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微渺处》 第一章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抬头只看得到他纤细清晰的下颌。 男人皮肤冷白,一头浅金色的头发格外有辨识度。他半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头顶揉了几下,随即向外走去。 她不受控制地跟着他跑了几步,看见他将厚重的木板扛回院子里,摆在木架上,用锤子和钉子将木板衔接在一起。 那房子比她高出太多,却只到他的腰部。 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比例? 她后知后觉地低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变成了两只雪白长满绒毛的爪子,对着玻璃门一照,好半响没合拢下巴—— 好么,她竟变成了一只兔子! 她扭头过去扒他裤腿,“嗷嗷”叫着想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急风骤起,大雨滂沱。 不多时,打湿了她的毛发。他拎起她的后脖颈,将她塞进敞开领口的怀里,顶着大雨继续将还没装好的窝敲结实。 她想叫他别弄了,去避避雨,却只能徒劳地在他胸口挣扎,发出“嘤嘤”的哼唧声。 雨越下越大了,他将她捂紧在怀里,生怕她再淋丁点雨,但在一片漆黑里她踩不着底,也呼吸不到氧气,在这密不透风的保护里慢慢丧失了知觉…… 蓦然惊醒。 颜籁第一件事就是先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臂细瘦,手指纤长,她确认自己还没有变成兔子。 长松一口气后,她才感觉到荒谬。 她闭着眼睛缓缓神,脑子里却还晃着梦里林鹤梦的模样。 不是二十多岁胡子拉碴的林鹤梦,而是十几岁,那个总把校服吊儿郎当挂肩膀上的林鹤梦。 在一众皮肤黑黄,头发拉碴,发育不良的乡土小伙里,金茬寸头,皮肤却白得透光的林鹤梦从来是异类。 他皮肤白,睫毛白,瞳孔浅褐带着淡金色,连短短发茬都是白色带金的。 生在小村庄里,算是投胎投错了地方。 颜籁以前常想,如果林鹤梦是出生在一个城里有钱人的家庭,会不会也像漫画里的贵公子一样,一头白发,穿着高档的私立贵族校服,出行都坐着超长豪车,有穿着燕尾服的管家叫他“少爷”,而他只要抬抬眼就能引起全校女生轰动。 可他偏偏出生在一个在他之前,从没出过大学生,偏僻封闭到近乎愚昧的小村庄。 那时候很多小孩都爱看他,但又很怕和他接触。 爱看是因为他好看,长身鹤立,模样精致,漂亮得像人偶。怕他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人人都知道他得了病,生怕这病会因为皮肤接触而传染给自己。 尽管如此,他依然不缺朋友。 他豁达爽朗,还有个开明大方的母亲,只要有朋友登门,他母亲总是不吝啬将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不论对方是辍学青年,杀马特还是地痞流氓。 或许也是因为那村子里再没有比她儿子更另类的孩子了。 和他不同,颜籁是整个村庄里最没有存在感的小孩。 她是跟着外公搬来的外姓人,更难融入这个封闭排外的小村庄。 村庄里的小孩按家族关系都能排资论辈,这个是表哥,那个是表弟,这个是小叔叔,那个是小侄子…… 颜籁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别的亲戚,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一个已经迈向晚年的外公。 小村庄里,第一个记得她名字的是林鹤梦。 “她有名有姓,小名叫满满,姓颜名籁。你认得癞蛤蟆的癞和天籁的籁吗?” 不管过了多少年,颜籁都会记得林鹤梦说这话的神情、腔调,甚至他呼吸的频率。 他微垂着眼睫,那淡色微浅的金褐色眼眸盯着被他吓得坐倒地上的小孩,半真半假地威胁:“如果再被我听到你们拿别人的名字开玩笑,我就把你们挨个收拾成小瘸子!” 直到坏小孩被吓得哇哇哭着跑走了,林鹤梦才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痞相,转过身问她:“有没有受伤?” 颜籁拄着拐杖,轻轻摇了摇头。 “这里的小孩都欺软怕硬,也没有轻重,你如果随便他们编排都不敢反抗,马上他们就要围着你一个人欺负了。” “正常的,我没有父母。”她小声说。 林鹤梦哂然一笑,“没有父母怎么了?我也没有父亲,还没有一个你那样的外公。” “但他们都不会欺负你。”她小声说。 她记得那天是被围堵在一条长长的小巷子里,能嗅到红砖灰和尘土的味道,但更近的是他身上淡淡的衣皂清香。她仰头就能看见一方天,白云厚重得像要落下来,他微微躬身站在她面前,肩背宽阔得仿佛连塌下的天都能全然扛住。 他看了看四周,走去墙角拾起一块砖头掂量了两下,又走回来抓起颜籁的手腕。她一呆,那沉甸甸的砖头就落在了她掌心里。 手腕被压得一沉,她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林鹤梦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用这个砸。” 颜籁惊呆了。她从没被人教过这么“以暴制暴”的解决方式,就算是外公,也只会叮嘱她被欺负了要告诉老师,而不是拿板砖拍回去。 她被吓出了结巴,“可,可是,这……会砸出事的。” “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还怕什么?” “啊?”她呆呆的。 他蹲在她面前,痞痞地说:“你还不满十四岁,就算砸死一个半个的,也算他命不好,你觉得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吗?” 颜籁往后退了一步,“这……这是不好的。” “开个玩笑。”他勾着嘴角笑了,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别看太准了,朝着旁边砸,吓唬吓唬他们就不敢了。” 颜籁想起他刚刚砸偏那一拳,侧了侧头,“就像哥哥你刚刚用拳头砸人那样吗?” 林鹤梦挑起眉头,有点意外她的观察力,“胆子不大,眼睛倒好。” 说完,他将外套往肩上一撇,慢悠悠地走了。 颜籁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上他的步伐,“林……林……” 她“林”了半天也没敢对他直呼其名,索性急迫道:“我以后可以也叫你林哥吗?” 村子里的小孩都这么叫他。 他走了很远,远到“小瘸子”已经快追不上他的步伐了,他突然在巷口一顿,回应她:“叫鹤哥。” 说完,他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地阔步走了。 颜籁蹦啊蹦,努力蹦到了巷口,林鹤梦的背影却都已经消失了。 她抿起了唇。 鹤哥。 她在心里将这两个字说了一遍。 说完,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心底像尝了一片云似的那样轻飘飘而又甜滋滋,沁入心脾。 “鹤哥。” 已经成年的颜籁躺在床上将这两个字轻轻含在嘴里念了一遍。 在她的记忆里,林鹤梦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全然陌生的? 大概是她毕业后,为了找工作南下到广市,暂时在他租的房子里落脚。 再见面,颜籁看见的是一个佝偻着肩膀,单手插兜,步伐缓慢而趿拉的青年。 明明和少年时的漫不经心是同样的姿态,可少年时的林鹤梦是发光体,成年后的林鹤梦却像是盖上了一层尘土,让颜籁觉得有种喘不上气的压抑和窒息。 或许是环境的缘故。 她曾站在他的房间阳台往外伸手。 常年湿漉漉发霉的衣服下,隔壁大楼的外立面都触手可及,楼间距近得几乎没有光。 如果非要在这“握手楼”里找点光,那在她短住了半个月的房间里,偶尔能看见从阳台斜角透进来的半片阳光——他总将最好的留给她。 毕业前颜籁还很喜欢林鹤梦,幻想过和林鹤梦住在一起的日子,会是温馨的,充满阳光的日常。 她会在下班后和林鹤梦一起逛超市,一起做饭,吃过晚饭后一块看一部电影,一块回忆过去。 可现实却是她在毕业后见林鹤梦的第一眼中感到陌生,搬进房子后更是旖旎全无,在假装热络的客套一番后她便缩进了暂住的小房间。 现实的惨淡总会给擅长幻想的理想主义者迎面痛击。 被视作神明的少年已经滑下神坛,成为芸芸众生里最微渺不起眼的一个。 来不及伤春感秋,她马不停蹄地开始面试找工作,想尽早搬出去,以免给他再添负担。 林鹤梦比她更忙。 每日工作晨出晚归,时常加班到深夜,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打不着照面。 住了不到半个月,找到工作后她便礼貌客气地搬出了他的住处。 发了第一个月工资后,她便坚决地将上一个月一半的房租水电转给了林鹤梦。 她后来租的房子便宜,有阳光,美中不足是楼层高且没有电梯,是林鹤梦一口气帮她将几个大行李箱从一楼搬到八楼。 小时候颜籁缠着他有说不完的话,长大后却开始相顾无言。 邻居路过他俩时投来的目光让颜籁低下了头。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不是林鹤梦变了,而是她变了。 自那之后,颜籁就很少见林鹤梦。 在广市工作不到两年,她北上去了首都,惨遭现实痛击后,再一年,她考回了楠省。 和林鹤梦断了的联系也没有再刻意续上,算是鸵鸟行为,好像不再见就能保留那一份偶像滤镜。 年少时喜欢过的少年就像精心收藏在玻璃橱窗后最心爱的手办。他可以不再生动,唯独不能变得全然陌生。 她宁愿让他长久地存在她心里,仍然熠熠发光。 - 窗外噪鹛聒噪,更烦人的是其没有公德心的不文明行为。 出门前颜籁推开窗往楼下看了看。车窗上毫不意外地被落满了鸟粪。 她把喝完的牛奶捏扁了投进垃圾桶,撕下的面包边放在窗台上,接着拉上了玻璃窗。 进卫生间拿了块抹布打湿,拧干后叠在手心出门。 运气不好,等电梯时遇上了隔壁邻居。 一位十成十的油腻男。 皮鞋擦得噌亮,刘海打着摩丝的男人色眯眯地打量了她会,油嘴滑舌道:“小颜美女,又擦车呢?” 颜籁被他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将毛巾搭在手腕上,面无表情回答:“是啊,这都晚秋了还这么多傻鸟,受不了啊。” 这人听不懂指桑骂槐,感慨着:“哎,就是全球变暖,鸟都不南迁了。” 马上他就要高谈阔论对国际政治的看法了。颜籁在心里说。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其实这温室效应的说法就是资本世界的阴谋……” “叮”一声,到达的电梯打断了中年男人的滔滔不绝。 随着电梯门的敞开,一股馥郁的东方花香调幽幽袭来。 穿着针织连衣裙的俏丽美女牵着不到腰高的小孩正站在电梯内侧,看见颜籁,她微微笑了笑。 颜籁先一步走进电梯,站在离电梯门最近的地方,回之微笑和颔首。 男人随后走进,目光在女人身上来回逡巡一番,满脸一如既往堆上笑:“王美女,今天又是你送小孩上学呢?” 女人往后抓了抓头发,一股更浓郁的洗发香波和重调香水味满溢整个电梯厢,“没办法,孩子他爸工作忙,昨晚又没回家。” 她又推了推小孩,“叫叔叔好。” 男孩看了衣冠楚楚的男人一眼,往母亲身侧更贴了贴,不情不愿道:“叔叔好。” “哎,真乖。”男人笑呵呵地摸了摸他的头。 颜籁盯着倒数的显示屏,在电梯门开的第一刻,侧过身率先挤出电梯间。 快步走了很远,她还听到身后女人催促小孩:“佑佑,和叔叔说再见。” 小朋友还没开口,男人先夹起嗓子叮嘱:“小佑佑再见,要听妈妈话,好好上学,做个乖宝宝哦。” 已经四年级的男孩估计觉得他脑子有泡,并没有回应他。 颜籁更是被他夹得恶寒,加快了脚步往自己的车位走去。 她的车停在两棵树之间,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象征”,仅仅一晚就被洒满了大自然的馈赠——一车鸟屎。 单单用擦都已经难以解决了。她从副驾驶位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浇在了前挡风玻璃上,等干硬的鸟粪软化后她才用抹布费力擦干净玻璃。 直到玻璃干净得反光。 颜籁收了手,将毛巾扔进副驾台,然后开车门,上车。 为了擦车,她每天都比上班时间早四十分钟出门。 从光明路到体育西路,正是早高峰路段,十字路口堵得一动不动。 颜籁打开了音乐电台,食指敲着方向盘等前车先走。 故意似的,前车缓缓起步,掐着最后几秒,“唰”地蹿过了绿灯,刹那绿灯变了黄灯。颜籁连最后一秒都没能抢到,想狠锤喇叭,想到禁鸣令,她硬生生忍住了。 靠近白线后,她刹了车,想放下车窗透透气,一侧头就怔住了。 时候尚早,晨光熹微。 戴着耳机的高个青年穿过丁达尔效应投射下的薄雾阳光,从行人道跑过,宽阔的背影熟悉到触目心惊。 她的心跳随着他的步伐震颤,落在方向盘中间的手一抖,随之压响了喇叭—— 第二章 戴着耳机的青年没回头,转过了拐角,倒是周边群众不满侧目。 来不及心疼罚款一百。 颜籁撑着窗口看去,发现没有阳光的衬托,那看似熟悉的背影只是个褐发青年。 颜籁一拍额头,对自己的过度反应无奈又好笑。 后车猛地一按喇叭。 颜籁猝然抬头。红灯不知何时已经跳到了绿灯。 她一时心虚,踩下离合,挂档踩油门,起步直行穿过十字路口。 耳机内音乐中断,电话响起。 林鹤梦放慢脚步,抬手触摸蓝牙耳机,看了眼运动手表,“什么事?” 对面一阵牢骚:“刚刚一个菜鸟,绿灯过了半天都不起步,害老子鸣笛又要被罚款了!” 然而好兄弟并不和他同仇敌忾。林鹤梦相当嘲讽:“你去公司就两步路,开什么车,说正事。” “刚看到你了,鹤哥,怎么还在晨跑,今天不实习啊?” 林鹤梦:“还早,我跑过去。” “跑过去?”谢宇昂惊了,“离司法鉴定中心十多公里呐,您打算冲击半马啊?” “再和你聊两句就迟到了,挂了。” 话音刚落,电话就结束了。 谢宇昂在路口变道拐了方向,跟上了林鹤梦,放下车窗探头道:“鹤哥,上车我送你。” 身形修长的青年摘下了一边耳机,淡声拒绝:“不用,你去公司吧。” “哎,天天和死人打交道,你也不嫌晦气!公司这次可是三百万的大单,不比你那研究生实习证明重要吗?”谢宇昂满腹牢骚。 林鹤梦调整着呼吸,“当初投资时我就说了,后续我只分红,项目的事我不掺手。” “公司可是咱俩一手建起来的,现在是有起色了,你难道就要脱干手不管了?让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蠢驴在项目里指手画脚?” “公司我占比不到百分之二十,你是大股东,又是执行人,话语权在你这,不想让他们参与,把他们踢出去就是了。” 听他这么说,谢宇昂更是来劲了,祥林嫂似地反复念叨着:“说得轻巧,你来动一个试试,那一个是比我妈亲闺女还亲的亲外甥女,一个是比我爸亲儿子还亲的亲侄子!他们一告状,我爸妈不得和我断绝亲子关系?干!那群蠢蛋,跟他们待一个屋子呼吸氧气我都得少活两年!” “当初你求着家里人投资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往事不堪回首,谢宇昂怒而喷他:“大哥!你到底哪边的?!” “骂街也没用,有这叨叨的工夫你不如把项目内容和分销方式跟你那群亲戚好好解释清楚。” 林鹤梦抬手摆了摆,迈宽步伐,精实挺拔的身形大步跑走了。 “和他们解释?”谢宇昂沉吟片刻,骂骂咧咧道,“干,那群脑仁没草履虫大的生物,跟他们谈顶个鸟用。” - 车开到单位。 颜籁将脏了的抹布拿出来,在院里的清洁池里搓了几下,拧干后又扔回车里。 身后空着的车位上有车怼了过来,从车里下来个平头夹克的中年男人,看见颜籁,拖长了调子喊:“小颜呐——” 颜籁顿了顿,锁上车门,回头挂上笑脸寒暄道:“陆科长早,吃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他神情似乎颇为意外,“你们这批年轻人不是都要去北上学习吗,你怎么没去啊?” “手头上有任务,走不开。”她摊手。 陆文谦笑呵呵:“什么任务啊?我怎么不知道。” “您应该知道的,监制省博近期的数字化展览活动。” “杨局长交代给你了?” 颜籁佯作无奈一笑,“是啊。” 陆文谦皮肉上挂起了看起来更深的笑,拍拍她肩膀,“杨局长这是器重你,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可要好好干。” 颜籁只摆出愣头青的模样,腼腆一笑应下好。 “领导器重是好事,不过年轻人还是不要太急,稳打稳扎,步调慢点,才能走得远。” 他又拿高了腔调,连敲带打。 一句话有八百个心眼子,颜籁也不跟他逞这点意气,索性慢几步,等他先进了电梯,她才慢吞吞踱步进单位,刷卡过门禁。 上午一到单位,将之前文物普查工作的汇报材料整理了一下就要开会。 会才开完,省博又打了电话来报备进度。 听到说准备工作已经筹备得差不多,只等展品入馆了,她便又步履不停地带着展览策划书开车到了省博。 楠城是座网红城市,以满城楠树著名,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 颜籁将车停在树下,预料等她出来必然又会承载一车大自然“馈赠”。 工作日,省博刚开门,门外已排出了长龙。 颜籁戴上工作证,从专门通道率先进入了省博。 到了大厅,她先打了电话给这次的展馆负责人。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让她在咨询处稍等片刻。 没五分钟,一个穿着黑色长袖和灰色工装裤的女孩子便跑了下来。 在人群中,她一眼锁定了颜籁。 颜籁是典型的公务员穿搭。 一件蓝色衬衫,下摆系在黑色长裤里,显出一截细瘦的腰身。她脖颈修长,肩颈线条顺畅蔓延至领口下,系到最上的扣子禁欲得不容侵犯,眉眼温和又带着书卷气。 “是颜姐吧?” 话一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把人叫得太老气了,对方看起来并不比她大多少。 好在这位并不是计较称呼的人,笑了笑,自报家门:“文物局颜籁,叫我小颜就好。” 怎么说也是上级单位的领导,文甄蒙哪敢真就顺坡下驴叫“小颜”? 她也忙自我介绍:“我姓文,文甄蒙,颜姐叫我小文就好。” “是哪三个字呢?”她仔细问。 “文化的文,甄别的甄,蒙昧的蒙,家父说是大智若愚的意思。”她舒然一笑。 长辈给小辈起名,多是含了暗喻和寄托的。 颜籁的名字,也大有渊源。 曾经外公教她,他们颜姓是颜真卿的“颜”,盖因他们是颜真卿那一脉的族人。