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朱棣》 第一章 指点江山又不会改变什么 永乐元年,南京诏狱。 正值放风时间,不少死囚都在绝望地发泄情绪,其中既不乏入狱时声称要一死报君王的儒生,也不乏凶名远扬的江洋大盗。 唯有一位青年安然在躺在树下,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 看那惬意的姿势,仿佛是一条在阴凉处躲避太阳暴晒的咸鱼。 “姜先生,刑期将近,您真的不怕死吗?”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阴鹫狱友蹲在他身前问道。 面对相熟狱友的疑问,资深穿越者姜星火懒洋洋地说道。 “一开始还挺怕,后来死的多了就不怕了。” 这是实话,经历了数次穿越后,姜星火已经确定了,只要他死亡就会继续穿越。 因此哪怕这次的穿越,开局就是被“诛十族”的死囚,姜星火依旧稳如老狗。 慌什么?该吃吃,该喝喝,掉脑袋而已,不用往心里搁。 姜星火在树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不用问了,我真的只想躺平等死。” “......” 而旁边的刀疤脸狱友在听到这个常人绝对给不出的答案后,反而验证了心中的某个猜测,于是他继续旁敲侧击地问道:“姜先生,那您对锦衣卫千户纪纲怎么看?” 姜星火把盖在眼睛上的树叶摘了下来,问道:“纪纲现在是千户?” “对,就是主管诏狱的那位。” 嗯? 纪纲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吗? 哦不对,永乐登基不久才提的他。 姜星火揉了揉太阳穴:“没记错的话,纪纲今年就升锦衣卫指挥使了。” 刀疤脸狱友闻言一怔,旋即大喜:“姜先生此言当真?” 看着刀疤脸狱友脸上难以掩饰的喜色,姜星火不置可否地反问道。 “骗你作甚?” 刀疤脸狱友还想问些什么,却看到了远处狱卒挥舞着水火棍向他示意,于是连忙说道。 “姜先生,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姜星火以为他是去找门路给纪纲行贿了,因此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将两片树叶重新盖在了眼睛上,继续享受晒不到太阳的日光浴。 谁料,刀疤脸狱友被狱卒带离后,在值房里从容换了身衣服,摇身一变竟成了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姜星火的这位“狱友”不是别人,正是主管诏狱的锦衣卫千户纪纲! 且说,纪纲自从偶然间发现了姜星火的特别后,就经常假扮其他监区的囚徒,放风的时候去跟姜星火聊天。随着聊天的增多,姜星火种种开了天眼一样的预言,以及完全不惧死亡的态度,让纪纲开始越来越相信他的推测。 姜星火,不是凡人,而是谪仙! 纪纲很清楚姜星火这位高度疑似“谪仙”的死囚,到底有怎样恐怖的预言能力,正因如此,纪纲听到了姜星火说他今年就会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后,才非常兴奋。 “为何突然打断本千户和姜先生的聊天?”纪纲蹙眉问道。 身边的亲信小旗连忙答道:“千户大人,镇抚司来人唤您去衙门,故而卑职才命狱卒冒昧打扰您。” 纪纲按捺下心头的某种猜想,点了点头后独自策马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刚到衙门,迎面便是几位同僚冲他行礼。 “恭喜纪千......啊不,纪指挥使大人!宫里来宣旨的天使在喝茶,您快进去领旨吧!” 纪纲几乎是被同僚们推着进镇抚司衙门的,震惊无比的他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姜先生,真乃神人也! 香案早已摆好,繁琐的流程暂且不提,只说领旨后,纪纲与天使转到偏厅叙话。 来宣旨的太监并无寻常宦官的阴柔气质,恰恰相反。 此人身材高大魁梧,面色更是常年暴晒所形成的黑赤色,只需换上一身扎甲,便与征战沙场多年的悍将无异。 此人正是后世七下西洋的郑和,此时还叫做马和,刚刚被“黑衣宰相”道衍收为关门弟子。 “纪某有一事,需三保太监转告道衍大师定夺。” 纪纲咬了咬牙,隐去今日之事后,把姜星火有关的信息和盘托出。 纪纲很清楚他扮成囚徒的举动逃不过道衍的耳目,毕竟重建的锦衣卫前身就是燕军忠义卫。更何况,哪怕他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在永乐大帝特殊的信任下,负责情报工作的道衍依旧是他的直属上级,这件事他必须向道衍如实汇报,而不是等待对方来询问自己。 “谪仙?” 马和本能地就想训斥对方荒唐,世上哪有什么谪仙,便是他师父道衍大师也没有纪纲口中“姜星火”的能耐。 但转念一想,纪纲刚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或许对方是想献个祥瑞,便点头应允了下来。 纪纲只看马和迟疑,便晓得其敷衍心思,只说了一句话。 “三保太监若是不信,何妨亲自去试试姜星火是否有传说中谪仙洞察天机的能耐?” 马和想起了这几日永乐大帝交给他的一件奇怪任务,心中一动。 如果这姜星火真是谪仙,何不去问问他呢? 马和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正好我明后日休沐,劳烦纪指挥使将我也扮成囚徒......不要向其他人泄露我的身份。” 当晚,一位面色黑赤无须的高大囚徒便拎包入住诏狱,牢房就在姜星火隔壁的隔壁。 ............ “进去!” 睡意朦胧中,姜星火听到了狱卒的呵斥声与镣铐的叮当声,揉了揉眼睛清醒了过来,他顺着囚室牢门的小窗向外望去。 豁,好一块当将军的料! 此人身材虎背熊腰,面色黑赤,不怒自威,身上的肃杀之气令人感到阵阵颤栗。 而重枷挂在身上,显然是犯了大事的,数名带刀狱卒严阵以待地押解着,进入牢房通道。 大约是被推搡的不耐,大汉只是冷冷一瞪,刚想开口训斥的狱卒便缩回了脑袋。 黑赤大汉正是“三保太监”马和,他昂首挺胸,仿佛巡视一般在牢房通道中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大步前行,甚至甩开了狱卒好几个身位,径直来到纪纲告诉他的那个关押姜星火的囚室。 姜星火此时正慵懒地侧卧在稻草堆上,仿佛是在沙滩上度假。 马和停下脚步,透过牢门小窗说:“你这厮倒是悠闲。” 姜星火淡淡道:“心中有海,哪里都是马尔代夫。” “马尔代夫是哪里?” 姜星火随手从稻草堆里摸出自己做的地球仪,指了指。 “这里。” 马和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当他看到地球仪上“马尔代夫”的位置时,瞳孔却猛地一缩! 第二章 大明国运短一截 安南,暹罗,真腊,占城,旧港,锡兰,马尔代夫…… 整整十余个国家,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都详细地标注在了地球仪上,甚至还有岛屿、海峡、港口的刻画,可以说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全。 因为姜星火给他指的是马尔代夫的位置,所以马和看到的是大明与周边国家的那一面,虽然刻在有些反光的球体上,但借着月光,精通天文航海的马和依旧一眼就看出,这个古怪地图的精确度比大明目前最好的海图,都要精确无数倍! 大明现有海图上有的信息,这张图上有,而且绘制的更为具体;大明现有海图上没有的信息,这张图上也有,而且不似作伪。 马和心跳变得极为剧烈,“扑通扑通”的声音回荡在胸腔中如同擂鼓一般。 只要有了这张图,岂不是意味着大明船队可以轻松地,毫无阻碍地来到这个“马尔代夫”?须知道,这已经远远超出历代王朝官方所组织远洋航行的极限了。 换言之,在这个时代只要拥有这张图,就可以创造历史记录,名留青史。 事实上,马和之所以假扮成囚徒来诏狱,一是为了先亲自看看这位纪纲所言谪仙是什么样的人,了解一下底细,马和做事绝不甘心只当个传声筒,免得这个谪仙是个一眼假的货色,让师父道衍大师觉得他办事不利;二是遇到永乐大帝交给他的奇怪任务,短时间内不知道怎么解决,正好这两天休沐,就来诏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碰运气,万一纪纲所言非虚姜星火真是谪仙,那便可以用洞察天机的能力来帮他解决问题。 而永乐大帝交给马和那件奇怪的任务,正是搜集西洋情报,为日后出海做准备! 马和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见这等宝贝! 当然,哪怕是直到现在,面对这个能解决自己面临的问题,可以顺利给永乐大帝交差的宝物,马和依旧没有相信,眼前这个懒散的年轻人真是纪纲口中的谪仙。 马和只是觉得,这可能是姜星火无意中从哪个色目商人手中收购来,或是家传下来之类的。 马和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激动的情绪,趴在小窗上问道:“你这东西哪来的?” “自己做的。”姜星火漫不经心地回道。 闻言,马和的呼吸微滞。 而随着姜星火指尖的无意摆动,郑和再次仔细观察起这个移动的球体来,越看越是吃惊,越看越是狂喜! 若不是忌惮这里是诏狱,狱卒不知道他的身份,他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牢房,从姜星火手中拿过来,然后献给永乐大帝。 因为马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 ——麦加。 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宝物,甚至能准备标定到圣地麦加的位置,堪称逆天! “你在干什么?快点进牢房去!” 实际上两人的对话非常简短,马和脑海里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从后面跟上来的几名狱卒面色凝重,对视一眼后纷纷拔出刀来。 “锵~” 长刀出鞘声不绝于耳,马和全然不顾,只是目光灼热地盯着姜星火,身体紧贴着铁门语气诚恳地说道:“可否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姜星火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将军模样的狱友。 马和神情肃穆,颇有几分威武雄壮之感,可惜,姜星火并未被震慑到,依旧懒散地躺在稻草堆上。 姜星火打了个哈欠,淡然地说道:“这种玩意儿,随手雕来解闷的,没兴趣卖。” 这句话倒不是敷衍,而是姜星火真的觉得就没必要卖。 在诏狱里,姜星火一个死囚,把地球仪卖了能换点啥?还不如自己留着玩。 “随手雕来......解闷的......”马和嘴角抽搐了下,强忍住把眼珠子瞪出来的冲动。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在对方的口中,竟然只是闲暇时间雕刻出来,用来解闷的玩具! 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 马和还要说些什么,几名疾步跟上来的狱卒却直接拿刀挟住了他,马和无奈,只得跟着狱卒进了自己的牢房。 随着“砰”的一声,牢门关闭,基本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晚上禁止交谈,违者重鞭八十!” 马和盘膝坐在地上,腰杆笔挺。 他的心脏现在还在噗通噗通的狂跳,难以平复。 因为马和的最后一瞥,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刚才看到的球体,不仅标注他所有认知内国家和名城的坐标。更有甚者,在极西之地还有很多诸如匈牙利、波兰、神圣罗马帝国这些闻所未闻的国家都被标注了出来,虽然没听说过这些国家,但马和可以肯定,对方的标注有极大可能是正确的。 因为燕王府本就是当年的大元皇宫,燕王府中遗留了很多蒙古人撰写的典籍和笔记。 “立陶宛”和“莫斯科”这两个稍稍靠东的国家,就是蒙古人西征所打到的最远地方,但蒙古人的情报也得知,在更西的地方也确实还有一些金发蛮夷所建立的国家,这件秘辛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当年在燕王府中负责过一段时间典籍造册的马和,就是恰好知道这件秘辛的人! 像姜星火这种被方孝孺“诛十族”所牵连的普通儒生,从身份来说,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秘辛;从阅历上来说,连南京都没来过几次,也没有出海经历,更不可能知道海外的世界,而且知道的这么清楚。 唯一的答案就是,对方是洞察天机的谪仙! “为何姜星火会做出这个地球仪,在假扮囚犯入狱时“恰好”展示给我看?” “难道,他早就预测到了我要来,所以提前给我的问题准备好了答案?” 再想起姜星火胸有成竹的姿态,马和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马和已经有些相信了纪纲跟他说过的话,假设姜星火真的是谪仙的话。 谪仙之能,恐怖如斯! 相隔一个囚室,姜星火自然不知道对方的想法。 若是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无语。 什么胸有成竹,明明是他刚睡醒好不好...... 牢房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被打断后有点睡不着的姜星火站起身,望向牢房石壁的天窗外。 再咸鱼的人,躺平久了也会想着动一动的。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闪烁,映衬出一条长长的银河。 姜星火眯着双眼仰头望天。 他记忆中那个世界的南京,不论哪个夜晚都是灯火通明,不说每家每户的电灯,遍布着摩天大楼的都市更是霓虹闪烁,宛若白昼。 只是现在,恐怕除了权贵府邸和秦淮河上的画船,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股孤寂之感涌上心头。 姜星火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行刑之期将近,希望能早死早穿越吧。” 第三章 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翌日清晨。 “哈哈哈哈,又过了一天,马上就可以死了!” 白天是可以随便大声说话的,诏狱监牢内人声鼎沸,大家都拿着碗在敲牢门小窗,对姜星火的喜悦熟视无睹。 人间的悲欢显然并不相通。 狱卒舀起木桶里的稀粥,勺子本想习惯性地颠一颠,听了姜星火的话,却鬼使神差地手腕一抖把稀粥倒了,又盛了两勺木桶底的稠粥给姜星火。 “恭喜恭喜,给你加一勺。” 探头看着姜星火碗里的红枣,右侧监牢的老儒摇头晃脑地吟道:“姚坊门枣,长可二寸许,肤赤如血,或青黄与朱错,驳荦可爱,瓤白踰珂雪,味甘于蜜,实脆而松,堕地辄碎。” 姜星火把伸出小窗的碗拿了回来,闻言翻了个白眼说道。 “说人话。” “枣不错。” 马和显然没有姜星火的待遇,狱卒冷哼了一声,手腕抖了又抖,一勺稀粥到了碗里只剩几口黄汤清水,分外可怜。 马和本要发作,可从牢门小窗探出头,侧目看到隔壁,也就是他与姜星火之间的囚室里不知何时多出的狱友,竟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怎么......” 纪纲微微颔首示意,作出苦笑的模样解释道。 “马将军,不怕您笑话,您也知道,我本是山东的良善人家,靖难时是朝廷征发了徭役的......济南之战后整个山东都被打烂了,燕军游骑四出破坏淮北到德州大营的补给线,我们这些役夫完不成任务,才不得已去山里落草做了盗匪。” 马和这才醒悟,纪纲之前既然扮作囚徒接近姜星火,想来对自己的出身是有一套说辞的,这是再告诉自己一遍,相当于给缝好的衣服又打个补丁。 “咦,你们俩还是旧相识啊,你怎么被调到这个监区了?” 姜星火停下“吸溜吸溜”,看了看自己的隔壁,确实是之前相熟的那位刀疤脸狱友,只不过之前不是自己这片监区的,只有放风的时候才会凑一起闲聊两句。 纪表情有些茫然地说道:“能凑巧分到姜先生旁边倒是幸事,只不过为什么分过来,我也不晓得。” “但我与这位马将军确实是旧相识。”纪纲语气揶揄,“但我与这位马将军确实是旧相识,我的这道刀疤,便是在淮甸上,被马将军带着南军游骑砍得。” “......” 姜星火忽然发现,这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剧本啊。 有意思,很有意思。 马和也是入了戏,冷哼一声,作出义愤填膺状,沉声说道。 “若不是你们这些盗匪剿之不尽,灵璧决战,大军粮草何以供给不上?燕贼何以取胜?” 两人还要继续大声掰扯,却被分粥回来的狱卒警告喝止了。 接下来是上午的幸运儿时间。 狱卒会抽签决定,到底是那个囚徒负责今天狱中通道的清理打扫工作。 “乙辰十三号。” 马和被抽到了,锦衣卫的公文里,他的身份是死忠于建文帝不肯投降的南军骑兵将领,作为重点防范对象,他被要求戴着手铐脚镣执行这项工作。 这项工作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只要在中午放风前打扫完就行。 因此看着马和步履踉跄的样子,狱卒也没催促,回到不远处的大铁门后径自休息去了。 马和一遍打扫,一遍偷瞄。 正在喝粥的姜星火似有所觉,他同样扭头侧目,却只看到马和在认真扫地。 见姜星火转过头去,马和又偷偷扭过头来,想看看埋在稻草堆下的“地球仪”。 然而,这次却被姜星火极速扭头抓了个正着。 “你总瞅我干啥?” “......” “来口粥?” “......” “想喝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姜星火挪了挪屁股,挤到牢门边伸出碗去,把剩下的粥倾斜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和咽了下口水,摇头道。 “晓得你食量大,昨晚到现在定是饿了。”姜星火显然很同情他,“来吧,面子不值钱,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豪杰?诏狱里一口粥可比一文钱金贵多了。” “我真不是这个......嗝!” 腹如擂鼓,场面一度尴尬。 马和摆了摆手,反正他面色黑赤,也看不出脸红:“你那个所谓的地球仪,能不能借我看看?” “哎。” 姜星火叹了口气,说道:“你都这么可怜了,想看就看看吧。” 姜星火从稻草堆里摸出地球仪,举到了牢门小窗瞧给他看,内心充满了同情。 可怜的古人,西方在地理大发现前,东方在鸦片战争前,对除了自己认知范围以外的世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知,对世界充满好奇,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马和忽然发现,昨晚因为姜星火给他指的是马尔代夫,所以他只看到了这地球仪有大明和西方诸国的那一面,而一看不要紧,他现在看到了另一面。 “有两块比大明还大的大陆,我们从未发现过?” “当然。” “麦加左下角的那块大陆名叫非洲,早就有人发现过,只不过其地多沙漠草原,并无太多耕种价值,所以居住在其中的多是蛮荒之人;至于地球仪上另外一块联结在一起的南北大陆名叫美洲,其中倒有也开化的王国,物产更是丰富,遍地金银不说,还有高产农作物......至于为何无人发现,便是与其他大陆都隔着大洋的缘故了。” 遍地金银,高产农作物? 马三保闻言心中有如掀起滔天骇浪一般震撼不已。 他到底是极为接近大明帝国决策中枢的人物,当然明白这些资源对于大明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连声追问道。 “那我大明岂不是可以据而有之?” 姜星火看了一眼这位有些激动的狱友,不由地有些感慨。 建文帝的这位死忠粉将军,还真是对大明很有归属感呢......这都被下诏狱了,还琢磨着怎么给大明开疆扩土。 姜星火摇了摇说道:“你想多了,现在没法往东跨过太平洋,只能向西绕过非洲,再横穿大西洋。” “等等,姜先生的意思是,向东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地?”马和愕然。 “没错,但是路程遥远,且风险重重,稍有不慎便可能葬身海底。” 马和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复述自己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为何向东或向西都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地?” “因为陆地是圆的。” 第四章 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什么?”马和愣住。 “不然我为什么做成球体。”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说道。 “......” 牢房里寂静了片刻。 “哈哈哈。” “噗嗤——” 姜星火旁边传来窃笑声。 马和的面色却愈发凝重,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水战的时候,船只都是船帆部分先出现在视线尽头,然后才出现船身。 他之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如果先假定“陆地是圆的”这个说法正确,那么如果陆地的面积足够大,确实有可能是表面弧度极小的球体! 那么,陆地的面积究竟有多大? 一个问题浮现在了马和的脑海中。 他想知道答案,他甚至迫切想知道,在遥远的陆地上是否真的有着姜星火所说的遍地金银和高产作物? “咳咳!”马和清咳一声,强压下胸腔涌起的躁动,沉声说道,“既然姜先生说陆地是圆形的,那么姜先生如何证明?” 出乎马和的预料,姜星火回答的非常干脆。 给这帮古代人做个小实验还不简单? “很简单,现在告诉你们原理,今晚就能证明。” 说罢,姜星火举起了手里的地球仪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 “我这个地球仪是不是圆的?” 这自然是没什么疑问的,姜星火又问道:“从我背后石壁天窗上透出的光线,是不是太阳的光?” “正是如此。” “那地上的影子是什么形状?” 众人细细看去,只见朝阳的光芒透过天窗照射在地球仪上,紧接着又投射在了诏狱民监的走廊里,形成了一个黑色的球状阴影。 “太阳不变,地球不变,你们把地面当做月亮表面就好了。今晚便是月食,你们可以看看月亮上映出的地球阴影是不是如眼下这般形状,如果是的话,自己动脑子想一想,陆地到底是不是圆的。” “......” 马和张了张嘴,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 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一般震惊不已。 不用等月食了,天文知识丰富的他很清楚这个简单易懂的道理是正确的,这一刻,他彻底相信,姜星火说的是对的,陆地确实是圆的! 这简直匪夷所思!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姜星火接下来的话。 “可惜郑和没有完成环球航行,不然的话,你们也不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郑和是谁?” 马三保心头一突,他大名马和,三保是他的小名也是他的字,通常别人都会叫他马三保或者三保太监。 郑和,会不会就是他? 如果是的话,自己为什么会改姓? “忘了,这时候还没改姓呢。”听了这话姜星火一拍脑壳,“现在应该叫马和,又叫马三保,后年朱棣才会因郑村坝之功给他赐姓郑。” “竟是如此?” 马三保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气血从胸口“腾”地一下窜上来,上涌的把黑赤的脸都憋得紫红。 怪不得陛下登基后曾有一次认真问过我西洋的事情! 怪不得陛下跟我念叨起当年北平之围的绝境翻盘! 马三保一时间豁然开朗,他用钦佩地眼神看着姜星火,现在在他的心中,几乎可以肯定,这位姜星火便是所谓的“谪仙临世”。 自己以后会率领数百艘船,带着上万人浩浩荡荡地七次下西洋! 甚至带着如此庞大的队伍前往麦加,扬大明国威于海外! 这便是自己的命运! 马三保念头杂乱内心激动不已,连声道谢后坐回到自己牢房里靠着墙怔怔然出神,却只觉得胸口似是堵了块垒般,实在是不吐不快。 自从被十岁被阉割入宫后,虽然跟着燕王南征北战立下了不小地功劳,甚至在燕王登基后成为宫中数一数二的大太监,可平心而论,他三十年来却从未有如今这般拨云见日的感觉。 直到“喝”地长啸了一声,意气吐尽,马三保才如了却平生心愿般。 诏狱这个偌大的,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旁边的狱友们于昏昏然中被惊醒,被扰了好梦倒也不骂,只是相互戏谑笑道。 “又疯了一个。” 之所以大家都选择躺平昏睡,是因为诏狱中可以说是实在无事可做。 其实诏狱中不乏儒生和官员,而在这里没人搞狱中吟诗作赋彰显气节那套,倒不是不想让大家看看自己的文人风骨。 根本原因是因为诏狱是不管午饭的,早晚就给两顿汤水,只要活动言语多了就没力气。 这当然也是监狱的惯常管理手段,给囚徒吃的太饱有力气越狱了怎么办?何必给自己添麻烦呢。 况且,诏狱里是有真正的大佬的。 比如动不动就跟姜星火来一句“蹲在你隔壁的,是洪武二十一年太祖高皇帝亲点榜眼,建文户部右侍郎,大明著名才子,一代儒学宗师”的那位卓老头。 人家卓老头可是被永乐大帝亲口说“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的人物,这种人都没吟诗作赋,寻常儒生哪敢开口? 再加上诏狱里空气混浊,呆久了自然就犯困了,所以昏睡度日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姜先生,不知待会出去放风的时候,是否可以带着地球仪?” 此时马三保从对自己未来命运知悉的巨大震撼中恢复了过来,他想起了被姜星火打断的话题。 面对新来狱友的询问,姜星火淡淡地问道。 “为什么?拿着挺沉的。” 马三保黑赤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他沉稳地请求道:“我想仔细看看这地球仪,也想听听姜先生为什么觉得这两块大陆与大明无关。” “也不是不可以,待会你拎着吧。” 大家就这么躺到了中午。 关于午饭这个问题,有银钱贿赂狱卒的囚徒,自然是有家人送饭的。 一顿午饭的成本通常约等于普通农夫的一年收成,能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饿着。 是的,没看错,能不能在诏狱吃午饭,关键在于有没有钱而不是有没有背景。 当然了,在官本位的大明,有背景的......一般都比较有钱就是了。 在拿钱办事这一点上,诏狱狱卒确实做到了相对的公平公正,至少比大明朝科举的南北榜强多了。 第五章 黑衣宰相 很快就来到了中午的放风时间。 愿意出去溜达溜达的囚徒在狱卒的监督下排队走了出去,不愿意溜达的则继续窝着睡个午觉。 放风时间,诏狱中院布满了三五成群的囚犯。 锦衣卫们在牙房里做赌,狱卒们则是手执水火棍躲在房檐、墙阴下无精打采地监视着放风的犯人。 唯有几名当值的壮年狱卒,在高处架着几张弓弩勉强做个姿态。 “嘿,听说了嘛,姜先生那地圆神教来新人了。”哨塔上的狱卒对着同伴说道。 “哪个?” “就那个。” 狱卒指了指老歪脖子树。 今天诏狱的老歪脖子树下有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也是疯子。小说 ——出来放风的狱友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按照惯例,姜星火依旧双叶障目在树荫下躺平。 马三保则保持盘膝,腰杆笔直地坐着。 “哦对了,还没问姓名?” “马......” 马三保本欲脱口而出,可刹那间便想起了姜星火的预言,灵机一动便根据自己本名略加修改,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马保国,保家卫国。” 姜星火听着这个名字微微诧异,摘下一片叶子打量了马三保后说道。 “好名字!听着就像武学宗师......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黑红,想来是常在外风吹日晒的江湖豪客,更配这名字了。” 马三保面色微红,好在本来就是黑红脸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姜先生为什么说,这‘地球’上有新的大陆,遍地金银物产丰富,却跟我大明没关系?” 若是别的时候,作为沙场磨砺多年的将领,马三保当然是坐得住的。 但今日终归是被姜星火的地球仪和预言术狠狠地震撼了两次,此时马三保好奇心反而极重。 “以大明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倒不是说越不过这些大洋,到不了新的大陆,问题还是出在根子上。” “根子上便是,你觉得我为何要用叶子遮住眼睛?” 马三保思忖片刻,摇头诚实答道。 “着实不知。” “光太刺眼了,用了一叶障目的法术就看不到了。”姜星火笑了笑道。 马三保觉得,这两个话题之间似乎没什么联系,但他还是顺着说了下去。 其实在今天之前,马三保都没觉得阳光是什么稀缺物品,但经历了诏狱再教育的他却有些珍惜了起来,他不认同姜星火的说法,所以感同身受地反驳道。 “人是需要光的,总待在阴暗的环境里不好。” 姜星火微微摇头,抬手指着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囚徒问道。 “你觉得他们需要吗?” 不待马三保回答,姜星火继续说道。 “对于生活在阴暗环境的人来说,本来每天能吃饱睡觉就已经很满足了,你非要给他体验光明和温暖,然后又把他扔回阴暗,这不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吗?” 察觉到大智若愚的姜教主似乎话里有话,马三保心平气和地争论道:“总得给人点希望,让人无知的活在阴暗里见不到光明,才是残忍。” “可他们注定是要在阴暗中度过余生的消耗品,知道的太多希望的太多,就会出乱子的……读过《商君书》吗?” 马三保觉得跟姜星火之间的谈话,似乎隐喻到了某些其他话题内容,但已经聊到这里了,作为极为接近大明决策中枢的人物,他反而兴致更浓了起来。 “既然会出乱子,有为何让他们每日见见光呢?” “这里的囚徒们都是见过光的。”姜星火轻笑一声,“这叫因人制宜,说白了就是堵不如疏而已......对见过光的人来说,能让他每日见一见光,就这么吊着一丝希望,他心里就会觉得努力努力仿佛能改变命运似的,也就不会闹乱子了。” “姜先生或许说的是对的。” 马三保怔了片刻,随后就问:“那对于没见过光的呢?” “——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德。” 闻言,马三保不由地想起了从元末开始直到靖难,那些遭受兵灾却又坚韧地寄希望于老天爷赏脸的普通百姓。 在这一瞬间他产生了某种怪异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姜星火摘下了另一片叶子,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 “你真的觉得我说的都对?” “感觉不对,可又反驳不了。”马三保的回答很诚实。 “这便是‘为什么新大陆与大明无关’这个问题的根子了。” 姜星火拍了拍囚服,从容地站了起来说道。 “自秦统一六国以来,历代王朝,无数君王,对老百姓行的就是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之术,目的就是让老百姓饥一顿饱一顿的挣扎在温饱线上,从而没有能力和意愿去造反,去威胁君王的统治。” “老百姓没见过光,没享受过温饱富裕的生活,你觉得有多少有才华的人,只因生不逢时便老死于田垄之间?” 马三保黑红的脸膛像是拧在了一起,看了看四周无人后说道:“若论出身,太祖高皇帝出身便不是老百姓吗?若是真有盖世英雄,造时势也未尝不可。” 姜星火更是大胆,轻笑一声道:“别跟我说只要有能力就能出头,元末便是时势造英雄,天下反元如烈火烹油般,没有太祖高皇帝,难道就不会有别人驱逐鞑虏建立新朝吗?” 马三保一时语塞。 姜星火言语愈发激烈,却用不温不火地语气问道:“再者说,同样是太祖高皇帝,为什么大汉的沛县就全是天下精英,为什么大明的淮西就能出那么多名臣大将?” 这个问题,马三保并没有想过,只觉得按传统的说法,便是云从龙风从虎,对于天命之君自然是有一班从龙之臣的。 容不得继续马三保思考答案,姜星火继续说道。 “这些人起来造反前都是干什么的?” “商贾、小吏、贩夫、走卒!” “如今不是都成了朱门权贵?” 马三保一时语塞,不说别的,只说燕军中那些如今在新朝封侯列公的,以前也只是北平行都司出身的低级军官、街头无赖、蒙古降将罢了。便是他自己也是燕王府中的太监,如今一朝登天,真的是老天安排吗? 第六章 纠结的朱棣 如果这样细细思考下去,岂不是普天之下的每一个城池里,都有一班只要时势到了,就可以一跃而起封侯拜相的能人? 只不过这些人,或许此时正在田间地头耕作,正在温饱线上挣扎,只因没见过富裕平等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所以都成了那些不被光所笼罩的人。 “时势造英雄,神州原本尽尧舜!” “只是因为历代君王为了一家之天下,历代统治集团为了门户之私利,不让百姓看到光。”“若是有哪位君主在大乱之后治平天下,百姓稍得温饱,便是仁君圣主了,如此而已!” “哪怕新大陆上遍地金银,有无数高产作物,你觉得哪位君王,会鼓励百姓自己扬帆出海去寻求财富?如果人人有冒险之心,弃故土而远洋,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马三保有些默然,因为他很清楚,姜星火说的是对的。 大明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之所以颁布“禁海令”,除了防备陈友谅张士诚旧部以外,也有杜绝百姓出海导致国家秩序不稳的考虑。 “不能让百姓出海。”马三保说道:“那便不能由大明官府来做吗?” “那我问你,大明官府是由什么人构成的?”姜星火反问道。 马三保想了想后答道:“自然是由本地小吏和中了进士的儒生构成的。” “这些人都是什么人?不用思考,我告诉你答案,这些人都是地主!” “便是新大陆真有高产农作物,你以为他们会欣然鼓舞? “错!第一个反对高产农作物的就是地主!” “只需要一小块土地把种子撒下去农民就能人人吃饱,谁会在灾年贱卖自己的土地?谁会在青苗时借下利滚利去租赁农具和种子?” “若是人人如此,这些地主的利益岂不是被连根撅了?” “耕读传家,耕是为了有田产,读是为了获得权力维持增加田产,你以为地主真是自己耕地?” 姜星火冷笑一声:“见不到光的农民,没有被逼到绝路上,既不敢也没有能力,官府也不会允许他们远洋出海扰乱国家秩序;而见过光的地主,世世代代想的就是循着光,继续走耕读科举这条路维持自己的富庶,根本不愿意去冒险。直到耕者无其田而地主阡陌纵横,开始新一轮大乱,一部分农民成为新的地主,如此循环往复内耗无止,不可能有内生的动力和勇气去探索海外的新大陆,明白了吗?” 马三保内心深受震撼,甚至在烈日下,脊背都有些发寒。 他沉默良久,始终无言以对,最后艰难问道。 “那便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按姜先生这么说,大明便是与新大陆无缘了。” 出乎马三保的预料,姜星火却是话锋一转。 “当然有法子。” “什么法子?”马三保急切问道。 “探索新大陆这种事,百姓做不了,官府不愿意做,但若是有一位雄主英君自上而下地命令驱动,只要完成了抵达新大陆的过程,带回来有信服力的财富和农作物,培养新的利益群体,就能做成。” 马三保微微蹙眉,显然又回到了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的怪圈里。 若是历史洪流之下,某个人并非无可替代,又为何说探索新大陆,有一位雄主英君就能做到? 姜星火显然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天下之事,从来都是时势造英雄,历史洪流浩浩汤汤,劳动者才是创造历史乃是创造所有价值的群体,英雄是离不开劳动者和时势去独立改变历史走势的。” “事实上,如果按大明的内外部环境来看,大明没有任何探索新大陆的内驱力和可行性,而唯一存在的变数,便是一位‘高度集权且渴望不惜探索代价而建立绝世功业’的统治者,而这位统治者需要坚信从未发现过的遥远新大陆,能给大明带来巨大的利益并巩固他的统治。” “这些前置条件缺一不可。”姜星火说道,“当今的永乐大帝就符合这个条件,当然,他最后也没有扭转时势,七下西洋之后中国将彻底与大洋绝缘。” “我之前也跟你说过,过不了几年,永乐大帝就会派郑和下西洋。永乐大帝之所以能称作永乐大帝,就是因为他突破了大明内部固有利益集团的重重阻碍,做出了下西洋的决定。而郑和下西洋最远就抵达了非洲,也就是那块满是沙漠与草原的大陆。” 姜星火指了指地球仪上的那块大陆,那是非洲的东海岸,随后继续转动地球仪说道。 “事实上,如果永乐大帝提前知道新大陆有无数金银和高产农作物,并下定决心获取,大明的舰队是可以沿着非洲海岸线南下,绕过好望角,从大西洋抵达南美洲的,而到了南美洲和中美洲,就可以获得新大陆的一切富饶物产。” “可惜,即便是永乐大帝突破了王朝内部的层层阻碍,最后郑和也会因为认知极限的原因,在非洲东海岸止步,无缘于新大陆。再往后,便是禁止下西洋,废弃庞大的船队,焚毁设计图纸,发布海禁令,从此东南沿海永无宁日。” 马三保看着地球仪,忽然叹了口气。 一步之隔,咫尺天涯。 如果按地球仪上的大陆模样,在姜星火预测的未来,那么自己将只差不算很遥远的距离,就能抵达新大陆。 而看着地球仪,马三保也轻易地推测出,为何在姜星火预测的未来里,自己带领着大明的庞大舰队最后会止步于非洲的东海岸。 因为那里就是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世界尽头。 事实上,马三保推测,自己过了麦加还会继续向西航行,而不是直接掉头返回,恐怕也是在麦加所在的国都获得了当地大食法教徒的提示,告诉自己西面还有大陆,自己才会进行尝试的。 而抵达了非洲大陆,不论是谁做决定,看着这贫瘠荒芜的大陆,恐怕都不会有信心在去国万里的彼处,下达继续向南探索世界尽头的决心。 第七章 肯定不会被降维打击了 所以,自己哪怕是带领大明的舰队做出了历史性的探索与突破,最后还是倒在了所谓的认知极限的范围内。 马三保起身认真作揖行礼,真诚说道。 “谢谢姜先生,让我看到了世界之大。” 马三保心中暗下决心,既然自己已经突破了认知极限,如果姜星火预测的未来是准确的,那么他一定能抵达新大陆,为大明带回无数的财富和希望,为自己争得名留青史的荣耀! 同时避免那个船队被废弃,大明又重开海禁的未来! “没什么,若是你真的能出了诏狱,日后参与了下西洋,把这番话转达给郑和,或许还有发现新大陆的可能。” 马三保刚想要说什么。 “嘟嘟~” 尖锐的哨子声响起,放风时间结束了。 姜星火拿起地球仪,看着他说道:“你我今日既然是狱友闲聊,这样吧,不如你畅想一番,假如大明真的发现了新大陆,会对大明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 大天界寺内,同样有一个倍感孤寂的人在眺望夜空。 夜风轻柔,吹动了伫立在钟楼上这位老僧的黑色袈裟。 “师尊,这是诏狱内的暗桩送回的密函。” 只见这老僧面色蜡黄形如病虎,三角眼一睁,便是杀机毕露,正是人称“黑衣宰相”的道衍 “阿弥陀佛。” 道衍伸出枯瘦的五指,捻起信纸,缓慢展开—— “嗯?” 道衍挑眉望着密函上的字迹,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暗桩说,这是一种名叫‘地球仪’的工具,可以定位世界上各种特殊的地理坐标……” 道衍忽然问道:“你说这地球仪具体是什么模样?” 旁边侍立在一旁的弟子非是旁人,乃是如今大天界寺的住持,也是大明僧录司左阐教,法号觉醒。 大天界寺原名大龙翔集庆寺,始建于元泰定二年,朱元璋立国后,改为“大天界寺”,承担了修纂《元史》和培训朝贡使者礼节的工作。洪武二十一年毁于火灾,于是迁到了聚宝门外的凤山重建。 大天界寺规制宏敞、殿宇巍峨,在大明的佛教界也拥有超凡地位,为了管理天下僧道,朱元璋在礼部之下设僧录司,管理天下僧寺,僧录司就设在天界寺。换言之,大天界寺就是替皇家代行佛教管理的机关。 这位名义上的天下佛教二号人物此时恭谨地答道:“回禀师尊,弟子猜测是类似于罗盘形状?” 道衍不置可否,继续阅读,嘴唇微动:“疑似谪仙?果然有些本事。” 道衍沉吟片刻,吩咐道:“加派人手注意诏狱,锦衣卫那边不得私放、私杀囚徒。同时加派暗桩进诏狱,监视姜星火,查找更多证据。” “是!” 老僧又道:“再命人严守诏狱周边,切勿走漏半分消息,以免节外生枝。” “弟子遵命!” “去吧。” 等大天界寺住持离去后,道衍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泛起异彩,喃喃道。 “这个世上竟有这等妙物,倒是为下西洋省了不少力气。” 顿了顿,他继续道:“罢了,若是真有谪仙临世,也少不得老衲亲自去会会。” 道衍又独自站了良久,突然轻轻念诵起《楞伽经》来,声音沙哑而沧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应天府,奉天殿。 雄鸡尚眠,东方未白之际,朱棣就已经起身前来处理政务。 朱棣身穿盘领窄袖袍,以透犀束带,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面,正有条不紊地批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这位永乐大帝,在经过堪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四年靖难之役,成功接手了这个偌大的帝国之后,已经开始渐渐熟悉了皇帝这份工作。 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的朱棣,迫切地希望以勤政的方式,来让臣子们看到他这个皇帝并非只是一位当世名将,而是有些丰富且老练的执政能力。 但即便是永乐大帝以他爹朱元璋的作息标准来处理政务,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得不承认,像朱元璋那样平均一天批二百多份奏折,处理四百多件国事,对皇帝的耐心和健康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爹,您乏了吧?” 眼看着朱棣像是握着刀枪一样握着毛笔的手,动的越来越慢,在金柱阴影中的三皇子朱高燧,捧着等了好半晌的食盘走了出来。 朱高燧没有穿皇子应穿的燕弁冠服,反而是一身飞鱼服,腰间也只系了个金瓜小锤,显然相比于皇子的身份,他更重视自己军队情报总管兼事实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差事。 他脚步轻快地走上玉阶,将食盘放在了朱棣的书案上,里面是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 朱棣放下了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 “粥留下,人斩了。” 听了这话,朱高燧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 “爹,我是关心您,您可别学爷爷把自己累坏了。” 这里面却是个有典故的,大约跟明太祖勤政是分不开关系,三皇子朱高燧这般说,显然是摸准了朱棣的脾性。 “少在朕这献殷勤。” 朱棣把咸菜直接倒进大米粥里,囫囵喝了几口便放在边上,抬头正色问道。 “老三,朕问你,你大哥昨晚去诏狱到底有没有收获?卓公可愿归降?” “正要跟爹说这件事。”三皇子朱高燧眯起了有些森然的细长眼,亦是正色汇报。“爹,您看看这个奏折,是跟着大哥的锦衣卫暗桩递上来的。” 说罢,三皇子朱高燧弯腰从靴页中摸出一份奏折,递给朱棣。 朱棣没有接过来,反而严肃地警告了一句。 “那是你大哥,对大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心里把持清楚,明白吗?” “儿子明白!” 听到三皇子朱高燧短促而坚决的回答,朱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翻开了奏折。 然而随着对奏折的不断阅读,朱棣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读到最后,更是愤怒地将奏折掼在了书案上,力道之大,一小堆边缘的奏折小山几乎山体滑坡。 第八章 原来跟道衍水平差不多啊 “陛下,大皇子求见。” “宣。” 朱高炽缓步进入奉天殿,一五一十地将今天在诏狱发生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朱棣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用指节敲击着案几,听完后问道。 “所以卓敬在奏折里说的,诏狱里有一位无双国士,不是他给自己找的台阶?” “父皇。”朱高炽未敢犹豫,“这位姜星火确实气质不凡,恍若谪仙一般的人物。” “姜星火说这门学问整个大明能用的,只有一个半,太祖高皇帝是一个,朕只算半个?”朱棣坐在龙案后沉思了片刻,表情似笑非笑问道。 朱高炽在观察了一下父皇的脸色后,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连忙说道:“父皇......” 朱棣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生气,他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了起来,口中缓缓重复着几个问题。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戚宦官后宫权臣之手直到亡国?”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为什么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这是在诏狱里朱高炽临别前,姜星火问他的几个问题,他转述给了朱棣。 