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宋黑心小海狸》 第1章 逆军(1) 顾渊睁开眼,自己正躺在一片雪地上。 他的周围是一片惶然的人马嘶鸣。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该是穿越了…… “今天是哪一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一点。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甲士们脸上只有麻木,反倒是一位没披甲的青衣少年满脸忧心地凑上来,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靖康?!那我们这是在哪?” “当然是汴京城下啊,公子……你还好吧?” “金人……靖康——那后面那座大城该是汴梁了吧?贼老天!你这玩笑开得有点大啊!” 顾渊扶着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此时此地,距离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阻隔了九百年时光! 熹微的晨光透过阴云的缝隙洒在雪原上,无边的大雪还在继续。 雪原之上,数不清的尸首披着沉重的甲,层层叠叠冻硬在那里,像是成群死去的鱼。 顾渊茫然地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甲士,他们也以同样茫然的目光回应。 这应该是一场天崩似的溃败,而他正处在败军之中!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又觉天旋地转,晃了晃身子便腿软倒了下去…… 仔细回想了一下,唯一的记忆停留在一场旅途中……岳王庙前,他看着那位金刚怒目的两宋名将。想起那十二道金牌、想起天日昭昭、想起莫须有的史书斑驳,忍不住心绪激荡!小说 “——若是穿越千年,定要将那破碎的山河重整、把糟烂的乾坤再复!” 没料到的是,就在自己刚刚赌咒发誓完毕,天空就开始雷云密布——滚滚雷声中,不知何方神佛似乎忽然就对他说了一句:“我给你这个机会!” 一时的激愤,就这样被不知名的伟力实现。似乎对那些神佛来说,卷起历史的涟漪不过是场儿戏。 于是,他被儿戏一般穿越千年、被儿戏一般扔到汴梁城边目睹这场煌煌大宋的末世之战! 此时此刻,他还没从魂穿九百年的晕眩中回过神来,自然注意不到周围军士的惶然。那少年见状,终于忍不住暗戳戳地拉了一下他衣袖,提醒道:“公子……看南面……南面” “南……哪边是南?” 顾渊顺着周遭甲士惊惶的目光看去,在目力所及的极限,黑色骑军仿佛掀开了无边的雪幕,那些女真骑士披着杂色的皮袄,不时发出呼喝、怪叫向他们所据守的雪丘压迫过来。 这些骑军的数量不多,如今好整以暇地拉开稀疏的阵列,踩着满地宋军尸首、踏破刚刚被冻住的鲜血——他们的铁蹄前,还驱赶着几千已经奔逃得筋疲力尽的溃军,正如潮水一般向他们这里蔓延…… “是鞑子的骑兵……那些女真鞑子又兜回来了!” “开城、开城啊!俺们千里勤王,也死战过,怎地这个时候要看着我们死在这城下么!” 雪丘上,刚刚喘息一阵的败军顿时乱做一团。 他们这支败军还算有点组织,大多数没有抛掉甲胄兵刃,可士气已经崩溃。这时候没有人出来列阵,只是不住地向身后那耸立的城池哀求。 可那座城池却以一种诡异的安静回应着他们…… 顾渊也跟着仰起头。他看到城墙上的樯橹已经被金人炮石砸得残破不堪,上面不知为何,连一个守军也没有,只有一面面墨色的经幡在在莽莽落雪中有气无力地飘着。 那应该就是汴梁了吧,煌煌大宋东京城! 只是此时此地,它却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猎物,被十二万女真大军连营几十里包围,绝望又懦弱…… “淮西路的兵马呢?河北路的兵马呢?还有西军?说好是天下兵马勤王,怎么到头来只有我们两浙路到了这城下……” “河北路估计完蛋了,刚刚有人在溃军中看到了他们的统领泼韩五,他带着十几精骑闯阵而去了……” “淮西路原本就比咱们靠前,这下怕是也凶多吉少……” 周围败军纷扰还在继续,搅得得顾渊头痛欲裂。 千年之后,史书斑斑,可没有闲笔记载在这汴京沦陷、神州天顷之时,还有这些各路拼凑的孱弱兵马在这汴京城下的修罗场中挣扎抵抗过…… “不若降了吧……至少能全条性命。” 终于,身边一位老卒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出了有人想说的那句话。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四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成……不能降……降了只怕死得更惨……”顾渊猛地清醒,他艰难地站起来,哪怕记忆还是一片混乱,哪怕穿越九百年带来的晕眩依然困扰着他,可他对这个北方少数民族的野蛮与残暴依然有着足够的了解! 他可不想刚刚穿越过来就被捉去做什么两脚羊…… “金人杀人的花样可多得很,更何况是这汴京城下!你以为他们为何会留我们在这里,就是要用我们的命,诛汴京守军的心!他们就是要当着城头守军的面,把我们变着法地杀个干净……到时候马踏剥皮什么的……怕都是轻的。” 顾渊一边说,一边冷冷地与那老卒对视,直到将他的目光逼开方才转过头去,看向远处不断接近的女真骑军。 “我是个怕死的人,不愿意拿命来赌……可我也不愿意把生杀予夺的权利交到女真鞑子手里!”他顿了顿,指着那些溃军,继续道,“你看对面那些女真鞑子,不过百人,驱赶着这几千几万的溃军,像是驱赶羊群。我们光是聚拢这里的兄弟就比他们多出一两倍!你们——是想像杀牛宰羊一样,被在这汴京城下屠个干净?还是想押上这条性命……哪怕输了,至少死个痛快!” 没有人回答他,四野只有溃军如潮、漫过修罗场般的雪原。 所谓军心士气便是如此,这些年宋人被女真人击溃的可不仅仅是军阵。 顾渊身边的甲士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又看着他这个忽然跳出来的文官,眼中只有茫然与麻木。 “十四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这惶惶大宋……真是个糟烂透顶的时代啊!”” 最后,这位年轻的穿越客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是想笑后世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幻想——穿越九百年而来,便可力挽天倾…… 他一半凭着演技、一半却不知是靠着什么支撑自己,从腰间抽出佩剑,跌跌撞撞地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向前迎了上去。 第2章 逆军(2)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人一把拽住了。 那人骑着马从后面赶来,声音粗重,听上去像是一头压抑着怒意的熊。 “顾三郎!平日喝花酒时候怎么没觉得你有这等胆略!凭这么柄轻薄的佩剑,便想去冲女真人的骑军!要我说,你就该呆在杭州府喝喝花酒、舞弄文墨,干什么要来趟这千里勤王的修罗场!” 赶过来的骑将抓着他执剑的手,不知用了什么手法,一把便将那柄剑夺了下来。 顾渊试了几下,也没能把自己的胳膊从他铁箍一样的手里抽出来,索性也放弃了。 他看着那追来的高大骑将,又指了指身后那些甲士,挤出一丝苦笑:“披甲执刀的人退了,不就只剩下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书生了么?神州天顷,这大宋总该有个男人站出来去迎一迎女真人的刀剑吧!” 此时的顾渊,多少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场奇诡的梦境,就像《盗梦空间》那样,只要死了,便能从大梦一场中醒来。 或者这是个虚拟现实的世界? 死亡不过是废掉一个存档,重生一次,也许还能重选难度再开一局。 总之不想再来这修罗场一样的汴京城下。 他在心底默默地想着,却没想到自己面前骑将脸色一沉,显然是被自己的话戳到了痛处。 “是!我们披甲执刀,可你怎知我们要退?又怎知我们没有舍命迎上去过?”那粗豪的骑将松开手,将剑抛还。 他瞪着眼睛,带马在顾渊身边兜了一圈,细细打量着这位与自己一道从两浙路北上勤王的浪荡公子。只觉得这前后不过片刻的功夫,这位公子身上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可他是个粗鄙的武夫,实在说不出来什么。 最后他也只得苦笑一声,指着雪幕之后那座城池的影子叹息道:“顾三郎,你进去过汴京么“ “算去过吧……”顾渊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九百年后,他应该算是去过吧? 清明上河园熙熙攘攘、盛世如画,那些身着汉服的年轻男女在仿制的古镇中放飞孔明灯,橘黄的灯光点缀在蓝丝绒的夜空中,却不知能否复刻九百年前东京梦华万一。 “是啊,你是富贵公子,你家老爷子能砸钱给你买一个从五品参议,又怎会连这汴京都没来过……”骑将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难掩其中喷薄的怒意。 他一边不安地望着远处那支逼近中女真骑军,一边扬起马鞭又指向自己身后那支正在整束装具的骑军,闷声闷气地说道:“可我们这些兄弟!从陕甘两州背井离乡,转战燕云、太原,为这满城的相公官家、尸首遍布半壁河山!却没有一个人进过这城!如今眼看着就要拼光在这汴京城下,那城中相公们却连门都不敢开一下?就这样一座城,你告诉我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兄弟为它拼命!” “老刘……你与他一个买来的参议分说那么多作甚,赶紧分散突围吧,不然我们注定是走不出这修罗场了。”刚刚说着要降的老卒此时也牵了匹马走过来,他将马缰塞到顾渊的手里,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好像喘不过气。 顾渊仔细看,才发现他右胸处有一处箭伤,创口处的血已经冻上了红色的冰渣。 “顾参议也别怪我们指挥说话不中听……”那老卒缓了下语气,继续道,“杭州府吃喝你那么多顿,兄弟们刚刚舍命护你出来,也算报答了……如今来的是女真西路军大帅完颜宗翰的亲军,别看只有百来人,兄弟们却是没有把握的——之后的路,咱们各安天命吧。” 他们说话时,厚重的阴云又遮住了那纤细的晨光,汴京大地再一次被铁色的黑云笼罩。 而远处,那些女真轻骑已经开始缓缓提高马速,驱赶着溃军如涌动的浪,向他们冲来。 “天命?”顾渊抬眼,看着天空,声音越来越沉郁。 他穿越而来,睁眼便在这败军之中,几句话交谈下来总觉得这支败军未曾溃散,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深处支撑着他们。 而现在他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那根弦。这些败军自己心底还藏着些许的骄傲和战意,想要对抗这糟烂的世道,想要对抗这命运的不公! “——几万条人命,割草一般就没了,那些只知吟诗作画、阿谀奉承的蠢货却还能端坐在孤城中……”他看看那粗豪的骑将又看了看那老卒,抬头仰望飘雪的天空,像是在对他们,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若说这是天意,你们就没想过掀了这天穹?若说这是命数,你们就没想过就打碎这命运?!” 他说着忽然扬起佩剑,纵身策马上前,剑刃在大雪中闪着寒光。 如潮似的溃军哭嚎着从他身旁滚滚而过,可他却拼了命地勒马,硬是在这溃败的洪流中逆军而上! “站住——都特么的给老子站住!”他恶狠狠地挥剑,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更是显得张狂无比。 哪怕他原本不是性格飞扬激烈之人,可刚刚穿越而来,便值此天倾,胸中一口郁气正不知向何方神佛舒展! “你们这群白痴,若是觉得自己两条腿能跑得赢他们四条腿,就继续跑!若是想活命!就跟着老子!干死那些追兵!给自己谋条生路!” 喊声在偌大的战场上传不了很远,可确实开始有溃兵从最初的慌乱中纷纷停下。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可见到这逆军而上的只是个甲胄都没有的书生,也一哄而散。 “哪里来的小子,知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便要冲女真人的骑军……趁还有力气,赶紧跑吧!”溃退的潮水中,有人出言劝道。 顾渊举剑四顾,可洪流之中已找不到说话之人。 最后,他索性朝着身后放声嘶吼,似乎要将这穿越九百年的郁气,都随着这一声怒喝释放出来。 “我是顾渊!” “我从很远地方来!” “来此一世!挽此天顷!” 第3章 逆军(3) 雪越下越大,铁色的阴云也越来越低,好似要与围城的女真军势连成一体。 汴京城外,无名雪丘上,顾渊兜着自己战马,在溃败的人潮中死死盯着身后的骑将。 他刚刚来到这九百年前的古战场上,虽然一切都是陌生的,可还是知道若想死中求活,唯一可以倚仗的也许就只有那队骑将和他身后那一整队看上去还算有些样子的骑兵! 那名粗豪的骑将与他目光相交,沉吟片刻,忽然摘下鞍侧的马槊,沉声下令:“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什么?” 负伤的老卒听了这命令不由得瞪大眼睛,他一把拽住身旁的骑将,喘息着劝道:“你疯了么!那可是完颜宗翰的亲卫谋克!每个人的手上至少都有十条人命!那是杀了成百上千人的一百人!我们就剩下这六十几号兄弟,混在溃军之中,连阵脚都立不住,就算再能战又有什么用!这汴京,我们是救不下了!” 可他的面前那位骑将却根本不予理会,只是默不作声地放下面甲,而后扬起马槊。 “人马披甲!准备冲锋!” 身后雪丘之上,约莫六七十骑的骑军集结了起来,他们用同样的呐喊回应了那粗豪的骑将! 这些骑兵一色雄健的西域战马,上面还披着厚重的马铠,他们自有骄傲,因此才败而未溃汇集在这里,隐隐间竟还有些许战意! 那老卒见状,已经是声泪俱下,拼了命地拽住那名骑将的马缰:“不能上了!我们全是重骑,目标太大,这样一闹必被金人盯着追杀!当年杨相公麾下重骑可就剩咱们这一骑军指挥,今日一战,更只剩这两成,给白梃兵留点骨血吧!” 可面甲覆盖下,那位骑将却只是稳稳地举着锋锐的马槊,丝毫不为所动。 “刘指挥!刘国庆!若是分散突围,我们还能赌一场天命,以白梃兵的精锐,至少还能跑出去一半的人!这要是闷头冲了上去,却是白白替那些溃军殿后!你难道还真信了那鬼话,想跟着那拿钱买官的私盐贩子,去搏什么翻覆天下的富贵么!” 老卒将话说得无比诛心,但身旁的骑将却只是冷硬地将他的手拨开。 “老狐狸……军心士气便是如此。一个男人失了勇气崩溃逃亡,会带动整路兵马溃散……可反过来,一个男人鼓足勇气站在那里,哪怕他连剑都握不稳,亦会有人跟随他逆着溃军冲锋!”铁面之下,刘国庆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可从面甲缝隙处露出的眼神,却恍若燃烧:“他顾三郎说得对!神州天倾——总该有披甲执刀的男人顶上去!而不是让一个只会舞文弄墨喝花酒的小子来做这力挽天倾之人!” 他说罢,狠狠夹紧马腹,靴上马刺刺痛胯下战马,这头已经是全副披挂的战争怪兽当即高高立起,而后跃马向前,只在开始带上血腥味的风中为那老卒留下一句话:“老狐狸,你向东南跑!若是侥幸得生,便跟我老娘说一声,这煌煌汴京,我刘国庆见识过了!” …… 披甲铁骑忽然动起来的时候,顾渊只觉得整个雪原都开始颤抖。 大雪之中那些披人马俱甲的重骑兵踏雪而来,震撼得他一时间甚至屏住呼吸。 此时,顾渊的身旁已经聚集了十几个想要掉头拼命的败军,他们也是惊讶地望着那忽然冲杀出来的铁骑,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是……铁浮屠么?”顾渊喃喃地问道。 在他对这时代军事水平有限的认知中,铁浮屠就是战场上的皇帝!是最纯粹的杀戮机器! 而他的身侧,已经有溃兵回过头,忍不住地欢呼:“不是——是我们的白梃兵!” 顾渊坐在马上,也是震惊地望着这扑面而来的重骑冲锋! 那队甲骑展开阵势,从他身侧呼啸着掠过。 天地——仿佛倒悬! 他穿越而来,稀里糊涂竟然没有注意刚刚周遭甲士大半是人马俱甲的精锐重骑! 那股铁色的波涛从雪丘之上如浪一样卷涌下来!他们分开溃军,扬起滔天雪尘,带着沛莫能御的力量在这令人绝望的汴京战场上横扫下去!仅仅是六七十骑,便好似要将这染血的荒野踏碎! 这便是重骑兵的冲锋! 即使残暴好战如女真人,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反击,也应对得手忙脚乱。 他们虽是完颜宗翰的亲卫,久经战阵,可今日为了方便雪地追逐,都是轻装出阵,身上最多也就披了一件镶钉皮甲,哪里会想到这宋人溃军之中竟还藏着这样一队重骑! 顾渊也很快反应过来,他兜着自己战马,在溃军中声嘶力竭地大喊,拼了命地想要挽回更多人的勇气:“压上去!跟着老子压上去!帮这些重骑干死那些女真追兵!要想不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这就是咱们唯一的生路!” 战场之上,如此声势浩大的反击终于让慌不择路的溃军停下脚步。 他们几乎是着魔一般看着这仿佛从天而降的自家铁骑,看着他们沉默着一头撞向那些可怖的女真人! 宋军甲骑,阵列森然,在冲锋路上也能勉力维持阵列不乱。 他们几乎齐头并进,每一骑之间间隔着大约七尺距离,而缝隙之中露出的是第二排甲骑马槊的寒光。小说 两排重骑错落有致,如同一道一道移动的钢铁荆棘! 这是西夏铁鹞子最常用的战术,此刻却被这支宋人骑军完美地复制出来。 女真轻骑,本应迅捷如风,此时最妥当的应对原本应是向两翼张开展开追逐骑战。 但不知是被一系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是他们已经骄狂到实在看不起一触即溃的宋军,当面那个亲卫谋克,竟然选择正面相抗! 他们拼命地汇聚在一起,呈一个巨大的箭簇,稍微聚集了一下,便与那支宋军的重甲骑军骑战对冲! 带着同样的坚决,两支骑军就这样在漫天大雪中对撞在一起! …… 注: 白梃兵,北宋唯一重骑,北宋西军之锐。 多部宋穿小说之中都有出现这一重骑军的设定,本作也沿用,但并未查到明确史料记载过这支军队存在过。 …… 完颜宗翰(1080—1137年),女真名粘罕,金宗室名将。 正史位面,靖康之变时为女真西路军主帅,是灭北宋的主要策划者和实际执行人。 天会十五年(1137年)去世。年58岁。 第4章 逆军(4) “上!上啊!” 顾渊握着剑柄,只觉得自己的手在不自觉地冒着冷汗。 这是他来此一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战争! 且一开始便是两支骑兵的生死对撞。 他虽然骑在马上,可却不敢上前,只能着魔似地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己方这六七十骑披甲重骑借着山势撞进那队精锐谋克的阵势之中。 披甲重骑势如山崩,呐喊着扬起马槊,而女真轻骑竟也凄厉地怪叫着,仗着马术精湛,径直撞向那道移动的钢铁荆棘! 两支骑军锋线接触的一瞬,铁色波涛为之一滞,随后便是殷红的浪花翻腾卷涌开来!整个锋线上全是一片人仰马翻! 兵刃…… 残肢…… 人与马的躯体…… 顾渊在百步开外只看见这些东西相继飞上半空,紧接着便是无数女真骑士被撞得人仰马翻! 女真人那箭簇般的阵势到底没有穿透重骑兵的钢铁荆棘,在雪原上破碎开来。 可这大雪无边的天气里,雪地松软,宋军重骑也没有获得足够的冲击动量,迎面对冲之下,被那些女真骑兵硬生生地用人命挡住了这次冲阵。