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仙》 第一章 夜晚的荣国府尤其安静。冬日白天的喧嚣散去,偌大的府邸在夜幕下显得清宁祥和。 一处偏僻的院落内,有个简陋柴房。寒冷夜风沙沙作响,不远处守夜婆子的嘀咕声隐隐传到房中。 “……就是个轻贱的命!也得亏了咱们夫人心善,还让人接她回来。要我说,这样不知道底细的卑贱丫头,管她是谁的孩子呢,早早丢出去饿死了算完!” “可不是。但你也知道,夫人多年无所出,莫说少爷了,便是个姐儿也没生出来。如今把这傻子接回府,还挑明了是老爷当年和人在外头生的孩子,想必打算养在身边的。好歹也是往后的姑娘了,你我莫管那么多,好生伺候着就是。” 第一个婆子便啐了一口:“伺候她?比我们还轻贱的丫头,凭什么!” “你没听说吗?自打她进府,但凡对她不好的人都身体出现问题倒在床上起不来了……还记得她头天进府给她吃馊饭的王妈妈吧?拉肚子拉虚脱了,今儿晚饭都没吃直躺在床上哼哼呢。无论怎样,我们好生照顾着她不好么。” “那也是那些人命贱,说两句话就不成了。像我,跟着夫人进府后一直康健得很,没病没灾,怎是她们能比?也罢,我今儿晚上吃了些酒,不和她多计较了,赶紧睡会儿要紧。”语毕打着哈欠骂骂咧咧走远。 另外那个婆子叹了口气,推开吱嘎乱响的门走进屋,瞧着破床上躺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又叹了口气,给她掖掖被角便转身出了门。 待到门重新关好,床上一直双眸紧闭的女孩儿却忽地睁开了眼。她双眸闪过赤色有黑金光芒暗现,不过转眼间便归于平静又是寻常模样。 贾珃缓缓起身,看也不看这破落的地方,趿着潮湿的鞋子慢吞吞走到门边。侧耳细听确认周围没有旁人了,便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寒风呼啸。 她裹了黑旧棉絮做夹层的衣裳,晃着穿了单裤的两条腿儿,悠悠然朝着不远处仆从们住的地方去。 一路上无人。 值夜的仆从们合该守在主子的身边,即便偷懒吃酒赌钱,也大都在内里的院中,没谁会住到这个偏僻院落的角落处来。安置这一个地方,本是贾府为了表现体恤关怀下人们所设的值夜歇息处,并没打算用上。可总有些偷奸耍滑之辈不好好伺候着,专程趁着夜色偷偷摸摸来这儿睡下——比如,照顾她的两个婆子。 贾珃贴墙走到那小院子,先遣了几只虫儿去探消息,得知近处无醒着的人后,便大喇喇走到了鼾声四起的那间房。 天气极寒,门窗关得很牢。狭小的窗户缝隙,有一列肉眼微不可见的虫儿鱼贯进入,悄无声息,连路过的冷风都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贾珃站在屋角感知着虫儿的去向,直指那打鼾响亮的吃酒婆子,并不许它们惊扰了旁边那一位安睡的人。不多会儿,鼾声渐渐止歇,取而代之的是睡梦中感到不适的哼哼唧唧。 待到训练已毕,贾珃招了它们回来,白皙的小手伸出,任由它们潜回她的指尖而后钻入消失不见。贾珃留了跑得最慢的几个带路,又回头看了眼那没再传出动静的窗户,心满意足地晃悠着折返。 倒也不是她非要揪住这些心思恶毒的人不放。而是她初到这个世界,总得时常练练手与虫儿们保持良好的沟通,免得生疏了技艺。 她不愿意用普通人来练手,这些心思恶毒之辈便成了最好的下手材料。且她也并未下狠手,只不过略施小惩而已。怎奈这些人体质太差,她随便动动手他们就起不来床了,实在罪过罪过。 这样的深宅内院,房舍绕来绕去的记起来恼人。贾珃素来懒得去记路,一切交给虫儿们。之前几次都十分顺利,今儿自然照旧。 谁知这一次折返的时候却出了些差错。 贾珃掀掀眼皮看着这陌生地方,正疑惑着怎会如此。冷不防鼻端嗅到一股子从不远处飘来的尸气,她不由气恼着暗骂。 虫儿们感受到了她的怒气,规规矩矩排成一列不敢再肆意妄动。饶是如此,贾珃还是冷厉瞪了它们一眼以示警告。 前世她修成蛊仙以血气养它们,倾尽心力同生同长。本想着死后与它们断了缘分,谁知这一世它们竟是随她一同穿越到这儿,重新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而且比以前更强大,是最有灵性最强悍的蛊王群,能够随她任意差遣。 可它们都太强大了,彼此间谁也不服谁,时常争执,常常吵得他头疼——当然,别人既然看不到它们,便也听不到这种争执声。 她现在修为全无,身体瘦小虚弱得紧一时间没法修炼,索性继续训练驱使,好让它们不至于太闲。只是没想到这次它们会被尸气吸引,自作主张地跑到这儿来。 贾珃懒得去记路并不代表她记忆力不好,恰恰相反她记忆力极佳,只是不耐烦在此费工夫罢了。她踮着脚环顾四周,仅凭着高处一些光秃秃树木的枝丫就辨别出了那个破柴房的所在。正打算无视那几个眼巴巴想钻回她指尖的不听话的虫儿算是责罚它们一番,自己择路回去。冷不防院门口传来了人声,正往这边靠近。 环顾四周,没甚遮挡身形的地方,只那放了尸体的屋子堪堪可以躲藏。 贾珃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惹出是非来,快速遣了两只虫儿进屋查探情形,她紧随其后按照它们给的讯息轻手轻脚躲在了左侧的柜子后。 刚刚藏好,那两个说话的人就进了屋: “这死了的丫头该怎么处置?尸体搁在这里怪瘆人的,我可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既是让我们看着,我们看着便是。就一两晚的功夫,熬一熬便过去了,自有人会处理。” “谁敢保证是不是真就一两晚?谁敢保证一定有人会来帮忙?说是明儿姑奶奶家的林姑娘就到府上了,不宜惹出事来,万事都要按住不动等姑娘安顿好了再说。谁知到了后日时候,会不会又说什么木姑娘、森姑娘的要到,也不准让人知道这丫头死了?日复一日的,便是在冬天,尸体也能发臭,届时真要责问下来,你我全都逃不过。” 一连串的话说得又快又急,贾珃悄悄去看,发现是个穿着桃红绣芍药绫袄的丫鬟,尚年少梳着双丫髻簪了朵银丝绣球花,耳边一对儿玉坠,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体面几分。 她身边的女人穿着粗布花棉袄,看着二十多岁年纪脸上却有了皱纹,听闻她所言紧张地拉了她,不住劝着:“媚人姑娘,你是宝二爷身边的人,说话做事自然大方。可这隔墙有耳,你还是小声着些,别叫有心人给听了去。” 媚人扬手把那妈妈拍开,不悦道:“知道我是宝二爷身边的,你还做事不仔细些?若我被牵连进去,少不得要牵扯到二爷身上,可有你好果子吃!”话虽这么说,声音到底是小一点了。 贾珃记起她们口中这位宝二爷,好似是二房贾政的儿子,也就是她如今这个身体的堂兄,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眼珠子似的娇宠着长大。 好好的男孩儿,这般养着,也真不怕养废了!贾珃嗤之以鼻着,倒是不由得多打量了那尸体几眼。 第二章 尸体很年轻,即便面容惨白依然看得出来生前的姣好容貌。衣裳穿得皱皱巴巴不怎合身,略肥大不说且歪扭着并未拉扯齐整。再细看,明明是年轻女子,手上皮肤并不粗糙,裙衫却都是老妇人的花色,还是寻常干活儿婆子的那种粗布衣裳。 这不合理。 贾珃暗自想着,见那两人嘀嘀咕咕着出了门去,显然是不愿和尸体多待。她便寻机也溜了出去。 回到那个到处漏风的小破房,贾珃毫不在意地躺在冰冷潮湿的床上,暗暗训诫了那几个虫儿一顿,罚它们到房顶吹一夜冷风,她便安心睡下。 无梦到天明。 大清早,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昨儿那脾性尚佳的婆子走了进来,提着个食盒,口中轻声念叨:“我和她说了莫要对姑娘不敬,她偏不听。这不腹中绞痛不说,还发烧说起了昏话。要我说,心思太坏了容易遭报应,做事儿还是妥帖些的好。” 她自说自话着,搭眼瞧过去,才见姑娘正呆呆地看着她,还是刚寻回来时候那般痴傻状,不由心中大怜,抬手擦了擦姑娘脸上的睡痕,笑眯眯说:“今儿表姑娘到家,厨房整了不少好菜。我给您抢了几个糕点来,有红枣馅儿的,红豆馅儿的,还一碗粥。哦,对了,还一个肉馅儿饺子,太太吃不下赏了我,我给您也带来了。” 知道姑娘听不懂也看不明白,可她依然把东西一样样放置好摆整齐,还特意把那肉饺子先拿了出来,搁在了姑娘跟前的小碟子上。 贾珃吃了口饺子。冷透了,腻腻的。若是以前的她必然丢了不吃。可现在她抬眼瞥了眼婆子,看着那和善中透着期盼的目光,她硬生生把那饺子吞了下去。 婆子顿时欢天喜地,不住把盛了食物的碗碟往她跟前推:“多吃了就能长高,还能长聪明!” 贾珃忍不住暗暗嗤着。跟一个傻子说这些有用?偏她话多。虽如此腹诽着,在婆子期盼的目光中,贾珃还是大发慈悲地把那些东西吃了下去,直到撑着了,方才停下筷子气愤地瞪眼。 婆子又是一通夸:“姑娘就是聪明,都知道吃饱了。”美滋滋把碗碟收回食盒,净手服侍姑娘换衣裳。 明明是贵人府邸的姑娘,偏就三两件可以蔽体之衣。婆子挑挑拣拣许久,都凑不出一套可以见客的,跺脚后冲了出去,连食盒都忘记拿。 贾珃躺下歇息,刚刚迷瞪会儿,婆子去而复返带来一身干净棉裙,喜滋滋给她套上,又道:“这是二姑娘小时候穿剩下不要的,我找了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讨来,您穿了倒是正合适。” 二姑娘?贾珃记得好似是叫做贾迎春的。听闻是她这个身体的庶出姐姐,自小没养在继母身边邢夫人身边。这婆子能够绕个弯找到贾迎春来借衣裳,倒是有心了。 贾珃便问:“你叫什么?谁身边伺候的?” 不过是简单两句话,吓得婆子浑身抖了抖。反应过来后,并没惊喜反而有些害怕地道:“我夫家姓郭,原是二爷院子里的扫地婆子,二奶奶遣了我来伺候您,说是服侍好了自有赏赐。” “你家男人做什么的。” “赶、赶车。” 贾珃颔首,抬手让郭婆子扶了她下床,转个圈觉得这身衣裳还算合身,这才较为满意地负手走了出去。 郭婆子在后小心翼翼询问:“姑娘可是大好了?” 贾珃故意说得慢慢吞吞磕磕巴巴:“跟你们学了些说话,方才、略会了些。” “原来这样。”郭婆子松了口气。 贾珃暗暗摇头。都说她傻,要她讲,她觉得后头这位才是真傻,随便两句就信以为真。 一路上郭婆子不住反省自己可曾在姑娘跟前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万一姑娘不傻听懂了,那可如何是好。心里七上八下着,她陪着姑娘来到了前头上房。 遥望见里面已经满当当的都是人。大老远的,有肆意笑声传来:“天下竟有这般标志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郭婆子不由露出微笑:“那便是二奶奶了,这府里最爽利不过的人。姑娘等会儿见了她,好生行礼问安,往后你们姑嫂同在一个屋檐下,总能和睦的。” 贾珃不以为然,但懒得和个真傻子多作计较,随她高兴就好,索性略点点头作罢。 郭婆子见姑娘变机灵了些,又肯听她的叮嘱,便欢喜异常。暗道姑娘以往看着痴痴傻傻的,想必是在那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方给冻着饿着了。现在好吃好喝的服侍着,再教一教,总能好起来。 郭婆子高高兴兴上前打了帘子恭请姑娘进屋。 恰好遇到小丫鬟们捧了茶果过来,郭婆子故意挡住那些丫鬟,让姑娘先进。 屋里不知烧了地龙还是火炕,温暖得很。甫一进去,便是热浪夹杂着许多人的气味一同袭来。 贾珃差点被熏得头昏脑涨,忙定住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地以极其乖巧的模样往前走。 迈进门槛的刹那,见到众人各色的鄙夷目光,她忽而改了主意,塌下肩膀垂了脑袋,作蔫蔫状。看旁边有个空座,便自顾自坐了过去。 有窃窃私语声传来,周围的目光都投向了她身上。她浑不在意,坐得舒坦就好。 贾母与邢夫人道:“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听闻是个痴傻的,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邢夫人先前见过这个孩子,知道她心智不全,之前也因这个缘故与老祖宗提过,当时老祖宗就不太高兴领个傻孩子回来,便赔笑道:“正是她。” “听说取了名字?” “老爷取的名儿,原本小名是个苒字,自小收养她的那户人家浑叫着的。我觉得不好,与家里孩子们都不相契,做主改了个‘珃’字。老爷也同意,说这字儿瞧着不错。” 这般的取名法儿,却不是跟着众姐妹们一起,而是跟着几位爷一般了。 贾母面露不悦。素来知道这大儿子大儿媳是个拎不清的,没料到如此不中用。她道:“这事儿过几日给她上名儿的时候再说。” 王熙凤本不喜家里头忽而多了个妹妹,乐得见到这样的对峙情形,拿了茶果递给林黛玉,只顾着和林黛玉低声细语。 王夫人捏着帕子咳了一声,显然是不乐于见到外头的野孩子得以上族谱,偏自己不乐意提出来,示意本家侄女儿来说。 王熙凤道:“开宗祠的事儿不如再议,现下林妹妹才是顶要紧的。” 邢夫人急得很。她自己没儿没女,盼了多年都不成事,如今有了个孩子管她是傻是疯的,好歹族谱上有个她自己的孩儿、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忙说:“老祖宗许是觉得这名字不合时宜。可老爷找寺里大师算过,说这孩子若太娇养了,恐不能成。倘若泼辣些养着尚还有望。说来也巧,她本得了重病几乎要死了,给她取了这个名儿后反倒是好起来,且她年纪还小着,长此以往,这傻病等大些后许就能好了也说不定。” 屋里头的几位姑娘都轻声地笑,显然觉得邢夫人这想法是痴人说梦。就算年纪还小,谁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又会像她这般傻? 贾母听在耳中道了声佛号,问:“哪位大师算的?” 邢夫人:“说是在山林中遇到了方外老者。初见谈了许久,再回头去找,那地儿竟是成了平的,无人无房舍,可见甚是奇了。” 贾母暗想着,其实贾府原本的女孩儿们也都是随着爷们的名儿一般取了。只是到了宝玉这辈,因先头有了元春,后面的女孩子便都随着春字取了名,贾珃这般其实也不为过。于是叹口气:“既是佛家高人这般说,那就取个‘珃’字吧。免得名字太娇贵了养不好。” “正是这样。”邢夫人高兴地朝贾珃招手示意她过去。 第三章 郭婆子躬着身子领贾珃过去,不住叮嘱着姑娘该怎么做,甚至连把步子迈得稳一点都提示到。 贾珃故作懵懂地依着她说的,给贾母行礼问安,又谢过了老祖宗。 贾母颇为高兴,拉着林黛玉的手道:“你们姐妹俩都是近日才来的,往后无事的时候可一起顽。”忽而记起来贾珃不太聪明,唯恐误了外孙女,又忙说:“珃姐儿应当平日要各种学着,没的空闲。黛玉便和其他姐妹一起玩也好。” 旁人都知道贾母的意思,不由多看了贾珃几眼,皆在暗叹这么个玉雪可爱的漂亮小姑娘,可惜是个傻子。不然就凭着她这般比众姐妹们都更好的颜色,指不定长大了有什么超乎寻常的造化。 偏林黛玉侧头瞧了她一会儿,与贾母微笑说:“与珃姐儿顽也不错。我倒是觉得这位妹妹是个极其聪慧的。瞧她那双眼睛,多有神多好看。”说罢朝贾珃善意地笑笑。 贾珃觉得这满屋子的人都被猪油蒙了心,实在都是傻人。唯独这个林黛玉还算聪敏,便对这个林姐姐有了几分好感。见林黛玉和她说话,她就捡了能说的吐出几个字:“谢姐姐垂爱。我往后和姐姐好好一起顽。” 林黛玉拉着贾母衣袖:“您看,妹妹果真是聪明的。偏老祖宗不信,嫂嫂和姐妹们也都不信。” 邢夫人对这位表姑娘好感倍增,连声说是。 贾母心疼外孙女刚刚丧母,不好拂了外孙女的好意,见她欢喜只能道:“那就没事的时候再凑一处吧。” 先前贾珃进屋前,林黛玉记起了亡母之事正伤心难过,难得见了傻孩子后变得开心了些。其他人不忍让她重拾愁肠,都假意附和着让她高兴。 贾母不愿乖外孙女真在个傻孩子身上费神,更何况那傻孩子还是来路不明的,也不知道贾赦在哪一处撒的种所得来,偏贾赦拼死也要认下她。 贾母便唤了几个孙女也到跟前来,与林黛玉说:“你快来和你姐妹们说说话。她们盼了你好些天,好不容易把你盼来,可得多聊几句。” 王熙凤巴不得贾母讨厌这个野孩子,家里多个人就要多张嘴,更何况这还是个主子不是猫儿狗儿的奴仆。 她示意平儿过来,推了贾珃与平儿道:“你陪姑娘去外头走走,认认路。” 平儿知道是要她把人带走离远些,领了小孩儿的手往外去。走几步发现郭婆子没跟上来,招手让郭婆子过来,待到出屋叮嘱说:“你好生带着你家姑娘回去,莫要走错路。” 郭婆子千恩万谢后陪着贾珃出了上房院落。 按理说,他们本该去大老爷所在的那个单辟的院子去。谁知主子们都聚在这边后,此处的人手略显不够。 鸳鸯正巧看到了他们路过,又刚回院子还不认识贾珃,见郭婆子年纪大随时可去得外院,就指了郭婆子说:“屋里头的茶水不够了,茶叶不知他们随手放了哪儿竟是寻不着。你去前头院儿问问二老爷的小厮,可还有新茶没。回头老太太的新茶找到了就再还过去。” 这位是老祖宗跟前的大丫鬟,轻易得罪不得,若不听从的话恐连累了自家姑娘。郭婆子无法,只能笑着应下去了,临走前不住叮嘱姑娘不要乱跑,只站在原地等她回来再说。 贾珃对于等或不等都无所谓,左右现下没事,就点头算是答应了。 谁知郭婆子刚走没多久,忽而有蛊虫蠢蠢欲动,总是挣扎着想往某个地方去。那虫儿白得晶莹剔透,原身是蚕,被她炼得好了方才成蛊。 昨儿晚上做错事的虫儿里面没有这一只。贾珃见它实在想动,索性放它出来随意走动。她则跟在后头,瞧瞧有什么趣事没。 谁知那虫儿引着她左转右转的,到了个陌生的院子,停在一处墙角不动了。贾珃看它围着一只绣花鞋打转,就把鞋子随手拿起,仔细看着。 这鞋子颇旧了,是人穿过的,乍看之下只有些眼熟,倒没甚特别。但能让自己的虫儿特意跑过来看,贾珃觉得肯定有它的长处。 她细细观察看了一会子,发现鞋面里头有夹层,索性扯开点翻看,里头夹的那层虽然边缘不齐整显然是从某处撕扯下来的,却实实在在是一小块双面绣,一边儿是兰草一边儿是菊花。 按理说,这种绣品不会单单弄这么点儿的,更像是从某个大的绣品上单拿下来了这块完整图案。 双面绣十分特别,需得是同一块面料前后两侧同时绣出来不同的图案。金陵城里现在有这手艺的绣娘不过十余个,若她们不得闲再想要个双面绣,就得去外地置办了。 回头再看这双鞋子,贾珃不由暗暗“哎呀”一声——怪道这鞋子瞧着有些眼熟,竟是与昨儿晚上见到的那个尸体穿的一样。当时那尸体仅穿了一只鞋,也不知眼前的是不是第二个。 贾珃想了会儿,觉得此物和其可能夹杂的繁杂事情都与她无关,索性不要去管。可这东西已经被她翻动过,随便丢着好似也不妥当,她便丢在了墙角隐蔽处,用杂草扒拉几下掩盖住。 晚膳时候贾母设宴招待刚到府上的外孙女。 贾珃这边没人请她去,她乐得逍遥。且因她在贾母跟前过了明路,府里有头有脸的婆子丫鬟俱都略识得她了,知道她是位主子,见到她后只要她不乱动东西便作看不见她。 因王夫人有命,说怕五姑娘年纪小禁不得饿,让人给她提前准备了些饭食。贾珃便在一小厅里独自用了膳,又趁着别人都在吃饭的时候,独自在园子里游了一遭,顺带练练自家虫儿们。 谁知到了饭后时分,她正在个不知道什么地儿的池子边闲逛时,忽而听到了轻轻啜泣声。那哭声娇柔婉转,有些耳熟。循着此声过去,才发现是今儿刚见到的那位聪慧可人的姐姐,唤作林黛玉的。 若是旁人,贾珃自不去理他。偏这林姐姐最可亲可爱不过,她思量再三还是走了过去,轻声问她:“姐姐怎的自己在这儿垂泪?可是有人怠慢了姐姐?”又翻半天找到自己怀里的小破手绢,递了过去。 林黛玉看到她这般, 林黛玉正兀自哽咽着,冷不防有人这般温声细语和她说话。再一细看是今日那个眼睛很漂亮的小妹妹,便擦了擦眼角哽咽道:“无妨,不过眼中进了沙子。” 抬眼看到那手绢儿,她忍不住笑了一笑,接过来轻轻拭去泪痕:“你倒是个实诚的。”明明全身上下只有这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手帕了,却还是舍得拿出来给她来擦泪。 “姐姐怎的和我这般疏远?”贾珃看她择的这块地方是整块的干净大石,便挨着她坐了:“姐姐和我都是刚到此处不久,若姐姐也和我生分,我在这儿真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林黛玉本不愿麻烦别人。但看这位妹妹说得诚心,且字字句句都在她心坎儿上,便松了口道:“今日琏二哥哥身边的小厮昭儿说,外祖母库房里收着的一个双面绣屏风被人撕扯掉了一块,也不知是何时损毁的。昭儿非说是鹦哥先前帮外祖母从库房拿东西时弄坏的,鹦哥与我诉苦说她并无做过。我心疼鹦哥,却也无法帮她言说,这才难受地在这儿坐了会子。” “姐姐可大概说下那屏风是甚图案?” 林黛玉也未见过,只听鹦哥提了几句,便简单作了描述。 贾珃记起了那鞋子里的一块双面绣,又记起了那个尸体。 对她来说,管或者不管全在一念之间。先前不理会是因与她毫不相干,可如今那些东西若继续藏匿下去可能会引了林黛玉继续难过,她就不能坐视不理。 “姐姐且等一等,那物什的事儿可能过几日就能水落石出了。”贾珃一面说着一面起身。 是时候再回头去找那只鞋子了。 第四章 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鞋子,遮蔽在杂草丛中毫不起眼,若非起先就知它在这儿的话,任凭眼力如何的好也定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贾珃扒拉出它来,撬开那撕了的一角再看看里头的双面绣,确定了它的花色和林黛玉描述的屏风一致,便不动声色将它揣在怀里,往小破柴房去。 路上丫鬟婆子们行色匆匆,大抵为了今儿到家的表姑娘而忙碌着。 有个穿着豆绿比甲的丫鬟看到贾珃,招呼道:“你是哪个院子做事的?我这里有一盘水晶糕需得端给表姑娘,你帮我一帮。” 贾珃见周围没有旁人在,知道这是自己被错认了,也不辩解,走过去甜甜笑着:“姐姐这碟子是要端到老太太院里去?” “不是。”豆绿比甲的丫鬟道:“是端到琏二奶奶屋里。今儿表姑娘见过老太太后,到各房请安了,琏二奶奶说瞧着林姑娘身子娇弱吃不得乳味儿太重的点心,特让人做了这水晶糕,说是备好了招待林姑娘时候用。” 她此刻改了口,是记起来琏二奶奶这般吩咐过。先前倒是忘了,还一口一个“表姑娘”的称呼着。又打量着眼前小丫鬟虽然年纪很小却生得不俗,比年画上的娃娃还漂亮,便问:“你是哪个院子伺候的?” 贾珃暗道既然是王熙凤跟前的人,想必日后还会见得着,就说:“在黑油大门那边。”说的就是贾赦住处。 王熙凤是贾赦儿媳,她身边伺候的自然知晓贾赦是在花园那边另外隔了个院子居住的。而王熙凤跟着二房这边的人随老太太在荣国府住着,倒是与公婆不在一处。 那丫鬟见是主子公婆那边儿的人,倒也客气两分:“你端着这一盘到二奶奶跟前去,只说是我忙着脱不开身才遣了你的就成。” 她将一碟子东西塞给贾珃,自顾自到旁凑热闹顽去了。 贾珃正打算到处看看走走再寻一些线索,乐得接了这个差事,径直往王熙凤的住处去。 兜兜转转,来到了个小院儿前头。院门前几个才总角的小厮垂手侍立,听闻是给二奶奶送吃食的,他们就侧身让了贾珃过去。 王熙凤陪着老太太宴请林姑娘还未回来,在这儿守着的只几个婆子丫鬟。看到贾珃年纪还小,真进了二奶奶屋子也没甚需要避讳的,她们便也不起身,指了屋子里头桌案道:“你搁在那边就是了。待会儿我们自会放妥当。” 垂着的猩红毡帘对小儿来说有些沉重。贾珃贴着门边儿从旁挤过去,还能感觉到这毡帘压在身上的分量。 她个头小,走到桌边踮着脚尖才将东西搁下。出来后看各人都在聊天说闲话,没个做正事儿的,就往每个人的脚上睃了几眼。 有个婆子穿着的鞋子与她怀里揣着的那只有点像,她就奇了一声,指着婆子鞋面问道:“你这个可是有些眼熟。我在一位姐姐脚上见过差不多的,都是这般的走线和做法,只是她那双鞋子绣着的是灰雀报喜,你这个是黑雀报喜,颜色不太一样。” 不过是个小孩儿,谁也没把她当回事,更不会觉得她说的话有何意图。更何况这孩子瞧这有些呆呆傻傻的,更没人提防着她,有甚话也都说了。 被问的婆子哎呀一声:“你说的是藿香吧?我俩的鞋子本就都是她绣起来的,我为了托她给我做这个,还使了两百钱呢。” 有个穿着素面鞋的婆子听闻后就道:“你什么时候找的藿香?若只两百钱就能得她一双好鞋子,我也托了她去。” “什么一双鞋子才两百?她是大太太身边的人,我可没法只两百就让她办事的理儿。”先前的婆子道:“两百钱不过是让她给我绣了个鞋面上的鹊,这鞋底子可都是我自己纳的,便是这鞋面儿,也我自己一针一线缝过来的。” 素面鞋的便不再吭声,只斜眼羡慕地多看了那黑雀几眼。 贾珃就问:“藿香姐姐今儿可来了?林姑娘到府,便是大太太都前来,后还带着林姑娘去那边逛了逛。想来藿香姐姐今日得是跟着大太太的。”“那边”说的便是黑油大门的那个院落,贾赦和邢夫人的住处。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好半晌,都犹豫着摇头:“今儿倒是不曾见过藿香姑娘。她平日与我们关系不错,若大太太来了她又闲着,定会找我们来闲话的。” 贾珃谢过二人,暗道那死者很有可能就是藿香了。只是不知她一个在黑油门院子里住着的,死了后怎会让荣国府这边的婆子和丫鬟前去看望。 那两个人能够正大光明出了荣国府进到黑油门院子,想必花费了不少功夫还特意寻了托词,再想四处观望找了藿香尸身细看,又是一番功夫。 这般的费尽心思,仅她们二人是办不到的,至少得有个主子在后头帮忙方能如此顺遂。只不知道这个后头的人究竟是谁,到底是荣国府住着的还是黑油门院儿里头的。 第五章 贾珃想到自己那到处漏风的小破屋,找了个小厮问车子停在哪儿。有贾赦那边的车夫见了她,认出来,请了上车。 荣国府和黑油门两边守着的都是白日里当过值的,均见过邢夫人带着这位刚来的姑娘来来回回,见状扫一眼就让过了。 因着姑娘在贾母跟前过了明路,在荣国府的时候小厮都对她客气几分免得有人告状到贾母跟前吃不了兜着走。可入了黑油门后,他们便笑闹着跑开了,丢下她一个人独自在门里头放马车处。 贾珃心里头惦记着命案的事儿,可没心思和他们计较,随意挑了个虫儿引路回屋。 屋子里自然是无人的。那些婆子平日里就想要偷懒,这个时候主子们都在荣国府相聚,她们更是乐得自在,吃酒赌牌去了。 贾珃跳到床上坐好,遣了个会发光的虫儿在旁照明,她把鞋子掏出仔细看了会儿。 这藿香心灵手巧,针线尤其好。能够让她把撤下来的屏风一角缝在鞋面内侧的,定然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那么对她非常重要的那个人,会不会是凶手呢? 贾珃对此没有头绪。在未有确切证据前,并不能随意妄加揣测。为今之计先寻出藿香平日里与谁来往甚多、会把谁送的东西如此珍而重之地这样藏着。 她生怕有人来这儿偷摸,索性让几只虫腾挪着把鞋藏在了床底最角落隐蔽处,免得出去一趟回来再丢了东西。旁的物什真不见就罢了,此物需得好生存着。 出了屋子四顾无人,她往那搁了尸体的院子行去。 这儿一片静寂。因着天气寒冷,尸体目前并未发出异味,冷冷清清的院落就和旁的院子似的,看上去很是正常。 贾珃贴着墙根,一路走一路驱使着虫儿去探探四周有无人靠近。待到安然进入停尸的屋子,她先躲入上次待着的那个地方,让它们确认周遭确实再没第二个活人了,方才到尸身跟前仔细查验。 这女子生得颇为貌美,在丫鬟里很数得上了。若论起来,当比二奶奶身边那个唤作平儿的丫鬟还要好看几分。 再怎么瞧着正常的尸体也终究是死肉。贾珃不愿亲自过去触摸尸身,遣了虫儿们上前查验。 死者外观看上去颇为正常,没甚异处,最严重的伤算是头部有淤血,不知是撞到还是磕到的,不足以致命。 贾珃想要更细了查,虫儿们便争先恐后地往尸体里钻。不多会儿负责脖颈的那些虫开始冒出来邀功。贾珃根据它们所“言”,才发现死者的后颈处有一根很长的针扎在里头。 这针是女子用的绣花针,又是最长的那一种。本不该轻易插进后颈里,谁知插针的人用力时候也巧了,那针尖正好对准了颈后骨节之间的缝隙里,结果顺势而入刺了进去。死者应当是没多久便没了性命。 若是旁的杀人凶器,找起来可能容易些。可这绣花针,每个女子手里头都有,每个院子里丫鬟婆子加起来都能上百根,更遑论专做针线的了。这样的针丢失一个,任凭哪个有本事的也说不出究竟是谁丢失的。 想要寻出凶手还得从别处下手。 贾珃背着手查看一圈儿,发现死者腰带里似有东西塞着,露出一角的尖尖。她上前捏着抽出,是个香囊,隐有香味。打开来看,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余下一些植物干了后的残渣。 于是唤了个曾附生于千年灵草的药蛊王,让它把香囊里的味道记了。 看着个头甚小宛若蚊蚋的药蛊王,贾珃忍不住叹了口气。 上辈子遭人暗算魂飞魄散。来到这个世界,虽虫儿们衷心跟来了,她却没有足够的修为去养炼它们,导致偌大的药蛊王竟成了现在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 ……倒是方便了此时没有修为的她来驱使现形。 贾珃唉声叹气着又在各个院子里闲闲地绕了一圈。 当初被人瞧不起的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如今可是在老祖宗跟前得了承认的。据说还能正儿八经上族谱。 院子里的丫鬟仆妇们见了贾珃,多少恭敬了些。见她要到各处看看,虽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多加阻拦。 甚至有个媳妇子还陪笑道:“不知道五姑娘往哪里去?我正巧儿没事做,可以陪姑娘到处走走。” 若真要细看各处,贾珃少不得要把郭婆子叫来,可她现下还有要事去办,有人跟着终究不够方便,于是道:“你们都散了吧。我走得慢,自个儿逛逛便好。” 她们乐得不去陪这个来处不明的野丫头,闻言都松了口气。更何况一个孩子在府里也闹不出多大的事儿来,于是各自散去。 贾珃把药蛊王遣出去带着虫儿们到各处查看,自己则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略走了会儿。待到虫儿们回来说没寻到这种味道时,她略一思忖,觉得还是得往荣国府看看。 此刻时候不早了,只得明日再去。 贾珃正打算回自个儿的小破屋,谁知走到半途却被人叫住。 “你怎的到处乱跑?害得我一阵好找。”有怯怯的女孩儿声音传来。贾珃回头望去,才发现是今儿刚见过面的二姐姐,名唤迎春的。 见她看来,迎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头,细声细气道:“母亲命人找你,说你的屋子收拾好了。她们遍寻不到,说你可能去了荣国府。我听驾车的小子说你回来后未曾出门,就想着过来寻一寻你。哪知道真就被我瞧见了你在这儿。” 一听这话贾珃明白过来,那些仆妇丫鬟哪里是没找到她,八成是懒得动只寻借口推脱罢了。难为这个姐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竟真四处来找。 她朝迎春甜甜一笑:“多谢二姐姐。若不是你来知会一声,我怕是先回原来的住处了,可得绕个大圈儿。如今我新屋子不知在哪儿,还得劳烦姐姐带我走一趟。” 迎春见她很好相处,暗暗松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她想着妹妹年纪小步子窄,回头来看跟没跟上。见她脚步不落,这才放心了些小声地叮嘱着:“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在屋里。只不知晚上祖母那边的宴席出了什么事儿,母亲不太高兴。你等会儿当心着些。” 第六章 原来二姐姐专程来找她,还为了特意提点这一遭。贾珃感激地连连应声。迎春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窝丝糖。又看她连个正儿八经的荷包都没,索性把糖都塞回荷包里,把荷包给了她:“这是母亲赏我的,我给了你也不为过。若母亲问起来,你只管说实话。” 贾珃颔首,立刻塞了颗糖到口中,甜丝丝的。 迎春一路都不住侧头瞅着她笑。 刚才贾珃在丫鬟们跟前不方便问那个院子的状况,生怕那些人原本没注意到被她一提醒反而陆续去了,倒是惹来麻烦。 现在看贾迎春在旁,且这姐姐是个怯懦从来不多管的性子,她便小声问了句:“二姐姐,我闲逛时候看院子那边的角落没人过去,这是为甚?”遥遥指向那方向,没明说具体哪个院儿。 迎春顺着方向望过去,低声道:“听闻那边有人落过井,为此还把那院子里的井给封了。因着死过人,再没人肯挨过去的。”忍不住叮嘱:“你也莫要过去,阴气重的地方对我们女孩儿的身子不好。” 贾珃乖巧点点头,暗道若有人知道那处停了个尸体,那么它阴气重的名声怕是长久无法摆脱了。 俩人这般嘀咕着,不多会儿来到了邢夫人的房间。 共三间三阔的屋子,不如荣国府那边的大,胜在小巧别致。炕上铺了四季如意团花纹毡,邢夫人正坐着捧了本账册在看,眉头紧锁似有忧愁。 她是不识字的。但这些账册是她自个儿记下,用的不过是些圈圈叉叉可以识得的符号罢了。旁人看了只当鬼画符,全然认不出写的什么。 见俩孩子进屋,邢夫人眼睛都没抬一抬冷声问:“怎的那么慢。” 贾珃明显感觉到迎春瑟缩了下还挪后小半步。 想到自个儿那寒酸的居住环境,她也没指望邢夫人一开始就得了邢夫人的疼爱——试问哪个女子喜欢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不过情势迫人,没有亲生子,只能拿她凑数罢了。 想开后,她再看邢夫人的时候好歹已是平常心,便不卑不亢道:“回母亲话儿,我觉得身子太弱,需得到处走走强健身体,这才稍微耽搁了些功夫。” 她这样乖巧懂事的样子,倒是让邢夫人松了口气。 邢夫人也知道,得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骨肉来疼爱,这样有了母女亲情,往后年纪大了,孩子和她亲近自然会奉养她,不至于老年时候太过孤苦。 可一想到这孩子的生母,她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明知道孩子睡得地方没人好生打理,也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 如今能够在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往后孩子再记她名下,可真就是实打实母女俩了。孩子虽不聪慧,能和她一心也是好的。 邢夫人主意已定,绕过刚才话题不提,把账册扣在炕旁的小桌上笑着起身:“可把你们盼来了。怎样?今儿在老祖宗那边过得可好?”虽说是在问候俩孩子,实则眼睛一直盯着贾珃在看。 贾珃福了福身:“老祖宗和善得很,姐姐妹妹也都好相处。” 看着这孩子呆呆傻傻的却还懂礼数,邢夫人很有些欣慰。想这孩子从小没在跟前长大,若是个机灵的恐还掌控不住。这般有点傻倒也适宜。 “我看你身边没人伺候,打算给你分两个丫鬟一个妈妈。”邢夫人携了贾珃的手和她一同上炕坐着,待孩子坐定了方才唤人:“春枝,夏叶,来见过姑娘。” 迎春没得了允许没敢落座,见丫鬟们进来了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贾珃心知如果这个时候迎春避出去了,便显得这位二姑娘没甚地位很容易被丫鬟婆子们看轻,便喊道:“二姐姐陪我。”说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 迎春哪里敢和邢夫人并坐着?忙摇头。看邢夫人面露不悦,想想择了旁边的锦杌挨着边儿坐了:“我在这里就好。” 贾珃看她胆子小,也不勉强,只善意朝她笑笑。又问邢夫人:“我不要管事妈妈。我只想要郭婆子。可以让郭婆子跟我吗?” 那不过是个做粗使的罢了,若非今日跟着五姑娘去见贾母,邢夫人都记不住她。听闻女儿想要个粗使的仆妇做管事妈妈,邢夫人当即拒绝:“这不成。” 贾珃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哦”了声,再不说话。 邢夫人看后面再讲什么,这孩子都一声不吭地蔫了吧唧,终究于心不忍点了头:“那就让郭婆子跟你一段时间看看。”生怕女儿不信,当即让人她叫来。 郭婆子好不容易干完活正大口吃着饭,听闻夫人叫她,撂下碗筷跑了过来,进屋的时候嘴角还粘着一粒米。 贾珃看到扑哧笑出声,唤来丫鬟递给她一块布巾。 见女儿高兴,邢夫人稍稍放心,道:“姑娘看重你,我便安排你在她身边做个管事儿的。”搭眼看到郭婆子那粗鄙的模样,忍不住皱眉扭开头,再看一眼女儿笑颜,狠狠心道:“往后你暂作姑娘身边的管事妈妈。”又和屋里众丫鬟仆妇道:“这是五姑娘跟前的郭妈妈,都认得了?” 众人稀稀拉拉说:“认得。”到底透着些不乐意。 郭妈妈诚惶诚恐噗通跪在地上:“老奴何德何能,担不起这般大任!” 之前在贾母处,她还觉得郭婆子做事说话无一不妥帖。现在被分到女儿屋里做管事的,便怎么都看着不顺眼起来。 她努力惦记着女儿的笑颜道:“姑娘看重你,你便做着。” 邢夫人只求现在和女儿关系和缓些,毕竟孩子有些傻只能简单思维,分不清弯弯绕绕,直截了当让她知道自己对她的好才行:“往后姑娘若是短了什么缺了什么,你得留心着些。若有不妥当的,我随时发卖了你。”这也是给自己留个后路,方便寻机把人换掉。 郭妈妈千恩万谢地起来,自有小丫鬟带着她下去梳洗换衣裳。 看她出了屋,邢夫人终究不放心,叮嘱春枝夏叶:“姑娘屋子里你俩多看着点儿,别出岔子。” 这俩丫鬟本是三等,好不容易被分到姑娘身边伺候做二等了,眼看着差事办好了提升一等也指日可待。谁知一个粗使的人管在了她们上头,如何不恼火? 见邢夫人另有了吩咐,她们二人喜不自胜当即允诺:“太太只管放心,我们定会守好的。”一左一右地服侍着姑娘出屋去。 贾珃并不太喜欢这俩丫鬟,随意应付着。出门右转走了几步,忽而有极淡略熟悉的味道入鼻。好似和那藿香香囊里的一样。 贾珃停住步子去寻来源。 第七章 夜色渐浓,冬日的晚上很是寒凉。 邢夫人让人送走女儿后正打算继续翻看账册,刚把册子拿在手中还没来得及看,搭眼瞧见了有个小人儿捏着东西气喘吁吁跑进屋。 “唉哟,你可慢点儿,别摔着。”邢夫人赶紧把账册撂下,眼看着自己离得远,招手让门边儿站着的丫鬟去扶:“怎的又回来了?可是落下什么东西?” 贾珃扭着小身子冲进屋中,气喘得厉害,暗道自己真得练好身体才行,口中道:“母亲,你屋外窗下的几盆花枝子哪里来的?” 这问题问得突兀。但看女儿说话行动都利索不少,邢夫人喜上眉梢,回答时尤其耐心:“从你琏二嫂嫂处要的。她说还不到开花时节,等过了春有花苞再送我。我却想着从未开花时就养着更好,便直接要了来。” 因只有花枝没有花和叶,倒是上面沾了的味道散出来,使得贾珃闻出。既是如此,那王熙凤的屋子里也该沾了这味儿才对,太淡了她才没留意。 可惜的是她之前去往王熙凤处并没有把药蛊王放出来,是以药蛊王的“记忆”里不存在这种味道,在尸体处自然没能认出。 贾珃早便觉得那俩丫鬟媳妇子的背后应有主子在支使着。有了这一层干系,明儿少不得要去那边再跑一趟。便道:“母亲我明儿想去找林姐姐她们顽,可使得?” 邢夫人本不欲和那边多走动。无奈女儿喜欢,她就认真思索了下,终是点头。 既能够见到林黛玉又能够找一找尸体线索,贾珃自是高兴的,不由露出个畅快笑容。 邢夫人暗中松一口气,觉得自己答应孩子是对的——她没有亲生的孩儿,自然没有与孩子交往的经验,只能斟酌着来。 还是王善保家的告诉她,哄孩子需得顺着孩子脾气才行,她今晚试了一试果然有用。 等贾珃走后,邢夫人看迎春还杵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暗恼这庶女没眼力竟不知悄悄走了留她们母女单独说话,于是口气不善:“你且去吧。顺便帮我把王善保家的叫来,我有话问她。” 迎春不知她不悦什么只能点点头应下。 迎春出屋的时候,正好看到五妹妹正和丫鬟们说话。明明还是小娃娃,却小大人般地背了手,很有种主子做派。虽说傻了点,倒比她还有派头些。 迎春不由笑了,走过去问:“妹妹在做什么?郭妈妈去哪儿了?” 说出口,她看那春枝快速瞥了她一眼,便有些后悔。往后五妹妹是嫡女,非她这般庶女可比,嫡女要做什么,怎能是她这个庶女可以过问的。 偏话已说出口。 迎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垂了头绞着帕子。恰听到夏叶说:“那藿香正是太太跟前伺候的。五姑娘问这作甚?” “郭妈妈先去我屋里铺床了。”贾珃先答了迎春的话,方与丫鬟道:“我身子不好,今儿在荣国府里听人说起来各种药材,听人提到‘藿香’一味时,有个婆子说母亲身边有个这名儿的丫鬟,就想问问。” 夏叶正要说时,春枝扯了扯她衣袖,又朝迎春努努嘴示意二姑娘在,可别乱说话。 那夏叶就闭了口,拉着贾珃打算回屋去。 谁知贾珃身子轻盈小巧忽而往旁边一跳躲了开来,绕到迎春身后,拽着迎春衣裳后摆笑嘻嘻说:“我要跟着二姐姐。我要跟着二姐姐。” 俩丫鬟自然不肯,好说好劝地想要让她先回屋。贾珃躲在迎春背后左右闪着,并不让她们捉到。不一会儿,俩丫鬟额头冒了汗。 王善保家的听到动静撩开帘子,站门口喝问:“怎的这般闹腾?倒是扰了太太休息。”看到贾珃也在,不由愣住:“五姑娘还未回去么。” “我想到二姐姐屋里坐会儿,二姐姐没反对,可春枝夏叶不肯听我的。”贾珃露出可怜巴巴的愁容:“王妈妈,不知二姐姐的屋子我可去得?” 王善保家的冷厉眸子就朝丫鬟们扫了过去。 春枝心中暗惊,知道王善保家的是夫人极其看重的,若她对她们有了偏见可就麻烦了,忙道:“那是姑娘听错了,我和夏叶商量着去帮郭妈妈呢。”死拉硬拽地把夏叶给拐到了一旁。 夏叶小声抱怨着。春枝便解释了一二,又道:“也不知姑娘是不是故意把王善保家的招来的。” “怎么可能。”夏叶断然否定:“她是个傻的,哪有这份心。” 春枝想想也是遂不再多谈。 贾珃乖乖地跟在了迎春后头走着,还不时回望一下门口的王善保家的,露出怯生生模样。 半途上,迎春想到方才这个妹妹的作为,思量着妹妹是个单纯和善对她好的,便拿了帕子半遮着嘴问:“你想知道那藿香的事儿?” “正是。”贾珃忙道:“姐姐可听说过她?” 迎春看四处没旁人,且妹妹懂事也在小小声说话,就笑道:“何止听说过,我还经常见到她。不过她最近好似回家探望了,并不在这儿。你若想见她,恐得等她回来。” “她回家探望的事儿,是谁准的?她亲自与太太说的么?” 迎春想了好半晌:“倒也不是。我记得前些日子去荣国府与妹妹们玩,我衣裳湿了去内室擦干。隔着帘子听平儿与琏二嫂嫂说,琏二哥与大太太说藿香要回家一趟,事出紧急,拖了他与大太太禀一声。” 又是王熙凤和贾琏那边!贾珃脚步微顿:“二姐姐可还记得究竟是哪一日的事?” “就前儿或者大前天,左不过那两日。”迎春道:“因着林妹妹即将到府,祖母这两日时常叫了我们一同过去用膳,再准备上迎接林妹妹的各种物件,来来回回都是人,这才有小丫鬟不小心洒了漱口水到我裙子上弄湿的。” 时间倒是对得上。贾珃暗想。只不清楚那藿香的死是在贾琏禀了邢夫人之前还是之后。若是之前,那么贾琏的嫌疑极大。若是之后……王熙凤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第八章 贾珃寻机回了趟柴房,让跟着的人全都在外头站着,她独自进去把那鞋子揣在怀里带好了方才赶往新住处。 进屋的时候郭妈妈已经铺好了床。百花缠枝纹样湖绿色绸缎面儿被子,竹叶纹碧色床单,旁边搁着绣了猫儿扑雀鸟的引枕,清爽大方又添了点童趣。 贾珃看那雀鸟的绣样走针有些眼熟,指了它问郭妈妈:“谁的活计?” 郭妈妈一个早先的粗使婆子哪里认得太太屋里人的手艺?连声磕磕巴巴说不知。 夏叶在旁抢道:“像是藿香姐姐做的。只不知太太何时让她绣了这样个图案出来,倒是正称了姑娘的屋子。” 春枝在旁笑着附和几句。 但贾珃想到那冰冷僵白的尸体,心里便凉凉的,让郭妈妈把那引枕放去外间屋窗下炕上:“晚上歇着时用不着它,放在那儿等白日里再用。”心里却打定主意不用的。 倒不是她忌讳什么,能够修成蛊仙,她自认不是甚良善之辈,手上自然见过血的。 只她想着那人死后自己查了许久还未能得一个真正死因,心里头不太舒坦罢了。 郭妈妈闻言拿起引枕去到窗边。 正待放下,春枝已经笑着接了过来:“这东西我瞧着给姑娘摆上也不太好。太太只说给姑娘找个新做的引枕,未说是哪一个。我瞧着有个新做的天青色锦缎引枕,上面绣了几朵梅花倒是清雅得很,说不得可以拿来给姑娘使使。”眼睛瞥向了贾珃。 贾珃不由认真打量了这丫鬟几眼,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便换了吧。” 春枝恭敬应声,抱起那抱枕走得飞快。夏叶忙出屋准备热水服侍姑娘梳洗。 虽床铺柔软舒适,可熄灯后贾珃上床第一件事不是躺下睡觉,而是盘腿打坐。 她重生后修为散尽,能够驱使虫儿们不过是靠前世与它们结下的深深羁绊。虽说它们绝对不会离开,但她还是想试试看能不能重回前世的巅峰状态。 几方交战,天地混沌神鬼悲嚎。 山河挪移间,她正与诸神对抗魔族,不料变故陡生。身边共战的神之一脉忽而倒戈,反戈与魔族齐齐把武器对向了她。 以一己之力争斗得不知时日几何。她精疲力竭,狂笑着倒下。 浑身浴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骤然袭来,仿佛就在此时此刻。 贾珃忽而气息紊乱,大汗淋漓捂着胸口干呕许久,却什么也没能吐出来。 只因她是以蛊成仙的第一人,那些东西便想要拿住她剖开她割她血肉桎梏她的灵魂妄图一探究竟。 何为人?何为魔?何为神?外看名头种种,其实内里不过是利欲熏心道貌岸然的混账罢了! 心绪大乱,贾珃知道今日无法安宁。更何况她体内的气混杂而且四处乱窜,亦非修炼的恰当时机。 她狠踹了下被子,倒头而睡。待到睁眼,天已大亮。躺在柔软床榻上看着陌生的帐顶,稍有恍惚。 好半晌记起自己搬了住处,贾珃猛地坐起。因为身体虚弱脑袋空白片刻,等到回过神,不由暗叹一句舒适的生活容易让人大意,这才唤了丫鬟进来伺候着起身。 春枝和夏叶前后脚进了屋,扶着她穿衣。郭妈妈站在后头束手束脚地端着盆,盆边搭有干净锦帕,帕上绣精致梅花纹。 贾珃自找话题问郭妈妈,一会儿问她以前在柴房的床铺可收拾妥当了,一会儿问有无落下的必需品。 那破屋子四处漏风,莫说什么需要的东西了,便是补丁少于四块的布子都没一块,哪里有甚需要收拾的?郭妈妈心下疑惑着,倒也没有多说旁的,只道是让姑娘安心,万事都很妥当。 春枝见姑娘待郭妈妈不同旁人,想来是前段时间的照顾攒下了情谊,心中暗暗记住,往后对郭妈妈不可不敬。 夏叶不以为然,只觉得那老婆子在浪费时间,忍不住打断了二人的絮叨:“姑娘,太太那边还等着您一起用午膳呢,说是要去荣国府和姑娘们一同吃。因太太让您多休息会儿错过了早膳,厨里已经备好四五样点心,要不现在端来?” 贾珃并未理她,见衣裳已经齐整,走上前自顾自与郭妈妈说:“你先过来我得洗把脸。睡得迷迷瞪瞪,得尽快情形些去找祖母顽。” 郭妈妈唯唯诺诺地低头服侍。 春枝笑着伸手:“妈妈莫要弄湿了衣袖,我给你卷卷。”麻利地给她挽起袖子。 郭妈妈赶忙道谢。 贾珃见春枝是个得用的,就道:“你让人拿了糕点过来吧。挑一些好克化不油腻的。” 春枝把喜悦暗藏心底,恭敬应是退了出去。 只剩下孤零零的夏叶是个闲人了。 待到让郭妈妈帮忙洗漱完毕,贾珃像是才看到夏叶似的颔首道:“你帮我梳头吧。不过我头发细软,你当心着些,别用力太重。有时候过犹不及,适当才最好。” 这一通敲打话里有话,夏叶到底是在大太太身边做过事的,自然听懂了,再看这位五姑娘时候的眼神就与之前有所不同。 “是。”她虽不甘愿却还是应了声。 贾珃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如今身边只这三个人,总得管教起来。她也没指望这个夏叶一下子变成得力的左膀右臂,能不给她添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如今能老实一点也算是达成了目的,便不在多言。 待到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贾珃就到正房去给邢夫人请安。母女俩一同坐了翠幄青绸车进入荣国府。 快到午膳时间,各个院子都在张罗着主子们的吃食。有的要在自个儿院子里摆膳,有的要去贾母处同吃。荣国府内洋溢着香浓的烟火气。 下车后,有个叫秋桐的三等小丫鬟拿了脚凳放好,王善保家的扶了邢夫人下车,夏叶也跟着搀了贾珃下来。 刚行没几步,前头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子人。为首的男孩面如秋月色如春花,昂首阔步走着,很是惹眼。 这边的丫鬟婆子俱都行礼:“宝二爷。” 第九章 贾珃恍然记起来这个叫做贾宝玉的堂兄。印象最深的却是那晚在停了尸体的房间里,叫媚人的小丫鬟与那媳妇子的谈话。 她对此人印象不好,视线扫过去没发现那个媚人,便垂下眼不想理他。 贾宝玉停下脚步,忽地见了玉雪可爱的漂亮小姑娘,甚是惊讶:“这位妹妹是谁?怎的这样好看。”说着绕着圈儿地打量起来:“你怎的不看我?你不看我,我就瞧不见你眼睛什么样子了。不知和你相貌是否一样美?” 贾珃心里暗嗤了声,眼帘垂得更低。 邢夫人就笑:“这是你五妹妹,刚接回家,往后便熟悉了。” 