朱棣在殿中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 ‘大明不算建文那小畜生,传到朕是第二代,朕有自信如果能有二十年的时间,定能扫平北元重整天下,还大明一个昭昭盛世,就如同汉武帝、唐太宗那般。可照着姜星火这么说,朕再往后的大明天子,便一代不如一代,最后权柄被人窃取,然后亡国了?’ 朱棣停了下脚步,他甩了甩龙袍,望向了自己的大儿子。 “炽儿你史书读得好,你给朕说说从大汉至今,历代汉人王朝都存续了多少年?” 朱高炽在从诏狱回到皇宫的路上,就已经通过属官得出了准确答案,他急忙说道。 “西汉209年,东汉195年,西晋51年,东晋103年,隋朝37年,唐朝289年,北宋167年,南宋152年。” 听完这个数字,朱棣忽然感到了危机感。 朱棣看着空旷庄严的封天殿内挂着的明太祖朱元璋画像,简单地做了个算数。 他爹朱元璋干了30年皇帝,他朱棣今年四十二岁,按身体硬朗程度不出意外还能干20到30年皇帝,但是如果按照王朝的平均寿命来算,等他传到下一代,大明王朝可就已经过去接近三分之一的寿命了啊! 如何给大明王朝延寿? 自秦朝大一统以后,王朝国运这道不超过300年的时间红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个问题,不断地出现在朱棣的脑海中。 事实上,在朱棣看来,这本来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乃至有些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之前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 现在细细思考起来,却发现其中或许真的是有某些规律在发挥着作用。 但是,姜星火所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朱棣却不能确定。 他必须派一个能弄明白的人来判断此事的真假。 “炽儿,你说这个姜星火始终不肯讲这门学问?” “还说了,如果他讲了这门学问,给我们这个世界带来巨大变化,等他死了以后就回不去了?” 朱高炽点了点头,肯定地回答道:“父皇,他确实如此说的,而且最后那句情绪更是激动,似乎死亡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事情,是他死后‘回不去’某个地方。” “谪仙人?非人哉?” 朱棣感到了一丝荒诞。 但他终究是战阵之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永乐大帝,鬼神之说是不太信的,在经过短暂的思考后,下达了旨意。 “朕想了想,这位到底是不是谪仙先不论,可卓敬这老头到底也是学问高、骨头硬的,既然卓敬拜这位为师,如今这位又确实有些国运上说法,想必人家委实也是有些真本事的......这样,朕给你写一道旨意,你把这位带去大天界寺寻道衍大师,若道衍大师觉得是个装腔作势的骗子,只会故布疑题,那直接斩了便是。若是道衍大师都觉得对方确实是谪仙人,或是国运之说是真的能拿的出一些东西的,再回报与朕。” 道衍,“黑衣宰相”姚广孝。 自洪武十五年姚广孝被明太祖挑选,以“臣奉白帽著王”结识燕王朱棣后,便成为了朱棣的主要谋士。 姚广孝协助朱棣谋划发动靖难之役,并顺利夺取南京,登基称帝,做到了以区区“北平行都司”一地敌全国且最终获胜,这种在大一统时期的藩王造反成功,在中国历史上不仅前无古人且后无来者。 这就足以说明其人的本事,而事实上姚广孝本人堪称绝代谋士的同时,他也对释儒道三家都颇有造诣,早年儒学,又抛弃儒学转而学道,最后学禅,这种疑似神神鬼鬼且需要极广博的知识来判断的事情,寻他来做判断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当然,朱棣派道衍去跟着大皇子朱高炽一起听,不仅仅是让道衍代表自己决断,而是从某种意义上讲,表明了朱棣的态度。 这其中自然是有几分帝王心术,和扶持太子权威的意思在里面,就不必多说了。 归根到底,朱棣一生身上最重要的特质就是“不屈”。 眼看着大皇子朱高炽领命而去,朱棣也逐渐从刚刚巨大的内心震惊中舒缓了过来。 “靖难起兵之时,突有暴风雨来临,将燕王府的檐瓦都吹落在地。‘风吹落瓦’还被视为不祥之兆呢...道衍一张嘴,自古飞龙在天必有风雨相从,王府的青瓦堕地,便是要用上皇宫的黄瓦了。” “便是真有什么狗屁天命规定了王朝三百年寿术,爹您知道了,也会告诉孩儿一声‘事在人为’吧?” 微醺的暖风穿殿而过,明太祖朱元璋画像轻轻飘动。 第九章 二虎竞食之策 “姜师......” 诏狱内,卓敬欲言又止。 大皇子朱高炽走后,两人重新被狱卒看押了起来,跟之前不同的是,外面不仅有一众手执绣春刀的锦衣卫,还有马三宝率领的甲士,两拨人互相监督。 而卓敬也通过他们的言语,知道了自己闹出的误会。 原来姜星火被狱卒抬走,并不是要用刑逼供或是直接杀死,而是被三皇子看中了。 “卓老,您不用想太多。”姜星火倒没有多少失望,“姜某本就是要死的人,更何况这种事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 其实,这倒也是事实。 固然卓敬急迫之下给永乐帝上奏折,破坏了姜星火的计划,使他不得不面临三皇子这条线在接近成功时的弃用。 但换个角度而言,姜星火也因此摆脱了三皇子的控制,从此以后无需再顾及锦衣卫。 毕竟,国运之说只要拿出来就必然会引起皇帝的重视,而他的性命就绝非是锦衣卫所能掌控的了。 “也对,以姜师的才华,隐姓埋名去为锦衣卫做事,何不如登堂入室为朝廷效命?”卓敬赞同道。 “登堂入室为朝廷效力?呵呵。”姜星火摇了摇头,“那些所谓的圣主明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姜师不愿?”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姜星火冷声说道,“远的不说,卓老难道就不是从洪武朝走过来的吗?大明开国的名将重臣,有几个善终了?我可没兴趣去帮人做嫁衣,最后落得个服毒自尽的下场,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回家养老吧。” 顿了顿,姜星火继续说道:“更何况,我的这些学问,适不适合这个时代,能不能真正做到改变世界,还是两说。” 卓敬满是沧桑的眼中有些不解:“既然不是入仕为官,那姜师所谓焉知非福,又在何处?”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姜某的福不是自己的福。”姜星火轻叹了口气,眼神却逐渐柔和:“如果说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能改写历史的走向,从远了说能让一个更加平等富裕的世界早点出现,从近了说能让中华大地上的人民少受屈辱,卓老愿意去选择这个机会吗?还是真的甘心就此沉沦,庸碌一生呢?” 卓敬沉默许久。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当年若非太祖高皇帝赏识,我恐怕还是乡间一介书生。如今我既已获罪,便任由陛下发落,哪里还敢奢求别的?可若是真有这么个机会,老朽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犹豫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没有在多说什么。 两人又聊了几句,忽然听到监牢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快,狱卒将牢房门打开,一身蟒袍的三皇子朱高燧迈步而入,脸色阴晴不定。 见状,卓敬与姜星火皆露出警惕之色。 “姜星火,本皇子给你一次机会。”朱高燧站在门边,俯瞰着席地而坐的二人。 姜星火却不慌张,反而微微皱眉:“殿下这话,恕姜某愚钝,听不懂。” 朱高燧眯了眯眼睛:“你若肯把刑室之内和我大哥说的话告知与本皇子,本皇子保证你能脱罪,更会提携你入仕为官。” “否则。”朱高燧的表情愈加阴森:“你信不信根本走不出诏狱,更不要想着报复,本皇子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姜星火盯着他看了一阵,慢慢闭上眼睛。 半晌后,他才睁开眼,叹息一声道:“我姜星火乃世俗凡夫俗子一枚,受困于诏狱之中,哪有资格谈什么野望报复?殿下,你请回吧。” “你!”朱高燧脸色铁青,怒瞪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暴戾的情绪:“你考虑好了,本皇子等你的消息。” 说罢,朱高燧转身往门外走去。 姜星火听着诏狱监牢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中猜度。 三皇子的行为不太正常......他太急了。 按理说,诏狱是他的控制范围之内,自己在他手里捏着,虽然有一些大皇子麾下的甲士确保自己性命无虞,但根本上的情况其实并没有改变。 而对于三皇子来说,自己这个人固然有用处,可既然被人横插一脚得不到了,也不至于如此气急败坏。 那么眼下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以及他的异常情绪,就很值得玩味了。 按姜星火看来,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诏狱外面发生了一些超出朱高燧计划或掌控的变故,这种变故与大皇子跟姜星火的谈话有关,且影响到了他的切身利益,因此前来姜星火这里想要获得谈话内容。 第二种,朱高燧需要某种具有时效性的消息,或者朱高燧得到了与之相关的消息却并不清楚消息的完整内容,他并不是自己的切身利益受影响,而是受人之托。 “是二皇子朱高煦。” 在听了姜星火的分析后,卓敬这位前户部侍郎,官场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很轻易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朱高燧手里虽然握着锦衣卫,气焰嚣张无比,但说到底在三位皇子中他没有争储的能力,从各方面讲都是如此,因此他必须选一边站队。” 姜星火也认同了这个答案。 国运之说,显然在大明帝国的高层引起了某些涟漪,而大皇子朱高炽是直接经手人,二皇子朱高煦正在与大皇子争储,他显然迫切地需要获知消息的具体内容。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姜星火就像是那只蝴蝶,随着他煽动翅膀,由卓敬抛出国运之说以后,涉及到人开始越来越多,事情的影响力也开始越来越大,一个巨大的风暴开始成型,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 风暴伊始,便已经能轻易卷死不知多少性命。 “无论如何,此事今天应该都会有个结果了。” 想到这里,姜星火反而平静了下来:“若是忌惮我这学问流传于世,大不了还是一刀,无妨。” “咚咚咚!” 牢房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是大皇子身边那名高大且沉默的武官。 “殿下遣我送姜先生和卓公,去大天界寺。” 第十章 君不见 大天界寺,原名大龙翔集庆寺。 始建于元泰定二年,朱元璋立国后,改为“大天界寺”,承担了修纂《元史》和培训朝贡使者礼节的工作。 洪武二十一年毁于火灾,于是迁到了聚宝门外的凤山重建。 大天界寺规制宏敞、殿宇巍峨,有金刚殿、天王殿、正佛殿、钟楼、毗卢阁等众多建筑,在大明的佛教界也拥有超凡地位。 为了管理天下僧道,朱元璋在礼部之下设僧录司,管理天下僧寺,僧录司就设在天界寺。换言之,天界寺就是替皇家代行佛教管理的机关。 而如今天底下地位最为尊崇的僧人是谁? 当然是被朝野上下誉为“黑衣宰相”的道衍大师。 在甲士的护送下,姜星火抵达了大天界寺,走下马车。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夏日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落在地面,带来温暖舒适的光芒。 姜星火站在路边,抬头仰望。 大天界寺坐落在凤山上,由数千台阶直通峰顶,此刻他所处的位置,距离最近的一座佛殿还有八百余级阶梯。 周围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仿若仙境一般。 但对姜星火来说,这种景象更像是梦幻泡影。 自从他穿越以来,就没怎么睡好觉,脑袋里一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他身体疲乏。 此时,面临着生死大考的他反而伸了个懒腰,沿着青石小径向上走去。 钟楼塔林下,大皇子朱高炽与一袭黑衣的道衍竟是亲自相迎。 “姜先生,卓公。”大皇子朱高炽点头示意道。 道衍仔细打量了姜星火一番,旋即笑道:“姜小友仪态不凡,若以书法来称人,堪称是风神八面。” 姜星火亦是看着道衍,此人三角眼,脸微圆,面色有些发黄,真就好似病虎一般。 “道衍大师过誉。” 几人继续前行,缓缓登上大天界寺最高的钟楼所在。 “老衲这大天界寺,姜小友觉得如何?” 看着不远处佛殿摆放着一尊尊宝相庄严的菩萨、罗汉雕塑,游人纷纷叩拜的样子,姜星火笑了笑,说出的话语却让现场几人错愕。 “可怜世人拜仙佛,无人识我姜星火。” 道衍微微眯起三角眼,竟也颔首赞同:“拜仙佛确实无用,若是姜小友真有切实可行的国运之说,以后给姜小友立个泥塑供奉香火也是寻常。” 几人登顶钟楼,居高临下而望凤山,甚至能远眺到二里外的南京城墙。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看风景的时候,大皇子朱高炽沉声问道。 “姜先生此前说,有国运之说,本皇子已启禀父皇,父皇委托道衍大师全权判断。如今姜先生可愿意和盘托出?” 姜星火淡淡答道:“之前不愿,现在姜某想试一试,以一己之力,到底能不能拨弄乾坤。” 朱高炽与道衍对视一眼,旋即继续问道。 “那姜先生是否能先回答之前提出的几个问题,为何王朝寿命不能超过三百年,为何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为何总是开国鼎盛而后继无力?” “可以回答。” 姜星火给了肯定的答复,却说道:“可回答这些问题,都绕不开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道衍饶有兴趣地问道。 “既然我们要探究王朝寿命,也就是国运。那么诸位可曾想过,什么是王朝?” 听着这话,朱高炽、卓敬、道衍,心中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汉书·韦贤传》载,王朝肃清,唯俊之庭。这里的王朝,自然是指刘姓天子的大汉朝廷。”朱高炽答道。 “《周礼·地官·师氏》载,居虎门之左,司王朝。后大儒郑玄注,王日视朝于路寝门外......察王之视朝,若有善道可行者,则当前以诏王。”卓敬沉吟片刻,又补充道:“王朝,便是仁德天子之朝。” “道衍大师的答案呢?”小说 望着姜星火的目光,道衍缓缓转动手中的念珠,答道:“王朝者,一家一姓之天下,以驭民也,以愚民也。” “诸位答得都对,也都不对。”姜星火笑了笑,“不妨听听姜某的说法吧。” “所谓王朝,史书的最早记录是夏王朝,大禹治水后传位给儿子启,从此往后数千年,大部分时间里王朝权位皆是父子相传,也就是所谓的‘家天下’。那么,姜某想问问诸位,为何在夏之前,没有王朝,只有上古时期的诸部落首领?” 短暂地思考过后,朱高炽和卓敬显然对这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并没有马上得出答案,道衍倒是目光闪动。 “上古时期,中华大地上的人口没有那么多,部落相对独立,拥有各自的土地互不干涉。而随着农业种植技术的发展,我称之为‘农业革命’,人口开始暴增,于是各部落为了供养更多的人口,开始拓荒更多的土地,最后在利益的驱动下联合成了部落联盟,这就有了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 卓敬忍不住说道:“姜师,我似乎明白了,从部落联盟到王朝,是必然的。” “不错。”姜星火微微颔首,“涿鹿之战后,随着时间的发展,原本的部落联盟开始组织成为更加复杂的社会结构,于是,王朝出现了。” 朱高炽也从沉思中抽离出来,他插嘴问道:“那请问姜先生,为什么夏是第一个王朝,而不是黄帝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先民种植粮食的能力,在夏朝建立前后的这一时间段,达到了能够供养大量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的水平,正是有了贵族、军队、祭祀这些食利阶层,有人负责统治,有人负责保卫、有人负责信仰,才组成了最初的王朝。” “当然,王朝不是一开始就是继承制的,在夏王朝建立之前,先民们也尝试过禅让制。” “至于继承制造成的家天下则更好理解,姜某想问问大皇子,既然当今陛下坐到了这个位置,你还会心甘情愿地想着不继承皇位而去回家种地吗?” 朱高炽摇头失笑,只说:“自然是不愿的。” 道衍抚掌大笑,却也是不语,想来是想到了刚刚结束的为了争夺皇位而发生的靖难之役。 “这便是姜某理解的,‘什么是王朝’这一内容。” 姜星火正色说道:“而接下来讲的‘王朝的本质’,才能真正回答大皇子之前提出的问题。” “只有理解了接下来的内容,诸位才能明白,王朝寿命为何难以超过三百年,中华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几人不由地正色了起来。 第十一章 郑和开航母 应天府,奉天殿。 雄鸡尚眠,东方未白之际,朱棣就已经起身前来处理政务。 朱棣身穿盘领窄袖袍,以透犀束带,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面,正有条不紊地批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这位永乐大帝,在经过堪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四年靖难之役,成功接手了这个偌大的帝国之后,已经开始渐渐熟悉了皇帝这份工作。 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的朱棣,迫切地希望以勤政的方式,来让臣子们看到他这个皇帝并非只是一位当世名将,而是有些丰富且老练的执政能力。 但即便是永乐大帝以他爹朱元璋的作息标准来处理政务,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得不承认,像朱元璋那样平均一天批二百多份奏折,处理四百多件国事,对皇帝的耐心和健康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爹,您乏了吧?” 眼看着朱棣像是握着刀枪一样握着毛笔的手,动的越来越慢,在金柱阴影中的三皇子朱高燧,捧着等了好半晌的食盘走了出来。 朱高燧没有穿皇子应穿的燕弁冠服,反而是一身飞鱼服,腰间也只系了个金瓜小锤,显然相比于皇子的身份,他更重视自己军队情报总管兼事实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差事。 他脚步轻快地走上玉阶,将食盘放在了朱棣的书案上,里面是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 朱棣放下了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 “粥留下,人斩了。” 听了这话,朱高燧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 “爹,我是关心您,您可别学爷爷把自己累坏了。” 这里面却是个有典故的,大约跟明太祖勤政是分不开关系,三皇子朱高燧这般说,显然是摸准了朱棣的脾性。 “少在朕这献殷勤。” 朱棣把咸菜直接倒进大米粥里,囫囵喝了几口便放在边上,抬头正色问道。 “老三,朕问你,你大哥昨晚去诏狱到底有没有收获?卓公可愿归降?” “正要跟爹说这件事。”三皇子朱高燧眯起了有些森然的细长眼,亦是正色汇报。“爹,您看看这个奏折,是跟着大哥的锦衣卫暗桩递上来的。” 说罢,三皇子朱高燧弯腰从靴页中摸出一份奏折,递给朱棣。 朱棣没有接过来,反而严肃地警告了一句。 “那是你大哥,对大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心里把持清楚,明白吗?” “儿子明白!” 听到三皇子朱高燧短促而坚决的回答,朱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翻开了奏折。 然而随着对奏折的不断阅读,朱棣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读到最后,更是愤怒地将奏折掼在了书案上,力道之大,一小堆边缘的奏折小山几乎山体滑坡。 “荒唐!” “让百姓人人温饱!让汉家永拒外辱!让大明续命千年!” “这个叫姜星火的狂儒,好大的口气!” “有这般能耐,朕干脆拜你当老师好了!把你当圣人供起来好了!” “要这么多大臣治理国家干嘛?要朕大早晨就起来批奏折干嘛?” “可叹世人拜仙佛,不曾识你姜星火?” “朕今天就让你去菜市口给人拜!” 旁边三皇子朱高燧急忙跪下来说道。 “父皇息怒,一介狂儒而已,既然是方孝孺的十族,便如方孝孺之流一般嘴硬罢了,父皇何必被他气到,岂不是趁了他的意?只需父皇一句话,锦衣卫就让他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棣仍不解气,连灌了好几口大米粥,方才抹了抹嘴问道:“那狂儒跟你大哥说了他的法子了吗?” “没有,只说若是想听,便让大哥明日正午再来,他还要睡一觉养足了精神。” 朱棣余怒未消:“你大哥人呢?” 三皇子朱高燧心头暗喜,表面上却是小心翼翼地陪着说道:“大哥或许是为人心善失了小心,便被人诓骗了...大哥心是好的,毕竟是为父皇办事,或许昨夜未睡回去少歇了片刻,整肃仪容再入宫见父皇?” 朱棣喝完粥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看了三皇子朱高燧一眼,冷哼了一声。 朱高燧的小把戏被轻易看穿,也只能按捺着不安强自镇定。 朱棣踱步片刻,反而话锋一转。 “朕想了想,你大哥倒是为人心善,可卓敬这老头到底是个学问高、骨头硬的,既然卓敬拜这什么姜星火为师,想必人家委实也是有些真本事的......这样,你去大龙翔集庆寺,寻道衍大师来,到时随你大哥一并去诏狱听,若道衍大师觉得是个装腔作势的,直接斩了罢了。”小说 听了这话,三皇子朱高燧面色有些尴尬。 道衍,“黑衣宰相”姚广孝。 自洪武十五年姚广孝被明太祖挑选,以“臣奉白帽著王”结识燕王朱棣后,主持庆寿寺,成为朱棣的主要谋士。姚广孝协助朱棣谋划发动靖难之役,并顺利夺取南京,登基称帝。做到了以区区燕地一方土地敌全国兵马且最终获胜,这种在大一统时期的藩王成功造反,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姚广孝本人也堪称绝代谋士。 朱棣派道衍去跟着大皇子朱高炽一起听,不仅仅是让道衍代表自己旁听,而是从某种意义上讲,表明了朱棣的态度。 朱棣对于大儿子的礼贤下士或者说颇有耐心的举动,保持了宽容。 眼看着三皇子朱高燧领命而去,朱棣却俯身捡起了那份奏折,重读了一遍。 “荧惑守心是普通天文现象,跟天人感应无关......” 殿内空无一人,朱棣反而莞尔一笑。 “靖难起兵之时,突有暴风雨来临,将燕王府的檐瓦都吹落在地。‘风吹落瓦’还被视为不祥之兆呢...道衍一张嘴,自古飞龙在天必有风雨相从,王府的青瓦堕地,便是要用上皇宫的黄瓦了。” “所以说别的不论,姜星火说的这句话倒是有道理,比那些只会读死书的腐儒强了万倍 !” 朱棣看着空旷庄严的封天殿内挂着的明太祖朱元璋画像,喃喃自语道。 “狗屁天人感应,天下万般事其实都在一个‘事在人为’,是吧,爹?” 微醺的暖风穿殿而过,明太祖朱元璋画像轻轻飘动。 第十二章 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 姜星火的思绪却有些飘远,他说道:“前段时间,我已经给你讲完了自先秦至宋的历史,而关于‘国运论’的内容,接下来趁着行刑还有几天,我会给你详细讲讲,也算对得起你付的银子......当然,今天不讲,今天我想和你一起畅想一下,如果大明从农耕文明走向工业海洋文明,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因为,这个时候真的是中国走向世界,主导世界的最好时机。” 西方尚未崛起,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都处于黑暗前的曙光,而大明却刚刚完成了驱逐鞑虏的大一统,并历经朱元璋、朱棣两代,国力即将到达巅峰。 并且朱棣并不抗拒海洋,而是极为重视海洋,征安南,七下西洋,都是这种积极向海洋扩张的表现。 如果这个时候的中国,能走向对外殖民贸易的道路,那以大明的体量,必将成为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姜星火捋了捋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 “你也知道,从宋末以来地方上就有许多士大夫家的大户豪族,蒙古人的包税制让他们的土地兼并登峰造极,大明开国后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明的官员。 而且这些士大夫家的大户豪族分布广泛,无处不在,他们的影响力很庞大,在乡野中有威望,与地方官员相互勾结,他们垄断了土地,控制了人口,掌握了舆论导向,甚至控制了下层科举考试的考题......” “这些人,现在被称为士绅。” “这些大户豪族不仅仅是地主,还是学阀,而士绅与文官,基本是一股盘根错杂的力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斩断。” “大明太祖高皇帝登基之初,对这股力量采取了削弱措施,一方面清查土地兼并,一方面打击贪腐......在此过程中,这些土地兼并者的地位急剧下降。 而另一方面,太祖高皇帝在这个时候开始扶植新的阶级,在这片土地上,新的军功权贵阶层渐渐崛起。 这些如同昔日北周隋唐的关陇门阀一般的开国勋贵武臣,掌握了大量的财富和权柄,逐步压过了旧有的土地兼并者,甚至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 这时候,士绅文官便成为了皇帝和勋贵武臣共同的敌人,士绅文官与新崛起的勋贵武臣,展开激烈的交锋。” 朱高煦听得入神,不由地问道:“那姜先生觉得士绅文官和勋贵武臣,到底谁能胜出?” “士绅文官,最多再过五十年,勋贵武臣就会彻底失势。再过一百年,勋贵武臣见了士绅文官就得下跪。”姜星火干脆答道。 朱高煦有些不可置信,无论是洪武朝的开国勋贵,还是如今永乐朝的靖难勋贵,权势气焰可都是稳压文官的,地位之高,文官根本无法与其相抗衡,是典型的武夫当国。 可是姜星火竟然告诉朱高煦,士绅文官能够赢得更长远的胜利。 “为什么?” “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如同平地起惊雷! “啪”地一下,朱棣手中捏着的酒杯掉落在地。 精致的瓷杯迸溅在地上,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碎片。 来不及收拾,甚至来不及擦拭被瓷片划伤的皮肤,在朱棣身边旁听的纪纲,这陷入了跟朱棣同样的呆滞。 良久,朱棣方才默默地重复了一句:“因为大明不可能永远重复开国和靖难,但却必须重复每三年一次的科举。” 很简单,也很直白的道理。 功勋武将们早晚都会老去,而将门犬子的概率远大于将门虎子,名将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不是在公侯伯府上养出来的。 而士绅文官们,却注定会将科举知识一代代传承,一代代批注,越积越厚。 朱棣忽然产生了强烈的紧迫感。 他觉得,自己在位的时候如果不做些什么能对大明产生根本性改变的事情。 那么大明可能就会如姜星火所说,他爹朱元璋和他朱棣两代人,扶持起来对抗士绅文官的勋贵武臣将渐渐腐化、堕落,最终沦为文官靴下的踏脚石。 而失去了勋贵的支持,诸藩又被养猪,皇帝就会成为孤家寡人。 到时候大明的后世皇帝能依靠谁呢? 外戚?还是宦官?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 朱棣蓦然想起姜星火不久前在讲“三条救命线”时提到过的那个词。 ——时代局限性。 自己似乎处在一片茫茫然的大雾中,只能看到眼前的几步,自己哪怕拼命奔跑,哪怕竭尽想象,却无法得知大雾外有什么。 或许是幽冥地府,或许是洞天福地。 而姜星火,就是那个能高高地站立于天上,用俯瞰一切的视角,来告诉他未来会发生什么的人。 墙对面,朱高煦沉吟了半晌,忽然说道:“既然士绅文官早晚能够取代勋贵武臣,那有什么办法避免吗?” “有办法。”姜星火点头道。 “所有的问题,都要绕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 “解决宗室供养的第二条对策。” “——做大西瓜!” “海外贸易如此巨大的利润,光靠皇帝一个人,注定是人亡政息。而即便是捆绑上所有宗室,也就是倾大明皇室之力,也显得不足。”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皇帝、宗室、勋贵,一起出钱,进行规模巨大、报酬丰厚的海外贸易。” “这也是解决农耕文明‘内卷化’趋势的解题思路......这个问题我会在‘国运论’里讲。” “总之,从根本利益的角度出发,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与其由亲缘关系构成的宗室,以及由功勋关系构成的勋贵武臣,是由内致外组成的两个同心圆,皇帝就是那个中心点。” “皇帝、宗室、勋贵,三位一体!” “而在此时的大明,只有他们利益一致,方向一致时,所发挥的力量才能对抗传统的士大夫,也就是如今的士绅阶层!” “否则,大明一旦失去英武进取的皇帝,诸藩开始养猪,勋贵开始武嬉,大明就将彻底失去对抗基于农耕文明而产生的保守的、注定抵制海外贸易的士绅阶层,又将回到‘国运论’的王朝周期律里!” 第十三章 国运论的疑问 朱高煦似懂非懂地问道:“那到底应该怎么做呢?俺始终没明白,这跟供养宗室有什么关系......” “办法很简单,下西洋要造船,要水手,要军队,需要很多的钱。而这个钱皇帝带头,所有宗室都出份子钱,勋贵则按爵位等级出钱。” “一开始,可能会有人不愿意,但现在无论是传到第三代的宗室,还是勋贵,看着皇帝的面子上,都不可能不出这份钱。甚至于,为了讨好皇帝,哪怕认为这份钱是皇帝想要揣进自己的口袋,他们也会攀比争抢着出钱。” “而只要一次满载而归,只要他们分到一次比本钱多得多的利润时。” “他们就会不需要任何人游说,自动全力以赴地加入到下西洋的事业中。” “如此一来,就可以把固有的稳定的某个利益阶层,转化为海洋贸易的坚定支持者。” “而贸易这种事,是随着本钱的增加越滚越大的!” “大明的丝绸、瓷器、香料,卖往极西之地,统统都是天价!” “只需几年,大明就可以从海洋贸易中掠夺远超田赋无数倍的财富!” 拨云见日! 朱棣顿时恍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油然而生,因饮酒而有些微微涨红的脸上,更是肆意地透出了笑意。 这个问题朱棣早已经思考过无数遍了,只是在这个时代,受困于所谓的时代局限性,他根本找不到答案罢了! 既然基于农耕文明的田赋,无法满足他成就盖世功业所需的耗费,那就另辟蹊径,用海洋贸易,来助他成就千古一帝! 而自己的力量不足,就捆绑上宗室,捆绑上勋贵! 如果所有宗室和勋贵都上了他的大船,那就算是以耕读传家的士绅,再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根本不用皇帝暗示,那些得到了海量利益的宗室、勋贵,就会成为皇帝最坚定的支持者,去跟士绅文官对抗。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开海决策被证明是完全正确的,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士绅文官也踏上这条大船。 而士绅文官,也自然而然地会从中分裂为开海派和禁海派,互相内斗都来不及,怎么会掣肘皇帝、宗室、勋贵,三位一体的行动? 到时候,大明将成为世界上最富裕,最强大的国家。 有了钱,他朱棣想修多少书就修多少,想怎么打北元就怎么打!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 这个刚刚还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朱棣忽然觉得,竟然离他如此之近! 朱棣猛然站起身,激动地连声赞叹。 “姜星火,绝世奇才也!” 墙对面的朱高煦,也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中。 而朱高煦脑回路更简单,他从震撼中醒悟出来的速度也更快。 朱高煦突然一拳狠狠捶向老歪脖子树。 “砰!” 树叶簌簌掉落。 剧烈的震动感从背后传来,讲的口渴的姜星火,刚拿起来的瓜被震到了地上。 “你这是?” “姜先生。”朱高煦异常兴奋,“那您说,如果俺把您的计策献给今上,他肯定会重用俺,对不对?” 姜星火想了想,点了点头。 “永乐帝应该早有下西洋的想法,你把计策献给他,又能解决供养宗室的问题,又能提供给他下西洋的方案,肯定会重用你......但是,你是不是当着很多人的面骂过他来着?” 朱高煦的脸黑了黑,摆了摆手说道:“这个不重要。” “俺想的是,下西洋做海洋贸易,总不可能是一帆风顺,对吧?” “那倒是。”姜星火肯定地说,“不考虑天气风浪这些因素,什么海盗、岛屿土著、陆地上的其他国家,都是下西洋时候会遇到的困难。” “俺也觉得!” 朱高煦一拍大腿,继而说道:“俺若是带着兵,随着船队出航,岂不是可以如大唐灭国无数般,一路杀平不服?然后再寻个好地方,建成一个大大的王朝......俺看蒙古人的孛儿只斤都是这么干的,大汗的儿子们各占一块地,等大汗死了以后,个个都能当大汗!”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姜星火没觉得对方在开玩笑,反而挺认真地说道:“海洋贸易和海外殖民是分不开的,其中必然伴随着对原住民或是血腥或是温和的‘交流’,而世界诸国对于大航海时代是没有哪个国家能缩起头来当乌龟视而不见的,别的国家通过海洋贸易赚了天文数字的财富,就一定能崛起,一定有更厉害的枪更厉害的炮。” “如果大明不成为这个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者,那么等别的国家占好了物产丰富的原材料产地,探索好了稳定的航线,那么大明就会成为别的国家眼中的肥肉,别的国家更先进的商品就会从大明手里换来无数的财富。” “甚至说,人家直接拿银子来大明换丝绸、瓷器、香料。” “怎么可能?他们傻吗?”朱高煦有些不可置信。 “人家当然不傻。”姜星火轻笑,“人家的银子跟我们的银子一样,但却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不是跟大明同样的地理环境和资源产出,银子在大明贵,可在其他地方就是遍地都是,当地人可能都不屑一顾,只是这个地方,尚且没有任何外来国家发现罢了。” 随着放风结束的哨声响起,隔壁再无动静。 朱棣却屏退了密室里的两名文书小吏,坐在椅子上,用指节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扶手。 朱棣垂眸看着书案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今天姜星火讲课内容的纸张,陷入了沉思。 今天,他受到了极大的思想冲击,心神被极大震撼。 朱棣在陷入迷雾很久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和达成目标的方法。 良久之后,朱棣整理好了今天的收获,方才抬头看着纪纲。 “刚才那两个人。” “微臣明白!” 纪纲神色肃然。 这两名文书小吏,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秘密,注定无法活着走出诏狱了,而他们的家人,纪纲会予以照顾。 人命,在上位者眼中,一文不值。 更何况朱棣这种征战半生,杀人无数的马上天子眼里。 但出乎纪纲预料,朱棣一边亲手把书案上的纸张拢在一起,一边随口道。 “明天让他们继续来。” 第十四章 解缙献图 破晓时分,甬道昏黄色的烛火照亮了牢房里的摆设,四周寂静无声。 姜星火闭目坐在稻草堆上,双手抱膝,似乎陷入沉睡。 忽然,牢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牢房门被推开,一股阴风灌入,寒凉刺骨。 “吱呀。” 伴随着刺耳的锁链拖曳声,牢房的铁门缓缓敞开,几名身材魁梧的狱卒抬着一具担架快速走了进来。 姜星火睁开了双眼,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 狱卒们用黑布蒙住他的头,按住了手脚直接抬走。 隔壁牢房的卓敬听到了动静,即便心中有所猜想,还是有些揪心了起来。 “哗啦啦。” 刑室内,粗壮的绳索落下捆绑住了姜星火,几名狱卒合力将他双手背后倒吊了起来。 黑布摘下,姜星火睁开了眼睛,他的双手、双脚已经被绑缚住,甚至嘴巴也堵住了布团。 他的眼前是冰冷坚硬的墙壁,火光映衬出身后模糊的轮廓。 阴影里,一个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着他。 “姜先生,久仰了。” “姜某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三皇子殿下亲至。”姜星火语气波澜不惊。 这并非是佯装镇定,事实上,姜星火早已从卓敬这位前朝廷大员的口中,得到了这个时代不少重要人物的情报。 对于眼前负责掌管大明帝国情报的,这位永乐帝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爪牙,自然不乏了解。 朱高燧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倒吊着的年轻人的镇定从容,笑吟吟地说道:“你可知,本皇子会怎么对你?” “听说三皇子殿下在靖难时最喜杀俘,若是姜某没有利用价值,应该是折磨致死吧。”姜星火语气平静地说道。 “姜星火?果真够胆!” 朱高燧脸上的笑容敛去,面色骤然变得阴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暴怒杀人。 姜星火由于姿势的关系,血液积压在头颅内有些昏昏沉沉,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发挥。 按他的原有的设想,本来作为方孝孺第十族这种株连大罪,就没有什么求生的可能。如果非要说有那么一丝可能,无非就是从负责案件的锦衣卫内部入手,从而谋一条生路。 所以,一开始讲出《情报学》来博取锦衣卫的重视,就是姜星火早就在内心设计好的一条路。 姜星火知道,眼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姜某若是不够胆,又怎会讲出《情报学》让三皇子殿下注意到姜某呢,跟其他犯人一样等死就好了。”姜星火淡淡地说道,似乎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朱高燧沉默片刻,突然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姜先生果非寻常人!” 紧接着拍了拍手,让左右锦衣卫为姜星火松绑。 很显然,姜星火的胆量和谋略让朱高燧很满意。 大皇子朱高炽手下文臣如云,掌握着整个燕军的行政系统;二皇子朱高煦则是靖难第一猛将,当世项羽一般的存在,在军中威望极高,得到了武将的拥戴;至于他这个三皇子朱高燧,夹带里的人物却全都是些做暗杀、刺探一类的不入流人物。 在朱高燧看来,姜星火不仅懂《情报学》,能为自己扩充锦衣卫势力培养人才,还有钦犯死囚的身份无法脱离自己,如果能将姜星火这位智谋之士收入囊中,那么对自己无疑是个极大的助力。小说 然而朱高燧却不会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被打破了。 ............ 翌日,清晨。 近百名甲士和宫人顺着诏狱官监的大门蜂拥而入,将本就不宽阔的牢房通道更是挤得寸步难行。 数名甲士当先警戒,这些甲士头戴兜鍪,身着鱼鳞锁甲,腰间左悬腰刀、右挂金牌,眼神警觉而冷血,均是百战余生的悍卒。 在他们身后,是被宫女、宦官团团簇拥着的大皇子朱高炽。 大皇子朱高炽头戴翼善冠,穿着圆领窄袖的赤色盘龙袍,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一条上品玉带系在腰上,露出了如山般的肚量。 朱高炽靖难前就是燕王世子,如今是永乐大帝的大皇子,未来极有可能是大明帝国的继承人。 这位身高体胖的大皇子,是任何一个大明臣民都要仰望的存在,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着一人之下的绝对权威。 很快,大皇子朱高炽来到了卓敬的牢房前。 “卓公,我父皇经常夸赞您的才学和忠贞,亲口所说‘国家养士三十年,唯得一卓敬’。上次说您给建文献策离间皇家骨肉,是他一时糊涂,您只是尽了人臣的忠贞本分,并非是什么罪过。” “您亲手写的奏章,陛下重视至极,派我来看望您,就是想确定,您是否真心愿意归降,愿意作永乐朝的管仲、魏征。” 登基之后,永乐大帝大开杀戒,将反对他的建文文臣几乎屠戮一空。 如今为了收拢读书人的心,永乐大帝急需像卓敬这样重量级的儒臣归降他,来作为一个标杆人物。 卓敬他昂起了披散着白发的头颅,苦笑道:“老朽写的奏折,殿下看了吗?” 大皇子朱高炽微微一怔,他当然没有看到卓敬写的奏折,但他的父皇永乐大帝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卓敬的态度有所松动,让他来诏狱看望并劝降卓敬。 卓敬看到朱高炽的表情,便明白自己奏折所言狱中遇到的“无双国士”,恐怕被永乐帝当成了自己编出的台阶。 “殿下若是能救吾师姜星火,老朽愿意归降,吾师拂晓前就已被带走,如今生死不知。” 闻言,大皇子朱高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却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说道。 “卓公......这里是诏狱,毕竟是锦衣卫的地方,您得跟我说清楚,比如您口中的这位老师是怎样的人?” 卓敬沉默了几个呼吸,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姜师仿佛是一个俯瞰历史长河万载的仙人,他所提出的道理都是从未有人发现的惊世骇俗之论,有些老朽能证明确实可能存在,有些老朽能窥探一二原理,有些则是老朽根本无法理解的。姜师的重要性,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见朱高炽的眼神闪烁,卓敬知道对方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的说法。 也是,换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这时候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卓敬心头暗暗着急,姜师已经被带走很久了,可能已经受到了严刑拷打,如果自己不能引起大皇子的足够重视,恐怕姜星火依旧有危险。 卓敬决策已定,脑海中回忆起了某些画面,咬了咬牙,决定拿点真东西加码。 “比如,姜师曾偶然提过一门学问,能为大明续命!” 第十五章 不就是想立二皇子为储君吗? 听闻此言,大皇子朱高炽呼吸顿时灼热了起来。 为大明续命的学问? 如果是别人所说,朱高炽自然不信,甚至涉及到大明国运,还会狠狠地训斥对方。 但这是卓公在这种生死关头亲口所说,他便将信将疑了起来。 事实上,他的心头震惊万分! 如果真的有这种理论存在,那么对于他,对于他的父皇,以及大明,意义无比重大! 从古至今,只有极个别千年难遇的奇才才能做到力挽狂澜,给王朝续命。 而如今有人站在你面前告诉你,不需要你是什么奇才,有一门学问,学了就可以给王朝续命,这门学问对朱高炽的诱惑力,此时变得胜过了一切! 在这一瞬间,“姜星火”这个名字,深深地烙印进了这位大皇子的脑海中。 “卓公,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吾师曾提起过,王朝兴旺衰替均有内在规律,而这种规律乃是数千年不易的,若是能窥见一二,便能令国祚延绵些许......殿下寻来吾师诚恳求教,定然能知。” “那么这位姜星火现在在哪?”朱高炽迫切问道。 “今日拂晓前已经被狱卒带走了。” 大皇子朱高炽顿时勃然,扬声向随侍在一旁的高大武官吩咐道。 “马三宝,带人速去寻姜星火!记住,不得令锦衣卫伤了他分毫!” “是!”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众多甲士飞奔而出,前往诏狱内外寻人。 诏狱,刑室。 当看到大皇子朱高炽在内侍的搀扶下,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外时,三皇子朱高燧终于无法安坐。 带着数名甲士与锦衣卫对峙的那名高大武官马三宝,此时也转身来到了大皇子朱高炽的身边。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高燧眯起了狭长的双眼,用带着几分质疑的语气问道。 看着眼神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三弟,大皇子朱高炽喘匀了气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老三,大哥朝你要一名犯人,名叫姜星火,此人涉及到了父皇吩咐的卓公之事。” 出乎朱高炽的意料,这个平常对他并没有太过不敬的弟弟,此时却有些炸毛般的愤怒。 朱高燧心头确实愤怒无比,自己刚刚与姜星火一番交谈,委实觉得对方是个难得的人才,还庆幸自己捡到宝贝了。 这宝贝怎么还没捂热乎,就被大哥惦记上了?! 该死! 真该死! 