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陆青雀》 第一章 魂断公堂 “招是不招?” 江都府江都县衙大堂里,满脸横肉的县官老爷,狠狠拍了拍桌子上的惊堂木,然后恶狠狠看向堂下跪着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穿着单薄的囚衣,囚衣上虽然看不见血痕,但是可以隐约看到一些血渍,显然早已经受过刑罚,而且吃了不少苦头。 面对县尊老爷的喝问,少年人跪在地上,倔强的抬起头,看了高堂上的县老爷一眼,身子微微颤抖,然后他咬了咬牙:“老爷,人不是我打死的…” 江都县令,是个年近四十的小胖子,留了两撇小胡须,眯缝着一双眼睛,看向堂下的这个少年人。 “好你个刁民,还敢狡辩,在场五人,其余四人统统指认是你与陈清相争,失手打死陈清,衙门里仵作也已经验明,陈清确系被人重手打死,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想抵赖!” 县老爷冷冷的看向堂下的少年,低喝道:“沈毅,你可要想清楚了,物证齐全,本官便可以一直对你用刑,就是当堂打死了你,也无碍国法!” “你若是认了,念你尚未成人,最多也就是流徙三千里,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这位江都县令姓冯,名叫冯禄,至今已经在江都县令的位置上做了三年。 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本来是很滋润的差事,但是江都县附郭,县衙与府衙都在江都城里,因此他这个县令干的并不是很顺心,有时候还会受一些上官的气。 可即便如此,本来衙门里的事情,也不必他事事躬亲,亲自来做的,事实上衙门里八九成的案子都县丞以及下面的人在打理,不过这一次江都城里出了命案,还是在江都城里比较出名的甘泉书院里,因此他这个江都县令不得不亲自审理此案。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在场一共六个人,除了被打死的陈清之外,就还剩五个人,这五个人中有四个人众口一词,将打死陈清的罪过,统统推在了眼前这个少年人沈毅身上。 到今天,沈毅已经被关押了四五天,这四五天时间里,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沈毅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颇有几根硬骨头,即便是多次受刑,也还是不肯认下这桩杀人的罪过。 他抬起头,又看了冯县令一眼,狠狠咬牙:“县尊,是他们先欺侮陈清,陈清气恼不过,便与他们动了手,这四人围殴一人,将陈清围殴致死,小民上前阻拦,也被他们联手打了一顿!” “小民身上的伤,绝不是与陈清互殴所致,而是范东成他们联手打的!” 沈毅气的浑身发抖,他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甘泉书院里人尽皆知,小民与陈清乃是至交好友,得知他被人围殴之后,小民立刻赶去帮忙,如何会成了小民错手打死陈清?” “还敢狡辩!” 冯县令再一次眯缝了一下眼睛,面色冷漠:“甘泉书院里已经有人愿意出来作证,说你在案发之前,因为与陈清共同爱慕陆院长家的小姐,因此闹了矛盾,然后你便怀恨在心,直接重手将陈清打死。” 说到这里,冯县令面无表情,再一次看向沈毅。 “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现在招了倒还罢了,若是不招,本官便要继续用刑了!” 涉及江都府最出名的甘泉书院,以及甘泉书院里的学子,本来这种案件应当谨慎再谨慎,但是因为江都府的府尊已经打了招呼,因此冯县令现在只想把这桩案子尽快结了,等沈毅签字画押,这桩案子就做成了铁案,上呈刑部之后,便没有人再能翻的动这桩案子。 沈毅双目圆睁,看向冯县令,怒喝道:“县尊老爷,你是江都的父母官!” “因为范东成家里势大,你便要这样颠倒黑白吗!” 甘泉书院,是江都府乃至于附近数府最出名的书院,因此能在甘泉书院里读书的,除了真正的读书种子,剩下的都多少有些背景。 比如说范东成,家里便是江都的大族,范家不少人在朝廷里做官,在江都府可以说是一等一的世家。 而陈清与沈毅这种,则是因为读书很有天分,才被甘泉书院的先生看中,领进书院里读书,以期将来取中功名,也好替甘泉书院扬名。 正因为势弱,因此江都县衙才敢这样给沈毅安插罪名。 沈毅家里在江都府并不是什么大家族,他的伯父虽然是官员,但是也只是西南一个小县的县令,常年不在家,至于他的父亲,则是在金陵一位王爷的王府之中当差,只有得了假,才会回江都来看望沈毅。 母亲,则是早早的离开了人世。 沈毅从十二岁之后,便带着弟弟在江都过活,平日里在伯父家的堂兄堂嫂家里吃饭。 现在,他父亲正从金陵赶回江都的路上,他的兄嫂因为不是直系亲属,已经被拦在了公堂之外,不许进来。 这个时候,沈毅虽然才十五不到十六岁,但是他很清楚,这个罪是绝对不能认的! 认了,自己这一辈子就完了! 最少,也要等父亲回来再说! 少年人抬起头看向冯县令,目光坚定。 “冯县令,书院里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颠倒不了黑白!” “放肆!” 冯县令拍了拍惊堂木,怒喝一声。 “一个功名也未有的刁民,敢这样与本县说话,咆哮公堂!” “来人!” 冯县令大手一挥,丢下一根令签,然后再一次眯了眯眼睛。 “给本县打他三十大板!” 说到这里,冯县令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给我狠狠的打!” 打板子是很有学问的,同样是三十个板子,重的能打死人,轻的也就是皮肉伤而已,而冯县尊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就是让这些衙差下重手。 这些衙差们都是当差许久的老手,听到县尊老爷这句话,立刻会意点头,很快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差,就把沈毅拖了下去,手中的杀威棒高高举起,再随着少年人的痛呼声,狠狠落下。 沈毅这几天,已经受了许多刑罚,也没有怎么好好吃饭,这会儿再一次受刑,少年人的身体,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只二十棍下去,沈毅便昏厥了过去,人事不知。 冯县令冷笑了一声,让人把沈毅扛起来,丢进了县大牢里。 就这样,奄奄一息的沈毅被丢进了大牢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而无人问津的少年人,在这个晚上魂归天地。 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灵魂在这个少年人的身体里苏醒过来。 夜半无人之时,已经“昏死”过去的少年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还没来得及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上,一阵剧痛传来。 “嘶……” 紧接着,一股庞大的信息流,在他的脑子里炸开。 少年沈毅还未曾消散的灵魂,与这个陌生的灵魂,就此融为了一体,再也无分彼此。 第二章 初来乍到 江都县衙大牢里,一处不起眼的单人牢房里,一个屁股以及后背都血肉模糊的少年人,昏厥在了有些潮湿的稻草上。 他已经昏睡了一整天了。 等到天将拂晓的时候,被打到昏厥过去的沈毅,才缓缓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之后,后背以及屁股上的剧痛再一次传来。 “嘶…”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困意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人也清醒了过来。 因为后背受伤,他现在是趴在稻草上的,睁开眼睛之后,他先是左右看了看这座阴暗潮湿,而且只有微弱灯光的牢房。 一股腐烂的臭味,弥漫整个牢房。 “不…不是做梦。” 感受着自己身上清晰无比的痛楚,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江都府沈毅近十七年的记忆,在他脑海之中一一闪过。 被人构陷,丢进大狱的前因后果,也在沈毅的脑海之中闪过,他趴在稻草上,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然后重新睁开眼睛,确定自己还在这个牢房里没有做梦之后,这个看起来像是少年人的沈毅,小声嘀咕了一句。 “旁人碰到穿越这种好事,都是重生在王侯贵胄家中,享受一世荣华富贵,怎么到了我这里,没有荣华富贵倒也罢,连半条命都丢了…” 此时的沈毅,明面上还是那个甘泉书院的学子,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但是实际上,他的灵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个来自于现代世界的灵魂,在这个蒙冤惨死的少年人体内苏醒,并且继承了这个少年的全部记忆。 “好在,与我同名同姓,倒也不用改名换姓了…” 沈毅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低声自嘲一笑。 “多半是只有同名同姓,才有穿越的可能……” 沈毅,现代社会某地级市的地方企业家,主要经营超市,在当地有七八家不大不小的连锁超市,算得上是小有成就的小老板。 只可惜他命不是很好,不到三十岁便胃癌晚期,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只能改善生活质量的地步。 好在他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儿女牵挂。 确诊之后,沈老板变卖产业,告别家人,自己来到了一处深山里盖了间木屋,一个人居住,一边养病,一边修身养性。 昨天晚上,山里的风特别大,把他花重金修建并且装修的木屋,吹得摇摇欲坠,最后木屋墙上的木板脱落,砸在了沈毅的后背以及屁股上,直接把他砸的昏厥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便在少年沈毅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 虽然这个再世为人的过程有些惊悚,不过沈毅接受了另外一个“沈毅”所有的记忆之后,只用了半个时辰时间,就初步接受了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份。 