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朱棣三戒大师》 第一章 楚王殿下 霜降过后,长空一碧如洗,紫金山层林尽染,五彩斑斓。 这浓墨重彩的山林,与山前皇城的琉璃黄瓦,还有那秦淮河上荡漾的脂粉相映,便成了一副壮美的金陵秋景图。 “卧槽,真好看啊……”眼前的美景,让个眉毛粗粗、眼睛大大、一脸无辜的胖小孩,发出了这句透着没文化的感慨。 陶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自己登高望远的目地,赶忙手搭凉棚,极目远望。 他的目光越过高高的宫墙,终于看到皇宫外的官署宅第、亭台楼榭,还有更远处鳞次栉比的市肆民居,车水马龙的街道,舟楫相连的河面…… 却看不到一座高楼、一根电线杆、一柱信号塔……目力所及、遥至天际,也完全找不到任何工业文明的产物。 “我屮艸芔茻……”少年愣怔半晌,彻底不再怀疑眼前世界的真实,也终于接受了自己又变成一个明朝人的现状。 咦,为什么要说又? “哎呦喂,殿下啊,恁这是要上天吖?!”这时,下面响起个惶急的尖叫声,将他从失神中唤回。 不错,他这回中了大奖,成了一位殿下。而且是洪武皇帝的第六子,楚王朱桢殿下! 唔,比起什么穷书生的病儿子、犯罪小吏的瘫痪娃、还有什么倒台官员的小孙贼,这回的身份还是挺容易接受的。 眼下,朱桢就站在自己从小长大的万安宫正殿的殿脊上。垂目俯瞰,难免生出整个紫禁城都在自己脚下的错觉。 一阵秋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高处不胜寒啊。 他这一颤,吓得那老太监手脚发软,娇呼连连。 “哎呦,别动别动。小祖宗千万别动。” 他双手翘着兰花指,对闻讯赶来的宫人们跺脚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去,把殿下接下来!” 几个精干的内侍火者,赶忙顺着朱桢上去时的梯子爬上了殿顶。然后像捧着最珍贵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把楚王殿下护送下来。 “小祖宗,当心点儿。”那头戴钢叉帽,身穿天青色贴里的老太监,翘着脚接过朱桢,慢慢把他放在地上,这才长舒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殿下太沉了…… “不好意思啊,添麻烦了。”朱桢习惯性的道个歉。 谁知老太监闻言,一脸震惊的捂住嘴,然后道声罪,摸了摸他额头。“哎呦,小祖宗咋这么客气了?恁这病还没好啊!” 朱桢被噎了一下,讲礼貌被当成有病?看来自己得适应怎么做王爷啊。 “要你教我……孤做事?”他便把脖子一扬,不客气的瞥一眼这个娘娘腔的老太监。 “是是,老奴孟浪了。”老太监这下舒坦了。赶紧替自己解释道: “上月娘娘进了内安乐堂,殿下恁前番又……唉,这万安宫的坏事一桩接着一桩,老奴实在是吓坏了……” 说着他拎起腰间绣小碎花的抹布,呜咽抽泣起来道:“小祖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老奴怎么跟娘娘交代啊!” “……”看着老太监哭得梨花带雨,朱桢觉得好不落忍,竟也跟着掉下泪来。 来自小男孩本身的记忆有些模糊,朱桢只记得母妃胡充妃被打入了冷宫,前日自己又落了水。 也正是那次落水,让他得以李代桃僵了。 说‘李代桃僵’也不太对,两人更像是合二为一了。比如现在眼泪,还有想起母妃时的揪心难过,明显就来自于小男孩的感情。 唉,无所谓了,慢慢习惯就好了。 朱桢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他定定神,有心安慰还在哭鼻子的老太监,却一时语塞。 因为他才十岁,原先还有些浑浑噩噩,记性也差得要命。比如眼前这万安宫管事太监的名字,他都记不清省。 所以起先几日,他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直到这会儿熟了,才打个哈哈问道:“那啥,你叫老王还是老汪?” “老奴姓汪,水王汪,贱名德发。”老太监虽然有些心塞,却不敢再多嘴多舌了。 “好的,老汪。”朱桢点点头,终于憋不住问道:“我母妃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唉,殿下你还小,等长大些就知道了。”汪德发却摇摇头。 “你又要教孤做事?”朱桢粗眉一挑,故技重施。 “哈哈哈!”老太监还没说话,一把洪亮的笑声自万安门处响起。“老六,你可算大好了!” 朱桢循声望去,便见三个穿着圆领衮龙袍的年轻人,笑吟吟朝他走来。 当中一个戴着翼善冠、服色杏黄者乃他的大哥,大明太子朱标。其正值双十年华、身姿英挺,眉目间挂着发自内心的温和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标哥左手边,穿红色衮龙袍的,也是方才发声的那个——乃他的四哥,燕王朱棣。 朱棣此时才不过十五六岁,尚未加冠,一头黑发总束于后,个头却已经与大哥一般高了。 哥俩都是国字脸,但跟面如冠玉、眉目温和的太子相反。燕王面皮黝黑,浓眉大眼,表情和动作极为丰富,显得精力过于旺盛。 朱桢落水后这些天,三个哥哥天天来看他。 咦,好像漏说了一个? “哈哈,你小子行啊,敢爬那么高!真随我!”朱棣对朱桢方才的行为大为赞赏,甚至有意模仿。 吓得内侍们赶紧将梯子扛走。 太子则上下端详着朱桢,忽然眉头一皱。 朱桢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只见太子伸出双手,拢住了他的脖颈。 朱桢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却见大哥双手的中指食指,夹住了自己发皱的衣领,一点点仔细捋顺。 继而掸掉他肩上蹭的灰,太子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朱桢也松了口气。做咩啊这是?洁癖还是处女座? “能爬那么高,看来是真没事儿了。明天去上学吧。”太子接下来的话,却叫他直接垮了脸。 “哎呀,我还是有些晕。”朱桢捂住头,身子一晃。汪德发赶紧扶住。 “行了,别装了。”太子笑骂一声,潇洒的左手拢住右手的袍袖,举起右手弹了他脑袋一下道:“这都是你四哥玩儿剩下的,骗不了大哥。” “大哥,可不兴当面揭短。”朱棣抗议一句,笑嘻嘻替朱桢求情道:“明天是先生检查背书的日子,还是让老六后天去吧。” “亲哥儿。”朱桢朝朱棣竖起大拇指,燕王殿下得意的笑了。 “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是后哥儿?”朱标又屈指弹来,朱桢想躲,却还是被弹了个正着。“后天,大本堂要是见不着人,当心你的小屁股。” “得令!”朱桢忙应声。和哥哥们相处起来很是顺溜。 “很好。”太子点点头,一挥衣袖道:“你们都退下。” “喏。”汪德发赶紧带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出。 须臾,万安殿前,便只剩下天家兄弟四人。 “跟大哥说说,你那天到底是怎么落水的?”太子这才柔声问朱桢道。 第二章 求人不如求自己 那天他到底是怎么落水的? 朱桢记得那天,是在大本堂后的小花园。 午休时,自己想起了母妃,便一个人到荷花池旁哭。 哭着哭着,好像被人推了一把,噗通就掉了水里。 只是没看到,到底是谁把自己推下去的。 这件事,朱桢已经反复回想过好几遍了。但在脱口而出之际,他却强忍住了。 倒不是信不过大哥。而是海量的宫斗剧观影经验告诉他,在这深宫之中,乱说话的后果很严重。尤其是现在这种处境下,就更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了。 “还没回想起来吗?”太子皱眉追问。 “嗯。”朱桢点点头,现出怯生生的表情。 “老四,老六是你救起来的。也没看到当时,还有什么人在场吗?”朱标又看向朱棣。 “大哥,我都说好几遍了。我是听着声儿过去的,当时就老六一个人在水里扑腾,没见着旁人。”朱棣撇撇嘴,弓腰弹腿,跳起老高,从树上摘下个火红的柿子,丢给了朱标。 “兹事体大,别不耐烦。”朱标接过柿子,沉声道:“老六落水,父皇很生气。若是他自己不小心还好说。可要是被人推下水的,那就很严重了!” “你和父皇多虑了吧,谁敢对大明的亲王动手?”朱棣一边满不在乎的说着,一边故技重施,又摘下了三枚柿子,分给两个弟弟。 “咬破点边儿,吸着喝汤。”他还怕朱桢不会吃,贴心的进行指导。 “并非多虑。天下初定,这宫里头跟外头一样鱼龙混杂,虽然筛过几遍,但保不齐还有北元奸细,或者张士诚陈友谅的余党潜伏。”太子说着吸一口柿子,大赞道: “不错,溏心的。” “嘿嘿,我早就盯上这棵柿子树了。”朱棣得意极了。 朱桢吸着甘甜冰凉的柿子,却压不住的口干舌燥。心说卧槽,宫斗剧没骗人啊。这宫里头果然很凶险。没心没肺混吃等死的想法要不得啊。 看到老六小脸发白,太子安慰他道:“你放心,就算真有凶手,多半也不是冲你来的。你很可能只是恰逢其会。” “就是说你倒霉碰上了。”朱棣翻译道。 “对,现在你反而是最安全的。”太子笑道:“一次可能是意外,两次就不可能是了。你要是再出事,绝对会引来父皇雷霆之怒的。” “父皇……”朱桢心里一紧,那是可怕的朱元璋啊。 他记得落水后,父皇来看过自己一次。但当时整个人昏昏沉沉,又怕露馅,索性一直装作没醒。都不敢睁眼瞧瞧,朱老板那张脸到底是圆的还是扁的。 “充妃娘娘的事,也不能全怪父皇。”太子却以为他是对父皇有意见,掏出帕子给他擦擦嘴角的汁水,温声安慰道:“而且父皇对你的关爱,也会一如往昔的。” 朱桢忍不住暗暗吐槽,好像往昔的关爱也不咋滴……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兄弟姊妹多了都这样。有父爱,但是不多。 还是先保住母爱吧。 “我母妃,到底干了啥事儿?”他看看朱标,又看看朱棣,觉得还是问后者的好。“四哥,你就告诉告诉我吧,我都快憋死了。” “这有啥不能说的。”这下果然问对人了,便见朱棣眉飞色舞道:“不就是中秋宴会上,你娘赏了定妃娘娘两个大比兜嘛!” “你想想,吃个大比兜得有多丢人,而且还是俩?”朱棣边说边比划,钦佩无比道:“正手反手,一气呵成!充妃娘娘真不愧是女中豪杰!” “别瞎掰了。”朱标瞪一眼猴里猴气的老四,叹口气对朱桢道:“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个中因由、具体经过,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就无从而知,也不该打听的。” “……”朱桢脑瓜子嗡嗡的,倘若如此,老娘还真不冤。 “唉,要是母后在就好了。”这时,一旁的吴王朱橚幽幽一叹。 “我去,老五,你什么时候来的?”朱棣闻声吓一跳,险些把吃剩的柿子,丢到胞弟脸上。 “我跟你俩一起来的……”朱橚幽怨的举起手中的柿子。“这还是你给我的。” “哦,是吗?没注意到。哈哈哈,谁让你总是不声不响的……”朱棣不好意思的打个哈哈,忙岔开话题道:“你说的不错,要是母后在宫里,就不会出这么多幺蛾子了。” 两人口中的母后,就是大名鼎鼎的马皇后。这位大明老板娘和朱老板的爱情故事,自然不必赘述。 朱元璋得了江山之后,想要给马皇后的族人封爵,却被马皇后以‘爵禄私外家,非法’,给力辞了。 但言及父母早逝,马皇后仍悲哀流涕。于是朱元璋追封皇后先考马公为徐王,先妣郑媪为王夫人,并在其故乡修墓置庙,永世祭奠。 今年,马皇后父母的墓庙建成。她便在老二、老三俩儿子的陪同下,回宿州举行迁坟立庙的仪式了。 是以这几个月一直不在宫里。 ~~ “母后什么时候能回来?”朱桢期冀问道,他觉得那位嫡母是值得期待的。 “前日老三来信说,差不多能赶着回来过年吧。”朱标答道。 “那么晚……”朱桢眼圈红红道:“也不知母妃能不能熬到那时候。” “放心,我已经吩咐过内安乐堂的管事牌子,务必要善待充妃娘娘了。”朱标柔声安慰朱桢道: “另外,趁着你落水的遭际,我又劝过父皇了。这回他明显消了气,语气也松动了不少……只是,还得定妃娘娘那边松口,才能赦免充妃娘娘。” “那怎么可能。那女人得理不饶人,何况还吃了俩大比兜!”朱棣泄气道。 “唉,确实不容易。”朱标认同的点点头,那定妃娘娘也是一朵奇葩。他摸了摸六弟肉嘟嘟的腮帮子道:“别担心,大哥会再想办法的。” “多谢大哥。”朱桢诚心诚意谢一声。谁是真心在对自己,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 兄弟伙儿说完了话,太子三人便要回去了。 朱桢将他们送到万安门口,一直很安静的五哥忽然站住了。 待两个哥哥走出一段距离,五哥才神秘兮兮的掏出张纸给他道: “这是我翻遍医书找到的古方,专治受寒惊吓,我还改进了一下。你吃吃看,效果怎么样?” “呃,谢谢五哥。”朱桢嘴角一抽,好家伙,这还有个自学成才的大夫,我的兄弟真个个都是人才。 话不可以乱说,药更不能乱吃啊,五哥! ~~ 一直到天黑,朱桢都在消化从哥哥那里听来的消息。 不知不觉,就寝时间到了。 他顶小的时候,自然是跟母妃一起睡在东稍间的暖阁内。八岁以后,便移到了西稍间的暖阁。 睡前的洗漱更衣全不必动手,自有宫女代劳。人总是由俭入奢易,所以他很快就习惯了。 唯一还不太习惯的,就是他的卧床边上二尺远近,一直会守着个宫女。 一想到自己睡觉时,还有人在边上看着,他就感觉很不自在,便让宫女出去。 那个叫沐香的宫女却跪地哭求,说这是宫规,自己得时刻守在边上,看他睡觉安不安稳,伺候他起夜喝水。若是擅离职守,是要被送去治罪的。 朱桢眼下也就是装腔作势,不可能真漠视别人的死活。 加上沐香比较大,做事老练稳当,精明仔细,很难不让人喜欢,朱桢也就随她了。 夜长日久,两人慢慢熟悉了,也会说一些悄悄话。 “沐香,那内安乐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朱桢躺在床上,看着描金绣凤的帐顶问道。 “汪总管不许乱说的。”跪坐在床边的沐香摇摇头,小声道。 “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朱桢这会儿又硬气起来了。 “当然是听殿下的。”沐香迟疑一下,还是顺从道:“听说,那地方在羊房夹道。凡嫔妃宫女病老或有罪,就先发此处,待年久再发浣衣局。至于里头什么情形,婢子就真不知道了。” “因为那地方谁也不准进去,婢子也没见过从里头出来的人。”唯恐小殿下不信,她还解释了一句。 不解释不要紧,这一解释,让朱桢不由自主眼泪哗哗直流。 沐香赶紧给他擦泪,轻轻拍着他的背,说着安慰的话。 朱桢也有些无奈的,对自己心中的小男孩道,放心,我会出手的。 确实得不等不靠,自己想办法救人了。 不然眼看要天寒地冻了,那冷宫里又全是老病之人。等皇后年底回来,说不定母妃都凉透了…… 第三章 魏武遗风 寝室内安静了半晌。 沐香以为他睡着了,刚要悄悄活动下酸胀的腰肢,却忽听殿下问道: “那个定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沐香僵住好一会儿,方小声道:“奴婢不能议论娘娘们。” “少来。”朱桢哂笑一声道:“你们私底下不嚼舌根,太阳得打西边出来。” “这……”沐香不由抬头,愕然望着朱桢。怎么这么老练?哪像是原先那个憨憨的小殿下啊。 “看我干吗?”朱桢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灿若晨星,哪有半分睡意? 只是配上那两截粗眉,还有双颊的婴儿肥,让他看上去就很滑稽。 “婢子不敢,婢子失礼了。”沐香赶紧俯首谢罪,小声道:“只是觉得打落水之后,殿下就大变样了。” “你才大变样呢。”朱桢早就想好了说辞,不慌不忙道:“我只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而已。” “这可真是菩萨保佑啊。”沐香喜极而泣道:“娘娘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朱桢却不说话了,撅着小屁股埋首枕间,做抽泣状。 “殿下是想娘娘了吗?”沐香赶忙上前,轻抚其背。 “嗯。”朱桢抬起头来,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道:“我想我娘了。” “都是婢子的错,婢子失言了。”沐香忙谢罪不已,掏出香喷喷的帕子给他擦泪。 “她要是能回来,才真叫人高兴哩。”朱桢循循善诱道。 “婢子也想娘娘回来,宫里谁不想她回来呢?”沐香便也陪着哭起来。 “这阵子,咱们可让长阳宫的人欺了。月例不给,伙食克扣。别的宫里人早就换上纻丝了,我们却还穿着夏天的罗裙呢。” “长阳宫就是定妃住的地儿吧?”朱桢不太确定问道。 “是呀。” “怎么轮到她话事了?”朱桢好奇问道。 “皇后娘娘省亲之后,本由贵妃娘娘代掌六宫。可是皇后前脚刚走,后脚孙贵妃就病倒了。”沐香愤愤道: “皇上原意是让咱们娘娘接管,结果出了那档子事儿,就让定妃捡了便宜……” “因为这个?”朱桢虚空扇俩大比兜。 “原来殿下都知道了。”沐香惊讶的捂住嘴。然后也就不顾忌了。愤愤道:“娘娘就是着了那姓达的贼婆的道!” “定妃姓达?大腚妃?”朱桢奇道:“还有这个姓?” “她是色目人。”沐香轻蔑答道。明朝对蒙人和色目人都以‘胡虏’蔑称,但朱桢的母妃姓胡,宫里人自然要避讳。 “她们这些鞑子就是野心勃勃,虽不敢跟皇后争,可一直对贵妃的位子虎视眈眈。现在孙贵妃眼看不行了,她就故意激怒娘娘,当着皇上的面演了一出苦肉计,好干掉娘娘这个对手!” “你果然知道好多啊。”朱桢呵呵一笑。 沐香心头一紧,忙柔顺垂首,弱弱道:“只是不敢隐瞒殿下。” “那还不快把知道的都说来!”朱桢坐起来,追问到底。 沐香便竹筒倒豆子,真说了不少有用的。 比如那达定妃居然原先是陈友谅的妃子。朱老板打败陈友谅之后,便将其收为己用了。 朱元璋号称从不妄夺妇人女子。就这一次破例,明说是因为恼怒陈友谅杀了他太多大将,故而夺其妾而归以泄愤。 但宫人们私下都说,是因为那达氏太狐媚,太会惑主了。不然也不能让素来严肃军纪,以身作则的朱老板,忍不住效仿了一把曹老板。 虽然谁也不可能威胁到马皇后的地位,但男人的灵与肉是可以分得清清楚楚的。 总之达氏还是很得宠的,接二连三的诞下了皇七子、皇八子,还有一位公主,地位自然节节攀升,也渐渐骄纵起来。 “有其母必有其子,她儿子齐王也不是好东西!”沐香气愤道:“小小年纪就整天欺负宫人不说,宫里的猫狗都逃不出他的毒手。” “燕子在长阳宫里做窝,他嫌吵,让人把燕窝捣毁,然后亲手把雏鸟烧死!”沐香还举例道:“殿下耳朵后头那个疤,也是小时候被他打的!” 朱桢摸了摸自己两边耳后,果然发现左边有道半寸长的疤。 “别看他比殿下还小半岁,下手可狠了。五月节那会儿,还把个宫女踢断了肋骨。”沐香犹在那里愤然道:“可惜达定妃阴险狠毒,左右怕遭她报复,没人敢跟皇上禀报……” 朱桢听着听着,若有所思的睡着了。 ~~ 第二天,朱桢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沐香已经下值,服侍他的换成了另一个比较小的宫女,也不知叫什么。 穿戴整齐,简单用过早饭,朱桢便说要出去一趟。 汪德发赶紧命人备驾。 有小火者奉上关防出入的乌木腰牌,汪德发接过悬在腰间,然后扶着殿下的手,躬身出了殿门。 十个小火者已经恭候在门外了。 两个火者打着红纱灯笼在前为先导,一个灯笼上写着‘万安宫’,另一个上写着‘楚王’。 另外八个小火者,则捧着水罐唾盂、交椅衣箱、金伞香炉之类跟在后头。 朱桢看一眼汪德发道:“少了点啥吧?” “是少了点,可规矩如此,出宫才能用全副仪仗。在宫里呀,必须从简呦。”汪德发温柔解释道。 “汪德发,怎么也得有个轿子吧?难道让孤堂堂亲王,走着出门不成?”朱桢打量着汪德发,这老太监不是演我吧? “哎呦喂,殿下这回落水,到底忘了多少事儿啊?”汪德发一脸关爱弱智儿童的表情道:“此乃皇上为免殿下们好逸恶劳,特别下旨规定,除太子外,所有皇子在宫中一律步行!” “还有这规矩?” “可不,就是出宫离京,也不能一味乘车坐轿,十停得有三停下车步行。”汪德发又雪上加霜道。 “卧槽……”朱桢目瞪口呆,不由生出不祥的预感。 有那么位‘慈父’在,自己梦想中王爷幸福的躺平生活,怕是未必能成真啊。 ~~ 不过有一点,朱桢很清楚。在这紫禁城中,那位父皇的话就是金科玉律,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也只能老老实实迈开腿,在两个太监的引导下,出了万安门,拐上了西一长街。 西一长街是西六宫和乾清宫夹成的一条街道。是以东边高高的红墙之内,就是朱老板的寝宫了。 朱桢有些纠结,不知要不要进去拜一拜?认一认家父到底长啥样? 说实话,对‘面见父皇’这件事,朱桢一直心里打怵。 在别人面前,自己出点纰漏还问题不大,总可以靠身份地位萌混过关的。 可在那位开局一个碗,杀人不眨眼的洪武陛下面前,自己怕是很难不现原形。朱老板要是把自己当成妖怪,或者鬼附身什么的,喀嚓一刀都是便宜的,剥皮揎草也不是不可能。 汪德发察言观色,见他面色发白,便猜到几分。“殿下,这会儿皇上应该在武英殿理政,不在乾清宫。” “哦,那就改日吧。”朱桢松口气。 “那也得有个准日子,老奴好提前替殿下奏请。”汪德发提醒他道:“皇上日理万机,从无闲暇。只有太子殿下可以不用通禀,随时觐见。当然,皇后娘娘也可以……” 言外之意,殿下级别还是不太够啊。 “嗯,你看着定吧。”朱桢倒有些小受伤。原来父皇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真是自作多情了。 “是。”汪德发应一声,又请示道:“那咱们现在去哪?” “大本堂。”朱桢沉声道。 第四章 摸鱼老爷爷 大本堂在紫禁城南,左顺门内。 从万安宫一路过来,差不多要走二里地。 一路上,要经过三道宫门,全都门禁森严,盘查仔细。 每个侍从都要凭关防腰牌出入,就连汪公公这种管事牌子也不例外。 到了大本堂时,汪德发一行更是直接被拒之门外。 “里头是诸位王爷读书的地方,为了让殿下们能安心读书,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汪公公将书包奉上道:“殿下只能自己进去,老奴在这儿等恁下学。” “不用,我今天不是来念书的。”朱桢却不接书包,径直走进了大本堂。 守门的拱卫司校尉自然不会阻拦楚王殿下,却也目不斜视,并不行礼。也不知是怕打扰到堂内上课,还是提醒诸位亲王,进去这道门,就只是个普通学子了。 一进去就听到朗朗读书声。朱桢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却没有要进学堂的意思,而是绕到了这座重檐两层、面阔五间的学堂后头。 那里是个不大的花园,地上铺满了金色的银杏叶。有假山池水,有残荷雏菊,是给诸位殿下课间休憩的场所。 这会儿皇子们正在上课,小花园里没一个人影。 朱桢一边仔细观察眼前的场景,一边努力回忆当日的情形。 然后他缓步走过叠石层垒、曲径通幽的假山,来到了幽深僻静的荷花池边,在一块青石前立定。 他低下头,看着池水倒映出的那个,穿着小号青色衮龙袍,眉毛粗粗、一脸无辜的小胖子。 久久,朱桢喃喃说了一句:“别怕,我来把害你的人揪出来。” 这里正是那日他落水前所立的位置。 朱桢回到这里,不是为了凭吊再也回不去的过去,而是为了重现当日的场景。 他闭上眼,放缓了呼吸,让自己彻底沉静下来,尽可能回想着当时的感受…… ~~ 记得那日风儿甚是喧嚣,吹在身上遍体生寒,让小男孩愈发思念母妃,哭得十分投入。 以至完全没听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后。 直到被人从背后推了那一把…… 回想至此,少年的记忆变得分外清晰。后背的肌肉仿佛还能感受到,通过那两只手传递来的力量! 然后他身子向前趔趄,踉跄着迈出一步、两步,直到右脚就要落到水面上时,才堪堪停住! 朱桢粗眉一挑,嘴巴微张,若有所思。 他先收回脚,以免再次落水。然后后退三步,举起双手,模拟起施害者来。 如是反复良久,朱桢忽然双手击掌,仿佛抓住了什么! 首先是来自背后的那一推。准确的说,是两只手一起,推在他左右肩胛骨下方! 这说明施害者的身高,很可能与自己相仿。 因为那人若比他高很多的话,双手应该推在自己肩头上才对。 要是对方推他后背的话,得弯下腰、扎个马步,或者双手向下发力,都不是正常发力的姿势。 那还不如干脆飞起一脚,把自己踢到水里,来得利索呢。 而且还有一点,自己是向前踉跄了两步,才掉到了水里。 说明对方的力量不算太大。 因为推人落水时,肯定会用全力的。如果那人力量够大,自己就直接飞出去了,不会再向前那两步。 所以施害者要么是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要么是跟自己体型相仿的女子。 而大本堂是闲人免进的,更没有宫女来红袖添香,所以嫌疑人极可能是前者了! 这下范围就小多了。 尤其是在这个人员十分固定的场所,把这人找出来没什么难度。 不过鉴于少年记忆模糊,为免漏掉什么人,他决定还是去印证一下。 这时,朱桢心情轻松了不少,他抬头望向大本堂,只见假山遮挡之下,仅能看到二楼一角。 那里窗户是敞开的,应该有人在。 ~~ 朱桢出了后花园,回到大本堂前。 这座重檐两层的建筑,上覆黑色琉璃瓦,门窗栏杆都是绿色,在红墙黄瓦的紫禁城显得独树一帜。 因为这里还是皇家的藏书阁,据说黑色主水,可以水压火,绿色则可以避火气。 但真正保护藏书阁周全的,还是楼前楼后的池水,以及严格的防火管理。 一楼讲堂依然在上课,朱桢放轻脚步,从左侧的楼梯上了楼。 二楼便是藏书阁,阁内排列整齐的书架直通房顶,遮挡住窗外的光线。为了防火又不能点灯,自然十分昏暗。 待眼睛适应之后,朱桢便顺着标有序号的书架,一直走到阁东头。 那里是藏书阁司值郎的值房,房门虚掩着。 朱桢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没人应声。 他便推开门走进去。 只见靠窗的书桌前,坐着个身穿布袍,头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正在专注看书,因为屋里光线不足,所以虽是深秋,窗户依然敞开着。 朱桢也不着急,走进去找把椅子坐下,也从桌上拿起本书看起来。 看了几行,他两眼就不聚焦了……尼玛繁体字加文言文,看的人脑阔阔儿痛。 然后没一会儿,他就趴着睡着了。 ~~ “醒醒,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却仍富有磁性的声音,把他吵醒了。 朱桢用胖胖的小手揉开睡眼,看到了那老者的正脸。 是个皱纹深刻、面容清矍,长须飘飘、很帅很帅的老爷爷。 “殿下是来我这儿睡觉的吗?”老爷爷无奈的看着,他垫在腮下的那本《文章正印》,已经被口水洇湿了大片。 朱桢却浑无所觉,擦擦嘴角的口水,问道:“先生,你看完书了。” “要是等老臣看完书,这本《文章正印》,就要变《文章水印》了。”那可是宋孤本啊!老爷爷心在滴血,自然没什么好声气。 “没事的,等干了不影响看的。”朱桢对自己留下的龙涎,没有丝毫负罪感。 “你倒是不讲究!”老爷爷险些气歪了鼻子,闷声道:“殿下有何贵干?没事就下去上课吧。” “有事有事,当然有事。”朱桢忙笑道:“我想请问先生,咱们大本堂里,跟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几个?” “殿下是在考校老臣?”老爷爷脸色更不好看了。 在他看来,楚王殿下虽然平时憨憨的,但已经在大本堂读了好几年书,岂能不知道这么简单点事儿? 就算愚蠢如秦王殿下,也不至于不知道! 他心思本来就重,难免会以为,这是楚王在讽刺自己,整天躲在藏书阁,不下去教书吧。 “呃,考校不敢当,咱们探讨一下。”朱桢自从接受了王爷的身份,就已经不看人脸色了。 “呵呵,看来殿下是认准了老夫在狗占马槽了?”老爷爷一阵心酸。好哇,当爹的整天欺负老夫不说,当儿子的也来挖苦我。 “说嘛。” “只有你的七弟,齐王殿下一个!”老爷爷气得胡子直翘道: “大本堂有四种人,教书的先生,管书的舍人,读书的皇子,还有伴读的勋贵子弟!” “前两者都是成年人,伴读的勋贵也没有小于十五岁的;至于殿下的兄弟,就不用考校老臣了吧!” 老爷爷说完,剧烈的咳嗽起来,没想到让个小孩气成这样。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呃,先生这么激动干嘛。”朱桢是个好人,赶紧上前给老先生捋背,又给他端了杯茶。 老爷爷接过茶盏,这才好受点儿。 “哦对了,还没请教老先生贵姓呢。”朱桢诚恳问道:“你是教书的先生,还是管图书馆的管理员呀?” ‘噗……’老爷爷险些一口茶喷他一脸。 “老夫在司值郎的值房,就一定是司值郎吗?那老婆饼里怎么没有老婆?!” “哦哦,那就是教书的先生了。”朱桢恍然。 “老夫是你的老师刘伯温,你会不认识?!”老爷爷重重搁下茶盏,愤愤道: “殿下还是在讽刺老夫,整天躲在藏书阁里不下去吧?莫非皇上看不得老夫吃闲饭,要下逐客令了?!” 第五章 王爷不能白当 “刘,刘伯温?”朱桢闻言粗眉一挑,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你是不是还叫刘基吧?!” “不错,老夫正是刘基。”老爷爷自报家门后,好像整个人都变得仙风道骨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粉丝滤镜。“已经教了殿下整整一年了。” 虽然一共没上两节课……刘伯温默默补充一句。 但老夫劳苦功高,吃他老朱家几年闲饭怎么了? “是皇上让殿下来找老臣的?”刘伯温想到朱老板向来小气巴拉,心说难道是不想养闲人了? “先生也忒多心了!是我自己来找你的。”朱桢感觉偶像滤镜有破碎的迹象。 这疑神疑鬼,仿佛得了受害妄想症的老爷爷,真的是传说中神机妙算、与诸葛齐名,正义与智慧的化身刘伯温吗? 怎么感觉像个被玩儿坏了的惊弓之鸟? “你自己来找我的?”刘伯温上下打量着朱桢。被朱老板‘屁屁踢’了半辈子,他很难不怀疑,这是不是朱老板又在玩儿自己。 “对,我想问点事儿。”朱桢说着,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目光果然能越过假山,看到荷花池那边。 “殿下是想问,老夫有没有看到你落水?”刘伯温明白了。 “对。”朱桢心说,这智商才对嘛。 “殿下莫非怀疑此事与齐王有关?”刘伯温又问道。 “不错。”朱桢点点头,回首巴望着刘伯温道:“要是先生看到什么,请务必相告。” “抱歉,那时风大,没开窗。”刘伯温却干脆利索答道:“太子殿下已经来问过了,老臣也是这么回答的。” “先生,这边是背风口,没必要关窗啊。”朱桢道。 “防止穿堂风。”刘伯温淡淡道。 “可窗户一关,你咋看书?”朱桢说着,踮脚关上窗户,屋里登时暗了下来。 “那是午休时间,我在睡午觉。”刘伯温面不改色道。 “这里连张床都没有……”朱桢无奈道。 “我坐着睡、趴着睡、站着睡,殿下管得着吗?”刘伯温已经感觉到,他确实不是朱老板派来的。态度也愈发敷衍起来。 “殿下还是去问问别人吧,老臣老眼昏花,看书都吃力,更别说看外头了。” “先生贵庚啊?看着没多大年纪呀。”朱桢似乎还在徒劳的挣扎。 “过了年就六十五了,还不够老啊?”说完,刘伯温便不再理他,自顾自沉浸在书中。 “六十五啊……”朱桢似乎想到了什么,默念了两遍,不再死缠烂打。 ~~ 入夜,寒星寥落,万籁俱寂。 ‘梆、梆……’戌正时分,西一长街上,响起巡街净军的梆子声。 梆子声能清晰的传到万安宫中。听到这个信号,没有差事的宦官便赶紧出宫。一刻之后,宫门上锁,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了。 万安宫外,有净军巡逻。宫内,则是由宫女值夜。 宫里值夜的可不只沐香一个。门口有两个守门的,次间门口外头一个,暖阁门外头一个,都各有职责。若是娘娘在时,值夜的宫女还要翻倍。 在内里侍寝的,是上夜宫女的头儿,只有最得宠的心腹才能干,干得好甚至可以提拔成女官。也难怪沐香会哭求殿下,不要把她撵出去了。 朱桢在沐香几个的服侍下洗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让沐香帮他弄干头发。 沐香先用棉布,裹住他一缕头发,轻柔的上下擦动,将水分尽量吸干。 然后换另一块棉布,吸去另一缕头发上的水。 直到所有头发都吸过一遍,再换上装着香和炭火的空心鎏金球,进行彻底烘干。 这是个技术活,弄不好就会烫坏头发,甚至烫伤头皮。但沐香的手法十分娴熟,让朱桢完全感觉不到烫,只觉得暖烘烘的,巴适得很。 唔,这才像话嘛……朱桢终于感觉这个王爷没白当。 但一想到母妃还在冷宫受苦,他就又清醒过来,默默复盘今日的收获。 ~~ 最大的收获,自然是锁定了推自己落水的嫌疑人! 刘伯温帮他将范围缩小到自家兄弟。对自家兄弟伙儿他还是有数的。 首先可以排除前面的哥哥们。因为最小的五哥都已经十四了,比他高出一头多。 而后头的弟弟,在大本堂念书的,只有老七老八。 老八虽然也是达定妃所出,可才六岁而已,刚入学开蒙没几天。 所以有且仅有比他小半岁的老七——同样十岁的齐王朱榑,符合加害者的特征! 而且自己母妃打了他母妃,他弄自己替他母妃报仇,动机上也说得过去。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朱桢有些挠头。 待其余宫女都退下,身边只剩沐香一个,他方开口问道:“让你打听的事,有眉目了吗?” 虽然感觉以母妃不靠谱的程度,她的心腹也未必靠谱。可朱桢眼下无人可用,也只能靠沐香搜集情报了。 沐香先将鎏金球放回铜托盘中,然后轻声道:“婢子打听过了,这些天,宫里头确实在抓奸细。那些出身有问题的,非我族类的,都被带走盘问去了。到现在还没人回来呢。” 其实这事儿闹得宫里人心惶惶,沐香早就知道了。但她有意抻一天才禀报,是不想给殿下留下个,什么都知道的长舌妇印象。 “长阳宫那边呢,有没有受波及?”朱桢又问道。 “当然有了,达氏是个鞑子,之前还有那么一段,她宫里有几个身家清白的?” “还以为她得宠又得势,没人敢查呢。”朱桢惊喜道。 “她只是暂掌六宫而已,皇后一回来她就现原形。”沐香看看朱桢,仿佛看到了朱老板的影子,不由自主颤声道:“再说皇上下旨彻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徇私包庇?” “嗯,有道理。”朱桢点点头,确实,宫里谁敢糊弄朱老板啊。 情报调查的差不多了,下一步就该制定行动计划了。 朱桢便不再说话,躺在床上默默盘算起来。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找大哥或父皇报案。 虽然刘伯温说什么都没看见,也没找到别的目击证人。 但老七区区一个十岁的屁孩子,连吓带诈,保准能让他说实话。 可问题是老七招了又怎样?虎毒不食子,父皇是不可能对十岁的儿子下死手的。甚至极可能还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让老七背上个谋杀兄弟的罪名! 理由很简单——他还是个孩子呀……小孩子哪有什么坏心思嘛…… 估计最多把他屁股打开花,然后圈禁一段时间吧? 