“籁”是出自厉鹗的“万籁生山”,合了外公的“万山”和母亲的“生生”二字。 不过这样和外人介绍就未免太啰嗦了颜籁索性直白道:“颜籁,颜色的颜,天籁的籁。” 文甄蒙稍加思索,“颜籁,声色相和,应该是美满的意思。” 颜籁一下惊讶了。 见她神色错愕,文甄蒙面露赧色,“我是不是猜错了?” “不,你说得很对,我小字就叫满满。” “满满,美满。”文甄蒙很喜欢这个含义,俏皮夸赞道,“颜姐肯定也是家里的团宠!” 提及家人,颜籁不再接话,只笑笑。 “我们边走边说吧。”她道。 “啊,对,光顾着聊天了,您跟我这边来。” 到了展厅,颜籁先打量了一圈布局。 五号馆是临时展馆,之前的文物都已撤离。玻璃柜后摆着之后要布置的文物纸样,暂时都是空荡荡的。 展厅内还没有布完展,室内灯光也在调整,只有一部分灯能亮,百来平的室内看起来空寂又昏黑。 文甄蒙朝气蓬勃地站在展厅中心和她介绍:“颜姐,在这个地方我们会设计一个立体的投影,主要是用数字技术变化展示所有藏品,把虚和实结合起来,能给游客破次元壁的视觉冲击。” 博物馆展览由博物馆内部负责,文物局属于上级单位,只起一个审批备案和监制的作用。她这上级单位来的看似是手持尚方宝剑,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 颜籁点点头,说:“挺好。” 文甄蒙又走到一大面空置墙面前,抬手比划着,“在这里我们会设置一个可触碰交互的界面,在不同时间节点会有不同的交互活动,比如电子签名屏,可声控的大型消消乐,还有智能对话的导游小壶。” “声控的消消乐是什么玩法呢?”颜籁迟疑问。 “消消乐是以这次展馆的文物为本的,玩法和手机消消乐一样,不同的是这个必须能喊得出文物的名字,比如有三个博山炉,其中一个在右边,就需要喊‘博山炉左移一格’,这样就能消除三个博山炉,通关游客还可以获得一份精美小礼品。” 颜籁第一次见到博物馆还能有这样的玩法,新奇的同时也有疑虑:“可这种声控的交互方式会不会打扰到其他看展的游客正常游览?” “这也是我考虑过的一件事,以往博物馆都很沉默且安静,很多游客看展仅仅只是走一圈,拍几张照片,实则走出展馆后很可能记不清任何一件展物了,但我私心更想通过这种靠喊的方式,一方面增加游客游览博物馆的互动感,另一方面也可以让游客更主动地来观察文物的特征,从而得到更多关于美,关于文物的记忆。” 现在国家大力支持创新,体制内更是,只要年轻人有想法,不太离谱那就一律鼓励尝试。 颜籁说:“这是开创性的,不管怎样,能率先尝试,都是有意义的。” 文甄蒙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道:“颜姐有没有什么其他建议呀?” 思索片刻,颜籁走回展厅中间的数字展柜区,俯身指着展示区,“这里能不能把文字结合上,比如海兽葡萄纹铜镜,先出字幕,字幕消失后图像再出来,这种程度能做到吗?” 文甄蒙想了想效果,觉得是比单纯物样展示更有科普性。 更妙的是,这样前后两种游戏形式也呼应上了,“消消乐”更直观的答案就在数字展柜这里。 她笑道:“应该是可以做到的,这样,颜姐,你稍微等等,我联系一下技术公司,我们把细节再敲一遍,争取在这个星期内定版。” 文甄蒙又跑出去了一趟,打了电话等技术公司派人过来商讨。 颜籁在展厅里慢慢走了一圈,在一个展柜前站了很久。 她瘦削,模样沉静,身上带着一种温和内敛的气质,像是出自书香门第,不自觉引人心生好感。 文甄蒙回来时手上拿着两瓶鲜榨果汁,递给颜籁道:“颜姐,喝水。” “谢谢。” 颜籁接过饮料,心不在焉地盯着展柜拧了一下,薄薄的瓶盖有些摸不着受力点,手心转红了瓶盖还没打开。 文甄蒙见状,立刻拧开了自己手里的果汁,递给颜籁,“颜姐,你喝我这瓶。” “啊,好的。” 颜籁接过她打开的饮料瓶,但没有喝,若有所思地出神。 见她一直盯着展柜,文甄蒙敏锐问:“颜姐,这里是有什么问题吗?” 颜籁攥着瓶盖的那只手伸出食指在玻璃柜上点了点,“龙泉窑的青釉花瓶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文甄蒙:“这一块都是青釉瓷器的展示呀。” “哦?”颜籁手指搭在柜台上,轻轻点了点旁边展柜,“但是我看其他展柜的瓷器展示,要么按年代,要么按官窑,可偏偏这青釉花瓶是明代的,又是龙泉窑的,别的青釉又都是清代,尤其是康熙乾隆时期藏品,这年代不统一,制作工艺不统一,和其他展柜摆放方式也不统一,是为什么?” 单单只是几张图片,颜籁却能一眼看出年代和官窑制艺,文甄蒙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说得对,“那这里临时得撤一件展品了。” “不用撤。”颜籁往回走了几步,指指另一个展柜道,“就放明代陶瓷这里。” 文甄蒙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本科是文物与博物馆专业,文物学也只学了个概论,虽然平时在文物这块会多下些工夫,有心想补短板,但和你们专业的比起来还是差太多了。” “不用妄自菲薄,我在你这个年龄,还没有独立策展的能力,只能跟在策划师身后做跑腿助理。” “颜姐也做过策展工作?”文甄蒙一下找到了共鸣点,大喜过望。 颜籁略提了一嘴,“大学毕业后我先在私人工作室做过文物鉴定师,后来又北上跳到了策展一行上,那时候还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只觉得能挣钱就好。” 文甄蒙“啊”了一声,心说那可真是入错行了,这些行当虽然都和价值不菲的藏品打交道,但收入实在微薄。 文甄蒙正想说“体制内工资也不高,怎么会想到进文物局”,展厅大门被敲了两下,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道:“你好,我是途望技术公司的项目负责人,数字展厅是这里吗?” 她俩闻声看去。 来的是个高个青年,乌发利落,身姿颀长如竹。 看清男人的那一刻,颜籁意外地抬了下眉。 文甄蒙出声道:“我记得你,林先生,是吧?” “是的。”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磁性。 随着他的走近,颜籁笑了起来,口吻熟稔,“巧,原来是你们公司接的活。” 男人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眉眼微弯,“不巧。我知道是你们单位监制,才特意争取了这个项目,终于碰上了,欢迎领导指导我的工作。” 第三章 “你们认识?”文甄蒙很意外。 颜籁笑道:“我们老朋友了。” 林澄净往展馆里抬了抬下巴,“听说要改细节,领导打算怎么个改法?” 颜籁扬眉,“还叫领导?” “颜领导。”林澄净玩笑着。 颜籁抬起了手,“再叫领导我就收拾你了。” 他立即改口,“满满。” 文甄蒙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游离了一会儿。 女生的小名往往只有最亲近的亲朋好友才能脱口而出。林澄净能这样习以为常地叫出颜籁的小字,文甄蒙便隐约感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应该很不一般。 颜籁将林澄净带到数字展柜旁,将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一下。 林澄净点头,“只是加个字幕,当然没问题,但是文字样式设计还是要讨论一下。” 正聊着,颜籁手机响了。 她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人,是陆文谦。 “稍等一下。”她抬了下手,示意自己要去外面接个电话。 “喂,陆科长。” 电话那头传来陆文谦的声音,嗓音洪亮:“小颜,在哪呢?” 颜籁手插进兜,“陆科长,我正在省博物馆商讨展馆的策划方案呢。” 陆文谦:“你那边任务紧不紧啊?” “还好,这边没什么大问题,只提了一些参考性意见。” “别抓太紧,还是让他们自己去做,我们也只负责验收,管太多了也不好,明白吧?” 毕竟是两个单位,颜籁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我明白的。” “你现在还有别的事吗?” 颜籁:“等下还要回局里来写一篇新闻稿。” 陆文谦说:“哎,新闻稿也不急,局里接到了下面县里举报电话,得派人去金乌县看看,你要是现在不忙了,就去走一趟。” “金乌县,现在吗?”颜籁皱起了眉头。 “对,现在。” 见颜籁一时没回话,他道:“年轻人都外出学习了,总不能让领导们亲自下去跑一趟,只能辛苦你了啊小颜。” 他这话看似是和她商量,其实根本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颜籁:“任务急吗?” “急,听说是一尊金身像损毁了,警方都到场了,举报人正等着这边过去检查。”他顿了顿,又补充,“哦,对了,张副局长也是这个意思,让你去走一趟。” 是师父的意思,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好,这边的事情敲定了我就过去。” “那我就让举报人直接联系你这边了。”陆文谦说。 “好。” 挂了电话,颜籁犹豫了会儿,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张副局长汇报一下去金乌县的事。 张敬脾气怪。 颜籁怕打了电话,他说怎么这么点小事也要来问他,又怕没打电话,有什么纰漏,他事后说怎么出这么大事也不和他说。 想了想,她还是编辑了条信息发给张副局长:[师父,任务接到了,我马上出发,下午就到金乌县。] 接着又发了条短信给杨局长:[杨局,省博物馆的数字展馆我看过了,策划得很有新意。今天讨论了一下,在细节上也做了进一步改进,等定版出来后我将策划案发给您过目。] 职场法则第一条:凡事要有交代,事事必有回信。 他们局长杨依梅是位正值壮年的女领导,做事风风火火,狠抓政绩。副局长张敬兼党委书记,在局里的地位自然不用多说,做事风格也更老持稳重。 二人同级,都是局里的一把手,偏偏这两位在领导方向上又有些出入。 局长还有望高升,很想再干出一番漂亮政绩,连年改革政策,想将省文物这盘棋盘活,而副局长这辈子都贡献在文物局里,行事求稳,恪尽职守,比起这样那样的改革,他更严苛要求局里要做好文保的日常工作。 有人笃定局长还要高升,想着鸡犬升天,可劲儿拍须遛马。有人是副局长一把扶持起来的,对副局长马首是瞻。 这两位一旦在某件事上有丁点儿分歧,下面就先开始闹内讧了。 当初颜籁一进局里,副局长就亲自带她,在别人眼里她就是副局的嫡系。 她也看得明白。其实顶上两位关系好着,不然也不能在一个单位里齐头并进这么多年。 她对升官发财没有痴念,向往的日子无非一个安稳。老老实实干好手头的活,什么派系之争,跟谁站队,她一概装傻充愣,概不参与。 颜籁回来了,林澄净扬声和她道:“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是这样想的,在进出口位置再加两台智能屏,能进行更详细的搜索和科普,也能让有兴趣的游客对展览内容有一个更深入的了解。” “嗯,可以,就这么办吧。”颜籁将手机收回包里,看向文甄蒙道,“小蒙,我局里有点事,得先走了,展馆这边我看过了,策划是很好的,我也期待之后的展出。” 文甄蒙期期艾艾道:“那颜姐,开展后你会来看吗?” 这还真说不好。 颜籁只能委婉道:“这次展览形式我也很喜欢,有时间的话我一定来看。” “这样啊……” 见颜籁要走,她又忙跟上脚步,“颜姐,我送你下去。” 林澄净也提步道:“我和你们一起走。” “你们这边还没忙完吧?”颜籁往回指指。 林澄净说:“后续调整我得先回公司和团队开个会。” 文甄蒙是打算跟着一起下去的,结果前脚刚出展厅锁上门,后脚就接到了同事电话。 她实在不好意思,“颜姐,我临时得去开个会。” “去吧,不用送我了。”颜籁笑道。 林澄净也道:“是啊,你忙去吧,我和她一起走。” 文甄蒙时间有点赶了,来不及多寒暄,她掏出手机道:“我加一下你们微信,之后再联系。” 加完微信,文甄蒙就兔子似的赶紧跑了。 乘电梯下楼,透明玻璃的观光电梯能看到中心大厅里来往的游客。 颜籁侧身站着,看着玻璃外,林澄净撑着扶杆就站在她身边,目如点漆的眸子静默地看着她。 “回局里?”他先问。 颜籁轻叹息一口气,“去金乌山。” “金乌山?你要回老家?”林澄净一下站直了身。 颜籁摇头,“不是,处理一点公事。” “出差?” “算是。” “什么事啊?” “公务。” 看出来她不想多说,林澄净有眼力见地闭了嘴。 从博物馆出去,林澄净问她:“开车来的?” “嗯。”颜籁客套一问,“你呢?” “打车来的。”林澄净举了举手里的电脑包,笑道,“方便顺路送一程吗?” 颜籁:“行,上车吧。” 隔着一段距离,颜籁就先按响了车锁。上车前,她围着车转了一圈。林澄净拉开了副驾驶车门,问她:“找什么呢?” “看看有没有猫钻车下边了。” 林澄净纳闷说:“这天气又不冷,哪来的野猫。” “万一有乘凉的呢?”走到挡风玻璃前,颜籁又道,“你把副驾驶的抹布给我。” 林澄净弯腰把里面的蓝色抹布递出来给她,颜籁又一次把车窗上的鸟屎擦干净。 林澄净感慨道:“你是真爱车啊。” “和爱不爱车没关系,我就是受不了埋汰。” 颜籁将驾驶室的门拉开,把脏了的抹布叠在前边摆着,接着上车系安全带。 正要开车了,瞥了一眼林澄净,发现他安全带没系,出声提醒道,“怎么着,这安全带等着我给你系呢?” “行,你要帮我系也可以。”林澄净笑着拉起安全带扣上。 颜籁笑骂道:“想得倒挺美。” 她和林澄净一贯是这样相处,很多年的朋友了,熟到随便怎么开玩笑都没人介意了。 “你晚上有时间吗?”林澄净说。 颜籁现在听人问“有时间吗”这句话都PTSD了,总感觉下一秒就要给她找事。她反问道:“有事?” “这不是吃大闸蟹的季节了吗,几个老同学想约个饭。” “我怎么没看到他们发的消息?” 林澄净哼笑着说:“你又把群屏蔽了吧。” 颜籁咳一声,坐正了些,“行,晚上有时间我就去,你到时候把地点位置发给我。” 林澄净的公司离博物馆没多远,一点几公里的距离,开车也就五六分钟的事,把他送到公司后,颜籁去了趟加油站,接着便开车往金乌县去了。 从局里一路开车到金乌镇,足足两个小时。 一个陌生电话打到她手机上,她一接通就听到那头咆哮着:“文物局的人在路上,我看谁敢动这具菩萨!” 她缓缓踩下油门,在电话那头催促前一阵风一样刮到了案发现场外。 警察捂鼻咳嗽,抬手扇着灰尘。 车停稳了,发动机熄火,车门一推,她拎着黑色工具箱下了车,低着头,单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工作牌戴上,大步走过去。 庙里吼叫的男人听到手机里同步的声音,提起的心落了一半,指着外边喊道:“文物局的来了,让她进来看!” 刑警都扭头看她,颜籁举起工作牌给高她大半个脑袋的警察看了一眼。 工作牌简单,上面一个“楠省文物局”,紧贴着一个文物局的标志,中间一张照片,下面写着名字“颜籁”,盖着印了半面的红章。 “您好,我是文物局的,接到群众举报有文物被破坏,过来看一下。” 警察为难道:“这里面有刑事案件,法医没来之前,任何人都禁止入内。” 庙里又传出一声吼:“放屁!那是法师金身,放你妈的屁的刑事案件!一群文盲,都他妈文盲!” 民警们什么样的案发现场没见过,显然对这种程度的言语已经抗敏了,没一个人皱一下眉。 颜籁看着民警道:“我进去看一眼文物,不会破坏现场,你们的案件牵涉文物,如果文物有损毁,一样也要和上级申请并案处理。” “你等下,我叫我们队长出来。” 守着黄线的一位民警走进庙里。没多久,一位两鬓斑白的民警顶着满脑袋官司从庙里走出来。 “人在哪呢?”他问。 小警察指指颜籁:“就是她。” 第四章 日头正盛,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甘平昌眯着眼睛看过来,过了会儿,他眼尾夹出几道细纹,中气十足道:“满满,怎么是你来了?” 一听见小名,她就知道是熟人。定睛一看还真是一位眼熟的叔叔,就是叫不上名字了。 她胡乱称呼道:“叔,我听说这边出了事。” “哎,有刑事案件,市里的法医在来的路上了。” 甘平昌对旁边民警摆了摆手,民警让一步,颜籁这才弯腰钻过黄线。 “你现在在文物局上班了?”甘平昌打量着她的工牌。 颜籁笑道:“对。” “好样的,是我们金乌山走出去的好姑娘。”甘平昌厚实的大掌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因为他这句话,颜籁心里多了一份说不出的熨帖。 “叔,听说那尊菩萨金身像碎了,我得看看。”她熟络地套上了近乎。 “你看吧,哎,就是里面那个人打的举报电话,非说是什么几百年的干尸,是文物,那明摆着是非自然死亡。” 得了许可,颜籁打开工具箱,先将无菌手套、帽子还有鞋套戴上。 “你怕不怕?”甘平昌问她。 颜籁笑了笑,“干尸都见过,没什么怕的。” “可这具和你以前见过的干尸不一样。”甘平昌说着,领着她进了现场。 庙里几个民警都在搜寻物证、拍照,唯独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具落地的菩萨雕像前张着手臂,岿然不动。 “付总,文物局的来了,她能看吗?”甘平昌指指颜籁。 在这站了几个小时不挪地的男人上下打量着颜籁,扫见她的工作证,这才终于让开一步:“同志,你来看看,这是不是古尸。” 他一挪步,那尊摔下地的菩萨全貌就露了出来。金身已然碎了,露出一截黑漆漆的手臂和半个脱离的背部。 只瞧一眼,颜籁就看出了不寻常。她蹲下身打开了工具箱,先用镊子夹起露出的一截肉身上的皮肤组织。 尸身焦干,一股趋于腐烂和异香的味道缓缓往颜籁鼻子里钻,她又抽出一根竹签,拨了拨金身边缘接缝处。 接缝果然不紧密,隐约可见青色霉菌,一股怪味扑鼻而来,她忍住不适,用酒精棉片擦干净工具,收拢工具箱。 两个男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她,见她收工具了,付仲杨忙问:“小同志,怎么样,这古尸怎么也得有两三百年了吧?” “两三百年?没有,按湿度来看最多两三个月。”颜籁看向甘平昌,“叔,里面的尸体被掉包了,叫法医来看吧。” 一听居然不是古尸,付仲杨懵了,嗫嚅道:“怎么可能,两个月前,这具金身是我看着修的……” 已经有了定论,忍他许久的警察立刻围了上来,厉声道:“付仲杨,我们现在怀疑你和这具尸体有关联,请你配合调查!” 情势倒转,付仲杨委屈大喊:“不是我!我是出钱修庙的!冤枉啊!” 警方押走嫌疑人。颜籁又回头看摔得支离破碎的肉身菩萨。仰面而躺的菩萨面容肃穆,眼神里带着悲悯,空洞地目视前方。 她蹲着,手指比过破碎的金身,衡量着金身像破碎的程度,无可避免地接触到内部尸身,那具焦黑的尸体以蜷缩的姿态被人强塞进金身像内,微渺得如同寻求神明最后的庇佑。 颜籁没想明白,怎么会有人凿开金身,就为了换走里面的肉身。