数量寥寥的白梃兵一旦缓了下来,也难以继续维持冲锋的阵势。 阵列破碎,两支骑军转而陷入到不成章法的乱战之中。 那些仅仅披着一身皮甲的女真轻骑疯狂地杀上来,哪怕宋军甲胄精良,却丝毫没有惧色,似乎就是想以这股疯狂劲头,将宋人刚刚聚集起来的这一点点勇气与决心再度打压下去。 “这便是金兵么……” 顾渊举着剑,徘徊在战场之外,不知所措。他觉得若是自己面对这种浑身武装到牙齿的重骑踏阵,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马就跑,哪里还敢迎面而上,并且拿性命去搏一个旗鼓相当! 这便是近千年前的时空!是属于甲士、劲弩、大斧、重锤的残酷战场! 他虽然刚刚穿越而来,却也看得出自己手中佩剑面对这样的战场有多么的无力。 “既然逃不动了,便一起死在这处吧!” 刚刚聚集在他身旁的十几败军齐齐地呐喊一声,在一个什长的带领之下冲进了那金属与血肉对撞的漩涡之中,漫天雪尘转眼间截断了他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他们的生死。 只有最开始那个青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也找了匹无主的战马,骑着溜到了自己身边,虽然也是害怕的全身都在颤抖,可还在硬着头皮问道:“公子……我们能活下去么。” “……为何不能?”顾渊同样牙齿直打颤,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在害怕。 他看着那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只是这被自己魂穿的躯体空空荡荡,找不到半点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虞允文……字彬甫。公子,你不认识我了?” “彬甫是吧……”顾渊干脆没有理会这少年的问题,他跳下马,默不作声地从一堆倒伏的尸首中拔出一面残破的宋军战旗。 那旗帜被血浸透,这大雪漫天的天气下早就已经冻硬。 “我们当然要活下去……非但如此,还要换个活法!” 他抬头看了看,将那染血的旗帜重重插在自己身侧,正好一阵北风拂过,扬起一片殷红如一抹飞扬的热血! 雪原之上,震天的厮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越来越多原本在观望的败军开始向这边汇聚,他们有些是看到了一线生机、有些是再跑不动想与女真人拼命、还有些干脆就是跟随着人流,莫名其妙地与那些女真骑兵厮杀在一起。 这支女真轻骑也的确精锐,哪怕已经被重骑冲击、哪怕溃军人数远多于他们,却不仅能将白梃兵们兜住,还可以分出小队骑兵,将宋军败军刚刚鼓起的勇气再一次杀散。 顾渊看到一名女真轻骑刚刚用手斧砍开一名宋军重骑的兜鍪,却被那重骑死死抱住,两人从马上一同滚落,铁骑践踏之下转眼便没了声息。 几名临时结阵的宋军甲士拎着不知哪里寻来的兵刃一番厮杀,方才解决掉一个女真骑兵,转眼便被十余骑女真骑军从背后冲破了阵列。 不过那些女真骑兵也很快被一股重骑从侧翼撞来,当即也是死伤惨重…… “这女真的确是天下强军,可我们也不全是怯懦贪生之辈!只要有人能站出来、只要有人敢站出来!”他紧紧攥着手中旗帜,对身边的少年说道,声音中也仿佛带上了金属的颤音。 虽然前世、现世的记忆还是一片模糊,可他现在只觉得心底有一团火却越烧越热,烤灼得浑身血液都仿佛沸腾起来! ——是啊,既然那漫天神佛要他来到这帝国末世,那他便要让他们看看,汉家儿郎,是如何试手补天,再复乾坤! 被血浸透的战旗立在无边的雪幕里,战旗下是一袭黑衣的顾渊佩剑高扬。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可却不敢停下,依然声嘶力竭地拦住那些又一次被打散的溃兵,将他们小股小股地集结起来,投入到前方的修罗战场中。 刚刚那被称作“老狐狸”的老卒伏在一匹马上,居然强撑着抢到顾渊的身旁,他捂着伤口,几乎直不起身子,可还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喘息说道:“顾参议……陷在阵中的可是白梃兵啊!整个大宋举国之力供养出来的精锐重骑,放眼天下也不过千五百人……如今就剩下这六十来号兄弟!他们被你点燃了心中的火,义无反顾地冲阵,你要救他们啊!” “救?”顾渊被他这样一说,也是心中激荡,愤然答道,“都这时候了,你们白梃兵的命是命、就必须要救!这些汇聚在此的兄弟的命就不是命、就可以舍掉么?若是不把那些女真鞑子杀垮,咱们谁也别想跑出这片修罗场!” 眼前,女真轻骑与宋军重骑兜着圈的厮杀,人与马的血大片大片洒在雪地上,在汴京平原上形成了一道血色的漩涡。 汴京围城四十日,攻守双方似乎都没有想到,围绕着汴京城下这一个小小的无名雪丘,这支已经穷途末路的宋人援军竟然还会爆发出血性,因为一个人的逆军,引发这样一场不成章法的乱战! 大雪漫天,遮蔽了双方的视野。 对宋军来说,城内那群害怕破坏议和,下令各处勤王兵马原地驻防的软弱文臣自然是没那个胆略发兵救援城下这支孤军的。大雪遮蔽视线,正好方便他们在此血战一场。 可对金兵来讲,这样的遮蔽却成了阻碍。 这个女真谋克原本就不满员,骤然遭遇宋军精锐重骑,没能一击压垮,打成了僵持。此刻连声吹响求援号角,可早先他们刚刚扫荡干净宋人援军,此时满地都是溃兵,四面全是号角声响,便是近在咫尺的西路军大队也分辨不出他们究竟在哪。 这让战场一时之间竟成为两支小股部队的决斗场。 金军是完颜宗翰身旁亲卫谋克,而宋军却是一群败军拼凑起来死中求活! 双方对撞在一起,竟然碰了个旗鼓相当。 只是,白梃兵这样的精锐重骑虽然冲锋起来声势浩大,陷在积雪中,那些沉重的甲胄却反而成了累赘。 顾渊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这队也许是整个大宋最精锐敢战的重骑,正一点点被女真猛安分割开来。而刚刚鼓起余勇冲上去的溃军又被轻易杀散——胜负的天平至此也开始倒转! 他急切之间,索性不再做那收拢溃军之人,凭着也不知道是哪一世灵魂给自己以一腔孤勇,竟挥着剑、嘶哑着嗓子就朝周遭刚刚败退过来的几个甲士喊道:“拼了……跟老子上,和那女真鞑子再拼一场!” 注: 谋克:猛安谋克作为金军事编制单位兼具户籍管理功能,其人数最初多少不定。公元1114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始定制以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猛安。本章中与宋军交战的这个亲卫谋克显然并不满员。 第5章 逆军(5) “顾参议……顾参议!这样打下去不成!” 顾渊刚要冲上去,又被那受了重伤的老狐狸扯住了。 老狐狸伤势沉重,这时候几乎已经是勉力支撑。 “鞑子凶悍!而咱们都是溃军。就算被你强行鼓动些军心士气,一点一点地扔进去也是当场就垮下来!要想帮到刘指挥,还得阵列而战!攒齐百来号人,排着阵势压上去,冲垮他们一翼,给白梃兵争一个靠脚的地方!” “那该怎么打!”顾渊骑在马上,茫然地看向四周。 那些女真轻骑如同雪中的秃鹫一样围着白梃兵砍杀,已经将他们的阵列截断,分成两股。 其中一队人马在那位骑军指挥的带领下还勉强冲突得动,而另一队则只能在雪地里挤做一团,凭着甲胄之坚打算死守到底。 他看着那员粗豪的骑将带着几员亲兵左冲右突,将马槊舞得如同毒龙一般,想要杀进去与自己的兄弟袍泽汇合。可却总有被不要命的女真轻骑从四面八方迎上,将他们的努力化为乌有。 而这边步汇集的卒甲士往往刚冲上前去,便被小股的女真骑军击溃,根本就帮不到重骑半分。 “扬旗!集军!参议只要做那执旗之人,收拢这四下所有兄弟突过去——胜生败死,在此一掷!”老狐狸此时也是红着眼,死死盯着前方战场,一口气狠狠说道! “好!胜生败死,在此一掷!”顾渊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就下了决断。 他猛地举起那面沉重的战旗,翻身上马。 血凝成冰,攀援在旗杆上,冻伤了他的手,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集军、集军——随我冲锋!管他什么亲卫谋克!宰了他们,咱们才能活!”他挥动战旗,纵马开始缓缓向前。 四野里,早先被击溃的宋军正零零散散开始向这个方向汇聚,他们中已经有久经战阵的悍卒意识到了这处战斗的关键! 女真西路军主力其实一直盯着的就是汴京、也只有汴京。 他们遣出这些攻城用不上的精锐轻骑扫荡周围援军,无非是为了攻城做准备。 如今大雪连天,遮蔽了周围的视线,也成为这队拼死反击的宋军最好的掩护。哪怕那个女真精锐谋克号角声连连,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大队女真能寻到他们位置! 而这,便是他们逃出升天的机会! “结阵!结阵!白梃兵撑不住,大家都得死,跟着那面旗!压上去,压垮那些女真鞑子,给自己杀出条血路。” 溃军之中,已经有些甲士开始指挥周围溃军,他们自觉地聚拢在这面战旗周围,试探着缓缓压迫向前。 身负重伤的老狐狸竟也在马背上挺直了腰,强打精神跟在顾渊的后面,嘴上更是胡乱吆喝着:“你们这群没卵子的都睁开眼睛看好了!这是杭州府顾家三郎!堂堂两浙路转运使,亲自领军冲锋,人家这么大的官,家里有万贯家财!尚且不惜性命!你们这些贼配军还有什么好怕的!顾转运使说了——若是破阵而出,每人赏银百两!” 顾渊只是举着那面旗向前,也不去管那老卒信口胡说——反正仗打到这个地步,若是这些虚假的身份能激起这些败军最后一点军心士气,那么他就算说自己是皇帝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地,他就是一面战旗,就是要领着这些失了勇气的男人们豁出条性命,在这乱世中闯出条路! 当他们这支小小队伍在雪原上聚集了差不多百人左右的时候,终于有女真骑军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成群结队向他们当面冲来。 “顾参议,把人聚拢些,我们才不会被冲垮……有长枪的放低长枪!枪尖冲外,枪杆戳在地上……这些女真轻骑匆忙拼凑,还是打着击溃我们赶快回援大队的主意……咱们什么都不要做,等着那些轻骑自己撞上来!” 老狐狸原本跟在他的马后,每说一段话就要喘好久,看到这情势,还是拼了命的拔出刀来,挡在他的身前:“你这面旗只要不倒,这荒野雪原上的兄弟们便都会往这边来,既然定了要拼上性命杀出条血路,那便立住你的战旗,一步也不要退!” 顾渊将旗插在雪地中,原本缓步向前的大队步卒也跟着停了下来,队伍后面还自觉汇聚了几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轻骑。 他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不远处那小队正在逼近的女真轻骑,忽然笑了:“老狐狸,为何总觉得我要卖了你们,都已经陷在这不死不休的战场上,你觉着我还能逃到哪里去?” “顾参议……我只是信不过你。”那老卒没有看他,血红着眼死死盯着冲锋的女真人,“早些时候遇袭,也是你先失心疯似地拔马走掉……带着整个队伍垮了下来;可刚刚也是你,万军皆溃的时候,做了那个逆着溃军冲锋的人。这两个人都长着同样的面孔,做出来的事情却天差地别,你告诉我,我该信哪个?” “所以你在此处,是要押着我、领着这帮溃兵去救你的兄弟?老狐狸……你这绰号还真是名副其实!”顾渊扶着旗,看了看已经开始全力冲锋的女真骑军,忍不住苦笑一声。 “嘿嘿,我其实叫胡六……大家叫着叫着就把我名字叫成了狐狸……”老卒说着也低低地笑了,他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电:“参议,一步也不要退!我这只老狐狸就挡在你身前,也死在你身前!只求你立住这旗,你不退,军心就还可以挽回,你就还有机会带这些为你冲阵的兄弟寻条活路!” 说话间,女真轻骑已冲到阵前,胡六忽然举刀,大声喝道:“稳住——杀!” 可这些溃军仓促间结成的阵列依然如薄冰一样脆弱了…… 面对近在咫尺的女真骑兵舍命突击,他们之中有人闭着眼赌命、有人抛下兵刃转身、也有舍命迎上前去。 二三十骑女真战兵转眼间撞入了这些溃军的阵列,他们胯下坐骑被长枪刺中,摔下马来,扬起一连串的雪尘。 而阵势正中那面被血浸透的旗帜却始终未曾动一下! 第6章 逆军(6) “砍了那旗!然后把那宋人军将给我捉来!” 纷乱的战场上,一员矮壮的女真武士从雪地上狼狈爬起,指着落雪中那面赤旗和旗下瘦弱的宋人,红着眼嘶吼。 他的战马被一名宋军甲士不要命地砍断了腿,虽然自己过马一刀也将那甲士砍翻在雪地中,却从马上摔了出去,打了好几个滚,天旋地转。 唯有眼前不远处那面可恶的殷红旗帜还立在雪中,看着刺眼! 他的周围,一些被冲散的宋军甲士正勉强聚拢在一起,他们平端着长枪战战兢兢上前,可这女真武士只举了举刀,便将他们吓得四散逃亡。小说 “废物!”女真武士冷哼一声,环视四周。 若说刚刚,仅凭着二三十轻骑来闯这忽然聚集起来的宋军军阵他还有些忐忑,那么现在,见到破阵之后这些宋军溃兵的表现,他反倒是心安了不少。 宋军依然是他认识的那支宋军,西路大军此次破太原、渡黄河、围汴京,遇上的宋军要么作壁上观,要么望风而逃,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明明已经被击溃的败军,能够再度汇集,阵列而战的? 这些宋人,他们自私又懦弱,根本没有勇气与他们女真武士刀锋相对。更不可能因为一面旗和一个人,就变得坚韧敢战起来! “跑什么?咱们还跑得了么!一起杀上去!干死这群女真蛮子!”他看到那个赤旗下的宋人身上连甲都没有,只披着件染血的黑袍,在旗下不住地兜着战马,将这些刚刚溃散的宋军步卒又给拦住。 那人看起来很是年轻,白白净净,没有一点上阵厮杀的样子。 可却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带着这些已近崩溃的队伍,将他们阻隔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外! 可他们这队还是完颜宗翰身边的亲卫谋克,一直以勇武著称,怎能容忍这些明明已经被击溃过一次的宋军在自己当面逞威? 他是完颜宗翰这个亲卫谋克当中的蒲里衍,手下有五十战兵,即便在宗翰身边也算得上是蛮勇敢战! 这次冲阵,这蒲里衍也丝毫没有保留,领头冲在了最前面、也第一个撞入宋军阵列之中!却没想到这宋军阵列竟败而未溃,那马上的宋人文臣居然还在拼了命地组织溃军反击! “谁还带着弓箭!射杀那旗下文官!不能让他再聚起宋人了。”这蒲里衍挥刀架开刺来的长枪,顺手一刀便把拼命杀过来的宋人军士砍倒在雪地里。这些宋军的刺击像女人一样软绵无力,可关键的是他们正一队队被集结起来,向自己这边反击! “某来!”他身后的一位亲卫当即停步,从背上扯下弓箭,附近三位女真战兵见状默契地挥刀执盾,卫护在他们面前。 那射手也毫不含糊,战场上满弓只是虚虚一瞄,跟着便是接连两箭射出。 第一支箭擦着顾渊的头顶飞了出去,第二支箭飞来的时候,顾渊身前的胡六却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老狐狸眯着眼睛,拿刀斜斜地磕了一下,将那势大力沉的一箭磕飞,也让顾渊翻涌的热血凉了下来——他知道,这些突阵的女真轻骑显然已经盯上了自己! “留心冷箭!”胡六提醒一声,从马鞍侧扯过一张骑弓。 这负了伤的老卒只虚虚地瞄了一下,接着便还射三箭回去。 箭势连珠,刺透雪幕,刚刚放箭之处那些纷纷扰扰的女真骑士之中,当即便有人中箭倒地不起。可那些步战的女真战兵便飞快地反应过来,他们伏低身子,以两幅盾牌撑着,向顾渊所在的大旗下突来! 风雪之中,忽然响起凶狠的嘶吼,只见最后一波涌上去的宋军与那些女真战兵厮杀在一起,可他们这些阵列只勉强支持了片刻便支离破碎开来。 “护旗!顾参议!这时候千万不能退了!我们也无路可退了!”老狐狸见状不放心地吼了一句,他转过头,只见那文文弱弱的参议紧握着剑,倒的确没有丝毫退意! “一百多人,被这二三十人马一冲便能溃成这样!我们宋军,真就这么不堪战?”顾渊迎上胡六的目光,苦笑着问道。 老狐狸没有回答他,而顾渊似乎也没有真的想要一个答案。 他立在旗下,眼看着那小队女真战兵踏雪闯阵、眼看着这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阵列在对方的兵锋威逼前就已经崩溃…… 破阵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七八个女真骑士明显是配合默契的战阵精锐,一冲之下竟无人能敌,自己面前那单薄的阵列被一冲而破,当即便有半数宋军军士逃散。 “集军!集军!再过来几个兄弟,跟着你胡爷爷把那些鞑子给宰了!都是肩膀上扛着个脑袋,我就不信他们能变出三头六臂来!” 顾渊的身旁,老狐狸还在不断向那几个破阵而入的女真人放箭,可骑弓本身力弱,那几个女真人被他放倒一个也有了防备,后续的箭矢都被随身的盾牌挡住,再难造成什么有效杀伤。 而他叫了半天,周围也就聚上来那几个零散的宋军溃军,最多还可算上那青衫少年,不过十人左右。对上这些凶悍的女真谋克,他们没有半点底气。 顾渊缓缓吐了口气,也顾不得乱军之中有冷箭瞄向他,只是扫视了一下眼前战场。想再看一看这场被他一腔孤勇掀起的反击——漫天弥漫的雪尘和喊杀之中,已经尽是金铁交锋的声音,这支溃军看起来已经被激起了最后的血勇,想要死中求活! “上!砍了那带头的女真鞑子!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不死不灭的勇士!” …… “跟我上!拿下那宋人军将,砍了他的将旗!这天底下,比我们女真勇士还敢战耐战的宋军就还没生出来!” 混乱之中,突阵的女真蒲里衍也在不顾一切地大喊,而后他也不顾究竟还有几个人能跟上自己,挥刀荡开刺来的一挺长枪,便大踏步地向宋人脆弱军阵的核心杀去。 宋军军阵本就是败军被强行捏合成阵,此时此刻当然变为混乱不堪、各自为战。 那蒲里衍此刻也知道自己这二十余人陷在阵中,若不能速战速决击溃这些宋军的勇气,早晚是个麻烦。因此拼了命地呼喝,招呼同样冲进来的几个轻骑就向前压上! 而顾渊这边,他只能呆呆地守着旗,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指挥这已经陷入乱战的溃军! 如今他前面原本的阵列,眨眼之间便雪融冰消,那带队的女真人已经扑到近前,刀光近在咫尺,他甚至都能看到他狰狞的面孔! 注:蒲里衍,金官名,谋克长副手,半百户,统五十战兵。 第7章 逆军(7) “这就要完蛋了吗? 我这穿越者还真是失败…… 不知道死了之后,会不会重开进度…… 不知道那女真人的刀砍上来痛不痛…… 早知道就不这么头铁上来充英雄了……” 挡在顾渊身前最后一排甲士溃散,他的视线似乎一下子出现了一个缺口。那些凶蛮的女真人正从缺口之中冲杀出来。 他们披着皮甲,满脸是血,面目狰狞得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他看见领头那个看着像是头目一样的女真人举刀指着自己,狞笑着喊了句什么。 他们挥刀持枪,杀散最后几个宋军甲士,而后向着自己身后这面战旗,大步走来。 “喂……老狐狸,这剑在马上该怎么使?”顾渊看了看身前胡六,还是苦笑——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啊,跨过九百年时空,自己也就激昂了瞬间、当了瞬间的英雄,如今便要被那些恶鬼一样的女真人杀死在这雪地中,就像杀死一条狗。 老卒也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有料到这杭州出了名的富庶公子居然真的敢拔剑冲阵。不过他最后还是简单点拨了两句:“……把剑横在身侧,手腕不要太用劲,过马瞬间,靠马力带过去就行……你没上过战阵,跟在我后面!” 他说着策动战马,朝着那几个杀入阵中的女真战兵直冲过去。 顾渊深吸口气,随即跟上。 