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驸马他死都不肯和离》 第 1 章 “小泽!” 谢柔嘉猛地惊醒,雾蒙蒙的凤眸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恐惧。 睡在里侧的雪白毛团被惊醒,“喵喵”叫了两声,朝里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公主,您又做噩梦了!” 侍夜的婢女连忙起身,踞坐在床榻前替她擦汗。 神情有些恍惚的少女渐渐地回过神来,微微上扬的凤眸嫣然流转,渐渐地生出几分流光溢彩般的冷和艳。 她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轻声问:“下雪了?” “断断续续下了半夜,”侍女替她掖好被角,“时辰尚早,公主不若再歇息会儿。” 她却掀开衾被下了床榻,径直走到窗前。 一推开窗,一股子冷气裹着雪粉扑面而来。 只见外头红墙绿瓦的宫殿覆着薄薄一层雪粉,就连屋角一株早春桃树结出的粉色花骨朵上,覆盖着薄薄一层冰晶,霎时好看。 这样好的雪景,可惜没了一同煮酒赏雪之人。 她伫立片刻,吩咐,“更衣,我要去一趟大理寺。” 侍女连忙起身摇铃,顷刻的功夫,一群侍女捧着盥洗用品鱼贯而入,服侍公主盥洗。 长乐殿的女官文鸢一边替自家公主整理衣裳,一边劝道:“公主昨日才从朔方赶回来,旅途劳顿,不如先歇息数日,待太子殿下回来再从长计议。” 顿了顿,又低声道:“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人人都避着裴家。公主此举,若是被江御史告到御前,恐怕要惹来非议。” 江御史是宠冠后宫的江贵妃嫡亲的兄长。 半个月前,江御史突然状告裴温在半年前一次朔方之战中玩忽职守,以至大败于突厥。 天子盛怒之下,当即下旨意将裴家成年男丁下了大理寺狱,其余人拘禁在府中。 朝中为裴家求情的大臣们各个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就连皇后殿下为裴家求情,都被下令禁足。 而最能左右时局的太子殿下南下巡视至今未归。 人人都知道车骑将军曾是太子的半个师傅,其侄子太子宾客裴季泽更是太子亲信。 眼下长安都在传,天子忌惮太子羽翼已丰,想要扶持江贵妃所出的六皇子上位。 思及此,谢柔嘉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江氏一族狼子野心,想要趁着太子哥哥不在,借此砍断太子哥哥的左膀右臂,我绝不可能叫他得逞!” 文鸢见劝不动,只好作罢,从侍女手中拿过红狐大氅给她穿上。 她问:“太子哥哥还没消息?” “尚未,”文鸢替她戴好皮手套,“奴婢已遣阿奴带着一百部曲去江南道,说不定途中能接应上太子殿下。” “做得极好。” 穿戴整齐的少女转身就走,才出门口,凛冽的寒风裹着冰凉的雪粉扑面而来,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禁。 都立春,竟还这样冷。 她吩咐,“准备一些御寒的炭火衣物送去裴家。” 文鸢蹙眉,“外头有江御史的人把手,不一定能送进去。” “本宫难道是会讲道理的人?” 明艳夺目的少女眼底泛起一抹冷意,“谁敢拦,打死不论!” 文鸢应了声“是”。 * 时辰尚早,再加上雪天,整座皇城静悄悄,只有马车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马车约行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大理寺门口停下。 守门的小吏见不是普通车驾,也不敢随意驱赶,上前正欲询问,车夫朝他递了一块牌子。 是安乐公主府的牌子。 这个时辰点,寺内的长官都还没当值,诚惶诚恐的小吏慌忙去请值夜的典狱长来。 一刻钟的功夫,典狱长小跑着行到马车前,见马车前站着一容貌清丽的宫装美人,忙毕恭毕敬地请安,“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文鸢柔声道:“我们公主派我们来探视裴侍从。” “这……”典狱长为难,“江御史特地交待,裴侍从是重囚,不能探望。” 话音刚落,马车内传来一道女声,“若是本宫非要探视呢?” 轻而缓的声音里流露出浓浓的傲慢,却并不难听,反而十分悦耳。 竟然是安乐公主亲临! 那可是长安出了名的混不吝,一不高兴就会挥马鞭的主,昔日与靖王卫昭,定远侯家的世子萧承则并称为“长安三害”。 至今谁家小孩要是不听话,只要吼上一嗓子“长安三害”来了,立刻止啼。 典狱长忙躬身上前请安。 一抹高挑的红影自马车内出来,红粉皂底的靴子轻轻地踩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粉的地面上。 典狱长本就不高,眼下头都不敢抬,目光所及处是一根血红的马鞭。 那鞭子上缀了几十个颜色各异的宝石,在雪光的映衬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样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光是想一想都觉得火辣辣的疼。 典狱长背脊阵阵发凉,腰弯得更低,眼神随着那根马鞭荡来荡去,生怕一不留神,那鞭子就抽在自己身上。 只听公主她老人家淡淡道:“不如这样,本宫就在这儿等着,你去把江御史请来,如何?” 