反正因为身患绝症,另一个世界打拼挣到的家业,他已经全部分给了家里人,能够重活一回,对他来说当然不能算是一件坏事。 只不过眼下他的处境,可以说已经坏到了极点。 渐渐适应了后背的剧痛之后,沈毅尝试性的站了起来,他双手撑着地面,努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站起来,沈毅只觉得双膝一软,再一次跌倒在了地上。 他在地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用双手扶住牢房的栅栏,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 站起来之后,沈毅左右看了看。 这是江都县的县大牢,大约有近百个牢房,牢房里有小半关了人,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沈毅四周的牢房都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似乎……被县衙的人刻意孤立在了这里。 “应该…” 沈毅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看四周之后,喃喃道:“应该是害怕我与旁边的狱友乱说话,因此干脆就让我四周的牢房都空着…” “有些麻烦啊。” 因为屁股受伤,这个时候沈毅是不能坐下来,甚至连蹲着都有些费劲,他只能重新趴回了稻草上,捡起草铺上的一根稻草,放在手里把玩。 “现在我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跟他们耗着,死不认罪。” 沈毅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计算自己现在的处境。 相比较于遇事手足无措进退失据的少年沈毅来说,现在的沈毅自然要沉稳许多,他需要尽快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然后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第一条路,就是像先前沈毅选择的那样,硬扛着,扛到父亲从金陵回来,最好是扛到自家那个大伯知情之后,让大伯请人过来帮忙。 因为江都沈家虽然不是大门大户,但是无论如何也可以称得上是“士族”,当然了,沈家在士族之中,只能被称为寒门。 即便是寒门,也不是普通百姓人家可以比的,沈毅的大伯沈徽,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七品县令,大小也是个官。 “这条路的麻烦在于,即便父亲回到江都,或者是大伯请动的人来到江都,也未必能够帮我脱罪,而且…” 沈毅低头拨弄了一番手中的稻草,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道:“而且以我现在这个身子,在被动几次刑,不死也死了。” “至于第二条路…就是认罪。” 昨日在公堂上,那位冯县尊已经说了,只要自己认罪,多半不会被判死刑,而是会被判流放三千里。 流放三千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责罚,而对于沈毅来说,现在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务,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来。 而且据“沈毅”了解,朝廷的确有对少年人犯罪轻判的规矩,因此冯县令并不是完全在说谎。 “不对…” 想到这里,沈毅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声嘀咕。 “他们一定是想让我死的!” “即便流放了我,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弄死我,只有我死了,这桩案子才算是彻底结案,永远没有人能够翻过来。” 念及此处,沈毅忍不住额头冒汗。 他现在的处境,太凶险了,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就在沈毅思考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大牢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几个伸懒腰打哈欠的县衙衙差,迈步走进了牢房,开始与昨天值夜班的几个衙差交接班。 因为不了解情况,沈毅只能趴在稻草上继续装死。 过了一会儿之后,衙差们交接班完毕,一股肉香味,飘进了沈毅的鼻子里,他装作没有闻到,继续闭目装晕。 紧接着,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传来。 “沈公子,沈公子。” 一个县大牢的衙差,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饭盒,蹲在沈毅的牢房门口,脸上带着笑意。 “沈公子,有人给您送饭来了,您趁热吃吧。” 说完这句话,他把饭盒打开,露出了饭盒里的一整只烧鸡。 “有人要毒死我!” 这是沈毅的第一反应。 此时此刻,刚刚到达这里还没有半天的沈毅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再一次紧闭双眼,只装做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第三章 一线生机 这个时候,自然是很多人想要让沈毅去死的。 毕竟这一次甘泉书院的那个被打死的陈清,虽然家世一般,只是江都城里一个中产人家,但是陈清此人在江都颇有才名,年初江都上元诗会的时候,陈清便在诗会上崭露头角,让不少人记住了甘泉书院陈清的名字。 如今陈清在书院被人打死,这件事如果压在江都倒还罢了,真的被捅漏出去,便不是一个江都县令冯禄能够处理的事情了。 眼下对于那些官老爷以及另外范东成等四人的家长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沈毅把这件事给认了,或者说让他干脆死在牢里,“畏罪自杀”。 因此这个时候,即便已经好几天没有怎么好好吃过饭的沈毅,面对近在咫尺的烧鸡,也只能紧紧闭眼,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但是尴尬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咕…” 因为这几天都没有什么油水,闻到烧鸡的味道之后,沈毅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蹲在他牢房门口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衙差,本来喊不动沈毅,他还觉得沈毅已经睡了,听到这声咕噜声之后,这个衙差对着牢房里的沈毅笑了笑,开口道:“沈公子,这是陆家小姐托人给您带的吃食,不会有人害您的。” 沈毅见装不下去了,只得睁开眼睛,他先是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狱卒,又看了看摆在面前的烧鸡,下意识的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个衙差口中的“陆小姐”,他是认得的。 确切的说,原来那个沈毅是认识的。 甘泉书院的山长,或者说是院长姓陆,名叫陆安世,这位陆山长有一个独生女儿,自小带在身边,在甘泉书院长大,被甘泉书院的学子们称为陆小姐,也有脸皮厚一些的,见到她之后便称呼一声师姐或者师妹。 这位陆小姐闺名叫什么,甘泉书院里基本上没有人知晓,只知道她的小名叫青雀,她很小的时候在书院里乱跑,陆山长便跟在她身后,“青雀青雀”的呼唤。 到现在,这位陆小姐已经十五六岁,出落的亭亭玉立,自然让甘泉书院的许多学子为之倾心,其中就包括了已经横死的甘泉书院学子陈清,以及锒铛入狱的沈毅。 就是因为同时喜欢上了陆小姐,当初两个好到几乎穿一条裤子的年轻人,才生出了一些矛盾,也给冯县尊找到了沈毅的所谓“杀人动机”。 听到陆小姐这个名字,沈毅看了看摆在眼前的这只烤鸡,微微低眉:“这位大哥,你能联系到陆小姐么?” 这个时候,他身陷囹圄,即便身体里换了个人,不再是从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但是关在牢里出不去,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施为。 这个时候,必须要先见到外面的人,才有可能通过这个人对时局产生影响。 这个陆小姐,便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甘泉书院,是江都府最出名的书院,院长陆安世是整个江南都有名的大儒,朝廷数次征辟他出仕为官,都被这位陆先生拒绝,只安心在甘泉书院治学。 也就是说,陆安世这个人社会地位并不低,再加上甘泉书院这么多年出了不少进士,这位陆山长在朝中也是有人脉的,他在江都府的地位,要远远超过江都县的县令,甚至可以与江都府的知府平起平坐,如果这位陆小姐能够拉着陆山长入场,那么冯县令他们便不敢这样肆意妄为了。 这个狱卒看了看沈毅,然后微微摇头,开口道:“沈公子,陆小姐现在就在外面,这份烧鸡是她亲自送来的,但是县尊老爷不许任何人进来探望,因此才让小人给您送过来。” 听到这句话,沈毅心中一沉。 没有记错的话,先前在大堂审案的时候,也是只有县衙里的人在场,不仅范东成等动手打死人的那四个人也都不在场,甚至死者陈清的家里人也没有在场,只有冯县令一个人在逼问,没有原告,只有几乎可以算是设公堂了。 看来,县衙的人是想把这件事先坐死,等罪名统统定下来之后,到时候就算自己反口,也没有机会了。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睛,不停的告诉自己要冷静。 良久之后,他看了看放在这里面前的烧鸡,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狱卒,微微叹了口气:“差大哥,我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吃,这只烧鸡就送给你下酒罢。” 这个狱卒闻言,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对沈毅低头拱了拱手,眉开眼笑的端起烧鸡,准备拿到一边去大快朵颐,他刚刚转身,牢房里的沈毅便开口说话了。 “差大哥,你吃这烧鸡,可不能白吃。” 