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劝自己大度,不要记恨手足兄弟之类。 那对朱桢来说,简直比吃了一万只苍蝇还难受。 去你妈的,老子……哦不,本王一点都不大度,我都当上王爷还让我大度?呸! 要是王爷还得忍气吞声,顾全大局,那我这王爷还当个什么劲儿?! 而且那也不一定救得了母妃啊。 因为捅到父皇那里,就彻底跟达定妃结死仇了。她肯定会咬死不松口,说不定还会想方设法加害母妃。 损人无所谓,关键是不利己。所以,这法子不太行。 那就只剩另一个选择了…… 第六章 另一个选择 “起来喽!睡懒觉的日子到头啦!” 五更天,正在梦中啃蹄髈的朱桢,便被人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大胆,谁敢对本王动粗……”楚王殿下使劲睁开惺忪的睡眼,张牙舞爪,奶凶奶凶的。 便看到四哥朱棣那张幸灾乐祸的笑脸。燕王殿下膂力惊人,毫不费力的就拎起他这个小胖子。 “hey,judy……”朱桢甜甜一笑,举起了胖胖的右拳,然后竖起中间一根手指。 “叫俺四哥,没大没小!”朱棣照着他肉嘟嘟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你俩别闹了。”太子标笑吟吟看着闹作一团的兄弟俩。“赶紧起来穿衣服。” “大哥也来了?”朱桢有些意外。太子这么闲的吗? “我不来叫起,你俩能乖乖上学?”朱标没好气道。 “又带上我……”朱棣嘴角一抽,显然朱标是先去的他那边。 宫人们赶紧上前,给楚王殿下洗脸梳头穿衣。 燕王也想帮忙,但主要是想弹小几几。太子自然不会让他得逞,拉着朱棣先出去用早膳了。 国朝草创,战事频仍、民力困顿,自然要一切从俭。 且朱老板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节俭的皇帝,他一天只吃两餐,饮食不过‘常供’,绝无珍异美食。早餐更是只用蔬菜面食,外加一道豆腐,以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夫唱妇随,马皇后也以简朴自持,向来亲自种菜,亲自下厨,从不觉得辛苦。 上行下效,宫中自然也要厉行节俭。早餐就是普通的烧饼馄饨、菜包稀饭,与后世皇家的奢侈排场大相径庭。 好在朱标几个都是在战火中长大的,自小便是如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地方。 朱桢就更没什么好委屈的了,这再不济这也是中等地主家的伙食水平,比他从前吃的好多了。 快速用过早膳,兄弟四个便出了万安门,往大本堂方向走去。 这会儿东方渐白,才刚要天亮。 朱棣一会儿走在前头,一会儿落在后头,手舞足蹈,口若悬河,没一刻消停。 朱标苦笑看着这个青春期的弟弟,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沉稳下来。 朱桢则落在后头,小声问五哥道:“不去叫着老七吗?” “你在跟我说话吗?”朱橚难以置信的指着自己。 “可不。” “好弟弟眼里有我。”朱橚激动的握着他的手,眼泪都快下来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对了,你问我啥来着?” “为啥不去叫老七?” “七弟不用大哥操心。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去大本堂的,这会儿都该开始早读了吧。” “呃……”朱桢有些意外,没想到老七还是个好学生?这跟下面人说的暴力儿童不太一样啊。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谁还不是个影帝呢? “怎么五哥你也起不来吗?”朱桢又奇怪问道。这位吴王殿下怎么看都像个乖乖仔。 “有时候吧。”五哥点点头,微笑道。 “是啊,这么冷的天,有谁愿意离开被窝呢?”朱桢顿时觉得吾道不孤。 “你五哥是因为挑灯夜读,每天都下半夜才睡。”朱标回头笑道:“你又是几时睡呢?” “我上床虽然早,但睡着的晚。”朱桢涨红了脸,大声辩解道。 “老六,别上当。他们这些好学生,是在变着法子挤兑咱们呢。”朱棣跑回来,捏着他肉肉的腮帮子道:“等二哥回来就好了。” “二哥不挤兑人?” “不是,二哥回来,咱们就不是最差的了。” “哈哈哈!”兄弟们前仰后合、笑作一团,上学路上很是开心。 ~~ 进了文华门,兄弟几个才安静下来。 朱元璋对后代教育极为上心。洪武元年刚刚建国,便设立大本堂,取古今图书充其中,召四方名儒教皇太子、亲王。 不过太子长大后,已经移到对面的文华殿,接受单独的帝王教育去了。 进文华殿前,太子先仔细给朱棣整理了下衮龙袍,把他跑到额前的一缕头发重新束好。 然后又一边朱桢收拾仪容,一边温声道:“你康复的事儿,昨日已经禀报父皇了。父皇很高兴,勉励你用功读书,说过段时间会检查你的功课。” “沃泽法克!”朱桢倒吸口冷气。 “殿下有何吩咐?老奴不能进去啊……”文华门外,汪德发赶紧应声道。 “没叫你。”朱桢一脑门子黑线,谐音梗是要扣钱的。 是吧,judy? 给俩不省心的弟弟收拾利索,太子进了文华殿。 三人规规矩矩目送太子身影消失,便也进去大本堂。 这时,窗明几净的学堂中,已经坐了好些人。 那些穿着白色襕衫的年轻人,都是伴读的公卿子弟。虽然在宫外一个个耀武扬威,但在这里,他们只是背景板而已,完全可以忽略。 两个穿着衮龙袍的小孩便被凸显出来。 朱桢的目光自动略过了还挂着鼻涕的老八,看向正襟危坐,大声朗读的老七。 这小子眉清目秀、面带傲气,一看就是那种让人讨厌的好学生。 朱棣努努嘴,让他看老七的黑眼圈道:“瞧,这小子晚上回去还用功,都快跟我学一样的课程了,烦人!” 老七得到父皇一句夸奖,必然会伴随着他挨父皇的骂。老七得到的夸奖越多,他挨的骂就越多…… “五哥不也挑灯夜读吗?”朱桢道。 “我不读学堂里的书,我读的是医书。”朱橚细声解释道。 说话间,院中云板敲响,先生要来上课了。 三人才赶紧各自归位坐好。 朱桢早就观察好了,这学堂里一排只摆两张书桌。 前面两张空着,应该是老二老三的。 因为老四老五坐在第二排。 朱桢自然和老七坐在第三排,真是冤家路窄,竟然还是同桌哩。 待云板再响,讲读官入内。 让学生们大为意外的是,今日的先生居然是刘伯温。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朱棣小声嘀咕道:“也不知他老人家,受了什么刺激。” 朱桢笑而不语。 师生相揖后,刘伯温便在讲桌后端坐,对朱棣道:“燕王殿下先请。” 朱棣起身拿着自己的书上前,翻开到自己学的那一页,端正搁在讲桌上,神态局促的等待先生来教。 跟上课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其他人也赶紧翻开自己的课本,埋头临阵磨枪。 朱桢打开书本一看,还是一副自己高攀不起样子。 ‘尼玛,连个标点都木有。’他暗骂一句,便歪着头,瞄向一旁的老七。 老七被他看得直发毛,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你看我干什么?” “你是知道原因的。”朱桢冷冷笑道。 “我不知道……”老七色厉内荏道。 “我会帮你想起来的。”朱桢继续向他施压道。 “鬼知道你在说什么!”老七把头埋到书里,不敢跟他对视。 “没错,我现在就不是人,我是鬼。”朱桢阴恻恻道:“回来找仇家索命了……” 忽然‘啪’的一声重响,一直在忍耐两人的刘伯温,终于忍不住敲响了戒尺! 却把齐王殿下吓得‘啊’的一声,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课堂休得喧哗!”刘伯温黑着脸道:“两位殿下请出去说!” 第七章 吓唬小孩 于是乎,楚王殿下头一天复课,便被请出了教室。 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好学生齐王殿下。 和满不在乎的朱桢不同,老七在大本堂这些年,还是头回被先生撵出来罚站,自然羞愧难当。 他又怕被母妃知道了挨揍,便低头抽泣不已。 朱桢斜睥了他一会儿,见他还一个劲儿的哭,只好使劲咳嗽一声。 “啊……”老七这才想起边上还有个老六,颤声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骗你的,我是人,不是鬼。”老六道。 “真的?” “你读书读傻了吗?没看到我有影子么?”朱桢一脚踢在他屁股上。 老七捂着腚一看,果然。刚要松口气,却听朱桢又冷冷道: “多亏了四哥救我,不然我就被你害死了!” “不是我,我没有!”老七忙矢口否认。 “哼,你狡辩也没用,因为有人目击了,你推我下水的全过程!”朱桢不依不饶道。 “谁?谁看到的?!”齐王朱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哪禁得起朱桢这般诈唬?轻而易举便露了馅。 “刘伯温刘先生。”朱桢一指学堂,一字一顿道。 “啊……”老七如遭雷击,吓得脸都白了。“不,不可能吧……” “刘先生就在里头,我还能骗你不成?”朱桢冷笑一声道:“一会儿下课出来,你当面跟他对质就是!” “不,我不……”齐王嘴唇直哆嗦,脸开始变绿。 “你不敢就是承认了!我这就把你扭送去见父皇,告诉他你就是谋杀我的凶手!”朱桢疾言厉色道:“就不信父皇能留着你过年!” 从远处看来,就是两个十岁的孩子在拌嘴。任谁也想不到,两人的对话竟如此的凶险! 好吧,是单方面恐吓…… “父皇不会杀我的……”齐王两股战战,眼睛都开始不聚焦了。 “就算父皇不杀你,至少敲断你两条腿,把你圈禁到胡子一大把!”朱桢继续加码恐吓道: “你再也不是你娘的骄傲,一辈子也洗刷不掉谋杀亲兄弟的恶名了!” “啊……”的一声,老七双手捂住耳朵,一屁股坐在地上。 ~~ 学堂内,刘伯温正在给皇八子讲书,听到那一声怪叫,彻底怒不可遏。 这就是他不愿意给这些兔崽子上课的原因,实在是太他妈欺负人了!还有没有一点师道尊严啊! “太不像话了!”他重重一拍桌子,吓得六岁的老八,哇得一声哭出来。 刘伯温只好又压下火气,向潭王殿下叩首请罪,然后使尽浑身解数,才在燕王、吴王的帮助下,把老八给哄住…… 狼狈万状的刘先生,不禁仰天喟叹时乖命蹇。 要不是为了保命,他又何苦受这个窝囊气? ~~ “走,咱们这就去见父皇!”课堂外头,朱桢也神情可怖,伸手做拉扯状。 “不,我不要!”老七嗷的一声,用双手和屁股倒退连连,然后爬起来跌跌撞撞逃跑了。 还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渍。 朱桢盯着看他逃跑的方向。 要是往小花园,还得跟上去,以防这小子被吓破胆,跳荷花池自杀。 显然,老七没这份勇气,他径直往文华门跑去了。那就想死也死不了了…… 朱桢收回目光,转身险些跟刘伯温撞了个满怀。 刘基看着地上的那一道水渍道:“还练书法了?” “老七写的‘一’。”朱桢一脸无辜的恭声道:“先生下课了?” “嗯。”刘基攥了攥手里的戒尺,这是朱老板御赐的,打皇子无罪。 “殿下请跟老臣上楼来。”他也很客气的侧身相请道。 虽然跑了一个,但无所谓,这口恶气总要出的。 老虎不发威,以为我是病猫吗? 咳咳咳…… ~~ 话分两头。 且说那齐王朱榑失魂落魄跑出文华门。 他的跟班太监叫都叫不住,只好赶紧跟着老七一路跑,气喘吁吁回到了长阳宫。 长阳宫中,达定妃正在对镜自恋。 当然人家也有这个资本。她生得肤如凝脂、身姿曼妙、貌美如花,集汉人与中亚人的优点于一身,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没有一处不让人销魂。 “这宫里如今谁最美啊?”她轻抚着自己婴儿般的肌肤,喃喃问道。 “当然是娘娘了。”一旁的宫女忙捧场道。 “就会哄本宫开心。”定妃娘娘娇哼一声。 “是真的啦。原本孙贵妃还能与娘娘一拼,可她已经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是啊,她不光没法跟娘娘争这第一美人的名头。”另一个宫女也不甘示弱的吹捧道:“等她空出来贵妃之位,也非娘娘莫属了。” “别瞎说,让人听见还不撕烂你们的嘴?吼吼吼……”定妃手背掩口,发出一串娇笑声。 “外人哪能进来咱们宫……”宫女忙赔笑说道。 最后的‘里’字还没出口,便见道黑影嗖的从眼前一闪而过,钻进了齐王殿下住的西稍间。 众皆骇然。 “你们,看清什么东西了吗?”好一会儿,定妃娘娘颤声问道。 “好像是条狗……”宫女小声道。 “掌嘴!”跟班太监气喘吁吁跑进来,骂道:“你他么什么眼神?那是齐王殿下!” “啊……”宫女赶紧跪地使劲扇自己耳光。“奴婢该死,奴婢知罪!” “什么,榑儿?”达定妃顾不上她,吃惊的站起身道:“他怎么回来了?” 说着还看看天色,尚不到中午,离着大本堂放学还早呢。 “老奴也不知道啊。”老太监让那些宫女先退下,然后小声禀报道:“就见殿下从文华门跑出来,叫他也不应声,追也追不上。打小就没见殿下跑这么快过。” “哦?”定妃赶紧往西稍间走去。一掀帘子,就见儿子穿着靴子趴在床上,脑袋扎在被褥中,筛糠似的哆嗦个不停,口中含含糊糊念叨着什么。 “榑儿,你怎么了?”达定妃上前,想要把儿子从被褥堆里拉出来。 朱榑却剧烈挣扎起来,一脚正蹬在他娘的肚子上,把达定妃踹了个香臀开花。 “不要不要!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抓我,不要啊!”这次,倒是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 第八章 娘娘有请 老太监赶紧扶起娘娘,定妃也顾不上自己,赶紧又上前抱住儿子,哭天抹泪道:“老天爷,这是咋回事儿啊?早晨出门还好好的……” “莫非是忽然得了癔症?又是像中了邪。”老太监猜测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请法师啊!”定妃鬓发散乱的尖叫道:“还要快去把皇上请来!” 这最后一句疗效十分显著,齐王听了,登时就不疯了。 “别,别跟父皇说!”他惊慌的抬起头来。 “畜生,你作了什么业?”定妃这下明白了,立马放开了儿子,揉着自己的肚子。 可任她怎么问,朱榑都像个扎嘴葫芦,什么都不说。 当娘的哪有治不了儿子的? 定妃马上叫了几个小火者进来,把殿下按到杌子上,裤子一脱,露出两片腚来。 然后她亲手挥舞藤条,狠狠抽打起来。 通常,用不了十下,齐王殿下就撂了。 这次居然撑到了三十下才崩溃求饶,可见事态之严重。 “说,到底怎么回事儿?”达定妃气喘吁吁丢下染血的藤条,恶狠狠问道。 这会儿她妆也花了,头发也散了,嗓子也哑了,整一凶神恶煞,哪有半分美丽可言? “老六,老六是我推水里的……”朱榑趴在杌子上,有气无力道。 心里却只觉一阵解脱。这阵子他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小小年纪黑眼圈都出来了,实在太煎熬了。 “什么,是你?!”达定妃登时又炸了。感情这阵子,闹得宫里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在这里! “你是要上天吗?!”她捡起藤条又要打。 老太监赶紧拦住。“娘娘,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事儿了!” “我想给娘报仇,以为这样娘就会高兴。”朱榑也不傻,赶紧大声辩解道: “而且我只是想让他变成落汤鸡,出个大丑。压根没想杀他啊!只是后来我吓坏了,就跑开了……” “你个蠢货还解释?这种事,打死都不能认!”定妃气得胸口生疼,指着老太监几个,恶狠狠道: “你们几个敢出去乱讲,本宫杀你们全家!” 宦官们吓得面如土色,忙称不敢。乱世中过来的人,没一个心慈手软的,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 “晚了……”却听朱榑小声说道。 西稍间里,登时针落可闻。 定妃定定神,挥手斥退了几个小火者,只留那心腹老太监在旁。 这才恨声问儿子:“你个蠢货,不会跟人承认了吧?” “老六已经知道了。”齐王小声道。 “他看到你了?”定妃切齿道:“看到了你也不认,谁会信个十岁孩子的话?!” “他没看见……” 定妃闻言刚要松口气,却听齐王又大喘气道:“可他说刘先生看见了,也是刘先生亲口告诉他的。” “刘先生?”定妃回想一下,大本堂只有一位先生姓刘,但怎么可能。“不会是刘基吧?” “就是他。”齐王点下头。 “胡说,刘先生神仙般的人物,早就不理俗务了!哪会管这些破事?!”定妃断然不信。 “可,老六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那是诈你呢,蠢材!”定妃狠狠一指头,戳在儿子脑门上,直接干出个血印子。 “他有那心眼儿吗?”齐王难以置信。他素来瞧不起憨憨的六哥,觉得除了二哥,最蠢的就是老六了。 “你都被人家吓尿裤子了,到底是谁缺心眼?”定妃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揉着心口。恨不得再多只手,揉一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她在人情险恶的陈友谅宫里混过,知道这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得想清楚利害再说。 好在留给她的时间足够多的,足够让她把事情仔仔细细想清楚。 ~~ 待到日头西斜时,已经重新美丽起来的定妃娘娘,吩咐老太监道: “侯公公,你去把楚王殿下请来。” 她打算来个死不认账,然后吓唬住老六,让这小子不敢乱放屁。 “是。” “另外,你再亲自去找刘先生一趟,给殿下补个假。”定妃顿一顿,又低声道:“再向他告一状,就说楚王污蔑我儿,看看他什么反应。” “是。”侯太监请示道:“可要是刘先生什么都不知情,岂不节外生枝?” “放心,刘先生是不会多管闲事的。”定妃十分笃定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何落到今天这地步?” “娘娘说的是。”侯太监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所以我根本不相信,刘先生会多嘴多舌。”定妃冷冷道:“只是以防万一,还是得确定一下。” “娘娘真是太稳健了。”侯太监忙奉上马屁。 ~~ 申牌时分,大本堂响起了散学的云板声。 “哎呀,终于又熬过去一天!”燕王伸个懒腰,回头对朱桢笑道:“怎样,还疼吗?” “能不疼吗?”朱桢没好气的看看左手,见还是有些红肿。 他终究还是被刘伯温打了手心。 “来,我再给你抹点药膏。”五哥亮出个小瓷瓶。“这是张仲景的方子,我又加了几位药调制而成。虽然开始会有一点点疼,但效果更好了,保准一晚上就消肿。” 是亿点点疼好吧!朱桢暗暗吐槽,对五哥的好意敬谢不敏道: “不用了,其实已经不疼了。我就是恼火啊,他怎么敢打大明的亲王?就不怕我去告诉父皇吗?” “你最好别。父皇知道了,只会说打得好!”五哥忙阻止他这个愚蠢念头。 “然后再揍你一顿更狠的。”朱棣接话道:“你是大明的亲王不假,但首先是父皇的儿子。父皇那暴脾气一上来,好家伙,连大哥都逃不了打。” “是吗……”朱桢小脸都垮了。 “所以打铁还需自身硬,我们必须提高自己的抗击打能力。”朱棣揽着他肩,一边往外走,一边传授经验道: “不是哥哥我自夸,在挨打这方面,没有人比我更擅长了。” “四哥是把手心和屁股都练出老茧来,没个几年苦功夫,你可练不成。”五哥也推销自己的办法道:“还是用我的药吧……” 朱桢听得一愣一愣,甚至搞不清他俩是不是在耍自己。 说话间,三人出了大本堂。 太子只上午时在文华殿读书,下午便去武英殿,跟着父皇实习去了,所以回去时只有他们仨。 侯太监早候在文华门外了,见三位殿下有说有笑出来。赶紧上前叩首之后,恭声对朱桢道: “楚王殿下,我家娘娘有请。” 第九章 杀鸡用牛刀 “你谁啊?”朱桢睥着这一脸太监相的老太监。 “回殿下,老奴贱名侯立谢,忝为长阳宫总管。”侯太监低眉顺目道。 “姓侯的是定妃的人。”朱棣对六弟耳语道:“八成是为老七的事儿吧?她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你把人儿子都欺负尿了,能不找你算账吗?” “不能吧,我只是帮他练习书法了呀。”朱桢一脸天真问侯太监道:“娘娘那儿有好吃的吗?” “当然,备了好多果子给殿下吃的。”侯太监笑眯眯道。 “那本王就去一趟。”朱桢应一声,转头对朱棣道:“四哥五哥,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走了。” “我俩跟你一起去。”朱棣沉声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会让人欺负的。” “燕王殿下恕罪,我家娘娘有事要单独问楚王殿下。”侯立谢是拒绝的。 “你谁啊?你管得着孤吗?!”朱棣鸟都不鸟他,一撸袖子道:“我还非去了,你拦一下试试?” “别担心,四哥。”朱桢却帮着对方劝起来,一脸懂事的小模样道:“就算娘娘要算账,也是给俺留面子了。反正顶多骂我两句,私下挨骂肯定比当众挨骂强吧?” “也是,没人听到就等于没挨骂。”朱棣深以为然道:“反正她又没有御赐的戒尺,不敢动你一指头的。” “回来让人报个平安。”五哥使劲握了握朱桢的胖手。这老六,现在真是太懂事了。 跟两个哥哥分开,朱桢便跟着定妃的随从,往长阳宫去了。 那侯立谢却没跟着回去,说是要进去给齐王补个假。 大本堂上课时,不准闲杂人等入内,所以他只能等散学后再进去。 ~~ 长阳宫在东六宫,要走东二长街过去。 汪德发方才一直不敢插嘴,这会儿才敢小声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儿了?” “俺把老七吓尿了,定妃娘娘想找俺聊聊。”朱桢看看还蒙在鼓里的汪德发,觉得还是得跟他透点口风的好。 “正好,俺也有事想找她聊聊,也算双向奔赴了。” “双向奔赴?”汪德发有些发蒙道:“恁找定妃作甚?” “求她放过俺母妃啊。”朱桢神情纯真道:“父皇说,只要她同意,就放母妃回来呢。” “哎呦,我的小殿下,恁真是长大了呢……”汪德发闻言,鼻子一阵发酸,忙掏出帕子抹泪道:“娘娘要是知道恁在想法子救她,肯定欣慰坏了。” “谁让俺摊上个这么不省心的娘。”朱桢叹了口气。 “呃……”汪德发险些没让口水噎死,眼看长阳门就在眼前了,忙叮嘱道:“要是定妃娘娘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殿下千万别放在心上。” 顿一顿,他又细声细气道:“尽力就好,也别太委屈强求了。大不了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对殿下此行,汪德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殿下孝心可嘉,当然要鼓励了。 “嗯,你放心吧。”朱桢点点头,这老太监虽然娘娘腔,但好像真挺关心自己的。 通禀之后,定妃娘娘请进,汪德发不出意外,被拦在了殿门外。 ~~ 长阳司正殿,陈设奢华,鲜花锦簇。 又恢复成宫中第一美人的达定妃,为了把这次谈话变成碾压局,特意将会面地点选在了这里。 只见她髻盘顶中、额戴凤冠,旁缀金珠钗钏,身穿鞠衣大衫,外披霞帔,华丽高贵,仪态威严的端坐在地屏宝座上,十分有压迫感。 朱桢走进来,恭敬行礼如仪。 达定妃让宫人都退下,也不按例赐座,就那么居高临下看着立在堂中的皇六子。 只见他粗眉圆眼,腮帮肉嘟嘟,一脸无辜,完全是个人畜无害的憨憨小朋友嘛。 ‘本宫这是在干什么?跟个屁孩子搞这阵仗?’达定妃右手揉下太阳穴,觉得自己‘掏耳朵用马勺——小题大做’了。 “咳咳。”但来都来了,快点搞掂吧。 她轻咳一声道:“殿下知道本宫为何请你来吗?” “嗯,不知道。”朱桢怯生生道。 “那本宫就让你知道知道。”定妃语调转冷,质问道:“说,你为什么要陷害老七?!” “俺,俺没有啊。”朱桢像是要被吓哭了。 “怎么没有?老七回来都跟我说了!”一想到上午发生的事儿,定妃便火气上窜,咬碎银牙道: “你这是跟谁学的,小小年纪满嘴瞎话,自作聪明,其实你是玩火自焚,蠢到家了你知道吗?!” “俺没说瞎话啊?”朱桢委屈巴巴道:“他都承认了,还给吓尿裤子了呢。” “住口!”想到自己苦心孤诣给儿子营造的良好形象,今日竟毁于一旦!定妃当场破防了。 要不是对方的身份摆在那儿,她非得撕烂了他的嘴。 “老七还是个孩子,那是被你连哄带骗带沟里去了!你就是这么当哥哥的吗?!” “他把我往湖里推,就把我当哥哥了?”朱桢带着哭腔道:“再说谁还不是个孩子啊?” “哼,你说什么都没用的。谁不知道老七是好孩子?你觉得皇上会信你的一面之词吗?”见他支撑不住,定妃声色俱厉的恐吓起来。 “我们还说你因为你母妃的事含恨在心,血口喷人,污蔑老七呢!” “俺没有!”朱桢大声争辩道。 “你叫再大声也没用。”定妃觉得已经胜券在握了,用玩弄猎物的语气,拿腔捏调道: “你觉得皇上会信一个十岁孩子的话呢?还是信本宫的话呢?” 说着她加重语气道:“而且你还有个犯罪的娘,这叫有其母必有其子!” “你胡说,俺娘没有犯罪!”朱桢真的愤怒了。这女人也太恶毒了,十岁的孩子哪能禁得住这种可怕的言语攻击? 非得被她吓自闭了不成! 当然,这就是她的目地。 “你说什么都没用的。你父皇肯定会相信我们的!你难道不知道,你父皇最讨厌别人欺骗他?一旦认定了你是骗子,他会把你往死里打的!然后圈禁到死的!” 定妃娘娘完成了最后一击,心说,凭老娘冠绝六宫的战斗力,对付这么个毛孩子,真是杀鸡用牛刀啊。 她便端起茶盏呷一口润润喉,好整以暇的看着朱桢,准备欣赏他崩溃的过程。 只见朱桢低着头,肩头微微耸动,像是被说哭了一样。 “不过看在你少不经事的份上,只要你跪下磕头认个错,写一份保证书,本宫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把这一篇揭过去,不跟皇上说起……”定妃觉得火候到了,图穷匕见。 “多谢娘娘。”朱桢道声谢,缓缓抬起头来。以一个十岁孩子绝不该有的平静语气道:“让本王看到了,一个人,可以恶心到何等程度。” 定妃这才吃惊的发现,楚王殿下根本没哭,而是在笑。 那笑容纯真灿烂,却瘆得她头皮发麻。 第十章 姨娘请你吃贡柑 “你笑什么?”那个绝不该出现在此时,更不该出现在个十岁孩子脸上的笑容,让定妃娘娘感到很刺挠。 “因为本王确定了,你就是个蛇蝎心肠的狠毒女人,让本王真的很高兴。”朱桢脸上的憨稚之气一扫而光,就像射过小五郎后的柯南一样,变得目光锐利、锋芒毕露,声音却低沉了几分。 “这说明我母妃当时,定然是着了你的道,被你陷害了!” “而且她掌掴你这样恶毒的女人,本王只会说打得好,打轻了!我以她为荣!” “你……”达定妃难以置信的看着,换了个人似的老六,好一会才定定神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彼此彼此,娘娘都给本王看你的真面目了,本王也不能吝啬。”朱桢也不在那傻站了,走到一旁的椅子上想坐下,但感觉还是矮了一头,索性就直接立在了上头。 看上去好像更奇怪了…… “好你个老六,藏的够深的呀。怪不得,榑儿能让你吓傻了。”定妃娘娘终于回过味来,重新绽放笑容道: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饶你奸似鬼,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年纪。依然没人会信一个十岁的小崽子,只会觉得你满嘴瞎话!” “单我一面之词,也许说服力有限。”朱桢点点头道:“但是我有证人啊。” “哦,你说刘伯温?”达定妃手背遮着红唇,咯咯笑道:“你不提这茬,本宫还不确定你在撒谎呢。你知道名满天下的刘伯温,为何要躲在宫里?知道他和皇上的恩怨吗?” “你要是知道的话,就会明白他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达定妃说着下意识看看门口,侯立谢差不多快回来吧? “娘娘是在等侯立谢吧?”朱桢便也坐下来,神态放松道:“你既然已经派他去找刘先生求证了,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再说呢。” “哼,也好。”达定妃点下头,吩咐道:“给楚王殿下端点小孩子的零食上来。” “不用麻烦,我吃这个就行。”朱桢伸手从桌边摆盘上,拿起个黄灿灿的贡柑来。 他是不愿意冒险碰长阳宫里的糕点茶水,但什么都不敢吃的话,又显得胆子太小。还是吃个需要剥皮的水果,安全又卫生。 楚王殿下一边检查柑子皮是否完好无损,一边还不忘气人道:“没想到娘娘你老人家还有贡柑吃,我们宫里都只有橘子。” “你说谁老了?!”一直保持风度的达定妃,却因为这句话破了防。 “二进宫生了仨,孩子都十多岁了,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是娇花吗?”朱桢送一瓣到嘴里,舒服的腮帮子一颤。 真甜,还很润。 “你说谁二进宫?”达定妃勃然大怒,和陈友谅的那一段,是她不能提起的黑历史。 “这不是连陕西宁河县窑洞里的老太太,都知道的事情吗?”朱桢睁大眼睛道:“你还以为是秘密吗?不会吧,不会吧?” “你,你……”达定妃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愤怒的拍案而起道:“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你打啊,你敢碰我一指头,我就晕给你看。孤还会吐血你信不信?”朱桢主动把脸凑上前,故意气她道: “你单独把一个十岁孩子叫进宫里来,就是愚蠢至极!我碰个瓷儿,你就有口莫辩了!” “你个该死的老六……”达定妃举起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终究颓然放下。 这老六说的没错,他还真能讹上自己。 这就是让他一个人进来的后果。 可谁能想到一个十岁的憨憨,肚子里能藏这么多心眼子?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定妃娘娘简直要憋爆了。 好在这时,侯公公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见到了吗?”达定妃又来了精神。 “见到了。”侯公公点点头,看看楚王,见他没有一点要回避的意思。 侯立谢只好走到娘娘身侧,小声禀报起跟刘伯温谈话的内容。 ~~ 早些时候。 在大本堂藏书阁东头的那间值房里,侯立谢找到了在看书的刘伯温。 侯公公先就齐王早退的事情,向刘伯温告罪补假。 “知道了。”刘伯温翻一页,颔首道:“当时殿下的状况,确实不适合回学堂了。所以这次就不给他扣分了。” “多谢先生体谅。”侯立谢道谢之后,却磨蹭着不肯离去。 “还有事?”刘基头也不抬的问道。 “是,我家娘娘想请问先生,知不知道是谁害惨我家殿下的?” “是楚王。老夫已经责罚过他了。”刘基知无不言道。 “那他是为什么欺负我家殿下?”老太监试探问道。 “楚王认为,初六那天,是齐王推他落水的。”刘基干脆道。 “哈哈,怎么可能?”侯立谢干笑两声道:“小孩子说话不作数的,先生也没看到那天,我家殿下在场吧?” “坐在这里,”刘基终于抬起头来,指了下窗外道:“想看不到都难。” “啊……”侯立谢顺着刘基所指望去,果然可以从窗口,把那假山后的荷花池,看得清清楚楚。 “先生真看到,我家殿下……跟楚王落水有关?”老太监艰难的问道。 刘基点了点头。 “哎呀,求刘先生千万保密。”侯立谢噗通跪在刘基面前,磕头不已道:“求先生念在师生一场的份儿上,回护我们殿下一二啊!” “难道楚王殿下,就不是老夫的学生了吗?”刘基淡淡反问道。 “这……”侯立谢一时语塞,想要许诺重礼贿赂,可对方是清廉刚正的刘伯温啊,定会适得其反的。 他只有不断磕头哀求,把额头都磕破了,才听到刘先生叹口气道: “你求错人了。” “您的意思是?”侯立谢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 长阳司正殿。 侯立谢对定妃耳语道:“刘先生的意思是,这件事可大可小,他这个做老师的,要念及师生之情,所以不会主动举报弟子。”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楚王决定请他作证。君子是非分明,他也无法拒绝。”侯立谢接着道:“所以关口就看楚王殿下,是要亲亲相隐,还是非要跟皇上告这个状了。” 定妃面色数变,纠纠结结了好一阵。方艰难的挤出一抹干笑,对剥了一地柑子皮的楚王殿下谄媚道: “我这里还有两篓贡柑,殿下还喜欢吃什么,姨娘一并给你送去哈……” 第十一章 可把孩子高兴坏了。 “好啊好啊。”朱桢开心的应下,屈着胖乎乎的指头,一笔笔数算起来。 “万安宫上下一百多号人的秋装还没发,月钱也欠了俩月,还有重阳节该赐的花糕、菊花酒,这个月的糟瓜茄、迎霜椒麻兔……对了,还有下个月的银丝贡炭、御寒冬衣,是不是也提前拨给一下,省得本王再跑一趟了……” 侯立谢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是十岁孩子能说出的话吗?没想到楚王殿下落了水,居然跟解除封印一样恐怖若斯。 定妃娘娘却已经见怪不怪了,依然保持着职业假笑道:“殿下开了金口,本宫自会照办,侯立谢,都记下来了吗?” “呃,记、记下来了。”侯立谢忙擦擦汗,心说那些克扣万安宫的东西,早就给上上下下瓜分了。 “回头赶紧补齐,别劳殿下再催问了。” “喏。”得,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得自己倒贴。 但这些只是开胃小菜,正菜还在后头呢。 “还有,我母妃的事……”只听朱桢缓缓说道。 定妃和侯太监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今日之事,皆出自这个十岁的少年亲王,处心积虑的谋划! 其目地自然是,以不追究齐王来换取胡充妃的自由。 对做母亲的来说,这没什么好选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呃,现在想想。我与你母妃本是亲姊热妹一样。那日她又喝了太多,酒后无状,也做不得数的……”达定妃说到一半,又想起那两记大比兜,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生疼。 她不甘就这么投降,还想拿捏一下老六道:“只要你在大本堂,向你七弟道个歉;再让你母妃向本宫认个错,本宫也不是不可以大度的。” “放屁。”朱桢登时拉下脸来。 “你说什么?!”达定妃杏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抱歉,放屁太不文雅,应该说厚礼蟹的!”朱桢最讨厌这种愿赌不服输的癞皮狗。 侯公公嘴唇一抽,心说跟咱家有什么关系了? 但气氛剑拔弩张,他哪敢废话? 朱桢确实生气了。他本以为此番像宫斗剧那样,大家点到即止,保全体面。 却没想到对方如此不顾体面,明明已经败了,却还想输人不输阵,死皮赖脸的恶心人。 那也只好帮她体面了。 “我终于明白了,老七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因为有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蠢娘!”朱桢拍案而起,厉声道: “他已经大祸临头了,你还在这讨价还价,当这是在菜市场买菜吗?这是你儿子的一辈子啊!”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达定妃也是经过乱世的,岂会被个孩子唬住。“刘先生都说了,此事可大可小。大不了本宫带着齐王去跟陛下自首,就说他是想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就不信你父皇,会把他儿子往最坏处想!”说着,她站起身,双手敛住广袖,霸气十足道:“侯立谢,什么都不给了!” “娘,娘娘,三思啊。”侯太监知道双方这是在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而他的任务就是居中调和,防止谈崩。 “你怎么知道,父皇不会把你儿子往最坏处想?”却见朱桢不慌不忙的从袖中掏出张纸,展开念道: “除此次外,另闻其轻薄之事,有鹁鸽自东舍飞于西舍,指鸽口出非礼之言乃曰敢飞这里来!遂抽甲士刀斫之。” “其惨酷之事,舍檐有雀雏。人已取之,齐王令人将去活烧,此无仁心惨酷也。” “另闻今春五月时,齐王无辜踹断宫人肋骨,可见其残暴成性,绝非偶然为之……” “如果把这些罪状一并呈上,娘娘觉得陛下会认为老七只是小孩子一时冲动,还是会认为他骨子里轻薄惨酷、毫无人性呢?” 朱桢一番连珠炮,打得定妃娘娘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她知道朱老板子嗣众多,且把绝大部分父爱都给了太子。其余皇子在他心里,怕是没多少分量。 所以才会从小严格要求,希望他能多得到点父爱。 可朱榑要是被打上这样反人类的烙印,这辈子指定就完了…… “胡说,你造谣……”定妃这才想起来,绝对不能承认。 “这些事宫中人尽皆知,唯独只瞒着父皇而已。”朱桢向前两步,目光如剑,直刺达定妃的要害道: “其实是不是杜撰,娘娘比我更清楚。还有侯公公和长阳宫上下,更是心知肚明。” 他拊下掌,憨憨笑道:“对了,长阳宫不是很多宫人都被叫去问话,到现在还没回来吗?父皇只需让人顺便审问一下,就不难辨明真假吧。想必这种小事,也没人会替老七隐瞒吧?” “言尽于此,娘娘三思吧。”朱桢说完行礼如仪,转身就往外走。 同时心里默念‘一’、‘二’…… ‘三’还没到,便听身后响起达定妃颓然的声音。 “本宫认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朱桢腮帮子一咧,露出一抹胜利者的笑。 ~~ 长阳司正殿外,眼看天都黑了,汪公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侯公公带领一队搬着东西的宫人出来,他终于忍不住跳脚尖叫道: “侯立谢,我家殿下呢?他要是少一根毫毛,咱家跟你们拼命!” “汪德发,你嚷嚷什么?楚王殿下这不出来了吗?”对方的兰花指,都要戳到自己脸上了,侯公公自然没好气。 “哦?”汪公公探头看去,果然见自家憨憨的小殿下,蹦蹦跳跳跟在后头出来了。 “哎呦,小祖宗,你可算出来了,可把老奴急死了。”汪德发赶紧上前,仔仔细细端详朱桢一番,确定他完好无损,这才放下悬着的心。 “汪公公多虑了,本宫还能吃了你家殿下不成?”美艳不可方物的定妃娘娘,居然亲自送了出来。 “老奴失仪了,请娘娘治罪。”汪德发赶紧跪地请罪。 “无妨,你也是关心则乱。”达定妃从没这么客气过。“汪公公请起吧。” “真是的,娘娘疼爱殿下,多留了他会儿而已。”侯公公指着那些宫人手中的箱笼篓盒道: “这些都是娘娘赏赐给殿下的。” “嗯嗯,多谢娘娘,娘娘真是好人啊。”朱桢看上去开心极了,两道粗眉都笑弯了,嘴角快咧到了后脑勺。 “呵呵,不客气……”看到他又装起了傻小孩,达定妃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却还得维持着体面的笑道:“殿下常来找你俩弟弟玩啊。” “嗯,会的。”朱桢点点头,灿烂笑道:“咱们说好的事情,可不能反悔呦?” “放心,不会的。”达定妃笑得比哭还难看。 再度施礼之后,便蹦蹦跳跳带着汪德发离开了长阳宫。 可把孩子高兴坏了。 第十二章 达定妃的定力 楚王一走,达定妃便拉下脸来,满身寒霜的进了殿。 “娘娘,恁怎么什么都答应下来了?”侯立谢忍不住问道。 那小子提的那过分条件,他觉得自己都没法接受,何况素来心高气傲的娘娘。 “我不答应怎么办?你觉得他今天这些话,是个十岁孩子能说出来的吗?!”达定妃一边气急败坏的砸盘子摔碗,一边咬牙切齿道: “尤其是后来给榑儿罗织罪名,手段之纯熟、拿捏之老辣,很多当官的都要自愧不如!” “娘娘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教他?”老太监明白了。 “不错!”达定妃发泄完了,颓然坐回椅子上,无力道: “是谁教他的呢?刘基还是宫里什么人?会不会是皇后在借机敲打本宫?” “都不大可能吧。”老太监摇摇头。 “总之不管是谁,这事儿不能闹下去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达定妃捂着头,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是谁在搞自己。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不管楚王背后是谁,都不是她能对付的了的。 乱世过来的人,都深谙生存法则。该认怂时就认怂,且忍上几年,总能找到机会报仇的…… 不就是丢个人吗?总比失去一切来的划算。 “明早去乾清宫通禀一声,就说本宫要包饺子粑,请皇上来用晚膳。”定妃娘娘最后吩咐一句。 “喏。” ~~ 几家欢喜几家愁,长阳宫那边砸盘子摔碗,万安宫这边却像过年一样。 正值交班时间,上夜的刚过来,下值的还没走,这会儿是一天人最齐的时候。 内侍宫女们得了汪公公之命,蜂拥至万安门前,友好且克制的欢迎满载而来的长阳宫众人。 “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礼物,真太客气了!” “哈哈,这阵子不是一个个鼻孔朝天吗?怎么全都蔫儿了?” “别垂头丧气的,会让人以为你们娘娘太小气,舍不得这点儿东西呢!” 长阳宫众人的鼻子都气歪了。在他们看来,以娘娘的本事,一只手就能把楚王个十岁孩子攥出尿来。所以实在想不通,娘娘为何转了性,要这般委曲求全? 莫非娘娘为了晋升贵妃,所以要以德报怨,展示自己的大度? 唉,八成是这样。 于是为了顾全大局,他们不敢反唇相讥,只能默默忍受,唾面自干。把东西往院子里一放,便在万安宫众人火力全开的嘲讽声中,灰溜溜的夺门而去。 幸亏天色已黑,旁人看不到他们涨成猴屁股的脸色。 ~~ 待到长阳宫众人走远,奉命嘲讽的万安宫众人,也一齐向殿下行礼告退。 立在台阶上的朱桢,却没有让他们退下,而是勾了勾手。 汪德发赶紧躬身上前,俯首帖耳。 听了殿下的吩咐,汪公公先是微微吃惊,旋即老怀甚慰的上前一步,清清嗓子对众人尖声道: “殿下有旨,重阳佳节将至,众人侍奉不易,特将所获全数赐下!还不快叩谢恩赏?” 一众宫女、火者闻言喜出望外,纷纷跪地叩首,山呼谢千岁隆恩! “免礼平身。”朱桢板着小脸、背着小手,感觉还是蛮爽的。 “好咯,都起来吧。”汪德发开心的叉着腰,花枝招展的指挥道:“下值的在前头,值夜的在后头,排好队,别挤别抢。” “是。”宫人们齐刷刷应声,欢天喜地的排队领赏开了。 从长阳宫搜刮来的东西看着多,其实百十号人一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没多少。 但对失去主人、受尽欺压、备尝辛酸的长阳宫众人来说,这点赏赐的意义却格外重大。 这说明自家殿下心里有他们,知道他们的不容易。 而且殿下能把竹杠敲到恶名昭著的达定妃头上,还敲成功了,更说明他们的主人年纪虽小,本事可不小! 在这种困难之际,能看到些许希望,比什么都重要。 汪德发也高兴的直抹泪,自从娘娘被打入冷宫,他就殚精竭虑维持万安宫的人心。但他本身也是个奴婢,身份决定了他的努力注定事倍功半。 眼看阖宫士气低落,人心就要散了,把他愁得夜夜咬着帕子以泪洗面。没想到这节骨眼儿上,殿下竟然一夜长大,一出手就改变了局面。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啊! ~~ 听烦了不绝于耳的谢恩声,朱桢便转身进了正殿。 沐香也赶紧跟着进来,侍奉殿下更衣洗手,准备用膳。 “你怎么不去领东西啊?”朱桢坐在贵妃榻上,抬起脚来,方便沐香除掉靴子。 “不着急的,婢子先伺候殿下。”沐香摇头轻笑,给殿下换上绣着云纹的软底缎面便鞋。 朱桢顷刻恍然,她可是侍奉自己的大宫女,谁敢昧她的赏赐?定然如数甚至超额送去她的住处,根本不用她操心。 用过晚膳,汪德发进来禀报,赏赐分发完毕,请殿下放心。 到这会儿,他还按捺不住激动之情,一直对殿下赞不绝口。 “这才哪到哪?定妃娘娘已经答应,把今年欠的都补齐,年前该发的也提前发给。”朱桢接过沐香奉上的二米粥,一边呼噜呼噜喝着,一边含糊道: “这事儿你留心催问,他们要是敢不给,本王就亲自找定妃娘娘去。” “哎哎,殿下真是英武啊!”汪德发满眼小星星。 “鹦鹉?你还八哥呢你。”朱桢哈哈大笑起来道:“不过是定妃娘娘菩萨心肠,让着本王小孩子家家罢了。” “定妃娘娘既然大发善心,那咱们娘娘是不是也快回来了?”汪德发期冀问道。 “有可能。”朱桢微微颔首,故作深沉。只是那胖嘟嘟的腮帮子,还有粘在腮上的小米粒,让他很难达成想要的效果。 “真的?”沐香忍不住轻呼一声,赶忙告罪低头,用香香的帕子给殿下擦了擦嘴。 “呜呜,太好了,殿下啊!”汪公公更是哭得雨打梨花道:“娘娘真是洪福齐天,此番能遇难成祥,都是殿下的功劳哇!” “还不能太乐观,再说本王哪有那么厉害嘛。”朱桢乐得粗眉弯弯,假假谦虚道。 “老奴再愚鲁,也知道定妃娘娘这回转了性,肯定是殿下捏住她的痛脚了。”汪公公翘着兰花指,竖起大拇指。 “不是痛脚,是痛手换来的。”朱桢却叹了口气,看向自己微微红肿的左手,思绪飞回到早前大本堂,他被刘基打板子的时候…… 第十三章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 今日上午,朱桢教齐王写了‘一’字后…… 刘基手握御赐戒尺,将楚王殿下带上藏书阁,来到把东头那间值房中。 碍于他亲王的身份,就算皇上特许随便打,也得先讲明过错,申斥再三无效后,方可于无人静室内略施惩戒。 这繁琐且矫情的规定,充分体现了朱老板既怕教不好儿子,又怕儿子遭罪的矛盾心态。 “殿下,这是老臣第二次警告你了,请尊师守纪,勿谓言之不预!”所以一开始,刘伯温只打算吓唬吓唬这小胖子,让他老实一点。 “先生,老七已经承认,是他推我下水的了。”朱桢却不依不饶道。 “小孩子说话不作数的。”刘伯温并不意外,这样齐王殿下的地板书法,才有合理的解释。“回去把学规抄十遍,明早交来!” “以先生的智慧,明知道是他。”朱桢嘴巴撅得老高。他知道刘伯温的话,放在自己身上同样管用,所以说服对方给自己作证,就是一切的关键。 “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刘伯温不接茬。“二十遍。” “学生求你了。”朱桢拱起小手,可怜巴巴道:“我不是为了老七,而是为了救我母妃。先生教过我‘百善孝为先’,学生安能坐视母妃在冷宫受苦?” “第一,老夫没教过殿下这句话。”刘伯温不为所动道:“第二,齐王殿下也是老夫的学生,老夫不能为了成全殿下的孝心,就不管齐王殿下的死活。三十遍。” “瞧先生这话说的。他也是我弟弟,我还能要他命不成?”朱桢抖动着粗眉毛,循循善诱道:“父皇让大哥问我,我都没把他供出来,更不会让先生难做。” “那你是……”刘伯温道:“四十遍。” “我只是想跟定妃娘娘做个交换,好救回母妃。可她肯定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所以还得借先生镇她一镇。”朱桢言简意赅道。不这样不行啊,多说一句就加十遍呐。 “这样啊……”刘伯温微微颔首。 朱桢暗喜,好像有门。 可他高兴太早了,刘伯温旋即板下脸道:“可老夫为什么要帮你?这对我可没什么好处。五十遍。” “好处当然是大大的。”朱桢早知道刘伯温不喜欢自己,单靠嘴炮是没用的。他可是有备而来的。“先生救我母妃一次,我救先生一回,这波不亏吧?” “你救我?”刘伯温忍俊不禁,甚至忘了继续加码。“等殿下长大成人,老夫早就成黄土一抔了。” “我说的是眼下,不是将来。”朱桢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副‘相信我,没错的’表情。 “眼下?”刘伯温好笑道:“倒要请教殿下,老夫有何性命之虞啊?” “若没有性命之虞,诚意伯为何要躲在这皇宫之中?”朱桢却沉声道:“素闻诚意伯志不在朝堂,自洪武元年起便频频告老乞骸骨,数年前也曾如愿致仕,荣归故里。谁知转眼又狼狈回京,至今不敢再踏出京师半步,不就是担心自己性命不保吗?” “这是皇上教你说的?”刘伯温听得眉头紧锁,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先生又来了。”朱桢苦笑道:“父皇会跟个十岁孩子说这个吗?” “你这是十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刘伯温嗤笑一声。“六十遍。” “项槖生七岁而为孔子师,班昭八岁能著史。先生自己八岁时读书一目七行,过目成诵。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即发微阐幽,言前人所未言。自己就是天下闻名的神童,为什么会以为别人做不到呢?” 为了准备这番说辞,楚王殿下昨晚准备了整整一宿。还是今早请教了五哥,才知道项槖的‘槖’字如何发音。 “哦哈哈哈……”刘基不禁大笑,彻底来了兴趣。“殿下真是辩才无碍,好,请说说谁要害我性命,老臣愿闻其详。” 他便搁下戒尺,看着朱桢,作洗耳恭听状。 “胡惟庸。”朱桢信心满满的答道。他在电视剧中不知看过多少个版本的刘伯温。最后害死这位再世诸葛的,无一例外,都是这姓胡的! “殿下知道这个,倒也不稀奇,老夫和胡相,或者说‘淮西’、‘浙东’两党的矛盾,也不算什么秘密。”刘基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葫芦,拔掉塞子,浓郁的药酒味扑鼻而来。 他便仰脖灌了一大口,清矍的老脸戴上了痛苦面具。也不知是药酒难喝,还是触动了伤心事。 朱桢安静立在一旁,等刘伯温情绪平复。 他知道,刘伯温所说的‘淮西一党’,是跟随朱老板打天下的淮西功臣集团。而‘浙东一党’,则是朱老板占据应天后,招募来的浙东文人集团。 前者以李善长为首,后者则的首领则是刘伯温。大明开国后,在朱老板刻意的操纵下,后者急剧崛起,抢占了大量要害官位,与前者发生了激烈的斗争。 虽然浙东一党一度占据主动,但终究根基浅薄,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李善长和刘基也双双告老还乡,为这场大明开国第一次党争,画上了句号。 但接班李善长的胡惟庸不肯善罢甘休,一直对屡次破坏他拜相的刘伯温怀恨在心,逮到机会就想除之而后快。 正是因为在青田老家,被胡惟庸手下马仔构陷,刘伯温才不得已进京谢罪。 朱老板虽然没有加罪刘基,却反手削夺了他的俸禄。 这下刘伯温彻底明白了,自己离开朱元璋的视线就是个死,便不敢回乡。 同时为了打消朱老板的猜忌,他才求了这么个大本堂教书的差事,整日躲在藏书阁中,不跟任何人接触…… ~~ 良久,刘基方怅然道:“所谓‘浙东一党’如今已经不复存在,老夫也已成缩头老乌龟,他们还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真的不复存在了吗?”朱桢反问一句,刘基一时语塞。 好在楚王殿下没让老师为难,又接着道:“何况斩草除根的道理,胡相不会不懂。先生就是浙东一党的根基,只要有你在,浙东一党卷土重来的希望就不会消失。” “殿下真是太看得起老朽了。虎老了不咬人,我早不是当年了。”刘伯温摇摇头。 “又有谁敢轻视刘伯温呢?只要你活着一天……”朱桢沉声道。 “呵呵,照殿下这么说,胡相还是非杀老夫不可呢。”刘伯温失声一笑,淡淡道:“但老夫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恐怕他也很难如愿吧。” “没有机会便创造机会,这可是胡相的专长。”朱桢粗眉一挑,悠悠说道:“胡相最近在忙什么,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老夫不是很清楚。”刘伯温才不上当呢。 “那我给先生提个醒。”朱桢便沉声道:“我父皇解不开的心结。” “这……”刘伯温神情凝重起来,第一次严肃的看向朱桢道:“德庆侯?” “是。”朱桢点点头,人畜无害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心虚。 其实德庆侯是谁,他根本对不上号…… 第十四章 六! 朱老板吸取了前代的教训,严令宦官不得干政,后宫更不得干政! 朱桢小小年纪,身边除了宫女就是宦官,根本打听不到朝堂的事情。 他又不是明史专业的,甚至连历史爱好者都算不上。对大明这些人和事的了解,基本都来自刷过的那些电视剧,所以不知道德庆侯,一点都不奇怪。 事实上,以他那点浅薄的历史知识,只知道两件事。一是某年正月,刘伯温因病没有参加元旦大朝,胡惟庸奉旨带御医去给他瞧病。刘伯温吃了御医开的药,病情急剧恶化,很快就死掉了。 二是刘伯温享年六十五岁。 没办法,刘伯温实在太有名了。关于他的电视剧实在太多了,看着看着就记住了。 初见面时朱桢就问过老刘贵庚,当时刘伯温的回答是: ‘过了年六十五。’ 综合一二可知,转过年来的正月,就是胡惟庸害死刘伯温的时间点了。 这是朱桢提前知晓的唯一一丝天机! 然后他以此为前提进行一系列倒推。 首先,胡惟庸想对付刘伯温这种在朝野享有崇高声誉,尤其是与朱元璋羁绊极深的国老重臣,是绝对没法快刀斩乱麻的。 他需要时间来酝酿铺垫,待到时机成熟,方可一击必杀。 现在距离过年还有三个月,胡惟庸差不多这时候就该动手了,至少也要开始铺垫准备了。 而能让朱元璋对一个功勋卓著,并拥有崇高声望的退休老干部,而且是有深厚感情的老干部起杀心的,当然是这么多年依然解不开的心结了。 至于心结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刘伯温肯定知道。 所谓‘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未形’。刘伯温号称未卜先知,这会儿也该察觉到危险了。 然后朱桢便决定赌一把!然后让刘伯温的强大联想功能,自动去找答案。 看刘伯温的反应,他似乎是赌赢了。 ~~ 意外的,刘伯温没有再问下去,便答应了如果长阳宫的人来问,可以勉为其难帮他做个证。 但仅限于对长阳宫的人,此外一概不认。 朱桢对此已经很满意了,道谢行礼,准备离去。 谁知他转身之际,却听刘伯温提醒道:“回去抄一百遍学规,明日带来,不得延误。” “呃……”朱桢眼珠子直转。 “休想找人代写,你那狗爬字体自带防伪。”刘伯温无情浇灭了他的念头。 “先生,俺肯定抄不完的。”朱桢垮下小脸。 他这都是在说大话了,其实他根本不会写毛笔字…… “按照学规,完不成是要打手的。”刘伯温提醒他。 “多少下嘛?” “少一遍一板子。” “那就一步到位,直接打吧。”朱桢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就不信他真敢打。 “左手。”刘伯温拿起戒尺。 “哦。”朱桢换成左手。 “殿下,老臣问你最后一遍,后悔还来得及。”刘伯温撸起袖子,攥紧了戒尺。 “不后悔,先生,你打吧……” ‘啪!’ “哎呦,卧槽,你真打啊!” “废话,老夫已经忍你很久了!” ‘啪!’ “哎呦,老师饶命啊,疼死俺了……” ‘啪啪啪……’ ~~ 万安宫,西稍间。 灯下,汪德发一边给殿下上药,一边埋怨道:“这刘先生也忒狠了,殿下还这么小,他也能下的去手。” “他已经手下留情了。”朱桢呲牙咧嘴道:“只打了十下,还有九十下先挂账了。” “唉,历朝历代,也就我大明的皇子,还能挨臣下的打。”汪德发叹气道: “记得有一回,有个叫李希颜的,用笔管把秦王打得脑门子乌青,让皇上看到了十分生气,要跟他算账。皇后娘娘却阻拦说,‘先生以圣人之道教咱儿子,这是大好事儿,你怎么能发脾气呢?’” “皇上听了这话,就真消了气,反手又揍了秦王一顿,还赐给大本堂一根戒尺,让先生以后放开了打。唉……” “原来如此。”朱桢也叹了口气,还是吃了不知情的亏。要知道先生有‘尚方宝剑’,他就不头铁了。 但挨都挨了,也只能下回注意了。楚王殿下就是这么大气…… ‘艹,早晚得打回来。’ 朱桢暗骂一声,终于想起正事儿。“对了,德庆侯是哪位?” “他叫廖永忠,已故郧国公廖永安之弟……”汪德发轻声答道。 “哦,是他呀。”朱桢使劲一拍额头,这人他知道,牛的很。 大明水师的前身巢湖水军,便是廖永安、廖永忠兄弟一手组建起来的。 廖永安被张士诚杀害后,廖永忠便是巢湖水军一系的带头大哥,而且他作战勇猛,功勋卓著,在将星璀璨的大明朝,绝对名列前茅。只有徐常二位能稳压他一头。 朱元璋还亲笔题写了‘功超群将,智迈雄师’的牌匾,悬挂在他的家门外,以称颂他的不世之功。 可能有人要问了,他这么牛为何只是个侯,却没捞着封公? 因为一段非常著名的黑历史…… 在大明建国前,朱元璋派他前去滁州,迎接名义上的天子——小明王韩林儿回应天。 结果半路上座船倾覆,小明王淹死了。但廖永忠却平安无事。 朱元璋因此归罪廖永忠。所以到大封功臣时,他对众文武道: “廖永忠功劳极大,可谓奇男子。但却派与他要好的儒生窥探朕意,所以封爵时,只封侯而不封为公。” 而且做事明明白白的朱老板,还把这段话刻在了赐给他的免死铁券上……朱老板是很会给人添堵的。 这就是朱桢对廖永忠的全部印象了。 哦对了,廖永忠还是朱老板干掉的第一个功臣。 朱桢想到,说出‘德庆侯’三个字后,刘伯温那难看的脸色。不禁猜测,难道廖永忠的案子,会牵扯到刘伯温? 还是说,搞廖永忠只是引子,最终还是为了干掉刘伯温? 但他知道的那点皮毛,还不至于拨开历史的迷雾,直达事件的真相。 只能期待早点找到知情者,来为自己解惑了。 ~~ 不管怎么说,刘基这次都帮了他大忙。 一码归一码,还是要谢谢人家的。 翌日课间,朱桢便带着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再次来到藏书阁东头那间值房。 “这是叆叇镜?”刘基打开那个精致的檀木盒,看到一副玳瑁镜框,东海水晶为镜片的眼镜。 叆叇镜就是老花镜,宋朝时就有了。现在至少在宫里,不算什么稀罕玩意。 但那都是单片镜,无镜架的,就是个手持放大镜,用起来很不方便。 而刘基看到的这副,却是双镜片,有镜架的,甚至还有鼻托,与后世的眼镜别无二致了。 “是,那天先生不是说自己眼花的厉害吗?我看宫里有单片眼镜,就让人把两片合成一副试试。”朱桢憨憨笑道: “没想到碾玉作的匠人,动作这么快,才两天就做好了。” “多谢殿下。”刘基心说,在你爹手底下,谁敢懈怠半分? 他戴上去试了试,果然方便至极,看书时甚至忘了眼镜的存在。 刘伯温不禁赞不绝口,直夸殿下巧思无双。 “恁喜欢就好。”朱桢也很开心,送礼送到心坎上,绝对可以大大拉近双方距离。 “先生平生高洁耿介,这回为我破例撒谎,学生实在感激不尽。” “老夫并未撒谎。”却听刘伯温悠悠道。 “呃……”朱桢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刘伯温摘下眼镜,微微一笑道:“老夫确实亲眼目睹了,齐王推殿下落水那一幕。” “啊这……”朱桢呆住了。“不是,你不是说,没看到吗?” “老臣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一开始没想起来,也很合理吧?”刘伯温面不改色的说着,将那副眼镜小心收入匣中,然后纳入袖中,唯恐他抢回去一般。 “那怎么又想起来了?”朱桢气息渐粗道。 “许是被殿下感天动地的孝心打动了吧。”刘伯温哈哈大笑道:“何况齐王殿下,也应该得到教训。” “六!”朱桢一阵郁闷,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合着老先生一直在逗自己玩呢。 刘伯温好像很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安慰他道:“当然,殿下的表现也让老夫刮目相看。” 顿一顿,他又意味深长道:“老臣现在有些期待,说不定,殿下真能救我一命了呢。” “老奸巨猾。”朱桢啐一口。让刘伯温这么一夸,他感觉气又顺了。 也对,对方可是智慧的化身刘伯温啊。 自己小孩子家家,怎么可能玩得过他? 嗯,不丢人。 第十五章 朱老板的卷王生活 朱元璋能白手起家,造就这份千古伟业,当然要靠上天眷顾,但更离不开他的自我奋斗。 哪怕当了皇帝后,朱老板依然雷打不动,每天寅牌时分,也就是凌晨四点便准时起床,洗漱之后先来几套习题……呃,先批几份奏章醒醒神。 之后半个时辰是早课时间。朱老板是目不识丁的苦出身,但非常重视学习,每日不辍。 不过他学习以听书为主,由宋濂等一干饱学宿儒把书的内容,翻译成白话讲给他听。 这样他就可以边吃早饭边听,两不耽误。有时候还能抽空看几本奏章,酝酿下早朝该骂谁的娘。 然后摆驾奉天门,上早朝。 下朝后,朱老板立马移驾武英殿,召见相关大臣,就早朝上的议题进行复盘。征询他们的意见,调整自己的决策,下达最终的旨意。 国朝初定,天下未靖;制度草创,百废待兴。要讨论的国事浩渺如烟,很多时候连午膳都顾不上吃,朱老板和大臣们只能一边讨论,一边用些点心充饥。 一直马不停蹄忙到午后日头偏西,端坐在龙椅上的朱老板,却依然腰杆笔挺,声如洪钟,不见丝毫疲态。 他的右丞相胡惟庸也是精力超人之辈,而且还比朱元璋年轻一截,这会儿却被生生耗得恍惚了。 一阵头晕眼花之后,老胡不由暗叹,这他妈小时候放过牛的,就是不一样…… 他偷瞥一眼高高在上的御座,只见斜阳透过大殿的窗棂格子,将道道金光投到洪武皇帝身上,让朱老板也变得神圣又神秘,如不可仰视的神祇一般。 “小胡,徐大将军的奏本,你咋么看滴?”这时,神祇开口了,一嘴凤阳话。 胡惟庸心中一紧,赶紧收起那丝不敬,恭声道:“回禀上位,大将军所言‘因军粮不济,导致北伐推迟’,乃实情也。” 说着行云流水的俯身跪地,叩首请罪道:“中书没有尽到职责,让上位、大将军和将士们失望了,微臣羞愧万状,请上位治罪。” “少在那里学拉拉蛄叫,咱要晓得的是,为嘛开中法不灵光了?一开始不是很坚挺吗?这才搞了几年啊,咋就瓤成了银样镴枪头?”朱元璋质问道。 “这……”胡惟庸用袖口擦擦汗,借机整理下思路。 ~~ 所谓‘开中法’,是洪武三年,因北伐蒙元的大军急需军粮,只靠官府运输力有不逮。时任山西行省参政杨宪,奏请允许官府募集商人输粮边地,换取盐引作为报酬,称为‘开中’。 此法一经试行便效果显著,迅速解决了北伐大军的粮草问题,还减轻了百姓的负担。于是,洪武四年,朝廷制定中盐则例,在全国边境推行开中,效果同样立竿见影。 然而,这才过了三年,商人向边地输粮的数量便锐减了一半。哪怕朝廷提高了支取盐引的额度,也无济于事。 朱元璋对此十分忧虑,这已经是他半年来,第三次问起此事了。 “回禀上位,早在四月,微臣便密令刑部派出得力快手,秘密查访此事了。” “哦,有眉目了?”朱元璋眼前一亮,知道小胡必不放空炮。 “是。” “那你干哈不吱声?” “因为牵扯太深,微臣不敢不慎重。”胡惟庸沉声答道。 “你个豁牙巴想包庇谁?”朱老板的语调,变得阴沉起来。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唯恐辜负上位的信任,想要办成铁案后再具本禀报。”胡惟庸嘴角一抽,‘豁牙巴’是凤阳话少了颗牙齿的意思。 因为他初入中书时,被杨宪一拳打掉一颗门牙,说话也有点漏风…… “这会儿就讲!”朱元璋可没那个耐性。 “似,上位。”胡惟庸直起身,仿佛横下一条心来禀报道: “有道是‘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开中之法能效果良好,是因为商人通过盐引赚的钱,超过了运粮边地的花费,获利良多,自然趋之若鹜。” “你的意思是,商人们现在赚不到钱了?”朱老板一如既往的敏锐。 “英明无过上位,这就是问题所在。”胡惟庸沉声道:“现在商人开中,非但赚不到钱,弄不好还会赔钱,运粮的热情自然大打折扣,这就是大将军缺粮的缘故了。” “那为什么原先能赚到钱,现在赚不到钱了?” “因为私盐泛滥,靠盐引合法支盐贩盐,自然成了赔本的买卖。” “贩私盐?”朱元璋的语气愈发不快。当初他的心腹大患张士诚,就是贩私盐起家的。 所以朱老板对这些心狠手黑胆子大、本钱雄厚马仔多的私盐贩子,十分的警惕。 “咱这些年三令五申《盐法茶法》,严打私盐贩子,抓到就杀!这才消停了几年,咋么又尻起来了?” “是,有人不仅敢干,而且胆子很大!”胡惟庸一脸痛心道: “据刑部所查,从洪武五年起,江浙湖广、山东河南山西数省,便陆续发现有贩运私盐的情况。到现在,短短两年多时间,已如星火燎原,规模十分庞大了。” “我滴个孩儿来!这么长时间,这么广的范围,各省按察司、盐使司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查办,怎么不禀报?!”朱元璋怒火中烧。 “是,微臣之前也很奇怪,之前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胡惟庸忙俯首道:“现在一查才知道,原来贩运私盐的团伙来头太大,他们背后的靠山更是地方官员惹不起的。” “谁这么牛逼?说出来,看看咱会不会吓一跳!”朱元璋阴测测道。 “是……德庆侯和他手下水军!”胡惟庸抬头高声道: “他们死性不改,重操旧业!仗着控制了大明的水域,大肆将淮盐贩运南北,然后由家人奴仆在各地公然销售!官府但敢查问,必遭其恐吓威胁。有胆敢反抗者,直接被杀人灭口!” “难道小廖他不想活了吗?!”朱元璋闻言,反而平静下来,目光森然的看着胡惟庸,幽幽问道: “朕已经赏他荣华富贵,他还要靠贩私盐敛财,到底是想干什么?” “微臣闻德庆侯自恃功大,常心怀不满,口出不逊……”胡惟庸知道不下猛料不行了,遂咬牙道:“甚至还擅用龙凤图案,多有逾制之举。” 话没明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廖永忠是想也当个皇帝过把瘾了! “呵呵呵……”朱元璋闻言笑了,笑声很是瘆人。他看看立在一旁的太子道:“标儿,廖永忠想谋反,你信吗?” “儿臣不大信。”朱标摇摇头,轻声道:“这些叔叔伯伯可能不太懂规矩,但对父皇的忠心不必怀疑,更没那个胆子造父皇的反。” 别看太子才二十岁,但水平极高。一番话既打消了朱元璋的疑心,又给廖永忠开脱,还敲打了告黑状的胡惟庸。一箭三雕了属于是。 “呵呵不错,借小廖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咱的反。不过他要真敢贩私盐,咱也不能饶他!”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斜睥着胡惟庸道: “他都放了什么屁?!” “德庆侯常说,以自己灭三国的大功,给个国公尚嫌不够,上位却只给他个侯爵,实在太羞辱人了。”胡惟庸却百折不挠,继续点炮。 “咱为什么给他个侯爵,铁券上写的清清楚楚!”朱元璋一阵心烦,捋了下腰间玉带。“就算他廖永忠不识字,不会找人念给他听吗?” “德庆侯当然知道为什么,可他不服。”胡惟庸终于用出了杀手锏道:“微臣听闻,他不止一次在酒后胡言,说是上位当初暗示他,对小明王下手,回来却翻脸不认账,让他背了黑锅……” “放他娘的狗臭屁!”一直喜怒难测的朱老板,终于一脚踹翻了御案。 桌上的文房四宝、奏章题本,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胡惟庸赶紧把头深埋下去,嘴角却闪过一抹笑意。 他知道,廖永忠死定了。 第十六章 小明王之死 龙有逆鳞,触之者杀。 朱元璋的逆鳞就是‘小明王之死’,那是他抹不去的污点。 虽然朱元璋没有真正听命于小明王一天,但他毕竟为朱元璋吸引了元朝主力十余年,使其得以发展壮大。而且朱元璋名义上一直是小明王的臣子,这一点也毫无疑问。 结果在建国前夜、瓜步沉舟,小明王哦豁了…… 这就叫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小明王之死,不管是不是出自朱元璋授意,他都脱不了干系了。 本来朱元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号称‘得位之正,千古无出其右’。 但这个污点的存在,让他的登顶之路不再完美,心里要多遗憾有多遗憾,半夜想起来就睡不着觉,吹牛逼时会气短,帮助植物生长时会分叉那种…… 所以他遮掩还来不及呢,当事者居然还敢胡说八道,让本就是暴脾气的朱元璋,还怎么戒急用忍,怎么能不爆炸? “朕再说一遍,杀小明王不是咱的意思,是杨宪妄揣朕意,唆使廖永忠干的!”朱元璋大反常态的自辩起来道: “杨宪的真面目已经大白天下,小廖怎能还信他的邪呢?” “因为杨宪告诉德庆侯,自己只是刘先生的传声筒而已……”便听胡惟庸徐徐答道。 朱元璋一下就僵住了。 ~~ 武英殿。 胡惟庸告退许久,朱元璋依然僵坐在龙椅上出神。 “传声筒,传声筒,好个传声筒,好个刘先生啊……” “父皇,不能只听胡相一面之词。”听了朱元璋的自言自语,太子忙劝解道:“刘先生光明磊落,不会这般肆意妄为的。” “标儿,你太小看了刘伯温。”朱元璋却摇摇头。“这位‘朕之子房’,其实比韩信还要高傲,当年比陈平还要狠辣。” “这,儿子还真不知道。” “人家系出名门,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还是前元的进士。哦对了,那一届科举李善长也参加了,不过没考上。”忆及往事,朱元璋的声音渐渐松弛下来。 “哎呀,所以你那位李伯伯在他面前,一直有点自卑。他虽然呢,一直跟老李客客气气,但其实也是瞧不起韩国公的。” 说着,朱元璋自嘲一笑道:“其实他骨子里,连咱也没放在眼里,觉着你朱重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放过牛、当过和尚要过饭的泥腿子吗?除了打打杀杀,你懂什么呀?” “所以当年咱请了好几回他都不肯出山,后来咱急眼了,让人给他送了把大宝剑,他这才老老实实来了应天。” “刘先生在元朝做过官,让他加入义军,是个很艰难的决定。”朱标小心替刘基说话道:“不过他入幕之后,为父皇出谋划策,殚精竭虑,为官也清廉自守,刚正不阿,对得起父皇三顾茅庐了。” “但他从没跟别人那样,服气过咱!”朱元璋突然提高声调,又怅然道:“他那颗心,也从没交给过咱。” “就更别说对个毛孩子小明王了。龙凤八年,王保保南下益都,大破刘福通。