轻骑在大雪和乱军之中冲杀,顾渊跟着胡六,才发现这个一心只想着将他的兄弟救出修罗场的老卒竟出乎意料的精锐能战! 哪怕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时候居然还能强撑着,在马上骑战。 那几个冲破了阵线的女真兵猝不及防之下当即被砍翻一个,后面一人转身弯弓搭箭,想要将这忽然冒出来的轻骑射杀,却没防备顾渊落在后面几步,斜刺出来一剑掠过,将他也砍翻在雪地上。 金属划过肌肉骨骼的感觉顺着剑刃传来,让顾渊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可他内心深处,对于这一切却似乎有着天然的熟悉。 冰凉的血顺着剑刃流淌的感觉,让他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蛰伏的东西正在苏醒! 可就这犹豫的一瞬,他的剑刃竟被人忽地抓住,一时脱手不及整个人也被跟着拉下马来! 刚刚那领军冲阵的蒲里衍也没料到那原本立马在战旗下的年轻人居然连甲都不穿,就敢跟着亲卫冲杀过来! 他们原本就是轻骑强行冲阵,此刻战马已失,又被宋军这最后几骑人马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就被那领头的亲卫杀伤两人。 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个,原本以为他是个有些胆略的宋人军将,可看他那个样子,分明就是一个连剑都用不好的文官! 于是,这蒲里衍忍不住怒意勃发,在那小子从自己身边策马而过的瞬间抓住了他的剑,也不管剑锋锐利割伤自己的手掌,硬生生将他拖下马!接着,他从腰间举起短刀,高高举起,要将这胆大妄为还要组织反击的文官给宰了。 而顾渊骤然从马上坠落,雪地松软倒也没有受什么伤,可自己也被摔得天旋地转,剑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 看到有人冲上来他也是本能地举起胳膊格挡,可那刀却迟迟没有挨到身上! 待看清的时候却看到胡六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从马上滚落,挡在了自己身前。 那女真头目原本就凶狠,胡六重伤之下只拼了两下刀便被磕飞一旁,可这生死关头,这只狐狸却索性合身扑了上去,死死抱住那蒲里衡,也不管他手中匕首胡乱刺在自己肩上背上,只是红着眼朝顾渊吼道:“护旗——顾参议……护旗!” 他说完,也发了狠,竟一口咬在了那女真蒲里衡的喉咙上,像是一只被熊逼到了绝境的雄狐…… 顾渊看着这一切,瞠目欲裂。 他跌跌撞撞自雪地上抄起一柄不知是谁丢下的刀,一步三滑冲杀过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顾不了那只老狐狸了! 胡六将那女真头目死死压在身子底下,直到确认他不再挣扎方才松口,最后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渊——满脸的血、嘴里也汩汩地向外吐着血,可哪怕是这样,也还是喘息着,朝着他嘶吼:“参议……顾三郎,你是那逆着溃军冲锋的人……你要活下去,救我们这最后的白梃兵!” 顾渊来不及回答,转眼间已经正面迎上一个女真甲士,想也不想就是一刀劈过去,对方横刀封挡,力气大得震得自己虎口生疼!可顾渊也根本顾不上许多,只是一刀又一刀连续劈下,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刀法力量,就好像是天生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一样,比之与其相对的女真武士,丝毫不落下风。 他的周围,溃散开来的宋军正在再度转身杀回来,这些溃军原本人数占着绝对优势,却败给了怯懦。 可当他们跑出几步回头,发现女真轻骑虽然闯入了阵列,但阵中那面旗帜竟然丝毫未动! ——拼死一战的勇气终于压倒了心底的那点胆怯。溃逃的宋军再度反卷回来,将那些女真人淹没在一片喊杀之中。 一名受创的女真骑士失了战马,跌跌撞撞冲过几个溃兵的阻拦,想要砍倒那面可恶的赤旗。却不料被一个连甲都没有的文官双手持刀,硬生生地隔住。 他大吼一声,想靠蛮力压倒这可恶的南朝小子,却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见半截染血的剑锋从自己胸口刺出。 “彬甫——你倒有几分胆略!”顾渊一脚踹翻那已没了生息的女真人,看清帮自己的居然是刚刚那个青衫少年,方才喘了口气。 环视四周,只见围绕着这面战旗,双方已经躺下了不下十来人,而眼看着杀入阵中的金军也到了强弩之末,他们被彻底打散,被三五溃军围拢一个,只能嘶吼着困兽犹斗。 “去寻那老狐狸,看看他是死是活!”他冲着虞允文说道。 而后,顾渊随手扔掉手中那柄缺口无数的刀——反正这满地都是残肢、满地都是兵刃,随手一摸抄起来朝着金人捅过去就是。更何况,他似乎对这样的杀戮技艺还有着天然的熟悉,下手也是越来越稳、越来越狠。 刚刚一番苦战,血水已经溅了他半边身子,让他看上去也如沐血的猛兽,凶悍狰狞比起女真人也差不了太多。 而现在这黑衣的公子再次举起被血浸透的战旗,在无边的大雪里,冲着四野的溃军呼喝:“——还能动的,跟我走!去救白梃兵!也是救你们自己!” 他的周围,百余溃军用嘈杂的呐喊回应了这命令。 他们不知道这个半身锦缎黑衣、半身冰凝鲜血的人只是一个用钱买官的私盐贩子后代——或者他们中有的人知道,却已经不在乎了。 战场像修罗地狱、金人如不死恶鬼,他们若想活下去,也只能让自己化作恶鬼,再跟着这鬼神一样人物,拿鲜血和性命去搏一场奇迹! 大队大队的宋军溃兵顾不上整队,跟着那殷红的战旗,同样浑身浴血! 而在更远处,几百个原本已经失却了战意的男人正在向这里汇集,从远处的汴京城上望去,他们的身影就像是皑皑雪原中忽然泛起了一股赤潮! “父帅……城下发生了什么?” 远处高耸的城墙上没有军士,只有一名英武的青年,问自己身旁须发斑白的老将。 “没什么,只是有人重新点燃了那些怯懦的心……” …… 第8章 逆军(8) 在城头守军的目力之外,大雪漫天,遮盖住人与马的视线。 可两支军队生死厮杀的声音却穿透雪幕,不住地传来。 一队明显也是被打散的宋军轻骑在雪中艰难跋涉。 领军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高大骑将,他拎着柄形制骇人的斩马刀,甲胄上全是血,白色雪花沾在上面,转眼也被染红。 “有意思了,汴京城下,除了咱们,竟还有兵马在厮杀?” 他听见这些喊杀,索性勒住马,使了个眼色。接着两骑轻骑离开队伍,驰上附近高地。 “韩统领!南边一里开外,似乎有大队人马交战!” 一名斥候很快回报,可是风雪遮天,他们也看不见战况。 “都这时候了还没有被击溃,反倒闹出这么大片动静……不知道哪路的兵马这么能战……走!我们过去看看!”那骑将掏出酒囊,将里面最后几滴烈酒灌入肚子里,而后才恋恋不舍地把酒囊宝贝地收到鞍后。 十几剽悍精锐的轻骑跟在他的马后,每一骑的马脖子上多少都拴着几个女真人头。 他们虽然也一个个战得人困马乏,可听到这个命令,居然也没有任何惧色。 有些骑兵甚至还擦着自己的兵刃策马赶了上来,笑着打趣:“统领这是要救他们?若我说带着那些累赘有甚意思,凭咱们这十几人马,风雪之中来去无踪的,就是杀穿他们女真大营又有什么难的?” “就是,就是!泼韩五,救那些废物也不计咱们军功,有这气力还不如再寻一队女真哨骑杀了,也好给我回去取婆娘再攒点本钱。” 那统领随手用马鞭轻轻抽了回去:“不过是杀了两队落单的女真骑军,看把你们能的!你韩老子要是有杀穿女真大营的本事,这时候应该已经坐在汴京城里面吃酒,也不至于为了那点赌债头疼了。” 他手下叫的是自己诨名,他也没有半点生气,反倒颇有些混不吝地回答:“你们这些混球耳朵都给我们竖起来!这见鬼的天气,女真鞑子可比咱们适应,可别再叫他们给打了埋伏!” “知道!韩统领!”旁边一员骑将笑吟吟地策马高速掠过,“别看咱们就这么点人,可都是伐西夏、平方腊,燕云、河东一路血战过来的!还能不明白这基本的道理?周围高地都有咱们兄弟警戒,你就放心带我们冲阵便是!” 可是那骑将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尖利的啸声,西北处只听见一声:“金军骑军!二十有……”接着,那高处的斥候便被几支羽箭射中,连人带马软软地倒在雪丘之上。 姓韩的统领见状没有半点犹豫,提刀向那方向一指:“抢下那处高丘,能碰就碰一下!直娘贼,那处战场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子,怎么女真人也在往那边支援?” 这统领刚要再说些什么,自己却没忍住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惹得旁边的军士一通嘲笑:“泼韩五,怎么这么点雪就染上风寒了?当年杀西贼的时候,你可是雪地里猫了一天一夜……这是年纪大了?还是当上了统领身子骨就软了?” “闭上你的狗嘴!” 姓韩的骑将也毫不犹豫地笑骂回去:“女真人的号角催命一样响,肯定是战事不顺!赶紧宰了眼前这些碍眼的废物赶过去帮忙,不要只顾着割头。这二十人头,我泼韩五都给你们都记下了!” …… 刺耳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宋骑军指挥使刘国庆仰头看着阴霾的天空和密集落下的雪幕,视线中只有一片血光。 他的面甲破碎了,一名金人轻骑在极近距离放箭,冷箭被面甲挡住,可是破碎的金属也划伤了他的左眼,让他看这天地一切都只剩下血色。 他的兄弟们被压在一片绵延起伏的雪丘洼地中,分割开来,只能三五成群苦苦支撑。 那个精锐女真谋克虽然也被他们杀伤甚重,可最终还是获得了战场主动。 雪地中重骑冲阵对马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是惊人的! 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战了几场,与这些女真轻骑一番对撞厮杀之后也再难去拼杀出足够的回旋空间…… 女真轻骑嘴上怪叫着,围着这些雪地中再也冲击不起来的宋军重骑绕着圈的厮杀,到最后,每个白梃兵身上都多多少少挂着五六支箭,可也没有办法,只能依靠着甲胄精良抵挡女真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那些被打散的溃军被聚集起来发起了些许反击,可眨眼间便又被这支女真精锐杀散,眼看是指望不上…… “指挥!让兄弟们再冲一次吧——你是大宋最后一个白梃兵指挥!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此处!” 有自己的亲卫重骑突过来,举着张不知哪个女真鞑子手里夺过来的牛皮圆盾替他遮挡零星的流矢,可刘国庆却只摆摆手。 “用不着了……这里哪还有什么指挥……而且也不会再有什么白梃兵了。” 刘国庆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看了看身边所剩不多的重骑,忽然又笑了起来。笑容里还带着桀骜和莫大的自信,“——不过再冲一次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完颜宗翰身边精锐谋克,也不过如此!那么多人围攻我们几十残军还吃不下!” 他说着忽然再次扬起马槊,寻了个看上去穿着最华贵,看起来也一直被护在中间的年轻女真贵族怪叫了一声,然后说道:“那边那鞑子,看你这脸上白白净净,都赶上杭州青楼唱曲的姐儿!莫不是那个完颜宗翰养的兔儿相公,你刘爷爷也就是不好这口,不然一定把你捉回去,做个压帐的小妾!” 他这挑衅说得下流无比,也恶毒无比,当然招致了一连串的箭雨。 就连身旁替他遮护的那两个重骑举着盾还忍不住喃喃分说一句:“咱们指挥别看长得粗豪,说起阴阳话的本事真算是西军第一将,就是泼韩五过来了怕也比不过他……” 而那群女真骑军显然也听懂了他的挑衅,当即不再绕着圈的袭扰游击,而是再次汇集在一起,要与这些久战之后疲惫不堪的精锐重骑做硬碰硬的交手! 第9章 逆军(9) 被刘国庆指着鼻子骂兔儿相公的女真亲贵不是别人,正是西路军统帅完颜宗翰的长子完颜设也马! 他这一辈是看着父辈们的传奇成长起来的! 从护步达岗到燕京、再到太原、靖康,他们这些女真亲贵以剑以火,予智予雄,仅仅十年就从一个小小渔猎民族成为今天这样一个强横无比的军事帝国。 他现在最恨自己没有早生五年,赶上女真灭辽的倾天大战。 以至于等到了可以骑马上阵的年纪,仗都被父辈们打光了。自己骑在马上想像女真勇士一样去追求功业,却最多只能在重重护卫之下追逐那些软弱的宋人,以至于今天,一股败军都敢指着他的鼻子叫嚣! 他的汉话是被父帅拿鞭子抽着学的,并不如何好。自然听不懂“兔儿相公”是什么意思。可是看那些宋人重骑队伍里传来的阵阵哄笑,还有那什么压帐小妾,他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因此强令着护卫自己的谋克进兵。 那女真精锐谋克的号角声已经不再响起,因为他们的小王爷已经打算强压着他们,全军投入和这些残存白梃兵的血腥厮杀中。 他要亲手屠光这穷途末路的宋人重骑! 他要把那耻笑自己的宋军骑将活捉过来,拿他的头颅做自己的酒碗! 可真的冲上去才发现,这些宋军不是一般的精锐,尤其是那身甲胄! 自己枪刺剑砍未必能透甲而入,只有少量亲卫手中的铁骨朵能够对他们造成有效的杀伤。 而那些宋军重骑也当真难啃得狠,哪怕血都快流尽了,还拼着最后一口气,要与他们这些女真精锐杀戮不休。 “——这些宋军,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早上杀散他们的时候不还是一触即溃的么!” 乱军之中,完颜设也马大声吼道,似乎是在问身旁亲卫,也似乎是在问他自己。 …… 顾渊举着他的战旗在战场边缘不到百步的地方停下,刚刚发动冲锋的女真轻骑已经被他们杀了个干净。 他们迫近了骑兵战场的边缘,这是最后一次整队,为了收拢更多的溃军,他甚至特意多停了一阵。 只是如今,老狐狸还躺在刚刚那无名雪丘的某处,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什么人能替他指挥这支临时拉起来的军队,也不会有人教他这个自九百年后的来客该如何打仗了…… 骑军厮杀的战场上,白梃兵和女真谋克都已经没了队列,全都是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金属和金属的对撞响成一片! 女真轻骑快马,局面上占优,可是白梃兵却凭着甲胄精良也还在咬牙坚持。 他回过头去,看了看落雪之中沉默的甲士。 这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依然士气低落,但是看那些刚刚经历了杀戮的眼神,好歹有了点死中求活的决心。 “跟着老子的战旗,再杀一阵!记住,老子会始终站在你们的身前!”顾渊没有犹豫,举着旗就向前大踏步的压过去。 忽然响起的喊杀声让交战中的两支骑军也禁不住暂停了一下厮杀,然后他们就看到那几百人的队伍漫过荒芜的雪原,像是一阵浪涌,毫无章法地冲进本就已经搅成血色漩涡的修罗场中。 刘国庆骑在马上,远远听到喊杀声接近,最开始还以为是之前分出去那小队女真骑士击溃了那些溃军,如今正横扫回来,而自己陷在这阵中也到了最后时刻。 可过了一阵,却看到从那低矮雪丘上先是冒出一面被血浸透的赤旗,进而是几百宋军沉默地出现。 哪怕他们满身的狼狈、哪怕他们衣甲残破,但他们还是来了! 击溃了那些女真精锐,手中仍然握着自己的刀剑和自己的命运! “顾三郎——真有你的!我刘某人果然没有赌错!”看到这,这可能是大宋最后一位白梃重骑指挥使大喝一声,将马槊舞成一条长鞭。 周围两个女真轻骑原本与他缠斗得有来有回,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好几个伤口,却不料他这忽然变招当即一人便被打下马去。 剩下一个女真骑士勇武非凡,他凌空抓住扫来的马槊,夹在自己胳膊下面看上去要和这骑将赌气角力一样,却没有防备后面已经有步军杀到!只得弃了这长槊,随手捞了个刀鞘去挡攒刺过来的长枪。 “这骰子可还没有停下!需要我们再往上加注!刘指挥,你还有本钱能押得上这赌桌么?”隔着纷乱的战场,顾渊将战旗插在已经被染红的雪原上,高声喊道。 “我们白梃兵,可是连命都押上了!哪里去找什么本钱。剩下的,只有靠你了!”刘国庆狞笑着大吼。 他趁着自己的对手分神,放开手中马槊,拔出腰刀只是一挥,冷厉的刀光划过脖颈,带起大股的热血,那女真战兵捂着创口瞪大了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在自己脖颈处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呜咽。 接着大队步兵从他身边掠过,长枪甲士组成的锋线像是一把铁筛,将接触到的女真轻骑大半打落马下。 失去了机动性的女真轻骑此时再想拉开距离与之追逐交战已经是来不及。那些重新组织起来的宋军四五人一组,拿着长枪大盾不由分说就捅了上来,将他们连人带马钉死在这已经浸染了太多鲜血的雪原上。 侥幸躲开攒刺或者见机得快的女真轻骑则护着完颜设也马退走到一旁,他们隔着五十步的距离,喘着粗气休整,却没有半点撤军的意思。 “大宋——万胜!” 看到这样的情形,后队已经有宋军步卒开始爆发出欢呼,他们也不在乎这队女真谋克的背后还有没有援军,总之这一阵已经是宋军勤王以来难得的胜仗! 可这样的欢呼也只持续短暂的瞬间。 “顾参议——女真援军!” 一个刚刚爬起来的步卒向北指去,只看见旁边的雪丘上腾起了一片扬起的雪尘,转眼间就有女真轻骑越过丘陵杀了下来,让顾渊觉得几乎手脚冰凉! 跨越近千年时空,为什么别的小说里穿越者都是在各什么王公宰相家,和人风花雪月便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为什么轮到自己的时候便是风刀霜剑、雪原溃军! 需要拎着拼命才能杀出一条活路! 他好不容易鼓起血勇,这才刚刚见到些许胜机,却几乎被这来援的几十女真轻骑给淹没了! 可就算如此,他这顾参议还是得装作一副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样子,挥着刀向周围的士卒声嘶力竭:“后队转身,列阵迎敌!慌什么!不过二十轻骑,宰了他们,我们照样走得脱!” 第10章 逆军(10) 无数涌动的乱军中,完颜设也马终于看到了那面战旗,看到了那个旗下拼命组织反击的宋人。 他原以为那至少会是个宋人军将,却没想到会是个看上去文弱不堪的南朝文官。 那个人染血的袍子已经破碎,站在旗下身影瘦削。 可是面对女真骑军的前后夹击,竟然还敢以这种刚刚组织起来的溃军做两面交战——这样的人,要么是个根本不知兵的书生!要么就是这些勤王兵马之中的核心人物,手下尽是些敢为他死战到底的疯子! 仗打到这个份上,这位女真贵族反倒是更愿意相信后者……毕竟若是回去告诉父帅自己带着他的亲卫谋克被一个不知兵的书生逼到这个份上,他的脸上也多少无光。 这女真西路军统帅的儿子,看到那些宋人步军明明剑甲俱残,却还是听令地回转,而后立好长枪,看上去竟是要做决死一战!可笑自己这所谓的亲卫谋克却被宋人重骑和残兵死死缠住,这时候还要等着援兵来救! 一时心血激荡之下,他也跃马挺枪,从自己仅剩的几个护卫身后冲出来,朝着那赤旗下的年轻宋人官僚驰马突击:“真珠大王完颜设也马在此!那宋人——前来受死!” 刘国庆挡在他冲锋的线路上,只是他也刚刚被一个女真轻骑从马上扑落,腰刀折断,马槊更不知道被丢到了战场何处,正跪在雪地上死死扼住身下女真骑士的脖子。 他听到这女真贵族的叫嚣,看见他朝着顾渊冲去,有心想冲上去拦住,可只觉得小腿一痛。 那几乎被他扼死在身下的女真轻骑,垂死之际居然不知从哪寻来个匕首,胡乱扎到了他腿上。 剧痛让他当即又跪倒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那女真贵族单骑突阵而去。