她只当是女儿害羞,看孩子们在一处,她便和贾宝玉略寒暄几句后转去了王夫人那儿。 贾宝玉逗了这位新来的五妹妹一会儿,偏这位妹妹不似林妹妹那般与他投契,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 想起来这位妹妹似是有些傻的,几句话后他觉得无趣,准备要走时又忍不住打量了几眼五妹妹身边的两个丫鬟。 看到容貌娇艳的夏叶时,他忽而笑了,在夏叶跟前嗅嗅:“这位姐姐我可头一回见。瞧着你胭脂颜色好看,可否给我尝尝?”说着就朝夏叶唇边凑过去。 其他人都见怪不怪地笑看着,似是习惯了一般。 贾珃却是看不得他这般没个规矩的轻薄模样儿,顿时脸色刷地一沉,垂着的眸中透出赤色厉光。 夏叶脸红红地轻轻点头。 贾宝玉嬉笑着上前,谁知刚刚凑到她跟前去,意外陡生。他耳朵里忽而嗡鸣声大作,唬得他顿住动作后又急急后撤。 说来也怪,他往后挪了些远离那夏叶后,嗡鸣声好似就不见了。 他又试探着再去挨近那嫣红的胭脂……嗡嗡嗡吱吱吱,说不清道不明的乱七八糟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吵得他不胜其烦。 贾宝玉骇得后退两步,远离胭脂后又没了声儿。 他本以为是那夏叶身上有古怪,脱口而出道:“你的胭脂——”谁知刚刚说出“胭脂”二字时,那些声响轰地下再次炸开来。 贾宝玉赶忙闭了嘴,待声音停下后,脸色煞白暂不敢提什么“胭脂”了,磕磕巴巴说道:“五妹妹,我、我先去祖母那儿,你稍后过来。” 说来也怪,避开那词儿不提后,说旁的倒是没事了。 心下惊疑不定,贾宝玉撒腿急急离开,似是有鬼在身后追似的片刻也不敢停。 夏叶脸色涨红地站在一侧。 冬日的风吹在侧旁,撩起她的发丝,那局促的模样儿赫然昭显在周围人的眼前,通红的脸颊称得她刚才的轻浮愈发难堪。 郭妈妈嘀咕着:“那可是宝二爷,你没事凑过去作甚?若宝二爷出了什么岔子,丢脸的还不是咱们姑娘。” 夏叶跺脚:“哪是我的错儿?明明他要——” “往后行事有分寸些。”贾珃的声音突地响起,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憨憨的,一闪而过的眼神却甚是凌厉。 夏叶唬了一跳。再待细看,姑娘还是以往的傻模样儿,好似刚才是她的错觉。 待到贾宝玉那些人行远,旁边响起扑哧声笑。 贾珃看过去,只见林黛玉带着小丫鬟从旁绕出来,忙迎过去:“林姐姐来了多久?怎的也没叫我声儿。” “怎么叫你?他正和你说着话儿,我若再来了搅一番,那他是来寻你的还是来寻我的?”林黛玉说着,顺手帮贾珃整理了下略翘起的衣裳角。 贾珃拉了她的手,往她旁边瞥过去。 林黛玉瞬间明白,与丫鬟道:“雪雁,你去帮我采几朵梅花儿,若没有,便找祖母身边的鸳鸯姐姐要一朵。” 雪雁乖巧懂事地应诺下去。 贾珃把身边人也支开了,轻声问林黛玉:“好姐姐,你屋里丫鬟的事儿可有转机?” 这事儿林黛玉并没和别人提过,只那时候心里难受垂泪时不小心说漏嘴。如今看贾珃关心得很,她叹口气道:“还没有。我便暂没把她带在身边,只让她做些屋里的活儿,免得出门再被人数落。”又道:“好妹妹,劳烦你还记挂着。这事儿是姐姐我不好,多嘴说了几句,倒是让妹妹挂怀了。昨儿我哭的那一番,你只当不知便好。我昨儿细想了一夜,终是我不该在你跟前哭闹,倒是害你跟着我难过了阵子。” 贾珃抓住重点:“你想了一晚上?别整晚没睡都在担心吧?” 林黛玉横过来一眼:“谁有那般重的心思?不过是睡得晚些罢了。你且放心,我无碍的。” 这时有婆子来寻,说老太太思念姑娘们了,让赶紧过去。两人便住了话。 贾珃一直惦记着林黛玉,见她眉间时现愁色,知道她还在担心着鹦哥,于是暗中盘算着尽快到王熙凤和贾琏那边寻机探探。 此时王熙凤正和王夫人在房里说着话。 “今儿老太太吃早膳时候提了句开宗祠时候给五丫头上族谱的事儿。”王夫人歪靠在大红金线牡丹引枕上,微微侧身与王熙凤道:“我瞧着大老爷那边使了不少劲儿,私下里还去说动过老太太。” 王熙凤闲闲地嗑着瓜子:“他们上他们的去。我们管得了人吃喝,还能管得了人嘴巴说什么手脚做什么不成。” “可花园子那边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夫人恨铁不成钢道:“往日里就琏哥儿一个嫡子,倘若再多个嫡女出来,你这做嫂嫂的岂不难办。若那孩子得了老太太的眼……你是知道老太太屋里有多少好东西的。” 王熙凤扑哧笑了:“瞧您这话说的。别说来了个不知打哪儿冒出的珃姐儿了,便是那林姑娘,老太太想给什么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您这做晚辈的都说不得,更何况我才是孙辈。” “我也是提点你一声儿。你知道老太太最心善不过,那丫头又浑说是什么高人指点着名儿姓儿的,老太太入了心,我这才与你说道说道。”王夫人幽幽叹气:“若真算来,你就算是王家出来,也终归是嫁到花园子那边的。不过看你是我侄女儿的份上心疼罢了。你若不把我的话当真,我何苦多费这些口舌。” 王熙凤忙道:“还是姑母体贴我。” 王夫人笑笑:“你公公袭了爵,又是个喜欢美人的。只珃姐儿一个便罢了,若他只是用珃姐儿打个头阵,往后再弄个什么二儿子三儿子出来,你又该如何?” 王熙凤脸色顿变。 第十章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王夫人便起身离去。 帘子刚刚放下,王熙凤那帕子掩口把嘴里瓜子皮都吐在了漱口盂里,擦擦唇角冷笑道:“就那种身子掏空的,连个亲生孩子都再出不来的,还指望能又冒出一个两个儿子的?想得美!” 话虽如此说,心里终究是担心的。姑母的意思不明说她也知道,如今大老爷能从外头认了这个野种,难保会不会再认另一个野种。 谁知这丫头是不是投石问路的? 果真如此的话,倒是不能让这第一个成了事。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谁知要闹出多少乱子来。 平儿端了碟果子进屋:“奶奶尝尝这果子,可甜着呢。” 王熙凤道:“二太太和我说那劳什子妹妹的事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怎的老爷就这样千娇万宠着?还非得入了族谱,记在那继室的名下。没的惹了人白眼,还丢了我们这一房的脸。” 平儿笑笑,把手中物搁到桌上,坐在矮凳上给王熙凤捶着腿:“奶奶也不必恼火。五姑娘年纪不大,往后慢慢养着,指定和奶奶亲厚。” “可她到底是嫡女的名分,往后出阁八成要把家里掏空才使得。”王熙凤轻轻叹了口气:“看老爷这般疼爱,少不得要把那嫁妆塞得厚厚的。且那继室平日里抠抠索索半个铜板也不往外漏的,也不知藏了多少好物。” 平儿知邢家家底单薄,大太太多半是攒了银子接济娘家的,怎也不会留给贾琏这前头太太生的孩子。 她正欲再劝,却听王熙凤道:“你等会儿寻个借口把五姑娘叫来,我想和她说说话。” 贾珃没料到这种不用费脑子就天上掉肉饼的好事儿居然落到了自己头上。 正寻思着怎么往王熙凤那边跑一趟呢,这不,机会主动找上门来。 但她傻嘛,更何况查案得低调些。即便再高兴,此时她也得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儿:“平儿姐姐可知琏二嫂嫂找我何事?”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透着满满的天真与纯良。 平儿看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孩,心软成了一团。想要伸手摸摸她脑袋,又觉这是主子不合时宜,只能笑道:“我何尝知道?想来不过是二奶奶想和姑娘说说话儿,随意闲聊罢了。” 经过昨儿那些明里暗里的言谈和举动,贾珃深觉这位自家二嫂不是等闲人物,不过这平儿倒瞧着尚可,便笑道:“劳烦平儿姐姐引路。我不知琏二嫂嫂住处在哪儿,还得你带我去才行。” 平儿奇道:“昨晚上你不是帮忙端了东西过去?怎的还不识路。” 贾珃早就料到过,以王熙凤这样的人物和手段,听闻是个陌生的面孔送来的东西,即便那陌生的是个小孩儿,也得仔细盘问清楚才行。 现下听平儿这般说,全在她意料之中,憨憨笑着:“昨天有丫鬟让我帮忙端过去,我听闻是自家嫂嫂,自然应下。可当时一路问着,又是天黑,已然不记得怎样走了。” 平儿叹息着点点头,终是忍不住抚了抚她柔顺的发:“姑娘不急,有我呢。等会儿我陪着您。” 此刻贾珃本准备和林黛玉往贾母处用膳,平儿忽然过来叫她,这才撇下林黛玉单独说了几句话。刚才俩女孩子一起好好的,半途把人叫走,怎样都得与林黛玉知会一声。 林黛玉虽不知贾府具体情况,可念及昨日见到的种种不免担心贾珃,拉着她的手对平儿说:“你想陪着她去,倒是你和你主子说一声,我俩话才刚说完一半不好打断。你看怎样?” 贾珃知道她好意,却不想让她牵连进大房那边的乱七八糟里,反手执了林黛玉的手道:“好姐姐,你且在祖母那儿等我就行。我自家嫂嫂与我说几句话,不当紧的。再说了,我们不是说好了采梅花的?若我来不及过去,便央了平儿姐姐去找你讨梅花便是。” 说罢,她悄悄对着林黛玉眨眨眼。 林黛玉霎时间听明白了她言下之意,若脱不开身便会想法子让人来讨梅花,到时候再去王熙凤处要人。 林黛玉郑重点头:“我都省得。你好好顽去吧。”也对她偷偷眨眼。 贾珃便很高兴。 两人互相紧了紧交握的手,就此离开。 猩红毡帘掀开,熏香的甜暖气息扑面而来。贾珃袖着手进到屋内,抬眼看到王熙凤正在窗边炕上查账册。 她查账册的样子与邢夫人不同。邢夫人是用自个儿会的符号记下了方便日后翻看,王熙凤则让会识字的人在旁读着。有时候那人说了个数字,她还能打断道一声“错了这儿多了三百钱”,让那个人改了才能继续往后念。 贾珃进屋后,郭妈妈在她身后拼命示意她给嫂嫂行礼。她装傻装没听见,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白日里看这房间,可比晚上瞧着富丽堂皇多了。架子上摆着的都是古董饰物,炕上和锦杌上的绣线都是用的金丝,再加上那满头珠翠,窗外阳光照进来,金灿灿地闪了人眼。 见那傻丫头全然发现不了旁人对她的冷落,甚至还不顾女儿家形象地四处乱看,王熙凤暗叹一声,扬起个笑来:“哟,妹妹何时来了?怎的也不和我说声儿。”又朝平儿嗔道:“姑娘来了你也不提,倒是让我做了个坏人。” “琏二嫂嫂这话可说错了。”贾珃认真地看着她:“刚才平儿姐姐进屋后就和你小声禀了句,你听后还看我一眼来着,怎的能说没留意到我呢。莫不是琏二嫂嫂看账看花了眼,故而瞧不清么。” 王熙凤气得几乎要仰倒。 和傻子说话就是费事! 好的歹的都分不清!浑说一通! 再者她刚刚明明是听账册而不是在看,若不是早知这孩子是个傻的,她都要以为是在故意嘲讽她了! 王熙凤抠紧了身侧的大红毡条,微笑着让平儿把金心闪缎大坐褥拿来给贾珃坐了。 贾珃毫不客气地踏实坐好,还挪动着小身板让自己靠得更舒坦,这才笑盈盈问:“不知琏二嫂嫂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第十一章 郭妈妈在旁本还心急如焚,生怕姑娘错了礼数再被人瞧不起。但看琏二奶奶自始至终一派和气地笑着,她终是放心下来,小心地贴着墙边低头站好。 贾珃暗中把药蛊王遣了出去查探此处的情况,察觉到它已经妥帖出了门正暗自点头着,就听王熙凤道:“我听闻大太太寻到你的时候,你在一户农家吃饭也吃不饱,睡觉也没个安稳的地儿,这是怎么回事?妹妹在先前的家里可曾受过委屈?平日吃的是什么、住的在哪里?有和谁往来过吗?你也别怪我多嘴。我待人一向热情,何况我们可是嫡亲的姑嫂,更该亲亲热热的才对。” 若听不出是在打探她的来历,贾珃可真就枉费当年能够修炼成仙的一身本事了。 她露出感激模样,言辞恳切:“二嫂嫂自然是最热心不过的。奈何我脑子慢,总也记不住事情。莫说之前各种了,就是昨儿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我也忘差不多了。实在愧对嫂嫂的关怀之意。” 王熙凤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细瞧半晌,开始与她闲扯。一会儿说到以前家中地里种过什么?一会儿又问平日里吃什么多。还问有无丫鬟伺候。 若贾珃说不记得了,她便再换些话题来问,眼睛一直瞟着贾珃的脸,像是打算从中盯出些真相似的。 郭妈妈心疼孩子小,即便知道不该,还是壮着胆子说:“奶奶莫怪我多事。实在姑娘到了府里后,没睡过安稳觉,忘记了也是有的。奶奶不若改天再问?想来姑娘这些年过得不舒坦,自然记不住那些腌臜日子。如今到了府里,有太太和奶奶的关爱,姑娘能吃饱喝足,睡得妥妥的,记性也就能好起来,指不定哪日想起了,再来回奶奶。” 王熙凤看她谄媚的笑容顿觉厌烦,压根不搭理她,自顾自唤平儿:“你去看看老太太那边摆膳了没,若摆了,就说姑娘在我这儿用过午膳再去。” 贾珃一听这话,就知王熙凤想留她多一会儿,想必为的多探听些她的出身消息。 她自然不会任由王熙凤拿捏,便打算寻个由头出屋去,也顺便看看药蛊王寻出些什么来。正这般思量着,她刚刚打算起身,谁知外头来了个小丫鬟来禀。 “二奶奶。”小丫鬟屈膝说道:“林姑娘遣了身边的雪雁来,说之前和五姑娘商量好了一起采梅花儿的,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五姑娘,便来问问。” 贾珃没料到林黛玉那么义气,居然看她久没回去就让贴身丫鬟来叫了。顿时心里暖暖的,也不枉她花费心思想要帮助那鹦哥摆脱嫌疑。 王熙凤也没料到。 她斜睨着平儿,半真半假地说:“你也不机灵着点提前拦住人。瞧我,想留妹妹一道吃个饭都困难了。”到底是不好再留人,只能挥挥手让贾珃走了,还不忘叮嘱声:“没事时多来我这儿顽。” 贾珃自然是嘴上答应得极好。 走出屋后,郭妈妈在贾珃身后连声说着:“难怪府里上上下下都说二奶奶是心善的人儿,今日一瞧,果然如此。” “妈妈的眼睛可真好使。”夏叶在旁阴阳怪气着:“这都能被你瞧出来,我都没看出。” 春枝用手肘撞着她。 夏叶下意识偷偷瞥向姑娘,脑海中浮现之前姑娘眸中闪过的厉色,心中缩紧到底没再说什么。 实际上贾珃此刻完全没有留意她们的小动作和言语。她一直盯着旁边刚刚回来的药蛊王,“听”它回禀。片刻后了然地挑挑眉,本在小丫鬟的引路下朝院子外头走的脚步也突然一转,朝着旁边厢房行了过去。 郭妈妈被吓到,小跑着去拦:“姑娘,这儿是琏二奶奶的院子,您若想随意走走,不如回去再转?”声音有些大,是说给引路的院中小丫鬟听。 那小丫鬟闻言果然停住了步子看过来,却没看她们,而是望向了刚刚出屋的平儿。 平儿笑道:“不妨事。若姑娘想瞧什么,我陪着也一样。二奶奶很是随和,不会介意这些。只不知林姑娘会不会等急了?” 在旁的雪雁只顾着低头走,本没有留意到这边,听闻提到自家姑娘方才望过来,反应片刻道:“不急,不急。找到人就好,我们姑娘是这么说的。” 平儿暗叹这雪雁果然年纪太小了,说话都不合适。朝着门帘看一眼,觉得二奶奶应当没听到这些才暗松口气。转眼去瞧,就见贾珃跑到了厢房门外的一排种在花盆里的花枝子旁,便快步走了过去问:“五姑娘在看什么?有甚喜欢的,和我说声儿,我让人给您拿去。” 眼前是一排花盆。盆里的花枝千姿百态,因不到时节都还只有枝丫没有花叶,瞧上去光秃秃的没什么意趣。 即便这样,贾珃依然看得津津有味,问话时候语气十分随意:“这些东西谁打理的?又是谁帮忙搬得这样整齐?昨儿晚上我在母亲窗户外也看到了这样几盆,觉得很好,不知经了谁的手。” 平儿道:“大都是小厮给搬的。” “不知这几盆是哪个小厮帮的手?”贾珃指着眼前花盆。 这些话平儿是答不出的。 她扫了眼四周,院子里有二十多个这样的盆子,谁知哪个是哪个。再说了,她是近身伺候二奶奶的,闲杂事情不需她去多管。若在开花时节,因着二奶奶屋里需要新鲜花儿,她尚还去问一两句。现下花枝难看,二奶奶不耐烦让这种丑东西进屋,侍弄花草这样粗使的活儿更轮不到她来亲自过问。 谁知那引路的小丫鬟倒是知道:“回五姑娘,这几盆是琏二爷与昭儿一起搬的。我和其他人原想着帮一帮手,谁知二爷说这是二奶奶支使他的,若不亲自办了二奶奶定要闹的。我们只能在旁看着二爷和昭儿搬了。” 又是昭儿。 贾珃记得当时林黛玉哭时,说的便是昭儿怪鹦哥弄坏了老祖宗的屏风,这才替鹦哥难过啜泣。 第十二章 贾珃若有所思地站起来,就听平儿在旁问着:“五姑娘怎的留意到了这几盆?可是与旁的有甚不同?” 贾珃盯着花盆土上隐约可见的点点碎渣,若不细看是察觉不到的,随口道:“我在母亲窗下看到的花盆和这几个相同,自然觉得它们比旁的好看些。” 院子里经过的几个丫鬟婆子哧哧地笑。 平儿瞪了她们一眼,她们忙低了头继续做事。 那引路的小丫鬟也在笑,却是善意的:“五姑娘好眼力。当时二奶奶说要给大太太几盆,正巧二爷和昭儿在忙着,便是他俩给大太太把花盆拿上车子的。” 平儿赞赏地朝她微微颔首,塞给她两个钱:“你带姑娘出去吧。” 小丫鬟福了福身,欢欢喜喜地引路去了。 郭妈妈紧跟在姑娘身后。 春枝拉着夏叶落后几步,眼看着距离前头的人挺远了,春枝便小声道:“你可警醒些吧!你我都是太太给姑娘的,若真出了什么事儿,你我都脱不开干系!我可不想被你拖累死!” 夏叶不服气:“她懂什么?不过是个傻子。我们在太太跟前讨得好就行,何至于要在她跟前低声下气。” “再傻也比你尊贵!”春枝恨铁不成钢道:“若你还执迷不悟,我救你不得,只顾着我自己脱身就好。”说罢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贾珃知道郭妈妈嘴严。见自个儿的俩丫鬟落后一些走着,引路的小丫鬟和雪雁说着话走在最前头,便问郭妈妈:“平日里做香囊,里头一般放什么东西?” “左不过是干草干花罢了。”郭妈妈来了兴致:“姑娘是想要个香囊吗?我手笨,针线活儿不太行。不过太太房里有个叫藿香的丫鬟,活计是真的好,就连荣国府这边儿也有人寻她帮忙呢。等她回来,让她给姑娘做个。” 贾珃巴不得多谈会儿藿香,顺势问:“那藿香做香囊爱放什么?” “头前见她给王善保家的做了个秋香色的,放的好似是一些不知道什么的碎末子,味道怪好闻。”郭妈妈道:“她长得漂亮,有点小姐脾气,说什么‘给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香味,给你们的这些香料是我自己调出来的,各个不同’,又道王善保家的适合沉稳干练的味道,便捣鼓了给她。” “王妈妈的大概什么香味?郭妈妈可曾闻过?” “我这身份哪里敢问王善保家的要来闻啊。不过我听人说过,挺香的,像是松柏的味儿。” 那便是和藿香腰间佩着的不一样了。既然她喜欢调了不同的香味给人,香囊中的便是独一份。 花盆中的碎渣瞧着和香囊里模样差不多,味道也一样。既然邢夫人窗下花盆里也有这种味道,可能也掺了这种碎渣。 那贾琏的嫌疑很大。只是不知这些碎渣是故意放进去好藏匿住它们,还是说无意间为之,那些碎渣沾到了他的身上而后蹭到了盆中土里。 说实话,刻意藏匿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贾琏这人据说平日里颇为懒散,从不耐烦亲手做什么事儿。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肯动手搬花盆,还一连搬了那么些盆,若说他没旁的心思谁会信? 贾珃正这样思量着,冷不防前头的人忽然停了下来。 她赶忙急急驻了步子以防撞上。 春枝从后头冲了上来,指着前头的小丫鬟和雪雁气道:“你们这样突然停下来算什么?也不怕撞到了我们姑娘。” 贾珃想说没事儿,是她想事情入了神没留意。但是还不等她开口,那边雪雁已经小小声地开始解释。 “这事儿全怪我。”雪雁低着头从怀里摸了会儿,掏出个小纸包递上前:“我家姑娘塞了点心让我带给五姑娘,说是怕姑娘去得晚饿着肚子。我之前要见二奶奶一紧张给忘了,刚刚才想起来。” 小小的纸包里裹着两块玫瑰酥,香酥开口。贾珃一路走一路吃,心情甚是愉悦。 “姑娘,您这样边走边吃不成样子。在自己的院儿里就罢了,这里是荣国府。”郭妈妈在旁不住操心地提点着:“这碎渣子掉衣裳上,沾住了也不好看对不对?” 春枝时不时地跑前两步给姑娘擦去酥饼沫沫。 夏叶笑道:“妈妈您不用多说了,若姑娘明白的话,早就仔细着了。这不是姑娘留意不到么。” 她这话虽然也不太好听,倒是比她之前有长进些了。贾珃睇她一眼,难得开了口:“夏叶这话说的不错。” 夏叶没料到会被姑娘点名赞扬了番,登时闹得脸通红,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妈妈这般唠叨,说多少次了跟没说一样,这才劝劝。” 贾珃叹气。这夏叶也太不禁夸了,刚表扬完,看后头又是说得甚劳什子话。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扯着,也就到了贾母院子。 鸳鸯正在院门口翘首以盼,见个小人儿四平八稳地过来,还张开胳膊任由身边人忙着给擦嘴角和衣裳,不由笑着迎过来:“五姑娘可是来了,老太太等您许久,说是等您来了再摆膳。” 贾珃便问:“林姐姐来了么?” “来了,一直陪老太太说话儿呢。” 贾珃点点头。 她就说呢,贾母并不是特别待见她,怎会惦记着等她来了再摆膳。一定是林黛玉想着她,和贾母这样说了,贾母才会如此吩咐下去。 越想心里越是暖融融的,贾珃加快了步子小跑进屋。刚进门便被满屋珠翠绕花了眼,她索性谁也不多瞧,径直朝着贾母走去。先朝坐在旁侧的林黛玉笑笑,这才朝贾母福了福身:“孙女儿见过老祖宗,老祖宗万安。” 贾母今日穿了绛紫色遍地金云纹袄,戴枣红菊花金边抹额,配赤金镶蝠翡翠簪。她本和外孙女说着话,听闻这脆生生的问安后有些意外地抬眼朝贾珃看过去。 眼前的小人儿虽瘦瘦弱弱却也玉雪可爱,皮肤白皙得很,映着照进屋里的阳光更是莹润。水汪汪的大眼睛之前还有几分痴傻,这时却闪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光亮。 贾母没料到昨儿还看着怯懦呆傻的孩子,今日看起来倒透出了几分灵秀,不由奇道:“五丫头,来让祖母看看。今儿怎的这样好?” 第十三章 邢夫人本是嘴笨容易说话得罪人的,此时见贾珃得了老太太青睐,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是咱们府上的水土养人,让这孩子忽而就乖巧懂事起来了。” 贾母轻轻颔首,面露满意之色。 贾珃是看到了林黛玉后一高兴没遮掩住罢了,倒没料到贾母和邢夫人二人一唱一和地主动给她打了圆场。 想想往后这样慢慢“好”起来也不错。她开心地坐在了贾母身侧,朝着贾母另一边儿的林黛玉甜甜笑着:“林姐姐来了后,我多了个好姐姐,自然会好起来。” 贾母转为欣喜,伸手搂着她哎呦哎呦道:“这模样儿倒是让人疼到了心里头。” 林黛玉也抿着嘴在旁笑。 迎春觉得自家这个妹妹好,比旁的妹妹都可心,附和道:“五妹妹很好很乖,昨儿晚上从母亲那儿请安出来,还叮嘱我当心晚上寒凉,多加个披风。着实聪明机灵。” 饶是贾母再怎么抬举贾珃,都没敢提“聪明机灵”这样的字。探春闻言垂眸喝着茶不吭声。 惜春却道:“哪有这样才刚来就一下子好起来的?就算好起来,也不能是水土的缘故,必是医治后药物的缘故。说水土,倒不如说之前用的药对了症。” 贾母侧头和林黛玉贾珃说话,只当没听见。 王夫人看气氛不好,心里高兴着,暗恼王熙凤怎的来得这样慢,开口道:“有些是在内里的,饶是水土好,也只能片刻帮忙罢了,里子怎样是改不得的。我看大老爷日日辛劳着,是个能干的。想必珃姐儿也能得了大老爷真传,又能干又孝顺,平日里很得人心,见了谁说几句,没有不乐意跟着的。” 那贾赦最近勾上了个容色不错的良家女,还特特和老太太言明要收进屋里作妾。贾政劝了几句,偏邢夫人帮着贾赦说话,贾政气得够呛。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王夫人便有了这般夹枪带棒。 贾母自然不待见这样的话,于是让人摆饭。又看林黛玉和贾珃姐妹俩感情不错,刚才的不愉快就迅速散去。 黛玉小小年纪没了母亲,那可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她巴不得外孙女在这边顺心如意。偏黛玉性子清冷,除去和宝玉略说上几句话外,再没能和她搭上话的。 如今有珃姐儿陪着黛玉,倒是让她了去一块心病。 贾母指了身边俩位置:“你们姐儿俩挨着坐吧,也好说说话。” 迎春很为贾珃高兴,连声说着:“是,是,她们姐妹俩正好多聊聊。” 惜春哼了声,嘀咕着“你和她才是正儿八经姐妹”。周围人听后也权当没听见罢了,一个个都附和着老太太。 惜春咬了咬唇,便不再多言。 这时外头有小丫鬟高声禀道:“宝二爷来了。” 伴随着帘子撩起,一个头戴束发镶珠玉冠的人阔步走了进来,他口中还嚷嚷着:“可了不得,今儿我遇到五妹妹,算是碰到一桩奇事。”语气虽惊着,可他一双眼眸嗔视时却又含情。 贾母大笑:“是了不得。才刚说着珃姐儿,你这进来再提她,足见她是适应了咱们府里风水了。” 听到这话贾宝玉眼风便朝贾母身旁扫去。早已想到会遇见贾珃,心里已经准备足了,可看到那小身影后他还是忍不住脚步一顿。即便耳边什么声音也无,脑海中自己先嗡嗡嗡乱响起来。 他脚步有些迟疑地靠过去:“给老祖宗请安。”眼睛又斜睇着贾珃。 贾珃朝他呲了呲牙。 明明耳中没甚响声,贾宝玉还是觉得脑袋嗡嗡嗡的。他如鲠在喉,勉强挤出个笑容,却半点都不好去惹她。即便看林黛玉在那边,他左思右想后也没敢靠太近。 众人入了座后,王熙凤姗姗来迟。进屋先告罪,又到贾母跟前笑闹了会儿,这才也入座开席。 王夫人不喜她来得那么迟,更不喜她没能留住贾珃在那边。即便自己之前没授意过她把贾珃留住,可凤姐儿那般机灵的,这次怎如此不会来事? 今日同聚,本就是邢夫人提出来想要五姑娘和姐妹们聚聚为由头,若贾珃缺席的话定然会让贾母不喜邢夫人和贾珃做派。那样入族谱的事儿十有八九就能黄了。 她不怕大房那边乱起来,反倒怕那边的人全都一条心。大老爷袭爵,若那儿还能拧成一股绳,往后的日子指不定谁更好。 王夫人便道:“凤姐儿办事不妥当,等会儿必要罚你多吃两盅酒。” “我自罚就是。”王熙凤心下明白,接道:“若不是五姑娘瞧不上我那儿的粗茶淡饭,还有林姑娘遣了人巴巴地去催人叫,我是舍不得五姑娘离开我屋里的。” 王夫人面色稍缓。 贾母喜上眉梢:“我刚才就觉得黛玉和珃姐儿脾气相投,刚还说这事儿,你这边也应验。果然俩孩子一前一后进府算是差不多同时来,真真有姐妹缘分。” 王熙凤脸色微僵,记起姑母提过几次老祖宗最疼那出嫁女儿贾敏之话,赶紧岔开话题不再提起这些。 饭后没多久,贾琏来给贾母问安。屋里众人说说笑笑。 贾珃则和林黛玉凑到一处。她谢过了林黛玉之前为她着想的种种后,便顺着林黛玉的话题开始小声议论起各自在贾府发现的种种规矩。 “我瞧着这里漱口都单用茶的,你可千万别弄错了,那第一盏不是喝的。”林黛玉道:“刚才我看你拿着茶盏好似不知,看你抿了一口便给你夺了,还让你吐出来便是为这个。” 贾珃其实早已发现。只是当时她心里惦记着案件吐出来的动作稍微慢了点,且林黛玉动作太快,她这才在林黛玉示意后顿了一顿方才把漱口茶吐出来。 但在这个心思各异的府里,黛玉这般真心相待的情意实在难得。 贾珃诚恳道谢:“多谢林姐姐,若你不提我还真不知道。”又叮嘱林黛玉:“……莫要随意走动,有些院子没说我们能进的,千万不能走入。确定能进的院子和屋子,方才入得。” 她是怕林黛玉被搅进那个命案里头,因她发现邢夫人也挺喜欢林黛玉的还诚邀她过去玩,倘若黛玉不小心发现女尸被吓到,可真不得了。 林黛玉握着贾珃的手:“好妹妹,我记住了。我们都是初初来这儿,步步都要谨慎初初都要小心,若有甚不妥的,都互相提点着才好。” 二人正窃窃私语着,旁边忽然响起了个男声:“你们在这里作甚?怎不和旁人在一处?” 她俩齐齐抬眸,正是贾宝玉。 第十四章 贾珃不耐烦搭理贾宝玉,憨憨笑着:“我只喜欢和林姐姐待着。”说罢把座椅拖着朝林黛玉挨得更近些。 林黛玉静静看着她抿了嘴笑。 贾宝玉呆望着林黛玉,不解地问:“你与我都在祖母屋里睡着,为何你与她亲厚,却不和我多说半个字?都不耐烦搭理我的模样儿。” “我哪里不搭理你了?”林黛玉这才朝他看过来,奇道:“我见了你便会招呼,你问我话时我也认真答着。譬如现在,你质问我时我也好生解释。你倒是说说看,我何时何地不搭理你?” 一番话直接把贾宝玉堵得哑口无言。但他还不死心,也让人拖了个锦杌过来挨着她坐,找话题和她闲扯。 贾珃一直留意着贾琏那边的动静,见林黛玉此时正应付着贾宝玉无暇分身,她就拍拍林黛玉手臂示意自己要出屋去,见林黛玉看到了便悄摸摸走出门。 廊庑下有众多丫鬟小厮婆子正或坐或立地候着。 贾珃看到平儿也在其中,恰和个小四说着话,就问身边人:“我本想找平儿姐姐聊天儿,谁曾想她在和人说着。那人是谁?” 那婆子正歪在旁边嗑瓜子,听闻后掀掀眼皮:“那是琏二爷身边的昭儿。” 原来这便是昭儿。贾珃虽有心问那昭儿些话,可此时显然不是恰当时候。和婆子扯了几句等上片刻,平儿他们还没说完,贾珃就准备回屋去。 谁知眼睛一瞥,眼角余光扫到了个略熟悉的身影。她伸出的脚微微一顿又收了回来,转向那身影走去:“姐姐这个香囊做得好看,不知是你自己做的吗?” 媚人正和袭人谈着给贾宝玉收衣裳的事情,冷不防听到个小姑娘在说话。低眉望去,乍一看惊到了,世间竟有长得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转念想想,才记起来之前约莫看到过这个小人儿,好似是新进府的五姑娘。 媚人方才没跟着宝玉在一道,自然不知道宝玉和贾珃刚刚发生的那些事儿,被问话后福了福身:“回姑娘话,这是我自己做的。” “好巧的手艺。看你年岁也不算大,却能做到这样,实在难得。”贾珃语气随意说着,眼睛细盯向媚人腰畔香囊瞧了片刻。 针法老道,足见自小就刻苦练着。能够肯定的是这香囊绣法走线与藿香的习惯不同,赫然出自两手。 袭人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媚人别看年少了些,手法很是了得,大家伙儿都说大太太那边有藿香,咱们这边有她呢。何况她比藿香还小几岁,绣花时候手极稳,再大些指不定比藿香更强些。” “袭人姐姐过誉了。”媚人羞赧地笑着:“我儿时曾想拜师学针灸,后来了咱们府上,便没能成。” 这便是家中出了变故被卖来府里做丫头了。袭人暗恼自己不该提这样的话儿,忙说:“听闻你最近做了不少新绣活儿?有那些图案样子?改日可得给我看看,也让我跟着学学。” 贾珃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藿香颈后插着的绣花针。 那针插得极巧,可以说是误打误撞插入骨缝的,却不排除是有心人会这种手法刻意为之。 可媚人的年纪着实不大,真能做出这般事来么? 她半信半疑着,秉承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宗旨,见昭儿和平儿还在说话,顺势道:“我也想看。捡日不如撞日,左右现下无事,不如媚人姐姐此刻带我们去观摩一番?” 媚人往屋子里伸头看了几眼,可惜厚重的毡帘挡住了视线,她什么都瞧不着。 袭人当她在担心着宝玉,便道:“你且放心。伺候他的人多着,少我们俩也算不得什么。”语气略带怅然。 媚人自有心事没察觉到。 贾珃却发现了,深深看了袭人一眼,抬眸见媚人左右犹豫不定,催促道:“好姐姐,且让我们看看吧。刚才祖母赞扬我时,我看姐妹们都各有所长,只我什么也不懂得,心急得很,有心想学点什么。今日先看绣活儿,明儿指不定就可看练字读书了。” 这话引得媚人嗤地笑了:“五姑娘也太心急。从绣活儿怎就跳到了读书上?便是二爷,如今都不肯说自己是个读书人呢。” 袭人觉得这话不妥当,忙道:“无论是甚,管它绣啊读啊,五姑娘爱学些东西总是好的。”朝媚人使了个眼色。 之前的那些高谈阔论,晚来的媚人不知道,可一早儿就到的她是知晓的。想到五姑娘昨儿还痴痴傻傻的,今日得了老祖宗的肯定后果然显得机灵了点,想来之前那些“府里水土养人”的话倒也不假。 袭人暗自颔首,说道:“既然姑娘想看,我们便去瞧瞧。等会儿二爷问起来,你我只管说是陪姑娘去了,老太太和宝二爷知道后也只会赞赏,断没有生气的理儿。” 话到了这个份上,再刻意不去就显得矫情了。媚人沉沉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真怕了你们,这是两个人硬架着我的胳膊拖着我走呢。”这才不甘不愿地挪动脚步,一步三回头。 贾珃在旁看得一清二楚,很是好奇。 她这样不住地回头看,到底是真的惦记着贾宝玉呢,还是说,想见的另有其人。 譬如—— 贾琏? 此刻人来人往,三人便顺着墙边人少的道行着。到了不远处一溜的房舍,袭人指着其中个屋子低头说:“这便是媚人和麝月住的地方。”赫然在向贾珃解释。 贾珃颔首,举步进入。 里头摆设简单,两张床并一个衣柜、两张凳子和一张桌子,便是这里仅有的家具了。胜在干净整洁地方也颇为宽敞,丫鬟们住在这里倒也惬意。 媚人走到左边床铺,从枕头下拿出方帕子。正要递给五姑娘,冷不防贾珃眼尖,忽地趴到了她床上,伸手从枕头下掏出一物:“这是什么?竟是藏起来,也不给我们看看。” 这变故来得太快。等媚人反应过来想要去抢夺的时候,贾珃已经把东西攥在了手里端看。媚人冷汗直流,伸手去够。贾珃顺势把东西抛给了一旁的袭人。 第十五章 媚人年纪轻些,袭人仗着年长站起来把双手伸在头顶细瞧,任凭她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拿不着。 “咦?这看着像是藿香的手艺。”袭人仰头左右躲闪着,奇道:“看这花纹样子,像是绣了一半的并蒂莲?早先她起了个头儿说要绣个扇套,我看旁边的花样子是并蒂莲的,问她送给谁,她非要谁留给自己的。我还笑她留给自己的为甚绣并蒂莲?没要嫁人也没心上人,谁没事儿弄这图案?她还跟我急来着。” 话到这儿,袭人也觉得不对劲。旁的就罢了,扇套上沾着的深色东西怎的看着怪怪的,像是干涸的血迹似的。 她思绪飘远双手也慢慢放了下来:“不对啊。藿香开始绣这东西也没多少日的功夫,你们不都说她回家了吗?那她怎会绣了大半丢了这东西不管……按她走的时候来算,应该绣了没那么多。若绣了那么多,合该是熬夜到前两日才能够。真要回家,她或是带着一起上路顺便在家绣完,再或者就近交给熟悉的人,怎会在你这儿。” 媚人深吸口气,强笑道:“自然是她放我这里帮她妥帖保管起来。” “你俩有这般熟?”袭人狐疑道:“大太太那边儿的人她都信不过,独独信了你?”说着轻抚那深色痕迹处:“越开越像血迹。可她即便扎到手,也不至于会出那么多血才对,怎么碰到的。” 媚人浑身轻颤几乎要倒。 贾珃刚才便是在虫儿们的暗示下,指引那边有血的味道方才“眼尖”抽出的扇套。 看媚人现在的情形,她心下有了七八分肯定,媚人恐怕就是动手的那个。至于血迹,很可能是那绣花针扎入后颈时流下的,情急之下就近抽出个东西来擦去,好巧不巧就是这扇套。 此刻气氛紧张到极点。袭人却忽而扑哧笑了:“也罢也罢,吓吓你而已,看你慌成了什么样子。”说着就要把东西递还过去。 不料东西半途被人拦截。 贾珃跳起将那绣品夺到手中,紧紧抱在怀里:“这是藿香的。藿香是母亲身边的,这个东西要给母亲。” 媚人顿时急了,虎着脸冷声道:“给我。”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主子,且袭人就在旁边,忙挤出个笑容来:“五姑娘,这是旁人托我管着的,我受人所托不敢随意枉为。你把它给我,我给你果子吃,如何?” 贾珃这个时候庆幸起自己之前的装疯卖傻来,故意扭着身子做憨傻状,任凭她好说歹说都不肯,反复道:“我不管我不管。这是母亲的,我要给母亲。” 袭人看这样下去也不成事,更何况就算藿香绣了个并蒂莲的样子,也可以是给邢夫人做的活计,没甚大不了,真把东西递到了邢夫人跟前也没事儿。 是以她更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藿香为什么临走前偏要把东西交给媚人来管?明明收在箱子就成。即便要托人,要知道大房那边的女眷着实不少,大老爷为人风流,身边从来不缺莺莺燕燕。黑油门那边儿的院子如此多女子,怎的藿香不给她们,偏交给一个不熟悉的隔了房的媚人保管? 思及此,袭人恐怕这东西别是偷了或者是赌了来的,若真如此,就坏了二爷院里的风气。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顺水推舟把东西还给黑油门那边的好。 心念电转间,袭人笑着轻轻把贾珃护到了身后:“既然是藿香的东西,那交给五姑娘没甚不放心的。你且管好了二爷这边就成,别越俎代庖地乱给二爷添麻烦。” 她这话对着媚人越说越严厉,后面竟是隐隐有警告的意味了。 媚人心急如焚。 偏她年纪也不算大,力量和身高不占上风。且有五姑娘在此,她不占理。左右都没个法子,她无奈之下开始喊叫起来:“二爷!二爷救我!”边说着边开始往外跑。 袭人唬了一跳,忙堵在门口高声斥责:“浑叫什么!二爷正和老祖宗说着话儿,也是你能支使得的?” 媚人却不管她的训斥,眼看着袭人堵住门口不让她乱跑,索性在屋里就扯着嗓子越发高声地叫唤起来。 今儿招待姑娘们,又有爷们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人来人往的可是热闹。若真这样胡闹下去,丢了贾宝玉的脸不说,连带着老太太也没颜面。 袭人气得要去拧媚人的嘴,又顾忌着五姑娘在这儿,生怕动了手没有体统,急得直跺脚拽着媚人不肯让她跑出去。 没曾想不一会儿真有男声在外响了起来:“是谁在叫我?刚和老太太说完话就听你们在唤我,怎的?拌嘴了需要个判官来不成?” 男人嘻嘻笑着撩了帘子想要进屋,却被正扭作一团的两个丫鬟堵在了门口,进也进不得索性站那儿直乐:“哟,怎的这般欢快,想玩双凤戏珠不成。” 贾珃看着这身材高大眉目如画的男人,禁不住心中暗暗冷笑。 好家伙。 这是二房所居的荣国府,贾母的院子里,贾宝玉的丫鬟住处中。贾宝玉的丫鬟叫了几声“二爷”而已。 人家宝二爷吭都没吭一声呢,你堂堂大房的琏二爷来凑什么热闹?! 听到贾琏声音,袭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忙抽身笑问:“您怎的来了?”说着朝他后面看了看。果不见贾宝玉身影。 太阳高照,冬日炽烈的阳光称得贾琏愈发面如冠玉眸若流星了。 他朝着几个女孩儿洒然笑道:“听闻你们声声唤我,我不过来,难道由着你们在这边东拉西扯么?” 虽是开玩笑的语气,听在袭人的耳中,她面色更是一阵白一阵红地甚是难看。 袭人脸绷得紧紧的,先是质问媚人:“敢情你这小蹄子乱喊二爷,叫的不是宝二爷,是琏二爷?” 媚人被她含怒的目光瞪得连连后退。 袭人又扭头笑问贾琏:“敢问琏二爷何时与媚人这般熟悉了?虽我日日在老太太和宝二爷跟前伺候,见到琏二爷的次数多得数不完,却还不如媚人与琏二爷熟悉。这又是何理?” 谁不知晓老太太指了她去帮忙管着宝玉房里的事儿?若她不在这一处,这事儿她自然是不理睬。但她人就在这儿,若真闹出个不妥当来,头一个要担责的就是她! 做哥哥的怎还和堂弟房里的丫鬟闹上了?这事儿必须得问个清楚明白! 第十六章 媚人惨白着一张小脸儿:“我、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皇失措望向贾琏。 贾琏眉头皱起语气顿时变了:“你去宝玉房里管事才几天?就这样开始责问主子了?我和她识得又怎样,说得好似我与你不熟一般。平日里你叫我,我几时不应声儿了?单就应她一个不成?”又问媚人:“你叫什么来着。” 媚人不知何意,赶忙报了。 “你看我连她叫什么都不清楚,你偏要赖我头上。”贾琏哼了一声,眼睛斜睨着:“赶明儿我禀了老太太,把你要去,看你还嫌我与旁人熟不与你熟么。” 袭人委屈得很,眼眸里蓄了泪堪堪就要坠下,却又不知从何辩驳,嘴唇紧咬肩膀一抽一抽的。 忽然脆生生的女孩儿声在旁响起:“二哥哥这话说得有趣。你既是不知叫的哪个二爷,为甚过来就说是叫你?也不问一声叫的是宝二哥哥还是你,对着媚人说得时候为何笃定就是你?她可是宝二哥哥房里人。” 贾琏顿时脸沉了下来黑如锅底:“你再这般猖狂,当心我治你。”说着扬起手来,作打人的动作。 他自然是吓唬小姑娘的。 贾珃却做出来十分害怕的模样儿,磕磕巴巴说:“二哥若再这般,我就去叫二嫂搜过来。既然二哥不肯和旁人好好说话,总会和二嫂嫂好好说话的。” 她的话让几人齐齐一愣。 谁不知道荣国府的琏二奶奶把琏二爷吃得死死的,半点都不敢当着她的面张狂?若真引来王熙凤,贾琏怕是连开口都不敢的。 袭人和媚人听后愣了愣。贾琏亦是一怔。 贾珃撒腿瞅准他们身旁和门框间的缝隙正在往外跑。 贾琏已经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拦人:“我的小祖宗,你何苦把你二嫂叫来?哥哥给你买好吃的,走,走,我们到府门口买糖葫芦去。”说着就要拽她。 贾珃何等机敏,哪里是他能挡住的?当即一个侧身躲开他的爪子,旋即闪身朝旁虚晃了下。待他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逃出生天跑到院子里去了。 媚人吓呆,狐惑着问袭人:“你可看见五姑娘怎么躲出去的?” 袭人正泪眼朦胧着哪里看得清?不答反问:“你到底是怎样和琏二爷熟起来的,即便不说,你自己也心里有数的吧?既是如此,往后有什么你都自己担着吧,莫要牵连到旁人!”便再不搭理她。 到底是人小腿短,加上身子瘦小细弱,贾珃到了院中跑得慢,眼看贾琏三两步追了过来就要伸手将她抱起。 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怀里掏出一物,让那图案在贾琏眼前晃了下。 并蒂莲纹样出现的刹那,贾琏忽地面孔扭曲了下脚步也杂乱起来,两脚碰在一起差点互相绊住。幸亏踉跄了下有小厮在旁扶了一把,这才稳住身形重新站稳。 但等他喘息稍定心神回转的时候,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飞快地跑到廊庑下,不等丫鬟们打帘子,自己飞速撞开毡帘呲溜一下钻进了屋里。 贾琏又气又急又恼,转身想要质问媚人东西怎么到了那小丫头的手里,又看袭人在,怕说多错多,只能跺跺脚朝外走,还不忘吩咐身边的昭儿:“去,把媚人给我叫来。” 昭儿左右看看,紧张地说:“爷,现在不是时候。”指指正屋,示意贾母和王夫人邢夫人等都在。 贾琏铁青着一张俊脸出了院子。 屋里暖意四溢。 刚外头有响动贾琏出去了,而后宝玉拉了林黛玉不知去何处说悄悄话儿,几个姐妹陆续再离开,里头就只剩下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并贾母。 邢夫人在门口吩咐王善保家的做事。 丫鬟给王熙凤捧了杯新茶,她也不喝,只拿着盖子撇茶末。不时唉声叹气一回,眉目间似有愁容。 王夫人问:“看你这情形,可有为难之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我这话却不好和太太说,只好和老祖宗讲。”王熙凤把茶盏搁下,往贾母身侧挪了挪,欲言又止片刻后,终是小声道:“因平日要添香油钱,我素来和庙里人时常联系着,老太太是知道的。昨儿家里遇到喜事,我便遣人去送香油钱的时候顺道让他们给算算。谁知今儿收到回信,说,不大好。” 贾母的笑容渐淡:“这话怎么说?” “我大字不识一个也讲不明白。只听他们说,什么木啊很好旁的却犯冲之类,文绉绉一大堆。” 王熙凤说罢,细观贾母神色,见她果然听进耳去若有所思,忙拿着帕子掩口微笑:“老祖宗可别恼了我。我也是看您平日里喜欢没事儿就问问他们,跟您学着求个安心罢了。谁曾想闹出这些话来。” 王夫人便道:“木很好,自然说的是黛玉了。旁的犯冲……怕不是说的珃姐儿?” 贾母眉头紧锁着嗔了句:“那怎么可能。” “可昨儿晚上确实不太顺当。”王夫人道:“宝玉和黛玉说了没几句话,就说甚‘妹妹没有这玉我也不要了’,便想摔了那东西。平日里他脾气温和,断然做不出这种摔那宝贝的莽撞事来。” 贾母沉默不语。 王熙凤忙道:“太太说的这是什么话。过几日珃姐儿就要上族谱,是正儿八经咱们府上嫡女呢,可不兴猜到她头上。不然她这犯冲,再入了谱,岂不是要连累着家里头满谱上的都跟着遭殃。” 一时间屋内静寂下来。 好半晌后,贾母悠悠然叹了口气:“虽说珃姐儿不是那犯冲之人,但近日家中事忙,族谱这事儿可以暂时搁搁,稍后再说。” 王夫人与王熙凤相视而笑。 这时贾珃一头扎进了屋里,顺手把那扇套塞进怀里藏好。得亏冬日里衣裳厚,且她刚被认可,穿着的都是实打实的棉衣,不然这东西往里塞后还真不容易遮掩住。 经过了刚才那一遭,她已经基本上确定,犯案的便是贾琏和媚人那几个,连带着昭儿和那二十多岁的媳妇子也有份。只不确定凶手具体是哪个。 她身子发虚,这连番的连跑带躲已经消耗了大半体力,瞧上去略有些狼狈,气喘吁吁道:“给、给祖母请安。”晃晃悠悠福了福身。 王熙凤赶紧上前几步亲手将她扶起:“五妹妹这是去哪儿了?到外头玩的时候也得注意身子,可别累坏了免得老祖宗心疼。”眉梢眼角都是浓浓笑意。 面对着王熙凤这忽然而来的极度热情,贾珃脸上带笑心里暗自提防。 事出反常必有妖。 之前王熙凤还明里暗里对她有敌意,怎可能一炷香功夫过去就变了样儿?定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思及近日来两人之间最可能出现的“冲突”,她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却也不慌,谢过之后便端坐一旁,接过丫鬟捧来的一盏茶后小口小口慢慢啜着。 不急。 等贾琏做的这些事儿爆出来,再看是谁笑是谁哭了。 第十七章 邢夫人刚见贾珃急慌慌冲进屋里,早就想过来瞧如何了。赶紧吩咐完王善保家的,她转回来坐在贾珃身边:“珃姐儿如何去了那么久?倒是让我好一番担心。” 贾珃原本想把桩破事掩一掩,等把那些破事都一一查清楚了再说。可那王熙凤显然不怀好意不知在算计着什么,若拖下去了王熙凤那边得空再反倒打她一耙,得不偿失。 更何况那尸体总不可能一直搁置在那儿。疑似凶犯的贾琏已经出了院子,谁能保证他是去做什么了?若那尸体被寻机悄悄运出去,又该如何? 不若搅浑了这一潭清水,先让王熙凤没空折腾她,再顺势揪出那个祸害。 心念电转间,贾珃不动声色悄悄遣了一批虫儿出去,口中道:“刚才我跟着袭人姐姐去媚人屋里看绣活儿,媚人不知怎的闹了起来,还大叫二爷。我和袭人都只当她叫的是宝二哥哥,谁知来的是琏二哥哥。且听琏二哥哥那语气,与媚人甚是相熟,十分笃定叫的就是他。” 邢夫人诧然:“媚人叫琏哥儿?这是为何。他俩怎会熟悉,一个是在宝玉屋里伺候的,一个是咱们那边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正是母亲说的这般呢。我和袭人也不知为何,刚还奇着。袭人冒着胆子问了琏二哥几句,谁知他又恼了,合同媚人一起又吵又闹的。后看着说不过袭人了,他便叫上昭儿出了屋子。中途与我在院中遇见,不知他怎的忽然追起我来,吓得我赶紧进了屋。” 贾珃说着拍拍小胸脯,惊疑不定的模样:“这个中情由我也不甚清楚,不如问问袭人姐姐。她是宝二哥身边得力的,必然比我看得明白。” 贾母掀掀眼皮望过来。 王熙凤听得脸色铁青指甲都抠进了掌心里,腾地下站起身。 王夫人忙叫住她:“你慌什么。琏哥儿不是那没分寸的人,你回去再问就是。” 王熙凤只当没听见一般,眉目寒霜地就要往外去。 恰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小丫鬟打起帘子,袭人气冲冲地进了屋。她刚迈入门内忙深吸口气换上惯常微笑,只嘴角还有些僵硬,透出方才的不愉快。因为走得太急,差点和王熙凤撞个满怀。俩人都唬了一跳齐齐停住步子。 袭人先向王熙凤赔了礼,再四顾一扫:“二爷呢?怎的不在这儿?”她强笑说着转身打算离去:“我到别处寻去。”掀起帘子便要出屋。 “慢着。”贾母看着王熙凤那阴晴不定的神色,出声唤袭人:“听说媚人刚刚在外头叫琏哥儿?可有这事?” 袭人脚步一顿,低着头转回身:“老太太如何得知?” 这就是确实有这事儿了。贾母叹了口气示意王熙凤坐下,这才道:“她嚷嚷得响,门口不少人都听见了,本以为宝玉会应声却看过去的是琏哥儿,才有这疑问。” 王夫人揪着帕子愤恨不已。老太太这样,也太维护五丫头了些。若真认祖归宗了,还只不定怎么疼着。可得阻了这件事。 袭人见王夫人和王熙凤都在,十分犹豫。又看邢夫人也在,更加不敢说了,低着头道:“不过是我和媚人拌嘴,琏二爷过去说和罢了。倒也没甚大碍。” 她这般遮遮掩掩的,王熙凤却是更怒,当即迈步朝着门外冲过去。 贾母已经劝过一回,见状轻叹着端起茶盏没再多管。 王夫人见没人阻拦便赶紧追过去把人挡在了门口:“你这是做什么。”语气隐含警告意味。 “可他——”王熙凤捏着帕子指向门外,丹凤眼里满是凄苦愤怒:“他不管里的外的脏的净的,全都一股脑的混着,就不兴我问两句了?” “问可以,私底下何时不能问,偏要大家都在这儿聚着的时候?”王夫人示意平儿过来帮忙:“回来好生说会儿话,有再要紧的也等你们两口子关了房门再议。” “是这个理。”贾母见王熙凤没继续坚持即刻质问,便道:“不过是爷们和丫鬟说几句话,值当这样。