三皇子朱高燧从身边锦衣卫腰间取了一把绣春刀,挂在了自己腰上,冷冷说道。 “这里是诏狱,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只听陛下诏令!” “这人是钦犯,犯的是诛十族的株连大罪!” 周围的锦衣卫亦是严肃了起来,大皇子身边的甲士,则更显得杀气腾腾。 双方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 站在刑室角落里的姜星火默默地观察着一切。 姜星火已经猜到了到底为什么会突发变故,大皇子为什么会来到诏狱,还指名道姓地点着要见自己。 姜星火的心里,不由地默默感激起了卓敬。 恐怕,这一切都是对方付出了政治上重新站队,甚至影响身后史书名誉的代价,才换来的。 甚至,姜星火从武官寻找自己的迫切程度,都猜测出了,卓敬跟大皇子大约都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对方如此急迫。 场上的局势也开始发生变化,姜星火早晨与三皇子已经虚与委蛇了很久,他大概了解三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如果说朱高燧像一只尖啸着露出自己锋利爪牙的鹰隼,那么与之而言,对面胖胖的、喘着粗气的、温和的有些过分的那位大皇子,就像是一只憨厚的跛熊。 跛熊很快动了。 说实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姜星火的预料。 大皇子朱高炽甩开了周围的随从,慢慢地用他特有的步伐走到了朱高燧的面前。 朱高炽没有发怒,也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展开双臂搂抱住自己的弟弟,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朱高燧看着眼前的大哥,一时有些恍惚。 坦承地讲,这一刻他放松了下来。 随着朱高炽的几句耳语,朱高燧摸在腰间的手犹豫了几息,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朱高燧侧开了身,表示他不再阻拦,但依旧硬邦邦地说道。 “在这里谈可以,但没有父皇的命令,我不能放人。” “嗯,本皇子与姜先生就在这里谈一会儿。” 大皇子朱高炽点了点头,同时对身侧武官吩咐。 “马三宝,这里的情况你也回去告诉卓公一声。” 在朱高燧的命令下,很快刑室内的所有锦衣卫都走了出去,随着门被“砰”的一声关上,幽暗的刑室内只剩下了大皇子朱高炽与姜星火。 “姜先生辛苦了,未曾受伤吧?” 朱高炽打量着眼前岁数绝对不会比他大多数的青年,用极为和善的语气说道。 姜星火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的真挚,所以也收起了他最近使用的有些频繁的“淡然一笑”,而是认真地卷起了袖口,露出了里面紫黑色的绳痕。 “受了点伤,但是无碍,总比诏狱里那些被严刑拷打的犯人强得多。” 没等大皇子朱高炽开口,姜星火继续说道。 “姜某一介小卒,想来大皇子殿下是因为卓老的缘故方才找到在下的吧?” 长条桌对面的朱高炽微微一怔,旋即点头说道。 “正是如此。”朱高炽斟酌着语句,“姜先生,本皇子从卓老口中,听说您有一门学问......能为大明续命。” 果然是冲着这个来的......姜星火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不错。” 这一刻,朱高炽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询问道:“既然先生懂得这门学问,不知能否讲给本皇子?本皇子会将其写下献给父皇,父皇定能免除姜先生株连死罪,高官厚禄亦是不会吝啬的。” 姜星火摇了摇头,只说道。 “这门学问,不可示人。” 大皇子朱高炽内心翻涌,却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仪态,他耐着性子劝道。 “姜先生您若是真有这门学问,此时便应拿出来货与帝王家。” 出乎朱高炽的预料,姜星火却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力道之大,椅子直接仰倒在地,发出了“哐当”一声。 听见声音,回来守卫在刑室门口的马三宝极快地推开了门。 他从门缝里,却只看到那位姜先生此时双手放在桌子上,起身俯视着大皇子。 大皇子朱高炽平静吩咐:“无事,关上门。” 刑室的门再次关闭,两人之间的气氛却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姜星火的眸子里,仿佛要蹦出火来。 “货与帝王家,嗬......在大皇子殿下眼中,天下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吗?” 不待大皇子朱高炽回答,姜星火却出言不断。 “殿下知道姜某为什么宁愿去寻三皇子找一条生路,也不愿意把这门学问拿出来吗?” “这门学问一旦现世,昏聩的君王听了,姜某当天人头落地,英武的君王听了,姜某当场人头落地!” “若是如此也便罢了,姜某是不怕死的,姜某怕的是只要这些东西说出来,给此方世界知晓就会带来巨大变数,姜某死了能不能回去都是问题!” 巨大的信息量让大皇子朱高炽有些错愕,他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个荒诞的猜想。 这位姜先生,莫不是个下界的谪仙人? 第十六章 姜星火难道是谪仙人? 夜晚,中秋月明之际。 不知是何缘故,诏狱竟然大发善心,每人发了一块粗劣月饼......有趣的是,此时甭管是过去压根看不上这种月饼的达官显贵,还是难得吃上月饼的穷苦人家,大多都是舍不得吃的。 便是有食用的,也还是用衣襟托着缓缓咀嚼,细细品尝,仿佛这便是自己剩下的命一般。 很显然,很多囚徒都意识到,自己吃不到下次中秋的月饼了,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压过了中秋的思念。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吃的都是这种粗劣月饼,至少钞能力战士不是。 姜星火眼睁睁地看到,大胡子高羽用了一粒月光下闪烁着耀眼金芒的金豆子,贿赂了狱卒,把他自己给弄了进来。 “这么好的月色,你不睡觉的吗?” 朱高煦没有回答,他抚着大胡子,手里拿着一块月饼,竟是对月吟诗起来。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姜星火依旧躺在稻草堆上,甚至跟着打起了节拍。 可却没了下文。 “然后呢?”姜星火不禁问道。 “小时候念书就记下这几句,剩下早忘脑后了。” 朱高煦干脆答道,同时也同样干脆地把一个月饼塞进嘴里,连渣都没剩下。 “那时候...读书...老头子给俺请最好的先生...” 咀嚼了两下囫囵吞下,朱高煦擦了擦嘴说道:“可俺从小就不爱学,那些先生讲的之乎者也搞得俺头晕得很,若是小时候能遇到姜先生这般肯讲道理的,或许俺现在还有点学识。” “你爹也是为你好吧。”姜星火咬下一块月饼,慢慢吃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朱高煦先是习惯性的怒意,随后便泄下了气来,颓然叹息道。 “俺念不进去书,老头子便打我,像打狗一样拎着鞭子当着很多人的面打。俺那时候倔,越打就越不念,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想来,老头子或许真是为我好吧。” “可俺还是恨他!”朱高煦咬牙切齿地嚼了一块月饼说着。 吃完月饼,姜星火仰着头躺倒在稻草堆上,并没有好为人师解决家庭纠纷的毛病,只是静静地听着。 或许对方也只需要一个听众。 “老头子跟俺说俺不是个读书种子,便送去习了武,勋贵世家嘛,洪武开国时从沙场上滚出来的老卒都供了几个,都说俺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 朱高煦蹲在稻草堆旁依旧气愤难平:“靖难的时候,老头子跟俺说大哥要看着家业,便让俺带兵去拼命,还许了我将来继承他的爵位......嗬,现在俺沦落诏狱,他连一眼都不来看!” “中秋节,让俺一个人在诏狱里待着。” “就像俺是条道边败犬似的!” “呸!” “高羽。”姜星火同情地看了大胡子一眼,只说道:“你倒是与永乐帝的二儿子有几分类似。没事,人家当皇帝的大饼都没吃到,你这不比他落差感小多了?” 闻言,朱高煦心中一紧,差点以为姜星火看破了自己身份。 见姜星火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朱高煦方才放下心来。 然而朱高煦却忽地打了个寒战,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姜星火如何知道,他爹朱棣给他许了“世子多疾”的大饼? 这件事,朱棣之所以敢翻脸不认,便是当时除了他两人,身边只有少数亲卫听到了,没有什么有分量的证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整个大明知道这件事的都不会超过十个人。 姜星火又不在场,他怎么知道?! 朱高煦小心翼翼道:“姜先生,这是个什么说法,俺怎么都没听说过。” 姜星火大略回忆道:“江上之战,朱棣兵却,关键时刻他二儿子引骑兵至,朱棣抚其背说‘世子多疾,汝当勉力之’,便是画了个含糊不清的大饼。” “原来如此。”听到画饼这个说法,朱高煦一时自嘲,“倒是有趣得紧,不知姜先生是从何听说的?” “看到的。” 姜星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朱高煦被塞进嘴里的月饼硬生生地噎到了。 他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 看...到...的?! 朱高煦很确定,当时他是护着朱棣狼狈跑到了一个土坡上方才停下,当时除了他们两人,身边只有几名朱棣的亲兵,并无他人。 那姜星火是从哪看到的??? 而且,根据纪纲的调查和姜星火的自述,靖难的最后一年,姜星火每天都待在秦淮河的画船上和好姑娘们昏天黑地,如何就能瞬移到数百里外的战场上看到了? “姜先生原来是从过燕军的?” 看对方疑惑不解的样子,姜星火补充了一句:“从书里看到的。” 震惊! 朱高煦望着囚室天窗外的月亮,一个恐怖的想法浮上心头。 他忽然从记忆中想起了那首诗被遗忘的下一句。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仙人垂两足...大明夜已残...天人清且安... 朱高煦用某种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在稻草堆上“大”字躺着,双脚在边缘自然垂下的姜星火。 中秋之夜,死期将近。 而无所不知的对方是如此地坦然安稳! 甚至每日都向往着赶紧死亡! 再加上以前的神奇举动,如此种种,几乎都把问题指向了一个相同的答案! 姜先生,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仙人,从天书中看到了“朱高煦”的过去? 得出这个结论后,朱高煦强自压下心头的震惊和恐惧,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地问道。 “那姜先生觉得,永乐帝的二儿子,以后能当上皇帝吗?” 姜星火闻言,从稻草堆上翻了个身,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反正我过几天就可以死了。但你是有机会出去的,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跟人乱说。” “那是自然。” 朱高煦心头激动无比,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甚至一把大胡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第十七章 天人清且安 姜星火笑眯眯地收回地球仪,朝两侧牢房拱拱手。 “我地圆神教添丁进口,诸位都是体面人,可要愿赌服输。” 马三保这才恍然,诏狱里这群囚徒竟是拿新人做赌,赌新人到底信不信姜星火的地圆说。 不论他人如何哄笑,看完了地球仪,马三保跌坐回稻草堆上,却委实是心潮起伏一时难耐。 陆地是圆的,大明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圣地麦加并非世界尽头,西方还有两块面积远超大明的土地...... 最关键的是,跟那些很少出远门且局限于固有认知的囚犯们不同,马三保是真真切切地知道父祖辈跋涉万里向西朝圣,知道不可一世的蒙古人曾经西征打到过极远的地方。 因此,马三保反而确信,姜星火这个被戏称为“地圆神教教主”的狱友,极有可能全是对的! 掌握了真理的天才,被无知的凡人当成了疯子,并且要在一片嘲笑中杀死。 念及至此,马三保不由得有些脊背发凉。 “不行,我要告诉师父,必须要将此人救出去!” 马三保心意已定,要尽快出狱向他的师父“黑衣宰相”道衍禀报此事。当然,他还没忘了自己此番前来最关键的一件事,那就是用自己从小的心愿来验证姜星火的预言能力。 “姜先生...” “既入我地圆神教,还是叫姜教主吧。” “是,姜教主。”马三保犹豫几息后开口,悄声问道:“我信大食法,但从未去过麦加,想问问姜教主我此生还有机会去吗?” 姜星火认真打量了这个面色黑红的狱友一番,肯定地说道。 “你能从诏狱出去,就能去。” 这不是废话?死在诏狱里还去个屁。 马三保闻言眉头微蹙,不仅有些失望,原来姜星火并没有预言能力。 不过马三保转念一想反而释然,自己确实着相了,真把对方当成了活神仙,姜星火要真是活神仙又怎么会沦落到诏狱里呢。 可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马三保瞠目结舌起来,真真如见神明一般。 “出了诏狱等几年,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你跟着,多跟几次,我记得有一次肯定是到过麦加的。” “郑和……是谁?”马三保心头一突,他大名马和,三保是他的小名也是他的字。 听了这话,姜星火一拍脑壳。 “忘了,这时候还没改名呢,应该叫马和,又叫马三保,跟着朱棣打天下的,后年朱棣才会因郑村坝之功给他赐姓郑。” “竟是如此?我知道了,谢谢姜教主。” 马三保心头震惊早就无以复加,面上勉强点头糊弄过去方才不至于失态。 马三保坐回到自己牢房靠着墙怔怔然出神,却只觉得胸口似是堵了块垒般,实在是不吐不快。 直到“喝”地长啸了一声,马三保才如了却平生心愿般,舒坦地躺在了稻草堆上。 诏狱这个偌大的,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里,旁边的狱友们于昏昏然中被惊醒,听了倒也不骂,只是相互戏谑笑道。 “又疯了一个。” 大家就这么躺到了中午。 诏狱是不管饭的,有银钱贿赂狱卒的囚徒自然是有家人送饭的,一顿午饭的成本通常约等于普通农夫的一年收成,能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饿着。 是的,没看错,能不能在诏狱吃午饭,关键在于有没有钱而不是有没有背景。诏狱狱卒在这一点上做到了相对的公平公正,就如同大明朝的科举一般。 当然了......在官本位的大明,有背景的一般都比较有钱就是了。 “右护法吃啥呢,能给我掰点吗?” 看着右侧牢房的卓老头午饭委实是吃的有些香,姜星火摸了摸因慷慨的善意而变得有些饥饿的肚子,发出了友好的疑问。 “蹲在你隔壁的,是洪武二十一年太祖高皇帝亲点榜眼,建文户部右侍郎,年轻时的大明著名才子,年老时的儒学宗师,不是你那劳什子地圆神教的右护法。” 卓老头夹了一筷子水煠肉进嘴里,一边品尝一边慢悠悠地说道。 本着白嫖想法来的姜星火,被拒绝后也不生气,而是对左边同样没有特殊待遇的狱友提出了邀请。 “左护法,待会儿放风的时候,一起去中院走走?” 马三保得了个莫名其妙的头衔倒也没说什么,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亲身验证了姜星火的预言能力后,他对姜星火充满了好奇,实在是想多接触一番。 “当然可以。” “哦对了,还没问左护法姓名?” “马......” 马三保本欲脱口而出,可刹那间便想起了姜星火的预言,灵机一动便根据自己本名略加修改,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马保国,保家卫国。” 姜星火听着这个名字微微诧异,打量了一下马三保后说道。 “好名字!听着就像武学宗师......左护法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黑红,想来是常在外风吹日晒的江湖豪客,更配这名字了。” 马三保面色微红,好在本来就是黑红脸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他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来到了中午的放风时间。 愿意出去溜达溜达的囚徒在狱卒的监督下排队走了出去,不愿意溜达的则继续窝着睡个午觉。 放风时间,诏狱前院和后院布满了三五成群的囚犯。 锦衣卫们在牙房里做赌,狱卒们则是手执水火棍躲在房檐、墙阴下无精打采地监视着放风的犯人。 唯有几名当值的壮年狱卒,在高处架着几张弓弩勉强做个姿态。 “嘿,听说了嘛,姜先生那地圆神教来新人了。”哨塔上的狱卒对着同伴说道。 “哪个?” “就那个面色黑红的。” “看着是条好汉。” 今天诏狱的老歪脖子树下有两个人,一个是疯子,另一个也是疯子。 ——出来放风的狱友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按照惯例,姜星火依旧双叶障目在树荫下躺平。 “教主,你为什么要在树荫下晒太阳?” 地圆神教新晋左护法马三保发出了自己的疑问,事实上,在放风时间他颇有些不知做什么的感觉,地球仪不让带出来,姜星火不理他,他只能主动发起聊天。 别问为什么是左护法,问就是他的牢房在姜教主左边。 姜星火懒洋洋地答道:“左护法,你不觉得人有的时候盖被子很冷,不盖被子又很热吗?” 马三保盘膝坐在地上,把半个身子探出树荫后点了点头。 “是有这种感觉,那怎么办?” “开空调盖棉被,或者开电暖气睡凉席......只睡凉席和只盖棉被都会过冷过热,就像是做事一样,要学会居中调和。” 对于姜星火的回答,马三保显然弄不明白除了棉被凉席外的两个事物,但这不妨碍他继续发问,马三保对这个神奇的男人的一举一动充满了好奇。 “那教主为什么要用叶子遮住眼睛?” “光太刺眼了,用了法术就看不到了。” 第十八章 一百万石! 经历了诏狱再教育的马三保显然不太认同这一点,反驳道。 “人总是需要光的,总待在阴暗的环境里不好。” 姜星火微微摇头,依旧没睁眼,但抬手指着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囚徒说道:“他们其实不需要。” “对于生活在阴暗环境的人来说,本来每天能吃饱睡觉就已经很满足了,你非要给他体验光明和温暖,然后又把他扔回阴暗,这不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吗?” 马三保觉得大智若愚的姜教主话里有话,但还是忍不住继续反驳:“总得给人点希望,让人无知的活在阴暗里见不到光明,才是残忍。” “他们注定是要在阴暗中度过余生的消耗品,知道的太多希望的太多,就会出乱子……左护法读过《商君书》或者《史记》吗?” 马三保的脸有些发黑,他觉得跟姜星火之间的谈话,似乎隐喻到了某些其他话题内容。 但已经聊到这里了,马三保也只能继续下去,他盘膝坐得更直了。 “既然会出乱子,为何又让他们每日见见光呢?” “这里的囚徒们都是见过光的。”姜星火嗤笑一声,“这叫因人制宜,说白了就是堵不如疏而已。对见过光的人来说,能让他每日见一见光,就这么吊着一丝希望,他心里就会觉得努力努力仿佛能改变命运似的。” “教主你或许说的对......”马三保怔了片刻,随后就问,“那对于没见过光的呢?” “——吃苦耐劳是一种美德。” 闻言,马三保产生了某种怪异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左护法。”姜星火摘下了一片叶子,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你真的觉得我说的都对?” “感觉不对,可又反驳不了。”马三保的回答很诚实。 “你不像是个等死的囚徒,反而像是在那边做赌取乐的锦衣卫。” 这一刻,马三保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怪异感从何而来,自己的屁股歪了。一个等死的囚徒,为何会从心底认同锦衣卫管理的举措? 姜星火摘下了另一片叶子,严肃地双眼直视这位左护法,问道。 “左护法,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教主请讲。” “刚才问你看没看过《史记》,便是想说,你我今日就如那陈胜吴广一般,史书里有这么一句话放到今日就是‘今等亦死,越狱亦死;等死,越狱可乎?’” 马三保微微蹙眉,反问道:“我听这里的囚犯说,姜教主不是一心等死吗?” “是一心等死。”姜星火稍加解释,“但是越狱有两点好处,第一点是很有挑战性,如果成功了我会觉得很有成就感;第二点是,如果越狱失败了,那就可以早点死了,我对此也同样也很期待。” “......” 钦佩了一下姜星火的脑回路后,马三保望着哨塔恳切说道。 “教主听没听过史书里还有句话叫‘举大事必有所资’?就算想越狱,哨塔上的守卫都是有弓弩的,诏狱里又没有甲胄可披,挡不了箭矢如何能越狱。” “我有法术,一叶障目,守卫定然无视我。”姜星火信誓旦旦。 马三保只当姜星火在开玩笑,倒也没有真相信,反而有几分戏谑地顺着他说了下去。 “那教主怎么不直接越狱?” “墙太高,翻不过去。”姜星火的回答也很诚实:“左护法你个子高,若是能在底下顶着,我就能翻过去。” “姜教主有没有想过,越狱若是失败了呢?” 显然,马三保对于姜星火明显不靠谱的越狱计划还是表达了否定态度。 虽然没有特殊待遇每天吃不饱,虽然没有狱卒知道他的身份会被欺负,虽然自己明确要求这几天纪纲不要跟自己接触......但他总归安生待几天就能出去的,没必要冒险,被狱卒杀了可太冤枉了,他又不是真的死囚,只是来体验一下的。 “哦对了,我已将姓名刻于粪坑压坑石,并记越狱之事,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为后人镜也。”姜星火一本正经,“我会把你的名字也加上的——马保国。” “为什么要刻在粪坑压坑石上?这不是遗臭百年吗?” “成王败寇,败寇遗臭百年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马三保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方才继续问道。 “姜教主想越狱,为什么不鼓动这些囚徒一起,反而寻我这个刚认识一天的人。” “史书还还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谋于众,鼓动这些人一起总得透个底,就这群乌合之众那不是等着被人告密?”姜星火语气很自信,“至于左护法,既然入了我地圆神教便是有缘之人,是自己人......况且我说了我有一叶障目的法术,两个人能做成功的事情,压根不用联络这些囚徒;即便是失败了,也不用连累他们。” “嘟嘟~” 尖锐的哨子声响起,马三保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膝盖,起身直白说道。 “我真不信世间有一叶障目的法术,除非教主演示一下。” “可以。” 听到姜星火如此简短而自信的回答,马三保反是一愣,紧接着自我怀疑了起来。 这位疑似谪仙,能预测未来的存在,不会真的会法术吧? 不会吧?不会吧? 姜星火却没给他自我怀疑的时间,当着马三保的面,把两片叶子重新贴在了眼睛上,旋即双手负后,像是上官巡视一般,逆着回监牢的放风人群向诏狱中院正门走去。 奇怪的是,看到这位离谱犯人的异常举动,周围拿着水火棍的狱卒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在马三保的亲眼见证下,姜星火就这么坦然自若地走到了中院的围墙前,甚至使劲蹦了蹦,伸手也确实离墙头还差了一大截。 对这种越狱行为,塔楼上拿着弓弩的狱卒给出的反应就是——没有任何反应。 姜星火在围墙前蹦完后,又原路返回来到马三保的身边,摘下了眼睛上的叶子。 “信了?” “信......了。” 马三保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眼皮在狂跳。 他眼前的,到底是个什么人?不不不,是个什么存在? 超出当世之人对世界的认知,对个人命运可能性极高的预言术,能令所有人无视的障眼法...... 带着满脑子混乱的想法,马三保结束了今天的放风,跟着囚徒们挨个回到了自己的牢房。 此时,在高处看着鱼贯而入的囚徒们,哨塔上两个拿着弓弩的狱卒发生了争执。 “你输了!姜教主明显没有昨天跳的高。” “放屁,他都摸到那块后补的墙砖了,你就是想抵赖!” “娘希匹,婆娘今天没给钱,老子就抵赖了怎么着吧?” “你婆娘今晚就会知道你藏私房钱了。” 第十九章 众筹下西洋了属于是 应天府,奉天殿。 雄鸡尚眠,东方未白之际,朱棣就已经起身前来处理政务。 朱棣身穿盘领窄袖袍,以透犀束带,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面,正有条不紊地批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这位永乐大帝,在经过堪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四年靖难之役,成功接手了这个偌大的帝国之后,已经开始渐渐熟悉了皇帝这份工作。 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的朱棣,迫切地希望以勤政的方式,来让臣子们看到他这个皇帝并非只是一位当世名将,而是有些丰富且老练的执政能力。 但即便是永乐大帝以他爹朱元璋的作息标准来处理政务,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得不承认,像朱元璋那样平均一天批二百多份奏折,处理四百多件国事,对皇帝的耐心和健康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爹,您乏了吧?” 眼看着朱棣像是握着刀枪一样握着毛笔的手,动的越来越慢,在金柱阴影中的三皇子朱高燧,捧着等了好半晌的食盘走了出来。 朱高燧没有穿皇子应穿的燕弁冠服,反而是一身飞鱼服,腰间也只系了个金瓜小锤,显然相比于皇子的身份,他更重视自己军队情报总管兼事实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差事。 他脚步轻快地走上玉阶,将食盘放在了朱棣的书案上,里面是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 朱棣放下了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 “粥留下,人斩了。” 听了这话,朱高燧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 “爹,我是关心您,您可别学爷爷把自己累坏了。” 这里面却是个有典故的,大约跟明太祖勤政是分不开关系,三皇子朱高燧这般说,显然是摸准了朱棣的脾性。 “少在朕这献殷勤。” 朱棣把咸菜直接倒进大米粥里,囫囵喝了几口便放在边上,抬头正色问道。 “老三,朕问你,你大哥昨晚去诏狱到底有没有收获?卓公可愿归降?” “正要跟爹说这件事。”三皇子朱高燧眯起了有些森然的细长眼,亦是正色汇报。“爹,您看看这个奏折,是跟着大哥的锦衣卫暗桩递上来的。” 说罢,三皇子朱高燧弯腰从靴页中摸出一份奏折,递给朱棣。 朱棣没有接过来,反而严肃地警告了一句。 “那是你大哥,对大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心里把持清楚,明白吗?”小说 “儿子明白!” 听到三皇子朱高燧短促而坚决的回答,朱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翻开了奏折。 然而随着对奏折的不断阅读,朱棣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读到最后,更是愤怒地将奏折掼在了书案上,力道之大,一小堆边缘的奏折小山几乎山体滑坡。 “荒唐!” “让百姓人人温饱!让汉家永拒外辱!让大明续命千年!” “这个叫姜星火的狂儒,好大的口气!” “有这般能耐,朕干脆拜你当老师好了!把你当圣人供起来好了!” “要这么多大臣治理国家干嘛?要朕大早晨就起来批奏折干嘛?” “可叹世人拜仙佛,不曾识你姜星火?” “朕今天就让你去菜市口给人拜!” 旁边三皇子朱高燧急忙跪下来说道。 “父皇息怒,一介狂儒而已,既然是方孝孺的十族,便如方孝孺之流一般嘴硬罢了,父皇何必被他气到,岂不是趁了他的意?只需父皇一句话,锦衣卫就让他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棣仍不解气,连灌了好几口大米粥,方才抹了抹嘴问道:“那狂儒跟你大哥说了他的法子了吗?” “没有,只说若是想听,便让大哥明日正午再来,他还要睡一觉养足了精神。” 朱棣余怒未消:“你大哥人呢?” 三皇子朱高燧心头暗喜,表面上却是小心翼翼地陪着说道:“大哥或许是为人心善失了小心,便被人诓骗了...大哥心是好的,毕竟是为父皇办事,或许昨夜未睡回去少歇了片刻,整肃仪容再入宫见父皇?” 朱棣喝完粥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看了三皇子朱高燧一眼,冷哼了一声。 朱高燧的小把戏被轻易看穿,也只能按捺着不安强自镇定。 朱棣踱步片刻,反而话锋一转。 “朕想了想,你大哥倒是为人心善,可卓敬这老头到底是个学问高、骨头硬的,既然卓敬拜这什么姜星火为师,想必人家委实也是有些真本事的......这样,你去大龙翔集庆寺,寻道衍大师来,到时随你大哥一并去诏狱听,若道衍大师觉得是个装腔作势的,直接斩了罢了。” 听了这话,三皇子朱高燧面色有些尴尬。 道衍,“黑衣宰相”姚广孝。 自洪武十五年姚广孝被明太祖挑选,以“臣奉白帽著王”结识燕王朱棣后,主持庆寿寺,成为朱棣的主要谋士。姚广孝协助朱棣谋划发动靖难之役,并顺利夺取南京,登基称帝。做到了以区区燕地一方土地敌全国兵马且最终获胜,这种在大一统时期的藩王成功造反,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姚广孝本人也堪称绝代谋士。 朱棣派道衍去跟着大皇子朱高炽一起听,不仅仅是让道衍代表自己旁听,而是从某种意义上讲,表明了朱棣的态度。 朱棣对于大儿子的礼贤下士或者说颇有耐心的举动,保持了宽容。 眼看着三皇子朱高燧领命而去,朱棣却俯身捡起了那份奏折,重读了一遍。 “荧惑守心是普通天文现象,跟天人感应无关......” 殿内空无一人,朱棣反而莞尔一笑。 “靖难起兵之时,突有暴风雨来临,将燕王府的檐瓦都吹落在地。‘风吹落瓦’还被视为不祥之兆呢...道衍一张嘴,自古飞龙在天必有风雨相从,王府的青瓦堕地,便是要用上皇宫的黄瓦了。” “所以说别的不论,姜星火说的这句话倒是有道理,比那些只会读死书的腐儒强了万倍 !” 朱棣看着空旷庄严的封天殿内挂着的明太祖朱元璋画像,喃喃自语道。 “狗屁天人感应,天下万般事其实都在一个‘事在人为’,是吧,爹?” 微醺的暖风穿殿而过,明太祖朱元璋画像轻轻飘动。 第二十章 何谓王朝? 秦淮河畔,清晨雾漫漫。 一阵风吹起,卷起岸边的柳叶,枝条在天空中摇曳,轻盈而又灵动。 秦淮河畔的一间茶楼上,身着便装的朱棣和老僧打扮的道衍正在吃早点。 “大师,关于姜星火的两个问题,你觉得自己的答案会是准确的吗?” 朱棣看着窗外的风景,没有扭头问了道衍,眼睛里却有几分期待之色。 “老衲觉得准确。” 道衍放下手中的碗筷,说了几个字后就沉默了,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回答:“可恐怕在老衲这里准确的答案,到了姜星火那里,就不准确了。” 朱棣扭过头来,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笼包,一口咬下,有些鲜咸的汁水迸溅在口腔中。 “朕好久没吃过这么舒心的早饭了。” 朱棣吃了几口似乎就饱了,他放下了碗筷,脑海中同样在思索姜星火的问题。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戚宦官后宫权臣之手直到亡国?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为什么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朱棣起身,在茶楼隔间中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眉头也越皱越紧。 之前,朱棣的心思都放在了和平削藩、改革制度、海洋贸易等事情上面,并没有太过认真地思考姜星火提出的问题,而是等着道衍想好再抄参考答案。 而如今他自己细细想来,却发现了一些端倪。 朱棣心中暗道。 “朕有自信如果能有二十年的时间,定能扫平北元重整天下,还大明一个昭昭盛世,就如同汉武帝、唐太宗那般......可照着姜星火这么说,朕再往后的大明天子,便一代不如一代,最后权柄被人窃取,然后亡国了?” 朱棣停了下脚步,他甩了甩布袍,望向了道衍。 “大师,你史书读得好,你给朕说说从大汉至今,历代汉人王朝都存续了多少年?” 道衍这两天早就查出来了准确答案,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西汉209年,东汉195年,西晋51年,东晋103年,隋朝37年,唐朝289年,北宋167年,南宋152年。” 听完这个数字,朱棣忽然感到了危机感。 朱棣看着秦淮河上依旧亮着灯笼的画船,简单地做了个算数。 他爹朱元璋干了31年皇帝,大侄子朱允炆干了4年,他朱棣今年四十二岁,按身体硬朗程度不出意外还能干20到30年皇帝,但是如果按照王朝的平均寿命来算,等他传到下一代,大明王朝可就已经过去接近三分之一的寿命了啊! 如何给大明王朝延寿? 自秦朝大一统以后,王朝国运这道不超过300年的时间红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道衍看到朱棣深思的样子,淡然地拨动念珠,劝道。 “阿弥陀佛,陛下心中烦乱,不如在此小憩一番,中午你我同去诏狱便能得到答案了,何必徒劳伤神呢?” 朱棣顿住了脚步,却是自嘲一笑。 “大师所言极是,若是生在太平世,做个富贵王爷,想来与大师这般挚友在秦淮河畔吃早点,饮茶悠然到午时,也是极好的。” ............ 诏狱,密室。 好好休息了一番的朱棣,精神抖擞地与道衍一起坐在了椅子上,准备偷听姜星火今天的讲课。 顺利的是,姜星火今天并没有卖什么关子。 道衍注意到,隔壁的朱高煦听起来跟以前确实不一样了,朱高煦很有礼貌地说道。 “姜先生,您上次提的两个问题,俺一个都没想明白。” 不愧是你! 姜星火基本熟悉了这个莽夫学生的智力水平。 因此,姜星火也不生气。 而且他又不是带娃辅导作业,只是拿钱讲课而已,犯不着生气。 “姜先生是否能先给俺回答之前提出的几个问题,为何王朝寿命不能超过三百年,为何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为何总是开国鼎盛而后继无力?” “可以回答。” 姜星火给了肯定的答复,却说道:“可回答这些问题,都绕不开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朱高煦饶有兴趣地问道。 “既然我们要探究王朝寿命,也就是国运,那么你可曾想过,什么是王朝?” 望着姜星火的目光,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答道:“王朝者,一家一姓之天下,以驭民也,以愚民也。” “答得对,也不对。”姜星火笑了笑。 “所谓王朝,史书的最早记录是夏王朝,大禹治水后传位给儿子启,从此往后数千年,大部分时间里王朝权位皆是父子相传,也就是所谓的‘家天下’。” “那么,为何在夏之前,没有王朝,只有上古时期的诸部落首领?” 短暂地思考过后,朱高煦显然对这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并没有马上得出答案。 姜星火提问压根也没指望他给出什么答案,只是以前当老师留下的习惯罢了。 “上古时期,中华大地上的人口没有那么多,部落相对独立,拥有各自的土地互不干涉。而随着农业种植技术的发展,我称之为‘农业革命’,人口开始暴增。” “于是各部落为了供养更多的人口,开始拓荒更多的土地,最后在利益的驱动下联合成了部落联盟,这就有了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 朱高煦忍不住说道:“姜先生,俺似乎明白了,从部落联盟到王朝是必然的。” “不错。”姜星火微微颔首,“涿鹿之战后,随着时间的发展,原本的部落联盟开始组织成为更加复杂的社会结构,于是,王朝出现了。” 朱高煦也从沉思中抽离出来,他插嘴问道:“那请问姜先生,为什么夏是第一个王朝,而不是黄帝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们先民种植粮食的能力,在夏朝建立前后的这一时间段,达到了能够供养大量不事生产的食利阶层的水平,正是有了贵族、军队、祭祀这些食利阶层,有人负责统治,有人负责保卫、有人负责信仰,才组成了最初的王朝。” “当然,王朝不是一开始就是继承制的,在夏王朝建立之前,先民们也尝试过禅让制。” 第二十一章 种植粮食的能力 “至于继承制造成的家天下则更好理解,谁坐到了皇帝这个位置,还会心甘情愿地想着自己儿子不继承皇位而去回家种地呢?” “或者换句话说,谁看到自己的爹当了皇帝,自己还甘心去回家种地,不想着自己当皇帝呢?” 姜星火的这两句话,看似是两句废话,实际上也是两句废话。 但就是这两句废话,把一墙之隔的朱棣和朱高煦都给干沉默了。 第一次来密室偷听的道衍对这种单向透明的互动感到很有趣,他笑着问道:“陛下愿意吗?” 朱棣摇头失笑,只说:“自然是不愿的。” 道衍抚掌大笑,却也是不语,想来是想到了刚刚结束的为了争夺皇位而发生的靖难之役。 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归根结底不就是四个字——争当皇帝。 至于墙外的朱高煦的心理,则更加简单。 这天下是俺帮着老头子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就该是俺继承皇位,不让俺继承,凭啥? “这便是我理解的,‘什么是王朝’这一内容。” 姜星火“啪”地一声打开了对方送自己的折扇,靠在树干上给自己扇了扇风。 然后姜星火说道:“而接下来讲的‘王朝的本质’,才能真正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 “只有理解了接下来的内容,才能明白,王朝寿命为何难以超过三百年,中华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说 闻言,墙内外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正色了起来。 朱棣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坚定,像是要穿透墙壁直达对面。 道衍眼神里带着些许惊讶,他似乎对这个新的理论很感兴趣。 朱高煦则是兴奋莫名地搓着粗糙的手,等待着姜星火讲解。 朱高煦的兴奋是有道理的,因为自从他说那个折子是他自己写的,而且在中秋大宴上被父皇全盘采纳后,他的三弟朱高燧就被狠狠地震惊到了,看着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 就仿佛是,班上的倒数第一忽然发现,原来的倒数第二这次考试名列前茅一样。 因此,朱高煦很期待学到点新东西,让三弟接着震惊一下。 姜星火轻轻咳嗽了两声,缓慢清晰地说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八个字,你应当是听说过的。” “这是当然,俺又不是傻子。”朱高煦理所应当地答道。 姜星火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你知道‘祀’和‘戎’,为什么是唯二的两件国家大事吗?” 唯二?朱高煦觉得这个用词极不妥当,但又不好意思指出来,便忽略了过去,思考起了姜星火提出的问题。 这次思考,倒真给他整个出答案来。 朱高煦理所应当地说道:“因为砍了敌人使者或俘将的脑袋祭天,就可以发兵打仗了啊!” “......” “你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根由上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只是表象。” 姜星火摇了摇头,合上折扇说道:“你要明白,任何寄生于生产者身上不事劳动的阶层,都是寄生阶层。” “他们的本质就像是蚂蟥一样,是依附在人身上吸血的。” “而军队和巫师/僧侣/道士/萨满,这两种专业化的社会分工形成的阶层,是一个王朝形成所必须的统治阶层,一个统治肉体,一个统治灵魂。” 墙外,道衍手中转动的念珠停了下来。 道衍的口中喃喃自语:“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有趣,这个姜星火,真是有趣,竟然有如此角度新颖,却又直指问题本质的解读方式。” 朱棣看着道衍的反应,轻笑一声,产生了些许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这就被惊到了? 朱棣可以肯定的是,按照姜星火的习性,大的还在后头呢。 朱棣非常期待,向来以智谋自傲的道衍,今天到底会被震惊成什么样子。 “我们今天既然要讲‘王朝的本质’,之前说了王朝的起源,接下来,就讲讲王朝的早期形态。” “你应该知道,最初的王朝,是夏王朝和商王朝。那么这两个王朝,在你心中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想到他们,你脱口而出的东西是什么?” 朱高煦想也没想,直接把自己的全部认知抛了出来。 在朱高煦的认知里,就是夏桀和商纣非常残暴,夏桀释放野兽猎杀百姓取乐,商纣则发明了炮烙之刑。 “夏桀商纣,古之暴君。” “你回答的很好。” 见姜星火没继续问,朱高煦暗暗松了口气,再问下去,他就啥都不知道了。 什么两个王朝传了多少代持续多少年,都城在哪,有什么历史,朱高煦是一概不知。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残暴呢?” “俺觉得他们生性便是残暴之人,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吧。” “不。”姜星火摇了摇折扇,“如果你认真读读史记,你就会发现,夏王朝和商王朝的残暴,不是最后一任君王的残暴,而是所有统治阶层的残暴。” “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帝祖庚崩,弟祖甲立,是为帝甲,帝甲淫乱,殷复衰;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自中丁以来,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於是诸侯莫朝。” 姜星火的记忆力极好,曾经备课过的内容几乎是脱口而出,只字不错。 折扇在他的手心一下一下地敲打,姜星火语气风轻云淡。 “这种自上而下的残暴,是因为他们是奴隶制王朝,他们根本就不把生产者当人。” “所以,为什么不把人当人的夏桀商纣被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而从周王朝开始,就由奴隶制王朝,转变为封建制王朝了呢?” “为什么被念叨到今天的周礼开始确立,是因为君王和统治阶层,生性突然开始不残暴了吗?” 第二十二章 恐怖王朝 “大师,这是为什么?” 隔壁,朱棣好奇地扭头向道衍问道。 道衍藏在黑色袈裟大袖中的手指,捏着念珠沉吟了片刻,方才不确定地答道。 “《礼记·明堂位》曾记载:昔殷纣乱天下,脯鬼侯以飨诸侯,是以周公相武王以伐纣。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 “想来是商纣的统治过于残暴,而导致百姓怨望,诸侯叛离,天下人对‘天子’的合法性产生了怀疑,因此需要用礼乐来明确秩序,用宽仁来治理天下,所以周公制定了《周礼》,由此让秩序重回正轨。” 朱棣点了点头,道衍说的很有道理,就如同靖难之乱后他想编撰《永乐大典》来昭示文治之心,让天下民心安稳下来一样。 但隔壁的姜星火,却给出了明显不同的答案。 “统治者对奴隶从残暴到不残暴,王朝性质从奴隶制王朝向封建制王朝过度,这两个问题,我们挨个讲一讲。” “夏商之所以对奴隶如此残暴,本质原因是当时的生产方式还是刀耕火种,且可以通过从中原对外扩张来获得大规模的奴隶,在生产力水平有限,粮食产量并不足以供养全部人口的情况下,最底层的奴隶自然就变得性命廉价起来。” “而自商末周初开始,正如《诗经·周颂·载芟》所言: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生产方式开始变为协作耕种,因此生产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粮食产量可以供养远超以前的人口,奴隶主开始更重视土地产出。” “同时对外扩张探索已经达到了当时的极限,大规模的奴隶难以获取,奴隶主们看到了奴隶阶层在推翻商王朝时发挥的巨大力量,开始改变了对奴隶的态度,为了不让奴隶阶层产生动乱,也为了满足生产需求,将越来越多的奴隶投入到急需人力的农业生产中,成为井田制下给国家种田的农民。” “这叫做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道衍默默地在心里咀嚼着这句话,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姜星火接下来要讲什么了。 “陛下,这个姜星火很不对劲,他接下来要讲的东西,很可能会是决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还请陛下让纪指挥使和两位文书出去。” 