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深吸口气,警告道:“顾三郎!当心身后!” 顾渊听见了警训,转身自然也瞥见了直冲自己而来的女真轻骑。 可他的眼前已再没有什么人可以为自己抵挡,而他也向那些追随自己旗帜的甲士们承诺过,他将永远在他们身前! “完颜设也马?没听说过……” 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着将手中单刀高举,架在左臂上,重心微微压低,就站在旗前等着那女真亲贵前来冲杀! 他们双方都没了退路! 在这小小的局部战场上,这就是将对将、王与王的决斗! 那匹雄健的黑马吐着热气,踏着血流结成的冰河向他直冲而来。 四下里的喊杀喧嚣开始迅速变得遥远,好像每个人的动作都缓慢下来。 时间被减慢成一场梦。 他看见完颜设也马撞飞了两名搏杀中的甲士,可最后关头,这个年轻的女真贵族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直接以骑兵冲击将他了结。 黑马长嘶而立,那个女真贵族在最后时刻竟握着手中长枪的尾端,将一杆长枪用作长鞭当头劈下,势如山崩! 顾渊咬着牙执刀封挡,借着刀刃一斜,将这一击大半力道卸掉,让那长枪顺着刀刃滑出去,溅起连串的火星。 可他还来不及喘息,就又看到另一杆长枪如同一条毒龙,从他下盘向上冷狠地探来。 这完颜设也马虽然是个来战场上捡军功的女真贵族,可他的枪法造诣显然也已经能够堪比那些精锐武士! 他从一开始就酝酿着这充满技巧的一击,存了用这华丽杀招结果这宋人,从而让自己战场立威的心思! 此时此刻,顾渊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根本无从反应,只是仿佛遵循着本能,上前一脚踏稳稳地踏在从下方刺来的长枪上!然后借力腾空,揉身跃起,在半空中像鹰一样盘旋转身,接着一刀劈下! 这一瞬间的攻守相易,犹如鬼神出枪、而后鬼神破势! 待他反应过来时候,完颜设也马热腾腾的血已经泼在自己脸上…… 那具失了全身气力的身体被雄健战马拖带着,脖子处的伤口仍然大股大股地向外涌着鲜血,在雪地上拖行,越走越远……像是一条红色的绸缎。 天地一片寂静! 顾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也都随着那一刀流走,手中的刀也仿佛千钧之重再也抬不起来。 然后,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勉力回过头去,只看到雪幕之中,女真轻骑正接二连三地出现,他们竟丝毫不顾周边宋军的追杀拦阻,哭丧着、嚎叫着向他这里亡命而来!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女真骑士离着还有二三十步远就朝着他掷出了手中长矛,顾渊鼓起最后的力气挥刀格挡,可自己手腕似乎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软绵绵地将长矛磕飞出去,刀也从自己手中脱出。 正在此时,一支冷箭不知从哪飞来,射在他腰间,让他再也支持不住,缓缓跪倒在战旗下。 沸腾的热血凉了下来,彻骨的冰寒沿着他四肢百骸开始蔓延…… “真冷啊……”他单膝跪在雪地上,看着周围战场,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漫天神佛低语。 那女真轻骑还在接近,他面目狰狞亮出弯刀,可胸口忽然就透出半截刀锋! 原来是刘国庆情急之下寻了柄刀,掷了过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对于之后那些女真骑兵,这个白梃兵指挥却也再没有援救的手段…… 顾渊居然朝着刘国庆笑了笑,似乎是在向他致意,而后他闭上眼等着死亡降临…… 最后时刻,他到底还是胆怯了…… 他感觉到凌厉的冷风拂过自己发梢,可等待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柄长大的斩马刀平贴在自己头上,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那当头劈下的刀光。 “直娘贼!哪里冒出来的文官,真是带种,你刚刚那以步制骑的手段,这十年之中,就是西军里也无人能及!” 有人粗声粗气地冲他嚷嚷着,他睁开眼,看着十几骑宋军轻骑不知从哪里撞破雪幕而来,如怒潮一样吞没了那些女真亲卫的反击。 而再茫然回过头去,那些从雪丘上奔驰而下的女真援军也被步卒溃兵死死缠住,腾出手来的白梃兵正拼了命地打马,试图兜住他们的侧后。 那些女真援兵本就数量不多,此时被这些重骑反包在阵中,也是再无什么翻盘的可能——这一阵厮杀总算彻底底定! 顾渊扶着旗,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他看着这尸横遍野的战场,又看了看重重雪幕后那沉默的汴京城,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刚刚救了自己的络腮胡骑将身上。 “我是河北路统制王渊麾下统领韩世忠!领一千精骑来援汴京,拼得只剩下这十几个兄弟……你们又是哪一路的?倒是好大的手笔,竟然在女真人眼皮底下杀了几乎杀干净他们一整个谋克!” 那骑将也不和他客气,见着战事尘埃落定,也好奇地带着马绕着他不住兜圈,说起话来也是痞里痞气的,看起来与其说是军将,倒像个马匪多一点。 “韩世忠……韩世忠?” 顾渊喃喃地念了两声这名字,才忽然反应过来! 这可是韩良臣、韩蓟王啊! 两宋之交大宋最为闪耀的将星之一! 他竟然也参与了汴京之战,而且看这样子也是矢尽枪折,拼到了极限! “兔子蹬鹰、拼死一搏而已,倒是让韩太尉见笑……”顾渊嘶哑着说,接着从地上又寻了一柄看上去还算完好的刀。 他想向那些追随自己的军士们再说些什么,可嗓子却干得像是要燃烧起来,根本发不出声。 最后,只能将沾血的长刀高高扬起,刀锋指向阴霾天空,沉默地向整个战场示意! 他的身侧,无论韩世忠、刘国庆还是那些刚刚厮杀完,正拼命喘息着的宋军军士一个个都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这是大宋的文官啊! 是见到打仗恨不得躲到百里开外的坚城之中的文官! 这个群体中何曾见过还敢在这汴京陷落、万军皆溃的时候,聚拢几股败军向发起冲锋的人! 哪怕他是个小小参议! 可惜他只是个小小参议! 若是这大宋多一些这样的文臣,他们这些厮杀汉又如何会把仗打成今天这个样子! 他们合军一处,解决掉最后还在拼死挣扎的女真人,然后忍不住地扬起手中兵刃。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顾参议——万胜!大宋——万胜!” 紧接他们也不顾这呼声是否可能会招来大队女真骑军,只是纵情呐喊,山呼海啸一般响彻雪原—— 岳王庙前誓要再复乾坤的人…… 汴梁城下跃马拔剑逆着溃军冲锋的人…… 千年时光一跃而过…… 顾渊扬旗执刀的身影,就这样被刻印在汴京平原冬日飘雪的天空下。 第11章 重生(1) 炉上的水已经沸腾了很久,水汽缭绕在暖阁内,蒸得整个房间都热气腾腾的。 虽然外面还下着雪,可是阁里却如沐春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这是大宋国都汴京城内的一处院落,位置算不上多好,紧邻着外城城墙和粮仓,论地皮自然是卖不上什么价格,不过好在内里修葺得十分不错。 有白沙、竹林、甚至还有一处小池塘,如果从阁中向外看去,颇有一番天地。 暖阁内放着一张案几,一位老人和一位女子隔着这案几相对而坐,互相打量着彼此,却谁都没有先开口。 女子大约只有十七,生得极美,眉淡鼻挺,温婉秀雅,似乎天然地带着贵胄之气。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上好的绸缎面料之上用细细的金线绣着繁复图样,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好似天鹅的脖颈。 而老人的须发斑白,看上去已经年过半百,只是眼睛还炯炯有神。 他身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柄剑和一壶飘着醉人香气的酒,只是无论他还是女子都丝毫没有动一动的意思。 这是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清晨,煌煌大宋的国都汴京被金人东西两路大军计十二万兵马四面围合已有一月。 那些凶悍的金人裹挟着渤海人和燕地汉人组成的辅兵,将这座当世最雄伟富丽的城池围得如铁桶一般。除了东南西北四处大营之外还有无数军寨构成绵延的防御体系,几乎封死了所有突围的希望。 “好大的雪……”终于,还是女子先开口打破沉默,“周老教头这里炭火可还足够?” 她语气轻缓、态度恭谨,用得仍是禁军中人对老人的旧称。 “是……”老人应了一声,顿了片刻见这女子依然盯着自己,方才缓缓地叹气道,“我应了征召,一会儿就要上城戍守。只是……顺德帝姬冒雪来此,怕不是为了问我这些吧?” 女子微微颔首,躲开了老人的目光,神色里也多少带着些许犹豫。 “不是。”她缓缓地开口。“周老教头还是如往常一样叫我十九姐的好……封号什么的,实在不必。” “那……十九姐还想问老夫什么?” 老人终于动了案上的酒,那是这位女子带来,他平日最好喝的酒,如今汴京被围,也不知道这酒什么时候便会断了,更不知道这些人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枪术剑法,老夫都已经悉数教与,再无私藏。” 他说着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香四溢,不用看也知道是巷口那家酒肆自酿的“浪淘沙”。 清冽的酒浆顺着喉咙流淌下去,之后便是酒气翻涌,好似整个人都燃烧起来,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至于天下大势,十九姐在你那噩梦中,看得比我通透……” ——他提及了那场噩梦。 那场噩梦中,她依然是受官家宠爱的小帝姬。可十七岁那年汴京沦陷、父兄出降,宗室、后宫、朝臣无一幸免被像驯服的羊群一样牵往苦寒的北地五国城。 女人的美貌在那样一个时代不再是武器而是诅咒。 野蛮的金人们肆意狂笑着,将她们如牲口一样绑着扛进自己营帐,将她们的尊严按倒在床上蹂躏、践踏。 整整一年,每一次,她都用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诅咒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人。 可是诅咒毕竟无法化作刀剑,语言只能让那些凶蛮的女真人更加亢奋。 直到弥留之际,她已经因为失血而神志恍惚,她无助地啜泣着向不知何飘去了何方的神佛祈愿: “若有来生,要在这糟烂的世道里,提剑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冥冥之中,天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神佛似乎回应了她:“——我给你这个机会!” …… 再度醒来,她回到了七岁那年……也就是那一晚,父亲将她许给了向子扆——在汴京诸多公子中,那其实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对她温和,忧心国事。 可在一个帝国倾覆的末世大潮之下,这样的温和并不足以拯救他的妻儿与国家。 顺德帝姬第二日做出了直到现在还在宫中被口口相传的事情。 她提着不知哪里寻来的长剑,闯到正兴致勃勃欣赏太湖奇石的官家赵佶御前,以死相逼,硬是推掉了那桩所有人都觉得完美的婚事。 离经叛道的事情还不止于此,之后这位帝姬又向赵佶讨了一纸手书,着她在禁军中寻一位教头教习枪术剑法。 此后十年,再无人敢提及尚十九帝姬的事情。 毕竟,驸马名头虽然响亮,可十九帝姬疯疯癫癫舞刀弄枪的名头也已经在汴京城的坊巷中传开…… 大宋以文治天下,武人地位极低,世家公子、状元书生固然有希望成为驸马都尉富贵一生的,却没有人想要自己的床前院中,一生带着刀光剑影。小说 若说当时的官家对这位帝姬的宠爱也的确是极为隆重,就算她如此行事乖张,竟也捏着鼻子认了,在禁军中为她寻了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老教头,想着随便教她舞舞剑也便算了。 却没料到,这一教一习便是十年。 “就算在那噩梦中都见到了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宿命扑面而来。”女子垂首,不动声色地替老人又斟上一杯,道。“十年,我依然只是个空有尊贵名号的帝姬,朝堂之上那些相公们宁可听信一个江湖术士,也不愿听我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没有被当做疯子锁入冷宫之中,已经是我仗着太上皇的宠爱求得的结果了。”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很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十九姐练剑是从七岁那年开始,已经十年了吧……” “是……” “我记得十年前,十九姐就曾说自己练剑是为了不被欺辱、是为了城破一日至少可以以死相抗。当时只道是你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说辞,何曾想到我煌煌大宋也会有都城被围的一日呢……”老人说着说着,目光却是一凛,“如今之势,老夫倒是想问——十年前,十九姐就知这汴京城终有这一日么?” 暖阁中的气氛为之一滞。 第12章 重生(2) 其实这对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的两人之前也提及过这些事情。 老人好酒,这位帝姬便投其所好隔三差五地给他弄壶好酒过来陪着老人小酌几杯。 酒过三巡之后,这位帝姬也曾说起那一段记忆,只是彼时大宋正是海清河晏、繁荣锦绣,道君皇帝的文治武功将这个帝国送到了国势的巅峰,没有人会去想北方的金国能够一击击灭这样一个皇朝。 女子记得老人当时也只是出言宽慰了几句,态度敷衍,后来也就推说是噩梦,再没提起两世为人的荒诞。却没曾想这老教头却是把这事情埋在了心里,这时猝不及防给抛了出来。 “靖康之难、历历在目,说是噩梦,可所有痛苦耻辱都铭心蚀骨,璎珞……不敢相忘。”过了好一会儿,女子在缓缓开口,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着头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她知道这家酒肆的酒都是用词牌名命名,“浪淘沙”是豪放的乐曲,有壮烈之气,那这酒一定是豪放烈酒。可她也不在乎,只昂首一饮而尽。 “……十年来老夫一直没有问过……只是今日之后怕是再难相见,索性就恕老夫无礼了吧……十九姐那场噩梦里还有什么?”小说 “还有很多……”女子犹豫了一下,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这酒极烈,一杯下去,她已经脸颊绯红:“汴京城破、神州天倾,金人要我去他们营帐之中,我一个女子只能抵死不从,却不想被那对想求和想疯了的父兄竟然给灌醉送到了完颜宗翰的大账内。 路上有太学学生与京兆尹的官吏拼死挡在我面前……后来好像是被禁军杀了吧——国家如此、父兄如此,那诗酒风流的官家赐给我的名字,就算是再怎么金玉满堂、福祚绵长,又能护佑我什么呢?” “那便是了……”老人苦笑着拍拍案几上的剑,“十年前,我原以为这只是小女孩的一时兴起,想学几个花架子到时候在集英殿的元夕家宴上讨个好彩头,却不想十九姐来这里要学的却全是战场杀人之术。明明是千金之躯,练剑却比那些泼皮禁军要刻苦得多,原来是在梦里走过这家国破亡的一遭。” “周老教头愿意信我?信我梦中那些苦难?信我是一缕残魂重活一世?”谈到这里,女子倒是微微露出诧异神色。 “信与不信又能如何?朝廷重臣、西府相公都能信郭京那个江湖术士,两相比较,十九姐不论是托梦、还是重活一世,都更让老夫信服一些。” 老人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方才将手底按着的长剑推到顺德帝姬的面前说道,“帝姬天生贵胄,我也不敢妄自称‘师’,只是你我二人授艺十年,今日一别若说什么表示都没有总是不合适的,我在这里送十九姐一柄杀人剑吧。” 赵璎珞闻言只觉得心中一惊,抬眼对上老人那双锐利如刀的目光,感觉自己好像被看穿了。 她今日冒雪来此,其一自然是听说这位周老教头也被征召,要上城墙去与那些金贼厮杀,因此前来相送。其二却是想问自己这位授业恩师,有关杀伐生死之事,毕竟剑术练得再怎么精妙,终究还是需要狠得下手刺得下去才能作数。 “每一位徒弟出师时,我都会与他们讲起生死。告诉他们——想好了再去握剑。所谓杀人剑,便是握住了剑柄就不能松开,因为松开那天便是你的死期。”老人笑了笑,没理会她的惊诧。“只不曾想,最后一次说起生死,居然会是对帝姬这般尊贵的人物。” “本以为殿下处在雍容的宫中,一生都不会用得上这些道理呢……”他说着手腕略一发力,将那柄剑弹出鞘三寸,继续道:“是一柄少见的刺剑,据说是西夏一位将军用的,剑脊坚实厚重,非常适合刺击。找准甲叶的缝隙,就算是遇上了甲士也能拼一拼。不过,帝姬终是女子,技巧再好,战场之上气力也是不济的。切记无论骑战步战,错身便分生死,不要同男人去硬拼气力。” “记住了。”赵璎珞郑重地接过那剑,细细打量,剑鞘只是寻常木材,草草地用铁环锢上,可剑本身却极有分量,锋锐异常,上面还泛着如乱云般的纹路。 “乌兹钢?”她再次惊讶,这种钢材打造的刀剑极为昂贵,即便是汴京城中也只是被贵公子们买来作为收藏,这老人是如何弄到这柄神兵的? “刀剑——终是耗材,就像武人一样,力敌十人已是极限。若是……若是免不了厮杀,记得多备一些,可不要就指着这一人一剑杀穿整个战场。”老人站起来,本已背过身去,流露出送客的意思。可他听着城墙左近隐隐传来的军士呼喝声,知道是挨得天明,金军又开始扑城,终于忍不住又嘱咐了这一句。 “璎珞……谨记!” 他的身后,赵璎珞摩挲着这柄长剑,也跟着站起来,学着武人的礼节倒持长剑,深深长揖。 她没有向这个老人行过拜师之礼,可却有着十年授业之实,今日之后也不知命运的洪流会将各自卷向何方。 施礼完毕,这位帝姬直起身子,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头发捋到耳后,正待离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周老教头去值守哪个门?” “宣化门。” “老教头可否换一个门?” “怎么……在十九姐的那场噩梦中,这门破了么?”老人笑呵呵地反问道,听他的语气也不知是不是在戏谑。 “破了……”赵璎珞想了想,语气笃定。“闰十一月二十六,郭京开宣化门唤六丁六甲神兵迎敌,那是汴京陷落的开始。” “二十六?那不就是今日?”老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那老夫合该去那里,让宣化门至少挺得过今日!” …… 注:赵缨络(1111~1137年),北宋第八位皇帝宋徽宗赵佶十九女,封号顺德帝姬。靖康之变时17岁。与父亲宋徽宗、皇兄宋钦宗赵桓等一起被俘北上,改嫁金朝秦王完颜宗翰。 天会十五年(公元1137年)七月,完颜宗翰抑郁而亡。九月,赵璎珞到达金国的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之后五国城金朝官员习古国王·按打曷,以赵缨络没有得到朝廷的允许,就私自离开完颜宗翰的营寨为由,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营寨中。很快,赵缨络就在按打曷的营寨中去世,时年27岁。 