不,不对,如果只是为了偷走文物,为什么不做一个赝品,单单只拙劣地偷梁换柱,破坏后还有什么价值? 究竟是为了盗取文物,还是……藏尸? 她被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惊一跳,随即又觉得荒诞不经。 若是藏尸,这金乌山上荒山野岭那么多,为什么不找个偏僻地就地掩埋,为什么要藏到这具日日有人瞻仰的菩萨像里?仔细想想,还是冲着文物来的可能性更大。 想到最近又有得忙了,颜籁简直想叹气。她将工具箱放在地上,取出相机对着破碎的金身像正要留证,有民警看见了,过来阻拦道:“不能拍啊!” “文物破损,需要留证。”颜籁解释说。 民警态度坚决:“那也不行,这是现场,只有刑侦能取证,你有需要那就找我们刑侦拿。” 各退一步,颜籁无意和警察起冲突,放下相机道:“好,那我之后联系你们队长。” 民警严肃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外边有人连声喊:“谁的车,挪一下!” 颜籁回过神,将手机收回口袋,拎着工具箱快步向外走去,按下车锁,扬声道:“稍等,马上来。” “甘队,市局法医来了,问具体情况!” “好。”甘平昌应一声,看见颜籁,他急匆匆交代道,“满满,等一下,别急着走啊。” 正好留证的事还要和他说。 “好,叔,我在那边等你。”颜籁指指树荫下。 庙外人声叫嚷着,警笛拉响,有车开来,也有警车往外开去。 颜籁上了车,将工具箱放副驾驶下,倒车开向路旁的树荫下,将中间大路留出来。 已经是晚秋了,楠省却还半点没有降温的意思,仅仅是熄火一会儿的时间,车里已经晒得闷热滚烫。她在车上开窗坐了一会儿,热得汗流浃背,又把车窗关了,将空调打开。 她撑着方向盘看了会儿忙碌的刑警和法医。 一高一矮两个穿着严严实实防护服的法医正和甘平昌交流。高个的健硕,将笨拙的防护服撑得都展开了,矮个的像大白,圆滚滚一球似的,两人站一块很有些喜剧效果,颜籁都看乐了。 不知道聊了什么,甘平昌冲着颜籁这边指了指。 就在这个时候,颜籁电话响了。是老张头打来的,她低头接通电话,清了清嗓子道:“喂,师父。” “到金乌山了吗?那边情况怎么样?” “刑事案件,金乌山的肉身菩萨被毁了,肉身不知去向。”她简单概括。 老张头声音顿时高了一个八度:“往具体了说,怎么损毁的,损毁程度怎么样?” “原因还在调查,损毁程度很高,整个背部金壳剥离,那里面,”想起焦尸,颜籁有些反胃,稍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里面肉身被换了,现在修复难度很高,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尸身。” “这是我们整个楠省唯一一具肉身菩萨,你现在就待在金乌镇,我去申请并案调查,你尽可能和警方协商,金身像一定要保留最大程度完整!” 看着两个法医都走进了庙里,颜籁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探长了脖颈往里看,边回答:“好,我和警方会交涉,但是师父,警察办案也不一定会听我的,能不能从上面申请一下,让警方也配合一下我们工作。” “你先盯好金身像,否则唯你是问!”老张头厉声一喝。 颜籁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好,师父,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颜籁只能又把车熄火,想再进庙里。市局的刑警已经接管了现场,手臂一张,铜墙铁壁似的挡在她面前,硬邦邦道:“不能进。” “我是文物局的。”她亮了下工作证。 “我们没有接到和文物局协同办案的指示,你不能进去。” “如果文物损毁,无法修复,你们市局承担责任吗?”颜籁声音拔高了起来。 就在她和对方僵持不下的时候,进去的两个法医抬着一个白色裹袋出来了,生怕金像已经被砸开了,颜籁顾不得阻拦,弯腰扒开黄线冲了进去,厉声道:“金身像不能动!” 两个法医都一愣,停下脚步看向颜籁。 颜籁亮出工作证,嘴皮子顺溜道:“我是文物局工作人员,这具金身像属于文物,不能被暴力拆卸,我申请配合你们工作。” “没有拆卸。”其中一个法医低声说。 他声音清越和缓,颜籁却在看见他眼睛时怔住了,那洁白的睫毛像是一片长长的羽在她心尖上挠了一下,她张了一下嘴,剩下的话在嘴里堵得严严实实。 刑警还要将她赶出去,是其中一个微胖的法医拦了下,说:“文物局的啊,来,搭把手。” 颜籁在他们之间犹豫片刻,站到了胖法医身边。 说是搭把手,其实要不上她使什么劲。将尸身搬上车后,胖法医摘下手套和口罩,问她要不要跟车走,颜籁手往后一指,说:“我车在那,开车跟你们。”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安静沉默的男人身上。颜籁听见自己心跳乱拍的声音,像一条离岸的鱼在胡乱地甩动着尾巴,躁动着试图跳回水里,她按捺住了这条躁动的鱼。 因此她面上神情看起来尤为冷淡,只是朝着男人极其轻微地颔了下首。或许除了男人,谁也没有看出来她这个细微的动作。 曹忌奇看看身边出奇安静的男人,纳闷道:“刚才那警察还说你们认识,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没认出来?” 林鹤梦落在颜籁背影上的目光停留了许久,直到她发动了车,催促地朝他们按了下喇叭。他才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指,道:“走吧。” 前车贴了防窥膜,可颜籁偏偏还能看到回头的林鹤梦。他摘下了口罩和帽子,身上还是一身白的防护服,像一个虚影坐在车里,车一晃,随时能消失似的。 两三年了,她以为差不多能把少女的情愫都淡了。可再一见面,心口潮湿泥泞得像还能揪出水来。 鹤哥。 想着这两个字,她心慌意乱。 第五章 刚从市里过来,待了还没个把小时,又掉头往市里开。 闪着红蓝.灯的警车开路,这一路都畅通无阻,来时开了两个多小时,回去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在市局门口停了车,颜籁跟着法医搬着尸身往鉴定室去,到了门口,林鹤梦冲她摆了摆手,颜籁一个刹车刹住了。 “里面不能进。”林鹤梦轻声说。 颜籁着急道:“你们可能不清楚金身像的特性,我可以从旁协助。” 微胖的法医也拦道:“我们鉴定的是尸体,不会破坏金像,放心吧,啊。” 口头保证没有任何约束力,老张头给她下了军令状,但凡金身像再出点什么差错,都得唯她是问,颜籁只能坚持立场:“你们只要尸体,我只关注金像,体谅体谅。” “你有协查函吗?”胖法医问。 “没有。” “没有就不能进。”胖法医赶紧道。 见颜籁吃瘪,林鹤梦出声说:“先把尸体放下,协查函的事再说。” 颜籁撒开了手。林鹤梦见她站着门边不往里闯了,这才和曹忌奇一块将裹尸袋搬进鉴定科。 铝合金的大门一开,冰冷的空调风扑面而来,随着大门合上,过道内的燥热又一点点袭了上来。 从早上进办公室后颜籁就没沾过一滴水,不是这头跑就是那头跑,已经口干舌燥。她咽了咽口水润润嗓子,又继续给老张头打了电话过去要协查函。 老张头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文章,大着嗓门道:“你去找解剖室的负责人,叫刘越的那个老头,让他接电话!” 颜籁又沿着过道一间一间办公室找起来,在一间写着痕迹检测的科室里,终于看到了人。 她敲敲门,探头问:“你好,请问你知道刘越在哪吗?” 戴着蓝色防护帽的老头抬起头:“我就是。” 瞎猫终于撞上回死耗子,颜籁躬了躬身,先介绍来意道:“我是文物局的派来的,有一桩案件涉及重点文物,物证已经到了鉴定室,为了避免文物二次损坏,我想请求加入本次鉴定,这是我们主任电话,他让您接听一下。” 老头接过电话,没一会儿,脸上带上了笑:“老张啊,行行行,我知道了,嗯,放心吧,这小事,好好好,那周末约,周末约,嗯,我这忙着呢,先挂了,好,一定一定。” 挂了电话,老头放下手上的活,慢吞吞地洗了洗手,和颜籁道:“走吧,一块过去。” 往鉴定室的路上,老头问她:“你是老张头的新徒弟?” “对。” “我怎么记得他只带学生?” “我是南大毕业的,张老师以前教过我文物鉴定。” “哦,那就还是嫡系,你现在进单位了吧?” “对,今年进的。” “嗯,单位还是有年轻人好,像我们这种一把年纪,跑外勤是跑不动了。” 颜籁奉承着:“您看着也年轻,也就四十出头。” “呵呵,还四十出头呢?再过两年我就退了。哎,小……”不知道怎么称呼颜籁,他拉长了尾音。 “我姓颜,叫颜籁,颜色的颜,您叫我小颜就行。” “小颜,你家是哪的呀?” “老家金乌山的。” “哎,你们那的杨梅很好吃。” 这句话让颜籁想起了漫山遍野杨梅的童年,她的笑带上了些诚心诚意,“是吧,不过我也很久没吃过了。” 在鉴定室外换了衣服,颜籁这回跟着刘越名正言顺地走进了鉴定室。 鉴定室门一开,伴随着冷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味扑鼻而来。 刘越先走进去,曹忌奇先喊“主任”,林鹤梦又接着喊了声“老师”。 颜籁脚步一顿,目光率先落在林鹤梦脸上。 他戴着口罩,遮了半张脸,但露出的那半张脸依然醒目而特征鲜明。头发长了,当初白色带金的头发竟被染成了褐色,随意零散地垂在额前,皮肤白到透红,连眼球都是带着一点点浅金色的。 看到颜籁还是进来了,林鹤梦目光落在她身上,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 “小曹,说一下情况。”刘越道。 曹忌奇马上将现场情况和尸体初步勘察情况讲给刘越听。 金身像已经摆放在鉴定台上了,脱落的金块聚集成一大捧放在一个金属铁盆里,焦黑蜡黄的尸体与明黄的金漆形成强烈对比。 颜籁在一侧旁观,一呼吸,一阵像在冷冻仓库里化冻后的腐烂肉制品臭味又循循钻进了她鼻尖。她忍住恶心,捏了捏口罩上沿。 除她以外,其他三个人好像都没有嗅觉似的。 刘越走近金身像,伸手摸了摸金像,又捏了捏焦黑的尸体,伸出手指头二者间隙上又钻了钻,是松的,尸体与金像并不紧密,足以说明这二者并不是一体的。 “里面的尸……”话说出口,刘越想起颜籁这个文物局的还在一边,用了个委婉的措辞道,“里面原来的文物呢?” “警方在调查,没有在现场附近看见别的尸身。” “肉身菩萨也敢动,真是造孽。”刘越摸着金身像,又冲林鹤梦招招手,说,“鹤梦,去拿块布来。” 林鹤梦走出解剖室,去材料室取东西。 在他走了后,颜籁挪了挪,挪到曹忌奇旁边,状若随意地问:“刚才那个帅哥,什么时候进单位的啊?” 曹忌奇侧了下头,费解道:“你们不是熟人吗?” “啊?呵呵……”颜籁尴尬得差点没打个洞钻里去。 也不知道林鹤梦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到时候尴尬得更上一层楼,颜籁牢牢地闭上了嘴。 白布很快拿来了。刘越把布平铺在鉴定床上,又将金像正面朝下放倒,从已经脱壳的背面开始入手剥离。 僵硬的尸身已经严严实实卡在金像里,在试了几种方式都难以将尸体与金像完整剥开之后,刘越直接伸手道:“曹忌奇,拿钳子来,把这壳子拆了。” 领导都放话了,曹忌奇立马去柜子里取工具。 颜籁早就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没什么信任的,赶忙打断道:“刘主任,这金像不能拆!” 刘越指着那几大盆零碎说:“你看,已经破成这样了,再开三厘米左右的口子也不碍事了。” 他们解剖室拆了当然简单,修复就得要他们文物局的命了。 老张头要是知道她站在旁边看都没看住,回去一准把她当包菜手撕了。 “这是文物,不能再有损毁。”颜籁咬死了就这句话。 还好老头也算好脾气,被她反驳了也不恼怒,还算和颜悦色地问她:“那你说怎么办。” 男人手大,根本掰不进去,颜籁手却纤细,她道:“我来试试。” 刘越给她让出位置,颜籁走到鉴定床边伸出手,从焦尸表面摸进去,穿过缝隙,抓住尸体盘起的已经被烧得剩少许皮肉和坚硬骨头的小腿,在头皮发麻中一点一点地将尸体从金身内往外掰动。 鉴定室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只听“咔”一声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曹忌奇先跳了起来,急忙嚷道:“不行不行,这骨头太脆了,不能掰!” 颜籁僵住了,手还保持着摸着对方小腿的姿势,卡在金身像里,她抬头看刘越,想等他做个判断。刘越想了想,对林鹤梦道:“去拿瓶润滑剂来。” 她没有说话,只伸出一只手,生怕一喘气就要吐出来。林鹤梦默契地拿起润滑剂,浇淋在她手套上。 润滑剂倒得稀稀拉拉,他低头细致地在她手套上搓了搓,隔着两双手套和冰冷的润滑剂,除了滑腻的触感,他掌心的温度也传到了她的手上。 尽管只是短暂地被揉搓了两下,颜籁却莫名浑身燥热起来,但还不是分心的时候。她强收回注意力,将另一只手也伸进金像里,一只手掰着腿,一只手扶着尸体腰胯,缓缓地将尸体从金像里剥离出来。 尸体出来一部分了,剩下的就好搬了。林鹤梦伸手扶住尸骸边缘,将颜籁拽向身后道:“可以了,我们来。” 颜籁小心翼翼地松手,把尸体交到他手上,立刻站远了旁观他们仨将整具尸体抱出来。 尽管他们动作再三小心,仍然高估了尸体的坚固程度,只听“嘡啷”一声响,一个黑漆漆的圆状物掉落在地,滚到颜籁脚下,颜籁还没看清就听曹忌奇嚎了一声:“唉!头掉了!” 下一秒黑漆漆的头骨就暴露在她眼前,单单只是骨头倒没什么,可头骨上那可以说还算新鲜的半挂的皮肤组织让颜籁瞬间人都麻了。 曹忌奇毫无芥蒂地将头又捡回台面上。 颜籁一边有点生理性地反胃犯恶心,一边又忍不住看,盯着他们用剪刀剪开尸体表面黏着的布料。 那不像是衣服,更像是某种尼龙布,他们仔细挑起黏着的碎片放到盘子里,接着开始解剖尸体。小刀从没有头的后脊背位置往下划,残破的皮肤已经像是一张烧裂的风筝皮,露出了里面的骨架。 那已经称不上是人的躯体了,没有血,皮肉焦黑干瘪,剖开那薄薄一层皮肤组织,身体内连内脏都半空了。 在他们一边说着烤焦了内脏找不到了,一边在腹腔内取出少量残存脏器时,颜籁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摘下口罩,弯腰对着冰柜旁的垃圾桶干呕了起来。 往后看了一眼,刘越见怪不怪地摆手:“鹤梦,带小颜出去缓缓。” 颜籁是抱着垃圾桶一路吐出去的,坐在鉴定室外的椅子上,她胃酸都要吐出来了。 林鹤梦把她赶出解剖室后就转身回去了。 她吐得两眼发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瓶温水贴了贴她的脸颊,颜籁扭过头,发现是去而复返的林鹤梦。 他站在她身边,半弯下腰俯视着她。颜籁能看到他那白得透明的皮肤晕着点点的红。 “你……呕!”那解剖室的味道还在她鼻端萦绕,颜籁一张嘴就想吐,她起身抱着垃圾桶就往外跑,一直到离解剖室远远的,她才蹲下来。 “漱漱口。”林鹤梦紧跟着她,又用水戳了戳她的脸。 颜籁这才放下垃圾桶,接过水喝了一口漱了漱。 “和以前一样犟,老曹都想拦着你别进去,非要进去看。”林鹤梦扎起袖子,在她旁边蹲下,给她拍着后背慢慢地说。 她一侧头,和林鹤梦的脸相隔不到十厘米,大眼瞪小眼了会,大脑有些混乱,她理了理思绪才组织起语言道:“你怎么到楠城法医鉴定科来了?” “派遣实习。” “实习?”颜籁搞不明白了,“你不是在广市一家公司做核检吗?怎么到这边来实习?” 而且实习不是应届生的事吗?他大学毕业比她还早两年呢,怎么辛苦奋斗五六年,归来还是实习生? 林鹤梦说:“我在南大读研,研三了。” “你……又读研了?” 看见她不掩震惊的目光,林鹤梦想让脸上的高兴不显得太过明显,刻意下弯了一下嘴角,可下一秒,嘴角又不受控地提了上去。 “嗯,你现在工作还好吗?” 他还是像一个温和妥帖的大哥哥。 他们有近三年没见了,彼此的人生轨道错开了大段距离,可上天恍若有天意,两节从不同起始点驶向不同方向的列车,在人生旅途中又相遇了。 闲聊这一会儿,颜籁感觉反胃好一些了,她把垃圾桶远远推开,起身回答道:“我现在挺好的,做的也是我想做的事。” 林鹤梦也跟着撑起身,说:“准备走了吗?” “嗯?” 颜籁扭过头,背着双手抻了一下身体,“没有,我伸展运动一下。” “要等鉴定结果吗?”林鹤梦接着问。 “结果一般什么时候能出?” 林鹤梦回答:“短则15天,长则30个工作日。” 倒也正常,DNA检测,病理检测都得要时间。颜籁说:“鉴定结果我就不等了,文物什么时候能拿走?” “这边鉴定结束后,就会送去你们那。” “好。” 颜籁将水拧紧瓶盖,习惯性递给林鹤梦,林鹤梦竟然也习惯性地伸手来接。她忽然反应过来,又拿回了水,道:“水我拿走吧。” “嗯。”林鹤梦也怔了一下,紧地追问,“你要回去吗?” “对。”颜籁拿住了车钥匙,握在手里,想了想,她道,“晚上……” 算了,那些人里除了林澄净,他都不认识。 见了没了后文,林鹤梦疑惑:“晚上怎么了?” “没事,我还要回单位,就先走了。” 她正要走,林鹤梦又叫了她一声。 颜籁诧异地回头看他。 他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啊?”颜籁顿住了脚步。 见她没有答应,林鹤梦有些犹豫:“怎么,晚上有约了?” 她是想说有,可对上林鹤梦那洁白的长睫和熠熠微闪的眼眸,拒绝的话一下就说不出口了,她卡了一下,道:“那就晚上,电话联系。” “好。”他笑了起来,握着她手臂的手指松开,又抬起停在她头顶上,好像向她确认能不能碰似的,见她没有躲,薄冰一样微凉的掌心这才盖在了她后脑勺上揉了揉,他说,“好久不见了,哥请你吃饭。” 他这声“哥”将他们之间那层薄膜似的隔阂彻底揭开了。 颜籁鼻头有些发酸,她扭开头,欲盖弥彰地“哧”笑一声,拍了他胳膊一下,佯怒道:“行了,你那手都碰过什么,还摸我头发。” 林鹤梦笑着放回了手。他的手负在身后,紧了又松。 “你换手机号了吗?”林鹤梦问。 颜籁抚了抚头发,奇怪道:“没有啊。” “没有就好,晚上我联系你。” “那晚上再见,我先走了。” “好,”林鹤梦紧跟了几步,直到目送她上车,又叮嘱道,“开车小心。” 颜籁摆了摆手,“回去忙吧。” 走得很洒脱。 可从司法鉴定中心回文物局的路上,颜籁满脑子都是林鹤梦。 他和三年前相比,像是变了一个人了。三年前的他身上蒙了层灰,和在库房里收久了的青铜器一样,不见光泽,只觉得灰扑扑的,满是锈迹。 三年过去了,他好像又被重新打磨了一遍。那钝了的刀尖又透出些锋芒,佝偻的肩背又重新挺拔,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看到他能这样振作起来,颜籁是替他高兴的。 三年前,两份盒饭,总是她吃荤他吃素。 