这个狱卒回头,看了看形容有些狼狈的沈毅,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沈公子,你需要什么东西,小人尽量给你弄,但是想要见人是万万不成的,县尊老爷亲自交代的,不许你见任何人。” 沈毅微微摇头,低声道:“差大哥放心,我自然不回让你难做。” 他对着这个狱卒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等到狱卒靠近之后,沈毅便低声道:“差大哥,你在这里吃这只鸡,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甘泉书院陆院长家里的女儿送来的。” “就算没有人问,你闲来无事也提上一嘴,最好让这个消息传遍整个县衙,成不成?” 狱卒看起来已经三十来岁了,他眼珠子转了转,把烧鸡放回了牢房门口,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了一声,低声道:“沈公子,小人虽然低微,但也知道一些利害,你的案子牵扯太大,一只烧鸡可不能让小人跟你扯上干系。” 沈毅微微低眉,开口道:“我父每年会从金陵寄一些银钱回来,寄存在我兄嫂那里,差大哥只要帮我,我便给你写一张纸条,你拿着纸条去我兄嫂那里领五两银子,如何?” 见狱卒犹豫不决,沈毅又道:“你只是传个话,这件事无论如何扯不到你身上,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再另有重谢,如何?” 狱卒看了看沈毅,然后点头道:“那好,我这就去给公子找笔墨。” 沈毅微微摇头,低声道:“差大哥,晚一些罢,现在大白天的,说不定有县衙的人在盯着,今天县尊应该不会提审我,等到晚上你来寻我,我再给你写条子。” “要是让县尊发现了,你免不了要担干系。” 狱卒连连点头,对着沈毅竖起了一个拇指。 “还是公子这种读书人心细…” 说完这句话,这个狱卒转身捧着烧鸡,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 等到狱卒离开,沈毅才重新回到了自己铺草上趴了下来,他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稻草,一边小声嘀咕。 “但愿…陆山长的名头,能让那个姓冯的县令有所顾忌,但愿陆小姐…” 想起那位陆小姐,一幕幕记忆在沈毅脑海中闪过。 没记错的话,“自己”…曾经给这位陆小姐写过情诗? 第四章 一张纸 甘泉书院,是江都府的门面之一。 因此,作为甘泉书院山长的陆安世,社会地位非常高,如果能让整个江都县衙的人知道,自己与陆山长的女儿有交集,甚至这位陆姑娘还到大牢里来看过自己,那么江都县衙的人多少应该会顾忌一些,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肆意妄为。 不过仅仅如此,很显然是不够的。 如果是陆安世本人来过问这个案子,或许能让那些人老老实实的按照国法来审,只一个陆小姐,根本不可能让那些人就此停手,也不可能让他们因此,将矛头对准范东成等人。 因此,沈毅想要破局,仅仅做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昨天在公堂上被打到昏厥过去,身上受了不轻的伤,今天县衙便没有再提审沈毅,浑身是伤的沈毅这才得以休息了一天。 这一天里,狱卒先后送了两次饭进来,沈毅犹豫了一下,硬是一口都没有去吃。 因为怕有毒。 他现在可以笃定,江都县衙的那些人,一定是想让他死的。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非常饿了,但是为了不至于不明不白的死在大狱中,沈毅还是咬牙硬撑着,实在是撑不住的时候,便闭上眼睛睡一觉,慢慢捱过这一天时间。 半梦半醒的时候,沈毅隐约听见了有人在自己牢房门口谈话,大概的内容是询问自己的情况,听口气应该是衙门的人,不过沈毅并没有睁开眼睛,仍旧闭目装睡。 就这样,在苦苦熬了一个白天之后,沈毅终于等到了晚上,等到了衙差们换班的时候。 临换班之前,那个吃了沈毅烧鸡的狱卒,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寻来了一根秃笔,以及一张黄褐色的草纸,小心翼翼的塞进了沈毅的大牢里。 大牢里不见天日,再加上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牢房里已经点起了蜡烛,沈毅接过这根秃笔,在一旁的盛了点墨水的小碟子里蘸了蘸,然后再这张纸上写上了几个字。 “请兄嫂给这位差大哥,预备十两银钱…” 沈毅书写的过程中,这个狱卒一直在旁边观望,见他写了“十两”,这个狱卒愣了愣,然后半蹲在牢房门口,轻声道:“沈公子,咱们先前说好的是五两银子,你写错了。” “我没有写错。” 沈毅抬头,看了这个狱卒一眼,有些干裂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这位大哥,你贵姓?” “不敢当,免贵姓周。” “周大哥。” 沈毅微微低眉,缓缓说道:“差大哥,牢里的饭食我吃不惯,我想在这张纸的背面给兄嫂带个话,让他们给我送一些饭食过来,成不成?” “周大哥若是答应,这多出来的五两钱,便是小弟送给大哥喝酒的钱。” 这个姓周的狱卒愣了愣,然后看向沈毅,低声道:“沈公子,你莫要让我担干系……” 狱卒这个差事,虽然不是什么好差事,每个月的月钱也不是很多,但是却是个还不错的肥差,毕竟牢里关着的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几个三亲六故,想要进来探望,或者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难免要给狱卒一些好处,尤其是江都府这种富庶之地,这些亲故出手都不会太吝啬,因此狱卒倒是一个很好的养家差事。 因此,这个姓周的狱卒并不想因为十两银钱,丢了自己的差事。 “周大哥放心,这纸条我兄嫂阅后即焚,你可以在现场亲自看着他们烧毁,无论如何,绝不会牵连到你。” “那…” 周狱卒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好,你写罢。”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去,不再盯着沈毅。 这个动作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你随便写,我不管了。 沈毅心中一喜,翻开这张黄纸的背面,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开始提笔写字。 很快,他把想写的内容写在了纸上,递给了这个姓周的狱卒,低声道:“周大哥,我家住在江都城的城西,你认得罢?” “认得认得。” 这个狱卒伸手接过写张草纸,微笑道:“小人认得公子家。” “那就好。” 沈毅微微拱手:“多谢周大哥了。” “是我要谢公子才对。” 这个姓周的狱卒笑着说道:“小人一年的例钱,也没有十两,多谢公子厚赐。” 他说完这句话,夜班来换班的几个狱卒已经到了,这个姓周的狱卒与其他几个狱卒笑着打了声招呼,他拉着其中一个熟识的夜班狱卒,指着沈毅所在的牢房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下班去了。 而那个跟他说话过的狱卒,则是迈步走了过来,来到了沈毅牢房门口,看了沈毅一眼,然后半蹲在沈毅牢房门口,小声说道:“沈公子,周哥刚才让我照看照看你,我就在旁边,夜里有什么动静,你就招呼我。” 这个狱卒看起来,比那个姓周的狱卒年轻不少,应该是前者带出来的。 沈毅趴在稻草上,因为饥饿,说话已经有些有气无力。 “有……有劳。” ………… 此时,外面的江都城已经入夜,城门缓缓关闭。 不过城里的人并没有因为太阳落山而偃旗息鼓,不少青楼楚馆,开始开门迎客,江都府最繁华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夜生活很是丰富。 而在一片熙熙攘攘之中,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一路从县衙大牢,来到了江都城城西沈府门口,敲响了沈府的大门。 正是江都县衙狱卒周胜。 城西相对来说没有特别繁华,因此他敲门的声音格外响亮,很快,院门被打开,一个有些佝偻的老人家,探出头来,看了看周胜一眼,问道:“尊驾找谁?” 周胜看了看这个老门房一眼,开口道:“在下…在下严力,受沈毅沈公子之托,来给沈家少爷传信的。” 为了不担责任,周胜并没有报真名。 “沈毅…七公子?” 沈毅虽然出身寒门,但寒门也有寒门的良久,同辈之间要排行辈,他在家中是老大,还有个弟弟在家里,但是同辈之中行七,读书的时候不少人就以沈七来称呼他。 老门房是看着沈毅长大的,闻言身子颤了颤,立刻拉着周胜进了沈府,同时开始大声嚷嚷,每过多久,沈家同辈之中的老三沈陵便被惊动,得知了周胜的来意之后,立刻把周胜请进了自家的小书房里,然后从周胜手里,接过了沈毅写的那一张纸。 沈陵,是沈毅大伯沈徽家的儿子,同辈之中行三,今年二十三四岁,中等身材,模样还算俊俏,在江都除了照顾两个堂弟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温书,准备下一次的县试,以取中功名。 接过这张纸之后,沈陵先是看了看正面,然后又翻过来看了看,然后便长出了一口气,对着一旁的沈夫人开口道:“夫人,去取十五两银子来,给这位差官。” 沈夫人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之后,便从房间里取出了十五两银子,交在了周胜手里。 周胜抬头看了看沈陵夫妇二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银子,咽了口口水:“沈少爷,夫人,沈公子说十两银子就好。” 沈陵看向周胜,叹了口气:“老七身陷囹圄,短时间内恐怕很难出来,我们也见不到他,这几天就劳烦严兄代为照顾了。” 周胜伸手接过这十五两银子,然后抬头看了看沈陵夫妇二人,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沈陵低头行礼道:“小人,一定不辜负沈少爷所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开口道:“小人姓周,名胜。” 说完这句话,周胜低头告辞。 因为沈家又多给了他五两钱,再加上感念沈家兄弟情深,他甚至没有要求沈陵焚毁那张纸条,就转身离开。 沈陵夫妇二人,一路将他送到了自己家家门口,一直到周胜走远之后,沈陵才默默拿出那张纸,翻到了背面。 