞氏,又要表达出顾念旧情,安抚朝中武将功勋,以免寒了臣子们的心。 不立后,就是对俞氏一族最大的恩德。 可立不立后又有什么所谓? 皇太子被废,也不可能再继承皇位。 如今,连废太子也被送到南朝做质子,想必北帝已经彻底消除了,俞氏在北朝的影响。 这才肆无忌惮。 想到了外家戚氏,姜扶光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他姬如玄与我何干,今儿也只当你口无遮拦,没有下次。” 顾嘉彦嬉皮笑脸:“遵命,公主大人。” …… 姜扶光牵挂母妃的身体,回到公主府换了一身衣裳,就带着万君山的云山道长匆匆进了宫。 南朝宫室庞大,以内、外区分。 太极宫是皇帝举行重大庆典、朝见群臣、处理朝政的地方,是为‘前朝’。 太极宫以北的数十座宫殿,是皇帝、皇子、后妃们生活的地方,称之为‘内宫’,也是后宫所在。 陛下平常在两仪殿处理政务,与两仪殿最近的宫殿,是穆贵妃所居的甘露宫,二者从舆图上看,仿佛一对阴阳相依的阴阳鱼,密不可分。 姜扶光过来时,穆贵妃披头散发地靠在引枕上,姝丽绝色的脸上,带了些许病容,显得气色不佳,却丝毫不损她美貌,反衬她风韵楚楚。 “母妃,”姜扶光坐到榻旁,担心地问,“这几日身子可有好些?” “是许多年的老毛病,养些时候就没事了,”穆贵妃露出了笑容,语气带了一丝责备,“你呀,一声不吭就跑去了万君山,没病都要被你吓出病来。” 堂堂一国公主,哪是能随便乱跑的。 “万君山就在城外,我也带了不少侍卫,”姜扶光解释了一句,便转开了话题,“母妃这病,打去岁腊月一直拖到了现在,我实在放心不下。” 穆贵妃目光轻闪:“这段时间倒是清静了不少。” 姜扶光怎会不明白母妃这是意有所指:“承恩公只打了一场胜仗,父皇就如此厚待,是否忘了,戚氏才是南朝第一武将世家,这南朝大半的仗,都是戚氏打的,如今国泰民安,社稷安稳的局面,也是戚氏流血牺牲得来的。” 去岁,南北朝再起战事,父皇以外祖父戚如烈年迈,念其为国尽忠多年,理该留京荣养的名义,拒绝了外祖父的请战。 最后,是林皇后的母家,承恩公府奉旨领兵打赢了这场仗。 “住口,”穆贵妃目光微沉,出声制止她的话,“你父皇,给了你几分尊荣,便把你捧得不知分寸,什么话也敢往外说。” 姜扶光自知失言,抿紧了唇。 皇后母家赐爵“承恩”,是承沐皇恩之意,这是恩赐。 而戚氏,为南朝立下赫赫战功,外祖父的大将军之名,是实打实地打出来的,又岂非承恩公府可以相提并论? 母妃本该入主中宫,成为后宫之主。 但父皇与林后是少年夫妻,父皇登基之后,也没得降妻另立的道理,只得委屈母妃做了贵妃。 第4章:避锋芒 父皇虽然给足了母妃应有的尊荣,可母妃在林皇后面前仍是矮了一头。 “方才这话,出了这座殿门,就烂进肚里去,”穆贵妃见她一脸委屈,缓和了语气,“南北两朝交战多年,太尉府也牺牲良多,此番承恩公大败北朝,令北朝割让城池,巨额赔偿,遣送质子前来议和,事关两国和平,是功在当下,你父皇厚待承恩公也是应当的。” 姜扶光却觉得讽刺:“左不过是踏着戚氏的血泪得来的荣功。” 若非十五年前,外祖父大败北朝大军,俞老将军战死,使北朝第一武将世家俞氏衰败,如今承恩公还能打得过北朝? 北朝山中无老虎,倒让承恩公这个猴子得了势。 “怎越发口无遮拦了,”穆贵妃一脸无奈,却也默认了她的说辞,“承恩公府如今圣眷正隆,太尉府避其锋芒,是顾全大局,为了两国接下来的议和能更加顺利,你往后也多注意一些。” 太尉府与承恩公府向来不对付,太尉府从前主北边战事,与北朝世代交战,北朝肯定不希望,太尉府掺合议和一事,太尉府主动避让,是为了促进南北两朝议和,不是因为怕了承恩公府。 但风头正盛的承恩公府,却未必会这样想,林皇后一系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遗余力打压太尉府。 想想姬如玄脚戴镣铐,步行入城时,四周指指点点的百姓都是怎样说的? 此消彼长。 可有人提过,太尉府戚氏的功绩? 姜扶光也不想再提这糟心的事,惹母妃烦心:“我从万君山,请了擅长调身养命的道长,为您调理身子,您要早点好起来。” “行,母妃都听你的,”穆贵妃心中一暖,拉着她的手,“阿琰,这段时间,在宫外住的可还习惯?” 阿琰是母妃为她取的小名,从玉,炎声,美玉也。 ‘玉’、‘炎’为‘琰’,意为玉石散发的色泽,宛若升腾的火苗一般绚彩美丽。 去岁,姜扶光及笄,父皇为她赐了小字‘扶琰’。 与‘扶光’之名,有映衬之意。 “您又在瞎操心,”姜扶光笑,“公主府光是建造就花了五年多,里里外外,事事桩桩都是母妃在操持,哪有什么不好的,您就安心吧。” 旁的皇子公主成年之后,都是在东正街里赐一座不大不小的府邸,换上“敕造”的牌匾,就结事了。 父皇却偏疼她,在东正街圈了最好的地段命工部督造。 这事一度在朝野上下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后来父皇表明,建造扶光公主府的一应用度,皆从他的私库支出,这场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 …… 姜扶光出宫时,已经到了傍晚。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天边的云,染成了绚丽多彩的云霞,霞光从层层叠叠的云层中透出,天地被镀上了淡淡的金色辉光,显得格外瑰丽。 马车缓缓驶进了东街,与另一辆马车在拐角处交汇。 车窗处的薄纱帘撩起,姜扶光惊鸿一瞥,看到了坐在旁边马车里的人:“北朝皇子姬如玄?” 姬如玄两腿霸道,分立两侧,上身微微前弓,嶙峋的身躯,山海作势,仿佛蕴含了无尽的凌厉。脸上透着病态一般的白,越衬得轮廓深邃。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唇间噙着一丝莫名的凉笑,双眼却不见一丝笑。 仿佛察觉了窥探的目光,他偏过头来。 视线相撞的那一瞬,空气几乎凝滞。 姜扶光分明感受到,他平静的眼,宛如幽深的漩涡,漩涡之下有激烈而危险的暗流在碰撞,在暗涌,在激流。 令人心惊胆颤。 只一瞬,少年弯了弯唇,显得温良无辜,把手伸出来,朝她挥挥手:“公主殿下,好巧啊,又见面了呢。” 姜扶光颔首作礼,姬如玄此时应在四方馆里安置才是? “对了,”姬如玄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趴在车窗上,冲她笑,“之前在大街上,还没来得及感谢公主殿下为我解围。” 姜扶光摇头:“我也是依礼办事,你不必谢我。” 姬如玄笑意一深。 两辆马车,同行了一段路,姬如玄的马车一拐,朝不远处一座有些陈旧的宅院驶去,门上挂了一块‘北苑”的新牌匾。 应是鸿胪寺为姬如玄在南朝安排的居所。 距离宫中很近的地方。 也是守卫森严之地。 她命人护送姬如玄去四方馆安置,想来鸿胪寺是知道轻重才是,可姬如玄去了四方馆之后,又被人送到了东正街。 公然忤逆她的意思。 “鸿胪寺这是连国之礼法都无视了么?”她目光微沉,语气幽深难辨,“负责接待北朝皇子的是哪位大人?” “是鸿胪寺左卿,江少卿。”璎珞回道。 鸿胪寺设寺卿一人,秩从三品,左、右少卿两人,少卿居于寺卿之下,秩正四品,是掌了实权的副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姜扶光声音冷淡,“你去礼部传话,我今日返京,被礼部负责押送的衙役冲撞。” 璎珞心里有底了,鸿胪寺政令仰承尚书省礼部,区区一个少卿,竟也堂而皇之当街羞辱他国皇子,并无视公主的命令。 确实有些不知死活。 事情到了礼部,礼部便不能坐视不理,‘礼’部的政令,便仰承一个‘礼’字,鸿胪寺不依‘礼’办事,僭越国‘礼’,还犯到了公主头上,礼部不论如何,都要给公主一个交代,不容鸿胪寺蒙混过关。 不远处的华盖马车,缓缓消失在街头。 姬如玄跳下马车,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残阳余晖,也快要被黑暗吞噬,无声无息地笑:“天快黑了呢。”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一辆低调的蓝顶马车,沿着东街一处夹道,复行百余丈,不远处,一座僻静的宅院,隐在灯火阑珊处,显得孤僻又沉寂。 马车倏地一停,从里面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喝了不少酒,满是横肉的脸一片酱紫,浮肿的双眼醉意朦胧。 正是鸿胪寺江少卿。 第5章:替死鬼 江少卿贪酒好色,在东街远离闹市的僻静处置了一座小院,养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外室,三不五时便过来狎玩一番。 他原是负责接待北朝皇子的官员,自不好在这个时候还与外室厮混。 今晚与同僚们吃酒,吃着吃着身体里就起了邪火。 显是不慎中招了。 叫人下了药。 可江少卿也知道北朝使臣进京,满朝的目光都盯着鸿胪寺,若闹出狎妓的丑事,官帽儿都保不住。 所以散酒之后,就急色匆匆地来这边泄火。 江少卿打着酒跌进了院子,猴急火燎地踹开门,脸上露出淫笑:“小浪蹄子,爷来了,快让爷好好疼你……” 他一脚跨进了门里,身后的门,陡然发出“哐啷”声响,紧闭起来。 幽暗的房里,传来一声轻嗤。 他本能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顿时大骇。 血,好多血。 那个叫他心心念念的爱妾,小脸煞白地躺在地上,脖子上插了一把匕首,泊泊鲜血从脖子里涌出来,将她整个人都浸在血泊里,一双仿佛能勾魂儿的媚眼儿,瞪得老大,泪眼惊恐。 已经没了生机。 江少卿顿时双腿发软,身子抖如筛糠。 “今夜,月黑风高,”一位玄衣少年坐在太师椅上,身体向前弓,一只脚踩在锦凳上,手臂自然地搭在屈起的膝盖处,“很适合杀人呢。” 江少卿目光惊恐地看着他:“是、是你……” “你说对吗?”少年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把短刀,在昏暗的屋里,散发着森森的薄光,透着噬人的锋利,“少、卿、大、人!” 他一字一顿,字正圆腔,抑扬顿挫。 “原、原来是你!”江少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哆嗦着嘴,“北朝质子姬如、玄。” “是我,”少年姿势不变,脸上笑意逐渐扩大,漂亮的丹凤眼上翘,眼下的卧蚕都带了愉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姬如玄,”江少卿找回了身为四品官的底气,声色厉荏道,“一个卑微低贱的质子,也敢在我南朝嚣张,识相的,赶紧束手就擒……”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只凭着为官多年的本能说了这话。 “我杀人了,”姬如玄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紧接着,他脸色变得惊慌害怕,用夸张又搞笑的语气,“糟糕,刚才被你看到了,怎么办,我好怕怕,我真的好怕怕呀!” 他演得太夸张,让江少卿瘆得慌,觉得姬如玄像个疯子。 “怎么办呢?”姬如玄把弄着手中的刀,有些苦恼,语气倏地一转,变得兴奋,“那我只好把你也杀掉,不就没人知道我杀人了。” 他在笑,笑得十分好看,声音里透了一种令人心惊胆颤的兴奋,仿佛一个孩子,透着不知世事的天真。 “你,你想做什么?”江少卿身下陡然一阵涨意。 他没来得及憋住,就感觉一股热液,将裤子都淋湿了,身下的地上缓缓溢出了一阵湿意。 姬如玄啧了一声,一脸嫌弃。https:/ “姬如玄,放过我吧,”江少卿不知哪来的勇气,‘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去,哀求,“求你放过我吧,给你戴镣铐,当街羞辱你,是、是寺卿大人的主意,是他、他想用此举宣扬承恩公府的功绩,借机打压太尉府的威严,讨好承恩公……” 承恩公领兵大败了北朝大军,这才有了遣送质子的事。 羞辱敌国质子,确实能达到宣威讼德的目的。 历年来,与北朝交战的一直是太尉府戚氏,承恩公立下如此功绩,对太尉府的威望,确实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朝堂之间的博弈,向来简单又粗暴,无非此消彼长,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无趣得很。 姬如玄眉梢间一抹血渍,给他过分苍白,显得病态的脸,平添了几分艳色,多了几分妖邪。 “多好看的小太阳啊,”他突然捂住脸,仿佛羞于见人,又有些自暴自弃地说,“竟然让我,在她面前出、丑。” 像一滩烂泥一样,一定很难看。 简直糟糕透了。 想杀人。 江少卿一脸茫然失措,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皇子殿下,求求您放过我吧,我、我真的只是按吩咐办事,不关我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寺卿大人,是他,我以后再、再也不敢了……” 姬如玄终于动了,他缓缓站起身,踩着满地的血腥,一步一个血脚印,来到江少卿面前,居高临下,一只手按住他的头顶。 “不……”江少卿惊恐不已,肥壮的身体下意识后挪,“不要过来啊……” “对,你说得对,冤有头,债有主,”姬如玄欣赏着他恐惧的神情,手臂用力,缓缓下压,笑得人畜无害,“你要记得,不是我要杀你,是你代人受过,做了旁人的替死鬼。” “不,不要……”豆大的汗不停地从额头上滑落,江少卿喉咙里发出‘嗬嗬嗬’声响,“你不能杀我,我、我是鸿胪寺少卿,官拜四品,是朝廷命官,我有用,我是质子在南朝的联络人,有我在,保管你以后,在南朝过得舒舒服服……” 巨大的恐惧下,他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 “鸿胪寺江少卿,逞酒性,深夜幽会外室,”姬如玄语气一顿,笑意无声扩大,“情翻浪涌之际,不慎打翻了灯台,做了一个牡丹花下鬼,这个死法,可还行?” “不,你不能杀我……”江少卿不停地大叫。 “牡丹花下死,”只听到“喀嚓”一声,江少卿倏然目眦俱裂,肥壮的身子,“砰”一声,瘫倒在地上,姬如玄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笑得人畜无害,“做鬼也风流呢!” 屋里,恢复了平静。 半晌! “脏死了。”姬如玄拿了一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并不存在的脏污,一根一根地,仿佛手上有什么,怎么也擦不净的脏污。 他越过满地血泊,掀开了灯罩,拿起了烛台。 第6章:赏春宴 “哐当”一声,烛台跌落在地上,明丽烛火,宛如张牙舞爪的恶兽,顺着幔帐飞速地攀爬,瞬间吞噬了整个房梁。 火光中,热浪蒸腾。 姬如玄背对着火光,踩着满地血腥,缓缓走出房间。 一步一个血脚印,似从地狱而来。 黑暗笼罩在他身上,他藏身黑夜之内,与黑融为一体,仿佛一头藏在黑暗里蛰伏逞凶的凶兽。 他是堕入幽冥的玄君。 长于黑暗。 黑暗里,他声音暗哑:“都处理干净了。” “是!”黑暗中,传来短促的声音。 夜,归于平静。 张牙舞爪的火舌,正在无情地咆哮,嘶吼。 半晌! 东正街铜锣震天,火光滔天。 公主府就在东正街最好的地带,与那处僻静小院相隔甚远,但救火的动静,仍然惊动了姜扶光。 “何处起了火?” 璎珞才打听了消息回来:“回公主话,是东正街一处偏僻末巷,有一座小院起了火,因今夜风大,等到发现时,火势已经很猛,且有蔓延的趋势,兵马司正在组织人救火。” 夜黑风高火情急。 姜扶光蹙了一下眉:“将王府守卫派一半出去帮忙救火,府中下人自愿前去救火者,每人赏银十两。” 璎珞连忙应下。 宫里有一座摘月楼,楼高二十丈余(约66米),站在楼顶,可将上京尽揽眼下。 小时候她喜欢站在楼顶看星星,父皇命人敕造公主府时,特地让工部建了揽日楼,楼高十丈余,可将上京尽揽入眼。 姜扶光披了一件斗篷,上了揽日楼,便是相隔甚远,仍能看到远处火光冲天,几乎染红了一方天。 经历一个多时辰,大火终于扑灭,所幸人手充足,及时隔了火区,疏散了百姓,尽量避免了伤亡。 璎珞打听了消息,回来禀报:“京兆伊查实,最先起火的宅子,是鸿胪寺江少卿置办,江少卿在院子里养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外室,三不五时就前去……” 唯恐污了公主的耳朵,她顿了顿话,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姜扶光喝茶的动作,不由一顿。 南朝官员有明文规定,不允狎妓弄娼,有辱斯文,但有不少官员在外头养了美姬艳娼,充作外室,玩弄一番,腻味了后,就把人打发了,或是干净处理掉。 便是被人发现了,也权当外室。 于名声有损,到底没有触犯朝廷律法,官帽儿还是稳稳当当的。 这种做派,实叫人如鲠在喉、不齿至极。 “昨夜,江少卿同张寺卿,并几位同僚一起吃酒到了深夜,江少卿许是喝得太高,与外室狎戏时,不慎打翻了烛台,这才起了火,江少卿和外室一起葬身火海……” 姜扶光几乎能想象得到,房间里轻纱幔帐,一经燃烧便在顷刻间化为火海。 今夜风大,助了火势,能逃出来才叫怪。 只是,姜扶光总觉得哪里不对:“江少卿,是负责接待此次北朝皇子的官员,兹事体大,他竟敢在这种时候寻欢作乐?” 就这,还能混个四品? 璎珞道:“京兆尹寻了张寺卿,徐少卿,以及鸿胪寺其余官员问话,起火的时间,与江少卿的行动路线完全吻合,并无其他疑点,因江少卿是朝廷命官,也是负责此次北朝皇子的官员,兹事体大,京兆尹已经将案子递交到大理寺。” 没有疑点,就是江少卿玩忽职守,死有余辜。 若真有什么疑点,想来都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且火场上人来人往,便是一丝蛛丝马迹,恐怕也被破坏殆尽。 姜扶光蹙了蹙眉:“经此一事,想必鸿胪寺一应官员都会受到牵连,接待北朝使臣一事,应是另有安排。” 她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自然不会想到,这一切是姬如玄所为。 不管怎么看,这事与姬如玄没有直接联系,干系也不大,鸿胪寺不论换谁,都改变不了他沦为质子的命运,且不说姬如玄,今日也才进京,一个失势的废太子,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也做不出这事来。 果不其然! 早朝过后,姜扶光就听说了,礼部尚书被父皇当朝斥责,张寺卿直接免了职,吏部会同礼部将另择官员,填补鸿胪寺一应空缺。 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就这样揭过。 紧接着,宁瑗公主要摆赏春宴,宴请京中贵女去公主府赏春,传得沸沸扬扬。 姜扶光翻看了请帖:“都请了什么人?” “宁玉四公主。” “宁柔六公主。” “昌王府的昌乐郡主。” “丞相府顾三小姐,顾令仪。” “兵部尚书叶府大小姐,叶明婉。” “……” 璎珞一连说了十几个在京里颇有名声的贵女名字。 姜扶光合上了请帖:“可有请三皇姐?” “不曾。”璎珞摇头,宁嘉三公主与公主交好。 “看来是一场鸿门宴。”姜宁瑗邀请的宾客,大多是皇后党,三皇子拥趸,另有一些保皇派,并不参与党派之争。 “公主可要前去?”璎珞出声询问。 殿里静了下来,姜扶光没有急着回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当今天下,划分南北。 南朝占据了南方,物产丰富、人杰地灵之地,但岭南一带有南越作乱,也不太平。 北朝占据了北边,天然险要,易守难攻之地,却因西北方羌族频繁滋扰,导致国力逐渐衰微。 百余年间,两国屡屡交战,却碍于南越、北羌虎视眈眈,两朝都不曾大肆兴兵,给外族可乘之机。 十五年前,北朝俞老将军战死,外祖父戚如烈大败北朝,父皇和北朝皇帝签订了休战协议。 两朝进入了相对平和的局面。 这一纸协议,也只持续十五年。 自去岁,承恩公大败北朝,连月来,承恩公一系在朝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风头已经盖过太尉府。 “质子邦交议定在即,姜宁瑗在此时大办春日宴……”姜扶光有些心浮气躁,目光落在一旁的香案。 凤首博山炉里烟丝袅袅,薰烧的正是她亲手做的清心饼。 清心饼不能令她清心。 第7章:畅春园 香饼焚香入鼻,通心肺,醒脑清心,解春困疲乏,正适合二三月份,天气乍暖还寒,冷热交替的时节,暖身防病。 璎珞久久没等到公主的答复,出声询问:“贵妃娘娘身子不适,公主也不宜参与宴乐之事,不若明日,奴婢去一趟宁瑗公主府上回绝了?” “既是鸿门宴,便由不得不去。”姜扶光掀开了香炉,将里头的余香夹出,从香盒里取了清心香丸薰烧。 这几日气温上升,天气有些闷热,也不适合再薰烧香饼。 香丸却是极好。 换了香丸,殿里的闷热稍退,姜扶光心中躁意淡去:“林皇后居于中宫,近来频繁接见内外命妇,大有笼络人心之意,姜宁瑗居于宫外,宴请京中贵女,与林皇后里应外合,是在为姜景璋造势。” 三皇子姜景璋同宁瑗公主一母同胞,皆是中宫嫡出。 …… 身为皇后之女,宁瑗公主本该是南朝最尊贵的嫡公主,但压不住扶光公主命好,一出生太史令就算出了祥瑞,尊仪天授,佑外家戚氏平定北边战祸,自此南朝进入中兴盛世,‘天降祥瑞’深入人心。 不过,自从承恩公父子打了胜仗,林皇后一系在朝中势如中天,朝局已然发生了转变。 兹按礼法‘立嫡不立长’,等质子邦交正式议定,承恩公府的名望达到顶峰,三皇子就会被立为储君。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因此,宁瑗公主的请帖一发出去,所有受邀贵女们都赏脸去了。 春日宴这日,兵马司封了一条街,宁瑗公主府门前,香车宝马,往来不息,各府贵女们,纷纷盛装打扮,陆续到来。 三品以上的人家,马车一到,就连车带人,一起被公主府的掌事侍女,迎进了垂花门前停放。 三品以下的人家,马车和轿子,均停在街旁,竟将整条街占满,路人远远翘首围观,但见宝马雕车,靡丽竟奢,难以描摹。 一个春日宴,竟也如此盛大,便也不难看出,宁瑗公主的尊贵气象。 体面的公主府侍女,引着说说笑笑的贵女们,穿过几重门,沿着山径水廊,起伏曲折,将公主府的亭台楼阁,叠山理水尽观尽览。 惹了一众贵女们惊赞连连。 “宁瑗公主府,曾是前朝镇国公主的府邸,这位镇国公主助侄儿发动兵变,诛杀窃国逆贼,逼皇帝逊位给太子有功,受封‘镇国太平公主’,真乃巾帼不让须眉也。” “听闻,这处府邸藏风纳水,自镇国太平公主后,便空置数代,全因此乃风水贵地,这世间鲜少有人能压得住这处福地,宁瑗公主还真是福泽深厚。” “这处府邸重新修缮整宅,就花了两年多,至宁瑗公主及笄之后,才赐了敕造,搬了进来。” “……” 一路上连惊连赞,最后入了畅春园。 畅春园占地数亩,园中有池水一泓,清澈如镜,环池建廊、轩、亭、榭,夹岸有叠石曲桥,疏密有致,配合得当,园中复有屋宇、泉石、花草,林木,无一处不幽致。 已经有许多人到了,园中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笑声不绝。 光鲜亮丽的贵女们闲着无事,凑在一块难免聊点各家的八卦,扶光公主和宁瑗公主向来不对付,难免就有些逢高踩低。 “听说宁瑗公主给扶光公主送了请帖,你们猜扶光公主会来吗?” “约莫是不会来了。” “为什么?” “承恩公打了胜仗后,贵妃娘娘便病在宫中,戚大将军也因旧疾复发,很久没有上朝了,是真病,还是避其锋芒,长了眼睛都瞧得出来。” “一旦三皇子被立为储君,太尉府就会彻底失势。” “没了太尉府这座大靠山,扶光公主也没有从前那样风光。” “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本就是宁瑗公主。” “……” 陛下有七女。 大公主夭折,二公主姜宁慧远嫁徽州大族。 三公主姜宁嘉,四公主姜宁玉、六公主姜宁柔都是庶公主,享‘皇品’封爵。 五公主姜宁瑗、七公主姜扶光都是嫡公主,享有“尊正”爵位。 “我如果是她,怕也不敢出来凑这个热闹,”宁玉公主翘着嘴角,同身边的宁柔公主道,“一个庶公主,披了一层嫡出的皮,就真拿自己是嫡公主,一旦太尉府失势,她就会被打回原形,啧,也是可笑。” “四皇姐,”宁柔公主长得柔弱美丽,性子也温柔良善,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宴会还没有开始,七皇妹许是在路上耽搁了,晚点就该到了。” 宁玉公主睃了她一眼,“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当真不知道,五皇妹举办春日宴是为了什么?” 宁柔公主捏了捏帕子,没说话。 “自古啊,风水都是轮流转,当今这天,是眼见着变了,”宁玉公主端起茶盏,掀了茶盖,低头吹了吹茶,却不喝,“总好叫人知道,这如今,谁才是这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以免一些人总是拎不清身份。” 宁柔公主蹙了一下眉,转了话:“也不知道三皇姐会不会过来。” “她怎么会来?!”一提起姜宁嘉,宁玉公主便满脸不屑,冷哼一声,“五皇妹压根就没请她。” 她和姜宁嘉不对付,偏姜宁嘉骑射出众,很得父皇看重。 宁柔公主愣了一下,姐妹们都请了,唯独没请三皇姐,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通传声:“扶光公主到。” 宁玉公主抬头看去,少女头戴飞凤冠,淡扫蛾眉,唇染丹朱,身穿翟衣款步而来。 全真丝玄色遍地上,织出赤、青、黄、白、黑五正色翟鸟纹,绣金龙纹,纹饰上,搭了珠玉宝石,腰间系了一条宫绦,以组佩禁步压裙。https:/ 行走之时,衣上形态各异的翟鸟,宛如浮雕一般,栩栩如生,鲜活端丽。 甫一出场,便压下了场中的闲言碎语。 畅春园里的贵女们,立即停下手中的事物,连忙起身整衣,照着家里的品级次序,迎了上去。 第8章:针锋相对 姜扶光沿着水廊处的台阶走下,进入畅春园,排好次序等着见礼的贵女们,连忙敛衣行礼。 “公主殿下福寿安康。” 非正式宴会,不必行跪拜礼,但各家小姐身份不同,礼数也各有讲究,福身见礼、屈身行礼、半蹲拜礼、深蹲下礼。 排面很是浩荡。 “免礼吧!” 姜扶光话音方落,便响起一道骄矜的声音:“七皇妹,你终于来了。” 姜扶光抬眸看去。 畅春园里的侍女们,分立两侧,今日宴会的主人宁瑗公主,身穿翟衣,头戴珠翠冠,在几位贵女的簇拥下,如众星拱月一般,笑容满面地走来。 深青色遍地翟衣,绣赤、青、黄、白、黑五正色翟鸟纹,与扶光公主玄色遍地翟衣,有所不同,深青尤为厚重,介于青紫之间,既有青的庄重,亦有紫的尊贵。 却是不知是玄为尊,还是紫为贵。 众家小姐无不敛衣相迎。 “你可真是叫人好等啊,”宁瑗公主轻扯了一下嘴角,意味深长道,“宴会都快开始了,也不见你过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是主,我是客,你等我,岂非天经地义?”姜扶光弯了弯唇,目光环视四周。 众家小姐纷纷压下头去。 除宁瑗公主外,扶光公主就是春日宴上,身份最贵重之人,哪家重量级的客人,是提前过来等人的? 踩着点过来,已经是很给面子。 宁瑗公主心中一恼,嘲弄道:“原想着,贵妃娘娘病重,大将军旧疾复发,听闻这阵子,你忙着四处寻医问药,怕是没得时间过来。” “五皇姐的消息不怎么灵通,你看,”姜扶光似笑非笑,“我这不是有时间吗?” 话说到这份上,宁瑗公主也不好再继续。 “哦,对了,”她话锋一转,表情带了关切,但声音含笑,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贵妃娘娘的身子可有好些?” 她这么一问,众家小姐立刻拉长了耳朵。 姜扶光没有正面回答:“便不劳五皇姐挂心。” 宁瑗公主自觉戳到了她的痛处,连笑容也带了得意:“我府中还有许多上等药材,若贵妃娘娘有需要,可千万不要同我客气。” “五皇姐的一片【孝心】,”姜扶光面色平静,刻意将【孝心】二字,咬重了一个音,“我便代母妃心领了,只是,”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含了笑意,“甘露宫里一应用药,都是由张公公亲自准备,恐要叫五皇姐失望了。” 穆贵妃是父皇以平妻之礼,迎进了宫里,地位上与母后平起平坐,名义上,也是她的‘母妃’,说一句【孝心】也不为过。 宁瑗公主面色不愉。 而众家小姐们,听说贵妃娘娘的用药,是由御前近侍张公公亲自准备,也都十分惊讶。 看来贵妃娘娘是荣宠不减。 宁瑗公主挑了挑眉:“再过几日,父皇就要在太极殿设宴,接见北朝使臣,可惜贵妃娘娘还病着,想来是不能出席宫宴。” 姜扶光笑容一深,没接这话。 两位公主你来我往,短暂交锋,以宁瑗公主稍占上风而落幕。 众家小姐也不禁感慨。 真是风水轮流转。 宁瑗公主目光一扫四周,笑道:“原是打算将相熟的小姐们,请过来热闹热闹,也是不负春光,只是母后说,自打去岁,南北两朝再兴战事,京里还没办过一场像样的宴会,却是苦了咱们这些小姐们,被拘在家里,可是把人都憋坏了,便办得热闹些,大家聚一起热闹热闹,才畅快,你们能过来,实在蓬荜生辉。” 话儿说得漂亮又客气,彰显了皇后娘娘体恤贤德,给足了一众贵女们面子。 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满院贵女们,一边听着乐师们弹曲奏乐,一边吟诗作画,下棋斗艺,一边喝茶闲聊,也是欢畅。 受邀的小姐们,不是皇后党,就是中立派,明知两位公主不对付,自然不会没有眼色,往扶光公主跟前凑。 无形之中,姜扶光就被孤立了。 利用春日宴打压她,这就是姜宁瑗举办春日宴的目的。 贵女之间的往来,可不单是吃喝玩乐这么简单。 嫡公主举办的宴会,来的都是世家从小就精心培养的嫡女,有哪个是简单的? 等宴会结束,回到家中,长辈就会仔细询问宴会上的情形,根据宴会上的形势,做出对家族最有利的判断。 “七皇妹,”宁柔公主走过来,柔声道,“我同丞相府顾三小姐,并几位世家小姐,在那边玩花令,你要不要一起来?” 宁柔公主的母妃张嫔,也是将门之女。 张嫔的父亲张将军,曾是驻扎北边的一员小将,外祖父镇守北边时,张将军在外祖父麾下领了中郎将一职。 十五年前,外祖父大败北朝,为张将军请功,父皇封张将军虎威将军,其女也被封了张嫔。 因着这份渊源,她与姜宁柔关系也不错。 “你们玩吧!”姜扶光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顾嘉彦的同胞妹妹顾令仪瞪眼看她,根本不想让她过去。 她也懒得搭理。 她同顾令仪平常没有往来,也不知道顾令仪为什么每次见她,都一副看她不顺眼的模样。 不过,顾令仪倒是和姜宁柔关系很好。 “玩花令,要人多一起才有意思。”宁柔公主扫了一眼四周,柔声劝说。 “还是不了,”姜宁柔是见她落单,才想邀她一起,姜扶光承了这份心意,但她并不在意这些,“快些回去吧,不要叫人久等了。” 宁柔公主还在迟疑—— 不远处的顾令仪,就忍不住冷笑一声:“人家瞧不上咱们,不乐意与咱们一起玩,你又何必勉强呢?哼,搞得好像谁,上赶了讨好她似的。” 场中其他贵女们,面色都有些难看。 “七皇妹,”宁瑗公主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道,“六皇妹也是一片好意,你怎就不领情呢?” 第9章:公主息怒 宁玉公主满面嘲讽,风凉话张口就来,“半点面子也不给,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高高在上惯了,又怎么会纡尊降贵。” “这也太过分了,宁瑗公主身为陛下唯一的嫡公主,也没像她这样狂妄。” “……” 姜扶光玩味地看她们表演。 接下来,她该怎么配合? 是不是该恼羞成怒,当众摆出公主的威仪,让在场的小姐们,亲眼见识一下,扶光公主是如何恃宠生骄,将场中的小姐们得罪一个遍。 想想还挺有趣的。 “原想借着玩花令,大家一起热闹着玩儿,”宁柔公主有些尴尬,连忙打圆场,“我竟忘了,七皇妹不喜欢玩花令。” 大家凑一起玩儿,也是图个乐子,不喜欢,就没必要硬凑一起。 温言细语,顿时化解了场中的尴尬。 大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这事就此揭过。 宁瑗公主蹙了一下眉,朝身边的侍女半夏使了一个眼色后,这才温声交代:“茶水摆在外头,容易凉,奉茶时,茶温要热一些,按照各家小姐的偏好上茶,切莫出了差错。” 一旁的贵女们,听了只字片语,只当宁瑗公主体贴周全,待她们这些上门来的客人十分看重,自是心生感激。 半夏目光闪了闪,悄声退下了。 戏演不下去,姜扶光还真有些失望,不过有人比她更失望,很快就安排了另一出戏,接上了方才没唱完的戏。 有侍女过来换茶。 姜扶光偏头瞧了一眼,侍女低眉顺眼地将茶盏摆到案上,也不知道是太过紧张,还是粗心大意,不慎将一旁已经凉了的茶盏打翻。 众人只听到“哐当”一声,就见奉茶的侍女满面惊慌,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冷硬的青砖地面,也不觉得疼一般。 姜扶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侍女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莫大的冤屈,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张着嘴叠声认错。 “都是奴婢不小心冲撞了公主殿下,奴婢罪该万死。” “奴婢知错了,请公主恕罪。” “请公主息怒,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奴婢不敢了。” “……” 侍女惨白着脸,一边哭,一边“咚咚咚”地磕头认错,她磕得实在太用力,一下就磕红了脑门,蹭破了皮肤,血丝顺着额头流下来,旁人见了,都替她觉得疼,不禁有些于心不忍,小声地议论起来。 “这是怎么了?” “许是方才奉茶时,不慎打翻了茶杯,冲撞了扶光公主,被扶光公主刁难了。” “不就是打翻了一个茶杯吗?不至于喊打喊杀吧,怎就吓成这样?” “谁知道呢?宁瑗公主府上的侍女,都是精心调教过,规矩都是极好的,宴会这么久,也不见出错,偏到了扶光公主跟前就出了事端,许是方才被人孤立了,心中不快,故意借题发挥,拿侍女出气呢。” “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也太过分了。” “扶光公主恃宠生骄,骄狂成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前几日,不还公然坐着八抬大辇招摇过市么?” “……” 三人成虎,姜扶光骄横霸道,当众刁难侍女,拿侍女出气,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姜扶光没有说话,看着脚下的侍女,跟戏班里的戏子一样,长了一副瘦弱的身骨,哭起来时,身子不停地战栗,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巴掌大的脸上梨花带雨,将一个受人欺辱,可怜又无助的女子,扮得淋漓尽致。 因她一直没有开口,侍女也只得继续卖命磕头,没一会,就把自己磕得头昏脑胀,脑门都磕烂了,疼得她险些晕过去,却也只能咬牙继续磕,不能停,心里忍不住暗暗叫苦,后悔自己一开始,就不该磕得这么重。 场中静了静,只剩侍女‘咚咚’的磕头声,哭喊着求饶声。 姜扶光这才出声:“我方才刁难你了?” 侍女哭声一哑,一时间忘记哭了:“没、没有,都是奴婢的错……” “那你哭什么?”姜扶光问她。 侍女哑着声音,惊慌道:“奴、奴婢只是太害怕了,不是故意哭的,请公主殿下恕罪……” 姜扶光‘嗯’了一声,端起方才侍女新端来的茶盏,一抬手,淅淅沥沥的茶水,当头浇到侍女头顶。 众家小姐们,顿时都惊呆了,便一个奴才,也没必要这样欺辱人吧。 茶水是方才新上的,跪在地上的侍女,后知后觉感受到,头皮上传来一阵热烫,忍不住惊叫出声。 姜扶光淡声道:“现在,你可以继续哭。” 侍女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憋着喉咙就要哭,可方才还收放自如的眼泪,这会儿,便是挤眉弄眼,也流不出眼泪。 众家小姐只见她张着嘴,不停地抽噎干哭,也不知道怎的,方才还于心不忍的画面,竟有些莫名的滑稽。 “怎么不哭了?”姜扶光声音微冷,目光落在她头顶,“我觉得你方才哭得挺好看,戏班里的角儿跟你一比,也要自愧不如,便也权当看戏,”她素手轻抬,捻指从发髻上取了一根金簪,一探手,缓缓地簪进了侍女的发间,“你继续哭,这支金簪赏给你了。” 侍女张了张嘴,干哭了一声,就哭不下去了,她用力挤了挤眼睛,除了把眼睛挤得通红,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姜宁瑗也知道不能继续下去了,只得出声:“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侍女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卡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冲出眼眶,“都是奴婢不小心冲撞了扶光公主,都是奴婢的错,与扶光公主没有关系……” 姜宁瑗耐着性子,听侍女断断续续,抽抽嗒嗒地说了事情的经过,面上佯装不悦,却按捺着不悦,装出了隐忍大度的风范。 “我府上招待不周,冲撞了七皇妹,却是我的不是,失礼之处,还请七皇妹见谅,七皇妹请放心,我定会惩罚这个不懂事的侍女,给七皇妹一个交代。” 第10章:骄横跋扈 仿佛生怕旁人不知道,扶光公主“骄横跋扈”一般。 众家小姐都觉得,扶光公主有些太过分,不过打翻了一个茶杯,何必要这么不依不饶,好好的春日宴,都被她搅和了。 也不待姜扶光开口,姜宁瑗看向了跪地的侍女,蹙眉道:“你如此不知规矩,在宴上冲撞贵客,便打十个板子,赶出府去。” 这惩罚已经很重了。 侍女仿佛天塌地陷,明明惩罚她的人是姜宁瑗,可她偏却对姜扶光不停地哭喊求饶:“扶光公主恕罪……” 场中的各家小姐们,理所当然地认定,宁瑗公主之所以惩罚得如此之重,全是因为扶光公主骄蛮,担心不能叫扶光公主满意,扶光公主紧揪着这件事不放,春日宴无法继续进行。 一时间,纷纷对扶光公主心生不满。 侍女被两个婆子拖下去了。 这场闹剧总算是消停了。 姜宁瑗喊来半夏,悄声交代了几句。 挨得近的几个贵女,分明听到宁瑗公主在交代半夏:“……也是可怜,打完了板子,命人送去医馆,仔细诊治,莫要落了病根,再准备一百两银子,以后多照应些……” 一百两银钱,对普通人家来说,是一笔巨款,如此便被赶出公主府,往后的生活也有了着落。 宁瑗公主果然心地善良。 不到片刻,这事就在贵女之间传开,贵女们又看了事发之后,就一直无动于衷的扶光公主,忍不住摇头。 同为公主,差别怎就这么大。 姜宁瑗问:“不知七皇妹对这个惩罚,可还满意?” “甚是无趣,”姜扶光知道她唱的什么戏,弯了弯唇,“老实说,这戏实在太假了,戏台上的戏曲,都不带这么唱的。” 姜宁瑗面色挂不住:“这是什么话。” 姜扶光似笑非笑:“随便找个侍女,扑通往我跟前一跪,可怜巴巴地哭一通,就能说明我刁难她了?” 宁瑗公主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云九小说 “呵,”姜扶光嗤笑一声,是发自灵魂的嘲笑,“我堂堂一国公主,断没有自甘下贱,去和一个贱奴计较。” 她需要靠刁难一个奴婢,来彰显自己身为公主的优越感么? 巨人怎么能看到脚下的蝼蚁? 姜扶光弯唇看她:“自己做错了事,第一时间不想着如何补救,挽回主子颜面,反倒跪在地上哭,打翻的茶盏,不需要收拾了?桌案上的茶渍,也不需要处理干净了,就这样干摆着?这可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女,该有的反应。” 姜宁瑗顿时笑不出来了。 “在主子面前哭泣,这是大忌,一个贱奴,哪儿来的谱儿,胆敢仪容不整,主前失仪,还大哭小叫,你府上就是这样调教奴才的?” 场中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众家贵女们纷纷低下了脑袋,把事儿在脑子里一过。 宁瑗公主府上的侍女,肯定都是宫里精心调教的,可方才那侍女的一应反应,确实一点也不像,一个懂规矩的侍女,该有的反应。 姜宁瑗蹙了一下眉,询问半夏:“怎么回事?” 半夏也没想到,竟叫扶光公主挑出了这样的疏漏,连忙道:“方才的侍女名叫秀儿,是新来的,规矩是调教好的,只是她胆子小,许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贵人,有些紧张,又被扶光公主的威仪气度所慑服,有些害怕,这才慌了神,连规矩也忘了。” 这个说辞很合理,还暗暗‘内涵’了,是扶光公主骄横跋扈,才吓到了胆子小的秀儿。 姜宁瑗舒展了眉毛,有些不满:“也太不仔细了,怎的让新来的侍女,领了伺候茶水这么重要的活计?” 半夏连忙认错:“是奴婢的疏忽,府里人手不足,奴婢见秀儿规矩不错,这才让她顶上,哪知她如此不经事。” 理由也挑不出错。 兵部尚书家的大小姐,叶明婉笑着圆场:“宴上诸事庞杂,难免人手不足,新来的下人,便是规矩再好,但因为没见过世面,犯了错也是情有可原,公主不必恼怒,”她目光一扫场中众家小姐,笑容一深,“我们都能理解。” 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外加叶明婉圆场,将这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变得合理。 大家纷纷表示情有可原,你一言我一语,就把这事蒙混了。 姜扶光看向了叶明婉。 她模样长得温婉秀丽,梳了高椎髻,戴了一顶珠玉小冠,冠上坠了宝石流苏,搭了正红色遍地银牡丹纹衣,显得精美庄重,温婉得体。 叶明婉在京中素有才名,去岁承恩公打了胜仗后,林皇后趁热打铁,向陛下请旨,为姜景璋和叶明婉赐婚。 三皇子早就到了适婚年龄,兵部尚书在与北朝的战事之中,也不遗余力,给了承恩公不少支持,因此朝中不少大臣,对这桩婚事都乐于见成,这桩婚事也是顺理成章,之后太史令算了吉日,订下二人今年五月完婚。 算算日子,还有两个多月。 大婚当前,叶明婉不在家里准备待嫁,跑过来参加春日宴,有些于理不合,应是林皇后担心姜宁瑗成事不足,特地让她过来照应。 “婉姐姐说的是,”姜宁瑗亲热地拉着叶明婉的手,看向了姜扶光,挑了挑眉毛,“真是对不住七皇妹。” “秀儿是新来的,一时忘了规矩,确实情有可原,但,”姜扶光也不与她争论,目光环视四周,话锋一转,“畅春园里其他侍女,总不能都是新来的,在秀儿犯错之后,怎的其他侍女,都是无动于衷,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上前收拾残局的意思?就由着秀儿主前失仪,坏了你公主府的体面?” 下人们听主子命令行事,做好本职工作,维护主家的体面,才是最基本的,一个两个犯了错,不至于这么多人一起视而不见。 场中又是一静。 话说到这份上,众家小姐基本都已经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11章: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姜宁瑗顿时说不出话来,朝半夏使了一个眼色。 半夏心里苦,还真不知道要怎么为公主开脱。 气氛不由一僵。 叶明婉暗叫不好:“如扶光公主所言,春日宴上出了差错,失的是公主府的体面,宁瑗公主也面上无光,”她顿了顿话,心里又斟酌了一番,“宁瑗公主定然也不希望,春日宴上有什么差错,这纯粹只是一个误会。” 一席话避重就轻,抛开‘其他侍女为何无动于衷’这一茬不提。 又偷换概念,拿公主府的体面,姜宁瑗的颜面说事。 接着又大事化小,将这一切归咎于“误会”。 春秋笔法运用得熟烂于心。 众家小姐纷纷附和,对她的话十分认同。 “秀儿做错了事,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也算给了扶光公主一个交代。” 叶明婉仍旧笑容温婉:“都是误会,既然说清楚了,便也不必为了一个不懂事,也不懂规矩的奴婢,搅和了春日宴,扰了大家的兴致。” 她看向了姜扶光,唇边含笑,“公主说,对吗?” 横竖一个贱奴,哪有春日宴重要? 三言两语,便小事化了,她要再揪着这事不放,就是故意搅和春日宴,扰大家兴致,仍然是她的错。 果然不愧是世家精心教养的贵女,为人处事,绵里藏针,处处都是城府。 姜扶光弯唇一笑,笑容有些刺人:“你说得都对。” 如此一来,也算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不过,姜宁瑗脸都丢尽了,脸上不见了之前的得意,气氛仍然有些僵。 叶明婉蹙了蹙眉,便放下了茶盏,朝一旁昌王之女,昌乐郡主使了一个眼色。 昌乐郡主会意,连忙笑着转了话: “你们听说了吗?北朝使臣进京那日,北朝质子是被人戴了镣铐,像狗一样押进京里的,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不是吧,好歹也是北朝皇帝的嫡长子,北朝的官员就没拦着?” “听说北朝的官员们,一听到承恩公的威名,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哪里还敢拦着。” “承恩公威名赫赫……” “……” 北朝使臣进京已有好些天,这些消息早就传遍了南朝,被人嚼烂了口舌,在场谁人不知? 不过借了这话阿谀奉承,巴结讨好。 一脸不悦的姜宁瑗,听了这话,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一脸谦虚道:“父皇刚登基之时,南朝正值天灾人祸,各地暴乱频发,自大舅舅带兵清剿了各地叛乱后,多年不曾领兵,这么多年也只打了这一场胜仗,自是不比戚老将军镇边御外,战功赫赫。” 众家小姐一听这话,哪能不清楚,太尉府镇边御外,战功赫赫,承恩公府虽未领兵,但多年来镇内安国,更是竭心尽力。 不能因太尉府功高,就抹煞了承恩公府劳苦。 “话不能这样说,”叶明婉瞥了姜扶光一眼,笑道,“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内,没有承恩公府安内之苦,哪来的太尉府攘外之功?” 众家小姐连忙出言附和。 “成天打打杀杀有什么好?南朝如今的中兴盛世,也有承恩公的治国之功。” “打了一辈子仗,也不如承恩公一场胜仗,就把北朝打得兵败如山倒,主动向南朝休兵求和,可真厉害。” “承恩公宝刀未老,论打仗还得是承恩公。” “……” 叶明婉是个人物,带了一手好节奏。 无聊的宴会,在申正时分结束了。 回程的路上,璎珞低声道:“奴婢听到宴会上,好些贵女明着不敢妄议,可背地里没少说您的不是。” 姜扶光嗯了一声,没有太在意:“不过是随波逐流,诘曲以媚俗,过不了多久,京里就会传出我恃宠生骄的传言。” 璎珞听得一愣:“宁瑗公主如此算计于您,您就一点也不生气?”还主动配合宁瑗公主。 怎么看,都不符合公主为人处世的作风。 马车里寂静无声。 片刻后,姜扶光才道:“姜景璋领了太极殿,接待北朝使臣的差事,”她似笑非笑,“这是担心我插手宫宴事宜,坏了姜景璋的好事,所以先下手为强。” 璎珞忍不住道:“陛下将这么重要的宴礼交给三皇子,这对三皇子来说,不仅是展现才德的机会,更是笼络朝中大臣的机会,公主您怎么……”还坐得住? 看来陛下要立三皇子为储君,也不是空穴来风。 “不急,”姜扶光轻叹一声,“质子邦交议定在即,关乎两国建交大事,不宜在此时节外生枝,眼下这风光,也是合该中宫所得。” 璎珞不由一怔,公主分明没有插手宫宴的打算。 如此看来,中宫费尽心机地安排春日宴,试图打压公主的行为,却是请公主看了一场猴儿戏,又是何其可笑? 到底谁输谁赢? “况且,”姜扶光轻笑道,“太尉府及朝中一些老将征战沙场,亦是劳苦功高,父皇还不至于昏聩到,一味抬举承恩公府,寒了老将们的心。” 璎珞垂下了眼睛,心中隐有猜测。 果然! “中宫利用春日宴,打压我,”姜扶光淡声道,“我来帮她一把,可还行?” 过犹而不及,欲速则不达。 有时候‘以退为进’,又何尝不是应敌之策? 须知有一句话叫“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自古以来亡了多少权贵? 春日宴上的消息送进了中宫,光听前半段,宁瑗同宁玉一唱一和,不仅孤立姜扶光,还让姜扶光当众失了脸面,林皇后还是挺满意的,但奉茶侍女秀儿出场,林皇后就听得直皱眉,直到姜扶光当场拆穿了秀儿。 林皇后捻动佛珠的手,不由一顿:“但凡交代她做的事,总不能尽如人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说她这样的。” 姜景璋皱了皱眉:“也不能全怪五皇妹……” “也对,”林皇后将佛珠缠在手腕上,“姜扶光要是好对付,你也不会被她压制十余年,至今没有册立皇太子,宁瑗不是她的对手。” 第12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好在她早有防范,春日宴的宴客名单,是她仔细斟酌之后,这才定下来的,还让叶明婉前去照应,这才把底子兜住了,不然就要闹笑话。 不过。 “过程虽有曲折,但殊途同归,春日宴的目的也算达成了,”林皇后又仔细想了想,没发现有什么疏漏,“等明日,姜扶光恃宠生骄的消息传出,想来姜扶光也要消停一阵,不然被御史台盯上了,就不是闹的玩。” 如此,便没心思插手宫宴事宜。 “这次多亏了明婉,”林皇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了姜景璋,“明婉这孩子温婉知事,得体大方,将来定能成为你的贤内助,本宫果真没有看错她。” 姜景璋对叶明婉也十分满意:“是母后眼光好。” 林皇后笑道:“还有两个月,你们就要大婚,府里要仔细操办,想要进一步打压太尉府,还得兵部叶尚书从中出力,宁瑗不中用,但凡涉及女眷上的事,总得有妥当的人出面才行,明婉及早进门,便也能安定内宅之事,你也少了后顾之忧。” 姜景璋深以为然:“便有劳母后多辛苦一些。” 林皇后心中大定,端起茶盏,见姜景璋又眉头紧锁,又搁下了茶盏:“这是怎么了?” “母后不觉得,春日宴进行得太顺利了吗?”姜景璋对姜扶光很是忌惮,“宴会上人多嘴杂,万一传出什么话……” “不怕她们传,”林皇后浑不在意,将茶盏送到嘴边,一口茶总算喝进了嘴里,“你几时见过,胳膊能拧过大腿的?” 姜景璋略一思索:“是儿臣多虑了。” 林皇后又问:“太极殿里可都安排妥当了?” 姜景璋不由精神一振:“国宴礼仪一向重大,是由礼部主办,其他五部协同,儿臣能参与国宴筹措,自是兢兢业业,如霆如雷,不敢有丝毫大意,太极殿里皆已安排妥当,便只一些细枝末节,待宫宴之日,也能周全。” 林皇后满意地笑了:“要多展才德,与朝中的大臣们多接触,也不必急着拉拢,当以礼相待,表谦逊品性,笼络人心,方为上计。” “儿臣明白。”姜景璋点头。 “这些日子,切记要谨言慎行,”林皇后舒展了眉心,颇有几分扬眉吐气之感,“等宫宴结束后,你外祖父就联合御史台,请求皇上立储。” 姜景璋喜形于色,但心中仍有疑虑:“父皇宠爱姜扶光,纵容姜扶光涉权干政,万一姜扶光从中阻挠……” 举办春日宴,打压姜扶光也只是一时。 “姜扶光最大的倚仗,从不是你父皇的宠爱,”林皇后蹙了一下眉,“而是她背后的太尉府。” 姜景璋若有所思。 林皇后道:“穆贵妃久病宫中,戚老将军旧疾复发,不能参加宫宴,此次参加宫宴之人,定是戚凛风。” 戚老将军的嫡长子戚凛风,自幼便随着父亲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深受陛下信重。 “近年来,南越国屡犯边境,戚凛风因质子邦交一事,奉诏回京,等质子邦交正式议定,他就会返回岭南镇守,便是战功赫赫,令人忌惮又如何?等他回了岭南,京里的事,他也插不上手,”林皇后眉头一松,“太尉府日薄西山。” 除了长子戚凛风,嫡次子戚南风,更是惊才绝艳,年少时,便有“勇冠三军”之盛名,一度横扫南越,差一点将南越纳入南朝版图。 只可惜,十五年前与南越交战时,戚南风身染瘴疬之疾,没能及时得到救治,最后暴毙身亡,令天下人无不扼腕惋叹。 自戚南风战死,戚老将军身体每况愈下,之后就荣养在京,太尉府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门三虎将,上阵父子兵’,执掌全国兵马大事的太尉府了。 近年来,南越卷土重来,太尉府主岭南战事已有些吃力。 皇上抬举承恩公府,是因承恩公平定北边战事,扬南朝国威。 “母后说得是,”姜景璋深以为然,“宫宴事关国体,有礼仪之大,父皇便是再宠爱姜扶光,也不会纵容她僭越礼制,无视体统,有损国体,姜扶光不能出席宫宴,宴上的事,她和太尉府插不上手,自是万无一失。” 林皇后含笑:“宫宴是你的主场,也是你真正表现的时机,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场宫宴意义重大。 彰显着,承恩公府即将崛起,力压太尉府成为南朝第一武将世家,亦是太尉府日薄西山的证明。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能压制景璋。 姜景璋终于放下心来了。 “对了,”林皇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些日子,多去看看你二皇兄,你大皇兄早年病逝,你父皇只你与景璜兄弟二人,自是盼着你们兄弟二人能兄友弟恭。” 景璜是陛下在潜邸时,吴则妃所出,可惜吴侧妃命薄,在生下景璜后难产而亡,身为王妃,教导庶子,原是她责任所在,只是没过多久,她就查出有孕,教养景璜一事,就交给了当时,生了皇长子的何侧妃。 姜景璋目光微闪,姜景璜天资鲁钝,性子也胆小懦弱,很不受父皇待见,他自己也深居简出,几乎鲜少现于人前。 这时候,确实该多去走动走动,表现一下“兄友弟恭”,也好叫大臣们,注意到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二皇子’。 人与人是需要对比的,没有二皇兄的蠢笨衬托,如何能让朝中大臣们放心支持他? 春日宴之盛大,在京里津津乐道了两日,其间有不少扶光公主恃宠生骄,连宁瑗公主也不放在眼里的流言传出。 南兴帝途经御花园,听到有宫人在议论此事,皂靴不由一顿:“张德全,近来宫中多了许多口舌。” 跟在身后的御前近身张德全,连忙道:“是奴婢的疏忽。” 南兴帝意味不明:“什么时候,你的手从前朝伸进了后宫?” 张德全连忙跪地:“奴婢绝无此意。” 整座皇宫,太极殿为前朝,以北是后宫所在,御花园归属于后宫,治理后宫是皇后娘娘的职责所在。 南兴帝轻叹一声:“皇后今日又召见了礼部尚书的夫人,可有此事?” 张德全低头应是。 “她倒是忙得很,”南兴帝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也难怪,都没时间管理后宫事务了。” 张德全不敢多嘴。 “近日,风吹得有点大,”南兴帝看向不远处,一棵迎风而动的榉树,“树欲静而风不止。” 待南兴帝离开后,管事太监匆匆赶来,将两个浑然不知大祸临头的宫女绑了,拖下去审问。 经过一番拷打,两个宫女把什么都吐露干净了。 总结就是一句话,承恩公府如日中天,与之相比,贵妃娘娘病在宫中,久不露面,大将军旧疾复发,久不上朝,扶光公主还落了一个骄狂的名声,宫人们听到了风声,难免有些见风转舵,跟着嘴碎,发现无人管束之后,胆子便大了起来。 第13章: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张德全的干儿子小德子,坐在一张圈椅上,掀开茶盖,低头吹了吹茶,听着她们哭嚎着喊冤,连茶也不喝了,忽地将手中的茶盖,用力盖回茶盏上。 正在喊冤的宫女,脖子像被人用力掐住了一般。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小德子将茶盏往身边一递,身边的管事太监立马接过。 “冤枉什么?”小德子靠进了椅背里,掐尖了声音,“连主子也敢编排,自个嫌命长,怪得了谁?” 两个宫女趴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 “主是主,奴是奴,奴才编排主子,那叫什么?” “以下犯上。” “妄自尊大。” “奴大欺主。” “目无尊上。” “随便哪一条,”小德子坐直了身子,身体微微前倾,“也够你们死一百次了。” 两个宫女哆嗦着嘴,连求饶也不敢了。 小德子轻叹一声:“宫里每年都要死很多人,大多是因为多嘴丢了性命,想要在这宫里活得长久,就要管住嘴,少说多做,未必能活得长久,但多说少做,肯定是要做一个短命鬼。” 两个宫女顿时软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他。 “扶光公主忌讳大,不喜沾惹人命,也算你们走运,”犯到陛下跟前,还能活,不是走运是什么?小德子就起身了,吩咐一旁的管事太监,“灌了哑药,送去浣衣局,定能活得长久些。” 小德子站在院子里,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些动静,很快就归于平静。 管事太监躬身上前:“公公可还有其他吩咐?” 小德子想到方才干爹的话,提醒了一句:“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这段时间,都把皮子都绷紧点!” 后宫里有关扶光公主的传言,究竟是皇后娘娘的疏忽大意? 还是有人浑水摸鱼,故意借机传到陛下耳里的? 便是见风转舵,也要静观其变,搞清楚了风往哪边吹。 华液池里,氤氲弥漫的雾气渐渐消散,空气变凉。 珍珠担心公主受凉,进殿伺候。 里头芳香萦绕,沁人心脾,公主阖目靠在华液池里,青丝宛如蔓草在水中飘散,美丽的花瓣将她凝脂如玉的身体缭绕。 “公主,醒醒。”珍珠小声唤她。 “嗯?”姜扶光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透着一丝沙哑妩媚,“什么时辰了?” “将将到了酉时。”珍珠跪在华液池旁,将公主从池里扶起。 雪肌腻理,漫着淡淡的粉艳,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荷,许是在池里泡了太久,姜扶光身酥骨软,浑身使不上力,半倚着珍珠。 珍珠拿了一条软巾,将她从头裹到了脚。 屋里薰着‘薰肌香’,此香薰肌入骨,使人容光焕发,令人不病,是早已失传的奇香,公主寻了一张残方,复原了失传的古香。 姜扶光裸着一双小足,靠进一旁的贵妃榻里。 珍珠将温好的苏合香酒奉上:“苏合香酒调五脏,却腹中诸疾,公主方才泡了许久,肌骨经络都张开了,寒气易入体内,喝一杯苏合酒暖一暖身。” 温醇的酒液入喉咙,透着浓郁的苏合芳香,并不醉人。 姜扶光目光轻动:“是以苏合香炮制的酒么?” “正是,”珍珠拿着软巾,为公主绞头发,“是北朝使臣带来的珍酒,内务府前不久送了一些到公主府。” “有些稀罕,”姜扶光靠在榻上假寐,“岭南一带多湿瘴之气,外祖父早些年在岭南镇守,腿上落下了湿邪,将苏合香酒送些过去。” 珍珠低声应“是”。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等头发干爽后,姜扶光套了衣裳出去。 这时,璎珞已经从宫里回来,在房间准备宫宴需要穿戴的行头。 姜扶光坐在琉璃镜前,由着侍女为她盛装打扮:“母妃的身子可有好些?是否要出席今日的宫宴?” 她已经出宫造府,也不好天天往宫里跑,有什么事,都是派人进宫传话。 璎珞回道:“娘娘贵体需要静养,宴会上多有嘈杂,便不打算过去。” 姜扶光没说话。 璎珞又道:“前段时候,东海侯进献了一斛紫鲛珠,是难得的稀罕物,贵妃娘娘让奴婢将紫鲛珠一起带了回来,还说,”她看向梳妆台前的紫檀木盒,“陛下特地交代,让公主做一件精致些的首饰,春搜围猎的时候戴戴。” 紫鲛珠,名字带了紫,却并非紫色,而是颜色纯正的粉红,在日光照耀下,珠上光彩熠熠,颜色由粉转为紫色,故得了这名。 与东珠一般稀有。 “哦,”姜扶光看向了巴掌大的紫檀盒,语气带了一丝玩味,“父皇什么时候,连我穿戴首饰这种小事都要关心了?” 璎珞上前打开了盒子。 “便是赏给我的东西,直接命人送到公主府,岂不更好,为何还要让母妃转交给我?”姜扶光看了一眼。 九枚圆润均等的紫鲛珠,整齐排列在盒内,在烛光映照下,光莹流转,煜煜辉光,仿佛正在吞吐着氤氲粉雾的蜃珠。 “原就是赏我的东西,母妃因何要等到今日,才叫你一并带回?” 这些问题,璎珞自然回答不了。 屋里静了静。 良久,姜扶光淡声问:“春搜围猎的卤簿定下了没有?” 皇帝出行,内廷会安排出行的仪仗、护卫、衣食住行,以及随驾出行的文武大臣名册等等,皆会记录成册。 璎珞摇头:“内廷没有将公主府出行的相关簿册,下发到公主府,暂时还未定下。” 但凡后妃、公主,大臣等,上了品级的,都有专门的一份卤簿,里面记载了出行的一应事物,要严格按照内廷所拟定的卤簿安置,以免逾越礼制。 卤簿不允私自查看。 窥探陛下是死罪。 “母妃可有说什么?”姜扶光心里有底了,卤簿未定,是父皇另有安排,看来这次春搜围猎不太平啊。 “不曾。” “不曾啊,”姜扶光眸光微动,弯了弯唇,“那就是,交给我自己拿主意的意思。” 粉莹莹的鲛珠,不仅颜色纯正粉艳,一颗颗流光溢灿。 确实是少有的稀罕物。 她不稀罕。 肯定有人稀罕得要死。 她笑了笑:“我记得姜宁瑗最喜欢粉色,她若是知道,我有一盒这么稀罕的紫鲛珠做首饰,怕不是要郁闷死了。” 第14章:宫宴(1) 璎珞愣了一下,怎么突然提起宁瑗公主了? 姜扶光弯了弯唇,容色更是出尘绝艳:“送去尚服局,做一支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吧,这样精美绝伦的首饰,才配得上金尊玉贵的公主呢。” 语气带了点莫名的笑意,叫一旁的璎珞一点也摸不清头脑,只觉得公主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哦,对了,”姜扶光又补充道,“到了尚服局,就说是贵妃娘娘,命人给我打造首饰。” 首饰已经送到了公主府,为什么还要假托贵妃娘娘之名? 璎珞心下更是不解,低头应‘是’。 侍女帮姜扶光换了礼制的翟衣,仍是玄色遍地,五正色翟鸟纹,腰佩玉革带,蔽膝、大带、大绶、玉佩、小绶等,远比春日宴上,更为庄重尊贵。 衣裳用料十分厚重,精致的绣纹一重又一重地叠在前胸后背,身后披着一段长长的锦帛,拽地数尺。 南朝以‘黄’为尊。 然‘玄’色,独屈于‘黄’下。 较之青、赤、白、黑等四正色,尤为尊贵。 有人往自己脸上贴金,整出了‘玄为尊,紫为贵’的说法,而一些世家贵女,为了巴结讨好,就附和了这种说辞。 “父皇曾对我说,这深宫内院,这山河万里,无一处是我不能踏足,”姜扶光弯了弯唇,“想来今日宴会,会十分有趣呢。” 陛下亲临,殿外设有天子仪仗。 殿内灯火辉煌。 “回”字形的宴会上,最上面坐着南朝最尊贵的皇,及身为一国之母的林皇后。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 最下边,是礼部精心准备的宴乐歌舞。 “回”形,分为内、外两层。 外层—— 居左的是朝中大臣,以承恩公为首,顾丞相次之,戚小将军戚凛风再次之。 居右的是北朝来的使臣。 内层—— 左边是以三皇子姜景璋为首的宗室王爵,他身边依次坐着昌王和荣王。 居右的是,一身玄色宽袍大袖,曲裾深衣的北朝皇子姬如玄,与姜景璋对面而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懒散散地支额坐着,许是饮了些酒,苍白的面容透着一抹薄媚,病态的模样,竟带着难言的蘼艳。 旁人见了,难免认为他放浪形骸。 甫一出场,姜扶光就成了太极殿里的焦点。 姬如玄晃了晃眼,不禁眯了眼睛。 见她梳博山高髻,佩流苏凤冠,一身玄色翟衣,与他一身玄衣,有些微妙的相衬,七重宫衣着身,着实气派华贵,却不显得臃肿,玉革加身,衬得身姿嬛嬛,体态袅袅。 美得尊贵、耀眼。 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似是没想到扶光公主竟会出现在这种场合,气氛顿时有些怪异。 姜景璋脸上的笑容差点没有维持住。 “儿臣拜见父皇。”姜扶光缓步上前,娇弱的身躯,却包裹着沉稳大气的皇女风范。 坐于高台上的南兴帝“哈哈”一笑,显得十分愉悦:“扶光过来了,宫宴都开始了,快过来坐。” 一边说着,就一指自己身旁左边的位置。 林皇后目光暗了暗。 这原是穆贵妃的位置,穆贵妃因病缺席宫宴,倒叫女儿过来给她添堵。 她防着姜扶光插手宫宴事宜,却仍没防住姜扶光出席宫宴,陛下竟也默许了姜扶光逾越的行为,置礼法于不顾。 姜扶光轻挑了一下眉,弯了弯唇:“儿臣又岂敢与母后平起平坐,父皇这是折煞儿臣了。” 南兴帝听闻此言,却一点也不在意:“你母妃不在,便由你这个女儿代她陪伴父皇身侧,合情也合理。” 林皇后也不好沉默不言:“既然你父皇开了尊口,便没有不妥之处,扶光也不要推辞。”https:/ 姜扶光看向林皇后,轻笑一声:“儿臣便恭敬不如从命。” 林皇后面色温雅,沉静的双眼几乎能从姜扶光要笑不笑的表情,看到她呼之欲出的挑衅。 收在宽袖里,置于腿间的手紧了又紧。 久久才恢复平静。 众人起身,向扶光公主行礼,姜扶光托手示意,众人这才礼罢落座。 南朝官员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北朝来的使臣们,却忍不住心下感慨,都说扶光公主是南朝最尊贵的公主,连当今皇后也要礼让三分。 看来传言不假。 只一想到,这位天降祥瑞的扶光公主出生之日,也是北朝衰败的开端,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复杂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曾经的‘皇太子’,后来的‘废太子’,如今的‘北朝质子’。 他和这位扶光公主,还真是宿命阴阳。 此消彼长。 天生对立。 姜扶光上前几步,踏上了殿中铺着红毯的步阶,甫一落座,便察觉到有目光灼灼地投了过来。 姬如玄。 他们的座位都在右边,身为北朝皇子,姬如玄被安排在右下第一个位置,与她之间只隔了三级步阶,有种微妙的接近。 北方男子长得高大,他慵懒闲散地倚着桌案,一双无处安放的长腿,轻轻屈起,带了点玩世不恭。 辉煌的灯火下,衬得他眉目如画,棱角分明的脸,宛如玉琢一般,看起来,倒像被养成了纨绔样的世家子弟。 姜扶光别开了眼。 这时,北朝以礼部侍郎张成显为首的一干官员,起身向南兴帝敬酒。 张成显长得高瘦,北朝官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但他腰背笔直,姿态端正,骨里流露出了文人的铮铮风骨。 他不卑不亢,向高位上的南兴帝施礼:“去岁,南北朝因边事再起干戈,我朝河西一带,因北羌人乘虚而入,意欲北上中原,侵我华夏土地,鱼肉我华夏百姓,吾皇为免祸乱,遂同南朝陛下议和,承蒙南朝陛下仁义,与我朝休兵,助我朝抵御外敌。” 这位张成显实在是个妙人,姜扶光忍不住笑。 南北两朝划分南北,呈分庭抗礼之势。 北朝之前败给承恩公,也不是实力不如人,而是北羌人趁机作乱。 ‘质子邦交’也不是北朝的示弱之举,是为了以此确保两国邦交,图边境安稳,护卫华夏,令外邦不敢来犯。 第15章:宫宴(2) 虽是实情,但有心人听了,难免会心生不悦。 姜扶光隐晦地看了一眼座上的承恩公。 果然! 承恩公脸上已然不见了笑容,但碍于张成显的话,说得委实太高明了,一时竟也不能出声反驳。 北有北羌人滋扰,南也有南越人作乱,南北两朝,一直没有大举兴兵,防的就是外族入侵。 两朝不和,是夏土内部的分化矛盾,宛如一家的“兄弟”窝里斗,但两朝抵御外邦的心都是一样。 南兴帝在北朝危难之际顾全大局,答应议和, 于北朝而言,是仁义; 于两朝百姓而言,也是仁德; 于偌大的泱泱汉土而言,亦是圣明! 三言两语,就把南兴帝塑造成了一代明君圣主。 谁还能反驳不成? 南兴帝没有出声。 底下的南朝官员们,对这话有些不满,认为北朝打了败仗,送赔款、送质子过来议和,却还端着姿态,实在太不识相。 却也不好跳出来挑刺。 姬如玄玩味勾唇,事实上,自北朝第一世家俞氏流放关外,北朝国力衰微,北朝也不得不选择议和,缓冲羌人对北朝带来的巨大威胁。 张成显躬身行礼:“臣,张成显,奉吾皇之命,携吾皇为南朝陛下准备的【谢礼】,出使南朝,代吾皇献上,对南朝陛下衷心的感激,也感谢南朝陛下,对我朝的盛情款待,谨以此酒,代吾皇,敬南朝陛下,”他缓缓跪到地上,身后的一干北朝使臣,也纷纷下跪,“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以,割让城池,巨额赔款,都是北朝皇帝感念南兴帝仁义仁德,送给南兴帝的“谢礼”。 真是好一张巧嘴,既顾全了北朝的尊严,也不忘给南兴帝戴高帽。 两国邦交,重要的是诚意,余者还在其次。 张成显一言一行,虽有维护北朝尊严之意,但诚意却是十足,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种事上计较什么。 这样的人才,礼部侍郎还真是埋没了。 只是,北朝领头的使臣这么厉害,怎么会答应南朝在本朝皇子进京当天,公然侮辱本朝皇子,践踏北朝的尊严? 这其中或有隐情? 姜扶光看了一眼父皇。 果然,南兴帝面上不见一丝不悦,略一颔首,似是认同了张成显的话:“北朝皇帝的诚意,朕心领了。” 宫宴继续进行。 有宫女过来奉酒,琥珀色的酒液凝落杯盏,散发出极为醇厚幽雅的酒香,顿时香溢满殿,绵香不绝。 承恩公轻抚了一把短须:“这是南朝的琥珀酒,因酒色澄亮,宛如琥珀,故得其名,是南朝十分珍贵的贡酒。” 说到这里,他笑容一深,扫了一眼北朝的一众使臣。 “听闻北方地域苦寒,想必不曾品尝过琥珀之美,北朝大皇子,及各位北朝来的使臣,可要好好品一品,莫要辜负了陛下盛情。” 话里话外,皆是招待客人的热情,可一句‘北地苦寒’,难免透了踩低之意。 可见是叫张成显方才的话,戳进了肺管子。 当下就有朝臣跟着一起附和。 北朝来的官员们,便是心中再不悦,也要努力露出尴尬不失礼节的微笑,以沉默应对来自南朝的贬低。 场面尴尬又无趣。 姬如玄端着酒杯,轻轻地转头,眼神不时看向上方的扶光公主,唇边似有若无地笑,透了一丝玩味。 春日宴过后,京里就多了不少传言。 大体是扶光公主恃宠生骄,骄狂成性。 承恩公府担心姜扶光插手宫宴之事,特地安排了这一出戏,又焉知扶光公主不是将计就计,以退为进? 京里有关扶光公主不利的传言,有多少是她自己的手笔? 舆论确实是毁人利器。 委实难以掌控。 一旦失控是要反噬自身的。 这位扶光公主比想象之中,还要更有趣呢。 她还长得这么好看,好像会发光一样。 嗯,舍不得她死。 或许,可以改一改游戏规则? 坐在对面的姜景璋,见姬如玄有些心不在焉,玩味地笑:“北朝大皇子怎的不喝酒,可是觉得我南朝的美酒,不比北朝的佳酿?” 此言一出—— 一道道目光看向姬如玄。 宫宴上,没有人会明目张胆地针对姬如玄,设宴款待,是为了两国邦交,先有‘礼’仪之大,再有邦交之‘义’,断不会在正式场合,失了大国的风度。 但借机刁难,给北朝质子一个下马威,还是很有必要,以免旁人,因张成显方才之言,轻视了承恩公府的功绩。 看来,不陪他们把这出戏唱完,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姬如玄勾了勾笑,拿起了面前的琥珀酒,轻晃着杯盏,琥珀色的酒液,晶莹剔透,宛如玉露琼液。 他执着酒杯,缓缓起身。 起身时发出窸窸声响,令殿内的目光一下从各个方位向他投来。 气氛微沉。 姬如玄执起杯盏,略带散漫地走进了堂中:“承恩公说得对,北地苦寒,当不如南地富饶。” 北朝的官员,纷纷对他投以愤怒的目光。 姬如玄置若罔闻,对上了南兴帝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 他缓缓低下了头颅,躬身施了一礼:“玄,进入南朝国土,所经之处,皆是赞讼南朝陛下文治武功,仁爱专德,其励精图治之功,感动上天,令上天降下祥瑞,护佑南朝社稷,成就了南朝中兴盛世。” 这个‘天降祥瑞’一出口,太极殿的气氛,立时变得令人玩味。 承恩公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姬如玄这话,只差没明着说,南朝之所以有如今中兴局面,是姜扶光的功劳。 承恩公能打胜仗,也是南朝有‘祥瑞’庇护的原因,仿佛承恩公府打了胜仗,功劳全在姜扶光一人身上。 承恩公和姜景璋一唱一和,要给姬如玄一个下马威,宣扬承恩公府的功绩,却是打错了算盘。 姜扶光终于觉得宫宴有点意思了,忍不住多看了姬如玄两眼。 南兴帝看着姬如玄,表情有些莫测:“朕,登基之际,南朝天灾人祸不断,各处暴动叛乱频发,国库空虚,社稷不兴,朕还记得,那年冬天,南朝许多地区,竟下了一场罕见的冻雨,各地流言四起,皆言是朕德不配位,故天降灾祸。” 第16章:抢风头 他是庶长继位,登基之时,朝中有不少旧部残党兴风作浪,处境一度十分艰难。 “冻雨一连下了半个月,许多百姓受了灾,越冬的作物,大片冻死,直到扶光出生那日清晨,冻雨竟奇迹般停了,霞光从肚白的云层里透出来,天边光华漫绽,随后边关传来捷报,有关朕德不配位的流言,这才渐渐平息。” 殿中有不少人,都是当年的亲历者。 因南朝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冻雨,陛下忧心不已,每日在太极宫朝会,朝臣们天不亮,就要赶到宫门处,等着时辰一到,宫门大开,进入午门,到达太极殿,同陛下一起议事。 扶光公主出生之时,朝会还没散。 首先是淅淅沥沥的冻雨,毫无征兆就停了,紧接着,天边云霞透出,光华漫绽,张德全过来禀报,说是贵妃娘娘生了。 太史令推算了时辰,这一切的祥瑞,竟都是伴着扶光公主出生而降下,顿时大呼:“日以阳德,乃天降祥瑞。” 朝中许多大臣,都对扶光公主是天降祥瑞深信不疑。 林皇后用力攥住了手心,陛下这话,仿佛是认同了姬如玄的话,将承恩公府的功劳,归咎于天降祥瑞,护佑南朝。 殿中静了静。 