坐下好好喝茶,梅花儿上雪水冲泡的老君眉,等闲我都不给你们喝,今儿给你们一盏尝尝。袭人也回来,跟着饮一盏。” 听闻此言,袭人只得放弃了出门避开的打算。王熙凤也只好暂时作罢,扭着身子坐下来,银牙暗咬地狠狠盯向门外。 新沏好的茶陆续捧来。 不一会儿,有小厮跌跌撞撞地跑入,连礼数都忘了,冲进屋后先大喊“不好了”,看到贾母后才反应过来,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老太太,可不好了,大事不妙!” 贾母被刚刚的连番事件闹得头疼,见状不免语气严厉地呵斥:“有甚事情直接说!这样遮遮掩掩的,像什么样子。” 邢夫人却发现这小厮是黑油门那边院子的,忙跟着喝道:“赶紧说!” “苍蝇,蜜蜂,还有好多好多的不知什么虫子。”小厮年纪不大,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儿,脸因恐惧而扭曲着:“数千只数万只……它们都在一个院子的外头围着绕,怎么都赶不走,吓、吓人得很。” 邢夫人登时变了脸色,惶然去看贾母,生怕被责个治家不严或者其他的罪名。 贾母已经抬手让鸳鸯扶了起来。 “走。”贾母沉着脸朝外行:“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倒要去看看,那边兴起了什么魑魅魍魉,竟敢在咱们的地方撒野!” 第十八章 平日里极其安静无人的院落,此刻已经乱做一团。密密麻麻的各色虫子在空中乱飞乱响,乌云盖顶般地压在空中,将那院子围了个遍。 明明是晴天白日,那些各色飞虫却将炽烈阳光尽数挡住。灿烂金芒被那浓密黑暗活生生淹没,消弭无踪。 遮天蔽日的乌黑下,但凡有活物挨近,虫子们便一窝蜂地叫嚣着冲过去,似是黝黯大口呲着獠牙要将闯入的活物完全吞入。 这般的情形下,任凭谁都不敢轻易靠近。 贾母眼睛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夫人瞥一眼邢夫人,帕子半掩着嘴说:“作孽哦,也不知道这里的人做了什么怪事儿,居然惹出这般的祸害来。大冬天的,一个城里都不见得能出来那么多虫,偏这里有这许多。” 事情发生在自家院里,邢夫人忙辩解:“我治家甚严,断不可能出甚幺蛾子!” 贾母回过神来,不悦地扫了她一眼。 王熙凤忙道:“这般乱事,可不该扰了老祖宗来。老祖宗不妨先回去,找那些小子们把这里处理干净?” 贾母轻应了声。 鸳鸯扶着贾母正打算离开,忽而院子里传来了阵阵哀嚎声:“天要亡我,天要亡我!这天杀的东西的打哪儿来的?莫不是要把我害死在这里吧!”语音凄厉显然恐惧到了极点。 此声儿太过熟悉。王熙凤当先变了脸色。 王夫人“咦”着道:“怎的听上去倒是有些像琏哥儿。” “可不就是他!”邢夫人吩咐周围的小厮们:“你们赶紧去把二爷救出来。” 小厮们浑身筛糠似的抖着,看着那乌压压的虫子堆,谁都不敢点头应诺。 其中有人战战兢兢说道:“听闻那里头有人落井死过人,今儿又出现这样,我们、我们着实不敢去啊。” 其他人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早先都不让人过去的,今儿怎么忽地让我们进入?总不能朝令夕改。” “做事儿不行,倒是会找借口。”王善保家的在旁气道:“你们领月例的时候倒是快活得紧,怎的办点事的时候就推脱着不行?一个都不许少,全过去!若二爷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全都不要活了!” 小厮们惊骇着往里挪动,好半天都没跑出一寸去。 王善保家的就唤了婆子们执着棍子驱赶他们。他们哀叫着推搡着,一时间竟分不出是他们的叫声更惨,还是里头贾琏的喊声更凄苦。 正当这儿纷乱成了一团时,很突然的,那些虫子尽数散开来。似是烟花绽放到了最绚丽的时刻而后消逝一般,陡然间乌压压的嗡嗡声全都消失不见。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呆立当场。 还是王熙凤最先反应过来,指着那已经空出来的院子兴奋道:“老祖宗,不见了,都不见了!”又高声唤道:“二爷可还好?那虫已经尽数散了!” 贾琏显然还在恐惧当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依然高声叫喊着。 王夫人有些犹豫:“老太太,您看——” “进去瞧瞧。”贾母声势威严地道:“我倒要好好看看,这事儿是个什么章程。”语毕当先往院子里去。 虽说得坚定,可刚才那些虫子的威压仿佛还在。一行人往前走的时候不免踟蹰,走一步要往周围瞧个三四眼,磨蹭了许久还没到屋子门口。 贾珃不想错过这最佳时机,便道:“祖母素来礼佛自得天地保佑,那些个魑魅魍魉都怕祖母,见祖母来了立刻散去呢。既是如此,有祖母护着我们,我们径直过去便可。” 贾母喜这孩子的话说得乖巧,又看旁人都吓得面容变色了,她却依然如平日般红润润笑眯眯的,确实有福气,很像贾家人。可记起王夫人和王熙凤先前的话……贾母不免有些犹豫。尚在左思右想不定间,人已经来到了屋子前头。 屋门大开,里面的情形十分敞亮地展现在众人跟前。所有人看清屋里之后都被屋内情形骇了一跳,齐齐倒吸口凉气,有胆小的甚至连连往后退着不敢靠近半分。 却非贾琏的状况多么可怕,而是屋内竟然躺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已然僵白仍可看出容貌秀美。有识得她的忍不住脱口惊呼:“是藿香!是大太太身边的丫鬟藿香!” 邢夫人讶然,本别开的眼睛转而望了过去:“藿香?不是回家去了吗?怎的会这样。” 许是刚才的虫堆太过可怕,所以此刻见到尸体后反而变得稍微冷静了点。邢夫人刚说完便反应过来,狐疑地望向贾琏:“之前你和我说,藿香与你说了声要归家去,你还特意来禀我。怎的藿香倒是死在这儿了?” 她望着旁边不知道何时已经吓到昏死过去的昭儿,面上透出几分害怕,质问贾琏:“难道说,你杀了她?不然何至于知道她尸体在这儿、还骗我说她归家了。” “胡闹!”贾母喝道:“这话也是可以浑说的?”又望向贾琏:“你讲讲看,这是怎的一回事。” 贾琏已经被刚才围在屋里屋外的黑压压的虫子吓得屁滚尿流了,浑身湿乎乎透着一股子骚味。 他满脸沾着鼻涕泪水地瘫坐地上,哭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因为思维混乱,他一直重复着这几个字,再多的却是一时间说不出了。 贾母的脸色愈发黑沉如墨。 王熙凤亦是气得不行——就个尸体横挺在那儿,一眼望过去没有太多的血迹,本来可以遮掩着说这丫鬟暴毙身亡也好,服毒自尽也好,怎么都能遮掩过去。 现在倒好,众目睽睽之下,贾琏直接承认了人是被杀的。再想遮掩也很难了。无论是谁做的,总得先把犯下这个案子的人捉拿住才好。 在场的主子们想通了这一点后都十分沉默。 这时忽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道:“琏二哥哥既说人不是你所杀,那你总知道是谁让你骗母亲、让你和母亲说藿香归家的吧?” 众人循声望了过去,便见五姑娘贾珃正盯着贾琏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好奇。 因为虫子已经散尽,贾琏耳中没了嗡嗡声眼前没了密密麻麻的黑,身子轻快了些倒渐渐好转起来,脑袋也开始一点点恢复正常。 他听到了问话,下意识地遵循着脑海中的记忆回道:“是媚人,她让我这么和太太说的。” 话刚出口他就忽地脑袋灵光起来,反应过来这事儿合该遮掩着不提的,怎就能脱口而出? 但是再想反悔却是不能了。贾琏下意识地全身哆哆嗦嗦地手脚并用着开始后退。 贾母怒目瞪他,高喝:“那你就真替那狗奴才说了谎?还替她来看这尸身!还不把实话招来!人究竟是不是死在你手上的!” 第十九章 “祖母明鉴。”贾琏想要跪下磕头,无奈浑身发软支使不起身体做这种大幅度的动作,只能袖子擦擦鼻涕和眼泪,呜咽着道:“我、我被那奴才迷了眼,这才做出此等错事。可我真的没杀人呐。我,我没杀人!” 王熙凤忽然哀嚎一声,扑到了贾母脚边跪倒:“老太太明鉴!二爷素来胆子小,就算给他增上十个胆,也万不敢做这种事儿啊。”又抡起手臂劈头盖脸朝着贾琏一顿砸:“你个混账羔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说着就朝贾琏使眼色,眼中分明没有泪珠子,只有怒其不争的怨气。 这个时候贾琏神思已经恢复大半,脑袋愈发灵光。 死的藿香不过是个下人而已,他可是主子。再者这命案当真不是他犯下的,于是赶忙给自己脱罪:“是媚人!这事儿是媚人做的!我只是让她想办法叫藿香不要再缠着我了,做姨娘什么的不过随口说说,万不能当真。不料那小贱蹄子把人杀了,挪动到这儿……啊,她还让我给太太说藿香归家了,好调出时间来把尸体挪出去。” 邢夫人奇道:“她让你帮忙,你就帮了?这是甚道理,讲不通。你平日里连我的话都入不得耳去,怎能听个奴才的。” 听闻这一桩,王熙凤心里明白得很,对着贾琏时候的神色就淡了许多。 贾琏神色微顿:“她、她素来与我交好。当然,都是私底下的。”还忍不住辩解:“那小贱蹄子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宝玉又年纪小,她自然、自然来寻我了。” 王熙凤此时恨不得一巴掌扇他脸上,无奈人太多不好动手,于是冷着脸扭头不去看他,抬手让平儿把自己扶了起来。 媚人现下不在这儿。王夫人便遣了周瑞家的过去荣国府寻她。 但媚人是否凶手,还没个确切的证据。倘若人叫来后狡辩脱罪,一时间也拿不住她。若拿不住她,这命案曝光在这么多人跟前,着实不太好交代。 偏贾琏瑟瑟发抖半晌吐不出来个字儿。 贾珃横他一眼,暗道看着花团锦簇的没想到是个绣花枕头,如此不堪用。于是拉着贾母的衣角问:“不知藿香是怎的死了?琏二哥哥说是媚人姐姐所杀,不知是怎样杀的?” 邢夫人心中发慌,生怕贾母恼了珃姐儿,忙有些不忍地轻轻训了句:“这种事情怎是你小孩子可以问的。” 贾珃原本想引着他们去找死者后颈上的那根针,见状便顺势掏出怀里藏着的那个扇套,交予贾母:“祖母,先前我从媚人姐姐那里看到这个东西,一拿在手里,她就生气得紧。后来袭人姐姐和媚人姐姐吵将起来,便是琏二哥哥也想夺了此物。我觉得这事儿怪异,任凭他们怎么闹,我都揣着它没撒手。祖母,我是不是很厉害?” 一副天真烂漫求表扬的模样儿,好似刚才那些话只因自己先前和媚人有牵扯才顺口问的。 贾母神色顿凛:“这是怎么回事。” 袭人本在后头跟着,忽而想起来先前那遭事情,赶忙上前噗通跪了下去:“老祖宗,求您做主!这东西、这东西怕是能证明媚人最后一个见的藿香!” 她之前便在后悔着不该去媚人的屋子里,见到贾琏和媚人相熟的事情后脱不开身了,正暗自恼着怎的才能摆脱这事儿。如今有了藿香的案子,她正巧做个公正人,不然的话当真两边不讨好。 媚人左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她这般做个证还能顺手帮琏二爷洗脱罪名,真真是划算的。 思考已定,袭人就把自己之前何时看到了藿香在绣这个东西、倘若藿香真的早早还家了,应当绣不到这个地步。想来是熬夜绣了想送与某人,结果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便被凶手给杀了。而后凶手怕这沾血的扇套漏了陷,才藏起来不与外人看。 那么问题来了。凶手是如何杀了藿香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贾琏忽然捂着耳朵惊叫起来:“虫子来了!虫子又来了!” 大家吓了一跳赶紧环顾四周,并未看到之前那种铺天盖地的虫堆。偏贾琏还在不住喊叫,便都四处巡查。结果在藿香的颈后发现了密密麻麻的虫。 那些虫子芝麻粒儿大小,把她后颈遮得严严实实的,着实瘆人。忽而被人发现,它们似是有所察觉,眨眼间四下里散开全然不见踪影。 待到它们离去,先前被它们遮掩住的颈后位置赫然出现了个绣花针的尾端。 几人围了过去。 贾母看不甚清隐约见到了针尾反着的光亮。其他人默契地略让开一点空间围在尸体头部周围细观。 王夫人问:“难道是这东西把人扎死的?” 贾琏见没人搭理他了,心下稍安跟着凑过来:“可这针之前整个儿扎了进去,并未冒头,现在怎的倒是冒出来了。” 王熙凤气得伸手拧他胳膊:“少说几句会死?” 贾琏疼得吸溜吸溜倒抽凉气,忙不迭闭了嘴。 邢夫人离近看着藿香除了惨白外还如生时一般的模样儿,抹着眼泪:“平日里是个贴心知冷热的,谁料竟有今日这遭祸事。” 有人提议把针拿出来。 “可使不得。”王夫人道:“看那扇套上面有血,可见里头扎得挺深。万一拿出来再冒出甚不好的东西来怎办。” 所有人便都想到了那诡异的无处不在的虫,一个个脸色煞白地点头表示同意:“那就不拿出来了。”只等着凶手来后将这事儿交代清楚明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总觉得有三个春秋那么久,周瑞家的带了两个婆子连同媚人过来了。 那媚人挣扎着不肯近前,哆嗦着嘴巴尖声喊叫着再不愿进入这个院子里。得亏俩婆子力气甚大生拉硬拽的将她扯到了众人跟前。 周瑞家的使了个眼色,俩婆子拽她进屋后直接按到了地上,生怕人逃走,还各自抬了只腿压在她背上。 第二十章 媚人呜呜咽咽地哭喊不住:“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怎无缘无故让我来这儿?我还得伺候宝二爷去,你们这些个泼皮贱婢!” “住口!”贾母厉声喝止:“出口便是污言秽语,平日里可算是白让人调教了。” 媚人趴在地上看不甚清周围情势,却看到了袭人的鞋子,忙说:“袭人姐姐救我!” 袭人气道:“你可真真是个好人。唤琏二爷作‘二爷’,唤自家二爷倒是‘宝二爷’了。也不知你那心是偏到了什么地方去,我凭甚理你?”说罢扭过头去再不看媚人半点。 王熙凤伸手戳着媚人的头:“你个小贱蹄子,谋人性命不说,竟还把爷们给牵扯进去。平日里我可没亏待你们过,即便是下人,我哪个不当你们是姑娘般的供着?如今你反咬一口,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王夫人示意平儿拉起王熙凤来,又问:“你是如何用绣花针杀了藿香的?从实招来,或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不、不是我!”媚人心惊胆战,哆哆嗦嗦道:“我力气不大,怎能用针杀人?” 大家一时哑然。 这时袭人听到身边的五姑娘小声嘀咕着:“我怎的记得她刚才说小时候学过针灸?” 袭人立刻大悟,忙道:“禀老太太。先前在媚人屋里的时候,她亲口提过曾经学过针灸。会针灸的人,用针最是奇诡,当然知道怎么把那东西插到人里头!老太太,此事当真不是琏二爷所做,当真是媚人下的狠手。求老太太明鉴!”说罢泣不成声:“若、若老太太不信,可以遣了人去媚人的家乡附近问问,应当有人知道这事儿的!” 媚人登时脸色苍白如纸汗如雨下。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地挣脱了俩婆子的压制硬撑着直起上身,尖叫着朝贾琏跪行而去:“二爷救我!二爷救我!您说过,倘若我帮你教训了藿香,让她乖乖听话不再肖想姨娘的位置,您便收了我的!二爷救我!” 屋里人全都眼神开始乱飘,谁也不敢去看王熙凤的脸色。 贾琏边挠着身上突如其来痛痒的各处边避开媚人:“你个小贱蹄子,自己做错了事情闹出人命,反而要怪我头上。你对她下手的时候,我又不在她身边。你可牵扯不到我!” 听闻人命果然与他无关,王夫人暗松了口气,朝王熙凤轻轻颔首。 王熙凤却着实高兴不起来,一想到贾琏和藿香媚人私下里的那些悄声细语,她就连个勉强的笑容都露不出,声色俱厉道:“把那小贱蹄子送去官府!言明她嫉妒旁的丫鬟得了主子的另眼相看故而杀了人!我倒要看看,这小贱蹄子到了官爷跟前,还能强辩几时!” 贾琏没注意到王熙凤的脸色,忘记去应那话,自顾自挠着:“怪了事,怎的如此难受,莫不是虫子还未退尽。” 贾珃冷眼看他,心中暗嗤。 她深感不能轻易就放过了这个贾琏去。一来那鹦哥还没脱罪,这事儿还没完。且这贾琏做了错事,就合该给她当做个跳板来让她过得更舒坦些。 于是刚才暗中遣了虫儿们,对贾琏略使了点小招式。短短一瞬后,贾琏开始觉得全身都抓耳挠腮地痛痒起来,且越是去挠越是痛痒难忍,恨不得抓坏了全身的皮才好。 就在这时,一群微不可见的虫儿奋力托挪着一物朝这边快速而来。 贾珃暂把贾琏的事儿搁置一旁,忙驱使着虫儿们把东西放在墙角即可,免得被人发现东西是虫儿们弄来的再引起骚乱,反而坏了如今恰当的处事节奏。 待到东西放定,她便高声喊了句:“你们看,那是不是藿香的另一只鞋子?” 众人循声而望,才发现藿香脚上仅有一只鞋,另外那个不知怎的到了墙角处。且墙角的鞋看着颇为怪异,似是鞋面掀翻起来了,隐隐露出里面的再层绣花。 贾母示意鸳鸯把那鞋子拿过来,仔细瞧了瞧,“咦”一声:“我眼睛不太好使了,居然觉得这里头的花样儿像我一个屏风的边角。那屏风是个双面绣,我印象很深,前两年过年还摆出来过,看着这块的花样与它一样,倒是奇了。” 鸳鸯也觉得像,虽知这是死人的东西,但看老太太想知真相,便大着胆子去揪了揪。不料那快布并未缝在鞋上,这样一抽倒是拽了出来。 一面兰一面菊,这绣样当真似那屏风边角。霎时间鸳鸯也不肯定起来:“老太太,我瞧着也极像。” 邢夫人凑过去看,奇道:“什么像啊,这不就是么。你们看那兰草旁边一点墨迹,还是宝玉小时候玩墨甩上去的。” 王熙凤离得稍远且那时候还没嫁过来,听闻这事儿没甚表示。 王夫人却道:“这件事我记得,当时我还怕他把墨汁甩我身上呵斥了两句,结果老太太说他活泼好动,不许我训他。” 这话出来后,所有人点头之余不由大感奇怪。为甚老太太屏风的一角会到了这个地方? 思及鞋子是藿香的,这块布藏匿在藿香鞋面夹缝中,王熙凤最先明白过来,挥手狠狠朝着身边贾琏砸了过去。 “好你个冤家,我只当你和这些丫鬟不过笑闹几句,你竟是把老太太屏风都扯下来给她顽!你个没用的东西,自己不去弄些好绣品讨好人,偏要算计老太太的东西!那整块屏风多少银子你知道不知道?破了可就不值钱了!” 王熙凤在气头上,不由分说一通训和骂,把贾琏砸得嗷嗷直叫。 贾琏本就浑身又疼又痒地难受着,此刻也顾不上细想了,赶紧辩解道:“那怎的还怪我头上了?不过是昭儿弄坏了,不小心扯下来一角,问我怎么办。我看反正也都扯下来了,索性送人。这扯坏又不是我做的,你偏要让我认下,没这样的道理!” 也是巧了,旁边的昭儿不知是听到了有人唤他名字又或者是其他,恰好幽幽转醒,茫然地问:“这是哪儿?”分明还没清醒。 王夫人指着他骂道:“狗奴才!闹了这许多事情,和那媚人一起送去官府杖毙了才算完!留下这种狗命也没甚用处!” 贾珃忽然“哎呀”一声。 屋里的人都朝她望过去,不明所以。 贾珃只望向贾母:“祖母,先前我听昭儿冤枉鹦哥弄坏了您的屏风,还把鹦哥说得哭了好久。莫不是这昭儿自己弄坏了的,却非要冤枉鹦哥吧?” 第二十一章 昭儿到底是贾琏的人,而贾琏是黑油门那边的嫡子。邢夫人生怕自己这当家主母被怪罪,忙说:“哪有这事。” 王夫人冷哼着让力大的几个婆子把昭儿揪了起来:“有没有这事?” 昭儿先前迷迷糊糊着醒来,本没弄清楚前因后果。而后听了个清楚明白,已经大骇着拉了一裤子,登时四周臭气熏天。 他嚎啕大哭:“这事儿也不怪我。我把东西送给了二爷,二爷给我出的主意,让我攀咬丫鬟。” “所以你瞧着林姑娘刚来,就欺负她的人?”贾母气得直哆嗦,连声说道:“快把这混账拖出去,拖出去!” 贾母胸口起伏不定,差点晕厥。幸好鸳鸯眼尖,赶紧拿了个椅子来扶老人家坐下。 地上,贾琏还在哎呦呦呼痛,一时间怨那虫儿,一时间又怨王熙凤打他打得重了。 先前王熙凤还恨不得他去死才算完,现在看他果真痛苦难当,倒是不忍心起来,忙扶着他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贾琏说道:“没哪里不舒服的!”继续哀声呼着。 连番变故下,贾母只觉得头大如斗,闻言也不愿多想了,指了王善保家的说道:“给你家二爷叫个大夫去。” 王熙凤添了句:“叫御医!” 这时候屋里忽然想起了脆生生的一声呼唤:“慢着。” 王善保家的就在门口住了脚。 贾珃扬起小脸,憨憨地说道:“我听闻母亲说过,我曾得了高人指点才得了这般名字、得到府上庇护。琏二哥哥身上这般的不适瞧上去怪得很。我既是入了高人的眼,不如让我试试看,能否解了琏二哥哥的痛苦?” 即便在痛着痒着,贾琏听闻此言也强撑着冷笑:“这话有趣得很。你一个无知孩童,怎可解了这样的痛楚?莫要拿你那腌臜的贱蹄子来碰我,没的让我沾了一身的骚!” 贾母听闻此言大怒。 即便她没怎的太喜欢珃姐儿,可珃姐儿从来没做错过什么,只先前看到媚人和贾琏亲近而已,如此小小年纪一片好心反得了贾琏这般龌龊的话。 “混账东西!”贾母怒然高喝,遥遥点着贾琏的鼻子训斥:“你妹妹善心相帮,不管能成不能成,都是她的好意。你不知悔改不知感谢,却口出恶言。我贾家怎的养了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先前众人包括贾母都还没想着让贾珃过去试试,毕竟是个痴傻孩童,就算过去了也于事无补。 现下被贾琏这番话激怒,贾母反而想让珃姐儿过去试试了:“我倒要看看,珃姐儿看过你之后,你有没有能耐得了那一身的骚!” 王熙凤一来厌烦贾琏到处勾搭人的做派,想压他一压。二来也想让贾珃在众人跟前得个没脸。她打算着一举两得,就随声附和:“是该让五妹妹去看看。” 反正治不好了丢人的是珃姐儿不是她,试试又何妨? 王熙凤这般思量着,便见贾珃朝她呆呆地笑笑,悠然自得朝贾琏走了过去。 贾琏却开始躲起来:“你要做什么?别给我整那些巫蛊之类乱七八糟的,我可不吃那套!” 听闻“蛊”字的时候,贾珃微微扬眉,脚步丝毫都不停顿地继续前行。 “祖母!”贾琏惊恐地发现珃姐儿唇角闪过狡黠的笑容,慌张朝贾母呼唤道:“您看五妹妹她——” 贾母正由鸳鸯抚着后背顺气儿,压根没搭理他。 贾琏想起来,被王熙凤一把按住。 贾珃装模作样在贾琏身上几处隔着衣裳点了点,语气十分诚恳地道:“希望菩萨保佑琏二哥哥,让他好起来吧。” 说来也怪,贾琏身上居然真就慢慢地不痒了,只那些红点青点儿的都还在,痛楚已然减轻。 他咕噜一下子站了起来,上下左右打量自己,喜不自胜:“好了,我居然好了!” 说罢才后悔起来,暗道忽然好转自己居然失了冷静,合该装作没好让那五丫头尝尝苦头。现在想装已经晚矣,又忍不住嘴硬:“你这是碰巧而已,即便我好起来,也不是你功劳。” 贾珃“哦”了声转身便走。 等她离开数步后,贾琏重新唉哟唉哟呼喊起来。 贾珃叹着气回去又戳他几下。 贾琏震惊地发现自己果真再次好了,这下也不敢反驳生怕再遭那种罪,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看。 众人都知贾琏是不可能帮贾珃的,他就算去装作没好也不可能会装作好转。更何况他之前痛苦扭曲的面容,和后来忽而狂喜现在惊到呆滞的样子都完全不是作假的模样,便信他这下子是真的已经痛痒消弭。 在场之人皆是赞叹,看向贾珃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郑重其事。 王熙凤瞠目结舌地后退几步,得亏平儿扶住方才没有失态。她茫然地朝王夫人望过去,却见王夫人惊骇莫名,神色比她还更慌张。 贾母若有所思。 邢夫人连连喜道:“我之前便说过珃姐儿是得了世外高人指点的,你们都只嘴上说信,心里头不信。如今我可算是得证清白,看你们都还怀疑不。” 贾珃朝贾母福了福身:“孙女儿只得了高人一回指点,许是只能灵验这么一回。往后怕是不能够了。” 她可不想往后过着被人叫来叫去“治病”的日子,索性提前把自己摆脱出去。 但她这番做派依然让屋内所有人惊心不已。即便她还看着傻乎乎的,如今谁也不敢像之前那般小瞧了她。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 贾母吩咐王夫人留在这里帮忙置办藿香的后事,再送些银子给她家里人安抚好,这便带着其他人回到荣国府去了。 王夫人不依:“藿香和琏哥儿都是大嫂这边的,为何偏要我让来做?” 贾母道:“你既是不愿意当这个家,那便算了。你嫂子还得和我回去商议媚人和昭儿怎么处置,你若不肯在这边,那就留下凤丫头。” 王夫人这才知道因为昭儿是贾琏的奴才,又是个活生生的人,处置他最好是有邢夫人在场。而媚人是贾宝玉的人,宝玉如今在老太太屋里睡着,自有老太太亲自处置。 王熙凤生怕自己不能跟去,赶紧道:“太太留下吧,我等会儿便来帮你。” 王夫人不耐烦道:“你去就是,话怎的这样多。” 王熙凤看她答应了方才暗松口气。 待到众人沉默着坐了车子回到贾母处。几位姐妹连同宝玉都已经归来,正在老太太屋里等着。 贾母便让迎春和宝玉留下,叫其余人都散了。转念想想,把刚要出门的林黛玉一并叫住留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大家伙儿关上门把事情大致一说后,又是另一场景。 王熙凤喊着要送俩奴才去官府,贾琏作揖打千儿地和她说不行,事态扩大对谁都没好处,她不依非要让那俩奴才的嘴脸昭告天下才行,顺带着把琏二爷做过的混账事情也昭告天下。 贾宝玉哀叹着媚人平日里尽心伺候的种种,林黛玉嘲他怜悯同情个杀人恶徒,还道他是上梁不正才会下梁歪,贾宝玉自不肯认下这桩罪状,少不得辩解一二。 一时间下人们噤若寒蝉,主子们倒是闹将起来。 迎春在旁欲言又止。 邢夫人看她待贾珃不错,便对她也稍稍和颜悦色两分:“你怎么看?” 迎春没料到一向冷眼待她的嫡母会主动让她开口,有些紧张地低声道:“不过是两个奴才而已,闹出人命来打死他们便算。若真闹去官府,岂不是我们家没脸。何况这事儿和咱们大房有牵扯,真惹了官府注意也不妥当。” 贾珃冷眼旁观不置可否,自始至终都微笑以待,想要让她对此表态个一字半句却是不能的。 贾母本还想说两句,看这边闹哄哄的就打算离开:“我且去里头休息会儿,你们商议好了给我个章程便罢。”说着站了起来。 屋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贾珃不想错失机会,装作不知这时候应保持静默恭送祖母,趁机开口问林黛玉:“姐姐身边那个唤作鹦哥的现在何处?” 果然,如她所料,贾母听闻这话后停了下来:“鹦哥?”今日的事情让她对贾珃“福星高照有神明庇护”有几分信了,再者鹦哥是她送去给黛玉使唤的,闻言自然过问两句。 当这个丫鬟的名字念出口后,贾母忽而记起来之前种种,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之前质问昭儿的时候,你和我提过他冤枉鹦哥。”于是下意识问贾珃:“你怎的知道他冤枉鹦哥的事情。” 林黛玉咬了咬唇。 贾珃赶在她开口前抢先道:“我不认路,经常走着走着便迷了,有次无意识撞见昭儿说鹦哥那一幕,又见鹦哥委屈得哭了,这才记在心里。刚才看到昭儿便多嘴问了问。” 这便掩下了林黛玉偷偷和她诉苦的事儿。 林黛玉感激地朝她笑笑。 贾母颔首:“那鹦哥这次着实受委屈了。”招手示意让黛玉到跟前,拉着黛玉的手:“她是你身边的,她经了这一遭,你也肯定受了不少委屈。” 林黛玉轻声说:“有您在,我没什么可委屈的。” 贾母心生怜惜,便隐去杀人之类的话题,只把昭儿做的那些和屏风有关的丑事与屋内众人都说了,又道:“鹦哥遭了这一难,不如换个名儿,也好去去晦气。” 方才在黑油门院子那边见过的人,都知道这“去晦气”指的是那屏风和死人有过牵扯,而鹦哥正好是被那东西给冤枉了的,多少有些牵扯。 其他人倒是不知。 贾宝玉听闻喜笑颜开:“老祖宗这主意好。”扭头望向林黛玉:“这新名字就让林妹妹来想吧。妹妹看什么名字合适?” 林黛玉认真思索后说:“紫鹃,何如?” 不等别人应声,贾宝玉当先拊掌称好:“妹妹想的名字果然不同一般,比先前的名儿不知好了多少。” 贾母听闻笑骂道:“你个猴儿,这是在说我取名的本事不行么。” 众人便都笑了。 屋里气氛稍稍有所缓和。 贾母心情大好,留那些大人们在这儿商量结果,叫了林黛玉和贾宝玉到旁边小厅吃果子,想想又唤上了贾珃。 宝玉扶着老太太在前面有说有笑,林黛玉特意落后几步寻了贾珃说悄悄话。 “多谢妹妹一直观念着我的事儿。”林黛玉轻声低语:“若不是你,紫鹃定是日日愁眉不展,我自然也会记挂得成日无眠了。” 贾珃板着小脸:“我能做什么?不过是坏家伙们做的恶事被爆出来,她才得了清白的。与我何干。” 林黛玉却笑着睇他:“鹦哥的事情我只和你哭诉过。即便是琏二哥哥的事情闹将起来,那屏风的角儿和藿香的鞋子怎就那么巧出现了?我不管,我只信是你帮了我,再不理旁人和你是怎么分辨的。” 贾珃忍俊不禁。 这黛玉实在是聪明,而且很有主见。 她喜欢这样的女孩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往前走,贾母回头看了眼,与宝玉说:“你看那俩姊妹,亲得和亲姐妹似的。”有珃姐儿在旁陪着,黛玉多了笑颜暂时忘却亡母之痛,真真是让她松了口气。 贾宝玉哼哼着不乐意:“可林妹妹总与五妹妹玩,便不太睬我了。”偏他有点怕那个奇奇怪怪的五妹妹,也不敢贸然凑过去。 贾母哈哈笑着戳他脑门:“你个臭小子总和女孩子们混作什么。”又忍不住赞道:“珃姐儿是个好的,你平日里多照顾着她些。” 贾宝玉应声,笑容勉强。 入夜。 府里各处熄了灯,只外头道旁的灯笼随风摇晃,照亮着蜿蜒曲折的路。 屋内静寂安谧。贾珃盘腿而坐,静静调息。等到了近乎空无的境界,她忽而心中一凛,感受到身体骤然轻盈,全身毛孔瞬间炸开仿佛要吸收这天地之灵气。可惜的是此处不是修炼之地,毫无灵气可汲取。 这与当年修成一品初阶蛊师时候的状况极为相似。贾珃忙用意识搜寻,继而探到了自身元窍所在,进入灵海。 接连数次的失败,她本以为这个世间不适合修炼,没曾想会有今日。且她意外发现,如今的元窍之宽广更甚于前世。可惜容纳其中的灵海甚浅,也不知这世的极限便是如此了,又或者往后还有可能拓展深度。 不过能够继续修炼便好。以她的本事,总能让自己立于巅峰的。 贾珃心内祥和,顺便看了看自家虫儿们。 意外发现,药蛊王好似比之前大了那么一丢丢。 第二十三章 贾珃不知这是不是她的错觉。 毕竟药蛊王之前太小,虽然现在大了些,却也只那么一点点的差距,若非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时刻留意它们,都不会发现这细微差别。 但想到如今可以探查到元窍和灵海,贾珃又觉得这不是错觉。许是今日发生的这些事儿,让她恢复了些微修为,而药蛊王里里外外帮忙招呼着那些虫儿出了大力也算是跟着修炼一回,跟着恢复了些个头。 要知道药蛊王正常模样是极大的。蛊王们是跟着她来到这个世界,才会缩成了这般惊人的小个儿。 无论如何,今日都是个很好的开端。 既然药蛊王是当先恢复起来的,她便屏息静气,将灵元注入到药蛊王的身体里。眼看着它身体刚开始冒出点点亮光,她那很是浅薄的灵海却即将消耗殆尽。 如今年纪太小,灵海恢复速度极慢,想要修炼药蛊王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此蛊善喜植株,平日以各色药草为食,很好养活。贾家遍地树木,黑油门这边的院子更是单独设有药园。即便药蛊王开始恢复,也有足够的食物。 倘若再有带着灵气的植物养着它,想必能够极大的加快它恢复的进程,很快就能恢复到它初级模样了。 可惜的是此地处处污浊并非灵秀处,并没有这样的灵株,想要获取的话还得贾珃自己想办法。眼下一时半刻的也无从解决。 虽如此,贾珃已然心下满足。 如今她修为太浅,即便虫儿们尽皆听她差遣,以她现在的修为也驾驭不了完全巅峰状态的药蛊王。如今它孱弱着,倒也适宜。 不过药蛊王的成长也带给她某种讯息——这个地方是能够让蛊成长的。 这样说来,这个世界广阔的天地间,也存有其他的蛊。有蛊,就可能存在蛊师。 此消息有好有坏。 坏的是,药蛊王已经从最开始的迷你状态渐入正常,不再适合被她遣出去办事了。不然的话,真有蛊师存在的话,弱小的它一旦被其他人捉住,很可能自爆以表衷心。 至于好的消息…… 她乃是第一蛊仙。 再有的蛊师或者蛊仙,也不过是她的后辈而已,见她的面都得磕头认祖宗的那种。 可惜的她现在还是小孩子身体,即便是深谙修炼之道比前世用的时间少,那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以现在的身体风貌,就算告诉他们那祖宗正是她,估计也没人会信。 什么时候重回巅峰状态就好了,贾珃惋惜地连连叹气。 心知好的身体是修炼的必要本钱,她退出元窍后又调息片刻,便好生歇下。 媚人和昭儿最终还是被送往官府,且这事儿还是林黛玉给贾母出的主意。 “当时那么多人看着,都知道这事儿。万一关上门打死,有一个两个嘴不严讲出去,咱们的名声还要不要?”林黛玉道:“事关人命,总不能这样草草了结,需得有个合理的章程才是。总不能藏着掖着的,反倒是落人话柄,我们也日日不得安寝。” 贾母本还不想管,闻言想想有理,便答应下来。 她不愿旁人觉得黛玉是个外姓人却在长辈跟前嚼舌头,对外只称道,这事儿是她自己的想法,只求在佛祖跟前一个问心无愧。 当时只贾珃在场,是以旁人都不知是林黛玉的主意。 王熙凤不愿意院子里的破事儿传到外面去,恨不能当场打死那俩人就算。无奈老太太主意已定,她也没辙,只能将人都送去。 具体后来如何,贾珃不得而知,仅听说俩人送到府衙后,贾琏为了留下昭儿一条命,跪在贾母的院子里一整天。 贾珃有些好奇,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贾琏还在那儿跪着,便端着盘瓜子跑到贾母院中廊檐下闲聊:“为甚二哥哥要给昭儿求一条命?昭儿不是动手的人,虽要坐牢,却也不至于要死吧。二哥哥大冷天这样一直跪着,能受得住吗?” 周围几人都是贾母身边儿伺候的,见五姑娘眨巴着水汪汪的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来问自家哥哥的事儿,暗叹声不愧是兄妹俩,果然自有亲情在,便道:“听闻府尹大人闻讯媚人如何与那藿香有牵扯,媚人答不出,昭儿把罪过全担了,怕是要把命搭进去。” 贾珃愕然。 那不是贾琏的罪过么,怎的成了昭儿…… 丫鬟们见状,好生劝慰她:“姑娘不必担心。京兆府尹与我们府上素来交好,断然不会牵扯琏二爷进去的。”又道:“姑娘若是担心琏二爷的身子受不住这寒冷天,我们可帮姑娘进去劝劝老太太,也好让琏二爷早些儿起身。” 贾珃忙劝阻:“姐姐们不必了。哥哥他、他本也是管教无方才惹了今日祸事,他既是想帮手底下人求个情,就让他求吧,免得他心善往后想起昭儿再难过。” 她关心的其实是这般处置昭儿的缘由,至于关心贾琏的话,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免得引人怀疑。 她巴不得这臭男人跪上个昏天暗地成了瘸子。帮他说话?那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第二十四章 下人们的人命事件仅仅在偌大的贾府里闹出了点点水花,连个风浪都没激起来就消弭于无踪了。 转眼到了清明节。 此间药蛊王又略大了点,可惜的是贾珃年纪小灵海甚浅且恢复很慢,使得它也只能以微不可见的速度长大。贾珃试过找灵株来供给它的成长,无奈此地实在浑浊,毫无灵秀可言,只能另寻他法。 清明祭祖,是贾母把贾珃的名字写在族谱上的日子。 之前王熙凤和王夫人旁敲侧击甚至有几次言明了,这样来路不明的孩子写上族谱甚是不妥,可贾母亲见那日贾珃是如何有佛祖保佑庇护,从而“治”好了贾琏的,自然不理会那姑侄俩的提议,笑说道:“大老爷都说了这是他孩儿,你们两个外人却仍要操心,何苦来哉?” 一句话把这姑侄俩堵得没了话。 贾赦寻常都在黑油门那边住着,偶来向贾母请安,每每都要提及珃姐儿如何乖巧懂事,还时常带着珃姐儿前来一同请安。 贾母乐得让贾珃与林黛玉多相处,毕竟这府里的孩子们能和黛玉投契的不多,唯独宝玉和她能多聊一会儿,也时常害得她偷偷抹泪。 唯有那五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和黛玉差不多时间进府所以有个亲缘在的关系,竟是投契得很,凑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就凭这,她也愿意把五丫头留下来,权当给失去母亲的待遇做个伴也好。 王熙凤自知到了今日老太太还不松口的话,这事儿就一锤定音无法更改了,索性故意板起脸道:“可不是说,我们都是外人,独她和大老爷才是亲人,我们琏二爷可真真外人了。” 贾母笑骂:“你个凤丫头,就爱这种拈酸的事儿。你爹疼她也不行?也不看看你家琏哥儿几岁、五丫头又几岁。得,明儿让大老爷给你们都买些点心攒盒,看你们还说他偏心不。” 屋里人都跟着笑起来。 只王夫人十分勉强地扯了扯唇角。 几日后,宁国府那边遣人来请,说是冯紫英来家里玩,于是置办酒席。冯紫英听说家里有个女孩儿厉害得很,竟是能给人治病,非要瞧瞧。贾珍便让小厮来请贾珃。 冯紫英乃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唐是殿前红人,深得宫里贵人们的信任。便是公卿之家的贾府,对冯家人亦是客气礼让三分。 乍一听闻冯紫英的说辞,众人皆惊,奇道:“谁说五丫头会治病的?” “想来是因为五妹妹之前帮过琏二哥哥吧。”宝玉在旁道,眼神闪烁:“除此之外也没旁的可能了。” 王熙凤拿着帕子轻咳一声不自在地别过脸。 贾母听后不住点头:“看来五丫头名声在外了。”又问宝玉:“可是你说出去的?” 贾宝玉偷偷看一眼贾珃,见她面色如常没有怪他,这才松了口气:“也不是说出去的,不过是他们问起来咱们府上的案子,我有意转移他们视线故而提起了五妹妹。” 事情弄清,贾母自然应允。 王夫人说道:“这事儿发生了那么久,也没见冯家来人请。如今上了族谱成为嫡女,果真不一样了,竟是得了冯家青睐。” 贾母没搭理这话,唤鸳鸯递了杯茶,叮嘱王熙凤:“她去宁国府的事儿,你帮忙准备着。即刻就去吧。” 王熙凤起身应是。 迎春在旁羡慕地看着珃姐儿。 林黛玉笑道:“看二姐姐,可是也想去呢。” 王熙凤正要出门,闻言回身说道:“瞧林丫头这个嘴,就没有她杠不上的人。” “谁说林姐姐是要杠的?”贾珃一听不服气,还嘴道:“林姐姐最心善不过,想来是看二姐姐也想去,特意提醒我帮忙给老祖宗求情呢。”于是转向贾母:“祖母可允了二姐姐跟去吧,不然琏二嫂嫂不肯放过林姐姐呢。” 王熙凤捏着帕子指向贾珃,与贾母嗔道:“看五丫头这个劲儿,明明是她不肯放过我,却说我不肯放过林丫头。” 贾母慈爱地望着林黛玉,颔首道:“你们姐妹不妨都跟去。四丫头自己在那边也无趣,五丫头还得和客人们说话儿,你们姐们都去了权当是陪陪四丫头。” 四姑娘惜春是宁国府那边儿的。 林黛玉扯了扯贾母衣袖,轻咬嘴唇欲言又止:“外祖母,我……”她尚在孝期,不能随意到旁人家做客,又不好当面驳了老太太的意思,是以这般轻声提醒着。 贾母便有些犹豫。 王熙凤忙说:“都是自家人,不过是从自家的一个门到了另一个门罢了。” 贾母展颜:“是这个理儿。去是无妨的。” 林黛玉应诺。 这件事便如此定了下来,众姐妹都起身离开。 出屋的时候,迎春特意走到贾珃身边,悄声说了声“谢谢”,却没和林黛玉说。 林黛玉等旁人都从贾珃旁边路过了,方才到她身边:“就你话多,非得帮我。看把有些人给气得,何苦来哉?只我一人和她们对着就罢了,没道理扯上你。” 贾珃笑着挽了她:“她们素来看不惯我,我说也这样,不说也这样。既然如此,为何憋着藏着的不讲出来?” 林黛玉素来不喜和人太亲近,不过贾珃凑近,她也只是眉目带笑地横了贾珃一眼而已,并无半点不悦。 二人相携着悄声低语往前走,冷不丁在院门旁遇到一人,于是齐齐住了脚打量着那人。 王熙凤抱臂冷笑:“好你们两个,加一起挤兑我来了。怎么?看我不惯,就要冷着我了?亏我是个实在人,之前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们,谁知竟得了这样的下场。” 林黛玉正要还嘴,贾珃偷偷撞了她一眼。她会意,硬生生憋着没吭声。 贾珃朝着王熙凤憨憨笑着:“二嫂嫂可是误会我们了。林姐姐是真看到了二姐姐想去,我也真觉得林姐姐没甚坏心。” 说罢她顿了顿,低着头声音也渐小:“我不敢和二嫂嫂说话,只因、只因之前的那些事儿,让我觉得愧对嫂嫂。若不是我多嘴,何苦那么多事儿?故而不敢和嫂嫂多说话了。” 讲的是她和媚人贾琏先起冲突,而后才发生了种种事件。 王熙凤轻轻叹气:“那事儿也不是你挑起来的。你也不必避着我。”再想说什么,思量了下又作罢,摆摆手示意她们后,当先离开。 王熙凤出了院门走不远,恰看到王夫人在路边停了在等她,忙上前去:“太太这是作甚?莫不是缺银子使,特意等我要吧。” “就你个扎钱堆儿里的。”王夫人嗤笑:“我看你在找五丫头林姑娘说话,为何?” 王熙凤思及往日种种,摊手道:“左右都是我家的亲妹妹了,没道理往后非得硬和她成了仇家,能好生处着便好生处着,不必针尖对麦芒。林姑娘更是老太太挂念的,我自然要仔细对待。” 这番她说的是实话。 只因前些日子大老爷问起此事,她大致讲了,又道:“五妹妹是个心善有福气的,给家中带来的安宁,自是极好。若家里再来旁的猫儿狗儿的,指不定心地好不好、恶气还是福气,那可就遭了。若只这个妹妹进家,我当然百般疼着,就怕往后还有别的妹妹弟弟,倒是不知该怎么相处了。” 贾赦正惦记着刚刚勾搭上的一女子,听得左耳进右耳出,顺口答:“什么弟弟妹妹?我外头孩儿不过就她一个,哪儿来那么多。” 这话让王熙凤彻底放了心。 若真只这丫头自己,若真这丫头能带来点福运,到时候多给些嫁妆就罢了,就算是用银子买个运势旺盛。 第二十五章 王熙凤因着贾赦的保证而安了心,听在她姑母王夫人的耳中,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就你万事都只想着老太太!”王夫人冷笑:“何时见老太太一直顾着你?” 王熙凤但笑不语。 王夫人摇头:“罢,罢。左右我说了你也听不进,倒不如让你把老太太认作亲人去,我这个当姑姑的是外人!”寒着脸转身要走。 王熙凤赶忙拉她:“太太怎的年纪大些反倒是跟孩子似的了?老太太待我不薄,便是二爷这件事,我事后想想也是老太太疼我,才把人送到官府去的。不然真把人打死算完的话,我便被二爷捏住了个把柄。如今事情解决,反而是二爷有把柄在我手上,岂不更好?” 王夫人越听越气,甩开被拉住的手,面如含霜地离开。 王熙凤目送她走远后,自去张罗起来。 贾珃回到黑油门那边换好见客的新衣裳,正打算出门去,便见鸳鸯恰等在院子里。 看她出屋,鸳鸯迎了过来福身行礼:“见过五姑娘。老太太说,今儿神武将军家的少爷到了宁国府,少不得要闹腾一阵,生怕姑娘身边的人不方便使唤,特让我也跟了去。” 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得力的人,等闲不会离开贾母身边。老太太让她跟着贾珃,这是给贾珃极大的脸面了。 邢夫人开心道谢:“多亏了老太太惦记着。我们是什么也不懂的粗鄙人,是得让鸳鸯姑娘帮忙看顾些。” 鸳鸯知道大太太时不时地就冒出几句不太妥当的话,不以为意地行了礼,自跟在贾珃的身后去到停马车处。 迎春已经等在那儿,笑着过来和贾珃说话。 老太太言明是了姑娘们过去,又有王熙凤这个主事的负责张罗看顾,邢夫人不好跟着,看马车即将出行,就遣了王善保家的同去。 王善保家的一脸不乐意。 宁国府那边的人不太瞧得起大老爷,连带着她在那边也没法耀武扬威的,倒不如留在黑油门这边,她这个管事妈妈说一不二十分自在。 鸳鸯见状笑道:“大太太这是不放心我呢?便是我不能顶事,还有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姑娘。大太太放心便是。” 邢夫人就将王善保家的留了下来,却还是遣了那三等丫鬟秋桐跟着。 王熙凤和其他姐妹们从荣国府出发,只贾珃和迎春自黑油门这边儿走,车子倒是宽敞得很坐着舒服。 贾珃不顾形象地歪靠在引枕上,闲闲地迎春闲聊着。不多会儿,车子忽地停下。 丫鬟春枝让人端了下车脚踏放好,来扶贾珃下车,快速低声道:“姑娘,二奶奶先到的,让人跑来禀说那位冯少爷过来迎你了,正往这边儿走着。” 话音刚落,不远处响起爽朗笑声。 贾珃抬眸望去,便见身材高瘦的英武少年朝这儿阔步行来。 尚还离着几丈远,冯紫英已然抱拳高声道:“这位便是五妹妹吧?”自报了家门,道:“我们两家亲眷来往甚密,你唤我一声冯哥哥便是。” 贾珃从不在小事上多计较,称呼什么的自然从善如流,福了福身:“冯哥哥好。” 冯紫英大跨着步子前来扶她。贾珃本以为不过是虚扶一下,谁知他是结结实实搀了她手臂助她直身的。 贾珃不由得认真打量了他两眼。 回应她的是冯紫英的爽朗笑声:“妹妹何必如此客气?礼数什么的便都算了。本是我叨扰妹妹害得妹妹跑来一趟,妹妹何必与我多礼。” 这时迎春也已经走了下来,听闻后问:“既是如此,冯少爷为何不往荣国府去,偏往宁国府来?那样便能让珃姐儿少折腾些。” 这样直接了当的询问让冯紫英讶然片刻。 他苦笑着与贾珃解释:“我听闻妹妹不住荣国府,住在黑油门那边。偏琏二爷住荣国府,我又与那边大老爷不甚相熟,恰逢要来宁国府,便这般劳烦妹妹了。” 他所说的大老爷指的是贾赦。 其实能够出门溜达溜达,贾珃还是挺乐意的,毕竟这个年代的女孩儿们轻易不能出门去。见状便道:“不劳烦不劳烦,我能出门走走还多亏了冯哥哥来请,高兴得很。” 这话让在场几人都笑了,丫鬟婆子也忍俊不禁。 冯紫英扬眉:“妹妹这脾气倒是对我胃口。”小小的女娃,看着娇娇柔柔可可爱爱的,没曾想倒是极爽快人。 他把下人都谴走了,亲自在旁引路。半途中好几次嘴唇翕翕想要说些什么,转眼瞧见迎春在旁,就把话咽了回去。 离花厅还有些距离,远远听到嬉笑声传来。 王熙凤高声道:“你这个媳妇儿娶对了,最聪敏不过。若我说,往后我和她得多来往来往,像我这样愚钝的,最得沾些她的伶俐劲儿。” 贾蓉忙说:“婶子这话可错了。她哪有您半分的聪明?您这番话可折煞了她。” 前段日子贾蓉成了亲。 不过林黛玉尚在孝期不能参加,贾珃便留在了家里陪伴林黛玉,也没有过来。是以新娘子是何样子,她俩都未曾见过。 冯紫英来喝了喜酒,也未曾特意去看新娘子样貌,今日她身子不爽利没有出屋,只听闻貌美得很,娇柔惹人怜惜。 冯紫英正着急进屋后再想私下里说话变得困难,恰好见贾珃面露好奇,就压低声音凑过来说:“你是不是没见过蓉哥儿媳妇?我也未见过,无法与你描述。你若想看她,我让人带你去。” 贾珃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脸上,停住脚步瞧得认真。 冯紫英讪讪笑着:“妹妹这是何意。” “你怎知我没见过她。” “我……” “请冯哥哥直言告诉我。” “其实、其实那日我想着五妹妹会来吃喜酒,想着与你偶遇。没能碰到你,这才特特择了今天。” 贾蓉婚后又快到清明节,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祭祖事宜,他来确实不合适。 既是提到了这个,贾珃便顺势直截了当问道:“冯哥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第二十六章 贾珃生怕冯紫英再真对她给予厚望,不忘添一句:“我那时候不过是仗着刚机缘巧合得了高人的指点,所以用一两次自己福缘来试试,算不得真。如今隔着那时候高人指点已经太久,怕是我也没那个心力了。” 冯紫英忙去看贾迎春,却见贾迎春不知何时已经被鸳鸯拽到远处去赏花了,便与贾珃说:“只试试也好。” 看贾珃不应声,他俊眉拧起:“实不相瞒,我母亲那病怪得很。正经太医都瞧不出端倪,正需要妹妹这种看奇病的有福之人,即便是查不出端倪,能帮我母亲去去恶气也好。” 贾珃本打定主意不多管的,听闻得了怪病的是他母亲,不免有些犹豫。 旁人不知,但她是瞧见林黛玉日日思念亡母偷偷垂泪的。失去了母亲的庇护,无论孩子几岁,即便是身边有其他长辈呵护,心里终究空空的没有个实在的着落。 贾珃抄着小手老神在在思量许久,终是一叹:“那,劳烦冯哥哥择个合适的日子到黑油门那边接我去吧。” 冯紫英大喜,连连作揖:“多谢妹妹。”亲自带了贾珃到廊庑,又亲自给她打了帘子请她进去。 入内自是一番寒暄见礼。 贾珃看林黛玉也在,便想过去和她坐着。还没走两步,又被冯紫英苦哈哈的表情给挽留住,于是脚步挪移到了博古架旁。 “冯哥哥还有事?”她仰着头问。 冯紫英貌似在看架上古玩,口中轻声道:“我想先和妹妹大致说下母亲情形,免得妹妹见到后再没心理准备。还望妹妹先瞒着旁人,只说我母亲缠绵病榻。” 他从刚才与这小女孩儿的交涉中,下意识觉得她很有主见,不仅能听懂他的意思,还能体会到他话语里的焦灼,记住他的叮咛。 也不知为何宝玉说这个妹妹痴痴傻傻的。 若真痴傻,那也是“大智若愚”罢。 贾珃闻言颔首。 冯紫英便道:“自去年腊月开始,我母亲不知怎的开始梦魇。醒来后时常说些胡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吃过多少汤药,看过多少大夫都不能成。即便是做了法事和道场,也不见好。近日来这般的情况愈发严重,妹妹到时候……有个心理准备,莫要被吓到。” 他一心只顾着说话,没留神手底下,一个不小心,随手拿的古玩从他手中滑落直直往地上坠去。 