朱棣听得正入神,于是点头应允,见三人离开后,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了。 “姜星火所讲,无非是周灭商的历史,虽然鞭辟入里且极为细致,可大师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道衍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示意朱棣继续听下去。 朱棣心中带着好奇,继续倾听。 姜星火慢条斯理地说道:“由于农耕技术的进步,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人口开始呈现爆发式增长,原来夏商的粗放统治根本适应不了新的统治需求。同时周是小邦而商是大邦,联军灭商后,周也无力统治全部区域,不得不‘封邦建国’,选择了由奴隶制王朝进入封建制王朝。” “既然采取了封建制,那就要通过明确等级来解决诸侯纷争,使得贵贱有等、长幼有差。于是周公制定《周礼》,推行宗法制,中国的历史进入了春秋时代。” “这叫做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历史上的所有制度改革,根源上都来自于这两句话!” 朱高煦大约是听懂了,但他还是对这种解释不太相信。 “如此重要的秘密,就藏在这两句话里......姜先生,不是俺有意找茬,俺是想问,这是真的吗?” 同时,隔壁的朱棣也是将信将疑,而道衍却径直站起了身子。 “看姜星火怎么解释。” 看到朱棣的不解,道衍有些蜡黄的脸上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对朱棣解释道。 “陛下,千万不要小瞧这两句话,姜星火很可能掌握了,历史最根源的秘密。” “历史最根源的秘密?” “是,只要知道了这个秘密,过去对历史的解读,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老衲也可以通过这个秘密的方法,来对未来的大明进行预测。” “嘶~” 朱棣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道衍对于姜星火讲的历史内容,竟然给予了如此之高的评价。 历史最根源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朱棣也好奇了起来。 隔壁,姜星火肯定地说道:“这当然是真的,不信没关系,我接下来讲的例子,你仔细想一想,就一定能想明白,为什么我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了。” “请姜先生细细讲来。” 朱高煦亦是听得津津有味,很想继续听下去。 “刚才我们说到了从周王朝开始,王朝的形态开始由奴隶制王朝逐渐转变为封建制王朝,而封建制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封建主,也就是诸侯们的兼并战争。” “随着铁农具和农耕的推广,嗯,也就是生产力的进步,能产出大量财富的土地,开始成为了诸侯们的核心利益。” “土地越多的诸侯,就能供养越多的人口,获得更多的兵源和税基,进而在封建兼并战争中获得更大的优势。” “以楚王问鼎为标志,封建制王朝向大一统王朝的转变,事实上就已经不可逆转的在进行了。” “正是因为生产力的进步,井田制开始崩溃,商鞅变法以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法律意义上被否定,按亩纳税使得土地在法律层面上正式成为了私有财产,秦国全面转入‘耕战’体制,生产力再一次决定了生产关系。” “而同时,经济基础也开始决定上层建筑,秦国统一天下后,废分封、设郡县,建立以丞相和三公九卿制为核心的中枢集权制度。”小说 朱高煦突然出声。 “姜先生,俺信了,可俺忽然有个疑问。” “且说。”姜星火很鼓励学生积极提问。 朱高煦沉声问道:“那按您说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有一天农业技术再次进步了,那大明是不是就到了亡国的地步?” 第二十三章 屠龙术!道衍的震惊 如此举一反三的表现,不光是让姜星火微微惊讶,就连朱棣都吃了一惊。 自家老二,这是开窍了? 而朱棣照着朱高煦的思路想下去,也觉得极有可能。 刀耕火种变为协同耕作,导致了奴隶制的商王朝灭亡,周王朝分封制、宗法制、井田制确立。 协同耕作变为铁犁牛耕,导致了封建制的周王朝灭亡,秦王朝郡县制、中枢集权制、土地私有制确立。 那一旦大明的农业技术取得突破性进步,对皇帝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如果单位农田的粮食产出多了,大明固然在一段时间内可以获得更多的税基、人口,但农田的总量却是有上限的。 粮食足够会导致人口放开了增长,就像是姜星火讲的那样,无论是由部落制转向王朝的夏,还是奴隶制转向封建制的周,亦或是封建制转向大一统的秦,都是由于农业技术进步使得粮食增产、人口暴增,导致王朝制度更迭。 “你考虑的是非常有道理的。” 姜星火停顿了片刻,无奈说道:“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依大明王朝的寿命,可能撑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了?” 什么?! 听闻此言,朱高煦愣在了原地。 “姜先生。”他艰难地张开了嘴,“您是说,大明王朝会在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前亡国,所以压根就不用考虑农业技术进步导致亡国的事情?” 刚刚还因为二儿子开窍,而眉梢有一丝喜悦的朱棣,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姜星火,竟然说大明挺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就要亡国了? 当着他这个皇帝面说,这不是在打他的脸? “纪......” 朱棣回头看着唯有他和道衍两人的密室,不悦地挥了挥袖,继续听了下去。 “确实如此。” 姜星火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本来这是第二节课的内容,但是既然你都问出来了,那我就给你接着讲一下,还记得在讲《国运论》之前问过你的两个问题吗?” “俺记得。” 朱高煦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戚宦官后宫权臣之手直到亡国?”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为什么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这是《国运论》的第二节课,什么是王朝寿命。” 闻言,道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难以置信地说道。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这世间绝不可能还留存着这门学问!” “什么?”朱棣疑惑问道。 “屠龙术!” “有可能是真正的屠龙术!” “不,不可能!” 道衍隐藏在黑色袈裟大袖中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闻言,朱棣不由地心头一震。 “屠龙术朕有所耳闻。”朱棣连忙问道:“那大师辅佐朕登上大位的,用的不就是屠龙术吗?” 道衍自嘲一笑,语气艰涩地说道:“陛下,那不过是无知之人吹捧出来的罢了,臣学的,还是从刘秉忠传下来的那套扶龙术,只能扶有龙气之人登上大位,并无真正改天换地变革根本制度的能力。” 不知不觉间,道衍的自称都变得极为郑重了。 道衍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臣曾经学遍儒释道三家典籍,有关屠龙之术,只知道确实存在,但并无任何文字记载。” “传说中的屠龙术,是真正能够让天下产生根本性变化的学问,学会者既可用来改朝换代颠覆王朝,也可造福苍生泽被万民。” 朱棣忍不住说道:“那大师怎么看?姜星火所讲的《国运论》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屠龙术?” “臣愚钝,实在无法推测。”道衍叹息道,“但臣认为,姜星火提及的那些东西,恐怕已经不是凡人所能掌握的了。” 这话说的很玄乎。 但是,朱棣已经信了一半。 这不奇怪,因为姜星火的见识太过深远,而且又讲的如此有理有据,很难让人不信。 姜星火所谓的《国运论》,显然与朱棣熟悉的历史不符,但却直指历史重重迷雾后的本质真相,如此环环相扣下来,甚至让朱棣觉得,姜星火真的是站在时间长河之上俯视历史的仙人! 这样一个人,他提及的《国运论》,怎么可能会是胡编乱造的玩意呢? 道衍则是不停地转动着念珠,他心中想,或者姜星火应该是真的知道点什么,关于天道的东西吧? 而随后,道衍就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不可能,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有人真的掌握着屠龙术...... 道衍依旧无法相信,或者无法让自己去相信。 姜星火自然不知道隔壁两人的想法,他自顾自地继续讲道。 “其实王朝周期律这个问题,我在之前和今天,就已经分别给你讲了组成的两个部分了。” “哦?”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有些不解,虽然他很认真地听课了,但是他也可以确定,自己却是不记得之前和今天听到过相关的内容。 “棋盘摆米,之前讲的是宗室数量的问题,对吧?” “是的,姜先生。” 朱高煦点了点头,这件事他印象很深刻,摆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摆明白。 “放在王朝的人口数量上,也是一样的。” 姜星火叹了口气说道:“刚才讲到了秦朝,就没有继续讲下去,我便简单跟你说说,其实自从秦朝以后,因为生产力进步而导致现有王朝不适应生产关系,从而产生的王朝更迭,就已经不多了。更多的就是因为王朝周期律,而产生的王朝更迭。” 啊? 此言一出,隔壁朱棣直接愣住了。 合着之前姜星火说,大明的王朝寿命不一定能支撑到农业技术进步,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啊,而且似乎还很多。 “姜先生,到底什么是王朝周期律?这个词,您提到过很多次了。”朱高煦问道。 第二十四章 什么是王朝寿命 “这当然是真的。” 姜星火面对大胡子的疑问,肯定地说道:“没关系,我接下来讲的例子,你仔细想一想,就一定能想明白,为什么我说‘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了。” “请姜先生细细讲来。”朱高煦亦是听得津津有味,很想继续听下去。 “还是顺着时间线讲,刚才我们说到了从周王朝开始,王朝的形态开始由奴隶制王朝逐渐转变为封建制王朝,而封建制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封建主们的兼并战争。” “随着铁农具和牛耕的推广,嗯,也就是生产力的再次进步,能产出大量财富的土地开始成为了诸侯们的核心利益。” “拥有土地越多的诸侯,就能供养越多的人口,获得更多的兵源和税基,进而在封建兼并战争中获得更大的优势。以楚王问鼎为标志,封建制王朝向大一统王朝的转变,事实上就已经不可逆转的在进行了。” “正是因为生产力的进步,井田制开始崩溃,商鞅变法以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法律意义上被否定,按亩纳税使得土地在法律层面上正式成为了私有财产,秦国全面转入‘耕战’体制,生产力再一次决定了生产关系。” “而同时,经济基础也开始决定上层建筑,秦国统一天下后,废分封、设郡县,建立以丞相和三公九卿制为核心的中枢集权制度。” “所以讲到这里......你明白了吗?” 朱高煦恍然大悟。 “因为铁犁牛耕取代了协同耕作,生产力进步了,所以生产关系改变,给天子和诸侯种地的奴隶成为了地位更高的农民,这一次甚至拥有了生产粮食的资料和粮食的分配权!” “而生产的粮食多了,以农民‘耕战’为基础的大秦,才要废分封设郡县,因为农民不属于分封的诸侯了啊!” 密室中,彻底寂静。 朱棣呆滞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大师,你说老二这种傻小子,学了以后都能用这两个道理推导出大秦改革制度的根本原因,这,还不是屠龙术吗?” 道衍的神情,从不可置信、自我怀疑,开始逐步转变。 道衍的双眼中,透露出了极为狂热的目光。 “仙人!” “果然是谪仙人!” “老衲此生竟然有幸闻得真仙讲道!” 这话说的很玄乎。 但是,朱棣已经信了一大半。 这不奇怪,因为姜星火的见识太过深远,而且又讲的如此有理有据,很难让人不信。 姜星火所谓的《国运论》,显然与朱棣熟悉的历史不符,但却直指历史重重迷雾后的本质真相,如此环环相扣下来,甚至让朱棣觉得,姜星火真的是站在时间长河之上俯瞰历史数千载的仙人! 朱棣的神色也郑重了起来。 朱棣看过民间的那些话本,仙人是不能主动给凡人泄露天机的,否则将会遭受天谴。 如果姜星火真的是谪仙人,那么换句话来说,对方是不是知道自己和道衍在隔壁偷听,所以才故意把屠龙术讲出来呢? 这样是属于自己等人主动偷听,而不是姜星火刻意给自己讲,就不属于主动给凡人泄露天机,也不会遭受天谴。 “嗬~” 朱棣与道衍对视一眼,显然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墙对面的姜星火当然不知道朱棣和道衍开始疯狂脑补了,不过这两条人间至理说是屠龙术也确实不为过。 而今天的大胡子似乎显得格外的聪明,他竟然又问出一个问题。 “姜先生,俺信了,可俺忽然有个疑问。” “且说。”姜星火很鼓励学生积极提问。 朱高煦沉声问道:“那按您说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有一天农业技术再次进步了,那是不是就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大明就要亡国了?” 听闻此言,朱棣亦是深思。 朱棣照着朱高煦的思路想下去,也觉得极有可能。 刀耕火种变为协同耕作,导致了奴隶制的商王朝灭亡,周王朝分封制、宗法制、井田制确立。 协同耕作变为铁犁牛耕,导致了封建制的周王朝灭亡,秦王朝郡县制、中枢集权制、土地私有制确立。 那一旦大明的农业技术取得突破性进步,对大明皇帝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如果单位农田的粮食产出多了,大明固然在一段时间内可以获得更多的税基、人口,但农田的总量却是有上限的。 就像是姜星火讲的那样,无论是由部落转向王朝的夏,还是奴隶制转向封建制的周,亦或是封建制转向大一统的秦,都是由于农业技术进步使得粮食增产、人口暴增,导致王朝制度更迭。 “你考虑的是非常有道理的。” 姜星火停顿了片刻,无奈说道:“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依大明王朝的寿命,可能撑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了?” 什么?! 听闻此言,朱高煦愣在了原地。 “姜先生。”他艰难地张开了嘴,“您是说,大明王朝会在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前亡国,所以压根就不用考虑农业技术进步导致亡国的事情?” 刚刚还因为二儿子开窍,而眉梢有一丝喜悦的朱棣,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姜星火,竟然说大明挺不到下一次农业技术进步,就要亡国了? 当着他这个皇帝面说,这不是在当面咒他? 朱棣回头看着唯有他和道衍两人的密室,不悦地挥了挥袖,继续听了下去。 “确实如此。” 姜星火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本来这是第二节课的内容,但是既然你都问出来了,那我就给你接着讲一下,还记得在讲《国运论》之前问过你的两个问题吗?” “俺记得。” 朱高煦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王朝开创之初总是君王英明,历经两到三代帝王往往能达到国力顶峰的盛世,而接下来便是数代君王昏聩无能,最终权柄操于外戚宦官后宫权臣之手直到亡国?” “为什么会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现象一遍遍在中华大地上重复?为什么历代王朝寿命普遍不超过三百年?一代一代王朝更替,真的是五德相克天道循环吗?”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答案。” “这是《国运论》的第二节课——什么是王朝寿命。” 第二十五章 震撼无比的朱棣 “其实王朝周期律这个问题,我在之前和今天,就已经分别给你讲了组成的两个部分了。” “哦?”小说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有些不解,虽然他很认真地听课了,但是他也可以确定,自己却是不记得之前和今天听到过相关的内容。 “棋盘摆米,之前讲的是宗室数量的问题,对吧?” “是的,姜先生。” 朱高煦点了点头,这件事他印象很深刻,摆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摆明白。 “放在王朝的人口数量上,也是一样的。” 姜星火叹了口气说道:“刚才讲到了秦朝,就没有继续讲下去,我便简单跟你说说,其实自从秦朝以后,因为生产力进步而导致现有王朝不适应生产关系,从而产生的王朝更迭,就已经不多了。 “更多的就是因为走不出王朝周期律,而产生的王朝更迭。” 啊? 此言一出,隔壁朱棣直接愣住了。 合着之前姜星火说,大明的王朝寿命不一定能支撑到农业技术进步,这种事情是有先例的啊,而且似乎还很多。 那到底什么是王朝周期律呢? 朱高煦也同样问道:“姜先生,到底什么是王朝周期律?这个词,您提到过很多次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大秦统一天下后,在漫长的封建帝制中,确有一个神秘的力量主宰着,那就是王朝兴衰、社会治乱交替的周期律。” 姜星火先解释了一番字面含义,随后下了一个哲学定义。 “从根源的角度来看,那就是事物的发展注定了王朝的兴灭更替。当相对新事物不再适合社会,无法解决社会当前的主要矛盾,就有及时的新事物出现来替换已经是旧事物的‘相对新事务’。” “这句话听不懂没关系,王朝周期律在历史中具体表现没有这么抽象,其实说白了就是四个字。” “——人地矛盾!” 姜星火缓缓说道:“人口是如棋盘摆米一般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的,而全部人口所需的生存资源,却仅仅是按照算术级数增长的,多增加的人口总是要以某种方式被消灭掉,人口不能超出相应的农业发展水平。” “你去查阅史书,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非禅让得国的历代王朝,在开国时几乎都是经历战乱人口锐减,百废待兴的状态。而当时的开国君主,能打下江山也注定了是一代人杰,必然会与民生息,人口开始逐渐恢复,而恢复两三代达到顶峰,便是所谓的‘盛世’出现,所谓其兴也勃焉。” “经过漫长的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当人口总量达到了总体资源无法承受的水平,通常也是社会矛盾积累到了极大的地步,社会就必然爆发再瓜分的狂潮,灾荒、起义、叛乱、游牧入侵等等,推翻现有的王朝,人口再次锐减,所谓其亡必然也忽焉。” 震撼! 朱棣几乎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他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道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大师,姜星火说的?” 道衍同样也有些失神,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点头。 “秦末战乱人口锐减,汉高祖得天下,历经四代,实现盛世‘文景之治’,传至十一世,绿林赤眉起义;东汉光武帝得天下,历经三代,实现‘明章之治’,传至十四世,黄巾之乱;唐高祖得天下,历经两代,实现‘贞观之治’,后有‘开元盛世’,传至十九世,黄巢起义;宋太祖得天下,历经四代,实现‘嘉佑之治’,传至八世,靖康之耻......” 道衍已经无需再念下去了。 “陛下?” 朱棣顿时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脊背发凉,冷汗浸湿了衣衫。 密室内明明只有两人,朱棣却不知为何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衍。 “大师,不算建文那小崽子,大明到朕手里是第二代,你说按姜星火的说法,假如朕选了更适合治国的炽儿当太子,瞻基当太孙,那是不是后世就会出现以他俩庙号为命名的大明盛世?” 道衍点了点头,甚至认真地推演了一下:“大皇子仁德宽厚,可称仁宗,瞻基脾性有陛下英雄气,不会安稳守成,大约是在宪宗、宣宗、景宗里面打转。” “仁宪之治?仁宣之治?仁景之治?” 朱棣苦笑片刻,继续道:“那随后便是所谓‘漫长的土地兼并’,然后大明就要因为灾荒、起义、叛乱、游牧入侵等某个或多个原因亡国了,是吗?” “朕,就只能看着未来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解决办法,是吗?” 一股无力感,从朱棣的心头升起。 朱棣在姜星火的指引下看到了大明的未来,大明会在他之后达到极盛,然后逐渐衰落,最终亡国。 而可悲的是,朱棣作为“老祖宗”,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无能为力。 道衍指了指墙面,说道:“二皇子比以前聪明了许多,这个问题想来他会问的。” 墙对面的朱高煦却没有如道衍所料,而是先问了另一个问题。 朱高煦站了起来,他眼神发光认真地问道:“姜先生,那此前历朝历代,没有哪个皇帝能破解并走出这个规律吗?” “人地矛盾,是封建社会秩序所面对的必然矛盾,它既影响到了生产力进步,又严重破坏了民众生活质量,甚至危及到了政权稳固。” “不是没有聪明人看出来过。”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可秦始皇以后的每一任皇帝,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远的不说,宋代王安石变法想抑制土地兼并,最后是什么结果?” 朱高煦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服:“为什么无人能破?”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可以说,从秦始皇建立起大一统的专制帝国之后,历代王朝没有一个能够跳出这个历史周期,是因为秦始皇建立的封建帝国是建立在专制意志基础上的,为维护这种专制的王权,统治者设计了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层层结构,通过体制内的权力大小,来决定利益的分割大小,最终实现皇权的至高无上......这是由专制帝国的体制决定的,任何王朝,都无法逃脱历史的规律。”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第二十六章 朱高炽的任务 “陛下怎么了?为何有些沮丧。” 南京皇宫,坤宁宫内。 皇后徐妙云看着愁眉不展的朱棣,一边用手轻轻地揉着他的眉心,一边问道。 徐妙云是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武宁王徐达的长女,徐妙云天资聪颖,幼年时便性情娴静,喜欢读书,有“女诸生”的美誉,有传言更是得了徐达大将军的兵法真传。 徐妙云还是少女时就被入宫,选在燕王朱棣之侧,洪武九年被朱元璋亲自册立为燕王妃,与朱棣可谓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朱棣起兵造反,徐妙云更是协助道衍、朱高炽镇守北平,参与军务调度。 如此能文能武的皇后,是朱棣倾诉内心,寻求帮助的最重要人选。 坤宁宫作为皇后寝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随着徐妙云屏退宫女宦官后,变得安静无比。 “妙云。” 朱棣沉默片刻,方才说道:“朕今天得了高人指点,知道大明以后要亡国的,可朕却什么都做不了,朕没有沮丧......而是,不甘心!” “臣妾还以为陛下遇到了什么事呢。” 徐妙云微微一怔,反而舒展了秀眉。 枕在她大腿上的朱棣闻言睁开了眼睛,徐妙云一手盖住,继续说道。 “世上既然无万寿无疆之人寿,陛下就应当知道,也无延绵千载之国祚,自大秦一统天下以来,短的大秦大隋大元不过数十载,长的如大唐也不到三百载......大唐中后期也是藩镇林立割据的局面,就仿佛是中毒将死之人靠着切割肢体阻止毒性蔓延,凭白吊着一口气罢了。” “要是臣妾看啊,咱们大明也不用那么贪心,能大致平稳地传到二百多载,便已是上天眷顾了,陛下何必忧虑百年之后的事情呢?须知道,便是太祖高皇帝那般为大明操碎了心的,也料不到朱允炆那孩子上来就削藩,把陛下逼得不得不起兵靖难吧?” 朱棣轻轻地翻了个身,把自己面对徐妙云,问道:“妙云你的意思是,哪怕是爹,也料不到身后事,所以朕索性就不用忧虑了,是吗?” “做好眼前事,珍惜眼前人,有空多陪陪自己的儿子们,不要把儿子们都往敌人上面逼,防儿子们跟防贼一样,他们哪个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不是你的骨血吗?” 朱棣长叹了一声道:“可朕,还是不甘心啊!” “驴脾气。” 徐妙云用手指点了点朱棣的脑袋,也不再劝说什么,而是说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你便去寻哪个高人,再问问大明是怎么亡国的,如何避免大明亡国,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不就得了。” 朱棣无奈地答道:“那高人暂且不肯说,要等下次。” “遇事不决找老和尚。”徐妙云笑道:“人各有所长,陛下长于将兵、谋略、决断,略短于治政、谋国、思辨,何不去找道衍大师问问?” 朱棣连连摇头,老和尚疯了,竟然对他起了杀心。 朱棣当然清楚,那不过是在特定的此时此刻下,道衍醒悟到了所谓“屠龙术”便是要屠封建帝制这条龙,当然不是针对朱棣个人。 但朱棣还是觉得,暂时让道衍冷静几天再说吧。 “既然道衍大师也暂时束手无策,陛下也可问问那些聪明的文臣,或许能得到答案。” 朱棣点了点头,索性直接扬声道。 “马和,去给朕召大皇子来,直接来坤宁宫。” 外面遥遥候着的马和得了口谕也不耽误,带人去宣旨召大皇子去了。 不多时,圆滚滚的大皇子朱高炽便入宫觐见。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朱高炽恭敬地朝着朱棣、徐妙云行礼。 朱棣摆了摆手,说道:“免礼吧。” “谢父皇恩典。” 朱高炽站直身子后,抬头望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父皇,只见他面容依旧坚毅,但双目布满血丝,显得有些沧桑疲惫。 前段时间朱棣经常召集他与文臣们议事,朱高炽也每天都会到乾清宫去问安,朱高炽很清晰地记得,父皇之前的状态不是这样的。 朱高炽突兀地想起了一个名字——姜星火。 “是哪个姜星火又跟父皇说了什么吗?”朱高炽心里暗暗想道。 朱高炽对于这个藏在诏狱的神秘人物,愈发好奇了起来。 朱棣也不啰嗦,隐去因果人物后,简单干脆地把王朝周期律的事情讲给朱高炽听。 “炽儿,你觉得有什么解决办法?” 朱高炽沉吟片刻后,谨慎地答道:“回禀父皇,根据儿臣所学史籍,这番新的推论,并无半点偏差,人口与土地的矛盾,确实是王朝最核心的矛盾。而如果说改革极为困难,也是事实,就如其所说,不管愿不愿意承认,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但是儿臣觉得,既然如今陛下窥破了这个秘密,针对土地兼并这件事情,是可以制定政策早做预防的,如此远的不说,两三代之内陛下制定的抑制土地兼并的新政策,一定会执行到位,大明或许也可以延长很大一段国运了。” 朱棣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椅子。 “朕是亲手打下来的天下,跟你爷爷一样......你爷爷呢,不怕那些士绅地主出身的文官,莫说是一个十个,就是百个千个万个十万个,你爷爷杀起来也是不会眨眼的,朕也是。” “可你爷爷杀了那么多官,也只震慑得了一时,震慑不了一世。” “朕杀方孝孺那些建文文臣,也只是为了震慑一时,所以朕不打算像你爷爷一样,时不时地就杀一茬官员。” “但朕手里的刀,永远悬在这些士绅地主头上,他们怕!” 朱棣扶着椅子,身体前倾,威严的目光看向朱高炽。 “可你呢?你身边的那些文臣,可都是家田无数的大地主啊。” “皇帝是最大的地主不假,朕为了大明的未来能割自己的肉,可下面的这些大地主,就能品行高洁到自己限制自己,自己割自己的肉?” 朱高炽昂起头来,声音非常坚定。 “父皇,给儿臣一点时间,一定会有解决办法的!” 朱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把任务交给了自家的老大后,挥了挥手说道。 “去吧,朕相信你谋国的能力。” 第二十七章 臣有办法 “殿下为何匆匆召我等前来?” 花厅中,身着青袍脚踏皂靴的解缙匆匆赶来,他今日休沐,因此昨日喝了酒,好不容易睡到日上三竿,却被大皇子朱高炽派来的宦官给召了过来。 此时花厅中,已然端坐着两个仪态不凡的绿袍小官。 其中一人神色沉稳,端着茶安坐不动。另一人则放下手中茶杯,笑着迎了上来。 安坐不动的是杨士奇,笑着迎上来的是杨荣,如今大名鼎鼎的“三杨”虽然并未聚齐,但二杨之间的性格互补却已非常明显。 杨士奇幼年丧父,品性纯孝且极有骨气,且年龄比解缙长,又非是科举出身,根本不屑于跟聊不到一起的解缙相奉迎。 而杨荣则不然,杨荣性情警敏通达,善于察言观色,且是建文二年的进士,跟解缙的洪武二十一年的老资格进士比,是正经的科场晚辈,故此才笑迎了上去。小说 “殿下未说,但我听今日在宫中当值的同僚说,陛下是召见了殿下的,想来是有事情要征询我们的意见,所以才匆匆相召。” 听了杨荣的解释,解缙方才放下心来,他还以为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至此,解缙要落座,杨士奇刚放下喝完的茶杯,与他简单点了点头。 解缙亦是僵硬地点头还礼,随后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三人最上首的位置。 杨荣依旧满脸笑意,杨士奇却也没什么表示,只是端坐着,双手叠在腹部官袍的鸂鶒补子上,随意摩挲了两下。 而此间官位最高,科场名次最靠前的解缙,却有意无意地挺起了脊背,露出了官袍上的白鹇。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来,在两名宦官的搀扶下,身体肥硕的朱高炽挪进了花厅。 “见过大皇子殿下!” 朱高炽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抬头看了三人一眼,温和地摆了摆手。 “几位先生且坐,我有事要请教几位一番。” 双方行礼后,朱高炽坐在了首位,解缙、杨荣、杨士奇,依次坐在了他的右手边,也就是花厅的左侧。 杨荣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杨士奇,以及故作姿态的解缙,心头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问道。 “不知殿下唤臣等来,究竟是有何事要征询?” “此事还是父皇交代予我的。” 朱高炽在一阵咳嗽过后,沉默了几息,示意贴身宦官把花厅的门关上,方才说道。 “你们都知道,虽然父皇没说,但一定是那位姜星火,新提出的一个问题。” 闻言,无论是端坐的杨士奇,还是坐姿有些松垮的解缙,都向前侧倾了身体看着朱高炽。 “又是这个姜星火......”杨士奇微微蹙眉。 杨荣则是觑着朱高炽胖胖的脸问道:“不知此人提了什么问题?” 还没等朱高炽回答,解缙却只是不屑道。 “臣问过方孝孺一案的详情,这姜星火不过是方孝孺一位当私塾先生的记名弟子,在乡间所收的书生罢了。乡下土财主出身,去年不知发了什么疯,变卖了自家祖产,又遣散了仆从,独自一人来到南京城,夜夜流连于秦淮河上。” 朱高炽微微一怔,显然这跟他从父皇朱棣那里了解到的姜星火并不相同。 杨荣笑着接过话来:“若是此人,臣倒是真有所耳闻,解学士所言差矣。” “如何?”解缙问道。 “士奇兄素来是个闷在翰林院里的,大约是不与京官们交际,解学士更是不屑去这等勾栏听曲取乐的,那在下就卖弄一二了。” 这下就连杨士奇也来了兴趣,杨荣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 “姜星火非是色中饿鬼,相反,秦淮名妓自荐枕席着无数,却未听谁真正成功过。” “竟有这般魅力?”解缙有些难以置信。 杨荣莞尔道:“其人名声不为朝野所知,但若是提一首浣溪沙,解学士定然是知道的。” “勉仁贤弟说来。”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解缙登时怔住,一声“好”字脱口欲出,却是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嗝~这首词,倒也有几分水准。” “只是白衣卿相妙手偶尔,跟解学士才学比便是天差地别了。”杨士奇已有些不耐,语气平淡地说道。 解缙眉头皱成“川”字,刚要张口,却被朱高炽切断了话头。 “好了,三位先生,我们不说姜星火其人如何了,只说父皇交代的事情。” 此言一出,几人终于从刚才被岔开的话题里绕了回来。 这个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在八卦面前人的好奇心确实是无穷的。 朱高炽尽量简短地把朱棣交给他的问题,也就是王朝周期律的原理,给三人复述了一遍。 等到最后一句话讲出,花厅内,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杨士奇沉思着喃喃自语。 杨荣抬头看着朱高炽,朱高炽恰好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了片刻,又各自收回了目光。 杨荣心里却是打定主意,要一问三不知了。 “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这种话都敢说出来,鬼知道自己参与进去,会不会被这股必定会成为滔天大浪里的事件打的粉身碎骨。 明哲保身,只有装哑巴了。 解缙则是先琢磨了半晌,最后却是左顾右盼。 “解学士?”朱高炽看着他。 “殿下。”解缙犹自不可置信,“这王朝周期律,真是姜星火提出来的?不是道衍大师借陛下之口?” 解缙心中满是质疑,这当然不难理解。 在解缙的心里,像姜星火这种连秀才都考不上的学渣。 凭什么能悟出这种连他解解元都悟不出的道理? 凭他是方孝孺的徒孙? 还是凭他如柳永、杜牧般靠着浪荡词,赢得青楼薄幸名? 这简直就是开玩笑! 朱高炽纵然性情宽仁,此时也有些觉得滑稽又生气,他闷声道:“父皇说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 听了解缙的质疑,便是刚决定打算装哑巴的杨荣都忍不住开口道。 “解学士,若真是道衍大师悟出的,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借他人名、他人口。” 几人还要说些什么,杨士奇却忽然抬头。 “殿下,臣有办法。” 第二十八章 解缙的质疑 朱高炽一愣,连忙问道:“杨先生有何高招?” 杨士奇微微颔首道:“既然是王朝周期律,那么咱们只需追溯历史,在大一统王朝里,寻找国祚长久的王朝在土地兼并方面有什么举措,再对比国祚短暂的王朝的举措,就可以得到一个相对较好、较为成熟的解决办法了。” 杨荣暗暗点头,从历史中寻找经验、汲取教训,这显然是一个老成谋国的提议。 “这.......” 朱高炽有些吃惊,想不到杨士奇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出了可行之策。 “这倒是与臣的《太平十策》不谋而合了。” 解缙插话道:“八百年周朝,自然是国祚最为绵长的朝代,臣于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便曾建议恢复井田制,如此一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拥有天下所有的土地,所谓土地兼并的问题,自然就不复存在了。” 此言一出,不仅朱高炽的手心出了汗,就连杨荣也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暗骂其愚蠢。 杨士奇一时无语至极,冷冷说道:“新朝王莽重新恢复井田制,新朝存在了十四年,跟秦朝并为大一统王朝里国祚最短。” 解缙被怼的说不出话来,索性一气之下不再言语。 杨士奇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推导了下去。 “两汉四百年,开国时继承秦制,即土地私有可自由买卖,土地所有者需要向国家交耕地税,税率为亩产十五分之一或三十分之一,到元帝时期便已崩坏。” “唐朝三百年,在土地制度方面,前期推行的是继承自西魏北周大隋的府兵制,中期是租庸调制,后期是两税法。” “两宋三百年,不立田制,不抑制土地兼并,即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同时实施官田私有化。” “至于大明,目前施行黄册、鱼鳞册的‘双册’制度,田粮丁口合一。” 杨荣忍了忍没有开口,朱高炽则沉思片刻后问道。 “所以按两汉、唐朝、两宋的制度来看,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并没有共通性,是吗?” “是也不是,共同总是有的。” 杨士奇认真解释道:“土地制度无非四种,第一种是如周朝井田制、隋唐均田制那般,土地归天子或国家所有;第二种是如秦汉及两宋时,土地完全私有化;第三种便是如唐中期租庸调制、宋朝王安石变法‘方田均税法’和大明‘双册’制度这般,把土地、丁口、赋税绑定在一起;第四种则是如唐后期两税法,以户口税来代替田赋徭役。” “那杨先生觉得,大明应当借鉴的是哪一种?或者说,现在的‘双册’制度是不需要改变的。” 朱高炽要问的杨先生没开口,另一位杨先生却终于忍不住了。 “殿下,借鉴哪种待会再说,陛下要得到的解决办法,绝不是第一种和第二种!” 杨荣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方才觉得舒服了。 朱高炽思考了几息,认同了杨荣的观点,这显然是杨荣揣摩了朱棣的心理后得出的答案。 之前解缙无功而返,便代表着朱棣不认同恢复井田制或均田制这种国有土地制度。 而既然朱棣明确表示王朝周期律的核心就是土地兼并加剧了人地矛盾,那也说明朱棣是不支持土地兼并的,或者说无条件的自由兼并。 而杨士奇也示意他先说,杨荣便继续说道:“第三种其实也可以排除掉,先不说陛下问了就是有改的意思。” “宋朝王安石变法的‘方田均输法’就更不用说了,王安石没做成的事情,咱们大明太祖高皇帝做成了,现在的‘双册’制度运行的还算稳当。” “......但问题是,就如租庸调制会在土地兼并的过程中逐渐失灵一般,臣大胆问一句,谁能保证‘双册’制度再过一百年不变样呢?” 杨荣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直接靠回了椅背,把刚才没喝完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朱高炽沉默不语。 事实上,朱高炽并不是不知道士绅阶层玩的那些把戏,他是有治理地方的经验的。 靖难时燕军的后勤粮秣供给和燕占区治理,都是朱高炽在主导着,他很清楚就连刚刚恢复没多少年的幽燕之地,两册制度经过一代人,就有些对不上号了,别说再过一百年了,再过五十年,可能就会彻底走样。 所以‘双册’制度,很可能成为朱元璋又一个仅仅是暂时成功的制度设计。 “所以,我们只有第四种办法可以选了是吗?如唐后期两税法,以户口税来代替田赋徭役。”朱高炽问道。 “也有可能压根就没办法!” “以前那么多名臣良相不都没想出来办法?” “要是有办法,汉唐怎么没延绵到现在?” “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姜星火提出来,就是故意来恶心人的!” 解缙有些失态地连声质疑道。 显然,同僚的不认可和一时的尴尬,让素来以才名自傲的解缙,心态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当然了,就目前情况来看,解缙虽然说得有些丧气,典型的失败主义谋士言论,但也不是不可能。 所有选项都排除了,没准就是没办法呢?两税法也没见实施多久啊。 毕竟,要是以前的人想出来的办法靠谱,那现在的国号就不是大明了。 同样,解缙也压根不觉得,提出这个问题的姜星火会有什么办法。 “够了!” 大皇子朱高炽罕见地勃然大怒。 “解学士你是还没醒酒,回去去睡一觉醒醒酒罢!” 解缙自知失态,亦是做出一副熏熏然的样子掩饰,转身走了出去。 花厅内又讨论了良久,直到华灯初上,杨士奇和杨荣才在朱高炽的亲自送别下离开了。 看着二杨离去的背影,朱高炽长长地松了口气。 或许以两税法为基础改良的土地制度,能让父皇感到满意吧。 朱高炽复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姜星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提出王朝周期律这种石破天惊的至理......若是能亲自见一见,当面交流一番就好了。 可惜,父皇把他捂得很严实,并不肯直接点破让自己与他相见。 如果不是瞻基这孩子聪明,听到了“姜星火”这个名字,恐怕自己现在还一头雾水呢。 而二弟朱高煦在诏狱里,这一切,恐怕跟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二弟脱不开干系吧。 “父亲大人!” 小小的朱瞻基穿着中衣跑了过来,朱高煦甚至能看到,这孩子的眼皮都有些止不住地下沉,俨然是困极了却一直在等自己开完会。 朱高炽微微躬身,想要把朱瞻基拥入怀中。 却是忽然觉得眼前一晕,若不是宦官们竭力搀扶,差点一跤跌到在地上。 自觉要跌倒的一瞬间,朱高炽的脑海里划过的念头却是,姜星火这般千年难遇的大才,若是不为国家所用,实在可惜。 第二十九章 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 诏狱,刑室。 阴森的房间中,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可怖的刑具,洗不去的血腥味淡淡地萦绕在四周。 而颇为诡异的是,一名身穿囚服的男子,却金刀大马地坐在太师椅上。 带着刀的两名狱卒,一老一少,反而站在他的身前。 “替本皇子办好这件事,少不了尔父子好处。” 朱高煦平淡地说道,随手解下腰间的金鱼袋,扔了过去。 年老的狱卒已经是胡茬都泛白了,他接过金鱼袋,手心轻轻掂量了一下,顿时眉开眼笑。 而他身边满脸横肉的年轻狱卒,更是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爹。” 老狱卒瞪了儿子一眼,将金鱼袋揣到了怀里,满脸堆笑地冲着朱高煦保证道。 “殿下放心,小佬儿从洪武朝就操持这一行了,决计不会有失。” 朱高煦看了一眼年轻狱卒,不耐地吩咐道:“你这儿子却是个冒失的……小心一点,不要搞砸了。” 若是放在平时,朱高煦非但不会这般啰嗦,便是看都不会看这等狱卒一眼的。 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朱高煦身在诏狱,用得着人家,而且关键是还涉及到姜星火,便多婆妈了两句。 是的,随着死刑日期的临近,朱高煦打算把姜星火营救出去了。 朱高煦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姜星火去死,哪怕姜星火已经非常期盼那一天的到来了。 先不说朱高煦是个比较重感情的人……嗯,换句话说,就是不那么理性的人。 姜星火作为他唯一承认的老师,是朱高煦非常尊敬的、亦师亦友的存在。 就算单纯从利益角度出发,拥有堪称恐怖的谋划能力的姜星火,也将是朱高煦补齐自己短板,争夺储君之位的最有力的谋主。小说 朱高煦很清楚自己的弱点是什么。 跟大哥朱高炽相比,自己所结交的都是军中武将,打天下可以,但是治天下不行。 所以,姜星火绝对不能死! 但姜星火犯得是诛十族的株连大罪,永乐帝亲笔勾的死刑,朱高煦琢磨着自己腆着脸去跟父皇求情,父皇又不认识姜星火,也不知道他有多大价值,肯定是不会网开一面的。 这也好理解,方孝孺广收门徒,第十族足足有好几百人,凭啥单独赦免一个姜星火? 索性朱高煦就选择了成本低见效快的办法——冒死。 在眼下这种乱世末端,莫说是野外横死的无名尸体,就是南京城里,也总会有死因不明的乞丐、刀客。 总而言之,对于手眼通天的朱高煦来说,冒名顶替的合适尸体是不缺的,剩下的就是搞定狱卒。 一般来说,在死刑前三天内,如果突然有人暴毙在狱中,是一定会引起有司注意的。 而时间越往前,容易露马脚的概率就越低。 故此朱高煦并不打算等待,今晚就打算动手了。 打发了专门干这种阴私勾当的狱卒,朱高煦亲自提着食盒来到了姜星火的囚室,守卫的狱卒也只做不闻不问,甚至主动摘下腰间的钥匙,帮他打开囚室铁门。 朱高煦看见姜星火正高卧在稻草堆上,双眼直视囚室的屋顶,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姜先生在想什么?” “在思考人生究竟有何意义。” 人生当然有意义,争当皇帝难道没意义吗?朱高煦腹诽道。