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书院范东成等四人,联手殴杀陈清,后勾联县衙,陷害于弟…” “请兄嫂务必前往甘泉书院,请陆山长主持公道,救我性命…” 第五章 江左大儒 陆安世,江都府人士,少时也是在甘泉书院读书,二十多年前便中了进士,也曾经在朝中做过官,官至给事中,后来因为厌恶官场的勾心斗角,便辞官回了故乡江都府,回到了甘泉书院治学,现在已经担任甘泉书院山长近十年时间,乃是非常出名的江左大儒。 更重要的是,这桩命案,是发生在甘泉书院的后山,哪个倒霉的学子陈清,也是死在甘泉书院后山,这件事如果细细追究起来,陆安世这个院长是不好推脱责任的。 他有一定的责任与义务,来妥善处理此时。 沈陵看到了黄纸上的内容之后,神色立刻为之一变,他沉默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又回头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微微叹息:“夫人,为夫要去一趟甘泉书院。” 沈夫人今年也就是二十多岁,嫁到沈家之后,对沈毅等族弟一直十分不错,听到自家丈夫这句话之后,她看了沈陵一眼,低眉叹息道:“夫君,甘泉书院在城外,此时城门都关了,你明天一早再去吧。” “我现在便要去。” 沈陵目光坚定,低声道:“这几日,县衙我不知道跑了多少遍,始终见不到老七,也不知事情原委,眼下他好容易送信出来,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替他做些事情…” 说到这里,沈陵看向门外的夜色,微微叹了口气:“眼下江都城里的局势,就算是父亲和三叔都赶回来,估计江都县衙也不会买咱们家的账,老七说的不错,现在最适合出面,也有能力出面的,就是这位甘泉书院的陆山长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自己旁边的夫人,低声道:“夫人,再给我拿些银钱来,我带着去。” 沈夫人一边点头,一边轻声道:“恐怕陆山长不会要咱们家的钱,夫君拿钱给他,他还要生咱们家的气。” “不是给陆山长的。” 沈陵低声道:“只是眼下这个时辰想要出城去,没点银钱开路,恐怕有些不太可能。” 沈夫人这才点头,回屋取了一小袋银子,递给了自家夫婿,然后开口嘱咐道:“你…你去甘泉书院可以,但是切莫逞强,更不要与陆山长有什么冲突,一切等父亲还有三叔他们回来再说。” 她口中的父亲,是沈毅的大伯沈徽,而三叔,则是沈毅的父亲沈章。 沈陵点头,接过这袋银子,低声道:“我省得的。” 说完这句话,沈徽便从家里牵出了自家的马车,钻进的马车车厢里。 他的父亲沈徽,是东南某县的县令,有官位在身,他家的家底还算殷实,可以说是小康之家,因此家里是有马车的,相比较来说,沈毅一家就要落魄得多了。 上了马车之后,沈陵很快来到了江都府的广储门,此时,广储门的大门早已经关上,沈陵跳下马车,用地道的江都口音,跟守门的几个差役分说了半天,最终在送上近十两银子给五六个差役平分之后,广储门的大门才慢慢打开,露出了一条缝隙。 一个三十岁的差役,看了一眼沈陵,沉声道:“沈公子,擅自开城门,是要担干系的,你坐马车出城太过显眼了,我们只能放你一个人过去,至于这马车……” “还是折返罢。” 沈陵沉默了一会儿,无奈点头,回头吩咐车夫驾车回家,而他自己则是从门缝出了广储门,趁着月色,一路朝着位于梅岭之上的甘泉书院走去。 等到沈三公子到达甘泉书院门口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沈三郎站在书院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用力拍打甘泉书院的大门。 甘泉书院这种“知名学府”,自然是有门房的,不多时,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小老头便打开了院门,这小老头这会儿已经入睡,打开院门之后睡眼惺忪的看了一眼沈陵,开口问道:“这位公子,你找谁?” “找陆山长。” 沈陵目光坚定,微微低头:“劳请代为通报。” 这个小老头看了看沈陵,又抬头看了看天,开口道:“这位公子,我家山长非是等闲人可见,再说现在这深更半夜的,山长早已经睡了,公子如果要是想见我家山长,还请明天一早来递名帖罢。” “来不及了。” 沈陵也不废话,直接从袖子里掏出足有三四两重的碎银,放在这个门房手中,沉声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劳请通报陆山长,就说此事,关乎甘泉书院近百年的声望!” 这个小老头掂了掂手中的银子,然后看了看沈陵,陪了个笑脸:“那…公子,小人就去通传一番,但是山长会不会见您,小人不好保证。” 沈陵直接在书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坐了下来,开口道:“若陆院长不见我,我便在这里等到天明。” 门房拱手道:“敢问公子名姓,小人也好通报。” “江都沈三。” 这门房这才点头,转身硬着头皮去敲陆安世的房门,而沈陵坐在书院门口,微微叹了口气。 四天前,他的兄弟沈毅莫名其妙被带进了江都县大牢里,抓进去之后便没有了生息,他这个做哥哥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去江都县衙询问,只知道与甘泉书院出的命案有关,其他的事情沈陵一无所知。 在这三四天的时间里,沈陵数次前往江都县衙,意欲探望沈毅,都被县衙的人拦下,始终没有见到沈毅一面,只知道沈毅牵扯进了一桩命案之中,但是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 一直到今天,沈毅从牢里递出来一封“短信”,他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就连江都县衙审案,也不让他这个家人同堂。 如今,身在牢里的沈毅,终于传出了消息出来,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尽全力想帮自己的兄弟。 想到这里,沈陵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甘泉书院,在心中默默念叨:“老七自小安分,绝不至于杀人,这一次坐罪下狱,一定是有人诬枉了他,只希望……” “只希望这位江左大儒,能够帮一帮老七,不要与县衙里的那些人同流合污。” 正当沈三公子坐在书院门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醇厚的声音,在他身后想起。 “哪位公子深夜到访?” 沈陵闻言,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身后,只见一个中年读书人,只简单披了一身衣裳,在门房的陪同下,静静的站在自己身后。 甘泉书院山长,陆安世。 沈陵深呼吸了一口气,直接跪在了这位陆院长面前,低头颤声道:“陆先生,在下沈陵,我七弟乃是先生的门人沈毅,如今七弟蒙冤受屈,眼见就要刀斧加身,请先生出面,替我七弟主持公道!” “沈毅…” 陆安世微微皱眉,然后低眉道:“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听院里的先生说起过,三四天前闹出了人命官司,被县衙的人给带走了,只是那时我在注经,书院的事情是谢先生在处理…” 陆安世看向沈陵,开口问道:“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沈陵低头,深深叩首。 “吾弟被人诬枉,蒙受莫大冤屈,为吾弟性命计,为书院声名计,请先生主持公道!” 第六章 陆院长与陆小姐 陆安世早年曾经出仕,干了几年之后便辞官不做了,回到故乡甘泉书院专心治学,虽然因为声望甚隆,被推上了甘泉书院山长的位置,但是平日里除了偶尔给书院的学子们讲学,或者私下指导学问之外,对于书院的杂务并不是如何上心。 与其说他是院长,不如说是一个荣誉院长,更多的像是一个讲学的先生。 正因为如此,对于前几天书院里发生的命案,这位陆山长并不是如何清楚,此时见一个年轻人跪在自己面前,陆安世微微皱眉,伸手就要将眼前的沈陵扶了起来,一边搀扶一边开口道:“沈公子,陆某无官无职,亦不是你的师长,当不得如此重礼,你起来说话罢。” 沈陵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对着陆安世深深低头,哀声道:“先生,吾弟乃是甘泉书院的学子,您的门生,求您救他一救!” 陆安世微微摇头:“沈公子,老夫无官无职,只是一介书生而已,既然官府已经将人带走了,这件事自然要官府去管,老夫如何插手?” “若由江都县衙去管,我弟必死无疑!” 沈陵抬头看向陆安世,从怀里掏出沈毅在牢里写的那张纸条。 “先生,此乃吾弟于牢中所书,字字血泪,我沈家势单力薄,此时连县衙都进不去,整个江都府,此时恐怕只有先生能救他了!” 陆安世从沈陵手中接过写张有些枯黄的草纸,看到纸上的字迹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是还是可以见到一些笔法根底,再见到纸上的内容,这位甘泉书院的院长微微低眉,看了一眼沈陵,低眉道:“沈公子,这深更半夜的,门口不方便,咱们书房里说话罢。” 沈陵闻言,心中大喜,立刻站了起来,对着陆安世垂手道:“多谢先生…” 陆安世没有说话,默默转身,沈陵跟在他的身后,进到了甘泉书院,很快,在陆院长的带领下,沈陵进入到了陆安世的书房之中。 这位江左大儒进了书房之后,先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下,然后低眉道:“沈公子也坐。” 沈陵深呼吸了一口气,垂手道:“先生,晚辈站着听就是。” 陆安世也没有强求,而是把沈毅写的那张纸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借着书桌上的烛光,他又看了一遍,然后才抬头看向沈毅,开口道:“沈公子,一面之词恐怕不足为信。” 沈陵临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说辞,他低头道:“先生,这桩命案是发生在书院里,那么大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只有他们几人在场,先生在书院里寻几个证人问一问,自然清楚,况且…” 沈陵咬牙道:“吾弟自小瘦弱,蒙学的时候还有人叫他“瘦干柴”,这两年虽然稍好了一些,但是比起同龄人依旧差上一些,他一个人如何殴杀比他还要年长一岁的同窗陈清?” 陆安世没有说话,目光继续看向眼前的这张草纸,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草纸上写着的“范东成”三个字,于是这位陆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范东成,江都范家…” 他抬头看向沈陵,低眉道:“范家的老五,在京城做侍郎。” 