冯紫英下意识“哎呀”声惊叫。 再一看,那古玩竟是意外地落入了小女孩的怀里,被她抱个正着。 贾珃面不改色地把东西递给他。 冯紫英接了,轻吁口气连道好险:“若非妹妹恰好抱住它,我怕是要被主人责怪死。” 这时屋里其他人听到角落这边他的喊叫,贾蓉就问:“可是有什么事?” 冯紫英随口掰扯:“这奇珍倒是有趣的很,可惜贵府大老爷不肯割爱,不然我定要觊觎它带回家的。” 贾珍仔细看了眼,急道:“旁的你若看中了,我还能赠与你。那东西使不得,是蓉哥儿媳妇放着的,万万不可赠人。” “既是如此,我断不能夺爱了。”冯紫英刚刚不过随口一句,与贾珍来往几字便作罢,高声问贾珃:“妹妹可否往将军府一叙?将军府有好吃的果子,妹妹若是喜欢的话,尽可以多吃些多拿些。” 贾珃听得出他这是在为她到冯家铺路,便促狭笑笑:“可我家果子也多得很。” 冯紫英没料到这一出,愣了愣。 “那不一样。”贾蓉在屋子另一侧说道:“将军府前段时间得了宫里赏赐,有些稀罕物是我家也没的。你若去了,保管吃得舒坦。” 众人善意地附和。 贾珃一看便知,这些说辞是宁国府几人串通好的帮助冯紫英,为的就是让她到将军府走一趟。 想来他们还不知道,刚才冯紫英已经把话和她直说了。 贾珃顺势颔首:“那我就到贵府叨扰一番吧。只是我年纪小,很多事情看不懂看不透,若是莽撞了,还望冯哥哥不要介意。” 冯紫英喜不自胜,忙道:“只是邀妹妹去顽而已,瞧得出瞧不出都不打紧。等安排妥当了,我便给妹妹下帖子,让人来接。” 贾珍贾蓉见事情成了也很高兴,开始张罗着摆膳。 翌日一大早,贾珃才刚吃完早膳,夏叶急匆匆进门来禀:“姑娘,神武将军府上来人了,邀您到府上去,即刻出发。” 这消息让贾珃着实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将军夫人病了许久,不急于一时半刻的,那边会准备妥当了才来人叫她。没想到对方那么急切,竟是片刻也等不得的模样儿。 于是她多了几分郑重其事,生怕将军夫人现在的情况比冯紫英说的还更严重,忙让郭妈妈去安排出行。春枝看早晨寒气依然重,拿了件小披风给她裹上。 刚走到院子遇到邢夫人和贾赦站在门口说话,两人面颊紧绷显然谈得不太愉快。离近了,隐约可听邢夫人道:“老爷喜欢什么样儿的,尽管收在身边便是,何苦问我一声。” 贾珃深知这个话题不是小孩子们该涉及的,匆匆和两人福身问安打算避开。 没走几步被贾赦叫住。 “听闻你要去神武将军府上?”贾赦道:“怎的独自前去?不若让太太或者是二奶奶和你同往,也好有个照应。” 贾赦眸若深潭鼻似悬胆,相貌极其周正。人到中年,难免有些皮肤松弛迹象,却也依稀可见年少年轻时候是怎样意气风发的洒然模样儿。 他平日里不在后院儿多待,贾珃和他交流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笑道:“多谢父亲关照。只冯哥哥早先说了让我独去,我这才没有打扰母亲和嫂嫂。” 冯太太身染重病的事儿,贾赦也依稀听到过,冯将军为此还告假些时日陪伴,早朝都数次未去。且在宁国府时,冯紫英邀了珃姐儿去给自家母亲祝福。 贾赦便道:“那你且去吧。若他们那边需要你,离不开,便暂住下,打发个人回来说声。” 贾珃听得心里愈发沉重。 一般来说走亲访友,除非是路途太过遥远或者是至亲前来,不然轻易不会在别家过夜。 贾赦既是这样说,定然冯紫英的母亲病情十分严重,连贾赦这个不太过问旁人家杂事的人都知晓了。 第二十七章 别过贾赦夫妻俩,她催促着一路紧赶慢赶着往冯府去。 距离将军府还有一条巷子,有小厮探头探脑四处观望。遥看见贾府车马,他狂奔扭头回府禀报。不多会儿,冯唐连同冯紫英疾步往府外来,亲迎贾珃进入。 “打扰妹妹歇息,实在对不住。”冯紫英边往里引路,边不住回头朝她拱手揖礼:“只是母亲病重,我心里着急得很,一醒来便打发人去了你那儿,倒是害得你老早就来了。实在罪过。” 英气勃发的少年郎,对着个女娃儿这般不停行礼,场面着实有趣。可他们谁也笑不出来,甚至各个面色凝重,步履匆匆。 冯唐人到中年,本是武将最为英挺飒爽的年纪,但此时的他鬓发隐现花白之色,居然提早有了点点老态。 他指着儿子歉然与女娃道:“我刚训斥过他了,可惜派出去的人算算时间已经到了你家,再去追也来不及,只能……唉。”说着朝贾珃身后跟着的郭妈妈和春枝夏叶看了眼。 贾珃知道冯家人不愿意家中之事传到外人跟前,便与她们道:“你们且和府里外院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待一处吧。若我有事找你们,再唤你们进内宅。” “那不行!”郭妈妈遇到和自家姑娘有关的事,尤其仔细认真:“我必须跟着姑娘。”又努力挺直了胸膛,指尖哆嗦着尽量让自己在那英姿勃发的父子俩跟前看上去十分有底气。 冯紫英洒然一笑,与三人略拱了拱手:“劳烦三位在此等待。实在是家母有要事找珃妹妹商议,这才有此安排。” 贾珃颔首:“这是将军府,丢不了我的。” 郭妈妈依然不放心。 春枝当先福身应道:“那就劳烦将军和少爷照顾我们姑娘了。” “那是自然。”冯唐开口:“我定然照顾好五丫头。” 虽然都这么说,可郭妈妈和春枝夏叶依然担心得很。 在她们的目送下,贾珃小短腿甩得飞快,努力让自己走得快些再快些:“伯父哥哥不必这般客气,不如和我说说冯太太的现状吧。” 冯太太出身锦乡侯洪家,嫁给冯唐没几年冯唐便官拜大将军,她妻凭夫贵被封三品淑人的诰命。 虽听儿子说了,贾家五姑娘不似外人传言得那样痴傻无状,冯唐依然对这个女孩子的懂事聪慧有些意外。要知道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抵尚在父母庇护下无忧无虑着,很少这般体谅旁人。 想到珃姐儿先前好似在农家长大,应当吃了不少苦头,这才导致教导不够开智太晚,想必儿时过得不太顺遂。于是冯唐对她有多了几分同情与关爱,说话也刻意掩去了惯常的冷肃,努力柔和几分:“她从过年时候起就不太妥当了,一开始只说胡话,行事怪异。现在絮叨不断,夜不成寐,且……” 他欲言又止。 贾珃便望向了冯紫英。 冯紫英接道:“母亲现在经常认不得人,见了谁都反反复复说一样的话,忽而张牙舞爪,忽而乱蹦乱跳,仿佛中了巫术似的。” 巫蛊话题,素来是官家所不能容忍的,便是在皇宫大内,提及这个都要被皇帝严厉处置。 冯紫英这般说已经是非常地坦诚相待了。 冯唐见儿子这样,有心想要劝劝他,又看他目光一片清明显然是打算让贾家五姑娘对妻子的病情有个确切的了解,不由暗叹一声终是没有阻拦。 想之前那些大夫太医和道长方丈们过来时,即便用各种手段让那些人对妻子的病情再三缄默不对外人道起,儿子也未曾这般直率言语过,想来是这些话埋在心里憋狠了,如今才敢说上一说。 将军府占地颇大,虽没有荣国府宁国府那般敞阔,却有黑油门那边宽敞多了。他们一路走着,半晌后到了正院前。 院门紧闭,上面落了锁,有两个家丁守在门口,眼神犀利地环顾四周。 见三人来了,他们其中之一上前开门,待到一行人入内后,院门一关在外面又咣当锁住了。 贾珃回头望了眼。 冯紫英耐心解释着:“母亲现在的状况不方便见外人,也不方便让外人看到。妹妹不必担心,你在这儿的时候,我定陪着,不会让你受伤。” “她从不伤我们半分。”冯唐跟着解释:“她只是状况看着有些吓人,实际上还是原来那般温和贤良的性子。” 冯紫英掀掀眼皮看向父亲,瞥见他鬓边华发后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贾珃正认真听着,忽而有尖叫声从屋里传出。 “我不要!” “烦死了。” “别叫我!” 一声声凄厉呼喊,从紧闭的房门内骤然传出。伴随着的还有猛力拍打晃动门扇的咣咣声。 冯唐面露愧色。在一个小辈跟前,妻子居然这样毫无形象的嘶喊,这让他心里替妻子难过。 但他也知道,看过名医太医后还束手无策,甚至大师道长们也解决不了妻子的问题,如今也只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这小姑娘姑且试试看。 “劳烦珃姐儿帮帮忙了。”冯唐朝着贾珃抱拳行了军礼。 贾珃侧身避过半礼,福身说着“伯父太过客气。”朝冯紫英颔首。 门口有四个婆子守着,俱是信得过的可靠家奴。她们中一人掏出钥匙打开锁,两人先拉住房门任由里面拍打也拍不开,待到里面的人离开门扇了方才缓缓推门。 里头女子当即就要往外冲,却因力竭而动作缓慢,被冯紫英兜头拦住推到了屋里。 “你个混账!让我出去!太吵了,让我出去!”披头散发的中年女子嘶吼着,无意识地晃动着脑袋扭动着身体,先疯了一般莽撞冲着,片刻后又语带张皇:“我不要,不行,我不要,不行。” 冯紫英痛苦地半揽着她:“母亲,是我啊,母亲。” 洪淑人扭动着脱离他的臂膀:“我不要!不行!”声音愈发尖利,试图用腾出来的双手捂住耳朵,同时高声惊叫:“啊——” 第二十八章 冯唐朝门口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婆子端来一碗汤药,冯紫英哄着洪淑人,冯唐硬生生给她灌了下去。 不多会儿,她安静稍许,再半晌后,她沉沉入睡。 睡着了的洪淑人面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目细致柔和,果如父子俩之前所说的那般,看着是十分温婉的女子。 冯紫英坐在床边给母亲轻轻捋着乱糟糟的团发。那么爽朗大大咧咧的一个人,此时却细致专注。 而冯唐则面露痛楚地立在床边,痛苦难当:“她这药也不能常喝,对身子不好。可不给她喝,她片刻也不得安宁无法入睡,我、我实在放心不下。” 眼前的贾五姑娘,沉静若晴空皎月,眼神透着超乎年龄的悲悯与怜惜,使得他们俩渐渐放松下来。 不愧是得了高人指点的娃儿,就是不同于寻常孩子。对他们来说眼下的她不是友人之女,而是个医者。如此一来,他们便能为了让洪淑人好起来,对她说出这般的实话。 贾珃安静地看着,暗忖这女子瞧着着实有些怪异,恐是有人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可她再怎么是“有福运”的,也不可能以女童之躯在父子俩跟前为洪淑人把脉甚至探查身体状况。 思量片刻后,贾珃道:“我看你们也累了,不如让我和她单独待上一段时间,看看我的福运能不能给她带来些福气。” “这怎么行!”冯紫英想也不想断然拒绝:“我不能让你单独处于危险之中!” 冯唐亦是态度坚决:“不如我陪你吧。” 贾珃便道:“我身上带着的福运就那么丁点多,你们若在的话,分了些去,无法全部给洪淑人又该如何?” 这话让父子俩犹豫起来。 贾珃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打算如冯紫英般在床边坐下。 “这样太累,我让人给你搬张榻。”冯唐道:“珃姐儿不必多言,我知你好意不想麻烦我们,但此次是我们劳烦你前来,已经是我们大感歉意了,你若再推辞,我们更加不好意思,往后反而不敢和你直说需求。” 冯紫英在旁连连称是。 冯唐遣人去搬榻的时候,门口的婆子们无不机警地防着再生异变。 贾珃直到此刻方能闲闲地打量四周。 屋里只有一张床,没有家具。床柱四周已经被磨平了棱角。而窗沿等等边角,亦是用各种厚布设法包裹上。床上被褥皆是没有绣花的纯色布料,已经被抓得破破烂烂没有一个是完好的。 再看洪淑人的手,纤纤十指上伤痕遍布,有的甚至指甲掀翻掉落了,只余下甲床暗红瘢痕。 贾珃暗叹口气给她掖了掖被角。 待到小榻搁置在院门口,门口把守的小厮和廊檐下的四婆子俱都过去帮忙,好不容易把那沉重的东西放在屋中。 冯紫英抱了被褥过来,认真铺上。 冯唐则亲自端了茶盏,只是并未放在屋子里,而是放到了旁边厢房的茶水间:“若放在屋中,她醒了恐会拿着挥舞,对你不利。若想喝水,与婆子说声,看情形给你端来。”他说着,不忘叮嘱:“一有不对劲,立刻喊人,万万不可大意,一切安全为上。” “她不是从来没有伤过你们吗?”贾珃笑道:“既是如此,我在这里也没甚可担心的。” 冯唐欲言又止。 冯紫英道:“我们未曾受过伤害,可旁人说不准。前段时间寺里方丈来时,还差点受袭。五妹妹你且小心一点。” 待到贾珃连连应下,父子俩才不甚放心地离开了。 这回屋门只是掩上并没啰嗦,想来是那父子俩依然担忧她,特意叮嘱过的。如此一来,她若是呼叫,婆子们能第一时间冲进来护住她。 贾珃探上熟睡之人的脉搏。 身体机能没有本质的问题,只是从里到外透着虚而已,从脉象来看稍加调理就能渐渐好转。 这和她本身体现出来的状况并不相符。 再看她身体,皮肤松弛到了脱离正常人可能存在的范畴,全身血管暴起,虽然是在安眠,可眼睛转动的速度太快次数过于频繁,再去细听,喉咙里不停地泛着呼噜呼噜的响动。 贾珃根据自己长年的经验,开始合理怀疑。 ——难道她是中了蛊? 但此地并非灵秀,处处透着汩汩污浊。若说有人在此炼蛊,着实不太可能。但这异状确确实实想是被下了蛊的模样,只是这蛊要么不太灵光,要么是入内的方式不太正确,数月下来方才到了这个程度。 贾珃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细思此般的诸多可能性。 成仙太久导致她对低阶低品的虫儿不甚熟悉,并非忘却,而是那些记忆掩藏太久太深,需得慢慢地搜寻着,方才能从浩瀚的记忆之海中找出。 她正把各种表现结合一起暗自揣摩,熟睡的洪淑人双眼紧闭却开始嘴唇开合不停絮絮叨叨。 忽然她嗓子眼的咕噜咕噜乱响仿佛炸开来,愈来愈响亮。 外面婆子听到了异动,高声问道:“姑娘,可需帮忙?” 贾珃便道:“不用。她发病的时候,更利于我出手帮忙。” 婆子们担忧地应着声。 就在此时,床上的洪淑人忽然腾地下坐了起来,而后快速跳下床,光脚踏在地上,全身扭动着朝贾珃袭来! 挥舞的双手直指她的咽喉! 眼前的女人依然紧闭着眼,双手支棱起来成利爪状,面目狰狞地朝屋中女孩扑过去,粗嘎着嗓音嘶吼:“纳命来!”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两人间只余下不到三尺的距离! 若是寻常女娃儿,即便大上十岁,恐怕也只能吓得呆在原处任人宰割。 可贾珃并非寻常女孩,就算是在上一世的少时,她在面对各种突发状况时也能冷静处置。更何况已然起起伏伏上千年? 即便她现在修为甚浅,近乎于无,那只是相对于她自身来说的。对付一个寻常凡人,实在是绰绰有余! 贾珃倏地双目冷厉宛若刺在虚空的寒刃。她右手竖起两指并成剑型遥指对方心口处,高喝一声:“天地诸灵听令!止——!” 刹那间,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 而那面目狰狞之人,竟是硬生生僵着身子顿在了那处,丝毫动弹不得! 第二十九章 在指尖和女子身体接触的刹那,贾珃立刻将体内的灵元灌输一丝过去探寻蛊虫的下落。 那比发丝还要细上数十倍的灵元在僵立不动的女人身上快速游走,很快的,在某处撞击到了要寻的东西。 灵元一触到它就迅速回转,撤到了贾珃体内。 贾珃缓缓收手,眉头紧锁。 好消息是,确定是蛊。坏消息是,那蛊已经入脑,不能用等闲的法子来弄它出来。 如果是前世的贾珃,定然是动动手指就能在保证洪淑人安全的状况下顺利把蛊取出。 可现在的她,并没有这个能力。虽也能把蛊弄出来,可期间这东西必定会挣扎扭动,若它在活动间触到了洪淑人的脑部,势必带来不可预知的后遗症。 这下有些棘手了,需得好好思量一番。 在这考虑的过程中,她可以先查出来这蛊到底是怎么进入到洪淑人体内的。到底是碰巧,还是人为。 目前能做的已经完成,贾珃抬指勾了勾,洪淑人的身体轰然倒下落在地面。 婆子们惊恐地问怎么回事。 贾珃便只说了洪淑人跳下床,让她们扶她回去。 “我在你们府里略走走。”她与婆子们道:“你们来一个人跟着我吧。” 在府里,断然不可能走丢,而眼下的婆子都是将军心腹,不光是衷心,且心思灵透得很。贾家五姑娘只简单这么一说,婆子们就已经心里敞亮。 “姑娘只管自己去逛,我们无需跟着。”其中一个婆子行礼说道:“姑娘是老爷的座上宾,老爷和少爷都十分信任您,已经叮嘱过随便您去哪儿都不用拦着,更不用跟着。” 贾珃本想让她们跟去,也是不想惹了冯家父子的怀疑,想着有人盯梢她的话他们便可放心了。却没想到那父子俩居然如此通透,既是请了她来,就不疑她。 不愧是能够做到将军之位的,那气度果然非寻常人可比。 贾珃朝婆子们颔首示意过,便背着手儿出了屋子。 她先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索性遣了药蛊王和其他虫儿四处去探。她则老神在在地拍拍院门,示意外头小厮给打开。 “老爷和少爷暂时去休息了,一时半会的怕是不会醒。”其中一个小声道:“您若有事,我们即刻去叫。” “不必。”贾珃道:“我走走散散步就好,你们不必紧张。” 小厮们面色和缓下来的同时,无不感激地声音哽咽。 “我们老爷已经五天五夜没合眼了。”小厮们说着时,眼圈儿泛红:“少爷也已经三四天没睡安稳了。多亏姑娘来,他们才得了少许的休息。”说着便跪下要给贾珃磕头。 贾珃还在惦记着蛊的事情,见状忙拉他们起来:“也别谢我,我都什么还没做。” “您能让老爷睡上一会儿,我们便已经知足。”另一个小厮道:“您千金之躯愿意拨冗前来,将军和少爷都很是忐忑不安。偏您还那么体恤我们,少爷说过,即便不成,您这份心意也足够的。” 此间母慈子孝,夫妻和睦。这般的情形,更是让贾珃决定得帮个彻底,让洪淑人好起来才行。 小厮们也打算派一人来跟着,却不是盯梢,而是怕她迷路。 贾珃道:“既是怕我迷路,不如你们先大致和我说说,这将军府里一共有多少人、各自住在哪个院子吧。” 小厮虽衷心,可镇日里在这儿守着着实无聊得紧。眼下的女孩儿正是老爷少爷信得过的,听她问了便忍不住和盘托出:“将军有一子一女均是嫡出,姑娘想必已经知道了。将军没妾室,平日在外院歇着,在内院基本上都住在淑人这儿。另我们二老爷和二太太,连同他们的几个孩子,则住在旁边那道上。”说着往旁侧一指。 “二老爷和二太太?” “就是将军的弟弟和弟媳。”生怕这个小女娃听不明白,小厮们争先恐后地给她解释着:“二老爷还有三个妾室,共三嫡子两嫡女连同一庶子一庶女。” 冯唐的弟弟一家也住在将军府,这是贾珃没有料到的,更没想到二房的人口比将军这边多得多。 她已经听闻冯唐的父母俱已过世。按理来说,两家合该分开了才对。譬如荣国府这边,贾母还健在,因着贾家老太爷已经鹤归,贾赦这一房便已经单独住着了。 而冯家二老都不在的情况下,这兄弟俩两房还同住一个宅邸,倒是奇特。 “为何二老爷没有单独开府另住?”贾珃忍不住问道。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小厮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将军好似劝过二老爷开府单住,但二老爷不肯。其中道道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贾珃颔首,谢过他们后,背着小手悠悠然四处逛着。 在冯紫英的连番折腾下,很多人都听说了荣国府那边有位嫡出姑娘来做客的事情。看到贾珃,冯家下人都很恭敬地向她行礼问安。 拖这个小小身体的福,没谁会去在意小女娃在什么地方出现,也没人会去计较她做了什么看见什么,是以贾珃这来回的闲逛倒是真有了点收获。 将军府格局与荣国府并不相同。前院自是男人们的居所。在后宅的住处共分两路,一路五进是正房所在,由洪淑人她们大房住着。另一路三进则是二太太姚氏带着年少的孩子们居住。 二房人多房子少,房屋难免拥挤。 贾珃边行边看,发现二房所在的屋舍大都有加盖的抱厦和耳房,还有随意搭建起给下人或者是放置东西的小屋。 相比较起来,大房那边宽敞许多,格局宽正乃是院落初时定下的,庄重大气。而此处就显得局促狭窄,甚至有股子农家添几口人就多砌个房舍的紧小模样儿。 贾珃溜达着走。 有丫鬟忙不迭地过来问安:“姑娘可走累了?要不要进屋喝杯茶?”都知道这位是荣国府那边儿的嫡出姑娘,怠慢不得。 贾珃自然拒绝。不过看那丫鬟殷勤的模样,她心念电转有了主意:“你现在有无事情?” 丫鬟看五姑娘肯主动和她答话,喜不自胜:“没旁的事情,正闲着。” “那你带我在府里逛逛吧。”贾珃道:“我初来贵府,眼下无事正要四处走走,你陪我一会儿。” 顺便再透露些关于二房的秘辛就更妥了。 第三十章 一路和那丫鬟左右闲扯,半晌没什么太有用的讯息。贾珃信步走着,搭眼看到远处有个偌大的平坦地方,周围立着好些武器架子,加上搁着不少兵刃,便问:“那是什么地方。” “演武场。” 贾珃加快了脚步,到演武场外一丈远处,看到里头有不少穿着短衫的小厮在收拾器架,便与丫鬟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瞅瞅。” 丫鬟试着跟了几步:“刀剑无眼,我陪姑娘过去。” 贾珃猛地回头横眉冷对。 丫鬟没料到小小女娃竟有这般气势,惊得后退两步。 贾珃冷嗤一声背着手进到演武场中。 那些小厮正将武器柄上的汗水擦干,再把刀剑长枪沾到的地上沙土抹净,边做着活儿边笑着聊天。 见小姑娘过来,他们瞅见她身上绫罗绸缎价值不菲,忙起身问安。 贾珃示意他们继续做活儿就好,看他们继续擦拭神色放松下来,便蹲到旁边和他们扯着:“这些都是家中爷们平时练武用的吗?平时都有谁在这儿锻炼?” “基本上都是少爷在这儿。老爷以前平时在家时候少,这几个月大太太病了才经常告假在家,这些日子老爷也使的次数不少。” “那二老爷和二房的少爷们不用么?”贾珃奇道:“或者他们从文?” 下人们嬉笑着说:“哪有。二老爷和大少爷他们几个平日里就是斗鸡遛狗,没甚正儿八经的事做。” 因为是将军府邸,是以这“少爷”指的便是将军嫡子冯紫英。而二房嫡出的冯紫莸比冯紫英还大一岁,所以“大少爷”说的是他。 贾珃再一次因为二房而讶然。 按理来说军功傍身的家族,为了绵延家族兴旺,子弟们都会努力习武从军,挣军功来维持着家族的权势。 当然,似贾家这般先是有了军功而后位列公卿的,还可以靠着袭爵或者是荫封来入官。像是贾珃的父亲贾赦,便是袭爵。而叔父贾政,则是承了皇恩得了个荫官。 但是冯家还没有爵位。这荫封有无,就得看皇上的意思了。若皇上荫封,这旨意也是落在冯紫英的身上,具体哪年会想起来都未可知。 是以冯紫英的做法是对的,努力习武,从军也好走武举也好,都是正途。 二房的做派就很费思量。 再加上之前听闻二房非要和将军同住一府的做派,她合理认为,二房就是打算依附将军府,一应花费都从将军府拿,自己则什么事儿都不做,乐得逍遥自在。 “那将军没有督促过二老爷和大少爷他们练武么?”贾珃似是不经意地问。 “督促过啊,我们几个常在演武场伺候,见多了将军劝说的时候。可二老爷不听。将军一说多几次,二老爷就装病直哼哼,说自己的腿当年冻坏了,现在每个时辰都在骨缝儿里透着疼,可不能做活,将军就没了话。” “此话怎讲?” “好似少时将军落水,二老爷蹚水拉过他一把,算是救了他的命。将军感念恩情,自然得过且过不计较。” 挟恩图报么?贾珃若有所思地缓缓站起,出了演武场,细问那丫鬟。 当年的细节,这些年少的下人们知之甚少,所能说出的仅仅那简短几句罢了,再多却问不出。若想知道太多,就得问年纪大些在府里当差十数年以上的老人们了。 念及洪淑人出现变故是在新年前那段时间,贾珃似是顺口问了句:“府里去年年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么?”说着塞了很小一块碎银子给丫鬟:“姐姐也别怪我多事。实在初来府上,总得多问几句心里有个底,免得说错了话再冲撞到主人的忌讳。” 碎银子是邢夫人给她的,她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用。眼看这丫鬟是个极其八卦多事的,想来平日在二房那边伺候也没少探听主人私隐,指不定就能问出些什么。 当年的事情太久远,丫鬟不知晓自然无法吐露。 可去年的事儿,她总能知道些。 果然,那丫鬟见了碎银子后巴结的意味更重,说话愈发利索:“回姑娘话儿,年底都是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呢,哪里有甚其他事情。” 贾珃侧头,乌黑晶亮的眸子盯了她片刻。 丫鬟踟蹰着。 贾珃便笑:“旁的事情我也不多问,有关冯哥哥的事情多少透点与我便好了,若你知道些洪淑人的事情自然更佳。” “啊,我想起来,好似有点事情。”丫鬟捏紧手里碎银子,知道大太太重病,她不敢多提,忙道:“大少爷去年冬月……也可能是腊月,总之大概那个时候,和少爷起过不小的冲突。恰好就在演武场附近,刚才您去那边儿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 贾珃脚步微顿:“演武场的小厮们怎的没提起。” “他们只在里头伺候,哪里知道?大少爷和少爷争吵的时候,恰在方才我站的地方附近,也就我在旁看到了。”丫鬟神神秘秘又自得地道:“当时……当时,当时大少爷气狠了,还说要好好治一治少爷呢。后来我跟着大少爷一路回去。” 她说着,面露惊慌,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强笑道:“不提这些了,我们赶紧走吧。这边儿打打杀杀的,没甚好体的。”也顾不上礼数,匆匆忙忙先行离开。 贾珃眉角微挑。这丫鬟的反应很有些意思,那么快言快语藏不住话的,却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吞回去。为什么?必然是那些讲出口的话,若被人知晓了,她吃不了兜着走。 会是什么? 思及那大少爷的脾性,再看那丫鬟之后讲的“打打杀杀”之类的词句,合理推断当时大少爷回去的路上应该说过想杀了少爷这般的话。 第三十一章 冯紫莸对冯紫英恶意如此大,定然不可能是这一天忽然萌生的,许是很久堆积起来的。贾珃思忖着,高声与丫鬟道:“我得回去找冯哥哥吃午膳了,改时再找你玩。” 丫鬟刚才说错话,心里头也正慌着,忙不迭回身朝她福了福当先快步离开。 此时正屋那边。 父子俩暂时在旁边的一个三间屋的小院落里歇着。 冯唐到底是睡不安稳,即便有人帮忙守着妻子,他心底却是更加,忧虑着那孩子会不会有危险。这样心里藏着事儿,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惊醒。 他愣了片刻,赶忙起身穿衣,匆匆赶到正院门口,眼里满是红血丝眼周乌青更浓:“里头可还安宁?”他指向妻子住处方向。 小厮们把之前洪淑人怎么闹腾,贾家五姑娘怎样喊了婆子进屋帮忙把她抬上床,之后五姑娘又去闲逛的事儿讲了。 冯唐剑眉倒竖:“你们居然不跟着!若珃姐儿走累了,岂不是连个伺候的人都没?” 这是小厮们没想到的,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辩驳。 四周正因他们的紧张而安静到极致时,有远远的声音传来:“将军!将军!” 冯唐见是二房的一个婆子,便温声问她:“何事。” 婆子行礼问安后道:“贾家那位姑娘无意间走到了二太太那边,二太太留了她说话儿,等会午膳她不回来吃了,在那边用着。” 其实贾珃一开始确实是打算回去的。可行了几步后,她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于是思索半晌后,原本打算回去看望洪淑人的脚步一转,又折回了二房的地界这边溜达。 二太太姚氏本就听说了贾家五姑娘来府上的事,本想寻机和贾家套近乎,没曾想回院子的路上就遇到了,诚邀客人前来坐坐。 面对二太太的盈盈笑意,贾珃笑得比她还真诚。 两人来到明间置成的小厅,空气中弥漫着袅袅檀香又隐含点点沉香,无处不在。 姚氏乃是太仆寺员外郎家的女儿,嫁给冯唐的弟弟冯康后,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十分自得。如今她面如皎月笑容满面,一看便是相当健康的模样。 与躺在床上干枯如柴的洪淑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相对落座后,她唤了丫鬟过来端茶:“五姑娘一路走着累了吧?池口茶润润嗓子,我这是明前龙井,好得很,前段时间刚送来的,你也尝尝。” 贾珃接过茶盏道谢后便把它放在旁边小几上,瞥了眼端茶的丫鬟,正是先前带路那个。 原来她是二太太身边伺候的,怪道能知晓许多事情,就连大少爷冯紫莸去演武场那边她也能跟着,想必是二太太遣了去的。 “二太太信佛?”贾珃脆生生地问着,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我闻着这儿有佛香。” “不愧是有福缘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才刚到这儿竟能瞬间闻出来。”提及此,姚氏面上满是笑容,起身朝贾珃伸手:“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小佛堂。” 贾珃跳下高高的太师椅,身子侧转顺着香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你这儿还设了佛堂?”正好避开了那身来的手。 姚氏不以为意。 听说贾家五姑娘原本是个乡间野孩子,从农家带回来的,不懂礼数不奇怪。 但是在怎么原本的身份不好,现在已经是贾家正儿八经的嫡出女儿了,那就得好生待着,不能有半点的马虎。 姚氏热情地上前,主动引路往里走。行至侧边耳房,面对佛龛恭敬上了香,方才问道:“五姑娘看我这儿置办得如何?” 贾珃细盯着佛龛看了半晌,奇道:“我辨不出着一尊菩萨。请问是哪路神仙?” 她是亲眼见过各路神佛的,就算塑造得再怪异,她好歹也能凭借特点分辨一二。眼前这尊,青面利眼偏又挂着状似和善的笑容,却怎么也瞧不出来是哪个。 姚氏眼神闪烁片刻,见四周没旁人,俯身用手半遮着口道:“这是我从安林寺求得的,那位大师佛法精妙,我千万般求了才把他屋里这尊佛请了来。” 贾珃搜刮着在贾府听闻的各个庙宇,没听说过这安林寺,便问:“此寺名字倒也特别,只我家女眷未曾去过。不知处于何处?改日我和祖母说一声,我们也去上炷香。” “它位置偏僻,便不劳烦老祖宗跑一趟了。不过你们年轻人可以去走走。”姚氏大概讲了那寺的所在,“一般人都不知道它。我也是有次迷了路无意间到达那边,这才有缘得见。” 贾珃忽而问:“听闻大太太最近病了,倒不如请这安林寺的大师过来瞧瞧,说不定大太太便也好了。” 姚氏的笑容微不可见地僵了一瞬,继而又笑:“那便罢了。我大嫂那病,当真是兴师动众,什么人都请过了也不见好,何至于劳烦安林寺。” 贾珃弯了弯唇角,眼眸一转看到佛龛前香炉的旁边放了一串珠子,通体墨绿透黑其中隐有光华流转。 她走到近前才发现这桌案太高了些,好在珠串就放在案边,不然刚才也不会离得稍远就能瞧见。于是踮着脚想伸手把它拿下来。 谁知这个举动却让姚氏大惊失色。 姚氏高喊了声“不可”,急急走开伸手把她胳膊拍开,忙不迭把那珠串往里一推。又懊悔自己动作太快太猛,把它拿起来仔细瞧了瞧,确认没有任何的损伤了,方才吁了口气将它好生在里面放下。 转眼看到女娃委屈巴巴泫然欲泣的模样儿,姚氏恍然惊觉自己方才对这贾家五姑娘太粗鲁了些,忙俯身道歉:“刚才我是怕那珠子掉地上摔坏,再扎到你的手,这才把它往里放去。你可哪里疼?要不要给你上药?” 贾珃抽抽噎噎说:“不用了,没事的。”依然一副极其委屈的样子。 姚氏有心想弥补先前过错,好生宽慰道:“不如五姑娘今儿留我这里用午膳,我让人给你做些好吃的,聊表歉意。”在她看来,小孩子都是喜欢好吃的。用这种方式来拉拢人比较妥当。 贾珃正巧想在这里多观察一番,顺势答应下来。姚氏便开始张罗午膳,去厨房前又让身边的一位妈妈陪着五姑娘说话儿。 第三十二章 那位妈妈严肃刻板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儿,想从她口中套话怕是比登天还难。 贾珃不愿和这种人过招,便道:“这位妈妈是惯常伺候二太太的,二太太不妨带着她去办事。我在屋中左右没甚好做的,不若让之前那丫鬟陪我顽。”说着眼帘半垂,嗫喏着:“祖母屋里的妈妈们我也是说不来几句的,还就丫鬟们能一起顽会子。” 那位妈妈便笑了,与姚氏道:“我们这些老太婆不知道孩子们的喜好,倒是小年轻们知道些。” 姚氏便先前那丫鬟进屋伺候着,她则带了妈妈去厨房张罗些好菜好饭。 贾珃遣了些虫儿到四周守着,若有人靠近即刻来禀。她则和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丫鬟名唤菩提,原先不叫这名儿,还是去年冬月里换的。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姚氏去过安林寺后把新佛请进来的时候。 菩提笑道:“其实我不太喜欢这名字,太端正了些也不够好听。没辙的是二太太喜欢,便这样用着了。” 她看贾珃脸上虽然擦拭过泪痕,可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子,且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想到那碎银子她有心关切两句,便问:“姑娘刚才可是磕着碰着了?”见女娃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过来,忙道:“我看姑娘之前没提及,忽然留下用午膳,想着是不是磕着了不舒服,走起来不方便。” 贾珃有意道:“刚才在佛龛前面,我不过是提起了大太太几句,又说了说那佛龛的事儿,二太太便忽然不太高兴,还撞到了我手臂。二太太并非有意,很是歉然,便留了我用午膳。” 菩提左右看看无人,就压低声音道:“姑娘您心善,我就跟您说实话吧,在二太太跟前,等闲可别提起大太太来。” “这是为何?”贾珃奇道。 菩提道:“我们太太和大太太关系不是太好。去年年底大太太还好着的时候,俩人吵得可凶了,大太太还说要分家。后来大太太病倒,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分家的事儿没了消息。” 贾珃听得心头突地一跳,面露惊讶奇道:“居然有这种事情。将军和冯哥哥他们知道吗?”她口中的冯哥哥自然是冯紫英。 菩提摇头:“怕是不知的。大太太性子绵柔,寻常拌嘴什么的等闲不会对将军讲。不过大少爷知道,当时两人不欢而散,太太走了没几步就遇见大少爷,不免多抱怨几句。” 两人说了会儿话,有人来禀,说大少爷回来了。 菩提都没来得及迎出去,一人步履散漫地走进屋中。他比冯紫英大一岁,看着却年长许多的样子,头发衣裳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可眼神涣散眼底乌青甚重,瞧着便像是和贾赦一般的模样儿。 冯紫莸进屋后,搭眼瞧见了那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女娃,上前弯腰揖了一礼,嬉笑着说:“这位便是五妹妹吧?你来这儿可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啊。对了,午膳可曾用过?点心怎的没上来?”说着望向菩提。 菩提忙道:“太太去置办午膳了,留了姑娘在这儿吃。” 冯紫莸满意点点头,忍不住怪了句:“你说你改的这是甚浑名字。原本的名儿多好,娇柔俏媚的。偏如今的名儿硬邦邦没个正形。” 菩提嘟囔道:“太太改的,我能如何。” 冯紫莸就笑着去勾她下巴:“若你能跟着我,我定给你换回原先的。若想要更好听的,也能成。” 菩提脸色煞白,噗通跪在了地上。 冯紫莸弯身还想拉她,不料眼前闪过道亮丽的光,惹得他不由后退两步直接退到了门槛边儿。 贾珃挡在菩提跟前,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去:“姐姐说要给我吃点心的,刚这位哥哥来的时候还问了来着,有没有给我点心。既是说了,总得给我,不许耍赖。”说着朝菩提眨眨眼。 菩提会意,感激地笑笑,赶紧道:“我去准备,我去准备。该死该死,竟是误了姑娘的吃食。” 她站起来要往外走,看看冯紫莸堵在门口,有些犹豫。到底是奴仆身份,她不敢和身为主子的大少爷对抗太明显。 贾珃上前牵了她的手。 菩提暗松口气,低头拉着五姑娘。 到门口的时候因为有贾珃在,冯紫莸到底是不好太过分,侧身让了让,只是一双阴狠的眸子一直在贾珃身上刮着。 贾珃浑不在意。 待到走出屋子,菩提紧绷的身躯才稍微和缓。又行了几步方开口:“姑娘有甚想吃的?我去茶水间瞧瞧。”思量着不太放心,蹲下来与小女娃说:“刚才的事儿,姑娘可千万别说出去。若太太知道了,定要罚我的。” 贾珃点点头:“我省得。” 菩提的笑容舒展开来:“走。我记得还有白芸糕,只不知那些人收了放在哪里,去瞧瞧。” 两人在茶水间探头探脑的,不多会儿冯紫莸觉得无趣离开,菩提也就把把点心寻到了。她拿着点心匣子,唤来两个小丫鬟搬来锦杌,二人坐在庭院中小口小口吃着。 贾珃自然不会在旁人家随便吃东西,便遣了药蛊王出来,确认食物没有任何对身体不利的成分后方才下口。 如今药蛊王虽然比初时大了一丢丢,依然极其小巧。它出来晃悠一圈没能引起旁人的半点注意,确认过后就乖乖回到元窍里待着。 不过,贾珃坐在院中,思绪却飘到了屋里佛龛旁。也不知道那珠子究竟是何来历,看着诡异得很,总得再瞧瞧才行。便悄悄遣了些虫儿出去。 快到午膳时间,院子里来来回回都是人。丫鬟婆子们有的在准备主子等会儿净手的水,都的在准备帕子,有的则备至好一应盘子碗碟端到用膳的屋子去。 好在吃饭的房间设在了旁边厢房内,并不挨着放置佛龛的屋子。 是以看到虫儿们偷偷摸摸把那串珠子扛下来已经到了先前那明间的屋门前,贾珃便知瞧它一瞧的机会来了。 第三十三章 贾珃和菩提说:“我吃饱了,先回屋里。你把点心放回去吧。” 菩提知道五姑娘方才并不太饿,只是帮她解围才说要吃的,感激笑笑:“那姑娘在屋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忙拿着匣子往茶水间去。 贾珃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进明间。 一路有几个丫鬟婆子向她行礼问安,只她们都是在院子里做杂活儿的并不够进屋伺候的份儿,是以都没敢走过廊庑那边,更不能进到正屋的明间去。 贾珃扶着门框迈过门槛儿,正看到虫儿们哼哧哼哧地卖力抬起那墨绿珠串,免得它落到地上。 她不由得嘿笑出声,暗暗赞赏它们一番,确定四周无人,便将那珠串拿在了手里。如她所料,此物沉甸甸的十分冰寒,墨绿中透着黝黑的暗光,让人心生疑窦。 贾珃放了丝灵元进去。 谁知那珠串忽然尖叫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们!”这叫声透着宛若地府而来的阴恻恻刻薄尖锐,令人闻之遍体生冷寒毛直竖。 只不过因是灵元催发出的,是以此刻只有贾珃可听闻这声音,旁人却半点也听不到。 而且这些话,是之前用这珠子“礼佛”的人所留下的残念,被贾珃激发出来。仅仅重复几句就消失不见了。这时它在贾珃的手中渐渐归于宁静,片刻后那般的戾气已经毫无踪影。 可见此珠串可以催生出使用者的心中恶意,再借着这珠子和某物之间的联系,使得那物开始动作。 贾珃面目沉凝地将珠串放在地上,任由虫儿们把它悄悄放回去,踱步去到座位上垂眸沉思。 怪道洪淑人不停地说着拒绝的话语,全身挥舞好似在抗拒什么。原来是有人不停地在“命令”她去做这般的事情。 杀人。 杀谁? 必是冯唐和冯紫英无疑!或者还有冯紫英的妹妹! 贾珃越想,心头怒火越盛。 看此情形,再根据那珠串和洪淑人的种种表现。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安林寺所谓的“大师”,应是借了姚氏的手,给洪淑人下了个应声蛊。 那应声蛊被人下到洪淑人体内,只需拿着珠串的人不停命令它发出话术,它便在洪淑人脑海中不住说着,念叨着。而洪淑人不过凡人身躯,怎么也找不到声音来源,定然心中恐惧。若应声蛊再钻入她脑中,一边控制她的精神一边摧残她的脑部,那这人便完全废了。 好在依着现在的情形看,她还有救。 不过是一级的低级蛊罢了,却实在害人不浅! 没多久厨房那边准备好了饭食一一端到用膳的房间。姚氏遣了菩提过来请五姑娘,贾珃便跟着去了。闻着满桌菜肴的香味,贾珃不由记起洪淑人的干枯瘦弱的模样,自然食不知味。 可她有心留下,自有她的道理。 简单吃了点东西,贾珃和姚氏闲聊几句:“二太太一般什么时候礼佛?” “每日早晨。” 贾珃眸光微闪,摸索着茶杯:“只早晨吗?” “是啊。”姚氏笑道:“我每天都需要处理家宅里的事情,即便再怎么供奉菩萨,也不可能每日里时时去拜着。” 自从洪淑人病倒后,家里的许多事情都交给了她来打理,她可忙着呢,没空一直去拜佛念经的。思及此,姚氏面上得色更盛,大口吞了两口茶。 贾珃若有所思:“我看那佛龛甚是干净,还以为你每日里自己时常供奉时常打扫着。” 她抬了抬自己的小胳膊:“毕竟刚才我不过是差点轻轻碰到了佛龛,你就打了我一巴掌。想来也不可能让菩提她们去清扫的。” 提到这事儿,姚氏面色顿僵,强笑道:“我这不是忘记是你了嘛。而且,我也确实不让旁人捧佛龛的,不只五姑娘你。平日除了我外,只莸儿经常帮我擦拭佛龛,别人都不行。真的,只他可以,再无第三人靠近的。” 贾珃道:“大少爷真是孝顺。” “可不。”菩提赶忙接口道:“大少爷每日里都要来往佛龛好几次。旁人都说他来内宅次数太多了,可太太最清楚,大少爷这是孝顺呢。有时候大少爷还会把那念佛的手串时时戴着,说要给太太祈福。” 她说着,猛朝贾珃使眼色,示意刚才的事儿千万别和姚氏说。倘若姚氏知道她勾引大少爷,那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并非是她勾引的,而是大少爷主动过来。但那又怎样?在二太太的眼中,大少爷永远都是对的,做错事的一定不是他。 贾珃不动声色朝她微微颔首,又暗自弯了弯唇角。 这就对了。 她就奇怪着,那应声蛊只能是催动的时候在受蛊者的体内不停叫着,若真只早晨那会子功夫,怎可能让洪淑人到了这般地步。 显然是冯紫莸刻意如此。 “去那安林寺的时候,二太太是独自前去的吗?”贾珃问道:“大少爷这样孝顺你,为何没跟着。” “怎可能没跟着!”姚氏想到儿子时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当时他自然是跟我去的。且那大师不想给我佛龛时,也是他在旁帮我说的话。” 贾珃心中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再不肯多待。当即把茶盏放到了桌上,跳下椅子。 “谢谢二太太的招待。”她与姚氏道了别,由菩提送出二房的地界。 之前毫无头绪的事情此刻能够得以解决,贾珃只觉得天地都宽阔了许多。早晨临出门前还阴沉沉的天,此时再看,太阳已经露了头,似是即刻要从乌云后钻出来。 第三十四章 没行几步,远远看到个快步来回走的着急身影。太阳照在树上,斑驳叶影落在他身上,更添几分焦灼。 “冯哥哥!”贾珃高声唤他。 冯紫英闻声看过来,边跑边说:“怎的那么久?我真怕你好进不好出,还想着若再等上一炷香时间还没见你,就过去要人。” 贾珃扬起笑脸:“她们留不住我。” 冯紫英挑眉,显然不太相信。 二人说着话回到正房前。落锁的院门旁站立的已经换了批小厮,行礼后将锁打开:“将军在里面。” “我爹匆匆扒了几口饭就陪我娘去了。”冯紫英边走边说:“瞧着状况不太乐观,我娘睡到现在还没醒。” 贾珃明白,应当是刚才她散发灵元之力,使得里面的蛊胆战心惊短时间内不敢作乱。 再者刚才冯紫莸去过姚氏那边。若她不在的话,冯紫莸说不定就要进到里面佛龛前,指不定用那串珠子做什么。偏她在那儿,他便没能得逞。这是洪淑人能够一直安睡的另一个原因。 或许也和魇蛊王有点关系。 贾珃留了那小到看不见的魇蛊王在她身边,让魇蛊王看看能否吞噬一些梦魇,不知起到作用没。 屋里散发着一股子药味儿。 洪淑人之前喝了药后,屋里门窗紧闭没有通过风,是以药味无法散去。之前贾珃一直在屋中没有感觉到,现在从外头再进来就很明显。 父子俩在床边一坐一立,安静地陪伴着床上女子。她现在脸色苍白唇色微微发青,头发乱蓬,却丝毫影响不到父子俩对她的爱意。 贾珃沉默地等着,一直在留意四周。 她惊喜地发现魇蛊王果然大了一点点。可能是刚才洪淑人噩梦频发,使得它能够吞噬一些梦魇,从而和药蛊王般长大了些。 正当她打算仔细查看魇蛊王的状况时,忽而发现自家虫儿们回来了。便趁着他们都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时候,挪腾到门边,往下面瞅着。 即便是房门紧闭,可是这个时代的门关上了,上面下面和侧边都还是有狭小缝隙的。特别下面,门槛儿和屋门之间缝隙还能更大一点。 因为怕洪淑人突然发作跑出去,屋门外头也上了锁。贾珃把门轻轻地往外尽可能推了点,不一会儿,几乎没声音的极轻微悉悉索索声响起,虫儿们顶着那墨绿珠串溜了进来。 贾珃赶紧把珠串捏在手里,生怕它过门槛的时候再啪嗒一声引起旁人注意。 看着虫儿们洋洋得意的小样儿,她着实捏了把汗。 院门口有小厮们守着,屋门口有婆子们守着。也不知它们怎样的机警,竟是一路避开那些的眼线从从容容就把东西带进来了。 待到虫儿们归位,贾珃便拿着那珠串似模似样地把玩起来。心里暗自琢磨着,到底是让洪淑人多睡会儿,晚点再与父子俩说起这事儿,还是现在就行动? 还是即刻行动吧,她暗叹口气。 越拖越麻烦,若二房那边发现东西丢了,再想实施计划就有点棘手。再者,那应声蛊现在正不动着,而洪淑人安眠期间,计划实施起来效果更明显。 反正越早施行,她就越有借口找机会让洪淑人尽快“痊愈”,不如扰了这一次睡眠吧。 贾珃心中不忍着,故意把珠串拈得哗啦响。 首先引起了冯紫英的注意,他小声询问:“五妹妹,那是什么?”他记得贾珃来的时候没戴首饰,这个珠串的每一颗个头都不小且颜色很是显眼,若她戴了他之前应该能够留意到。 冯唐也下意识看过来。 贾珃示意父子俩跟着她出屋,他们齐齐又看了洪淑人一眼,这才让外头婆子把门打开,一前一后走出。 贾珃让婆子们暂时不必锁上房门,把珠串给冯紫英:“冯哥哥暗想着一个你想杀的人,转动这珠子,多念几遍‘杀死他’,看看有甚效果。” 冯紫英有片刻的茫然:“杀人?杀谁?” 他乃是心中自有朗朗乾坤的少年,并未对何人有着这样大的恨意。 冯唐觉得小女娃乖巧懂事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起这个,也不多问,径直接过手串:“我来。” 平日里他上阵杀敌,想要屠戮的敌军将领何止一二!且让他想着那些恶人的混账模样儿,来一个“杀”字! 冯唐面色凛然,不多会儿便双目赤红透着厮杀战场时的浓浓杀意,高喝道:“杀!杀了他!” 屋里忽然跟着响起了嘶哑的喊叫声:“杀!杀了他!”但是很快的,那声音变为迟疑:“杀谁?那是谁?” 贾珃知道这是为何。 冯紫莸想着“杀人”之事时,想要杀的是大房的人,因此洪淑人知晓的也是杀了冯唐,杀冯紫英这样的话语。所以她总是在拒绝着,挥舞双手抗拒着。 如今冯唐想着的是敌军将领,再道出一个杀字时,她脑袋混混沌沌的所听没了指向的对象,就忽而犹豫起来。 即便如此,洪淑人这般的反应依然让父子俩大为震惊。 冯紫英赶紧冲进屋去看望母亲,却见母亲在刚才短暂的喊叫过后,又沉沉睡了过去。显然那般的忽而尖叫,并不似平常那样给她以那么大的冲击。 “这是怎么回事?”冯唐发现了不对劲,沉声询问,目光灼灼望向眼前的女孩儿。 由于睡眠不足,他的双眼赤红如血,再饮食不佳嘴唇干裂。如今看上去不像是个征战沙场的威武将领,更是那担忧妻子的焦急夫君。 贾珃含糊道:“我不是极有福气的么。然而在二太太那边遇到这个珠子,要碰到这珠子的时候,却心里很难受,十分不得劲儿。再加上我要拿这串珠子把玩时,二太太反应很大地拍了我一巴掌。” 她作委屈状瘪瘪嘴:“……所以我就把它悄悄拿过来了,想着给你们看看。没曾想,真有用!” 父子俩面面相觑。 这话里有很多的漏洞。但是,听上去又好像合情合理。而且除了这般的解释外,好似也没有旁的能够解释的字句了。 战场之上,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儿没发生过?冯唐到底是经历过生死的,不止一次是死里逃生再养好身体回到京中。 他知晓看似怪异的一个举动,实则大有内涵。且不说这东西是从二房弄来的,单看珠子墨绿中透着的黑色光华,便觉此物甚是诡异。 他示意冯紫英继续照顾好母亲,作了个“请”的手势道:“五姑娘可否到隔壁与我细说?” 贾珃轻轻摇头。 “我知晓将军有很多的疑问。其实我年纪小,什么都不太懂,再多的事情都得我们慢慢商议。如今既是已经知道这东西不妥当,我想,能不能借了我的福气让洪淑人先好起来,再论其他。”贾珃抬眸回望,目光沉静如水:“还请将军允许我再单独和淑人多待一会儿,试试看。若是不成,我们再就这串珠子另寻他法。” 其他的都可以以后再说,如今救人要紧。洪淑人的状况非常不好,晚一点好转,身体就会多垮一分。先把人救了,尽快让洪淑人恢复正常才行。 第三十五章 屋内重新恢复安宁。 空荡荡的房间里,药香充盈。静到了极致,床上人的呼吸声清晰可辨。因长久不通风,屋里憋闷不畅,挤压的空气仿佛实质般堵着人的呼吸。 贾珃丝毫不为周围环境所动。她盘坐床边,左手指间挂着珠串,双手成印,探着此物的虚实。 