转过年来,张士诚又趁火打劫,包围了小明王所在的安丰,围困日久,城中人相食。于是派人向咱求援。” “刘伯温便坚决反对,说我们原本就比陈友谅弱,再分兵救援的话,等于两面树敌,陈友谅也必会趁机来攻打的。”朱元璋又叹了口气道: “再者假使救出小明王来的话,又当发付何处?”朱元璋说完,双手搓搓脸,叹息道:“当时咱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汉子,不能学彭大帅、孙德崖那帮人,就没听他的,结果差点输了个锅干碗净。” 朱标不由自主微微颔首,那年他九岁,对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记忆犹新。 他记得父皇亲自出兵增援安丰后,陈友谅闻讯果然倾巢而来。 若非堂兄朱文正在洪都创造了奇迹,以两万兵力挡住了陈友谅六十万汉军整整八十五天,为大军回师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应天城肯定要丢的,大明朝怕也不会出现了。 但朱元璋不是要回忆洪都之战,而是要说刘伯温的事情。他沉声道: “救出小明王之后,咱本打算将他安置在应天,好多文武也建议在中书省设御座拜奉他。但刘先生勃然大怒,坚决反对说,‘他只不过是个放羊的孩子,尊奉他有个屁用’!” “咱私下问他为何发飙,他让咱头一回知道了,什么叫‘人心所向、天命所归’,什么叫‘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唉,让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 “于是咱将小明王安置在滁州,给他建了宫殿让他住,把他左右的宦官护卫全都换成了自己人,当成个雀儿养起来……” 朱元璋长长叹了第三口气道:“刘先生对小明王的态度一贯如此,而他跟咱意见相左时,事后又往往证明他才是对的……” 朱标心中充满震撼,这还是父皇头一次跟他讲这些事。 就连听了这些旧事,也觉得刘伯温既有动机,也有胆量,还有条件唆使廖永忠杀害小明王了。 他还注意到,父皇不知不觉中,对刘伯温的称呼,又变回了‘刘先生’…… ~~ 这时已是黄昏,斜阳如血,把武英殿映得一片通红。 “标儿啊。”沉默了一会儿,朱元璋突然有些紧张的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小明王是咱下令弄死的?” “儿臣从没这么想过。”朱标摇摇头。 “为何?”朱元璋盯着自己心爱的长子。 “因为儿臣相信父皇,父皇也从没骗过儿子。”朱标给出满分答案道:“父皇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哈哈哈,你小子也学滑头了!”朱元璋闻言放声大笑,胸中郁郁之气也消减不少。 “不错,咱没有!”他站起身来,走下龙椅,走出了黄昏的阴影,背着手立在三面出陛的高台之上。顾盼自雄的大声道: “咱早就有了章程,已经让宋濂筹备禅让、退位、登基那一串儿典礼,准备体面和气的受禅称帝。” “不然咱干嘛还让小廖去接他?让他直接病死在滁州,不比瓜步沉舟体面一百倍?” “是这个理。”朱标点点头,叹气道:“也不知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这哪是邀功啊?这是陷君父于不义啊!” “呵呵,标儿,你娃还是太嫩了。”朱元璋却轻蔑一笑,摸了下乌黑的唇须。“他们哪是在邀功?他们冒这个大不韪,全都是为了他们自个!” “他们是?” “咱在给小廖的铁券上已经写明了。” “儒生?”朱标说出这两个字,瞬间清明,心中迸出三个字: 浙东党! 第十七章 虎心隔毛翼,人心隔肚皮 元末乱世,淮西是重灾区,饭都吃不上,更别说读书了。 所以跟朱元璋造反的一干淮西老兄弟里,除了李善长、汪广洋这种地主出身外,基本都是不识字的丘八。 而另一派浙东党就不一样了。浙江富庶,文教兴盛,读书人本来就多。加之朱元璋占据应天,成为一方诸侯后,才开始重礼延聘浙江的名士入幕。 朱标知道,这些所谓名士其实骨子里是瞧不起农民军的。只是端着朱老板的饭碗,不敢表露出来。但对刘福通、韩林儿、陈友谅这些人,那就不客气了,一口一个‘妖人’、‘贼寇’,极尽鄙夷之能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就算再瞧不起小明王,也总该知道,父皇接他来应天,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朱标愈发不解,问道: “最后当皇帝的,一定是父皇啊。那小明王死活,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朱元璋断然道。 “儿子愚鲁。” “没事,你想不明白也正常,就是你老子咱,也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朱元璋先安慰儿子一句,然后咬牙彻齿吐出两个字来: “法统!” “哦。”朱标一下就明白了。 因为小明王韩林儿号称是宋徽宗的九世孙,建国号为宋,奉的是南宋正统。 如果朱元璋接受韩林儿的禅让,就意味着大明继承了宋的法统。那灭宋的元朝就只能是伪朝了。 对跟着朱元璋造反起家的淮西兄弟来说,确实区别不大。反正造的都是元朝的反,当的都是明朝的官。 但对浙东一党来说,区别就大多了。 他们既然是名士,那就不是一般人物。要么考取过前元的功名,要么在元朝当过官,或者至少家里当过元朝的官……总之与元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元朝被定为伪朝,那么他们前半生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将成为无法洗白的黑历史。 就算单纯为了自己的名誉,他们也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且‘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要是被打上伪朝前官员的耻辱印记,非但会绝了他们在大明的前程,还会害他们日夜担心被清算! 所以他们铤而走险,干掉了小明王,嫁祸给朱元璋。 让朱老板没法再继承韩宋的法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元朝的合法性了…… 那可是害死他全家的元朝啊!就想想老朱有多憋屈吧…… ~~ 虽然只是父皇的一家之言,未必就是全部真相。却已经把朱标骇得冷汗津津,小脸煞白了。 “咱着了他们的道,过了好几年才想明白,可惜为时已晚。只是原先一直以为,这事儿是那杨宪主使,跟刘先生没关系!”朱元璋恨声道: “但现在想来,怕是咱一厢情愿了。刘伯温是杨宪的老师、恩主,还是浙东一党的领袖,他是豆腐落在灰堆里——洗不干净的。” “也不能只听胡相一面之词。”朱标忙劝道:“父亲和刘先生相知多年,当知他光明磊落,不履邪径。他这种人与父皇意见相左,只会挂冠而去,绝对不会背着父皇,干那种险恶勾当的!” “你老子要是像你这么善良,早就让人家吃的骨头都不剩了。”朱元璋哼一声,但终究还是打消了,直接把刘伯温抓起来审问的念头。 “行吧,先不动刘先生,等问了小廖再说。”略一寻思,他吩咐太子道:“让御史台和大理寺也一起复查那个私盐案。你亲自督办,务必小心,不要被中书省糊弄了。” “是,父皇。”朱标赶紧领旨。 “唉!当初就不该听刘基的话。要是没解散检校的话,哪用这么麻烦?”朱元璋说完一阵郁闷,总觉着自己又被老刘坑了。 他忽然觉得,应该效仿北宋的皇城司,搞一个只服务于自己的特务组织,这样才不会总是被下面人蒙蔽。 不过兹事体大,因为公卿百官,无论文武、不分立场,都十分抗拒特务政治。之前的检校,就是被他们利用建国这个版本大更新机会,给合力做掉了。 “什么‘刑人于世,以明大公’?狗屁的新朝雅政!就是想把咱眼睛蒙上,耳朵堵上,好方便他们在外头胡作非为!”朱元璋愤愤的嘟囔道。 “爹!法者,天子与天下公共也,如此方可为万世之基。恁也不能为了方便,就带头乱了法度啊!”朱标察觉到了危险的苗头,赶忙劝谏道。 “你紧张个屁啊?你都不支持的事儿,咱弄得成吗?!”朱元璋郁闷的瞪太子一眼,知道这事儿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 太子却以为,父皇知难而退了,赶忙赔笑哄道:“爹,你哪儿痒?儿子给你好好挠挠。” “咱不痒,咱现在光刺挠了!回去歇着吧你。”朱元璋朝太子挥下手,面无表情返回了御案,晚饭前他还能再批一摞奏章。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用疯狂工作来调节。 坐定后,却见太子腆着脸跟了过来。 “还有什么事?”朱元璋喝口茶,没好气问道。 “爹,定妃娘娘好像已经松口了吧?”太子走到他身后,给朱元璋挠背道:“恁看充妃娘娘那边,是不是……” “你消息倒是灵通。”朱元璋顿时享受的微微闭眼。他丝毫觉得太子过问后宫之事,有什么不妥。“再往下点儿,左边……是老六告诉你的?” “那可不,今早上学路上,他跟我说,前日去长阳宫跪哭了许久,才哭得定妃娘娘心软,答应跟父皇说说呢。” “嗯,往左,对对,用力……”朱元璋鼻音浓重的哼道:“倒没看出来,那小憨憨还有颗孝心呢,总算不是一无是处。” “父皇别瞧不起人,小六只是晚熟,他这阵子长大了,懂事儿太多了。”朱标忙替朱桢加分道。 “睁着眼说瞎话,前几天才刚掉水里,昨儿又把老七吓尿了裤子,他像个懂事儿的样吗?”朱元璋却没那么好糊弄,笑骂道:“正准备倒出空来,好好修理修理他呢。” “这……”朱标一时语塞,笑嘻嘻转回话题道:“那些事儿先放一边,快写吧,小六那边还等着呢。” “什么?”朱元璋揣着明白装糊涂。 “赦免手谕啊。”朱标急道:“爹,恁得说话算话啊!” “急赤白脸的。你爹还能赖账不成?”朱元璋虚给儿子一拳,又一指桌上那本龙纹缘边的硬黄纸的折页道: “早就写好了,你着急就拿……” ‘去’字还没说出口,朱标已经从他衣领内抽出手,捧起了那道上谕,展开一看,大喜过望。 “儿臣替六弟多谢圣恩,儿臣告退了。” 说完便捧着上谕,一溜烟跑了。 “别急,没挠完呢……”看着太子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还没解痒的朱元璋一脸无奈。 只好骂骂咧咧拿起御案上的黄玉如意,一边给自己挠痒,一边批阅起奏章来。 为了避免被窥伺上意,他批奏折的时候,是不许太监宫人靠近的…… ~~ 大本堂,放学时间。 朱桢刚和两个哥哥走出文华门,便碰见了气还没喘匀的太子哥哥。 “老,老六……”朱标一边喘息,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黄纸折页。 “大哥,这是……”朱桢也激动了,少年的眼泪扑扑簌簌流下来。 随着灵魂彻底融合,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胡充妃当成自己的母亲了。 “是,就是你想要的那个!”朱标笑着将上谕递给朱桢。 “我看看,我看看!”却被朱棣一把夺过来,展开一看,哈哈大笑道:“太好了老六,你母妃可以回宫了!” 说完,一把拉住朱桢的手,拽着他往内安乐堂跑去。 他人高腿长,步履如飞,朱桢那小短腿哪能跟得上,没几步就被拽的踉踉跄跄。 朱棣索性伸手一捞,直接把他背起来跑。 朱桢也很懵,四哥怎么比自己这个亲儿子还激动? 大哥和五哥却一点不意外,朱标看着朱棣的目光,还充满了怜惜。 朱橚更是红了眼眶,忙看向紫红色的绚丽晚霞,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心中,响起了白乐天的那首诗: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 第十八章 娘亲 羊房夹道位于玄武门外,北安门内。 其实就是皇城与宫城之间的走廊,因为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又因为这里是皇家养羊之处,故曰‘羊房夹道’。 在羊房夹道的西墙上,开有一个不起眼的门洞,那便是宫人们谈之变色的冷宫,号称有进无出的内安乐堂了。 朱棣背着朱桢跑过层层宫门,一直到这里才放下他,然后叩响了紧闭的宫门。 “开门,快开门!” 那轻车熟路的样子,看得朱桢一愣一愣。若非知道内安乐堂只有女人,他都要怀疑四哥是不是也被打入过冷宫了。 门外无人值守,整条羊房夹道都空荡荡的,只有朱棣急迫的叩门声在回响。 “开门开门开门!” 好一会儿,里头才有了动静。 “什么人啊?知道这是啥地方吗?”一个粗鲁的女声应道。 “孤乃燕王,与楚王同来传旨接人,还不快快开门!” “殿下,真的假的?”里头响起女人的嘀咕声。 “你们傻啊?谁敢在紫禁城里冒充殿下?” 磨蹭了好一会,大门终于敞开了一条缝,出来个穿着蓝袄裙,外罩青比甲的中年女官。 看到两位穿着衮龙袍的殿下,女官赶紧跪拜,自称是内安乐堂的司正牛氏。 两位殿下懒得搭理她,迈步就要往里走。 “殿下且慢。”却被那牛司正起身拦住道:“还请宣了上谕再入内。” “宣,宣……”朱棣不耐烦的摸了摸袖口,忽然表情一变,两手赶紧在身上乱摸一气。“上谕呢?怎么找不到了?” “是不是掉路上了。”朱桢也急了。 “两个冒失鬼,在这儿呢。”两人急慌慌刚要回头去找,却见跟在后头的大哥,把那份上谕拿在手里。 “呀,大哥,你捡着了?”朱棣老脸一红,却也松口气道:“我估计就是半道掉了。”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拿,太子却没给他,而是递给了朱桢。 “老六,你来宣。” “是,大哥。”朱桢赶紧双手接过来,深吸口气,打开一看。 还好,通篇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也没有不认识的字。 那牛司正也赶紧敞开正门,带着几个手下跪地听旨。 “敕谕内安乐堂一干管事,充妃胡氏思过期满,可以回宫了。着立即恭送放还,如敕奉行。” “臣等谨奉上谕!”牛司正高声应下,双手接了上谕,验看无误后,便起身恭声道:“殿下里边请。” 朱桢赶紧快步进去。 朱棣也想跟上,却被大哥拉住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朱标给他整整衣领,温声道:“人家娘俩重逢,咱们先别凑热闹了。” “是啊四哥,小六才是今天的主角。”朱橚也轻声道。 “是,是我太抢戏了。”朱棣恍然点点头,讪讪笑道:“老六能再见到他娘,把她从冷宫里救出来,真好,真是太好了……” 想到老六母子抱头痛哭的画面,他鼻头一阵发酸,忙把头转向墙角。 ~~ 朱桢在那牛司正的带领下,快步往内走去。 内安乐堂竟出乎意料的大,院子一进套一进,左右还有跨院相连。 因为紫禁城才落成没几年,连带这冷宫也是新的。红墙黄瓦、斗拱飞檐,看上去与内宫别无二致。 只是那弥漫在院落中的浓重药味,不时从宫室中传出的咳嗽呻吟声,都让朱桢十分不安。 “我母妃她,没事吧?”楚王殿下涩声问道。 “娘娘当然没事,只是她……”牛尚宫指了指最里头那个小院,欲言又止道:“唉,娘娘就在里头,殿下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朱桢的心,登时像被攥住了一样,不知道母妃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难道她疯了?傻了?还是被下人们霸凌了?不会在被逼着刷马桶吧? 那些宫斗剧中,女主被打入冷宫后的悲惨遭遇,在朱桢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那小院前,便听到里头有女人喧哗的声音。 “姐儿俩好啊!” “八匹马呀……” 好像是在行酒令。 朱桢不禁怒火中烧,这些人太放肆了!母妃只不过是被打入冷宫,又没被废,还是千岁娘娘!她们怎么敢如此嚣张,天还没黑就在她眼前酗酒开了? 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一定要狠狠收拾她们,给母妃出气! 他猛地推开门,准备怒斥这些欺主的刁奴! 然后他嘴巴像被塞了个鸡蛋,发不出声还张的老大。 楚王殿下整个人都傻了…… 他想过很多种母子相会时的场面,有抱头痛哭的,有肝肠寸断的……甚至连母妃被人欺凌时,自己该如何发飙都设想过。 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面—— 只见打扫干净的天井里,点着烧得通红的炭炉,炉子上烤着吃食,烫着黄酒。 几个穿着宫装的女人围炉而坐,正在喝酒划拳。 这都没什么,方才听动静他就想象到这场面了。 但问题是,打横坐在正位上的那个大美人儿,正是他那‘在冷宫中受尽苦楚’的母妃。 只见充妃娘娘裙摆撩得老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左手端着酒碗,右手拇指食指前伸,像是比了个八。 “五魁首啊……”充妃娘娘一边喊着酒令,一边循声望去,登时也僵住了。 和她划拳的女官动作差不多,只是右手比她多出了个中指。 “六六六啊!哈哈我赢了,娘娘你喝……” 却见娘娘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张醉态可掬的脸上,满是大写的尴尬。 “儿,儿子……”但旋即,充妃娘娘又激动起来。 “母妃,我来接你了。”朱桢强迫自己忽略掉那满地的鸡鸭骨头,瓜皮果核,找回那份重逢的激动。 陪着充妃喝酒的几个女官也如梦方醒,赶紧给楚王殿下磕头,然后灰溜溜退出去,还给关上了院门。 “桢儿,你怎么跑来了?”胡充妃激动的起身上前,身子却一趔趄。 “母妃,你醉了?”朱桢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堪堪扶住她。 “不是,蹲太久,脚麻了。”胡充妃讪讪一笑,但她线条粗的很,旋即将尴尬抛到脑后,紧紧抱住儿子,在他胖嘟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我的宝贝儿子,可想死娘了。呜呜,娘想你想的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啊……” 她满嘴酒气,朱桢躲又躲不开,差点哕了。 结果可能因为过于激动,充妃娘娘把头一偏,自己先哕了。 朱桢一边给她拍背,一边仰天长叹。 夭寿呀,怎么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娘啊! 第十九章 请姐姐回宫 还好门外一直听着动静,那几个陪娘娘喝酒的女官赶紧进来,手麻脚利的帮充妃娘娘收拾好残局,还把地面也擦干净了。 一个朱桢感觉很面熟的高大女官,又端来了醒酒的酸笋汤。 充妃娘娘哕了之后,人却舒服多了。接过大海碗,顿顿顿,一口气干了。 “舒服!”充妃反手一抹嘴,眉目舒展的宣布道:“老娘又活过来了!” 那匪气十足的样子,跟端庄娴雅的皇妃形象,也就差了区区十万八千里吧。 这时,那牛司正凑趣的宣布了,娘娘重获自由,马上要回宫的喜讯。 众内安乐堂女官登时一片欢呼,也有人伤感说:“就是往后没法再跟娘娘喝酒了。” “唉……”胡充妃也是一阵黯然,转头对朱桢道:“宝贝儿子,等回宫娘再好好疼你。我先跟姐妹们道个别。” 又吩咐那虎背熊腰大高个的女官道:“苗尚宫,去把堂里的人都请来,让她们想想,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让她们尽管说,过了这村没这店。” “好嘞!”那苗尚宫粗着嗓子应道,便迈着重重的脚步出去了。 这时,太子也领着燕王和那个谁进来,给充妃娘娘请安。 充妃虽然有些不拘小节,对太子却十分尊敬,行礼说:“多谢殿下照拂。” “都是应该的,娘娘太见外了,恁在这儿没受什么委屈吧?”朱标恭声问道。 “谁敢欺负老……呃,我的意思是,都是多年的老姐妹,大家关系好着呢。”胡充妃讪讪一笑,见苗尚宫已经带着人进来,便对几个皇子道: “你们哥们儿先在这儿烤烤火,我到里头跟她们道个别。” “娘娘请便。” ~~ 充妃和人进去屋里说话,朱标兄弟几个便围着炉子坐下。 炉子上换了新的铜盘,上头烤着桂圆、栗子、橘子、糍粑,还有些鱼干、腊肉之类的荤腥,品种很是丰富,正好当晚膳用了。 朱棣张罗着翻烤吃食,朱标亲手给弟弟们剥栗子桂圆。 朱桢负责趁热吃……大哥四哥放他碗里一样,他就吃一样, “这内安乐堂的人,充妃娘娘都认识吗?”朱棣一边忙活着,一边朝房中努努嘴,里头不时传出不舍的抽泣声。 “都认识不可能,但大部分都认识吧。这内安乐堂里不只有获罪宫人,还是安置年老、患病宫人之处。”朱标细心的将板栗内里的薄皮撕净,才搁在朱桢的碗里。 “这些人基本都是当初吴王府、国公府的旧人。当时后宅人少,比现在更像一大家子,娘娘又是个一视同仁的热心肠……” 说着,他瞥一眼腮帮子鼓鼓,做咀嚼状的朱桢道:“再说横竖要等定妃娘娘来,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呃……”朱桢差点没噎着。 “啥,定妃还要来?”朱棣大惊小怪道:“怎么可能?” “那就要问老六了。”朱标擦擦手,给朱桢倒杯茶道:“路上看见汪德发进了长阳宫,总不会是替你去道谢的吧。” “那多没礼貌,俺得亲自登门道谢。”朱桢灌了口茶,长舒口气。 “那他是……卧槽,真去请定妃来了?”朱棣震惊一百年。 “不然嘞,我母妃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去多没面子?”朱桢粗眉耸动,尤嫌不足道:“按说父皇来一趟最好,可咱也知道那不现实。” “你小子口气真够大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定妃娘娘能来,就再好不过了。”朱标笑骂一声,给他擦了擦嘴角。 “这也是你哭求来的?”朱棣感觉自己少看了几集。 “那可不,都哭哑嗓子了。”朱桢清清嗓子,一脸认真道:“还好娘娘心软,看不得孩子哭,勉为其难答应了。” “瞎说,那女人能心软?你哭哑巴了都没用。”朱棣却大摇其头,这不符合他的认知。“不会是你小子一厢情愿,或者是听岔了吧?我还是不信她能来……” 话音未落,便听外头响起汪公公那高亢的通传声: “定妃娘娘驾到……” “还真来了?”朱棣嘴巴张得老圆。 “这么快?”连太子哥哥都吃了一惊,他看一眼人畜无害的老六,轻声道:“看来还真是提前说好的。” “那可不,俺还能吹牛不成?”朱桢一脸无辜。 “行,老六好样的。”朱标玩味一笑,掏出帕子擦拭手指。 “你小子,肯定有事儿瞒着哥哥们。”朱棣箍住朱桢脖子,扯着他肉嘟嘟的腮帮子。“还不老实交代!” “俺去跟母妃说一声。”朱桢挣脱了四哥的魔掌,颠儿颠儿的跑进屋去。 “你别跑……”朱棣还要捉他,却被大哥拦住。拉着四弟的手臂,太子就势潇洒起身道:“迎一迎定妃娘娘去吧。” “我懒得……”朱棣下意识要拒绝,旋即又笑道:“也好,看戏去。” “你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朱标拢着袖子指了指他,自个眉间却泛起笑意,似乎也有此心。 ~~ 达定妃的确来了,这是和老六谈好的条件。 但仪仗到了内安乐堂门口,她却没了动静。 汪德发那一声通禀,也没把她从凤轿上逼下来。 “你家娘娘怎么不进去啊。”汪德发问侯立谢。 “我家娘娘千金之躯,岂能进这等晦气去处?”侯立谢瞟他一眼,没好气道:“在这儿等着你家娘娘出来,还不够给面子吗?” “侯立谢,你该掌嘴!”汪德发气得直跺脚,伸着兰花指骂道:“可不光我家娘娘,太子殿下和几位王爷都在里头呢,你敢说里头晦气?!” “就是啊,莫非我们现在满身晦气喽?”朱棣不悦的声音响起,太子和某人的身影也出现在内安乐堂门口。 “哎呦,殿下恕罪!”侯立谢赶紧麻溜的跪下磕头道:“老奴失言了,老奴没想到太子爷、燕王殿下也来了!” “你确实该掌嘴!”朱棣哼一声。 “哎……”侯立谢自认倒霉,正待举手给自己俩大比兜。 却听身边响起‘哒’地一声脆响,那是定妃娘娘踏了下轿板。 宫女赶紧掀开轿帘,扶着娘娘款款走下轿来。 “拜见娘娘。”太子带着俩弟弟,行礼如仪。 “拜见太子殿下,二位殿下万福。”定妃娘娘客气的福一福,瞪一眼还在那举手待扇的侯立谢道:“还不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现眼!” 侯立谢如蒙大赦,磕头后退,狼狈撤走。 “本宫的人本宫自会教训,不劳燕王殿下费神。”达定妃又朝燕王笑道。 除了太子她不敢惹,别的皇子她还真不怵。 “……”燕王撇撇嘴。暗道这老娘们果然还是凶横依旧,也不知老六是怎么拿捏住她的。 朱标摆下手,让燕王退后,明知故问道:“我们是来陪老六接充妃娘娘回宫的,不知定妃娘娘来此有何贵干?” “哦,我也是来接胡姊姊回宫的。”达定妃维持着第一美人的笑靥道:“怎么说也是姊妹一场,还能一直闹别扭不成?” “娘娘真是胸怀宽广。”朱标赞一声,问道:“那怎么不进去啊?” “呵呵,估计也快出来了,在这里等就好。”达定妃尬笑道。 “也好,那我们就陪着娘娘一起等。”朱标点点头,一如既往的讲文明懂礼貌。 长夜漫漫、无聊至极,有乐子看总是好的。 第二十章 大度能容达定妃 内安乐堂,小院正房。 充妃娘娘正在与老姊妹们一一道别。 宫里的规矩冰冷无情,她也没能力改变什么,今日一别,怕就是永别了。 只能问问她们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比如缺衣少药啊、给家里人带话啊、抑或是有什么东西要捎出去、带进来之类……她都让那苗尚宫一一记下来,回头尽力照办。 虽然宫人们一个个感激涕零,没口子称赞娘娘真乃观音转世,充妃娘娘却为自己帮不上多大忙,难过的直抹泪。 这份细腻跟之前那个粗线条的女酒鬼,简直判若两人。 这时,牛司正走进来,小声禀报道:“娘娘,定妃娘娘来接恁了。” “她竟来了?”胡充妃一愣,用袖子擦擦泪道:“在哪儿呢?” “在安乐堂门外。” “让她等着就是,没看我母妃还没忙完吗?”一直默默陪在一旁的朱桢,突然开腔了。 “哎哎……”牛司正含混应着,两眼却看向胡充妃。 显然,朱桢虽是堂堂亲王,但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 “没听到楚王的旨意吗?”胡充妃登时不高兴了,一挥手道:“就这么去传话!” “唉,是。”牛司正灰溜溜出去了。 “果然还是有个儿子好!”胡充妃狠狠亲了口朱桢的小脸,便转头继续忙着道别。 ~~ “什么,让本宫等着?”大门外,听了牛司正的传话,达定妃鼻子都要气歪了。 要不是太子殿下还在,她估计会丢下几句狠话,掉头就走。 但太子殿下面前,她得保持自己高贵娴雅的形象……太子虽然没法帮她当上贵妃,但只要一句话,就能毁了她的贵妃梦。 “没事了,你去吧。”她强压下怒气,艰难挤出笑容道:“来都来了,等一等又何妨。” “娘娘,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换了我……”朱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你闭嘴。”朱标瞪他一眼,一脸敬佩的称赞定妃道:“娘娘真如《尚书》所云,有容,德乃大。” “太子爷真会说话,”见自己的忍耐立竿见影,达定妃顿时多云转晴,大度表示道:“充妃姐姐受了这么久委屈,心里肯定有怨气,本宫等一等她又何妨,就是进去请她出来也没问题。” “娘娘真是胸怀宽广啊!”朱标和两个弟弟异口同声,然后一起侧身伸手道:“请!” “呃……”达定妃没法告诉他们,我只是随口说说。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吧。”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虽然他一贯的温良恭谦,但对宫里的诸事原委,还有谁好谁坏,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碍于身份,他一直不能评论,更不便插手。可有挤兑一下对方的机会,太子殿下还是不会错过的。 ~~ 那厢间,来回窜到满头大汗的牛司正,又赶紧禀报充妃母子,定妃娘娘已经到屋外了。 胡充妃这边还剩最后几个宫人,朱桢便道:“娘你先忙着,我去迎一迎定妃娘娘。” 说完,不待胡充妃点头,他便蹦蹦跶跶出去了。 怕儿子吃亏,胡充妃朝那女门神递个眼色,苗尚宫赶紧跟了出去。 到了门外,便见楚王殿下规规矩矩朝定妃娘娘行礼。 达定妃看到这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面上还得保持优雅道: “殿下,你母妃怎么还不出来?” “我母妃不肯出来呢,说洗不清身上的冤屈,就没脸回去了。”朱桢两条粗眉抖动,泪眼汪汪道:“娘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啊?” 他身后苗尚宫闻言大急,心说殿下怎么胡说八道啊!不知道你娘做梦都想出去吗? 苗尚宫刚要开口,却见一旁的汪德发,朝自己递了个妩媚的白眼。她立马硬生生咽下了话头。 果然,达定妃并未像她想的那样出言讥讽,反而一脸慈爱的上前,弯腰给殿下擦了擦泪。 “你不要太过分!”定妃娘娘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你可以不照办,我们的约定不作数就是了。”朱桢也是一脸纯真,还是童声呢。 “老娘可没答应,当着太子的面,给你娘端茶道歉!”达定妃却恨不得撕了他的脸。暗骂道,明明是修炼千年的吃人小鬼,装什么白白嫩嫩的人参娃娃! “可你也没说,不能当着太子的面啊?”朱桢粗眉一挑,甜甜笑道:“反正我娘已经可以回宫了,我们这波肯定不亏。至于娘娘和老七亏不亏,那就看父皇心情了。” “恁娘了个……”达定妃愣是气得大了个罩杯,要不是太子在旁看着,她非得活撕了这小子不可。 “娘娘恁想,是不是这个理。这时候毁约太亏了吧?”朱桢循循善诱道:“七十二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了吗?来都来了,快进去吧……” 说着他朝汪德发招下手道:“老汪,娘娘让你准备的家伙什儿呢。” “哎哎,准备好了。”都看傻了的汪德发,如梦方醒,赶紧端着个朱漆托盘上前。 看着那托盘上的茶盏,朱标几个也是目瞪口呆,这也能忍? 却见定妃娘娘居然伸手接了过来。太子等人的下巴掉了一地,这还是那个横行霸道、没理也要搅三分的妖艳贱货吗? ‘为了当上贵妃,拼到这个地步吗?’这是朱标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了。 “娘娘,真不用做到这份上。”朱桢假假客气一下。 “闪开,不要影响的本宫的诚意。”达定妃端着茶盘、咬碎银牙,还得强颜欢笑。 奶奶的,又被那小子拿捏…… ~~ 屋里头,胡充妃正好结束了话别,便看见达定妃端着茶盘进来了。 一时间,她也惊呆了,使劲揉了揉眼道:“我醒酒了,不是吗?” “娘娘,恁没看错,定妃娘娘给恁端茶来了。”汪德发忙道。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胡充妃狐疑的看着达定妃,还是那个讨人厌的妖艳贱货,没有一丝丝改变。 达定妃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把茶盘往她面前一递,闷声道:“姊姊,那晚上我也有错……” “咳咳!”却听身后响起个十岁孩子的咳嗽声。 达定妃登时如芒在背,只好咬牙改口道:“不,其实错主要在我,我明知道你喝多了,还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的话,换谁都会生气的……” “其实你说我什么都不要紧。”胡充妃冷眼看着达定妃,缓缓说道: “但你不能那么说我儿子!你要是再敢说一次,我还会照抽不误!” 第二十一章 娘娘戒酒了 “但你不能那么说我儿子!你要是再敢说一次,我还会照抽不误!”充妃娘娘掷地有声的话音绕梁不绝。 朱标几个还好,朱棣却眼泪都快下来了,真羡慕死老六了,有个这么爷们儿的娘…… 就在众人都以为,达定妃这下终于没法忍时,她却苦笑一下道:“放心,我以后打死不会再说你儿子痴痴傻傻,将来肯定没出息,是陛下最不喜欢的一个皇子了……” 楚王殿下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原先真有这么惨吗? ‘她是不是在骂老六啊……’燕王小声嘀咕道。 “看表情不像……”太子摇摇头。 虽然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终归是表了态,充妃娘娘又不是个较真的人,终于接过了茶盏,象征性的呷一口。 定妃娘娘长舒口气,这噩梦般的经历,总算是结束了。 她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借口宫门快关了,迫不及待走人,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戌正时刻的梆子声已经敲响,宫门确实快关了,充妃娘娘也在众人簇拥下,离开了居住近俩月的小院。 来到前院准备离去时,却见天井里黑压压跪了一地,是内安乐堂的女官和宫人们。 胡充妃不忍多看,朝众人深施一礼,便在那苗尚宫的搀扶下出了大门。 内安乐堂的大门缓缓关上,里头众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清晰传了出来: “娘娘保重啊,再别回来了……” 她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虽然在里面时,也可以看到同样的夜空,但今晚的月儿似乎分外明亮呢。 轻轻拭去泪水,充妃朝太子殿下和燕王、吴王福了一福。 “这段时间,桢儿全靠太子爷、两位殿下照顾周全,大恩不言谢,请先受我一拜。” “娘娘万万使不得。”太子三人赶紧闪身避开,吴王更是感动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不为别的,就为充妃娘娘眼里有自己…… 朱标忙对充妃道:“恁是我们的妃母,老六是我们的亲弟,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再道谢就太生分了。” “是啊娘娘,为自己的弟弟,俺连命都能豁出去,说那些有的没的,就太没意思了。”朱棣也揽着朱桢的脖子,亲热的捏着他的腮帮子。“老六,你会不会为救大哥、四哥拼命啊?” “嗯嗯,会的。”朱桢使劲点头,挣脱朱棣的魔掌道:“还有五哥。” “好弟弟,哥哥也愿意……”朱橚眼泪刷得下来了,老六不光眼里有自己,心里也有自己。 见他们兄弟相亲相爱,充妃娘娘欣慰万分,也一个劲儿的抹泪。 这时,梆子声再度响起,玄武门马上就要关了。 众人也只好先说到这儿,请娘娘赶紧上凤轿,速速回宫。 起轿后,充妃娘娘掀开轿帘,对三位殿下道:“改日到万安宫吃饭,我亲自下厨。” 三位殿下一口答应,这么多年了,还没吃过娘娘做的饭呢。 