他话少,却舍得默默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颜籁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 如果不是要供她上大学,或许他好几年前就已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他没有再被她拖累,好好的过上了自己的人生。 她该为他高兴。 可心酸的眼泪还是氤氲蓄积。 模糊整个车外的世界。 第六章 因为林鹤梦,她放了另一个朋友的鸽子,回单位的路上,思来想去还是不好意思,打了个电话给林澄净,说明理由,又答应下次单独请他吃饭。 林澄净问:“你约了哪个朋友?” 颜籁想说林鹤梦,话到嘴边又没能说出口。 当年她明恋林鹤梦毫不遮掩,林澄净是知道的。后来她又和林鹤梦断了联系,林澄净也是知道的。他还问过她是不是打直球被拒绝了,颜籁犹豫了很久,没有说真实原因,只说是突然不喜欢了。 林澄净还笑她,说她的喜欢就像蒲公英,不但是时令性的,还风一吹就没了。 凡事得留三分余地,她已经明白这道理。 这会儿如果被林澄净知道她放他鸽子是为了和林鹤梦吃饭,指不定又要拿什么比喻来消遣她。 死了一茬还能长的狗尾巴草? 多埋汰。 她含糊过去,只说是一个很久没见的童年朋友。 收到林鹤梦给的饭店地址时,她还在单位写新闻稿,一眨眼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还打算再润色润色。 想着林鹤梦从司法鉴定中心到梧桐广场的饭店至少也得一个小时,她就磨蹭了会。 林鹤梦也说得先回去换件衣服,叮嘱她先到可以先点菜。 写完稿子已经六点过半了,也没再拾掇,她开车直接扑了饭店。 五庄大饭店仿骑楼,来往迎宾都穿着一水的秀色旗袍。颜籁来得匆忙,还穿着雷打不动的体制内套装——衬衫和长裤,多少有点败坏气氛。 尤其当穿着淡青色旗袍的服务员礼仪翩翩地将高档的茶水徐徐倒进她的杯子里时,颜籁感觉自个应该和对方换个位置,她这身衣服好像才更适合做服务员。 衣服是换不了了,颜籁临时抱佛脚,对着包厢里的衣冠镜抿了点口红,涂到一半又觉得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了,待会吃饭还得擦掉,这不吃饱了没事干? 她正一手拿着口红,一手拿着纸巾,犹豫到底搽还是擦,下一秒包厢门就响了。 出现在门口的男人精致又利落,一件简单驼色大衣搭咖色高领羊绒打底衫,戴了一副半框眼镜,咖棕色的头发捋在额后,露出整张白皙近雪色的脸。 一进包厢就看见她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妆容。他眼睛浮起了笑,语带歉意,“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颜籁匆匆将口红盖上盖子,欲盖弥彰地藏在手心里,回头道:“不晚,我也刚到。” 他阔步走进来,同她解释:“之前的衣服穿进过解剖室,可能会有味道,回去换了一下,现在应该干净了。” 颜籁拉开椅子坐下,玩笑似地吸了吸鼻子,没有嗅到异味,倒是闻到了海盐薄荷的清香,“好清爽的味道,是沐浴露吗?” “有吗?”林鹤梦恍若未觉地闻了闻自己手背,“朋友买的洗护套装,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她愣了下,又若无其事地挤出一个笑,“女朋友?” “室友,男的。”他立即澄清。 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她欲盖弥彰,“还挺好闻的,你回头问问朋友,这是什么牌子的。” “就是附近超市买的,你要是喜欢,待会就可以去看看。” “你陪我去吗?”她有意想再多和他待一会儿。 他爽快应下,“好啊。” 林鹤梦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姑娘,心思简单,开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简单的一个应和,也能让她笑弯了眼。 室内有些热,他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又问:“满满,你点菜了吗?” “我点了两斤大闸蟹,别的你来点吧。” 颜籁指指桌上的二维码。 林鹤梦扫了下码,说着:“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扇贝粉丝。” “那都很久以前了吧……” 时间太久,她自己都记不得了,隐约记得好像是初中在某次酒席上吃过一次。 林鹤梦又点了三四个菜,几乎都是颜籁从前喜欢吃的,她有些坐不住了,“不用迁就我,你点你喜欢的,我都可以。” 他放下手机,雪白的手指随意搭在桌上,淡褐的瞳孔又看向了她,“那就先吃这些,别的不够再点。” 不知道接下来要从何开始找话题。 她抿了口水,没话找话地接道:“我们俩个人吃不了多少,这家饭店挺贵的,下次别来这了。” 听到她说“下次”,他眼睛里的笑意又更深了。 “满满,不用顾虑钱,我现在也和朋友做了点生意,手头不拮据。”他说。 “什么生意啊?” “医疗器械相关的,你感兴趣的话改天我详细说给你听。” 她其实只好奇一件事,“赚钱吗?” 他笑了,眨眼道:“挺赚钱的。” 颜籁判断不出他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从前他就只对她报喜不报忧,现在他“信用”已透支,哪怕他说他过得很好,在她耳里也要打五分折扣。 她摩挲着手指,犹豫道:“做生意的话,那要花钱的地方更多吧。” 听得出她的关心,从见面开始,他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摊手道:“当然赚得更多,只出不进,那是做公益,不是做生意。” “哦,是吗?我不懂这些。”她小声说。 “没关系。”他话语一顿,隐着笑道,“听同事说你向他打听我。不用问别人,你想知道什么,不如当面问我。” 没想到就问那么一句话也会被卖,颜籁神色多了几分不自在,嘴硬道:“就是顺口问问。” 她如坐针毡,手指在膝盖上捏了又捏,顺直的长裤被揉满了褶皱,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就是这么多年没见了,忽然看到你又到了楠城,难免有些意外。” 林鹤梦说:“我是前年开始读研,今年九月开始在楠城鉴定中心实习的。” 他两句话回答了颜籁之前的疑惑。 颜籁点点头,“挺奇妙的。” “嗯?怎么说?” 他微微侧头,那柔软的褐发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滑动,令颜籁想起了宠物店里的玳瑁。 “几年前我还在大学,没想到几年后你也回到大学校园了。”她笑笑,晃动着杯子里的水,又貌似随意地问,“那你毕业后是留在鉴定中心,还是,打算再去外地?” “我是硕博连读,就跟我现在的导师,你见过的。” 他在她面前全然坦率,关于自己的情况不做任何花言巧语的修饰。 “我见过?” “嗯,今天带你进来的那位。” “刘主任啊?”颜籁意外道,“原来是你导师,怪不得对你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她心思细腻,留意关于他的一切细节。 “我听刘主任叫你同事是叫小曹,唯独叫你是......” 那两个字几乎没有单独说过的名字在她口中卡了壳,在他的注目下,她唇微启,好一会儿才复述道:“鹤梦。” 声音低而软,像含了一块饴糖。 他喉结滚了一下,一句更轻的回应藏在了喉咙里。 ——“嗯。” 奇异的暧昧在昏黄灯光下腾升,她开始觉得身上有些燥热。 “是不是空调没有……” 她的话被推开的包厢门打断,服务生推着推车走进来,礼貌道:“打扰了。” 他将他们点的菜逐一摆上,站在门口的另一位服务生调整了室内灯光,原本亮堂的包厢渐渐暗了下去,服务生上完菜,用火.枪点燃了桌上的香氛蜡烛,又将玫瑰花瓣轻洒在桌上。 颜籁简直傻了眼,直到服务生弓腰轻声说完“祝两位用餐愉快”,她才回过神来。 包厢门被缓缓合上,颜籁意识到他们或许被当成了情侣,哭笑不得,“这也太尴尬了。” “就当来享受,没什么尴尬的。”林鹤梦调整了蜡烛的距离,以免火烛烫到她。 在蜡烛闪烁的泛黄光芒下,她洁白的面容越发清丽,额前一点点碎发落下,轻飘飘得有些痒,她用手指拨了拨,撩动着一根心弦。 不同于他病态的白,颜籁的白是一种健康的嫩白。 她打小就模样可人,整个人像是等比放大的,只是认真的时候总喜欢绷着下巴,像小老太一样皱出一个核桃。 林鹤梦还没有动筷,颜籁已经戴上手套开始剥螃蟹了。 她将蟹壳揭开,实诚道:“其实我不太会吃蟹,是只要把鳃弄掉吗?” “我教你。” 林鹤梦起身向她靠近,捻过她手里的蟹,用小餐盘里的夹子挑起蟹肉中间的白块,道:“这里是心脏,一般不吃。” “两边条状的,是鳃,也不能吃。” “靠近鳃的,这里是生殖腺,不能吃。” “下面硬壳掰开,这是口腔部分,也可以去掉,再掰开,里面中间这一块就是胃了,也应该去掉。” 林鹤梦矮着身子,离她很近,身上那好闻的淡淡清香又飘进了她的鼻端,她侧了下头,余光中所及就是他淡红的唇和分明的下颚线。 “这些小管就是肠,可以挑出来,剩下这些就可以吃了。” 他掰开蟹黄,用小镊子将蟹黄刮进她碗中。 他一垂目,对上了颜籁看着他的目光,他微顿,笑道:“看什么呢,不好好听讲。” 她突然想到从前他给她补习作业。 昏昏欲睡的下午,阳光将梧桐树叶的影子投进窗内。 蝉鸣声绵长,像有节奏的催眠曲。 她困得睁大眼睛也抵不住困意,一不小心向一旁倒去,他的手臂总会及时地一把接住她。 “鹤哥,好困。”她小声哼唧。 他撑着她的头,无奈地放下笔,“那就睡会儿吧。” 她习以为常地将他的胳膊拉到身前,找个舒服的位置枕着,亲昵道:“谢谢鹤哥。” 小睡半个小时,睁开眼后她总要再愣一会儿神。 那时候他就是这样笑意浅浅地看着她,“还愣神?不好好听讲?” 她回过神,“在听呢。” “听明白了?”他侧头盯着她的眼睛。 她低下头,夹起蟹膏尝了尝,心不在焉的,“总之,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又贵,不如吃小龙虾。” 林鹤梦将镊子放回盘子里,用纸巾擦了擦手,“没关系,我帮你剥。”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学着他之前的做法,精致地挑挑拣拣了一会儿,但灯光暗,她学了个半桶水,根本分不出什么鳃和胃,弄了两下后又灰溜溜夹放在了对面的骨碟里,“还是你来吧。” 林鹤梦则把挑好的肉递给了她。 他这一举一动都已习惯成自然。 她尝着他给她剥的蟹肉和蟹膏,抬眼看着他专注的神情。 “你……为什么染了头发?”颜籁终于问出了这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以前的头发太张扬了,不好。”他说。 怎么会不好呢? 那也是二十多年,原原本本的他。 “我觉得以前也挺好的。”她说。 他一顿,轻声道:“是吗?” 不像反问,像是确认。 她生怕他一时兴起又去染个别的发色,找补道:“现在这个也可以。” 染发药剂伤皮肤,他本来皮肤角质层就薄且透,怎么经得住这种反复折腾。 “你是真的喜欢我以前的头发吗?”他问。 “当然,”她不解,“这还骗你吗?” 他只笑了笑,“你和以前一起在广市找工作的同学还有联系吗?” “有啊,他现在也在楠城。” 他点点头,“这么多年还一直有联系的,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颜籁伸进排骨碗里的筷子一顿。 她感觉林鹤梦这话像在影射什么。 如果说,一直有联系的是重要的朋友,那突然断了联系的,是不是就没有那么重要? “也是看缘分,有些老朋友上学时候在一块,毕业了又在一个城市工作,联系就多一些,有些朋友毕业后就各奔前程,慢慢没了联系也正常。”她抬眼看林鹤梦,有几分给自己辩白的意思。 林鹤梦笑着点头,好像是同意了她的这个说法。 颜籁松了一口气,低头继续咬排骨。 他掰开了蟹壳,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声,接着道:“满满,我也在广市,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了呢?” 第七章 广市在更南方,靠海。 颜籁毕业没有留在楠城而是去了广市,就是奔着林鹤梦去的。 可为什么又不再联系呢? 狭小的出租房内,他自己的毛巾已经洗得起了毛边,给她的却是59元一块的商场溢价品。 他用着从二手市场拼凑起来的一台台式电脑,送给她的却是一台近万的笔记本电脑。 他通宵工作吃着特价超市里一块五一包的泡面,带她下馆子时却从不说一个贵字。 他自己把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十分用。 可她大学四年,每个月两千的生活费,连寒暑假都不曾少。 那时他常跟她说,他工资很高,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一两万。 她真的信了。 一直到毕业后。 她终于发现真相。 原来自己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他节衣缩食省出来的。 他早已因为家庭负债累累,却还义无反顾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只因为一句诺言。 人都需要一个瞬间,意识到自己应该长大,再用漫长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过程。 从前有外公为她遮风避雨,后来有林鹤梦为她披荆斩棘。 她在三个人的王国里一直做公主。 走出了南瓜马车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群狼环伺,处处陷阱,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踩在他脊背上,而他已被荆棘丛扎得鲜血淋漓。 桌面上的沉默不过短短几十秒,他们之间的无言却已长达三年之久。 她很怕他会再深究下去,最后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低声道:“那段时间我刚开始工作,挺忙的,和很多朋友都没怎么联系了。” 顿了顿,她又说:“而且,我想有点自己的空间。” 只是个借口,她希望林鹤梦不要再追根问底,穷追不休。 不是不喜欢了。 更不是不重要了。 只是,她没办法再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还是会低头,和她说:“对不起。” 她错愕抬头,“什么?” “我以前,仗着比你大一点,太自以为是了,总把我的想法强加在你身上。” 她的嘴慢慢张开,“啊?” “以后再不会了。” 说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钱包,又从钱包中抽了一张银行卡,推在她面前。 他看着她道:“这里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钱不多,是哥哥的一点心意,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给你添点零花钱,你想用来干什么都行。” 五十万?她心头一跳。 她抿了抿唇,看看卡又看看他,“我,在你看来很穷吗?” 他立即解释:“满满,哥哥不是觉得你没钱,只是希望你过得更轻松一点。”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正因为明白,她不能再继续装傻,坦然接受他一切付出。 颜籁放下了筷子,胳膊搭在桌上,很认真地对林鹤梦道:“鹤哥,我……” “我”字说出口,又卡了壳。 她咬了下唇,将不该说的话咽下去,换了个词,低声说:“我也心疼你,也会怕连累你。” 银行卡还压在他手指下,摆在她面前,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心疼什么?我有什么值得心疼的?” 她的小心思总是敏感而多虑的,他觉得是她想岔了,更郑重地倾身道:“满满,我从来不觉得你有连累我,我们是家人,我是哥哥,照顾你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她红了眼眶,别开了头,“鹤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她不是想和他划清关系,只是想告诉他,她和他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不要再把她当成需要他的羽翼庇护的雏鸟了。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他果然被她伤了心,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划过愕然和无措,嘴唇抖了抖:“满满,你不要哥哥了吗?” “对不起,我……”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推开椅子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抱了抱他的肩膀,“鹤哥,我不是想和你划清界限,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把我当成一个小妹妹看待了好吗?”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他受宠若惊。 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介于香草和丁香之间,像种解药,救赎他逃脱人生的蛇窟。 他的手臂抬起,却只停于她后背之上,隔着半寸的距离。 所有的话都在喉咙里凝滞,他顺从她的意见,垂首道:“对不起,满满。” “也不许再说对不起。” “……好。” 他太好哄,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就让他轻易放下所有芥蒂,将误会翻篇。 她终于放下心,破涕为笑。 晚饭的单是他买的。颜籁收拾了东西准备先下去开车,走到二楼楼梯口时,手机响了。 是林澄净的来电。 接通了电话,她还没开口,林澄净先朗声问:“满满,吃饭了吗?” “刚吃完。”她清了清嗓子。 林澄净敏锐听出了她嗓音的沙哑,“怎么了?