那下蛊的人应是以它为介质来控制蛊虫的。手段倒是高明,懂得借用持拿之人的恶意来成事。可惜修为太浅,在她眼中,终究不过是蝼蚁罢了! 他既是能借用此物来通往这边,那她同样可以借用此物来向那边的恶人施压! 贾珃的一缕灵元透入珠串。澄澈纯洁的灵元在珠串中肆意游走,冲撞着它的每个角角落落。随即它发出人耳不可闻的痛苦嚎叫!那嚎叫透着惨绝人寰的嘶鸣和哀叫,将死又不甘心! 正是现在! 贾珃快速放出魇蛊王,左手依然成印,右手朝着床上之人眉心轻点,口中喝道:“出!” 洪淑人双手抱头闭着眼开始干呕。嗓子眼儿似是被堵住了,呕呕呕的声音连续不止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小小的魇蛊王趁着这个机会跑到了她的眉心处。 魇蛊王即便再弱小,那也是蛊中之王!里面的应声蛊不过区区一级小蛊,感受到了蛊师灵元,又被这魇蛊王威吓着,哪能不慌? 不多会儿,洪淑人的眉中皮肤开始拱起不正常的包。那包仿佛空心,里面似有气流,一忽儿滑动向左一忽儿滑动向右。 片刻后,气包无声地呲地裂开小口,一只颤颤巍巍的小虫儿从中直接钻出! 它仅蚜虫大小,肉虫子般全身软趴趴,滑溜光秃的脑袋上没有眼睛和鼻子,只有一个嘴巴和两个耳朵。 贾珃眉目陡然凌厉,口中念诀右手猛拍珠串。 那珠串瞬间出现裂痕!丝丝裂缝中迸发出人耳可闻的锐利喊叫:“是谁!是谁在坏我好事!” 是个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从虚空中传来,带着阵阵回响,缥缈不真切。 贾珃心中清楚,以她现在闺阁贵女的身份,且是个小女孩儿,压根无法轻易离开家中去往恶人所在的地方惩处他。而寻常凡人,根本无法抵抗蛊师,哪怕他仅仅才一品而已。 她丝毫不给恶人逃跑的机会。在珠串破裂出小口后,右手凌空剑指应声蛊让它霎时间腾起直入破裂处。而后灌入灵元,右手成印直指破处,口中缓吐一字:“灭。” 灵元直冲而去,势如破竹!濒临死亡的哀嚎声从内传来,仿佛地狱恶鬼在做着垂死挣扎。不多会儿,声音渐止,最终消亡。 贾珃轻舒口气。 魇蛊王回到她身边,示意自己已经把残留的梦魇吞噬完毕,似个孩子似的向她邀功。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父子俩焦急的呼喊声:“怎么了?怎么了?珃姐儿!你没事吧?”语气里满是焦急,可见刚刚的动静着实吓到了他们。 贾珃快速赞了魇蛊王一番,将它收好方才道:“我没事。你们进来吧。” 房门快速打开。冯唐和冯紫英几乎同时冲进了屋中。 里面明明只洪淑人和贾珃两个女子,可里头传出的那些声响居然是男人临死般的哀嚎,实在骇人。不光他们俩,便是几个婆子也都听闻了,都吓了一跳。 但是进到屋里,才发现内里并没有什么男人,依旧是洪淑人躺在床上,珃姐儿站在床边。不过珃姐儿的表情好似不太对,泫然欲泣的,不知受了什么委屈。 “怎么了?”冯唐关切道:“孩子,可是发生了什么吓到你了?”说着拉了贾珃在床边坐。 贾珃瘪瘪嘴:“我瞧着这珠子不对劲,翻来覆去看,不小心把它弄坏了。你瞧。” 她指着那些裂痕和破洞,现在上面汩汩地流出细流黑水,滴到地上汇成一滩黑污:“我把它弄破的时候,淑人的声音忽然变为男声,吼了几句。这珠子里还、还,还流这些东西,可吓死我了。”抽抽鼻子,很有种小女孩儿吓到爆哭的前兆。 她灭那恶人的时候,那边传来的男声不好解释,倒不如这样糊弄过去,让人以为是洪淑人变了声儿说的。 冯紫英赶忙挨着她坐了,哄自家妹妹似的道:“不怕不怕,哥哥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冯唐则蹲下,用手擦点那黑水到眼前,嗅了嗅,眉头紧皱:“跟中毒后的人血似的。”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了女子幽幽的虚弱声音:“你们怎么在这儿?咦,我的帐子怎么换了。之前那个不是挺好的么,怎的一觉醒来却换了。” 她忽然说了话,且说的字字句句都是正常话,反倒是让父子俩太过于惊愕没反应过来,全身立刻僵住一动不动。 一时间屋内静寂到了极点。 待到明白洪淑人已经真的清醒了,冯唐瞬间扑到她的床边。 征战沙场受伤流血都不曾流泪的大男人,此刻嚎啕大哭跟个孩子似的:“你认得这地方了吗?你认得我了吗?你看,我是谁?认得吗?” 他痛痛快快哭着连番询问,倒是让洪淑人有些手足无措:“哎呀,我嗓子好疼。声音还哑了,怎么回事。你别哭。紫英,把你爹爹扶起来。紫芬呢?她人在哪。” 冯紫芬是冯紫英的妹妹。因为洪淑人病重,他们不想让女儿知道母亲变成这个样子,就把孩子送到外家锦乡侯那儿住着了。 冯紫英流着泪哽咽道:“紫芬去看外祖父了,明儿就能回来。” 洪淑人到底刚好,虚弱得很,全身乏力现在就开始瞌睡了。可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硬撑着就是不愿睡去,总觉得像是很久没好好看看夫君儿子了一般,总想多看他们一会儿。 父子俩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亦是久久不愿松开。 “大将军,不是我有意打扰。”就在一家三口痛哭流涕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不过,我觉得可以让淑人好好休息一下。将军还有其他事要办呢。” 贾珃捏着那碎裂的珠串,拼命朝冯唐暗示。 冯唐用手背猛力擦了擦眼睛,看清楚小女娃手中之物后,方才恍然惊觉。 对啊,不能因为太过惊喜就忘了这一茬。 这诡异的珠串是从二房那边捣鼓出来的,也应该是它害得妻子成了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回身柔声安抚了妻子几句,留下儿子继续陪伴妻子,他则脚步匆匆出了门,遣心腹下人去往二房那边。 贾珃满意地点点头。 不愧是能做到将军位置上的人,果然杀伐果决行事凌厉。 那二房一看就是都不懂蛊的,只是有意想要害大房的人,这才被人钻了空子。那操纵蛊的恶人可能是想要借此来操控将军府,也可能是打算到了一定程度后谋取钱财权势,都不一定。无论他是存着什么样的恶意,贾珃现在身为女娃都不适宜和他面对面硬碰硬,倒不如刚才借机直接将他灭了。 而二房,既是听从了那恶人的话,以为对着个珠串说恶毒的言语就能行咒诅之事,借此来害大房,那他们就肯定不只用了这一个手段。 二房里一定还存有其他证据,证明他们的恶意。 需得赶紧行动,在他们察觉到不对劲把东西藏匿起来之前,迅速把这些铁证搜出来才行。 第三十六章 不过,去二房搜东西这种事情,就不需要贾珃再帮忙了。洪淑人的厄境得解,再恢复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康健。而他们家里内部的争斗,自有他们亲自处理。 再者冯家处理家族内部事务的时候,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在场。不然两房撕破脸的时候,因着顾及她这外人,两边也都不敢撕太狠。 贾珃看冯唐安排好一切后,便主动告辞。 父子俩说什么都不肯让她走:“哪能刚帮忙完就让恩人离开的,必须留下,好歹吃顿晚饭!”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伯父哥哥可折煞我了。”贾珃笑道:“我出门,父亲母亲还担心着。若能晚上回去,他们必会极其高兴。若伯父哥哥想请我吃饭,不如改天。到时候伯母身子康健了,姐姐也接回家来,我必和你们一起痛痛快快吃一顿。” 冯紫英朗声一笑:“也有道理。”转而望向冯唐:“爹爹,我看珃妹妹这提议甚好。我们现在即便招待她,也还有事情没办妥终归没法全心全意来招待。”他回头朝着二房方向看了眼:“倒不如待到能够全心招待珃妹妹的时候,再请她。” 冯唐因着妻子好转,心情放松下亦是笑容满面:“那好!那珃姐儿今日先回去吧,改天我亲自上门请你!” 贾珃便和他们道了别,临走前不忘叮嘱:“一定要仔细查看那个佛龛。珠串便是从那边找出来的,指不定还有甚旁的东西。” 冯紫英拍着胸脯保证:“哥哥一定听你的。” 贾珃这才放心稍许,由春枝扶上马车。出门后,已经行出一段距离了,她再从车窗探头出去看,便见父子俩还在街上遥望着目送她。 回到家后正好赶上晚膳。 夜幕低垂,府里道上掌了灯,点点烛光随风摇曳,在路上洒下斑驳暖意。 贾珃回屋换了身衣裳,先去给邢夫人问安,本打算回屋吃饭去,没曾想还未离开,就有丫鬟匆匆来禀:“太太,老祖宗听说姑娘安然回来了,叫姑娘过去用晚膳呢,说是林姑娘惦记姑娘,闹着老祖宗来请她。” 邢夫人便笑了,拉着贾珃的手道:“你和黛玉倒是投契。我瞧着那孩子也好,知书达理也很聪慧。”叫来郭妈妈叮嘱一番,这便让她们几个陪着贾珃去荣国府。 到底是孩子的身体,弱得很,今日折腾许久十分疲累。坐在青帷油车上,贾珃趴在郭妈妈膝上不多会儿就睡着了。再睁眼,是被春枝轻声唤醒的。 “姑娘,已经到了,您赶紧起来吧。”春枝看她困顿的模样儿,趁她打着哈欠揉眼睛时给她理了理衣裳,又扶着她下了马车。 坐了会儿轿子,来到贾母处。灯火通明,言笑晏晏。 贾宝玉正说着:“这东西不错,赶明儿让锦乡侯府再送些来。”就听丫鬟禀说:“老太太,五姑娘到了。” 如今天气转暖,帘子已经换成了夹层万字锦的。将将打起,有灵动活泼的小人儿迈进屋内,水滢双眸扫视屋内落在贾母身上,喜盈盈上前福礼:“贾珃见过老祖宗,老祖宗万安。” “哎呦,看这孩子的机灵劲儿,真真和宝玉小时候一个样儿。”贾母欢喜地拉过贾珃的手,让鸳鸯捧帕子给她擦拭。 惜春轻哼一声。先前还没人敢说五丫头“聪敏机灵”这样的词字,如今老祖宗自己倒是先这样提了。 果然入了族谱后就什么都不同。 探春细观贾珃面色,倒是觉得她果真瞧上去比之前聪慧许多,笑道:“还是祖母说得对,咱们府上的水土是极养人的。看五妹妹如今比刚来时不知好了多少。” 迎春今日不在。她本在黑油门那边用膳,而后荣国府去请也只说让贾珃来,她便留在了那边。 林黛玉捏着帕子望向贾珃,轻轻地笑。 贾珃挨着她去坐:“你怎的不夸我?我就等着你夸我呢。偏姐姐们都说我好了,只你光笑,半点赞赏都没的。” 贾宝玉在旁道:“她自然是喜欢你的,方才都没说什么,偏她想着看看你今日独自出门后如何了,祖母便叫了你来。” 贾珃轻飘飘横他一眼。这种骄纵的男人,她懒得理。复又回头晃着林黛玉手臂:“好姐姐,你可夸我几句吧。” 屋里人就都笑了。 贾母指着她对林黛玉道:“你赶紧说几句好的,不然这鬼灵精就不放过你。” “其实今儿让你来,倒是我的不对。”林黛玉拉着贾珃的手,柔声说:“我急着想看你,本打算饭后去你那儿找你顽。老祖宗说我身子弱,不如让你来,便遣了人去叫你。他们都走了,我方想起来你今日舟车劳顿定然疲乏,很是后悔。现见了你,我心中愧疚得很,想赞你却也不知如何开口是好了。” 贾珃笑说:“姐姐惦念我的心,我都记着呢。劳顿什么?人挪死树挪活,我这么一折腾,就如祖母说的,一下子就机灵不少。这还是姐姐让我多挪动一回的功劳。”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就连贾宝玉,之前还恼着她的不善,现在也忍不住跟着乐起来。 王熙凤问起将军府的事儿。 贾珃离开将军府前就主动保证过,不会把他们家的事情细节对外说出去,便道:“淑人身子不好,我在那边陪了她几个时辰。看天色不早,想着家里人担心,这便回来了。” 贾母关切道:“淑人她有无大碍?” “我走前看着无碍,只身子太过虚弱,可得调养段时间。” 贾母唏嘘不已:“她还年轻,身子可得注意,不然等年纪大了有的苦头吃。”说着不忘叮嘱身边的王夫人她们:“你们也得当心着些。” 几人纷纷应是:“多谢老祖宗关心,我们都记住了。”而后便开始用膳。 晚上睡前,贾珃调息修炼,顺便查看虫儿们的状况。 第三十七章 魇蛊王的恢复状况不错。许是吞噬了太多梦魇且帮忙击败了应声蛊的关系,它此番恢复的速度比上次的药蛊王还稍微快一点。 贾珃将它放置元窍内修养。 回到熟悉的地方,即便这里的灵元尚是低品,即便灵海浅薄不够充盈,魇蛊王依然极其欢快地绕来绕去。 伴随着它的进入,贾珃的灵海中注入了些微不可见的紫色光华。 一开始她的灵海是毫无任何颜色的。药蛊王进入后,添了点绿色,只是那绿色极淡极淡。如今多了点紫色,分散开来,好似也和初时似的没有色彩。 但贾珃知道,它们俩的进入,让她的修为又增添了些许。 蛊王和普通蛊虫的区别便在这儿。普通蛊虫得到蛊师的驯养,辅助蛊师。而蛊王乃是每一类蛊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世间每一类能成为蛊王的仅此一只,有它在,便没有第二只能成为蛊王的可能。 正因着这份傲然群蛊的霸气与能力,使得它们在接受蛊师的养炼同时,能够反过来成为蛊师的左膀右臂,提供极大助益反过来供养蛊师。 贾珃很是高兴。 不愧是她选中后又誓死跟随她的宝贝们,果然与她是极其心意相通的。 可惜贾府周遭皆是污浊之处毫无任何灵秀可言,若有灵气滋养着的话,她的虫儿们也能好好汲取些精华,对它们自身的状况大有裨益。 她正这样难过着,先前一直悠然安眠的药蛊王忽然惊醒。它咕叽咕叽一阵,噗地下,吐出颗种子来。 贾珃好奇地拿起种子,讶然发现这居然是颗灵株种。 这便是蛊王们助力她的另一种方式了。 前世的时候贾珃已经足够强大,药蛊王便没有动用自身的能力提供她所需之外的其他帮助。 但现在她还处于一品初阶的阶段,在它看来她“十分虚弱”需要帮忙,于是它动用自身的能力开始产出灵株的种子。 药蛊王才刚刚开始恢复,依然丁点儿大,能够产出的灵株自然不是什么巅峰品种。但这种子长成的灵株即便只有一级,却带有灵气,可以为能够进入贾珃灵海的蛊虫提供发展所需的灵气。 而且伴随着吐出种子,药蛊王自身也开始进入到一级的状态。而一级的蛊虫,正是一品的蛊师搭配着使用起来最趁手最便利的。 这个变化让贾珃十分欣喜,将那颗种子放在了灵海边缘养着。 前世她持有的各种各样灵株实在太多太多了,压根不需要药蛊王这般的相助,因此她还是头回见到它给的种子,不知能够种植出来什么,于是现在的欣喜当中还带了些好奇的期盼。 到了月底,将军府那边来人请贾珃。 却不是冯唐所说的亲自请她到府上去吃饭,而是冯家两房人即将对簿公堂了,邀贾珃同去那边观审。 这次开堂问审,并非公开的,只有衙门的人和冯家两房牵扯进去的几人在场。 贾珃到的时候冯府在家的诸位主子已经到达了京兆府。衙门大门紧闭,有衙役在旁守着,冷静扫视路过行人,使得老百姓们不敢随意靠近。 看到荣国府的车子前来,为首的衙役小跑向前,在车旁询问:“可是五姑娘到了?将军正在里头等着您。” 车内响起清脆一声应。而后有丫鬟跳下车子,在车夫搬来脚踏后,丫鬟掀起车帘,扶了里面的人出来。 女孩儿瓷娃娃一般粉雕玉琢,比那年画上的还要漂亮可爱。 衙役见后猛地愣了下,没曾想能让将军府里大将军、御封淑人和嫡出少爷齐齐等着的,居然是个小姑娘。 到底是在衙门里见惯大场面的。看到来人年纪小,他非但不若寻常人那般等闲对待,反而更加恭敬——他知道,年纪越小越是容易让人忽略,不会如此郑重待之。更何况将军府那父子俩是出了名的自尊自傲,轻易不在外人跟前让步。贾家五姑娘定然有自己的本事,才能让父子俩这般礼遇。 衙役躬身把贾珃一人迎了进去,将郭妈妈等人拦在外头:“对不住各位,这里是公堂,闲杂人不准入内。”他是看在贾家五姑娘的份上才客气几分。 春枝忙道:“多谢小哥儿了。”悄悄塞给他碎银子:“我们姑娘在里头,若有事需要帮忙,还望小哥儿替我们照顾一二。” 衙役把碎银子不动声色塞进袖袋,笑道:“那是自然。” 贾珃刚刚走进屋内,大门便砰的声在她身后关闭了。 因着窗户紧闭,里头的光线有点暗。她从外头进入之后,略缓了片刻才适应里面的环境,能够看清眼前的情形。 公堂之上,有穿着京兆府尹补服的官员端坐上头,他正值英年眉目凛然。身边不远处坐了个书生打扮的花白老者,正手执纸笔垂眸书写,想来是师爷。 下面两侧,一边依次坐了冯唐、洪淑人和冯紫英。而地上,则跪着姚氏、冯紫莸与个中年男人。这男人与冯唐差不多的年纪,五官也相似,只是身形干瘦,一双眼睛四处里乱飘,远不如冯唐那般正气。想来便是二老爷冯康了。 由于今日是堂审,贾珃先上前与京兆府尹见礼:“贾珃见过大人。”这才转向了冯唐他们:“见过将军、淑人,见过哥哥。” 冯唐赶紧上前亲自扶了她起来:“珃姐儿不必如此多礼。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 洪淑人也要起身,可惜身体太弱刚刚挪动就连续咳嗽着。 冯紫英赶紧给母亲顺了顺背,又邀了贾珃坐在他和洪淑人之间:“妹妹来这儿。” 姚氏诧然,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边。 她是看着冯紫英长大的,自然知道这小子有多么的瞧不起旁人。如今一个小女娃却得到他跟亲妹妹似的相待,不由得多瞧几眼。 冯紫莸也看过来,眼神里却透着恶毒的狠戾光芒。见大房一家对贾珃很是亲近,他便恨声与母亲道:“都是你!非要留那臭丫头吃顿饭。你看吃出问题来了吧?” 第三十八章 那日母亲留了臭丫头吃饭后没多久,大房就派了数十个小厮婆子气势汹汹到他们二房搜东西。 能拆的,都拆了。能砸的,都砸了。连佛龛都没能逃过他们的毒手,被砸了个稀巴烂,露出里面藏着的那些物什! 还有那墨绿手串,竟是不见了! 而洪淑人,居然顷刻间好转,到了晚上都能正常用膳说话了! 冯紫莸想想就冷汗直流,也不知道那珠串去了哪儿,竟是半点都不见踪影。明明臭丫头吃完饭的时候都还在,转眼就失去影迹,凭空消失似的。 之前姚氏和他说,外头都传言那贾五是个福娃降生,所以贾家老祖宗才认下她。当时他还不信。后来一连串诡异事件后,他却有些不得不信了。 如今看着这小福娃和大房的人状似一家人似的亲昵,且洪淑人精神和身体都在康复着,让他如何不恨? 冯紫莸一双眼睛冒着火光,衬着两眼周遭的乌青,显得尤其可怖。 “啪”地声惊堂木拍响。 仿佛平地里的一声惊雷,唬得跪着的三人浑身哆嗦了下。 京兆府尹厉声喝道:“堂下三人,你们可知罪?” “不知罪。”冯康抬头,正色道:“大人,草民什么错事都没做,何罪之有?”枯瘦的面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草民甚至不知道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说着他侧头瞥了眼贾家五姑娘。 先前听说过贾五来家里的事情,他没放心上。之后紧跟着洪淑人好转,他也没太在意。 实际上他手头钱财多多,他那个怨种大哥只知道上战场,将军府大把的银子都没处使。他好心帮着大哥花用些存储起来的陈年旧银,一门心思都在花天酒地中,哪会为了旁人的事情而费心神? 姚氏低着头,挪动跪着的膝盖撞了撞冯康大腿。 “别乱动。”冯康一脸的正气凛然,对着堂上拱了拱手:“大人明鉴。草民一向奉公守法。”想到曾去过赌坊和花街柳巷,他忽而心虚,又道:“总之草民是绝对没有犯过需要劳烦荣国府的姑娘前来观审的要案的。” “你个杀千刀的!”姚氏不顾周围衙役们的盯视,对着冯康的胳膊狠狠拧了一把,气得都快哭出来了。 那天搜出来的东西实在太多,她本指望着夫君能帮她分担一二个罪名,大家平摊过后每人的罪证也就没多少了。 谁曾想都还没开始审呢,他就把罪名给推了个干干净净。 如此一来,她和莸哥儿得遭多大的难啊! 姚氏光想想都觉得天昏地暗了。 京兆府尹吩咐师爷认真记录着,遣了人去把搁置在旁的证据一个个呈列上来:“罪人将军府二房的屋内共搜获诅咒人偶十七个,分别写着冯将军一家四口的性命和生辰八字。又搜获符纸一百三十一张,分别是害命符、短寿符、吃饭遇毒符、出门被撞符、溺水符、招火符和坠亡符。是也不是?” “绝对没有。”不等妻儿们开口,冯康铿然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听都没听过。” “你不想认也不要紧。”京兆府尹道:“虽说诅咒人偶是你们自己做的,但是符纸却是买来。当时把符纸卖给你们的那些假道士,我们已经找到。来人啊,把证人带上来。” 衙役们押着七八个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男人过来。他们年纪最大的三十多岁,年纪最小的十五六岁,全都穿着囚衣脸色灰败。 “这些假道士,你们总认得吧?”京兆府尹道。 假道士们看到了堂上呈着的厚厚一叠符纸,顿时哭天喊地:“大人明鉴!我们那些符其实不是谋财害命的,不过是简单随便画了几笔而已,想着找冤大头卖出去。是他们问有没有偏门点的符纸卖,我们察言观色见他们是想害人,这才特意说我们的符纸都是害人的,还随便编了名头给他们!” 冯康梗着脖子道:“你胡说!我都没见过你们,何来的买?再说了,既然是随便编的名头,哪里能记得那么详细。” “你没见过我们,可他们俩见过我们呐。”假道士们顿感冤屈,指着姚氏和冯紫莸道:“之所以把名字记得清楚,是因为我们见编的越离谱越多,他们买的越多。他俩把我们能想到的所有咒人的符纸都买了去,是以我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恶毒名儿一一呈出来,便是他们所买的了。” 冯康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他的脑袋和身体已经被酒色赌博给掏空,脑子转得慢,此时慢吞吞转向了妻子儿子,忽而反应过来:“……你们干的?” 姚氏拿着帕子捂着嘴嚎啕大哭。 冯紫莸恨声道:“爹,你就少说几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他跪着拱手朝向京兆府尹:“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是因为家中恶事频出,好似有小鬼作恶,这才买来符纸镇小鬼的。” 京兆府尹冷笑:“堂下不管是谁,说实话可以减免罪责,说谎话要加重罪责。你们看着办。” 假道士们听闻后看到了希望,争先恐后高喊道:“大人大人,草民说实话。” “他们当时买符纸的时候,问过我们,这些符纸对亲人有没有用。” “还有还有,他们当时明确问过,倘若这些符用在至亲身上,会不会反噬到他们身上。我们都说没有,他们就把符纸全买了。” “大人,小的确定他们不是要镇鬼的,他们就是要害人!”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乱作一团,但是乱中有序,倒是把当时情形说明白了。 姚氏和冯紫莸高声辩解:“大人明鉴!我们没有要害他们的理由。如今我们在将军府过活,仰仗着将军府,为何还要害他们?这不是自断后路吗。” 冯康在旁不住点头:“是啊是啊。” 冯唐怒而起身:“你们还有脸说出来是吃我们的用我们的?就这样,你还害得我妻成了这般模样!”说着为将的血性陡然暴涨,便要挥拳去揍那父子俩。 洪淑人身子虚弱,挣扎着去拽自家夫君。 公堂上乱作一团。 京兆府尹拿了惊堂木正要拍下,忽而堂上有清脆女孩儿声响起。 “你们有理由要害他们,这是辩驳不得的。”贾珃起身,负手而立:“冯紫莸想要偷懒走荫封路,冯哥哥不肯。淑人想分家,二太太不肯。这便起了矛盾。当然最重要的是,冯康和冯紫莸父子俩因着赌博欠下了巨额银两。他们遮着掩着不让这事儿透出来,但是纸包不住火。前些天追债的人都到了将军府外头,他们生怕事情败露再被大将军赶出去,因此巴不得大房里的人死绝了,他们好堂而皇之地霸占将军府所有家产。”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而冯康冯紫莸和姚氏,更是以极其恶毒的眼神恨恨地瞪了过来。 贾珃老神在在目光澄明,淡然以对。 旁人可能怕这些丑恶之人的报复,但她丝毫不惧。 在她看来,那几人不过是渺小如蚊蚋罢了,算不得什么。 第三十九章 这债主追上门的事儿,却不是贾珃打听出来的了,而是夏叶她们几个问出来的。 那日在去将军府的路上,贾珃就叮嘱了丫鬟们,有空的时候帮忙留意打听些府里的事情。毕竟有些事儿在内宅之中无法看到全貌,而那些小厮家丁车夫和丫鬟婆子们,却是在内外来来回回的,有时候还要帮主子们到各府去传话,能探听到不少秘辛。 也是巧了,那日因着洪淑人的病情不能外传,他们留了郭妈妈和春枝夏叶在外院那边等候着。 正是借了这个机会,夏叶机灵,便趁机打探一番。而春枝稳重,在旁帮忙查缺补漏,俩丫鬟竟是把二房的一些龌龊事儿给问了个清楚明白。 贾珃之前是想着凭借将军府的势力,肯定能把这些事情给弄个清楚明白,就没遣了人去提。 如今看着闹得不行,而冯唐没有直接说中重点,这才走出来将这番话讲了。 “我们没有!”姚氏还想遮掩过去,恨声道:“我们感激大哥大嫂还来不及,怎会存了害人之心?那些东西定然是恶人栽赃陷害!对……一定是有人把那些东西偷偷藏到了我们的房子里头,陷害我们、挑拨两房之间的关系!” 冯康紧跟着说:“这是陷害!” 冯唐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猥琐模样,厌恶至极。他立刻走出来,朝着京兆府尹抱拳揖礼,说道:“大人,我还有一事要禀。我妻乃是皇上钦封的淑人,却被这些人害得连续数月卧病在床神志不清。此事我也有证人,也有物证。还请大人明鉴。” 京兆府尹赶忙走出座位,对着冯唐还了一礼,这才回到座位上道:“还请把证物呈上来。” 之前冯家大房从二房那里搜出那些个咒诅之物后,当即把东西都送到了衙门里,是以那些物什一直在府衙保管着。 那珠串倒是头回听说。 冯唐当即将破了的墨绿珠串交给衙役,与京兆府尹拱手道:“此物本该早些呈给大人,只是前些日子那位证人一直在纠结要不要上堂作证,而没她作证,此证物的效用便缩减了。是以昨日说服她前来,今日我才能把东西呈上。” 姚氏咦了声:“这东西丢了好些日子了,怎的在你那里。” 冯紫莸脸色顿变。 京兆府尹颔首:“人证在哪?” “正在外头候着。” 京兆府尹让衙役开门请证人进屋。当那个低头缩着脖子紧张地迈着小碎步的身影出现后,冯紫莸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菩提。”他磨着后牙槽,恨声道:“你个贱人!” 菩提选择了远离二房三人的位置,在贴着站立两侧衙役脚边的地方噗通跪了下去:“我,我我……我参见,参见大人。” 她害怕地瑟缩着,不太抬头也不敢抬眼,浑身抖若筛糠。 衙役冷声道:“什么‘我’?要说‘草民’!” 菩提抖得更厉害了。 京兆府尹抬手制止了衙役,与菩提温声说道:“你若是说实话,便无需如此紧张。把你知道的一一叙来便是。” “大人!我真的,真的说的是真的。”菩提语无伦次,双手掐着膝前的布料,磕磕巴巴说:“我听见过好多次,二太太和大少爷,他们拿着这个珠串在诅咒大房一家四口!而且自从他们得了这个珠串后没多久,淑人就病了。前段时间珠串丢、丢失后,淑人就、就好了呢。” 菩提咽了咽口水,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巨细靡遗。 姚氏瘫倒在地:“那都是东林寺的大师搞的鬼,不是我。” “东林寺?”京兆府尹一拍惊堂木:“休得胡言乱语。本官在此地那么多年,大大小小寺庙都去过,没听过这种地方!” 姚氏和冯紫莸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惊恐和慌张。 贾珃没料到他们能说动菩提来作证。 她小声叮嘱冯紫英:“冯哥哥你事后得安顿好她,切切保她日后平安。” 冯紫英道:“你放心。但凡帮过我们的人,我都会尽全力保住的。” 贾珃轻轻应声。 在人证物证这样铁一般的证据下,最终姚氏和冯紫莸被定了罪。而冯康因着爆出来的赌博欠债一事,也被责令押到后堂稍后继续审问。 就在他们被收入大牢前,有外头守着的衙役进屋,得了京兆府尹的颔首允许后,他走到冯紫英耳边说了几句话。 冯紫英便走出位置,上前对京兆府尹行礼道:“草民还有一事要劳烦大人。” 京兆府尹颔首:“你说。” “草民请了冯家各位族老来京,恰好他们刚刚到达府衙外,因此草民斗胆请大人允许他们进来相见。” “冯家的各位族老?”冯唐听了十分诧异,他们不是在很远的乡下过着悠然的生活吗,怎的忽然来了京里。 趁着衙役们开门让族老们进屋的这段时间,冯紫英小声与父亲嘀咕:“……这是前些日子我给五妹妹送点心的时候,她和我提议的。我当时也没把握能不能请到族中各位长辈们,看爹爹一心在帮娘亲调理,就自作主张请了他们来,也没和您说。” 冯唐讶然。 怪道儿子没把这事儿禀与他。当时他确实无暇分神,却并非儿子所说的那样完全在给妻子调养上。 实际前段时间他也病倒了。 在弟弟和弟媳还有侄儿的房间里搜出那么多诅咒他们一家四口的东西,让他气愤交加,加上之前妻子生病时候他太过疲累,如今妻子好转后忽而松懈下来,那股子至深的劳累一拥而上,竟是一病不起。 只是这事儿不足为外人道,并未让外人知晓,对外言说妻子身体未愈,先是向皇上那边告了假,而后闭门谢客在家养着。 夫妻俩都卧床不起,女儿便继续留在了侯府,家中大小事务自然落在了儿子身上。 也正因为这样,贾珃先前知道的冯康和冯紫莸父子俩欠债的事儿,他们便没能即刻知晓。 冯唐低声询问:“珃姐儿让你叫来他们,所为何事?” 冯紫英正要答话,那边几位耄耋老翁已经走到京兆府尹跟前开了口:“草民们见过大人。草民们今日前来,正是受将军府相邀,前来处理府上分家分户一事。这事需有官府见证,草民们斗胆,请大人当场做个见证。” 分家分户! 听闻这个消息后,本就灰头土脸的二房人更加面露震惊——他们怎么敢? 而大房的夫妻俩却是惊讶过后惊喜万分。 冯唐和洪淑人对视一眼后,齐齐望向了贾珃:珃姐儿高见! 分,必须立刻分。 之前他们气怒交加身体抱恙下,竟是把这个给忽略了! 第四十章 “你们居然如此不顾念兄弟情义!”冯康狠命瞪开因酒色而浑浊的双眼:“哥哥,我当年为了救你……” “别再提那什么救不救的了。”冯唐虎步迈来指着冯康怒叱:“我妻因你妻差点丢了命!她遭受了那么久的罪,还不够抵给你的?再说当年,就算你不救我,旁边也有别人在,你不伸手,邻里自然伸手。我并不会死!” 冯紫莸呵呵冷笑:“你们是打算撇下我们不管了?”他桀桀怪笑着让屋里的人都看向他,待到所有人目光望过来了,他又斜着眼去睇冯唐:“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大将军!为了撇开我们,真是什么臭水都敢泼过来!” 冯唐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拔剑。就在这时,他眼前一晃,忽然一道身影冲到了他的跟前。 冯紫英三两步大跨过去,抬手一拳直直砸在了冯紫莸的鼻梁上,把冯紫莸揍得晕头脑胀天旋地转。还没等冯紫莸反应过来,他第二拳已经招呼上去。 衙役们半真半假地去拦着,待到冯紫莸挨了结结实实五六下子,他们才把冯紫英拉开。 “就你们,还敢和我们提恩情?”冯紫英被气笑了,在衙役们的阻拦下挣扎着还想挥拳:“我们养了你们那么多年,你们还不知足?不分?行!那我倒要瞧瞧,把你这些年欠的账惹的事,还有落下的种种官司,都报在府尹大人跟前,且看是你吃不了兜着走,还是我们!” 一提到那些事儿,冯紫莸半清醒过来:“你,你让人查我?” 提到这个,冯紫英眸中赤色消去,目光渐渐恢复清明。 衙役们放开了桎梏。 “当然。”冯紫英负手而立,郎朗少年宛若明日朝阳:“你偷偷挪用将军府的银子,我总得看看你做了些什么。不只我,我爹,我娘,全都知道你们几个这些年做下的事情。旁人不提单只说你,喝花酒赌博样样精通,甚至还在青楼打死过人。送到官衙,哪一桩不够你受的?往年时候我爹娘睁只眼闭只眼护着你,今日,却不能够了!” 冯紫莸瞠目结舌。 看到这情形,冯康和姚氏哪里还不明白?顿时气极,两口子挣脱扣住他们的衙役,二人巴掌一起往他身上招呼:“你个臭小子!可是坑死我们了!”若非他有把柄在大房手里,他们何至于在这个时候需要让步?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把柄也确实捏在人家手中。 最终,在冯家各位族老的见证下,冯康和姚氏不甘不愿地签字画押,彻底和将军府割裂成了两户人。 若只分家,他们还是兄弟,不过是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可如今分了户,他们就相当于是两户人家,甚至连半点兄弟情义都无! 待到文书签定后,冯家最为年长的那位老者捋须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得不将你们在家族中除名了。” “什么?”冯紫莸犹如困兽,挣扎着想要做最后的争斗,“你们凭什么!” “冯将军乃是长子嫡孙,你们和他们分了户,便不是他那一户的人了。既不是他那一户,又怎能算是我们的族人?”老者含笑道:“莫要再作无谓的争辩了。官爷在此,你们莫要造次。” 冯康哭天抢地地嚎着。 他什么本事都没有,不过是这些年依附于将军府,过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原本以为这种逍遥的日子能够坚持到老死,哪知道现在才正值壮年就没了? 在二房人的哭喊声中,他们几个人被押了下去。 大门敞开,冯康的几个妾室带着其他孩子们在歪头探头探脑,不住打探着:老爷太太怎样了?大少爷如何了?待到听清楚后,妾室们头晕目眩——这日子,往后该如何是好! 不过他们这些人的事儿,大房却是半点也不想再管。 在冯家族老们的见证之下,二房的东西统统被挪出将军府。往年让冯康打理的田庄铺子,统统收回。他们从将军府扒拉去的银子,一并取回。只留了些当年冯唐冯康父母给二儿子的产业。 妾室们没想到大房的人那么绝情,带着冯康的那些孩子在将军府外哭天抢地诉说着不平。 洪淑人恼了,直接让人从冯康所剩不多的银子里取出一些,在京郊外置办了个田庄,把这些人一并丢到田庄去。又下了死令,但凡这些人敢靠近将军府,刀枪伺候。 怕出事?无妨。若真见了血,大家直接官府对峙。 她倒要看看,是那些无理闹三分的人厉害,还是她这个受害的苦主更强悍! 冯唐喜不自胜,在旁给妻子呐喊助威。 这些事儿发生的过程,都是冯紫英写了信一一讲述给贾珃听的。他还说,父亲一再说着要亲自宴请五妹妹,可惜最近家中腌臜事情繁多,不敢劳妹妹前去免得污了妹妹的眼睛。 贾珃便回信与他说,此事不急,她还等着洪淑人身体康健、将军府事务完全妥当后,安安心心过去吃顿好的。又说,请冯哥哥与伯父伯母说一声,大可不必如此着急,一定要先全心处理好家事。 贾珃年纪虽小,一手字却实在漂亮,飘逸非凡。 其实这都是她刻意遮掩过故意写得孩子气一些的了,无奈她成仙已久有些仙法实在深入骨髓,便是故意装作孩子的字迹,依然带了些超凡脱俗的缥缈蕴意。 这使得家里人啧啧称奇。 她一个小孩儿给另一个少年回信,自然不避着家里人,大大方方在贾母屋里的案子上随手写成。众女眷聚在贾母屋中,皆看到了此情形。 贾母悄悄与王熙凤道:“听说是从农家带回来的?怎有如此造诣。怕不是天生的吧。” 王熙凤心中惊疑不定,暗自庆幸着之前自己已经接受了五妹妹在家中的事实,此刻看她果然不凡,倒也不至于心中恐慌。笑道:“天生的便是天生的,五妹妹乃我们贾府的孩儿,自然天资聪颖。便是后天的又如何?正应了老祖宗之前的话,府里的水土啊,养人!” 此番再提及这事儿,她说得心服口服。 女孩儿们听了这话不由记起来先前种种,也跟着笑。 到了乞巧节的时候,宁国府那边蓉大奶奶先是给荣国府的女孩儿们下了帖子,邀请大家那天同去庆祝节日。 不料两天后,珍大奶奶又让人送信说不必去了。 临节前一天时,珍大奶奶再遣了人来说诸位姐妹都去。 这转变来得太过突然,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于是贾母让人过去一趟细问究竟。 第四十一章 为求稳妥,贾母派了去的是琥珀。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功夫,琥珀来禀:“……那边儿似是遭了贼,前前后后丢失三四十两银子。本以为是计数计错了,后来留了个心眼儿把银子工工整整放一起。头天晚上放在托盘里盖在红布底下还是六十的整数,第二天晌午再看只有五十多。珍大奶奶下令严查,这才说不让姑娘们去的。” “那怎的又能去了?”王夫人问。 “说是贼人已经找到,乃蓉大奶奶身边个丫鬟,名唤祥珠的,正打算几棍子打了撵出去,让她家里人拿钱来赔呢。” 王夫人点点头:“是该让赔。” 王熙凤探身好奇:“怎就知道是她了?府里头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张罗,怎就让个丫鬟给得手把银子拿去。她可认了?” “自然不认的。”琥珀道:“但那晚上当值的只有她,没有旁人进入过屋内,不是她监守自盗还能是谁?珍大爷说没可能是旁的,便让人把她绑起,只等着家里人来赎,不然就送去衙门,她们一家子人都没好果子吃。” 贾母道了声阿弥陀佛:“那她家是哪儿的?” “这却不知了。珍大奶奶唉声叹气着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没提这茬儿。蓉大奶奶只在那边哭,我去的时候都是珍大爷和蓉大爷说的话,他俩都在气头上,能讲出这些已经是好了,我也不敢再细问。” 邢夫人拿着帕子半遮着口,轻咳一声:“八成是蓉儿媳妇从娘家带来的。” 王夫人素来不喜她,闻言睇她:“也可能是旁人送的。真是嫁过来时候就跟着,哪能信不过还做出这种事情。” 王熙凤便笑:“带的送的都好,如今既然查出来了,便极好,最起码往后不再丢银子。” 琥珀又道:“话可不是这样。” “怎的?”王熙凤奇道。 “就刚刚我去的时候,听瑞珠说又有银子丢了,好似还是没了个六七两的碎银子。但珍大爷一口咬定那祥珠手脚不干净,珍大奶奶辩驳一句还被他训了。” 屋里霎时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半晌后贾母幽幽叹气:“珍哥儿倒是个较真的。” 王夫人问:“那乞巧的时候还让姑娘们去么?” “自然要去。”王熙凤快言快语,不等贾母开口已然接话:“不只要去,还得开开心心地去,只当没这事儿便好。不然的话,旁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家在乎那几十两银子,为了丢点东西值当如此大费周章。” “是这个理儿。”贾母颔首:“凤丫头安排好。” 王熙凤应诺。 林黛玉便和贾珃商量起那日串门的衣裳。 贾母指着林黛玉与众人笑:“就是和五丫头亲近,不见她和旁的姐妹们说话。” “那是因为五妹妹乖巧懂事,先前只她一个瞧出来了这点,我们却都没看出来。”探春道:“她自个儿灵慧,自然喜欢聪明的五妹妹,我们这些驽钝的入不得她的眼。” 一番话说得贾母哈哈大笑:“是这个理儿!” 自打贾珃那日从将军府回来后,冯家有事无事地就会送点东西过来给她。有时候是洪淑人让人做的小点心,有时候是冯紫英上街玩看到的新奇小玩意儿。 众人都惊讶她能得了将军府的青睐。 至于那时候到衙门去所为何事,据说当日衙门大门紧闭,事关将军府,贾珃不主动提,大家伙儿就都默契地没仔细问。 洪淑人在给贾珃点心的时候,顺带着会让人送来问候贾母的信件,还有给贾母的一些东西。众人都是见过的,且信件里时常提到“您家五姑娘机敏善断”类似的言辞。是以现在无论谁夸贾珃,都不用再避讳什么。 惜春轻轻哼了声。 探春只当没听见。 迎春好生劝惜春:“你也赶紧准备着些。这次可是都去你家,你得负责招待我们。” 惜春虽在荣国府老太太跟前长大,却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妹妹。此次姐妹们前去宁国府串门,她反倒是回家。 她悄悄望向贾母,可惜贾母的心思都在黛玉身上,半晌都没看她一眼。她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日必会让你们过得舒坦,我亏不了你们的,你又在担心什么。” 惜春与贾珃差不多大,比贾珃略年长些。俩人都长得好看,但贾珃已经漂亮得不似凡人女孩儿了,比画儿还更好看,且贾珃如今不似刚来时候那样干瘦,即便不笑时也是滢滢润润的福气模样儿,瞧着就让人喜欢。 更何况珃姐儿是自个儿亲妹妹。迎春便不再顾着惜春那边了,只望向珃姐儿,越瞧越欢喜。 惜春虽在贾母跟前长大,却不似宝玉和黛玉那般在贾母屋子里住着,而是另有厢房住下。她冷眼旁观着宝玉和黛玉在贾母跟前嬉闹,看了半晌,转而去吃果子。 到了七夕正日子,一大早女孩儿们便穿戴起来。 贾珃梳起双丫髻戴上镶红珊瑚赤色珠花,着碧色绞银米珠竹叶百褶裙,配湖色轻烟软稠衫,腕上还套了对翡翠镯子,端的是如瓷娃娃般灵动可爱。 夏叶看得啧啧称赞着,手脚不停地给她把衣裳整理妥当。 郭妈妈不停地里里外外走着,生怕落下了什么东西没带上,再耽误了姑娘使用。 春枝哭笑不得:“姑娘又不是头回去宁国府了,妈妈何至于这般紧张。” 郭妈妈手脚不停,口中答道:“回回都得仔细着,哪次也不能例外。” 自打贾珃在将军府帮助洪淑人得到冯家大房上下的礼待后,她身边的人无不笃信她真有福运在身。丫鬟婆子们更是如此,伺候她愈发尽心尽力。 而郭妈妈,则是自始至终都这般,从没有轻怠过她半分。 用过早膳后,贾珃坐车往荣国府去。才到门口,便见四辆车子从府里驶出。先前两辆高头大马,其内坐的是主子们。后面的则是丫鬟婆子。 “我这时间算得刚刚好。我就说吧,五妹妹是个有准数的,说几时到就几时到,半点不会出岔子。”王熙凤哈哈笑着,肆意的声音从车中飘出。 她撩开车帘扬声道:“五妹妹也不用转弯进了,咱们直接往那边去便是。” 贾珃的车子稍转方向。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宁国府去了。 第四十二章 下车后,有轿子等在外头。待到众人坐车到内宅后,是宁国府的蓉大奶奶秦可卿前来相迎。 秦可卿纤巧袅娜,上前到王熙凤跟前盈盈一拜:“见过琏二婶婶。”说罢抬头微笑。她本就生得妩媚,这般笑来更显风流。 王熙凤忙上前去扶:“怎的是你亲自来迎?叫个婆子来接我们过去便罢,何至于你在外头晒太阳。” 秦可卿道:“婶婶前来,我怎能不亲迎。没能到荣国府去接您,我都心中有愧了。” 王熙凤喜她这般的态度,拉着她的手说话儿。待到姑娘们尽都下了轿子,一行人鱼贯进了屋。 今日的乞巧节是珍大奶奶尤氏操持的,井井有条。她看女孩儿们言笑晏晏,低声吩咐丫鬟们多摆些蜜饯果子上来给姑娘们吃。 因着乞巧节,屋中挂了好些绣品,有色彩明快用线种类繁多的粤绣,雀鸟跃然其上。有绚丽温婉的苏绣,各色花朵竞相绽放。有细腻华丽的蜀绣,双面异色的鱼儿戏水栩栩如生。也有逼真鲜艳的湘绣,草木植株伸展挺括。 探春啧啧称叹:“怪道都说大哥哥这儿有许多藏品,看今日这些东西才知所言不虚,各个都是精品。” 秦可卿笑道:“三姑姑谬赞了,哪里有你说得那般厉害?也是今儿恰逢乞巧节,供奉巧娘娘,拿出些存货给姐妹们玩罢了,当不得什么。” 惜春随即拧眉:“若赞的是蓉侄儿,侄媳妇你这般说还好。如今赞的是你公爹,侄媳妇你这般讲是不是太逾矩了些。” 秦可卿哽住,屋里的气氛瞬间凝滞。 王熙凤忙笑着打圆场:“我这四妹妹平时说话就这样,不开口便罢,一张嘴真真要气死个人。”说着朝平儿看去。 平儿本站在墙角候着,此时上前来笑道:“四姑娘想不想吃茶?我去给你倒一盏来。” 惜春愤愤:“一个两个的都像是我讲错似的。算我多嘴!”摔了帕子便出屋去。 贾珃兀自吃着果子压根不理这一茬。 迎春以前自顾不暇,自然不曾多看惜春几眼。如今她自个儿在黑油门那边过得不错,且和妹妹珃姐儿相处融洽,再看惜春的时候不免替对方设身处地想了想,不由轻声喃喃:“在那边不像是自家,处处都是一个人。待回到自个儿家里却又跟个客人似的。四妹妹也不易。” 贾珃这才朝惜春离去的地方看了眼。 不过惜春对她素来存着说不清的敌意,她也仅仅看了这一眼便作罢。 尤氏见惜春独自在院子里,便让人在院中石桌上也摆上点心吃食和茶水,又叫了两个丫鬟过去伺候着。 王熙凤便朝秦可卿撇撇嘴:“瞧你那个婆婆,连话都不会说。好生劝几句不就把人带进来了?非在外头另摆着,倒像是怂恿小姑子和旁人对立似的。” 秦可卿低声说:“婶婶不是不知,外头都说婆婆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凡事没肯吭声的。” 王熙凤扑哧一笑:“这说法哪里来的?倒是有趣,我且记下了。” 迎春见探春在观赏那些绣品,知道三妹妹懂得的多,便凑过去细问几句。 贾珃把自己觉得好吃的几种点心各拿了好几个,偷偷摸摸塞到林黛玉跟前的碟子里。 林黛玉掩唇而笑:“你自个儿吃得跟个猪娃娃似的便罢了,何苦来害我?”话虽这么说,因着是珃姐儿给她的,她还是忍不住多吃了三四个。 确实好吃,甜而不腻,口感清爽细腻。 贾珃歪着身子凑她跟前道:“我觉得咱们在这个地方,少说话为好。嘴巴在这儿,既然要少说话,自然得多吃了。” 一番话说得林黛玉忍俊不禁。她拿起个蜜饯塞到贾珃口中:“可得堵上你这张嘴,说什么都跟带着刺儿似的,了不得了。” 贾珃不甘示弱:“左右没刺你,姐姐怕什么。” 林黛玉不由得笑出声来。 王熙凤听到这边的动静,扬声问道:“你们在说甚好笑的事?不如讲出来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林黛玉道:“五妹妹想到了这边丢银子的事儿,小脑袋瓜左思右想没个章程,正愁着呢。” 贾珃唬了一跳,轻咬的果子下嘴重了些,咔地声上下牙齿打了架,咬到嘴唇疼了下,伸手去拧林黛玉。 林黛玉“哎呦”一声,见众人都朝她望过来,就笑道:“珃姐儿被我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呢。” 贾珃故意横眼看她。 林黛玉笑着侧头过来小声道:“你敢说你不想知道?” “想。”贾珃大大方方承认。 林黛玉拊掌道:“那不就得了。我说得对,猜中了你的心思,你还要和我计较,何苦来哉。” 贾珃又好气又好笑,拿她没辙,只好瞪她一眼后转而眼巴巴地望向秦可卿。 王熙凤这才想起了这茬,与秦可卿道:“那事儿到底怎么着?先前我本想问问看,结果有了旁的事儿后倒是把这茬给忘了。”眼睛往外头的惜春处扫了眼。 惜春自顾自在外面喝茶吃果子,看似逍遥自在,实则身形孤单寥落。 “这事儿说来也有些蹊跷。”秦可卿道:“那些银子就放在府里头,一开始放在账房处,莫名其妙丢了十几两。账房说自己没拿,就把放公中现银的托盘搁到了婆母那儿。结果又少了。公公训斥婆母,我帮婆母说了几句情,托盘就放到了我这儿。公公让祥珠去守着,谁知再次少了些。公公便说是祥珠偷的,让人打了半死丢到柴房。” 贾珃若是之前单单只觉得好奇,此刻却有些疑惑了,问道:“那祥珠没有反驳么?” “没有。”秦可卿摇摇头:“我也曾说,若真是祥珠,第二次第三次还可能动手。第一回丢银子是在外院,她一个内宅丫鬟如何去做?可她不否认,我也帮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了。” 迎春回头奇道:“那你们也不细查查?” “怎么查?”秦可卿苦笑道:“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放银子的院子都派了人巡夜。特别第三次,屋里有祥珠,屋外院中还有婆子丫鬟。若说有贼人进去,莫道旁人了,便是我也不信的。” 第四十三章 这便十分蹊跷了。 连探春都忍不住开口询问:“按理来说,被冤枉了一定是要辩驳的。不辩驳,内心定有恐惧。那丫鬟莫不是在怕什么吧?” 秦可卿细想了一阵,疑惑着摇头:“这我却不知了,需得她说出来才行。我自问平日待她不薄,哪里来的冤屈可言。” 贾珃问她:“那祥珠是打哪儿来的?” “我出嫁前长辈们买的。” 王熙凤讶然:“陪嫁丫鬟不都是往年自小伺候我们的么,怎的你这边还有新买的。” “这我却不知。”秦可卿轻摇头,艳美的面容透着浓浓的不解:“当时距离出嫁不过几个月功夫了,爹爹忽而从外带了个丫鬟来,比瑞珠她们都还略大些的年纪,规矩是极好的,行事妥帖做事一丝不苟。我瞧着可心才把她留下。” 说到这儿,秦可卿想起近日来的事情,不由恼了:“我正是看她事情做得好,才把她独独留下守着那些银子,还在婆母跟前夸下海口说有她在,断不会出错儿的。谁知倒好,竟是得了这样的结果!反倒让我在婆母跟前没了脸。”说罢咬唇泫然欲泣。 “按理说,这种不该偷银子才对。”王熙凤沉吟着,把手中帕子塞给秦可卿让她拭去眼角的泪:“且不提她每日里跟着你的月例和其他赏赐不少,单说那日只她一个在屋里,银子却丢了,便蹊跷得很。” “正是这样。”探春接话道:“哪个傻子会在自个儿守东西的时候让它丢了?” 秦可卿捏着帕子思量了会儿:“但那银子确确实实不见了,又该如何说?” 她这番问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迎春左思右想后,忽而后退两步语气惊慌:“既然不可能是人为,那总不可能是鬼、鬼……” “我呸!”王熙凤啐了口,恼道:“这种话也是能浑说的?该打,该打。三妹妹,你上。” 探春就笑着过去拍迎春两下。 迎春故意“哎呦”几声,对着庭院喊道:“四妹妹快来帮我,她们可要害我呢。” 惜春重重地哼了声,扭过身去不搭理。 秦可卿却绷不住被逗笑了:“若真是鬼怪,那祥珠就真是冤枉了。那我宁愿是鬼怪。” “若真是鬼怪倒也不怕。”王熙凤抬手指了贾珃:“我们五姑娘就是个极有福气的。