第13章 重生(3) “又一路勤王兵马溃了!张太尉,他们冲不过女真人的铁桶阵!神州天倾就在眼前,都这种时候了,又何妨让神兵一试!” “神兵!神兵!孙相公,若是让那支江湖骗子组成的军队出城迎战,才是将汴京推向万劫不复!” 汴京南墙,宣化门上…… 披着紫袍的公卿眼睁睁地看着城下最后一支宋军的影子消失在莽莽雪幕里,终于觉得心头好不容易燃起的那点希望与身上的血一起凉了下去。 汴京二次被围,官家战和不定,城中更是有软骨头的奸臣以阻碍和议为由,下令各地勤王兵马原地驻防,将大宋为数不多的可战之军调动得七零八落。 今日城下这一战,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勤王兵马,更不知他们是没收到令,还是只凭着一腔忠勇不管不顾地杀了进来——总之,他们终究是没能越过女真人的凶悍,入得这煌煌汴京。 他拉着身边须发斑白的老将,苦口婆心劝说,想要将最后的杀手锏压上,可那位大小十八战入得城来勤王的老将只是气得摇头叹息,连声说:“荒唐!荒唐!” 这里原本卫戍的禁军已经被全部撤了下去,大段的城墙上只剩下黑色经幡在雪中无力地摇晃着。城墙中间还有一面大旗,上面鬼画符似地画着一张所谓的“天王像”。 捧这位神棍上位的大臣们此时大都躲在宫城之内“以待捷报”,只留下这位紫袍大员和一名披着甲胄的老将皱着眉头与那堪称横空出世的“天师”郭京并立。 那位郭天师披着一件青灰色的道袍,在闰十一月的漫天大雪里披散着头发,手持三尺青峰长剑口中一直振振有词。 他时不时地还从道袍下取出一两张黄纸,挑在剑锋上随意挥了挥,不知怎么就燃烧起来,随着这漫天落雪化为灰烬。 老将是邓州知州、南道都总管张叔夜,他冷眼看着这神叨叨的“国师”,看他卖弄那些江湖法门,心里却也一直在打鼓。 道法秘术,他一个久战宿将自是不信的。尤其是站在城上,回头看宣化门后、瓮城之中那一群乌合之众,更是忍不住地叹气摇头……金军围城之后,他拼凑出三万大军,拼死冲入汴京城中勤王。 可却没有料到官家御前、西府上下、城中诸公居然已是如此不堪! ——他们怎么能相信一个江湖神棍带领的汴京地痞有退敌之策! 在张叔夜看来,这郭京或许是有些江湖手段,可如今的战场,面对那些野兽一般凶悍的金人,这些鬼神手段又能起得多大作用? 那些金兵甲士才不会管你什么六丁六甲的符咒神兵,铁骨朵、破甲锥招呼上来,便是穿着步人甲也扛不住,更何况这些只穿了粗布一副的市井地痞。 可昨夜,禁军一千精兵新败,近半人马慌不择路地踏冰过河时直接淹死其中,剩下的人就在这瓮城下,当着汴京军民的面被金人屠戮大半,至今尸体还躺在那里无人敢去收敛。 那些金兵甚至砍下宋军军士的头颅,用石炮打了进来,让汴京守军本就低迷的士气降到了谷底。 刚刚,那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城下的勤王兵被女真人驱赶到这城下,虽然大雪之中看不见他们的结局,可听那惨烈厮杀,想来也不会比昨晚的禁军强到哪里去。 面对少帝的询问,他们这些主战的将领再没有什么退敌办法,说来说去只有一条:苦撑待变!凭着汴京城中还算丰富的资储,熬到金人粮草撑不住退兵为止! 至于那位紫袍大员,便是宫内主战的兵部尚书孙傅了。 这位虽说是文臣,可到底领兵部尚书,和武人们互相杯葛久了,也有了些许胆气。 此时此刻他甚至还敢亲临城楼上来,看那勤王兵马与女真围城大军的大战。只是结果却是又一次的绝望…… 四十天来,一次次的兵败将亡已经让这位兵部尚书对军队不抱什么指望,走投无路下,居然将全部的希望押宝到这位郭京郭天师身上。 据说这中书侍郎何栗带着这位孙尚书昨晚冒着鹅毛大雪,连夜跑到郭京所谓的“道观”,苦苦哀求请他和他所招募的“神兵”出城做法,挽汴京于水火。 初时这郭京不允,直到最后孙傅威胁说要断掉他们粮饷,这位天师方才犹豫之中勉强应了下来。 如今,这位天师做法已毕,金人那边一时间似乎也被宋人城头这不寻常的异动给唬住,竟然连发射石炮的频率也降了下来。 “孙、张二位相公……时辰已到!开城!”郭京眯着眼,很是刻意地捏着嗓子,对身旁冷冷打量自己的张叔夜说道。 “不可——”张叔夜看都没看这神棍,只一扬手便止住那几个跃跃欲试想跑去传令的禁军。 他原本算是文臣,可这些年出任方面,领兵打仗、剿灭匪患,也大概知道这些军中兵痞是什么货色,因此对上这所谓国师可是没有半点客气:“金贼骑兵来去如风,你这千余人出门浩浩荡荡,少说也要一盏茶的功夫,若是开城之后金兵扑城,又待如何?宣化门破,这样的责任你担待的起么!” 郭京被这方面重将冷冷地顶了回来,刚想作色,可看了看张叔夜这满身甲胄,还有他身后长子张伯奋已经拔出半截的长刀,终是心底发虚——他可是见过这一对父子当初击破金人包围,杀入汴京的英姿。 想到这里,他又望了一眼那位孙傅孙尚书,很是桀骜地说道: “二位相公莫要担心,我这‘六丁六甲’神兵出城,今日午时必破金军西路大营,活捉主帅完颜粘罕。”他说着咽了口吐沫,向那南大营虚虚地指了指,接着又转向东面道:“待得下午,大军东向,晚上便能破了金国二太子大营,届时金军东西两路元帅尽被我神兵擒获,相公自可挥军掩杀,去官家那里领这扶危定难的泼天功劳!” 张叔夜冷冷哼了一声,他是沙场宿将,自是不信这些江湖手段,只觉得荒唐。 按他的想法,这千余人的所谓“奇兵”只要出城后能支撑一炷香的功夫便是功德圆满,死了还可以给他的兵省下些粮食金帛,只是担心这些溃兵被女真人一冲,冲垮了自家防线。 “郭天师……”他犹豫再三,还是沉着脸持重又问了一句,“你招的这些神兵,真的会打仗么?” 郭京见状,也是冷冷地顶了回来:“我的兵不用会打仗,他们是上去砍头的!” 孙傅在一旁,看着二人相争不下,急得直跳脚。 须知禁军疲惫、范琼新败、就连张叔夜这样的人物领兵出战不还是输得一塌涂地。小说 如今这汴京城内禁军伤亡近半,勤王兵马一支又一支被碾碎,这神兵可是最后的依仗。若是再不拿出些有用的手段,他怕是也要被那位“少帝”革职查办。 “张相公!汴京安危,皆系于你二人之手,何妨叫天师一试!汴京城百万军民就在这城下看着!天师做法已毕,是你闭门不出!届时天下之口涛涛,皆说你张相公——临阵、怯战!” 张叔夜披甲按剑,原本只是冷眼盯着郭京,听着这兵部尚书居然也昏了头似地怂恿这支地痞流氓出战,甚至还给自己扣上个怯战的帽子,脸色沉得更深:“孙尚书——若是这些神兵败了,冲动自家阵脚,致这宣化门失守,官家御前、百万军民面前!你我可都是罪人!” 他一个领军大臣,对一位紫袍公卿如此言语,话说得已经是极重。 只是如今金人大军兵临城下,这张叔夜又是唯一一位成功杀入城中勤王的帅臣,在官家那里颇受信重,因而孙傅这位兵部尚书也不好对他发作,城墙之上几人一时僵住,只听得阵风扬起,吹得黑色经幡呼啦作响。 “若是兵败,让你那些神兵沿护城河先退入羊马墙内,我自发神臂弓手接应他们入城。剩下的事情,二位好自为之吧……”对峙了半晌,最后还是这张叔夜最终让步。 大宋重文抑武的祖制在此,他虽是文官出身,此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武臣。这位兵部尚书甚至不需要请动官家谕旨,一个令就能将自己当场革职。 张叔夜扬手了扬手,阴沉着脸吩咐道:“开门。” …… 孙傅(?-1128)北宋大臣。海州(今连云港市西南)人。字伯野。进士出身,1126年(钦宗赵桓靖康元年)召为给事中,进兵部尚书,拜尚书右丞,改同知枢密院。金兵困汴京,他信重郭京所谓“六甲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择日出兵三百,可直抵阴山。后郭京开汴京宣化门出战,大败而逃。金兵遂陷汴京。 次年正月,钦宗(赵桓)被俘,以他辅太子留守。不久,被金召去死于金。 何栗(1089—1127),字文缜,北宋末代宰相。虽然信重郭京,直接造成宣化门失守。但汴京陷落最后时刻,何栗与张叔夜率宋军残部并东京市民与金军于南薰门一带巷战,保住了大宋帝国最后一点颜面。靖康二年,随徽、钦二帝北迁,绝食而死。 第14章 重生(4) “开门……” 大雪已经绵延三日,将这战火围城的汴京盖上了一层厚重的积雪,想要掩盖住那满城的战火与血腥味道却又力不从心。 朱雀门前的御道上,顺德帝姬赵璎珞一席红衣站在漫天的大雪中,她的手里提着那柄西夏泊来的刺剑。 而她的面前,全身披挂如铁塔一般魁梧的守将正垂首,低声下气地向她解释着什么。 朱雀门在内城正南,为方便官家出行并未设置更多的防御,被张叔夜巡检时视作是防御上的弱点。所以即便这道门处于内城,这里也安排了久战宿将值守,就是提防着万一外城失守,还能守住这道防线做最后一搏。 这一日值守的正是前前日刚刚兵败的四壁都巡检使范琼。 这是位自卒伍出身的悍将,一张铁青的脸合着络腮胡子,打起仗来还有点悍不畏死的英雄气概。再加上比起汴京禁军那些饭桶,平日里军饷也克扣得不多,因此在军中颇得士卒归心,愿意将一条大好性命卖与他。 这位范巡检自然是识得顺德帝姬的,知道她是太上最宠爱的女儿、少帝同父异母的妹妹,更号称是大宋第二的美人。 若是平日,只要这位帝姬肯向他开口,就算是刀山火海,他范琼也会把脑袋别在腰上替她把事情办了。 可此时此地,金人毕竟还在攻城,这里虽是汴京内城,金人的石炮打不过来,可多少也能听到那滔天的喊杀声如浪如潮,时时刻刻折磨着内城里那些尊贵公卿们的神经。 他若是敢把朱雀门开一条缝,怕是还轮不到张叔夜和孙傅回来问罪,光是那些聚在门下打探消息的公卿们就能把自己给撕了。 “……求帝姬不要为难末将了,如今金贼势大,各位相公巡检乃至当今官家都再三嘱咐,要我谨慎守好,没有上命,末将实在不敢开门放人进来啊……” 范琼一张铁青的脸挤出一副苦相,看得赵璎珞倒是心底为之一悸。 前世,汴京城破,少帝出降,也是这位范巡检带着已经几乎成了乱兵的禁军扣门宫内,逼着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内的帝姬、后妃、宫人入金人营帐。 那时候这位范巡检也是这幅苦相,他一个武人,说不得什么道理,只会拿一句并不贴切的“相忍为国”作为说辞翻来覆去劝说。 她那时就想问:是什么样的国,才会需要将男人丢了的天下,让女人去相忍、去偿还!可当时看着这位范巡检的腰间那血迹森然的刀锋,不知来得路上已经砍了多少人,终是没有敢问出口。 而这一世,她的手中亦握住了杀人剑。 “我不是任何人,我是大宋官家御笔亲封的顺德帝姬。”赵璎珞冷冷地顶了回去,声音中带着天然的敌意。 她逼视着这位四壁巡检,目光锐利如刀:“范巡检今日是领了命要守好这城门,而我也领了太上口谕,要出这朱雀门,替太上巡视戍守将士军民——范巡检若有疑意,自入宫去寻太上、少帝,看我这口谕是真是假!” 她摆出一副仗势欺人的派头,可提剑的手里却已经全是汗。 说到底她就算两世为人、就算与那周教头学了些许杀人术,也只是一个宫里生长的帝姬,如果不是被命运逼到这一处,未必会有如此勇气去拿一个不存在的口谕硬压一个厮杀汉。 她这所作所为,说小了叫仗势欺人、刁蛮任性。若是平日自然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几个月的俸禄了事。 可如今汴京被围,人心惶惶,她这就矫诏!谁知道已经被那些金人吓得失了神志的父兄会不会就此再把她绑了,当做求和的礼物送到完颜宗望的大帐之中。 她却不知,那位外表看似铁青的范琼此刻也是在暗暗叫苦。 谁不知道这位帝姬是太上的掌上明珠,就是少帝也对她怜爱有加! 他一个小小的武臣,还刚刚兵败,此时此刻又怎么敢与这位帝姬冲突争执! 哪怕今日这位顺德帝姬所作所为疑点重重,只有一人、一马、一剑,甚至连个护卫都没带,可只要她向宫中哪位官家随便参上自己一句,怕是盛怒之下,他的脑袋就得搬家。 ——须知这大宋对文人士大夫素来宽厚,可是砍起武人的脑袋来却从未手软过! “帝姬须知……外城实在危险,金人的石炮阵就在南城开外排开,轰击城墙一刻不停,那一颗巨石砸下来,管什么甲胄樯橹都给砸得碎!被砸中的人脑浆迸裂、血肉横飞,帝姬还是不要去看得好……”范琼依然苦着张脸,壮着胆子想了些战场场面说与这位帝姬,想着能把这心血来潮的天家贵胄吓回去最好。 果然,赵璎珞听了这话,倒是慢慢地沉默了下来,只是她的眼神依然没有离开这位彪悍的军将。 最后,这位帝姬叹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开口:“——那场面,范巡检你看得、汴京军民看得,同是爷娘生养的,我又如何看不得呢?” 她说话的时候,自带着一股清冷和伤痛,那样的感觉范琼只在燕地那些历经兵祸大难不死的人身上见过,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如此言语竟然会从一位天家帝姬口中说出。 一阵冷风吹来,卷起她红色衣裙在漫天落雪中猎猎飘扬,一时之间竟让这位厮杀汉竟看得有些痴了。 他心念一动,已经打算开这朱雀门,放这位帝姬出内城。 可未及开口,却听得那位帝姬又说:“范巡检……你若真不能给我开这城门,便给我一根绳子,让我从城墙上坠着下去,今时今日,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到那宣化门上的。” “宣化门?” 范琼一愣,他作为四壁巡检,也是如今这汴京城里少有的悍将,自然是知道兵部尚书请动了神兵,今日正打算在宣化门上做法破敌。 他自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术法,只觉得什么都不如找几千神臂弓手攒射来的有用。可惜自己人微言轻,那些文臣大夫定下的荒唐策略,他也没办法改变。 “帝姬可是要去看那郭京郭国师做法破敌……”他脸色更沉,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知怎么,赵璎珞居然从他那一脸苦相里看到些许担忧神色—— “范巡检是军中宿将,也是这汴京城中少有敢领兵闯金人大阵、与他们见过血的武臣。”她握了握手中的剑,盯着范琼躲闪的眼,轻声反问,“将军真觉得那所谓的‘神兵’破得了城外十五万金兵么?” “末将——不知。” “真不知道?”赵璎珞笑了笑,她的声音依然轻柔,但是说得话却字字让这位范巡检心惊不已。“还是不敢说——不敢说这被少帝、被兵部尚书所信重的神兵、汴京上下百万军民最后的希望,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那——帝姬如何还敢去宣化门,那些地痞化作溃兵可比金兵更……”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范琼也不是蠢人,他看了看她身后那匹神骏黑马,又看看她手中长剑,已经大概明白这位帝姬要做什么。 赵氏承平百年,历朝官家都没有继承太祖的勇烈,却是在精巧雅致的路上越走越远。 适逢国难,太上禅位,少帝颤栗,满朝文臣荒唐无人,他却未曾想从这柔弱帝姬的身影里依稀见到了昔日太祖的一丝影子。 范琼终是军伍之人,被这帝姬的一腔孤勇激得胸中激荡,他的左手用力地按在刀柄上,指节都有些发白。 那位帝姬见状也没再理会他,而是牵着马自顾自地向着依然紧闭的朱雀门走去,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只听得那帝姬轻叹了一声,又说了句堪称叛逆的话:“国之将亡,必生妖孽……我赵氏子孙享了这花团锦簇的江山百年,如今亡国之祸近在咫尺,又如何不能为这满城的百姓——挥剑破魔呢。” 听到这里,这位四壁巡检使终究下定决心,将右手握拳狠狠锤在胸口,对着这位红衣如血的帝姬行了个军中礼节。然后再无多言,挥手命令守城兵士—— “开门!” …… 注: 范琼(?—1129),字宝臣,北宋开封人,北宋末年将领。 此人极为复杂,靖康元年十一月,金人二次围攻东京。范琼任京城四壁都巡检使、温州观察使。守卫战时,范琼数次引兵出城袭敌,算是守将之中为数不多能战、敢战的武臣。然而宋钦宗投降后,他却又持剑为金军驱逼徽宗及后妃出城。随后开始在各个势力之间左右摇摆。 建炎初年,为御营司都统制,后为平寇前将军。金军迫扬州,他避至寿春,寿春民讥其不战而走,因纵兵入城杀掠。苗傅、刘正彦发动兵变,因与苗傅交通,不肯进兵讨伐。后以拥兵拥扈之罪被杀。 第15章 重生(5) 赵璎珞驰马赶到宣化门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已经晚了。 禁军如上一世一样被赶到了城墙下,汴京军民乱糟糟地聚在宣化门背后翘首以盼,等待着神兵破敌的消息。 道路完全被阻塞,赵璎珞只得弃了马,想要从这些忧心战况的人群里挤出条路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城墙上有两个大嗓门的军士在通传着郭国师的战报,她刚到的时候便听见他们高喊:“‘神兵’大破金人先锋三百骑!阵斩金军大将两员!”引得人群一片欢呼,却也堵死了她登城的道路。 “让开、让开——那些是假的,不要信,那些都是假的啊!”赵璎珞扯着嗓子朝着人群嘶喊,可兴奋的人们根本无法顾忌她那微弱的声音。毕竟,在人群的眼里,她不过只是个骑在马上的女子,也许真的明艳动人,可如今金军黑云压城,谁又有功夫去注视一个女子的美丽呢。 “‘神兵’击破金人石炮阵,已经打到寨门了!” 城墙上又有兵士吆喝声传来,惹得下面兴奋的人群欢呼声更甚。 他们已经被围了四十日,终于能听到一些自己想要听到的消息,因此也就宁愿去相信这些消息的真实,而不愿意去理会这消息究竟有多么荒诞。 “帝姬——”一片混乱中,她只觉得自己被一个熟悉的人拽住,回头一看竟然是周老教头。 这老人此时已经披挂停当,没有带兜鍪,却系着个武士抹额。 他不知怎么带着一队兵挤过拥挤的人潮,将她一把给拽了过来。 “宣化门外正在交战!帝姬为何来此!”这老人也不顾什么尊卑,拽住她的手腕,让她也挣脱不得。而他领得那队禁军虽然也被纷乱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可终究是凭着身强力壮挤出条路,将他们接应到了城墙下。 “神兵何时出城的!郭京可还在城上!”刚刚脱困,赵璎珞便急切地问道。 周老教头却是不疾不徐地眯着眼睛向上张望了一眼,方才回答:“刚刚出城不到一刻,那位国师应该还没下来!帝姬来此……” “一刻?那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赵璎珞听罢也不管自己这位师傅,她紧紧地抓着那柄剑,闯过几个禁军的阻拦,跌跌撞撞向城头爬去。 周老教头见状忽然响起她早先言语,也是闷声招了招手,带着自己那队兄弟紧紧地跟在后面。 璎珞依稀记得少帝曾经提起,今日是兵部尚书和宿将张叔夜在宣化门指挥,孙傅那个文人可能是个不知兵的庸才,可张叔夜——那个唯一一个率军打进来勤王的张叔夜总该是知道这要害的吧! 她早一点冲上城头,让这张叔夜调禁军上城,就越有可能把那些抢城的金军给堵在城下。 “金兵败了!金兵败了!‘神兵’打破南大营,活捉金兵大帅完颜粘罕!”璎珞爬到一半,正遇上那传信的兵士,扯着破铜锣一样的嗓子大声吼道,把底下的人群撩拨得更加沸腾。可是她却分明听到了喊杀和惨叫,还有滚滚的马蹄声,都在冲着这里袭来! 再往上走了十几阶台阶,她又迎头撞见了一个紫袍大员!那人脸色惨白正待下城,见到赵璎珞时也是显得手足无措。小说 “帝姬何故来此!快走!快走!”兵部尚书孙傅自然是见到了他最后依仗在城下还未交战就已经陷入崩溃,此刻竟也顾不上治罪郭京,手忙脚乱地想要抽身离去,哪想到迎面竟撞上这顺德帝姬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 而他的身后,那郭京也忽然转了出来,看样子竟然也是要下城脱身的意思。 “国师欲何往?”赵璎珞长剑出鞘,拦在了二人面前。少帝在宫中接见过这位国师,因此她也是认得的—— 她两世为人,两世听闻汴京城破。 只不过一次是在宫中只远远地听见宫人们传来消息,这一次却是就在城墙上,那喊杀和哭嚎就在耳旁,自然是对这直接导致汴京沦陷的罪魁祸首没有丝毫的好感。 “做法……对,做法!金军阵中有妖孽,扰了我的道法。我要下城亲自做法,方能破了敌军大营。” 这郭京也是个人物,眼看着这位红衣美人仗剑拦在台阶之上,还能心念电闪般地找出借口,想着先混下这高墙逃得性命再说。只可惜这位美人的剑依然冷厉地横在他面前,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大营?