南兴帝又看向了姬如玄:“依你此言,南朝比之北朝又如何?” 一个是生养他的故土。 一个是使他沦为质子的敌国。 无声的沉默,在太极殿内蔓延,满殿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就连姜扶光都想看看他要如何回答。 顶着南兴帝居高临下的威严目光,姬如玄缓缓抬眼:“玄,以质子的身份,踏进南朝国土时,便不能再以皇族自居,不敢再议故国。” 南兴帝似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朕,恕你无罪。” 帝王的威严,无声无息在殿中蔓延,文武百官们均噤若寒蝉,但幸灾乐祸的目光,却落在姬如玄身上。 殿内的空气几乎凝住。 “此一杯酒,借花献佛,”姬如玄撩衣跪拜,高举了手中的杯盏,声音清朗,“敬南朝陛下仁德英明。” 话音方落,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宫宴上寂静无声。 北朝的官员们,看着自己国家的皇子,对他国皇帝俯首称臣,心里满不是滋味。 许久! 姬如玄一直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众人肆无忌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或嘲讽,或鄙视,或不屑,或奚落,他始终岿然不动。 宫宴上辉煌的灯火,仿佛聚于他一身,却越发衬得他身单影薄,清冷孤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兴帝这才露了笑容,缓声道:“平身吧,你今日是我南朝宴请的贵客,不必行此大礼。” 明日,就要时刻谨记自己质子的身份。 “玄,多谢陛下恩典。”质子进了他国之后,便不能再以皇族身份自居。 姬如玄缓缓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一抬头,就对上了姜景璋阴沉的目光。云九小说 他弯了弯唇,笑得有些恶劣。 酒过三巡,场中的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 就到了宫宴的重头戏。 十余个薄纱覆体的美人儿,托着北朝进献的奇珍异宝如鱼贯入,北方女子不似南方女子娇小玲珑,一个个高挑、曼妙,腰细腿长,透着一股子妖娆妩媚,甫一进殿,就勾了不少人的魂儿。 高高在上的南兴帝,将目光放到美人献上来的珍宝上。 色泽纯黄无瑕,娇嫩如婴儿肌肤的巴林印石。 传说中制作传国玉玺的蓝田水苍玉。 产自安息国的圣物安息香。 天山雪莲。 …… 见惯了好东西的姜扶光,也不禁晃了晃眼睛,目光落在一串赭色的手珠上,竟没猜到这到底是何物? 姬如玄挑起眉,冲姜扶光笑:“公主,眼光独到。” 可见,他方才也在看这一串手珠。 姜扶光真有点好奇:“本公主孤陋寡闻了,不知这串手珠是何奇特之物?” “是千和香,”姬如玄神情有些复杂,似是想到什么,微仰着下颌笑:“《天香传》称,道书曰,上圣焚百宝香,天真皇人焚千和香,是道家仙神所焚之香,调和一千种香药材,制成香珠,久佩轻身、少病、延寿。” 千和香有明文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唐代道教大兴,有王悬河作《三珠洞囊》,也有相关记载。 之后,便不见记载。 千和香就此失传。 香药同源,香药的配伍,也要讲究君臣佐使,使香药性融合,天人合一,又是何等盛大,姜扶光连想也不敢想。 姬如玄继续道:“此千和香,传自东汉末年。” “古籍记载,千和香大多都是焚烧,还不见有香珠记载。”姜扶光觉得,姬如玄在提起千和香时,语气透了一股难言的微妙,许是有什么渊源也不一定。 北朝一位使臣正在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些奇珍异宝,正巧说到了千和香:“……此异宝,传自东汉末,后辗转流落北地,被收藏于昔日太尉府俞家。” 原是俞家旧物。 昔年,俞家为北朝出生入死,如今北朝将俞家旧物进献南朝,俞氏昔日为北朝立下的功绩,全成了笑话。 俞家沦落至此,北朝竟连最后的体面和尊严也不留给俞氏,也不知姬如玄方才向她介绍千和香时,心里又是作何感想。 便连姜扶光也不禁一阵齿冷,看了一眼姬如玄。 他黑眸低垂,轻轻转着手中的杯盏,唇边吮着一丝淡笑,仿佛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便在这时,南兴帝偏头看了姜扶光:“这些奇珍异宝,可有你喜欢的?” 姜扶光敛了敛思绪,目光在安息香,与千和香之间来回,一指千和香:“父皇,儿臣观此千和香,质理脂润,色泽似有若无,触目有沧桑内敛之感,甚合心意。” 南兴帝知道她喜香:“既然你喜欢,便赏你,”他一边说着,又一连指了好几样南朝难得一见的珍宝,“这些北朝珍宝,也都一并赏了。” 林皇后便是修养再好,脸色也难免僵了一下,附和一句:“陛下待扶光,还真是宠爱有加。” 第17章:玉腕不胜‘金\\’重 南兴帝哈哈大笑:“朕的小扶光,那是云上日,扶桑光,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承恩公顿时笑不出来了。 今日宫宴,北朝进献的奇珍异宝,理该当堂赏赐给他,方显他打败北朝,战功煊赫,表皇恩浩荡才是。 却叫姜扶光抢了风头。 戚凛风笑道:“承恩公此番能打败北朝,得胜还朝,是陛下仁德、威临四海,亦是扶光公主祥瑞,庇佑我南朝之故。” 与方才姬如玄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自从承恩公打了胜仗,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未像现在这样畅快,场中就数他声音最大,笑声最开怀。 文武百官琢磨了陛下的态度,纷纷夸赞扶光公主是天降祥瑞,称赞陛下是天命所系,君权天授,故吉人天相。 仿佛承恩公能打胜仗,是全靠了扶光公主祥瑞庇护。 吃苦受累好不容易打了胜仗的人是他。 得了荣光的是姜扶光。 令他情何以堪?! 承恩公彻底笑不出来了,却不得不堆起笑容,明亮的烛光之下,他看向了,高高在上的扶光公主,眼里一抹阴冷杀意,一闪即逝。 侍女连忙上前从北朝美人手中,接过陛下赏赐扶光公主的珍宝,送到扶光公主身前的案上。 姜扶光笑弯了唇,谢恩:“多谢父皇。” 殿中响起了丝竹乐声,进献异宝的十余美人,顿时化为舞姿倾城的妖姬,红绫抹胸,艳色纱裙,香肩雪肤,身段柔若无骨一般魅惑,随着曼妙的舞姿,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舞动…… 文武百官们便是极力压抑,也难免露出痴迷,血气随着美人儿眼波轻送,雪臂轻勾,一阵阵往脸上涌。 场中似燃了一把火,流窜着一股闷热,浓烈的气息。 气氛被推到了高点。 姜扶光对歌舞兴致缺缺,拿起了摆在面前的千和香,触之竟有温润熨帖之感,比之蜜蜡更甚,仔细一闻,历经千年,仍是香蕴其内,愈发内敛。 果真是难得的珍宝。 将千和香珠戴到手腕上,珍珠大小的珠子,错落有致地排列缠绕,在腕间缠了两道。 正是消瘦,消瘦, 玉腕不胜‘金’重。 姬如玄心中涌现了一股难言的复杂之色。 姜扶光抬眸时,姬如玄已经转开了目光,在看她面前那块名贵的彩霞冻石,洁白透明,肌体中渗之鲜红云霞,如血如荼,犹如一幅旭日喷薄,红霞漫天的瑰丽画景。 传说中,集‘寿山田黄石’之尊,溶‘昌化鸡血石’之艳,蕴‘青田封门青’之雅的印坛仙葩, 北朝仅有的一块传世彩霞冻石, 十五年前赏皇太子, 姬如玄, 现在, 到了姜扶光手里! 南兴帝有些乏了,稍坐了片刻,就与林皇后携同离开,招待北朝使臣的活计,就落在礼部头上。 气氛变得热络。 文武百官们一边欣赏着舞乐,一边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更是明目张胆地挤兑北朝使臣们。 姜扶光觉得无聊,正要离席—— 下边意气风发的姜景璋,突然出声:“七皇妹,父皇命本宫会同礼部,筹措宫宴,款待北朝大皇子,及诸位使臣,以彰我南朝国威,显吾皇仁德。” 场中突然一静。 文武百官们收起了笑意,搁下了手中的酒樽,端正了仪态,眼神隐晦地在这二人身上来来回回。 承恩公府打了胜仗,三皇子姜景璋在朝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不仅在吏部观政,还一只手插进了礼部,连宫宴都交给他在办。 已经正式参与国事,在朝中支持者众多。 姜扶光轻敛了衣袖,静待他后文。 “不知道七皇妹要来参加宫宴,没有为七皇妹设座,幸亏父皇亲自为你赐了座,”姜景璋面露了些许歉意,“实在是对不起七皇妹了。” 今日宫宴,事涉了两国邦交,兹事体大,前来参加宫宴的,皆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姜扶光没有资格前来。 近来京里,已经有不少有关姜扶光恃宠生骄的传言,姜扶光逾越体统,朝臣们对她会更加不满。 他故意点出此事,挑拨之意十分明显。 姜扶光弯了弯唇,正要开口,就听到安静的大殿里,突然响起了“噗嗤”笑声,她抬眸看去—— “你们南朝人说话,还真是九曲回肠,拐弯抹角,”姬如玄一边噗嗤直笑,一边屈起长腿,将手让搭在膝盖上,“你直接说,扶光公主不该来呗!” 先口口声声地说,陛下对他有多看重,仿佛旁人不知道承恩公立了大功,他如今在朝中得势。 嘴里说着道歉的话,却明里暗里表示,这不是姜扶光该来的地方。 可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姜景璋留,姜扶光忍俊不禁。 姜景璋面色挂不住了,蹙眉看向了姬如玄:“今日宫宴,你是南朝宴请款待的贵客,还请北朝大皇子谨言慎行。” 语气里满是警告之意,只差没明着说,你也只有今天可以嚣张,等过了今天,就要沦为南朝的阶下囚。 “你可真有意思,”姬如玄噗嗤一笑,“这马后屁,放得可真响亮,大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酸臭味。” 南朝陛下都没计较姜扶光参加宫宴,还亲自赐座。 有意见,陛下在时怎么不跳出来说? 陛下一走,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内涵”人。 峨眉山上的猴子,都没他能。 嫉妒姜扶光受宠,不甘心在宴会上,叫姜扶光抢了风头,想压一压姜扶光的气焰,给承恩公府找点面子。 就这! 手段可真智障。 “放肆。”姜景璋声音含怒。 偏在这宫宴上,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质子邦交也刚议定,两国处于“新婚燕尔”,南朝也该象征性地,对姬如玄礼遇几分,也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寻姬如玄的晦气。 姬如玄掏了掏耳朵,“你也不用这么大声,俗话说啊,有理不怕声高,你这么大声,岂不是显得你很没道理?” 姜扶光轻笑出声,单手托着香腮。 方才姜景璋在宫宴上试图刁难姬如玄,他转头,一句‘天降祥瑞,庇佑南朝’,就让承恩公落了下乘。 现在又怼得姜景璋下不来台。 姜景璋大约也是最近风光过头,人也有点飘了,到底不如从前隐忍谨慎。 这时! 第18章:看热闹不嫌事大 “哈哈哈,”坐在顾丞相身边的戚凛风,拍腿直笑,“北朝大皇子言之有理,陛下都没有计较扶光公主参加宫宴,哪儿轮得到旁人置喙,可不是没得道理么?” 姜景璋顿时噎住。 “依我看,”戚凛风凌厉的目光看向了姜景璋,立时收敛了笑意,语气透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锐利,“三皇子赔礼道歉是假,借机刁难是真吧!” 承恩公也坐不住了,朝姜景璋使了一个眼色。 万万没想到,这个姬如玄竟是个浑不吝的,一点也不好拿捏,姜景璋有些憋屈,可戏唱到这个地步,却是不得不继续唱了。 “七皇妹,”姜景璋执着酒樽,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一杯酒,我敬你,权当向你赔礼道歉。” 姬如玄手肘撑着长案,支着脑袋,看向了台上的扶光公主,苍白的脸上染着薄红,带了些许慵懒。 好无聊的宫宴。 亏得还有这么个大美人看看,不然他都要无聊死了。 她可真好看啊。 这一杯酒不怀好意,姜扶光自然不会接下。 “我不胜酒力,怕是不能奉陪了,”姜扶光轻扶了一下额头,露出了微醺之态,“不知在座哪位大人,肯代我饮下这一杯酒?” 此言一出,惊愣了四座。 殿中又是一阵静默。 姜景璋也没想到,姜扶光这么不给面子,脸上已然没了笑容,端着酒樽,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来。”姬如玄眼底满含兴味,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笑吟吟地起身,踩着殿中的石阶,来到姜扶光面前。 宫宴总算不无聊了。 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又是在唱哪出。 这位北朝的大皇子,是存心跟三皇子过不去了,才下了三皇子的面子,这会儿又将三皇子的颜面往地里踩。 可这三人,一个是陛下最疼爱的扶光公主,一个是嫡皇子。 就是这个北朝大皇子,在今日宫宴上,那也是陛下款待的客人,也不好当场下了他的面子。 眼角的余光,看到大舅舅起了一半的身,又重新坐了回去,姜扶光忍不住扶了一下额,在场谁都知道,这宫宴上,能帮她代酒的人,就是大舅舅戚凛风,这个北朝皇子站出来捣什么乱?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没看到姜景璋脸都绿了吗? “公主,可允否?”姬如玄人高腿长,他似是有些醺了,大掌撑着长案的边沿,微微折腰向前,与姜扶光对视。 风勋劭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 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多谢姬公子,”姜扶光眼眸微动,眼里映着姬如玄,是那样清晰,明澈,“姬公子,请!” 她长袖轻挽,做了一个请势。 说出去的话,宛如泼出去的水,自不可能再收回。 “好!”姬如玄轻笑一声,他笑声低哑,带着愉悦,被南朝的琥珀美酒熏过,带着微醺的酒意,透着醇厚、低沉,宛如一首琵琶,正弹到低音婉转处,早已音嘶声哑,悱恻在耳,缠绵入心。 姜扶光觉得心间一麻,有些异样。 “愿为扶光公主,”姬如玄探身上前,直接拿过了姜扶光面前的酒樽,举着酒杯,还在笑,“效犬马之劳。” 他动作实在太快,姜扶光反应不及。 身侧的璎珞连忙上前,也迟了一步,眼睛盯着姬如玄手中的酒樽,张了张嘴,一个“放肆”在舌尖滚了又滚,到底没能说出口。 宫宴上,这种微不足道的失礼之处,没必要小题大做。 姜扶光面色如常:“有劳姬公子。” 姬如玄这才端着酒樽,一步一步闲庭信步,走回了座位:“三殿下,这一杯敬酒,便由我代扶光公主承情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姜景璋,等着三皇子先干为敬。 姜景璋握着酒樽的手,忍不住收紧,目光紧紧地盯着姜扶光,一时没了动作。 “三皇兄不是要敬我酒吗?”姜扶光弯了唇,与姬如玄如出一辙的笑意吟吟,“怎么不喝了?” “七皇妹这是何意?”姜景璋按捺下心中怒火。 “弱质女流,不胜酒力,担心饮酒过量,在宫宴上失态,”姜扶光含笑看他,“三皇兄,以为呢?” 身为女子,有这样的担忧,也说得过去,姜景璋无言以对。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也是承恩公始料未及。 姬如玄当着陛下的面儿,下了承恩公府的颜面,原也打算,由三皇子压一压姜扶光的气焰,没成想,这位北朝大皇子又横插了一杠。 当真是可恶至极。 为了顾全姜景璋的颜面,承恩公笑着打圆场:“依我看,三殿下如果心里过意不去,倒不如自罚三杯,下不为例。” 文武百官们纷纷附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将“敬酒”这一茬,给岔过去了。 姜景璋着实松了一口气,执着酒樽,大大方方道:“承恩公所言甚是,我确实该自罚三杯。” 他一仰头,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连三杯。 等姜景璋喝完了酒,姬如玄也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笑吟吟道:“南朝的琥珀美酒,果真名不虚传,”他缓缓抬步,上了台阶,将酒樽放回姜扶光面前,又笑,“此酒,滋味甚美。” 他面上醺色更甚,白玉一般的脸,带了几分醉意妖娆,显得姿容甚艳,眩目得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姜扶光看了一眼面前酒樽,给璎珞使了一个眼色。 璎珞会意,上前撤下了酒樽。 “多谢姬公子,”姜扶光轻笑,随手拿起了面前的彩霞冻石,“这是谢礼。” 姬如玄捧过盛装彩霞冻石的盒子,笑得更开心了,大声道:“多谢公主殿下赏赐。” 殿中诸人,纷纷侧目。 连北朝使臣都觉得他丢人现眼。 姬如玄抬手,将彩霞冻石握在手里,掌心里,宛如婴儿肌肤一般娇嫩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把玩时的温软。 忽然就有些期待,接下来在南朝的日子,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第19章:虽万死,亦不悔矣 宫宴第二日,礼部安排北朝使臣朝会觐见。 南兴帝同意北朝皇长子姬如玄,将作为人质‘抵押’南朝,以促成两国和平邦交,达成休战目的。 姬如玄质子身份确立。 是夜,乌云蔽月。 姬如玄坐在窗台上,抬指吹了个口哨,羽翼伴着一阵疾风,急掠而下,一只游隼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解下了游隼足下的信筒,从中取了一张纸条,上面以蝇头小字写着: 路线已经确认! 只看了一眼,姬如玄便将纸条握在掌心,捻成了齑粉,接着将另一张纸条,塞进了纸筒里,放飞了游隼。 游隼振翅,掠过了深沉夜色。 转眼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主上,”来人与黑暗隔为一体,“吏部会同礼部,擢任鸿胪寺寺丞钱榆,任右少卿一职,正式接管江少卿其下的一应事务,同时负责与质子之间的沟通联络,届时钱榆新官上任三把火,会将北苑的眼线,替换成我们自己的人。” 鸿胪寺设寺丞一人,佐鸿胪寺事务,是佐使,从五品,品级不高,但在鸿胪寺很有实权。 此次鸿胪寺罢免了不少官员,同质子相关的事,要交由熟知鸿胪寺事务之人接手,这才给了钱榆上位的时机,让钱榆连升三级。 姬如玄把玩着手中的彩霞冻石,没有说话。 “钱榆,想来北苑拜见主上。” “不必了,”黑暗里,姬如玄声音分外低沉,“质子初来南朝,与鸿胪寺的联系十分紧密,倒是显眼了,让他依照鸿胪寺的规定办事,莫要曝露了。” 质子该怎么安置,鸿胪寺都有相应的规定,有钱榆的掩护,行事也不必束手束脚。 “是!” 夜,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半晌,姬如玄弯了弯唇,笑:“承恩公府妄图通过折辱质子,达到宣功颂德,打压太尉府的行为,已经惹恼了那位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 不然,尊贵的公主殿下,又怎么会注意到,他这个卑微进泥里的北朝质子呢? 他轻抚着手中的彩霞冻石,有些爱不释手。 “好戏,”漆黑的夜色里,姬如玄喉间闷着极低的嗤笑,双眼像是夜色浸染般,望不见底,“开场了!” …… 质子邦交议定后,消息就已经先一步送往北朝,北朝官员在南朝盘桓了数日,就要归朝复命。 南兴帝命承恩公世子林弦照,协同虎贲军李校尉,率一百虎贲军,护送北朝使臣还朝。 一行人抵达北雁关,关外便是两国交界之地,再往前就是北朝境内。 临近出关,北朝使臣张成显忽然转身,目光遥看南朝上京方向。 他想到了,动身离开南朝前一天,秉着君臣礼数,北朝官员应去“北苑”拜别皇长子,以示敬意。 可同僚们被南朝的繁华迷了眼,忙着出去找乐子,不愿去也就算了,竟还对皇长子出言不逊,污言辱骂。 最后,只有他一人去了。 陈旧的宅院,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里散发着淡淡的潮霾气味,有种阳光也透不进的阴暗。 一身玄衣的皇长子站在窗前,他的身影仿佛陷在幽暗里,唯有从窗外透进的斑驳阳光,映照出他深邃的轮廓。 “老臣,礼部侍郎张成显,拜见太子殿下。”张成显一撩衣袍跪到地上,真心实意行了一个君臣礼。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 一身玄衣的皇长子终于开口了:“礼部侍郎张成显,辽东郡锦州人士,十二岁那年,父亲在边城行商,惨遭羌人劫杀,镇守辽东郡的俞老将军得知此事,带兵亲赴边城,斩杀了在边城劫杀过路行商的羌人,清点劫掠的财物,归还受害者家属,并交代其下属关照受害者家人。” 张成显陡然抬头,眼中一片震动。 “十七岁那年,俞老将军偶然得知你敏而好学,遂寻当地官员,向朝廷察举你之才学,后经朝廷考核录用,取得茂才功名,进入太学,受朝廷培养,正式步入仕途。” “你因出身低微,在太学多受排挤,是俞老将军暗中托人照拂于你,又因你为官清正勤勉,渐渐在朝中崭露头角,一路官至礼部侍郎。” “太尉府问罪抄家,举家流放,彼时你官微人轻,俞家托御史台暗中撤下了你为俞家陈情的折子,并且抹去了你与俞家所有干系。” “但是,你知恩图报,多年来,一直暗中接济流放蛮荒之地的俞氏族人,照拂久居冷宫的废太子,以至于自己两袖清风,生活困窘,内衬的衣裳都打了补丁,四十余岁连一房妻室也无。” 张成显听到最后,双眼已经发热通红,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良久,屋里响起了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 身穿玄色衣裳的少年,无不惋惜。 “此次遣送质子出使南朝,你原不在朝廷安排委派的名册上,是你主动上了折子,要求出使南朝。” 他话音一顿,缓缓转过身来,低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张成显。云九小说 “孤,已经命人撤下了你请命的折子,你怎的还不死心,竟然在朝会之上,公然请命出使南朝。” 张成显已经泪流满面,他面色激动,缓缓磕头下拜:“先公之恩,下官犹未敢忘,然下官人力浅薄,多年来碌碌无为,始终未曾为俞家平冤昭雪,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身陷囹圄,沦为质子,臣无能,不值当太子殿下这般用心。” 姬如玄沉默良久:“会有那么一天,可惜你看不到了。” 张成显愣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拼命压抑着激动颤抖的心情,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遗憾、释然、欣慰诸多情绪。 半晌! 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颤抖着声音道:“臣,张成显,虽万死,亦不悔矣。” 姬如玄低声道:“孤,同俞家,会记得你的。” 以及所有为俞家牺牲枉死的英灵。 张成显拜别了皇长子,他知道此一别,就是万劫不复。 直到他从容坚定的背影消失在屋里,姬如玄才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你们的血,不会白流。” 第20章:杀人夜 回忆戛然而止,张成显遥望南朝上京所在之地,神色庄重,郑重地躬身行礼。 愿此身黄泉, 赴肝胆。 他的行为让身边的同僚们有些莫名,不过张成显作为此次出使南朝的主官,其他北朝使臣们也都随了他一礼。 负责护送北朝使臣的林弦照,觉得张成显行为举止有些怪异,心中暗暗警惕,后见北朝使臣都向上京方向行礼,还当这是北朝使臣,在离开南朝前,向南朝皇帝献上了最后的敬意。 礼毕! 张成显按捺了心中的激动,郑重地对林弦照道:“承蒙南朝陛下皇恩,此一路,幸得林世子相护,方能安然还朝,向吾皇复命。” “安然还朝?”便在此刻,一道沙哑的声音,伴着北雁关沙沙的风声,飘然而至,“未免言之尚早!” 残阳如血! 