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当着姜星火的面说出来,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南军败将“高羽”,而不是永乐帝的二皇子朱高煦。 不然换了真的身份,有些话姜星火还会不会对他讲,朱高煦可就不能保证了。 “先吃饭吧。” 朱高煦取出食盒,里面的菜肴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做好送来的。 笋鸡脯、酒糟蚶、带冻姜醋鱼、酢腐、水煠肉、盐水鸭,白灼青菜,除此之外还有米饭与油汁肉饼,以及琅琊酥糖等甜点拼盘。 最后,朱高煦又摸出了一坛封装好的酒,酒坛上还带着些许泥土痕迹。 “噗”地一声,朱高煦拔开了封着酒瓶的泥。 姜星火用力抽了抽鼻翼,清醒过来,翻身而起。 “什么酒?味道这么香。” 朱高煦“哗啦啦”地倒了一碗,递给姜星火。 “俺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从爷爷那里偷得,匆忙刨个坑埋了起来。那时候俺爹来找俺,俺觉得事情败露了,死死坐在地上不敢挪屁股,结果俺爹以为俺在地上拉了裤子,狠揍了俺一顿。” 姜星火喝两口酒,入喉香,进了胃里没什么感觉,半晌方才辣了起来。 “你爹……看来是个信棍棒教育的。” “老丘八,年少时就刀口舔血的,脾气自然不好。” 闲聊起这些事情,朱高煦也不以为意,反而问道:“姜先生呢,姜先生的爹小时候对您怎么样?” 姜星火想了想,夹了口菜答道:“挺好的,父母双全,所以我很想念……只是现在太久没回去,记忆里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甚至需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父母是谁,做过什么,自己又是谁。” 捏了块琅琊酥糖,姜星火放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很酥不粘牙,嘎嘣脆。 “我小时候挺爱吃海苔花生的,嗯,你肯定没见过花生,一种很大的豆子,也是这个口感,嘎吱嘎吱的。有一次我一边嚼一边玩,忽然感觉口腔有点不对,吐出来一片牙齿一样的碎片,以为牙齿磕掉了,给我吓坏了,后来发现是牙结石,嗯,就是牙垢。” 朱高煦一边闷头吃菜一边听着,最后评价道:“姜先生小时候胆子忒小,俺带着三弟跟那帮勋贵崽子干架,被干掉八颗牙都没带怕的。” 姜星火懒洋洋地靠在稻草堆窝成的床边,仰头倒酒。 如此吃菜喝酒,姜星火也开始说些朱高煦听不懂的感叹。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如果一个人消失了,可能对这个世界来说,大抵跟蝉振翅、树落叶差不多,悄无声息而又无足轻重,可能只会活在有关人的记忆里。” “……我就像一个漂洋过海的旅人,大海茫茫无迹,一叶孤舟途径一处又一处风景,开始还有些新鲜,随后便是无奈。” “既不是对生活冷淡,也不是有什么难过,只是失去了耐心,甚至连起身的耐心都没有,只想躺着。” “我这一生实在离岸太远,又不知能否回到故乡,以至于偶尔情绪失控,对着大海声嘶力竭的求救,都像是在告别……” 两人各说各话,说了很久。 朱高煦也喝多了,看着醉倒的姜星火被年老的狱卒拖了出去,一具尸体被拖了进来。 随后与那年轻狱卒擦肩而过,朱高煦步履踉跄着回到自己的牢房,直接倒头睡去。 第三十章 姜星火丢了 “你醒啦。” 一盆冷水兜头兜脸地浇了下来,给朱高煦浇了个激灵。 宿醉后的头痛和毕生都改不掉的起床气,促使着朱高煦在眼皮都没睁开的情况下,愤怒地发出了问候声。 “醒你娘个臭毗,敢泼老子冷水,老子宰了你!” “来吧。” 朱高煦嗡嗡鸣叫的耳朵里,终于依稀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他惊恐地睁开了眼睛,一只靴子在他的眼前越放越大。 “爹!” 战场上躲避刀枪锻炼出的敏感反应,促使朱高煦尽量把身体往另一侧偏,但还是没有完全躲过去。 靴子踹在了肩膀上,朱高煦原地被巨大的力道掼到了墙上。 “砰!” 一阵灰尘飘起,朱高煦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 眼前的永乐帝也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朱棣今天穿了身黑色的麻衫,两袖用皮质护腕固定,大拇指上还带着玉韘,显然是在来诏狱之前射了几筒箭松了松筋骨。 “姜星火呢?” 朱棣的面色很平静,但熟悉朱棣的朱高煦却知道,小时候自己闯了大祸,朱棣来揍他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人高马大的朱高煦,站着都快顶到了牢房门,他不得不微微低头,看着朱棣面不改色地打算扯个谎。 “什么姜……哈,爹我说!我都说!” “锵”地一声,朱棣赫然从身后的纪纲腰间,拔出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绣春刀。 朱高煦知道老头子倔得很,驴脾气上来了真能砍他,自己又不能还手,于是赶紧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抖落了出来。 听完事情经过,看着自作聪明的老二,朱棣用鼻孔狠狠地吸了口气,把绣春刀插在地上,闷雷般地低吼着。 “姜星火丢了,知道吗?!” 朱高煦张了张嘴,却见到朱棣挪了挪靴子,径直把一个蹴鞠模样的东西给他踢了过来。 赫然是昨晚那胡茬发白的老狱卒——的头颅! 另外一个年轻的狱卒,也就是老狱卒的儿子,此时满脸横肉上全是涕泗,被两名锦衣卫像拖死猪一样拖了进来,扔在了朱高煦面前,四肢都打断了。 一股恶臭味传来,已然是被吓得失禁了。 “我爹昨晚把人吊过墙,我把他装到驴车的拉板上就走了,到了地方才发现人不见了,我真不知道落哪了啊!” 年轻狱卒连声哀求,见吐不出更多东西,纪纲又亲手带着人把他拖了出去。 “纪纲,带着锦衣卫去搜!” “马和,吩咐五城兵马指挥司和应天府衙门,全力协助锦衣卫。” “遵旨!” 纪纲和马和对视一眼,行礼答道。 两人正欲出去开始行动,朱棣却又吩咐道。 “再给朕把忠义卫调过来,朕亲自带队!” “陛下!”马和一时惊诧。 朱棣双手拧在一起,拄着刀,厉声喝道。 “去!” 马和与纪纲心中一凛,再不敢出声劝阻。 不多时,大量披坚执锐的甲士成建制地出现在诏狱外。 忠义卫是朱棣还是燕王时期,在靖难战争过程中,把原燕王府卫士、收编的蒙古鞑官,乃至投降过来的松潘游骑,混编在一起的亲卫力量。 人数不多,不过三千余人,但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既能披六十斤全身扎甲列阵步战,也能马战冲阵十余回合而不溃,战斗意志极为坚韧。 东昌之战中,朱棣便是带着这支部队绕后冲击洪武名将何福的中军,深陷数万大军重围,依旧能杀出一条血路。 朱棣更是重现张辽威震逍遥津故事,听得忠义卫骑卒一句“燕王欲弃我乎”,便回身纵马杀透追兵,拉着骑卒上了自己的马并且全身而退。 也正是如此,当朱高煦看到忠义卫出现的时候,就知道事情大发了。 哪怕朱高煦智力水平再平庸,这时候他也知道,他从师姜星火的事情已经被朱棣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知道,可能是自己那封明显不是自己水平能写出来的奏折暴露的,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而且毫无疑问的是,朱棣非常重视姜星火! 朱高煦看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在给朱棣披甲,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他试探着对背对着他的朱棣说道。 “爹,俺也跟您去找找吧。” “你不用找。” 朱棣看着系在胸口上的胸甲,柳叶状的甲片反射着幽深的光泽,他冷冷地说道。 “你就在诏狱里好好蹲着,朕这次让你蹲一辈子。” 吞肩系紧,朱棣用手扭了扭裙甲,确认活动自如后,从宦官手中接过自己的长刀,拔出了鞘,暗金色的长刀上满是微小的划痕。 “这是你姥爷徐达大将军传给朕的刀,万年陨铁锻出来的,朕本想传给你,现在看来……哼!蠢货一个!” 说罢,朱棣收刀回鞘,穿着与其他忠义卫士卒一般无二的扎甲向诏狱外走去,门口自有一匹汗血宝马等候。 “百户为一组,大索南京城!”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朱高煦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仿佛出征一样,去亲自带兵搜索姜星火。 半晌,方才锤了锤自己胀痛的脑袋。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父皇怎么能对姜星火这么重视?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的是,一大早大皇子朱高炽就进宫汇报了基于两税法改良出的土地制度,朱棣听后龙颜大悦,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可行的解决方案。 不说彻底摆脱王朝周期率吧,用这套土地制度方案最起码可以比较有效地抑制土地兼并,同时避免‘两册’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及时清查人口和土地进行更新,而彻底沦为摆设。 没准用了更靠谱的土地制度,能让大明的国运挺到下次农业技术进步呢? 朱棣怀揣着这样美好的梦想,很有兴致地射了三筒箭,随后才来的诏狱。 而一到诏狱,就发现,姜星火丢了! 朱高煦丢了都不要紧,朱棣又不止一个儿子,就当在靖难的时候捐躯了,可姜星火姜老师不能丢啊! 出题的姜老师丢了,谁来告诉他大明如何走出王朝周期率这个困境的答案? 第三十一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午后。 黑云压城。 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踏过青石板路,惊起了在土墙破瓦间筑巢的杂毛鸟,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南京城内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幼童们被父母捂着嘴,唯有胆子极大的,才敢从门和窗户的缝隙中窥探一二。 数月前抓捕建文奸佞时,同样的铁骑四出,而随后就是剽悍的燕军士卒们破门而入,显然这给城里的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而宫城城墙根上,草创的内阁同样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忠义卫都出动了?” 出来透气的杨荣,正巧遇到了应天府派来的佐官,听了报告一时犹疑不敢下判断。 而内阁值房,其他的几位学士也纷纷望来。 今日当值的是解缙、金幼孜、胡广、杨荣四人。 明朝初年,所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永乐内阁更是如此,七个人里有五个江西老表,换言之,除了浙江人黄淮和福建人杨荣,全是江西人。 但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人人各有不同却是真的。 譬如同样是吉安人,杨士奇沉稳擅谋、解缙恃才自傲、胡广持重惜身、金幼孜孤臣骨鲠......不一而足。 而他们的个人特点,则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几位怎么看?莫不是有逆党叛乱?” 杨荣回头刚问完,就觉得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江西口音中。 金幼孜皱眉道:“那是陛下的亲信部队!一旦出动,绝非小事!” “先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禀报与陛下吧。”而胡广则忧心忡忡。 不多时,各方消息汇集而来。 永乐帝不在宫中,而是就在忠义卫军中,忠义卫出动也并非出现建文余孽的叛乱,而是在全城搜捕一个从诏狱里越狱而出的死囚。 永乐帝、忠义卫、诏狱、死囚。 四大要素一合计,这不就是妥妥的二皇子朱高煦越狱打算兵变图谋不轨,被永乐帝发觉全城追捕? 内阁几人面面相觑。 自古以来,朝廷派系林立,各有利益诉求。 内阁眼下当值这几位,金幼孜是铁杆帝党,解缙和杨荣都站大皇子,胡广则是谁赢站谁。 矛盾总是有的,敌我也并非按非黑即白的立场划分,这件事我支持你,那件事就反对你,也是内阁常态。 而说起人来,比方说解缙,他出身高,科举又是江西解元,含金量是一等一的,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翰林学士,自视甚高。 而像内阁的其他人,大多数都是翰林编撰,青袍和绿袍虽说差距不大,但官大一级就是大一级。 解缙认为,只有像自己这种德才兼备之人,才有资格执掌内阁。 所以他一直想把内阁变成自己的私人领域,任何事情,只需通知自己便够了。 可现实往往很残酷。 因为解缙不仅没有执政经验,更缺乏独揽大权、整合党羽的魄力和手腕。 而在内阁诸位学士、编撰当中,除了解缙,大器晚成的金幼孜反而最有希望坐上内阁第一把交椅的。 倒不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是金幼孜不管谁是储君,他只认朱棣。 金幼孜是个军事参谋型人才,又擅长刑狱诉讼方面,业务能力很强,非常得朱棣喜欢。 解缙看金幼孜不顺眼,而金幼孜也觉得解缙碍眼——你既然有这等野心,干嘛还要跟别人事事闹着别扭? 这些念头虽然转瞬即逝,但金幼孜仍旧将目光投向了解缙,询问道:“解学士以为,咱们该怎么办?” 解缙狂傲归狂傲,关键时刻却是个能下决心的:“去通知大皇子殿下!” 听了这话,胡广几乎气急败坏:“去通知大皇子?大皇子知道消息不会比我们晚,现在我们去通知大皇子,陛下会怎么想?” 墙头草胡广的话没说完,那就是,如果真的是二皇子兵变,永乐帝亲率忠义卫抓捕镇压,这时候他们多此一举地禀报大皇子,那大皇子到底动不动?动了会被永乐帝怀疑同样要夺权篡位,不动那么内阁的集体地位就尴尬了,这是永乐帝的内阁还是大皇子的内阁? “陛下没有安排,我们就守在内阁,不能动!”金幼孜斩钉截铁,同样不同意内阁擅作主张。 而杨荣却在胡广的惊愕眼神中,发表了反对意见。 “我去通知大皇子,事后陛下问起来,我负责!” “勉仁兄!”胡广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喝了一声杨荣的字。 杨荣微微颔首示意,同时扭过头对解缙说:“解学士,你是内阁里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理应坐镇内阁。” 又对金幼孜说:“退庵兄,国家有事,便是不能扶大厦之将倾,身为内阁也是要做事的,你是我们几人里唯一知兵的,内阁也少不了你协调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就让我去吧。” 金幼孜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 杨荣甩了甩绿袍,向大皇子府邸走去,没人看到他脸上快要藏不住的笑意。 而等杨荣走得远了,解缙却忽然一激灵。 “杨荣!狗贼!抢我功劳!” 解缙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几人就先入为主地推测断定是二皇子意图不轨,永乐帝亲自率兵搜捕呢? 诏狱里分量级的死囚可不止二皇子一个啊! “姜星火!一定是姜星火!” 解缙又气又妒。 气的是,自己素来以思维敏捷著称,如今却没反应过来,一时疏忽被杨荣抢了在关键时刻对大皇子表忠心的头功。 妒的是,那该死的姜星火,在永乐帝的心中竟然有如此之高的地位。 忠义卫出动,满城搜捕! 只为找一个姜星火! 且不提解缙这边牙关咬碎,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也不提一溜烟小跑的杨荣成功来到大皇子朱高炽那里表了忠心,朱高炽打算亲自去找永乐帝,看看能不能见到传说中的姜星火。 就说姜星火这里,眼下却是出了点意料之中的意外。 姜星火昨晚在醉梦中从一处板桥上落水了,一路飘到了秦淮河,被人捞了上来。 “姜郎勿慌,有我在这,整个南京城放眼看看,没人敢动你!” 一艘巨大无比的画船上,一位一身大红袍的中年帅哥,拈着酒杯大笑着拍了拍姜星火的肩膀,然后对画船上的歌姬说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 第三十二章 熊心和豹子胆 “是!” 歌姬点头应道,随即,悠扬婉转的乐曲再次响起。小说 来自帖木儿汗国的胡姬轻轻跳跃起舞蹈,一个旋转,又一个旋转,随后一个回身。 她穿着一袭粉色纱裙,袖口处镶嵌了几颗红石碎粒,在烛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辉,脚步轻盈曼妙,宛若仙子下凡,在拂过画船的秦淮风中翩跹起舞。 胡姬那双纤细的美腿和半遮半掩的纱裙,让人感觉朦胧中仿佛有一股香风扑面而来。 而那名大红袍帅哥则端着美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歌姬,眼神炽热,如果此刻能有一条尾巴,那绝对会疯狂甩动。 “好!” 咽了口酒水,他才叫嚷起来,鼓掌喝彩。 姜星火则是罕见的有些烦躁。 “谁特么把我丢到了秦淮河,还差点淹死?” 大红袍帅哥则不以为意,只说道:“明日我便帮你把人找出来,要杀要剐都随你,今日你我只谈风月......一别数月,姜郎可有新词问世啊?” “哪有什么新词,我不是去......” 姜星火挣扎着爬起,话还没说完,就被大红袍帅哥给按回了榻上。 “姜郎刚溺水湿了身子,且躺着安心赏歌舞罢。” 随后这位中年帅哥一手端酒,一手击节于大腿,轻声哼唱。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好!若非姜郎这首词卖我,我还真上不得如梦姑娘的香榻。” 姜星火身上没力气,翻着白眼问道:“所以现在如梦姑娘,还是曹公子此生最爱吗?” 被称为“曹公子”的这位中年帅哥,身材高大眉目疏秀,起做举止顾盼伟然,称得上是雍容华贵。 他押了口酒,理所当然道。 “早换了。” 姜星火躺在榻上,盖了张薄衾,是真的欲哭无泪,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在诏狱好端端地睡觉,醒来居然莫名其妙掉河里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马上就可以死了啊! 又不知道被谁弄出了诏狱,还落了水,也不知道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 姜星火忽然想起了前几日,他和高羽清晨扫地的时候,高羽就说过越狱的事情。 肯定是高羽干的! 杀千刀的高羽,眼看着马上就可以死了,竟然坏我好事! 不对。 姜星火看着坐在榻边身着红袍的曹九江曹公子。 杀千刀的曹九江,让我溺死得了,干嘛要救我? 就因为我曾经卖你一首词,让你去泡名妓,你就要恩将仇报? 念头烦乱,身上又有些冷,姜星火裹紧了薄衾。 曹九江见状又唤仆人从箱底拿了雪白的貂裘给他盖上,如此半晌,姜星火方才暖和过来。 “我早就与姜郎说过,以姜郎才华,入我府上当宾客,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如何会落得今日被仇家推下水?” 姜星火躺平问道:“曹公子,你自是朱门人家,可曾听过高羽?” “高羽?” 曹九江拧了拧眉头,旋即舒展,飒然道:“高羽是什么臭鱼烂虾,听都没听过。” 与此同时,在诏狱里面壁思过的朱高煦打了个喷嚏。 “谁他娘的骂俺?” “老头子?不对,姜星火?不对,肯定是李景隆!战场上打不过俺就知道嚼碎嘴。” 朱高煦的直觉倒也没错。 姜星火身上的这位一身大红袍,气度雍容华贵的中年帅哥,确实是李景隆。 其爵位为“曹国公”,又字“九江”,流连风月时才取了这么个化名。 争夺入幕时,有分量的勋贵子弟,听了这个名也就晓得对方是谁,不会与他抬价。而不懂的人,也只会感叹一掷千金的曹公子属实大气,总之,化名免得污了自家名声。 虽然李景隆的名声也不用污就是了...... 两位青楼故人河上相逢,姜星火不晓得对方真实身份,李景隆也不清楚最近姜星火无意中都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倒是聊的投机起来。 聊着聊着画船窗外湿气迷蒙,眼见就是要下起雨了。 随着话题渐入佳境,姜星火裹着貂裘翻身而起。 “曹公子,把我送回诏狱吧,我犯的是大事,不能连累你!” 李景隆则是施展了“握手杀”,诚恳言道:“姜郎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我这里,整个南京城,没人敢动你,谁来都不好使。” 姜星火苦笑道:“曹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早点......” “信不过我?觉得我在说大话,保不住你?”李景隆不悦道:“我说的话你虽然听着狂妄,可这就是事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轰隆!” 炸雷响过,天穹中划过几道青蛇,骤雨倾盆而至,瞬息之间便将城内外的景象淹没。 李景隆:“......” 姜星火:“......” “咻!” 一支羽箭抢在落雷前,冲天而起。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而来。 一队骑兵打马扬鞭,穿街走巷,在雨幕中疾驰如风。 他们都身披重甲,手握长矛,脸色冷酷,浑身散发出凛冽寒意,像是刚从冰窟窿里钻出来似的。 为首者正是朱棣,其眼神之凌厉,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冻僵了。 在秦淮河岸边,一骑昂然而立。 朱棣透过大雨扬声来问。 “童信,确定是远处那艘船?” 对面的骑将没有持枪,而是小腹与马首之间放置着一张尺寸大地出奇的弓。 他掀开面甲,露出了一张明显不是汉人的面孔,点了点头后闷声说道:“我的眼睛,不会骗我。我从画船二层的窗户缝隙中,看到了陛下与所找之人画像相差无几的人。” 李景隆那艘巨大的画船沿着秦淮河的河面,缓缓飘动着,并不知道岸上的骑军已经追了上来。 二层窗边榻上,李景隆被落雷弄得丢了面子,拍着胸脯保证道。 “刚才只是意外,总之,今天谁要是敢动你,就是不给我脸面!” “南京城里,没人敢不给我脸面!” 话音刚落。 李景隆面色骤变。 空气中传来了“嗡”地清颤,如同一群蝉集体震动翅膀一样。 “久经沙场”的李景隆很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哪怕受到了雨声的阻挡,也一清二楚。 “趴下!” 李景隆狼狈却又异常熟练地滚到榻边,而姜星火则是一脸懵逼。 “笃笃笃!” 数百支箭矢扎到了画船周身,惊恐的船工不得不放弃架船,画船直接停摆在了秦淮河中,顺着水流微微打转。 随后,在岸上骑兵的呼喝声中,被迫驶向岸边。 “曹公子,还好吗?”裹着被子缩在窗边的姜星火探头,关切问道。 李景隆抬起了被榻角磕的流血的额头,勉力说道。 “还......好得很。” 撕了胡姬的纱裙一角裹了额头,李景隆一边向外走,一边大声说道。 “意外,意外,姜郎且稍待,我亲自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敢逼停我的船!” “别让我逮到,否则喂你几颗熊心豹子胆吃!” 李景隆推开了门,门外数十名披坚执锐的忠义卫甲士,拥簇着一名身穿同样甲胄,老卒模样的人,站在他的眼前,正是永乐帝朱棣亲至。 李景隆胡乱用手按着粉色纱裙一角,那张帅气的脸庞上,出现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意。 “我刚让厨子做了熊心和豹子胆,热乎的......” 第三十三章 朱棣与姜星火的初见 李景隆反手关上了门,用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问道。 “陛下,何至于此啊?” 本来满脸冷漠的朱棣被他这么一问,倒是面色有些缓和了起来。 随即,朱棣就明白,李景隆这是误会了什么。 “什么何至于此?” 看着眼前跟块冷邦邦的石头似的朱棣,李景隆一把鼻涕一把泪。 “陛下,上次的两万五千两真的是臣全部家底了啊!曹国公府数百口人,总得留点银钱养家吃饭的。” “您别看臣天天开着这么大一艘船在秦淮河上荡来荡去,这都是洪武初年我爹留下来的老古董,前阵子船底木头烂了差点沉了。” 朱棣想要开口。 “陛下您不用说,臣发誓跟建文余孽绝对没有任何联系!” “日月有明,国无二日。” “臣心中真的只有陛下一个太阳啊!” 二层屋檐内,雨水从朱棣的甲胄上滑落,滴滴答答汇成线。 扶着腰刀的朱棣耐着性子听完了李景隆的哭诉表忠心,随后看着模样滑稽的李景隆说道。 “行了,朕不是来找你的。” 还在絮絮叨叨的李景隆顿时止住了嘴,表情极为精彩。 “陛下?” 朱棣懒得解释:“找你用得着朕亲自带兵来?” 李景隆脸上一红,旋即一喜。 如今他作为曾经丧师失地的南军主帅,不仅建文旧臣厌恶他在大好局面下顺风浪输,燕军阵营那边他也被嘲笑将门犬子,是个纨绔子弟。 因此虽然位列百官之首,但谁都想踩他一脚,反正李景隆现在地位尴尬,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也知道朱棣猜忌心重,李景隆索性上朝的时候便当个摆设,用来安定淮西勋贵的心;下朝了则是开着自己的大船,奏乐宴饮,在秦淮河上随波追流。 这便是常见的自污手段了,以示自己没有异心,只求荣华富贵。 当然了,以李景隆的名声和能力,其实他不用自污,朱棣也不会怀疑他阴蓄死士意图谋反,他没这个能力,懂吧。 至于效果怎么说呢? 自污是态度,不是手段。 如果连个态度都不摆出来,皇帝怎么信你。 李景隆当然也怕朱棣跟自己秋后算账,但他却清楚,朱棣犯不着也没必要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拿下他,更不可能亲自带队。 所以他才会非常费解。 朱棣不找自己,找谁? 李景隆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朱棣开口问道:“姜星火是不是在你船上?” “是。”李景隆窥着朱棣脸色,“臣与其人在风月之所有旧,买过一首词,昨晚游览秦淮,见其落水便搭救了上来,其他事情并不知晓。” “你最好不知道。”朱棣顿了顿嘱咐说,“记住,待会儿进去不要暴露朕的身份。” 李景隆愕然,皇帝见姜星火,为什么要隐藏身份? 难道这是朱棣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朱棣自然不知道李景隆的心思,他摘下兜鍪挟在臂弯处说道。 “朕现在是,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朱棣吸了口气,雨水和寒风灌入嘴中,他抿紧了嘴唇,推开门。 “曹公子,你的脸面起作用了?” 听得推门声,姜星火披着纯白貂裘转过身来问道。 却只见到风雨交加的门外,一位身披扎甲的中年男人在认真地打量着他,其人神情威严而肃穆,目光之凌厉,让人不由地心惊胆战。 说回朱棣视角,和姜星火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有些出乎朱棣的预料。 朱棣又端详了一番姜星火,平常都是听得声音,印象里对方难免是个懒散到有些邋遢,但偏偏是有大本事的......恰如吕祖那般的神仙人物。 如今亲眼见来,对面却是个眼神明澈的青年,披着貂裘安静地坐在榻边,看起来脾性有些内敛。 姜星火看着曹九江灰溜溜地跟在后面,就知道曹公子的脸面,这次是不太好使了。 所以极有威严的这人是? 李景隆看着朱棣直勾勾地盯着姜星火看,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更是确定其中必有猫腻。 于是,为了积极表现一下,在姜星火发问前李景隆开口说道。 “燕校尉,这是姜郎。” 朱棣眉头一皱,好恶心的称呼。 李景隆复又指着朱棣介绍道:“姜郎,这是忠义卫校尉燕破虏。” 朱棣点了点头,嗓音有些沙哑地张口问道:“你便是诏狱逃犯姜星火?” “正是在下。” 姜星火有些社恐人士的嘴瓢状态,丝毫没有在诏狱里指点江山的慷慨豪迈。 “燕校尉,下雨好。”嘴还瓢了。 话音刚落,姜星火便觉得眼前闪过一抹寒芒,一把看起来极长极沉的刀被这位燕破虏校尉单手倒拔了出来。小说 朱棣冷冷地说道:“我奉命斩杀越狱死囚!” 冰冷的杀机在空气中蔓延,李景隆见状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特么是什么节奏啊? 朱棣疯了吧! 难道姜星火不是他私生子,是他情敌的? 朱棣提着闪烁着幽幽寒光的长刀走向姜星火。 “等等!”李景隆急忙阻拦。 朱棣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想死?” 李景隆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你若想死,尽管站在前面,待我先宰了你再轮到他。” 说罢朱棣挥着刀作势欲劈,吓得李景隆连滚带爬躲到了屏风旁,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朱棣冷哼一声,双手高高举起刀来,同时仔细地观察着眼前姜星火的神色。 却见姜星火——咧开了嘴,满脸喜色! 姜星火躺倒在榻上,闭目等死,甚至还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点。 简直就是一副躺平等死的咸鱼状态,连翻个身都不肯的那种。 “我躺好了你来吧。” 朱棣:“......” 李景隆:“......” 朱棣闻言皱起眉头,盯着姜星火,直勾勾的看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楚内里,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谪仙,是不是真的不怕死的。 半天没有体会到那种熟悉的走马灯感觉,姜星火摸了摸脖子,刀没砍下来,暂时还没死成,于是疑惑地问道。 “怎么不砍?胳膊举麻了?” 第三十四章 剧透未来,李景隆的评价 一股气血涌上头颅,朱棣终于忍耐不住,一刀劈在了旁边的衣架上,“夸嚓”一声,木头登时被劈断了好几节。 这个姜星火,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嘴贱的属性? 看着躺在榻上伸手挠了挠后背的姜星火,朱棣突然特别想一刀砍死他。 不行,忍住,忍住。 为了大明走出王朝周期律的答案,暂时还不能砍死他。 李景隆扒拉了两下砸到他这边的衣架木头,忽然灵机一动。 朱棣这种杀人如麻的阎王,想杀人什么时候这么墨迹过? 我懂了! 欲擒故纵是吧,我熟。 看着躺平在榻上还在作死的姜星火,李景隆顿时膝行上前一个飞扑,抱住朱棣的大腿和裙甲。 “燕校尉,冷静!冷静!” 李景隆蹭着朱棣的大腿大声道:“姜郎才未尽,临死还能留一首绝命词。” 朱棣意外地低头看了一眼李景隆,不过好歹有个台阶,闻言,朱棣方才收刀回鞘。 “还有什么遗言或者遗作吗?有的话赶紧说,上头给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朱棣问道。 姜星火闻言微微一怔,侧过身打量了两人一番。 李景隆见状心头狂跳,别看我,别看我,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说实话,李景隆从打小认识朱棣开始,哪怕是跟他爹李文忠,都没见过朱棣这般“郑重其事”过,你说两人没点关系李景隆是不信的。 因此,李景隆严重怀疑,这人跟朱棣肯定有秘密! 而且是天大的秘密! 他只是想表忠心,可不想直接牵扯进来! 偏偏,姜星火没有遂了李景隆的愿,认真思忖一番,叹了口气道。 “我于穷困潦倒之时,曹公子一掷千金买了我的词,让我能活到靖难结束。今日莫名其妙落水,又是曹公子把我救起......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激曹公子的。” 侧目瞥着朱棣不善的眼神,李景隆心中疯狂呐喊。 你别感激我,咱俩不熟啊! 陛下您相信我,我跟他真就普通朋友! “所以,为了报答曹公子,临死前我决定满足曹公子三个关于未来的问题,曹公子想问什么都可以问。” 闻言,李景隆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娘希匹,你当你是神仙啊,还问未来的三个问题。 这种话四岁小儿都不会信,你当我和皇帝是傻子吗? 李景隆刚准备张嘴回绝,却听朱棣沉声道。 “那好,你问吧。” 这句话一出,李景隆顿时傻了。 我问啥? 朱棣不会连四岁小儿都不如吧,这种骗小孩的话都信了? 朱棣皱眉盯着李景隆,语气愈发冰寒。 “他不是说要报恩?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们,你有什么问题就问。” “我......”李景隆张口结舌。 “嗯?”朱棣眯起眼睛。 李景隆浑身猛的一抖,瞬间清醒。 他连忙转移视线望向姜星火,笑得谄媚道:“我有一个朋友。” “叫什么?” “李景隆。”李景隆心虚地问道:“最近他过得不太好,心情比较郁闷,我想替他问问,他未来的评价如何?” 朱棣让李景隆问第一个问题,也是有些试探的意思。 像朱棣这种心思深重的人,哪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认为姜星火可能是谪仙人,依旧打算先让李景隆去试探一番。 如果试探成功,那么自己便可以借由李景隆的嘴来继续问接下来两个关心的问题了。 如果试探不成,那也没什么损失。 当然,对于朱棣而言,他宁愿相信姜星火说的话都是真的,因为只要试探出来了,姜星火又绝对跑不掉! 所以,他并不急着询问后两个问题,等到确定李景隆的答案之后再问不迟。 朱棣不动声色看着姜星火,等待他的回应。 李景隆见朱棣如此郑重其事,也不由地心中惴惴不安。 史笔如铁,李景隆当然也很想知道,后世的人到底会如何评价自己。 “李景隆啊......曹公子你可真是交友不慎。” “咳咳咳。” 当着面被人骂,又不敢表露身份,李景隆多少有些难堪。 姜星火侧卧在榻上沉吟片刻,缓缓说道:“直接说就没意思了,我给你们三个答案,你们自己猜猜,猜错了我再告诉你们正确答案。” 听完姜星火的话,李景隆脸色微变。 听这意思,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虽然还没有得到最后答案,但李景隆却从姜星火神态和语气感受到一股藏不住笑意的样子。 这样的感觉,令李景隆感到莫名心慌。 “哦?”朱棣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头,他倒要看看姜星火怎么胡编乱造出二个错误答案来。 “第一个答案,大明战神!” “第二个答案,勋贵之耻!” “第三个答案,五朝重臣!” 听到题目,朱棣陷入了沉思。 显然,第一个答案是明显的错误选项。 太离谱了,先不说姜星火调侃的那句“交友不慎”,已经有剧透倾向的意思了。 哪怕抛开这句,只谈事实,要是李景隆这种草包将军都能被后世称为“大明战神”,那把以弱胜强百战成龙的朱棣放在哪里? 难不成是“盖世军神”? 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想都不用想。 朱棣几乎失笑,他摇摇头,把这个明显是白给项的答案给排除在外。 至于第二个答案,目前看来,倒是最有可能的一个选项。 李景隆可是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他爹李文忠是朱元璋的义子。 李文忠在洪武朝是什么级别的存在? 洪武十七年李文忠病逝之后,朱元璋大哭不止,追封岐阳王,谥“武靖”,配享太庙,肖像挂在功臣庙里位次第三。 嗯,排第一的叫徐达,排第二的叫常遇春。 随后朱元璋赐葬钟山,是要李文忠在地府里也跟着自己的。 李景隆这种顶级勋贵,靖难的时候被建文帝封坛拜将,拜为大将军,统帅五十万大军北伐,并亲自在江边饯行,以天子之尊行“捧毂推轮”之礼给李景隆推马车,并赐便宜行事之权,军中众将可临阵诛杀无需上报。 随后便是李景隆亲手葬送了攻克北平的大好局面,逃回德州后再次汇聚了六十万大军,结果白沟河一败涂地,前后丧师数十万,送的海量兵马辎重,硬生生让朱棣燕军跟南军的实力对比,从战略防御转为了战略相持。 故此,说李景隆是大明的二代马服君也不为过,勋贵之耻名副其实。 第二个答案,应该就是正确的答案了。 不过第三个答案“五朝重臣”,似乎也有一些可能性? 朱棣疑惑地看着李景隆。 第三十五章 “明堡宗”是谁?! 李景隆比朱棣年纪要小九岁,如今李景隆三十四岁,朱棣四十三岁。 朱棣琢磨着,按李景隆这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浪荡状态,好吃好喝好玩,还什么事都不操心,正常来说没准真能活个七八十岁。 这么说来,李景隆未来的四十年里,要是以百官之首的勋贵身份,或许真能混成五朝重臣。 毕竟,重臣是个很微妙的词语。 譬如三国时,刘备称帝封的最大的官职,不是给关羽张飞这两个有实无名的兄弟,也不是给诸葛亮法正,而是给了许靖。 很简单的道理,人家资历老辈分高名望摆在那嘛,就算是安抚人心也要给个位置。 故此,朱棣觉得李景隆如果未来好好表现,是有可能实现五朝重臣这个称号的。 但朱棣旋即皱眉。 因为,他有一个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想法。 “可是朕已经打算等李景隆没有利用价值,就削爵圈禁了啊。” 如果答案三是正确的,且朱棣完全相信姜星火,那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一到两年内,朱棣就改变了利用完李景隆稳定勋贵人心,就直接扔掉的想法。 朱棣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那么,李景隆会在未来做出什么事情,让他放弃削爵的想法呢? 朱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两点,一是未来立储决定下来了,且李景隆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觉悟让他非常满意;二是李景隆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专心替他搞钱的事情上,以百官之首的身份力推海洋贸易,并且作为大明的顶级权贵代表皇帝下西洋。 朱棣更倾向于第二点,因为李景隆也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李景隆出身高门,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举止雍容华贵且气度不凡,很适合礼仪工作。 而且李景隆与其他喜欢舞刀弄枪的勋贵二代不同,从小饱读诗书知识广博,每与人交谈,时常能把人侃得一愣一愣的,连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都很喜欢跟李景隆聊天。 换句话说,面上工夫和嘴上工夫是顶级的。 只要不让他去前线带兵打仗,无论是当个牌面,还是在后方练兵,李景隆都是可以胜任的。 如此说来,李景隆倒是个代表自己下西洋,作为大明正使与诸国交往,重新构建朝贡体系的好人选。 朱棣暗暗地把自己的想法记了下来。 “我应该选哪个答案?” 在朱棣思考的时候,李景隆也在纠结。 答案一明显是错误的,答案二倒是很有可能,可是自己也太掉面子了吧?若是答案三,会不会让朱棣心生忌惮? 李景隆纠结来纠结去,最后,索性心一横,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不被朱棣忌惮才是最重要的,索性选个最不可能的吧。 “我选答案一,大明战神!” 李景隆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嘲笑了。 什么大明战神,就凭自己白沟河一战送了五十万南军吗? 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永乐帝不揭穿这个闹剧,恐怕也是想看自己的笑话吧。 朱棣听了李景隆的选择,亦是微微一怔。 不过朱棣很快就释然了,道理也很简单,姜星火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李景隆却很清楚。 因此,对于李景隆来说,他的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选择让自己开心。 反正在李景隆心中,恐怕对此事真伪也是不太信的,或许是觉得自己在逗他玩也说不定,对此朱棣也很容易理解。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假如自己是李景隆,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预测未来的事情,又从来都没听过姜星火讲课,肯定也是不信的。 因此李景隆不相信这件事,又不好意思选正确答案,索性摆烂选个不可能的选项,才是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 就在两人不断思量的同时,披着白色貂裘侧卧在榻上的姜星火,已经维持了很久的咸鱼姿态。 李景隆还是闭着眼睛,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而当朱棣注意到姜星火的眼眸时,忽然发现,姜星火的眼眸中竟然流露出古怪的笑意,甚至眼纹都笑出来了。 “你确定选择答案一吗?” 这个答案,李景隆认为根本就不合理。 除非,自己在未来立下惊天功劳,甚至能洗刷自己白沟河一战送了五十万的耻辱,方才能获得大明战神的称号。 譬如,带兵消灭北元封狼居胥,或者一路杀穿西域,灭了帖木儿汗国。 就像是大唐那些动辄灭国的降唐猛人一样,获得“内战外行,外战内行”的评价。 可先不提朱棣不会让自己领兵,就算让,李景隆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 虽然这个答案李景隆不是没有想过是否有一丝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当姜星火的问话摆在面前的时候,李景隆还是感到浓烈的荒诞。 李景隆摇了摇头,觉得姜星火根本就是在寻他开心。 可当李景隆看到朱棣凝重的神色时,心中突然一紧,仿佛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自己的选择答案一,朱棣也会忌惮自己? 李景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面对姜星火的问话,李景隆犹豫了。 这种选择对不对,是否真有万一的可能,李景隆也说不准。 他只是随便胡乱选个离谱的罢了,具体是不是这样,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但是,看到朱棣严肃的脸庞,还有眼神中的坚毅,李景隆突然有些害怕了。 不行! 我绝对不能引起朱棣的忌惮! 答案三肯定会引起朱棣的忌惮,而答案一,万一朱棣当真了呢? 还是会引起朱棣的忌惮! 想通了这些关节,李景隆顿时改口说道。 “我改了,我选答案二。” 自污就自污吧。 或者换句话说......好像只是把事实说出来了,也不算自污。 “恭喜你,答错了。” 什么?! 李景隆惊讶地睁开眼睛,只见姜星火正躺在榻旁,手臂搭在扶手上,一副慵懒的样子,冲着他轻声道:“正确的答案是答案一,你的朋友李景隆将以‘大明战神’的名号流传于后世。” “怎么可能?” 李景隆难以置信。 而看着朱棣面色不善的神情,李景隆更是吓得一哆嗦。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他未来要是大明战神,朱棣肯定会忌惮他,怕儿孙镇不住,先下手为强宰了他的! “大明战神,呵~” 李景隆欲哭无泪,想向朱棣解释,可又不知道从何解释。 这就像是女朋友半夜起来给了你一拳,你问原因,她说你梦里抛弃她一样。 姜星火关于未来的预测,不能成为要搞我的依据啊陛下! 就在朱棣已经开始认真思考什么时候处置李景隆的时候,李景隆终于大脑清醒了过来。 “为什么啊?李景隆为什么会被称为大明战神啊?” 姜星火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他只是大明战神一代目,大明战神二代目‘明堡宗’一战送完永乐朝攒下的全部靖难勋贵精华和大明的数十万大军,从此就彻底洗白了李景隆。” 什么?! 正在算计李景隆的朱棣,闻言死死地攥住了刀柄。 ‘明堡宗’到底是谁? 怎么会一战葬送大明全部军队?! 第三十六章 血压极速飙升的朱棣 看朱棣的样子,李景隆也懵逼了。 李景隆一边庆幸多疑的朱棣对自己的杀意消失了,一边又对自己注定被人调侃的身后名感到不爽。 李景隆沮丧地想到,原来我当不成五朝重臣,也当不成真正的大明战神,只能靠摆烂来挽回名声了。 而且,李景隆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看朱棣这样子,他不会真的相信这个姜星火说的话,全都是会发生的未来吧? 这一刻,李景隆突然开始怀疑起了朱棣的脑子是不是坏了。 但是仔细想想,李景隆又觉得自己没资格。 朱棣是什么人? 用兵诡诈,谋划长远,脑子是一等一的好使,比自己好使的多。 而且朱棣从不信儒释道这些学说,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和手下的兵。 如此说来,朱棣怎么就能信了呢? 答案只有一个,如果朱棣的脑子没坏,那么就意味着,姜星火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或者是大概率可能发生的事件。 “嘶~” 李景隆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变得明显不一样了。 误会了。 原来姜星火以前那落魄词人的身份,只是他的伪装。 一直到死前,才跟他摊牌,没想到竟然是深藏不漏的高人! 怪不得朱棣嘱咐,不能透露皇帝的身份! 否则姜星火要是知道朱棣的身份,是肯定不会当着永乐帝的面,说出大明未来有个叫“明堡宗”的皇帝,把全部靖难勋贵和大明的数十万大军都葬送了。 李景隆心头震惊,用惊异的眼神看了看姜星火,又用钦佩的眼神看了看朱棣。 一个世外高人,一个扮猪吃虎,都是演技派,厉害厉害! 看来这里只有自己是最单纯的…… 李景隆摇了摇头开始思考,那个“明堡宗”到底是未来的哪位皇帝,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事?! 