感冒了?” “不是,可能刚刚吃的辣,有点辣嗓子。” “真吃了?我还想说要是没吃,就带你那个朋友过来一块吃。” 林鹤梦楼梯上走下来,站到了她身边,亦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 他垂了垂白羽般的长睫,藏住了眼底的嫉妒与恨意。 颜籁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公共场合喧闹,她从包里拿出蓝牙耳机,单手开盖后发现不好摘出耳机,正犹豫着戴不戴,林鹤梦替她拿过了耳机盒,从里取出了一只耳机轻轻地戴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朝他抬了下眉表示谢谢,接着才对着电话里说:“你怎么这个点才吃饭?” “甲方领导临时提要求,项目组不得不加班啊。” 颜籁正想附和他几句,突然反应过来,“甲方,我啊?” 林澄净轻轻地笑了起来,“领导有数就行,别忘了请吃饭。” “行,辛苦了,等展会结束,我单独约你。” 走出饭店,她习惯性往自己车的方向去,林鹤梦握住了她的胳膊,道:“走这边。”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信任地跟着他往前走。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 高耸的路灯将街道照得通明,正是市中心,来来往往的路人三两成群,人声嘈杂。 林澄净听到了她这边的喧闹声,问她:“在哪呢?” “梧桐广场这。” 林澄净:“我也在这,海东蟹馆店,你真不过来?” “不来,都吃饱了,还去干什么。”颜籁看了眼前面的路,“你们好好吃吧,我要过马路了,挂了。” 他叹口气,“果然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比不过一个几百年没见的朋友。” “行了吧,别装腔拿调了啊。”她笑骂着。 绿灯亮了,林鹤梦抬手虚虚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带过马路。 一家大型超市就在对面,直到进了超市,颜籁才想起来晚餐时玩笑说过一句要他陪她逛超市。 她都忘了。 又陪聊了几句,总算挂了电话,她摘下耳机收回耳机盒内,和林鹤梦说:“刚刚是林澄净,你认识的。” “嗯。” 他不想在和她独处时提起谈论另一个男人,云淡风轻地转开话题,“除了看看洗护用品,还需要买些什么吗?” “随便转转吧。” 她不怎么下厨,对做饭这件事也不甚感冒,进单位后一直是吃食堂,所以买菜就算了,面包和牛奶这些倒是可以再买几件。 在食品区转了一会儿,她拿了一袋面包片,左挑右选后又拎了一箱特价的牛奶。 看她钱花得很节省,林鹤梦问:“满满,你现在工资够用吗?” 颜籁弯着腰在冰柜旁对比着酸奶的价格,漫不经心回答:“还好,你知道的,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她这话说来轻松,林鹤梦却心口猛地一塌软。她和他一样,是孑然一身。 没有人看顾,她又瘦了许多,衬衫下可见瘦削的肩胛骨,腰肢瘦得和薄纸似的。吃得也少,吃饭的时候林鹤梦观察了一下,每道菜她至多只尝那么几口。 “吃零食吗?”林鹤梦推着推车跟上她的脚步,问她。 “什么零食?” “巧克力,还有这种曲奇。”他指指旁边货架。 “曲奇还行……不过算了,都一般般。” 林鹤梦拎了一大盒子曲奇放进推车里,“想吃就试试,就当尝尝味。” 颜籁都没敢再多逛零食区,拉着推车赶紧走,扼腕道:“哥哥啊,我得存钱,不能瞎买了。” 林鹤梦:“存了钱做什么?” “买房啊。”颜籁回答道。 “还差多少?” 颜籁笑了笑,“差得也不多,再上个两年班就能付首付了,老房子的租期也快到了,正好把我外公牌位也带到楠城来。” 说到这,她想起来问林鹤梦一句:“你呢,打算在楠城定居吗?” 他若有所思,一边回答:“嗯,我是打算在楠城定下来了。” “挺好的,你还得在南大读好几年硕博,这边房价也低……哎,说起来,我也是南大毕业的,比你还大几届了,鹤哥,你是不是得叫我学姐啊?” 他好笑道:“你倒挺敢想。” 颜籁杵杵他胳膊肘,小狐狸似地弯着眼,“咱俩各论各的呗,你叫我学姐,我叫你哥。” 她仰着头,白净可爱的脸蛋在他眼皮下笑意吟吟。 他没忍住,伸手掐了掐她的脸,“我可从没让你叫过学长。” 见他不愿意,她更来劲了,拉着他胳膊撒娇道:“那我叫你学长,你叫一声学姐,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叫声学姐来听听嘛。” 他耳根子已经通红了,绷着脸淡淡道:“哦,那你先叫。” “学长。”她喊得毫无心理负担。 他眼睛一弯,“嗯,乖。” 颜籁:? “我呢?” “满满。” “耍赖啊你!” 第八章 这么一逛,时近九点,市中心的人也少了。 原路返回到饭店门口,颜籁拉开车门,让林鹤梦把东西就放副驾驶上。 “你住的地方不远吧?” 要上车的时候,颜籁想起来问一句。 一转头险些撞上他胳膊。 “不远,”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和她的距离,脸上带着温雅的笑容,抬手指了指一栋住宅楼,“走过去十分钟。” 颜籁仰头看了看高楼大厦,不由感慨,“住得不错啊。” “朋友的房子,方便工作。” 方便工作? 从这儿到司法鉴定中心的距离可不近,开车也得二三十分钟。 如果住南大宿舍,走到司法鉴定中心也才十五分钟。 “合租吗?”她好奇。 林鹤梦斟酌了下,“也不算是,暂住一段时间。” 虽然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太刨根问底,颜籁拍拍车门,“我送你?” 他倒是想的,但思虑一下还是怕让她多跑一趟。 林鹤梦摇头,“掉头不方便,走路还快两步,算了。” 这倒确实是,在市中心想要掉头,得往前开个一公里。 今日的会面到达尾声,颜籁无言地站了一会儿。 他也不催,站在路边的道槛上眉眼温和地看着她。 昏黄的路灯给他渡了一层圣光,长身颀立,剔透近玉石的瞳孔微动,神情宛若悲悯的神像。 两厢沉默,像七八十年代港片电影告别。 今天的时间似乎开了0.5倍速,过得格外充实,漫长的夜晚都变得难能可贵起来。 可有重逢就有分别。 还是她先开口:“那我就不送你,先走了。” “嗯,”他微微颔首,又叮嘱,“到了报平安。” 颜籁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有些想笑,于是弯了弯嘴角。 “笑什么?”林鹤梦问。 笑你分明长了一张只会被爱的脸,却在细枝末节处处对人妥帖关心。 “没什么,回了。” 颜籁摆了摆手,钻进了车里。 这回她没再多停留,倒出车位后边开上了大路。 一直目送她的车开出视野,林鹤梦脸上的微笑才慢慢收敛起来,藏住隐晦不舍。 继而淡漠疏离,他垂下长睫,从口袋里拿出口罩,戴上了脸。 回去的路上,她放下车窗。 秋日微凉的晚风吹进车里,她的心情难得畅快。 开到半路,她又接到了林澄净打来的电话,没等对方开口她就先扬声道:“可别叫我去吃饭了,我都快到家了。” “不是叫你吃饭的,局都散了。我看今天的大闸蟹好,给你打包了一份,送到你门口了。” “你到了?” “快了。”林澄净说。 颜籁哭笑不得,“你要是还没到就拿回去算了,我今天也吃过了,一天哪能吃那么多,补死我啊。” “不早说,马上到楼下了。” “怎么那么快啊,也不打个电话知会一声。” 她稍稍踩下了一些油门,提了速。 林澄净也怪道:“你不是要存钱吗?怎么我请你吃饭请不动,自己花钱去下馆子了?” “也不是,一个朋友请的。” 林澄净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她一句:“男的女的?” 颜籁哼笑,“怎么着,查岗呢?” 林澄净默了默,淡淡地回之一笑:“我有那资格吗,不就问一句。” “行了,我也快了,你等会儿。” 老年人多的小区,安静的时间也比其他地方要早,九点不到大门门禁就关了。 她今天回来得晚,连两棵树中间的位置都被占了。她开着车围着楼下转了一圈,在鸡角旮瘩里找到个车位,卡在两台车中间。她小心谨慎地尝试了一把侧方位停车,成功把车停进去了。 小区是老小区,虽然旧,但也大。颜籁抄近道走了五分钟才走到楼下。 林澄净站在门禁外,一只手拎着两个袋子,一只手划着手机,黑暗中荧光照着他凝重的神情,闹鬼似的。 她也拎了两个超市袋子,一路悉悉嚓嚓地走近。 林澄净听见了声,抬头看了过来。 一见她,他那紧皱的眉头松开,脸上有了笑,又带了点埋怨:“不是早吃完了吗,怎么这个点才回来?” 她提了提手腕,言简意赅,“去了超市。” 他伸出手,“给我吧。” 颜籁递了一袋给他,接着掏出钥匙开了门禁,“你加班到那么晚,吃了饭还不回去休息,这精力够充沛啊。” “也累啊,我这不是怕你没吃着大闸蟹么,今天的蟹挺肥的。”他扶过她推开的铁门。 “可惜了,我吃过了。” 她又回头看一眼他手上拎的东西,“你这都提了什么?” 林澄净:“两盒螃蟹,一瓶白酒。” “酒怎么也带过来了?” “老赵喝吐了都没喝完,干脆拎过来算了。” “你没喝?” “都喝了谁把他们送回去?” 他总有道理。 他这人忒贼,回回喝酒大家都喝趴下了,就他一个人在旁边喝茶,美名其曰自告奋勇当司机。 颜籁问:“都喝了多少啊,就喝趴下了?” 林澄净:“有个五六两吧。” 她啧啧,“你们这几个真不行。” “都想叫你来,你又不来。”他嘀咕着。 走到六楼,颜籁正要开门,忽然听见旁边噼里啪啦摔碗筷的声音。 隔壁门也没有关紧,虚掩着。 林澄净低声问她:“什么动静?” “吵架。” 颜籁开了门,见林澄净正好奇地还要贴隔壁门口去听,一把将他拽回了门内,“你小心隔壁出来揍你!” 林澄净反手关了门,八卦问:“俩夫妻啊?闹这么凶?” “夫妻闹离婚。女方要离,男的不同意,要孩子抚养权,女方也不给,三天两头就闹,前两天女方还带一圈亲戚来把门围了。” “没伤到你吧?”林澄净皱了皱眉。 “没有,我又不出门。” 隔壁还在吵,男的女的互骂,听不清,但听声还吵得挺凶。 林澄净八卦到贴她电视机墙上听墙角。颜籁都服了。 隔壁三不五时就闹,她都听腻味了,自顾自收拾起东西。 “这女的真会骂,说她老公脑子长胯.下,二两肉长头上,每天除了下三滥的事没别的想法。这男的是不是出轨了?” 颜籁把零食塞零食柜里,“你倒挺会抓重点。” 林澄净轻车熟路地从她柜子里摸了一包糖撕开,“你说这种人,老婆孩子都有了,找小三图什么啊?” “图新鲜呗。” 林澄净摇摇头,“不理解。” “你一个母胎sl,能理解那就不会单二十多年了。” “你也母单,怎么敢笑我?” 见她收拾着,林澄净也一块把打包盒和酒拿了出来。 “那不一样,我这虽然没正儿八经谈过,但暗恋经验怎么也是十年往上。”她自我调侃着。 林澄净顿了顿,接着很不屑地“嘁”了一声。 螃蟹是吃不下了,颜籁被林澄净拉着喝完了剩下的小半瓶白酒,拌着的下饭菜是隔壁的八卦。 俩人又漫无目的地聊了聊爱情、婚姻和生活。 颜籁踢了踢林澄净,问他:“你觉得什么才算真爱。” 林澄净坐在沙发下,曲着腿说:“真爱当然得是不离不弃……” 她靠倒在沙发上,“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喜欢一个人,不用会,自然而然地就会关注对方的一切,越渺小的地方,越能体现,爱是本能,不是后天习得的。” 林澄净手臂枕着后脑勺,靠着沙发腿,说得条条是道。 手机振了一声,来了消息。 颜籁拿起手机看,边吐槽林澄净,“林大师,从没实践过,理论还能一套一套的。” 林澄净轻轻笑了两声。 消息是林鹤梦发来的,他问:[到家了吗?] 颜籁一下坐正了身,想起来忘了报平安了,忙回道:[到了,你呢?] [到家很久了。] 没一会儿他发了一张图片来。 颜籁点开看,是一张夜景,视角是阳台。楼很高,往下看,星星亮亮的城市像另一片星空。 她点开看了又看,不自觉乐呵了一声。 见她对着手机傻乐,林澄净爬起来坐到了沙发上,往后瞥了一眼,“谁啊?” 颜籁:“朋友,问我到家了没。” “男的女的?” 她睨他一眼,“少管。” 林澄净往后一靠,长腿搭了起来,抵在茶几上,浅笑着问:“怎么,想谈恋爱了?” 或许是秋老虎太燥热,她脸色有些发烫,关了手机,推脱道:“哎,你自己的事不上心,倒挺操心我的事。” 她没有反驳,那就八成是了。 心头像有块石头往无边的湖底一沉,酒醒了七分,他不说了,俯身端起杯子递给颜籁,又自顾自抿了一口,“喝酒。” 最后半瓶白酒都是他俩喝完的。当时还没什么感觉,后劲却大。 第二天凌晨醒来,颜籁头晕得要吐,她踉踉跄跄下床,趿拉着拖鞋就往卫生间冲,趴在便池旁边呕了半天也没呕出什么来。 她扶着墙缓慢走出去。客厅沙发上,被惊醒的林澄净正坐起身看着她。 “还没走啊?继续睡吧。”她朝他摆摆手,踉跄着又往自己房间去。 林澄净哪还睡得着,掀开毯子起身问:“好点了没?” “没有,晕死了,我再回去躺会儿。” “喝水吗?”林澄净问她。 “不喝,我懒得跑厕所。”她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虽然她说不喝,林澄净还是给她接了杯温水放床头。 颜籁用被子蒙着脑袋,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哼着:“晕啊,好晕啊。” 看她实在哼得难受,林澄净矮身给她往下拉了拉被子透透气,又问:“吃两粒解酒药吗?” “哪来的药?”她声音闷堵。 林澄净说:“我去买。” “不用,你就让我睡着吧,睡醒就没事了。”颜籁摆烂了,捂在被子里的声音又低又哑。 林澄净没再多说,他走出卧室,披上外套,拿了她的钥匙便往外去了。 听到有关门的声音,颜籁眼一闭,稀里糊涂又睡了过去。 还没睡醒,手机就响了。 颜籁迷迷糊糊摸过手机关了闹钟,醒了一会儿神,拿过手机再看一眼时间,快八点了。 她唰地坐起身,还没一秒,倏地又和尸体一样笔挺躺下。 起猛了,眼前发黑。 躺尸了好一会儿,头晕才缓和一些。 她缓缓起身,穿上拖鞋龟速挪动。 隐约记得林澄净睡在客厅,她喊了声:“林澄净啊。” 没人回应,走出卧室一看,人已经走了。 毯子叠在沙发上,桌上放着两个包子,一杯粥和一盒药。 第九章 包子摸摸还是热的,人可能才走。 她将叠好的的毯子顺手放到矮柜上,只听“咕咚”一声响,一块泛着硬质银光的手表掉进了沙发凹缝处。 她伸手捡起。 墨绿表针还在哒哒地转,咯吱作响。 她家拢共就进过那么一位男士,是谁的不用多想。 她拿着手机对着表拍了一张,发给了林澄净:[亲,你的劳力士忘了。] 那边没回,估计还在路上。 她将包子和稀饭吃了,解酒药扔进药箱里,预备着以后用。 进洗手间化个淡妆,从包里掏出口红时她长长叹了口气。 昨天匆匆忙忙盖盖子,感觉到一阵挤压时她就觉得大事不妙。这会一看,柱状膏体已经成了zip压缩版本了,一开盖子还糊她一手。 一支口红小两百,抵得上她一天半工资了。 抽了张纸擦了擦满手的口红。 扣扣索索算着工资时,她又想起了昨天林鹤梦递给她的银行卡。 五十万,不是五万。 她这辈子都还没摸过五十万。 他说他近些年在做医疗器械相关的生意。颜籁虽然不是这行的,但也知道这一行很卷,争议还颇大。 这三年的时间恍然一过,中间却已相差了近千个日日夜夜,她对他的所有了解都已滞后,像断了维护的程序版本。 她不清楚他近来都做了些什么工作,和些什么人交往,有没有......喜欢的人,或者追他的人了。 擦拭手心的动作渐渐迟缓,手指紧了紧,她将脏污的纸巾和废掉的口红投进垃圾桶里。 心头发堵,说不上来的滋味。 上学时,他一再叮嘱她,要将精力放在学业上。 颜籁曾故意问他:“如果我有喜欢的人了呢?” 他一贯在她面前和颜悦色,那是颜籁第一次见他冷了脸。 但不是针对她,他眼皮子都没抬,只是手上动作顿了顿,接着说:“我会把他腿打断。” 好像是在开玩笑,又好像是认真的。 她也分辨不出来。 她玩笑道:“鹤哥,那我要是喜欢你,你会把自己腿打折吗?” 那时外公还没有生病,闲下来就喜欢上山砍竹子,扛回来的竹子削成皮片,编些箩筐、簸箕上集市卖。 放了假,林鹤梦也会搬着小马扎帮着刨竹子皮。 少年皮肤雪白,再大的太阳也至多只能将他皮肤晒得发红。 白与红脱了层,豆大的汗从他两鬓往下落。 他穿着一件晒得发黄的白色短袖,袖子挽到肩上,露出光滑利落的小臂肌肉线条。弓着的肩背不断重复着推拉的动作,将一根根竹子刨得干净。 面对她的问题。 他装聋作哑。 不予回复。 那细细的竹丝漫天飞舞,模糊着她眼前的世界。 她坐在门槛台阶上,撑着下颚看他的侧影,看了很久,还是分不出,他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他对她有没有丝毫别的喜欢? 或许是没有的。 有的话,她怎么会察觉不到。 早起晚了,她径直去了市局,登记金乌山遗失的金身案。 报案的流程走了一遍,捎带着打听了一下金身像里那具尸体的身份。 给她处理报案的民警说,尸源还没查出来,他们现在也正通知各个市县排查相关失踪人口。 看市局里忙得人仰马翻,颜籁颇能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然道:“辛苦了,希望你们能尽快破案。” 民警苦笑着将资料登记进电脑,说这次事件性质敏感,网上舆论已经在发酵,上头要求一个月内必须破案,他们也确实压力大。 一具无名尸身搅动满池风云,但比起确定尸体身份,现在舆论更关注的是原本的法师肉身去了哪。 至于那具籍籍无名的尸体,横躺在法医鉴定室内,已经烧灼得面目全非,难以找出尸体特征,更无人知晓他是谁。 颜籁走出市局时,心里还是挺不是个滋味的。 不过没多给她唏嘘的时间,上头给的压力接着就到了他们这边。 她催警察,老张头便催她。 她也不可能变成陈小玉,老爹一通画符,跟着成龙飞檐走壁就把文物找回来。 回局里刚坐下,凳子还没坐热就通知要开会,会议上说的果然是这次金乌山文物损毁事件。 这么重要的文物,地方保护却没有做到位。 市里当机立断要将各乡县价值高的重要文物收回市里保管。 才结束了地方文物的普查,马上又要做新文物入库存档,跟她同期的同事还都外出学习了,如今整个市局只有她这一头牛马,颜籁简直眼前一黑。 此前整整三个月她不见天日,每天趴在普查办公室里擦文物、测量、信息登记、入库。 工作琐碎,任务量庞大,三个月下来她成功收获了腰椎盘突出和偏头痛。 会议结束,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白接下来的日子又要埋头苦干了 法师金身像损毁,文物局不可能做壁上观,光袖手等着公安局给他们办案。 会议上也决定成立专案小组,副局长张敬亲自挂帅,带着文物修复科科长陆文谦和科员颜籁前往金乌县了解情况。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颜籁问。 张敬道:“明天就走。” 她反应很快:“好,我去联系金乌县政府。” 