陆安世口中的这个老五,是范东成的五叔,十几年前高中,其后在官场平步青云,现在已经是六部侍郎了。 这个官职,听起来没什么,但是落在江都府,落在沈家,甚至是落在甘泉书院身上,已然沉重到无边无际了。 正是因为这位范侍郎,江都县衙才会这么急着把这桩案子坐死,把罪名落在沈毅头上,这件事办的好了,原本在官场上平平无奇的冯县令,就有可能抱上范侍郎的大腿,过几年说不定可以捞个知府的差事干干。 沈陵右手颤了颤,他抬头看向陆安世,声音也跟着颤抖了:“先生您…也畏惧范家的权势么?” 陆安世微微摇头,开口道:“老夫在甘泉书院治学,一不犯国法,二不想做官,不会惧怕任何人,关键是你们家。” “有这么一位侍郎在,即便这张纸上写的是真的…” 说到这里,陆安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低眉看了一眼眼前的这张黄纸,淡淡的说道:“今日已经太晚了,这样罢,明日老夫在书院里走一走,问一问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所言不虚,老夫……” “老夫便去一趟江都县衙,看看能不能见这孩子一面,至少…” 陆山长长叹了一口气:“至少尽力保住这孩子的性命。” 沈陵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了陆安世面前,叩首道:“先生如能救得吾弟性命,便是沈家上下的大恩人,沈家上下,定当竭力报答先生。” “但行一些正事而已,用不着你们报答。” 陆先生微微摇头,起身搀扶沈陵,叹息道:“只可惜,陆某人微言轻,能不能帮到你们,还是未知之数。” “现在已经过了子夜了,我让人给沈公子安排住处。” 沈陵闻言,再一次低头致谢。 很快,在陆安世的安排一下,沈陵被人带到了甘泉书院的客房居住,安排好了沈陵之后,陆安世并没有回卧房歇息,而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重新点亮了书房里的蜡烛。 他今年已经年过半百,被吵醒之后便很难再睡着了,况且现在已经丑时,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今天他不准备睡觉了。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陆安世书房被人敲响,这位院长放下手里翻了一半的一卷地理图志,起身伸了个懒腰,推开了房门。 房门口,一个十六七岁,容貌清丽,穿着一身蓝色长裙的少女,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对着陆安世轻哼了一声:“听说您昨晚上又没有睡觉,再这样熬下去,把您的身体熬坏了。” 陆院长两只手背在身后,看向这个端着热水的少女,微笑道: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青雀你这么勤快,怎么,又看上什么衣裳没钱买了?” 被称为“青雀”的姑娘,正是陆安世的独女,自小带在身边的陆姑娘。 陆安世少年娶妻,但是一直没有子嗣,到了三十多岁,夫人才给他生下这么个女儿,生下女儿之后没几年,夫人就染病离世,只剩下他们父女相依为命。 而这位陆山长之所以辞官,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没有子嗣,因此才熄了在官场上奋斗的动力,干脆辞官回乡,专心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陆姑娘端着热水,放在了书房的桌子上,有些腼腆的说道:“原先不是有莲儿做这些事嘛,爹要是喜欢,女儿天天给您打水洗脸。” “还是算了罢,累坏了青雀,为父可是要心疼的。” 陆安世哈哈一笑,走到了水盆前,低头用热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放下毛巾,抬头看了看自家闺女,似笑非笑的说道:“这样献殷勤,有事求爹?” 陆姑娘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父亲。 “爹,咱们书院有一个姓沈的学子,前几天被官差抓去了。” 陆安世佯作不知,瞥了一眼自家女儿,淡淡的说道:“然后呢…” “女儿听说,县衙要砍他的头…” 陆姑娘低头,声音低微了起来。 “爹,听书院里的人说…他是被人冤枉的…” 第七章 见利而不舍身 陆安世放下擦手的毛巾,面色平静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问道:“青雀与这个沈毅相识?” “算不上相识,只是见过两面。” 陆姑娘走到陆安世面前,帮着老爹整理衣裳,语气中带了一些羞涩:“他…他给女儿写过一封信。” 另一个沈毅的确给这位陆姑娘写过信,而且信封里装的是一首情诗。 而沈毅之所以与好友陈清闹矛盾,也是因为这首情诗。 陆院长看了看自己的闺女,并没有追问信里的内容,而是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沈毅的事情,为父未必能帮上忙,而且这件事为父需要在书院里查问一番,不能听信你们的一面之词。” “我们?” 陆小姐眨了眨眼睛,看向自家父亲,问道:“爹爹,除了我还有谁了?” “还有沈毅的堂兄,昨天夜间来寻我,也是让我去县衙搭救沈毅。” 说到这里,陆安世看了一眼陆姑娘,微微叹了口气:“他太高看我了,如果是寻常的案子,江都县衙或者江都府衙,或多或少会卖为父一些面子,但是这件事牵扯到范家,范家身后站着那位范侍郎,为父无官无职,江都府的官员未必就会买为父的账。” “不过…” 陆夫子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低眉道:“不过沈毅毕竟是我门下的学生,假如他真的是蒙冤下狱,这件事我的确应该去管一管,无论如何,总要尽力才是。” 说完这句话,外面的房门被人敲响,一个谦卑的声音传来:“老爷,那位姓沈的公子在外面,要见您呢。” 陆安世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淡淡的说道:“你告诉他,今日上午老夫会在书院里查问当日的情况,询问那些亲眼见过现场的学生,如果他所言非虚,下午老夫便会去一趟江都县衙,让他不必在外面等我。” “他与我一道,反倒会有一些不便。” 沈陵是沈毅的堂兄,在这个时代,与亲兄弟也没有太大的分别,相比较来说,陆安世自己去县衙过问此事,与沈陵陪同前去,还是有不少差别的。 站在书房外面的是陆家的仆从,听到这句话之后立刻低头道:“小的遵命。” 打发了仆人之后,陆安世在女儿的帮助下,整理了一番衣裳,然后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对着陆姑娘微笑道:“青雀,你去把谢先生还有周先生请来,就说我有事情与他们商议。” 谢周二人,都是甘泉书院的先生,虽然没有陆安世的进士功名,但是也都是举人出身,平日里甘泉书院的事务,大多是这两位先生负责,算是书院的“副院长”了。 陆姑娘眨了眨眼睛,轻声道:“阿爹,那天县衙来人,与谢先生说了好一会话呢…” 陆安世面色平静,开口道:“放心,为父不会全信他们。” 陆姑娘这才点头,连忙转身去请谢、周两位先生去了。 很快,两位先生被请到了书房里,陆安世与他们说了足足半个时辰话,又亲自在书院里走了一圈,跟书院里的学子们询问了一番当日的情形。 一直到中午,陆山长才停止了问话,他在书院里简单吃了一顿中饭,便坐上自己的马车,进了江都城,来到了江都县衙门口,让老仆给县衙递上了自己的拜贴。 此时,冯县令正在书房里与县衙的师爷议事。 二人面前,摆着一张供状。 供状上,详细写明了沈毅行凶的经过,以及审讯的过程。 江都县衙的师爷姓邓,此时这位邓师爷站在冯县令面前,恭敬低头道:“老爷,供状卑职已经让人写好了,接下来只要随便找个人,在供状上按上手印,这桩案子就算定了,不管是沈家人还是苦主陈家人,都寻不到咱们的任何把柄。” 冯县令接过这张供状,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这位圆脸的县尊老爷皱起了眉头,他看了看手里的供状,又看了看眼前的师爷,忍不住大皱眉头。 他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伪造供状,是不赦的大罪,更何况我是县令…” 冯县令小眼睛看向邓师爷,神色不善:“师爷,你平时不是这种胆大的性子,是不是…是不是范家人找你了?” 邓师爷眼珠子转了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对着冯县令陪了个笑脸,低头道:“老爷,卑职都去查过了,这沈毅家里无权无势,这桩案子很快就会消弭于无形,您老人家这一次多出些力气,担一些干系,范侍郎便会记着您老人家的好,到时候您老人家高升,卑职也能沾沾您的光彩不是?” 冯县令也是正经科考出身,自然不是蠢物,他瞥了一眼眼前的供状,闷哼道:“只怕还不曾高升,就要给人家拿住命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小命都丢了。” 冯县令高高抬起头,低哼道:“这件事弄到现在,本官已经担了很大的干系了,一不小心就是丢官撤职的下场,为了孝敬范侍郎,丢官撤职倒也罢了,但是要本官拿身家性命去卖好…” 冯县令瞥了一眼邓师爷,撇了撇嘴。 “本官不干。” 一般县令到地方上做官,大多是外地官,因此会聘请一些本地人来充当师爷,以了解当地的风物民俗,以及方便与当地的士绅沟通,换句话说,师爷有时候就是本地势力的代言人。 很显然,范家的人已经跟这位邓师爷通过气了,不然邓师爷也不会铤而走险,拿出这张伪造的供词。 邓师爷听到这句话,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他微微低头,开口道:“老爷,这件事不会翻起多大浪花的,实在不行,卑职去寻个字匠来,模仿那小子的笔迹,在供状上签字画押就是。” “不会翻起多大浪花?” 冯县令努力睁大自己并不怎么大的眼睛,瞪了邓师爷一眼,闷声道:“昨天,陆山长家里的千金,想要进牢房探望那个沈家小子,还给那小子带了一份吃食!” “知不知道陆山长什么人物?” 冯县令闷声道:“他写的文章,江都府的学子哪一个没有看过?这件事情要是闹大了……” 邓师爷眯了眯眼睛,微微低头:“老爷,陆夫子比范侍郎如何?” “这……” 一个是六部侍郎,一个是在野教书的先生,两个人的权势自然是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 正当冯县令犹豫不决的时候,在他的书房外面,一个小吏的声音传来:“县尊老爷,甘泉书院的陆山长来了,正在县衙正堂候见。” “坏了。” 冯县令脸色一白,看向邓师爷:“陆夫子来了。” 