先前将军府一大遭乱七八糟的,珃姐儿去了趟,不就好了?” 秦可卿听闻后喜上眉梢:“若真这样,今儿晚上拜月的时候,可得劳烦珃姐儿和我们一道。” 之前冯紫英来请贾珃帮忙的事,她也曾听闻。只是那时候她身子不便没有露面。而后听闻过将军府礼待贾珃,如今王熙凤在一说,她更是相信贾珃自带福气的。 乞巧节有晚上拜月的习俗。若真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儿,晚上最是危险。有个身带福气的人在身边,自然更加妥帖。 王熙凤和秦可卿你一言我一语,就把贾珃拜月的位置定在了诸位姑娘里的最中间,还道届时比赛穿针时也让她在那般的地方。 迎春不乐意:“为什么我就提不得什么鬼啊怪啊的,偏蓉大奶奶就能提。” 王熙凤斜睨着她:“提就提了,何至于作你那种小家子的惧怕模样儿?像她这样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说,我非但不怪罪,反而要表示一百个一千个的赞同。” 大家伙儿便都笑了。 现在才上午,离午膳都还有些时候,女孩儿们便提议着先去晒书晒衣。这习俗来自于龙王爷晒鳞,姑娘们说是要去晒东西,实则做做样子便好,真正动手的大抵是丫鬟婆子。 女孩儿们便三三两两地凑一起顽。 林黛玉拉着贾珃到树荫处,悄声问:“你觉得那银子是怎么回事。” 贾珃道:“姐姐冰雪聪明想必是早有主意,何苦来问我。” 林黛玉把刚才被拧的那一下还了回去,眼看着珃姐儿吸溜吸溜地抽凉气,她开怀笑了:“叫你再暗算我。”又道:“我也说不准这事儿怎么着,但看着怪得很,就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那便查查。” “如何查?” “既然她们都觉得家中旧人不至于会做这事儿,不如先看家中新近有没有刚添不久的人。”贾珃本不愿多管,无奈林黛玉对此感兴趣,便沉吟道:“若能有个这般的名单便容易许多。” 林黛玉唤来紫鹃让她去寻秦可卿身边的人。 雪雁不解,小声问:“府里当家的不是珍大爷么,怎的姑娘不让去找珍大奶奶问这事儿。” 林黛玉耐着性子解释:“珍大奶奶大抵是不管府里繁琐事的,若寻珍大奶奶,不弱寻蓉大奶奶来的便利。” 今日宾客虽都是自家人,却也不能怠慢了。秦可卿来来回回安排着,好不忙碌。 她刚检查完婆子们搬出来的书是否安排妥当,便听人说马车那边的一个轴坏了,车夫请示拨银子去修理或者买新的。 秦可卿便往那边去看看。 不料出内宅后走了没几步,忽而旁边跳出个人来,嚷嚷着说求奶奶赐些银子,家里揭不开锅了。 秦可卿搭眼一瞧,那人蓬头垢面酒臭连天,原是家中有名的泼皮奴才,仗着对贾家有过不知几十年前的恩情了,镇日里不干正事还有脸讨银子。好似是叫焦大的。 幸好秦可卿距离垂花门还不远,忙急转身走了回去。 门旁守着的家丁小厮极有眼力价,见状忙把那泼皮奴才拦在了外头:“这哪里是你能进去的地儿?快走快走。大奶奶忙着,无空搭理你。” 那焦大在后面不住胡乱叫嚷,秦可卿只当没听见,脚步匆匆走得更快。 恰逢这时候丫鬟瑞珠来向秦可卿请示:“荣国府的姑娘们想要家里新近来的人员名单,奶奶给是不给?” 秦可卿心思烦乱着,觉得这也不是甚大不了的事情,便道:“又不是需要遮遮掩掩的东西,给她们就是。” 瑞珠领命下去,不多会儿就把名单交给了贾珃和林黛玉。 第四十四章 俩人凑在一处看这名单。不过是些人名儿罢了,单看的时候什么也瞧不出。 瑞珠是个机灵的,见状问了几句,便在旁指点着:“他们……连同她们,都是新来不久,短的两三天,长的十几日。” 贾珃和林黛玉嘀嘀咕咕着:“这些人要么是在外院伺候的,进不到内宅。要么是内宅伺候的,去不到外院。都不太像是能够犯下这般案子的。” 商议许久没个定论。 贾珃便道:“我觉得我俩还是得亲自瞧瞧这些人是个什么情形。倘若是外院做管事的,或者是内院做前后传话妈妈的,那就能里里外外都走着了,自然也有作案的可能。” 当然,新来的人也不会做得上管事。 她不过就此谈论一番,举个例子而已。 林黛玉听后想了想,问:“你是说外院我们也去?” “那是自然。” 林黛玉虽羞赧,胆子却不小,闻言眼睛晶亮,笑眯眯说:“你若敢引这个头儿,我便跟了你去。不过,倘若被人发现了,我可是要供出你来,说你是带头的,万事与我无关。” 贾珃颔首:“那是自然。我能提议,便能担责。” 林黛玉素来喜她这般敢作敢当的性子,方才也不过是好姐妹间的一句玩笑罢了,闻言笑着拉了她的手,两人相携着往前院内宅通通逛一遍去了。 瑞珠生怕姑娘们走错了路,又恐那些个奴才们不知道俩小姑娘是贾母心尖上的人,也顾不上去回禀秦可卿了,自是脚步匆匆地跟了上去,一路护送。 却说秦可卿这边,还惦记着车轴的事儿。 她站在垂花门旁绕了会儿,估摸着那焦大应该是走远了,便提了裙摆再次走出去,到车旁查探情况。 谁料那泼皮竟是赖上了她似的阴魂不散。 她刚刚看完车轴,确定东西是坏了得买个新的,命人把银子拿来。这儿刚走没几步,就被那焦大给缠上。 焦大得了方才的教训,直接趴在了垂花门的门槛儿上,扒拉着门槛不撒手,口中嚷嚷:“了不得了,堂堂宁国府,居然眼睁睁看着恩人没饭吃去死。偌大的府邸,连个正儿八经的银子都拿不出,原来只外头看着光鲜,里头实则的烂了的。” 他死死扒在那儿,整个的身体横了上去,任谁也跨不过那门槛。 秦可卿气得落了泪。 丫鬟们扶着她,婆子小厮都去拉扯焦大。 不料那人居然使出了吃奶的气力,硬是抱住不撒手,四肢都紧紧扒拉在上面,众人皆是拿他没辙。 正当乱哄哄闹作一团时,忽而有个敞亮的声音飘来:“这是怎的了?大老远我就听见这边哭着闹着说什么主子奴才的。怎么,我们贾家难道还能亏待了谁不成。” 下人们听见这声音,俱是心中一凛,知道此人乃是荣国府出了名的辣子。 秦可卿听闻后反而心头欢喜,破涕为笑:“婶婶可来了。我如今被人挡住道儿动弹不得,全指望婶婶救命呢。” 王熙凤素来喜旁人这般的倚靠和赞赏,闻言自是揽下这事儿:“你且与我说说,这是怎么个理儿。”眼风往地上焦大身上一扫,透着凌厉。 谁知不等秦可卿开口,焦大当先口吐酒气直哼哼:“所谓道理便是我昔日救了你们祖上,如今合该你们给我些银子糊口。可你们一个个在你们祖宗去了后,只让我做那最受累最低贱的活儿,连个囫囵觉都不让我歇好。到了该发月例的时候,又以各种名头克扣我的银子。谁曾想你们穿着绫罗绸缎,却连个完整银子都拿不出,真真笑死人。这样看似富贵的人家,实则是从芯子里就烂透的!” 说罢他打了个十足的酒嗝。 王熙凤嗤了声:“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难道我只听你一个人的不成?” 她看看四周,指着旁边一个帮忙拉焦大的中年家丁,叫到旁边轻声细问:“你说说看,这人果真是那焦大么?怎的成了这副鬼样子。” 那家丁躬身道:“回奶奶话,这人每日里都不干活儿,只把‘恩情’二字挂在嘴边,任由主子们派遣什么活儿都不肯动弹。听说他不止这些年这样儿,便是几十年前,也都这般。管事们都拿他没辙,只能随他了。” 王熙凤冷笑:“怪道几十年了还是个没有半点身份地位的低位奴才。我说呢,家里的长辈们都不是苛责下人的,唯有那起子不长眼的才会混不出个好前程来。如他这样儿,没赶出去给口饭吃就已经是祖宗们给他的恩德了,偏他还这样不懂得好歹,仗着不知多少年前的老账死皮赖脸过活。” 说罢,王熙凤走到焦大跟前,忽而变脸高声呵斥:“你个混账泼才!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扒在这个地方!” 焦大正要开口。 王熙凤却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快言快语道:“你若说有个叫‘焦大’的救过我们祖上,那我认。可那‘焦大’既然能救了贾家主子,便是个忠心不二的奴才。那人自然好生地待在自家,等着我们的银子送过去,给他老人家养老。你个腌臜泼皮又是个什么混账,居然敢冒充那位‘焦大’!” 焦大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喷着半醉半醒的酒气怒道:“我就是你焦大大爷!” 王熙凤压根不搭理他,唤了人来:“去,你们八个人,四人去拿刀子,四人去拿棒槌。看到这个门槛上的乞丐了没?给我打!用力的打!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冒充咱们的‘焦大’大爷的么。” 焦大顿时冷汗直流。 这凤辣子不愧年纪轻轻就得了那样的名声,莫说是在荣国府了,便是在宁国府,她也敢撒泼! 若他此刻真的被打了被砍了,怕她也只是拿一句“认错人”来挡事! 旁人不会做这样不要脸的事儿,她凤辣子会! 焦大再不敢托大,生怕为了点银子再丢了命,忙一咕噜爬起来。可惜的是他喝得醉醺醺的,动作迟缓,稍稍慢了点,身上便落了十几棍子。 焦大连声叫唤着:“二奶奶饶命!小的可不敢了!” 王熙凤继续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拉着秦可卿的手问:“你可曾受了委屈?那假扮恩人的贱奴可曾与你道歉?” 秦可卿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已然破涕为笑:“多谢婶婶。” “谢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王熙凤说着,眼睛往下斜斜一瞥,冷眼落在了焦大身上。 焦大福至心灵,赶紧磕头认错:“大奶奶饶命,我的错我的错,我再不敢在这儿拦奶奶了!” 秦可卿暗松了口气。 王熙凤哼道:“那还不快滚。非要我把你这冒充的乞丐送到衙门去细审么。” 焦大赶紧硬撑着爬了起来。 走远后,他磨着牙回头,看着那俩人的身影,狠狠地猛朝地上啐了口。到底是不敢明着去讨银子了,只能悻悻然摇晃着离去。 王熙凤携了秦可卿同往后院去。 秦可卿心有余悸,紧紧挽着王熙凤手臂:“幸亏婶婶来了,不然我还指不定怎么脱身。” 王熙凤道:“你也是性子太好了些,要我说,那些奴才再张狂,就合该撵出去。留着终究是祸患。” “他到底是对家里有恩的。”秦可卿叹息:“公公他们都不开口,我总不好随意拿捏。” 王熙凤道:“我却是不怕他。往后他再找你麻烦,只管遣了人去叫我,我一准给你撑腰。” 秦可卿连连道谢。 她们二人之前见面数次,关系实属一般。经过今日种种后,倒是亲近起来。 第四十五章 贾珃和林黛玉在瑞珠的陪同下于外院略走了一圈儿。 途中她们看到了个醉酒的男人踉踉跄跄骂骂咧咧地走着,忙远远躲开来。待到他走远了,方才继续溜达。 在瑞珠的指引下,俩人把新来的那几个外院伺候的悄悄看了遍,又回到内宅把新来的丫鬟婆子也看过,均没发现太大异常。 “不过贼人也不可能把‘我是坏蛋’几个字挂在脸上。他们很有可能把自己遮掩成是好人的模样儿,单这样看用处不大。”贾珃说罢,问瑞珠:“被盗后剩下的银子可还在?” 瑞珠道:“在是在。大奶奶在祥珠被绑了后,便让人把托盘收起了,之后再用银子也没从那里头取。不过,即便还在又有何用?” 林黛玉倒是了解贾珃的心思,说道:“但凡人作案,总得有蛛丝马迹留下。旁的既是暂且看不出什么,瞧瞧剩下的银子也好。” 瑞珠便带了二人往收取银子的房间去。 原本这样公中的银子合该在外院账房搁着,那时候为了“揪出罪犯”,把托盘搁置在了内宅里。秦可卿让人收起时,顺道放在了她的院内。 院中正忙着晒衣裳,各色鲜艳明亮的衣衫摆在架上,单单看着便觉惊心动魄的美。 林黛玉侧头悄声说:“蓉大奶奶真会选衣裳,比琏二嫂嫂的漂亮许多。且她裙衫的腰身都掐得极细,相当可身。” 贾珃顺口道:“我反而觉得琏二嫂嫂的端庄大气更好些。” 林黛玉深以为然:“那是自然。” 三人往里行了一会子,瑞珠瞧见宝珠也在,忙问:“奶奶回来了?” “是呢。”宝珠过来向黛、珃二人行礼,说道:“奶奶刚才遇到了个泼皮,得亏琏二奶奶帮忙脱困。可惜裙子下摆被那泼皮扯过几下有了脏污,现回来换呢。” 说着话的功夫,秦可卿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现在换了件桃红色梅花纹对襟褙子,配松花色透纱银丝缠枝莲纹裙,头戴缠丝赤金云纹步摇,华艳娇美无双。 若论容貌最好的,自然是贾珃无疑。 可贾珃还是个小女娃,再如何惊绝的漂亮也依然软软糯糯,就算自带着股子飘逸出尘的韵味,却和美艳之类的词儿搭不上边。 于是这般望去,此时的秦可卿便十分惹眼了。 几人正说话,有男人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林黛玉拉着贾珃下意识就要回避,可外头走来的人脚步太快,她们俩还没来得及行出多远,他们已经进到了院子里。 看到前头那人,俩小姑娘松了口气——是贾蓉。 贾珍贾蓉与冯家的关系不错。前些日子贾珃帮了将军府大忙,虽将军府未明说,贾蓉却心中有数得很。 看到贾珃在这儿,贾蓉赶紧上前几步行礼:“蓉儿见过五姑姑。” 贾蓉身边还跟了个俊俏的后生,他见贾蓉对贾珃行礼,便跟着行礼:“见过五姑姑。” 贾珃奇道:“你是谁?也是我们本家侄儿么?” 那人笑着回说:“我是您的侄儿蔷儿。” 贾家子侄众多,贾珃闻言只略略颔首,并不在意。 反而秦可卿,眼睛朝着那贾蔷俊俏的五官上溜了一遭儿。 贾珃记得贾家有给晚辈见面礼的习俗,往常的时候都有郭妈妈或者春枝跟在她身边负责打点这些,此次为了“查案”,她没把她们带在身边,倒是得自己看着办了。 好在她身上有多个银锞子,或是贾母给的,或是邢夫人给的,打作各种样式,梅花鲤鱼之类,有趣得很。 贾珃摸了几个出来,塞给贾蔷。 贾蔷被她这种小大人的做派逗得哈哈大笑,拱手道:“侄儿谢过五姑姑。” 贾珃板着小脸微微颔首。 林黛玉扑哧一笑,戏谑地望着她。 秦可卿又看了贾蔷几眼。 贾蓉道:“我与蔷哥儿要在花园子里吃茶赏花,五姑姑要不要同来?”他知道林黛玉是个不太搭理人的性子,不会自讨没趣问林黛玉,只问了贾珃意思。 贾珃知道林黛玉惦记着银子那桩案子,便道:“这边银子的事儿还没个定论,我得细查查,暂还不能闲玩。若蓉哥儿肯帮忙,通融一下让人给些便利,那是再好不过了。” 贾蔷闻言笑容更深:“五姑姑还有这等本事。” 贾蓉却对贾珃的话十分认真,侧首与贾蔷道:“五姑姑是自带福气的,便是冯大将军他们也因此对五姑姑十分礼遇。你万不能如此轻怠。” 宁国府老爷贾敬醉心于炼丹之术,府里的晚辈们多多少少也沾染点这般的教导。 听闻贾蓉之言,贾蔷便收起了嬉笑的心思,应了一声后不再多话,眼睛闲着无事便瞥向了院子里晒着的那些轻巧娇媚的衣衫。 贾蓉就与贾珃道:“姑姑既然开了口,侄儿断没有不答应的。不若让我身边的小厮跟着姑姑,府里的人都认得他,有他在,自是去哪个院子都不打紧。” 说罢,贾蓉唤了身边叫做黄木的贴身小厮,去陪着两位姑娘到处走走。他则与贾蔷往花园子去。 他们二人年龄大一些,走得自然快一点。 还没出院子,贾珃就见贾蔷那边好似掉了个玉牌到地上,上面刻着五蝠纹路,通体温润质地不错。 不过贾蔷明明低头看了眼那玉牌,却装作没见到似的继续往前走。 贾珃便收回了目光只当没瞧见。 林黛玉也瞥见了那一幕。她和贾珃一来是落在后面容易看见,二来是年纪小个子矮,更能瞧得清楚。 但她素来不耐烦与那些臭男人们应对,见状小声道:“此人当真财大气粗。”见了玉牌掉落也不去捡。 语气里满满都是嘲讽。 贾珃扯扯唇角,边继续前行边嘀咕道:“他不捡,指不定是给旁人捡的。” 林黛玉奇道:“特意留下来赏给下人么?为何不当面赏?”说着回头去看,却发现那玉牌果然不见了踪影。 环顾四周,院子里唯有秦可卿和忙忙碌碌的丫鬟婆子们在。也不晓得是哪一个捡了去。 第四十六章 黄木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机灵得很,与阖府上下的下人们都十分熟悉。他得了贾蓉的叮嘱,抄没人走的小道引着两位姑娘去看那放在托盘的剩余银子。 东西放在贾珍外院的书房中。 贾珃自然不肯与林黛玉独自查看,倘若银子再莫名其妙不见了,那可真了不得。就让黄木连同旁边守着的贾珍安排的账房,一起细瞧。 账房先生刚把盖着的红布打开,都不用细点就“哎呀”一声连道不好:“我瞧着又少了!” “这不能吧。”黄木迟疑着说。 账房先生把银子拿到旁边的秤上量了量。 黄木跟着叫起来:“真少了!真少了!见鬼了不成?” 刚才送来的时候还有五十三两,现在还有四十八两。依然丢了的都是碎银子,但凡十两的整银子全都完好无损地搁着。 林黛玉小脸儿苍白,扯扯贾珃衣袖:“怎的如此诡异?”再问账房先生:“你可时时刻刻盯着的?” “我就在那边查阅账册,没走远呐。”账房先生无奈叹着气摊开手,指指屋子角落的几案:“连屋门都没出去过。” 贾珃环视屋内。 放着账册的几案在进屋后右前方的角落处,搁置托盘的桌子在正对门的当中位置。坐在几案后看账册时,一抬头就能看到托盘那边。 倘若有人进出是一定能知道的。 可如果…… 不是人呢? 贾珃望着一个都没动过的十两整银暗自思忖。偷银子的能“拿下”的最多银子,也不过八九两左右。会不会是到了十两的数想拿也不能拿走了? 她用自个儿小手比量了下,眯着眼细瞧那些银子,又一个个拿起认真打量。 果不其然,她在其中几个十两的银子侧旁发现了有啃咬的痕迹。 但这些痕迹并不是人的齿印,而是旁的。可见“小偷”是试过拿起十两银子的,只是没能成功。 贾珃出屋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儿,没甚特别的发现,只院门旁贴着的符纸有些扎眼。这东西不免让她想到了冯家在公堂上的那一幕,于是指着顺口问道:“东西哪儿来的?” 有守院门的小厮躬身回禀:“回五姑娘,此乃李仙人所贴。” “李仙人?他刚才来过来吗?”贾珃仔细看着符纸上面还没干的粘痕,疑惑着问:“此人是做什么的。” 小厮道:“他乃老爷所请炼丹术士。” 简单一句后贾珃了然。 宁国府的老爷贾敬醉心于炼丹术,家中所有事务一概不管,每日沉醉于此无法自拔。莫说是姓李的了,便是姓张的姓王的术士,宁国府或许都能揪出来几个。 这时账房先生和林黛玉也跟着出了屋子,账房先生在旁说道:“李仙人刚才未曾进屋。”言下之意此人并非贼人。 贾珃却觉得话不能说那么满,真相如何还不一定呢。于是她没接账房先生话茬,而是继续问小厮:“那李仙人过来的时候,是否问起屋里情形?黏贴这张符纸的时候,是不是花费了些功夫?” 小厮有些犹豫。 黄木嘿了声:“怎么?珃姑娘问话你都敢不答了?仔细蓉大爷打烂你的嘴!” 小厮忙躬身认错,苦笑着说:“并非我不想答话,而是我和李仙人说了句‘屋里有人在查账不方便打扰’,便去了茅厕,当时不在呀。” 怪道他不肯讲,原来是没有守好差事偷偷离开了会儿,怕主子知道了怪罪。 黄木上前踢了他一脚:“混账东西,让珍大爷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小厮讪笑着摸摸头,不敢还嘴。 贾珃正要再问些什么,远远地有人唤她。不多会儿夏叶气喘吁吁跑来,身后跟着紫鹃:“姑娘,午膳将要摆上了,蓉大奶奶让你们赶紧过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平常贾珃肯定在逗留会儿细细多问几句。可她看林黛玉面色苍白显然是今早来回奔波身子受不住了,忙点头道:“我们即刻过去。” 一路上,她都怕林黛玉不舒服,尽量把步子放缓一些,免得走急了再引得林黛玉气喘。 因着是乞巧节,午宴便摆在了之前布置好的那个挂着各色绣品的厅里。桌上除了各色菜肴外,还添了几种巧果儿。 姑娘们聚在一起花团锦簇,很是热闹。 秦可卿张罗着负责招待,她粉面如桃笑语盈盈,一扫之前遇到焦大后的各种不自在与气闷,变得喜气洋洋。 迎春瞧得稀奇,悄声道:“先前遇到蓉大奶奶的时候她还垂着泪珠儿很委屈的模样,现在瞧着倒是欢喜得很。” 惜春也在,听闻后冷笑着说:“八成是有人让她这样欢喜。” 探春抓了把瓜子给林黛玉和贾珃,道:“好似琏二嫂嫂帮了她,训过那泼皮奴才。府里头都传遍了,说我们琏二嫂嫂厉害着呢。” 惜春撇撇嘴不吭声了。 贾珃让春枝取了杯温水给林黛玉,待她慢慢喝了才道:“你饭后去躺着歇会儿,切莫这样劳累。” 林黛玉还惦记着银子的事情:“总觉得事情都快要水落石出了,却总少了点什么,抓不着最关键的点。” 贾珃暗道那偷儿的帮手又不是人,自然是抓不住的。只是此般之事,与寻常人道来也是在难以讲明白,故而道:“你放心,有我这么个福星在,妖魔鬼怪全都散去,过不多久也就没那稀奇古怪的事儿了。” 林黛玉轻轻歪头看了她会儿,扑哧一笑:“暂且信你一回。”这便是答应了贾珃方才的提议,同意饭后去睡会儿休息了。 贾珃这才稍稍放心些。又怕她太聪慧再悄悄地不睡,饭后非要亲自送了她去客房躺下,看了她入梦才蹑手蹑脚出来。 贾珃惦记着那些啃咬的痕迹,见女孩儿们聚在一块儿说笑着,便叫来廊檐下候着的黄木:“你带我去看看祥珠。” 祥珠便是那被称为偷银子的贼被打了一通关起来的丫鬟。 黄木得了贾蓉吩咐后,一直跟在贾珃身边候着,并未离开。此刻得令,也不多问,径直带着五姑娘去到了关着祥珠的地方。 第四十七章 先前还好端端的人,说没忽然就没了?黄木被吓到,忙让人去叫秦可卿过来,他则带着五姑娘匆匆往那边走。 偏僻院落放置杂物柴草的破屋,屋门大敞。里头一个人浑身脏乱,头发和衣裳粘着暗红的干涸血迹,直挺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走近了看,她尚在豆蔻年华,容貌姣好。原本漂亮的杏眼此刻直勾勾圆睁着,带着愤恨与不甘,望着脏污的天花板。 贾珃蹲下身,给她拉好死前挣扎时扯开的衣襟,盖好露出的白皙皮肤。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一个丫鬟两个婆子守在此处,其中一个婆子便是方才跑出去叫人通知这事儿的。 这婆子跑着跟了贾珃和黄木折返,犹还在气喘吁吁,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她、她今儿中午的时候叫得挺响,我们刚、刚开始没敢开门。等开了门后才发、发现死了。” 另一个婆子低着头说:“应该是自杀。搁在房里的那个坏的秤砣不见了,八成被这贱蹄子吞了下去。” 贾珃猛地回头,目光冷厉如九天冰霜。 黄木朝那婆子踹了脚:“怎么说话的?死者为大,别动不动就说什么贱不贱的。” 婆子讷讷应着。 贾珃遣了虫儿悄悄去探,果真见里面有个秤砣。让药蛊王瞧了瞧,并未中毒,身上也没有任何的药物痕迹。 ……不对。 她既是身上那么多的伤,为何药蛊王从她身上没有找到任何的药物痕迹? 贾珃翻开祥珠的衣裳细细查看,多看一刻脸色便更黑了几分。 那样多大大小小的伤痕,竟然没有治疗过!棍伤,鞭伤,处处见血,每一道血痕结疤的下面,都鼓鼓的满是脓肿,显然是发炎了!而且有些伤疤根本没能完全愈合,痂皮的表层裂开许多口子,在往外渗出红的黄的各种液体。 “她没药吗?”贾珃侧头去问那小丫鬟。 俩婆子争着要回答。 贾珃却只盯着小丫鬟继续问她。 小丫鬟显然被尸体吓到了,抖着说:“有药的。没、没给上。” “为什么不给上药?” 小丫鬟胆怯地缩着脖子去睃俩婆子。 贾珃缓缓起身,垂眸淡笑:“真是养得甚好的狗奴才啊。” “这可不是我们的错儿!”跑来跑去的婆子此时气息平定了,中气十足道:“谁让她偷东西的!” 贾珃忽而抬眸,锐利的目光直刺过去。 虽然是个小女娃,可那眸色太过凛冽直刺人心,竟是比府里其他主子们的还更骇人。 婆子不禁后退两步,再开口已经底气不足:“不、不都说是她做的么。” 贾珃问小丫鬟:“珍大哥哥给她药了吗?” “给了。”小丫鬟见五姑娘是个能主事儿的,略有了些底气,跑到院中另一个屋子里拿出三大包药,口齿清晰道:“这里面两包是口服的要煎煮的汤药,一包是外敷药。珍大爷叮嘱过虽她做错了事,却也要好生照顾着,还得等她家里人拿赔偿的银子来赎的。” 贾珃抱着三包沉甸甸的药,心情比这药更加沉重。 她银牙咬碎,高声厉喝:“跪下!” 俩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动弹。 贾珃目光射向黄木。 黄木抬脚在俩婆子的膝盖后面猛踹几下。婆子支撑不住,唉哟唉哟跪倒下去,想要咒骂,回头看是蓉大爷身边的小厮,没敢吭声。 她们痛哭流涕:“五姑娘明鉴!珍大爷身边的人说得让她好好吃些苦头,免得她回到家里后再在那边乱叫乱嚷。我们便想着、便想着……” “便想着得让她体会体会濒临死亡的痛苦,才算完?”贾珃面色冷凝,寒声质问:“又或者是,你们久在人下,好不容易得了点权势能把旁人性命捏在手里,便想要把那人彻底捏死,好让自己尝一尝身在人上的痛快滋味?” 当初在那柴房里住着的时候,贾珃可深切地亲身体验过这些刁奴的手段。任凭主子们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去管,自有另一套手段来暗地里加施下去。 二人犹在辩驳: “可她是自己死的,她的死与我们无关!” “对对对,我们无罪,姑娘可别冤枉了我们。” 贾珃摇头失笑:“‘冤枉’二字从你们口中说出,着实可笑。” “我们——” “银子的事情,府里人都觉得蹊跷。便是给她定了那莫须有的罪名,那扣在她头上的银子数量也罪不至死。且这个地方放置杂物,再怎样也不会有秤砣在。”贾珃打断了她们的话,铿然说道:“你们故意不给她药,让她痛苦难当。又故意把秤砣放在了里头,让她痛苦不堪时宁愿求死……你们二人看似没有亲自动手,却实实在在是杀人凶徒,其心可诛!” 俩婆子目光抻直,被人点中所有事后更是惊骇莫名,全身抖如筛糠。 这时远远一道声音传来:“怎么回事?听说先前的丫鬟出了事?到底什么情形,怎的还审问上了。” 王熙凤高声说着,款款而来,身后跟着十几个粗壮婆子丫鬟。 她和秦可卿刚刚一直在一道,秦可卿吃了点酒不胜酒力去歇息了。听闻有要事禀与蓉大奶奶,她见来人慌慌张张的,便做主听了一耳朵再过来瞧瞧。 谁曾想竟然见到这一幕。 珃姐儿素来是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何时这样声色俱厉过?便是她远远地听到且看不真切,也能体会到小姑娘全身透着的那种极致愤怒。 黄木见五姑娘气得狠了,便主动对着琏二奶奶行礼,把事情解释过。 王熙凤也陡然色变:“刁奴!一个个的生怕害不死主子,非要把人命弄没了才算数!” 贾珃深吸口气,忽而抬眸望向她,甜甜笑着:“琏二嫂嫂,一般来说,杀人者是不是要以命抵命的?”不等王熙凤回答,她自顾自道:“我们这般慈善的人家,自然不能要了她们的性命。不过让她们尝尝祥珠临死前的痛苦,却是应当。” 王熙凤目光闪了闪,认真打量着眼前女孩儿片刻,颔首道:“自是如此。” 她扬声吩咐道:“来人,打折她们的腿,不准医治。丢到后巷去任她们自生自灭吧。” 其中一个婆子扯着嗓子尖叫:“你们不能……” “哟,这倒是稀奇。”王熙凤哈哈笑着:“竟然有奴才敢和我说‘不行’了。也不知哪儿来的狗胆子!” 她忽而敛起神色,严厉喝道:“把她们的手也给打折!我倒要瞧瞧,有谁还敢在这个府里撒泼横行的!” 俩婆子被人堵了嘴挣扎着拖了出去。 贾珃许久后才轻舒口气:“多谢嫂嫂。” 王熙凤撇嘴淡哼,半晌后绷不住笑道:“你这丫头。原先瞧着愣愣的,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像咱们家的了。也罢,这事儿我帮你盯着就是。” 她这般做,一是和珃姐儿示好,免得初来时的那些事儿再让珃姐儿心里有疙瘩,如今算冰释前嫌。二来,也是与秦可卿交好的缘故在。权衡之下,何乐而不为? 王熙凤欲走,却被贾珃叫住。 她疑惑着回头。 贾珃想到眼前人的性子,索性直言:“我还有一事想请了琏二嫂嫂帮忙。敬老爷跟前有个姓李的‘仙人’,我想会一会他,还望琏二嫂嫂能帮忙引荐。” 第四十八章 贾敬平日里都在炼丹,甚少在家人跟前露面。若想见到他身边的人,除非碰运气,一般也是见不到的。 贾珃自知身为个小女娃,再怎样是荣国府嫡女,也不能够随意见到这位身为宁国府真正大家长的贾敬。故而借了这个机会向王熙凤开口。 王熙凤也不含糊,当即答应了,又问:“你找他作甚?敬大老爷平日不是在炼丹就是在去炼丹的路上,你巴巴地跑去了他也不见得有空搭理你。” 忽而想起来珃姐儿要见的是那位李仙人,她恍然道:“是不是你得了高人指点后,喜欢与这些红尘之外的人会面?若如此的话,见不到敬大老爷见见那位仙人倒也能涨点福气。” 贾珃正思量着寻个借口,没曾想这借口自个儿就找来了,忙点头应是。 王熙凤便去安排。 没多久平儿来寻贾珃,说是巧了,那位李仙人正住在宁国府里替敬大老爷守府里丹炉,最近未跟着敬大老爷往玄真观去。五姑娘若想找他论道,大可以直接往前院找他,倒不用麻烦地出府去玄真观了。 贾珃自然早知道此人在府里的,闻言便让平儿帮去安排。 于是在晚膳前的时候,夕阳余晖落在府内将万物染成赤橙色时,贾珃在外院的以前贾敬书房,也就是现在的贾敬论道房内见到了此人。 他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身量似个竹竿又高又瘦。凭借着这身板,套一身道士衣裳倒也似模似样。 李仙人名叫李沙。他见屋里呼啦啦来了两位爷们一位奶奶连同个女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按照什么顺序称呼了,索性见礼直接简单道:“小道见过各位。”语气不卑不亢,声音飘幽,乍一听倒是真有些“高人”的表象。 屋里未点香。但有丹炉烧着东西劈啪作响,没有洋溢着丹药惯有的怪味儿,反而有种食物的香气。 贾珃颔首:“我听见烤豆子了。”说着拉拉王熙凤衣袖:“嫂嫂,我想吃烤豆子。” 李沙神色不变,眼睛却飞快地睃了眼炼丹炉。 他便是以“为大老爷在府里炼制丹药”为由守在这儿数日的,那炉中无论如何炼制的自然就是给敬大老爷的丹药。 王熙凤生怕自家姑娘惹了贾敬身边的人不高兴,忙低声说:“我回去让平儿给你烤一筐!” 贾珍和贾蓉则笑道:“哪用得着回荣国府去?等下晚膳的时候让人添几碟子给珃姐儿就行。” 李沙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贾珃跳下椅子,绕在炉子边闻了片刻听了片刻,忽而转头,朝着墙边候着的个小厮使了个眼色。 黄木之前跟了她一路,多少了解些这位小主子的脾气。一看见她使眼色,他立刻飞快地跑去把那炼丹炉的盖子给掀开了。 噗地一声,几颗烤豆子从炉子里蹦了出来,哗啦啦掉到地上。紧接着,噼里啪啦噗噗噗,豆子烤熟爆开的声音不绝于耳,更多的豆子因为炉内热度的关系争先恐后地跳出了炉子,蹦到外面落到地上。 屋内众人皆是一脸愕然地看着这幕,眼睁睁瞧着焦黄裂开的豆儿散落一地。 李沙最先反应过来,忙去黄木手里夺炉盖。 贾珍的脸沉了下来黑如锅底,啪地下拍案而起:“你不是在给大老爷炼丹么?这就是你炼的丹药?难道说你以往就是这样欺瞒大老爷的!” 他本也不是多喜欢这些术士的。只是自家父亲敬着他们,他就给这些人些薄面而已。如今看到此像,怒从心头起便顾不上以礼相待。 李沙短暂的恐慌后,镇定下来,朝着贾珍微笑道:“给敬大老爷的丹药,我自然是炼好了的,就在柜子里搁着。因为炉子空着,我想闲着也是闲着,这才投了些豆儿进去,准备为下一次的炼丹做准备。” 贾蓉嘻嘻地笑:“你的意思是,这些烤豆儿是下次炼丹的材料?” 李沙肃容:“正是。” 贾蓉捂着胸口笑得前仰后合。 李沙转向贾珃:“听闻府上的姑娘找我论道,倒是没想到来了那么多人。本想着烤多点豆子,留些做材料,再留些给姑娘做零嘴儿的。” 贾珃微笑着点点头:“闻着很香。” 李沙提着的心略略放下。 不料他刚刚放松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那小姑娘再次开口,却是吓了他一大跳:“我听账房先生说,算账时候又丢了些银子。且他拿着银子去算账的路上,路上遇到了你,你还特意问过他,要拿着银子去哪儿,是也不是?” 又丢银子的事儿,贾珍和贾蓉知晓,王熙凤却不知,听闻后很是意外。 李沙便道:“不过是和他寒暄几句随意问问罢了。” “果真如此么?”贾珃淡淡道:“你既是能把烤豆子说成是炼丹,那也有可能把觊觎银子说成是寒暄。” 李沙立刻变了脸。 他正要有所动作,可贾珃比他更快。 贾珃知道这李沙身上有蛊。可她的虫儿们乃是蛊中之王,完全能够压制住他的那些小喽啰们。 她遣出魇蛊王,不动声色对着李沙一指,指尖微动掐了个诀,轻喝一声“入”。 便有凡人看不到的淡紫色微光从她指尖浮现,瞬间去到了李沙跟前,从他七窍钻进。 第四十九章 李沙的眼眸深处的淡紫色一闪而过。 女娃好奇的声音响起:“你说当时你与账房先生乃是寒暄两句,那你为什么要找他说话呢。敬大老爷让你在这儿帮忙炼丹,你平日里该和账房走的路线不同才是,当时为何那么巧遇到?” 其他人本以为李沙断不会回答这话,或者是随意找个借口敷衍了事。哪曾想李沙再次开口,直接让所有人震惊不已。 “是我特意打听了银子的去向,得知由他拿着从后院儿过来,专门在那边守着的。” 贾珍搭在扶手的右手缩了回来,坐正身子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找他有所图?” “正是。” “图的是何物?” “自然是黄白之物。但我一开始没打算拿那么多,只想着凑够了‘借’我的那些数就作罢,谁曾想银子来得容易,我忍不住一而再地去拿。” 贾珃忽然问道:“那祥珠看守银子的那一晚,你也去了后宅?如何去的?” “我有敬大老爷做靠山,只说在府里绕绕,好保府里平安,他们自然不会拦我。” 李沙说着,低声念了几次“贾敬”的名字,语气转为恼怒:“这人太过抠搜,平时让我们炼丹,也不给足银子,材料都要自备。他本说的是买好东西后再把银钱支给我们,可我前前后后花了七八两了,哪里见到半点还过来的? “不止我。便是其他跟着他的人,也花费不少。大家伙儿都抱怨这事儿,奈何贾家权势滔天,听闻还有娘娘在宫里撑腰,我们也敢怒不敢言。 “那么大的府邸,居然连几两银子都舍不得还我们,可见也只是看着光鲜罢了!” “那你知道不知道,就你这样胡乱盗窃的行为,间接害死了一个人!”王熙凤怒而呵斥道:“那被污蔑的丫鬟,痛苦不堪,已经自杀身亡了!” “那又如何?他们抓不住我,胡乱攀咬个无罪的人,还能怪我咯?” 李沙面容扭曲地桀桀笑着:“我还知道丹药能吃死人呢,可我对人说过么?我还不是一次次帮他们炼丹,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得更快?” 贾蓉觉得稀奇,侧头掩口小声说:“之前看这李沙还死不承认,现在倒是巴巴儿地说起真话来了。” 贾珃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看来烤豆子练成的丹药能让人吐真言。” “丹药吃死人也是真话?莫要胡说!”贾珍劝阻这两人,又扬声问李沙:“你具体说说你是如何偷的那银子吧。” 李沙张了张口,然而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他心急如焚,很多话明明就在嘴巴边上了,却死活无法脱出口外。 他慌得团团转,双手卡在自己脖子喉咙处,脚步转着圈快速挪移,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 贾珃明白,他这很可能是被人种下了某种“不能吐露和蛊相关之事”的蛊,下蛊的人令他无论讲什么都不能提及蛊的话题,这样一来,无论他如何讲明真相,都无法将此事表露出来。 也对,便是贾珃自己,亦是不能在这个世界里随意将此说出。不然被人当成妖魔鬼怪之流,可就没法好好过平稳日子了。 不讲出“蛊”,其实是混迹于凡人间的蛊师自保行为的一种。 当然了,若蛊师打算离开普通人群,走自己的纯纯修炼路,那就无需顾忌于此。即便是到了那个时候,最好还是悄悄的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贾珃现在还是个小孩儿,为今之计需要想的就是平稳长大,其他的往后再作打算。 眼前的李仙人不过是个小角色。 他背后的人才真正厉害。 之前遇到洪淑人事件的时候,贾珃就意外发现这个世界居然有人炼蛊。如今经了这一事,她更加确定起来。 但是此地极其污浊,并非修炼的好地方。是以在这儿的人,都混迹于红尘之中,不至于太厉害。 却不知他背后的高人是个什么地步,又是在何处。 正当贾珃琢磨着这事儿时,贾蓉突然叫了声“不好”,飞奔到了李沙跟前。下一刻,血花如泉涌一般从李沙的口中不断喷出。 贾珃暗道糟糕,这样的情形像是他内脏里藏了个可以爆炸的蛊,把他的内脏硬生生炸碎! 她赶紧到了李沙跟前,驱动魇蛊王从他体内匆匆取走了两个尚还活着的蛊,却也没有仔细看,藏好后就赶紧让自己的虫儿去看他情形。 只一下,虫儿们就回禀说他死了。 紧接着贾珍也收回放在他脉搏的手,沉沉叹息:“怕是没救了。” “怎么会这样。”王熙凤跌坐到椅子上,地上的鲜血太刺目,她眼睛闭了闭喃喃道:“好端端的乞巧节,先是祥珠,现在又是李仙人。莫不是这节和我犯冲吧,怎地接连出事。” 平儿这时上前来,宽慰道:“怎就犯冲了?不过是恰好在这个日子遇到而已。” 贾蓉收起之前的嬉笑模样,喟叹道:“没想到他是个性子烈的。爆出自己做贼的事情后,竟是吞毒药而亡。” 说罢他有些不解,问贾珍:“你看清他是何时吞的毒药了吗?” 贾珍自然摇头不知。 贾珃也不知。但她的不知与他们不同,她是不清楚这个可以爆炸的蛊是那个背后高人种下的,还是李沙自己引出的。 若在她上辈子的那种水平,自然看看就知晓了。可她现在才刚开始恢复,无法探知到那许多细节。 李沙的尸身怎么处置是个问题。 贾珍不愿多管,下意识去看王熙凤,却见王熙凤眉心紧拧似是在纠结着什么,便问:“凤姐儿可是在愁这死人的事?” 他不提还好,一提之后王熙凤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贾蓉忙说:“还望婶婶怜惜我们,帮忙把这尸体一并想法子办妥了吧。” 若是以往王熙凤自然应下来,可她今日接连见了两个突兀死亡的人,心里头终归不太得劲儿,摆摆手道:“罢,罢,刚才我已经揽了一遭,这次我就不管了,你们自行处理便是。”说着抬手,由平儿扶着起身,踱步出屋。 贾珍便让贾蓉去找秦可卿来办。 一时间这边乱作一团。 贾珃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在附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先看看刚才得的两只蛊。 第五十章 一个是吞吐蛊,属于最低级的存储蛊虫。它是蛤蟆模样儿,通体浅灰色,在外的时候只有一岁孩童的小指甲盖那么大。 怪道每次都只偷个碎银子。 这吞吐蛊虽能按照主人的意愿去存储东西,存储的时间却有限制。若东西很小的话,不耽误它的咬合,能够多存些时候比如几个时辰。倘若东西大一些,它只能张开嘴巴含着,那就只能存贮片刻功夫。 那些碎银子已经是它长大嘴巴含住的最大个头,它只能用嘴巴裹着它们匆匆跑出来,立刻见到主人把东西交给他。 另一个则是最低等的探索蛊虫,乃是瞌睡蛊。这蛊并非是让人瞌睡的,而是它本体是个瞌睡虫,身子灵活眼睛很亮,可以把看到的画面传到主人这儿。 但它最大的不足就是太喜欢睡觉,一次醒来撑不住多少时候便会再次睡去。因此能够看到的画面,也只刚把它遣出去的那一会儿,再久了估计就没法让它自行回来,直接睡在去到的地方了。 想来那李沙就是让瞌睡蛊快速查探过装银子托盘的具体位置,而后让吞吐蛊迅速找了最大可以含住的碎银子偷窃出来的。他之所以在那边黏贴符纸,也是为了确保这俩蛊能够顺利完成任务,且能把它们妥帖收回。 贾珃根据这两个一级蛊的作用来合理推断,李沙背后的那人把这两个蛊交给他,定是有别的吩咐,且这吩咐是特意针对贾府的。 可惜的是李沙此人好逸恶劳,得了它们后也没有听了那人吩咐,只懒怠地先做起了自己喜欢的事儿,比如小偷小摸。 那么爆炸的蛊虫极有可能是背后那人种下的。 一旦发现这李沙靠不住,或者是用了什么方式发现李沙“被抓住”,他就直接让李沙死亡。 果断,细心,是他留给贾珃的最直接印象。 转回李沙做下案件的种种细节。那天祥珠晚上守在屋里,李沙应当就在她所在的院子外头候着。既是如此,守在院子附近的人就该有看到他出现的。 倘若府里的人肯仔细盘问的话,很大可能就把李沙的踪迹透露出来。从而早一些把真正的罪犯揪出来,祥珠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不对。 贾珃突然想到,她们曾经提过,贾珍一听说可能是祥珠做的,就直接让人把祥珠扣下了关起来。 事关自家儿媳的贴身婢女,他为什么不再仔细查一查? 贾珃心中存着疑惑,再想到祥珠死时的不甘模样,决定瞧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通过谁来探问,又是个麻烦。 她懒得携带那俩小虫,恰好元窍空荡荡的,索性把它们丢了进去。 虽然药蛊王和魇蛊王现在也不过一级的低等水平,但毕竟是蛊中之王。那俩一级小虫儿甫一进去就蔫了,继而瑟瑟发抖,顷刻间就被炼化成为她的蛊虫。也不敢乱动,只躲在灵海的最边边儿上,安静得跟不存在似的。 天色暗了下来。 道路两旁挂起了灯笼,豆大的火光努力穿透周遭的黑暗,把前路照亮。 炼丹炉那边略停歇了些,比之前喧闹的动静小了许多,想来尸身已经被人抬走。 不多会儿黄木过来说,他得和其他俩小厮一起跑趟玄真观,把这事儿告知敬大老爷,暂不能过来伺候姑娘了,他再另寻个人来。 巧的是黄木找的恰恰是秦可卿跟前的瑞珠。 瑞珠显然已经知晓了祥珠的死讯,脸色灰败耷拉着脑袋,没点儿精气神。依然强笑着给贾珃整理衣衫,还把她略有点凌乱了的头发梳了梳。 是个仔细可靠的,贾珃暗暗点头,也颇机灵。 忽而她又想到,既然自己身为外人都能觉得瑞珠靠得住,那瑞珠身边的人是不是也会这样想她? 譬如,祥珠? 贾珃心中微动,遣了魇蛊王出来,又问瑞珠:“祥珠可曾和你说过什么不可对外人讲的事情?” 瑞珠眼睛瞬间直了,全身僵住宛若木偶,怔怔地说:“祥珠和我说,她那日看到了一个男人拉着大奶奶的手,十分亲近。她很生气,问大奶奶是否被胁迫,大奶奶却让她不要多管。” 二人是伺候秦可卿的,此时口中的“大奶奶”自然说的是蓉大奶奶秦可卿了。 贾珃便问:“那个男人是谁?” 瑞珠道:“他是——” 话已经到了嘴边,她忽而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上下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胡乱挠着,似是在阻止那些话说出来。 魇蛊王虽然才刚回到一级,十分弱小,对凡人来说却已经相当强大。 即便如此,瑞珠的精神却顽抗地反对着它的侵入,不肯把下面的话直接说出。这足以看出那些话藏在她心底深处,带给她多么大的恐惧! 如果继续让魇蛊王侵入,以它的本事自然能够让瑞珠乖乖听话。可贾珃在这一瞬间忽而有些不忍,也确实不想听下去了,毕竟再往后便是贾府的些腌臜事,更何况从这些话和那些事中也不难推断具体是谁。 于是贾珃快速指示:“出来吧。” 而后那团淡紫色的迷雾便倏地钻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团,乖乖回到她身边。 几个呼吸后,瑞珠舒了口气缓过神来,接上先前的话题继续道:“……等会儿的拜月和穿针引线,定在了晚膳后。今儿的事情多。”她显然回忆起了什么,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大奶奶又忙里忙外地处理着,所以晚膳摆得晚了点。晚膳的话,大奶奶怕是不能和姑娘们一起用了,等会儿拜月和穿针引线时候再一道。” 贾珃刚要随口应一声,抬眸却见不远处有个纤细的身影等在树下。 不用多看她也知道是谁,不由开心起来,小跑过去:“林姐姐,你怎的来了?”又促狭笑笑:“是不是见不到我,特别担心,特意寻来的?” 来人正是林黛玉。 她看到贾珃好端端的,没有受委屈的模样儿也没有被吓到的样子,方才放心下来。却又故意轻哼一声:“谁会担心你?我担心猫儿狗儿的,也不会担心你。”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紧紧地拉住了珃姐儿的手。 俩人便一起往摆膳的地方去。 第五十一章 晚膳过后,女孩儿们便依着习俗拜月穿针。 今晚月色颇为明亮,皎洁的月光努力照亮这漆黑的夜,让对月的女孩儿们可以看到更多的光明。 不多会儿贾珍贾蓉也来了,吩咐着丫鬟婆子碰上针线筐子,每个女孩儿跟前各一,不曾少了谁的不曾多了谁的。 大家站在桌案前便开始拿针穿线。 其他人都喜气洋洋,唯有惜春如那清冽寒风般站在秦可卿身边,神色冰冷地捏着细针,偶尔斜睨眼正在穿针的秦可卿。 “四丫头平日针线如何?”贾珍见她心不在焉,主动笑着问。 惜春斜了他一眼,爱答不理道:“和其他正常人一样。” 贾珍顿觉自讨没趣,也不与她说话了,自顾自拉了贾蓉讨论起女孩儿们的针黹来。 惜春站在秦可卿旁,而父子俩就在秦可卿的另一侧。父子俩谈话的时候,秦可卿也会间或接上一两句话。 听了会儿他们的闲扯,惜春猛地把手里东西都丢到筐子里。她抱着筐子就想远离,转身走了几步,抬眼四顾,却发现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偌大的宁国府,只能迟疑着又站了回去。 贾珃正侧头与身边迎春说话,冷不防看到了这一幕。 她忽而想到了白日里瑞珠说那些话时候的惊恐模样儿,再看惜春这般,不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惜春再怎样倔强,终究也只是个小姑娘。 贾珃扬声喊惜春:“你过来站我这儿。”脚步挪动往林黛玉身边靠了靠,在自己和迎春之间空出个位置。 惜春冷哼道:“我比你大,你凭什么支使我。我才不过去。”说罢她故意朝着远离贾珃的方向挪了挪。 可这样一来,她就距离宁国府几人更近了。 惜春脸色愈发难看。她左右看看,最终还是朝着荣国府姐妹们这边儿站住。就好似宁国府的人那边有什么脏东西会咬人似的,无论如何她都要避开来才行。 秦可卿他们刚才只顾着自己说话,此刻才发现了惜春的异常举动。 秦可卿笑问:“四姑姑可是站得累了?我之前就说,合该每个人都有凳子坐下才对,他们偏说不用。” 贾蓉便道:“姑姑们别信她的,她可没问我,这个黑锅我不背。” 这时贾珍接话,语气温和:“她们姐妹间自然要说说话,来回走动的。你让她们坐下,岂不是不方便?” 惜春的脸沉得比夜色还黑。 贾珃板着小脸儿走过去,一把拽住惜春拉到自己身边,塞在了迎春侧旁。 惜春跺脚生气:“谁要来你这儿?谁要来你这儿?我就喜欢站那边,你管得着?” “管得着。”贾珃悠悠然说着,双手随便一划拉:“我这人福气统共就那么多大,你站太远了,沾不到我福气。” 惜春嗤道:“谁稀罕你福气。” “我稀罕啊。”贾珃故意逗她:“我就喜欢把我的福气分给你,你能奈我何?再说了,你是咱们荣国府的,总往宁国府那边儿靠什么。” 惜春听到最后一句,愣住。 探春本还在观望着,见状忙跟着说了句:“对啊,你长年跟着祖母一道儿,自是咱们荣国府的。”又推了推身边迎春的胳膊朝迎春示意。 迎春后知后觉“啊”了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拉了惜春的手,把自个儿的针线塞给她:“你先穿着这个,我还有。” 她这样呆呆的模样儿惹得姐妹几个都笑。 林黛玉在贾珃另一边探头过去与惜春说:“你就听了珃姐儿的在这边吧。她现在最喜欢显摆她的福气了,若你非要说不沾她光,她今儿晚上一准钻到你屋里和你睡,非要你也沾沾不可。” 贾珃一直绷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望着林黛玉,语气幽幽:“……就你最爱拆我的台。” 俩人这般笑闹着,反倒是让惜春放松了些。 她看看宁国府那边几人,又望了望和善的姐妹们,咬咬嘴唇轻声哼着:“是你们说我算荣国府的,可不是我说的。” 探春笑道:“对对对,就是我们稀罕你,非要你算我们这边儿的,可不怨你半分。” 惜春的眼角仿佛间有了笑意。 贾珃便和惜春的丫鬟名唤入画的说:“还不快把你们姑娘的东西都拿到这边来?二姐姐好心给了她些,我的却珍贵着呢,没多余分给她的。” 惜春就道:“谁稀罕你的?我自有我的。”与入画说:“快拿来给五姑娘瞧瞧,让她见识见识,我的针线可比她多!” 其实这些都是尤氏让人分好给她们的,基本都差不多。俩人这样,一看就是故意拌嘴。 林黛玉就和迎春探春你一言我一语地故意插科打诨在旁起哄。 气氛便十分和乐。 秦可卿见了,开心地与刚刚走到她身边的王熙凤说:“五姑姑当真是个妙人儿,有她在,大家就都很高兴。连带着我心情也好起来。” 王熙凤刚才在林黛玉的旁边,见女孩儿们玩闹起来了,方才走到宁国府诸人这里。 听到秦可卿的话,她又静静看了会儿,便道:“怪道老祖宗喜欢五丫头。瞧她几句话,竟是让四丫头与她不生分了,奇也怪哉。” 秦可卿与惜春没见过几次面,疑惑着望向那边,问道:“照着二婶婶这般说,四姑姑平日与人冷淡么?”看着不像啊。 王熙凤想了想,斟酌着说:“反正不怎热乎。” 秦可卿也只随口一问,并不放在心上,闻言点点头作罢。 女孩儿们笑笑闹闹过后,时间已经很晚了。夜色深浓,月亮也不知何时被阴云遮蔽住隐去了身形。 贾蓉便又提起来之前的想法:“要不都在府里歇一晚上?此时再回去的话未免太过折腾。” 白日里提出的时候,因着惜春的坚决不肯只能作罢。现下听到了贾蓉的话,俱都望向惜春。 