张敬摆手:“不,我已经联系市局了,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颜籁脚步一顿,“师父,这次是联合办案吗?” “对,我们配合市局工作,同时这次下到地方还要了解一下其他文保情况。”说到这,张敬又提点道,“小颜啊,单身还是有好处,你年纪轻轻,不要着急谈恋爱啊。” 颜籁哭笑不得,知道师父这是真把她当砖用了。 两局联合办案,第二日整队出发。 正值霜降,清晨的楠城薄雾弥漫,一夜间就降了温,气温有些薄冷。 颜籁拉着行李箱,在市局门口等着。 她穿了件白色毛衣,外搭一件蓝色轮廓大衣,穿得也不少,但在外边站久了还是感觉冷,丝丝凉意直往身体里钻。 她等的人没来,电话来了。 陆文谦温言好语和颜籁说:“小颜啊,张局要是到了我还没到,你就和他说我堵在路上了。” 他说这话时,颜籁都还听见他老婆在电话里念叨着:“怎么这么早就走,早餐还吃不吃了?” 陆文谦不耐烦道:“不吃了,这都起晚了。” 职场都是人情世故,她装傻充愣道:“陆科长,您到路上了吧,那应该快了,我等您,您到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大巴车还没来,市局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穿着警服,一身便服的颜籁在人群里很是显眼。 她环顾人群,想找找她师父来没来。张敬没看到,倒看到了司法鉴定中心的刘主任。 她一看过去,刘越也就朝着她看了过来。隔着人群的距离,朝她颔了颔首。 法医也去现场?她正这样想着,电话又来了。 老张头说他已经过了环城中路,马上到春风一路,问他们在哪个点集合。 颜籁朝着大马路走去,回答他:“师父,我就在市局门口,我来路边接你。” “不用,我就到了。” 正说着,一辆蓝色计程车停在了路边。颜籁观望了会儿,就看见老张头拎着行李袋从副驾驶下来了,他一边将钱包收进内口袋里,一边抬眼打人群里看过来。 颜籁先一步看到他,一路快步走过去,“师父。” 看她就一个人站,张敬问:“陆文谦呢?” “刚刚陆科长打了电话来,说路上有点堵车。” 老张头显然人还没糊涂,语气冷硬,“这还没七点呢?哪条路堵的车?” 颜籁也只能硬着头皮找补说:“可能今天有雾,开车得慢点。” “六点半集合,现在正好六点半整,怕迟到,那就早点出门,这个小陆,真是越来越没时间观念了!” 颜籁在心里给陆科长默哀了几秒。 张头是个最讲守时的人,平常开会要是说九点开会,那他肯定八点四十就坐到了会议室里。 别说迟到,谁要是踩着点来都得被他用眼神剜几刀。 想到张副局和司法鉴定中心的刘越主任是认识的老熟人,颜籁在一旁转移话题提醒:“师父,刘越主任在那边。” 张敬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那老家伙他也来了?” 颜籁把师父领到人群里,看到刘越主任正和一个四五十岁、穿着白底衬衫警服的男子交流。 他们一走过来,那男子率先看到了张敬,朗声笑道:“张局长,怎么是您亲自挂帅了?” 老张也挂上笑:“你都带队了,我哪能不来?” 颜籁跟在师傅身后,张敬给她介绍:“这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郝望,你应该认识的。” 师傅都说她应该认识,那不认识也得装得认识。 颜籁平时又不和市局打交道,自然是不认识什么局长、副局长的,但还是装得煞有介事。 她伸手笑道:“郝局长,久闻大名。” 她落落大方,也不露怯,很给张敬长脸。 张敬道:“小颜是我带的徒弟,这回带她出来涨涨世面。” “能让张局长亲自带,你这小姑娘很了不得啊。” 郝局长这才正儿八经地看颜籁一眼。 无怪别人意外,颜籁自己当初都很震惊。 像他们张副局这样坐到这个位置了的,通常都是统筹全局,很少还会有亲自带徒弟的。张头当初说他也快退休了,退休前也就带带她了。 思来想去,颜籁只能归结于自己走了狗屎运了。 她谦虚道:“张局礼贤下士,乐于提携我们年轻人,我也得努力提升自己专业,才不让领导失望。” 刘越在一旁乐呵呵,有意在她领导前夸她:“老张,你这小徒弟真不错,前两天那金像刚到我们这来的时候,遇到点小困难,是她解决的,心理素质很不错的。” 想到自己那天吐成那狗样。颜籁都汗颜。 电话又来了,颜籁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是陆文谦打来的。 估摸着他应该快到了,她朝张敬低声说:“师父,陆科长应该来了,我去接个电话。” 老张冲她点了下头。 颜籁走了,张敬摇着头和刘越说:“现在年轻人,真是没什么时间观念,我们那时候说六点半集合,四点半就得出门,五点半就到了,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刘越乐呵呵,“我们那是什么时候,那是把吃苦当光荣的时代,但是现在年轻人不一样了,知道享受了,比我们那时候好,咱们啊,就是一辈子劳碌命。” 张敬吹胡子瞪眼:“你这什么话!你就看我这小颜,别看她一个小姑娘,手头上加起来修复的文物已经有百来件了,做事那从来是没一点抱怨,埋头苦干,真无愧是颜万山的孙女!” “颜万山?”刘越沉吟片刻,“是以前考古队那个颜万山?” 张敬怪声怪气道:“难为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当年他女儿女婿的尸检还是我做的......” 张敬“嘘”一声,“这事不要再提。” 明白了他的意思,刘越压低了声:“颜万山不是失踪了吗?你怎么找到他孙女的。” “哪是我找到的,今年单位进的孩子,一见她名字我就想起来了,再一问,她外公果然是颜万山。” 刘越琢磨着,“那这些年,颜万山都去了哪啊?” “还能哪,金乌山!” 颜籁打完了电话,走过来,听张头正说到金乌山,刚想听下文,张敬就看到了她,瓮声问:“陆文谦来没来?” 她硬着头皮回话,“陆科长说就快了。” “所有人就等他一个人了,好大的架子。”张敬又阴阳怪气地冷笑。 刘越是个好说话的,在一旁打圆场:“慢点就慢点吧,正好大巴也还没来。” “刘主任,这次只有你去吗?” 犹豫片刻,颜籁还是没忍住问。 “还有一个我的小徒弟,他回单位去取工具了。” 徒弟?哪个徒弟? 是林鹤梦还是那个胖胖的法医? 颜籁有些抓心挠肺,但面对着一群领导,她又实在不好意思再问。 颜籁看了眼时间,马上就要七点了,那人再不来,恐怕他们真得先走了。 又过了五分钟,陆文谦倒是终于到了。 他拎着出差的小箱子,一路抹汗地小步跑过来,朝着张头连连道歉道:“实在不好意思张局,今天打车打不着,等了好一会,来得路上又有点堵车,慢了点。” 刚好大巴来了,给他留了些颜面。 张敬没有训责他,只是冷冷道:“上车吧。” 带队的市公安副局长自然是第一个上车的,接着就是张副局、刘越主任、陆文谦,颜籁紧随其后。 四人坐下后,颜籁自然而然坐到了最后面。 其他公安局的同志也慢慢都上了车,因为和颜籁不熟,有意无意地都绕过了她旁边的位置往其他地方坐。 已经七点过十了,然而有人还没有出现。 她低头打开手机,扒拉着聊天框,犹豫要怎么问林鹤梦。 就在这时,前车门开了,一头褐发的青年穿着简单清爽的卫衣,单肩背着一个背包走上了车。 第十章 看见林鹤梦上了车,颜籁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她稍稍起身,从后座露出一个头,冲他挥了挥手。 未曾想到她会在,意外之喜让他呼吸一滞,平静的眼神骤然泛起了亮光。 除了她,另一个高兴的就是刘越,他招手道,“鹤梦,这儿。”接着又问,“东西都拿了吧?” 林鹤梦走近,拎了拎包,“都在这了。” “小林也来了啊。” 一见他,郝副局长亲和地问候。 林鹤梦也打招呼道:“郝局。” 怕他不认识后面的领导,刘越指指张敬,“这是文物局张副局长。”又指指陆文谦,“这是文物局陆科长。” “那个小姑娘你们见过了,我就不多介绍了。” “张局长,陆科长。” 他礼貌打过招呼。 他相貌特别,头回见的人总要把目光在他脸上多停几秒。 张敬多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有了猜测,有些叹息,心道好好一个帅小伙子,可惜带病。 他指着颜籁旁边空位道:“小伙子坐这吧。” 林鹤梦皓白修长的手指抓着椅背,往后走了一步,目光落在颜籁脸上。 不待他开口,颜籁先开心地拍拍旁边位置,“鹤哥,坐。” “你们认识啊?”张敬诧异回头问。 颜籁趴着椅背笑道:“师父,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我有个哥哥吗,就是他。” 她毫不介意地提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林鹤梦却读得懂旁人的目光。 他加了一句,“只是小时候是邻居。” 颜籁还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要提这么一句撇清关系的话。 张敬倒是了然点点头,“哦,是这样。” 习惯了异样的目光,尽管表面平静,他内心却还是忍不住对自己冷哂轻嘲。 他脱下包,抻腰将包放在架上,掀起的卫衣露出一截劲瘦的腰。 那抹白晃了晃颜籁的眼,晃得有些想入非非。 她做贼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放好了包,他矮身坐在了颜籁旁边。 她回头,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细腻到几乎看不见毛孔的侧脸和脖颈。 他也正在此时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抿出了一个笑容。 林鹤梦探身,忽然离她很近。她呼吸一促,小声问:“怎么了?” 他拉过她身旁的安全带,扣在了卡子里。 窗外冉冉升起的日光太热烈,将她脸上淡淡的绒毛也照得清晰,朝霞一并落在她脸上,笼上一层薄浅的红。 他的目光长久落在她脸上。 颜籁摸了摸发烫的脸,小声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别动。”他温声道。 她乖乖坐好。 他伸出手,食指在她鼻梁上轻轻蹭了蹭。 他清晰记得她脸上从没有过痣,这一蹭果然擦掉了。他将指腹给她看,“有脏东西。” “啊。” 颜籁又摸了摸自己鼻梁,骤然反应过来,手指一僵。 “……鹤哥。” “嗯?” “……没什么。” 她没好意思告诉他,其实那是她画的痣。 从省会楠城到金乌镇,走高速得两个小时。 车开了约莫十几分钟后,车上的人都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天光渐渐大亮了,初晨的阳光透过弥蒙的雾气,将道路两侧的山野都照得生机盎然。 她想看风景,没有拉窗帘,看着看着,又侧头将目光落在了身边人脸上。 东升的太阳从窗外照进一束穷追不舍的光,流连在林鹤梦的眉眼之间。 他那清透的皮肤下,连眼皮处淡淡的青色都清晰可见。或许是光照得他不安稳,他眉头稍稍凝了凝。 颜籁直了直身,头往前侧倾一点,替他挡住了那束光。 他的眉头缓缓松开,呼吸声渐渐沉稳。 也不知道他昨晚睡没睡,在这疾驶的大巴车上还能睡得着。 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盯久了眼睛也酸疼,她索性也闭上了眼睛,在脑海里盘算着抵达金乌县之后还有哪些工作要做。 正想得入神,肩膀忽地一沉,她懵懵地惊醒,一睁眼,发现是林鹤梦枕在了她肩膀上。 这是他第一次依靠她。 一侧头,他那柔软的头发就搔在了她的侧脸上,再侧一些,她的唇就要碰上他的发丝了。 那幽幽的清香又柔柔地钻进了她的鼻端,无端有些紧张,颜籁肩膀一动不敢动,正襟危坐地靠着椅背支撑着他。 在她没了动作后,林鹤梦的眉头才轻轻动了动。 靠下的那一刻他就醒了,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动。 在此刻,比起旁人的误会,他更怕她伸手推开他。 父母的早逝,世人偏见的目光,将他磨砺得千疮百孔,满目苍夷。 他那贫瘠世界里,仅仅只有这一座微渺的灯塔。 哪怕只是一份小时候的情分,让一点点关怀还落在他身上,他也心满意足。 他的呼吸放得极轻,生怕举动大一点儿,这仅有的温暖便消失了。 假寐片刻,颜籁竟也真的睡了过去,但她睡得不安稳,睡着睡着头就往下一落,猛地惊醒。 身侧动了动,已经起身的林鹤梦,扶着她的后脑勺靠在自己肩膀上。 显然他的肩膀比她坚实宽厚许多,她嘴角隐住笑,踏踏实实地靠住了他。 下了高速,进入金乌县的地界,路旁不再是矮峰。高耸入云的群山展开怀抱,将宽敞的公路纳入怀中。 林鹤梦此时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满满,快到了。” 颜籁睁开眼睛,靠回椅背上,揉着眼睛醒会儿神。 张敬回头看了看颜籁,见她醒了,提起话题道:“小颜,你们金乌山有些什么特产?” 颜籁那还不算完全清醒的脑子缓慢运转,她想了想,“五六月的杨梅,六七月的李子,七八月的桃,现在大棚里的草莓应该也可以摘了。” 林鹤梦为她补充:“今天是霜降,柿子也熟了。” 是啊,霜降了,柿子熟了。 说到柿子,她又想起了外公。 每年霜降时节,外公编好了背篓,就会带着她上山打柿子。 怕她绊倒,在林中行走时,背着竹篓的外公永远走在她前头,用镰刀劈砍着林中的荆棘、荨麻、草刺,给她清出一条干干净净的小路来。 在她的记忆里,外公有着高大的背影,厚实的手掌,轻轻一拽,就能把走得踉踉跄跄的她拉起来。 等到天色渐晚,她也困了,外公一只手拎着她的小竹篓,另一只手就将她抱起来一路走下山。 她趴在外公的肩上,能毫无顾忌睡着。 只要外公在,她从不担心刮风下雨,也从不担心山里的虫蛇野兽,外公是她的保护伞。 可是, 外公走了。 她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下去。 林鹤梦有所察觉,问她:“怎么了?” 她揉了揉眼睛,又摇摇头。 汽车开到县政府门口了,刘越率先起身,回头说:“到了,大家都下车了。” 颜籁和林鹤梦是最后下车的。 大巴的台阶有些高,林鹤梦走在她前头,第一反应是回头来牵她。 她愣了愣,将手放在他手心里,由他拉着,迈下了车。 车下人很多。他们站在人群最后,隐秘地牵了牵手。 县政府门口拉起了横幅,写着:热烈欢迎市公安局及文物局领导莅临我县指导工作。 车里人一下车,县委书记、县长、副县委书记、常务副县长都迎了上来。 领导们分成了几个团体,他俩各自有各自的师父。 颜籁得跟着张敬走,先松开了手。下一秒,那只被松开的手又紧紧攥住了她。 “鹤哥?”她疑惑。 林鹤梦抿了抿唇,又淡然笑笑,松手道:“去吧。” 领导们寒暄完便进入会议室,开始了工作会议。 颜籁跟在张敬身后,从另一侧进入了会议室,坐在了公安人员对面。 “小颜,做好发言准备。”落座后张敬叮嘱道。 颜籁点头应“好”。 昨天张敬就和她说,今天他们的工作汇报要由她来进行。 颜籁一晚上没睡,就为了把他们的工作任务安排写出一个总章,想到要发言,她来的这一路都还是紧张。 先是领导们发言,轮到她时,她明显感觉到对面有一束温和的目光。 在这束目光鼓励下,她轻呼一口气,将稿件都理了一遍,按下话筒开始发言时,神情格外沉静。 她已褪去了刚毕业时的青涩,挺直地坐在一众领导中间,已全然是成熟自然的模样。 林鹤梦感到欣慰,心头却又失落惆怅。 他的小姑娘已经长大,羽翼丰满,游刃有余,不再需要他的保驾护航。 那张递不出去的银行卡,让他如鲠在喉。 有些时候,他真希望她永远不要长大,永远跟在他身后,轻轻巧巧地叫他“鹤哥”。 他想,如果他能把她藏起来就好了。 可他做不到,也不能那样做。 会议结束,颜籁去了一趟卫生间。 在洗手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身边有人轻声笑着聊:“外面那个帅哥是不是白化病啊?” “这种遗传病还能进体制?” “谁知道呢,关系户吧。” 她正在洗的手顿了顿,抬手关了水龙头。 “他是医学研究生,不是关系户。”她平静地开口。 议论的人有些尴尬,互相推了推,走出了洗手间。 林鹤梦正在洗手间外等她。 他侧身站在过道内,一只手插兜看着另一侧尽头,对周遭好奇打量的目光和低低咕咕的议论声置若罔闻。 “鹤哥。”她叫到。 林鹤梦扭过头来看她,眉眼一松,带上了笑意。 世人看他的目光大多带有偏见,只有她,眼神清澈,纯纯粹粹,装着他。 第十一章 他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 俩人走在一块时,他总得低头看她。 颜籁有时真怀疑,林鹤梦那点儿弓背就是因为从前总俯身和她说话造成的。 会议室的领导都下到一楼去了,颜籁也跟着林鹤梦大步往楼下走,“鹤哥,你们接下来什么安排?” 话音刚落,有人急匆匆往下跑,和颜籁擦肩而过,撞得她肩膀一斜。 她不甚在意地揉了揉肩膀,目光依然看着他。 他眉头却皱了起来,冷冷道:“撞了人不会道歉?” 音量不高不低,正好足以楼下的人听到。 楼下的人停住脚步,仰头往上看。 “没事,只擦了一下。” 她赶紧拉了拉他。 见她害怕起矛盾,林鹤梦将心底徒生的戾气压下,将她往身边带了带,给旁侧留出一大条路,接着才缓了语气说:“我下午会去金乌山勘察环境痕迹。” 颜籁仰着头,目光闪闪地看他,“那,你去金乌寺吗?” “第一现场已经取证结束了,应该不用去了。” “哦,这样……” 她顿时有些怏怏,“下午我和师父还有科长会去金乌寺勘察文物,看来和你不顺路了。” “满满,都这么大了,还黏人吗?”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额头轻轻点了点。 言语戏谑,浅色的眸子里却泛着温软的笑意。 她已经二十五,不再是十五了。 走上职场,比她还小的新人都得管她叫“姐”了,可在林鹤梦身边她似乎总还是那个十五六岁长不大的小姑娘。 在外人面前,她总要端几分架子,拿出些成年人的可靠来。 可一面对林鹤梦,什么成熟,什么端庄,都到了爪哇国。 她是乐意在他面前做个孩子的。 也仅有在他面前,她还能找回几分遗失的童真。 她微挑着下巴,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他便又笑了。 “小丫头片子。”他揪了揪她的鼻梁。 阳光从窗户斜照下,落在他肩上。细小浮动的尘埃在他肩头盘旋跃动,布下一层淡白的光。 颜籁皱着眉头,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他侧头看去,“嗯?沾什么了吗?” “灰尘。” 她踮脚替他掸了掸,直到确认他肩臂整洁而挺拔,她放下手臂,温浅笑道:“给你祛秽了,加油,林法医。” 这一声“法医”,是对那些闲言碎语的冲洗。 世人大多肤浅,只凭自己一双眼睛猜忌好恶。 旁人怎么看待,她不在乎。 他能从生活泥沼里爬出来,仍然帅帅气气站到她面前,她就信他有志者事竟成。 —— 下午,她跟随张头还有陆文谦抵达了金乌寺。 