难不成未来是二皇子朱高煦当了皇帝? “明堡宗”是朱高煦的子孙? 否则如何解释,世界上会有这么憨的人?只可能是遗传啊。 朱高煦虽然是个铁憨憨,但人家至少有万人敌的勇力啊,而这位后代显然没有。 肯定是这样,否则按照朱高炽和朱瞻基的聪明仁德的性格,总不能是大皇子朱高炽的子孙吧?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就在李景隆止不住思量的时候,朱棣的怒气也快满格了。 这次姜星火带给他的震惊跟之前还不一样,朱棣是气到震惊了。 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靖难血战锻炼出了一批足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在未来,就会被“明堡宗”带着一战送光? 朕怎么会有这种不肖子孙?! 朱棣恨不得现在那个“明堡宗”就站在他面前,然后一刀劈死! 不过,理智告诉朱棣,不能冲动。 因为这个“明堡宗”,大概率还没出生呢。 他根本就不存在,更别提葬送大明数十万大军了。 但是,姜星火既然敢当面说出这句话,朱棣认为这其实并非是一句空穴来风的玩笑。 毕竟,姜星火说的话,可信度一向极高! 而且朱棣现在对于姜星火是谪仙人的事情,已经信了八成八了! 朱棣认为,如果不是自己演了场戏让姜星火觉得死到临头,他是不会预言未来泄露天机的。 天机已经泄露! 朱棣细细思量后,心中全是后怕,握刀的虎口处甚至都冒出汗液来,变得黏糊糊的。 “还好有姜星火!”朱棣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没有姜星火,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大明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朱棣看着躺平的姜星火,心头升起了一丝感激。 在旁边的李景隆察言观色,作为一个最珍惜自家性命与荣华富贵的中年帅哥,自然是“急皇帝之所急,忧皇帝之所忧”。 所以,李景隆果断地替朱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明堡宗是谁?” 姜星火慢悠悠地问:“这算第二个问题,确定吗?” 李景隆看了看朱棣的脸色,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确定!” 姜星火这次玩了个花样,他说道。 “其实有句话,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与其费力阐述,不如给你解释一下外号的由来,你就知道了。” “所以还是给三个答案,不过这次是多选题,其中至少有两个答案是正确的。” “第一个答案,叫门天子!” “第二个答案,遣瓦剌使!” “第三个答案,夺门上皇!” 竟然是猜测通过外号的方式,来了解未来的明堡宗吗? 朱棣陷入了沉思。 三个答案,最少有两个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有可能三个都是正确的。 那么从第一个答案开始分析,“叫门天子”。 什么是叫门天子?顾名思义,肯定是进行了“叫门”这一举动的皇帝,而这个叫门,如果是叫敌方的门,便是如阵前激将一般,是一种英勇的举动;而如果叫的是己方的门,那肯定是已经被俘的状态,以大明天子之尊去叫门,那真是屈辱至极。 而联想到姜星火所说,数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皇帝也大概率被俘虏了,恐怕第一个的答案是正确的。 想到这里,朱棣刚讲下去的血压已经蹭蹭地涨上来了。 自己一世英雄,儿孙竟然会成为被敌人裹挟叫门的废物?! 朱棣的手,又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这次,李景隆赶紧阻止道:“燕校尉不要当真,这只是他临死前随便瞎说的而已!” 朱棣冷哼一声,放弃了拔刀的冲动,却还是忍不住骂道:“如果是真的,这狗东西简直该死!我大明如此英勇的将士,怎么会葬送在这种皇帝手里!” 同时,朱棣也暗暗庆幸,如果不是姜星火提示的话。 如果这件事真的在未来发生了,那么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必将遭受一次接近亡国的浩劫? 而现在,自己则有了充足的时间来避免大明走向这个糟糕透顶的结局。 还是那句话。 ——还好有姜星火! 朱棣的情绪稳定下来了,也随之推测起了第二个答案,遣瓦剌使。 第三十七章 无耻到李景隆自愧不如 其实这个答案应该叫“大明留学生”,但姜星火担心他们听不懂,所以同义替换了一下。 所谓遣某某使,最早来源于日本的遣唐使,舒明天皇是第一个派出遣唐使的,随后的二百六十多年间,日本正处于社会变革时期,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的日本朝廷一共任命了十九次遣唐使,不断派人到中国学习律令制度、文化艺术、科学技术以及风俗习惯等,并通过遣唐使传入日本,对日本的社会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而跟第一个答案一样,遣瓦剌使显然也是贬义词。 或者说,这应该是被俘虏的一个调侃说法。 但朱棣也通过这个答案,知道了打败大明的,是如今与鞑靼、兀良哈在漠北共同盘踞的瓦剌部。 瓦剌部! 朱棣的眼眸中闪烁着冰寒,他在心里想道:“如此在未来威胁我大明帝国的存在,朕有生之年,必须要亲手除掉!” 朱棣绝不允许,自己给子孙后代留下这么大的一个隐患。 朱棣的心中,此时已经定下了未来的战略目标。 他将御驾亲征,先将北元彻底打回部落时代。 随后,把瓦剌部碾成齑粉! 朱棣坚信他有生之年一定能做到让儿孙后代,不再受到亡国威胁! 如果说别的事情,姜星火说的有道理的他都认同,但唯独扫清漠北这件事,哪怕姜星火说了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也预言了未来瓦剌部会使大明陷入亡国危机。 但朱棣却依旧自信的认为,自己一定能解决,也必须解决。 朱棣随徐达大将军北征的时候,亲眼见过元朝贵族是如何把汉人视为猪狗般杀戮欺辱的。 朱棣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未来还会出现。 所以,朱棣一直坚持,斩草,要除根! 这是他作为汉家天子的坚持,也是作为马上皇帝的骄傲! 而最后一个答案,“夺门上皇”,不光是朱棣,连李景隆都有些不确定了起来。 如果按前两个有因果关系的答案,也就是被瓦剌俘虏后叫门来推测,那么成为太上皇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或许大明会在新君即位后,重金把被俘的皇帝赎回来。 可是,在权力面前,真有皇帝会这样做吗? 要知道,靖康之耻后,赵构为了自己的皇位宁肯偏安江南,甚至杀掉岳飞议和,也不肯赢回自己父亲的遗骨和还活着的哥哥。 尝过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滋味,朱棣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操作。 因此,朱棣心中认为,正确的答案应该是答案一和答案二。 李景隆却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人要是无耻起来,没准第三个选项也是很可能的。 倒不是李景隆有多聪明,而是他把自己代入了一下...... 白沟河大败后,作为曾经的南军主帅,他不是一样给朱棣开南京城门了嘛。 于是李景隆说道:“我选择答案一和答案二,以及,答案三。” “恭喜你......” 朱棣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而李景隆则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显然,经历了上次的“恭喜你答错了”,李景隆的心态已经变得淡定的了起来。 李景隆现在虽然对姜星火的话半信半疑,但这些事情却跟他关系不大,毕竟,他不是五朝重臣,那么大明以后的皇帝搞事,也不会连累他。 而姜星火缓缓开口道:“答对了!” 朱棣的心头一咯噔,今天他的低血压算是被治好了。 竟然都是正确的! 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被称为“明堡宗”的儿孙是个无耻至极的废物?! 朱棣的额头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几乎不忍心再听姜星火接下来的话了。 而姜星火则丝毫不像是一个死到临头的人。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再回答一个问题就要死了,而是语速均匀地说道。 “那接下来我就简单解释一下,这三个外号,嗯,或者说四个外号的来历。” “所谓‘堡宗’,便是大明未来的皇帝朱祁镇的第一个外号,乃是因为其御驾亲征在土木堡全军覆没,史称土木堡之变,故而得名。” “叫门天子,乃是被瓦剌部俘虏后,为求生计向大明边境城池替瓦剌人叫门,但守将均未没开门。” “遣瓦剌使,则是大明没有赎他,其在瓦剌生活了一年多,学习了瓦剌当地的语言风俗,还娶了妻子。” “夺门上皇,则是他的弟弟当了皇帝守住北京后,把瓦剌送回来的他奉为太上皇,而他在弟弟病重时,发动了夺门之变,重新登上皇位。” 朱棣和李景隆的猜测,全部成真! 听完这一系列操作,就连向来脸皮极厚的李景隆,哪怕之前已经有所猜测都听得目瞪口呆,不禁连声感叹。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自愧不如! 已经足够厚颜无耻的李景隆,都自问做不到这种程度,足以见大明战神二代目在无耻程度上,已经把一代目打在沙滩上了。 朱棣也是被气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大明二十万精锐,一朝覆灭啊! 哪怕是发生在未来他注定看不到的时代,朱棣也为此心痛不已。 简直就是心在滴血! 虽然不知道这个朱祁镇,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孙子。 但这可是未来的自己给大明攒了一辈子攒下的家底啊! 就这么被这个败家子给霍霍了! 不过朱棣到底是朱棣,即使心绪掀起了惊涛骇浪,也不会表露在脸上。 朱棣决定回去以后,好好研究研究,这个孽畜到底是老大还是老二的孙子,提前掐死在襁褓中。 这已经影响到了他对于储君的抉择。 但朱棣的脑海里,却同时划过了另一个疑问。 朱棣深深地看了姜星火一眼,如果姜星火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场临死表演,是故意说出来诱导他选择储君呢? 这个怀疑难以再朱棣的脑海中抹去,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了大明的未来。 自己总不可能根据姜星火的一番话,来决定大明未来的储君吧。 更何况,朱棣进一步深思,如果他以为姜星火不知道他和老二的身份,所以才跟他们讲这番话。 那么有没有可能,姜星火知道他和老二的身份,并且试图通过影响他的方式,把老二立为储君,这样姜星火就能实现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毕竟,老二这种铁憨憨,别看平时瞧不上文人。 但一旦老二认准了姜星火当老师,可比老大容易被人影响。 退一步讲,哪怕是从判断上来分析,如果说之前在诏狱听课,姜星火所说的东西都是有理有据的,那么关于未来的预测,则是压根就无法验证真伪的事情。 因此,朱棣必须知道关于未来“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才能确定姜星火是否在说谎。 毕竟,这样一个重要事件,涉及到无数的人和事,如果全靠谎言,是很难编的圆的。 本就不太相信的李景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得到朱棣的眼神暗示后,李景隆继续问了下去。 “第三个问题,未来发生的‘土木堡之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三十八章 天下之重,一肩当之! 姜星火略微回忆了一下,穿越前作为大学讲师,他对自己的专业课以及帮其他老师代课时进行的备课,记忆都相当清晰,并没有因为数次穿越而模糊。 “这次就不设置答案来选择了。”姜星火缓缓开口说道:“要从头说起,朱祁镇幼年登基,主少国疑,但有太后与三杨内阁扶持,大明的国势还算平稳。” 朱棣微微眯起了眼睛,“三杨内阁”,现在内阁有杨荣和杨士奇,另一杨会是谁? 忽然,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朱棣脑海中,与杨荣同年中进士的翰林编修杨溥。 或许,这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自己稍后需要留意一番。 “但随着三杨的老去,生长在深宫中被压抑了很久朱祁镇,越发渴望亲自行使皇帝的权力,证明自己是跟父亲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于是在他亲政的几年后,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闻言,李景隆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朱棣。 “朱祁镇”极大概率就是朱棣还未出生的亲曾孙,这样听起来,不禁有一些如听天书一般的新鲜感觉。 毕竟,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准确地预测未来。 而朱棣这么信姜星火,如果姜星火的预言是真的,恐怕那么他李景隆也有幸成为亲耳聆听未来的人了。 而朱棣的心思,则更为细腻一些。 幼年登基到亲政,应该有十多年的时间,而结合三杨的年龄,那么这个“朱祁镇”肯定是自己的亲曾孙。 但为何姜星火说“跟父亲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呢? 这句话唯一能推导的结论就是,未来继承皇位的,是自己的大儿子朱高炽,而朱祁镇的父亲是朱瞻基。 否则如果是二儿子朱高煦继承皇位,那么至少应该是“跟祖父和曾祖父一样英武的皇帝”,不应该跳过朱高煦。 所以,姜星火依然有可能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在诱导自己,暗示大皇子登基后的坏结局,从而让自己选择二皇子登基。 这一切依然有可能是姜星火编织出来的故事,朱棣如此想到。 “正统十四年,瓦剌自甘州、大同、宣府、辽东四路寇边,其中大同和宣府为瓦剌主力一分为二。” “为救援宣大两镇,朱祁镇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在太监王振的怂恿下,率京师三大营御驾亲征,诸勋贵与大臣随征。” “在两天的准备后,连同辅兵与勋贵大臣在内的十七万人,号称五十万,自北京经居庸关,前往宣府,继而增援大同。” 李景隆忽然出声:“等等!” 姜星火停止了讲述,看向了一身红袍的曹公子。 “你说准备了几天?” “两天,这应该还是往多了说的......正统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决定亲征,十五日下令皇弟留守北京,十六日开拔。战兵每人赐银一两、胖袄裤各一件、鞋二双、军粮炒麦三斗、每三人给驴一头为负辎重,把总都指挥人加赐钞五百贯。” 李景隆跟朱棣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出现的不是惊骇,而是......荒谬! 哪怕最喜欢纸上谈兵的李景隆都有些感慨。 但凡读过一本兵书,也干不出来这事啊! 世上哪有准备两天,就能准备出共二十万大军使用的后勤补给出来? 更何况,行军哨骑、沿途兵站、征召民夫、行军次序,哪个不需要时间来筹划? 李景隆有些自嘲地想着,怪不得,在这位“明堡宗”面前,他李景隆都能被衬托成知兵的......最起码李景隆还是熟读兵书,知道怎么调度数十万大军的衣食住行,在行军扎营时是个合格的将军,只是打仗跟同时代的名将们比很拉胯,人又怕死而已。 在朱棣心中,这一仗从开始前,怕是就已经输了一大半了。 姜星火随后的讲述,更是验证了朱棣的这个想法。 而姜星火讲述的详细程度,更是让朱棣对自己之前的设想,起了怀疑。 “十六日到唐家岭,十七日到龙虎台,十九日过居庸关,二十三日到宣府,当日风雨大作,十余万大军缺少雨具帐篷粮食。于是诸勋贵大臣跪请还京,进言‘虏势如此,不可复前,倘有疏虞,陷天子于草莽’,太监王振怒斥‘设若有此,亦天命也’便回了帐篷,诸勋贵大臣跪到天亮见不到皇帝,于是散去。” 听到这里,朱棣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朱棣仿佛亲眼看到了十多万好儿郎,在皇帝的命令下,顶着夏日的暴雨,经宣府前往大同。 他们腹中饥饿,却不得不趟着泥泞的土路艰难前行,没有雨具和帐篷,军营中的士卒开始大面积地着凉发热。 疾病和糟糕的补给,让这支大军变得无比虚弱,不堪一击。 “瓦剌部并不知明军虚实,见十余万大军来源,退至大同以北观望。” “大军行至白登山西北,见边军尸横遍野,军心再一次遭受重创,随后给大同留下少量兵马,大军开始返程。” “本欲从山西紫荆关走南路返回北京,但最终决定,自北路原路返回。” 李景隆不解问道:“为什么?” “因为太监王振是蔚州人,怕大军经过家乡踩踏禾苗。” 朱棣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地一拳砸在了画船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该杀!” 看着发红的拳头,朱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 同时,朱棣的心底记下了蔚州王振这个名字。 朱棣已经决定,派锦衣卫专门监视,在未来的数十年内只要蔚州出现王振这个人,就秘密诛杀! 姜星火的讲述仍在继续:“瓦剌部哨骑沿途觑见明军虚实,于是沿途衔尾而至,昼夜袭扰。大军行至土木堡,地高无水,掘井二丈不得水,最后人马饥渴,瓦剌部总攻,全军覆没。” 话音落下。 沉默! 空气中的凝滞让李景隆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棣的脸色已然阴沉到极点。 李景隆很清楚,这是朱棣愤怒到极致时的表现。 而无论是李景隆还是朱棣,此时也都意识到,姜星火所推演的未来,无论是否是真的,但最起码这个过程,无论是决策的动机、明军的数量、沿途的行进速度与地点,都没有任何值得推敲怀疑的地方。 土木堡。 朱棣想起了那个怀来城东的堡垒。 那里的地形,确实跟姜星火所说,分毫不差! 而姜星火从未跨过长江,如何能知道在遥远的帝国北方,边防线上的一座不知名的小小堡垒,地形是怎样的? 朱棣的内心,已经开始极度动摇了。 或许,这就是未来! 朱棣深深地喘了口气,他的声音,甚至出现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所以,京师空虚的大明,被迫南迁了吗?” “没有。” 姜星火摇了摇头,说道:“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谁?” “兵部尚书于谦言,南迁者,可斩也!” “随后招募民兵,整缮器甲,分遣诸将守九门,迁徙附郭居民入城,调配通州积粮。” “上言,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罪。” 天下之重,一肩当之! 莫名地,李景隆忽然想起了《出师表》里的一句话,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 念及至此,不知怎地,就连他这种懦弱无耻的人,都有些触动。 一时竟是眼眶有些湿了。 ps:大家新年快乐啊! 第三十九章 朱棣: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瓦剌部十余万骑,破紫荆关大举而入,包围北京。” “后来呢?” 朱棣忍不住发声追问。 听到这里,朱棣哪怕知道了明军在未来一定击退了瓦剌部,守住了北京城,他还是想听下去。 不仅是这段尚未发生的‘历史’过于惊心动魄,过于令他牵挂。 更重要地是,朱棣已经通过诸多军事上的细节,隐隐断定,之前自己的推测恐怕是错误的,这些细节佐证了,姜星火所说的未来,有极大概率是真的会发生的。 姜星火看了一眼面前这位扶刀昂然而立的壮年校尉,只见其人身上的杀气,不自觉间都要溢了出来,是真的百战余生磨出来的杀气,无形无质,但又真实存在。 在他含着煞气的眼眸中,在扶着刀满是疤痕的手上,在昂首顾盼间的英雄气里。 姜星火收回了对这位“燕破虏”校尉的探寻目光,对方显然已经沉浸在自己讲述的未来中了,姜星火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他继续讲了下去。 “军中宿将建议收敛兵马坚壁清野,使瓦剌部师老兵疲,自然退却。” 闻言,朱棣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声“不可”,却最终忍住。 而旁边的李景隆,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显然他觉得这是一个稳妥的决策。 朱棣看着李景隆一时鄙夷,最终却只是微微摇头,正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也。 而姜星火接下来的话,却让朱棣的目光流露出激赏。 “于谦力排众议,率军出九门背城列阵,下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于是将士知必死,皆用命,于坚城之下重挫虏骑。” 力排众议! 又一次力排众议! 朱棣的心中满是感慨,这是真正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如果不开天眼,在瓦剌虏骑十余万,漫山遍野而来的情况下,全天下有几个人敢做出背城列阵迎战,而不是老老实实坚壁清野守城的决定? 要知道,守城的决定是不会犯错背锅的,而出城迎战,哪怕是背城列阵,都有可能被瓦剌部击溃,继而导致北京失守。 做出这种决定,朱棣很清楚要面临多大的心里压力,做错了,赔上的是上百万人的性命和大明的国运! 但朱棣扪心自问,如果换自己来,那么自己也会做出与于谦一样的决定。 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便是如此。 朱棣看向姜星火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神情。 朱棣既不愿意相信在他死后,大明发生的这个糟糕的未来。 同样,朱棣也在心中隐隐期盼的世上真有于谦这个人。 而英雄相惜,更是让朱棣决定探听于谦到底是哪里人,等结束与姜星火的谈话,就马上派锦衣卫前往探查。 若是世间真的存在于谦此人,并且小小年纪真有一身英雄气,有未来成为救时宰相的潜质,那么朱棣将彻底相信,姜星火所说关于未来的一切! 两人静静地听着姜星火的讲述,听着瓦剌太师也先挟英宗逼和,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许,也先无隙可乘被迫释放英宗;听着和议后于谦仍积极备战,挑选京军精锐分十团营操练,又遣兵出关屯守,边境得以安宁;听着朝务繁杂,于谦独运征调,如北魏徐纥般口授机宜处理军国重事;听着于谦忧国忘身,口不言功,平素俭约到居所仅能遮蔽风雨,但因个性刚直,却招致众人忌恨。 一直听到,朱祁镇夺门登基,下旨杀于谦,天下冤之。 愤怒! 朱棣此时心头的怒火像是将要喷发的火山! 良久的沉默后,心头满是意难平的朱棣愤而挥刀,径直剁下桌角。 “竖子安敢尔!” 是真的意难平! 如此清廉、正直、有能力,几乎可以比肩诸葛武侯的人,就这么被冤杀了! 凭什么?! 而李景隆更是忍不住抬起大袖,擦拭了几下眼角。 “于谦,死后归葬故乡杭州钱塘县西湖畔,与岳武穆并列。” 姜星火愀然吟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提着刀如同凶虎一般要择人而噬发泄怒火的朱棣,此时闻言,忽然怔住。 不只是这首诗,而是姜星火透露出的重要信息——“杭州钱塘县”。 朱棣的心,砰砰地快速跳动着。 按时间算算,三杨按七十多岁致仕,而没几年于谦就在土木堡之变中成为新的兵部尚书,那么之前应该是侍郎级别。 在大明,熬到侍郎一般也得五十多岁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 于谦此时可能已经好几岁了?! 在听闻故事结局的愤怒与悲痛过后,朱棣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乃至激动。 怀揣着巨大的激动之情,朱棣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提前很多年挽救于谦在未来的命运! 英雄相惜,哪怕隔着久远的时空,朱棣也能感受到于谦身上的那股如诸葛武侯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英雄气。 “朕绝不允许,于谦再被冤杀!” 朱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发誓道。 而此时他才发现,姜星火在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一时竟有些碰撞。 朱棣的目光中充满了仿佛是“劫后余生”一般的喜悦,与尚未完全褪去的愤怒。 而姜星火的眼中,则带着平静,与一丝......期盼? 他是在期盼死亡的到来吗? 不,不,绝不是这样。 姜星火明澈的目光与微微蹙起的眉头里,还隐藏着其他的含义。 朱棣忽而恍然,姜星火或是识破了他和李景隆的身份,或是没有识破。 但临死前想通过这番话,来让未来于谦的命运,产生一丝可能的变数。 这是姜星火打算死前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点影响。 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在未来,那个不该如此冤死的民族英雄!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燕校尉请动手吧。”姜星火平静地说道。 李景隆闻言,紧张地看着朱棣。 朱棣却只是颔首答道:“好,闭上眼睛吧,我的刀很快。” 姜星火依言闭上了双眼。 随后,在“锵”地一声,长刀出鞘后,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意识也随之模糊了起来。 画船外,忠义卫甲士抬着姜星火的身体进了马车,运往诏狱。 而岸边胖胖的朱高炽,早已孤身等在那里,看着朱棣和李景隆先后走下船来。 父子相望,朱高炽忽然觉得今天的朱棣有些不太一样,他的身上少了许多杀伐冷冽,而是多了几许微不可查的伤感与喜悦。 “炽儿,父皇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 朱棣定定地望着大皇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父皇会把最近的事情一一给你解释,但在此之前,你要随父皇去见一个人,证明一件事。” 第四十章 于谦分鱼,称量天下 杭州,钱塘镇。 钱塘镇周遭环境极美,粉墙黛瓦,一侧还有西湖环绕。 此时正值夏日,湖中荷花开放,香气扑鼻,不时有几尾鱼跃起来,在水中嬉戏。 一阵微风拂过,吹起数片绿叶飘向空中,在碧波之上翩然起舞。 在湖畔,有一处用竹竿削制的篱笆围成的小小院落,爬满了青藤的东厢屋边有一处葡萄架,下面还放着一张老旧的摇椅。 “嘎~” 听见有鸭子叫的声音,朱棣与纪纲扶着朱高炽稍稍绕了几步,湖边草色青葱,几株树丛上绽着粉白相间的花,与藏在娇艳荷花后的浮水鸭子相映成趣。 湖前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站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孩,边上同样围了几个孩童,不知道在做什么。 “于谦就在此处吗?” 听到朱棣的疑问,纪纲躬身道:“回禀陛下,锦衣卫已经悄悄排查了整个杭州城,符合陛下描述的,便是此孩童。” 随后,纪纲遥遥地指了一下站在大石头上的那个小孩。 “此孩童出身仕宦世家,如今家道破落了,但从小聪颖过人,据说才四五岁便喜读苏武、诸葛亮、岳飞、文天祥等人故事。” 朱棣微微颔首,按捺下心头迫切,扶着好大儿缓步前往。 而围着大石头的孩童们,见有三个陌生人来到,也纷纷停止了争吵。 唯有一个胖墩孩童,口中还嚷嚷着不休:“凭什么分给二狗的鱼比给分我的多?” 被他点到的“二狗”生的瘦小,口中结结,此时抱着怀里的几条用草绳串起来的鱼,竟是不知所措起来,呆了几息,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法子是二狗想出来的,下午抓鱼最卖力气的是谦儿哥,怎地也轮不到你,谦儿哥给自己分的最少,你还不知足吗?”旁边一个女娃娃指着胖墩说道。 胖墩犹自一脸不服,嘟囔道:“辛苦一下午,都不够饿的。” 静静地听完了几位伙伴的诉说,站在大石头上身着布衣的小孩,认真数好竹筐里的鱼,方才跳了下来。 大约是见朱高炽穿的体面,身边孔武有力的朱棣和纪纲也衣着光鲜,小孩认真行礼道。 “见过三位官人。” “你便是于谦?”朱高炽的目光下满是审视。 朱棣嘱咐过他,此番前来,以朱高炽为主,而朱棣和纪纲扮作他的仆从。 于谦对视着朱高炽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 “正是在下,可是我等争吵扰了三位清静?” 朱高炽摇了摇头说道:“非是如此,你且继续吧,当我等不在便好。” 于谦闻言倒也坦荡,又回头对几位同伴挨个叙话了起来。 “小妮,大家辛苦一下午,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卖力气多卖力气少,你委实不该说这话,凭白伤了人心。” “谦儿哥,我......” 女娃娃闻言不太认同,但依旧点了点头,对胖墩道了个歉。 随后,于谦又拿出一张浆洗的有些发白的手帕,认真地给瘦小的二狗擦去鼻涕眼泪,随后揣进怀里。 最后,于谦跳上大石头,把竹筐里仅剩的四条鱼,又挑出两条大的,递给胖墩。 “晓得你食量大,此时定是饿了,拿着吧。”小说 胖墩看着鱼咬了咬牙,最后却是拒绝,随后脸蛋通红地摘了条大鱼塞进二狗的怀里,也不待谢,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朱棣几人见状,莞尔一笑。 待伙伴散去,于谦复又来到几人身前说道:“客人似从远道来,家中贫寒无他物,不嫌弃的话请几位吃烤鱼吧。” “如何看出来我们从远道而来的?” 于谦指了指他们靴子上浮的一层薄薄灰尘,纪纲刹时眼神变得锐利了起来。 朱高炽摆摆手,有些耐人寻味地笑着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们来干嘛?” “来便是客,没有不待客便问来意的道理。” “也好。”朱高炽点点头。 西湖畔的大石头上,点起一团篝火,几人围坐烤鱼。 湖鱼不大,也不甚肥美,远不如黄河鲤鱼或者松江鲈鱼,但烤起来焦香酥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等路过此处,听闻有幼童于谦性聪慧,故此前来拜访。”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拿了最大的一条鱼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问。 “幼童分鱼,与宰相称量天下有何异同?” 朱高炽和朱棣,原以为于谦会回答“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没想到于谦拿着鱼沉思了几息,却认真来答。 “我年纪小,不晓得绯紫相公们是如何称量天下的,可我总觉得天下的道理大约是相通的......分东西,总要力所能及地照顾那些不能发声的人,不能因为听不见便装作看不见。” “竟是如此吗?”朱高炽一时怔然。 “当然如此!”于谦此时扬着小小的脸,眉眼间倒是显得有些楞,“若是今日我眼见势弱者、口不能言者为人所欺,往小了说,便是心中念头不通达;往大了说,便是日后我被人所欺,何人敢为我发声?” 在闷头吃鱼的朱棣忽然开口:“那为何还要分自己的鱼给欺人者?是因为你性子懦弱易于妥协,还是要顾全伙伴之间的团结?” “是因为我是分东西的。” 于谦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坦荡:“若是我给自己多分一点,我出的力气多,别人也无话可说。别人不见得觉得我给自己分的多,可鱼就那么多,别人吃不饱或觉得自家分的少了,明日自然会懈怠下来,如此一来,何谈多捕些鱼,让大家都吃饱肚子?” 朱棣闻言,竟是忽然想起姜星火所言“做大西瓜”那套理论来。 恍惚间,正襟危坐手拿烤鱼的小小于谦,和懒散躺着手托西瓜的姜星火,竟是在朱棣的眼中重合了起来。 鱼不多,四条一人一条,很快便吃完。 吃干抹净后,纪纲掏出一大锭银子。 “你请我们吃了烤鱼,总不好白吃的。”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于谦咽了口唾沫,眼神中甚至浮现出了几许渴望。 朱棣觉得,此时的于谦可能在想,这些银子能换来多少书籍,多少笔墨纸砚,亦或是多少吃食。 可最终,于谦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轻声说道。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语出《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君子即便身处逆境,也会固守内心的操守。指君子能够贫贱不移,不失节操。 扮作主人的朱高炽拍了拍纪纲的手臂,纪纲把掏出的银子又收了回去。 纪纲到底是读过书的,当初身为济南穷秀才,好勇斗狠在书院被逐了出去,故而才半路投了燕军搏个出路,此时回想起了圣贤之语竟也有些讪讪。 朱高炽对着小小的于谦认真一揖,同样以《论语·雍也》回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这便是以孔子著名弟子颜回来比喻于谦的行为,即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为了自己的理想即使生活清苦困顿也自得其乐。 “小子不敢与圣贤相比。”于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朱棣三人与于谦挥手作别,他们走出百余步便会有锦衣卫所备马车。 临别之际,朱棣嘴唇挪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犹豫刹那,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你观我等三人......” 而于谦仰着头,却冲他眨了眨眼。 “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在下是读过《世说新语》的。” 朱棣一时哑然,摇了摇头飒然离去。 来到马车旁,先扶着朱高炽登上马车,朱棣在踏上马车边缘时忽然回望,朱高炽掀着帘子在等他进来,一时不知所措。 侍立在朱棣身后的纪纲甚至紧张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偷偷往草丛里扔了银子的动作被朱棣发现了,惹得朱棣不悦。 朱棣不知两人想法,只是扭头大笑,笑的畅快淋漓。 “朕幸遇姜星火,方能为天下储此才也!” “待朕去后,于谦当为大明称量天下!” 夕阳的光影如同一条赤红的匹练,照映在枫荷桥下的水面反射出点点微光,分外美好。 ps:明天周一23:55到周二0:05,会连发五章,求追读!!! 第四十一章 新狱友登场 头好痛...... 这是哪里...... 已经穿越到下一个世界了吗? 姜星火昏昏沉沉地祈祷着,继续往前穿越的话,甭管是给他来个南宋崖山海战,还是北魏河阴之变衣冠涂地,他都觉得是上上签。 早死早穿越,早点回家见爸妈。 “姜先生,您醒啦。” 姜星火睁开眼,‘高羽’侧过脸,的大胡子和满是刀疤箭疮的壮硕手臂出现在他眼前。 “......我没死?” “您当然没死。” 趴在地上打熬身体的朱高煦努了努嘴,示意姜星火往旁边看。 姜星火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似乎不是原先的牢房了,而是另外监区的四人间。 而在旁边端坐着的,正是‘曹九江’曹公子。 “曹公子,你这是?” 李景隆的坐姿非常优雅,他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淡淡说道:“因为包庇诏狱死囚逃犯,也进来了。” 他当然不会跟姜星火说实话,不然怎么说? 自己听到了关于立储不该听的事情,所以在朱棣的暗示下,表面上告病在家,实则作为朱棣的棋子进入诏狱潜伏在姜星火身边? 朱棣不仅是封他的口,让他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把听到的“未来”说出去,从而影响立储。 同时也要借他这张口,来问出朱高煦的脑子和立场问不出,而朱棣又想问的问题。 这样,他在姜星火面前还是青楼旧识‘曹九江’,而不是大明曹国公李景隆。 朱棣认为,关于他们的身份,如果姜星火是识破了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可以借李景隆的嘴来问问题,当做自己也没看出来。 如果没识破他们的身份,也不用担心表露身份,会让姜星火顾忌他们的身份而不敢说真话,一举两得。 而姜星火自然不知道朱棣的两面算计。 姜星火的耳边,却依稀萦绕着前日曹九江那句“姜郎放心,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在我这里,整个南京城,没人敢动你,谁来都不好使。” 再看看如今一身囚服的曹九江。 ——喜剧效果强烈。 姜星火捋了捋思绪,曹九江是因为包庇自己,被送进了诏狱。 那么偷偷把自己运出诏狱的高羽呢? “你呢?把死囚偷送出诏狱是什么罪?” 朱高煦拍了拍蒲扇般的大手,从地上站起身来,大滴的汗珠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流下,随后瓮声说道:“斩监候。” 得,没罪的成有罪,有罪的成死缓。 那自己呢? 大约是看出了姜星火的疑惑,李景隆解释道:“带队的燕校尉骗了你,从诏狱越狱的死囚是要由诏狱处理的,他只负责抓人。” “等等。” 姜星火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头天晚上,喝了高羽那坛藏了十八年的酒,然后宿醉后就躺在了曹九江的船上。 再往后的时候,他的意识是清醒的,逻辑是清晰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胆子大了啊! 要是平常,姜星火肯定会老老实实苟到最后一刻。 可就在被捕的时候,姜星火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一抽。 当大学讲师时留下的指点江山的老毛病又犯了,非要临死前装个逼。 自己当时好像觉得马上就可以死了,所以在画船上给燕校尉和曹公子剧透了大明的未来! 喝酒害人啊! 姜星火欲哭无泪。 这要是一不小心给这个世界造成了什么历史线的变动,自己回不去了可咋办? 朱高煦盯着他关切地问道:“姜先生?你还好吧?” 姜星火站起身,抬起脚步,感觉自己还活蹦乱跳的。 看来宿醉落水对他的身体健康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没事。” 姜星火看着‘曹九江’干笑道:“我前天晚上没睡好,所以有些神志不清......昨天,是不是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李景隆没答话,朱高煦反而微微颔首,转头对旁边的李景隆笑着说道:“确实说些了,‘高羽’是什么臭鱼烂虾来着?” 看着站在牢房里如同一座铁塔一般高大,浑身肌肉虬结的朱高煦,冲自己不怀好意的笑着。 李景隆打了个哆嗦。 李景隆的脑海中,恍惚回想起了白沟河大战的画面。 那时自己以绝对优势兵力,四平八稳地包围了燕军,甚至右翼平安、吴杰所部精骑,绕后击溃了燕军最薄弱的后方,由宁王系的降将房宽、刘才所统领的后军步卒。 但就在己方的右翼精骑进行大范围绕后的同时,燕王朱棣抓住了右翼战线拉长,填线步兵大阵阵型厚度变得薄弱的机会,下令由忠义卫、三千营组成的七千铁骑,撕裂右翼冲杀了出来。 燕王朱棣直接把全部燕军交给了张玉指挥,朱棣本人和朱高煦率领七千骑进行深远的大迂回包抄,绕了十余里来到自己的后军,击溃了盛庸和徐辉祖,随后顺风点火,直捣自己的中军大纛。 那时,自己不得已召回了前军的瞿能父子、俞通渊、陈晖等将,只要自己顶住这一波,那么不仅是孤军在外的朱棣七千骑,就连张玉所指挥的数万燕军,在自己四十万大军的绝对优势兵力面前,也将被碾为齑粉。 就在这个把燕军逼到了绝地的时刻,朱高煦出手了。 朱高煦长槊重甲,一马当先,于万军从中亲手阵斩了素有“勇冠三军”之名的南军大都督瞿能。 其子瞿陶、瞿郁自负勇力,上前为父报仇,朱高煦以一敌二将其全部挑落马下,瞿能部大骇,士气彻底崩溃,朱高煦率领数千燕军重甲骑兵直冲自己被数万人守卫的中军大纛。 《史记》项羽二十八骑破千军,《三国志》关羽万军从中斩颜良,所谓当世第一猛将,莫过于此。 最后朱高煦见无法斩将夺旗,便摘下了满是血污的面甲,冲数十步外的自己,露出了同样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李景隆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会惊醒过来。 “曹公子?” 姜星火的话语,把李景隆从回忆中唤醒回来。 李景隆神色有些失态,他勉强笑道:“没事,燕校尉只是负责抓人的,你喝多了胡言乱语罢了,权当是听故事的,当不得真。” 姜星火听了这话,才略微放心下来,也是,这种预测未来的事情...... 大概,或许,不会有人当真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而就在这时,李景隆忽然说道。 “姜郎,我听高羽说你日日给他授课,如今你刑期将近,待会不如让我也听听吧。” 第四十二章 朱高炽的质疑 诏狱密室。 今日摆了五个椅子,不光是一直站着的纪纲有了个座,还加了把制式不同的宽椅子,用来给身宽体胖的朱高炽坐。 两名文吏早已化开了墨,端了笔砚,放在桌上备好。 “陛下请。”纪纲躬身道。 朱棣在纪纲的陪同下,当先进入密室,但他却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双臂搭在了厚厚的椅背上缘,站在了那里。 朱高炽则是挪动着肥硕的身躯,艰难地从椅子后挪到椅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又伸手将两只粗粗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扣紧。 如此,才算是彻底落座。 朱高炽抬起头看向前方,只见密室之内点了十余盏亮黄色的油灯,四壁上挂满了大幅的刑具图,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面北的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画像,画中人是个中年男子,穿着赤色龙袍,脸上没有笑容,眉眼间颇有英气,赫然便是他的爷爷、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 朱高炽微微愣了一下神。 朱高炽记得很清楚,纵横人间无敌的父皇朱棣,其实是有心魔的。 这个心魔,便是明太祖朱元璋。 自靖难起兵以来,燕王府中就不再摆设朱元璋的画像。 因为朱棣曾亲口对朱高炽说,无数次梦到自己的生母在地下被朱元璋用马鞭抽打,骂她出来朱棣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而朱棣在梦里,亦是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地上,被徐达大将军和常遇春将军一左一右,亲手押着。 朱棣不敢动,也动不了,只能勉强侧过脸去,看着生母受苦。 那种感觉,让朱棣害怕极了,便让燕王府中撤去朱元璋画像,但不管用。 便是道衍做了场盛大的水陆法会,依旧不管用。 最后的解决办法,竟然是朱高煦执着长槊守在朱棣门前,对朱棣说。 “俺们爷俩一起干了这造反的勾当,无论胜败,都是万古不易的贼了,还怕爷爷干卵?老头子你放心,就算到了地下,俺一人一槊,定护的你周全,爷爷来了俺也不认!” 如此,大约是跟杀兄囚父的李世民有了尉迟敬德、秦叔宝当门神一般的原理,朱棣方才安睡,日后也就渐渐不做这噩梦了。 而朱棣也看出了朱高炽的心思,他走了两步,来到好大儿的身后,一边给朱高炽捏肩,一边说道:“该来的躲不掉,便是你爷爷真的在地下等着朕,朕也早晚要面对,朕原想的是做出一番功绩,如唐太宗那般,想来你爷爷也说不出什么......如今遇到了姜星火,却觉得或许真的在非开国之君里,能超过唐宗汉武这两位了。” 朱高炽的肩头缩了一下,被朱棣强有力的大手给扳了回来,也不再试图挣脱,而是有些怀疑地问道:“姜星火真的有这么神异?” 朱棣诧然,旋即笑了笑道:“没有亲耳聆听过,你不信是很正常的,便如道衍老和尚不是也不信?听了姜星火一节课,王朝周期律没研究明白,现在倒是天天在寺里闭关,不知道参悟什么呢。” 饶是举了道衍大师的例子,朱高炽依旧是将信将疑。 “不说别的,便是你身边那群智囊,杨荣、杨士奇、解缙这些人,跟你一起想了改革两税法的法子,你便一定觉得这已经是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对不对?” 朱高炽点了点头,反问道:“父皇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朕当然没有,朕要是有,就不用让你想了。”朱棣理所当然地答道。 “但是。”朱棣沉吟片刻,肯定地说,“你信不信,姜星火是一定有更好的法子来解决土地兼并的?” 