这次惜春倒是答应得爽快:“那我们就在这儿暂时借住一晚吧。” 林黛玉笑道:“此番不用来回折腾,倒是拖了珃姐儿的福。” 对此没人有异议,就连平日里不太表态的探春也不由跟着点头说“是”。 第五十二章 即便惜春是宁国府的嫡出姑娘、贾珍嫡妹,宁国府里也没有给惜春单独留出房间来。 秦可卿让人收拾出好几间客房给女孩儿们住下。 王熙凤看她疲累,搭把手帮着她张罗。 贾珃和林黛玉的房间挨着,两人趁着丫鬟们铺床的时候,又凑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各自回屋。 待到房门紧闭,烛火也已经熄灭,贾珃便静坐修炼。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污浊不堪了,即便她每晚勤修苦练,依然只能保持在一品初阶的状态。 不过她现在倒是把虫儿养得相当不错。药蛊王和魇蛊王已经进入到一级,且状态极佳。 贾珃进入元窍后,先看了眼种在灵海中的那棵灵株,继而欣喜,思量着今晚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够突破到一品中阶。 那灵株是药蛊王吐出的种子种出的。名唤“随机草”,是一级灵草。 它名副其实,能随机产出各种奇特的草叶,不过时间比较漫长,十天以上才能产一次。具体需要多久,得看这个随机出来的草叶具体是甚东西。 譬如现在。 眼前的这一草叶包含着天地灵气,已经生长了足足两个月,今晚才眼看着就要长成。贾珃只等着它成熟的那一刻便将它炼化,辅助自己进入一品中阶的状态。 而之前随机草产出的草叶,虽然十分特殊是寻常世间见不到的,却没有这样帮助修炼的灵气,因此都被她放在灵海旁存起来,以待日后使用。 虫儿们显然也在等待灵叶掉落的那一刻,不似平常那样欢快地在灵海里晃来晃去,而是安静地屏息凝视着随机草。 来了! 随机草原本绿色的株体忽然亮芒大盛,全株散发着各种光亮,把元窍照出五光十色! 这是带有灵气的灵叶刚刚成熟即将掉落的标志! 贾珃彻底沉静下来,待到灵叶落到灵海的一刹那,她立刻将它炼化,把它里面存有的所有灵气纳入自己的灵海。 饱满的叶片先是干瘪下去继而瞬间消失。 透明的灵海掀起翻滚浪花,越来越汹涌冲击着元窍表面。而元窍表面也透出光华,回应着翻涌的灵海。 终于! 元窍的窍壁略饱满了点,而灵海虽然还是透明的,里面已隐有浅淡的光华流转着。 这是进入到一品中阶的标志! 贾珃很是欣喜。 今日的突破给了她莫大的希望。即便是在这个浑浊不堪的地方,虽然慢了点,她也能够一步步地进行修炼。 反正她现在年纪小,不急。待到日后她长大,正好能力也强大起来,足以自己闯荡出一片天地。 而且能够进入到一品中阶,也让她对日后面对此处蛊师时更加有底气了。 冯家姚氏说的那个安林寺,贾珃觉得十分蹊跷。 操纵的那个蛊师应当只是一品低阶的水平,虽她当时也不过一品低阶,却有上千年的经历在,且身怀两个已经开始恢复的蛊王。所以可以轻易把他灭了。 而李沙背后的那个高人,很有可能是个一品中阶甚至是一品高阶的蛊师。 若她还是一品低阶的状态,真和那人当面对上了,虽然能赢,却不敢保证一定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如今她进入了一品中阶再对上那个人的话,便丝毫不惧了。她不止能够对付此人,甚至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全身而退。 贾珃心满意足,又查看过那俩新来的吞吐蛊和瞌睡蛊,旁观了会儿药蛊王和魇蛊王故意吓那俩小蛊的过程,便安然睡下。 翌日起来,阳光高照。雀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叫着,欢快至极。 贾珃一大早去和姐妹们同用早膳。王熙凤和秦可卿也一道。用过膳后,大家喝着茶吃着点心聊天。 今日祥珠的家人会来接她回去。 王熙凤昨儿下午就让人把她的尸体整理妥当了,家人初初见到的时候应当看不出异状。不过回去后应当能发现身上伤痕,这却有些难办。 秦可卿便道:“多给些银子就好。” 原本还说的是祥珠偷了银子,让她家里接她回去的同时再把银子赔了,现在看来却不能够如此。不仅不能让他们赔,反而因着祥珠枉死反倒得给他们添一些。 王熙凤深以为然:“我看十两差不多。” “会不会不太够?”秦可卿有些犹豫:“昨儿爹爹派了人来与我说,那祥珠是四十两买的。不过我家没花银子,爹爹的好友花了银子买下祥珠,送了给他。如今人不在了,恐怕只十两不太行。” 王熙凤奇道:“哪个人牙子卖的?我去和他理论!没见过一个婢女还能要了四十两的!” 这时候贾珍迈步而入,听了后道:“既是亲家说了四十两,那便四十两吧。再添二十两,凑个六十的数给她,也算是全了她们主仆的情分。” 王熙凤依然觉得这数给的太过了些。可宁国府的几个人同意,她身为荣国府的也不好置喙。更何况出钱的是宁国府,她便含笑应了一声,不再对此多说什么。 不过那李沙的事儿反而难办一些。 贾珍与贾珃道:“好妹妹,哥哥得劳烦你个事儿。” 贾珃轻颔首:“请说。” “老爷听闻给他炼丹的那个小道暴毙了,且是在炼丹炉前没了的,心里不太得劲儿,想让五妹妹去一趟玄真观,帮他读几页书。”贾珍说着,叹口气又揖礼:“还望五妹妹不辞辛劳,过去一趟。” 这就是想借了她的福气驱散晦气的意图了。 贾珃侧身让了半礼,含笑道:“都是自家人,珍大哥哥何苦这样见外?待到敬大老爷定下时间和我说一声,我过去便是。” 她镇日里在这宅邸中都要憋坏了,能出门的好事儿,何乐而不为?自然是要答应下来。 贾珍感激万分。 他深觉太麻烦珃姐儿了,又是歉然又是感激地连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才兴冲冲离去,把这个好消息报给贾敬。 回到荣国府后没几日,贾珃就收到了贾敬让人带来的请她往玄真观去的信。与此同时,冯家父子邀请她到将军府做客的请柬也来到她手里。 两边居然定的是同一天。且两处地方离得远,断不可能一日内来回这两处。 贾珃懒得自己定夺,索性拿着信和请柬去到贾母处,让老人家给她出主意。 第五十三章 “先到将军府去。冯家这一年多等闲不请人做客,既是请了你便是看重你,自然得先到那边,就按请柬上的日子。”贾母道:“大老爷那边我遣了人说一声,都是自家人,你晚几天过去也不打紧。” 贾珃笑着谢过了老太太,依着那日的行程来让人提前准备好衣裳。 到了日子,冯府早早地就派了人过来迎接。为首的少年身姿飒爽骑着高头大马,赫然便是冯紫英。 贾赦恰好在家,听闻后在前院招待他:“怎能劳烦你亲自过来?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送珃姐儿过去的人都候着呢。” 跟在他身边的小厮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明明是太太准备的,老爷却在将军府少爷跟前说是他做的。 冯紫英执着马鞭朗声道:“家母惦记着珃妹妹,非要我过来一趟。家父也说由我亲自来请比较好。” 既然是将军和淑人开的口,贾赦便不好多说什么,连声吩咐人去催贾珃快一点儿,莫要让将军府久等。 冯紫英蹙了蹙眉,起身告辞出屋:“我在马旁等妹妹就好。您也不必催她。爹爹娘亲都说了,但凡让珃妹妹有半点的不自在,那都是我的过错。” 听闻这话,贾赦不敢再多管,悻悻然独自留在屋中喝茶。 坐车去往贾府的途中,冯紫英策马跟在马车旁,生怕珃姐儿在车子坐着发闷,不时隔着车壁与她说话。 待到入了将军府下去马车,远远就听到清脆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冯紫英高声说:“芬姐儿你慢着点。” 贾珃抬眸,便见女孩儿正咯咯笑着朝她飞奔。 冯紫芬的年纪比贾珃大些,活泼开朗得很。远远地望见了贾珃的马车便小跑着迎过来,待她走下叫她,便拉着她的手问:“妹妹路上可辛苦?爱吃什么果子?我这儿很多好吃的,你喜欢什么尽管与我说,我都给你备来。” 洪淑人现在身子大好,已经能够自如随意走动了。刚才她便在冯紫芬的身边,此刻也已经迎上来,笑着嗔了女儿一眼:“你看你,叽叽喳喳个没完,远不似珃姐儿这般端庄大方。” 冯紫芬嘻嘻笑着挽住母亲手臂:“您现在大好,我心情便极佳,如此状况下,不笑不说难道还闷在肚子里憋着?”扭头又问珃姐儿:“对吧?” 贾珃点头。 冯紫芬哈哈大笑。 冯紫英叹了口气与珃姐儿道:“她就这脾气,妹妹别被她吓到就好。” 冯紫芬早已得知母亲现在病情大好又痊愈,全是珃姐儿的功劳,待她很是亲切,低声说:“别理哥哥。他最烦。” 冯紫英佯怒举起马鞭。 冯紫芬拉着贾珃快速跑开,笑声撒了一路。 冯唐今日本要留在家中待客的,无奈皇上临时招他进宫去,今日他便不在家中。不过今日将军府倒是出现另一个人,与洪淑人一起负责招待贾珃。 那便是洪淑人的母亲,锦乡侯夫人。 锦乡侯夫人面容慈爱目光温柔似水,见贾珃要给她行礼忙拉起来:“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好,万万不可在我跟前这样客气。” 女儿能好,全是拖了这个孩子的福。那时候女儿的病情到了怎样可怖的地步,她是心中有数的。看到现在健健康康的女儿,她数次悄悄落泪,阿弥陀佛念了不知几千遍,对贾家五姑娘的感激更是深深刻在心底。 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吃过午膳,洪淑人便让一双儿女去午歇,独留了锦乡侯夫人和贾珃在屋中。出门时,洪淑人还特意把房门从外面带上。 很显然,锦乡侯夫人有话要和贾珃说。 贾珃自忖是个小孩子,装作不知道一般继续慢吞吞吃着果子,静等着对方先开口。 锦乡侯夫人先是扯了会儿家长里短的闲话,问问贾母的身体怎样,又说现在天气转冷了珃姐儿需得注意身体。如此这般绕了会儿圈子,方才道:“我熟识的一位夫人,身子抱恙十数载。她家人听闻你和我女儿的事,便想着请你过去看看她。” 贾珃一听是缠绵病榻十几年的病人,便觉得这事儿她八成是丝毫帮不上忙的。 一般说来这样卧病不起那么多年,很可能是自身身子不好。既然如此的话,她去了也没甚用处,还徒增麻烦。 “大家都说我有福气,可这东西虚无缥缈的,实在是做不得准。”贾珃说:“便是淑人那一回,我也不过是碰巧了而已。” 锦乡侯夫人急道:“那位夫人其实是有心结。不管珃姐儿能不能帮上忙,去看看,宽一宽她的心也是好的。” 贾珃轻声说:“您不妨和我大概说说是个什么情形?这般和我讲,我当真是听不太明白的。” 再怎样懂事,终究还是个孩子。锦乡侯夫人慈爱地望着她,暗暗叹了口气。又思量许久,想着那陈年往事和小孩子简单说说也无妨。 她通过洪淑人已经知道这孩子十分嘴严了,便是冯家当时那么大的乱子,这孩子也一个字儿也没吐露出去。 对于这点,她倒是放心。 另外更让锦乡侯夫人放心的是,当年那诸多事情,即便是讲给这个孩子听了,以这孩子的年纪应当也是听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只能一知半解。 讲出来让孩子心里略有个底也好。 锦乡侯夫人斟酌许久,方才说道:“这位夫人和先义忠亲王妃娘家一名女子是好友。” 简单一句,贾珃顿悟为什么锦乡侯夫人和将军府对此讳莫如深。 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犯事甚大,亲王妃娘家在九族之中自然受牵连。贾珃隐约听人悄悄谈起过,亲王妃的娘家实则是好的,义忠亲王犯下的错儿与她们家并无干系。只是最终躲不开。 锦乡侯夫人含糊说道:“这位夫人自那时候起便郁郁寡欢,身子一向不好,无人可以开解。她夫君与她感情甚笃,听闻了你的事儿,想让你去与他夫人讲讲话儿,说不得就能稍好一点。” 贾珃寻思,既是称为“夫人”,应当是有一品或者是超一品的诰命了。 这个世界和她前世的修行世界不同。她前世,修炼的“一品”乃是最低品阶。而这个世界则反了过来,一品是最高官阶。 既然如此,锦乡侯夫人口中的那位应当是身份极尊的。 贾珃暗自忖度着这事儿不能沾,正要拒绝,却听锦乡侯夫人话锋一转又道:“莫要怪我让你个小娃娃来做这事。实在是那么多年来这位夫人旁人的话都不太听得进,也就一位大师,好似是什么寺的,时常过来看她,这才能讲几句。旁人说甚她都恍然不觉。实在是没办法了,便想着让你试试。” 提到那寺的时候,锦乡侯夫人特意顿了顿,求助般地望过来。 贾珃听后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该不会那么巧,又是安林寺吧? 第五十四章 果不其然,锦乡侯夫人下一句便是:“那寺的名字你也听过,正是安林寺。” 也就是当初姚氏和冯紫莸去的那个。 虽然冯家二房做的那些事儿并未外传,可锦乡侯夫人乃是洪淑人的亲生母亲,洪淑人自是把其中种种曲折告诉了她。 因此锦乡侯夫人听那位夫人说起这个寺的时候也觉得怪异。当洪淑人提议让珃姐儿试试看时,她顺势答应下来。 前段时间冯将军派人去寻,结果绕来绕去也没找到那间寺庙究竟在何处。明明位置就在那山的那一处,兵士们把山几乎翻了个遍都没看到类似于寺庙的屋子。 首先要找到它就比较困难。 贾珃听闻后沉吟片刻,颔首答应下来:“既然夫人诚心相邀,我便去一趟吧。”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自己想瞧瞧真相而掺和进去。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让她有些好奇那寺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处于什么位置了。而锦乡侯夫人口中的那位夫人,恰好也和这个寺庙有所联系,见见也无妨。 即便已经心中决定,贾珃的语气里依然透出小女孩儿该有的犹豫和忐忑。 锦乡侯夫人很是欢喜,连声道着阿弥陀佛,询问珃姐儿何时可以去。 贾珃道:“不知那位夫人何日有空?我趁她方便的时候过去便可。” “既是请了你,怎能让你这般主动前往。”锦乡侯夫人道:“她夫君说了,必得安排妥帖你的出行。到时候我们侯府给你下帖子,你再看时间合适不合适。若合适了就去,不合适,侯府会再下帖子。” 这就明显是想在众人跟前抬举珃姐儿了。 侯府亲自下帖子请,自然是给足脸面的,旁人见了后自此不敢小瞧了珃姐儿。 不过,既是用了侯府的名义,可见对方是真的丝毫不想表露身份。又或者是他们与贾府的关系着实一般,不想与贾府有所牵连。 贾珃便承了锦乡侯夫人这份心意,把要去玄真观的日子告诉了她:“那日我得出门一趟,见宁国府的大老爷。其余日子都在家中,随时可行。” 锦乡侯夫人连连答应下来。 事情商议好,屋门大开。不多会儿,冯家一家四口陆续进屋。 冯紫英知晓些这事儿,虽没有得知太多细节,依然能从母亲和外祖母的言行举止中猜个大概。便趁着无旁人的时候,特意小声和贾珃道:“这次又要叨扰珃妹妹了,实在过意不去。往后你有需要哥哥的地方,尽管说。哥哥定然全力以赴帮助你。” 贾珃笑道:“这又客气了不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妹妹,我叫你一声哥哥,合该是自己人才对。既是自己人,无需如此见外。” 冯紫英洒然而笑。 当天傍晚贾珃回家,锦乡侯夫人非要她坐了自己的车子同往,亲自送了贾珃回到荣国府附近。又下车,目送她上了贾府小车子,进入到黑油门内,以示对她的重视。 锦乡侯夫人此番举动惊动了贾母。 贾母特意让琥珀来叫贾珃过去,细问究竟。 贾珃思量着过不多久,锦乡侯夫人便会送请柬过来。既然无论怎样都会有那一遭,她索性说自己与锦乡侯夫人相谈甚欢,对方还邀请她往后去做客,如此这般。 贾母很是开心,指了珃姐儿道:“这孩子甚是乖巧,到哪儿都讨人喜欢。” 王夫人垂眸不语,眼睛紧盯着手里的茶盏,似是要把漂浮的茶叶看出多花儿来。 王熙凤道:“老祖宗这话是没错的。珍大奶奶和蓉大奶奶也说五丫头好得很。” “哟,这可真了不得,珍哥儿媳妇居然会夸人了?”贾母笑道:“平日里半个字儿也说不出的人,居然也夸五丫头,可见这是真真的喜欢,断然没假。” 除了王夫人外,其他人便都顺着贾母的话说,屋内笑语盈盈。 转眼到了要去玄真观的时候。 那日宁国府出了人命案的事儿,众人都默契地瞒着贾母没有提。老人家年纪大了,最听不得那些杀啊死啊的字句。上回藿香和媚人那事儿就闹得老太太好些天不安生。这回大家就在她老人家跟前瞒了下来。 因此,贾母只当贾敬只是要让珃姐儿过去一趟论道,却不晓得里头还有李沙这一层干系。 王熙凤却知。 这天一大早她就出了荣国府往黑油门这边来,询问珃姐儿需不需要她的陪同:“我今儿左右无事,跟你走一趟也可。这府里虽事情繁杂,却少我一个不少。” 贾珃有心探一探关于李沙背后之人的事儿,如果有王熙凤这眼神心思犀利的在,或许会坏事。便道:“多谢琏二嫂嫂好意。可府里上上下下,无论大小事情,哪一个能离得了你?别说我来回一趟要好些个时辰了,便是只去半个时辰,你若同往的话,恐怕府里都要闹翻了天。一个个的没有你的指示都不知该如何行事了。” 虽然她这话说得夸张了些,王熙凤听在耳中却很高兴。她是个惯爱揽事的,又想着府里诸事,又想着玄真观这边,犹豫着说:“可我知道那李沙的事儿,许是会惹了敬大老爷不甚高兴。你若独往的话,我怕你一个孩子家经不住事。” 前几日,贾珍请示过贾敬了,要不然他和贾蓉陪着珃姐儿过去。 谁知贾敬回了一封带着怒气的信到宁国府,直言道他身边好端端一个人,折在了贾珍、贾蓉等等那些不肖子孙手里。若要再找个这样可靠的炼丹仙人,却是不能够了。怒叱他们好一通后,最终道,他们莫去,省得污了那玄真观的仙气。 贾敬的这封信等同于是不准宁国府所有人陪着去了。虽然贾蓉他们担心贾珃一个小姑娘独往,却也不敢违拗了敬大老爷的意思。 是以王熙凤才这般担心。 贾珃正要宽慰王熙凤几句,忽而有小厮来禀:“姑娘,门外有个姓冯的公子要见您,说是受了宁国府的相拖,特意护送您去玄真观的。” 贾珃和王熙凤便过去瞧了眼。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神武将军府的少爷,冯紫英。 第五十五章 冯紫英和宁国府素来交好,之前他为了洪淑人的事情来找贾珃,便是通过贾珍贾蓉他们那边的。 这次父子俩因着不能陪同珃姐儿过去,心里担忧着。恰逢贾蓉路遇冯紫英,二人闲聊间说起贾珃来,贾蓉便顺口把这事儿讲了。 冯紫英当即主动揽下此事,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护送妹妹好端端地过去,不会让妹子吃半点的亏受半点的累。 贾珍和贾蓉自然欣喜不已,把这事儿托付给了他。 王熙凤本还担心珃姐儿这样过去不够妥当,见冯紫英来了,自是欣喜不已,扬声道:“不愧是将军府的公子,做事儿就是与别个不同。我们家的都还跟姐姐妹妹们混做一团玩着呢,冯公子已然可以独当一面了。” 冯紫英拱手:“二奶奶过誉。”眼睛往珃姐儿瞟去。 小姑娘今日穿了桃红缎面水波纹褙子,杏色绣兰花襕边裙,称得粉面桃腮更是可爱得紧。偏她还板着小脸的肃容模样儿,瞧着又有小孩儿的天真,还带着几分故作老成的孩子气,极有意思。 冯紫英哈哈大笑,道:“不急,我先吃几盏茶。娘说若来晚了怕你先一步走了,催着我早些过来,倒是不用慌,你慢慢来就可。” 王熙凤道:“既是如此,还不如你晚些过来,派人说一声就行。也免得在这儿等着。” “我爹说那样不行。”冯紫英道:“万一你们贾家再客气着婉拒了怎么办?还不如先斩后奏,我人都过来了,你们总不好赶我走、不让我跟着珃妹妹了。” 虽然他说不急,但贾珃也没甚太多要准备的。至于丫鬟婆子和车马,邢夫人俱已安排妥当,上车就能走。故而冯紫英略坐了坐后便开始上路。 出了黑油门后贾珃撩开车帘,才发现冯紫英带了十几个护卫跟随着。 见她把车帘子掀开好奇地望着护卫,冯紫英解释道:“爹爹怕去京郊不够安全,特意让我带了人护送妹妹。” 贾珃笑道:“真是劳烦你们了。” “又见外了不是。”冯紫英故作生气的模样儿。 贾珃便哧哧地笑。 因着出发的早且是轻车简从,一行人到了玄真观的时候还不到晌午。有道童出来相迎,听闻是来寻贾道友的,忙请了进去。 直到进入观中最里头的一排房子,道童引了二人往其中一间干净房舍走:“贾道友平日便在这里炼丹,只不知现在是个何样境界,若是不得闲,就得劳烦两位略等等。” 贾珃便说不打紧,客气道:“那是我家长辈,等也是应该的。” 道童让人奉上茶水。 野外山林间的泉水泡制的茶清冽可口,又有各色素食小点吃着,贾珃深觉惬意得很,还思量着若贾敬一直炼丹下去,她吃饱喝足打道回府也不错。 可惜的是没多少会子功夫,贾敬便出了炼丹房往这儿来了,倒是让贾珃盯着那些吃的感觉好一阵惋惜。 贾敬进到屋里来,搭眼一看先是望见了那意气风发少年郎,顿时意外不已:“冯家贤侄。”而后眼睛往下看去,这才望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这女孩儿双眸澄澈莹润,目光干净明亮,通身定然神闲中透着悠然自得的气度,一看便是极有慧根的。 贾敬忽而肃容,正色道:“果然是有福缘的孩子。” 原先还只当那些俗人用些什么“福气”之类的词字糊弄他、言过其实了。现在才明白那些都是真话,甚至说得还不够足。 贾敬收起了之前略带轻慢的心思。三人均落座后,他道:“听闻珃姐儿之前有遇到高人指点,不知当时偶遇高人时,可有甚祥瑞异状发生?” 他说得很是认真。 冯紫英听得面露震惊,悄悄扭头去看贾珃。 贾珃知道贾敬去信怒叱贾珍和贾蓉的事儿。 她想,既然贾珍和贾蓉已经把当时的情形告诉了贾敬,贾敬自然知道李沙这人不太靠谱了。结果贾敬却反而训斥那父子俩。可见此人也不是脑袋清明的。 更何况偌大的宁国府,那么多的人丁那么多的事务,贾敬身为大家长都完全不搭理,反而用着府里的银子自顾自在这儿炼什么丹…… 贾珃便面露苦恼,踟蹰着道:“当时我白日见天空飘过紫色的云,夜晚看到天边有紫色霞光闪过,算是异状,只不知算不算祥瑞。” “算!算!”贾敬激动不已:“这怎能不算!” 冯紫英一脸愕然地呆呆看着贾珃。 待到望见她促狭笑意后,他恍然顿悟。无论如何,顺着她的话说就是。反正随口讲讲的话,费不了多少力气。 于是冯紫英随着她的方式信口胡诌:“听闻珃姐儿回到贾府的那日,京中有不少地方出现喜鹊群鸣的现象,虽只是听闻,也不知算不算得是祥瑞之兆。” 贾敬激动得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着:“天要兴我贾府,天要兴我贾府啊!” 贾珃想到贾府弥漫着的浑浊不堪的气息,不慎赞同地垂了眼眸。 许久后,贾敬终于情绪平缓,诚心相邀贾珃到炼丹房看他的修炼成果。 贾珃看他形容枯槁状似骷髅,唯独肚子显大,且说话时而清晰时而含糊不堪。再想到李沙那时候的话,不免有些犹豫,含蓄劝道:“敬大老爷既是信我有福气,我便讲一句我梦中所见。梦中有人说这些丹药偶尔吃吃便可,不能多服,也不知是真是假。” “怎么可能!”贾敬当即摇头:“珃姐儿你虽然有福缘,年纪到底太小,不懂得这其中许多道道。” 贾珃便闭口不言了。 不料贾敬情绪激昂下脱口而出又一句话:“且我前些日子才刚见了那仅是有缘人才能得见的安林寺方丈大师,大师说我气色好得,想来近日用的丹方十分了得,使我修养极佳。既是如此,便断断不会出错的。” 安林寺! 再次听闻这个名字,还是这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且在一个道观里。贾珃不由猛地侧头望去,恰恰和冯紫英投来的震惊目光直直对上。 第五十六章 贾珃忙问:“那位安林寺的大师,是怎么一回事?” 贾敬说完才自觉失言,忙探头朝外看了看,见屋子周遭没有旁人在,才吁了口气小声道:“那位高人,是李沙引我去见的。寻常人是无缘得见那位大师的。” 冯紫英不由气笑了:“大老爷不是信道的么,怎还见和尚去了。” 贾敬微微笑着捋须长叹:“虽说佛道不是一家,但大师佛法高深岂是寻常僧人可比的。” 冯紫英便想到了自从二房人拜过那安林寺后,自家母亲的精神便出现了异常。 他看贾敬明明信道却听和尚论法,生怕贾敬也因着那安林寺出现类似的精神问题,好心劝道:“大老爷既是信了道,就莫要问那佛法之事了。”又忍不住问:“不知那安林寺在哪儿?如何可以去得?” “这我就不知了。”贾敬指着一个方向:“就在那边的山上。李沙曾带我去过一趟,我还与方丈大师对坐品茗。可我后来独自去寻了几次,都没寻到,奇也怪哉。不过,这也恰恰证明了大师佛法高深,寻常人无缘时便不得见。” 这回轮到贾珃和冯紫英坐不住了。两人和贾敬闲聊片刻,贾珃又和贾敬扯了会子道法的事儿,二人便告辞离去。 出了玄真观,两人默契地朝着贾敬说的安林寺所在的那座山行去。看似不远的距离,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山脚下。 山颇高,树林茂密。从山脚往上看,只能望见郁郁葱葱的浓绿,瞧不见房舍也看不到行人。 有山脚下路过的农户见到他们朝上观望,便道:“那山以前还能进人,现在却不能进咯。各位公子小姐还是另寻他路游玩吧。” 冯紫英问:“这山为何不能进人了?” “进去的都回不来了呗。”农夫摇头叹息:“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和尚打扮的人出来过,可我们寻常人进去,基本上都有去无回。” “未曾报官吗?” “报过啊,官衙也确实来人了,还不止一次。可那些官爷上山绕一圈什么都没搜到也没瞧到,好端端的全都折返下山。我们的人上去后,却不见得能回。以前我是樵夫,上山砍柴拿下来卖的,现在倒好,只能耕地,柴都不敢上去砍了。” 农夫沉沉叹息一番,又劝阻了几句就也离开继续去做农活。 因自家母亲因了那寺而出问题,冯紫英跃跃欲试想上去探访一番。又怕会拖累那小姑娘,于是想着先把珃姐儿送回家,自己下回再独自来。 谁知他这个想法刚冒出来还没能和珃姐儿商量一下,扭头便见小姑娘已经提着裙子自顾自地开始往上行了。 冯紫英被吓到,赶忙跑上去拦她:“你这是作甚。” 贾珃答得理所当然:“去看看。” “那不行。”冯紫英想也不想就拒绝:“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们冯家的事儿去冒这个险。” 他只知自家母亲和安林寺相关,却不晓得其他诸多事情。 贾珃明白不给他个答案的话,今儿被他这样拦着恐怕真不能顺利上去了,毕竟她个头小小的而他已经是大高个的少年郎。考虑过后便道:“哥哥有所不知。敬大老爷府上前几天有个道人意外亡故,便是敬大老爷之前提到的那个李沙。” 这李沙,冯紫英有印象。正是介绍了安林寺大师给贾敬的那位李仙人。前后因果一通牵扯后,他便明白过来为甚小姑娘想上山看看了。 但他还在犹豫:“可那农夫说山上十分危险……” “不是有哥哥你保护我么。”贾珃微笑着,甜甜的笑容透着满满的信任和自信:“我们上去,一定能安然折返的。” 冯紫英朗声大笑。 “既然妹妹这般说,哥哥便不拦你了。一同去。”他洒然说道:“只是有一点,你跟紧了我,万不可随意乱走。” 这回贾珃却不听他的,纠正道:“是哥哥你跟紧我,别走丢才对。” 冯紫英愣住。 贾珃边往里行边解释着:“我个头小,万一跟丢了,你发现不了怎么办。我在前头,你在后头,那样我往哪儿走你便往哪儿走,断然不会把我弄丢,是不是?” 冯紫英觉得她这话甚是有道理,于是答应下来。二人一前一后地往上走着。 护卫和丫鬟们自然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但是一开始他们还能好好跟着二人,没多久,也不知道从哪个弯儿开始还是从哪个石子儿开始,二人忽然没了踪影。 丫鬟侍卫们大惊失色,慌张地四处乱走乱找着,不一会儿居然到了山脚下。 郭妈妈看到下山回来的春枝和夏叶,紧张得不行:“姑娘呢?” “不见了。”春枝吓得脸色煞白。 郭妈妈也慌了神。 夏叶稍显镇定:“这不怕。有冯少爷跟着呢,冯少爷是将军的儿子,有功夫傍身,不会出岔子。再说了,姑娘那么有福气的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几人朝着将军府侍卫那边望过去,见那边儿也没找到自家主子正急着,她们反而略略冷静了些,只盼着姑娘有冯少爷护着不会出事。 贾珃疾步而上。 此山遍布阵法,若是有寺里的人专门引进去或者是教导过路线,便能寻到目的地。平常人单凭自己的本事,是断然找不到入口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有个小院儿出现在二人的眼前。院门上有个古旧经历诸多风霜的木匾,上书简洁“安林寺”三字。 冯紫英紧跟在小姑娘身后一两步的位置,拨开跟前垂下的树木枝丫,奇道:“还真有个寺庙啊。不过确实挺难走的,路上拐了那么多的弯儿才到这里。”说着便往里行去。 贾珃却没急着进入。 她看庙门口和许多高门大户一般立着两个大石狮子,心下微动,伸手触了上去。 灌入一缕灵元进去细探,发现在那石头的表层内里,还有不知是何材质做的另一层面,那才是实心雕塑的表层,现在看到的这个只不过是伪装。 再用灵元在那表面滑过一周,贾珃意外发现内里雕着的居然是饕餮。 乃上古凶兽, 第五十七章 安林寺占地不大,只前后两进院子。前面的院子供奉佛龛,后面的院子则是僧人居住之所。 冯紫英在佛龛前盯了半晌:“这是哪一处的菩萨?怎的我从未见过。” 贾珃瞥了眼那青面利眼偏又挂着状似和善笑容的泥塑,暗道这安林寺众人不拜菩萨不拜祥瑞,却信奉上古凶兽和凶神,也是奇了。 “这东西瞧着就不像是正经菩萨,哥哥不知也很正常。”她淡淡说着,举步朝着后面行去。 后头不过三四间房,中间一屋的房门大开,屋中桌上摆着的一些东西便直截了当地映入眼帘。 桌上放置了几个颜色鲜艳的茶具,其表面绘制着各色图案,乍一眼瞧过去看不分明,让人忍不住想拿起它们来一看究竟。 冯紫英下意识伸出手。 “别动那些东西!”贾珃忙喊了声。 冯紫英因着对她的极度信任而瞬间缩回手。 贾珃冷着脸朝那些东西看过去。寻常庙里很少会有这样色彩极致艳丽的东西,它们的存在实在怪异。于是遣了魇蛊王略略一探,便确认了它们里面确实附带蛊虫。 她在几间屋里转了圈,基本确定这里长久住着的只有三人。除去洪淑人那次灭了一人外,应当还有两个住在这儿的“和尚”。 回头再看这些附带着蛊虫的物件,这次贾珃更加确定了,此寺里头的三人皆是一品中阶及以下的水平。 因为他们三人所用的蛊虫都是一级,且这些蛊虫都比较低端。 已经被灭的那人自不用说。 眼前这几个色彩鲜艳的东西,之所以做成这般的模样用上这样的色彩,就是为了吸引前来的人主动去碰它们。一旦人手碰到它们,便会触发这些蛊虫的某些机制,或是让主人回来后能确定有人来过本寺,或是让进屋的人受伤,从而被主人归来后捕获。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都说明物品附带着的蛊虫只能在驱动后那短暂的时间内进行攻击或者记录。这是低端蛊虫的特点。 寺中剩下的两人只能揣着这样的两只蛊虫,想必最高也不过是一品中阶水平。 贾珃心中大定,对于除掉恶人更是有数。 她和冯紫英回到前头的院子里,留意到院子两侧放置着一些农夫樵夫所用的各种锄具或者砍柴工具。细数之下,居然有二三十个之多。 这下子连冯紫英也确定了此事大不对劲:“我看这房舍床铺和各种吃穿所用的物品,应当里面住着的人不超过四五之数。为何这儿那么多的耕种工具?还有砍柴,他们用得上那么多的劈柴刀吗?” 说罢,他觉得脚下踩踏的地面略有些松,不似房屋四周的泥土紧硬。便环顾四周,捡了个趁手的锄头开始刨开地面。 新掩不久的泥土松动后,渐渐地,下面遮蔽的人类骸骨便显露出来。 这些骸骨怪异得很,血肉都没了,只单单一层薄薄的人皮包裹住骨头,俨然是被吸食光精血后残留的惨厉样子。 冯紫英大为惊骇,连续刨下去,接连发现了七八具骸骨,而墙边四周显然还有更多的没有挖出。他忙怔怔地丢掉锄头,慢慢站直身子。 “实在令人发指。”他喃喃着说:“居然害了那么多的人命!” 愣了许久后,冯紫英开始焦躁愤怒地在院子里绕圈圈。 好半晌后他停了下来。 “不行。”冯紫英双拳紧握,眸中冒着炽烈的愤怒火焰:“我得带人把这儿给铲平了!再守在这里,把那些恶徒尽皆捉住!这般的凶恶之人,必要一命偿命方能对得起那些在天之灵……不!即便把他们都千刀万剐,也实在难以偿还那么多人的性命!” 铲平这一块地方,灭了那些恶人,让周围的老百姓可以过上正常生活,再不担心上山迷路继而没了命! 贾珃知道以他们这些凡人的本事,自然是捉不住剩下那两个蛊师的。 但她也明白,自己无法阻止冯紫英的行动。毕竟这个少年果敢刚毅得很,一旦下定了决心,旁人轻易无法更改。 想到明儿自己就能去见锦乡侯夫人说的那位夫人了,而且她在那天和锦乡侯夫人相见的时候,说过想看看那位夫人口中的“大师”有多厉害,锦乡侯夫人答应到时候会想法让那位夫人请了大师在同一日前往。 贾珃便思量着,若能在明日把那二人捉住灭掉,说不定就能为冯紫英后面的行动扫清障碍。即便不能二人都捉住,只拿住明天那一个人,也能为冯紫英的行动帮上些忙。 于是贾珃问道:“哥哥打算何时过来铲除这些贼人?” 冯紫英想也不想就答道:“自然明天就来!”迟一天灭了这些贼人,就会让周围的老百姓们多一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当然要尽早! 贾珃便道:“我倒是觉得后日再来更为妥当。” 冯紫英十分尊重她的每一个意见,便问:“妹妹为何如此说?” “我觉得万事都得准备齐全安排妥当了再行动才好。”贾珃道:“哥哥不若明日认真筹划仔细准备,而后明晚睡个好觉养精蓄锐,待到后日再带人过来,更为妥当。” 冯紫英认真思量一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应承下来:“为兄就照着妹妹的提议来办。” 贾珃暗暗颔首,又怕冯紫英寻不到再来时的路,而她身为闺阁女儿家实在不方便随意过来一趟,便道:“哥哥可还记得来时的路?不如到时你来之前去我家叫上我,我们两个一起回想着,说不定就可以寻到这儿了。” “妹妹着实太小瞧我了。”冯紫英闻言负手朗声道:“我自然记得来路,一丝都不差。” 贾珃有些意外:“啊?” 看着小姑娘那惊讶的模样儿,冯紫英沉重的心情方才略略轻松了点,露出宽慰的微笑:“我来的时候,生怕我们会迷路。若只我一个人,走失也就罢了,可我不能让你冒这个危险。于是我们走的每一步的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想着若真走迷了路寻不到这寺,好歹我们能够照着原路折返回去。没曾想寻到了这儿,倒算是收获一桩,下次便能够顺着这个路再寻过来了!” 说到最后,他想到那些人的残忍可怖手段,胸中怒火充溢,语气再次凌厉。 第五十八章 贾珃没料到冯紫英有这般的好记性和这般细腻的心思。 不愧是将军的儿子,贾珃暗暗赞道,颔首说:“那就劳烦哥哥后日带人把这儿铲平了。只一点,万事都要小心,他们都是穷凶极恶的恶徒,若是无法一次性铲除这儿,哥哥就带着人赶紧离开。” 兄妹俩商议完毕,这便一同下了山。 回去后,贾珃开始为第二天和锦乡侯夫人的约定做了些准备。晚上修炼过早早歇下,第二天精神饱满地起身。待到锦乡侯府的请柬一过来,这便上了马车而去。 锦乡侯府早已准备停当。 贾珃的车子刚一停在府门口,锦乡侯夫人便亲自迎了她进去,郭妈妈和丫鬟们依然等在外院仆妇处。待到远离她们的视线后,又走了会儿,锦乡侯夫人带着贾珃绕了个圈,去到了府里另一个停放马车的拐角。 二人上了马车。车帘紧闭,饶是旁边的风不停吹着,那帘子也纹丝不动,显然是早早已经钉死。 车子缓缓驶出侯府。路上,锦乡侯夫人歉然解释:“这位夫人的身份不便透露,只好委屈你这样悄悄儿跟我过去了。” “无妨。”贾珃道:“能帮上忙就好,怕只怕我去一趟也帮不上什么。” 锦乡侯夫人忙道:“有这份心意便已经足够,帮不帮得上倒是其次。”思量片刻又道:“那位夫人娘家姓柳。” 贾珃便说:“原来是柳夫人。” 锦乡侯夫人惊诧于这个孩子的机灵和懂事,但想到将军府一家对她赞不绝口,又觉得这孩子本就是这般的,是自己原先小瞧了她。 故而锦乡侯夫人对贾珃愈发看重,说话也更随意了些,幽幽地叹息着:“她那么好的人,却得了这样的病症。若我说,这世上有能包治百病的万灵丹就好了,有一颗也先给她用上,免得她受这样的苦楚。” 这话让贾珃跟着不由得叹息了番。 她也正愁着呢,手中没有能够治疗疾病的万能灵药。 林黛玉的身子一向不太好,若有这种灵药,自然是直接给林黛玉用了,也免得看着她被疾病折磨。 贾珃现在就盼着随机草能够产出一种可以减弱或者治疗百病的草儿来,可以早早地给林黛玉用上。 车子也不知行驶了多久,耳朵可闻的四周愈来愈安静,转入了个极其僻静的街道后忽然停住。车外传来车夫和家丁的低声谈话,而后车子再次驶动。半晌后,彻底停下。 甫一下车,便有小轿等候。几乎是脚刚刚下了脚凳踩到地面上,再迈步就上轿子了,半点往四周打量的机会都无。 贾珃暗暗哂笑。若她真想探查此处是何地,这些人是阻挡不了她的。不过她也懒得多去探寻这些,便顺势上轿。 轿子抬着走了很长时间。贾珃估量着,这个宅邸应当比荣国府还大得多,甚至可能是两倍有余,不然从下车处到内宅正房不至于消耗那么长时间。 正当被晃得摇摇欲睡时,突然停了下来。 贾珃身子一震骤然情形,正打着哈欠,轿帘被掀开。一位面容憔悴的妈妈温声说道:“姑娘,已经到了,老奴服侍您下轿。” 贾珃睡眼惺忪地由她扶着走下来,被风一吹,略清醒了些。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视前方不左右去看,却也发现这个院子宽敞得很,足有贾母的院子三个大。正屋前面栽了大片的秋海棠正开得艳艳。廊庑下挂着两个鸟笼,鸟鸣声透亮清脆,为这极致沉寂的院落添了些许生气。 行出十几步后,屋门挂着的帘子被人掀开。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中等身高,偏瘦。虽然有了些年纪但五官俊朗气质温润,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翩翩佳公子的气度。 “你便是贾将军的嫡女?”男人开口,声音和语调如相貌一般温和。但是目光里透着上位者的严厉与威势,让人不敢小觑。 贾赦袭一等将军的爵位。他口中的将军便是指的贾赦。 锦乡侯夫人下车后没有跟来,现在只贾珃一人独自面对着他。 面对着男人审度的目光,贾珃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福了福身:“正是。贾珃见过先生。” 简单一句“先生”,既表示了尊敬,又免去了身份和地位不好言明的尴尬。 男人怔愣过后面露微笑,摸摸身上没带旁的东西,顺手摘下了手中扳指:“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 长者赐不敢辞。贾珃虽明知他本不看好她,故而没特意准备见面礼。可如今他给了,她便把他给的见面礼接了过来。这扳指细腻温润显然是戴了许久的,贾珃快速思量后,当着男人的面,把它认认真真收在了腰畔的小荷包里。 男人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一幕,继而笑了。他吩咐那位妈妈:“张嬷嬷,你和茯苓伺候贾姑娘,若她有什么需要的,你们看着办帮忙解决便是。” 说完男人便大跨着步子离去,只是临近院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深深看了眼妻子住着的正房。 张嬷嬷福身恭送男人走后,扬声朝着院门旁边喊道:“茯苓,你过来。” 不多会儿,一名和鸳鸯差不多年纪的丫鬟行到贾珃跟前。二人一起陪着贾珃往屋里行去。 贾珃趁着走路的时间快速问道:“听闻柳夫人只能与安林寺的大师交流,不知平日安林寺前来探望夫人的,是哪位大师?” 贾珃知晓锦乡侯夫人结交甚广,在路上已经向锦乡侯夫人打听过了,似洪淑人和柳夫人这般的状况,京中没有其他人,只她们两个。 如今既是打定主意要灭了那些恶徒,就必须先帮助柳夫人。 因为依着上次见洪淑人的经验来看,恶徒们下手的时候都是用的死招,压根没打算让被控制住的人活命。如果那两个恶徒死了,柳夫人极有可能连带着也活不成。 所以必须赶紧找出柳夫人被他们牵制住的羁绊,先救出她来才行。 不然的话,之后下手处置恶徒的时候都要束手束脚的,着实施展不开。 第五十九章 “是智无大师。”张嬷嬷道:“来拜见的时候,听他法号是这个。” 贾珃:“那安林寺中谁人主事?智无大师可是方丈?” “好似是方丈。家中主人不太信他,以往从不和他说话,只夫人与他交谈。”张嬷嬷不甚确定地说着,望向茯苓:“后来夫人病了,智无也只在床边与夫人说几句,即便来了也不怎和主人讲话。” 茯苓便道:“听闻智无大师与夫人以前闲谈,他便是方丈。他说过有智空和智戒两个师弟,其余的便不晓得了。最近偶尔听他与夫人说话时提过智空,智戒却是没有再提起。” 贾珃暗暗颔首。 很显然,这茯苓与柳夫人关系极好,比寻常主仆更亲近些,是以现在柳夫人只能与安林寺人说话的时候,她也在侧旁近身伺候。而张嬷嬷虽然是这儿主事的,与柳夫人关系也不错,却不如茯苓那般亲近,很可能是那位先生的心腹。 难怪那人后来又让茯苓过来陪着了,想来是看贾珃还算靠谱,愿意让她多知道些柳夫人相关的事情。 不过听茯苓所言,那智戒很可能就是使得洪淑人生病继而被贾珃灭了的那个人。而智空,则是现在仍然活着的另一个。 这儿房门大开,无人看守,只垂着的四季如意纹锦缎帘子遮挡在了内外之间。 茯苓上前掀帘请五姑娘入内。有穿着青色褙子的丫鬟从旁而来,给五姑娘请安。 贾珃进屋转身的空档朝着外头看了眼,快速扫见院门口附近有七八个人把守着,等闲人不得入内。那些人里一半是家丁一半是丫鬟婆子,方才茯苓便是在他们中。 屋子里有甜甜的暖香,空气怡人。只明间便有寻常人家的两三倍那么大了,当中有八仙桌太师椅,两侧挂着山水花鸟图。再往里走,穿过次间去到耳房,便见偌大楠木垂花柱式百子嬉戏拔步床。 贾珃仰头打量着这拔步床。 张嬷嬷道:“另一个次间里有暖炕。当年夫人跟着老爷到处游历,见到拔步床很喜欢,老爷便在府里安置了这个拔步床。夫人开始身子虚弱是在新年期间,当时还睡着暖炕,且也能随意下床走动。之后天气转暖,夫人起不来身,老爷便把夫人移到拔步床这边安歇了。” 贾珃听后脚步微顿,而后加快了步伐往里行去。 床上的女子面颊枯瘦双目紧闭,脸色透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全身一动不动宛若木雕,甚至连呼吸的胸口起伏都见不到。若非探手去试还有鼻息,单单只看现状说是个死人都不为过。 贾珃看得心中发沉。这才意识到锦乡侯夫人说起柳夫人症状的时候,已经是刻意遮掩过把事情说得轻了。 “她这种情况有多久了?”贾珃边问着边伸手探她脉搏。 之所以没有用蛊虫去探,是因为还不知道柳夫人体内具体是什么蛊。倘若贸贸然用太过强大的蛊虫去试探,惊扰了她体内那些弱小的蛊,被那边操控蛊虫的恶人察觉就不妙了。 “身体渐渐不好,有大半年时间了。”张嬷嬷道:“这样一动不动起不来身,也有了一两个月。” 茯苓在旁补充道:“原本老爷没想着让夫人道这儿住着,后看夫人渐渐地成了这般样子,想她挪一挪万一好了呢,便移到了这处地方。谁知……”语气渐弱,哽咽出声。 贾珃不由想到了李沙。 倘若李沙没有偷鸡摸狗的那些小心思,倘若李沙按照那背后高人的指示去做了,是不是宁国府的某个女眷就会遭到这样的毒手? 可能是秦可卿,更有可能是尤氏。即便秦可卿现在打理着宁国府的事务,可尤氏才是宁国府真正的当家太太。 虽荣国府现在看上去比宁国府更气派,但宁国府才是贾家大房。贾珍身为长房长子,其妻尤氏乃贾家宗妇,这身份便非同一般了。 只不过安林寺人让李沙寻到尤氏下手所用的那只蛊,可能随着李沙的身体爆炸而跟着消亡了。不然李沙死后,贾珃应当能探到一只不寻常的可以移种在人体之中的蛊虫。 很显然这些恶人想要控制住勋贵公卿之家的后宅,也不知道想利用这些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看他们这般的做法,很可能是一个恶人负责控制一个人,而且都是勋贵公卿里的当家主母。 智戒是洪淑人,智无是眼前的柳夫人。那么智空很可能就是安排了李沙前往宁国府的,负责控制贾家女眷的背后高人。 这智空心思很是缜密,让李沙带着贾敬去安林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亲自见贾敬,而是让“方丈”智无见的贾敬。 不知此般又是为何? 贾珃暗自疑惑着,收回了探脉息的手,沉声道:“可有大夫前来看过夫人?” “自然是有的。”张嬷嬷愁苦地道:“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名士甚至是江湖郎中,还有……”她斟酌着道:“还请过御医,都没能行。” “没有请过和尚或者道士?” “自然没有。”张嬷嬷快速答道:“我家老爷素来不信那些装神弄鬼的,偏夫人信,老爷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加上那安林寺的和尚找夫人说话儿,夫人便身子出了问题,老爷便更不信了。只是夫人现如今与谁都无法沟通,唯独智无和尚来的时候才能略动动唇舌,不然的话老爷就连智无都不让进府门的。” 贾珃轻轻点头。这最后一点,锦乡侯夫人也提到过。 柳夫人的脉息十分虚弱,可单从脉象来看,也只是虚弱了点而已,并无其他的异状。与洪淑人的境况相似。 但是通过探脉息的时候,贾珃发现了一个异状。她伸手捏了捏柳夫人的手臂,发现僵硬如铁,若非还带着人体的微温,这全身的皮肉都像是便成了生硬物件似的。 贾珃思量片刻,伸手去翻开柳夫人的眼皮。却只能见到眼白,丝毫不见黑瞳。 正当她要给柳夫人重新合上眼帘时,下一瞬陡生变化,那眼珠子开始咕噜咕噜乱转,带着红血丝的眼白左右摇晃不停。 忽然间它不动了。 刹那后,双眸利芒频闪,竟是现出如昆虫一般的复眼! 第六十章 不过那复眼并未停留很久,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闪速转动消失,徒留眼白。 贾珃望向身旁紧跟着的茯苓和随后的张嬷嬷。因为拔步床的特殊构造,那二人是站在拔步床外沿站着的。但她们一直目光落在柳夫人身上,透着满满的担忧和关切。 贾珃指指床上人刚刚合上的眼帘:“她眼睛……” “怎么了?”茯苓紧张地问:“姑娘可曾发现了什么问题?” 很显然普通人看不到方才的异状。贾珃心里有了数,如此一来,即便这样的情况不只是这一次出现,恐怕府里的人也发现不了。所以那蛊虫才如此大胆枉为,居然敢这样忽然冒了出来。 贾珃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发现。 张嬷嬷的语气便有些不太好:“姑娘既是没有医治的本事,还是莫要乱动手脚的好。免得惊扰了夫人休息,老爷知道的话定要不高兴的。” 茯苓的头慢慢垂低。 贾珃便笑:“嬷嬷说得好。不是你提醒我,我都忘记被你家老爷请来的那个是我了。看嬷嬷意思,本还以为你家老爷特意通过锦乡侯夫人请来的人,是你呢。” 张嬷嬷被她这通软硬兼施的敲打怼得老脸通红。 贾珃迈步走出拔步床范围,唤了茯苓:“你带我到各处走走。” 茯苓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张嬷嬷。 贾珃道:“你只管听我的便是,有你跟着,哪儿该去哪儿不该去,我好歹知道。旁人跟着我,我不放心。且你是夫人跟前的老人了,很多事儿也能与我说说。” 茯苓小心翼翼地绕过张嬷嬷,几步走到贾珃身后。 张嬷嬷上前两步:“不如老奴也跟着吧,正好可以贴身伺候您。”虽然说话带了个“奴”字,却说得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她所谓的贴身伺候,不过是怕周围的人向贾家五姑娘透露了府里的任何消息罢了,所以特意跟随着。 贾珃便笑了:“张嬷嬷若真觉得只茯苓跟着我不行的话,大可以与你家老爷禀一声。他若觉得你对,我立刻走人,绝不耽误你们府上半分。若你家老爷都没反对,那嬷嬷就不要多言了。” 说罢径直出屋。 张嬷嬷顿时脸一阵红一阵白地甚是好看,甩手越到她们前面,当先出了院子,显然是去找老爷回禀去。 茯苓有些紧张地小声嘀咕着:“姑娘,张嬷嬷在老爷跟前很得脸面。你这样和她说话儿,怕是不太妥当。” “无妨。”贾珃淡然道:“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受气的。若一个奴才还能这样跟我大呼小叫的,那我还不如走了。” 茯苓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你刚才动过夫人吧,嬷嬷她才不高兴。” “那你见到我那般做,可有半分不悦?” “这倒没有。”茯苓忙说:“老爷吩咐过,说姑娘你是个极有福气的,前头冯家将军夫人也是你陪着好起来的,让我们见到你的时候客气着些。我觉得你既是有福之人,那样好似也没事。毕竟外头郎中过来探望夫人的时候,瞧病也那般做过。” 贾珃回头朝她笑笑,没有多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道:“那智无大师如今可在府里?” “在,在。”茯苓道:“大师来了有两三日了,正在外院住着。