汪公公和那苗尚宫却面色一变,似乎勾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 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宫门关闭前,进了玄武门。 这时宫内开始宵禁,众人便不再废话,分头回家。 太子回春和宫,也就是东宫。 燕王二人回东五所……那里是皇子十二岁以后,大婚以前居住的地方。 朱桢自然跟着母妃回了万安宫。 万安宫内,今晚宫人们一個没走,齐刷刷等着娘娘回来。 所有人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全都守在万安门内、翘首以待,生怕错过了迎接娘娘那一刻。 “来了来了!”扒着门缝的小火者尖声报喜。 “快开门!”沐香忙吩咐一声,几个身强力壮的火者,赶紧将厚重的宫门缓缓敞开。 又有宫人将火盆放在门口,让凤轿从上头越过,去去晦气。 要不是夜里严禁喧哗,她们还想吹吹打打放爆仗庆祝呢。 待到凤轿在万安宫中落下,充妃娘娘下得轿来,众宫人齐刷刷跪地相迎,喜极而泣道: “恭迎娘娘回宫!娘娘祥瑞所在,否极泰来!” “你们也都受苦了。”胡充妃今日不知第几次红了眼圈,亲手扶起跪在面前的沐香,对众人一挥手道:“小的们,都快起来吧!” 众宫人起身后,便把娘娘围了个里外三层,叽叽喳喳的诉说着对她的思念…… 虽然楚王殿下近来的壮举,让她们很是欣慰了。可娘娘才是这万安宫的主人,她在,大家才有依靠。 总不能老是指望个十岁的孩子吧? 这场面让朱桢很是无聊,明明都是自己的功劳,锦衣夜行果然不爽啊……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跟母妃说一声:“娘,俺困了。” “乖儿子别急啊,还没吃晚饭呢。”充妃忙招呼儿子道:“马上就开席了。” 宫人们自然要给娘娘设宴接风的。 “早前跟哥哥吃过了。”朱桢摇摇头道:“俺要睡觉。” “好吧,你饿了随时跟沐香说。”见他很坚决,充妃也不勉强他。 “嗯。”朱桢应一声,沐香便拉着他的手往西稍间走。 走出几步,朱桢脆生生问沐香道:“沐香沐香,我母妃是要喝几杯庆祝庆祝?” “这……”沐香知道这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放心吧,吃一堑、长一智!”充妃娘娘尴尬一笑,咬牙道:“娘今儿戒酒了。” 朱桢满意的回了暖阁,沐香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信心不足哩。 胡充妃目送儿子进去,既欣慰且郁闷道:“哎呀,儿子长大了,要管着他娘了。” 一旁的汪德发用帕子擦擦眼角道:“娘娘有所不知,恁这回能平安回来,多亏了殿下啊。” 他便将朱桢落水被救起后,忽然一夜长大,竟然跑去长阳宫跟达定妃谈判,而且还谈赢了的神奇经历,一五一十讲给娘娘。 听说儿子遭了这么大罪,受了这么大委屈,充妃娘娘不禁万分自责,觉得自己这个当娘的,实在太不称职,太不靠谱了。 “娘娘,殿下真是大变样了。”那苗尚宫也咋舌道:“这才俩月不见,俺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没听老汪说吗?摊上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娘,我儿一夜长大了。”充妃心疼的直抹泪道:“只是我宁肯他还跟原先那样啥都不懂,也不愿他遭这么大罪。” “不管怎么说,娘娘可不能那么冲动了。”汪德发趁机劝谏道:“至少不能再动手了,这一动手,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你放心,我那是吓唬吓唬定妃的,下回我可不这么虎了。”充妃娘娘赶紧再次保证。 苗尚宫和汪公公却暗暗道,如果要给这份保证加一个期限,我们希望是……三天? 第二十二章 女医官 西稍间,暖阁内。 朱桢在沐香的侍奉下洗白白,舒舒服服躺在软绵绵的大床上。 之前的床褥他嫌硬,沐香便换成数床新晒的棉被来铺床,躺上去终于有了他一直追求的陷入感。 “沐香,这棉被怎么晒的,好几天了还这么蓬松?”朱桢好奇问道。 “天天晒就是了。”沐香掩口轻笑,殿下自从落水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在很多地方不讲究了,却又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莫名其妙的讲究呢。 “这么麻烦啊?” “不麻烦,这就是婢子的活计。”沐香甜甜一笑,然后她正身、肃立,双手抱拳,右手压左手,垂首躬身、屈膝下视,行了个一本正经的万福礼。 “你这是弄啥?”朱桢摸不着头脑。 “婢子恭喜殿下大功告成呀。”沐香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钦佩道:“别人不知道,婢子还不知道,娘娘这次能回来,都是殿下的功劳吗?” “嘿嘿,也对,你也是同谋。”朱桢顿时来了精神,鲤鱼打挺坐起来,终于可以开始吹牛道:“可惜你是没看到啊,那女人给我母妃端茶道歉的场面,那叫一个过瘾呀……” “真是太可惜了呢。”沐香惋惜的叹息。 “没事没事,你问我呀?”楚王殿下便眉飞色舞道。 “是什么场面呢?”沐香也很配合。 “我讲给你听哈……”朱桢便夸夸其谈起来。 沐香一边津津有味的听着,一边又伺候他吃了碗水点心做宵夜。 小胖子这下感觉舒坦多了,虽说是饱暖思那啥……但他还是个孩子,没那方面的想法,反而想起了内安乐堂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沐香,之前你说,进了内安乐堂就出不来,那为啥我娘身边那个,那個……”朱桢连说带比划道:“能出来呢?” “殿下是说我们苗尚宫啊?她是自愿跟着娘娘进去的。娘娘出来,她自然也跟着回来了。”沐香一脸钦佩道:“苗姑姑看着凶巴巴的,可人是一顶一的好!” “原来如此。”朱桢恍然,心说怪不得母妃能在冷宫里,过得那么舒坦。有这么个膀大腰圆的女保镖跟着,谁敢欺负她? “那么其他人呢?就在里头一辈子不能出来了?”他问回正题道。 “这也没办法的,以往宫里闹过好几回瘟疫,几位娘娘,还有殿下九弟赵王,都是这么薨的。”沐香解释道: “所以后来就有了规矩,太监病重就送往外安乐堂。女官和宫女病重,则送往内安乐堂。要是能撑过去,活下来,便发往宫外的浣衣局,反正不能再回来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朱桢不解道:“难道生了病就送去安乐堂,那宫里还能剩几个人?” “当然不是都送去,小病小灾能扛过去的,也就扛过去了。”沐香有些自伤的小声道: “病得厉害的,才会被送去。” “这不是扯淡吗?大部分病是不传染的。”朱桢愈发费解道:“难道御医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御医是给殿下和娘娘们看病的,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哪有那等福气?”沐香幽幽一叹道。 “御医不能给你们看病?” “不能,这是规矩。因为宫禁森严,非有召见,任何人不得入内廷。只有给娘娘看病时,太医才能奉旨入宫。嫔妃之下的女官和宫人病了,是不准唤医入内的,只能‘说证取药。’” “说症取药?”朱桢不明白了。 “就是由御药房的公公们,将病人症状转告太医院,然后御医开方子送入,御药房再照方抓药。”沐香解释道: “这还是有面子的女官和大宫女才能享受到的待遇,等闲宫人若不使钱,谁给你忙活?” “那御药房的太监会看病吗?” “皇上不许宦官识字,他们说自己连医书都看不懂……”沐香幽幽道: “殿下恁想,太医不望闻问切,能诊对病症吗?御药房的人也知道这点,所以三副药不见效,就把病人直接送去内安乐堂不管了……” 朱桢不禁咋舌道:“这都是什么破规矩?” “殿下,可不敢乱说。这规矩是皇上定的。”沐香吓得小脸煞白。 “这样啊,睡了睡了。”朱桢果然就怂了。 ~~ 第二天一早,哥哥们依然来叫朱桢上学,但不再进去万安宫里了。 因为娘娘回宫了,未经传召,哥哥们是不能擅入的。 充妃娘娘昨晚到下半夜才散席就寝,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呢…… 好在有恪尽职守的沐香和汪公公,才没让哥哥们等多久。 上学路上,朱桢向大哥求证昨晚沐香说的话。 “不错,是有‘宫嫔以下遇有病,虽医者不得入宫中,以其证取药’的规定。”朱标点点头道: “这是父皇鉴于元末之君,不能严宫闱之政,后妃宫人私通外臣……”其实元朝后宫玩得花着呢,但太子不能跟个孩子细说,便含糊道: “结果礼法荡然,以至于亡。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父皇宫禁尤严。有时也难免矫枉过正……” “矫枉过正……”朱棣低声重复一遍,微不可闻道:“不近人情。” 朱标却是听见了,却没有像一般的太子那样,呵斥四弟放肆,而是理解的拍了拍燕王的肩膀,叹口气道: “父皇圣明无比,可国朝初定,这九州万方要他老人家操心的事情太多太多,难免会有不太如人意的地方。我们做儿臣的,抱怨完了,还得想办法帮父皇查漏补缺。” “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朱棣点点头,眉间阴郁消散。 他虽然处在叛逆期,但大哥依然能让他心平气和下来。 “大哥说帮父皇查漏补缺,我想起母妃昨天有个说法……”朱桢这才接着道: “她说,自己在内安乐堂,看到很多宫人生了病得不到医治;还有很多宫人因为误诊,被送了进去,十分悲惨。” “嗯,充妃娘娘有何高见?”太子点点头问道。 “她说,既然宫里从民间选拔女官负责后宫事务,为什么不能选一些女大夫,作为女医官入宫当差呢?”朱桢模仿着他娘的语气,好似鹦鹉学舌。 “呃……”太子眼前一亮,不由击节道:“这样好,既不用破坏规矩,又能给她们看病,这不就简简单单两难自解了吗?” “老六,你母妃真厉害!”朱棣激动的搂住了朱桢。 “充妃娘娘有颗菩萨心肠,真把宫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啊!”一直很安静的五哥,也大赞一句。 ‘阿嚏!’万安宫,东暖阁,充妃娘娘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扯了扯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第二十三章 爸,我回来了! 日暮,武英殿。 召见完最后一位大臣,下午的工作结束,朱老板父子又照例拉起了家常。 “老六他娘回宫了?”朱元璋虎目微闭,享受着太子的挠痒。 “是,昨晚就回去了。” “她……没事儿吧?”朱元璋迟疑一下问道。 “还好。”朱标轻声道。 “她……还生朕的气?”朱元璋问完就有些害臊,瞪一眼心爱的长子道:“这话不许瞎传!” “遵旨。”朱标呵呵一笑道:“这种事,问儿子可问错了人。父皇干嘛不去问问本人?” “唉,其实咱也知道,当时的处罚是重了点儿。”朱老板只要一想到充妃发飙的场面,就感觉浑身皮痒。“加点劲儿……就她那个脾气,见了面能有个好?还是过一阵子吧。” 他辩解似的道:“再说孙贵妃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不好,咱也没心情哄人。” “贵妃娘娘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应该请医官全天值守了?”太子建议道。 “让男人留宿宫中,那不是胡闹吗?”朱元璋不悦道。 “儿臣说的是女大夫。”朱标忙解释道:“这还是充妃娘娘提出来的,她见到内安乐堂的宫人没法得到医治……” 便将朱桢的转述,转述给父皇,又补充道:“儿臣打听了一下,民间不乏精通医术的妇女,尤其是女病人的外科与妇科,基本上都是找女大夫看的。” “朝廷可以选拔其中佼佼者,愿意入宫为女官的自然再好不管,就是那些不愿意入宫的,也可以记入官册,以备召用嘛。” “唔,不错,是个好主意。”朱元璋寻思片刻,马上提笔写下上谕,搁笔后深感欣慰道:“老大你真长大了,虑事周全呀。” 说着他拍了拍儿子的手道:“以后就要这样,你爹想不周全的地方,你就尽管提醒,不必忌讳。” “是充妃娘娘提的。”朱标苦笑道:“儿子只是转达。” “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还不知道她?舞刀弄枪喝大酒在行,正事儿上哪有这么靠谱?”朱元璋摇头不信。 “这话是她亲口说的?” “是老六转述的。”朱标若有所思道。 “那傻小子,更不可能了。”朱元璋习惯性的摇头,顿一下,却又回头看着朱标道:“你最近好像夸了老六好几回,莫非那小子真开窍了?” “那可不。”朱标笑道:“不信父皇就亲自考校考校嘛。” “嗯,回头去大本堂,顺便瞧瞧他。”朱元璋道。 “还是单独去万安宫好一些吧。”太子劝道:“老六醒过来之后,爹你还没去看过他呢。” “你管老子闲事儿?”朱元璋瞥他一眼。 “爹,恁刚说不必忌讳的。”朱标苦笑道:“这翻脸咋比翻书还快?” “唉,咱不是对不住那娘俩,没脸去吗?”朱元璋讪讪道。 朱标便眼皮上拉、嘴角下弯,摆出个欠揍的表情,让父皇自行体会。 看一眼大儿稍欠尊敬的样子,朱元璋举手投降道:“好好好,去去去。” 朱标便吩咐太监一声道:“传谕,今晚父皇去万安宫用膳。” “毬,咱说要去吃饭了么?”朱元璋彻底无语。 ~~ “什么,父皇要去万安宫?” 放学时,听了大哥带来的喜讯,楚王殿下差点惊喜的尿了裤子。 “哈哈,这还有假?”朱标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别害怕,父皇不考校你功课。” “那还好……”朱桢稍松了口气,目前在学习上,他还处在‘河里摸不到鱼——抓瞎’阶段。 “也不会训你的,放心回去吧。”朱标仔细的给他整理好襟领,又把他散出的一缕头发重新束好,再上下端详一番,没毛病了才放他离开。 回去的路上,朱桢故意绕了个远路,先把两個哥哥送回了东五所,再穿过御花园回去西六宫。 无非就是为了有多点时间,好想清楚,该怎么面对老朱? 他记得有人说过,人生所有的问题,都是关系的问题。想要活得好,就要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 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哪一头处理不好,都会出问题。所以人才会活得累,心累。 但生而为亲王,这些基本上都是别人的问题,需要他在意的人际关系就少多了。 仅是几个自家人而已。 这其中最重要的,毫无疑问,是与朱老板的关系。 父皇父皇,非但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皇帝。他的命运主宰者,庇佑他的保护神! 那么应该如何处理与朱老板的关系呢? 跪下一通舔?反正舔自己老子不丢人。 但那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一来,舔朱老板的人太多了,都舔等于都没舔,事倍功半。 二来,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自己原本很是痴憨,还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转弯太急的话,非但会闪到自己的腰,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因为据说朱老板能一眼看透人的肺腑,而且喜怒不定,还好上头。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少年的心底还有股好重的怨气…… ~~ 朱桢大概已经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 简单说,就是自己的意志可以决定自己的言行,但自己的意志又不可避免受到潜意识的影响,甚至驱动。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好比一个酒鬼要戒酒,不是想戒就能戒的,还得跟精神上对酒精的依赖作斗争。 咦,为什么要举酒鬼的例子? 朱桢的潜意识,是由两世的本我融合而成。在对朱老板的感情上,毫无疑问是由本来的少年占了主导。 那股子发自心底的怨气,让他也没法去尽情的谄媚朱老板…… “殿下,到家了。”汪德发的提醒声响起。 朱桢一抬头,万安门果然就在眼前了。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不管了,爱咋咋地吧! 自己还是个孩子,跟自己老子演个屁?难道朱老板还能把亲生儿子抱井里不成? 楚王殿下的心儿,终于定了下来。 万安宫内外,今日戒备格外森严,还多了很多生面孔。 但楚王殿下看都不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来到了万安殿前。 一个穿着蟒衣的老太监笑着迎上来,伸手想要拉住他,刚要开口说话。 朱桢却先大喊一声道:“我回来了!饿死我……” 说着伸手推开了殿门,老太监硬是没拦住。 然后,他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传奇的乞丐君王,伟大的万古一帝,无敌的蒙元终结者,无情的贪官克星,可怕的秩序狂魔,权威不容任何人挑战的父皇陛下…… 居然被母妃骑在腰间,按住脖子,压在地上,做武松打虎状…… 这是什么鬼?! 第二十四章 眼睛是会骗人的 倒回半个时辰前。 尽管有些怵头,但朱老板出口成宪,岂能反悔?还是依言驾临了万安宫。 万安宫里,胡充妃正在张罗各式美食,乳饼、奶皮、酥糕、酥方……一块块整齐码好,又一碟碟摆好,等朱桢回来享用。 昨晚回来冷落了儿子,今早又睡过了头,让当娘的好生过意不去,便用这种方式聊表歉意。 谁知朱老板却捷足先登了。 让跪迎的胡充妃平身后,朱元璋走到桌旁,看着这么多好吃的十分高兴:“你咋知道咱饿了?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不错不错,心里有咱。” 说着捻起了一块雪花酥方,就要送到嘴里。 “不是,我是给我儿子准备的。”胡充妃紧一紧发间的凤钗,实话实说道。 “呃……”朱元璋的手悬在半空,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你骂咱?” “臣妾怎么敢啊?还在冷宫里没待够吗?”胡充妃话虽软,语气却硬邦邦的。 “你这张嘴呀。”朱元璋自知理亏,今天脾气格外的好。 他指了指胡充妃,刚要说下去,捏在指间的酥方却掉了。 朱老板赶紧用另一手去接,结果还是没接住,掉在了地上…… 他很自然的弯腰捡起来,吹了吹,便把那酥方送到嘴里。 “掉地上了还吃……”胡充妃跺脚,把一盘子酥方推给他道:“有的是呢。都当皇上了,怎么还这么不讲究……” “什么时候也不能瞎讲究啊。这一小块比个大馍可贵多了。”朱元璋理所当然道:“咱哪天掉到地上吃食不捡了,那就跟那些昏君一路货色了。” “是是,皇上圣明。”胡充妃敷衍道。暗暗吐槽道,你一个劲儿扩充后宫的时候,就不怕跟昏君一路货色了。 见胡充妃刚有点回暖,又不冷不热了,朱元璋知道她有怨气。 他先吃了几块点心灌一杯茶充一充饥,然后叹了口气道:“你跟了我十多年,还不知道咱是啥样的人?这狗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难免过火,别往心里去哈。” “不敢……”胡充妃红了眼圈,把头偏向一边。 她虽然豁达大度,却依然难以原谅皇帝的无情。 胡充妃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被打入冷宫后,那种失去一切、天塌地陷,以为再也见不到儿子的绝望。 再强大的女人,也能被那种绝望摧毁…… 幸好有酒有肉有朋友,才能帮她撑到云开月明之时。 “是有点过火了!”朱元璋点点头,给事件定了性。然后走到胡充妃面前,搓手讪笑道: “但那不是因为你马姐姐不在,咱头一回处理后宫的事情,难免拿捏不好分寸吗?” “要不咱喝两盅?把这茬揭过去?”朱老板提议道。 “我戒酒了。”胡充妃轻哼一声。 “唉,其实咱当时是想让你冷静冷静,等皇后回来再让她处分的……”朱元璋只好出绝招了。说着,他自然而然握住了胡充妃的手。 “结果一上头,就说成让你去内安乐堂了。这事后咱也后悔,可君无戏言,也没法马上自己打自己的脸。” “皇上没必要跟我这种黄脸婆解释。”胡充妃想抽手,可被他温暖有力的大手握着,身子竟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 “别瞎说,你那是小麦色,年轻时就这色儿。”朱元璋哪能让她把手抽回去,紧紧握住,一脸缅怀道: “咱还记得那是龙凤九年,率军驰援安丰途中,第一次遇见你的情形。那时你铁甲红裙、白马银枪,英姿飒爽拦在咱的军前,真他娘的够劲啊!” “还不是螳臂当车,被你一下就俘虏了?”胡充妃俏面绯红,似乎也陷入了回忆道:“当时只道伱是无敌天下盖世英雄,结果让你花言巧语就骗上了床……” 按正常的套路,她应该是面色更红了,然后秋波流转,嘤咛一声,化作春泥软在朱老板怀中。 可那就不是生而要强的胡充妃了——或许是被勾起了当年英姿飒爽女将军的回忆,她忽然银牙一咬,竟恢复了力气道:“另外,我现在也一样够劲!” “哈哈,那你就解了咱这招‘金丝缠腕’!”哪知朱元璋早有防备,双手合力向下扣压胡充妃的手腕。 “解就解!”胡充妃说着,猛地左腿前屈,右臂屈肘上提,转眼便解脱了朱老板的缠腕动作,微微得意道: “你要不是皇帝,我早把你擒下了!” “那你来呀,朕赦你无罪……”朱元璋哈哈一笑,自信满满。 “这是你说的!”胡充妃等的就是这句话,说着她便左手按于皇帝肘部,右手用力向外拧转他的右臂向后拉,竟欲反剪皇帝的手臂。 但朱元璋可是起自行伍,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打斗经验炉火纯青,岂能被她轻易制服? “哈哈,没用的!当年咱能擒你一丈红胡三娘一次,现在就能再擒你一次!”他大笑着使出一招‘倒抓犁把’,顺势向后仰坐,右腿屈膝蹬向胡充妃腹部,化解被擒拿的危险。 “那可未必,色是刮骨刀,你还以为自己是十二年前吗?” 胡充妃武功娴熟,立马见招拆招,左膝前顶,别在皇帝的膝窝上,朱老板登时收腿…… “酒是穿肠药,你也好不到哪去!” 两个好胜心极强的家伙,就这样一边斗嘴,一边见招拆招,热火朝天的切磋起来。 但朱元璋快五十的人了,虽然精力过人,但体力大不如前。总之百招之后,朱老板一着不慎,就被胡充妃完成了降服。 但因为这种厮扑较量,是以一方双肩着地为负,所以朱老板趴在地上,却依然梗着脖子,坚持双肩离地。 而胡充妃为了让他双肩着地,所以按着皇帝的后背往地上压…… 正在此时,朱桢闯了进来的,正好目睹了这状若武松打虎的一幕。 ~~ 就很快,几乎是眨眼功夫,跟在后头的汪德发,就把楚王殿下抱了出来。 那位大内总管也赶紧关上了殿门,隔绝了殿内惊世骇俗的一幕。 然后朱桢就一直安静,像是小孩闯了祸一样。 大内总管吴公公不落忍,安慰他道:“殿下不必惊慌,都是老奴没守好门,与殿下无关。” “哦,啊……”朱桢这才回过神来,他确实很震惊,但一点没慌。 别人看到皇帝那有失体面的一幕,可能会害怕被灭口,但他不怕。 非但不怕,反而很兴奋。 原来朱老板还有这样人味十足的一面!原来他现在还是人,目前还没有蜕变成,名为‘皇帝’的非人生物…… 祛魅了,祛魅了! 只要是个人,就好办多了。 有了这個把柄,这下看他怎么跟自己摆架子! 第二十五章 攻守之势异也 一直等到殿内传来宣进声,那大内总管吴公公才推开殿门,放殿下入内。 “殿下,进去千万别乱讲话,尤其是刚才看到的……”操碎了心的汪德发,还在后头不放心的小声叮嘱。 朱桢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就一脸无辜的进去了。 殿内,已经恢复威仪的朱老板,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含笑看着第六子给自己磕头。 “哈哈哈,老六,快起来,让爹好好看看。”只是那爽朗的笑声中,似乎带着一丢丢心虚的的颤音。 朱桢爬起来,依言向前几步。 朱元璋端详他一番,又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他的屁股、肚子和下巴。 “唔,又胖了。” 朱桢一听就不乐意了,胖怎么滴了吧?吃你家粮食了。好吧,就是吃你家粮食了…… 胡充妃忙从旁解释道:“这不是贴秋膘,好过冬吗。等开春就会瘦下来的。” “唔,也好,那就开春好好给他减减肥。”朱老板似乎对胖子成见不小。“朕的儿子,不能跟刘财主家的傻儿子似的。” ‘估计恁当年,没少被刘财主家的傻儿子欺负。’朱桢暗暗吐槽。完事儿又吐槽自己一句,奶奶的,本王怎么成了吐槽役? “当初老四就他这么大,朕让他和几个哥哥都穿麻鞋、裹缠腿,跟普通士兵一起到城外行军,哪有一个长这么胖?”朱元璋说着不怀好意的瞥一眼朱桢。“你也得练练了,老六。” 朱桢一阵汗毛直竖,陛下报复心这么强的吗?不就是撞破了你上演‘武松打虎’的一幕吗? 虽然恁演的是老虎…… “皇上这话说的,老六能跟老四他们比吗?”胡充妃立马护犊子道:“老二、老四他们那会儿,是在军营里光着屁股长大的。老六是在宫里养大的,从小身子骨就弱,你拉出去行军是要他小命吗?” 朱桢忙配合着使劲点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怎么狠得下心? “他这身子骨可不弱,就是缺练。”可惜朱元璋不是一般人,他目光炯炯的看着第六子,大声道:“知道咱为什么封你楚王吗?” 朱桢摇摇头,心说因为我楚楚可怜? “那是因为接到你出生的消息时,咱正好收到了攻克武昌的捷报。咱就说,等你长大了,就封为楚王吧!”提起双喜临门的那一天,朱元璋依然乐得合不拢嘴。 ‘说王不说吧,文明你我他……’朱桢也不知何故,一见到朱老板,便仿佛被触发了吐槽开关一般。根本停不下来。 难道这就是小胖子释放怨气的方式? “所以等你长大成人,要去替咱和你大哥镇守湖广。”朱元璋期待满满,掷地有声道:“这么着,就是豁上让你掉三层皮,咱也必须得把伱锻炼成才,才能放心把这副重担交给你!” 朱桢还指望着母妃能继续替自己说话呢,谁知胡充妃却迟迟没做声。 抬头一看,只见她双手捧腮,俏面微红,眼里全是小星星,竟对着父皇发起了花痴。 ‘他还是从前那个豪气干云的盖世英雄,没有一丝丝的改变……’ 朱桢毫不怀疑,这时候要是朱老板打算把自己论斤买了,母妃能帮忙捆住自己好过秤…… 哎,儿臣正欲死战,母妃为何先降呢? 没了母妃撑腰,朱桢愈发没了气焰,只能老老实实任由朱元璋揉捏。 ~~ 直到朱老板感觉恢复了当爹的地位,才话锋一转,问朱桢道: “听说你给刘先生弄了个好东西,可以戴在脸上的叆叇镜?” “嗯。”朱桢憨憨的点点头。 “臭小子,有好东西不知道给你爹?”朱老板吃味道:“你和谁亲啊你?” ‘反正不跟你亲。’朱桢暗翻个白眼,一脸无辜道:“俺以为父皇用不着呢。” “咱耳聪目明,当然用不着了。”朱元璋骄傲的一扬下巴,又状若随意道: “不过老话说‘四十三过眼关、四十四眼长刺、花不花四十八’,你爹我今年四十七了,不得预备着点。” “哦。”朱桢点点头,也不打招呼,转身就跑进了西次间,不一会儿跑出来,把個檀木盒往朱元璋面前一搁。 “找了找,还有一副。” “哈哈哈,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父皇!”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便迫不及试戴起来。 “这是准备等母后回宫,送给她的。”朱桢却不惯着他。“父皇试试就放回去吧。” “呃,哈哈……”朱老板的笑声都透着尴尬。“不打紧,你母后的就是咱的。” 他便不搭理臭小子,把注意力放在这副新颖的眼镜上。一试之下,果然好用极了。 非但能让两只眼睛同时看清,远比只有单眼看清舒服多了。 更重要的是,它解放了自己的一只手。原本自己批奏章时,既要握笔,又要按着折页,还得举着镜片,得三只手才够用。 有了它,两只手就足够了,工作效率自然大大提高。 “真是妙啊,没想到你个小憨憨,居然还有这般巧思。”朱元璋如获至宝,将叆叇镜收入袖中,对朱桢笑眯眯道:“我儿再给皇后做一副吧,这副就孝敬你爹了。” “这不是明抢吗?呜呜……”朱桢瘪着嘴,泫然欲泣。 “别哭别哭,咱又不是白要你的。”朱元璋无奈道:“说吧,你想要个啥玩具,咱跟你换。” “俺长大了,不玩玩具了。”朱桢摇头。 “玩别的你还小了点啊,那你想要啥?”朱元璋好奇问道。 “俺想让父皇请大夫,给内安乐堂的那些人看看病吧,她们太可怜了。”朱桢出人意料道。 “哦?”朱元璋不由端详了第六子一番,笑道:“没想到你个臭小子,心肠还不错。” 然后他挥下手道:“放心吧,咱已经听你母妃的建议,在民间选拔女大夫入宫为医官,到时候这些都不成问题了!” “谢父皇。”朱桢满意的给朱老板磕了一个。 胡充妃却有些蒙圈,我提过这种意见吗?难道是哪天说的醉话?可他是怎么听到的呢? 莫非他比我想的还要关心我? 虽然不知道这事儿怎么跟自己联系起来了,但她知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她正为了帮不上她们大忙内疚的不行呢,这下好了,歪打正着了…… 胡充妃也赶紧盈盈下拜,头一次柔声细气道:“臣妾替那些老姊妹,叩谢陛下隆恩!” “哈哈好,爱妃快平身。”终于听到她自称‘臣妾’,知道‘冷宫事件’终于掀篇儿了。 朱元璋也十分高兴。 两个狗男女便拉着手絮絮叨叨说起话来,都忘了可怜的娃儿还跪着呢…… ‘尼玛,早知道就不磕了……’膝盖跪的生疼,还被硬塞狗粮的楚王殿下糟心坏了。 第二十六章 贵妃之死 朱元璋素来雷厉风行,第二天便下了上谕,命有司募集技艺高超的女大夫,由太医院选拔佼佼者。愿入宫者授予官身,不愿入宫者也可记入官册,以备召用。 然而那位可怜的孙贵妃,还没等到为她选拔的女医官入宫,便在一个冷冷的冰雨夜里香消玉殒了。 闻此噩耗,朱元璋伤心至极,难过的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跟达定妃这种妖艳贱货,胡充妃这路女汉子不一样,孙贵妃是正经的大家闺秀。 她不仅生得国色天香,品德也十分高尚,言行皆有礼法,如古代那些有名的贤女一般。作为后宫二把手,多年来她一直小心谨慎,协助马皇后将后宫打理的和和睦睦,井井有条。 朱元璋能不被后宫家事分神,集中精力处理国家大事,少不了她的一份功劳。 正是因为有她在,马皇后才能放心回老家为父母立庙迁坟。谁知她竟一病不起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乱子…… 不夸张的说,她在朱元璋心里的分量,很重很重。 为了表达对孙贵妃的哀思,朱元璋亲自写了祭文,并决定给她一场盛大的丧礼。 然而国朝初定,许多典礼制度还是空白。之前还没有妃子薨逝,官员们都不知道该遵循哪朝哪代的丧礼。 朱元璋便命礼部斟酌古礼,草拟服丧制度,然后在朝堂上交由诸公议定。 他还特别召见了礼部尚书牛谅,命其参考最高规格来制定礼仪,务必要让孙贵妃极尽哀荣。 牛尚书面临第一个难题,就是孙贵妃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按照周礼,连个给她摔盆服丧的人都没有。 这让朱元璋愈加心痛,遂下旨令第五子吴王橚,给孙贵妃行慈母服,以孝子身份主丧。 ~~ 三天后,十月初一,朔日大朝的日子。 这也是朱桢新生之后,头一次上朝。 清晨天不亮,奉天门寒风凛冽。 他戴着九缝皮弁冠,穿着白衣素裳,和兄弟们立在金台帷幄之下,一个個冻得跟孙子似的。 但皇子们都知道父皇心情糟糕,没一个敢触霉头的。就连还在养伤的老七,都一瘸一拐的来了…… 不过朱桢还是时不时关切的看看五哥,这位沉默到总让人忽略的兄长,今天存在感特强。 因为他是唯一披麻戴孝的一个。 但朱橚宁肯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才好,也不想当这种焦点。 他一直在默默流泪,一旁的四哥也眼圈通红,嘴唇都咬破了,一点血痕煞是扎眼。 朱桢知道,四哥五哥的眼泪不是为孙贵妃而流,而是在为他们自己伤心。 事实上,自从知道要给孙贵妃服孝子丧,五哥的眼泪就没停下过。四哥还一度想要找父皇理论,免了五弟的慈母服。 因为所谓慈母服,是一种为抚育自己长大的庶母服丧的丧礼。 而他们是在马皇后身边长大的,并没有被孙贵妃抚育过一天。 四哥却被大哥拦住了…… 朱桢觉得,既然四哥五哥受委屈了,那自己就该跟他们站在一起。 可这些礼仪方面上的门门道道,他是一窍不通,实在弄不清该怎么帮忙,也只好先在精神上支持了。 ~~ 寅时三刻,景阳钟响,午门缓缓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迅速在奉天门前叙班完毕。 三声响鞭过后,洪武皇帝朱元璋在金台帷幄中升坐,群臣便在礼赞官的率领下朝贺赞呼。 历朝历代,群臣大朝行礼都是三呼万岁。但到了朱老板这里,变了。 他觉的‘万岁’这词儿简直扯淡,能活百岁就是人瑞了,活一万岁的那是老鳖。 所以洪武二年一次朝会,他便跟群臣商量,‘万岁’之说皆系虚语,应该更换赞呼之词。 他说‘遇朝贺之日,赞礼官云赞呼,众臣皆呼‘愿君有道’!再赞呼,众臣皆呼‘天下和平’!你们以为如何?” 李善长便说:‘两呼欠缺,还是应该三呼。至于赞呼之词,是臣祈君之至诚。或可将词改为:一呼天辅有德,二呼海宇咸宁,三呼圣躬万福。’ 朱元璋觉得很赞,便同意了。 自此以后,朝会遂不呼万岁。而是改用韩国公那套赞呼之词。 待到百官平身后,朱元璋便迫不及待问礼部尚书道:“孙贵妃的谥号,拟定了吗?” 牛尚书赶紧出班,手捧笏板禀报道: “回陛下,礼部以为贵妃孙氏以笃慎之资、纯淑之行……当国家开创之初,备警戒相成之道。德实冠于嫔御,功有助于中闱……宜加增谥,以表推崇,可谥曰成穆。” “成穆?”朱元璋虽然对谥法不甚了了,也知道这是上等美谥,满意的点点头道:“好,那便谥为成穆贵妃。” “遵旨。”牛尚书忙高声应下。 “成穆贵妃的丧礼,拟定了吗?”朱元璋又问道。 “回陛下,臣等查阅周礼,以及汉唐宋贵妃丧礼,草拟了本朝《贵妃丧礼仪注》。”牛谅从袖中掏出一本白皮奏本,由太监进呈御览。 朱元璋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起来。 看着看着,他脸色渐渐阴沉。耐着性子把那《丧礼仪注》看完之后,便冷声质问道:“牛谅,朕前日召见时,便与你说的很清楚,由吴王主丧,行慈母服三年,东宫太子、诸王皆服齐衰杖期一年,怎么仪注上通通没有?” “回禀陛下,去岁颁行的《大明令》载有明文,‘父服斩衰三年,母服齐衰三年,庶母服缌三月。’”牛谅忙硬着头皮解释道: “此外,臣等查阅《周礼》,以及历代仪注,皆曰‘父在,子为母服期一年,若庶母则无服。’是以吴王行慈母服期最多就是一年,太子殿下和诸王殿下,则无服期之礼,最多服缌三个月。故而臣……不敢奉诏,还请陛下三思。” “不行,那样实在太轻了!”朱元璋却断然道:“父母之恩,皆重于泰山,岂能厚父薄母?正是因为古礼太轻,朕才让你们礼部修改,不独为贵妃,更是为了万世之范!” “陛下,事关伦常,礼不可废啊!”