金乌山的庙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建筑保留着修旧如旧的古朴瘢痕。在一届又一届来往的师生群体中口口相传,成为了个颇有些名气的写生打卡点。 颜籁虽不生于金乌山,但也是在金乌山长大的,见多了庙里都是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的学生,从没见过这庙里这么清净的模样。 自从金身像事件发生后,庙里闭门谢客,内外清净寂寥,颇有些佛门重地的庄严了。 他们文物局第一站就来这,是因为这种有上百年历史的古庙,往往都传承着一批珍贵文物——或是战乱时期的疮痍古董,或是和平盛世里善男信女的捐赠香火。 寺庙住持前来接待了他们,又着了一个小和尚,带他们一行人去庙里收藏文物的库房。 路上,好动的小和尚问颜籁:“女施主怎么称呼?” “我姓颜,叫颜籁。” 小和尚笑着说:“我们以前的方丈说我们庙同颜姓施主有缘,他老人家还供过一盏长明灯,灯下也写着颜。” 小和尚不知道,颜籁却知道。 那盏灯供的是她外公,颜万山。 外公常来寺庙,却不信佛,每次来他都只走侧门,绕过正殿,直达后院。 小时候,颜籁问过外公,为什么别人都拜佛,他不拜。 外公说,有人的佛在身外,是境外法相,有人的佛在心内,是境生法相。 颜籁问他,那你的佛呢? 外公看向金乌山主峰,指着那儿和她说:“在那儿。” 颜籁懵懵懂懂,问外公:“是家里吗?” 外公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说:“是啊,我的佛,就是满满。” 回忆短促被打断,小和尚指着一扇库房门道:“就是这了。” 那绝不是电视剧里糊弄的一块木门栓把锁那么简单。 颜籁都没想到一座庙的地下库房,有着堪比银行金库的防弹大门。 大门一开,门内的收藏柜里完全是现代化的设备。 颜籁倒吸了一口气。 寺庙不比其他单位,除了文物保护单位可能会拨一定资金给予文物维护与修缮外,基本是靠寺庙自负盈亏,她从没想过金乌山这座寂寂无名的小山旁竟然会有一座这样非同一般的珍稀库房。 库房内有古董、古籍、各类佛陀金像,简直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 原本只是带部分文物回市局入库,颜籁越看,越觉得这些宝物就这样堆积在库房里蒙尘是在太过暴殄天物。 在张敬和方丈谈话时,她提声道:“师父,这些文物单单只收在库房里不见天日也太浪费了,咱们能不能在市博办一次主题展?” 她太大胆了,这提议让陆文谦都惊诧地看向了她。 各个地方的文物保护有各个地方的规矩,馆与馆之间的文物借调展览尚且要洽谈不少日子,更遑论这种有特定性质的文物收藏单位。 若是主持心胸开广,对她这话也就一笑了之,若是容易多想的,恐怕真要把他们市局当成抢东西来的了。 张敬听了她的提议,不置可否,看向了主持。 都是老狐狸,主持哪能不明白。 这何止是一个小姑娘的意思,是张敬这老奸巨猾的也正有此意。 斟酌了会儿,主持开口道:“能让这些蒙尘的文物再重见天日当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我们也只是保管单位,还是得听国家安排。” 一听这话,大伙也就知道希望不大了。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这次的文物损毁事件已经给庙里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风头浪尖上,主持巴不得把这些东西捂得越严实越好。 被婉拒了,颜籁也有些遗憾,但还是礼貌地表示了理解。 从寺庙离开后,差不多也到下班的时间点了,但却只有陆文谦一人离开。 张敬问颜籁,她外公的墓是不是在金乌山。 讶异于师父还记得她提起过一次的外公。 颜籁回身眺望高峰,伸手一指,“就在那儿。” “来都来了,去看看你外公吧。”张敬说。 颜籁迟疑问:“师父,您想去祭奠我外公?” “嗯。”他淡淡应一声。 非亲非故,何来的祭奠? 她更是不解。 更让她不解的,是路上,张敬打了电话给刘越,问他要不要现在来,言语间,俩人对这件事好像早早有了商量。 她数度想开口问,但一见张敬眉宇沟壑深重,苦大仇深的神情,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想,或许是人老了,总更多在意生死之间的事。 金乌镇就在金乌山脚下,因为寺庙的名气,连带着带动了附近的旅游经济,相比很多年前这儿无人问津的样子,现在已经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尽管是工作日,小镇上的游客也依然络绎不绝。 颜籁带着师父去花店买了花,又带了一个果篮。正准备要上山的时候,刘越风尘仆仆赶来了。 这趟行程只有他们三人。 刘越问颜籁:“这要怎么上山的?” 颜籁说:“得坐车,打个车上去就行。” 刘越打开了手机,“我来打,目的地定哪?” 张敬又拦着他,“这是我的事,我来,我来。” 两人争执不休之际,一辆面包车停在了他们身边,车窗下降,车里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上不上金乌山?” 简直是瞌睡送枕头。 “去,你这车能带人吗?”张敬问。 男人道:“怎么不能,我这天天就山上山下跑,一天至少开十几趟,那山路难开,你们随便打辆车,别人都不一定敢开。”他说得信誓旦旦。 怕他开黑车喊高价,颜籁先问清楚:“多少钱啊?” 司机:“我这正好要送货上去,顺路捎你们一程,三十,走不走?” 她是唯一本地人。 张敬和刘越都用眼神问她:贵不贵? 三十算是正常价,喊价高的七八十的都有。颜籁冲师父点了点头。 “行,那就坐你这车了。”张敬拍了板。 一看又有了生意,男人笑咧了嘴,“来,都上,我这车都坐得下。” “小颜,上车。” 张敬先拍了拍颜籁的肩膀。 一上车,颜籁就发现这车还真是运货的,最后排拉着垒高的大米。 颜籁又下了车,和张敬说:“师父,后排没位置了,我坐副驾驶吧。” “行。”张敬又看向刘越,往里指了指,“老刘,你上车。” “这车闷不闷啊。”刘越说着还是钻了上去。 车上正好还有三个空位,再多一个都挤不下了。 见乘客都上了车,司机师傅交代:“几位,今天天不冷了就不开空调了,要是觉得闷,那就把车窗开一点。” 张敬搭腔:“这都是小事,你车开得稳就行。” 他乐呵着:“您放心,我这几十年的老司机了,你们不系安全带都稳当!” 男人长得忠厚淳朴,不是市侩的精明相,说话大大咧咧,按理说应当是很易博人好感的,可在他唾沫横飞时,颜籁心里却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第六感。 像是被一条蛇盯上。 她后背丝丝发凉。 第十二章 这是一台有些年头的面包车。 车顶绒布灰扑扑压着,密布着发霉的黑点。 遮阳板是坏的,塞了两本薄薄的书做遮挡。一本是《家禽牲畜喂育指南》,一本是《中医神经治疗》。 她的目光又移向车速表。 指针还指着0,显然表也坏了。 她无法确认内心的不安是否确切,只能用指关节压了压眉心。 张头和刘越正唠嗑,说还是山上空气新鲜。 男人听着了,瞥着后视镜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听口音俩位不像是本地人,来旅游的吗?” 刘越笑呵呵的,“小颜,你说一句,让师傅听听是不是本地人。” 这话和过年过节家长让小孩表演一个似的。 颜籁无奈,但还是配合地用方言道:“你听我口音像本地人吗?” “你是,你肯定是,我们金乌娃子都好看。”师傅连连点头。 颜籁微微弯唇笑了一笑。 没问出个所以然,师傅又自顾自道:“不是来旅游的,那是来办公事的?” 张敬和刘越都穿着标准的体制内夹克,精神矍铄,说起话慢条斯理,看着就不大像是普通游客。 只当这司机好奇心重,张敬淡淡提醒:“师傅,我们做什么的都没你手上的方向盘重要,这山路十八弯,您把好了。” 男人点点头:“那肯定那肯定。” 颜籁开了车窗,望向车外。 自从工作后,她便有些年没有回来了,蓦然发觉山上有了很大的变化。 除了主路,还修了好几条辅路通往半山坡,而半山坡上还搭了不少施工临时建筑蓝棚子。 “师傅,那是在建什么?”颜籁指指外头。 司机瞟了一眼,“建仓库呢,说是要在我们金乌山弄个什么物流集货中心,方便以后水果蔬菜直产直销。” “挺好的啊,这工程什么时候能竣工?”刘越插话。 “竣不了工了,停工停了俩月了,老板跑了。”司机平静说。 这可是个新鲜事了。 刘越纳罕问:“前景这么好,这老板跑什么?” “说资金不够,工钱都没发,后来说要出去拉投资,这一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他从旁边手箱里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颜籁看见了箱子里的铜佛像,问他:“你信佛?” 男人瞥她一眼,摇头:“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咱们这种天天跑山路的,也就是图个安心。” 他这话倒不假,很多人都一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儒释道三家都信一点儿,求发财,求姻缘,求平安,总之求什么信什么。 想起后座的大米,颜籁问男人,“师傅,你这车平时主要就是送货吗?” “货也送,人也送,有得赚就干。” “一天生意好吗?” “还行,游客多的时候就赚得多点,游客少的时候就光送货每天也能赚点。” 张敬问:“你这一天能赚多少?” 男人也不藏着掖着,坦诚道:“抛了油费,一天能赚个三四百吧,少的时候也有个两三百。” “那你这赚不少啊。” 司机师傅嘿嘿一笑:“赚点辛苦钱,还是你们这样的好,看着都是大领导。” 说来说去,好像又绕回了这话题上。 刘越不设防,摆手道:“都一样,都是赚钱养家,混口饭吃。” ——那看来真是大领导。 颜籁从司机挑起的眉头上读出了这句话。 车上了山路了,一圈一圈地拐弯,司机一边和他们聊着,一边打着方向盘。 颜籁坐在副驾驶,谨慎地抓住了车顶把手。 “你们是到哪下啊?”司机问。 颜籁回答:“到林家村。” “你是林家村的啊?”司机有些惊讶。 颜籁点头说是。 司机脸上掩不住羡艳,“你们林家村可了不起,那状元一个接一个,这十里八乡,就林家村最体面。” 颜籁翘了翘嘴角。 林家村第一个“地方状元”,是林鹤梦。 至于第二个, 就是她。 不过也不是什么全国状元、省状元这么大排面,只是在市里排得上名号。 这人话多,车倒开得确实稳当。颜籁提心吊胆一路,终于平平安安到了村口。 就是下车时起了点意外事件——司机非不收他们的钱,说就是顺路送一趟,不带他们,他自己也是要上来的。 最后还是他们执意要付钱,推推拉拉半响,司机也只意思意思收了他们十五。 临末时还交换了电话号码,司机和他们说:“金乌山这块我最熟了,你们要想玩,打电话给我,我带你们去吃农家乐,要叫车,也随时联系。” 看着车开远了,刘越感慨道:“这山里人啊,就是淳朴。”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颜籁还是觉得不对劲。 但人已经走了,她也只能按下心里的猜疑不表。 已经到村里了,张敬问她:“小颜,你外公的坟在哪?” “师父,我们还得走一段小路上去,得十多二十分钟。”她指了指村口的一条小道。 “这么远?”张敬大步走起来,“时候不早了,那都走快点。” 刘越走到颜籁身边,和颜悦色地问她:“小颜,你外公走的时候多大年纪了?” 颜籁回答:“六十三。” 她这话说完,刘越顿时沉默了。 都是上了年纪也奔六十的人了,猛的这么一听,怎么能不心里一惊? 颜籁也反应过来,解释道:“我外公是尿毒症,干不了重活,那时候医疗条件也一般,身体是拖垮的。” “他是什么时候生的病?”张敬问。 颜籁摇摇头,“我知道的时候外公已经病了很多年了。” 刘越叹息,“唉,当年他身体可是很硬朗,上回见还好好的,下回就见不着了,人这辈子啊,唉!” 当年? 直到这时,颜籁终于隐隐感觉出了些什么,看看沉默不语的师父,她将疑惑问出了口:“师父,刘主任,你们都认识我外公?” 张敬回头道:“你外公就没和你说过?” 颜籁快走两步到了他身边,压着旺盛的好奇心,尽量平和道:“是说我外公的事吗?他都不怎么提以前。” 思量着,张敬缓缓说:“他当过兵,退伍后转业进了考古队……后来发生了一些意外,他就消失了。” 颜籁回忆着过去听外公说过的话,“我知道外公退伍后进了考古队,但是别的什么事,外公都不爱提。” “那你父母的事,你知道吗?”这回是刘越问的。 她点点头,“外公说他们是因为火灾死的。” 虽然知道了,但她那时还太小了,小到还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对父母的印象始终只有朦朦胧胧的破碎画面,连那场大灾都没了什么印象。 沉默了一会儿,张敬温声开口问:“你想听你外公以前的事吗?” 他难得这样温言温语地同人说话。 颜籁紧紧攥了攥手指:“我想。” 过往的故事随着他的回忆慢慢展开。 “你外公转业后,在考古队干了十几年,那时候盗墓贼胆子大,发掘的坑地,到了晚上就会有贼来踩点。那年有人打了盗洞,从几百米外的地方一直往里钻,有人发现了,你外公年轻气壮,带着我们一群小伙子就下洞去抓人......” 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 四五个小伙子,什么也没带,拿着一个火把就往地底下钻。 盗墓贼是天天在地底打窟窿的地拨鼠,领着一群人在里面不停地兜圈子。 颜籁外公那时候是领队,也是来了火,领着他们一群人在盗洞口点了秸秆起了火,想用烟把人逼出来。 谁也没想到,他们点火的地方,隔着一堵薄薄的土墙就是还没发掘的墓室,装了一地坑的易燃物。 陪葬品都是木制的,丝质的,他们发觉的时候已经烧了大半了,颜万山是第一个跳墓坑里去抢救文物的,紧接着队员们也下饺子似地一个一个往下跳。 火越烧越大,那盗墓贼趁机逃之夭夭,他们几个却被困在了火里。 眼看一群人都要困死在洞里了,颜万山顾不上什么忌讳,把墓主棺材板掀开,几个人扛着棺材板从火堆里冲了出去。 这一场火,烧毁了整个墓坑,烧伤了颜万山,唯一的好消息是,盗墓贼迎面撞上来灭山火的警察,径直就被逮着了。 原以为这件事最大的损失就是文物的破坏。 可是那年农历七月中元节,颜家隔壁邻居办丧事,都去了殡仪馆,家里却点了蜡烛起了火。 原是怕白事冲撞了小孩,颜万山的女儿和女婿将颜籁送去了颜万山身边,托他照看。夫妇俩人都在家,那场火越烧越大,周边四邻都逃出来了,唯独他们没有逃出来。 法医鉴定了事故现场,火灾只是意外,两人都是窒息死亡。 所有人都劝老颜逝者已逝,让他看开点,带着外孙女好好过日子。可从那之后没多久,颜万山就辞去了考古队的工作,再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彻底消失了。 刘越在张敬讲述时补充了一句:“小颜,你父母的鉴定报告当年是我出的。” 像是一柄时隔二十年的长枪一枪捅在了她心口上,她低下头,终于迟缓地看见了血,感受到了痛。 陡峭的山路上,荆棘荨麻丛生,两位半老的老人一马当先,为她折断荆棘。 这条崎岖狭小的山路外公领着她走过数百次,每一次都叮嘱她 ——满满,不要回头看,不要怕。 红彤彤柿子都熟了,宛如一场漫野的山火,她茫然站在一条通往经久死亡的山坡上,久久没有说话。 第十三章 山路难行,两个加起来年逾百岁的老头爬得气喘吁吁,走到一半,扶着路边的树歇了口气。 往回看,一处清澈的水库就在山脚下,嶙峋的山石和稀疏的坡草映入眼帘。 张敬热得解开了外套扣子,敞着怀襟叉腰感慨:“山南水北是为阳,这是个好地方。” 颜籁从怔忪中回过神,“师父,你知道我外公为什么会搬来金乌山吗?” 刘越显然知道些内情,问张敬:“这能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 张敬捡了根树枝,站在山坡上环顾四处山脉,然后,他伸手指着一处山头说:“那个山头最好认,像只玄武,我们当年就是在那挖掘了一个诸侯大墓。那整座山都是用来压墓的,所以你看,现在那山上也没有人住。只是时间太远了,十几年了,你们现在年轻人不知道也正常。” 颜籁顺着张敬的指示眺望远处的“玄武山”。 郁郁葱葱的山林已经看不出往日挖掘的任何痕迹,她过往的认知却好似在一瞬间被推翻。 她想过种种理由,甚至想过金乌山或许是外公的老家,却从未想到,外公带她来金乌山,北眺诸侯墓,是为了赎罪。 他将一切缘由都归结到自己身上,归因于自己犯了“忌讳”,他愧于女儿女婿,也愧于唯一的外孙女,扎根于金乌山,做了一辈子守墓人,直到病魔带走了他。 “师父,您相信报应吗?”她喃喃道。 “颜籁,”师父宽大的手掌沉沉地拍在了她的肩膀上,“你不能再重蹈你外公的覆辙。他当年如果没有想偏,如今文物局局长的位置都说不好……”他一顿,“如果真有报应一说,当年一起下洞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可是你看,我现在身强体健,儿孙满堂,哪有什么报应?” 刘越也劝慰,“小颜,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想开,不要钻死胡同。” 颜籁不信报应,但她信因果。 种善因,得善果。 小的时候,林鹤梦和寡母独居,家里的生计都由他母亲一个人支撑。 有年打板栗,他母亲在山上滑倒,扭伤了腰,是颜籁外公将他母亲背回家里的。 打那之后,有事没事,他母亲都会叫林鹤梦来颜家帮帮忙。 偶尔是送吃的,偶尔是教颜籁学习,偶尔是帮着颜籁外公做些活。 村里其他人看到林鹤梦都有些怕。 只有颜籁外公不会。 在外公眼里,林鹤梦和其他小孩没有什么两样。 正是因为外公与人为善,才有了她和林鹤梦十几年的羁绊。 她常常觉得外公还没走。 外公的一部分活在了她身上,另一部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留存在她的生活里。 “师父,刘叔,辛苦你们,再走几步就快到了。”短暂歇口气,她重新迈开了步伐。 约莫十来分钟后。颜籁带着两个老人跋山涉水地来到了一座小坟包前。 她都做好了坟堆旁该长了不少积草,该要好好收拾一回的准备。出乎意料的,坟堆四周干干净净。 坟前还有烧过的黄纸痕迹,摆着一捧缅怀的菊花。 “小颜,你回来看过了?”张敬意外问。 颜籁困惑摇头,“最近工作忙,我还没有回来过,这花不是我摆的。” “亲戚吧。”刘越说。 她和外公是居住在林家村的异姓,并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亲戚,她也想不出村里会有谁还记得特意来给她外公扫墓。 她将已经发干的花束拿起,从包装纸中瞥见了一张卡片。她抽出卡片,纸上标着花店的店名,她翻过来一看,看见了地址,赫然写着“楠城梧桐区十字街5幢6号”。 