陆安世乃是名副其实的江左大儒,也是江都府里最出名的几个人之一,更有进士功名在身上,不管是论年谊还是论资历,都是冯县令的前辈,陆安世亲自到访,他没有任何不见的理由。 邓师爷也不禁微微色变,低声道:“听说这位陆夫子,一心扑在学问上,书院里的事情都不怎么过问,怎么今天竟到县衙里来了?” 冯县令没有回答,而是默默起身,看向桌子上的供状,低声道:“这个东西,尽快处理掉,不要留下来。” 小胖子县令,长长的深呼吸了一口气。 “本县出去,见一见陆夫子…” 第八章 江都大牢初相遇 县衙正堂里,冯县令满脸笑容从外面走了进来,还未踏进正堂的门,他便拱起了手,满脸笑容。 “山长有什么事情,派人过来递个信,冯某便去书院拜访山长了,怎么敢劳动山长亲自跑一趟?” 冯县令这番话说的很是客气,毕竟他是官,陆安世乃是民,无论陆安世是不是什么大儒,他都已经给足了这位陆先生的面子。 陆安世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冯县令拱手还礼,微微欠身道:“县尊客气,今日冒昧叨扰,是有件事情要向县尊打听。” 冯县令眉头跳了跳,但是脸上的笑意未减,对着陆安世微笑道:“先生有事,但问无妨。” 陆院长看了看冯县令,然后微微低眉道:“县尊,前几天我甘泉书院出了一桩命案,弄得现在影响很不好,前几日陆某在注经,未曾理会这些俗务,昨天才听说这件事,因此想要过来问一问县尊,我书院的这桩案子,查清楚了么?” 陆先生说话还是很有技巧的。 他现在是民,没有权力过问衙门里的任何事情,但是他开口就是“我们书院”,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介入这桩案子,甚至因为他事先说明了这件事,冯县令都没有办法再用这个理由搪塞他了。 冯县令表情僵了僵,然后他看向陆安世,叹了口气。 “陆先生,这件事已经移交县衙,您原本可以不管的。” 冯禄这句话是在提醒陆安世,提醒这位江左大儒,这件事很有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而且既然已经移交了县衙,他这个山长是可以不过问的。 陆安世也是做过官的人,自然可以听出冯禄话里的意思,这位院长对着冯禄笑了笑:“县尊说这件事陆某可以不管,也就是说,这件事陆某也是可以管的。” “好罢。” 冯县令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既然先生执意过问,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我只能告诉先生,这件案子还在查办之中,等查出了结果,冯某一定派人通知先生。” 这个时候,冯县令自然是不会说什么沈毅是凶手这种话落人话柄的。 毕竟坐在他面前的,乃是江都府出了名的大儒之一,同时也是江都府的喉舌,在他面前说任何一句话,都是要负责任的。 因此,这种模棱两可的官面话,说出来是最合适的。 “既然还不曾定罪。” 陆安世看了看县令冯禄,微笑道:“那县令准许老夫去大佬,看一看这个门人如何?” 冯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没有急着说话,他先是看了看陆安世,然后低头喝了口茶,微微叹了口气:“先生是书院的山长,那沈毅是书院的学生,按理说先生要见一见他,冯某是不太好拦阻的,但是…” 冯县令看向陆安世,低声道:“为了先生考虑,冯某觉得还是不见为好。” 冯县令的意思很简单,这一次不止是一桩命案那么简单,背后更有江都范家,贸然掺和进来,很可能就会与范家为敌。 更重要的是,殴杀陈清的不止范东成一个人,而是四个人,这四个人当中,除了范东成之外,另外三个也都是在江都小有势力的家族。 这种事情,四家人肯定是戮力同心的,真的跟他们作对,他们会不遗余力的出钱出物。 冯县令虽然向着范家,但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敬重陆安世的,他不想陆安世掺和进来,也不愿让这位夫子掺和进来。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这一次拘捕沈毅,并且私刑审案,已经有了一些过错,如果可能的话,他并不想这件事再生出什么波折。 陆先生坐在下首,对着冯县令微笑道:“老夫一生,最怕麻烦,回到江都故土,也只想安静治学教书,但是既然当了这个山长,书院里的事情多少还是要管一管的,不好辜负先师传下来的重担。” 陆安世中进士之前就是在甘泉书院读书,他的老师,正是上一任山长。 冯县令摇头叹息,他看了陆安世,低眉道:“既然先生执意要去,冯某也不好阻拦,便只能让先生去一趟大狱了。” 陆安世是当世大儒,仕林名士,拥有极大的社会影响力,这种人过问案情,冯禄就不可能在硬生生冤枉沈毅了,毕竟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这个县令最多就是一个失察的罪过,真把沈毅弄死了,惹恼了陆夫子,便不是那么好轻易收场了。 “多谢县尊。” “不谢不谢。” 冯县令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只是,冯某就不能陪先生同去了,先生也做过官,应当知道,我等这些异地为官的地方官,有时候并不能随心所欲。” 地方官想要安安稳稳的干好自己的差事,除了与上官处好关系之外,还要与地方乡绅打好关系,而县衙也免不了被地方势力渗透。 现在的江都县衙,就有不少地方势力的眼线。 冯县令不肯与陆安世同去,是怕得罪范家,得罪那位范侍郎,而陆安世如果自己去了,那么他事后也有理由与范家分说。 “不烦劳县尊。” 陆安世微微低头:“县尊写一张条子,陆某自己去就是。” 冯禄摇头。 “条子也不能写。” 这位县令低声道:“先生自去就是,我让人提前打招呼,不会拦你。” 陆安世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有些微胖的江都县令,哑然一笑:“县尊倒是机警。” 冯县令苦笑一声:“先生谬赞了,身在官场,有时候不得不小心。” “有劳县尊了。” 就这样,陆安世离开江都县衙,朝着县大牢走去。 县大牢距离县衙,只有一两里路,很快,马车停在了县大牢门口,一个穿着皂衣的狱卒,这会儿已经在门口等着,见到陆安世下了马车之后,他才迈步迎了上去,欠身道:“是陆夫子么?” 陆安世面色平静:“是陆某。” “夫子随小人来。” 这个小吏,正是之前替沈毅送信的周胜,他微微弯着身子,走在前面给陆安世带路,很快两个人进入到了县大牢之中。 刚进大牢,一股草木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陆山长微微皱眉,但是没有多说什么,依旧跟在周胜身后,朝着大牢深处走去。 没多久,周胜就把陆安世带到了一处牢房门口,然后回头对着陆安世欠身道:“夫子,沈公子就在这里面。” 陆安世点头,看向周胜,问道:“你要在这里么?” 周胜摇头:“上面未曾叫小人在这里听。”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大牢里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开口道:“沈公子,沈公子,陆夫子来看你来了。” 说完这句话,周胜对着陆安世拱了拱手,转身告辞。 而牢房里昏昏沉沉的沈毅,也被他叫醒,迷迷糊糊醒来之后,沈毅就看到一个留着长须,一身青衣的小老头站在自己面前。 他认出来了,是自己的院长,也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沈毅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然后他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强忍着背上的剧痛,对着陆安世躬身行礼:“学生,拜见山长。” 牢门外的陆安世,看到大牢里脸色苍白到极点,几乎已经站不稳的沈毅,忍不住皱眉:“怎么这样憔悴?” “回山长。” 牢房里的沈毅苦笑道:“学生…不敢吃饭。” 他伸手扶住大牢的牢门,让自己站直身子,低声道。 “学生怕…被人毒死。” 第九章 如何脱罪? 见到陆安世,沈毅心中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已经过去差不多两天时间了,这两天时间里,他身陷囹圄,而且受伤不轻,只能待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想办法尽量把这件事尽量闹得大一些,再之后就是通过狱卒周胜,给族兄沈陵传信,让沈陵尽量找到陆安世,请托陆安世帮忙。 之所以要找陆安世,是因为在沈毅的记忆之中,这位甘泉书院的山长,风评一直很好,是个出了名的刚直之人,只要这位陆山长下场,这件事情便有了转机的余地。 沈毅手扶着牢门,勉强站立,对着眼前的陆安世深呼吸了一口气,再一次拱手行礼,深深低头:“请山长,救学生性命。” 陆安世负手站在牢门前,上下看了看沈毅,低眉道:“你认得青雀?” 听到这个问题,沈毅愣了愣,然后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在书院里,有幸见过小姐几面。” 陆安世四下看了看,见附近有一把椅子,便径自把椅子拉了过来坐下,然后静静的说道:“只见过几面,那丫头便肯在老夫面前替你说话,看来她看你对你印象不错。” 沈毅抬头看向陆安世,然后沉声道:“若小姐为学生说话,应当是仗义执言,对事不对人,非为学生,乃为公理也。” “好一个为公理也。” 陆院长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学生,面色平静:“可是官府认定是你殴杀了陈清,老夫如何知道公理在哪一边?” “若山长不知,今日也就不会来大牢里见学生了。” 沈毅脸色苍白,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有些头晕,不得不坐在了枯草上。 他低头苦笑道:“饿得头晕眼花,让山长见笑了。” 陆安世微微皱眉,然后回头看向身后,呼唤道:“狱卒,狱卒。” 狱卒周胜很快赶了过来,对着陆安世低头行礼:“夫子吩咐。” 陆安世伸手,在自己的袖子里摸索了片刻,摸出了一块碎银子,递在周胜手里,开口道:“去,买一些吃食来,最好是容易下口的。” 说完这句话,陆夫子看向周胜,沉声道:“老夫就在这里看着,若饭食有问题,害了我门人的性命,老夫绝饶不了你。” 周胜看了看陆安世手里的银钱,又看了看牢里的沈毅,微微摇头:“夫子,小人这就去买,不敢收您的钱。” 陆安世有些诧异:“为何?” 周胜低头道:“沈公子性情刚毅,让小人佩服。” 周胜这句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是因为他已经拿了沈家十五两钱,买多少顿饭也够了,再加上他认得陆夫子,不太愿意拿陆夫子的钱,沾惹干系。 