牛谅忙跪地立谏,一众礼部官员也跟着跪地立谏。 “礼不可废啊,陛下!” “朕的儿子都没说什么,你们瞎操个蛋心!”朱元璋虽然战力爆表,但也很头疼这些认死理的文官,便准备拿儿子做挡箭牌。 “对不对啊,太子?”他的目光看向立在一旁的朱标,准备让他分担下压力。 “父皇,儿臣也不赞同礼部所拟仪注。”便听太子殿下沉声道。 朱元璋深感欣慰,果然是上阵父子兵,还是儿子知道老子。 谁知还没夸出口,太子却话锋一转道:“按礼,惟士为庶母服缌,大夫以上则无服。” 朱标看看兄弟们,头一次顶撞父皇道:“所以,诸侯之子尚且不为庶母服丧,何况天子之子乎?!” 第二十七章 朕发起飙来,标儿也不认 虽然朱桢的文言水平属于地平线级别,什么齐衰杖期、服缌、服期之类的词儿,听得他一脸懵伯夷。 但他连听带猜,还是听明白了君臣争论的事情。 简单说,就是父皇想让五哥给孙贵妃服丧三年,让其余皇子当然也包括自己,服丧一年。 至于服丧啥意思?戴孝?应该是吧…… 但礼部却认为,按照旧例和现行法律,父亲健在,儿子为母亲服丧一年,不用为庶母服丧。所以五哥最多给孙贵妃服丧一年,自己和其余兄弟服三个月就成。 然后父皇很不满意,想让大哥表态支持一下,没想到大哥更狠,直接说按照礼法,我们身为 皇子,是一天都不可以为庶母服丧的…… 他这才明白,大哥拦着四哥去找父皇,不是怕父皇生气,而是要自个儿扛下这一切。 还以为这样的好哥哥,只存在书里头呢。 ~~ 楚王殿下在那感动不已,他爹却已经气炸了肺。 “老大,你再说一遍?”朱元璋难以置信的看向太子。 “回禀父皇,儿臣说,皇子为庶母服缌,非所以敬宗庙、重继世也!”太子低下头,缓慢而坚定道: “贵妃娘娘薨逝,儿臣等同样悲痛欲绝,然则父皇母后俱在,实不能服此丧礼。” 朱桢都听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是,我娘还活着呢,给个小娘服哪门子丧! 想想也是,那不是咒皇后娘娘死吗? 这下连他也不乐意了,因为自己的娘也活着呢…… ‘俺也一样。’朱桢暗暗嘀咕一句。 “你怎么听三不听四?老子……朕都说了不独为了孙氏,”朱元璋忍着怒气道:“还是为了改革丧礼!” “父皇既然要垂范万世,更当慎之又慎,《礼记》云,重礼,所以为国本也。为一人而变丧礼,实非所宜也!”太子抬起头来,迎着父皇的目光道: “还请父皇三思!” 太子的话有理有据有节,让他爹竟无法反驳。 但这可不是好事儿,朱元璋要是能反驳,他还不至于破大防。但现在没法反驳,可把他给憋爆了。 “三思你奶奶个腿!臭小子翅膀硬了,敢顶撞老子了?!”朱元璋拍着龙椅大骂道: “好哇!咱把天下最厉害的能人,都请来教你,是让你帮老子分忧的!不是让你一套一套的顶撞老子!赶紧给咱跪下认错!” “跪可以,但儿臣没错。”朱标也犯了拗劲儿,跪下来挺着脖子。“更不会给庶母服丧!” “好好好,你没错,是咱错了。”朱元璋彻底失去了理智,一边看向左右,一边气得哆嗦道:“咱最错的,就是把你个逆子生出来!” 说着,他竟嘡啷一声,抽出一旁内侍捧在怀中的天子剑。 “咱砍了你個逆子!”朱元璋举起明晃晃的宝剑,就朝朱标砍去。 “殿下!” “大哥……” “太子!”众人齐声惊呼,全都呆若木鸡。 谁也没想到朱老板发起疯来,连自己儿子都砍! 而且是他最爱的太子! 太子也惊呆了,没想到父皇真能砍自己,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眼看就要上演惨绝人寰的一幕,忽然一个矮墩墩的身影,炮弹般从斜刺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了朱元璋的大腿,同时大喊道: “大哥快跑!” 听到六弟的喊声,太子如梦方醒,赶紧一个懒驴打滚,让父皇的宝剑砍了个空,连滚带爬就下了金台。 “你站住!”朱元璋一剑砍在台阶上,这下怒气更盛了。手提着宝剑就要追下金台。 “老六,你放开咱!”可他身上多了个累赘,哪能追得上太子。朱元璋只好先揪着朱桢的脖子,想把他从身上拉扯下来。 楚王殿下终究年纪太小,朱元璋稍一发力,他就抱不住大腿了。 朱桢却又死死抓着父皇的玉带,就是不松手。 此时,又一条年轻而强壮的身影扑上来,紧紧抱住了老朱的腰。 这下彻底强人锁男了。 “好哇,老四,你也要造反吗?”朱元璋对已经长大的老四就没那么克制了,立即饱以老拳。 朱棣却一声不吭,任凭父皇如何捶打,就是不松手。 “伱过来呀!”朱元璋见挣扎不开,只好又朝数丈外的太子喝道:“朕命令你过来,这是圣旨,你敢抗旨不遵吗?” “圣人云,小杖受,大杖走。”朱标已经彻底清醒,断然摇头道:“所以请恕儿臣不能从命,不然等父皇冷静下来,一定会后悔的。” 他还贴心的提议道:“倘若父皇把手里的宝剑换成鞭子,哪怕换成棍子呢,儿臣也会乖乖上前受罚的。” “是啊父皇,你不能砍大哥啊!”朱桢大声提醒道:“一剑下去,可没处买后悔药去!” “恁要是换成鞭子,我们愿意一起受罚!”朱棣也高声道。 朱元璋三天三夜没合眼,本来就虚的厉害,又让俩儿子折腾的气喘吁吁。公卿大臣们也纷纷挡在太子身前劝谏,终于稍稍压住了他那股子邪火。 “这可是你们说的。”朱老板把宝剑往地上一丢,黑着脸道:“把太子、燕王和楚王带下去,等咱换鞭子收拾他们!” “谢父皇恩典。”太子磕头,乖乖的跟着侍卫亲军下去了。 朱棣也放开父皇,被带了下去。 “俺可没说想一起受罚啊,呜呜……”朱桢是被朱元璋硬扒拉下来的,然后哭着被天武将军抱走的。 ~~ 待到三位殿下下去,奉天门外又恢复了肃静。 但有些事,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比如让皇子们为孙贵妃服丧这件事,教太子这一闹,百官万民都知道皇子们不愿意了。 那朱元璋再强求也没意思了。孝子服丧,本是为了表达至诚至孝,强逼着儿子披麻戴孝,还有几分庄重可言? 而且朱元璋冷静下来后,也是后悔不已,不管怎样,自己都不该那么对标儿啊。父子生出嫌隙怎么办?让人误以为太子要失宠了,又该怎么办? 所以再固执己见,实在太不划算了。 于是朱元璋决定,还是给太子个面子,各退一步,让老五服丧一年,其余皇子服缌三月。 这样,下面人就会明白,他朱老板还是很在乎太子的感受的。 但这样一来,他自身的处境又尴尬了。 为了强行挽尊,朱老板表示自己并非为了孙贵妃一人,而是因为古礼已经不符合实际,需要进行改革。 他便命翰林学士宋濂等饱学宿儒,撰写一本《孝慈录》颁行天下,重新规定了大明子民的各种丧礼制度。 从此之后,子女不论为父为母,均须齐衰三年,所谓‘家有二斩’。 这对老百姓的影响相对较小,对读书人就太大了。 丁三年父忧,再丁母忧三年,要是那种生母非正妻的,还得丁忧三年……不管是人生、学业,还是仕途,都变得断断续续,实在苦不堪言。 【注】本书情节基本上都是符合史实的,包括时间点也是能卡上的。且至少是同时从出自两本史料记载,我才会采用。比如,朱元璋要砍朱标这段……明初的人物,朱元璋这样的汉子,是不能用中晚明的逻辑来揣度的,望周知。 第二十八章 爹,你咋怂了? 太子、燕王和楚王,被关进了乾清门内东间。 虽然上谕说是关三人禁闭,但侍卫亲军大都是勋贵子弟,从小跟太子、燕王光屁股长大,哪儿会为难三位殿下? 当值的百户李景隆很快端进来暖炉、热汤、点心。见他们穿的单薄,另一个百户徐辉祖,又给他们拿来了披风,把三位殿下伺候的暖暖和和。 “俺俩就在外头站岗,还需要什么?太子爷、两位殿下只管说。”两位小公爷在三位殿下面前,丝毫没有骄矜之气。 “有劳两位了,这就很好了。”太子微笑摇摇头。 “那我们先出去了。”李景隆和徐辉祖装模作样唱了个喏,便告退了。 待屋里没了旁人,朱棣一把搂住朱桢,使劲揉着他的脑袋,大赞道: “行啊,老六,有事儿你还真上!” “以后绝对不许干这种傻事了。”朱标阻止了老四对朱桢的蹂躏,把他拉到跟前,一边仔细给他整理皱巴巴的皮弁服,一边心疼道: “你四哥皮糙肉厚也就罢了,你小小的孩儿,万一有个闪失,我和父皇不得内疚一辈子?” “嘿嘿,俺也不知道咋就冲出去了。”朱桢一脸纯真的憨笑。 “俺咋觉着你挺清醒呢?”朱棣笑呵呵的打量着朱桢,模仿他的语气道:“一剑下去,可没处买后悔药去!” “老汪用这话劝过我母妃……”朱桢眼都不眨道。 “这样啊。”朱棣了解的点点头,这很符合充妃娘娘的人设嘛。便笑着点个赞道:“能活学活用也很了不起。” “真的吗?”朱桢十分高兴,仿佛把四哥的称赞看的很重。 “那当然,你四哥说的还有错?”朱棣一扬下巴。 “嗯嗯!”朱桢使劲点头,活脱脱一个燕王的小迷弟。 “对了,老六,要是把大哥换成我,你还会出手吗?”燕王又笑问道。 “那当然了。”朱桢一脸理所当然道:“四哥也是我哥嘛。” “那二哥,三哥呢?”朱棣追问道。 “二哥,三哥……”朱桢挠挠头,一脸不熟。 “行了,别逗老六玩儿了。”还是大哥给他解了围。 “老六,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事儿,心里对父皇有疙瘩。他老人家就是这种爆仗脾气,一点就着,上了头不管不顾。” 朱标摘下朱桢的皮弁冠,一边重新给他梳头,一边语重心长的教育六弟道: “但也不是真不管不顾,父皇心里还是清明的,不会真失去理智……比方这次,父皇可是马上皇帝,以他的功夫,真要是想砍我,是你個小孩子能拉得住的吗?” “所以父皇并不是真想砍大哥,只是吓唬吓唬你?”朱桢一脸惊讶。 其实他是知道的。大哥可是号称史上最稳太子,父皇的心尖尖啊。怎么可能说砍就砍了呢。 “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转念才反应过来的。”朱标笑笑道:“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躲着就好,什么事等他冷静下来再说。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朱桢乖乖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道:“大哥,你真不容易,一边护着弟弟,一边还得替父皇说话。” “哈哈哈,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嘛。”朱标十分欣慰的摸了摸他的脑袋,潇洒的一拢袖子,端起茶盏抿一口,享受的双目微眯。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容易满足。孩子的一句话,足矣。 朱棣也大吃大喝起来,因为要赶早朝,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他早就饥肠辘辘了。 向来胃口很好的朱桢,却吃不下去。 “吃啊你,”朱棣将个肉饼塞到他手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道:“吃饱了,才能扛得住打。” “真要挨打啊?鞭子还是棍子?”朱桢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下更吃不下去了。 “那种带刺的荆条。”朱棣一开口就是多年的老用户了。“父皇说荆条能去风,用来鞭笞虽痛却不伤人,所以是仁慈的刑具。” “荆条真不伤人?”朱桢难以置信。 “皮开肉绽,不伤筋骨。”朱棣淡淡道:“在父皇看来,还不叫仁慈吗?” 朱桢嘴角一抽,显然吓倒了。 “放心吧,老六。”朱标安慰他道:“此事因大哥而起,你是无辜的,不管多少鞭子,大哥都替伱受着。” “大哥,你是一国之本,怎么能受刑呢?打得你的屁股,丢的可是咱们皇家的脸。”朱棣一拍胸脯道:“我皮糙肉厚,你俩那份都归我了!” 朱桢都听傻了,没想到挨揍都可以互相顶替。 “那等我长大了再替四哥。”憋了半天,他才说出一句。 “哈哈好。”朱棣放声大笑。“就这么说定了。” “他长大了,你都当爹了。”朱标却一脸无语道:“那时候还要挨揍吗?是不是太可怜了?” “大哥不是下个月就当爹了吗?”朱棣却反问道:“不一样要挨揍吗?” “哦,还真是……”朱标一时语塞。 ~~ 结果兄弟几个白担心了一场,他们到最后也没吃上那顿鞭子。只是被关了三天禁闭就放出来了…… 一是父皇不忍心打太子,自然更没法打另外两个从犯了。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马皇后提前回京了。 朱元璋把太子从乾清门叫进乾清宫,命他率领弟弟妹妹,陪同诸位娘娘出城迎接皇后凤驾。 “儿臣戴罪之身,怕是不合适吧。”朱标客客气气。 “好了好了,别跟这儿拿乔了。”朱元璋无奈的站起来,走到他跟前道:“亲爷们还有隔夜仇啊?” “儿臣不敢。”朱标毕恭毕敬。 “哎呀,老大,就当可怜可怜老父亲,别生气了,行吧?”朱元璋低声下气道。 “爹……”朱标这才委屈的喊了一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咱错了,咱错了。”朱元璋也知道自己太过火了,对太子的伤害太大了。便揽着儿子的肩道:“保证下不为例,再有一回,这皇帝你当,咱去当太上皇去,行了呗?” “父皇,慎言。”朱标无奈苦笑。这爹也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哈哈,终于笑了。”朱元璋高兴的晃了晃儿子的脖颈,头挨头说出自己的真正目地道: “你娘回来了,你可千万别告状啊。” 第二十九章 接驾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朱元璋是怕老婆的。准确的说,他对马皇后是又爱又敬又怕,当了皇帝也没有一丝丝改变。 “儿子当然不会乱嚼舌根。”朱标爱莫能助的看着朱元璋道:“可是父皇,宫里的事情能瞒得过母后?” “唉,咱也知道瞒不过。”朱元璋讪讪的笑道:“但你别告状,事儿就不大。要是能替爹说几句好话,那事儿就更小了。” “看吧。”朱标撇撇嘴,敷衍道。 美得你! ~~ 十月初五天还漆黑,紫禁城上下便忙活起来。 小火者们在大太监的指挥下,用长钩将一盏盏白纱灯笼挑下,换成了平日的红纱灯笼。 又将自午门通往坤宁宫的必经之路上,那些素缟黑纱、纸马挽幛统统撤走。 就连他们自己身上,也脱下了孝服,换上了平日穿的青贴里或红贴里。 为了迎接皇后返京,六宫娘娘们也除下素裙,换回了宫装,重新涂脂抹粉,穿金戴银。 殿下们同样穿回了衮龙袍。 总之,上上下下瞬间从贵妃薨逝的‘悲伤’状态走出来,转入到皇后回宫的‘喜悦’状态。 这回,朱元璋一点意见都没有,完全不见了之前谁不戴孝,就喊打喊杀的嚣张。 卯时,长长的仪仗护卫队伍,簇拥着大明朝的千岁们出了紫禁城,浩浩荡荡朝着水西门行去。 看热闹的百姓蜂拥而至,把长街两侧挤得没处插脚。应天府和亲军都尉府的官差严阵以待,排成两行人墙,将长长的皇家队伍与百姓分隔开来,以免有人趁机捣乱。 “会有人捣乱吗?会吗?” 充妃娘娘凤舆上,胡充妃跪坐在内侧长凳上,手扒着着窗框,目光透过窗缝,贪婪的看着车窗外活生生的南都繁会图。 “娘,恁能想点好吗?”朱桢和她腚对着腚,保持同样的姿势,也在目不转睛看着窗外。 这还是他头一回出宫看外头呢。 “娘这一身功夫,不就有用武之地了吗?”胡充妃理所当然道。 “那也轮不到你个千岁娘娘出手。”朱桢毫不留情打破了胡充妃的幻想。 “呃,也是……”胡充妃登时泄了气。“以你父皇的脾气,肯定明里暗里,不知在这南京城中,安排了多少人手。” “知道就好。”朱桢点点头,也收回了目光。 说来真有些羞耻,原先他还不知道,这会儿南京就叫南京了呢。他还以为得等到四哥迁都之后呢…… 当然,这会儿他已经知道了。现在大明朝有三个都城,南京北京和中都。 南京就是南京,但北京却不是北京,而是开封。后世的北京现在叫北平。 至于中都,则是他们老朱家的老家凤阳。 以他浅薄的历史知识。好吧,主要还是看电视剧里说,好像朱老板虽然在南京龙兴,但对这里一直不满意,认为在这里建都偏安一隅,难以统治天下万方。 而且他这种白手起家的大老板,素来都很迷信,对之前南京六朝‘国祚不永’也颇为忌讳。 所以他想在效仿历代,在中原建都,然而元末战乱以来,中原满目疮痍、民生凋敝,已是贫弱之际,难以供养一座百万人口的都城。 于是便有了折中之选——在江淮建都凤阳。 他问过大哥,目前三个建都方案都有拥趸,三方争得很厉害。朱标告诉他,这也不是父皇能一个人决定的事,最后到底哪里成为京师,目前尚未可知。 朱桢能看出大哥为此很苦恼,也没法告诉他结果是南京赢了。但南京也没笑到最后,最后让个不相干的地儿捡了便宜。 这也让他很苦恼,因为他更没法告诉大哥,最后迁都的不是你,也不是你儿,而是四哥…… 偏偏两個哥哥都对他极好极好,叫他左右为难。 唉,要是完全不知道历史多好,那就不会为将来的事情烦恼了。 或者要是知道历史全貌也行,那样可以帮自己做出正确的选择。 最糟糕的就是自己这种,只知道一点点,而且来源还很不可靠的。 完全不足以支持自己做出正确的判断,反而会干扰自己的判断。非但于事无补,纯粹徒增烦恼好吗? 见十岁的儿子一脸忧心忡忡,胡充妃把他揽到了怀里。 “咋啦,儿子,你怕娘再惹事儿?” 朱桢一愣,这才想起之前的话头。他想要挣脱母妃的怀抱,胡充妃却搂着不放。 “别扑棱。儿子眼看长大了,再不搂搂,以后都搂不着喽。” 朱桢只好不动了。 “放心,为了你,娘以后能忍不能忍的,都会忍的。”胡充妃把面颊贴在他的头顶,自以为是的给他吃定心丸道:“娘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了。” “呃,好。”朱桢点点头,能让自己少操心,总是极好的。 “再说了,皇后娘娘回来了,宫里也就太平了。”胡充妃如释重负的说着,手臂却更加用力的抱着儿子,就像担心他被人抢走一般。 朱桢似乎感受到母妃的伤感,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说,只好也紧紧抱住她的胳膊。 ~~ 但很快,楚王殿下就不愿顾忌母妃的心情了,因为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勒死了…… 好在,队伍一出水西门,外头便传来四哥的吆喝声。 “老六,下车了,下车了!” “娘,我下去步行了。”朱桢趁机挣脱了母妃的怀抱,跳下车大口喘气。 之前便说过,朱元璋秉承‘再富也得苦孩子’的原则,不许皇子在宫里乘车坐轿。 离宫出远门时,也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步行。 所以接下来一直到江边码头的十里路,兄弟们便要改步行了。 但年轻的皇子们,实在求之不得呢。 天空碧蓝,空气清冽,一眼可以看到老远。正好可以当成秋游,一路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点都不累,不知不觉便到了江边码头。 当然,一瘸一拐的老七除外…… ~~ 在码头一直等到中午,皇后娘娘的船队终于出现在大江之上。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皇后娘娘的座船才在栈桥边停稳,恭候多时的亲军都尉府官兵,赶紧架设起两丈多高的楼梯,以供上下。 因为那船的甲板,比栈桥足足高出两丈…… 仰望着巨大的楼船,皇子们都露出震撼的神情。 朱桢也被震撼到了,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木头船呢。 但一想,这也很合理。大明的造船水平要是没这么高,怎么能造出郑和宝船呢? 第三十章 关门 “哈哈哈,末将拜见太子爷,诸位殿下!” 一个披盔挂甲、古铜皮肤、满面虬髯的魁梧将军,出现在船舷边,亲自扶住了舷梯。“请诸位殿下上船吧。” “有劳德庆侯了。”朱标客气的拱拱手,便带着弟弟们上船拜见母后。 朱桢跟在五哥身后,闻声望向那德庆侯,真是相貌雄伟,一看就是员猛将。 ‘他就是廖永忠啊……’楚王殿下不禁暗叹,父皇还真是百无禁忌。还敢让这位沉船制造者去接母后。 “殿下当心脚下。”感受到他的目光,廖永忠微微欠身。 “你胡子怎么是红的?是染的吗?”朱桢好奇宝宝似的问道。 “呵呵,末将常年在水上,胡子也染上水锈了。”廖永忠得意的摸了摸自己的红胡子。 “哎,可惜可惜……”朱桢摇头叹息,跟着哥哥们走了过去。 “可惜什么?”廖永忠愣在那里,可惜这口漂亮的胡子吗? ~~ 太子殿下刚站上甲板,两个穿着衮龙袍的青年,便兴奋的迎了上来。 “大哥!”一个俊美修目、齿白唇红的大帅哥,抢先上前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哈哈哈,三弟,别来无恙啊。”朱标也大步迎上去,一把扶住对方,来了个亲热的熊抱。 ‘原来他是晋王朱,三哥长得真帅啊,比大哥还帅。’朱桢不禁暗叹。像他和四哥这种不以外貌见长的,就更没法比了。 但看到另一个哥哥时,他又对自己的模样有自信了。 “大,大哥……”另一個自然就是二哥秦王朱樉了,他动作不慢,但说话慢,还口吃。 “拜,拜见太子殿下。” “哈哈,二弟,你瘦了。”朱标也给了朱樉一个大大的拥抱。 ‘狐主任……’朱桢看那二哥樉,比四哥还高出大半头,但脑袋很方,一对大腮帮子上生着浅浅络腮胡子,再配上一看就不太聪明的那双眯缝眼。 活脱脱就是一只藏狐转世…… 待到他们见礼完毕,弟弟们也上前拜见二哥三哥。 “哈哈哈,老四,你,你这家伙,想死,哥哥了。”朱樉抱住老四就不撒手。 “俺也一样。”朱棣也抱着二哥不撒手,两人都快亲起来了。 “五百,别光顾着亲热了,快进来拜见母后吧。”朱翻下白眼,提醒两人。 “唉,好。”秦王燕王这才撒手,赶紧跟着大哥进去舱室。 ~~ 轩敞的舱室中,装饰十分朴素。 马皇后在一众女官簇拥之下,端坐在宝座上,接受一众嫔妃,以及皇子皇女拜见。 她今年四十四岁,生得面容慈祥、朴实无华,还有一双大脚。若非穿着杏黄的大衫霞帔,头戴燕居凤冠,怕是很难将她跟一国皇后联系起来。 但看看她面前所有人,那发自内心的敬重的之情。就连达定妃那种妖艳贱货,都眉目舒展的毕恭毕敬,你又会明白,她就是理所当然的一国之母。 “都起来吧。”马皇后温柔的抬抬手。“都是一家人,甭这么客气。” 给六宫娘娘赐座后,她看着左手边空出的那把椅子,露出了哀伤之色。 “上月二十七,接到孙妹妹病危的急报,我就和老二老三赶紧往回赶,谁知紧赶慢赶,还是没见上她最后一面。” 众嫔妃和皇子皇女,便陪着皇后一同掉起泪来。 马皇后朝哭的最厉害的俩女孩招招手道:“镜静,福宁,快来母后这边。” “母后……”两个皇女便乳燕投林般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跟着哭得更厉害了,就连朱桢也受气氛感染,鼻子一阵阵发酸。 这俩姐妹他已经认得,大的是他大姐朱镜静,十三四岁。小的是他六妹朱福宁,才五六岁。 两人都是孙贵妃所出。因为老朱规定,皇女出嫁前才封公主,所以暂时没有封号。 “乖,不哭了,不是还有母后吗?”马皇后红着眼眶,给两个女儿擦拭泪水道:“今后你们就搬到坤宁宫住,以后跟着母后过,不叫你们受半点委屈。” “嗯,多谢母后……”两姐妹哭得更厉害了,但情绪明显放松了许多。 “好了,咱们不在这儿罗嗦了,有什么话回家慢慢说。”马皇后拉着两个女儿起身,招呼众人下船回宫。 ~~ 返程路上,场面就更热烈了。 从一出码头,直到水西门,十里的路程,道边挤满了扶老携幼的百姓。 看到皇后的凤驾,他们便望尘而拜,高喊皇后千岁,娘娘圣寿无疆。 进城之后,道路变窄,场面更是夸张,前来一睹马皇后凤驾的人群摩肩接踵,你推我搡,好多人喊哑了喉咙。 应天府和亲军都尉府的官兵,这下顾不上摆谱了。赶紧手拉着手,排成两行人墙,才不让潮水般的人群冲撞到娘娘的圣驾。 朱桢清楚的记得,他们出城时,围观百姓虽然多,但看热闹的居多。就连太子殿下也没引起太大的反响。 而现在,人多了几倍不说,更狂热了十倍不止。 很显然,这些百姓都是冲着马皇后来的。 他毫不怀疑,只要那位慈祥的大妈登高一呼,他们都会跟着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打龙凤二年,你父皇攻占集庆路,改名应天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八年了。”胡充妃看出他的疑惑,轻声解释道: “十八年来,你母后把金陵城的百姓当成自己的子女一样爱护,带领他们恢复生产;建立善堂收养老弱孤残;总是尽可能保护他们,不被官兵骚扰,不被土豪劣绅欺负。” “是你母后让他们在乱世中得以安居乐业,甚至日子越来越红火。是你母后主张对店铺坐商三十税一,又力主废除了元朝多如牛毛的税关,以鼓励工商发展,这南京城有今日的繁华,离不开伱母后的呵护……”胡充妃服气的叹口气道:“皇后娘娘真是太了不起了。” 朱桢点点头,明白了。‘爱民如子’说起来简单,可身居高位者有几人愿意去做? ‘造福百姓’说来也简单,可那些大人物有几个能做到? 马皇后就愿意,且做到了。百姓自然也会,把她当成母亲一样爱戴。 ~~ 结果直到黄昏时,车驾才返回了紫禁城。 朱元璋特意推开繁忙的公务,亲自举行盛大家宴,来给马皇后接风洗尘。 马皇后也心平气和的拜谢皇帝,一切合乎法度,看不出一丝异常。 但一众嫔妃子女都很知趣,填饱了肚子便一齐告退,请舟车劳顿的皇后早点安歇。 朱元璋想留她们多拉会儿家常都不肯…… ‘明明平时都是赖着不走的……’见转眼间,家里人都走了个干净,朱元璋心里发毛,也想溜号。 “这么早咱也睡不着。不如先回乾清宫批会儿奏章,再回来睡得香。” 他都计划好了,等到了乾清宫就不回来了。过俩时辰让人来说一声,‘陛下还没忙完,请皇后娘娘先歇息吧。’就是了。 他算盘打得妙,可才刚抬起屁股,马皇后却淡淡道:“关门!” 守在殿门口的女官,立即偷笑着把殿门紧紧关上。 第三十一章 马皇后训夫 看着沉重的殿门缓缓闭上,大殿中再无一人,朱元璋明显慌了神。 “那就不走,咱再陪你聊会……”他声音透着发虚,就要重新坐下。 “谁让你坐了?”屁股还没挨着座儿,朱元璋就被揪住了耳朵,登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疼疼疼。”他手按着耳朵,一边还色厉内荏道: “快放开咱。咱现在是皇帝了,你不能像从前那样想打就打,不然……” “不然个啥?”马皇后扭着他的耳朵,冷冷问道。 “不然,咱这皇帝他不白当了吗?”朱元璋旋即弱弱道:“给个面子啦,妹子。” “要不是给你面子,刚才当着孩子们的面,我就早忍不住动手了!”马皇后手上加劲儿道: “好你个朱重八呀,你怎么变成这样的?我才离开了几天,你就露出本来面目了?!” “我怎么了我……哎呦,哎呦……”朱元璋脑袋随着马皇后的姿势扭动,以减轻耳朵的痛苦。 “咱又没管过后宫,出点岔子也很正常嘛?” “那叫出点岔子吗?因为一点小事,你就把跟了你十几年的充妃妹妹打入冷宫。”马皇后一边扭一边数落道: “她要是死在里头怎么办?老六还不恨你一辈子?你这心怎么这么狠啊?” “咱就是吓唬吓唬她,不转眼就把她放出来了吗?”朱元璋可怜巴巴道。心说还让她骑了呢…… “你那是吓唬她吗?伱不读书,也听先生们给你读了那么多书,不知道冷宫对我们后宫的女人,跟坟场一个意思?也就是充妃妹妹气量大,要是换了我,就死给你看!!” “咱真是没想那么多,咱错了。咱也跟充妃道歉了,你就消消气吧。”朱元璋赔笑道:“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消气?”他不说消气,马皇后还不发怒呢。 听了这俩字儿,她咬牙切齿,怒意更盛,松开手指着朱元璋道:“朱重八,你在大朝会上提剑砍太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消气呢?” 朱元璋还没顾得上揉揉耳朵,就见马皇后反手抽出了插在掸瓶中的鸡毛掸子,然后朝着他背后就抽起来。 “就算你不念骨肉亲情,也别忘了他还是一国储君!历朝历代的昏君暴君,也没说提着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追砍自己的太子的!” “你让大臣们怎么看?你让太子怎么想?老大那么敦厚细密的性子,钻了牛角尖怎么办?” “咱后来不也让步了吗?再说,谁不知道太子就是咱的命根子?他就是要当皇帝,咱也笑呵呵的给他让位,不会有人瞎想的。不会的。” 可怜的朱老板一边躲闪,一边解释道:“当时那个情形,咱就是被老大气到上头了,不作数不作数的……” “到底谁气谁?老大说的有错吗?他亲娘还活着呢,你就让他戴孝?你是想让他孝还是不孝啊?”马皇后气得浑身发抖,鸡毛掸子不停落下道: “还有,你给孙贵妃找個孝子打幡儿这没错,但选谁也不能选老五啊!当年你发脾气,不让他给亲娘打幡儿!现在又让他给姨娘打幡儿,那孩子心里得有多难受啊!你真是个老混账!” “还真是,咱那时候光顾着难过去了,也没细想这茬。”朱元璋让马皇后骂的无地自容,竟也不躲了,任由马皇后的鸡毛掸子落在身上。 “哎呀,妹子,你说咱怎么这么浑呢?”他越想越自责,虎目含泪道:“你这才离开几个月?咱就把家里闹了个鸡飞狗跳,咱真是浑到家了!” 说着抡起胳膊,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这两下比马皇后打得加起来都狠,嘴角直接就见了血。 “行了!”马皇后这下心疼了,忙丢掉鸡毛掸子,掏出帕子给他擦拭嘴角。放缓语气道: “你这狗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上皇帝了,操心的事儿多了,脾气就更大了。” “可是重八啊,还是得修身养性,收收火气啊。不光是对自己的家人,还有对那些文武。你得时刻记着,自己不是当年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大头兵了,你现在是金口玉牙、言出法随的皇上了。” “你随口一句话,就能生杀予夺;你冲动一次,就能让人满门覆灭。后果太严重了!”马皇后抱着他的头,长长一叹道: “而且你还不能后悔,因为不能朝令夕改,只能将错就错……所以要慎重啊皇上!” “唉,咱记住了,以后改。”整天耀武扬威,跟百兽之王似的朱老板,在马皇后的怀里,却安详的像只大猫。 “妹子你也得时刻提醒咱,别动不动就发火,不然鸡毛掸子伺候。咱不冷静了……” “德性。”马皇后点一下他的脑袋,终于有了笑模样道:“说得我跟母老虎似的。不是太不像话了,我可懒得管你,你别由着性子胡来就行。” “反正你回来了,咱就省心了。”朱元璋眉目舒展,语调慵懒。竟有些撒娇的意思…… ~~ 跟妻子温存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坐定。 马皇后端水给他洗脸,又把他散乱的发髻打开,给他重新梳头。 朱元璋一边享受着妻子的伺候,一边问道:“对了,妹子,路上光景如何,咱们的百姓日子好些了吗?” “你说我能看到什么?谁会让皇后娘娘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马皇后淡淡一笑道:“花团锦绣的表面文章倒是看了不少,不过估计你耳朵都听出茧了。” “也是。”朱元璋面上敷着的热棉巾,声音含糊道:“咱感觉自从当了皇帝,就越来越又聋又瞎。” “唉,当初就不该听刘基的话废了检校。”他后悔道:“当时设置官制的时候就出了问题。现在咱想知道点儿啥,看到点啥,都得靠中书省。中书省想让咱看到啥,咱才能看到啥。中书省不想让咱听到啥,咱就啥也听不到。” “他妈的,皇帝当到这份上,真丢人……”朱老板气得一把揭下面巾,狠狠丢在桌上。 “怎么,你又对刘先生有意见了?”马皇后微微皱眉。 “没有。”朱元璋摇摇头道:“是别人的事情想起他来了。” “哦……”马皇后本来想说,你已经够对不起刘先生了,可不能再折腾人家了。 但今天她训的太多了,总要适可而止,给皇帝留点面子,便忍住没说。 还是等机会合适再说吧…… 第三十二章 我的怨种兄弟 翌日天还不亮,朱桢又让人从被窝里拖起来。 “hi,judy.”朱桢眼都不睁,双手竖起中指,对四哥例行问好。 朱棣都已经习惯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了,也知道他那个手势是问好的意思。 便也回复他两根中指道:“快起来,今天咱们早点走。” “干嘛呀。”朱桢一边让沐香给自己穿衣服,一边睁开眼看看左右道:“大哥呢?” “哦,大嫂不是快生了吗?我跟大哥说了,这阵子多陪陪嫂子,不用来叫我们上学。”朱棣一拍胸脯道:“往后四哥负责叫你上学!” “四哥好体贴哦。”朱桢全力扮演着小迷弟。 “那当然,快起来了。”朱棣又急不可耐的催促,让朱桢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不会有阴谋吧? 不过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乖乖穿好衣裳,胡乱吃两口东西,就被四哥拖着离开了万安宫。 一路上寒风凛冽,朱桢穿的厚墩墩的,倒也吹不透。 只是他口鼻露在外头,一张嘴就灌一肚子凉风,别提多难受。 唉,比大冬天早晨上学更痛苦的,可能就是他这种,明明已经毕业了,还得再上一遍的了。 燕王好像也觉得冷,带头加快了脚步,还拉着他往前走。 用了比平时快一半的时间就到了文华门前。 却过门而不入,又径直朝东华门走去。 “这到底要去干啥啊?”朱桢郁闷的问道,他刚吃完饭,又灌了一肚子冷气,肚子都咕噜作响了。 “陪四哥接二哥呀。”五哥解释道。 “四哥和二哥,感情这么好?”朱桢揉着肚子。 “那肯定的,二哥不在,四哥在大本堂的日子太难过了。二哥回来了,就有人给四哥垫背了。”五哥很肯定道。 “倒也是……”朱桢也断断续续上了一阵子学了,亲眼见到了四哥的苦。 就像你班上的差生一样,他就不是那块读书的料,却非要把他绑在课桌前,硬要他学习。学不好就是态度不端正,就是没努力,非逼着他端正态度,悬梁刺股…… 大本堂的几位先生,可能是觉得他们这种学富五车的大儒,教出个半文盲实在太耻辱。于是秉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坚定信念,这阵子一直在集中力量,折磨可怜的燕王殿下。 包括不限于,罚他抄书十遍;背书错一个字,罚抄书十遍;抄书抄错了一个字,再罚抄一十遍……美其名曰,磨练心性。 朱桢甚至怀疑,四哥未来老年变态,是不是跟这段折磨有关系。总之,确实需要有人,帮他分担下火力了。 “二哥真比四哥还不如?”他好奇问道。 “不如。”五哥很肯定的点点头道:“如果说四哥是个半文盲,二哥就是文盲。” “这么夸张?”朱桢倒吸口冷气,我们老朱家这是什么优良基因啊? 而且四哥未来的谥号可是文皇帝啊!文了個寂寞啊…… “是,四哥是学不进去。二哥呢,是学了就忘。他跟你这么大时,一本《急就篇》还没学完,把父皇急得呀。经常问他,你今天学了什么呀?二哥老是答不上来,然后吃一顿鞋底。” 朱橚讲起二哥的糗事,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道: “后来一天,父皇又问。他得意的说,我今天学了个词儿,而且没忘。父皇很高兴,问他什么词儿。他说,来日方丈……” 朱桢嘴巴张得老大,这么生猛的吗?连老和尚都不放过? “把父皇气得呀,脱下鞋来又是一顿抽。完事儿又让护卫去把教他的先生砍了。”却听五哥道: “幸好母后拦住说,你先把先生叫来问问,为什么要教孩子说脏话?到底有什么企图,再砍头不迟。” “父皇便把先生叫来一问,先生登时大喊冤枉,说自己教二哥的,明明是‘来日方长’,跟方丈主持有什么关系?父皇这才知道,二哥是搞混了一字多音,把伸长的长,记成了长大的长……” “哈哈哈哈!”