朱高炽倒也诚实,他追随自己的本心,摇了摇头。 “我不信......” 这当然是很正常的心理,凭什么大明帝国最聪明的一拨文官都没想出来更好的解决办法,一个身处诏狱的死囚,随随便便就能想出来?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意味着天底下最厉害的这一拨青年才俊,寒窗苦读十余年考中的进士,学的经史子集,都白学了? 再怎么说,就算姜星火同样聪颖过人,可换句最难听的话说,三个臭裨将,还顶个诸葛亮呢。 杨荣、杨士奇、解缙,三个大才子,还顶不上一个姜星火? 朱高炽心里暗暗摇头,他根本不相信父皇得出的结论。 只不过,朱高炽也不好当面接着否定父皇朱棣,所以,也只能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随后便不言语了。 同时,朱高炽的脑海里也不是没想过,姜星火的解决办法更胜一筹的这个可能性。 但是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瞬间就消失在了脑海中。 忽然,朱高炽觉得按在他肩头上的手停了下来,而隔壁姜星火的声音,也从面前密室西侧由一组复杂的陶器与瓷器组成的扩音器中,传了出来。 “上次我们讲到了王朝周期律,其中的核心便是土地兼并与人口增长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就是人地矛盾,这是导致王朝更迭的主要矛盾。” “而历朝历代的有识之士,无不在努力探索适应时代变化发展的土地制度,意图减缓土地兼并的速度,稳定税基延长王朝寿命。” “因此王朝前中后期的土地制度往往是不同的,甚至是南辕北辙的。” “那么高羽,你认为当前的大明王朝,应该如何做,才能解决或抑制土地兼并,缓解必定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激烈的人地矛盾呢?” 朱高炽闻言,顿时正襟危坐了起来。 而他的脑海里,不知怎地,忽然出现了二弟的那句“俺咋知道?” 没办法,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朱高煦面对先生的问题,基本上就是这一句固定答复。 这句话对老师的杀伤力着实太大,甚至有个老先生被气晕了过去,后来导致朱棣不得不单独给朱高煦请先生。 而出乎朱高炽的意料,二弟朱高煦却像是变了个人似地,磕磕巴巴但逻辑清晰地回答起了姜星火的问题。 第四十三章 令人惊讶的朱高煦 “上节课,俺记得姜先生讲过,生产力就是种植粮食的能力,俺当时就总觉得人地矛盾这回事,还是要往生产力这上面靠,才能想出来说法。” “俺脑子笨,一开始也着实没想明白人地矛盾跟生产力有啥关系,但是俺在诏狱里闲的就剩时间多了啊!后来躺着慢慢琢磨,忽然就感觉明白一点了。” “其实人地矛盾,按照俺的理解,不是丁口增长的多了,地不够用养不起人。俺大江南北都走过,亲眼见了这天底下能种的地,抛荒的地多得是,最不济,有那么多山沟也能种梯田。” “问题的根子不在土地上,而是种地的人种植的粮食,有的不在自己手里,甚至压根就不属于自己,所以才有人地矛盾。” “这么一想,俺就明白了!” 朱高煦斩钉截铁地说道:“人地矛盾,根源上是人跟人的矛盾,就是农夫跟地主的矛盾!” 朱高煦觑见姜星火面露赞许,便继续大着胆子说。 “种植粮食的能力就算现在没法进步,可姜先生说的‘生产关系’是可以进步的啊,也就是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归谁所有;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俺觉得生产关系的这三个方面,只要照着大明的实际形式好好地改一改,就可以缓解人地矛盾了。” 随后,朱高煦面露歉色。 “至于怎么改,俺就想不出来了。” 朱高煦话音落下,密室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 朱高炽被震惊了半晌,方才声音颤抖地扭头对身后的朱棣问道。 “父皇,这,这,这还是二弟吗?” 要知道,以前自家二弟上学堂的时候,那可是人见狗嫌,对先生教的任何东西都嗤之以鼻。 等长大了,更是只知道舞枪弄棒好勇斗狠,对于治理一国一地要学习的那些知识,完全都不感兴趣。 而如今,在诏狱仅仅待了个把月,便已经能从极为深刻的层次理解国家大政方针制定的本质了,甚至依照逻辑条理清晰地把土地政策的改革方向,给点了出来! 这是多少在官场厮混了一辈子的高级官员,都未曾拥有的能力?! 朱高炽的震惊,是发自内心的震惊,他忽然想起了父皇刚刚对他说的那些话。 这时候,朱高炽内心的质疑,开始了一丝动摇。 能把脑子里只长肌肉的二弟朱高煦,在个把月内就调教成这样,而且还传授了如此含义幽微深邃的《国运论》。 恐怕这个姜星火,真的能提出更好、更完美的土地制度政策。 朱棣双手搭在椅子后背上,脸色很平静。 朱棣听完了朱高煦带着颤音的疑问,并未表露任何情绪,而是平静地解释道。 “这就是为什么朕如此重视姜星火,要亲自带着忠义卫大搜南京城的原因。” “一方面,姜星火的讲授的《国运论》,决不可为世人知晓。” “另一方面,如果不能找到姜星火,然后让你亲耳听到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极为不公平的。” 朱高炽一时有些惶恐地说道:“父皇......” 朱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必多说,朕心头自有计较,接着听下去吧。” 父子两人的对话,并没有被文吏记录下来,而斜签着屁股坐在最外侧的纪纲,则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 “看来,陛下同样重视大皇子殿下啊。”纪纲心头暗暗想道。 “高羽,你回答的很好,不愧是我的学生。” 姜星火从不吝啬于对学生进步的表扬,更何况,他回答的确实不错。 而两人身边的李景隆,此时看朱高煦的眼神,亦是跟见了鬼一样。 等等,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无双猛将朱高煦吗? 什么时候成文绉绉的秀才了? 而且,虽然有的名词是李景隆第一次接触,但李景隆却听得很入迷,甚至细细地琢磨起了其中诸如“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含义。 李景隆是个博学的,越琢磨越觉得入迷,琢磨了半晌,看向姜星火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李景隆忽然明白,朱棣为何如此相信姜星火说的那些,他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的话语了。 如果不是姜星火能讲出这般微言大义的理论,有这个作为取信于朱棣的前提,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恐怕都不会相信姜星火关于未来的预测吧? 而且,李景隆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朱棣安排他进入诏狱当耳目,李景隆觉得朱棣小题大做,而且就是在暗戳戳地整治他,实在是望之不似人君。 但随着朱高煦的这一番话,李景隆忽然觉得,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不仅能学到一门全新的学问,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朱棣面前起到非是“曹国公”这个身份所起到的作用,如果姜星火被杀人灭口,他也会跟着倒霉;但如果姜星火的这套东西得到重视和应用,李景隆无异是会受益匪浅的。 故此,李景隆精神一振,等待着姜星火的解读。 朱高煦亦是非常恭谨地坐着,等着姜星火的指点。 “正如你所说,所谓的土地制度,其实归根结底,就是生产关系在土地上的体现。” “还是那三句话,也就是生产关系三要素。” “第一,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如耕地、耕牛、种子这些归谁所有。” “第二,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是两者一体,还是互为主奴,亦或是雇主和佃农。” “第三,粮食最终归谁分配。” “自秦代以后,没有发生变革性的农业革命,也就是生产力没有巨大变化......历朝历代,改革土地制度,缓解人地矛盾,继而稳定王朝税基来维持王朝寿命的延续,都是从生产关系的这三点来出发的。” 姜星火顿了顿,见两人听得都很认真,便继续说道。 “我想问问你们俩,依照现在大明的实际情况来看,你们是如何理解这三点的?” “而你们理解现在的这三点,与过去唐宋元三朝时期的这三点,又有何具体区别?”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依次捋下去,你们才能真正理解唐宋元至今的所有土地制度改革。” 第四十四章 不生病衰老就能一直活着 “这......”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关于现在大明的土地制度,他倒是真不甚了解。 而知识渊博的李景隆,适时地接过话来,扮演好了朱棣交给他的捧哏角色。 “太祖高皇帝开国鼎业,定下的是继承自宋元的土地制度,也就是两田制。” “大明的土地性质被分为官田和私田两种,其中官田约120余万顷,大概占七分之一,私田约720余万顷,占七分之六,总体上是民田多官田少的格局。” 李景隆顿了顿,复又说道:“官田的主要来源,其一是继承自元朝的官田,其二是对平定地方割据势力时籍没的田产......譬如平伪吴王张士诚的时候,便尽籍伪吴权贵所有田产划为官田。苏、松、嘉、湖地区的恶富民豪,大多也因连坐罪,被没收了田产。” 所谓恶富民豪,嗯,其实就是自宋末传承至元末盘踞在苏、松、嘉、湖等府的本地士大夫家族。 “官田中除了皇室、藩王、勋贵等田产,还有屯田,分为军屯、商屯、民屯,后两者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全国各地的军屯,太祖高皇帝规定每亩收租一斗,其他的便用于卫所官军俸粮生活。”小说 “私田则由鱼鳞册统计,分总图和分图两种。分图以里甲为单位,再以若干里的分图汇总为乡为单位的总图,每十年更新一次。” 李景隆思考了片刻,说道:“如果按第一点,生产粮食的全部资料,如耕地、耕牛、种子这些归谁所有来算的话......大明的官田属于国家所有,分给皇室、藩王、勋贵、军队使用,而私田则属于农夫或地主。” “第二点,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相互间处于什么地位,则是地主与佃农,以及自耕农,两者皆有。第三点粮食最终归谁分配,也根据第二点而产生。” 姜星火点了点头,他说的很详细,显然是个有知识的公子哥,并非是单纯的秦淮飘客。 而朱高煦此时,显然对李景隆的态度也有了一些改观。 朱高煦心道:“没想到李景隆打仗不行,其他的东西倒是懂得还不少。” “你说的很好,那我接下来按朝代的区别,简要讲讲唐朝、宋朝、元朝的这三点,你们听一听,跟现在有什么区别,由此来理解土地制度的演进。” 姜星火缓缓说道:“唐朝初期,关陇军功贵族集团,继承了自西魏、北周、大隋以来的均田制,适应隋末战乱后人口锐减的情况;唐朝中期,由于安史之乱的破坏和土地兼并的严重,放弃了均田制,转用租佣调制,承认土地私有;唐朝后期,为了减少百姓负担同时也是为了高效收税,进行了两税制改革......总体来说,唐朝的土地制度是由国家所有,逐步过渡到地主与自耕农所有,最后过度到大地主所有,税收制度也随着土地制度的改变而改变。” “到了宋代,由于宽松的经济政策,不抑制私人土地兼并,因此国家所有的土地大幅减少,土地制度基本以地主所有为主,自耕农所有为辅。” “而正是因为土地制度的原因,地主会竭尽全力进行土地兼并,必然导致自耕农大量破产。” “所以王安石实行了青苗法,试图从‘生产资料’方面补助自耕农,抑制土地兼并。” “但是很可惜,王安石面对的是整个地主阶层的反对,哪怕王安石不敢改变‘生产粮食与拥有粮食的人的相互地位’,‘粮食最终归谁分配’这两个点,但触碰地主阶层利益的改革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至于元代,元代在土地制度上实行两田制,税收制度上实行包税制,满足了蒙古贵族阶层利益后,任由汉人士大夫地主对百姓敲骨吸髓,根本不去触碰地主阶层利益,而最终被压榨的自耕农阶层大片失去土地,必然会起义,没什么好说的。” 姜星火最后总结道。 “所以,纵观近千年以来历朝历代的土地制度演进,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规律。” “土地制度(即土地所有性质)决定了税收制度,地主阶层与自耕农阶层的比例决定了王朝税基,以农业税为主的税基规模决定了王朝寿命。” 姜星火没有拿出举例的是,未来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王朝。 那是一个在王朝末期神奇地跳出以上规律的存在。 原因也很简单,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演进,导致农业王朝的经验规律失效。 或者说,规律没有失效,还是关税厘金等税基的扩大延续了清王朝的寿命,只不过关税厘金与土地所有制无关了,因此不由地主阶层与自耕农阶层的比例决定。 朱高煦此时方才领悟,他振奋地说道。 “所以说,只要用土地制度控制地主阶层不要占比过大,就能延续大明王朝的寿命!” 李景隆闻言,一时语塞。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可这跟你只要不生病衰老就能一直活着一样,这不是废话吗? 地主阶层进行土地兼并,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跟人无关。 相反,一个佃农翻身成为了小地主,他进行土地兼并会比原本的地主更加勤奋、疯狂。 而隔壁的朱高炽,显然比李景隆对于治国理政方面更为敏感一些,他清晰地认知到了,姜星火说的绝对不是废话! “土地决定税收! 比例决定税基! 税基决定寿命!” 听到这一席入木三分的规律总结,对于主抓大明国政的朱高炽来说,简直是大夏天喝了一碗冰水,从头舒爽到胃。 朱高炽心头有些震惊,他之前设想过姜星火的才能极限。 却没想到,姜星火短短一席话,就已经触碰到了他设想的极限。 姜星火竟然是这般大才,能把千年以来的土地制度与税收制度之间的根由,鞭辟入里地阐释出规律。 这是他认为的难得的贤臣才子杨荣、杨士奇等人都办不到的事! 朱高炽回头抓着朱棣的袖子,高兴地说道:“恭喜父皇,得如此惊世大才!” 朱棣矜持地微微一笑,拍了拍好大儿的肩膀,说道。 “这才哪到哪......听着吧,既然姜星火已经总结出了土地制度决定王朝寿命的规律,那么他一定会提出破解之道的。” 第四十五章 解决 “那么到底如何通过改变大明的土地制度,进而控制地主阶层的比例,稳定大明的税基呢?” 李景隆的灵魂疑问脱口,显然已经进入了角色。 姜星火微微一笑,反问道:“刚才你说了大明的土地制度是官田私田并行的两田制,那么大明的赋税和徭役制度呢?须知道,土地制度、赋税制度、徭役制度,三者是分不开的。” 李景隆稍楞了一下,旋即自信地说道:“赋税制度自然是两税制,分夏秋两季缴纳。夏不过八月,秋不过次年二月,基本上是夏征麦,秋征米。” “税率方面,太祖高皇帝规定:官田每亩税五升三合,民田三升三合,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当然了实际操作中也有差别,如江南地区田赋一般较重一些,一方面是抑制江南地主阶层的势力,另一方面是江南也确实富庶,是赋税大头。” “至于徭役,分为里甲和杂役两种。” “里甲,是以里甲为单位而承担的徭役,方法是‘岁役里长一人’,即由这位里长带领一甲十户应役,为期一年,职责主要有管理本乡的人丁事产,协助衙门维护地方治安,以及到各级衙门听候调遣。” “杂役,则按服役对象可分为京役、府役、县役、王府役,按服役性质可分为官厅差遣之役、征解税粮之役、仓库之役、驿递之役、刑狱之役、土木之役等等。” 姜星火静静地等着他说完,等全部说完后,姜星火又反问了一个问题。 “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绝不是拍脑袋决策,我们现在不妨换个角度设想。” “那你觉得,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自耕农,你每年在完成给朝廷交税方面,不愿意面临的问题有哪些?” 墙内外的几人陷入了思索。 而密室内的朱高炽,眼眸内则是异彩连连。 “换个角度设想......姜星火的这个法子真是个有意思的提法,父皇,您觉得如果您是个自耕农,给朝廷交税不愿意面对什么?” “自然是徭役,赋税已经不算高了。” 朱棣的回答干脆利落,朱棣这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他不是不知道民间疾苦,也不是不晓得底层官吏利用手中的权力,无限制地驱使自耕农服徭役来折磨人,借此索取好处。 但没办法,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朝廷不可能给县级衙门雇佣大量的正式人手,朝廷压根就没有这个钱。 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全年都需要的,只是在特定时间才需要人手来完成。 譬如,在夏秋两季征解税粮需要的解户、贴解户、巡拦、书手,这只有夏秋两季收税的时候才惯例需要,平常不可能养着这么多人。 再譬如,冬日里需要的民夫、柴夫,春天江河解冻时需要的闸夫、坝夫、浅夫,更是特定季节需要的少量人手,有时候甚至在特定季节都不需要,比如冬天暖和柴火充足,亦或是春天融雪太少,堤坝不需要额外人手来守护。 综合以上种种,白嫖自耕农其实是当下朝廷的政策最优解。 朱高炽补充道:“除了徭役,还有一方面就是作为税收缴纳的粮食,这里面的门道可太多了,大斗进小斗出,大秤进小秤出,都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有粮仓失火、粮食成色不合格等等龌龊手段,往往使自耕农负担比预期外多得多的实际赋税,这些差额,都被地方的贪官污吏与地主联手瓜分了。” 朱高炽觑着朱棣脸色,补充道:“朝廷根本就管不了,靠杀人都解决不了。” 而随着密室内的朱高炽得出结论,墙外的李景隆也得出了相差无几的答案。 李景隆答道:“当先的便是徭役,这是个顶折磨人的,很容易耽误农事;其次是缴纳的粮食,也容易被做手脚,自耕农是没能力伸冤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最后,便是耕牛和种子这些,自家置办不起,青黄不接或者运气不好的时候,得向地主贷。” “你说的都对。” 姜星火予以肯定,旋即说道:“公共管理政策的制定有个原则叫‘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解决大明的土地制度,从根源上讲,便在于你说的三点。” “正是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阻碍了自耕农向朝廷交税。” “也正是这三点,成为了地主阶层土地兼并的主要手段,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李景隆忽然若有所悟。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开窍了,是真的开窍了。 李景隆奋然击节道:“所以只要从这三点入手,就可以合理地设计出新的土地与税收制度,进而抑制地主阶层的比例,达到稳定王朝税基,延续王朝寿命的目的。” 说出这些话,李景隆自己都愣了一下。 李景隆似乎明白,朱高煦是怎么突然变聪明得了。 姜星火,真是个天生适合教书的! 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引导到了正确的答案上。 而且,这似乎都是他自己在指导下独立想出来的,而不是姜星火硬塞给他的。 密室中。 朱高炽狠狠地一拍扶手,胖胖的手掌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变得有些发紫。 但朱高炽丝毫不觉得,似乎一下都不足以发泄心中的兴奋。 朱高炽另一只手,又拍了一下,剧烈的疼痛方才让他从兴奋中稍微冷静下来。 朱高炽再也坐不住了,纪纲眼疾手快扶他起来。 “父皇,儿臣原以为杨荣、杨士奇,便是世间顶级的文臣了,再往上,便是如道衍大师那般谋圣的存在......可今日听了姜先生一席话,方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儿臣之前坐井观天了!”朱高炽转身对朱棣极为郑重地说道。小说 朱棣闻言,听了朱高炽对姜星火改了称呼,笑吟吟地负手问道。 “所以,你信了?相信朕之前说,姜星火一定会有更好的对策?” “信了!” 朱高炽惭愧低头,说道:“姜先生从历代王朝土地制度演进现象,归纳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的规律。又基于这个规律,根据现在大明自耕农在交税和土地兼并面临的问题,引导李景隆归纳出了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 “最后,针对徭役、粮食、耕牛种子这三点,自然可以提出最合理的解决对策。” “而如此一番清晰地推导逻辑下来,便是儿臣这般庸才,都能斗胆设想出几条来,何况姜先生这般绝世之才?” “儿臣真的很期待,姜先生到底如何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为大明王朝制定新的土地政策,缓解地主阶层与自耕农的矛盾!” 朱高炽长揖到地,声音洪亮地说道。 “恭喜父皇!能得姜先生指点,我大明必定国祚绵延!” 朱棣闻言,亦是叉着腰哈哈大笑,笑到尽兴,方才指着墙壁说。 “既然如此,那便等着姜先生的神策吧!” 第四十六章 徭役之苦,十倍于赋税! 姜星火略微沉吟,旋即在树下缓缓说道。 “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这三点,我们先讲针对第一点的土地与税收制度方面的解决对策。” 听到这句话,不仅是身旁的李景隆和朱高煦竖起了耳朵,就连密室内的朱棣和朱高炽,也精神振作,认真地听了起来。 这些大明帝国的高层,自然知晓民心与徭役之间的厉害关系,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大明帝国因为徭役过重而导致动乱! 当年秦始皇修建长城以防外族入侵,最大的依仗其实便是大秦通过统一战争获得的廉价人力,可以通过严刑峻法和强悍的秦军来压制六国役夫,无节制的挥霍民力。 但大秦统一六国后还没有完全实现‘彻底修完所有长城’这个目标,便在戍卒叫函谷举中,变成了一片焦土。 国家制度反倒被大汉所继承,而作为开创者的大秦最终落得亡国的结局。 而在大汉之后,华夏历史上再次统一的强大的帝国——隋王朝,同样也是因为滥用民力,开凿大运河、三征高句丽,把渴望安定的民心彻底煮沸,葬送了自己。 如今大明虽然国力蒸蒸日上,但若想要做到像大秦那般无敌、大隋那般国富,却还差得太远...... 所以众人都很期待,姜星火能给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徭役问题? “对于一个自耕农来讲,没有报酬自带伙食去服徭役耽误农事固然是一方面,但服徭役期间受人奴役被人敲诈勒索,甚至会因官吏认定服徭役不合格而赔钱赔到倾家荡产......乃至因无法顾家而导致家中妻女被人欺辱,这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 众人闻言有些默然,这虽然听起来不好听,但确实是底层自耕农面临的事实。 徭役,十倍苦于赋税! 可是姜星火直白地戳穿这个事实后,却并没有开口讲出他的解决对策,反而问道。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有徭役这种东西?” 树下的朱高煦闻言,顿时有些茫然。 为什么要有徭役?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徭役已经存在了上千年之久,久到祖祖辈辈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就如同太阳东升西落不会被人问为什么一样......给官府服徭役,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哪里又有什么为什么呢? “自然是官府人手不足,需要各种役夫来完成所需要完成的事情。”旁边的李景隆理直气壮地答道。 姜星火蹙紧了眉,继续问道。 “那为什么官府人手不足呢,是因为没有人可以雇佣吗?” 听着这话,李景隆有些张口结舌。 当然不是无人可雇! 相反,是因为官府不想也出不起雇人的钱。 可这个话,总不好直接说出口的,反正李景隆是说不出口。 但朱高煦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他径直说道。 “就是朝廷不想花钱呗。” 今天的姜星火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想直接给出他们答案,而是刨根问底地问道。 “到底是朝廷不想花钱,还是地方官府不想花钱?” 李景隆游移不定之时,依然是朱高煦干脆答道。 “定然是地方官府不想花钱。”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可以给‘徭役’下一个定义?” 姜星火看着依旧低头不语的李景隆,缓缓说道。 “徭役的本质是维护社会公共服务的工程需要群体劳作,而从成本考虑,地方政府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无偿征召自耕农。” “所以徭役的本质,其实一笔经济账。” 姜星火做了总结后,不再给他们插话的机会,而是极为笃定地继续讲着。 他站起身来,语气犹如金石,掷地有声! “暴秦征徭役,陈胜吴广愤声言: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何不举大事,诛暴秦?!” “暴隋征徭役,知世郎作《无向辽东浪死歌》: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宁为山中匪,不为辽东郎!” “徭役之苦,十倍于赋税!!” “你们不信,不妨去天下乡镇市渡挨个问问,哪家哪户的当家男丁,但凡有不去的可能,反而自己愿意抛下妻儿去服徭役的?” 李景隆长久沉默,此时突然抬头疾声问道。 “如此,何解?” 李景隆面对姜星火戳破基层治理那一层窗户纸的问题不愿意回答,是因为他知道朱棣就在一墙之隔听着,他不想伤朱棣的脸面。 而眼下,李景隆不知是否想起了靖难之役时南军拉壮丁作辅兵民夫时,山东淮北十室九空的惨状,竟是丝毫不顾自己刚刚顾虑的那些小心思了。 李景隆言语之中,颇有几分愤恨的味道,至于是否是恨朱棣,就不得而知了。 以至于,李景隆竟是振衫奋起,本来三人树下围坐的姿态,此时两人已经起身而对。 “朝廷没有这个钱,地方官府不愿意花这个钱,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 “不苦一苦百姓,还能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就仿佛是被摁下了某个开关一样。 姜星火霍然一把抓住了李景隆的衣领,两人几乎是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此时,姜星火的脑海里划过他上次穿越时见到的一幕幕人间惨状。 那是一个“盛世”。 姜星火有幸成为了盛世子民。 他成了一个五口之家的顶梁柱,他破旧的衣衫上打满了垒得密密麻麻的烂补丁,即便这样,他家里最小的女娃八九岁了,依旧只能跟两个姊妹轮着穿一条裤子。 他和干瘪瘦小的婆娘在深山中开了一小块梯田,靠着种土豆挖野菜土里刨食,每日一家人只能吃一顿饭。 甚至姜星火连利用自己的知识外出求职的可能都没有,因为食物根本储蓄不够在保证家人维生的同时,他走出数百里山路到县城。 而即便是这种日子,也没能持久。 当年大旱,姜星火又被官差拉了壮丁,给返程的西洋使团当纤夫。 一群麻木的纤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拉着奢华宽敞的大船。 朝廷送给西洋使团的礼品过多,很多猪和家禽在路上碰撞而死,于是西洋人就将这些已经发臭的动物从船上扔了下去。 而饿的眼珠子都绿了的姜星火,就跟纤夫们疯了一样跳下水,马上把这些死动物捞起来,吃掉。 根本顾不上是否有细菌和疾病。 因为如果不吃,以每日微薄的粮食供给和高强度体力劳动,压根熬不过两三天就要毙命。 到了城池附近,姜星火甚至看到了很多如同放江灯一样用木盆盛着的弃婴,顺江而下,浩浩汤汤。 姜星火不是没想过改变命运,他作为大学讲师不仅懂英语,也懂一些日常的西班牙语,所以他拼命地想接近船上的西洋人。 然而,监工的官差上去就是一顿沾了江水的皮鞭,打的姜星火差点死去,普通人在徭役服徭役的过程里毫无尊严可言。 而官差们的一点残羹剩饭,同样都能引起纤夫们的哄抢。 纤夫们必须跪地磕头,甚至给官差舔腚,才能获得吃剩饭的权力。 最终,当姜星火得到了西洋人赏识,拿着钱财回到那个破旧的茅草屋时。 姜星火看到了一个四肢干瘪但肚子鼓胀的疯婆娘,还有三具被她护在身下腐烂发臭的女尸。 画面消散,回到眼前。 姜星火看着李景隆,眼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第四十七章 摊役入亩 “凭什么要苦一苦百姓?” 朱高炽瘫坐在椅子上,他张大了嘴,呼吸有些急促,被脂肪堆积成山的胸口上下起伏着。 在来听姜星火讲课之前,朱棣告诉他,他一定会受到极大的震惊,因为无论是朱棣自己,还是黑衣宰相道衍,都被姜星火的智谋和见识狠狠地震惊了。 然而,当时朱高炽却觉得,父皇言过其实了。 姜星火的才学,仅仅通过短暂地旁听,朱高炽便认为一定是大才。 但这不足以震惊他,因为朱高炽见过太多的文人大才。 哪怕杨士奇、杨荣这些未来的谋国辅臣不如姜星火,但也只是不如,而非天差地别。 可随着姜星火抽丝剥茧地根据“生产力三要素”梳理出了“土地决定税收,比例决定税基,税基决定寿命”。 继而根据这三个决定,提出了以自耕农的视角换位思考后,朱高炽才彻底动容。 而随着那句“制定政策要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朱高炽更是激动万分,这句话,让他恨不得马上当做自己毕生的座右铭。 毕竟......他是未来的大明仁宗皇帝啊! 史笔如铁,盖棺定论的着“仁”之一字,绝非虚言。 到了姜星火提出针对徭役、粮食、耕牛与种子三个因素,制定解决土地与税收方案时,在朱高炽的心中,姜星火的才能已经远超杨士奇、杨荣了。 而姜星火,又进一步地刨根问底出了徭役的本质,是维护社会公共服务的工程需要群体劳作,徭役是一笔经济账。 最终,当姜星火那句“凭什么苦一苦百姓”的怒吼发出时。 朱高炽彻底震撼,继而恍然大悟。 既然是经济账,那为什么只能用“苦一苦百姓”的方式解决呢? 一个答案, 一个终极答案, 隔着一层窗户纸,小说 摆在了朱高炽的面前。 墙内。 “姜先生,曹公子,都坐下罢。” 朱高煦见两人相持,连忙出声劝道。 没人理他。 朱高煦也是个倔脾气,站起身来竟是高了两人整整一头,然后这位九尺巨汉一手一个,跟摁萝卜一样把两人摁在了地上。 李景隆的脾气也上来了,他拧着脖子问道。 “不苦一苦百姓?你说有什么办法?!” 此时,李景隆已经不仅仅是演戏给朱棣听了。 而是他真的既生气,又内疚,又想知道这个解决答案。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每个人在午夜梦回时,都有自己的梦魇。 譬如刚刚朱高炽所提的,朱元璋画像之于朱棣。 又譬如......德州城下被慌不择路的李景隆策马踩死的一个无名少年。 那是他兵败后刚刚招募作为亲兵的部下,原本在济水上讨生活的少年渔家子。 李景隆已经不记得少年叫什么了,只记得少年无聊时唱的渔歌,荒腔走板而又分外难听。 对面,姜星火被大胡子朱高煦摁着,犹如受伤的野兽般,喘息了良久方才恢复了正常,眸子里还是满眼血丝。 还好,他终于不太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嗬...嗬...” 姜星火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抹了把脸开口短促说道。 “徭役,说白了就是地方官府雇人办事的成本高于无偿征召自耕农!” “但这个世界上,所有免费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我讲的《国运论》明明白白告诉你,无偿徭役,就是在损害国运,就是在缩减王朝寿命!” “砰!” 密室里朱高炽以朱棣难以想象的姿态弹起身来,特意拿来的宽椅子倒在地上。 而朱棣,扶住了儿子的同时,却有些失魂落魄。 所有免费的东西,命运在暗中都标好了价码! 无偿徭役,就是在缩减王朝寿命! 这两句极简短,而又极精辟的话语,让朱棣心神一时失守。 朱高炽看了朱棣一眼,沉默片刻后才说道:“父皇,姜星火说得对,这世间的事,不会永远没有代价。” 朱棣闭目沉思了片刻,最终摇头。 “朕不否认姜星火说的道理是极对的,目光固然要放长远些,要为将来打算——可现在,老大,你和朕必须保证大明的稳定。不能取消无偿徭役,不然哪怕是下西洋,也赚不回这个钱。” “我们要改,不能再等了,不能给儿孙留下这个解决不了的烂摊子。” “朕明白你的意思。”朱棣笼着手,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朕都愿意支持,但不是现在......朕问你国家有没有钱,能不能迁都北平,能不能修永乐大典,你不是也这么说的吗?” “——不是现在。” “儿臣知道。”朱高炽点了点头,继续道,“父皇是聪明人,不需要儿臣赘述,但是......”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接着,他抬起头来看向朱棣道。 “父皇要做超越唐宗汉武的千古一帝,要远迈汉唐,那便不能谋一世而不谋万世。” “不谋一世何以谋万世?”朱棣蹙眉叹道,“非是朕不想取消无偿徭役,可是取消了,大明就要乱套啊。” 朱高炽面色平静地说道。 “父皇错了。” “为何?”朱棣反而舒展开了眉头。 朱高炽认真说道:“父皇,儿臣想到了姜星火答案......大明今日,可谋一世,亦可谋万世。” “姜星火的答案是什么?” 墙外,彻底冷静下来的姜星火用他那充满了理智色彩的语调,继续说道。 “如果国家无偿征召自耕农的经济利益,小于新政策的经济利益,那么国家自然会选择新政策。” “更何况,国家不是商铺,不仅要考虑经济利益,也要考虑社会利益。” “而我的对策,不仅在经济利益上,可以让国家取消无偿征召自耕农服徭役;在社会利益上,同样能让百姓更加安定踏实。” 不待两人询问,姜星火直言道。 “所以我的对策就是,摊役入亩!” “也就是,国家每年所需徭役的钱,折算出来,摊到全国的每一亩地上,无论地主还是自耕农人人平等,作为赋税的一部分收取!” “从此,就可以永远取消徭役!” 第四十八章 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无比震撼! 隔壁的朱棣,被这个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对策给深深的震撼住了。 良久过后。 朱棣才长吁口气,感慨道:“朕虽然知晓姜星火才学渊博,敢想常人之不敢想,提常人之不敢提,做个不恰当的比喻......便如诗仙李白天马行空的风格之于唐诗一般。” “可无论是从种种民生现象归纳出原理,还是用原理抽茧剥丝地提出解决政策,却偏偏是有理有据,令人深深折服!” 而身旁穿着皇子燕牟的朱高炽则是安静地听完后,同样深深感慨。 “天不生姜星火,役夫万古如长夜!” “摊役入亩,姜星火真圣人再世!” “如此一来大明江山必然稳固,绝不虞有如暴秦暴隋般亡国之虞!” “更何况,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其实变相地把大头摊到了地主阶层头上,在国家获得远超无偿徭役的经济和社会利益后,更是减轻了自耕农的负担。”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朱高炽转头郑重地问朱棣,“既可谋一世也可谋万世的法子有了,父皇敢用吗?” 朱棣负手,看着密室的天花板只是冷笑。 “大明开国,定下重课江南赋税,苏、松、嘉、湖诸府恶富民豪群起反抗,太祖高皇帝屠刀之下,人头滚滚。” “如今......” “朕刀也未尝不利!” 而朱棣,则直接下旨。 “着大皇子朱高炽听旨,免跪。” “儿臣在!”朱高炽正色,微微躬身。 朱棣面色沉着,他简短地说道。 “即日起,以苏、松、嘉、湖诸府为试点,推行摊役入亩。” “敢有违抗阻挠阴奉阳违者,杀无赦!” 朱高炽神情振奋,大声说道。 “儿臣领命!” 一直默默地站在几人身后倾听的纪纲,此时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恍惚间,纪纲仿佛又看到了不久前,朱棣御笔掷下,无数江南学阀士绅被诛三族、诛九族乃至诛十族那家破人亡的场景。 朱棣,从来都不是善人! 朱棣是一代枭雄! 朱棣,是一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帝王! 他要杀谁,便能让你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纪纲不禁为那些倒霉蛋儿默哀起来,他们,恐怕很快成了朱棣案桌上那些堆积如小山的罪证里,最不值钱的那一部分吧? 一墙之隔。 同样彻底震撼! 李景隆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道。 “竟是如此......简单?” “就这么简单,就能少死多少人命啊!”朱高煦亦是喟叹,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在战场上冷血无情,是他作为职业军人的本能,但不意味着他没有同情心。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姜星火所谓的“摊役入亩”,其实便是来自于170年后的张居正改革的“一条鞭法”,只不过是打击士绅升级版罢了。 张居正的法子即每一州县每年需要的力役,由官府从所收的税款中出钱来雇募,不再无偿调发平民。 并且把明初以来分别征收的田赋和力役,即把多种多样的力役,包括甲役、徭役、杂役、力差等等,合并为一,总编为一条,并入田赋的夏秋两税一起征收。 总编为一条,故称“一条鞭法”。 自张居正改革起,大明一扫嘉靖朝以来江河日下的颓势,宛如重症病人被下了一剂猛药,登时便起死回生。 百姓不再受繁重的徭役折磨,虽然多收了代替徭役的赋税,但大明财政情况反而急速改善,而民心更是一振,无人不称赞张阁老的好。 至于在张居正改革后,万历否定张居正其人,却不废除其政。 便是所有事情都要追本溯源地看,从来就没有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没有张居正的前十年储备的国力,哪有万历中兴?哪有花钱如泄洪的万历三大征?小说 就凭张居正废了无偿徭役,张居正别说坐32抬大轿,就是坐64抬,都是应该的。 ——因为抬轿子的是人。 而且,张居正既然能废了无偿徭役,也就别觉得很多压迫百姓的事情是不可能废除的。 徭役不是亘古不变的,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亘古不变的。 如果有,那就是人民万岁。 ............... 李景隆忽然看着姜星火,起身长揖在地。 “姜郎...不,姜先生,学生受教了。” 姜星火见状怔了怔,慌忙起身把他扶了起来。 “不必如此。”姜星火苦笑说道,“刚才是我不对,不该与你发火的,只是你那句苦一苦百姓,委实是让我登时便心头火起,愤恨不已......实不相瞒,我是吃过苦的。” 李景隆点头,姜星火复又说道:“我不是仇富,见你出身朱门便冲你发火。这世上压根也没有生来公平这回事,如果有,你父辈跟着太祖高皇帝开国,岂不是白流血白立功了?” 李景隆连称惭愧,等提及父辈一事,更是有些失态,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一世英雄的老爹,觉得自己给他老人家丢脸了。 姜星火今天的话,似乎格外地多。 “给你们讲课,我其实是有一些自己的私心的。”姜星火坦然道,“我有自己赴死的理由,但我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东西。” “高羽。” “姜先生。”朱高煦忽然有些惶恐。 “谢谢你这些日子在诏狱的照顾,我心里明白,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狱卒定然是会欺辱我的......也不见得是故意,可在监狱里有几个囚犯不被欺辱的呢?” “正是因为你,我才能舒舒服服地过完在诏狱的最后一段时间,我很感激,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在行刑之期前,我会尽量把自己的毕生所学捋清楚,教给你能留给这个世界的知识。” “如果你将来出狱了,做出了一番事业,封伯封侯,那么请你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写给皇帝,亦或是出本书传播天下......署你的名便是了,你请我讲课是花了钱的,我也不需要身后名。” “哪怕能让如我这般吃过苦的平头百姓,能有一个两个过得比没有我的世界好一点,我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我不为其他。”姜星火最后诚恳言道:“只是淋过雨的旅人,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ps:这三章写到高潮处,写的我头皮发麻,希望大家喜欢,也感谢大家对前五章铺垫诸多必要史料和推导逻辑线索的忍耐。 第四十九章 晋侯惰玉,见讥无后 车马辚辚,碾过聚宝门外青石板路的缝隙,几点泥浆溅了出来,崩到路边小孩手里新买的糖人纸衣上。 小孩差点“哇”地一声哭出来,可眼瞅着骑卒们的高头大马,却硬是憋了回去。 “马和!” 坐在马车里打了个盹的朱棣,醒来后单手撑着窗帘冲外面唤道。 然而出现的却是随侍在一旁的纪纲,纪纲拉着缰绳轻声解释道:“陛下,马和去福建了。” 朱棣揉了揉眉心,却是自己夏日小憩得有点迷糊了。 前阵子,马和就被朱棣派去了福建船厂,准备大规模建造远洋海船,同时请动了保定侯孟善这位洪武元勋兼亚圣孟子的五十五代孙,去负责坐镇重启元代的广州、泉州、宁波等市舶司。 朱棣一声令下,大明的国家机器已经为下西洋做好了全面准备,这种准备自然不止是国内的造船和市舶司等事情,也包括了大明重启远洋朝贡体系前的对外放风。 朱棣陆续派太监马彬为主使出使爪哇国,并诏谕苏门答腊、西洋琐里等国;遣太监李兴等出使暹罗;遣太监尹庆奉使诏谕满剌加、柯枝等国。 这种出使,无疑是带着刺探情报了解风土人情的目的,也是一种必要的仪式,先礼后兵嘛。 在他身旁的朱高炽也醒了过来,略带遗憾地说道:“姜先生还没有讲完这节课,针对粮食的第二点和针对耕牛与种子的第三点,都只能明天去听了。” “一口气自然是讲不完这些的。” 朱棣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今天虽然没听完全部的对策,但已经收获良多了。 而且说实话,今天也没少讲了,足够朱棣好好地消化吸收一阵子。 朱高炽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看了看,疑惑地问道。 “父皇是要去道衍大师那里吗?” 朱棣点了点头,说道:“老和尚待在大天界寺里好几日没动静了,既然他不寻朕,朕今天便去寻他,看看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聊完了父子之间的闲话,朱棣便坐直身子,这是正经君臣奏对的态度了。 “诸藩那里什么反应?如有变故,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做好准备方案了吗?” 朱高炽这个大皇子,作为实际上主持内阁工作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才是永乐内阁的第一任首辅。 虽然朱高炽并没有批阅奏折的权力,但仅仅是分流和建议两项权力,就已经在事实上切割走了一部分皇权。 在朱棣并非全知的情况下,朱高炽可以选择让什么奏折来到朱棣面前,什么奏折不出现朱棣的视野里。 当然,朱棣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而且不止一种,第一种便是由道衍负责的燕军旧情报系统,覆盖了整个大明北方乃至漠北、朝鲜,经马和直接向他汇报;第二种则是由纪纲牵头重建的锦衣卫,现在触角还只延伸到江南地区;第三种便是三皇子朱高燧负责的宫内情报系统,暗中监察包括大皇子朱高炽、宁王朱权在内的皇亲勋贵藩王等。 而这也是朱棣打算去拜访“黑衣宰相”道衍的原因之一,除了听取内阁汇总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建议,朱棣也必须了解一下北方几大塞王关于献还三护卫的真实态度。 毕竟,削藩削的就是诸藩的军权,三护卫对于长城沿线的塞王们来说,简直就是命根子。 但换句话说......很多自愿当宦官的不就是为了钱不要命根子嘛。 所以说,只要加钱到位,命根子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舍弃。 朱高炽自然不知道朱棣的考量,他很诚实地回答道。 “根据最近诸藩的反应,是有准备的......宁王随父皇到南京了,代王被建文所废,谷王开南京金川门降了咱们如今也在南京,建文二年父皇出塞横扫辽东的时候,没了兵马的辽王已经被建文帝迁到了荆州府。其余塞王中单论兵马数量与素质,自然是以晋王、秦王为先,其余肃王、庆王次之。” “晋王还没服软,但他的三弟平阳王朱济熿已经密报了朝廷晋王对父皇心怀不满,北平那边留守的镇远侯顾成做好了经宣府直捣大同的准备。” 听到顾成已经做好了准备,朱棣明显放松了许多。 顾成作为洪武开国名将,也是靖难中极为特殊的存在,朱棣对他的能力和忠诚非常信任,有他在,晋王翻不起风浪。 “让平阳王去跟晋王斗,二虎竞食。”朱棣想了想指示道。 朱高炽顿了顿道:“再说秦王那边,西边的肃王已经献还了三护卫,跟肃王走得近的庆王也跟着献还了,但秦王还是迟迟不肯,秦王靖难的时候是跟咱们对着干的,明着支持建文帝。”