不过现在可能是他参禅静坐的时辰,恐得晚一些才能和姑娘相见。” 贾珃轻嗯了声。 怪道那小小蛊虫如此肆意妄为,原来是它主子离这里不远,所以它愈发猖狂。 虽现在还没探过柳夫人体内,不太确定具体是什么蛊,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能让人的身体硬如物品僵持不动。 只是它和其他一级低端蛊一样,起作用的时候会很短暂。若没有人时时刻刻与它下令的话,它让人身体僵住的时间不会太长。而柳夫人自从新年后,身体的症状便越来越重,这一两个月甚至完全不能动弹。 必然有人在这段时间里,控制那小蛊的时间越来越多,次数愈发频繁,才会造成这种效果。且距离不会太远,应当就在这府里。而安林寺的恶人并非日日在府中,那相帮之人是谁,就有些费思量了。 “柳夫人既是从新年时候才渐渐得了这个病症的,那么府里从新年左右可曾进过什么人?”贾珃见她愁眉不展,继续问道:“或者是新年来过,但是之后偶尔来一来,最近索性住下的,可有这样的?” 茯苓便道:“新年来来往往的宾客甚多,有许多路途遥远的都略住了些日子。若说有谁是从那时候住到现在的,非表姨太太无疑了。” “表姨太太。”贾珃斟酌着这个称呼。 茯苓看前头距离花园子不远,便引了五姑娘往花园子闲逛,低声道:“那是夫人的表妹,前些年夫君亡故了,夫家又不容她,她便回到了老家。去年年底的时候来到京城,夫人心疼她,便让她住到了府里。” “那这位表姨太太,可有甚特别的地方?”贾珃抬眸,隐约见不远处的小径上有人影闪动,便遣出虫儿们探了探。确认真有旁人后,捡了另外一条无人小道和茯苓继续走着。 茯苓有些为难地迟疑着:“也没、没甚特别的。” 贾珃脚步微顿。 她知道以茯苓的性子,定然不是塞几个银子能打动的。更何况看这府邸金碧辉煌恢弘大气,府里的下人应当也不会太缺钱财,茯苓身为柳夫人的贴身婢女自然也不会看上那点子碎银。 于是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也莫要怪我多嘴询问这些私隐。只是夫人的病症来得奇怪,我即便想要为她祈福,也得知道具体往哪个方向才对。若不知道府里有哪些人对她存了别样的心思,我都不知道该为她祈求上苍避开怎样的祸端。” 茯苓左右看看没有胖人在,忙低头掩住口在贾珃耳边轻声讲了几句。 贾珃有些震惊,拉着她的衣袖:“好姐姐,我没听太清楚,你和我再细说说吧。” 第六十一章 “表姨太太养了不少虫子。”茯苓与贾珃边走边说:“那虫园里有各种各样的虫。我曾路经时候搭眼瞧过,软的硬的都有,飞的爬的都挺多。”想到当时的情形,她打了个寒颤:“瞧得我心头发毛。” 贾珃问道:“那虫园是何时建起来的?柳夫人也真是心大,居然容许外人在自家养虫子,真不怕花园子里的花草遭了难。” “那有何法?王爷知道王妃怕虫,原本不肯让表姨太太在府里养的。后禁不住王妃疼爱表妹一直求告王爷,王爷这才肯了,却不让在后宅养着,把地方辟在了前院儿。” 花园中花朵盛开,馥郁芬芳。 二人走在石子小径上,轻声低语。茯苓伸手为小姑娘拨开旁边一丛丛伸出来的花草枝丫,让她行走得更为顺畅。 贾珃掩口道:“姐姐不如带我过去看看?” “这……不太妥当吧?”茯苓迟疑着:“那地方在前院儿。” “我去瞧瞧有没有不太好的虫子。若夫人是因为虫子而生了病的,该怎么办?”贾珃知道她忠心耿耿,故而特意提起柳夫人:“你想想看,柳夫人生病的开端是在过年时候。而表姨太太就是那时候住下的。” 这么一讲,茯苓也开始觉得怪异起来:“姑娘说的是。而且那虫园在表姨太太住下后就建起来了,一开始没那么多虫儿,表姨太太时常出门采购,这才渐渐多起来的。” 贾珃顺势问道:“那么安林寺的大师,是表姨太太引荐给夫人认识的么?” “没有。在表姨太太来京之前,智无大师便已经来过府里了。说起来,智无大师认识表姨太太,还是夫人介绍的。” 贾珃颔首,想着趁这个机会去前院,一来能够看看虫园,二来说不定还可以见到那位正在外院参禅的智无和尚。便继续怂恿茯苓。 她轻轻拉着茯苓的衣袖:“好姐姐,你就带我去看看吧。我长那么大,见过养花儿养草儿的,还没见过养虫儿的呢。” 小姑娘粉雕玉琢的,又眼巴巴地期盼着看着自己。茯苓见状有些心软,踟蹰了好一会子方才说道:“那这样,我带你过去,却不能惊动旁人,只我们俩悄悄的,你看行吗?” 茯苓最终被她说动了,引着她往前院去,不住道:“我们这般过去,不适宜坐轿子了,只能步行,不然被老爷发现的话我会受数落的。姑娘若是走累了,我们就暂时歇歇。” 初时贾珃还想着不过几步路而已,再怎样也不至于走累。直到两人慢吞吞行了一个多时辰,她才后悔起来,苦兮兮地问茯苓:“还没到吗?” “快了。”茯苓看看四周:“再穿过那道门就好。” 有小厮过来打招呼:“茯苓姑娘,怎的这时候来这边儿了?王……” 茯苓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我要去看看姨太太的虫园。你也知道,老爷最不喜旁人提那虫园了。可我看后面的花园里有些虫子,便想问问虫园管事该如何处理,就往这边走一趟。” 之前也有路过的丫鬟婆子和她打招呼,她都是这般的说辞。 那小厮了然地点点头,看到贾珃后,有些震惊于这个小女孩儿的美貌。但他们这宅子上的人,素来不会多问旁人的事情,也没多问这小姑娘的情况,自顾自忙手头活计去了。 虫园差不多有柳夫人卧房两间那么大,位于前院最偏的一隅。里头颇为潮湿,种着多种植物花草,来供给虫儿们。 真的好多虫子,有软体的,还有不少硬壳的。基本上所有品种贾珃都见过。某些虫子坚硬的壳让她想到了卧病在床一动不动的柳夫人。 也不知道那恶人用了具体什么蛊,竟是让好端端的人成了那副模样。 贾珃踩在虫园潮湿的地面上,合理怀疑,这些虫子是不是智无恶人让表姨太太置办圈养起来的。 蛊虫需要食物。 药蛊王以药草为食,黑油门那边有小药圃足够它食用。魇蛊王吞噬梦境,但凡周围有人在做梦,就不怕魇蛊王会不够吃的。瞌睡蛊需要的是睡眠,只要睡足了,它呼吸空气就能存活。而吞吐蛊吃浮游生物,再小的水池子也能很容易地养活它。 而眼前这偌大的府邸里,如果有蛊虫需要些虫类的食物,偏养蛊的人又不能轻易弄到的话,便得想法子寻找食物的来源。 譬如,弄个虫园,让府里的人主动帮忙拿来蛊虫所需的食物,进而好生地把它们养着。 贾珃问负责照顾虫儿们的管事:“一般都是谁来这个虫园?只有表姨太太吗?” 这管事本就是府里的老人了,因着擅长伺候花草也很懂得治理虫子的一些事儿,反被主人派过来照顾虫子。 他直言道:“王……” 茯苓轻咳一声:“老爷不来,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你只说说谁来便可。” 管事忙道:“都是表姨太太过来。若她没空,就让身边的侍卫或者是丫鬟走一趟。” 贾珃好奇不已:“她还有侍卫?” “是的。”管事看茯苓伺候着这位姑娘,不敢大意,也没多问,只十分恭敬地道:“表姨太太从老家一路到京,路上是侍卫护送着过来的。” 原来是老家带来的,贾珃颔首。 出了虫园后,贾珃便说了自己想要见见表姨太太的意愿,且要二人私下里单独相见,没旁人在场。 茯苓很是犹豫:“可老爷吩咐过,不让姑娘和府里其他人单独说话。若有个闪失,那就麻烦了,必须得有人在旁跟着。”又补充了句:“这也是为了姑娘的安危着想,你也知道,这府里不太安生。” “那你帮我们寻一间屋子,我们在屋里说,你在外头候着。”贾珃道:“你想想看,你是夫人身边亲近的人,她若是顾忌你在旁边有些事儿不肯直言怎么办?我是个小孩子,有些话她敢对我说,却不见得敢和你讲。” 茯苓神色间有些松动,却还是道:“但老爷吩咐过……” “你不觉得她让人置办这个虫园甚是奇怪么。”贾珃道:“不如这样,我向你保证,一定不会问我不该知道的事情,只问与夫人病情可能相关之事,你看如何。” 当然,如果对方一不小心主动说些她不知道的内中细节的话,可就真不怪她了。 第六十二章 茯苓最终还是被贾珃说动了。原因无他,现在夫人在床上僵住一动不动,这让她十分心焦。但凡有一丝丝的可能救得了夫人,她都得试试看。 两人商议已定,正打算往表姨太太的住处去,茯苓却忽然看到了个人影儿,忙俯身到贾珃耳边道:“姑娘,那位便是表姨太太。” 贾珃个头小,视野自然不如她开阔,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才留意到那道婀娜漫步的身影。虽然人到中年,可表姨太太崔氏五官秀丽轻施粉黛,有种脱离了年龄的美。而且姿容姣好,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见崔氏正往虫园这边走,贾珃索性停了步子在附近等她。 崔氏本也没把不远处的小姑娘放在眼里,还是身边的丫鬟轻声提醒她,说是茯苓来了,她才往那边儿瞧了一瞧。然后看到了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哟,这是谁呀。”崔氏摇着团扇莲步轻移,走到二人跟前,视线下垂把小女孩儿打量了遍。瞧见女孩儿衣衫打扮皆是不俗,光小揪揪上缠着的红珊瑚珠串,就被她的簪子还贵重了,忙敛起轻视之心,抬眸对着茯苓问道:“不知是哪个客人府上的姑娘?” 茯苓福了福身,没吭声。 贾珃笑道:“我姓贾。”简短一声,便道明了她的来历。 崔氏眸光闪闪。京城里最有名望的那几家她是知道的,明白眼前女孩儿得罪不起,便颔首笑道:“听闻有人来我这虫园了,我特来瞧瞧,不曾想竟然是贾家的姑娘,倒是百闻不如一见了。”说着眼睛又往贾珃身上睃了过去。 贾珃见这崔氏说话直白行事轻狂,就笑着问她:“我看这些虫儿有趣得紧,想和你打听打听怎么养着。不知你方便和我说说吗?” 若是旁人家的孩子,崔氏定然懒得搭理的,毕竟她表姐夫家富贵滔天。可这贾家在京城里着实不容小觑,即便两家关系不怎么样,她依然笑眯眯地点了头。 茯苓对着崔氏欲言又止,片刻后说道:“表姨太太,贾姑娘是老爷特意请的客人,来探望夫人的。”她特意加重了“老爷”和“夫人”四字。 崔氏浑不在意地点点头。 茯苓也不知道她听明白了没有,忐忑不安地跟在后头。 贾珃和崔氏去到了旁边的一间小厅,茯苓守在屋子外。 小厅紧挨着虫园,里面只放置了一桌三椅另一张小几,没有装饰摆设,仅在角落搁了一盆绿植,显然是置办出来作临时小憩之处的。 贾珃进屋就把门给关严了,把茯苓紧张的目光隔离在了屋外。 “我平时在虫园打理一会儿就在这里歇着喝杯茶。”崔氏笑着摇了团扇:“这个地方还是王爷特意给我辟出来的。原本没这地儿,加盖的。”她把手上团扇伸到贾珃跟前:“团扇也是王爷给我买的,前段时间热得很,王爷送了这一把给我。你觉得好看不好看?” 贾珃没料到崔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按理来说,听闻外人过来探望病重的表姐,合该谈谈表姐有关的话题才对。这崔氏却不然,说起了姐夫对她好的种种。 这倒是证实了贾珃之前从旁人脱口而出的几个字中所猜测的,这里果然是王府。只不知是哪个王爷的府邸。 贾珃便露出孩童的甜笑模样儿:“我觉得王爷把这里修整得很好,非常漂亮还非常大,只是太大了,逛起来累得很。” 崔氏与有荣焉地道:“那是自然。王爷心中有丘壑,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 贾珃有些为难:“可北静王府……”而后猛然停顿住,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崔氏轻哼:“北静王府怎么了?虽然同是王府,可我们王爷身为亲王且与皇上最为亲近,这是其他王爷比不上的。你再看这府邸这气派,哪里就比北静王府差了。” 贾珃听得心头一跳。 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和贾家人关系相当一般,平素丝毫都无往来。怪道那主人不想让她知道他是谁,怪道锦乡侯夫人是以侯府的名义请她过来,原是这个缘故。 崔氏突然问道:“你家中可有适婚的姐妹?” “没有。除了已入宫的大姐外,我们年纪都还小。” 崔氏慢慢松了口气,摇着团扇的姿态愈发悠闲。 贾珃见她不再唠叨王爷对她有多好了,不动声色转了话题:“只不知平日里虫园的虫儿们都吃什么?我看平日里父亲喂鸟的时候拿了许多虫儿,便想着有空也可以养一些,却不晓得其中需要注意什么。” 崔氏道:“这我也不太清楚。我仅负责把那虫园办起来,其他的事情,自然有王爷派来的管事帮我做。” “那你是为何想到了办这虫园的?既然没那么喜欢养虫儿。” 崔氏笑而不语,显然在提防着。 贾珃也明白一时间不好从她这边套出真实原因,毕竟她办这个虫园开始,就没有和人说过置办此处的真实缘由。崔氏刚刚也是看自己不过小儿而已,方才透露出点她不喜欢养虫的本性。对着大人,她是不会这样说的。 但贾珃很肯定这虫园定然和那个智无还有背后操纵的人有很大关系。背后操纵之人应当就是崔氏身边的,断不会毫无瓜葛。 她之所以不怀疑崔氏,是深信此人没这个脑子办这种事儿。姚氏都能比崔氏有城府些。 贾珃便缓缓起身,做出朝门口走的架势。忽而猛地回头,对着崔氏说道:“你办虫园,其实是得了高人的指点吧?” 崔氏脸色陡变,五指紧紧掐住团扇柄:“你什么意思。” 贾珃眨巴着纯纯的天真双眸,作出被吓到的样子:“我、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想着,这么大的虫园,你说办就办了,定然是智无大师或者是智空大师指点的。毕竟他们二位都来过这儿,又都很厉害。” 崔氏面色和缓了些:“这事儿你不用管。”说着扬声唤自己身边的丫鬟,等丫鬟从外头开了门,她指着贾珃道:“给姑娘些糖果吃。” 丫鬟就塞了一把窝丝糖给贾珃。 贾珃接过时,顺势朝着丫鬟的手看了眼。不经意间,望见那丫鬟的手上有被虫子啃咬过的痕迹。 第六十三章 贾珃拉过丫鬟本要缩回去的手,问:“你这是怎么搞的?喂虫子伤的吗?” 丫鬟有些惶恐地望向崔氏。 谁知此时崔氏的心情好得很,主动帮忙解释道:“她这是给虫子送食物的时候伤到的。你也知道,那些虫子什么样儿的都有,有些不留意间就伤了人。” 贾珃应声后,眉头依然紧锁着。她有些奇怪,为什么那些虫子会主动伤人,更何况是在有食物的情况下。虫园的那些虫儿她瞧过,并没有特别喜欢主动伤人的那种。而且丫鬟手上的伤是啃咬痕迹,不是蜇也不是刺。 再者,日日需要去到虫园负责管理虫园的管事都没有这般的情形,为何这个丫鬟却有。 贾珃抬头望向丫鬟,这才发现丫鬟的眼睛不太对劲,空洞无神,眼白处透着精神不济的道道细细血丝。 且她的眼睛里不是红色的血丝,而是青色紫色。虽然颜色浅淡不甚明显,可如果看仔细了就会觉得非常诡异。 只是她身份使然,经常是低着头的,寻常人也无法仔细看清罢了。而贾珃,正因为个头儿小,恰好看了个清清楚楚。 贾珃担忧地问:“你还好么?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丫鬟晃了晃头:“没什么,我很好。”又努力去眨眼,可眼皮仿佛千钧重,努力好半晌也挪动不了分毫。 贾珃忙与崔氏道:“她好似十分疲累,你让她歇息会儿吧。”又问丫鬟:“要不要给你找个郎中?” 丫鬟察觉到她的善意,低头对小姑娘露出浅淡微笑。 崔氏摇着团扇轻哼:“哪里那么矜贵了?不过是让她喂养个虫子罢了,回来后就开始躺着坐着地偷奸耍滑。要我说,越是这种情况下越得让她们继续干活儿,免得一个个不知道自己身份,还把自个儿娇养起来了。” 贾珃担忧地看着那丫鬟。对方朝她再次善意地笑笑,这便低着头走到了崔氏身后。 主仆二人离去。 眼看着她们走远了,茯苓这才来到贾珃跟前,小心翼翼问:“姑娘,刚才、刚才你们谈了什么?” 为了真正了解柳夫人的病因,为了多个同盟,贾珃决定暂时把茯苓绑在一起,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便把自己刚才和崔氏的话大致告诉了茯苓。 不过,她隐去了自己用北静王府套话的那些,和后来问崔氏置办虫园真实目的的那些,只讲了其他。至于崔氏主动问她的,当然也顺口讲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没甚不妥的,谁料茯苓听了后却脚步骤然一停,气得浑身发颤。 贾珃忙说:“我并没……” “该死的,那杀千刀的。”茯苓一改平日里的温和谦卑,眼冒火光怒得转圈圈:“她是盼着我们夫人死了,她好顶上去呢。一听说姑娘家不是来打听亲事的,可让她高兴坏了。” 贾珃决定此时保持沉默。 茯苓却猛然扭头望过来,对着贾珃说道:“烦请姑娘务必治好夫人。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儿,尽管说。我便是被老爷打死或是发卖出去,也要顶着这些人的恶意,想法子把夫人给治好了!” 贾珃看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眼圈儿却开始泛红,知道她是想到了柳夫人的病症后心痛难当,便上前轻轻拉住她的手。 “好姐姐,我会尽力的,你且放心。”贾珃道:“只是我不知道智无他们是个什么情形,也不好随随便便给夫人祈福。” 茯苓算了算时辰:“这个时候智无大师可能在品茗,我带姑娘去找他。” 恰好都在前院儿,走起来也不算太远。 一路上花香馥郁草木茂盛,倒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是家丁仆妇们个个垂眸敛目,脚步匆匆大气也不敢出。显然因为女主人的卧病,使得整个府邸笼罩着看不清的浓厚阴霾。 智无所在的屋子旁倒是一片喜气洋洋。 因为他暂住在这儿,前院给他单独辟了一个小院子,不大,只三四间屋。里面燃着檀香,院中有人打扫旁边有人在照顾花草。无论院中人是谁,都面上带着喜色,显然没有被府里其他地方的沉重所沾染。 茯苓这段时间甚少来到前院,此刻见到这般的情形,不由银牙咬碎,啐了口道:“这些个混账东西,夫人还病着,他们居然还笑!还笑!” 想到之前表姨太太那般眉眼寒春带着笑意的模样儿,茯苓更是气得跺脚。 贾珃宽慰道:“他们可能不太去后宅,没见到夫人情形不知夫人的境况。” 听闻此,茯苓的怒意略减,却还是走路的时候下脚甚重,咣咣咣来到了智无的屋子前,抬手就要拍门。 门口守着的是个小厮。 此次智无前来,跟随的并无其他人,院中伺候的人都是府里安排的,也正因为如此,看到他们脸上的喜色后茯苓才会那么生气。 小厮见茯苓伸手拍门,忙挡在屋门前去推茯苓:“你这是做什么!” 茯苓是王妃身边的得力人,素来是帮助王妃管教这帮小子丫头的,如今看个平平无奇的小厮居然来拦她,立刻怒了:“你算什么东西!姑娘是老爷请来的,特意来与智无大师论佛法。快走开,别挡住姑娘见大师!” 小厮铁青着脸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儿:“管她是哪儿来的姑娘。大师说了,他最近需要静思,外人一概不见。” 茯苓冷着脸:“那何时能见?” “这就不知道了。”小厮道:“大师说过,他做事遵循佛意,自己是无法安排的。” 茯苓冷嗤着还要去推门,谁知院子里的人呼呼啦啦全围了过来,拿着扫帚持着花锄等等怒目而视,大有她一往前他们就要动手的架势。 茯苓登时就要发怒。 贾珃觉得这情形不太对劲。 这些人的眼睛直勾勾的,仿佛灵魂被禁锢住了一般,全身透着股子死气。再细细聆听,好似有经文的唱诵声从屋里传出来。 只是那唱诵声不带有丝毫的佛气,反而透着股奇诡的宛若地狱深层而来的阴森可怖气息,令人胆寒。 就连茯苓也不由得全身在轻轻颤抖,只是她自己没发现罢了。 贾珃忙拉了她一把,示意先回去再说。 第六十四章 贾珃忙拉了茯苓一把,示意先回去再说。 茯苓自是不肯。贾珃好说歹说生拉硬拽,才让比她高了许多的茯苓不甘不愿地离开了那个院子。 “姑娘怎么拦着我?”出了那个院子好一段距离后,茯苓气道:“这些个狗奴才,不训一训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贾珃和寻常人解释不清那些人的诡异举动有问题,便只笑道:“我这不是饿了么。今儿就离开家前吃了些东西,如今到了晌午,都肚子咕咕叫啦。” 茯苓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喊人去准备膳食,又让人备了房间给她午休。歉然道:“以前这些事儿都是张嬷嬷安排的,今儿她这样一闹,我倒是疏忽了,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那张嬷嬷仗着自己是王爷跟前的人,对着贾家姑娘不恭不敬,已经被贾家姑娘气得去王爷跟前告状了,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 往后宅走着的路上,有几人抬着轿子追了过来,说是老爷听闻贾家姑娘在,特意让他们过来送姑娘回后宅去的。 茯苓特意问了句:“是老爷吩咐的?” “那是自然。”为首的轿夫恭敬道:“老爷说了,姑娘是府中贵客,万万不可怠慢。府里若有谁对姑娘不恭敬,直接打了发卖出去。” 茯苓的脸色好看了些,知道张嬷嬷那一通告状定然是吃了数落的,反而让王爷更加重视府里人待贾五姑娘的态度,如今还特意遣了人来。 她塞给轿夫碎银子:“你们都好生伺候着,也和其他人说说,但凡对贾家姑娘好,我就亏不了你们。” 那些人连连应诺。 贾珃上了轿子,轿帘放下,挡住外面炽亮的天,恰好让她在轿中暗自思考,细细思量那丫鬟和智无院中仆从的事情。 看似这两边都出现了问题,其实这两者是有实质性分别的。 智无的唱诵虽然有一定的控制效果,但他明显能力不足,因此茯苓听到后只是身躯下意识产生颤抖惧怕的反应,却没被控制住。 而院中的仆从应当是被灌了某种药物,智无再通过自己体内的蛊虫来唱诵,加上药物的辅助后控制了仆从们的思维。 可是那丫鬟不一样。拿窝丝糖的丫鬟显然身体里起了变化。可能是蛊虫的作用,也可能是那些人的其他手段,总之这种不对劲是从体内开始的,且非一日之功。 所以仆从们虽然被控制住了精神,其实是无碍的,待到药效过去便罢。 最要紧的是那个丫鬟,若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是会出问题。 贾珃心下不忍,下了轿子后与茯苓说:“表姨太太身边的丫鬟,给我窝丝糖的那个,你可还记得?” “记得。”茯苓道:“牵丝嘛,表姨太太时常让她到各处跑腿拿东西,府里伺候的基本上都认识她。” 贾珃颔首:“我惦着牵丝给的窝丝糖,不如让她来陪我说说话儿,我自有银子赏她。” 此时已经来到了柳夫人的院中,门口守着的人见是茯苓和王爷请来的那位姑娘,自然将二人请了进去,又把院门关上。 茯苓与这院中的人都熟悉,遣了个小丫鬟去表姨太太那儿,又道:“你和守在院子门口的人说一声,只道是我让你去办事就行了。” 表姨太太的住处也在后宅中,距离柳夫人的正房有段距离。小丫鬟连忙应声而去。 茯苓便伺候着贾珃用午膳。 贾珃看那么多的饭菜,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喊了茯苓同用。茯苓推辞不过,让人支了个小桌子在旁边,每道菜都拨了一点过去,而后坐在小桌子上吃了。 刚刚吃完后,那小丫鬟气喘吁吁跑着回来:“表姨太太说她离不了牵丝,就不让她过来了,姑娘若想找牵丝说话儿,往后有机会遇到再说。” 茯苓愤愤:“平时也不见得她多重用牵丝,但凡有个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让牵丝去了。这个时候姑娘想见牵丝,她倒是摆起谱来了。” 小丫鬟被唬得讷讷不敢言。 贾珃本是有心帮一帮那丫鬟,既然主子不放人,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恰好这时屋子也已经收拾妥当,她便打算过去睡个午觉。 茯苓把她的房间安排在了王妃院落西边的厢房中。 原因无他,这个院子里的人都知道茯苓是王妃跟前得脸的,有茯苓在,没谁会对贾五姑娘有半点的不恭敬。 茯苓也是想让贾五姑娘歇息得安稳些,方才作了这样的安排。 贾珃十分满意。只是没曾想她睡下后刚睡熟,就听到外头乱哄哄的。茯苓的呵斥声与一个女人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搅得她睡不安稳。 翻来覆去没法再睡着,贾珃索性披衣起身出屋,却见表姨太太崔氏钗环凌乱,倚着廊庑柱子哭个不停。 茯苓脸色很难看,见贾珃起来了,十分歉然地着急地解释:“对不住,姑娘,大家都知道这位是夫人最疼爱的表妹,没敢用力拦她,结果扰了姑娘歇息。” 看到贾珃后,崔氏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瞬间冲了过来一把抓住小姑娘的手臂,哭得梨花带雨。 “她、她、她死了,和他们一样,死了。”崔氏抱着小姑娘细瘦的肩膀,泣不成声:“眼珠子烂了……全是血……全是血……” 崔氏手上沾着的血迹染红了女孩儿的衣衫,触目惊心的红。 茯苓赶忙去扒开她:“这位可是贾家的姑娘,表姨太太莫要失了分寸,在贾姑娘跟前丢了府里脸面!” 崔氏听到府里,想到忠顺亲王,这才稍微回神。全身放松后,她再不似平时那样做张做致了,顾不上形象,双手张开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脸上泪水弄花了妆容,黑的红的一片宛若鬼魅。 贾珃温声问她:“你有何事找我?究竟是谁死了?一件件说清楚。” “是、是我身边儿一个贴身丫鬟,就今天递给你窝丝、丝糖的那个,叫牵丝的。”崔氏浑身战栗着,嘴唇一直哆嗦:“我刚、刚刚看她脸上都是血,扒拉了下,才发现眼珠子没、没了。” 第六十五章 贾珃听了她话语中透着的意思,心中生疑,故意问道:“你为什么会去看她眼珠子?” 一般就算有人死了,即便头上有血,大部分情况下也不会特意去扒拉眼睛去看。更遑论崔氏的话语里还隐约提到了她见过其他这样死了的人,且不止一个。 崔氏已经吓得神志有些不清楚,前言不搭后语:“我见过有人没了眼珠子死的。” 她好似看到了什么极致可怖的事情,脑袋无意识地左右乱晃着,视线也随之胡乱地飘:“他们死了,眼珠子都烂成血泥。我们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看他们、他们满头都是血,寻找那些血来处,才发现眼珠子烂了!烂了!”说着她承受不住那种恐惧,抱头尖叫。 尖叫声越来越高,穿过墙去,引得外头守着的人纷纷走了过来。 茯苓心知这样的事儿万万不可被其他人随意听到,忙呵斥着让他们都出院子,又叫了其中一个伶俐的:“你去把老爷找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忠顺亲王大跨着步子迈入院中。 这个时候崔氏已经稍稍冷静,坐在贾珃歇息的房间里捧了茶盏暖着冰冷的手。她依然浑身在微微战栗着,有丫鬟服侍着擦过脸后面颊已经干净许多,面容没了脂粉的修饰,反而有种清丽的美。 忠顺亲王本要进屋,见表姨太太在屋内,便外头停了步子:“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说着朝后看了一眼。 张嬷嬷从他身后转出,有些不甚情愿地进到屋里来。 她先按照王爷的吩咐给贾五姑娘磕了个头:“今儿早些时候是奴才太过无状了,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等到贾五姑娘让她起来了,她才低着头躬身道:“老爷不便进屋,若有何事要讲,还得劳烦姑娘出屋一趟。”语气甚是恭敬。 今儿上午她去王爷跟前讲这贾五姑娘的种种不是,反而被王爷狠狠数落了一番。 王爷说那位贾家五姑娘是贵客,需得好生对待。且说了,贾家门第高,姑娘们有些傲气是正常的。 而后王爷训斥她,说刚才他亲眼见到了贾五姑娘,那分明是个极其聪慧灵秀的孩子,她身为仆妇怎能如此肆意诋毁高门嫡女。 方才听人说表姨太太看见死人着实吓怕了,特意飞奔过来找贾五姑娘,王爷更是笃信她着实是个好的且极有福缘能让人信赖。 要知道那位表姨太太素来自视过高,王爷一向不喜表姨太太的这般样子,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能让表姨太太信任的话,那贾五姑娘的确厉害了。 张嬷嬷再怎么不甘不愿,也只能这样低眉顺目地回来伺候了,而且还不敢对贾五姑娘再又半点儿的不敬。 贾珃也挺好奇张嬷嬷为什么忽而对她这样好了,更奇怪为什么忠顺亲王会选择了相信她而不是相信张嬷嬷。 不过,这是个极好的现象,她乐得如此,故而也没为难张嬷嬷,而是简短说了声“也好”,便主动出屋去见忠顺亲王。 忠顺亲王便看到个小粉球样儿的可爱小姑娘走到了自己跟前,认真福了福身,唤了声“先生。” 忠顺亲王眉目温和地扶她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贾珃便把牵丝的死讯和崔氏的话都告诉了他,又道:“那牵丝的死状如此奇怪,我想劳烦先生留下她的尸身,另外请准许我过去看看。” “不行!”忠顺亲王想也不想就拒绝。 那么可爱粉嫩的小女娃娃,怎么可以去看那样吓人的事情。他是见过死人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如今那丫鬟听闻是眼珠子都烂在里头了,想必可怕得很。 如果孩子看见了做噩梦该怎么办。 忠顺亲王的态度十分坚决。 贾珃知他是好心,但这事儿若没有此间主人的同意,她想插手也不好办,于是道:“先生请放心,我一定没事儿的。你想,我打算为柳夫人祈福,可我得知道她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知道为她祈求保佑什么呀,也可知道怎样祈求上苍才能让不好的东西远离她。若我什么都不知晓,还怎能有目的地为柳夫人祈福呢?” 说罢,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期盼地抬头望向忠顺亲王。 忠顺亲王知道小女娃这话说得极有道理。 但是让她一个孩子去见那种情形,他实在觉得不甚妥当。身为长辈决不能不管孩子们的安危,于是思量过后吩咐张嬷嬷道:“去,把世子爷叫来,陪着贾五姑娘走一趟。” 张嬷嬷脚步微顿,想提醒一二,又觉得以王爷对贾五姑娘的宠爱,自己那般提醒了也是多余,便径直离开一个字儿都没多说。 茯苓在旁听得心里突突直跳——王爷一不小心居然把世子爷的称呼给叫出来了!而且是当着贾五姑娘的面! 她生怕贾五姑娘有所察觉,却见小女孩儿在那边背着手踱着步子若有所思,分明心神都在那个丫鬟死得诡异的事儿上,完全没注意到王爷说了什么。 茯苓不由得暗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询问王爷,表姨太太该怎么办,是不是要跟着贾五姑娘一同去。 “她就不必了。”忠顺亲王有些嫌恶地朝屋里瞥了眼,“她若去了还不够添乱的,就留这儿吧。” 实际上看到崔氏那种病恹恹一副没有精气神儿的样子,忠顺亲王倒是高兴得很。 头一回,当真是头一回,崔氏和他距离那么近却没有主动凑过来。 这让忠顺亲王着实松了口气,暗想着如果贾家五姑娘的到来能够让崔氏改了那毛病那就更好了。之前他和妻子旁敲侧击地略提到了这事儿,无奈妻子极其维护这个表妹,他也无可奈何。 有小轿等在外头。 贾珃暂别忠顺亲王,坐轿过了半晌,就听外头茯苓说了句:“姑娘,到了。”而后帘子打起,她缓步走出。 有十几个粗壮婆子守在院子门口。院里已经乱做一团,丫鬟仆妇们哭天抢地嚎叫着,发出刺耳的尖锐声音,惊得树上鸟雀乱飞。 第六十六章 贾珃走到院内,哭嚎声骤然降低了一瞬。待到那些人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个漂亮小姑娘,并没有王府主子时,她们复又重新干嚎起来。 这时茯苓高喝一声:“够了!” 她们这才发现王妃身边得力的丫鬟竟然在此,吓得骤然噤声,倒是让这片天地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茯苓正打算躬身请贾珃过去,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少年声音:“你们这些人只知道哭叫却不知做事,难道这院子少了那丫鬟一个人,你们就全都不会干活儿了?” 这声音虽非常年轻,却气势威严。 丫鬟仆妇们俱都傻了眼,瞬间呼啦啦跪了一地:“见过世子爷!” 贾珃回头望过去,便见一少年郎踱步而来。他和冯紫芬差不多的年纪,五官秀美眉目凛然,显然正处于愤怒之中。 少年显然也看到了她,不由一愣。 忠顺王世子来前只听说是贾家的五姑娘去查验尸体,父王怕小女孩儿害怕所以让他来陪着。却没料到是个那么漂亮的小女娃,比他见过的所有小姑娘都好看。 贾珃来到他跟前,有些犹豫称呼问题。叫公子吧,好像不太合适。叫世子?明明听见了却硬要装听不见,也很为难。 最后她考虑了下,依着贾府里的习惯,仰头甜甜叫道:“哥哥好。” 忠顺王世子的冷脸有些绷不住了,温和地“嗯”了声点点头:“等会儿你跟在我后头,别乱跑。”他也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情形,不过听父王让张嬷嬷带话的意思,情况不会太好。 贾珃自然应着。 眼前还有那么多人跪着。忠顺王世子让她们起来后,茯苓照例训斥一番:“你们一个个儿的像什么样子,不过出了点事情罢了,就大呼小叫的没完。平日里教你们的规矩都忘了?怎的乱成那般模样儿!还有,表姨太太乱冲乱跑的你们也不拦着,竟是跑到正房那边冲撞了姑娘!” “刚才表姨太太跑出去,我们也拦不住。”婆子们赶紧撇清责任:“许是之前贾姑娘曾派了人来找牵丝,所以表姨太太一下子就冲到贾姑娘跟前去了。至于她怎么过去的,我们也不知晓。” 几个婆子这般说着,互相暗中使着眼色。 茯苓久在府里待着,如何不知她们底下那些小道道?不过这事儿确实和她们没甚关系,她们没大错儿,她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罢了,只作没看见就好。 茯苓又问崔氏自己带来的几个丫鬟:“你们当时怎么没跟着?” “太太她、她以前也这样过,挺吓人的。”有个小丫鬟怯懦着说:“去年老家亲戚里几个人,死的时候都这般情形。他们都说是太太是外头嫁过去的,她没到那里之前都没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定然是她克夫又克死了亲人,要把她撵出去,那时候太太就这般样儿了。后来太太收到王妃的信,离开那边儿,又有王妃待她亲厚陪着她,便慢慢好起来。谁知……” “谁知今日又这个样子!”另一个丫鬟接道:“我们也是怕她再闹腾起来,拦不住还会伤到自己,就没、没敢跟去。” 在茯苓凌厉的目光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其实茯苓之所以这般生气,倒不是因为她们说的那些事儿,而是因为这样小蹄子一个两个的不省心,生怕贾姑娘不知道王爷王妃身份似的,一口一个王妃叫个不停。 反正都这样了,茯苓内心有些绝望,管不住别人的嘴又能如何?更何况当初把贾姑娘请来的时候,也没料到会有那么多的意外之事,是以还认为能够遮掩得住主子身份。现在看来,却很难了。 她正打算往里走走去看死去的牵丝的情况,就听贾五姑娘问道:“你们说表姨太太的老家出事,当时死的人都没了眼珠子,是怎么个情形?” 方才贾珃在正房院中厢房的时候,也想细问崔氏这件事。 可是崔氏显然被吓得不轻,神思一直又些恍惚,不停喃喃道:“死了好多人,眼珠子都烂了,血红一片。都是血……都是血……” 她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话,即便贾珃好生与她多讲些别的,她眼睛也直勾勾的显然被惊到。 贾珃都把魇蛊王调出来了,想想又作罢,思量着看她能不能自己转圜过来。因此目前为止,贾珃都还不知道她在家乡时候所经历的事情。 先前说话的俩丫鬟都是跟她而来,闻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就陆续死了好些个人。其实不止是自家,便是旁人家也有这样死的。偏那些人都说是太太克夫,非要撵她走。” “他们死的可难看,眼珠子劝烂了,红红的鲜血糊了一脸。” “就是就是!老太爷和老太太连同亲族都说是太太克夫,族里亲戚每每这样死一个人,都直接把新鲜的尸体拉过来给太太看,按着太太的头往那些人的眼窝子的地方瞧。” “别说太太那么金尊玉贵的了,我都要吓死!唉,太太那时候就被吓得不轻,整夜整夜睡不安稳。” “那她夫君可是这样亡故的?”贾珃问道。 “这倒没有。”丫鬟说道:“老爷是好几年前死的了,他死后才出现了镇上陆续多人死后眼珠子烂了的事儿。” 贾珃若有所思。 忠顺王世子指了其中一个机灵点儿的丫鬟:“你带着我们去看看那丫鬟的情形。” 丫鬟应诺,低头引路到了仆从们歇息的房间外,指着里头地上躺着的尸体,磕磕巴巴说:“就、就她了。” 忠顺王世子见她们害怕,倒也不勉强她们跟着,只回头朝贾珃略一颔首,他便当先大跨着步子而入。 贾珃紧随其后。 牵丝静静地躺在地上,全身略略发青脸色却惨白如纸,映衬得周围已干暗红色中间还是鲜红的眼窝看上去尤其触目惊心。 忠顺王世子蹲下去看了看,嗓子有些发堵:“贾家妹妹要看什么?我帮你先看了再转述给你吧。”好端端的小女孩别被吓到了。 “不用,多谢哥哥好意,我自己来瞧瞧。”贾珃说着,蹲到牵丝的另一侧。那眼皮应当就是之前崔氏扒开的,赫然将整个的眼窝显露出来。 贾珃垂眸细看空洞眼窝内的情形。瞧见那些人肉眼微不可辨的虫子啃咬痕迹后,她顿时心下一沉。 这眼珠哪里是烂掉的。 分明是被蛊虫当做食物给吃掉了。 第六十七章 贾珃摸了摸牵丝的身躯,已经僵硬得像是石块。 她朝着屋外扫了几眼,看到崔氏带过来的俩丫鬟,招手道:“你们过来一下。” 俩丫鬟不敢去看牵丝的死状,朝着另一个方向撇着脸低头进入:“姑娘请吩咐。” “那时候你们老家的族亲死亡时,可曾像牵丝这般身躯坚硬如铁?”她让俩丫鬟过来捏了捏牵丝的手臂:“有这样的情形吗?” 其中一个老实些的茫然摇头。 那机灵些的倒是连连点头:“是这样儿没错。” 老实丫鬟木讷地望向她,神色间透着茫然。 机灵丫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着:“其实主子们的尸体我们本不该去管的,毕竟不是自家老爷太太。”说到这儿,她发现自己不止唐突了,而且好似有咒诅自家主人的嫌疑,忙敛起笑,低头道:“可是我看他们总污蔑我们太太是克夫还克家里人的,我便十分恼怒,上去推过尸体。发现梆硬梆硬的,和正常尸体不一样。正常的尸体,刚开始并不硬,隔段时间后才会硬起来。可那人分明刚刚才死就被巴巴儿地送到了太太跟前显摆,怎会硬成那般?” 贾珃颔首:“此话有理。” 机灵丫鬟轻轻吁了口气,连带着她身边另一个丫鬟也明显地神色轻松了点。 想到牵丝递过来的那把窝丝糖,贾珃愣愣地呆了好半晌。而后她走出屋子,脑中灵光一闪,暗道不好,忙去虫园查看。 忠顺王世子和茯苓不知她是何意,赶紧快步追了过去。 贾珃来到虫园,管事正在给虫儿们喂食。见贾珃横冲直撞地进来,管事下意识就要去拦阻。谁知瞥眼看到了后头的世子爷,赶忙行礼问安。 忠顺王世子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他莫要打扰到贾家五姑娘。 管事便垂眉敛目恭敬地侯立在旁。 贾珃冲到最近的大型植株旁边,依次看着它上面的那些或是甲壳的或是软体的虫儿,甚至还有那些忽闪着翅膀暂歇在上面的,仔细瞧去,发现它们当中有许多都没了眼睛,只不过因为它们太小了,眼睛更小,且寿命往往短暂,所以人们无法发现。 那是个以眼为食的蛊! 所谓置办虫园,想要给那蛊提供食物,其实并非是从这些虫子们口中偷偷抢食物,而是养起它们,以它们的眼睛为食! 想通此关键处,贾珃非但没有露出欢颜,反而神色愈发凝重。细想此中事情,她总觉得不太合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能够吃眼的蛊虫,且能让人身体僵硬的,应该是一级的僵化蛊。 可此蛊能够以眼睛为食,也可以草叶为食。只是这样会影响到它后面的成长,两种食物养育下,它会朝着两种不同的方向发展。 不过一旦开始以哪种方式喂食,便不可更改,不然很容易导致它的死亡。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说它以眼睛为食,为何柳夫人的眼睛没事?且它若在柳夫人那儿,怎能大老远跑到崔氏院子的? 它不过是一级的低端蛊,收到命令后控制的时间短暂,即便在柳夫人那儿,也得时常收到指令方才能够让她保持僵化状态。 一旦它离开,柳夫人最起码能够动弹了,不至于一直那样挺立不动。而她一旦可以自主活动,最起码能够说话,屋子里精心伺候着她的丫鬟们不可能发现不了。 倘若它没过来,那为何牵丝是这般的被僵化蛊啃食后的状态? 这僵化蛊比贾珃之前遇到的那几个一级低端蛊虫都要厉害。 此蛊若是寻常使用草叶喂养,它顶多可以进阶到二级的僵皮蛊,如此一来可以为蛊师自己提供防御。 但如果从小就给它喂养眼珠,各种眼珠都可以,它便在进阶到二级的时候成为僵行蛊,其后还有可能炼化为三级,鬼眼僵行蛊。 贾珃脸色顿时浮现阴沉。 安林寺三人都只不过是小小一品而已,看他们的本事和身处污浊之地的处境,想必至死顶多也就修炼到二品。 但二品蛊师是用不了三级蛊虫的,除非三品及以上的蛊师才可以。 而僵行蛊并不比僵皮蛊更好用多少,除非把它炼化到三级的鬼眼僵行蛊,那么此蛊便突破了一个大层次,变得十分厉害。 若只是单单为了炼成僵行蛊,犯不着大费周章地以眼睛喂食。此般状况下,炼蛊的人很可能是为了鬼眼僵行蛊方才如此。 如此一来,此三人便可能是为了其他什么人而养着僵化蛊,那他们背后可能还有个至少三品的蛊师。 且此人如今并不在京中,指不定在其他哪个地方蛰伏着。 极有可能的,他是个魔道蛊师。 要知道人眼虽然能够让僵化蛊饱食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用进食,但用其他生物的眼睛更为妥当些,更不易被发现。 除非此人杀戮成性,为了修魔道不择手段方才如此。 前世的时候,贾珃是以蛊成仙的第一人,但是还有其他不少蛊师游离在修仙的途中。 他们里的许多人心术不正,搞出来极多的害人蛊方,养出来许多奇诡无比的各级蛊虫,鬼眼僵行蛊便是其中之一。 正因为太多太多的蛊师连三品的水平都突破不了,顶多顶多也只能到五品就停滞不前了。所以他们才万分好奇为什么贾珃能够以此成仙。 这也是仙魔两途亦万分好奇的缘故。 他们甚至不惜设计联手对付她,来瞧一瞧她究竟哪里和众蛊师不同。 贾珃正兀自沉思着,就听不知何时过来的张嬷嬷在悄悄地与茯苓说话:“你看夫人那儿还有不少事情得你定夺,你回去瞧瞧吧。” 茯苓说:“你且管着,我陪贾姑娘。” “可是以前有些事儿都是你在管着的,我怎好随意插手。” 茯苓急道:“我这不得跟着姑娘么。不如这样,夫人那边你先管着,这边我管着。我们各管一边儿,全心全力,岂不更好?” 贾珃听后起身的动作滞了滞。 各管一边? 会不会,现在王府里有两只僵化蛊,一只是以眼为食的,在恶徒手中,另一只以草叶为食的,在柳夫人体内? 那么问题来了,柳夫人体内那只是如何得以生存不至于饿死的? 第六十八章 虫园在前院儿,方才贾珃全凭着一股子冲动直接从崔氏院子跑到了这里。到底是孩子身体,现在便有些疲累撑不住劲儿,甚至打起了哈欠。 忠顺王世子忙让人抬了轿子送贾珃去母亲的院落,又吩咐道:“你们去与锦乡侯夫人还有贾府来的仆从说一声,今日五姑娘恐是要住在王府了,” 他并不知道王府的身份是瞒着贾五姑娘的,甚至不知道贾府的仆从都留在了锦乡侯府,只锦乡侯夫人带着侯府仆从跟来的,是以这样吩咐。 茯苓已经绝望了,甚至不敢去看贾五姑娘的脸色如何。 正当她内心忐忑着时,就听贾五姑娘道:“我家仆从都还留在了锦乡侯府,劳烦哥哥与锦乡侯夫人说一声,就道我在侯府乐不思蜀玩得昏天暗地,怕是一时半刻的回不去。麻烦侯夫人遣了人去贾家,说我玩够了再回去。” 既然是“玩够了”,指不定具体哪一天。 忠顺王世子闻言不由颔首。 他听说父王请了贾五姑娘过来,是为了母亲的病情。若贾五妹妹能多陪着母亲几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而贾珃则是心里惦念着那蛊虫的事儿,暗忖着自己不知几日能够解决掉它,是以让人传话的时候留个余地,让自己可以多待几天。 去往后宅正院儿的路上,茯苓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最终隔着轿帘轻声说:“姑娘,我不是有意瞒着您的。”语气极其恭敬。 贾珃身体疲乏,闭着眼轻声说:“我明白,没事的。” 茯苓听后不由放松下来。 经过今天的相处,她知道贾五姑娘实在是个很好的人。既然说了没事,就说明真的没有介意。更何况,她想,贾五姑娘那么聪慧,想必早已发现了端倪,只是苦苦忍着装作不知罢了。 她想,得亏了姑娘还不知道这王府具体是哪个王府。倘若知道是与贾府关系最差的那一个,就算姑娘脾气好,怕是也要觉得不得劲儿。 她在外面走着这般阿难思量。 贾珃在轿内则想着两只僵化蛊的事情。 仔细考虑过后,她发现恶人们把吃眼珠的那只僵化蛊带进王府,其实是相当冒险的事情。因为在王府里头要保证这只蛊虫有足够的食物,比在外头保证它好好活着更加困难。 他们是“劝动”了崔氏造这个虫园,继而向王府提出提议,从而得以建成这个养虫之地的。 但若是在王府外头,到处都是野生的虫可以供给僵化蛊食物。 为什么要费这样的力气? 贾珃想到了柳夫人体内的那只僵化蛊,蓦地脑海中闪过前世无意间知晓的某些魔道蛊师的做派,不由缓缓睁开了双眸,望向轿顶。 之所以要大费周章让这只僵化蛊也进入王府,是为了给柳夫人体内那只僵化蛊发号施令!好让柳夫人的身体时时刻刻保持僵化! 若不是这个缘由的话,他们本不必如此麻烦! 可是他们怎么做到一只对另一只下令的?二者之间必有某种牵绊才对。 前世她早已修成蛊仙,即便是三级的蛊虫,对她来说也实在是太过低等了,很多细节都得费心神去回想,方才能记起一二。 苦思半晌后,贾珃忽而脑海中闪过一个记忆,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它们怎么联系的。 牙齿! 那发号施令的吃食眼珠的僵化蛊,用了某种办法吞下了柳夫人那边蛊虫的牙齿,从而建立了一种联系,所以后者可以听到前者发出的命令! 这是僵化蛊的习性,是一个修炼蛊道几乎走入魔境的三品蛊师发现的。也是他,发现僵化蛊从小用眼珠喂食的话,可以最终炼化成三级的鬼眼僵行蛊。 如此一来又出现了个问题。 既然食用眼珠的僵行蛊是下令者,那么它的主人必定是一直与它同行的,且日日陪着它看它食用眼珠的。 此人必然不是崔氏。 以她的智商还做不到这一点。 也不可能是智无。 贾敬说过,他在安林寺见过智无几次,那么智无肯定不是日日待在王府里的。既然他没有日日待在王府,以他一品蛊师的水平和那一级蛊虫的本事,就没可能在安林寺那么远的地方时时刻刻给柳夫人体内的蛊虫下令。 下令者应当是每天都在王府里的人。 会是谁? 贾珃想到崔氏家乡死去的那些没了眼珠的人,合理怀疑那下令者其实是跟着崔氏来到京城的。崔氏在夫家的家乡,没了眼珠的就是老家那边的人。崔氏来京城,没了眼珠的就成了京城这边儿的。 贾珃猛地掀开车帘:“茯苓,这次表姨太太来京,带了多少人来?” 茯苓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惊到,缓了须臾方才道:“有四个丫鬟两个婆子,连同十个侍卫。” 那么下令者就是在那十几个人里面了!贾珃心中约莫有了些数。 想要找出其中是哪个人,还得细细盘问思量。且不能问得太过明显,不然惊动了恶徒,会让事情更加棘手。 下令者约莫有了些眉目后,那么问题来了,柳夫人体内的蛊虫到底是如何保持住健康没饿死的? 蛊虫需要食物。 譬如应声蛊,虽然待在洪淑人的身体里没出来,但它以粘液为食。洪淑人鼻腔里的粘液和口腔里的粘液都可以为它提供食物。 柳夫人之前只是有些行动不自如的时候倒也好说,应当是那僵化蛊时而去她体内,时而不在她体内,那么蛊虫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觅食草叶十分容易,倒还好说。 可是柳夫人一动不动的时候,体内的蛊虫已经没了牙齿,那它又是如何进食的?既然不吃眼珠的话,那它的食物就应该是草叶才对。但它日日跟着柳夫人,没有草叶可以食用。就算是非常非常短暂地离开她身体前去觅食,没有牙齿的它也无法啃食草叶。 没饿死真是个奇迹。 贾珃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下了轿子后踱着步子思忖着进入正院儿。 茯苓跟在她的身旁,遥遥看到有个丫鬟端着一盖碗往正房去,见那碗的样子陌生,便扬声唤道:“做什么的?” 丫鬟忙停住步子,主动打开盖碗,瞥一眼贾五姑娘,说道:“正要给夫人送晚膳。先前常用的碗打碎了一个不成套了,张嬷嬷换了套新的过来。” 贾珃个子小,目光横扫过去,恰恰看到了碗内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