一道玄色人影突兀地坐在北雁关残垣断壁的墙头,一轮残阳,如血如荼,在他背后,缓缓在天边沉没,便连天地,也因他黯然失色。 张成显看着那道身影,依稀之间,仿佛看到了记忆里,意气风发的俞小将军,眼眶顿时湿润了。 “什么人?”林弦照拔刀,厉声喝道。 “承恩公世子,林弦照,”来人脸上戴着一张鬼面,衬得面如恶鬼,身如鬼魅,“你幼时,秉赋聪颖之姿,承皇恩,选作三皇子姜景璋伴读,受太傅庭训,养儒生之意气,惊才绝艳之才,与东海侯世子东方毓,并称‘东毓南照’,名动南朝,去岁南北朝再起干戈,承恩公奉旨出征,你随父出征,巧逞用兵之计,谋退兵之策,助承恩公大败北朝。” 天幕下沉,风沙嘶鸣,吹得他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这声音一字一句,在这荒废之地,随风入耳。 林弦照一身银色铠甲,坐在高头大马,与墙头的神秘男子遥遥相望。 灰沉的天幕下,他长眉飞斜入鬓,一双桃花眼,天生含情,眼下一颗红色的泪痣,仿佛化不开的血,衬得他容颜邪魅。 “本世子,奉皇命,护送北朝使臣至北雁关。”他手臂微抬,一百虎贲军列阵在侧,十位弓箭手,已经弯弓搭箭拉弦,将墙上的男子瞄准。 只要他动动手指,一声令下,军器所制造的乌头箭就能将他洞穿。 “阁下藏头露尾,意欲何为?”乌头箭淬火淬毒,中箭者活不过明天的太阳。 “天黑了呢,”墙上的男子轻笑一声,抬头看向天幕,见天幕将最后一丝残阳吞噬,天空中现出了一轮虚月,“林世子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林弦照蹙了一下眉:“什么话?” “月黑风高,”风中陡然传出一声极尖锐的哨声,伴着男子沙哑的声音一齐响起,“杀人夜。” “不好!”林弦照面色一惊,“放箭!” 他话音刚落! 数十道黑衣人,从黄沙之下一跃而起,带起了漫天黄沙,一齐席卷而至,转瞬就将包括林弦照在内的百位虎贲军吞没。 身经百战的虎贲军,被漫天黄沙蒙蔽了视线,眼里进了沙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搏杀而至的黑衣人打乱了阵形。 厮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全军听令,”林弦照知道自己中计了,“休要与敌人缠斗,听我声音辨位,速向我靠拢。” 这伙人埋身黄沙之下,潜伏,玄衣男子突然现身,故弄玄虚,是为了短暂地吸引他的注意力,好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令虎贲军自乱阵脚。 他不能中计。 虎贲军不愧是训练有素,在短暂的混乱之后,便且战且退,向林弦照靠拢。 突然! 一道玄色身影迅猛如鹰,迎着漫天黄沙,转瞬间到了近前:“你的对手,是我!”云九小说 他的喉咙里,仿佛含了一捧细沙,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被沙子磨过,艰涩又刺耳。 林弦照举刀上前,与他缠斗,刀光如霜,在他瞳中映出一道森寒杀气。 刀光喷薄,火光四溅。 二人你来我往,竟斗了一个旗鼓相当。 “阁下究竟是何人?”灰沉的暮霾里,林弦照与男子短兵相戈,透过他脸上的鬼面,与他对视,看到了一双噬人的双眼,那双眼仿佛泯灭了一切身为人的人性,藏在一张鬼面之后,隐在暗幕里,仿佛噬人的恶兽。 林弦照心中胆寒:“你既知我身份,应当知道与朝廷作对的下场,本世子敬你也是一条汉子,若能悬崖勒马,及时收手,今日之事,便不再追究。” 回应林弦照的是,一条冲天而起的血线。 林弦照身形疾退,一道鲜红血迹,立刻顺着他的衣袖,殷殷而下,他惊怒不已,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禀主上,北朝使臣皆尽诛杀。” “撤!” 与林弦照缠斗的玄衣男子,疾退数步。 “想逃?”林弦照冷笑一声,正欲追击,便有一黑衣人从斜里冲出,将他拖住,掩护那玄衣人撤离。 等林弦照解决了黑衣人,玄衣男子与数十道黑衣人,宛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沉沉暮霭里。 林弦照面色铁青地看着伤亡过半的虎贲军,以及东倒西歪的北朝使臣们的尸体。 李校尉清点了伤亡,过来禀报:“虎贲军亡三十九人,重伤濒死者九人,伤二十二人,北朝十位使臣,无一活口。” “好,很好。”林弦照险些将牙咬碎。 玄衣男子身手高绝,还在他之上,且此人心性诡诈,故意与他缠斗,让他分身乏顾,给黑衣人创造杀人时机。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憋屈过。 “经对方杀人手法判断,他们皆是隶属某个组织的死士,五十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互相之间配合默契,且各司其职,四十人负责牵制我们,余下十人,负责刺杀十位使臣,每人一个目标,一出手,便是一击必杀,任务完成,则功成身退,毫不拖泥带水。” 李校尉也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胆敢对虎贲军下手。 虎贲军隶属皇城司,专司皇城守卫,是南朝最精锐的军队,与负责内宫安全的羽林卫呼应内外。 但凡虎贲军出动都是身负重要皇命,对虎贲军下手,形同谋逆犯上,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第21章:赶狗入穷巷 李校尉神色凝重:“伤重者,主动放弃逃生机会,把活命的机会留给同伴,以自身性命,为同伴创造撤离时机,使我等无法在第一时间追击,而被制服者,瞬间咬破齿缝间乌毒,毒素侵入心脉,瞬间毙命。” 几乎每一环都经过周密的算计。 林弦照沉默半晌:“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是为了阻止北朝使臣还朝,让北朝使臣葬身在我南朝的国土上,不仅令我南朝威严尽失,还会令南北两朝,刚刚达成的质子邦交再起波澜。” 一旦南北朝再起干戈,承恩公府威望必失。 承恩公府将继续受太尉府钳制。 中宫的皇后娘娘,也要受穆贵妃的压制。 三皇子姜景璋,便永无出头之日。 是太尉府所为吗? 林弦照心中起了疑心,面上却丝毫不显:“对方死了多少人?” “二十一人。” “可有从他们身上搜到辨识身份的物品?” “不曾。” 心中早有预料,林弦照对这个回答也并不失望:“皇城司身负皇命,历年来处理了不少来自各国的威胁,可能推测这一伙人,出自哪个组织?” 皇城司处理来自各国的细作、暗探、死士、杀手等棘手案件。 每个组织都有独特的杀人手法,以及行动方案,这是死士组织的通病,便是再小心,在行动之余,也难免露出蛛丝马迹,一次二次,让人难以察觉,但接手这样的案子多了,难免就会从中发现规则。 李校尉摇摇头:“下官经手过不少有关死士的案子,皇城司也有记录各个组织犯案详情,并未发现相似之处,这个组织似乎是突然冒出来似的。” 说到这儿,他欲言又止,似乎另有隐情。 林弦照:“但说无妨。” 李校尉犹豫了一下:“下官之前与黑衣人交手,故意引对方露出破绽,发现对方的身手,竟隐带了军伍出身的影子,这细微的破绽,寻常人是绝对看不出来,但下官出身行伍,对军中训练战士的一套再熟悉不过,是绝对不会错认。” “李大人所言,我已知晓,”林弦照心中怀疑更甚,眼里掠过一丝阴鸷,“有劳李大人将在场所有北朝使臣的尸体都处理干净,并清理现场,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待我回京禀报陛下。” 他刻意将“所有”两个字,加重了一个音。 皇城司办事,有自己的一套规则,李校尉蹙了一下眉:“不带着尸体回京复命,恐难以向陛下交代……” 林弦照盯着李校尉,眼中一片阴鸷,“有关北朝使臣被杀一事,在禀报陛下之前,切勿向外吐露半个字,若有违者,”他阴冷的眼中,迸发凌厉的杀机,盯着头领一字一顿,“以通敌论处。” 李校尉低下头,单膝跪地:“属下遵命。” 陛下命林世子奉旨护送北朝使臣,在返京之前,理应一切听从林世子安排。 林弦照面色稍霁,可心情却无比沉重,他几乎可以确认,这是一场针对承恩公府,乃至南北两朝的巨大阴谋。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十位北朝使臣,均在南朝国土被杀害,在北朝看来,这完全是南朝出尔反尔,收了北朝的巨额赔偿,在羞辱北朝后,就背信弃义,拒绝北朝求和的挑衅行为。 北朝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质子邦交失败,过不了多久,南北朝将再起干戈。 当务之急,趁北朝使臣被杀害一事,还没那么快传入北朝,应尽快回京向陛下复命,做好应对北朝兴师问罪的打算。 另外,立储一事也不能再拖了。 计划必须提前了。 …… 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山风凄厉,叶树发出“沙沙”的哀嚎,偶尔传来几声乌啼,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北雁关外,一处荒山野寺里,姬如玄一身玄色衣裳席地而坐。 他神情专注,正拿着匕首在一刀一刀地雕刻手中的一块木牌,小巧的木牌,只有巴掌大小。 良久,木牌雕刻完毕。 翻动木牌,只见木牌一面刻着“张成显”三个隶体字,另一面却刻着“三千九百一十六”字样。 姬如玄低头看了良久,缓缓将木牌收入怀中。 这时,一道黑影掠进了寺中,单膝下跪,拱手以尊:“禀主上,林弦照命人清理了现场,并且派人出关探查。” 摆在林弦照面前的有两条路,立即回京复命,上报北朝使臣被杀害一事。 其二是循着死士的行踪,出关探查,若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承恩公府也不会太过被动。 林弦照为人自负,无功而返,并不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只要在北雁关故布疑点,就能引林弦照上钩。 风声穿过山寺,发出凄厉嚎叫。 姬如玄的声音在凄惨的风声里,透着凉意:“姜景璋已到了及冠之年,早就该立为储君,却受太尉府压制多年,如今承恩公大败北朝,想以此功,打压太尉府,向南兴帝表功,扶持姜景璋登上太子之位,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山寺里,又静了片刻。 “贵妃无子,太尉府在争储上的弱势,是不可逆转的,两方龙争虎斗,也是必然。” 说到这儿,他语气不由一顿,脑中不觉浮现了一张出尘绝艳的容颜,以及玄纁衣裳之下,那仿佛一掌能握的细腰,唇边露出了无声的笑,这笑无声,却比寺里尖嚎的山风,还要肆意嚣张。 “姜扶光倒是有点意思,”他话锋一顿,轻捻了一下有些发痒的手指,“承恩公在宫宴上,表功不成,世子林弦照接了护送北朝使臣的皇命,却有负皇命,承恩公府连番受挫,恐怕是坐不住了。” 立储一事,势在必行。 还要加快步伐。 否则,承恩公府经营的大好局面,也将毁于一旦。 “赶狗入穷巷,才会狗急跳墙,”姬如玄把玩着手中的短刀,刀光在昏暗的夜色里,渗着白光,“通敌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他轻顶了顶后槽牙,笑容带了点恶意,“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黑衣男子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22章:立储树嫡 “坐山观虎斗,也是别有一番趣味呢,”姬如玄勾唇轻笑,忽地又想到了,宫宴上,玉腕盛斗珠时,那委婉又娇媚的画面,“小太阳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哎,我管她生不生气,吃饱了撑着了么。” 虽然她长得特别好看。 但是呢! 他是那种为美色所惑的肤浅人么?! 他是绝不会因为她好看,就手下留情的。 似是想要说服自己,他又补充道,“要对付太尉府的人,又不是我,太尉府和承恩公府利益矛盾不可调和,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不是现在,也是将来,我只是给承恩公递了一把刀,让承恩公占了点先机。” 山寺里静了静。 接着又是一阵凄厉的山风,穿透了寺里。 姬如玄摸了摸鼻子,这话好像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又强自狡辩,“反正我没有要害太尉府,承恩公为了立太子,连通敌的事都干得出来,除太尉府之心,是势在必行,关我什么事。” 一阵阴风哀嚎着,冲进了山寺里。 仿佛又觉得这话,没有多少说服力,他表情丧丧地:“我要算计的,始终只有一个承恩公府,可没有主动算计过太尉府……”现在没算计,只是计划没到,不代表将来不会算计,事实上,在他的布局里,太尉府是最重的一环。 不过,那都是后面的事。 和现在没有关系。 姬如玄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权力场上的博弈,从来不是哪一个人能左右的,他充其量,只是为自己创造了有利时机,将利益催化而已。 非始作俑者。 也非罪魁祸首。 唠唠叨叨说了半天,越说越沮丧:“行叭,我肤浅,长得好看的人,总要给点特别待遇,”他阴着脸,又强调,“就一点,不能再多了。” 黑衣属下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宛如一座静默的石雕。 姬如玄一只手,搁在膝盖上,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似在盘算什么,又似在衡量什么。 “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姬如玄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游戏般,他撑着手肘,胸腔中迸发出一阵沉闷的笑来,“我改主意了。” 黑衣属下有些讶然。 姬如玄托着腮,继续笑:“太尉府手握重兵,吞食入腹,可比毁灭要有意多了。” 黑衣属下抖了一下身子:“主上的意思是?” 姬如玄拿彩霞冻石,抛了两下,玩味笑道:“哎,有趣的猎物,自然要多花点心思,养肥了,慢慢吃才尽兴,不是么?” 黑衣属下静默不言。 火堆‘嗞嗞’地燃烧,火光在昏暗的山寺里晃动,不知打哪儿飞来的蛾子,扇动翅膀,扑向了明亮的火光。 转瞬间,化为乌有。 说着说着,姬如玄觉得自己越来越心虚,干脆捂了脸,蹲在地上:“算啦,欠了她两次,大不了以后帮她两次,不,三次,四次也行,看在她长得好看,就多帮几次,也算扯平啦!” 黑衣属下悄悄松了一口气。 没疯就好。 又拉拉杂杂了好大半天,姬如玄终于站起来了:“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以免替身露出破绽,沿着来时的路线,穿插最近的山路,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上京。” …… 质子邦交议定,两国处于“新婚燕尔”,不说‘如胶似漆’,但关系得到缓和,边境暂时安稳下来。 但朝野内外并不太平。 御史台联合奏请陛下册立太子:“陛下威临四海,泽被万民,治我南朝中兴盛世,尔今我南朝社稷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应立储树嫡,守器承祧(挑),承陛下之仁德,继奉祀祖先之宗庙,续我南朝基业。” 这一番话,一明一暗,表达了两个意思。 影射了北朝大败,南朝社稷安稳,到了立储的时候,立储一事悬而不决,会导致朝中人心浮动,于社稷不稳。 暗示了承恩公府的功绩。 立储树嫡!重点在一个‘嫡’上,按‘立嫡不立长’继承制,三皇子理应立为储君。云九小说 朝堂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且附和者众多。 大将军戚如烈旧疾复发,在府中休养,并未上朝。 以戚小将军戚凛风为首的一干臣子,在朝臣们一片呼声中,只得装聋作哑,显得格外势单力薄。 南兴帝并未当堂表态。 散朝后,朝臣们请求立储的折子,送进了南兴帝处理政务的南书房。 不过三日,就已经堆积如山。 随后,南兴帝当朝驳了朝臣们立储的请求:“朕正值千秋,立储一事暂缓。” 朝臣们顿时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千秋’乃鼎盛之意,只差没明着说,朕正值壮年,还能继续干,你们一干臣子,逼朕立储,是何居心? 立储一事,到此为止,却并未打消朝中人心浮动。 紧接着,南兴帝宣布:“即日起,三皇子姜景璋入南书房观政。” 立储一事迎来了转机,姜景璋风头大盛,承恩公府门庭若市。 与之相对,太尉府的门庭,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有关太尉府失势的传闻,也是越演越烈。 皇权更迭悄无声息地降临。 姜扶光坐在石亭里看书,突然听到一阵“汪汪”的狗叫声,她搁下书,就见顾嘉彦抱着一只斑点小奶狗,走进了石亭里。 “扶光,你快看,”顾嘉彦将怀里的小奶狗,递到姜扶光面前,“这只小奶狗,像不像你之前养的那只?” 姜扶光仔细看了几眼:“确实有些像。” 她之前养了一只相似的小奶狗,奶乎乎的一团儿,抱在怀里又乖又软,原也养了一年多,已经养出了感情,还取了个名儿,叫团团,哪知前一阵子,团团误食了东西,就这样没了。 为此她失落了好久。 “我打听了许久,才寻到了和团团一个娘胎的狗崽儿,刚好有一只下了崽,就抱了一只与团团长得最像的,”顾嘉彦将小奶狗塞进姜扶光怀里,“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姜扶光垂眸,轻抚着小奶狗软乎乎的绒毛,小奶狗也不认生,奶乎乎地叫唤,和团团一样又乖又软。 第23章:流言蜚语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雪团,”顾嘉彦见她喜欢,“以后就让雪团陪着你。” “还是算了,”姜扶光摇摇头,将雪团送到了顾嘉彦怀里,“到底是一条无辜的性命,养在我这儿不合适。” 团团是误食了有毒的糕点,才没有的。 厨房做的胭脂糕,精选九种产自南朝各地的名贵食材,九蒸九晒,研磨成粉,配以上等的胭脂米粉,反复搓打至柔韧如面团一般,再做成精致的糕点。 做好的胭脂糕,色泽鲜艳,宛如胭脂。 一笼胭脂糕,需耗时三日之久。 胭脂糕固本培元,滋阴养血,乃名贵的宫廷药膳,姜扶光每隔三日会吃上几块,原也是为她准备的。 是团团替她挡了灾。 顾嘉彦下意识劝她:“当初,那只是一个意外……” “这东西亲人,”姜扶光轻叹一声,还是摇摇头,“养得久了,到底要养出感情,倒不如挑个寻常人家,好生地养着。” 顾嘉彦只好道:“既然如此,那就养在我家,以后我经常带它过来看你。” 姜扶光可有可无地颔首:“你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顾嘉彦话锋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宫宴过后,京里又多了许多关于太尉府的流言。” “哦,”姜扶光喝茶的动作,不由一顿,将茶盏放回了石桌上,“都说了什么?” 顾嘉彦气愤道:“有人说,贵妃娘娘失宠,这才在甘露宫称病不出,就连陛下接待北朝使臣的宫宴,都没有出席;” “还有人说大将军的身体,怕是不大好,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岭南一带,南越国频繁扰边,我军损失越来越大,也是戚氏镇守不力;” “陛下至今也没赐戚小将军‘金印紫绶’,许是太尉府的风光,到了这一代就已经到头了。” 字字句句,皆是在打击太尉府的威望。 姜扶光眉目低敛,流言离谱到连顾嘉彦都听不下去,匆匆跑来了公主府寻她,想来差不多也该传进了宫里。 京里这塘水搅得差不多。 是时候收网了。 顾嘉彦有些担心:“上次你参加宫宴,惹了不少朝臣的不满,我父亲说,他们私底下认为你仗着陛下的宠爱,恃宠生骄,逾越礼制,有失体统,想要寻机弹劾你,你最近要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被他们抓住了把柄。” 上次宫宴,陛下默许了姜扶光的行为,朝臣们便是不满,也不好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以免触怒圣颜。 但眼下,三皇子在南书房观政,立储一事到了临门一脚,朝臣们正愁没有机会打压贵妃党。 姜景璋在宫宴上挑拨朝臣的行为,还是成功了一半。 姜扶光颔首:“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顾丞相为官多年,奉行中庸之道,一心一意辅佐社稷,平衡朝堂关系,从不参与党派之争,看似无为,实则无所不为,在朝中名望极高,门生故吏,遍及朝堂,俨然是朝中不可撼动的存在。 也因此,嫡次子顾嘉彦才能毫无避讳地与她往来。 “咱俩谁跟谁啊,”顾嘉彦摆摆手,不以为然,“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你可别跟我外道了。” 姜扶光不禁莞尔。 当年,父皇破例允她与皇子们一起受太傅庭训,顾嘉彦选作了伴读,进宫与皇子们一起读书。 顾嘉彦性子跳脱,总喜欢往她跟前凑。 久而久之,两人就混熟了。 “对了,我还听到了一件事,”顾嘉彦突然道,“陛下有意将虎贲军并入射声尉,待林弦照护送北朝使臣归京后,让林弦照接掌射声校尉一职。” 姜扶光倏然一惊。 南朝六校尉,中垒、屯骑、步兵、长水、射声、虎贲,隶属皇城司,护卫皇城安危。 校尉正六品,并不是多大的官职,领七百兵,却是天子近臣。 射声尉顾名思义,就是箭术精湛者。 林弦照若在皇城司领了实职,手里掌了兵,对太尉府的威胁也将更大。 好在她提前动手,林弦照大抵是进不了射声尉。 …… “公主,您的骑马装已经完工,明日一早,尚服局就会命人送过来,金累丝镶粉珠双蝶钿花,还要等几日。” 公主前些日子得了一斛难得的粉珍珠,颜色虽然淡了一些,却好在大小均等,颜色均匀,也是十分难得的好珠。 春搜的日子还没定下,公主便将粉珠送去尚服局做首饰,这些天,已经催了许多回。 半夏隔三差五,就去尚服局问消息。 “怎么回事?”宁瑗公主有些不高兴,觉得尚服局怠慢了她,“首饰的工期是五到十日不等,这都过了七天了。” 身为嫡公主,除非一些本来工期就长的首饰,她的东西还没有工期超过五天的。云九小说 “李公公说,钿花制作工艺繁复得很,要将赤金做成鎏金,再将鎏金绞成头发丝一样细的花丝,用花丝编成双蝶,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工匠才能做,因此工期要晚些,不过,”半夏目光闪烁,接着又道,“奴婢悄悄打听过了,前些日子,贵妃娘娘送了一盒紫鲛珠去尚服局,要给扶光公主做一个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制作工艺远比钿花还要繁复许多。” 钿花的工期迟了,公主肯定要问,尚服局那一套糊弄旁人还行,糊弄公主肯定是不成的。 她悄悄一打听,尚服局果真因为贵妃娘娘,误了公主的工期。 尚服局的老匠人,就那么些,同时做两件工艺复杂的首饰,工期肯定吃紧,贵妃娘娘身份摆在那儿。 “贱人,”姜宁瑗气得直咬牙,“姜扶光这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呢,打了穆贵妃那个老贱人的名号,尚服局哪还敢耽误她的工期。” 她要打了母后的名头,看谁压得过谁。 半夏连忙端了一盏茶过去,让她消消气。 姜宁瑗一把接过茶盏,正要喝,可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重重地将茶盏放到茶案上。 “你刚才说,姜扶光做的那顶步摇花,比我的钿花工艺还要繁复许多?” 第24章:见风转舵 工艺越复杂的首饰,自然就越精美,半夏皮子都绷紧了,连忙道:“奴婢远远瞧了一眼,确实是巧夺天工,精美绝伦,尤其是上头的十二颗紫鲛珠,颜色粉润,色泽纯正,在鎏金的映衬下紫光莹莹,可真是美轮美奂。” “你没看错,那是紫鲛珠,不是粉珠?”姜宁瑗脸色越发难看,紫鲛珠也是粉珍珠,只因颜色纯正浓艳,在阳光的映照下颜色转紫,才得了此名,姜扶光这贱人想在首饰上压她一头。 半夏察言观色:“奴婢绝没有看错。” 姜宁瑗恼着脸,不说话。 殿里一片安静,半夏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过了半晌,姜宁瑗冷声道:“明日一早,你就去尚服局,把姜扶光的步摇花给我拿回来。” 