虽然已经是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老笑话了,兄弟三人还是乐不可支。 “你,你们笑什么呢?”说曹操,曹操到,门洞中响起秦王殿下的声音。 “二哥,我们在讲笑话呢。”朱棣笑着迎上去,见晋王也在。“呦,跟三哥结伴来了。” 老三也成婚了,自然也搬出宫去住王府了。 “我要是不去叫他,二哥今天肯定要旷课的。”晋王紧了紧披风,朝他身后一看,失望道:“大哥没来啊?” “哦,是这样的……”朱棣便重复了一遍那套说辞,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食盒道: “别伤心,大哥人虽没来,却给你们带点心了。” “这是大哥给的吗?”晋王眼前一亮,伸手就抢过来。 “这是给大家吃的。”朱棣想要抢回来。 “大本堂不能吃东西,我先给你们拿着。”晋王身手了得,潇洒转身避开了朱棣,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本王先走一步了。” “这,这家伙,不,不会又要吃独食吧?!”二哥勃然大怒,就要撒腿去追。 却被朱棣一把拉住,朝他挤眉弄眼道:“等着看好戏吧。” “哦?”二哥指指老三消失的方向,又指指朱棣,方恍然道:“你要搞他?” “谁让他昨天骂我们五百来着!”朱棣哼一声道。 “五百,咋是骂人了?”二哥有不懂了。 “他骂咱们是二百五加二百五。”朱棣直摇头。“两个半吊子……” “我艹!麻,麻痹以为他夸咱呢……”朱樉大为光火,方脸气得更方了。 朱橚和朱桢一旁默默看着,心说二哥被骂了都不知道,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 兄弟四个进了大本堂,却不见晋王的身影。 一直到了上课的云板敲响时,朱才打着饱嗝姗姗来迟。 “你都吃光了?”朱棣大惊小怪的问道。 “统共没多少,我就尝了尝,”朱嘴角还粘着黄色的食物残渣,打个嗝儿道:“一不小心就尝没了。” “还,还没多少,都撑得打,打嗝了。”二哥愤愤道。 “快背你的书吧。”朱一拍额头,装模作样道:“怎么忘了今天是先生,嗝……检查背书的日子?” “别,别装了。伱,你就是故意拉我来出丑的。”朱樉郁闷道:“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 “嗝……”朱又打了个嗝。对他这种学习用功的好学生,背书只是小儿科。 说来也有趣,朱老板的这帮孩子,排行单数的都是好学生,比如老大、老三、老五、老七。 排行双数的都是差生。比如,老二、老四、老六…… “三哥,冲冲。”见三哥打嗝不停,同为好学生的老五,把自己的水杯递给他。 “嗝,多谢。”朱赶紧接过来,打开盖子一看,是白色的液体。“这啥玩意儿?” “哦,早晨喝的豆浆,美味极了。我让人灌了一壶当水喝。”老五解释道。 “凉了……”朱尝了一口,微微皱眉。可眼看就上课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便直接大口灌下肚,果然压住了打嗝…… 可他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了。 第三十三章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刘基。 不错,就是那个与诸葛亮齐名,算无遗策的刘伯温。 他是智慧的代名词,据说世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得住他! 但他现在很方。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叱咤风云了一辈子,最后居然混成了个教书匠。 虽然教书的地方是在紫禁城的大本堂,受教的学生皆乃大明的藩王。 可他喵的教这种冥顽不灵的瘪犊子,真用得着自己这种执文坛牛耳的大宗师吗? 同样很方的,还有站在他桌前的秦王朱樉。 这位皇次子已经十八岁,脸庞尚未被岁月磨去棱角,还保留着孩童般的纯洁眼神。 说人话就是,他的脸,方似狐主任;读书的本事,却还不如一只水猴子。 今日晨读之后,便按惯例检查背书。 虽然秦王殿下离开很久,但一直有先生跟随教授,功课从未间断,是以该背还得背。 “子,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可秦王殿下实在不是那块料,背完上句便忘了下句: “譬如……譬如……譬譬……”他吭吭哧哧,卡在个‘譬’上怎么也接下不去。把个秦王殿下憋得方脸通红。 此时,大本堂中忽然‘噗’的一声,有人竟放了個响屁。 “哈哈哈!”一众皇子登时笑得东倒西歪。 “是‘譬如平地’,不如‘屁如惊雷’啊,殿下!”刘基掩鼻怒斥道:“在大本堂读了七年书,你半本《论语》还没背过,简直是狗屁不通!” “再给你一次机会,接着背!” “是。”秦王殿下羞愧点点头,继续背诵道:“譬,譬如……” ‘噗’,结果又有人放了个屁。 堂中又是一阵哄笑。 而且这下大家都听声辨位,目光齐刷刷锁定了玉树临风的晋王殿下。 只见朱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似乎在用强大的毅力忍耐着什么。 “譬,譬、譬……”就连迟钝的秦王也明白过来,故意大声道。 ‘噗’,晋王果然第三次排气。 “哈哈哈哈!”这下皇子们彻底笑疯了,燕王更是乐得使劲拍桌子。 “安静安静!”刘基使劲拍着戒尺,怒不可遏道:“不准笑,也不准放屁!” ‘噗’,第四次……晋王终于顶不住了,起身朝先生草草一揖,掩面而逃。 出门前,还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该死的老四。 “秦王也出去,背过了再进来。”刘基黑着脸,不想再看藏狐一眼。“下一个。” 老二乖乖出去,朱棣便拿着书上前,施了一礼。 刘基冷冷打量一眼燕王殿下。他已经猜到,刚才晋王八成是被燕王整蛊了。 “先生,该从第三行背了。”朱棣提醒一句,便要开始背。 “从这一页开始背。”刘基却随手往前翻了几十页。 “啊,这谁背的过?”朱棣登时傻眼了,他都是临时抱佛脚,应付完检查就忘掉,从来不往脑子记的。 “温故知新的道理都不懂吗?出去!”刘基一指门外,把这个始作俑者也撵了出去。 ~~ 秦王殿下正站在门外,有一搭没一搭背书,却见燕王也出来了。 “四,四弟,你咋也出来了?” “怕二哥孤单,陪你呀。”朱棣嘿嘿笑道。 “好,好兄弟。”秦王登时把书本抛到九霄云外,激动的问道:“刚,刚才,老三是不是吃了大,大哥给的点心……” “是我拿来的,跟大哥没关系。”朱棣笑道。 “啊?你,你不是说?” “我说‘大哥人虽没来,却给你们带来了点心’。”朱棣一摊手,理所当然道:“大哥人都没来,怎么给你们带点心?肯定是我带的呀?” “啊,哦……”朱樉听糊涂了,只好装着明白人似的笑道:“你好坏,不过俺喜欢!” 他这几个月在外头,隔三差五让老三耍一场,这下终于有人替自己报仇了。爽! ~~ 教室内,好学生吴王顺利的背完书,下一个该楚王了。 朱桢起身走到讲桌前,手里却没拿书。 “怎么,又没背书?”刘基一阵无语,这么聪明的个孩子,怎么就不肯好好念书呢? 看在叆叇镜的份上,他有心放水,可已经把老二老四撵出去了,一碗水总得端平。 “背是背了,可俺想给两个哥哥说几句公道话。”朱桢仰着小脸,认真的跟刘基对视道: “俺俩哥哥老是因为学习挨罚。可先生想过没有,你们教的,本就是些没用的东西!” “住口,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刘基却断然道:“更不能这样说你兄弟!” “俺,俺不是那个意思……”楚王殿下登时语塞,俺是要批判‘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啊! 可他斗嘴皮子,哪能斗得过刘伯温,被劈头盖脸狠狠教训了一顿。堂堂皇帝的儿子,竟然觉得圣贤书无用,传出去这还了得? 训完后,刘先生第三次指向门口道:“出去罚站!” 朱桢郁闷的作了个揖。 起身时,两人脑袋交错,刘先生听他耳语道:“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计划的一部分……’刘伯温先是一愣,旋即才想起这小子之前许下的,要救自己一命的承诺。 他不禁哑然失笑,难道楚王殿下的法子,就是由他把自己活活气死? 还真是,只要把我气死,胡惟庸就捞不着下手了…… ~~ 大本堂外,两位哥哥热烈欢迎六弟加入他们光荣的行列。 好吧,也不算多光荣…… 朱棣侧侧身,空出墙角道:“老六,来这儿站,这里避风。” “嗯,哥哥们给伱挡风。”二哥拎小鸡似的,把朱桢拉到墙角。 他和朱棣则站在朱桢身前。两人人高马大,肩宽腰阔,倒真似那挡风的墙。 然后两人对朱桢刚才的表现赞不绝口,觉得他真是吾辈中人。 “尤其是那段话,说到哥哥心坎儿上来了。”朱棣激动的搂着他道:“我们这些藩王,将来是要为父皇和皇兄镇守四方的。你说读那些破书有什么用?既学不来治国的法子,也学不来怎么带兵打仗!我看就是编出来,耍着傻子玩的。” “就,就是,越读越傻!”朱樉深以为然的直点头。“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瞧不起俺,俺还瞧不起他们呢!” “没错!”朱桢也使劲点头,然后脱口道: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第三十四章 亲兄弟结拜——亲上加亲 “卧槽,痛快!”朱棣闻言大呼过瘾。“老六,会说话以后就多说点!” “啥,啥你再说一遍?”二哥虽然没大听明白,却也激动了。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朱棣一字不差的复述起来,记性其实一点不差。 朱樉也想起来了,使劲拍着朱棣的肩膀,大声道:“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你们他妈的滚远点!”学堂内,响起刘先生忍无可忍的咆哮声: “再敢喧哗,老夫就让你们瞧瞧,我的戒尺能不能管得着!” “去你妈的……” 听着刘先生连珠炮似的祖安声,兄弟俩赶紧拉着老六乖乖滚远,心里却无比痛快。 结果一整天,两人都处在激动甚至亢奋的状态。 感觉就像搬掉了,压在心口好长时间的大石,呼吸前所未有的顺畅! 就像挖开了一直埋住头顶的淤泥,整个世界都清亮起来了! 这让朱桢不得不感慨,老汪的毒鸡汤就是好使。 哦,此老汪非彼老汪。不是汪德发,而是汪曾祺啊…… ~~ 好容易捱到放学,喝毒鸡汤上头的两个哥哥,非要拉着老六去结拜…… “可我们已经是亲兄弟了,有必要再斩鸡头、烧黄纸,当结拜兄弟吗?”朱桢很难理解两位哥哥的脑回路。 “亲,亲上加亲嘛。”二哥憨笑道。 “咱们亲兄弟是没错,可也没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吧?”朱棣一脸‘你咋又笨了’的表情道: “咱们把这些补上,不就比亲兄弟还亲了?” “对对,亲亲兄弟。”二哥使劲点头。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行。”朱桢噘嘴道:“可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不亏大了?” “呃,也是。”朱棣点点头道:“那就去了这条。” “那还成……”朱桢便从善如流了。 三个准备结义的亲兄弟,刚要勾肩搭背离开文华门。 “给我站住!”却听身后响起一声怒喝。 “完蛋……”朱棣登时泄了气。“咱们只能改日了。” ~~ 文华殿中,太子冷着脸,扫视一圈这几个不省心的货。 “跪下!” 三人赶紧乖乖跪地。 “你俩跪什么?”太子看看朱樉和朱桢。 “哦,原,原来没我们事儿……”朱樉和朱桢刚要爬起来。 “你们不是要有难同当吗?那就一起跪着吧。”却听太子话锋一转。 两人又垂头丧气,重新跪好。 “说说吧,怎么回事?”太子冷眼看着朱棣:“你是不是给老三下毒了?” “老,老三就爱告密!”朱樉愤愤道。 “你闭嘴!”朱标瞪一眼朱樉,朱樉缩缩脖子,老实噤声。 “你说话!” “俺木有!”朱棣一挺脖子,大声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俺朱棣要是毒害兄弟,就叫俺不得好死!死了也不得安生……” “别胡说!”朱标气得指了指朱棣:“还不快呸两声。” “俺不呸,俺就是这样的汉子!”朱棣却犟道。 “跟谁学的?一身草莽气。”朱标无语摇头,这才想起正事儿。 “那老三怎么说,吃了伱给他的点心,就不停的出虚恭?”朱标强忍着笑。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好笑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出虚恭?’朱桢不禁感叹,文化人就是讲究,放屁都说得这么文雅。 “更可恶的是,你还谎点心是我送他的!”朱标最生气的其实在这里,这不是平白污人清白吗? “我没有啊!”朱棣马上又拿出那套说辞。可这小把戏哄得了二哥,哄不了大哥。 “少来这套文字游戏!”朱标一挥袖子,拆穿他道:“你就是故意想让他,误以为点心是我送的,他才会放心的吃下去!” “随大哥怎么想,反正俺是不认的。”朱棣振振有词道: “再说点心也是真点心啊,都是让点心局的人做的!不信大哥去问问他们,要是点心有毒,他们会帮着做吗?!” “我已经派人去问了。”朱标哼一声。便见个小内侍快步进来,呈上一张配料表。 朱标接过来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努力板着脸,念道:“黄豆、黑豆、绿豆、红豆、白豆、青豆、花豆、蚕豆……” “恁这是豆子开会吗?”朱标把那配料单丢到朱棣脸上,笑骂道:“这么多豆子弄一起,你不存心让他放屁吗?” 朱桢暗暗吐槽,看来文化人一激动,也会不文雅。 “大哥,冤枉啊。”朱棣笑嘻嘻道:“俺是听说,吃豆子好处老多了,才让人做了全豆的点心。再说,一样就一点儿,份量也不多。本打算兄弟们一人尝一点儿。吃個一两块,不至于放连珠屁吧?” “就、就是,老三非要吃独食,抢了就跑,撵、都撵不上。他、他还有脸怨别人?”朱樉也愤愤帮腔道。 “没错,明明是三哥从我手上抢去的,他怎么好意思反诬俺呢?”朱棣一脸委屈道:“大哥,你可不能偏听偏信,冤枉俺呀……” “你呀你,真是霉烂的莲藕——一肚子坏心眼!”朱标拍冬瓜似的拍着朱棣的脑袋,又朝他身后笑骂道: “老五,你肯定也是帮凶!不是我瞧不起老四,这么多种豆子,他认都认不全。” “这个……”一直没人注意的朱橚讪讪道:“大哥,我在研究通肠胃的药方,发现豆类有奇效。” 顿一顿,他又小声嘀咕道:“要是再加点巴豆……” “以后不准瞎搞了!”朱标整一个大无语,这帮奇葩弟弟,没一个省油的灯! ~~ 因为老四没留下太大的把柄,真要处罚、并无实据,所以太子把他俩训斥一通,这茬也就揭过了。 兄弟几个刚要告退,太子却又道:“老六,你先别走。” “哎,大哥。”朱桢点点头,乖乖站住。 “大哥,老六今天那是给我哥俩出头。”朱棣估计,大哥要算罚站的账了。赶紧替朱桢说话道:“今天刘先生吃错药了,故意为难我们。让我背俩月前的文章,我上哪儿背去!” “就,就是!”朱樉使劲点头。“大、大哥要罚发我们,别为难小六。” “少来这套,我好好的弟弟让你俩坏小子给我带坏了!”朱标没好气道:“以后少把老六往沟里带!” “大哥,我们可是你带大的。感情是你带坏了我们?”朱棣笑嘻嘻道。 “臭小子找打!”朱标作势飞踢。“还不快滚!” “好吧。老六你自求多福。”老二老四见事不可为,安慰朱桢一句,便灰溜溜撤走了。“我们改天再斩鸡头,烧黄纸……” 第三十五章 大哥真的秀 待到兄弟们都离去,太子带着朱桢进了文华殿。 这里是太子读书听讲的地方,装饰古朴典雅。东西两壁巨大书架上的万卷图书,更让这文华殿中尽是浓浓的书卷气。 唯一尽显皇家气派的那座木雕金漆龙椅,还有那些铜胎珐琅、铜镀金的各类装饰华丽的香炉、甪端,则是朱元璋驾临时,才会用到的摆设。 朱标带着朱桢,慢慢走在长长的红木书架前,让他看那一排排的书籍,其中很多都是唐宋孤本,甚至还有秦汉的竹简和帛书。 “这得值多少钱啊……”朱桢发出一句俗不可耐的感慨。 “不错。”朱标却会错了意,摸着他的头顶道:“这些古来先贤的智慧结晶,确实是无价之宝。怎么可能是没用的东西呢?” “大哥知道了?”朱桢讪讪道。太子殿下的消息果然灵通。 “嗯,你们三个在院子里杵了一天,我还能不闻不问?”朱标看他嘴唇已经冻裂,又摸了摸他的耳垂,感觉也有点冻伤。 便让人拿来药膏,一边亲手给朱桢涂抹起来,一边柔声说道:“你不要跟你二哥四哥学。他们是天生的武将胚子,念书不成器也不打紧。让他们识个字,能看懂兵书舆图;再学一些道理,磨一磨他们的心性也就可以了。” 朱桢嘴巴微张,原来要求可以这么低的吗? “那我也要当武将。”他马上来劲儿了。 “我看你就是不想念书!”朱标捏着他两团腮帮子,笑骂道:“傻小子,难道习武练兵、摸爬滚打就不苦吗?不,比坐在大本堂念书,要苦要累上十倍。而且还可能受伤,甚至会阵亡!” “你这么怕疼怕死,真想投笔从戎?”朱标说着松开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蘸蘸墨,作势要写字道: “真想的话,我这就写个条子,让你跟着魏国公出塞北伐去!” “这……”朱桢被大哥拿捏成了面团子,忙过去拉着他的手道:“臣弟还小,又能吃,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么。” “哼哼,不差你一口干粮。”太子搁下笔,左手捻住右袖口,潇洒的弹了他个脑瓜道: “这下知道自己跟俩哥哥不一样了?” “嗯,知道了。”朱桢就很乖。 “父皇把他们封在陕西、北平;把你三哥封在山西,他们就注定要带兵打仗,为我大明拱卫国门。”朱标叹了口气,揽着朱桢的肩膀道: “这是他们的宿命,我也没办法。但你不一样,你还小,而且藩国在湖广,没有那么大的责任。” 太子把朱桢扳到自己面前,蹲下来与他对视道:“所以大哥不想让你太早就藩,想让你留下来帮我,伱可愿意?” “嗯嗯,我愿意。”朱桢使劲点头,他觉得自己愿意为大哥做任何事。真有够丢人的…… “不读书,将来怎么帮大哥?”朱标图穷匕见道。 “原来还是要劝我念书……”朱桢嘴巴一撅,谁都不爱道: “我就是觉得他们教的没用,整天把几本破书当成天下至理,翻过来覆过去的学。好像学会了孔老二那套,就啥都会了一样。” “哈哈,有灵性,果然是读书的料。”朱标却不怒反笑道:“孰不闻程子曰:格物穷理,非是要尽穷天下之物,但於一事上穷尽,其它可以类推。” “橙子?还橘子呢。他不瞎扯吗?人都知道隔行如隔山,天底下哪有一通百通的道理?”朱桢不服气的反驳道。 “哈哈哈,你说的是‘术’,先生们教的是‘道’。”朱标的学识足以吊打朱桢,轻易就拆穿他的诡辩道:“程子的意思是,先悟道、后习术,则事半功倍,无往不利罢了。” “呃……”朱桢是一拽文就词穷。 “听说过‘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吗?”太子又含笑追问道。 朱桢摇摇头。 “《大学》里的句子你都不知道,怎么好意思说人家没用呢?”太子毫不留情的嘲讽道:“我看你可以去当言官了。” ‘我还当键盘侠呢我……’朱桢暗暗吐槽了自己一句。 “所以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的去念书,等你把先生教的都吃透了,要是还觉得没用,再来找我辩论不迟。”太子又弹了他脑瓜一下道: “就算是为了将来跟那些文官打交道时,能看懂他们的奏章,听懂他们在骂你,也得给我好好上学。” 完事儿又哄了哄他道:“这么聪明的脑袋,学那点东西,还不小菜一碟?” “唉,俺知道了。”朱桢垂头丧气,大哥说的没错,这种被人驳得无言以对的感觉,确实不爽啊。 就像在文化上被碾压了一般…… “其实,四书五经外,有的是更实用的书。比如这本《大学衍义》,就是讲治同之道、民生之理的。父皇非常非常的喜欢,还让人写在了武英殿的中堂上,以便日日观看。”朱标说着,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册道: “按说这书,不是你这么大年纪该读的,但你这小子,不能以常理论之,就当是震一震你小子吧。” 说着他把那本《大学衍义》递给了朱桢道: “回去好好读读,看看你会不会还说读书没用了。” “哎。”朱桢点点头,双手接过来。 “对了,你知道这本书,为什么叫《大学衍义》吗?”朱标问道。 朱桢摇摇头。 “因为它是作者真德秀,借《大学》之义,援引儒家典籍和史事,并附己说写成的。”朱标嘴角微微上翘,得意一笑道:“所以读这本书之前,你得先把《大学》吃透……” “大哥才是真的秀!”朱桢无奈的看着朱标。 太子殿下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 “佩服佩服!” “一般一般。”朱标笑道:“为兄没点手段的话,怎么管教你们这帮奇葩弟弟?” “好吧,我学。”朱桢寻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使劲点下头。 “好,好弟弟!”朱标举起右手道:“来,咱们击掌为誓,不许反悔!” “切……”朱桢哼一声,心说发誓要是要用,大明就不用亡了。 不过他还是举起手掌,与大哥响亮的击了一下。 第三十六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那天深谈之后,朱桢真就说到做到,开始用功读书了。 大本堂的先生们,都对楚王殿下赞不绝口,夸他上课终于不睡觉了,也不用宣纸擦鼻涕了。亦不随意对老师施展‘王之蔑视’了…… 虽然他背书还是磕磕绊绊,字也写得像抽了羊癫疯……但已经让先生们满足的高呼‘孺子可教’了。 不然要是从大本堂出来的学生,一个个都像秦王燕王那样不学无术,他们这些先生脸都要丢光了。 这说明只要早救治,就会有疗效!像秦王燕王那种,纯属来的太晚,无可救药了…… 但刘先生是个例外。两人好像结下了梁子,只要他上课,楚王就故态复萌,抬杠顶嘴搭下岔接话把,四件套给刘伯温伺候上。 刘伯温也不跟他客气了,报之以罚站、抄书、找家长,还害他被父皇揍了两回…… 这要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楚王殿下牺牲可够大的。 但太子殿下素来看大面,对弟弟的表现还是挺满意,觉得他真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至于朱桢跟刘伯温的矛盾,朱标并不在意。王爷嘛,哪个还没点儿脾气?何况还是个孩子…… 朱标不知道,自己那番深谈,并非弟弟改变的主因。 能让人改变的主因,永远是他自己内心的变化…… ~~ 其实朱桢仔细考虑过自己这一生,应该怎样度过的。 思来想去就是俩字——‘躺平’。 因为一個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选择有的时候,比努力更加重要…… 后世不都说,在大明,躺平了就是好藩王吗? 以他浅薄的历史知识,也知道别看父皇现在给藩王极大的权力,但未来会渐渐削减的。 且将来不管谁做了皇帝,都免不了走削藩这条路。既然早晚都要被削,干嘛不早点儿躺平,享受下生活呢? 像季老先生的日记写的那样,‘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我只希望,能多同几个女人,各地方的女人接触……’ 估计有人要问了,干嘛不自己争一下那个位子?削别人不比被人削舒服吗? 朱桢就压根没想过这茬。人啊,贵有自知之明。 他可看过好几个版本的靖难影视剧。不管怎么编剧怎么编,无一例外,大侄子都是飞龙骑脸怎么输的局面。 四哥能在必输无疑的劣势下极限翻盘、丝血反杀,打出‘happyforever’的结局来,只能说是强无敌加位面之子。 自己小鼻子小眼小模样,完全就是个普通人,怎么去跟气运加身的永乐大帝斗?还是抱紧四哥的大腿来的容易些。将来子孙也能跟着享福,还不是美滋滋? 这就是他最初的想法。 所以学习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好吗?老子已经是亲王了,学得再好,最多也就是个……有文化的亲王。 难道你不知道痛苦来源于知识吗?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吗? 做一个无知的亲王,绝对比一个有文化的亲王,要幸福的多。 ~~ 可是四哥之外,还有一个亦兄亦父的大哥,让他很难没心没肺下去啊。 大哥是最好的太子,最好的大哥。可惜不知道,他是不是最好的皇帝…… 如果能设法避免大哥英年早逝,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至少不会有瓦剌留学生上位,也就能避免土木堡之变了。 而且父皇晚年,也不会因为担心不成器的皇孙而大开杀戒,使大明菁英毁于一旦。 退一万步说,大哥就算要削藩,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手段肯定也更高明。断不会像大侄子那样,逼得亲叔叔自焚,把江山都搞丢。 那样四哥也能快快乐乐当一辈子征北大将军,不用再走一遍父皇的血腥之路了…… 这个未曾出现过的新结局,看上去是那样的美好,让朱桢忍不住蠢蠢欲动。 虽然他知道想要改变历史,肯定很难很难,而且很可能会出现辛苦半生,结果不过是螳臂当车的结局。 但随着他跟哥哥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就越按捺不住,想试一试的冲动。 ~~ 让朱桢最终下定决心的,是一个孩子的降生。 当然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大哥的…… 洪武七年十月廿七,大明太子妃常氏要临盆了。 为了消除蒙元遗毒,恢复汉家正统,朱元璋早早就定下了‘居嫡长者必正储位’的铁律,所以这个孩子的降生,将意味着大明皇位的传承,延续到了第三代! 对朱元璋和大明朝来说,意义可能仅次于朱标出生了。 其实马皇后提前回京,也有为了迎接这个孩子出生的原因。 太子妃临盆这天,皇室倾巢出动。朱元璋破天荒的放了一天假,早早就和马皇后一起,守在了春和宫的寝殿外。 朱老板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寝殿里一有点动静,他就翘脚探头,忍不住想要瞅一瞅。 “你这老头子,比自己儿子出生还着急!”自然都被马皇后给阻止了。 “那当然,君子抱孙不抱儿,隔辈亲懂吗?”朱元璋理所当然道:“而且那还是皇长孙,未来的大明皇帝呀!咱能不急吗?” “你就那么确定是个孙子啊?”马皇后白他一眼。 “那肯定错不了,咱每天晚上都梦见是个带把的。”朱元璋毫不犹豫道。 “咱可说好了,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没遂你的愿,可不许拉个驴脸给人看!”马皇后给他提个醒道。 “啊,好说好说。儿媳妇还那么年轻,继续生就是了。”朱元璋话虽如此,却不淡定了。一个人走到祖宗的排位前,默默祷告起来。 “爹,娘,千万保佑是个带把的……” 就这样煎熬的等了大半天,傍晚时分,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了春和殿内外。 这一声啼哭仿佛有法力一般,一下子让马皇后和嫔妃们全都站起来了。 被撵到外头的皇子皇女们,也呼啦一下全都涌进来。 朱元璋更是紧张的两手冒汗,上次他这么紧张还是上次,鄱阳湖之战时了。 帘子掀开,负责接生的女医官满脸喜色出来,奔到皇帝面前,双手奉上一块玉璋! “哈哈哈哈哈!”朱元璋的大笑声响彻云霄。 “咱说什么来着?哈哈哈!咱果然是金口玉牙啊!” ps.求一下龙套吧,本书急需大量龙套。请有兴趣的朋友在这段留下章评,还是老规矩,设定越详细的越有采用可能哈。 第三十七章 皇长孙 春和宫张灯结彩,内外一片喜气洋洋。天家大张筵席,庆贺皇嫡长孙的诞生。 朱元璋明显喝高了,在那手舞足蹈的胡咧咧。 “徐天德离开北平了吗?” “魏国公按例都是冬月才离开大营,回京过年的。”太子就沉稳多了。当然,这也跟他还没进入当爹的状态有关。 “派人给他传旨,叫他赶紧回来。”朱元璋掐着指头算道:“务必在下月廿六日之前抵京。” “这么急,有什么事吗?”太子一下没反应过来。 “别耽误喝朕孙子的满月酒啊!”朱元璋哈哈大笑道。 “没那个必要吧……”太子哭笑不得。 “怎么没必要,太有必要了!”朱元璋吹胡子瞪眼道:“这小子比咱小四岁,当年生儿子却生在咱前头。生就生吧,还故意气咱,让咱去他家喝满月酒。” “爹,徐叔叔那是气你吗?”太子无语道:“要是别人都请了,独独不请你,你还不更生气啊?” “啊,怎么了。反正咱就是生气!”朱元璋端着酒杯比比划划道:“当时咱就发誓,生孙子一定要生在他前头,也让他尝尝眼红的滋味!” “你这小心眼,真没治了。”马皇后说着话,抱着个黄绸襁褓从稍间出来。“呐,看看你孙子吧。” “哎呦,大孙子来了。”朱元璋马上丢下酒杯,在龙袍上胡乱擦擦手,就想伸手抱孩子。“来,让爷爷抱抱。” “去去去。”马皇后用身子隔开他道:“看看就行,满身酒气的,熏着孙子。” “哎哎。”朱元璋便乖乖收手,摇头晃脑笑眯眯的端详熟睡的婴儿。还啧啧有声的夸个不停道:“真俊啊这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皱皱巴巴的像只瘦猴子,也不知俊在哪? “像咱,真像咱!将来肯定有出息……” “呦呦,他朝咱笑了,哈哈,好孙贼……” “父皇,给恁孙子起个小名吧。”朱标都被肉麻的受不了了,赶紧给父皇转移注意力。 “咱的嫡长孙不需要小名,”朱元璋笑呵呵张开双手,只见他左手上写了个一個‘英’字,右手上写了‘雄’字。 “咱来之前,就起好名儿了!” “朱英雄?”众人倒吸口冷气,老三忙拍马屁道:“不愧是皇长孙,好霸气的名字!” “放屁,是朱雄英!”朱元璋骂了晋王一句,然后高声宣布道: “咱的长孙叫朱雄英!” ~~ “朱雄英……”喧闹的大殿外,朱桢站在残荷映月的池塘畔,默念着这个名字。 朱老板还没搞出那套辈分诗和元素周期表来,所以皇长孙的名字还是很接地气的。 但朱桢知道,未来当皇帝的大侄子不是他……这孩子好像还没自己大就夭折了。 这种预知未来的感觉很不好,不,是很糟糕。 别人都在为婴儿的新生而欢庆,而他却已经不由自主为这孩子倒计时了。 这实在太残忍了…… 那些欢笑声他听着是那样的刺耳,所以出来一个人透透气。 “心情不好么?”五哥幽灵似的现身。他以为六弟感觉被冷落了,特意跟出来安慰的。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一刻,朱桢变得老气横秋道。 “我艹,好诗啊……”朱橚虎躯一震,彻底显形道:“这是哪位名家之作,怎么没听过?” “俺哪记得,就记住这么一句。”朱桢咳嗽一声,赶紧糊弄过去道:“五哥,你说人的命数是注定的吗?” “那可不。”五哥按照自己以为的劝解道:“就像大哥生来就是太子,英雄……哦不,雄英生来就是太孙一样。我们生下来就是藩王,这都是注定的,谁也改变不了。” “但转念想想,我们生下来就是亲王,已经比世上几乎所有人都幸运了,所以还有什么好不满呢?”他自觉这话说的,很有大哥的风范了。 可看六弟却发起呆来,五哥不禁有些挫败,叹息道:“我果然一无是处……” “啊?”朱桢才回过神来,忙抓着五哥的手,使劲摇头道:“不不,怎么会呢?就是一张手纸,也有它的用处!” “呃,谢谢……”朱橚心说,怎么感觉这像在骂人呢? “不,五哥,该我谢谢你!”朱桢那张小胖脸,重新恢复了生动道:“你让我想通了!” “哦,是吗?”朱橚高兴坏了。“这是我们这些藩王,都必须想通的事情,早想通了早通透!” ~~ 但朱桢跟他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他是从五哥的话里忽然想到,在这一刻的人们看来,雄英注定要当皇帝的,四哥注定当不了皇帝的。 但在未来,结果却完全不同! 那站在此刻看,未来就是被改变的了。 关键就在‘未来’二字上——对他此身此刻来说,那个结果是尚未发生的未来,而不是木已成舟的历史啊! 历史无法被改变,但未来可以。因为未来还未发生!既然没有发生,就一切皆有可能!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居然现在才想明白,真是笨的可以啊。 想清楚之后,他便转身进殿,去看自己的大侄子。 看着那张皱巴巴、红赤赤的小脸,朱桢胸中涌起万丈豪情——俺倒要试试,能不能给这个孩子逆天改命,让他长大成人! 不过在这之前,他决定先做个试验验证一下,看看未来,能否真的被改变? 试验的对象就是刘伯温——如果能让他从胡惟庸的魔掌中活下来,就说明未来,真的可以改变! 那样他就有信心,去改变朱雄英,改变太子,改变大明的未来了…… ~~ 所以跟刘伯温闹矛盾,闹到父皇都知道,真的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啊。 还有五哥,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从那天之后,他忽然对五哥的医学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朱桢非但提出了许多有用的建议,还经常跟五哥一起在他的配药房中捣鼓…… 可把五哥高兴坏了。其余兄弟都对医道不感兴趣,他一直在孤独的进行研究。没想到,六弟居然是同道中人,真是吾道不孤啊! 自然对朱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 “对了,五哥,有什么药方能让人吃了拉稀不停,却对身体又没害处的?”冬月的某一天,感觉时机成熟了,朱桢状若不经意的抛出了自己的真实企图。 “好汉还禁不起三泡拉。”朱橚直摇头道:“哪有对人没害处的泻药?” “不试试怎么知道?”朱桢一脸失望道:“不会吧,五哥难道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吗?” “怎么没有?试试就试试!”五哥可不想让自己唯一的粉丝失望,当即表态要攻克这道难题! 第三十八章 杀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京城进入了寒冬腊月。 这长江之畔的金陵城,固然不会像北平那样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可也湿冷湿冷的十分难熬。 紫禁城又在填建燕雀湖而成的地基上,就更加潮气逼人,彻骨生寒了。 “他妈的刘伯温,还精通堪舆之术呢,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个破地儿!” 武英殿里,朱元璋一边烤火,一边活动着年轻时受过伤的膝盖,郁闷的骂骂咧咧道:“我看他就是存心不想让咱好过!” “刘先生不也在紫禁城呆着吗?”朱标只好劝解道:“堪舆堪的是风水,不是水土。” “你就整天当好人吧。”朱元璋哼一声,把右腿架到杌子上道:“给你爹揉揉磕头子。” “哎。”