怕是都打到汴京城下了吧!”她提着剑,将这国师连着兵部尚书又逼了回去。 因为事发太过突然,南城外的金兵也没有料到这一队宋军竟如此不堪,所以没做丝毫的接应准备。他们的轻骑几乎是毫无阻碍的直冲到护城河旁,驱赶着那些所谓的神兵顾不上冬日严寒,纷纷趟进河中,踩踏之下当即溺毙无数。 若是往日,接近到如此距离,城墙上守备的神臂弓手都已经该张弓射击。可今日这城墙上却是一片安静,只有那诡异的黑色旗帜在大雪中缓缓飘舞。 女真轻骑没有带攻城器具,进而在领兵谋克的带领之下转攻向挤做一团的吊桥——若是能抢下这吊桥,说不得也是一道奇功! 赵璎珞登上城头时,正看见女真轻骑在护城河边往来驰骋,追杀那些地痞“神兵”。 没有了箭矢的威胁,他们嘴里发出尖利的呼哨,像追杀牲口一般砍杀那些早就因为慌张和怯懦扔掉了武器的人们,而郭京只能看着这一切,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破敌的术法。 “你是何方妖女,竟然阻我术法!孙尚书!孙尚书!还不叫人把这妖女拿下!” 这郭京也不知道是入戏太深,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竟然指望孙傅和张叔夜将这位帝姬拿下。 可孙傅是大宋官场上的人物,知道这位帝姬在少帝和太上心中分量,见她如今红衣仗剑登上城头,精致的面庞上写满了杀意,震惊之余却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真的动手,还张着嘴想要分说些什么。 而张叔夜虽然不太认得这位帝姬,但见她已经将那江湖骗子逼在城墙边,毫无退路,也只是冷眼看着,是死是活都不愿去管。 “妖女么?呵……做祸国妖女总比亡国帝姬强……你若真有鬼神之能,便做法挡住我这一剑吧。”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也不去管身边那两位重臣名将,只是被胸中一口怨气驱使,一剑刺下。 ——并没有什么术法阻挠她的锋锐,云纹钢打造的剑锋刺透了这位国师的咽喉,汩汩的鲜血涌了出来,让他那些没来得及说出的话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喘息和咳嗽。 最后,这位另一个时空中在靖康年后还很是苟延残喘了几年的江湖术士,就这样坠下城头,再没有机会祸乱一方。 第16章 重生(6) 汴京城南,雪原之上…… 宣化门洞开的时候,天空中的雪也渐渐小了起来。 当拔刀死战的那股热血冷下去后,取而代之的就是恐惧与愕然。 “相隔九百年、这神州天倾的修罗场上,竟然真的叫老子给杀出了条血路来?”顾渊循着视野中那满雪原的尸首,总算看清刚刚自己血战过的战场。甲士、溃军还有女真人马的尸体层层叠叠,在洼地堆了一路,甚至还有几匹伤重的战马在无助地嘶鸣,却已经没有人顾得上管了。 穿越九百年时空,他甚至还未太搞清楚自己所在何时何地,便被逼着带着这溃军,奇迹般地杀光了大半个女真亲卫谋克。带着这支成分复杂的溃军突出了金军重围,重获一条性命! 他的身后,那唤作虞允文的少年替他将刚刚打出的那面赤旗也带了出来。 瘦弱的少年将手瑟缩在袖子里,吃力地扛着那面已经冻硬了的战旗,像个亲兵一样策马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北风一阵一阵,扬起雪粒打在旌旗上——噼啪作响。 “拖着这东西干嘛?又重又显眼的……”顾渊看了一眼那旗帜,想劝他将旗给扔掉,却终是放弃了。 因为他对上了少年热切的眼神,就好像这面旗帜有什么魔力一样,能够让他们在这样的绝境中支撑下去。他们刚才靠着这面旗和旗下年轻文臣的一腔血勇从绝境中杀了出来,如今自然也是麻木地跟从着这面精神图腾,在漫天风雪里艰难跋涉。 “罢了……那旗子留着,寻一杆轻些的长枪挂着吧……今天还不知道要跑多远的路,把力气花在这种地方不值得。” 他摇摇头,吩咐一句。 “想不到顾参议还挺仔细。”韩世忠在一旁听见,倒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 溃军之中,除了顾渊、刘国庆外,就剩下韩世忠这个临时加的统领官算是品阶较高的官佐,如今刘国庆往后队收拢溃军,他们便短暂地选了一处雪丘驻马。可是向着身后那煌煌汴京回望,除了叹一声侥幸之外,便只剩下大骂城内那些相公们的荒诞了…… “仔细?可能只是怕逃命的时候被拖累罢了。”顾渊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道。 韩世忠倒也不在意,他指着那些乱糟糟出城迎战的敌军,偏了偏头:“顾参议,你说汴京城里,这打得是什么仗?刚刚我们在城下死战他们不敢开门,这时候却发疯似地开城出战,这不是往外添油么!” 这个西军出来的将痞自然是不大在乎大宋官场上那些繁文缛节,也将他这敢拔刀拼命的文臣视作同袍,没有半点生分的意思,因此话里话外没那么注意。 “这满城公卿若是都像顾参议这般会打仗……我们哪里还需要在这里受冻。”扛着旗的虞允文跟在二人身后,也是满腹牢骚。 他这小子倒灵光得很,持着一柄文士用的佩剑,只挑那些明显顾不上他的女真甲士下手。一场血战下来别说受伤了,便是身上都没怎么溅上血。 顾渊没有吭声,只是放任他们抱怨着,自己则着了魔一样盯着那座风雪中的巨城。 他看着一群人影乱哄哄地从宣化门瓮城两侧的边门涌了出去…… 也看见更多的人还留在瓮城之中紧张地张望。 前世的记忆一点一点地被捡起来——史书记载,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六日,郭京以六丁六甲神兵出战,溃败。 而这也是汴京陷落的开始。 记忆中的历史与现实重合,雪原之上醒来时,那少年对自己说的日子,似乎正是今日! 而那如今正在乱糟糟出城的根本不是戍守的宋军鼓起勇气出城挑战,根本就是城中那个江湖骗子在装神弄鬼,用这个富庶帝国的命运来赌自己的富贵! 那些被他鼓动的汴京地痞既不知兵事凶险、更不知战阵为何物。 他们只喝了些郭国师赐下的符水便觉得一股热流从体内升起,自觉刀枪不入,做着砍了大金国元帅太子升官发财的美梦,提着柄钢刀便走向了战场。 城上飘扬的经幡之下,郭京依然在仗剑做法。 他时而仰天长啸,时而对着长剑喃喃自语,又时而怪笑不已,只看得旁边的张叔夜和孙傅冷汗直流。 可是,也不知是他真的术法灵验,还是这天地神佛也觉着可笑,居然真的让这三日不停的大雪止息了一会儿。 “金钟罩身、道君加护、煌煌天威、助汝破敌!” 尖利的叫声穿透战场上不安的喧嚣,顾渊几乎是冷漠地瞧着那队城下的“神兵”。 瞧着他们从放下的吊桥上跨过护城河,而后止步不前。 似乎是真正见到金人那狰狞盛大的军容、直面那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后,这群城中的地痞氓流方才惊觉,自己肚里那黄汤符水似乎不足以让血肉变成铠甲,来对抗金人的当世强军。 无论城上的郭京大师如何做法,这些“神兵”却是停在护城河畔一动不动,再不能往前一步了…… 这下不仅是金人,就连对此多少有所准备的顾渊在远处见到这情形都是目瞪口呆:“真没想到……这煌煌大宋末世,竟会荒唐至此。” 他苦笑着打马,一切依然如史书所言。 他这只踏着时空涟漪而来的蝴蝶哪怕拼了命地振翅,也没能掀起一场蝴蝶效应的风暴…… “参议——这汴京城如何派出这等人来应战,这样下去可还守得住?” 虞允文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他心思机敏,已经看到了问题所在——荒唐的神兵不可能阻住金人雷霆一击。可他们前队止住脚步,后队却还在继续出城,乱哄哄地在吊桥上挤做一团,若是此时金人遣骑军抢攻城门,怕是这苦挨了四十日的汴京转瞬间便是地崩天摧的结局。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立国百余年的王朝,此时正是开疆四海,烈火烹油的繁盛巅峰,怎么会就因为一队乱七八糟的兵马,落得个山河破碎的结局! “那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城内诸公寻来的神兵。”顾渊也是紧紧勒住胯下战马,强忍着想要放马冲阵力挽天倾的冲动,冷笑间全是讥讽,“真是荒诞不是么?西府诸公、满朝公卿、还有那道君皇帝,便就是这么荒诞。金兵围城,不问刀兵,却问鬼神……这煌煌大宋,不是亡在一个骗子手里,而是亡在愚蠢怯懦的赵氏家族、那些只知道党争政争的文人士大夫手中!” 他们正说着间,汴京城下那支神兵忽然发出惊呼,继而隐隐有了溃散之意。 原来,是城南这边离得最近的两个营寨中,摸不清宋人虚实的金兵将领持重,只派遣了一部轻骑,试探性地发起了一次冲锋。 那轻骑不过两百余骑,冲击得也是犹犹豫豫,只是朝着那堆挤做一团的暴民一角斜斜地刺去,可马蹄震颤之下却引发了连锁反应。 “神兵”们的阵势当即崩溃,他们发出惨叫声倒卷着向后涌去,再不信什么仙法道术,只想着要回到城墙之后躲开那一队骑兵杀神。 “完了——”顾渊长叹一声,在自己马鞍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是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那汴京城东南角的宣化门,想要目睹一个时代落幕的最后时刻。 他现在已经多少记起来一些穿越前的事情,宋史别的他不知道,可是汴京之围他却有所研究,并且清楚地记得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郭京以六丁六甲神兵出战,遇金人骑兵溃败。 随即金兵抢城,而守卫禁军因为事先被郭京撤走,不及上城戍守,直接导致汴京四十日的抵抗前功尽弃,七万禁军一朝崩溃,东京梦华沦为人间地狱。 只可惜,历史的惯性如此巨大,哪怕预知这一切,哪怕带着超越这个时代千年的知识和见识,他也只能亲临此地见证这一刻,终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沉痛的叹息与遗憾之中,他最后一次眺望宣化门,这个帝国末日开始的地方。 隔着稀疏的雪幕,只能模模糊糊见到远处的影子。 可那一片朦胧中,他却依稀见到那一袭红衣,仗剑登城,随后仿佛有剑光闪过,刺破这昏暗的历史。 接着披着青色道袍的人影从汴京城头坠下……坠落到被那群“神兵”挤做一团的吊桥上。 …… 郭京,北宋末士兵,原为尤卫小卒。1126年(靖康元年)金兵二次围攻东京,同知枢密院孙傅读丘濬《感事诗》,其中有郭京、杨适、刘无忌之语,于尤卫兵中访见他。 郭京伪称身怀道教之法术,能施道门“六甲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可生擒金将退敌,钦宗及孙傅等均深信不疑,乃授以官职,并赐以金帛数万。他所募之士兵六甲者皆属市井无赖之徒,及开汴京宣化门出战,他坐城楼作“六甲”之法,树旗绘“天王像”,金兵击败其“六甲神兵”他趁乱逃走。结局不详,一说为张思正所杀。 第17章 重生(7) “你这参议,知道得倒是挺多?隔着这么老远,还能看出那劳什子神兵来,眼神比我韩老子还好使。”韩世忠自然也看到了汴京城上城下忽然出现的变故,但他却也不以为意,反倒是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打量着这个两浙路出来的随军参议。 他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厮杀汉,有些时候会更相信直觉。 一场血战下来,他总觉得这个参议的身上味道不对,却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可自己这一句话问出来,那叫做顾渊的年轻文臣便收了声不再搭话,于是他也只能与顾渊一道立马于雪中,过了一阵,实在是忍不住方才开口问道:“听刘国庆那厮说,顾参议是第一次上阵?” “是……”顾渊苦笑一下,“韩统领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难道看不出来么,我这手到现在可都还在发抖,按都按不住。” 他说着还刻意将手伸出来让旁边的将痞看了看,恍然间有一种从噩梦中醒来的脱力感。此时的他别说提刀杀人了,怕是连马缰都握不稳。 “这倒是看出来了……”韩世忠说着挠了挠自己的络腮胡,似乎是有话想说,可却生生憋了回去。 “韩统领有事想问?”顾渊还是笑。 “倒的确有……”这将痞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这个参议,又看了看身后已经是一片大雪苍茫的汴京城,索性也不再支支吾吾:“顾参议说自己第一次上阵,只是顾参议刚刚与那女真骑将放对,最后一刀制敌的手段却是俺泼韩五生平未见的——所以我也只是好奇,顾参议以前是不是杀过人的……” 这一下倒是将顾渊问得僵在了原地。 他确信这具躯体的主人只是个寻常富贵公子,若不是自己莫名其妙魂穿至此面对那样的战阵与杀戮估计早就逃了。 可九百年后的自己呢? 对穿越之前的一切,他的记忆还是一片混乱,只记得岳王庙前心底那莫大的空洞与遗憾,只记得那些史书斑驳之间的血与泪,却想不起自己九百年后的人生…… 唯一确定的是,以他刚刚那一瞬表现,九百年后的自己恐怕也并非过着什么寻常人生。 “我……小时候找师傅学过剑……”他盯着不住颤抖的手,虚虚地握了一下,搪塞道,“这有区别么? “顾参议……”韩世忠嗤嗤地笑了一声,“这练武和上阵杀人虽然听上去是水到渠成的买卖,可归根结底还是有些不同。 战阵生死,讲得除了杀人技可还有一股威风杀气。别说你只是一招一式学过剑,就说那些手上犯了人命的死囚,我在军中也见过不少,别看平日里多么蛮横,放到几百几千人的战场上、见到活生生的人命成排成排地倒下,照样哭爹喊娘——可你这白白净净的参议却是不同的……” “如何不同?” 韩世忠想了想,忽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面色不变,拔剑生死之间——是为鬼神之勇。” “韩统领抬举我了……真的是年轻时候跟着师傅学练过几年刀而已。野兔也有蹬鹰的一搏,更何况是人,当不得什么鬼神。”顾渊扶着头,随便敷衍了一句。 穿越九百年带来的阵痛还在,他如今带着这队溃军算是杀出了条生路,自然而然也会被这支溃军视作主心骨一样的人物。只是此时,这位顾参议还不自知罢了。 韩世忠没有再接话,只是带着诧异的眼神打量着这年轻的参议。 而顾渊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是立马雪丘之上,看着一骑甲骑越过缓慢行进的大队人马,直到近前方才放缓了速度,策马上来。 来的人自然是那位白梃兵指挥使刘国庆了。 这个粗豪的骑将只有腿上受了点皮肉伤,撕了条破布匆匆裹了一下便沿着这残军队列来回奔波,鼓动他们拖着轻重伤员,向东南方向艰难地撤出这片修罗场。 顾渊无言地递过一个酒囊,刘国庆也没客气,接过来猛灌了两口,方才说:“数过了——连上韩统领十八个河北军的兄弟,咱们这里还能战的总共不过三百二十六人……好在刚刚宰掉那队女真骑军,倒是让咱们收拢了五十多匹上等的辽东战马,骑军倒是能凑出一百多号兄弟来。” 他说着也跟着回看了一下那汴京城,最后摇摇头:“三路勤王兵马,一万多人,没被打散的怕是都在这里了。这冰天雪地的,不知最后能逃出来多少……” “知道了,刘兄辛苦。”风雪之中,年轻的参议驻马在雪丘之上,看了看眼下的队伍,又看了看远处的汴京,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九百年后的那个自己是怀着多么深重的遗憾翻阅的这段历史。 岳王庙前,他曾经多么迫切地想改变这汉家儿郎心中近乎永久的遗憾。 只是当机会突如其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顾渊沉默了一阵,似乎又想起什么,总算缓缓开口,声音还是嘶哑的:“刘指挥……你和胡六熟么?” “老狐狸?熟的很啊……他原来也是白梃兵,后来在陕西讨了个婆娘,说什么也不披重甲闯阵了。不过他又舍不得我们这帮老兄弟,就在我这指挥做起斥候来。这老家伙战场上就是属泥鳅的,什么样的血战都经历过,就是白沟河那样的溃败,他也是一根毫毛都没伤到……” 刘国庆忽然听到这名字,倒是难得的开心起来,“顾参议,你也别怪他……他毕竟家里还有个婆娘要养。而且斥候嘛,干得本来也不是硬碰硬闯阵的活计。临阵前,我让他往东南探一探,看看能不能个给兄弟们找条稳妥的退路……咱们这一阵闯了出来,估计过两天这老狐狸自己闻到味道,就找过来了。” “刘兄,都这时候了,也不用替他遮掩什么。我一个参议,也没有要追究什么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说一声,胡六、老狐狸……这次找不回来了。”顾渊打断了这骑将的喋喋不休。 他沉默片刻,盯着刘国庆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死了,我让彬甫回去找他……彬甫跟我说找到他的时候,这老狐狸身子都冻硬了,可眼睛还直直地盯着你们交战的方向——看起来,他是真的想救你们啊。” 刘国庆听了先是一愣,进而默默点点头,骑在马上也不说话。 倒是一旁的韩世忠听见后轻轻地说了一句:“老狐狸也没了啊……可惜了。” 这场血战过后,白梃兵如今就剩下四十多骑,正逶迤走在队伍最前面。而那河北来的韩世忠则干脆将精锐轻骑散了出去,为他们这大队人马做警戒。 他们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袍泽弟兄,本以为早就已经习惯。 却从没有想过那么精明的一个老卒也会死在阵上,还是为了自己的袍泽兄弟…… “可有带回什么信物?”刘国庆缓了良久,深吸一口气,压抑住胸中翻腾的悲悯,“原本我想,就算我们全军没在这城下,至少还有这老狐狸可以回家跟我们家人报个信……却没想到,他如今竟然先死在我前面。” “没有信物、也没有遗言……就让他留在这场大雪下吧。待有朝一日我们打回汴京,再给他一个交代。” 顾渊沉吟片刻,缓缓地调转马头,接着猛地打马驰下雪丘。 ——他虽然还有些迷茫,可是心头那团火却在这漫天的风雪中越燃越旺! 这样庞大的一个帝国,到了此刻已经是积重难返! 他一个穿越者可以靠着一腔孤勇唤起身旁几百人的热血,靠着白梃兵这种精锐、靠着韩世忠这种不世出的名将胚子,硬是在这冰天雪地中杀出条血路!又为何不能在这神州天顷的糟烂时代,唤起一个民族的血勇——再造这片乾坤? “当天穿越……当天崩盘!贼老天,你这个档开得真是够狠。那我也让你看看……看看九百年后,华夏儿郎,是如何力挽狂澜、试手补天的!” 他身后跟着的,除了韩世忠和刘国庆,还有披着青衫的虞允文。这个小子瑟缩在不知哪里拔下来的大氅中,满头落得全是雪花,可他策马紧紧跟在后面,离得最近,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也听得最清楚。 “顾参议……你在说些什么,什么穿越、什么崩盘……”这年轻人不由得打马上前,好奇问道。 “不用管这些……总之,这汴京是注定撑不过今日了!”顾渊策马越过逶迤前行的败军,说着抬手指了指雪幕之后那座城池朦胧的影子。那边似乎还有桔色的火光开始燃起,也许是金军已经开始展开攻势。“彬甫,你回首看看罢!女真大军稍后便会扑城,那边就是最后的汴京了……” “顾三郎为何言之凿凿,说汴京今日必破?我们三路勤王大军虽败得凄惨,可城内还有八万禁军和百万积储!就算是和金人耗,这冰天雪地里,他们十二万人也耗不过咱们,早晚会退兵的吧……”刘国庆也跟了上来,他依言望去,沉声问道。 虞允文也在一旁诧异:“公子莫不是什么鬼谷传人,会未卜先知不成?” 可他们等来的却只是面前这位参议一声冷笑:“这世上,哪有什么未卜先知,青史涛涛,我又何尝不希望这汴京城能多守一日,让我也能看一眼东京梦华的盛景……只是可惜啊……” 说话间,韩世忠也策马赶上,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雄健骏马,在冰冷的空气中像是一团火焰还冒着腾腾热气。 “可惜个甚?