半夏惊愣了神儿。 姜宁瑗偏头看她:“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半夏打了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心里却有些不安,“到底是贵妃娘娘的东西,会不会……” “贵妃娘娘是长辈,总不行同我一个晚辈计较,”姜宁瑗眉目渐渐舒展,唇边也露出得意的笑,“东西到了我手里,贵妃娘娘总不行派人讨回去,身为长辈,赏晚辈一件首饰,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正因为首饰是贵妃娘娘的,才好抢呢。 若是姜扶光自己的,她倒不好拿了。 半夏一听就把心放进了肚里去:“公主所言甚是,步摇花公主拿了,也就拿了,扶光公主便是再不乐意,也不能拿您怎么着,这个闷亏是吃定了。” 成功得了一件精美绝伦的首饰,压了姜扶光一头,同时让姜扶光吃鳖,姜宁瑗心情大好,冷笑一声:“跟我斗,哼!” …… 阳光穿过窗外一丛紫竹,斑驳地投进屋里,照在姜扶光的身上。 她慢慢铺宣纸于案,以镇纸抚平,徐徐注水、研磨,宣城松烟墨坚如玉,拈来轻,研无声,嗅来馨,一股天然麝香味。 端砚发墨快,反复数次,墨浓、汁亮,如油泛光。 姜扶光拿起搁于笔架上的一支银毫,蘸足了墨,悬腕而书,墨落于纸,黑润如漆,丰肌腻理。 这时,璎珞悄声进了屋:“公主,尚服局李公公求见。” 姜扶光笔势不停:“什么事?” “说是,”璎珞略微一顿,“向公主请罪。” 姜扶光唇边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他一个正三品内廷掌事,竟到我公主府请罪,有点意思,”随手将银毫扔进笔洗里,“走,去看看。” 璎珞跟在公主后面,一前一后去了前厅。 李公公正坐在前厅喝茶,见扶光公主进来,连忙站起身,走到堂中,跪到地上。 “奴才,内廷尚服局掌事李延,拜见公主殿下。” 姜扶光甫一坐下,就有侍女过来奉茶,她端过茶,掀开茶盖,慢条斯理地吹茶,也不出声。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李延伏在地上,分明不是炎热的夏天,却无端觉得空气沉闷得很,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的凉汗。 半晌! 姜扶光搁下了茶杯,杯底轻轻地碰撞桌底,发出轻微的声响,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李延,神色平静,一语不发。 跪在地上的李延陡然喘上了气,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说吧,”姜扶光弯了弯唇,笑不达眼底:“到底怎么回事?” 内廷‘六尚局’,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下统二十四司,分掌宫廷事务。 ‘尚服’顾名思义,掌皇家服饰。 李延突然过来请罪,无非是,尚服局为她督制的衣饰出了纰漏,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呢。 刚喘上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的李延,顿时又摒住了呼吸:“前些日子,贵妃娘娘送了一盒紫鲛珠去尚服局,命人为公主殿下打造一支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 说到这儿,他的嗓子眼像卡了一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姜扶光也不催他,耐心地等他继续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腕间的千和香珠手珠,珍珠大小的珠子,较之前,油润了许多。 这手珠,除了初戴时,有些新鲜感,后头便也觉得寻常,可就是寻常的东西,常常会让人忽略了它的存在,戴着戴着就忘记摘了。 大体是越是难得的东西,越是润物细无声。 短暂的安静之后,李延猛地磕了一个头,白皙的额头,立时红了一片:“步摇花在昨日夜里已经督造完成,原是打算今日一早,就命人送来公主府上,哪知负责督送的小太监,竟然误将首饰送去了宁瑗公主府上。” 近来,外家承恩公府得势,一母同胞的三皇兄进南书房观政,宁瑗公主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已有盖过扶光公主之势。 璎珞吸了一口凉气,首饰到底是真的送错了,还是故意送错? 殿内流淌着令人不安的气流…… 李延额头贴着地面,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光彩鉴人的御窑金砖,几乎刺痛了他贴近的双眼。 这御窑金砖,需一百五十余天,才出一窑,其中还有大量耗损,铺满这一方大殿,需两年余才能烧制完成。 他只在太极宫、两仪殿和中宫见过。 心里隐隐生出了几分悔意。 “叫你一提,我仿佛有些印象,”姜扶光面上不见喜怒,只见威仪,也不为难他,只问,“既是送错了,可有派人去宁瑗公主府上追回?” 李延闻言,身体差点趴到地上去。 追回?他哪敢? 若不是宁瑗公主想要,东西怎么也不可能到了宁瑗公主府上,宁瑗公主本就得势,他若是上门讨要,是嫌命太长了。 “不说话,”姜扶光缓缓站起,来到李延面前,居高临下,“我就当没有了。” 李延哆嗦着身子,猛地一磕头,额头死死地抵着冷硬的御窑金砖:“奴才该死,请公主恕罪。” “我由来知晓,这宫中之人,惯会见风转舵,逢高踩低。”姜扶光轻叹一声,语气也不见喜怒。 宁瑗公主截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尚服局不敢去宁瑗公主府上讨要回来,却偏敢来扶光公主府来请罪。 第25章:杖毙 李延一个奴才,跪在她面前连一句实话也不敢说,还编造出了‘送错’这样荒唐的谎言来糊弄她、欺骗她。 ‘欺主’之意,已然昭彰。 李延吓得魂儿都没了:“奴才绝无此意,请公主明鉴。” “怎么,打量着得罪不起宁瑗公主,”姜扶光语气不高不低,不疾不缓,不紧不慢,却透着一股逼人的锐利,“就能得罪起我?” 姜景璋还没立储,这宫里宫外,朝堂上下,便已经转了风向,仿佛太尉府已经失势了。 甚至还公然欺到她头上。 倘若有一天…… 她预感那一天不远了。 “是我失势,还是,”姜扶光温雅的声音,倏然凌厉,“大将军拎不动刀了?” 李延这才真正害怕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我,给过你机会,”姜扶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既不肯坦白从宽,执意要做旁人的替死鬼……” “殿、殿下,奴才知错了,”李延惊恐地瞪大眼睛,不住地磕头认错,“请殿下饶命……” “这等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拖到公主府外,”姜扶光殷红的唇儿,轻轻一掀,语气平淡,“杖毙!” 就这么轻描淡写,决定了一位内廷掌事的性命。 “扶光公主饶命啊,”李延哀求痛哭,“奴才是,是陛下钦点的正三品内廷掌事,求殿下饶奴才一命。” 两个带刀侍卫,上前架住了李延,将李延拖出殿外。 “饶命啊,殿下,您不能私自处置奴才……”李延尖细的声音,都喊破了音,久久才消失在殿外。 璎珞表情一片漠然,这李延实在太不识相,满嘴谎言,欺上瞒下,是打量着太尉府失势,欺到公主头上来了。 屋里恢复了安静。 姜扶光眼里含笑,瑞凤眼里,黑睛微藏,眼尾优雅地微微地上翘,天生就含了盈盈神韵,看你的时候,眼里仿佛盛满了日华,明亮璀璨,能灼人眼目一般。 便是被人欺上门来,她仿佛也不见生气,轻抚着腕间的千和香珠,笑容光艳无比。 “堂堂一国之母,竟教出了这么一个眼皮子浅的东西,想来过不了多久,皇后娘娘应会相当恼怒呢。” 璎珞低着头不敢说话,公主似乎并没有因李延冒犯了自己而恼怒,反而有些高兴? 高兴?! 心里陡然有些明悟,为什么当日公主命人把紫鲛珠送去尚服局时,要假托贵妃娘娘为公主打造首饰之名。 是为了遮掩紫鲛珠实际是陛下赏赐。 宁瑗公主抢夺首饰,才顺理成章。 紫鲛珠、蝴蝶这是宁瑗公主才喜欢的,紫鲛珠簇花戏蝶瑬金步摇花,一开始就是为宁瑗公主量身打造。 可是璎珞伺候公主多年,至今也没猜到,公主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隐隐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不到一刻钟,便有护卫过来禀报:“李延已经杖毙。” “把尸体拖去午门外,陈尸三日。”仍是轻描淡写的话。 “公主,”璎珞心惊不止,午门是百官上下朝的必经之路,也是宫人进出的必经之路,“御史台一直盯着您,想要借机弹劾您,他们正愁抓不到您的把柄,您岂不是主动将把柄,递到他们手中……” “嗯,帮他们一把,可还行?”姜扶光淡淡道,“质子邦交都已经议定,网撒了这么久,是该收一收了。” 璎珞缓缓低下了头,早前公主碍于质子邦交议定在即,一直隐忍不发。 如今北朝使臣离京,公主便再无顾忌? 不消片刻,扶光公主杖杀内廷掌事李延一事,已经传开。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截了姜扶光首饰后,一直派人暗中注意扶光公主府上动静的宁瑗公主。 此时,宁瑗公主正在欣赏这支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 九朵鎏金梅花,簇拥绽放,每一朵小花的花心,都镶着一颗光润莹莹的粉珠,花上有两只镶红宝的彩蝶停驻。 轻轻一晃,顿时花枝乱颤。 粉珠光彩熠熠,漫出了一片粉紫色的烟霞,彩蝶颤动着蝶翼,仿佛正在采花蜜一般灵动美丽。 “可真是巧夺天工。”姜宁瑗轻轻拨弄了步摇花上的小花,小花下面的弹片轻轻地颤动,灵动又鲜活,几乎可以想象,将步花摇戴到头上,步履轻盈时,花枝乱颤,蝶飞花舞时的绝美画面,“也只有这样精美绝伦的首饰,才能配得上本公主的金尊玉贵呢。” “公主花容月貌,再配上这支紫鲛珠步摇花,美得跟天仙下凡似的。”半夏一边说着讨巧的话,一边帮她把步摇花戴到头上去。 “便是知道,我抢了她的首饰,她除了打杀一个奴才泄愤,还能怎么着,”姜宁瑗坐在镜前,仔细端详着头上的步摇花,得意洋洋道,“你且看她,敢不敢上我这儿讨要了去。” 她早就看姜扶光那贱人不爽了。 一个贵妃之女,却比她这个嫡公主的谱儿还大,不过是仗着太尉府势大,父皇宠爱罢了。 如今得了势的是承恩公府,看她以后还要怎么嚣张。 “公主说得是,”半夏立马附和,“风水轮流转,如今,您才是这南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本公主的尊荣,还在后头,”三皇兄进了南书房观政,这南朝的天下,迟早是三皇兄的,等三皇兄登上皇位,她就是南朝最尊贵的长公主,“又岂是,她姜扶光一时风光可比。” 等到了那一天,她定要姜扶光生不如死。 半夏又是一通花言巧嘴,溜须拍马。 宁瑗公主听得心中舒泰,连眉毛都翘高了:“本公主得了一件难得的紫鲛珠簇花戏蝶步摇花,怎能藏捏着?去,给本公主的皇姐皇妹们下帖子,就说,本公主府上的宝华紫玉兰开了,邀她们明日过府赏花。” 才办了春日大宴,又要办小宴。 半夏不敢耽搁,连忙就要下去办了。 “慢着,”宁瑗公主扶了扶发间的步摇花,又叫住了她,“可不要忘记,给七皇妹那儿,也送一张帖子。” 宁瑗公主揽镜自照,是越看越满意。 不一会儿,便有侍女过来禀报:“公主,承恩公府来人了。” 第26章:东海侯世子 “看来姜扶光打杀了李延一事,被外祖父知晓了,”姜宁瑗一脸幸灾乐祸,连忙站起来,“走,过去看看。” 承恩公府派来的,是一位老成持重的老妪,见了宁瑗公主之后,仔细询问这件事的究竟缘由。 姜宁瑗挑高了眉毛,以一种很了解姜扶光的口吻:“左不过是,太尉府得了一盒难得的紫鲛珠,进献给穆贵妃,为姜扶光做首饰,想让姜扶光穿着紫鲛珠做的首饰在春搜上大放异彩。” 老妪仔细琢磨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不妥:“尚服局那边的消息,也是紫鲛珠乃贵妃娘娘命人送去。” 春搜在即,哪家都在做衣裳、打首饰。 姜宁瑗嗤笑:“姜扶光的骑射功夫,连父皇都称赞过,太尉府势微,就指着姜扶光在春搜上抢三皇兄的风头,是尚服局送错了,又不是我抢的,穆贵妃还能因为一件小事,与我计较不成,大不了再赔一件首饰给姜扶光。” 姜扶光出风头,就相当三皇兄被抢风头。 她才不会让姜扶光得逞。 老妪又问了诸多细节,巨细无遗之后,发现没有错漏,也没有疑点,这才回了承恩公府复命。 “外祖父正愁没办法打压姜扶光,这不,姜扶光就主动将把柄,送到了外祖父手上,”姜宁瑗轻抚着发间的紫鲛珠首饰,笑得一脸不屑,“姜扶光也是真蠢,想来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倒大霉了。” 打杀李延, 还真是胆大妄为,不知所谓,她倒要好好看看,父皇这一次还要怎么包庇姜扶光这个贱人。 …… 李延陈尸午门外。 宫人们经过午门,看着门外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尸体时,一个个心惊胆颤,连看也不敢多看。 堂堂正三品的内廷大监掌事,说杖毙就杖毙。 消息传进了中宫,林皇后在听到宫人说,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进了宁瑗公主府时,眉头不由一皱。 姜扶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件首饰算得了什么? 也值得她如此小题大做? 全国各处的进贡之物,都要经过她手,越是贵重的东西,就越要慎重,她依稀记得,早前东海侯就进献了一斛难得的紫鲛珠。 她当时还想着,宁瑗最喜欢粉色,到时寻个合适的由头赏给宁瑗。 因此,她印象深刻。 林皇后顿时回过味来,枉她聪明一世,竟没看透陛下存了这样的心思,到底是有心防着她,还是故意瞒了她的耳目。 她眼睛一黑,指着身边的大宫女景玉:“去,马上出宫,把那个孽障,给本宫带过来,想个办法,给承恩公府送个信……” 宫外的消息,总比内宫传得更快,想来前朝已经有了动静…… “姜扶光,”林皇后捂着胸口,一时喘不过气来,“真是好算计啊!” 景玉吓了一跳,不敢耽搁。 香玉连忙倒了一杯茶,递上去:“娘娘,快别恼,左不过一件首饰,公主便是要了去,贵妃娘娘还能跟一个小辈计较不成?您是中宫皇后,后妃们都要敬着您,贵妃娘娘又岂敢因这点小事与您过不去。” “那是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林皇后脑仁儿噗噗地,仿佛要炸开一样,“是陛下赏的。” 若不是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姜扶光哪敢明目张胆地打杀李延,借题发挥? 香玉也有些惊讶:“便是宁瑗公主不小心拿了御赐之物,陛下总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宁瑗公主。” 赔一件精巧的首饰给扶光公主,不就完了?! 与东海侯有什么关系? “陛下三月要去京郊春搜围猎,卤簿为何迟迟还未定下?”林皇后脑子里千头万绪,强撑着头疼。 香玉仔细一想,距离春搜也没几天了,按道理,卤簿早就定下,并已经下发到了各宫、各府手里,让他们着手准备了。 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香玉小心翼翼地回答:“许是,陛下另有安排。” “是啊,陛下宣了东海侯世子进京,”林皇后陡然攥住了五指,指甲差一点刺进掌心的肉里,“等的就是东海侯世子呢。” 香玉一时不解,历来武将打了胜仗,陛下为了宣功赞德,勉励群臣,也为了彰显国威,威上慑下,去行宫围猎是常有的事,趁此机会,宣见各方诸侯一起去行猎,表仁德的同时,也有警示、威慑之意。 陛下宣东海侯世子进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为何皇后娘娘的脸色这么难看? 林皇后声音艰涩:“东海侯啊,那是南太祖时的旧勋贵族,南朝大定之后,太祖在鲁东始设登州,封东海侯,镇守东海,虽比不得太尉府煊赫,却也是执掌兵事,镇守东南的一方诸侯。” 香玉心中大骇,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特意将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赐给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却送去尚服局,为扶光公主打造首饰。 隐含的意味,令人胆寒心惊。 便不难理解,皇后娘娘听到宁瑗公主抢了扶光公主的首饰后,仿佛天塌地陷的反应了。 林皇后胸口憋闷得慌:“听闻那东海侯世子,东方毓,已到了及冠之年,实乃人中之龙凤,与我那侄儿林弦照齐名,二人一文一武,素有‘东毓南照’,其惊世盛名,遍传天下。” 香玉‘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去。 若真是如此,那么宁瑗公主抢的就不光是扶光公主的一件首饰了,若是传到陛下那儿…… 林皇后脑袋有些发晕:“扶光公主去岁,已经及笄了呢,”历来皇家公主晚嫁,陛下的几位公主,除了二公主下嫁,至今仍还在闺中,“陛下允了景璋去南书房观政,后脚就打量着为姜扶光张罗了一桩亲事。” 香玉埋着脑袋,不敢再搭话了。 林皇后心里堵得难受:“景璋才允了南书房观政,立太子一事,也有了转机,就发生了这种事,这让陛下怎么想?” 她和承恩公苦心孤诣营造的大好局面。 竟是毁在她这个蠢货女儿手上。 第27章:滚一边去 皇后脑袋又是一嗡:“是本宫没有教好她,堂堂一国公主,竟成了一个眼皮子浅的蠢货。” …… 与此同时,南书房里一片沉寂。 御前张德全捧着一摞折子,走进了南书房,南兴帝坐在堆满折子的案前批阅奏折。 南书房一侧,加设了一张小案,三皇子姜景璋头戴玄弁(bian,同便)冠,蟒袍玉带加身,衬得他威仪天成。 观政,即是学政。 他坐在小案上,翻阅父皇批阅过的折子。 南兴帝一夜未眠,眼底透着青黑,眼里亦布了丝丝缕缕的血丝,却丝毫不见倦怠,微微低头,凝神书写。 “陛下,”张德全恭身上前,将折子摆到龙案前,“这是,御史台刚刚递进宫的折子。” “什么事?”这个时候还有折子呈上来,必然是有事发生。 张德全缓缓跪到地上去:“是弹劾扶光公主的折子。” 姜景璋精神一振,翻看折子的动作也不由一顿,眼睛盯着手中的折子,耳朵却不觉凝了凝神。 气氛倏然一沉。 张德全心中不安,近些日子,宫里宫外有不少,扶光公主恃宠生骄的传言,御史台也有几位老臣,弹劾扶光公主不妥之处,陛下没有理会,可心中不快,肯定是有的,但因事情没有闹大,陛下也不好计较什么。 可陛下疼爱扶光公主也是真。 一滴墨汁,渐渐凝聚到了笔尖,随着南兴帝那只轻颤的手,倏然滴落,溅在笔下的奏折面上。 “陛下!” 陛下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但此时阴沉着脸的样子,也着实太惊人了,连姜景璋都慌忙放下了手里的折子,跪到了地上去。 半晌! 南兴帝将手中的御笔,放进笔搁里,他没看张德全递上来的折子,只问道:“何事弹劾?” “是,”张德全压低了脑袋,“内廷尚服局李延,错将扶光公主的紫鲛珠簇花戏蝶鎏金步摇花,送去了宁瑗公主府上,李延得知此事后,慌忙就去了扶光公主府上请罪,扶光公主一怒之下,将他杖杀于公主府外。” 姜景璋倒吸了一口凉气,姜扶光也太胆大妄为,正三品的内廷掌事太监,说杀就杀。 区区一件首饰,也太小题大做,难怪御史台要弹劾她了。 他正愁没办法打压姜扶光。 真是天助我也。 “可是前些日子,东海侯进献的那斛紫鲛珠?”南兴帝神色不明,不在意堂堂正三品内廷掌事之死,却在意被抢的紫鲛珠。 张德全额头冒着冷汗:“正是!” 气氛又是一凝。 姜景璋心里有些不安,同为女儿,父皇便是厚此薄彼,也要有个限度,东西已经到了宁瑗手里,总不行,再把东西讨要回来吧! 可接下来父皇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 “既是送错了,尚服局可曾派人去宁瑗府上请回?”南兴帝不喜不怒,仿佛只是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张德全摇头:“并未。” “也就是说,他是空着手,去扶光府上请罪,”南兴帝笑了,“朕,听了一桩奇事,丢了东西,不寻回,还指着扶光大度,饶了他的狗命?” 空着手,于礼也不合。 轻慢之意,呼之欲出。 想到早前听到宫里有关扶光恃宠生骄的流言,他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逢高踩低都踩到扶光头上了。 张德全不敢说话。 南兴帝声音沉沉地:“左不过我姜家的一条狗,打杀了,便也打杀了去,不敬主子的东西,五马分尸也不为过,御史台因何还要大张旗鼓弹劾扶光?” 堂堂正三品内廷掌事,由着姜扶光打杀了,父皇竟还维护她? 姜景璋觉得荒唐。 张德全身子忍不住抖了起来:“扶光公主,将、将李延的尸首拖到午门外,说是要陈尸三日。” 姜景璋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姜扶光这是疯了不成? 午门是朝中大臣们上下朝必经之路,又叫‘朝圣之路’,朝的是天威,是圣上,又是何等神圣。云九小说 她、她怎么敢,怎么敢…… “午门外啊,是个陈尸的好地方,”南兴帝还真有些意外了,“扶光常有惊人之举,让朕都惊奇不已。” 却不见半分恼怒。 连张德全都惊呆了。 正三品内廷掌事,瞧着体面又风光,便是朝中大臣们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家奴,专为皇家服务,陛下不追究打杀之错,朝臣们就没有弹劾的道理。 至于午门。 除了是朝臣们上下朝必经之路。 也是宫人们进出宫,必经之处。 姜扶光杀鸡儆猴,‘儆’的不光是内宫,更是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南朝,难怪御史台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弹劾。 一己之力,威慑了整个朝纲,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姜扶光还没有失势,以后谁敢和她作对,都要掂量掂量才行。 一招就把他入南书房观政的风头压下去了。 张德全不敢说话。 南兴帝偏头,看向了张德全刚刚送来的一摞折子,不消一会儿,就有这么多人弹劾,若说没有人牵头鼓动,那是不可能的。 他唤来羽林卫:“盯着宫里宫外的消息,从现在起,内宫不允任何消息往来,朕倒要看看,这出戏还要怎么唱?” 南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 “朕赐给扶光的紫鲛珠,还在宁瑗府上?”南兴帝随手拿了一本弹劾的折子看。 张德全道:“回陛下话,还在。” “事情闹得这样大,连朕都得了消息,宁瑗就不知道首饰是送错了的?”南兴帝一番话,说得意味不明。 姜景璋却有一种大难当头之感。 果然! 南兴帝话锋一转:“既是尚服局送错了,宁瑗为何没有将紫鲛珠还回扶光府上?莫不是想将错就错,将紫鲛珠霸占了去,不欲物归原主了?还是送错只是借口,强占才是真?” “父皇,”姜景璋顿觉糟了,连忙跪到父皇面前,为胞妹求情,“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五皇妹断不会做出强占七皇妹首饰这等事。” “滚一边去,”南兴帝勃然大怒,“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第28章:朕还没死呢 姜景璋如坠冰窖,完全不明白,区区一个首饰,父皇怎如此动怒,可接下来父皇的话,却叫他惊得魂飞魄散。 “近日,朕倒是听了一些传言,”南兴帝似笑非笑,看着跪在地上的姜景璋,“扶光恃宠生娇,嚣张跋扈,在春日宴上欺辱宁瑗。” 顶着父皇深沉的目光,姜景璋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以,你现在告诉朕,”南兴帝冷笑一声,目光盯着姜景璋,“她们谁更骄狂,谁更跋扈,嗯?!” 冷汗不停地从额头上冒出来,姜景璋连身子,也在隐隐地发颤。 “朕还没死呢,”南兴帝勃然大怒,一拂袖,将案上的一摞折子,全扫落在地上,“一个个,便见风转舵,爬到扶光头上作威作福?” 张德全的身子,差点趴到地上去。 姜景璋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父皇这话,是指宁瑗同尚服局合谋,抢夺姜扶光的首饰。 宁瑗糊涂啊! 父皇向来偏宠姜扶光,怎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欺到姜扶光头上? “东海侯世子,什么时候进京?”南兴帝又转了话。 电光火石间,姜景璋想到了,东海侯进献紫鲛珠,父皇赏紫鲛珠给姜扶光,尚服局为姜扶光打造紫鲛珠首饰,紫鲛珠被宁瑗抢占,东海侯世子进京。 这一事事,一桩桩,串联在一起,宁瑗何只是抢姜扶光的紫鲛珠,简直是在忤逆圣意,抢夺陛下为姜扶光相中的亲事。 完了,完了! 姜景璋双眼无神地瘫倒在地上。 “回万岁话,”张德全稳了稳情绪,“约五日后就要进京。” 南兴帝走到了窗边,望着窗外绿荫扶疏:“宣,扶光进宫罢。” 张德全连忙吩咐下去,又体贴地倒了一杯茶,递到陛下面前。 南兴帝接过茶,却不喝,过了一会儿,又递回到张德全手里:“随朕去甘露宫走走,朕已经有一段时候没去甘露宫了。” 张德全应了一声是。 南书房只剩下姜景璋一人,至今他脑子还在发懵,父皇让他上南书房观政,却打算把姜扶光许给东海侯世子。 那可是执掌兵事,镇守一方的诸侯啊。 父皇是嫌太尉府压他还压得不够,还要再为姜扶光找一座山来压他? 许多日子没来甘露宫,甘露宫的门庭都清冷了许多。 陛下一路到了主殿,沿途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却在内殿外,叫穆贵妃跟前伺候的玉竹拦下来了。 玉竹跪在地上:“陛下,贵妃娘娘身子不适,在殿内养着,唯恐怠慢了圣驾,把病气过给陛下,所以命奴婢转告陛下,请陛下改日再来。” “改日再来,”南兴帝怒极反笑,“朕看她这是,一辈子都不希望朕再踏足甘露宫半步。” 玉竹心惊胆颤地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世人皆知,陛下宠爱贵妃娘娘,甚至给了贵妃娘娘,与皇后平起平坐的权利,但又有谁知道,这二人貌合神离,形同陌路? 玉竹想到了,当年贵妃娘娘初进宫时,与陛下是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 陛下初登基,帝位不稳,朝局混乱,社稷不兴,中宫皇后只顾着揽权,为承恩公府谋好处,陛下最艰难的日子,是贵妃娘娘陪着陛下熬过来的,世人皆言,林后与陛下有患难之恩,可贵妃娘娘又何尝不是? 陛下待贵妃娘娘爱重,常在私底下唤贵妃娘娘‘梓童’。 梓为木中之贵者,梓木是印木,权贵人家以梓木刻章,是权力的象征,而南朝以‘梓为有子’,从陛下口中说出的是‘帝妻’之意。 给不了皇后之位。 便许以夫妻相待。 陛下赐了距两仪殿最近的甘露宫,仍觉得不够,还命人将两仪殿和甘露宫中间的宫墙打通,与贵妃娘娘同吃同住,陛下把所有的荣宠给了贵妃娘娘,此后不曾再临幸后宫。 连中宫也不例外。 他们是什么时候从一对‘恩爱夫妻’,走到如今的貌合神离呢? 玉竹恍惚记得,是公主出生不久,二舅爷战死南越之后。 “陛下请息怒,”张德全连忙道,“贵妃娘娘身体落了旧疾,多年来也不见好,扶光公主从万君山请来道长,为贵妃娘娘调养身子,近来贵妃娘娘的身子大有起色,您不如改日再来?” 贵妃娘娘的病,也是陛下的心病。 陛下牵挂了十五年。 如今贵妃娘娘的病有了起色,陛下心里应是宽慰的。 果真! 南兴帝面色稍缓,仔细询问了贵妃的身子,这才带着张德全离开了甘露宫。 “张德全,朕当年是不是错了?”南兴帝站在甘露宫门外,看着清冷的宫门,神色有些恍惚。 张德全冷汗不停地往外冒,哪敢说半个字? “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南兴帝低喃了一声,“便是我再怎么弥补,她也不会原谅我了。” 陛下称的是‘我’,而不是‘朕’。 都说天家无情,可皇帝也是人,是人又怎么会无情?陛下把这一生少有的深情,都给了穆贵妃。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陛下除了是穆贵妃之‘夫’,亦是这南朝的皇帝,许多事情身不由己。 这世上也没有如果。 “若我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那该多好啊!”空气中,传来一声遗恨。 玉竹回到内殿,贵妃娘娘靠在迎枕上咳嗽,她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伺候。 喝了水,穆贵妃似是舒服了些。 “娘娘,”玉竹心疼娘娘,忍不住劝道,“公主好不容易才为您请来了万君山的道长,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可不能让公主担心。” 穆贵妃笑了笑,只是那笑,极淡:“我这身子,怕是好不了了,什么保不保重,那都是哄着扶光的话,你可千万不要露了馅。” 玉竹心中酸涩:“道长说,娘娘这病是从心而起,只要您放宽心,这病也能调养,这段时间,您的身子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可见道长是有真本事的。” “放宽心,”穆贵妃苦涩一笑,“说来简单,我从前就是心太宽了,这才到了这一步。” 第29章:可恶至极 “我从前是不欲与她相争,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穆贵妃闭了闭眼,她神色一下变得漠然,“若没有当年那事,我太尉府又何至于落得如今这骑虎难下背的境地,姜景璋迟早是要册立太子的,届时我太尉府,又该如何自处?” 殿里静了片刻。 “林后视我戚氏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届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与林皇后此生之仇,不共戴天,便是我太尉府满门死绝,也不会对姜景璋俯首称臣。” “陛下以为,由着太尉府压制姜景璋,不立太子,安排扶光嫁给东海侯世子,就能继续钳制中宫,钳制姜景璋,我就会原谅他,啊!”云九小说 穆贵妃简直是字字泣泪,说到后面,便已经剧烈地咳嗽起来。 玉竹心底一阵哀伤,明明曾经那样相爱的两个人,可却…… “东海是个好去处,”穆贵妃缓了咳嗽,眼里涌现了泪光,“他能为扶光筹谋至此,对扶光确实是一片慈父之心,可登州远在东南,我怎么能放心让扶光远嫁登州?” 登州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陛下乃至太尉府都没办法掌控。 这应是一个好去处。 若婚事能成,便连以后姜景璋登基,也要惧太尉府之威,及姜扶光背后的东海侯,扶光这一生尊荣加身。 这是一个难得的两全之法。 可她不愿为了太尉府,就牺牲了扶光一辈子的幸福,父亲也是不愿的。 陛下将紫鲛珠拿给她时,她犹豫多时,之后将紫鲛珠转交给璎珞带回了公主府,并一句话也没有交代。 她把选择权交给了扶光自己。 扶光是那样聪明的女子,又岂会不懂她的心思。 果真! 今儿这戏,可不就唱出来了。 穆贵妃轻笑了一声:“这样也好,东海侯世子很快就要进京了,想必到时,陛下会留他在京里暂住些时日,是个精,是个怪,仔细瞧着便是,这历来都是好事多磨,扶光一辈子的幸福,又岂能由一盒紫鲛珠就决定的。” 南兴帝回到两仪殿时,姜扶光已经进宫了。 看着女儿一身银红牡丹纹衣,是那样明艳绝俗,南兴帝不觉就想到了,从前娇艳不可方物的穆贵妃,心下一阵恍惚。 姜扶光正要下拜,南兴帝就拉住了她的手:“陪朕走走吧!” 父女俩沿着御花园,来到了摘星楼。 “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总让父皇陪你上摘星楼看星星,”提起往事,南兴帝有一种迟暮之感,“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朕也老了。” 姜扶光调皮道:“父皇正值千秋,可一点也不老。” 叫她一说,南兴帝便想到前些日子,御史台闹着要立储一事,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朕正值千秋,立储一事暂缓。 如今却叫这丫头打趣了去。 南兴帝忍不住笑:“胆儿是越来越大了,这天下,敢这么打趣朕的,也就只有朕的扶光。” “冤枉啊,父皇,儿臣哪敢打趣您啊。”姜扶光晃了晃父皇的胳膊,“这可是儿臣的心里话,儿臣一点也不觉得父皇老。” 南兴帝心情好了许多:“不敢打趣朕,却敢陈尸午门?” “是午门外。”姜扶光及时纠正。 一字之差,意思可是天差地别。 “午门和午门外,有什么区别?不就是隔了一道门么?难道朝臣们早朝都不用走门,能飞进午门里?”南兴帝故意板起脸来。 “那当然不一样,”姜扶光撒娇,“李延都欺到我府上去了,恐怕其他人,也都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踩我一脚呢,儿臣就是再生气,也不能让一个狗奴才,污了父皇的朝圣之路。” 南兴帝脸色沉了沉:“陈尸便陈尸,朕觉得这尸陈得好,陈得极有分寸,一盒紫鲛珠也不值当什么,你喜欢什么,朕都赐给你。” “宫里什么稀奇东西,是儿臣没有的,”姜扶光一点也不在意,晃了晃父皇的胳膊,“只要父皇不生我的气就好。” “看来朕这里,是真没什么你能看得上眼的东西了,”南兴帝神色微动,接着,就转开了话,“春搜的卤簿,这几日就要下发到各府,回头仔细准备,此次春搜,东海侯世子也会陪驾,朕早前就听说东海侯世子东方毓龙章凤质,玉质金相,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男儿,倒是想要见识一番。” 姜扶光颔首轻笑:“东方毓身为东海侯世子,将来也是我南朝的肱股之臣,父皇确实该好好看看。” 南兴帝笑着摇头,也不再提这话了。 他虽然有为扶光和东海侯世子指婚的心思,但东海侯是执掌兵事的大诸侯,东海侯世子也没进京,这桩婚事,也是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自然不好在此之前透露。 怎就偏坏在姜宁瑗这个蠢东西手上?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扶光前脚打杀李延,陈尸午门外,后脚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就送进了宫里,若说没有人在背后操控,他都不相信。 承恩公的手都伸进了内宫, 私自揣摩圣意, 妄图插手公主婚事, 打压扶光的意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恶至极! 消息传到了北苑,姬如玄唇边吮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痕:“公主殿下,果真不会令人失望呢。” 金宝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走走走,”姬如玄笑容扩大,眼里透了兴味,“我们也去午门看看去,午门陈尸,肯定很有趣。” 姜扶光临近傍晚才出宫,经过午门时,看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人。 姬如玄。 他仍旧一身玄色衣裳,玄色比赤、黑更浑厚,鲜少有人压得住这厚重的颜色,姬如玄身高腿长,厚重的衣裳,仿佛被他驯服了一般,服服帖帖地,衬得他宽肩细腰大长腿,修长得很,唯有脚边上的衣摆,时不时地摆动,透了几分不羁。 旁人避之而唯恐不及,他倒是,围着李延的尸体看得津津有味。 姜扶光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第30章:是否脑子有病 南朝不会禁锢姬如玄的自由,但是姬如玄的一举一动,是在南朝的监视下,午门是‘朝圣之路’,达到品级,才可以进入,姬如玄身为质子,未得宣见,不得进入午门,但午门外面却是可以来的。 “见过公主殿下。”姬如玄看到她,双手作揖,行了个见面礼。 一如当日,在永安街初见时,尽显了君子端方如玉的气度,及谦谦有礼的风雅。 “客气,”姜扶光态度冷淡,“姬公子请自便。” “尸体看完了,”姬如玄仿佛感受不到她的冷淡,笑得一派温良,“我也正要回去,正好与公主顺路。” 姜扶光转过头来,看姬如玄,他笑得一脸无辜:“你特地跑过来,就是为了看一具尸体?” 突然一想,姬如玄确实没有其他来午门的理由。 姬如玄唇角含笑,实话直说:“就来见识一下,是哪个勇士能被公主陈尸午门外三日,可真是,三生有幸啊。” 姜扶光一脸无语:“好看吗?” “好……”姬如玄说话不过脑子,顶着姜扶光无语的表情,生生将一个‘看’字,咽进了喉咙里,“也就一般般吧,”为了增加这话的可信度,他还小声地咕噜了一句,“都不新鲜了。” 身后的长随金宝,强忍着想要捂脸的冲动。 我的公子喂,您正常一点, 行不! 姜扶光有点一言难尽:“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姬如玄唇边含笑,望着她窈窕矜贵的身形,在霞光晖映下,渐渐远去,双眼冷寂,深不见底。 他对姜扶光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甚至是非常熟。 探子报给他的情报里,有一大半都和姜扶光有关,姜扶光从小受太傅庭训,学的都是治国经论。 她主张轻赋于民,削减人丁税,滋生人口,南朝的人口,在十年内,有了大幅度增长。 因南方多雨水,时有水患,她主张兴修水利,浙江的徽港在十五年间,两次大修,都是她牵头,曾被朝中不少老臣,大骂劳民伤财,可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坚固的堤坝,抵达了年年潮汛,使南方水患减少,一直风调雨顺。 南朝的中兴盛世,至少有她一份功劳。 他们有着相似的身世背景,境遇却是截然相反。 仿佛此消彼长,天然对立。 他曾设想过,来到南朝之后会和姜扶光有所交集。 只是! 姬如玄没有想到,会那么早,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令人措手不及,更没料到白纸黑字上的人,远比想象之中更加耀眼、璀璨。 也更加鲜活! 许是关注一个人太久了,对这个人知道得太多,这个人难免会在心中烙下痕迹,变得和旁人有所不同。 那天在永安街上,她乘辇而来,就那么猝不及防地,一瞬间,脑中所有关于她的信息纷沓而至。 白纸上的黑字,仿佛有生命一般,不停地往脑里钻,填满了他整个身心,一刹那间,他眼里、脑里、心里,只容得下一个她,所思所想,都是有关她。 探子报的那些‘耳听为虚’的信息,与‘眼见为实’的她,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震动身心。 可接触之后才知道,她并不想同他有太多交集,姬如玄能感觉到。 不过,这样才有趣呢。 夕阳西下,天边霞光漫绽,如火如荼。 姬如玄眼里透着兴味,闲散地跟在姜扶光身后,绚丽的霞光,仿佛在她身上镀了一层粲然的光。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小的时候。 他被关在阴森破败的冷宫里,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幻想着,有朝一日,会有一个神女从天而降,过来解救他。 一天、两天、三天…… 期待中的神女没有降临,他依然在挨饿、受冻、遭人虐打…… 于是,他在心里说服自己,一定是他不够乖,所以神女不喜欢他,他要变得更乖,神女就会喜欢他。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神女依然没有降临,他的乖巧,不反抗,助长了那些宫人们的气焰,他依然每天都在受苦受难。 他又在心里说服自己,一定是自己不够优秀,他每天晚上不睡觉,悄悄练习杨太史,教他的呼吸吐纳,外祖父在世时,教他的拳脚功夫。 一年、两年、三年…… 父皇大肆清理朝中,戚氏旧部余党。 神女没有降临,他反反复复在心里幻想,梦想中的神女究竟是什么样子,是真的存在吗? 姬如玄捂住脸,神女好像降临了。 就是有点晚。 怎么办?要不要嫌弃她? 走在前面的姜扶光,总觉得如芒在背,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背后灼灼的视线,却如影随形。 姜扶光忍无可忍,脚步一顿,转头看他。 没由来的,姬如玄一阵紧张心虚,转过头,装模作样地望天,兴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诗是好诗,此情此景,也相当应景—— 就是这吟诗的人—— 是否脑子有病? 姜扶光瞥了他一眼,没理睬。 姬如玄蒙混过关,悄悄松了一口气,没留神,走到她一旁去了,有点担心,她该不会是在生气吧,便忍不住又睃了睃眼睛,恰巧看到她,眼尾微微上挑,轻轻一眨眼,浓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扑棱…… 恰在这时,姜扶光偏头与璎珞说话。 姬如玄虎躯一振,连腰杆都不觉挺直了几分,直到身上似有若无的目光消失了,他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了一些,心想着,方才小太阳看他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要不要看回去? “姬公子,”姜扶光再度转身,神色已然一片冷凝,“非礼勿视。” 姬如玄眼儿无辜地看着她,连有些不羁摆动的衣摆,都服服帖帖地,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副“乖巧”、“听话”的那味。 姜扶光有些啼笑皆非,这人怎么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仿佛不被大人喜爱的小孩,拼命想要装乖巧,装听话,装懂事,讨好大人,博得大人的关注,以此获得大人的喜爱。 想到他在北朝的经历,姜扶光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道:“不要再跟着我了。” 第31章:臣要参奏扶光公主 姬如玄一脸理直气壮:“离开午门的路,只有这一条,我只是恰好与公主顺了一段路。” 姜扶光噎了一下。 “公主,马车就在不远处。”璎珞小声提醒。 姬如玄一抬头,看到不远处停了一辆华盖马车,午门是‘朝圣之地’,不允代步行走,官员上朝时,到了午门处,约一射之地(150米),就要停车落轿,须步行入宫,出宫时,也要行至午门外,才能乘车坐轿。 姜扶光懒得理他了,行到马车处,登车离开,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姬如玄。 马车缓缓走远,姬如玄沮丧地蹲在地上,捂脸:“金宝,我完了。” 金宝一脸无语,也不知道他又在抽哪门子的风。 “我跟她说,尸体很好看,她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姬如玄搓了一把脸,小太阳突然跟他说话,他一时激动,就…… “不会。”金宝想了想回答。 姬如玄眼睛一亮,等着他的下文。 “公主会认为,您是一个喜好独特的,”金宝又补充了一句,“大变态。” 正常人都不会认为尸体好看,新不新鲜。 姬如玄气结,蹲在地上不想起来:“我就知道,从你的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他气呼呼地,“我可是你主子,有你这样跟主子说话的吗?不行,我要扣你的月钱,扣一个月。”https:/ 金宝露出牙疼的表情:“公子,我未来十年的月钱,都已经被您扣光了。” “那不是还有未来十一年的吗?”姬如玄理所当然道。 金宝无言以对,摊上这么个主子,算他倒霉。 姬如玄站了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蹲到地上去:“她还说,非礼勿视,是不是认为我轻浮,不知礼数,不像个君子?” “人贵有自知之明,”金宝吸一口气,实在不忍心打击他,“您看看,您全身上下,与【君子】这两个字,有一根头发丝的关系吗?” 姬如玄气结:“我哪里不像君子了?” “装的是挺像的,”金宝有句话,说一句话,“可您装吧,好歹也在扶光公主面前装到底啊,”他吸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两句话,就原形毕露了,扶光公主能给你好脸色,那才叫怪。” 姬如玄气得要死,“方才她看我的时候,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她一跟我说话,我就紧张,”他捂着脸,丢不起这个人,沮丧道,“她一看我,我就恨不得躲进墙根里去,不叫她看到我,这是怎么了,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就像小时候,害怕被宫人欺负,他每次都躲在墙角里,畏缩着身子,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被人看到了。 后来也一直没有人发现他。 他就这样,躲过了很多次挨打。 也不知道是不是犯贱,每一次,他害怕被人看到,又期盼着有人能看到他,至少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行了,行了,赶紧起来吧,”金宝心里漫起一阵阵疼意,“北苑就在东街,这会儿回去,还能追着扶光公主的马车后面跑。” “算了,我跟你一个太监说这个做什么,”姬如玄垂头丧气,像只斗败的公鸡,身体还是很诚实,连忙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催促,“你走快点,再慢了,连马车灰都吃不着了……” 上赶着吃马车灰,也是没谁了,金宝翻了一个大白眼,小跑着追上去。 …… 宁瑗公主抢夺扶光公主的首饰,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只是姐妹相争,上不得台面,也无伤大雅。 可扶光公主打杀正三品内廷大掌事,陈尸午门的行为,却是骇人听闻,深深触动了朝臣。 弹劾扶光公主的折子,如雪花一般飞进了南书房。 三皇子姜景璋未得允许,不敢离开南书房,看着一摞摞的折子送进南书房,急得嘴里都起了燎泡。 要说这其中没有承恩公府的手笔,他都不相信。 他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 第二日,朝会—— “陛下,臣有事启奏。”站出来的周御史,已经年逾花甲,在御史台为官多年,也是德高望重。 南兴帝坐在高台上:“何事启奏?” “臣要参扶光公主,行事张狂无忌,肆意打杀官员,陈尸午门之举,有藐视圣躬之嫌,更是荒唐之极,此风不可长,万望陛下明鉴。” 周御史参奏完毕,御史台及朝臣们仿佛得了某种讯号,纷纷站出来参奏扶光公主,一个接一个都不带停。 朝臣们细陈了扶光公主以八抬大辇招摇过市,逾越礼制,骄奢成性,目无法纪等不妥之处。 戚凛风冷笑:“周御史,你都六七十了,官员到你这岁数,早该自请辞官,告老还乡,为朝廷腾出位置,注入新鲜血液,好让老旧的朝堂,呈现出新的气象,你占着茅坑不拉屎,还好意思在朝堂上弹劾人,我看最应该被弹劾的人,就是你了。” “你,你粗俗,”周御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抖着手指,“老夫没到七十,还不到退休的年纪,你休要大放厥词。” “七十致仕,是约定成俗的规定。” 戚凛风最讨厌这些御史,动不动就指手画脚,满嘴仁义道德,天天把礼数放在嘴边上,最没礼数的就是他们。 “但是,年虽少,形容衰老者,亦听致仕,意思是,没到七十,但面容衰老,也要致仕,你都老成这样了,还赖在朝堂上不走,脸皮可真厚。” “你你你……”周御史气得浑身直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依我看,陛下干脆下一道旨意,规定让御史台弹劾那些该致仕,却还不主动致仕的官员,他们都年老昏花,尽天地仗着年纪,倚老卖老,在朝中指手画脚……” “戚凛风,我已经忍你多时,你休要无理取闹。” “我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周御史何必如此动怒,”戚凛风叹气,“你年纪这么大,万一气出一个好歹,赖到我头上怎么办?” “你,你……”周御史气得眼睛阵阵发黑,觉得戚凛风每一句话,都在羞辱他,气急之下,扬起手中的朝笏冲上去。 