朱标便放下手头的奏章,坐在朱元璋腿边,给他按揉膝盖。 “唔……”朱元璋这才觉得舒服一些,闭目问道:“私盐案复查完了吧?” “完了。”朱标点点头,组织下语言准备汇报。 “手别停。”朱元璋哼哼道。 “儿臣听取了御史台、大理寺的汇报,也调阅了全部的卷宗,发现人证物证基本吻合,并无明显矛盾之处。”朱标顿一顿道: “这种涉及数省,由十几个不同按察司、分巡道、几十个府县衙门分别查办的案子,像这样卷宗可以相互印证的,应该可以排除作假的可能了。” 说着他笑笑道:“要是这样还能作假,那就太可怕了。” “那是你没见过更可怕的。”朱元璋靠在龙椅上,不置可否道:“那私盐案真的跟小廖有关系?” “是,据查,洪武三年,杨宪在山西试行开中,曾得到德庆侯的大力支持。”朱标轻声禀报道: “当时德庆侯动用水军,帮助那些山西商人将采购到的粮食,转运到洛阳一带,然后由山西的商人用骡马车运过太行山,大大缩短了他们运粮的路程,这才及时把粮食运到军中,让杨宪立了大功。” “小廖这个王八蛋,拿咱的水军送人情!”朱元璋气哼哼的骂道:“他肯定不是白送的吧?” 太子点点头道:“杨宪投桃报李,把所有的开中生意都交给了山西商人。而那些山西商人又跟德庆侯的人水陆合营,一起发财。” “狼狈为奸,还挺会做买卖的。”朱元璋哂笑一声:“后来呢?” “后来,杨宪因为开中的功劳东山再起,结果进中书一个月就被砍了头。后续推广中盐则例的差事,就落在了胡相头上。” “胡惟庸可不是吃素的。”朱元璋眼中寒芒闪烁道:“绝不可能他吃苦受累,好处让别人占了去!” “开中商人的成分确实起了变化,山西商人还在,但德庆侯的人出局了。”朱标轻声道:“不过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些商人跟胡相有利益关系。” “都是中书省筛过一遍的二手货,他能让咱爷们看到他腚上的屎?”朱元璋根本不信。“现在不是查胡惟庸,继续说廖永忠!” “德庆侯的那班兄弟,刚尝到甜头就被人抢走,当然不能忍。”朱标道: “他们便开始重操旧业,偷偷贩运私盐,一方面牟取暴利,一方面也能打击开中,让那些背叛他们的商人辛辛苦苦换来的盐引,价值大打折扣。” “这下明白了。”朱元璋摆摆手,示意太子不用按了。他撑着龙椅扶手缓缓起身道: “那帮私盐贩子非但人多又能打,还跟大明水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开中商人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求到胡惟庸头上了?” “当然了,他们也可能求的是李善长。唔,这种可能更大些。胡惟庸毕竟是后起之秀,还来不及把手伸到地方上。”朱老板洞若观火的分析一通,揶揄道: “看来咱们的韩国公,在凤阳还不消停呢。” “儿臣说不好。”朱标是不愿轻易褒贬长辈的,尤其是他一直叫伯父的李善长…… “这個小廖,自打平蜀之后,越来越狂妄了。看在他哥哥的份上,咱不跟他计较,没想到他还蹬鼻子上脸了!”朱元璋说着,走到御案旁,从一堆奏章中翻出几本,丢给太子看道: “瞧瞧,还学会让人帮他要官了!” 朱标快速翻看一遍,都是请求给德庆侯进位国公的。还不约而同的引用了,父皇那句‘功超群将,智迈雄师’的评价。 没办法,谁让那八字匾额,就挂在德庆侯府的大门上呢? “倒也是实至名归。”朱标给句客观评价道。 “孔夫子说,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咱给的才是他的,咱不给的,他不能伸手要!”朱元璋冷笑一声道: “趁着咱大孙子满月,他也想蹭蹭喜气?那他可打错了算盘!” 说着朱元璋沉声下令道:“传谕,德庆侯御下不严,管教无法,致使奴仆滋扰地方,与民争利。朕颁布铁榜有言在先,还敢再犯,罪不可赦。着犯案人等严惩不贷,德庆侯俸禄减半。钦此!” “父皇……”朱标迟疑一下,赶紧提笔起草上谕。 写完搁笔,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不是处置太重,而是太轻,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朱元璋看一眼太子起草的上谕,便从印盒中拿出天子宝玺,亲自用印。 完事儿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杨宪到底是谁的传声筒,问出来了吗?” “法不传六耳,就算真有此事,知情者也少之又少。”朱标缓缓摇头,父皇心里这根刺,算是拔不掉了。 “看来还是得直接问小廖了。”朱元璋微微颔首道。 “德庆侯也可能不说实话。”朱标还是想劝父皇,还是别翻陈年旧账了吧。 “都不说实话,那就都洗不脱嫌疑!”朱元璋陡然间杀意迸发道:“一个也不放过就是!” “父皇,可不能冤枉刘先生啊!”朱标打个寒噤,熊熊燃烧的火盆,都不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 “咱没说他。咱要敢动他,你娘头一个就不答应。”朱元璋打个哈哈,不再提这茬。 太子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只见火光映照在父皇的眼帘,就像他双眸中,有火苗在跳动一般。 第三十九章 我的学生生涯 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暂时还波及不到大本堂的皇子和伴读们。 他们更津津乐道的,是燕王和晋王热火朝天的斗法。 那日吃了屁亏后,晋王便处心积虑想要找回场子来。可燕王念书不成器,却比猴子还精,哪能让他轻易得逞。 比方有一天,晋王故意比他早到片刻,将装满浓墨的墨盒放在虚掩的门上。 但朱棣早就看到他鬼鬼祟祟的影子,故意磨磨蹭蹭,跟在先生后头进门。 结果一开门,先生给浇了个满头墨。告到父皇那里,晋王自然跑不了一顿胖揍…… 在燕王这位恶作剧之王的面前,晋王班门弄斧的结果,基本都是像这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晋王也有杀手锏——打小报告!比如老四带弹弓、带鹦哥来上学,或者逃课出去玩,都会被他告发,然后就轮到老四挨揍了…… 三哥四哥斗得不亦乐乎,也给朱桢枯燥而无奈的小学生涯,增添了些宝贵的乐子。 楚王殿下终于接受了重新当小学生的苦逼命运。 整个冬天,他都老老实实的在大本堂中上课。 ‘横竖被困在学堂,不如跟着多少学点东西吧。’总是很容易跟命运和解的楚王殿下,如是想道。 ~~ 他每日一早到学堂上,先是晨读昨日学到的功课,然后由讲官卯时讲读。 因为皇子们年龄相差很大,最大的秦王已经十八岁,最小的潭王才六岁,所上课程自然大不相同。 所以学生们要轮流拿着自己的书,来到先生的讲桌前,把书放在先生面前,请先生来教。 因为书本上没有标点,所以先生要先给断句。对小一点的学生,还要教他认生字。 这一步对朱桢来说问题不大。繁体字嘛,写虽无能为力,但认还是基本都认识的。 当先生发现楚王殿下开始大量识字后,不由热泪盈眶,直呼天才! 接着是先生范读,学生跟读。 这一步是让朱桢最不适应的,倒不是他不会鹦鹉学舌,而是读书的方式太羞耻了。 先生们是用唱读的,就是拉着声调,唱歌一样来读。学生还必须连音调和顿挫都模仿的一模一样才行。而且还得反复三五遍…… 他上辈子最受不了就是小学生拉长腔调、表情丰富的朗诵。没想到自己现在每天都得来上个十几二十遍,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最后,先生会讲解书文意义。根据学生年龄和学业水平,讲解的深浅程度自然不同。这也是最看先生们水平的一环。 大本堂的讲官无一不是天下名儒,自然可以做到因材施教,按需分配了。 像三哥、五哥这样的好学生,先生自然往深里讲。像二哥四哥这样的问题学生,先生只简单讲一讲,深了他们也听不懂。 而像楚王殿下这样明明基础很差,却一肚子歪理的,先生们也能通过九浅一深的讲解,既帮他把基础打好,又让他气焰不那么嚣张。 至于一天能学多少东西,自然也看学生水平。接受能力最强的老三,每天要授书十来次;而我们的秦王殿下,每天一般只授书一次,而且第二天很可能还得重讲。 朱桢一开始还想表现下自己的能耐,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个‘能者多劳’的内卷机制。 因为先生们要求,凡是教过的书,学生必须达到随便起个头,就能随口接着背下去的程度。 而且不仅要会背诵,还要先抄写后默写。 最后还得把书讲解给先生听,证明自己是真的学会了。 所以学的越快,课业量就越多,学习的压力就越大。 自讨苦吃的事情他可不干,便有意控制自己的学习进度。他又不用考功名,差不多扫個盲就得了,千万别累着自己。 ~~ 每天下午则是练字课。 平心而论,他觉得这个对自己更有用。 大本堂规定,凡写字,春夏秋每日百字,冬日五十字。 五十字看起来不多,但首先你得写的像个字。 他连正确的握笔姿势都不会,写出的字像被台风刮过、乱马踩过,就连刚开蒙的八弟都笑话他。 楚王殿下是个体面人,哪能允许自己被个小屁孩笑话? 便找机会把老八揍了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了? 当然,字还是要写好的。 自己堂堂亲王,将来肯定经常被人求着赐个墨宝,比如什么‘国子监是个好学校’之类,写的太抽象了,被人挂起来辟邪,或者放床头避孕都不太好。 好在大本堂的先生很是卑微,他只要肯学就行,并不会嫌弃他的水平。 于是大明最厉害的书法家宋璲便从扶手润字开始,手把手地教他握笔姿势,握着他手,一笔一划地慢慢教他笔划。 “先生教的好认真啊……”朱桢对这位温润如玉的宋先生很有好感。 “不好好教的话,会被你父皇送去出使吐蕃的……”宋璲也是个耿直的汉子,他叹息一声道: “去年,与家父齐名的王老先生,负气请辞大本堂教职,皇上便命他出使吐蕃。” 宋先生的父亲叫宋濂。 “去西藏啊,好惨……”朱桢倒吸口气,一撇得撇老远。 “不过还没到,就被皇上召回了。”宋璲又道。 “那还好。”朱桢重新写一撇。 “皇上让他改去云南招降蒙元梁王了……”宋璲说话大喘气道。 “那还不如去吐蕃。”朱桢才刚知道,现在云南还属于敌占区。“不过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已经被梁王杀害了。”宋先生露出悲伤的神情道:“要不好好教书,下一个去云南的可能就是我。” “先生放心,不会派你去的……”朱桢这一笔,劈叉更大了。 “为何?” “因为你说话这么爱大喘气,怕是见不着梁王,就会被打死了。”朱桢终于写出一笔还算像样的。 “这样啊,那日后要是为臣因言获罪,”宋璲却不生气,反而笑道:“还请殿下务必救我一命。” “我会尽力的。”朱桢认真的点点头,他算见识了什么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为臣先谢过殿下了。”宋璲微微一笑,并未把师生间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第四十章 最后的拼图 宋璲还不知道,几年以后,他将永远感谢自己的这句玩笑…… 不过眼下,朱桢要拯救的是另一位老师。 随着年关临近,他制定的‘拯救大病刘基计划’的准备工作也基本完成,现在只差最后一块拼图了——确定胡惟庸去刘伯温家探病的具体时间! 朱桢只知道是正月的某一天,但具体是正月初几,还是十几二十几,他就无从可知了。 必须得提前知道具体的日期,不然药喝到肚子里,也许什么都晚了。 但这真的很难。 朱桢仔细寻思过,最简单的法子,是让刘伯温到时候派人通知自己。但电视剧里都演了,老刘家里肯定有皇帝的密探。好像叫什么……小六子? 靠,什么破编剧,排行老六就一定是老六吗?难道老六就没好人吗?本王偏要做个好老六! 不管怎么说,要是让父皇发现自己跟老刘私下串通,那不彻底露馅了? 要么请大哥帮忙盯着点?也不切实际。且不说大哥并非时时刻刻跟在父皇身边,而且就算他知道,也不可能告诉自己的。 哥虽然亚撒西,可一点不糊涂的。 亦或是请住在宫外的两个哥哥,帮忙盯着点儿诚意伯府?也不靠谱。 三哥是个专小报告的二五仔,他知道了就等于大哥知道了,等于父皇知道了。 二哥倒不是二五仔,也肯定愿意帮忙,但他本身就是大写的不靠谱。 无数宫斗剧中惨痛教训都提醒朱桢,准备密谋点儿什么勾当时,一定不能找不靠谱的人加入,不然一准掉链子给你看。 ~~ 眼看着宫里的年味越来越浓,朱桢却一直没什么思路,苦恼的不要不要的。 “老六,你有什么心事?”五哥关心的问道。 “五哥,先别说我,你这是病了吗?咋一天比一天瘦呢?”朱桢反问道。 这阵子五哥明显瘦了,面颊深陷还有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放心,哥不是病了。”五哥快乐的笑道:“哥是在帮你试减肥药。” “减肥药?”朱桢一愣,这算歧视吗? “对啊,你要的那种,既能腹泻,又不伤身体的药,难道不是为了给自己减肥吗?”朱橚一脸大聪明道:“其实哥觉得你还是胖胖的好,多可爱啊。” “我还可爱多呢。”朱桢恍然,同时感觉受到不小的伤害。奶奶的,本王明明在救人,却被脑补成要减肥。 “那效果如何?”不过这借口也挺不错的,朱桢便随他怎么想了。 “你该看到了呀。”五哥掐了掐自己的细腰道:“腹泻效果很好,我都瘦了十多斤……” 说着叹口气道:“就是虚的厉害,整个人也无精打采,有时候半夜还会心慌。” “哥,听我一句,咱不亲自试了。”朱桢心疼的拉着他的手道:“还是用小白鼠吧。” “不,还是得自己试药才准。神农尚且尝百草,我才尝了多少?”五哥却坚决道:“再说老鼠和人怎么能一样呢。” “那就用猴子。”朱桢心说看来日后,还是得给五哥多科普科普。 “猴子和老鼠有什么区别?”朱橚笑着起身,背上自己的药匣子道:“陪我去尚药局?” “嗯。”朱桢点点头,便跟着朱橚出了他的配药房,往南三所去了。 路上,朱橚告诉朱桢,自己昨晚翻医书,看到有用复方配伍之法,来给孕妇治疗便秘的医案,据说还能气阴双补。 “你想,给孕妇用药,慎之又慎,肯定是对身体伤害最轻的。”讲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朱橚眉飞色舞,整个人都在发光,完全不似平时的小透明。 “而且腹泻耗伤气阴,要是真能气阴双补,那就再完美不过了!你想啊,一边泄一边补,只要能进出平衡,不就不伤身体了?” “这么厉害的吗?”朱桢瞪大两眼。 “照方抓药回来,吃吃看不就知道了?”朱橚摩拳擦掌,大步流星进了尚药局的院子。 看着‘御药局’的牌匾,朱桢也忽然灵光一闪,心说早该到这里碰碰运气! “快跟上啊!” “哎哎,来啦。” ~~ 进去尚药局,朱橚去后头的生药房抓药,朱桢便没跟着。 他坐在药味稍轻点的药王堂里,一边嚼着味道很冲的陈皮糖,一边支颐听那尚药局总管太监禀报。 “好叫殿下知道,咱们尚药局掌御用药饵,与太医院相表里。宫里的贵人们若是贵体有恙,便由咱们带领御医赴各宫请脉。待御医开了方子,也是由咱们煎制药饵,进献贵人服用的。” “唔,你贵姓啊?”朱桢抬头看他。 “不敢不敢,老奴小姓俞,贱名门。” “俞公公说话文绉绉的,不像不识字的呀。”朱桢是想到沐香说,御药局的太监不识字,不会看病。 “殿下英明,老奴要是不识字,怎么看御医开的药方啊?”俞公公苦笑道:“咱们尚药局关系着皇上娘娘和殿下们的贵体,所以是個例外。” 朱桢点点头,明白了。人家不是不识字,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他跟俞公公搭话,并不是为了给宫女们维权。便又问道:“那要是宫里有人病了,比如说我七弟或者八弟快噶了,你们怎么请御医啊?” “哦,老奴会先判断殿下大概需要看哪一科。然后查阅当值御医名册,找到合适的人选,开出劄子,请内官监用关防后,送去东华门外的御医值房,被选中的御医凭此入宫。当然,咱们的人、内官监的人,还有拱卫司的人,也会寸步不离的跟着。” ‘尼玛,父皇真是太细了……’朱桢暗暗吐槽一句,抓住了华点道:“劄子上会写具体哪位太医吗?” “当然。”俞公公点点头。“这可是内外大防,容不得一丝马虎。” “好,真负责。”朱桢满意的点点头,朱老板治下的员工,还真是不一样。便又问道:“那样的话,俞公公必须得准确掌握,当值太医的名单吧?” “当然。”俞公公一愣,不知这小殿下关心这种枝节末梢的事儿作甚。 “哦,我们家殿下新新学了个词儿,叫‘贱喂只猪’,特来你这里实验一下。”汪德发赶紧解释道。 “贱喂只猪?”俞公公一愣。 “是‘见微知著’。”朱桢大无语,老汪什么都好,就是不识字。而且是真不识字。 “原来如此,殿下真是敏而好学。”俞公公恍然,便笑道:“那老奴拿当值名册来,给殿下仔细讲讲。” “好好,越细越好。”朱桢拍拍手,糖也不吃了。 第四十一章 黑心老板朱元璋 “殿下恁请看。”俞公公将两本册子摆在桌上,先指着第一本道: “这是接下来十天各位御医的当值排期。由院使大人一旬一定,一式两册,一册送到尚药局备用,一册留着备查。” 朱桢点点头,翻开一看,果然如俞公公所说。是按照上旬,中旬,下旬排班,清清楚楚记着当值的御医名字,还备注了其擅长哪一科。 “御医人数不多啊?”他发现每班拍了十人左右,而且名字基本重复。 “殿下说的是,御医老爷都是当世名医,拢共能有几位?”俞公公笑道:“加上一院使两院判,也就十三位。” “那还真不多。”朱桢点点头道:“怪不得几乎天天上班。” “就算人手再多,不应该天天上班吗?”俞公公奇怪的问道。 “啊?”朱桢怔了怔。才想起朱老板的员工一年只有三天公休假…… 他同情的叹了口气道:“那还排什么班呀?” “御医们总也有个头疼脑热吧。再者,皇上体恤功臣,也恩准伯爵以上的勋贵,可以请御医看病。”俞公公解释道:“所以还是必要排班的。” “那这本呢?”朱桢指了指另外一本。 “这一本,便是记录御医临时请假的簿册。”俞门解释道:“御医要想临时请假,得写明详细事由,起止时间,然后由院使院判签字。再送到御药房,咱盖了章,还要送内官监盖章,这才能准假。” “好家伙,这是存心不让人请假啊。”朱桢心说我家这心黑程度,都快赶上资本家了。 “那是,说来道去。御医还是为皇上和宫里的贵人们服务的,咱们不能让他们轻易请假。不然还不整天接私活去了?”俞公公理所当然道。 朱桢摇摇头,翻开请假记录册一看,果然没几条记录。 “整整一年,就六个请假的?” “是七年。”俞公公小声道:“自打开国起,就没换过本子。” “好家伙,一年平均不到一个啊!”朱桢忍不住疯狂吐槽,对不起,本王说错了。我家比资本家还黑! 但对他的计划来说,却是大好事儿。 慎重起见,他再次确认道:“去给公侯大臣看病,也要请事假吧?” “对。” “那我父皇让去的呢。” “也算。” ‘咻……’楚王殿下情不自禁吹了个口哨,最后一块拼图找到了! “呵呵,御医们确实是辛苦了点。”俞公公还以为他惊到了,讪笑道:“但为了皇上和贵人们的健康,再辛苦也值了。” “你少在这儿唱高调。”朱桢拉下脸道:“这规定太不近人情了,必须得改。” “殿下,这话可不兴说啊。”俞公公吓一跳,赶紧双手连摆道。 “怎么,这规矩是我父皇定的?” “皇上是星宿下凡,精力超常人百倍,什么规矩不是他老人家定的?”俞公公忙恭敬道。 “那这事儿本王更得管了。有问题他儿子都不敢说的话,那还有谁跟我父皇说?”朱桢一本正经的把那本请假册往怀里一揣道: “这本册子我先拿走了。本王找机会跟父皇说道说道,不能把人当牲口使唤。” “牲口还有农闲呢。”汪公公脱口而出道,说完赶紧给自己一嘴巴,扭着老腰自责道:“瞧我这张嘴,真该把舌头拔了去……” “你说啥了,都没听清吧?”朱桢笑问道。 “没听清。”俞公公赶紧摇头,至于会不会记在小本本上,瞅机会拿出来捅一刀。就看汪公公懂不懂事了。 “这不快过年了吗?”汪公公显然是懂事的,马上假公济私、公中有私道:“我们宫里备了不少年货,回头给俞公公送家去。” “使不得使不得。”俞公公忙摆摆手,为难道:“可万一恰巧要用请假册怎么办?” “有人请假你去我那拿就是了。”朱桢道:“反正要盖那么多章,半天也请不下来的。” “这。”俞公公犯了难。 “反正一年到头没人请回假。”汪德发帮着殿下劝道:“再说,这事儿要是成了,那帮御医都欠你俞公公个人情。” “哎,好吧。”俞门知道,楚王要是愣不给,自己也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只是能写個借条吗?”他最后卑微的请求。 “没问题,笔墨伺候。”朱桢一口答应了。虽然才练不到俩月,但他的字已经像个人写的了。 “那啥,老汪,这册子你替本王收着,要是老俞他们来要,你可要第一时间禀报。”他一边写,一边还煞有介事的嘱咐汪德发。 “遵命。” “我搞掂了,咱们回去吧。”这时,五哥背着药匣子,从后头出来。 “我也搞掂了。”朱桢拍了拍怀里的册子,朝俞公公挥挥手道:“拜拜。” “是。”俞公公赶紧作揖下拜。 “笨蛋。”朱桢大笑着跟五哥出了尚药局。 ~~ 行到无人处,五哥兴奋的告诉朱桢。 “这批生药质量相当的上乘,而且我还找到了番泻叶,这种药材虽然不贵重,但很少见!” “哦哦。”朱桢也不知道为什么少见,反正点头就完了。 “这下我有信心为你炮制一副完美的减肥药了!”朱橚摩拳擦掌道:“待我试用上半个月,只要没问题,你就可以吃了。” 说着拍了拍弟弟肉嘟嘟的腮帮子道:“等换春装的时候,你就可以减肥成功了!” “谢谢五哥。”朱桢心说,你要是知道我要拿去干啥,可千万别伤心。 “客气啥,你是我弟啊。”朱橚笑着摇摇头,又有些哀怨道:“而且从来不忽视我,不像他们……” “那是他们不知道五哥的好,等他们上了年纪,保准都围着你转。”朱桢忙安慰道。 “嗯,我也这么觉得。”五哥的心情果然就好起来了。 他忽然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小雪花。 然后一片一片又一片…… “下雪了。”朱橚抬起头,望着铅沉沉的天空。 “再下大点,就可以睡懒觉了。”朱桢也抬起头,看着天空的落雪越来越密。 大本堂的学生,要比朱老板员工幸福一些,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是可以暂停上课的。 “伱应该说,瑞雪兆丰年。”五哥笑着纠正他一句,说完又叹口气道:“但也别太冷,天要冷了,很多病人的病情会加重,年关难过啊。” “五哥,你真善良。”朱桢仰头看着他,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也很善良。”朱橚微微一笑,拉着他手,走过长长的天街。 雪落无声,很快将兄弟俩的足迹彻底覆盖…… 洪武七年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第四十二章 正旦节 洪武八年,元旦。就是正月初一啦。 昨晚楚王母子在乾清宫跟全家一起守岁,等回宫睡觉都快四更天了。 朱桢感觉刚睡着没多会儿,外头就开始噼里啪啦,又放起鞭来。 “他奶奶的,给本王安静!”他的起床气向来不小。 “殿下,咱宫里不放,别宫也放。”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沐香,一边用温热的面巾给他擦脸,一边柔声细语道:“再说,今天可是正旦大朝会,殿下也得赶紧起来了,就忍忍吧。” “奶奶的,初一还得上班。”被迫营业的楚王殿下,气鼓鼓的样子很是有趣。 沐香连哄带安抚,给殿下穿好了朝服,领着他到正殿给胡充妃磕头。 胡充妃身穿翟衣,头戴凤冠,端坐在宝座上,难得的一本正经。 “儿臣给母妃拜年了,祝母妃青春常在、笑口常开!”朱桢毕恭毕敬给母妃磕了个头。 虽然刚才沐香告诉他,贺词该怎么说。但他还是想用自己话,给母妃最真挚的祝贺。 “哎哎,乖宝快起来。”胡充妃笑靥如花,高兴的拉起儿子,给了他一串簇新的铜钱。 “拿好压岁钱,平安又一年。” 朱桢双手接过那串裹在红绸中的铜钱,我擦,好重……他忽然意识到,这还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摸钱呢。 但他没注意到,其实这也不是真钱。而是特制的压岁钱,上头刻的不是‘洪武通宝’,而是‘吉祥如意’、‘长命百岁’之类的字眼…… ~~ 拿了压岁钱,母妃便撵着他,到外头去‘跌千金’。 他虽然一头雾水,但有汪德发呢,让他干啥就干啥呗。 来到前院,只见宫人们已经将万安宫宫门的门杠卸了下来,还用红绸裹住两端。 “跌千金就是把它向院内地上抛掷三次,乞求咱们万安宫新的一年,平安、吉利、顺遂。”汪德发笑眯眯指着那跟大门杠道。 当然不会让朱桢自己动手了。就这根大梁似的门杠,别说楚王殿下抬不动了,就是楚霸王看了都得直摇头…… 十二个精壮的火者,喊着号子一起把那门杠抬起,朱桢象征性的把手扶在上头,然后一起喊着号子抛起来,轰的一声砸在地上,大家便一起欢呼。 如是再三,便是跌千金了。别的不说,还挺解压的。 ~~ 完事儿回到正殿,吃点东西他便准备上朝去了。 这大年初一吃的东西,自然也有讲究,宫里是要喝椒柏酒,吃水点心的。 水点心就是水饺。 椒柏酒是椒酒和柏酒。你可能又要问,那又是什么东东呢? 好吧,椒酒就是用川椒泡的酒;柏酒是用侧柏叶泡的酒。 据说椒是玉衡星精,服之令人难老。柏亦是仙药,因此要小辈给长辈进酒。 苗尚宫端着朱漆托盘,盘上两个酒壶,两个酒盏。 胡充妃看着那两壶酒两眼冒光,乐得合不拢嘴,还要假假道:“儿子,这可不算娘破戒吧?吼吼吼……” “不算。”朱桢无奈摇摇头。 “快倒上,”胡充妃赶紧催促苗尚宫。“多倒点,倒满点儿。” 还不忘了跟儿子辩解道:“娘不是馋,而是酒要满、茶要浅,对吧?” 看母妃这般小心翼翼,朱桢觉得老过意不去了,加上大过年的…… “母妃只要不在宴会上饮酒。平时晚餐私下小酌一下,不要喝醉,也不是不可以。”他端着椒柏酒,说出了这句让胡充妃欣喜万分,却让自己日后想起来,就想抽自己嘴巴的话。 “放心,母妃一定会克制的,每天稍稍喝一杯,帮助睡眠就行。”唯恐他说完再反悔,胡充妃还是以极大的忍耐,克制住了想要手舞足蹈的冲动。优雅的接过酒盏,浅尝辄止。 ‘又苦又麻,狗都不喝!’充妃娘娘满心嫌弃,她有一百种美酒呢,干嘛要自虐? 混不似刚才那副久旱逢甘霖的模样了。 ~~ 简单用过早膳后,母子便一起出门了,这回儿天还不亮呢。 胡充妃要去坤宁宫给皇后拜年,楚王殿下则往乾清宫找他爹。 给父皇拜年之后,朱老板便领着他的十二个儿子,还有亲自抱在怀里的皇长孙,浩浩荡荡向太庙而去。 与其说是去祭祖,更像是去跟他爹娘炫耀。 朱桢亦步亦趋跟在五哥身后,回头瞅瞅自己那一串小弟弟,也是满震撼的。 在大本堂最小的是老八,但后头还有老十鲁王朱檀,老十一朱椿,老十二朱柏,老十三朱桂。 其中最小的朱桂,只比皇长孙大三個月…… 不得不佩服父皇,在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之余,还能抽出空来生出这么多孩子,真是龙精虎猛。 “我们的弟弟真多啊……”四哥也感慨一句。 朱桢心说,我们还有一半的兄弟没出生呢…… “是,是啊。俺都快记,记不住名儿了。”二哥也感慨道。 “那你都叫弟弟呗。”朱棣给他出主意。 “好,好主意。” “五百。”三哥白了两人一眼。 ~~ 到了太庙,皇帝、太子和皇长孙在前,秦王领着十个弟弟在后,跪地给列祖列宗的牌位磕头上香,敬献供品。 朱桢偷眼望去,只见在享殿接受供奉的四位先帝,分别为—— 仁祖淳皇帝讳五四,这是他爷爷。 熙祖裕皇帝讳初一,他曾祖。 彝祖恒皇帝讳四九,他高祖。 德祖宣皇帝讳百六,他五世祖。 再想到自己父皇原名重八,这起名还真有家族特色。 ~~ 祭祖之后,朱元璋带着儿孙返回奉天们广场,举行元旦大朝。 这是一年最隆重的大朝会,仪仗也是最高规格的,甚至还拉出来四头大象,让没见过世的小皇子们大饱眼福,几个还没封王的小宝宝,还咿咿呀呀想要上去摸。 哥哥们赶紧抱走小宝宝,以免被大象一鼻子卷走。 除了这个小插曲,朝贺礼仪还是十分庄重的。仪卫威严气派,公卿百官整肃、各国使臣毕恭毕敬,尽显上邦大国气象! 此外,还有凤阳来的老乡亲们,代表黎民百姓给皇帝陛下拜年。 奏乐声中,朱元璋步履沉稳的登上金台帷幄,在金漆龙椅上端坐,接受万邦万民的新年朝拜! 但他已经不会再像刚当皇帝那几年,陶醉于这些宏大的仪式带来的成就感了。 俯瞰着那成千上万的俯跪在面前的臣子,他却想起了自己十六岁那年的春天……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朱元璋全家八口人饿死了四口,剩下他自己、二哥、大嫂和侄儿只能被迫分开,各自逃难…… 第四十三章 凤阳花鼓 奉天门广场上。 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中,朱元璋想的却是,三十年前这时候,元大都的皇宫里,也一定在上演同样宏大的仪式吧? 蒙元的君臣肯定不知道,也不会在乎,这个姓朱农民家的悲剧。 而现在,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悲剧正在上演? 想到这,朱元璋便如坐针毡,甚至对这种靡费巨万的宏大仪式,生出丝丝厌恶。 ‘咚咚锵、咚咚锵’,直到熟悉的花鼓声响起,才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朱元璋寻声看去,只见眼前广场上,多了一支穿红挂绿的凤阳花鼓队。 这是洪武朝的保留节目了,每年乡亲们进京给他贺岁,就会在大朝会上给皇帝来一段他最爱的凤阳花鼓。 前奏过后,花鼓队便载歌载舞表演起来。花鼓手都是全凤阳挑出来的金嗓子,一开腔就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赤龙升天金凤翔。数数天上多少星,点点凤阳多少将。 说凤阳,道凤阳,手打花鼓咚咚响。凤阳真是好地方,皇恩四季都浩荡。不服徭役不纳粮,淮河两岸喜洋洋!” “好,好,真好!”那新编的花鼓戏,正唱在一干淮西勋贵的心痒处,听的他们喝彩连连, 就连朱元璋也重新露出了笑容,吩咐请这些老乡亲留下,陪自己用午膳。 ~~ 早朝散后,就已经快晌午了,一众凤阳老乡被领进了华盖殿。 华盖殿中,数条长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各式美酒,乡亲们还没落坐,皇帝便驾到了。 慌得乡亲们赶紧跪地,高呼万岁。 朱元璋笑容可掬的从后殿转出,亲手扶起老乡亲。 “都起来,不必拘礼,反正你们也不懂那些规矩,干脆就像在老家那样,想怎样就怎样。” 朱老板说完,也不回他的龙椅了,拉着两个老者的手,直接在乡亲们中间坐下,与他们把酒言欢。 众乡亲起先还有些拘谨,三杯酒下肚,气氛便渐渐热烈起来。开始纷纷向朱元璋敬酒。老朱是在军中练出的海量,自然来者不拒,酒酣耳热之际,跟他们拉起了家常。 “现在大伙儿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啊?” “托皇上的洪福,自打大明开国以来,咱们凤阳便连年风调雨顺。”一个老者满脸感激道:“皇上又免了咱们的赋税和徭役,那日子还不是掉到蜜罐罐里啊!” “对对对。”众乡亲也赶紧附和。 “哈哈哈,好。”朱元璋也笑得很开心。“咱当了皇帝,总得让老乡亲也沾个光吧。不然这皇帝不他娘的白当了?” “哈哈哈!皇上真是念旧啊!”乡亲们便笑着拍起老朱马屁来。别看他们都是乡下来的,歌功颂德的词儿可层出不穷。 “之前听说咱那些淮西老兄弟,派家人回去圈地建庄园,很是扰民,咱已经整治过他们,还在奉天门广场上立了铁榜,告诫他们约束家人,不得滋扰地方。”朱元璋又问道: “这几年过去了,不知他们有没有再犯啊?”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老乡亲们一齐摇头,一个老者笑道: “谁敢不听皇上的话啊?再说不是还有韩国公他老人家看着吗?哪個敢乱来,丢皇上的脸,不用官府办,韩国公就打断他的腿!” “哦呵呵,好好。”朱元璋拢须笑笑,一旁陪酒的太子,却听出父皇这笑声有些不自在。 但朱元璋不会跟老乡亲摆脸子,又问他们中都修建进度如何,有没有扰民? 乡亲们都说进度很快,一天一个样,韩国公管的很好,民夫跟老百姓互不打扰。 “唔,好好,等中都皇城修好了,咱就回去看你们。”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叒问道:“还有从江南迁去的那些个富户移民,和你们相处的怎么样啊?有没有跑路的?” “能到中都定居,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撵都撵不走!”乡亲们笑着擦擦汗,一个个酒都醒了。 皇上的问题也忒多了,问的他们裤子都湿了。 好在朱元璋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问了几个旁的问题,便只和他们喝酒拉家常,气氛很快重新轻松起来。 一直喝到日头西斜,朱元璋才让太子替自己送老乡亲们离宫。临走还不忘让人打包剩下的菜肴,给乡亲们拿去驿馆当晚饭。 待到太子送客回来,朱元璋已经喝了壶浓茶,基本醒酒了。 “你觉得怎么样?”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后背,让太子赶紧给挠挠。“刚才喝酒就痒得厉害了,可把咱痒坏了。” “说不好。”朱标一边被父皇挠背,一边摇头。“感觉似乎有点不太真实。” “是啊,他们年年来年年演,一个个都学精了,也学会报喜不报忧了。”朱元璋点点头道:“看来得每年换换人,才能听到点有用的了。” “不过乡亲们的日子,肯定一年比一年好。”朱标笑道:“我看他们光喝酒,也没怎么动筷子。” “哈哈,是啊。你是想起洪武元年,他们把咱们吃得锅干碗净那回吧?”朱元璋哈哈一笑道:“也对,老乡亲们把小日子过好了就行,别的事儿也不该他们操心。” “爹,你先迷瞪一会儿吧,晚上还有一场呢。”朱标轻声道。 “也好。”朱元璋点点头,折腾到现在还有点儿乏了。便在儿子的搀扶下起身道:“养足精神好唱晚上那场重头戏。” ~~ 奉天殿里张灯结彩,大张宴席,规模比中午那顿要大得多! 朱元璋要设宴和老兄弟们一起过年了。 除夕夜跟家里过,元旦夜跟兄弟们过,是朱元璋多少年来的习惯了。从打下和州,有了第一块地盘开始,到现在正好二十年,二十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酉时一到,在京的勋贵们便陆续前来赴宴。 因为带有家宴的性质,在奉天殿门口迎宾的都是朱元璋的儿子。 朱桢也主动请缨,跟哥哥们一起站在门口。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为了趁机见识一下,那些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名人。 最有名的自然是征虏大将军、魏国公徐达,只见他面貌清癯,身材魁伟,三缕长须飘飘,双目神光内敛,举止从容有度,看上去倒像个读书人多点。 可从二哥四哥看他那狂热的眼神,狗腿子一样围着他转,就知道徐大将军已经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证明了。 人家可是历史前十,乃至前五的名将啊。 但徐达只是个例,大部分勋贵长相都很随意,举止更是奔放。甚至还有搂着他亲一口的…… 妈蛋,本王的清白之身啊……朱桢都后悔死,来当这个迎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