像周胜这种狱卒,尽管行当可能不受人待见,但是能在这里干几年十几年那,一般都十分精明,大智慧没有,小聪明是肯定有的。 说完这句话,周胜转身,一路小跑的去了。 很快,这个狱卒便拎了一个木制食盒过来,打开牢门,递给了沈毅,食盒里装着两碗粥,几碟小菜,还有两个馒头,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他端起一碗粥,一口气便闷了一碗。 一碗粥下肚之后,沈毅浑身上下都舒服了不少,他又啃了两口馒头,这才抬头看向陆安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山长见笑…” “不着急,你慢慢吃,吃完了我们再说话。” 沈毅点头,专心吃饭,因为肚子饿得厉害,他很快把饭盒里的吃食吃完,放下手中的筷子之后,他用囚服擦了擦嘴,从地上站了起来,垂手道:“若不是山长,学生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陆安世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说一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惭愧…” 陆安世是沈毅目前几乎唯一的一个救星,这个救星比起老爹沈章,以及那个做知县的伯父沈徽都要有用,因此沈毅老老实实的把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日,陈清因为一些事情,被范东成等四人堵在了书院后院的那个竹坡,学生与陈清相交甚笃,听闻之后便立刻赶了过去,到现场之后,便看到范东成等四人在殴打陈清,学生上前拦阻……” “无奈不是他们的对手。” 沈毅叹了口气:“他们殴打陈清,前后至少大半个时辰,连带学生也被他们打伤,后来他们下手太重,陈清便晕了过去人事不省,范东成他们见事情大了,便一把拉住学生,硬说是学生打了陈清。” “一个时辰之后,陈清便死了。” 沈毅看向陆安世,低声道:“山长,事情就是这样。” 陆安世面无表情:“知道范东成他们为什么与陈清起冲突么?” “知道。” 沈毅很老实的回答道:“因为…因为陆小姐。” “书院里许多人都倾心陆小姐,不少人给陆小姐写诗表明心迹…” 说到这里,沈毅心里有些脸红。 因为这些写情诗的人当中,就有他一个。 确切来说,是先前那个沈毅。 “而诸位同窗之中,陈清的诗才最好,他给陆小姐写的,陆小姐…” 沈毅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陆安世,开口道:“陆小姐似乎写了一首诗回应了,因此,陈清才惹恼了同窗们,尤其是范东成……” 陆夫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头痛。 发妻病逝之后,他便带着女儿回到了故土江都,之后便专心治学,在他眼里,女儿青雀还是个小姑娘,完全跟儿女情长没有半点关系,听到沈毅这番话,陆夫子才恍然发现,自家女儿已经十六岁了。 陆夫子沉默了片刻,抬头看向沈毅,叹了口气:“范家势力不小,江都府的官员都多多少少要给他们家一些面子,这件事情弄到现在,已经不太好处理了。” “即便你说的统统都是真的,老夫也只能让江都县衙彻查此事,将范东成等四人也拿到案,重新查问此事,至于江都府的官员愿不愿意把这件案子翻过来,只能看他们如何抉择。” “江都县衙上面,还有一个江都府衙,他们会不会卖老夫这个面子,会如何抉择,现在都很难说…” 说到这里,陆安世看向沈毅,叹息道:“孩子,这件事要看你的造化。” 他这句话刚说完,牢房里的沈毅就急了。 一个书院的院长,竟然想要拿自己与范家的侍郎比影响力,这不是自不量力吗! 更要命的是,这件事如果陆安世输了,丢的是自己的性命! 他两只手扶着牢门,对着陆安世低声道:“山长,万不可如此!” 他面色严肃,缓缓说道。 “山长要救学生性命,就不能再把范东成牵扯进来了。” 陆安世微微皱眉。 “不给范东成他们定罪,你要如何脱罪?” 沈毅再一次摇头,他缓缓说道:“山长,这几天学生在牢里,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范家是江都大族,朝中还有个侍郎做靠山,江都府上下的官员不可能因为学生一个人,去与范家作对,就连山长您……” 说到这里,沈毅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安世哑然一笑:“你说你的就是,不必顾忌老夫的面子,你说的不错,老夫一介书生,自然比不过那位范侍郎。”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因此,学生想要脱罪,非但不能咬死范东成,反而要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范东成没事了,范家便不会再干涉这件事,到时候,学生才有脱罪的可能!” 陆夫子皱眉,他看向沈毅,问道:“你是说…” 沈七郎低着头,目光闪动。 “山长,动手的是他们四个人,非是范东成一个。” 第十章 请您去喝茶 这两天时间,沈毅一直在大牢里躺着,县衙的人知道再打肯定就打死了,那位冯县令也担心打死人要担责任,因此没有再提审他。 这两天时间里,沈毅一直在考虑让自己脱罪的法子。 他继承了另一个沈毅的全部记忆,或者说他与另外一个沈毅变成了一个人,自然清楚的知道目前自己的处境。 范东成等四人,都是江都城里的二代,其中以范东成的家世最好,他的五叔乃是京城刑部的侍郎,加上范家最近几代人才频出,在江都势力很大。 这个人,虽然是打死陈清的主犯,也是陷害沈毅的主谋,但是沈毅现在想要保全自己,让自己从大牢里脱身,就不能跟他们死磕,只能暂时妥协。 只要把范东成从这件事里摘出去,那么沈毅脱罪的阻力就会骤然减轻,如果陆安世在给衙门一些压力,那么他沈毅就有了脱罪的可能。 听到这句话,坐在沈毅面前的陆安世忍不住大皱眉头,他看向眼前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缓缓说道:“老夫考一考你。” “树德务滋。” 沈毅有些无奈的接话道:“除恶务本。” 他看向陆安世,低眉道:“山长,学生也明白不该纵恶,但是眼下这个处境,不得不保全自身,除恶之事,只能留待将来了。” “事可从经,亦可从权。” 沈七郎看向陆安世,再一次拱手:“这个道理,山长应该比学生明白。” “真是难得。” 陆安世伸手轻轻拍了拍手掌,忍不住赞叹道:“你这般年纪,看事竟然这样通透,比老夫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头还要都要透彻。” 陆安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牢门,轻声道:“你说一说,具体应该怎么办?” “能办的,老夫会尽量替你去办。” 沈毅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声道:“等县衙下一次讯问,学生可以改一改供词,对县尊说,殴打陈清的的确只是一个人,但是那个人不是学生。” 陆夫子皱眉:“那应该是谁?” “钱通!” 钱通,是范东成团伙四人之一,也是这个团伙之中地位最低的一个。 范东成等四人,除了范东成之外,另外三个分别是马俊,罗茂才,以及这个钱通。 其中,马俊是商人之子,他的父亲是江都最有钱的几个人之一,甚至走通了甘泉书院的关系,把马俊这个商人之子送进了甘泉书院,可谓是财力雄浑,同时马俊也是他们四人平日活动的金主,大部分开销,都是这个富二代在负责。 而罗茂才也是士族出身,他的一个堂叔在东南某府做知府,家里在江都士族之中属于中上,也算颇有势力。 只有这个钱通,家境相对来说是最低微的,家里有个做知县的叔叔,还是在西边的一个中县,家境虽然能算小康,但是并不是权贵人家。 因此,钱通在四个人当中地位最低,是个小弟的角色,平日里脏活累活都是他在干。 也因为如此,当日殴打陈清之时,也是这个钱通最卖力气,重手几乎都是他打的。 陆安世一心治学,对于范东成等四人,他也就是大概知道范东成的家境,其他三个人知之甚少,有些疑惑的看向沈毅。 沈毅这会儿吃饱了,身上也渐渐有了力气,他站在大牢门口,大概的向陆安世说明了一番四个人的家境,然后低声道:“山长,这四个人当中,只有钱通一人势单力薄,把他推出去认下这个罪过,另外三家便不会多说什么,至于范家……”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范侍郎今年刚满五十,虽然晋侍郎没几年,但是官场上还有攀爬的可能性,范家人也不可能仗着他的势为所欲为,他们也要顾及范侍郎的官声。” “这件事情如果能大事化小,范家也不会不同意。” 陆夫子再一次皱眉。 “他们因为你沈家势单力薄,才联手构陷于你,如果我等因为钱家势单力薄,便把他拉出来顶嘴,与范家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 “自然有分别。” 沈毅压低嗓子,有些着急的说道:“山长,这钱通的的确确是凶手之一,陈清的死与他脱不开关系,而学生,则是被凭空构陷诬告的!” 说到这里,沈毅顿了顿,低声道:“再者,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将来,另外三个凶手,也定然逃不过天诛!” 沈毅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 陆安世似乎听出了一些什么,他看向沈毅,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罢了孩子,这件事老夫尽量替你去斡旋,如果你能脱罪,便在书院里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造福一方,莫要…” “莫要在凭生事端了。” 沈毅的意思是,他将来脱罪之后,不会放过范东成等三人,而陆安世则是让他熄了这个念头。 别的不说,一个范侍郎,就是高不可攀的大山了。 朝廷三年一次科考,一次科考不过录取二百不到三百个进士。 而一百个进士里,也未必有一个能做到侍郎的位置上。 六部侍郎,在京城那种地方可能听起来没有那么显眼,但是放在江都这种地方,就是大到没边的庞然巨物。 江都府的知府,是江都府的天,那么这位范侍郎,就是盖在天上的天,他这一层天,距离九重天上的天子,也不算很远了。 就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说,陆安世说的话自然是正论,一个寻常人如果能安身立命,当然没有理由去与一位侍郎或者说侍郎家里作对,但是沈毅不一样。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人。 对于他来说,在这个时代,一切皆有可能。 