小说 朱棣闻言,没有暴怒,反倒叹了口气说:“朕那二哥,都是被宁河王家的女儿教唆的毁了,从前不是那般残暴的性子,封了王反倒做出那么多桀纣般的事情......可怜了观音奴那么出彩的女人,她哥一世英雄,便是太祖高皇帝都要赞一声‘天下奇男子’的。” 这里面的缘故,便是老秦王朱樉作为朱棣的二哥,是朱元璋第一个封建的藩王,其人少年聪慧,严毅英武,大家都觉得会成为一个好藩王。 但坏就坏在朱元璋给他选的贤内助,秦王正妃观音奴(元河南王王保保之妹)不被他所喜,反倒偏爱次妃邓氏(明宁河王邓愈之女),在邓氏的教唆下搜捕土番孕妇、阉割西番男童、折磨宫人取乐,乃至做皇后服饰给邓氏穿,被朱元璋斥责为“不晓人事,蠢如禽兽”。 朱高炽闻弦而知雅意,明白了父皇斥责已故邓氏这句话的意思。 ——现任秦王朱尚炳是邓氏所出的庶长子。 “成国公朱能是在左军都督府请了命的。”朱高炽斟酌着语句,“周王殿下很配合,兵部在河南准备好了粮饷,潼关也在掌握中。” 这便是名将请缨、粮草兵马齐备,随时可以入潼关大军压境的意思,镇压秦王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朱棣微微蹙眉无奈道:“能不动刀兵就不动,派个宦官给他传句话罢。” “父皇请赐谕。” “齐王拜胙,遂以国霸;晋侯惰玉,见讥无后。王勉之。” 这便是春秋时的两个典故。 齐桓公当年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态度恭敬有礼,这才使齐国成为春秋霸主。而晋侯,就是晋惠公,他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态度傲慢懈怠,所以被人耻笑国祚传承不久,很快便发生了三家分晋。 朱棣借此告诉朱尚炳,不要给脸不要脸,献还三护卫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吧,不献还那就是如同晋侯那般国祚断绝的结果。 大概与“勿谓言之不预也”差不多。 言谈中,马车却忽然停下。 还未待朱棣发问,纪纲便主动掀开窗帘汇报。 “陛下......寺里的和尚说道衍大师疯了!” 第五十章 道衍疯了 “老和尚疯了?” 朱棣微微蹙眉,想起那日在密室中,道衍听闻他所谓“屠龙术”的秘密,指着他这条“真龙”,对他目露杀机的情景,竟是有些不寒而栗。 但朱棣很快便镇定下来,看向身旁的大皇子朱高炽,问道:“你以为如何?” 朱高炽摇头,说道:“道衍大师恐怕自己钻进了死胡同,越是聪明绝顶的人,越难走出来。儿臣听过父皇所转述的《国运论》,这跟被妖人蛊惑失去神志还是两码事,姜先生讲的都是极堂皇的道理,却是道衍大师自己走歪了。” “纪纲。” “臣在!”纪纲晓得朱棣已经下了决断。 “相士袁拱,朕记得你昨天说已经把他从浙东请了过来?”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陛下上次交代后臣派锦衣卫马不停蹄地去浙东请了回来,如今便居住在聚宝门内的承恩寺驿馆里。” 朱棣隔着窗帘吩咐道:“去请袁居士来,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间,等袁居士到了再进去。” 朱棣之所以要等袁拱来再入寺,其中却是有重要缘由的。 袁拱字廷玉,号柳庄居士,浙东鄞人,元末大乱时举家十七人皆死于兵祸,游海外洛伽山时遇异僧别古崖,授以相人术。 在元末明初时,袁拱就已名满天下,曾被朱元璋任命为吏部侍郎,给很多高官显贵相过面,堪称百无一谬。 而袁拱与朱棣、姚广孝的牵连羁绊更是颇深。 洪武朝时,袁拱遇姚广孝于嵩山寺,相面之后啧啧称奇曰:是何异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 姚广孝投奔朱棣后,也曾举荐袁拱来相面,袁拱到了北平后在燕王府中给朱棣相面,留下了“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的批语,后靖难之役果真应验。 由此,袁拱成为了朱棣心中在涉及到乱力乱神这种神秘学方面时的顶级权威。 事实上,袁拱所著《柳庄相法》一直到姜星火穿越前的年代,还是相术学习的重要参考书。 如今老和尚疯了,朱棣觉得这天下,也只有相士袁拱能解决了。 “碧潭深处一真人,貌似桃花体似银。 才骑白鹿过苍海,复跨青牛入洞天。” 不多时,聚宝门外的石板路上幽幽地吟唱声响起。 朱棣走下马车,却既不见白鹿也不见青牛,反而是一个干瘦的老头骑着一头秃毛驴缓缓驶来,秃毛驴的鞍鞯上还挂着一个偌大的酒葫芦。 等老头走的近了,不待朱棣上前迎接,老头却是极有礼貌地翻身下驴,在柳树边拴好后向朱棣行礼,丝毫没有得道奇人的异常癖好。 “老朽袁拱,见过圣天子。” “袁居士勿要多礼。” 朱棣有求于人,自然不肯让袁拱拜下去,连忙托住了他。 两人起身,袁拱打量了一下朱棣笑道:“陛下有龙气加身,丰彩更胜往昔啊。” 朱棣看着眼前破衣烂衫,身上隐隐有馊臭味的袁拱,挤出了一丝笑意:“袁居士姿容矫健,可不像是快要古稀之年的人。” 朱棣有些不解,袁拱乃是宋时士大夫家出身,元末明初亦是任过朝廷高官的,往来的也都是达官贵人,如何成了这副老乞丐的模样? 人老成精的袁拱看出了朱棣的疑惑,只是解释了一句“肉食者鄙故不肯食肉”,打了个机锋趁着朱棣还没反应过来,便问起了朱棣召他的意图。 “道衍疯了?” 袁拱微微蹙眉,显然这件事也让他觉得意外,袁拱掐指算了算,随口说道:“陛下若是想唤他清醒,倒不用另寻办法,老朽略通一二,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朱棣顿时喜悦,道:“如此甚好,有劳居士费心。” 袁拱摆手,示意朱棣莫急,又继续问道:“敢问陛下是哪位高人,竟使得道衍发疯。” 朱棣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是一位姓姜的先生,几句言语,让道衍钻进死胡同里了。” 朱棣不愿明说,毕竟姜星火其人非同寻常,若真是谪仙,恐怕是连袁拱都算不出来的。 袁拱也不深究,一行人在寺内僧人的带领下,进入大天界寺内。 ............... 天王殿内。 曾经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泥塑,如今却被漆黑的墨笔缝上了嘴。 韦陀天尊菩萨手中威严的降魔杵,也断成了两截。 整个大殿被雷劈成了两半,一半倾颓,一半完好,显得分外诡异。 “道衍大师?” “老和尚?” 走进天王殿,朱棣和朱高炽的喊声,在殿内悠悠回荡。 而殿墙上被乱七八糟的字迹覆盖着的佛门壁画,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 在角落里,一团黑影闻声站起了身。 朱棣一人当先,迎了上去,却几乎失声。 只见道衍身上原本绣着金线的华贵黑色袈裟,此时已破败不堪,道衍脸庞瘦削神情恍惚,双眼空洞无光,看上去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他抬起那张苍老的面孔,看向了来者,似有所觉,喃喃自语。 “老和尚,你怎么成了这般样子?” 话音刚落,道衍如同病虎一般的三角眼霍然睁开! “汝非真龙,吸血虫耶!” 朱棣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便是怒色勃发。 但终究对方是道衍,朱棣按下怒气,叱责道:“老和尚,你是真疯了吗?” “姜圣所传屠龙术,老衲尽皆领悟。”道衍冷笑不止,“所谓贵族,自产生以来,皆是附在百姓身上的吸血虫罢了!” “佛祖释迦摩尼本是天竺净饭王太子,属刹帝利种姓,却弃了富贵遁入空门,以苦修悟道,便是不愿意做吸血虫,要为天地开一条新路!” “世上无万寿无疆之人寿,亦无千载不灭之国祚!” “经济基础才是决定上层建筑的存在!” “待新的生产力出现,经济基础改变,‘王朝’这条龙便会瞬间倾覆!” “你以为下西洋会延续王朝国运?那是催生新的生产力!” “屠龙之后,唯有生产者永垂不朽!” “老衲悟了!哈哈哈哈!” 道衍指着被缝了嘴的弥勒振袖大笑。 第五十一章 道衍,汝破戒矣 说到最后,道衍已近乎癫狂,指点着三人。 “最大的吸血虫!” “小一点的吸血虫!” 待看到衣衫褴褛,背着酒葫芦的袁拱时,道衍却是一怔,仔细嗅了嗅。 “老朽身上没有肉食者的味道,不用闻了。” 袁拱说完摘下酒葫芦,大口喝了一口酒。 “老和尚,你......”朱棣气极反笑,“姜先生讲的都是堂皇道理,幽微深邃,如何就被你曲解成这个样子?” “你当年说朕是真龙天子,今日又如何成了吸血虫?” “哈哈哈......”道衍仰头大笑目露疯癫,“真龙之躯?不过是一只涌动着脓液的肥硕白虫罢了!不劳而获寄生在天下百姓身上,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了?!” 朱棣快要被气炸了,但他之所以不害怕,甚至压根没往天上看一眼。 便是因为朱棣乃是一刀一枪亲手打下的江山,兵危战险中无数次绝境翻盘,靠得不是什么神风相助,靠得是他的战场决断和燕军将士用命。 换句话说,这真龙天子的位置,不是谁选了他,帮了他,而是朱棣用武力夺过来的。 朱棣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仙真龙是存在的,这些东西对他的威慑力远不如他爹朱元璋。 所以,即便是怀疑姜星火乃是谪仙临世,朱棣的态度都不是害怕。 朱棣的心魔,是朱元璋,是史笔如铁,而非什么神仙真龙! “朕坐上这个位置,是靠着手里的刀,踏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朕从未不劳而获!” 道衍开口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袁拱趁着他抬头张口,突然喷了口酒。 “噗!” 一口酒水彻头彻脸地喷在道衍脸上,道衍猝不及防,被进了嘴的酒水呛得连声咳嗽,浇在脸上亦是双颊涨红,惹得他怒火中烧。 道衍用袈裟大袖抹了把脸,便欲与跟他同年出生的袁拱一决高下。 “道衍,汝破戒矣!” 袁拱的话语,却忽然让道衍一愣。 袁拱不是在说道衍破了酒戒、嗔戒,而是再说另外一件事。 道衍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与袁拱在嵩山寺相逢时,袁拱说过的那句“天道可露不可泄,泄则损人道矣,此为相士之戒”。 道衍看着袁拱,袁拱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袁拱是想告诉他,哪怕他所悟出的道理都是对的,也是未来必然的演进方向,可现在泄露,对世人却未必是有益的。 这便有些“螺旋上升”的意思了。 而向来懂得潜龙在渊的道衍,却异常执拗,丝毫没有从“疯”中清醒过来的意思。 “袁居士,道衍可是疯了?”朱棣皱眉问道。 在朱棣看来,这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谋主,此时确实是个疯子了。 但出乎朱棣的预料,袁拱见了道衍执拗的态度,反而极为诚恳地对朱棣说道。 “道衍没有疯,他只是看得太远了。” 袁拱转头对道衍劝道:“道衍,你既然泄了火气,不妨说一说心中关隘。” 袁拱又对朱棣说:“陛下,老朽劝您耐心地听一听道衍悟出了什么。” 两边既劝的合了,道衍也没了刚才那般疯魔的样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朱高炽捡了几个落了灰尘的蒲团,四人一人一个,在韦陀天尊的泥塑旁围坐了一圈。 “你且说罢,说不出个所以然,朕必治你今日冒犯之罪!”朱棣气呼呼地说道。 朱高炽看着这样如同小孩子噘着嘴等同伴认错的父皇,反而莞尔一笑。 道衍这边却毫不退让,先是起身冲着诏狱的方向合十行礼。 “贤哉姜圣!” 旋即坐下,迎着朱棣的目光丝毫不怵。 “今日老衲便从上古之时讲起,讲讲姜圣所授老衲的屠龙术。” “上古之时,人人蒙昧,虽有部落领袖与民众高低之分,却都要从事生产,以捕猎、采集维生。” “及至尧舜,生产力比上古时期极大发展,农业种植稳定的季节收获,让不事生产专司一职的脱产阶层成为可能,贵族、祭祀、军队产生。” “而这些各司其职的脱产者联合起来,建立了夏王朝。” “王朝,成了所谓的‘龙’。” “但它终究不是龙,它只是附着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会释放麻痹毒素的吸血虫。” “吸血虫本身,是无法造血的!” “而随着吸血虫的吸血,麻痹毒素失效,逐渐失血的生产者会变得狂躁,继而摧毁吸血虫。” 闻言,朱棣和朱高炽纷纷蹙眉,这倒有点另类解读姜星火的《国运论》的意思。 道理还是那个道理,譬如所谓的麻痹毒素,既可以理解成法家的“驭民五术”,也可以理解为董仲舒的那套“天人感应”,甚至可以理解为佛门的来世之说。 总之,道衍说的这些确实存在,但把王朝比喻成一条虫,还是让他们觉得有些偏于狭隘了。 “对于吸血虫来说,如果吸血虫不想被忍无可忍的生产者消灭,那么它就必须吸取新鲜的血液,也就是统治更多的人口。” “但吸更多的血固然会延缓毒素失效,却会导致吸血虫变得更大,变得更大反而需要更多的血来维持,便是恶性循环。” “所以大秦才会统一天下后,反而土崩瓦解。” “因为大秦已经吸完了所有能吸到的鲜血,更远处的匈奴和百越,转化的鲜血不足以供给它庞大臃肿的身躯。” “所以王朝初年百废待兴,新的吸血虫会茁壮成长,是因为它的身躯还不够大,还能容纳很多鲜血。” “而等到它容纳不下的时候,就会‘砰’地一声,炸了!” 等到道衍的神采飞扬的讲道暂时告一段落时,一直静静地听着的朱棣忍不住反驳。 “荒谬!” 朱棣扶着双膝大声问道:“照你这么说,贵族、祭祀、军队,都不该出现?” “都不该出现!”道衍同样掷地有声,“人奴役人,就是错的,就是吸血虫!” “不能因为自古以来就有这些吸血虫,就认为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是理所应当的。” “更不能因为从未见过不存在吸血虫的世界,便认为这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 第五十二章 理想 眼看着朱棣又要反驳。 ......朱棣当然要反驳,而且反驳的理由很多。 但朱高炽却按住了朱棣的袖子,顺着道衍的思路问道。 “那道衍大师觉得,没有大师所谓的,如我等一般的‘吸血虫’去奴役人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反倒把道衍问得一滞。 道衍略微沉吟后,方才答道。 “便是如先秦时儒家所谓‘大同世界’类似。”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朱高炽依然没有反驳,而是又顺着道衍的话说了下去。 “那道衍大师觉得,这天下应当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可这与解缙主张恢复井田制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棣忍不住插嘴嘲笑:“老和尚,你莫不是成了当初你最看不起的腐儒?百无一用,不切实际!” 道衍闻言,面上的神色并非是朱棣预想的发怒,反而是带着无奈和某种......鄙视? “解缙那算什么东西?”道衍勉力解释,“只是类似罢了,老衲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比喻,但根子上不是一回事。” “哦?”朱棣也是跟道衍杠上了,“既然老和尚你说根子上不是一回事,那你告诉我,这件事你觉得又是怎样?” 朱棣还真不相信道衍能找出一条有依据,最起码让他能看到是有可能的未来世界。 毕竟,道衍在朱棣心中已经被认定为钻牛角尖疯了。 然而,让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道衍居然说出了一席令他瞠目结舌的话。 “如姜圣至理,生产力总是要进步的,大秦统一之后的一千多年没有进步,不代表未来不会进步,这个过程或许还很长,但也可能很短。” “如果种植粮食的能力提高,一个农民便可以供养比现在更多的人口,人口一定会流入更加繁华的城阜。那时候,或许如宋朝时一般,商贸和手工将会极大发展,创造远超农业的财富。” “当然,这也是老衲的举例。”灰头土脸的道衍耐心地解释着,“跟宋朝在根子上还不是一回事,而是真的有如同对于农业的铁犁牛耕出现时那样,对于手工业出现的巨大变革。” 闻言,朱棣蹙眉,朱高炽若有所思,而默默倾听的袁拱反而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袁拱跟道衍一样,出生于元末,是见过江南手工业极为繁华和沿海市舶司对外贸易的富庶景象的。 正是因为亲眼见过,所以袁拱才信了几分。 袁拱恳切道:“这确实有可能,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种植粮食的农民,便是打造物品的手工匠人。既然农业出现过颠覆性的进步,没道理手工业在以后不可能出现。” “譬如农业的话,就像是人拉肩抗变成了铁犁牛耕。”朱高炽悠然畅想,“或许以纺织蜀锦为例,在以后能不用现在由人辛苦纺织,而是很快地由某个如同‘铁犁’一样的铁器,在‘牛’的发力下,快速地纺织出来。” “你们俩都疯了?” 朱棣一边嘟囔了一声,却一边不自觉地也跟着设想了起来。 如果那样,岂不是意味着大明可以廉价生产大量对于西方诸国珍贵无比的蜀锦,从而通过海洋贸易掠夺走西方诸国天量的财富?! 朱棣不知道怎地,忽然想起了姜星火讲解海洋贸易时的那些话语。 猛地一激灵,朱棣心中暗斥自己。 “怎么,你也跟着老和尚疯了?想这些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道衍自然不知道朱棣的想法,他接下来说的话,反而更加让朱棣觉得不可思议。 “姜圣当初说让把‘生产力’,暂时理解为‘种植粮食的能力’。” “老衲细细思量,方觉得姜圣是觉得我等实在愚昧,所以才没说出后半句话。” “那便是‘生产力’,其实应当是‘生产最有价值事物的能力’,只不过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最价值的,便是粮食。” “那对于以后的世界呢?‘生产力’的涵义,必然不会局限于‘种植粮食的能力’,因为姜圣同样还说过,生产力是必然会随着时间而向前发展的。” 道衍指了指袁拱,说:“便如同袁居士所言,天下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吸血虫的,就两类生产者。” “一为农民,生产粮食;二为匠人,生产物品。” “谁规定世界只能沿着生产粮食的能力这个方向进步呢?” “粮食满足人口需要后,生产物品成了最有价值的事物,同样可以成为新的生产力。” 朱高炽闻言愣住了神。 朱高炽忽然开口,继续顺着道衍的思路捋了下去。 “便是如道衍大师所说,按姜先生的理论,生产力是决定生产关系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改变,会导致社会的经济基础改变,继而颠覆上层建筑。”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手工业的生产力进步后,会导致手工业成为社会生产力的主体也就是经济基础,继而让统治手工业者的人,成为社会的上层建筑?” “或者说,日后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将会代替统治农民的贵族?” “也就是基于统治地主和自耕农而形成的王朝将会覆灭。” 道衍予以肯定,他点头后抹了抹脸上的灰尘。 “按老衲六十余年游历天下的亲眼所见来看,不论朝廷想与不想、阻止或不阻止,在未来手工业者很大可能都会成为代替农民成为新的社会主导阶层。” “而统治手工业者的商人,便会如同统治农民的贵族一样,成为新的贵族。” “不对!” 思考了良久的朱棣打断了道衍。 “就算你说以后手工业会颠覆式进步。”朱棣坚毅的目光显得异常沉重,“可最终还是人奴役人,只不过从贵族吸农民的血,变成商人吸手工业者的血罢了。” “既然如此,还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又有什么分别呢?”小说 “或者说,你如何证明你所说的,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第五十三章 仓廪实而知礼节 袁拱忽然问道:“老朽可否先问个问题,道衍和尚再回答陛下?” 道衍不置可否,正好朱棣的问题他也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这几日道衍面壁沉思,虽然大多数问题有了他自己的理解,但毕竟还没有彻底串起来。 听到道衍和尚以及朱棣三番五次地提到所谓的“姜圣”、“姜先生”,袁拱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插话问道:“你们所说的这位姜先生,到底是谁?” “全名叫做姜星火。”朱高炽悉心解释说,“姜星火本是宁国府敬亭山下一家小地主,少年失怙,随着乡中私塾先生念了几年学......但不知为何,去年开始变卖家产只身来到南京秦淮河上每日勾栏听曲消遣时光,其人颇有词才,曾写出‘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等词卖予达官贵人换取银钱。” “哪又为何会引得陛下如此重视,又为何会让道衍和尚这般疯魔呢?”袁拱还是不解。 朱高炽看了看朱棣,朱棣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毕竟袁拱对他们来说,还真不算是外人。 二十年前袁拱就预言了朱棣以后会当皇帝,而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人,又如何证明,终归还是要袁拱去看一看算一算的,哪怕断定不了,也总是了却朱棣心中的一个疑问。 毕竟,相士袁拱已经是元末明初这个时代中,在这个领域里的最顶级权威了。 不去问袁拱,更没人能解答“姜星火是否是谪仙”这个问题。 所以既然最终还是得告诉袁拱关于姜星火的信息,还不如现在就趁着袁拱主动问的时候,直接告诉他为好。 得了父皇的准许,朱高炽继续说道。 “乃是因为乡里教他的先生是方孝孺的记名弟子,姜星火也被当做方孝孺的‘第十族’抓进了诏狱,而前段时间二弟正好在诏狱里......休息,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此人。” “此人言论出人意料,而又往往极有道理,所以道衍大师旁听后,便有些入了迷。” “父皇怀疑他有可能是——谪仙人!” 袁拱心头了然,而他看向朱棣问道:“那陛下召老朽来,便是为了这位姜星火吧?让老朽去相他一相,看看其人到底是不是谪仙临世。” “不错!” 朱棣也不遮掩,坦率说道:“劳烦袁居士了,李景隆也在诏狱中‘休息’,到时候朕会让锦衣卫联系李景隆,借着李景隆,袁居士便可接近姜星火。” “老朽心头也好奇的紧。”袁拱在脏兮兮的衣衫上蹭了蹭手,拧开酒壶塞子灌了口酒,“所谓谪仙,老朽这一甲子岁月,是从未见过的。便是元末乱世什么‘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也只是人的伎俩。老朽对于世上是否有谪仙,给谪仙相面会相出什么,也委实是不知道。” 这边道衍思考完毕,却是不想再听他们废话了。 “先说第一个。”道衍语气肯定,“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两个世界定然是有区别的。” “姜圣所言,皆是微言大义。”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精神皈依姜星火的道衍,开始了自己对姜星火言论的解读。 “但姜圣并未详细讲完全部的课程内容,有些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是直接浮光掠影一样一闪而过的......譬如春秋时铁犁牛耕导致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这种‘其他影响’也必然会在下一次生产力进步时出现。” 朱高炽默默重复道:“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其他影响?” “老衲认为这个‘其他影响’里,最重要的有两点。” 道衍双手合十,沉声说道:“首先,生产力进步,就意味着生产者的地位,从最终结果上看一定是比之前提高的,就如同从井田制下的奴隶到私田制下的自耕农或佃农。” “原因也很简单,在生产力进步后必定会导致原来的秩序崩坏,而更能获得生产者拥护的吸血虫,才能在与其他吸血虫的竞争中取得优势。” 闻言,不仅朱高炽若有所思,朱棣也皱起眉头来。 “那么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呢?”朱高炽问道。 “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便是思想。” “便如《史记·管晏列传》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大皇子不妨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高炽自小便学习经史子集,这种最基础的东西当然难不倒他。 “意思便是粮仓充实才会知道礼节,衣食饱暖才会懂得荣辱;君王使用财富遵循制度,贵族们就紧紧依附;而礼、义、廉、耻的伦理不大加宣扬,国家就会灭亡。颁布政令就好像流水的源头,要能顺乎民心。” 道衍听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全是黑灰的光头:“老衲认为,思想应当也是姜圣所言‘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因此生产力的发展一定会让思想产生改变。” “这种思想上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生产者本身所发起的,生产者忙着生产有价值的物品,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反而是趴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吸饱了血便有时间有精力开始琢磨新的思想。” “便如同春秋时期铁犁牛耕的出现,让‘士’崛起的同时,也带来了百家争鸣。” “同时,即便这种思想并不是由生产者本身提出的,但却最终会改善生产者的处境。” 朱高炽看着聪明绝顶到,顺着姜星火的理论就能自己悟道的道衍,接过话来。 “所以道衍大师觉得,就像是上次铁犁牛耕导致的生产力进步,使得生产者地位提高、出现利于生产者的思想一样。下一次生产力进步所演化的世界,同样会发生这两点,而都是吸血虫统治的世界,但对于生产者来说这便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不错!”道衍点头赞许,“便如同蛇修五百年走蛟,蛟修一千年化龙的道理一样。” 得到了第一个问题的解释,对第二个问题,朱高炽也秉持着质疑的态度,同样提出了疑问。 “大师,且不说大同世界能不能实现......即便是实现了,那么就不会因为人的差异而继续产生不公吗?” “便是人与人之间生来便地位平等,可地位平等就意味着真的平等吗?” “须知道,有的人生来就聪慧,有的人生来愚钝,世上有勇敢的人,也有怯懦的人。” “那么随着时间的积累,或许一代人显不出巨大差距,可几代人后,必然会产生判若云泥般的高下之分。” “若是换个角度。”朱高炽诚恳来问,“假定地位平等便是公平,那对于那些建立了足够功勋、积攒了足够财富的人,又真的公平吗?” “如果按照大师所言,大同世界将会因此改变人和人的命运,由原来的不平等变为平等,对于另一部分来说岂非也让人觉得很不公平吗?” “再者,既然要建立大同世界,那么就要以普通百姓的利益为先,如若普通百姓拥有了超过常人的天赋,那么谁还愿意去做普通人呢?” “如果大家地位上都是普通人,那如何保证行使管理等分工职责的人不以权谋私呢?” “到时候,只怕会发生更多的冲突、杀戮乃至战争吧!” 朱高炽的话语铿锵有力,句句在理,令众人无法反驳。 第五十四章 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道衍沉默了片刻,回答了朱高炽关于“公平”的问题。 “殿下,你说的这些,老衲自然清楚。” “不过经过这几日的面壁,老衲认为,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天赋,或许是好或许是坏,但不论哪种,都是上天给予的馈赠。” “老衲希望的是,这份馈赠不仅可以让普通百姓受用,并且也能帮助到其他人。” “真正的公平,是给每个人寻找并发挥自己独特天赋的机会,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生产价值,而非是像如今的大明这样,当兵的就要世代当兵,做工匠的就要世代做工匠,养马的就要世代养马......” “当然,前期肯定存在着困难,甚至是巨大的阻碍,但老衲相信,大同世界总有办法解决这些困扰。” 朱高炽点了点头,示意他认同了这个解释,或者说,最起码他觉得道衍关于人与人之间公平的这个解释是有道理的。 可在另一旁坐着的朱棣还是对“吸血虫”这个称呼很不爽,他继续问道。 “哪又如何证明没有‘吸血虫’的世界,会成为大同世界呢?” “须知道,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 “如果人类能够控制自己的贪欲,那么这样的大同世界固然是极美好的。” “可惜事与愿违啊,只要有足够诱惑的条件,那么即便是再坚强的心志,亦难免被蛊惑。” “更别说,在巨大的诱惑之前,任何人都会失去公心,做出自私的决定。” “这种情况之下,不再次诞生大师口中我们这些‘吸血虫’的存在,怎么可能呢?” 朱棣的话语逻辑严谨,句句直指问题核心。 道衍闻言,深深地蹙紧了眉头。 道衍沉吟片刻后,缓缓地说道:“如何解决人心贪婪这点,老衲面壁多日,依旧推演不出来。” 朱高炽反而舒了口气,微笑起来说道:“这就对了,大师您既然不知道怎样才算是‘真正’做到这点,那么又何必去追求这些遥远到看不清的未来呢?只要保持现状便好啊。” 朱棣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虽然朱棣嘴上不饶人,但他的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陪伴他多年的老朋友就这么钻牛角尖钻疯了。 而且朱高炽的回答十分漂亮——你不知道怎么做到,所以别去强求了;既然如此,还谈什么‘真实’和‘虚幻’?只要保持现在这种状态,不要去胡思乱想就可以了吧? 见道衍也没想明白,所以朱高炽便抓住机会,立刻反将了一军。 他顿时觉得轻松舒畅无比。 道衍听罢,却眉头继续皱起,半响都没再言语。 朱高炽趁热打铁,拱手拜道:“大师,大同世界遥不可期,不如认真做好大明当下应该做的事情,我们也只有更加努力,才有可能改变现状......”小说 “不对!” 朱棣猛然伸手止住了朱高炽的话头。 此时的道衍虽然平静下来,但破烂的黑色袈裟和他三角眼里透射的幽森寒光,却昭示着道衍,依旧处于疯狂的前兆。 看着神色异常冷静,而又隐隐透露出近乎狂热的疯狂感觉的道衍,朱棣忽然觉得眼前的老和尚有些陌生。 道衍忽然闭上了眼睛,他的口中却依旧念念有词,似乎在推演什么。 而推演到极难处,道衍更是面色变得苍白无比,五官都有些扭曲起来,同时一直在微微颤抖的身体似乎都开始摇摇欲坠。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事实上,道衍作为这个时代最富有智慧的人,他几乎达到了人类在当下物质和精神的顶端,道衍可以拥有一切珍贵的物品,学习一切秘藏的知识。 姜星火这套能让他看到未来的理论,对道衍的吸引力来说,简直就像是吸引飞蛾的那堆篝火。 如果姜星火在此处,他大约是能给逆练神功到走火入魔的道衍一点提示的。 那便是不会有永恒的抽象人性存在,而现在道衍等人所谈及的人性只是当下一个以数千年为单位的具体历史阶段的抽象人性,这是时代给予人们的。 而从唯物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认为人性产生社会;从辩证角度,就会看到人性随着时代和生产力不同而产生的变化、发展和联系。 听着道衍的怪异话语,朱棣不由得皱起眉头,沉声说道:“道衍,你想的太多了,莫要自己入了魔。” 道衍充耳不闻,缓慢地摇了摇脑袋,因苦思冥想盘坐多日未曾活动的颈椎,发出了“喀啦”的脆响声。 道衍依旧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脸上浮现出痛苦而又满足的表情,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不用担心,老衲只是想要追寻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罢了。” “若无姜圣,老衲或许只能昏昏沉沉度过此生,固然能青史留名,可留下的会是什么名呢,永乐谋主?黑衣宰相?邪僧道衍?” “不不不,这不过是如刘秉忠那般扶龙术所能达到的极限罢了,老衲要的不是这些,老衲要的是......” 紧接着,道衍猛地睁开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面仿佛燃起了两团火焰般灼人心魄,他的目光落在远方,似乎穿越了万水千山,穿越了时间长河,落到了遥远的某个世界之中。 而他嘴唇张合间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金戈铁马、雷霆万钧。 “超脱!” 道衍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身上原本已经渐渐散去的戾气再一次显露了起来,仿佛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病虎。 “佛曰,众生皆苦,唯有超脱才能解脱。” “既然都是苦,为何还要挣扎?” “为何还要受罪?” “为何还要苟且偷生?” “我找到答案了!” “我算出来了!” “我看到了!” 道衍的双眸变成了满是血丝的血红色,就像是真的看到了未来的景象一样。 “——传播至理,打碎枷锁,抵达彼岸,建立大同!” “唯有信仰并传播至理,建立新的神教,方能助众生超脱!” “哈哈......” 道衍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他的双臂猛然张开,就像是要将这座天王殿撕裂开来一样。 “哈哈哈......我已开悟,立地成佛!!!” 狂笑声回荡在整座天王殿中,震耳欲聋,久久不绝,让人心惊肉跳。 第五十五章 全都对上了 “陛下,还是让道衍在大天界寺里冷静一下吧,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受刺激了。” 毗卢阁畔,几人停下脚步,袁拱抬头说道。 看着破衣烂衫神态洒脱的袁拱,朱棣无奈道:“也唯有如此了。” “父皇......” 朱高炽欲言又止,眼眸中透露出了浓浓的担忧。 朱棣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现在朕没办法回答,马和也在福建赶不回来,只能先这样安排。” 见到朱棣那略显沉重的脸色和稍带落寞的语气,两人皆是缄默了下来,心情亦变得凝重。 虽然朱高炽明白朱棣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是却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消化,更加无力改变。 如今新朝初建,永乐帝和他的靖难勋臣们看起来武力强横,威风无匹。 但内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他的皇位蠢蠢欲动。 坚持正朔的建文余孽随时准备卷土重来,各地藩王抱着‘四哥可以当皇帝为啥我不能当’的心态各个暗藏野心,甚至连在靖难之役中打红了眼的洪武勋贵们、各地实权派军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半独立状态。 譬如拥兵近十万,镇守淮安的汝南侯之侄、太祖驸马梅殷,虽然手下都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和军屯多年的二线兵,但虎踞淮甸,坐拥坚城始终不肯投降朱棣,这也是事实。 就连朱棣自己的亲儿子都不例外。 朱高煦那点效仿李世民的小心思,并没有逃过朱棣的眼睛,可朱棣并不是李渊,对于儿子们,亲归亲、用归用,朱棣也都提防着呢。 所以说,“黑衣宰相”负责的这块原属于燕军的情报系统,朱棣是不会轻易交给纪纲或是三皇子朱高燧的,而马和又确实有负责造船的要事需要忙,这一块也只能暂时让道衍更下面的几个属下代理着,向他交叉汇报。 朱高煦进入诏狱之后,朱高炽便成了暂时无可争议的储君,享受着手握权柄的生活,但朱高炽心中很清楚,自己现在根本坐不稳那张龙椅。 军队、勋贵、地方、情报......跟坐在龙椅上的朱棣比,各方面他还差得远。 所以对于自己父皇的决定,朱高炽并没有感到意外。 “唉~” 朱棣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山下走去,边走边叹息了一声。 朱高炽宽慰道:“父皇请放心,儿臣会派人照顾好道衍大师的。”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远处山坡上的道衍所在的天王殿,一半倾颓,一半完好,从远处看去仿佛是被一柄巨斧劈成两半似的,显得格外突兀。 “唤寺内僧人来,这是怎么弄得?”朱棣开口问道。 不多时,一位身宽体胖的大和尚跑到了他跟前,躬身道:“陛下,前几日天王殿就有损坏痕迹,而且还有火烧过后的烟尘。寺内僧人说,道衍大师在那日夜间推演天机,不慎降下雷罚,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胖大和尚说的颠三倒四,但朱棣还是听明白了。 朱棣微眯眼睛问道:“你确定吗?” 那和尚连忙解释道:“小僧只是知无不言,陛下恕罪!其实小僧也只是听寺内其他僧人所言,但是当时小僧正在禅房中打坐,所以并不知晓具体经过。” 朱棣摆手示意他退下,继续往山下走去。 “推演天机,真的会降下雷罚?”这句话是冲着袁拱问的。 “回陛下,老朽未曾尝试过,但听闻某位元朝红衣喇嘛说过,他们学的是传自元朝帝师,曾为蒙古人创立文字的大宝法王帕思巴所授的骨卜,确实曾经有上师推演天机遭受过雷罚反噬。” “不过......”没等朱棣追问,袁拱便说道,“能有通过占卜推演未来能力的人,一般也不会触这种忌讳,除非是万不得已。” “那道衍到底在推算什么?” 朱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疯了,都疯了。 “父皇,还有一事。”朱高炽忽然说道。 “且说。” “姜星火刑期将至了,是不是要找个说辞,延长这批死囚的行刑之期?” 朱棣略一沉思,说道:“你派人去寻李景隆,用个姜星火堕水中了巫蛊或是什么水精之类的说辞,让袁居士借机入诏狱去驱邪,先让袁居士看一下。随后朕再下诏令,延迟这批死囚的行刑之期。” “儿臣明白。” ............... 诏狱。 “姜郎,睡了吗?” 正在刻木头的姜星火收起了手中的小石子,起身道:“还没,曹公子怎么了?” 监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穿着囚服依旧不减风度翩翩的李景隆,在狱卒恭敬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李景隆的脸上挂着那种世家子惯有的、礼貌性的笑意,总让人觉得不揍他一拳都可惜了这张帅气的笑脸。 当然了,对于对方能进到自己监牢里来,姜星火并未觉得意外和奇怪。 毕竟是纵横秦淮‘花魁收集者’的曹公子,家里要是这点能量都没有,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姜郎,今晚过得可好?” 姜星火一边将自己刻完的木球塞进了稻草堆里,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没什么困意,待着没事搞点小东西,还行吧。” 李景隆见状,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给姜星火道:“上次姜郎提到的,姜郎可莫要嫌弃才是。” 姜星火接过锦盒,里面赫然放着一把精致的金刀,用来雕刻的,在诏狱里妥妥的违禁品。 打量了这把金刀片刻,姜星火微微颔首道:“多谢了!” “不客气。”李景隆借坡下驴,“其实我这么晚前来,还有一事。” “曹公子且说。” “你最近有没有感觉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头脑昏沉之类的症状?” “有。” 天天吃饱了就是一躺,当然有。 姜星火上一次穿越吃够了苦头,所以这一次不仅报复性地消费了一年,连最后这段旅程也懒得折腾了,除了躺着就是躺着。 “全都对上了!”李景隆一拍大腿,“秦淮河里一直有冤死的水鬼传闻,那日你飘了一晚都没事,事情有点反常,我和高羽都很担心你......正好有位道士不要钱免费帮忙看,人我请过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姜星火有些诧异:“还有这说法?” “自是有的。” “不会是新入行的小道士拿我来练手的吧?” “不会,你放心,绝对不是小道士!” ps:第二章稍晚一点点 第五十六章 来人间一趟的谪仙人 “你这道士......他正宗吗?”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道士”。 老确实够老,头发胡子都花白了。 可眼前的老道士,身上穿着一件垒满了补丁的粗布麻衫,脚踏一双草鞋,浑身上下除了那个大葫芦再无其它装饰物品。 此时,姜星火和他距离已经很近,闻到了老道身上传来的一阵又酸又臭的味儿。 委实不像是道士,倒像是丐帮的八袋长老。 而就在姜星火打量袁珙的同时,袁珙也在正大光明地观察着姜星火。 五官端正,眉眼清隽,只有一双始终在犯困的眼睛显得有些不搭,身上自然是有一股浩然正气的,就是过于懒散了些。 这便是几句话就能让道衍和尚都钻进牛角尖、走进死胡同的人吗? 不像是朱棣等人口中的“谪仙”,反倒更像是一个在春水桃林间悠闲晒太阳的邻家少年。 不过,是不是正常人,以袁珙的望气相面之术,他有信心一望便知。 “呵呵,莫要小瞧了贫道。”袁珙捋了捋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贫道行走天涯四海为家,多少风雨都闯过来了,什么没有见识过呢......只是你这次的病情有些古怪,贫道需要做法事望气,才能看清楚!” 此时已是夜晚,他们在一间狱卒用来轮休的房间里。 袁珙问道:“如果没问题,那我们就开始吧。” “姜郎?” “姜先生?” 姜星火点了点头,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被水鬼缠上了,什么腰酸背痛、脖子发僵、头脑昏沉,那不都是躺出来的? 但之所以同意来这里看看,便是首先拿人手软不好意思拒绝,其次这两位勋贵子弟出身的狱友也着实是一番盛情属实难却,最后嘛,就是姜星火打算见识见识这个时代的神秘学到底有没有什么说法。 见姜星火同意,袁珙先是认真打量了一番姜星火的皮相,随后伸手。 “嘶......” 疼的姜星火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住想骂娘的冲动。 “疼吗?” “疼!” “疼就对了。” 朱高煦好奇问道:“这是传说中的摸骨算命吗?姜郎的反应代表什么?” “不是摸骨算命,也不代表什么。”袁珙顿了顿,“只是看他肩膀都僵硬得有些歪了,不随手捏轱几下给他板正过来,贫道实在心里难受。” 姜星火:“......” 又狠狠捏了两下,袁珙治好了自己的强迫症,随后开始正式相面。 袁珙先是点燃了一盏极小的灯,灯油似乎是特制的,散发着刺眼的光芒,而袁珙透过一枚泛着红色铜锈的小钱孔洞,仰视着灯花。 片刻后,双目尽眩。 袁珙随后又从麻衣里掏出赤豆与黑豆,盖在一块黑布下,又看了看。 最后,悬挂五色缕在窗外,借着月光辨别它们的色彩。 这一套流程走完,袁珙方才熄灭室内所有可见光,然后点燃了两根幽绿色的蜡烛。 烛火幽绿,如同鬼火,在昏暗的室内摇曳不定。 “出生年月日时辰。”袁珙望着姜星火的面庞,低声问道。 “庚申年(洪武十三年)七月初八,辰时三刻。” 闻言,袁珙点头。 “怎么会?” 袁珙的嗓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他话语里充满了疑惑,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旁边陪坐的李景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是幼年时曾经见过袁珙给朱棣相面的朱高煦却也跟着面色凝重了起来。 袁珙此刻的模样和之前有说有笑的态度相比,可谓是大相径庭,他显得很紧张,甚至眼眸中隐隐带上几分恐惧。 而姜星火,则依旧是表情淡淡的,神色从容,似乎对于结果早已胸有成竹。 袁珙看了姜星火片刻,终究是叹息一声,吹灭了两根蜡烛,摇头说道。 “贫道道行不够。” 听到这番话,朱高煦脸色微变,而李景隆则是一时惊愕。 朱高煦的惊疑不定当然是有道理的,浙东袁珙,天下相术第一。 袁珙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说死,但是意思却再明确不过,给姜星火相面,已经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连袁珙都看不透姜星火,这是否说明了,姜星火就是谪仙临世? 念及至此,朱高煦这个铁憨憨看向姜星火的眼神充满了震撼,心底更是忍不住生出了无限崇拜之情。 俺竟然如此幸运,能得到谪仙这般地上独一份的奢遮人物亲自教导。 这要是说出去,得多有面子? ——奈何鄙人没文化,一句娘嘞走天下。 朱高煦脑海里转悠着乱七八糟的想法,脸上表情却还算平静,只是目光始终停留在姜星火身上,仿佛舍不得移动半寸。 而李景隆则不知道这些,李景隆和朱高煦对于姜星火的了解,就仿佛是在剧本杀里拿了不同信息卡的两个人一样,都是只知道一部分。 从头到尾,李景隆只知道朱棣很重视姜星火,并且让自己作为耳目待在姜星火身边,同时不要对朱高煦透露任何信息。 即便是今天,朱棣也只是让朱高炽通知李景隆,说姜星火可能落水的时候被水鬼缠上了,才让袁珙过来。 所以,李景隆对袁珙话语的理解就是。 ——没救了,水鬼太厉害了!贫道道行不够,咱们快跑吧! “嗖”地一声,李景隆扒门而逃,登时没了影子,只留下了一只没跟上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