怎么会是从楠城带来的花? 梧桐区...... 她心口一跳,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除了林鹤梦,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墓碑上刻着“孝孙颜籁”与“故祖考外祖父颜万山之墓”的字样。 刘越好奇问:“小颜,你是跟着你外公改了姓吗?” “没有,我一直跟妈妈姓。” 她将干枯的鲜花摆在坟包旁,又将包装纸折了收进兜里,好带下山。 见他们说起这个,张敬随口一提:“她妈妈是南大最年轻的数学博士,还是助理教授,马上就要升副教授了。她爸爸是国家电网的领导。如果不是意外,小颜,你这辈子的路该好走很多。” 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姑娘,刘越不禁又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懵懵懂懂被外祖父抱在肩膀上出席父母葬礼的小姑娘。 原本应该幸福的一家四口,祖孙三代,书香门第,就这样被一场大火烧得阴阳两隔,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能不唏嘘呢? 颜籁双手端起酒杯放于额前,闭目默言片刻,躬身将酒洒在碑前。 她不去想那些未发生,也不能弥补的遗憾。 就像外公说的。 别回头,往前看。 拜祭过后,张敬在颜万山墓前蹲了许久,太阳行将落山了,颜籁出声提醒:“师父,得下山了。” 她这一声将走神的张敬叫回了神。 短暂的片刻出神间,张敬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想起老大哥曾拍着他肩膀叮嘱他要沉稳,要耐得住性子,熬得住时间。 短短十几载,他老了,而那语重心长的老大哥,已埋身于这一方矮小的坟墓。 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许也要轮到他了。 “颜籁。”他伸出手。 颜籁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搀扶起来。 张敬不是善言辞的人。至少在颜籁的印象里,他一向是沉默寡言而又肃穆的。 她没想到他会握着她手臂说:“以后逢年过节的,来家里吃饭。” “啊?”她一呆。 刘越杵杵她,“快谢谢师父啊。” “谢谢师父。”她立刻道。 过去的疑惑在此时都有了答案。 张敬为什么待她与众不同,原来全是因为她外公叫颜万山。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熨帖发暖。 好像冥冥中,外公已经给她铺好了所有的路。 冥冥中,外公还在庇佑着她。 人到老了,有些人见一面少一面,有些事,做了一回可能就没有了下回。 十几年前,老大哥的手掌也曾重重拍在他张敬的肩膀上,将他推出滚烫的墓道,厉声喝道:“张敬,听大哥的话,带着文物先走!” 那一推,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将他一步步推至现在的位置。 如今,他老了,也要试着给年轻人铺路了。 或许是上山的路已经走累了,下山的路三人走得格外沉默,一直到回头都已看不见那矮矮的坟包了,沉默许久的张敬问她:“你当年填志愿,你外公拦过你吗?” 她低声回答:“我填志愿的时候,外公已经走了。” “那你大学是申请了国家助学金吗?” 她摇头,“是我哥供我的。” “你哥?你还有个哥哥?”张敬颇为意外。 “你见过的,林鹤梦。” “哦,上午那个小伙子。”想起他那遗传病的显性基因外表,张敬叹道,“可惜了。” “啊?可惜什么?”她疑惑。 刘越倒是听懂了,吹胡子瞪眼地牢骚:“怎么了?我那学生还不好?有能力又有上进心,多好的小伙!” 颜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还是没明白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 回到林家村,颜籁又将两位带去了自己以前和外公生活的房子。 那儿就是农村的自建房,是外公租来的,租期是二十年,再过几年租期就到了。 颜籁这些年都在外地,只有清明和外公忌日回来,春节她都是在外面过的。 房子里久没有人打扫,灰尘和蛛网都有可不少。 张敬和刘越在里面转了一圈,忍不住唏嘘。 和城里比起来,这儿真算是要什么没什么了。 要离开时,颜籁回身看了看房子,她同张敬说:“师父,今天我想在这住一晚,收拾收拾房子,明天一早我就下山,不耽误工作,行吗?” “这房子电都停了,你晚上在哪吃饭?又睡哪?” “村里人我都认识,不妨事。”颜籁笑了笑。 知道她肯定是想外公了,张敬思量了会儿,“那也好,你明天不用急着下山,有什么事打电话。” “嗯!谢谢师父。” 把两老送上车,颜籁又和司机交代:“师傅,车开到县宾馆,钱我先付给你,麻烦你一路开稳点,辛苦了。” 她这话说得客气又漂亮,钱也给得爽快,司机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我开车肯定稳稳妥妥的。” 一直到目送他们离开了,颜籁才转身回了小楼。 楼里已经脏到依稀可见厚厚的灰尘和明晰的脚印。 用了十几二十年的家具已经脏旧到脱了漆色。 外人看了都觉得落魄。 可这里的一桌一凳、一门一梯都是外公一点一点凿出来的。 颜籁站在大门后,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还没门闩高,费劲地用手掌拍打着门闩的画面。 在降临的暮色中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幼时的身影,一次次欢快地奔出家门,投向外公的怀抱。 那时候,少年也站在外公身后温和地笑,草长莺飞,她所爱之人与落日余晖都曾触手可及。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童年贫瘠,她自认为自己已经胜过许多孩童,她被爱滋养大,她有着最富有而充实的童年。 那是她一生的宝藏。 第十四章 家里的东西都没有搬走,外公的物品用一个房间集中收集了起来。 厅堂上挂着外公的照片。黑色的奠花也脏了,落了一层的灰。颜籁踩着凳子爬上去,摘下外公的相框,仔仔细细,一层一层地擦干净,再将相框挂上墙面。 她拿着毛巾的手臂垂下,仰头看着照片上年迈的外公,看了很久。 好像只要看着,外公就还会精神矍铄地出现在她面前,欢欣地叫她:“满满!” 泪管发热。 颜籁低下头去,将毛巾按进水盆里,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啪嗒”一声掉进盆面,溅起小滴涟漪。 她抹干净眼泪,将一楼的桌椅板凳都擦了一遍,整个屋里已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她也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在椅子上坐了会儿,看了看手机消息,信号显示E,显然山上信号也不大好。 手机电量还剩不到百分之七十,没有电,没有火,在身上发热的那一阵过去之后,颜籁感觉到了冷。 她将扎起的袖子扯下,决定去村口小卖部买几根蜡烛。 - 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了,颜籁却还在院子里倒腾。 大约是之前大雨的缘故,主屋旁边的柴火屋已经被冲刷得摔碎了不少瓦片了。 她搬来梯子,将一垛瓦片抱在怀里,口中咬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拉着梯子,缓慢地爬上屋顶。她踩住木梯上缘,半匍匐在屋顶上,伸手将屋顶上被风吹来的塑料袋,瓶子,废纸都扔下屋,清理了碎瓦。 瓦要怎么摆,也是一门学问。 颜籁掀开旁边的瓦片研究了下摆放的结构,谨慎地拿起瓦片,按照自己刚刚看到的方式将瓦片一片接一片地铺放下去。 她的方式是正确的,尽管有点儿慢,在半个多小时后,她终于完成了空瓦区域修补。 大功告成。 她拍了拍手,将放在屋檐上的手电筒捡起来,一只手扶着梯子,小心地一步步往下走。 最后几个台阶,回头一眼可以看到地面时,她吊着的那颗心放了下去。 她麻溜地下了两个梯级,在最后一个梯阶时,她太着急了,自然而然地,她这一脚没有踩到底,整个人猛地一失重,“嘭”一声摔下了楼梯,接着“哐”一声巨响,楼梯也倒在了一旁。 有那么几秒,她眼前都是黑的,好像摔着后脑勺了,脑瓜子嗡嗡的,然后是后知后觉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疼痛。 心脏跳得抽痛,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颜籁咬住了牙,用不那么疼的手撑着地坐了起来。 她伸手够到摔落的手电筒,照了照疼痛的手肘。 被碎瓦片擦破,手肘一道道的红。 她又摸了摸自己后脑勺,脑瓜上端是疼的,摸不出肿没肿,接着又挽起裤腿看了看,脚后跟流血了,其他位置太黑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都是外伤,除了疼没感觉有别的什么,也还没摔傻。 得出这个结论,她小松了一口气。 她正想再看看其他部位,院子的小门被急促地敲响了。 颜籁咬牙站起来,脚踝疼,身上也疼,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心脏猛的一跳。 她靠住墙壁,心说不会那么背吧,想了想,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正要按报警电话。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颜籁扬声问:“谁?” “是我。” 门外男人声音清朗而熟悉。 颜籁心脏在漏了一拍后,以更快的速度跳动了起来。她咽了口口水,微颤的声音说:“说清楚,你是谁?” 他顿了一下,回答:“林鹤梦。” 院门被拉开了,颜籁歪着腿站在门口,狼狈问:“鹤哥,你怎么来了?” 林鹤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停了一拍,紧着问:“摔倒了?” 颜籁若无其事:“崴了一下脚,没事。” “那这是什么?”林鹤梦伸手在她下颚上摸了一下。 冰凉的手指温度在接触到颜籁皮肤时,竟让颜籁感觉到有点生理性的发烫。 他的手指一擦而过,又将指腹给她看,指腹上沾了灰还有血,颜籁这才感觉到脸上擦伤了。 她低头用手背擦了擦伤口,好像这样就能将伤口擦掉。 林鹤梦握住了她的手臂,心疼得语气都变轻了,“不疼吗?” 她摇了摇头,“不疼。” 想抽回手臂,发颤的声音却已经暴露了情绪。 林鹤梦没有松手,只是将抓她手臂的姿势换成了扶,“能走吗? 颜籁低头放下疼痛的脚跟,迈开腿走了一步。 疼,但能走。 “能。”她咬牙说。 林鹤梦松开她的手臂,下一秒却在面前蹲了下来,他说:“上来。” “去哪。”颜籁瘸着腿问他。 “去卫生院。” 颜籁:“卫生院关门了。” “有人值班,上来。”他不容置喙。 颜籁在矫情一下和去检查一下之间犹豫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地弯腰趴着了林鹤梦后背上。 离得近了,她的脸甚至能触碰到他脖颈后那截雪白的皮肤。 他直起身,颜籁双手虚虚地环住他的脖颈,没有说话。 “轻了。”林鹤梦轻叹了口气。 颜籁咕哝道:“哪有。” 林鹤梦抿了抿唇,心里只有无边的心疼。 去卫生院的路是走过无数次的小道。半新不旧的水泥路,结了青苔的碎石板,偶尔被惊动的狗,发出几声警惕的吠叫。 落在颜籁耳朵里,更响的是林鹤梦的脚步声,每一步他都落得很稳,手臂紧紧地抱住她,微凉的皮肤都因碰触而变得滚烫。 颜籁调整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她问他:“鹤哥,你怎么回村了?” “回家看看。”他的回答也一板一眼。 “你回家了?”颜籁奇怪道。 她去村口小卖部买东西时路过他家,多看了几眼,家里光都没有,更别说有人了。 林鹤梦安静了一会儿说:“没有,还没回去。” 他没说的是,一下午联系不上她,他是连夜赶上山的。 卫生院很快到了。 已近十二点了,卫生院里灯还还亮着,大堂是打吊水的地方,摆着几十张靠椅,已经入夜了,空寂寂的没什么人了。 在进门口的时候,颜籁轻轻拍了拍林鹤梦的肩膀,“鹤哥,放我下来。” 林鹤梦弯下腰,将她稳稳放在了地上。 脚一踩地,有一种钝痛感立刻袭来。颜籁“嘶”了一声,扶住了旁边的墙壁。 林鹤梦立刻低头问:“腿疼?” “没事。”颜籁摇了摇头,扶着墙壁自己一蹦一蹦地往医生的诊室走。 卫生院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比较大型的诊所,医生的办公室也就那么一间。 颜籁跳到办公室门口推开门时,里面值班的医生正躺在椅子上用衣服盖着头睡觉。 “医生。”林鹤梦先叫了一声。 医生没有反应,他走过去又敲了敲桌子,提高了音量,“医生!” 这一声总算把人叫醒了,那医生动了动手臂,将衣服拿下来,迷迷瞪瞪看着他们:“怎么了?” “人摔了一下,麻烦您帮她看看身上的伤怎么处理。” 医生这才直起身,指着旁边的塑料凳子说:“坐这来。” 没有扶的地方了,颜籁还想蹦跶两下,林鹤梦快步走过去,一把环住了她的腰,“慢点。” 她身体一僵,还是由他扶着,慢慢地走到了凳子旁坐下。 “摔到哪些地方了?”医生问。 颜籁先指了指后脑勺,“磕了一下。” “转过去,我看看。” 颜籁听话地转过身,医生伸手按了按她的后脑勺,“哪个位置?” “上面,脑袋顶后面一点。” “怎么摔的?” “爬梯子踩空了,也不高,就是最后一阶梯子。” 医生按了按她的后脑勺后大致有判断了,“肿了,挺大一个包,我给你开瓶红花油你先涂着,要是不放心,明天下山去县医院照个片子。” “我骨头没事吧?” 颜籁回过头,有点紧张地问。 医生叹气:“我摸着只是肿了,但这说不定,要是不放心,还是去检查一下。” 她还没说话,林鹤梦先点头,“好,天一亮我就带她下山。” “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医生问。 颜籁卷起裤腿,将脚踝给医生看:“这里。” 医生戴上了口罩和医用手套,又起身去端过医用盘。 他先检查了下她的伤口,虽然是擦伤,但隔着一层衣服,倒是没有擦到灰尘,医生简单给她消了下毒,涂上药膏也就完事了。 她身上其他伤口也差不多,就是脸上那道伤痕,最开始还没感觉到,清理干净了才发现下巴上剌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医生道:“你这其实缝两针最好,但这脸上容易留疤。” 听到要缝针,还可能会留疤,她一下红了眼眶,“那不缝针行吗?” “不缝针也可以,就是平常得多注意点,每天换一次药。” 医生给她消毒上药后找了块纱布和胶带帮她将脸上伤口贴上。 她松一口气。 拿出手机照了照自己,还莫名有点想笑。 拇指大的伤口,包扎得还挺夸张。 医生将药都拿给他们,指着药交代道:“这个是消炎药,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这个红花油,你回去看看身上还有哪些伤,涂不到的地方让你男朋友帮你涂。” 这一句男朋友把颜籁和林鹤梦都说愣了,不知道什么缘故,颜籁没有澄清,林鹤梦蹲在她膝边看着她的伤口,也没有说话。 拿着药一瘸一拐地走出卫生院时,林鹤梦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他伸出的手臂又几度收回,见她实在走得艰难,林鹤梦还是俯下了身。 “哥哥背你好不好?” 她摇头,“你能背我一阵儿,也不可能一直背着我走。” “谁说不能?”林鹤梦强硬地握住了她的手臂,蹲下身道,“上来。” 颜籁和他僵持了一会儿,在他的执拗下还是趴上他的背。 “鹤哥。” “嗯?” 她侧了侧头,脑袋枕在他肩膀上,低声说:“我想外公了。” “爷爷要是看到你摔成这样,要心疼的。”他道。 颜籁更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带着一点点私心,她的唇轻轻地印在了他的脖颈处。 林鹤梦双腿一软,险些摔倒。 “满满……” “嗯?” “不,不要……”他结巴了一下,“不要亲我。”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说穿,颜籁顿时红了脸,强词夺理地辩解:“我是觉得看起来挺白,想咬一口。” 他郑重其事,“也不能咬。” 颜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当即就真一口咬了上去,细细的牙齿磨吮着他雪白细腻的皮肤,直到听到他疼得嘶气,她松开了牙。 一道清晰的牙印留在了他的后脖颈上,再深一点都能见血了。 林鹤梦没吭声,只是从微颤的手臂和急促的呼吸听得出他疼得紧了。 她终于心虚起来,伸出手轻轻地给他揉了揉,小声说:“对不起。” 他绷紧了唇线,没有回答。 她口里道歉,心里却得意得很。好像这样他就打上了自己的印记,就完整地属于她了。 “鹤哥。”她又叫他。 可能是真生她气了,林鹤梦不再回答她。 颜籁晃着小腿,天真无邪地说着可怖的话,她说:“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吃掉。” “你想从哪先下口,脑袋,还是脖子?”他竟然也接腔。 颜籁被逗乐了,往上爬了爬,箍紧了他的脖颈道:“不行,把你吃了谁来背我?” “不是不要背了吗?” 她叹口气,“那我还是把你吃掉吧。” 他低声说:“好。” 她笑了一路,连愁绪都笑散了。 再回到家门口,颜籁踩着地,撑住了门。 时间不早了,她道:“你回去休息吧。” “嗯。”他应下。 颜籁关上了门,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并没有把门栓起来,只是虚虚地掩着,她转过身,也没有走,只是发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梯子和满地的碎瓦片。 她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种念头让她别走得那么快。 在黑暗里,连时间都变得顿感。下一秒,一阵轻轻地敲门声唤回了她的神智,她猛然回头,看向大门。 门外林鹤梦轻声道:“满满,我不放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