不过眼下,当然不能说出那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中二发言,说出来也只会让人笑话,沈七郎对着陆安世低头道:“山长放心,学生明白的。” “那好。” 陆安世微微低眉道:“既然是书院里发生的案子,那么这两天老夫去联系联系范家人,妥善处理此事。” 牢房里的沈毅微微一笑,开口道:“山长,在学生看来,您今天既然来到这大牢,那么便不用您去联系范家人,范家人会主动联系山长您的。” 陆安世眯了眯眼睛,刚要说话,外面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很快,一个有些干瘦的中年人,一路小跑来到了陆安世面前。 正是江都县衙的师爷,邓师爷。 邓师爷一路来到陆安世面前,对着陆安世恭敬低头,拱手行礼道:“陆夫子,可算寻到您了。” 陆安世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他回头看向邓师爷,问道:“寻老夫何事?” 邓师爷满脸笑容,笑呵呵的说道:“夫子,陈知府让我请您去望湖楼喝茶。” 第十一章 望湖楼非议 陈知府,江都府的天。 江都府是江南颇为富庶的一个府,因此江都知府在知府当中也是个上等差事,一般官员需要在其他府干上一两届,再加上朝中有人,才有可能会被调任江都府任知府。 而这位陈知府,姓陈名裕,就任江都知府已经两年有余,是个颇有干才的知府,两年多时间不仅在江都混的游刃有余,而且官声还不错,明年就是吏部每三年一次考功的年份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位陈知府会得一个“上”的评价。 当然了,知府多半不会只干一任,陈知府还要在江都多干一任,也就是六年时间,明年考功之后,陈知府多半还会留任江都,继续做他的江都知府。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陈知府今年还不满三十五岁,比其他的下属江都县令冯禄要年轻不少,算是朝廷里的少壮派官员,前途无量。 听到陈知府相邀,陆安世转身,看了一眼沈毅,开口道:“孩子,你先在这里待着,老夫去见一见陈知府。” 牢房里的沈毅,连忙点头,然后低声道:“劳烦山长。” 此时此刻,沈毅其实很想提醒自己的这个院长,明年就是吏部考功的年份,陈知府的态度很重要,但是这个时候,毕竟有求于陆安世,再开口就有点指手画脚的味道了。 长幼有别,毕竟不太合适,于是他忍住没有说话。 “老夫是甘泉书院的山长,书院里出了事情,老夫自然该管。” 陆安世起身,看了看沈毅,开口道:“该吃饭还是要吃饭,冯县令既然肯让老夫来见你,想来这大牢里就不会有人要害你了。” 沈毅微微摇头,开口道:“山长,会下毒害我的从来不是冯县尊,冯县尊毕竟不是咱们江都本地人,有些下面的事情,他是管不了的。” 陆安世若有所思。 “罢了,你心智成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是。”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沈毅拱手送别。 陆安世走后,沈毅一个人站在牢房门口,思索了许久。 现在,因为陆安世的出手,这件原本几乎无法逆转的命案,已经出现了一些转机,但是一个陆安世,并不能完全扭转局面,他能不能脱罪出狱,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现在还很难说。 “有五成生机了…” 因为后背受伤,沈七郎重新趴回了稻草上,他闭上眼睛,详细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接下来,就看范家人那边松不松口了,为了范侍郎的官声,他们应该不会…” “太过分…” 想到这里,沈毅心中满是无奈。 他继承了另外一个沈毅的全部记忆,对于那一个沈毅来说,范东成殴杀好友陈清在先,又构陷他在后,乃是他沈毅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而眼下为了保命,他不仅需要帮助范东成这个大仇人脱罪,甚至…… 甚至他的性命,都还取决于范家人的最终态度。 假如范家人真的特别蛮横霸道,非要把他弄死,那么即便这桩冤案将来可能有昭雪的一天,他沈毅也看不到那天了。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强权啊…” 沈七郎趴在大牢里的枯草上,闭目养神。 “现在的我,以及沈家,太弱了…” …………………… 江都府,望湖楼。 江都府是一座古城,古往今来一两千年,历朝历代都会挖掘护城河,久而久之,这些护城河连成一片,又与外界的运河沟通,渐渐成了一个狭长型的小湖,最早叫做护城湖,后来江都府渐渐昌盛起来,这座湖也就有了一个文雅一些的名字,叫做玉带湖。 望湖楼,就在玉带湖湖畔,也是江都府里顶尖的几座酒楼之一。 陆安世坐着马车,很快来到了望湖楼门口,在望湖楼小厮的带领下,他一路上了二楼,来到了二楼一处雅间。 陆夫子刚到雅间门口,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很是干练,一身便服的中年人便起身相迎,对着陆安世拱手笑道:“陆先生来了,有失远迎,还请先生见谅。” 正是江都知府陈裕。 见到这位府尊,陆安世也不好拿架子,便拱手还礼:“见过府尊。” “先升客气了。” 陈知府引着陆安世进雅间坐下,落座之后,他亲自起身,给陆安世倒茶,一边倒茶,一边微笑道:“等先生的时候,我自己泡了一道,这是二道茶,正是好入口的时候。” 陆安世双手接过陈知府递过来的茶水,道了声谢之后,抬头看向陈知府,开口问道:“未知府尊召陆某前来,所谓何事?” “可不敢当一个召字。” 陈裕摆了摆手,哑然道:“与先生许多日子未见了,因此请先生来喝茶而已。” 他伸手算了算,微笑道:“算一算上一次与先生见面,还是年初送江都士子入京赶考的时候,一转眼好几个月过去了。” 陆夫子性格比较直,不太喜欢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他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看向陈知府,问道:“府尊让老夫来,可是为了甘泉书院的那桩命案?” 陈裕笑而不语,只是低头饮茶。 一杯茶下肚之后,陈知府才微笑道:“先生,江都这两年风调雨顺,百姓太平康乐,这一届科考,足足出了五个进士,依我看,不管出了什么事情,还是大事化小为好。” 陆安世皱了皱眉头。 他看向陈裕。问道:“府尊可了解过这件案子?” 陈知府伸手倒茶,一边倒茶,一边淡淡的说道:“看过县衙递上来的卷宗,说…” “疑似是甘泉书院学子沈毅,因情错手伤人致死。” 陆夫子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抬头瞥了一眼陈裕,沉声道:“那府尊看来呢?” 陈知府低眉,良久之后,才微微叹了口气:“先生要体谅我的难处,我在江都这个位置上坐着,不好与范侍郎闹得太僵。” 陈裕能在不到三十五岁的年纪,做到江都府这种富庶地方的知府,显然也是朝中有人的主,因此他虽然品级比六部侍郎低了不少,权柄也远远比不上六部侍郎,但是因为朝中有靠山,因此并不特别惧怕范家,只是不太愿意与范家闹僵。 “府尊。” 陆夫子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老夫在书院注经,不曾细细查问,一直到今天上午,老夫才在书院里详细问了此事,可老夫查问到的情况,与县衙的卷宗,似乎大有出入。” 陈知府微微一笑,开口道:“有出入是正常的,毕竟案子是人办的,每个人心里想的事情都不一样嘛。” “先生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咱们坐下来商量。” 陆夫子看着眼前的茶水,默默的说道:“府尊,老夫也做过官,知道所谓官场无朋友,朝是无是非的说法,可即便官场再如何看中利害二字,也不能将黑白全盘颠倒罢?” 听到陆安世这句话,陈知府眉头动了动。 明年就是吏部考功的时候了,也是他仕途上极为关键的一年,这个时候,江都府是不能出事的,他自然想着尽快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 因此,当他知道陆安世去了县衙大牢之后,立刻就派人把陆安世请到了这里说话,目的就是不至于让这件事情闹大。 于是,这位江都知府看向陆安世,缓缓说道:“先生,江都府治下,岂有黑白颠倒之事?” 第十二章 做官的艺术 就连江都县令冯禄,尚且不愿意因为讨好范家,而触碰国法,身为正四品知府的陈裕,自然也不会愿意在这件事情上担太多干系。 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怎么参与,一直是冯县令在做。 这件冤案办成,沈毅冤死,范家的人得以脱身,他这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府,便能卖范侍郎一个人情,假如… 假如有一天东窗事发了,那最多也就是查到江都县令冯禄头上,他这个知府从头到尾没有参与,也没有收受范家的钱财,自然跟他没有关系,落到他头上,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过。 不过现在,三年一次考铨在即,这位江都知府连失察的罪名也不想担在身上。 明年的考铨,他至少要拿一个“上”字,甚至有拿“上上”的野心。 如果能得一个“上上”的考功,那么在江都干完这六年,他就可能以不到四十岁的年龄进入京城六部,成为六部的员郎中的位置上,干个几年,就能与范侍郎并肩,成为六部侍郎! 而如果甘泉书院的案子闹大,就会让陈知府的声誉受损,如果得不到上字考功,只得一个中上或者一个中字,那么即便他上头的人想替他操作,也很难把他拔擢到六部。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陈裕在知道陆夫子插手这件事之后,便觉得这件事有闹大的风险,所以他才会放下公事,来到这望湖楼请陆安世喝茶。 这位江都知府微微眯了眯眼睛,对着陆安世微笑道:“先生如果对江都县衙的审查有一些疑义,那么稍候陈某回府衙,让严通判去县衙,与冯知县一起查办此事,如何?” 陆安世放下手中的茶水,他抬头看了一眼陈裕,然后叹了口气,开口道:“府尊,这件事情连陆某这个平头百姓都能查的清楚,官府想要查清楚自然再容易不过了,难就难在,官府应该怎样去办,以及会不会这样去办。” 陈裕笑了笑:“这桩案子的详情,本官还真不知道,这样罢,稍候本官给县衙行文,让他们把具体的审案记录送一份到府衙来,本官看了之后,再给先生答复如何?” 陆安世起身,对着陈知府拱手道:“府尊,老夫原先也是做过官的,知道一些官场的规矩,也知道府尊不愿意得罪一些人,根据老夫查问所知,当时殴杀陈清致死的,非是一人,县衙那里即便公正执法,也未必会得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