满城公卿自毁长城,既要击退金兵,更要制衡武人,这才将俺们这些兵马调拨得七零八落!连小种相公也殉了去!这回见到女真大军云集,总不能说我等武人不出力、不死战了吧!” 他是西军出了名的将痞,哪怕调到了河北路也难掩自己的本性。如今拎着斩马刀,跟着向后眺望那座城池。 金军两次南侵,他两次勤王救驾,一肚子的牢骚只怕比这初次上阵的年轻参议只多不少。只是他肚子里的墨水就那么多,哪里比得上这些文臣,诗词歌赋能写出花来! 四人策马来到队伍最前方,又同时回望汴京,冷风吹开重重雪幕,让他们模糊着能看到远方战场的变动。 那些围城的金兵显然已经开始调动大军攻城,层层叠叠的军阵之中,巨大的鹅车和洞子车像是巨兽一样缓步前压。 隐隐约约,他们还能够听到那个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和惊惶的哀嚎,可除此之外也再没有什么信息能让他判断这场战事的走向与结局。 “金军开始攻城了,所以才会把我们这些勤王过来的各路杂军先扫荡干净。”刘国庆指着那些朦朦胧胧的影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多此一举!”韩世忠冷冷哼了一声,“攻城又用不上多少轻重骑兵,女真人只要放一万骑军在手里不动,就凭咱们这些队伍,哪个敢动?顾参议你说呢?” 可他们身前,顾渊却没管这两个军将的自说自话,只是停住马,再一次出神地望着汴京的方向,喃喃自语。 “开始了啊……神州天倾的一刻!” 第18章 剑歌(1) “开始了么?” 喊杀声忽然变得大了起来,透过风雪,赵璎珞已经能够看到层层叠叠压上来的金兵,攻势如浪! 此时,雪已下了一夜,这座城池左近不多的宋军应该也被女真轻骑扫荡了个干净。 围攻南城的那些金人辅兵正费力地将巨大的石炮、洞子车拖出营寨,在金军步骑的保护之下抵近发射阵位,似乎是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进攻。 四十天的围城战,无论宋人、金人,都已显露疲态。 只不过金人如今正是国势勃兴的时候,敢战、耐战是出了名的。他们对着这天下第一的富庶名城垂涎已久,对于苦寒也有着更高的耐受,因而不疾不徐地苦熬着,边打边谈,就是想着能夺得最大的利益。 反观汴京城那边,护城河已几乎封冻,羊马墙也到处都是缺口,聊胜于无。士兵、守具均是损失惨重,面对金军如浪如潮的攻势,汴京城里七万禁军合不到一万冲进来勤王的援军能强撑四十天不倒,已经算是君臣一心,将士用命的结果了。 原本,汴梁禁军已经完全放弃了羊马墙,退守到主城墙上,屏息以待——可刚刚郭京的所谓“神兵”一番胡乱冲锋,让这个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的防线,更加混乱! 赵璎珞做完这一切,探头看了一眼那个坠下城墙的身影,只见那青色道袍落在冻硬的土地上,四肢扭曲,自是再也不能做法复活,这才长舒一口气,然后倚着女墙望向远方一片号角声连的金兵大营。小说 她看到那支令人头皮发麻的庞大军队正在发动,哪怕事发突然,可金军的军事组织能力却远远高于混乱的大宋禁军。他们的石炮和洞子车早就已经推出了大营,巨大的攻城用的鹅车和云梯也正在被无数辅兵拉出来。现在无非是让战兵披甲,支援那小队轻骑衔尾追杀,看能否就此抢下宣化门罢了。 女真帝国当真是这冷兵器时代武力的巅峰,如今这城下十五万大军,大都经历过灭辽之战,最能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根本不用领兵元帅的决策,便在各自猛安的带领之下出击。 而此时此刻,宣化门的吊桥上,宋军却依然混乱不堪。出击的神兵们互相拥挤践踏,身上还有兵刃的抽出刀来乱砍一气,没有兵刃的只有疯狂地往里挤,谁都想早一些入瓮城之中,哪怕知道在劫难逃。甚至有人还在乱军中喊出来:“败了——败了,快逃命啊——” 那凄惨的叫声和着金人的尖利嘶吼,将这宣化门周边左近所有人都吓得脸色发白。 城墙之上,张叔夜见到这一切也是目瞪口呆。那位天师很受少帝和西府信重,平日里作威作福颐指气使惯了,就是他对上这般胡搅蛮缠的兵痞也是头痛,谁曾想居然就这样被简简单单地杀了,而杀人者竟然还是如此明丽清越的女子。 他未及反应,便听得面前女子说道:“可是张相公?金兵扑城,快让禁军上城守备!” 她的声音凌厉,自带着天家般的威严,惹得张叔夜也是为之一震。他于是挥挥手,自有亲兵去招呼刚刚下城的禁军士兵重新登城戍守。可转过头来,看着城下那一圈围绕吊桥哭嚎着挤作一团的所谓神兵,也是不禁眉头紧锁。 城头,已经开始有些许重新登城的禁军向城下发箭,想要接应这些人退回来。可这千余地痞流氓毫无战斗力,此刻被那几百轻骑衔尾追杀已然是惊慌失措。人人只想挤入这瓮城来,仿佛有这高大城墙遮蔽方才觉得心安。可混乱中却产生了更大的混乱,金人那小队轻骑肆无忌惮地在后面砍杀,就是想将这些人困在此处,然后一气夺下吊桥。 “不能再等了,驱散闲人!闭城!收吊桥。” 赵璎珞还在扒着城墙紧张地张望,身旁见惯了战场杀伐的张叔夜却已经做了决断。他在此处原本就布置了千余兵马,就是为了以防万一。说到底,这位沙场宿将根本信不过那郭京,早早备好了后手。 他一声令下,身后那位眉眼与他有几分相像的高大青年自然拱手前去传令。 可听到城外的喊杀哀嚎,城墙背后此时也是一片困顿。那些看热闹的东京市民与匆匆赶来增援的禁军挤在一起,冲散了原本整然的队列,行伍被打散,那些久战老卒只得零零散散地挤过了人潮登城支援。 这位宿将看看远处大营中涌出的金人和那隐隐正在发动的洞屋,皱着眉头盘算着金人这轮进攻究竟会是虚张声势,还是全力为之。再看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发现她居然还大着胆子探出半个身子,向张望着什么。 “这位小娘子,战事凶险——金军就要以石炮攻城。”他上去不由分说,将这女子一把扯了回来。 可他话音未落,一旁的那位孙尚书却好似从刚才那血淋淋的杀戮中回过了神。他一个汴梁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人自然没有傻到去斥责帝姬什么,但对张叔夜这种领军大臣,还是没什么好客气的。 “张叔夜,这哪里是什么小娘子!这是我大宋顺德帝姬!你怎敢如此无礼,还不快……” “无事。” 孙傅的话还没有说完,赵璎珞便轻轻地打断了他。她言语清冷,提着染血的剑瞥了这位兵部尚书一眼,一瞬间让这位大宋朝堂上的紫袍大员也觉得自己喉头一凉,不自觉地伸手去捂,仿佛是眼神里面冷厉的剑光把他也给刺穿了。 张叔夜倒是对这位兵部尚书的态度无所谓得很,他一个进军勤王的武臣,原本就是豁出性命来此一遭,自然是不怕这一个紫袍子的威胁。可他却也着实佩服这女子,明明有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却红衣仗剑登城,一剑下去解决了困扰他半个月的难题。 如今郭京以死,何栗、孙傅这些文臣在兵事上固然是蠢到不能再蠢,却也没办法再去依仗那些市井流氓里面招来的神兵兴风作浪了…… 而今,听得孙傅说出她身份,张叔夜这位一方重将也不禁对这位帝姬更加起敬。同时又不由得去与一些宫闱中的传闻去对上。他之前就听闻汴京城中有一位帝姬专好舞刀弄剑,让世家公子敬而远之,却没想到会是这位备受天家宠爱的顺德帝姬。 如此容貌身姿,在这国难之时却拿起了杀人剑,倒是让他也不禁想要叹一声——可惜。 第19章 剑歌(2) “顺德帝姬恕罪……实是金人来势甚大,流矢如蝗。在这城墙上恐有闪失,还请帝姬速速随孙大人下城离去,老臣誓死为官家、为汴京百姓守住此门。”思索片刻,张叔夜还是低头劝道。 此时,城下已经开始有游骑向城头抛射弓箭,不过骑弓力弱,射到城头已经没了什么准头,零零散散地落下来,就算扎在禁军甲胄上也没有什么杀伤力。 可这位帝姬身上却没有披甲,若是被流矢所伤,他和孙傅谁也担待不住这责任。 可他正待寻那位紫袍公卿将这身份地位尊贵的帝姬送下城墙,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位大人的人影了。 “来不及了!张相公——金人……金人已经杀来了!” 孙傅此时正狼狈地趴在女墙的角落里,捂着脑袋只顾得哭丧地鬼嚎。 面对金人大军黑压压地摧城而来,他一个堂堂兵部尚书,表现得甚至还不如那位深宫里长大的帝姬。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城外骤然响起金人冲锋时最爱发出的尖利怪叫。一枚巨大的石炮轰然砸在他们身侧,击毁了本就残破不堪的樯橹,扬起一片碎屑。 这是一次精准的试射,被当做炮弹的石块怕不是有三十斤重,击毁樯橹之后又又在城墙上弹了几下,落入到城墙下引起一阵惊呼。 “来不及了么……”张叔夜望着城下,重重地在墙上砸了一拳——那些女真大军集结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在自己带来的禁军还在与百姓纠缠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出得大营,甚至没有集结成阵便凭着凶悍蛮勇在各自谋克带领下向着这明显露出了破绽的宣化门涌来。 金军大营盘根错节,扎在城南不过三五里的距离上,此时不但最近的几个营寨中大量掩护石炮、洞子车的辅兵涌出。 更远处也不断有战兵披甲带胄,越过那些攻城器具,甚至连停顿都没有,便发起了冲击。 此时此地,宣化门的吊桥以及两侧已经成了一片死亡漩涡,那一谋克杀疯了的女真轻骑早就不再放马冲阵,一个个都跳下来步战,对着面前这支流民一样的军队挥刀乱杀。 吊桥承载了几百人的重量,活着的、死了的,早已经不可能拉起来!也就是一时间纷纷乱乱往里挤的人太多,而女真轻骑人数太少,才硬是靠人塞住了外城门,让这些女真人没有轻易打了进来。 开战不过小半个时辰,宣化门的局势就已经到了危殆的边缘。 女真大营的方向,渐次想起号角和战鼓声,那些一字排开的三十多门石炮完成了试射之后开始一刻不停地发射,压制城头守军,掩护部队开进。 而轻装开进到城下的辅兵步弓手也向城墙上仰射,将上面本就不多的禁军压得抬不起头来。 巨大的石块砸在汴梁高大的城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引得女真军阵中响起连串的欢呼。 更让人觉得发麻的是,那些专为攻城打造出来的云梯、洞子车、撞车、鹅车也从出发阵地被推动起来,像是巨大的怪物,在落雪之中缓缓地向前压迫。 张叔夜以身为盾,想要护住那位帝姬,却发现这女子虽然面色惨白,手也在不住地发抖,一双眼睛却固执地望向金人扑城的大军。 仿佛是就算要死,也要看着他们是如何攻下这座城池的!让这位老将也不禁感慨,这一份血勇,哪里还像个宫闱中娇生惯养的帝姬——甚至不像是赵家的血脉。 “封门!封门——不要再放人进来了!”此时此地,宣化门上下方才聚集了不到一千兵马,禁军和他带来的勤王军马混杂着还在从纷乱的人潮中挤过来支援,这点人无论如何是挡不住这些金人。 这位沙场宿将也同样看着那些扑城的女真人,知道这样的情势再犹豫下去便是天倾之局,于是朝着瓮城之下急切地下令。 可是他城下的人马在早些时候都被郭京那个神棍逐退,就算是预先留有备手,可是这危机时刻一片混乱,那些人马又听不清他将令。只有带头一人似乎远远地见到他在胡乱挥舞手臂,大概明白了意思,招呼周边禁军尝试着要关上内城门。 底下那些刚刚进得瓮城的神兵听到这声音,一下子却炸了锅,禁不住破口大骂: “汴梁城的相公们要看着我们困死在外面——” “左右是个死,和这帮作威作福的禁军拼啦!” 他们有些人手中还有些许的兵刃,这下齐齐发喊,向内城门涌来。在下方早就被东京市民给冲得七零八落的禁军一时间竟然抵挡不住。 幸而张叔夜的长子张伯奋此时带了一队二百人的神臂弓手赶到,见此情形也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内城门口拥做一团的溃兵攒射——那些原本是用来破开重甲的神臂弓与破甲锥对上这等血肉之躯自然是如同热刀切过猪油一样,往往一发下去便是两三个人惨嚎着倒下,将人穿成一串血葫芦。 而宣化门的内城门因为他这断然的杀伐,霎时间被扫倒一片,也短暂地震住了那些地痞神兵。 “住手!你疯了!他们都是自己人,是被郭京那神棍骗了才出城去的。”赵璎珞顾不上飞矢,一把抓住那个看起来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她可是看得清楚刚刚就是这个军官发令,让神臂弓手攒射。 这些弓手射罢一轮来不及装填,便掏出随身的步弓,张弓搭箭,对着瓮城中血肉模糊的“神兵”,想要再度放箭,却被这个女人的声音喝住。 也就在这短短的犹豫间,他们通向汴梁的那道内城门终于被禁军关合,瓮城之中又是一片嚎啕。 第20章 剑歌(3) “若是放这些人冲入内城门,汴梁——也是天倾之局!” 那个高大的青年军官似乎是被这女子的美貌慑住心神,一时间没有说话,开口解释的是站在他们背后的张叔夜。 这位老将伸着头看了一眼瓮城下面的惨状,脸色阴沉,他不顾矢石地站起身来,朝着瓮城之中已经乱作一团的“神兵”们吼道:“想活命的——捡起你们的兵刃,杀了那些女真蛮子,守住这瓮城。赏赐就在城墙下、本将就在这城楼上!与你们一起!不死,不退!” 他对于这些市井流氓其实没有半点指望,这些地痞流氓在汴梁城中好勇斗狠还凑合,真到了战阵之上,面对金人那种一往无前的战阵,这些人唯一的作用就是用血肉骨骼去崩坏对方的刀刃。 而今几千人乱哄哄地堆在宣化门两个外城门上,被那几百女真兵按着屠戮。所有人居然都是拼了命地往城里挤,竟没有一人敢抽刀掉头拼命。 他知道,这两个瓮城城门基本已经可以视作失守,只能指望通过这瓮城尽量杀伤金军,让那些突入的女真战兵,承受不住惨重伤亡而最终退却。 “金兵已至,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将攻城。帝姬天潢贵胄,还请下城回报官家,有我张叔夜在,则宣化门在!”这位老将又转过身,向这位顺德帝姬郑重地抱拳行礼。几名亲兵拿着大盾遮护过来,而这样贵重的身份,让他自己的长子张伯奋也是愣在原地。 “帝姬?”这年轻人看着依然拽着自己领口的女子,喃喃地问。 年轻的女子这才放开他,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替他平整了一下衣领,深吸口气。 她看着城下那密密麻麻杀过来的女真人,不知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开口,声音是执拗而固执的:“张相公叫我十九姐就好——汴梁若是失陷,哪里还有什么天潢贵胄!父兄、姐妹还有我——谁都躲不过沦为金人两脚羊的命运……张相公且请自便,我就在这城上,看你们破敌!” 她这话说得可是一点也没有顾忌天家颜面,让这勤王而来的张叔夜也是震惊,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也不知道这位帝姬究竟是经历了什么,竟然会在宫闱之中养成这样的性格。坚韧沉默,就像是那墙根下的野草,带着点倔强、又带着点天生的悲凉。 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提着自己那柄长剑倚在女墙之后,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即将沦为修罗场的城墙上,看着那些金兵被赶下城去,或者——看着死亡降临。 “也好……”张叔夜看着压过来的金军,顾不上再劝,只是想得先杀退了这一阵再说。 此时那些巨兽一样的鹅车已经迫近,更多的辅兵推着云梯、越过封冻的护城河、翻过羊马墙,搭上了城墙。 为了防止误伤,远处放列的金人石炮也停止发射,只是屏息以待这轮蚁附攻城的结果! 雪花不知何时又开始大了起来,这位须发斑白的老将拔刀出鞘,放下面甲,无视飞蝗一样的箭矢放声高呼:“儿郎们——随我——破敌!” 他刚刚说完,两根羽箭就软绵绵地击中他,却没有穿透精良的铠甲。 张叔夜看都没看一眼,着人在城头打起自己的帅旗,也再不理会瓮城中一片血肉模糊的惨状,转而面对那些蜂拥而来的女真甲士。 此时此地,宣化门这一段城墙上已经聚集了大约一千余披甲军士,其中大部是他带进来的勤王兵马,敢战可靠。 而城下还有左近的禁军兵马正在缓缓突破混乱,向这边增援而来。 第一波杀过来的金兵人数有限,大概只有两个猛安,其中一大半还是补充的渤海和北地汉人辅兵。 他们来自离得最近的那两个营寨,没有什么正经攻城器具,只推着两部简易云梯,凭借一股蛮勇,想要抢城。 宣化门下、瓮城之中,那些原本已经被杀散的“神兵”眼看着被断了退路,大骂那守将之时却也三三两两地拿起兵刃,反身杀来与他们拼命。 虽然这些人明显没经过训练,照面一下便被砍翻在地,却架不住城门狭小,而他们人数还多,这一番纠缠下来还要承受来自城墙上的神臂弓火力,得不偿失。 于是前锋的两位猛安一合计,索性架起云梯,想要蚁附攻城,搏一场泼天的富贵。 第一个登城的是一位带着貂帽的金兵,看上去也是百战余生的精锐。金人云梯上都有铁钩,搭在城墙上,急切间不易被推倒。而这些攻城的都是女真精锐战兵,往往一个人跃上城墙需要四五名禁军方能给杀死压回去。 赵璎珞躲在女墙之后,握紧手中长剑,她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向她呐喊,喊她上前去用手中利剑杀了那些女真蛮子,杀了那些在上一世破灭了她繁华故国,将她蹂躏至死的北地蛮人。 可临阵之时,她终究是惧了——别看她跟禁军那老教头学了剑招枪法,却毕竟没经历过这样的战阵厮杀。 只见大股大股的血如墨般泼洒在白色落雪上,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也让这城头很快便如修罗地狱。 那金兵落地之后就势一滚,躲开了宋军甲士的长枪攒刺。接着他一手执刀,一手持盾,滚入长枪阵势的死角,还未起身就势一阵乱砍,将宋人军士杀得一片哭爹喊娘。 这些金人攻城原本只是瞅着城墙上守备空虚,想要试探一番,却没想到仅仅设了两架云梯便轻易登城。 这一处缺口既然出现,就需要周围更多的禁军堆上来将这已经跃入城墙的金人给杀回去。 可那些金人凶悍如斯,怎可能让他们这些孱弱的宋军杀下城去。 宋军甲士们勠力向前,却依然是被金人登城悍卒逼得节节败退。 正在这相持不下的时候,又是张伯奋带着一队彪悍的兵士及时赶来,这一队军士有人手持大盾重锤,有人双手执枪,最后还有两个弓手压阵。 他们从侧翼压来,前排的盾牌手抵住这些金人,紧接着就是重锤长枪招呼,靠着这娴熟的配合将这三四个登城的女真猛士打翻在地。 第21章 剑歌(4) “快!补上!” 张伯奋带的都是上过战阵厮杀的亲兵精锐,他解决完这边的危局,看也没看那些还在继续往上冲的金人,转而带着这队精兵锐卒又向另一个破口处冲去。 只是不提防脚下有个刚刚被重锤打倒的金人又挣扎着爬起来,冲着他的腰眼就捅出冷狠一刀! 好在那人先受了伤,力道不济,张伯奋身上又披着重甲,这本该致命一刀被甲叶死死咬住并没有刺入太深。 这高大的青年军官本能地用手攥住刀身,举起自己的佩刀转身刚要了结那袭来的金兵,却发现一寸沾血的剑锋已经从他胸口的甲叶间透出。 剑锋撤下,金兵的尸身无力倒地,鲜血如雾,从甲叶的缝隙中喷洒而出,染在赵璎珞本就血红的衣衫上、染在她那精致秀丽的面庞上。 汴京城头的漫天落雪中,这位帝姬以身沐血,那一抹的鲜红和一瞬的肃杀倒是将张伯奋这个厮杀无数的年轻军官都看得呆住了。 他忙不迭地躬身、抱拳行礼:“谢……顺德帝姬救命之恩!” 可那位帝姬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只是盯着那被她杀死的金兵,提着剑粗重地喘息。 云梯上又有新的金兵跳上城墙,可这些人还没等站稳就被跟在帝姬后面的一队禁军格杀。 那支队伍看上去年纪不小,为首的是一位年老武士。 他提着一柄长刀,指挥手下那队老卒将帝姬遮护在身后。 那位红衣帝姬似乎也是第一次战阵上杀人,反应过来之后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被一群老兵遮护住的时候也没有挣扎、没有说话。 “这里交给我,张公子!须得当心瓮城之内!”那年迈的武士虽然须发斑白,可指挥着小队禁军进退有度,显得极有经验。 