第32章:护国长公主 “周御史,使不得。” “快冷静些。” “万万使不得啊!” “……” 连忙有人出声阻止,也有人上前拉扯周御史,被周御史的朝笏,抽得直咧嘴,朝堂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生生变成了一场闹剧。 这种情形在朝堂上属实太寻常,闹腾得差不多,自己就消停了,顾丞相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竟敢在朝堂之上动手,眼里还有没有陛下了。”戚凛风连忙后退,免得被发疯的周御史碰瓷,同时还不忘煽风点火,“仗着年纪大,打量着陛下仁厚,给你脸了,就无法无天了是吧!” 承恩公脸都黑了,让戚凛风这一闹腾,可还有人记得,方才是要弹劾扶光公主的? 他轻咳了一声,御史大夫、柳大夫会意,连忙喝止了周御史:“在陛下面前闹腾,成何体统?” 周御史眼睛发黑,不甘地退回原位。 御史大夫上前:“臣也要参扶光公主,肆意打杀内廷掌事李延,陈尸午门,藐视圣躬,逾越礼制……” 为免戚凛风搅和,御史台这次是咬死了弹劾扶光公主,以戚凛风为首的一干朝臣们,也不甘示弱,当堂与御史台吵得面红脖子粗。 朝堂上唾沫横飞。 南兴帝坐于高台上,隐而未发。 堂下的承恩公埋着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想到,宫里至今没有其他消息传出,想来皇后娘娘和三皇子那边应是妥当的。 于是,又摆出了作壁上观之态。 这一吵,足足吵了半个时辰。 直到,张德全奉茶上殿,南兴帝接过茶杯,送到嘴边,却连喝也没喝,就将茶杯用力掷到地上。 “哐啷”一声,碎片飞溅。 顿时! “陛下请息怒。”朝臣们‘扑通’跪了一地,尤其是周御史,额头上连汗都冒出来了。 殿内鸦雀无声。 半晌! 南兴帝问承恩公:“扶光公主将李延陈尸哪里?” 承恩公顿觉不好,连忙走到堂中,躬身作答:“回陛下话,是午门外。” “午门外?”南兴帝怒极反笑,“为什么朕听众卿们一口一个陈尸午门,仿佛真有其事,众卿们所奏不实啊!” 一句“所奏不实”,令在场所有人都惊惧不已。 南朝不以谏言获罪,御史台可以畅所欲言。 却以【言论不实】论罪。 轻者罢官去职,重则杀头流放。 但凡言论不实,若皇帝有心追究,那就是愚弄天子,有欺君罔上之嫌,本就不是什么小罪名。 可朝臣们不明白,午门和午门【外】一字之差,也就隔了一道门墙,百官们每日早朝,到了午门外一射之地,就要停车下轿,步行入宫,以彰显对天子的敬崇。 二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朕记得南朝律法,没有哪一条明文规定,不允陈尸午门,更遑论是午门外,扶光也只打杀一个家奴,陈尸午门外,给宫里不长眼的狗奴才们警醒警醒,怎还闹到朝堂上,令各位卿家如此愤慨其说,仿佛十恶不赦?” 午门是朝圣之路,不论是陈尸午门,还是午门之外,有藐视圣躬之嫌,他们弹劾扶光公主,何错之有? 可陛下并不认为扶光公主此举藐视圣躬。 他们就有小题大做之嫌。 扶光公主杀鸡儆猴,儆的是宫人,也是满朝文武百官,可陛下却偏说,是为了警示宫里的奴才。 朝臣们弹劾扶光公主的行为,就实在没有道理。 承恩公惊惧不已,直到此时他才隐约明白,陛下故意隐而不发,是想看看,到底是谁联合御史台,在背后借此事兴风作浪。 便不是宫里没有消息传来,而是消息根本传不出来。 这是一个针对承恩公府的阴谋。 承恩公府被算计了。 “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是朕赏给扶光做首饰的,什么时候,朕的赏赐之物,也能随意被人抢夺了?”南兴帝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大步离开了大殿。 张德全连忙掐着嗓子,喊了一句:“退朝!” 可朝野上下,已经炸开了锅。 紫鲛珠是东海侯进献的。 东海侯世子不日进京。 朝堂上下,又有谁是真的傻。 宁瑗公主抢夺紫鲛珠,忤逆圣意还在其次,更深一层的意思,才叫人心惊胆战。 承恩公藏在袖中的手,隐隐有些发颤。 扶光公主以一盒东海侯进献的紫鲛珠,以退为进,打杀李延,陈尸午门外,主动将把柄递到他手中,是为引蛇出洞,在朝中揭开承恩公府打压她的意图。 这一盒鲛珠,承载着姜扶光和东海侯世子的姻缘,宁瑗公主抢夺的行为,往小了说,是欺辱扶光公主。 陛下宠爱扶光公主,岂能容忍? 往大了说,是否也在觊觎东海侯世子这桩婚事? 陛下怀疑是承恩公府在背后操纵,妄图阻止扶光公主与东海侯世子的姻缘。 联合朝臣弹劾扶光公主,借机打压扶光公主。 认为承恩公府窥视陛下,揣摩圣心,插手皇家内事,干涉公主婚事,这些罪名,但凡坐实一样,就是欺君犯上。 下朝后不久,宫中传出陛下在南书房斥责三皇子狭隘偏私,无容人之量。 朝臣们无不惶然。 狭隘偏私,明显是意指,三皇子容不下扶光公主,及扶光公主背后的太尉府。 未来‘太子’没有容人之量,这对三皇子来说,是致命的。 姜景璋立太子一事,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 第二日,朝中再传消息。 陛下要越级封扶光公主为‘护国长公主’,一时间震惊朝堂。 公主的品级划分,十分森严。 长公主享有“圣尊”封爵,一个‘圣’字,彰显的不仅是血脉正统,更是万万人之上的尊荣。 这种尊荣很少,要视皇帝愿不愿意给。 当下就有御史台的老臣,站出来反驳圣意。 “陛下此举,实有不妥之处,纵观历朝历代,长公主通常是皇帝的嫡长女或是姐妹,扶光公主在一众公主之中行七,为幼,不应予长,便不能封长……” “本朝不曾有越级封长的先例,此举不合礼法……” “此举有违祖制,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 第33章:越级封长 南兴帝淡声道:“《后汉书·皇后纪》载:皇女皆封公主,仪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蕃王,所谓封‘长’,是由皇帝赐予‘长’的尊荣,代表特别恩宠,并没有规定非是嫡长女,才能封长。” “史上,有汉武帝的嫡女,卫长公主,在【非长】的情况下,越级封‘长’,朕此举有史可据,有例可循,无不妥之处。” 扶光公主一出生,便享有嫡公主才有的尊正爵位,她这个嫡公主的名位,是贵妃娘娘本该以皇后之尊,却屈身为妃换来的,是太尉府满门忠烈换来的,有谁敢说她其位不正? 效仿汉武帝非长而越级封长,有史可据,朝臣们明知不妥,却也无法再反驳什么。 然而,越级封‘长’还在其次,真正让朝臣们骇然的,还是‘护国’这个封号。 “历朝历代如护国、镇国之封号,关乎社稷兴衰,不能轻易赐下,故凤毛麟角,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越级封长有史可循,臣等无话可说,但封号实有不妥之处。” “请陛下另选拟定。” “……” 女子不得干政,如果需要参与政事,必须要一个理由和相符合的爵位、官职。 史上有‘镇国’和‘护国’,具有安邦定国之能,在特殊时期,有佐辅幼帝,越过皇太子,享有监国之权,故在史上凤毛麟角。 是一种允许干预政事的权力象征。 所谓‘护国’公主,并非单是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是其“护国”之名意指: ——可参政,可越过宰相,直接递上奏章,并且可以处罚侯爵以下的官员。 史上,就有一位赫赫有名的‘镇国’太平公主,乃名副其实的摄政公主。 扶光公主仗着尊仪天授,明里暗里干涉朝政,在朝野上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早就引起不少大臣不满。https:/ 早些年,扶光公主提议,要重修徽港大坝,就有御史台的老臣,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她劳民伤财,还直言女子不能干政,说了一堆男尊女卑,女德闺范的大道理。 年方十二岁的扶光公主,就站在大殿中间,也不反驳,只是命张德全:“派人把这位老大人的老母亲,请上堂来。” 满堂死寂。 等到老大人的老母亲,被抬进了太极殿,扶光公主看着老大人说:“老大人请继续说,扶光听着就是了。” 老大人瞪着自己的老母亲,什么男尊女卑的大道理,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男尊女卑很是没得道理,照老大人的意思,男子天生高贵,你便不必以孝为先?不必孝顺老母,上下有尊卑,照老大人的意思,你是男子,身份天生高贵,我为女子,你便不必尊重我?” 只一句话,吓得老大人扑通跪地,要知道上下有尊卑,乃为礼法,不可逾越,公主为尊,他为卑,岂可不尊公主? 扶光公主又笑一声:“男尊女卑,原是指男子当自尊,自强不息,女子当谦卑,应厚德载物,老大人断章取义,未免让人觉得老大人无知,且学问不足,误人子弟?如此又如何替天下请命,为民生谋福,安能治国辅政?” 自此之后,便没人敢拿什么男尊女卑来压她。 只是公主干政一事,始终没有摆到明面上来。 陛下封扶光公主‘护国长公主’,却是光明正大地将公主干政摆到了明面上,甚至是昭告天下。 南兴帝对大臣们的意见,充耳不闻。 散朝之后,就有悍不畏死的朝臣们并不死心,上奏此事,并奏明诸多不妥之处,请求陛下,收回成命,另选拟定。 御史台默认陛下越级‘封长’的不妥行径,以为退一步,陛下会更容易接受。 哪知! “护国,历年来,都是自身尊贵,品行好,能力强,有福泽庇佑家国之人,”南兴帝面上一片莫测之色,“朕的扶光,母族戚氏,满门忠烈,皆为我南朝立下汗马功劳,穆贵妃贤良,堪为‘佳偶’,‘良佐’,亦是懿德之范尔,扶光天降祥瑞,尊仪天授,自一出生,便佑我南朝社稷,才有了如今南朝的中兴盛世,护国之名,名副其实。” 朝臣们竟无言以对。 南北两朝一百余年来,一直干戈不休,自扶光公主出生后,北朝第一武将世家,俞氏衰亡,南朝社稷安稳。 扶光公主天降祥瑞,实在太深入人心。 谁也说不出一个反驳之词。 朝臣们更担心,将来扶光公主利用‘护国’封号,干权涉政,真的做了摄政公主,可这种话,实有危言耸听之嫌。 御史台刚被扣了一顶‘言论不实’的大帽,陛下还没有发落,这个时候说这等还没影的话,岂不是嫌命太长了?! 至于承恩公府! 自是不甘,姜扶光被封护国长公主,明目张胆的干权涉政。 可李延一事,已经让陛下对承恩公府猜忌愈深,陛下在南书房斥责三皇子,就是在敲打承恩公府。 承恩公不久前,也收到林弦照传回的消息,北朝使臣被杀害,已让他有种大势将去之感。 此时,就更不能跳出来公然同陛下作对,以免厌恶君前,那么三皇子立储一事,就彻底黄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然了,又有以太尉府为首的一干大臣们鼎力支持,使这件明明有些荒唐的事,竟也在情理之中了。 张德全亲自去公主府颁旨。 姜扶光穿了翟衣礼服,携府里一干人等,跪于公主府外迎接听旨。 “……封扶光公主护国长公主,食邑万户……” 宣读圣旨的张德全,却是心惊不止。 西周封公建侯,实行采邑制,邑地代表的是诸侯的封地大小,及户民多寡,及对封地有统治权,后期各朝为了遏制诸侯的势力,采邑制也逐步削弱。 到了南朝,实施九品中正制,采邑制成了皇室宗亲的专邑,而受封者只有分封的户数,没有具体封地了,改为征敛民户赋税。 第34章:一人之下 封邑没有实权,却是一种极大的荣耀,往往也代表了身份地位,皇后娘娘食邑万户,护国长公主的食邑却同皇后娘娘等同。 张德全宣读完圣旨后,姜扶光恭敬地接过圣旨,高举圣旨行叩拜礼:“臣女,谢陛下隆恩。” 张德全又道:“陛下赐长公主三尺玄龙杖一根。” 此言一出,连姜扶光都震惊了。 南朝有‘尚方斩马剑’,剑三尺余,乃天子赐下,上奏天子,下斩侫臣,有先斩后奏之特权,代表皇权。 内侍托着摆放三尺玄龙杖的金丝楠木盒上前。 张德全郑重地接过沉甸甸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护国长公主手上:“长公主,谢恩吧!” 姜扶光感受到盒子沉甸甸的重量,再次三叩九拜,谢皇恩浩荡。 张德全带着天子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回宫。 “护国长公主啊,”姬如玄躺在高树上,老榕树浓荫遮蔽,将他玄色的身影遮掩,“敢情,我杀了北朝使臣,还间接给她做了一回嫁衣。” 北朝使臣的死,让承恩公产生了紧迫感。 南兴帝宠爱姜扶光,为了不让南兴帝有了包庇姜扶光的机会,承恩公只能抓紧时机,先联合御史台弹劾姜扶光,把事闹大了再说。 落入了姜扶光的算计。 “承恩公收到北朝使臣被杀的消息,林弦照有负皇命,回京之后,南兴帝肯定会降罪,失去这个机会,想要打压姜扶光,就更难了,承恩公心急出错,弄巧成拙。”姬如玄捂着脸,碎碎念。 姜扶光以退为进,算计不可谓不高明。 越级封长容易,但护国这个封号,若没有他还从中添的一把火,让承恩公心生顾忌,就未必能保住。 “算啦,”姬如玄轻叹一声,“我给承恩公递了把刀,为你做了一回嫁衣,这一局算我们扯平了。” 叶隙间斑驳的光,洒落在他的脸上,透着斑驳的暗色。 扁长的金丝楠木盒,长约四尺,姜扶光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根梓木龙纹杖。 南朝以梓木为贵,有‘千年不朽’之称,是御用贡木,民间私自砍伐者,以逾越论处。 杖长三尺余,杖身是一条腾飞的蛟龙,蛟龙双目怒张,显露出龙威,龙口微张,正龇着龙牙,口中还衔着一枚珠子,花生粒大小的黑珠,在龙口里滚动。 姜扶光倒吸一口凉气:“竟是玄珠。” 玄珠,之所以叫玄珠,是因它是黑色的,比紫鲛珠还要稀少的黑珍珠。 《南朝异物志》记载:“黑珍珠,智慧之化身,衔于龙之齿。” 传说中,衔在龙嘴里的宝珠。 故又得名‘龙玄珠’。 这世间,没人敢在龙嘴夺珠,所以玄珠是陛下专属,陛下的十二旒冕,每旒十二珠,有六珠是玄珠。 三尺玄龙杖,虽没有‘尚方斩马剑’先斩后奏的天威,但亦有上奏下打之权。 宁瑗抢了她的紫鲛珠,父皇就赐她玄珠。 阳光从窗格透进,将殿里的雕梁画栋照得富丽堂皇,黑色的玄珠衔于龙口,轻轻地颤动着,珠身上似有万千光华在流转,孔雀绿、浓紫、海蓝、铜青、玄赤等,不停地变幻,而且颜色深浅,浓淡,在不同的角度,每次都呈现了不同的变化。 当真是千眼观之,千眼不同,眼眼看之,眼眼不同。 姜扶光不禁有些炫目。 护国长公主、三尺玄龙杖、玄珠,父皇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权柄,送到了她的手中。 便在这时,璎珞低眉敛目,走进殿中:“长公主,宁瑗公主过来了。” “来得可真快,”姜扶光将玄龙杖放回金丝楠木盒锁好,“孤,还打算去她府上赏玉兰呢。” 《道德经》: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 此非以贱为本邪? 非乎。 至誉无誉。 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自始皇定下大一统格局,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谓之‘革制’。 侯王以‘孤’自称,是时刻提醒自己,需身高而居下,只有居下,才能听得到别人的意见,才能看得见别人,才不会妄为、胡为,才能无为。 故,侯王在人前‘称孤道寡’,在帝王前‘俯首称臣’。 护国长公主食邑万户,等同列王。 此时,宁瑗公主手里捧着檀木盒,正候在殿内等姜扶光,哦不,是护国长公主的召见。 她来的时候,宫里的圣旨刚到,为免冲撞,自觉避到路旁,一直等张公公领着陛下的仪仗回宫,才敢登门。 盒子里装的正是,那支被她抢去的紫鲛珠步摇花。 与她一起同来的,还有中宫掌事景玉姑姑,奉皇后娘娘之命,‘押’她过来向姜扶光赔礼道歉,并监视她的言行,以免她因年少气盛,再度惹怒了姜扶光,道歉不成,反弄巧成拙。 不仅如此,景玉姑姑还从中宫带了不少稀世珍宝作为补偿,一起送来了长公主府。 姜宁瑗心里不忿极了。 想到今儿早朝刚过,母后就派了景玉姑姑过来,把她带进宫里。 到了中宫内殿,她连脚都没歇下,就被母后迎面而来的巴掌,挥到脸上,直打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母后!”她脚下踉跄跌撞,‘砰’一声,就扑倒在了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这是母后第一次动手打她。 “眼皮子浅的蠢货,”打了一巴掌,林皇后犹有余怒,指着地上的女儿,“我是缺了你,还是短了你,好好的一只凤凰,偏学那野鸡互啄的做派,整天跟个斗鸡似的,落了一地的鸡毛,难不难看。”云九小说 姜宁瑗呆住了,被打的脸,起初只是麻木一片,接着就像火灼一般,火辣辣地疼。 “你是真勇士,头铁了往上撞,亲手把刀递给了姜扶光,来杀自己人,”看她瞪着大眼儿,一脸呆滞蠢相,林皇后眼皮一掀,“也不称量称量脑子有几两重?” 姜宁瑗耳朵嗡嗡直响,脸疼得直流泪。 第35章:笑话成了我自己 “你父皇斥责承恩公骄狂,打了一场胜仗就得意忘形,人家大将军还打了一辈子的仗,斥责你三皇兄,狭隘偏私,无容人之量。” “转过头,还指责本宫治理后宫不力,纵容后宫奴大欺主,认为本宫没有教好你,纵得你骄狂成性,嚣张跋扈,欺辱自家姐妹,天家的脸,都被你丢到前朝去了,御史台弹劾姜扶光的不妥之处,全到了你身上。” “你父皇指着本宫的鼻子问本宫,不堪一人母,何堪天下母,何以母仪天下?!尚不如穆贵妃半分贤德。” “你可真是为娘的好大儿,大孝女,史上十大孝子,都不如你孝顺。” 夫妻这么多年,这还是陛下第二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 第一次是十五年前,她心中一颤,脑中浮现了帝王举剑,猛然挥向她时的画面,那时候,她是真的感觉,这个身为她丈夫的男人,是真的想要杀她。 那一剑,削断了她的一缕发,同时也削断了夫妻之间本就不多的情分。 林皇后突然不敢继续往下想。 姜宁瑗被骂懵了。 父皇不满她欺辱姜扶光在前,认为她忤逆圣心在后,怀疑这事背后是承恩公府有心算计,把手伸进了内宫。 承恩公府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有。 可不是她主动把刀递给姜扶光,反过来杀我自己吗? 不仅坑了承恩公府。 也坑了南书房观政的三皇兄。 “母后,是姜扶光这个贱人,算计我。”姜宁瑗回想着有关紫鲛珠的事,脑子终于清醒了。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林皇后指着景玉:“你,亲自送她出宫,备上厚礼,带她去给姜扶光赔礼道歉,但凡有半点差池,脑袋就别要了。” 姜宁瑗满脸不情愿。 可接下来,母后指着她的鼻子:“过段时间,云中国的王子会来南朝朝贡。” 姜宁瑗一脸懵,不知道母后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林皇后淡声道:“云中国统一了周边大小部族,因频繁兴兵,与我南朝西南边境一带,产生了不少摩擦,加上南越国频繁骚乱,西南一带并不太平,你父皇正在为此事头疼,你若任性妄为,就不要怪我,亲自请求你父皇,送你去云中国和亲。” 牺牲一个女儿,立太子的事,也该定论了。 但,终究是亲生女儿,送一个嫡公主和亲,也有失体统。 想到母亲看她时,冷漠又严酷的表情,姜宁瑗心里不禁一阵绝望,更是恨毒了姜扶光。 她不想去云中国和亲,只有放下身段,舍了尊严,过来给姜扶光赔礼认错。 便在这时,内侍尖细的嗓子响起:“长公主到。” 姜宁瑗一时坐着没动,殿里不知熏了什么香,香气浓郁,熏得人心烦意躁,连脑袋也有些发晕了。 景玉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她仿佛在想自己的事,也没有看到。 景玉只得拉了她一把,小声提醒:“长公主享圣尊爵位,地位在尊正之上,公主见了长公主,理应礼下尊上。” 姜宁瑗如梦初醒,拖拉地从座位上起身,就见姜扶光走进殿内,曲裾深衣,腰间饰以玉组襟步压裙,上头精雕细琢的玉璜、玉玦、玉珩,实在令人惊叹。 强行压下心中不断翻涌的恼恨,顶着景玉沉沉的目光,她缓缓地屈膝,低头。 “长公主好。”明明她才是嫡出,是最有资格封长的公主,长公主的尊荣也是属于她的。 一个低贱的庶女,有什么资格爬到她头上去? 姜宁瑗心中不甘嫉恨。 “五皇姐,”姜扶光走过来,腰间的玉组襟步,互相碰撞,发出悦耳声响,“今日不是邀了众位姐妹去府上赏花么?怎么有空来孤这儿了?” 提起此事,姜宁瑗不禁臊了脸。 昨日还指着,戴姜扶光的紫鲛珠首饰,在姐妹间露一露脸,也好叫人知道知道,这南朝的天变了。 哪晓得! 这才过了一晚,就惨遭打脸。 帖子都发出去了,笑话竟成了我自己。 姜宁瑗咬了咬牙,勉强笑:“昨日是我不懂事,冒犯了长公主,还请长公主看在姐妹一场的情分,不要见怪才好。” “五皇姐言重了,”姜扶光似笑非笑,“孤,怎的不知道,五皇姐何处冒犯了孤?” 听着她一口一个‘孤’,姜宁瑗耳朵刺得发疼。 胸口忽地就像堵住了一样,明明是姜扶光设局害她,好处全让这贱人得了,到头来还得她来赔礼认错。 凭什么?! 景玉暗道不好,连忙出声:“皇后娘娘得知,宁瑗公主拿了长公主的首饰,今儿一早,就召了宁瑗公主进宫训诫,并命奴婢带宁瑗公主上长公主府上,向长公主赔礼道歉。” 皇后娘娘有训诫内外命妇之责,是训导和告诫。 “还真是,”姜扶光弯了弯唇儿,笑得优雅极了,“让皇后娘娘费心呢。” 景玉便是低着头也能感受到,意味不明的嘲笑。 她仿佛还能想到,前些日子,宁瑗公主举办春日宴时的风光得意,这才过了几天,就被扶光长公主踩进了泥里? 扶光长公主能成为,如今尊贵的护国长公主,靠的绝不仅仅是‘天降祥瑞’,及外家势力强大。 她心机城府,足以与她尊贵的身份相匹配。 紫鲛珠事件,更是让堂堂嫡公主体面尽失,也曝露了她不论是心智,还是手段,皆难登大雅之堂的一面。 也不难想象,为什么皇后娘娘如此恼怒。 “是我莽撞,不该抢夺长公主的首饰,”姜宁瑗将手中的檀木盒子捧高了,递到了姜扶光面前,又摆低了身段,“姜宁瑗,特来向长公主赔罪,请长公主原谅我。” 屋里倏地一静。 姜扶光没有伸手去接,掀开了盒子,美轮美奂的紫鲛珠步摇花,呈现在眼前。 “果真是巧夺天工,美轮美奂。”姜扶光随意打量了两眼。 步摇花上的紫鲛珠粉艳莹莹,光芒流转,便是一室的富丽堂皇,也压不去它吞吐出来的氤氲粉雾,煜煜光彩。 姜宁瑗手臂有些发酸,眼眶不由一红。 第36章:你竟敢打我 看着姜宁瑗放低了姿态,举盒过头的模样,姜扶光话锋一转:“难怪,连五皇姐都想抢去呢。” “是,是我错了。”姜宁瑗咬了咬牙。 “五皇姐言重了,”姜扶光走到了姜宁瑗面前,声音含笑,婉转动听,“这么难得的紫鲛珠,五皇姐喜欢,也是人之常情,姐妹一场,孤自不会因这点小事而与你生气。” 景玉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泛着凉意,对这位扶光长公主,是真的产生了一种畏惧之感了。 软刀子伤人,远比白刀进红刀出更令人难受。 果然! 姜宁瑗听着她口口声声,温和大度,仿佛一点也不计较之前的事,可她一点也没有松一口气。 丝丝缕缕的香,吸进肺脾之间,浓郁的香气,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连胸口也有些闷痛了。 姜扶光含了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她心里一刀一刀地割着。 然而,姜扶光的狠,远不止这些。 “既然五皇姐喜欢,这支紫鲛珠步摇花,”姜扶光缓缓凑近,声音温软,“便送给五皇姐好了。” “我不要!”姜宁瑗倏然抬头,对上了姜扶光含笑的双眸,她从这双眼里,看到了自己横眉瞪眼的丑态。 正如母后所说,仿佛一只斗鸡,还是一只斗败了,落了一地鸡毛,狼狈的斗鸡。 这是姜扶光眼中的自己?原来在姜扶光眼里,自己竟是这样的丑态百出? 姜宁瑗瞪大了眼睛。 “五皇姐一定要收下,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姜扶光缓缓抬手,将美轮美奂的步摇花,缓缓地绾进她的发髻里,欣赏了半晌,“还真是配极了五皇姐,我恍惚以为,这是专程为五皇姐量身打造的首饰呢。” 方才是软刀子割肉,现在却是明晃晃的‘杀人诛心’。 姜扶光分明在讽刺她,抢夺他人之物,乃小人行径,“量身打造”四个字,岂止是在诛心。 她到底是嫡公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