他显然是认识张伯奋的,只是如今时局危殆已经顾不上寒暄,这老人挥刀守在女墙之后,将致密的刀光舞得滴水不露,与那些妄图通过云梯再一次涌到城上来的女真甲兵拼死相抗。 张伯奋看向老人提醒的宣化门,只见那城门处已经彻底化作了一片死亡漩涡。 金兵那队轻骑见急切之间杀不进去,便向后退了一退。没有了衔尾追杀的压力之后,溃败的神兵们也开始四散逃窜,他们有的进入瓮城之中徒劳地扣着内城门扉,想要里面的人发善心开门将他们放入。 可此时任谁都知道金兵就在城下,谁又敢为救这几个地痞流氓,而让汴京守备毁于一旦的? 有聪明些的顺着羊马墙和护城河偷偷逃散,想着挨到日落,等金人不备的时候索性从这被围得铁桶似的东京城中逃走。 可金人那队轻骑战场经验又是何其丰富? 他们见这群溃兵松动,拼死一搏的疯狂劲头也散了后,便去而复返。 这一次却是如同饿狼冲入羊群,再没有什么可以抵挡他们凶悍的冲杀。 城头没有足够神臂弓手的弱点已经暴露,这些金人不再惧怕,愿意赌上性命去换一场泼天功业! “瓮城内门已封,金人不可能不计伤亡进行强攻!”作为张叔夜的长子,这位张伯奋自然是对这段城墙的防务了如指掌。 他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金人轻骑不断冲杀,像是一把血梳子一样,每一次梳过便将那些挤做一团的溃兵杀得血流成河。 可这汴京城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雄城,这些轻骑再怎么凶悍,想靠着人命将这样的城市打下来,那尸骨怕是需堆得同这城头一样高! 老人皱了一下眉头,点出问题的关键:“四周急切之间能调来的禁军都上了城,那下面现在可全是汴京百姓!张公子,你怎么保证里面没有金人细作?没有瓮城之中那些残兵的朋友故旧?” 相隔不远,听到这里,张叔夜也是脸色微变。 孙傅应了郭京荒唐的要求,撤下了整段城墙的禁军守备,结果神兵溃败、禁军扑城,混乱之中他们将手头能抓到的力量全部派上城,到此时也不过千五之数。 更多的兵士被那些乱作一团的百姓阻住,一时间上不得城来。 却不知道那些百姓在城下又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乱子! 更不知那些百姓之中是否会有被金人买通的细作趁机开门献城! 可金人如潮般的攻势根本没给他们处理这些杂事的时间,向城下看去,只见那些披着厚重铁皮和木板的鹅车、洞子车、撞车已经在大队的甲士抵近到护城河外。 所谓鹅车,是鹅形状的大车,同样有厚重的木板、牛皮遮护。高四丈有余,超过汴京城墙的高度。由于鹅嘴前倾,正好可以越过护城河搭上城墙,相当于一种防护更佳的云梯。 隔着那些防御,就算是神臂弓也难以对藏在其中的金军做出有效杀伤。 更何况他们这里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神臂弓手! 女真攻城时将精锐战兵藏在其间,一次便能输送二十名甲士上城,两翼再以云梯配合,若是守军意志稍弱,只怕转眼间就能被杀崩溃。 只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这些携带着重型攻城器的女真西路军本部精锐抵达城下。 他们喘息片刻,齐齐发出骇人的尖啸。而此时南段城墙加上陆续来援的宋军,也就只集结了不到三千人。 完颜宗翰作为久战宿将,曾经击破了宋辽无数名城,又怎么会看不出宋人这场荒谬闹剧之中露出的破绽。就算他们城墙上有人迅速控制住了局势,可是守军轮换时依然产生了巨大的混乱,而混乱在、攻击窗口就还在! 除了先期自发抢城的那两个猛安,他一气遣出了营中蓄锐已久的十个猛安再加上数万渤海与北地汉人辅兵轮换猛攻,就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今日便敲开这汴京城,将那瑟瑟发抖的小皇帝给揪出来!掠夺他们的财富、工匠和女人! …… 注:完颜宗翰(1080—1137年),女真名粘罕,金朝宗室名将,国相完颜撒改长子。 勇猛有谋略,拥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称帝,备受信任重用。天庆五年(1115年),建议举兵灭辽,大败辽军于达鲁古城。金太宗即位后,建策攻宋。天会三年(1125年)之后,大举攻宋,南渡黄河,1127年,制造靖康之变,俘虏北宋徽钦二帝。 第22章 剑歌(5) 宣化门这一段城墙上,那个年迈的老禁军带着十余个部众大呼酣战,已如血人。 老人的刀法枪术都极为凌厉,指挥着那一队明显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禁军老兵将面前一具先架上来的两架云梯挡得死死的。 他们已经用长枪挑下去了好几个自负勇力想要登城的女真甲士,让更多的渤海和北地汉人只在云梯上趴着呐喊,却不敢上前。 若是平日里,那些仗打老了的金军老兵油子见有如此硬手挡在这里,可能也就此退去。可今天却是南面女真大营的鼓声不绝于耳,西路军本部精锐就在后面压来,让这些金军序列下的外族战兵好似发疯一般,拼了命地将更多的云梯架上城头,厮杀声也越来越烈。 此时金军攻城的云梯已经不再是女真最初攻辽时用的那种简易长梯。俘获了契丹和宋人大量工匠,他们也结合云梯与洞子车的优势,发展出全新的攻城云梯。 几十个金军甲士藏在木板遮护的洞子车内,举着盾牌,就算是神臂弓也无可奈何。而洞子车背后架着两截长梯,通过精巧的机括搭在汴京城四丈余高的城墙之上,就形成一个天然的缓坡。城头守军一时也无法将其掀翻,唯一办法是以敢死队下城,用引火之物将其焚毁。 可如今整段南墙上,宋人守军已经被全面压制,哪里还有精锐悍卒下城去做敢死队? 更多的金兵压到护城河边,但攻击通路暂时就那么两条,他们也没有急着登城仰攻,就在护城河畔远远地射杀瓮城中那些缺乏防御的“神兵”们取乐,时不时地还有神射手张着两石强弓瞄准城头的宋军军官射杀。 如今这宣化门城头,只有先期进攻的两个猛安受到了损失,他们本身便是鱼龙混杂,并非主力。此时被宗翰强令着蚁附攻城,就是让他们以人命给这位西路军主帅的本部精锐打开一条通路,消耗汴京守军! 而那些城下游荡的轻骑自然也收到了将令,他们仗着城墙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神臂弓手,干脆就在这护城河边卖弄胆量,一次又一次地杀入瓮城之中清理早先出城的那支宋人残军。 …… 张叔夜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赵璎珞那道沐血的剑光。 那时,他刚刚将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孙傅孙尚书送下城去。小说 原本想的是趁着那些金兵的攻势还未全面展开,将顺德帝姬这位天家贵胄、烫手山芋无论如何也好言劝下城去——毕竟在这位沙场宿将的认识里,一位帝姬,就算凭着一时血勇能杀一个江湖骗子,可又怎么与那些凶悍的金兵以命相搏? 可当他看见那一剑的凛然时,却忍不住犹豫了起来。 赵璎珞那剑固然是一柄云纹钢打造的神兵,可这一刺的精准与刁钻,即便是他手下最精锐的亲卫也未必做得到——这个爱舞刀弄枪的顺德帝姬,怕是从小便拜了名师,战阵之上是一位真正的硬手。 他想到这一层,不顾那飞蝗流矢,快步走到这边。 哪怕甲胄在身,甚至上面还扎着两枚羽箭,这位如今汴京的方面重将还是直接单膝下跪行礼,恭谨垂首:“老臣谢顺德帝姬救小儿一条性命。” 城墙上短暂地安静下来,张伯奋不知所措,赵璎珞盯着尸身,只有张叔夜脑子里一时间转瞬间转过无数的念头——这位浴血勤王的老将先是觉得热血仿佛沸腾,自己此番终于遇见一位英武的皇亲贵胄可以站出来带着汴京军民抵抗。 可他转瞬间却又反应过来,这位所谓的皇亲终究只是一位帝姬而非亲王。 哪怕她红衣仗剑,以身沐血,在这大宋官家都瑟缩在深宫中的时刻诛杀了郭京那邪佞,几乎挽救了汴京城!可却终归是位女子,无法站出来成为他们这些主战派在皇室中的领袖支柱。 而唯一一位称得上文武双全的皇室亲王,此刻怕是还在相州一带招兵买马,不知何时才敢进兵汴京! “可惜了呀……真是可惜。”他不动声色地暗自叹息——赵氏百年重文抑武,当此国难,竟然只有一位女子站出来守护它的尊严。 “张相公……”赵璎珞虽然还有些神魂未定,可面对他却好像缓过来一口气。她看了看手中淌血的云纹钢长剑,娴熟地挽了个剑花,然后甩剑振血。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周遭的禁军甲士都忍不住喝彩起来。 “帝姬有何吩咐?老臣赴汤蹈火……”张叔夜虽然性子桀骜,有些文人风骨,可官面上的话还是张嘴就来的,不然也不可能做到如今这样的官位。 “倒不是……”赵璎珞看着他那副恭谨的样子,想想今日自己只身闯门,又在城墙上到底是杀了人,就算恃宠而骄,心底也还是怯了。她还剑入鞘,凑到这位老将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只想问张相公一句,如今这宣化门可守得住?” 张叔夜闻言愣了一下,这样的话少帝与太上几乎每天都会问他,那些大殿之内的紫袍大员们哪一个又没有关心过?可那都是在大殿之上、深宫之中,那些人与其说是关心汴京城防不如说是关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与这样一位帝姬如今就站在血战之中的宣化门上发问,意义却是不一样的。 他听着那城下蔓延开来的喊杀声,犹豫了一下:“不知……顺德帝姬……十九姐有何见教?” “我……”赵璎珞被这样一问,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在她的记忆里,上一世宣化门破不过是在须臾之间,郭京神兵崩溃,金人顺势登城,偶然发现城墙上竟然连守卫的禁军都是寥寥,以至于宫中查探消息的人都没有来得及通报第二波回来,汴京四壁便响起了一片“城破”的哀嚎。 抵抗了整整四十天的大宋帝国国都就这样荒唐地陷落。 而今,她既然先诛杀了那个江湖骗子,禁军也一时间顶住了金人的强攻,那么她也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否改变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更进一步,这宣化门如果守住,那么汴京陷落,靖康国难——那段悲惨的历史是否就不会发生?而她这所谓的大宋帝姬是否也不会再沦为金人的女俘与玩物? “我不知兵的……”她看着那些凶神恶煞、仍在向这高大城墙扑来的女真大军,茫然地摇了摇头。而后,似乎是从杀人的震惊与颤抖中反应了过来,又赶忙扶起了眼前的方面重将,有些不安地补了一句解释:“只是看着金军势大,想从张相公这里讨一句话,好让我心安。” 第23章 剑歌(6) “心安么?”张叔夜站起来,他粗略看了一眼城下那些黑压压踏雪而来的女真甲士——他们已经开始向这城墙上抛射箭矢,压制城头仓促顶上的守军。 骑弓力弱,几支羽箭歪歪斜斜地飞来,挂在他甲胄上时已经没有什么力道,可是身后那位红衣帝姬却是没有着甲的,一支流矢恐怕就能要了她的命。 张叔夜见状,招呼身旁禁军举盾将赵璎珞护住,叹了口气说道:“帝姬……奋太祖余烈、与我等御敌于此,是真正有见识有勇略的天家帝室,该有自己主意,不该因臣一句话而得心安的。” 宣化门之险已远超往日危局。 对面的金军似乎是发了狠,仅仅扑城的女真甲士已经不下万人,而且尽是西路军完颜宗翰的本部精锐。 他们浩浩荡荡杀来,甚至还有一部向着相邻的普济水门和南熏门而去,将这场忽然发动起来的战事扩散得越来越大,并且滑向失控的边缘。 张叔夜站在箭楼旁,看着四下城垣上相继燃起烽火,随即震天的喊杀腾起,似乎汴京四壁的金军齐齐发动,向这座屹立了四十余日的天下第一雄城发动最疯狂的扑击。 一时间告急的号炮四面腾起,援军也不知该往哪里调遣。 而情势最危急的宣化门段,整整半个时辰过去,城墙上就位的禁军甲士却只有不足三千之数!更多的不是在调集途中,就是被三司派往了其他地方,反而更加剧了整个汴京的守备混乱。 张叔夜倚墙眺望,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已经开始围绕着宣化门向外蔓延。 在场宿将,满朝诸公或许谁也没有料到,原本是死中求活起用那神兵,却会招来金人的全面进攻! 他又朝背后的城墙看了一眼——那里,总算是开始有不知从哪边抽调来的禁军将民众控制、驱散,并且开始组织起民夫,源源不断接济城上的战事。那位刚刚被他赶下城的孙傅也算是有些骨气,此时正站在一台牛车上,声嘶力竭,将周遭能抓住的军队民壮组织起来,向他这面城墙上拼命输送。 “帝姬请看——这些扑城的金兵,头戴貂帽,身上都穿着制式铁甲,是完颜宗翰的西路军最精锐的部队。他此时将自己本部兵马压上,就是希望以此为胜负手,趁着我们这里防务混乱一举摧破。” 张叔夜哑着嗓子,指着城下那些嗷嗷乱叫的女真甲士,忍不住与这位帝姬多分说了几句。 虽然之前他并不认识这位皇室贵胄,如今临阵与她说这些兵事也未必见得多有用,可他却总觉得这位赵家女儿似乎是历经过这样的战火甚至是生死,所以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她只是困惑、只是发自本能地颤抖,却始终不曾怯懦畏惧。 ——临阵以危,沐身以血,如若不是女子倒可能成为皇室之中难得一见的将才。 “若如此的话……”赵璎珞被他这么点了一句,也跟着环视下自己四周。 ——那些禁军看上去大多是汴梁本地驻守的,在此次围城前没怎么见过仗,如今不过是凭着城墙的地利和丰富守具勉强抵挡女真的精兵悍卒。 可是这批女真战兵是从西路军大营中涌出来的精锐,曾经击灭过辽国、攻陷过太原!此时此刻,无论战力士气都是最巅峰的时候,又怎么会将汴京这些养尊处优的禁军放在眼里? 他们以远超以往攻城部队的凶悍和坚决扑了上来,再加上瓮城内那些残存的“神兵”还在哭天喊地地哀嚎,进一步折磨着守军的士气。真不知这汴京还能坚持到什么程度。 她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张相公的意思,这宣化门在今天这样的攻势下终免不了失陷?” “也许守得住。”张叔夜认真思索片刻,沉声说道,“这一仗,就看哪方更能豁得出性命了——对于金人,他们南下是为了掠夺这繁华汴京的财富,凶悍是自然的。只是,如今他们将这城围得铁桶一般,却未必真舍得豁出命来。可对于这些汴梁禁军来说,他们在这城里哪个没有父母妻儿,后退一步,这繁华汴京便是修罗地狱。” 他说着又看了一下赵璎珞:“帝姬须知……所谓战阵,不过争一口气。如今金人也攻了四十余天,今日是眼见得我们这边出了破绽,方才发疯般扑城,想要一锤定音。 待臣等将他们这口气耗干了,终是能将他们压下去。可帝姬也看到,那些金人凶悍若斯,战阵之中刀兵无眼,帝姬虽剑术高超,却身无片甲,恐难保万全!故请帝姬下城,为臣掠阵。” “那……”赵璎珞歪着头想了想,也是很认真地回道,“给我找副甲来就好。” “张相公说得对——所谓战阵便是争一口气。我是太上御笔亲封的顺德帝姬、当今官家的妹妹。我在这里、天家便在这里。” “若是汴京城破,我这一条性命是死在城上、死在宫中、亦或者被金人拖到那冰天雪地的五国城去屈辱致死,又有什么分别……在这里,至少我手上还能握着剑——还能抵抗这荒谬的命运!”她见眼前的老将没有马上回答,又轻轻地说道。 只是这时候,喊杀声已经一浪高过一浪,这位帝姬的声音在满城的喊杀面前显得轻飘飘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实感。可是语气间的笃定和肃杀却是连张叔夜这样的人物都不敢轻易拒绝。 这位文臣出身的沙场宿将犹豫了片刻,终于招来一名亲卫,吩咐道:“去城头武库,为帝姬着甲!” 第24章 剑歌(7) 战鼓如雷,在漫天落雪中绵延不绝。 谁也没有想到,沉闷了近四十日的汴京围城之战,因为守城方一个江湖术士的所谓神兵,忽然便进入了最高潮! 而在汴京城南的雪原上,亡命奔逃的宋军甲士们自然是看不到城头顺德帝姬一席红衣似火。这些挣出条性命的宋军此时唯一的念想便是逃——能逃多远是多远,能跑多快是多快。 毕竟他们刚才一战已经赌上过一次性命,耗尽了自己最后的勇气! 顾渊自然也在这支仓皇的队伍里,他们虽然因刚刚一场血战被勉强捏成个整体,更有韩世忠和刘国庆两员悍将弹压,可在这天顷之局面前,也只能选择南撤。 ——三百残军,在这几十万人的围城战中也不过是这末世巨浪之中的一叶扁舟。 原本骑马走在前面的韩世忠忽然驻马回望,似乎是想透过那道细密的雪幕再看一看他们终究是没能入得去的汴京。 顾渊见状,策马凑上去问道:“怎么了?” “你听——”韩世忠压低了声音,似乎是不想让周围那些南撤的溃军听到,“不止南城,女真人……这是全线扑城啊……” 顾渊听他这么一说,也是眼角微微一跳,作为一名现代来客,他当然知道这个王朝最后的结局。 魂穿九百年时空带来的晕眩感正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巨大的迷茫与遗憾。 从生死一线的战场上退了下来,跟着这支溃军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北宋末年的寒风雪原之上,他也终于有时间好好思考,在这样一个时代,自己究竟该怎样活下去。 “隔着这么大的雪,韩统领是怎么知道其他几处女真大军动向的?”他也跟着回望,可是落雪如幕,他甚至连这三百人的队尾都看不见,只能通过那一浪高似一浪的喊杀声,去想象那一边的战况。 “仗打得多了,自然就识得。至于各中道理,我一个武夫,又不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最搞不清的就是这些道理。” 韩世忠咧嘴笑了笑,正看到原本压在队尾的刘国庆,策动战马缓缓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停在这里嘀咕做甚?”这白梃兵骑将兴许是被女真人的突袭打得怕了,也不再吝惜马力,一直收束着自己麾下甲骑,随时准备着与撵上来的金军骑兵再战一场。 “没什么……韩统领说,女真正在全线扑城,我这也不知兵,就向他请教一下,如何隔着这么远还能判断战局。” 刘国庆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没有忍住,嗤嗤地笑了出来。 “我说——顾三郎!你是不知道!就这泼韩五当年在西军时候,面对汴梁来的天使,可没少搞这些装神弄鬼的勾当作弄他们!那些一辈子连刀都没碰过的文臣哪里懂这些,被他糊弄得一愣一愣的,什么仗打得多了自然识得……这套东西,也就是你们这些没上过战场的文臣才会信!” 他说着收起了笑,朝着韩世忠颇为不屑地看了一眼,似乎是铁了心地要给这位韩大统领拆台到底:“这汴京几十里的雄城,大雪之中虽然看不见战况,可听那些声也知道女真人正在扑城的声势,又怎么可能是一路强攻?三郎你再看看远处,是不是隐隐约约有多处烽火燃起——那可是城墙守军在告急的烽火!” “告急……了么?”顾渊回望着落雪之中的汴京,只看见北方已经隐隐有橘色的火光在阴霾下游荡。 拜那些神兵所赐,女真人轻而易举地便冲入了瓮城、登上城头,与匆忙登城的守军战做一团。 而他们这支刚刚在汴京城下覆军杀将,闯出条生路的溃军,却几乎是亲眼目睹了这荒谬的一切! 此时此刻,如果从汴京平原的上空俯瞰下去,金兵无论东西哪路大军,都像是刚刚被唤醒的猛兽,睡眼惺忪。 西路军是看见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转而发起一场豪赌。 至于东路军,他们说到底,只是不想让西路军独吞攻克汴京的全功,而被迫卷入到这场声势浩大的总攻之中。黑压压的金兵正驱赶着密密麻麻的渤海和北地汉人辅军向宣化门前涌去。无论哪一路却都已经顾不上稍早些时候,那些在汴京城下被他们击溃的勤王兵马了。 “顾三郎,你料得倒是真不错,女真鞑子如此扑城!煌煌大宋、这天顷之祸看来已近在眼前。”刘国庆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看了看面前二人,又看了看远方那似乎被风雪和喊杀声浪淹没的繁华汴京,还想再说什么,却终究是摇摇头,沉重地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