典狱长哪里有这个胆子,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陪着笑脸道:“公主哪里的话!卑职是担心牢里头腌臜,恐污了公主视听。” 边说边领着人往里头进。 眼下天还未亮透,本就阴暗潮湿的大理寺狱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典狱长一边小心翼翼地领路,一边尽量地将手里的灯笼贴近地下,免得贵人一不小心踩到什么脏东西。 这里是关押重犯死囚的地方,里头关押的人极少,静悄悄地,只有偶尔几只老鼠虫子细细簌簌地爬过。 越往前走,空间越发低矮逼仄,老鼠虫蚁少了,可阴冷彻骨。 走了约半刻钟的功夫,典狱长在倒数第三间牢房站定,“大将军就在里头。” 谢柔嘉往里瞥了一眼,闻到里头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斜了典狱长一眼。 典狱长忙压低声音道:“昨夜里裴将军因为伤口感染而高烧不止,卑职还特地叫寺内的仵作悄悄瞧了一眼。不过裴将军伤势实在太重,若不再及时就医,恐怕……” 说到这儿,他便闭了嘴。 文鸢递给他几片金叶子,“你做得极好。” 典狱长推辞在三后才悄悄收入袖中,领着她二人又走了半刻钟,指着最后一间,“那儿就是裴侍从住的牢房。” 文鸢吩咐,“这里没你的事,出去候着罢。” 典狱长将灯笼留下,赶紧躬身告退。 文鸢正要上前说话,被谢柔嘉拦住。 她站在牢里唯一的一个尺见方的通风口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牢里那抹背对着她的高大轮廓。 他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哪怕深陷囵圄,依旧萧萧如松下风,皎皎似林间月。 恍惚间又回到多年前的某个夏日,在崇文馆里,一袭绯袍,瑶林琼树一般的美少年总这么端坐着给她上手谈课,而她则悄悄地在他衣袖上画乌龟。 昔日种种,犹如一场梦。 谢柔嘉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方转身离去。 文鸢忙追上去,小声询问:“您不是特地来瞧瞧裴侍从,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 她眼神里闪过一抹倔强,“我与他三年前就无话可说。” 两人渐行渐远,谁也不曾注意,一道眸光追着那抹高挑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昏暗的牢狱,再次恢复死一般的沉寂。 * 谢柔嘉从大理寺出来时,再一次望向街对面那抹婷婷袅袅的白色身影。 方才来时,她就已经站在那儿了,没想到还未走。 典狱长殷勤道:“那位花魁娘子都在这儿守了好些日子,想要牢里看一看裴侍从。可大理寺狱这地方,能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吗?” 说完,又偷偷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全长安谁人不知,安乐公主谢柔嘉与太子宾客裴季泽乃是青梅竹马,只待公主及笄,由圣人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可三年前在安乐公主的及笄礼上,裴季泽不仅当众拒婚,过后还与教坊司一花魁娘子纠缠不清,害得安乐公主沦为全长安的笑柄。 如今他竟主动提及,怕是不想要自个儿这条够命! 谁知公主看也未看他一眼,低头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驶离大理寺,他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心疼地抽出一片金叶子递给一旁的小吏,低声吩咐,“待会儿把公主带来的御寒衣物给裴家人送进去。” 安乐公主如今年十八,却至今未论及婚嫁。 瞧着这情形,裴侍从指不定什么造化。 凡是跟皇族沾亲带故的,他们这些个蝼蚁,一个都开罪不起。 * 马车驶进朱雀大街时,突然停下。 正闭眼假寐的谢柔嘉睁开眼睫。 “又是那个花魁,”文鸢一脸嫌恶,“她竟然这样当街拦驾给公主难堪! 谢柔嘉透过窗子,果然瞧见一全身素白的女子脱簪披发地跪在路中间里,犹如雪地里开出的一朵雪莲花。 此刻已是晌午,路上来往行人瞧着这么个花儿似的娇弱女子跪着,皆停驻脚步,相互之间交头接耳。 “难道她以为裴氏被关,是因为公主在跟她计较裴侍从退婚之事吗?”文鸢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议论声,气得浑身颤抖,“奴婢这就赶她走!” 谢柔嘉拦住她,一脸淡漠,“正事要紧,无需理会。” 文鸢只好吩咐马车绕行。 谁知那花魁娘子竟突然起身,朝马车扑来。 马儿受了惊吓,高高地扬起前蹄嘶鸣,溅起一地雪粉。 文鸢一时坐立不稳,整个人朝前扑去。 眼疾手快的谢柔嘉一把把她拉回来,见她雪白的手背上多了一抹红痕,眼里闪过一抹冷意,“停车。” 围观的百姓见马车骤然停下,连忙退避三舍。 这时那雕梁画柱的马车车门被人推开,一容貌清丽,身段窈窕的宫装美人下来。 长安的百姓以为她就是公主,议论的声音嘎然而止,正欲行礼,一只戴了墨色皮手套的手自马车内伸出来,搭在那宫装丽人的手背上,紧接着一袭红狐大氅,手持马鞭的高挑女子下了马车。 百姓们待瞧清楚她的模样,一时之间皆大气不敢喘。 原以为那宫装丽人与柔弱妩媚的花魁娘子已经生得够美,可在她面前瞬间失了颜色。 美得张扬夺目,令人不可逼视的少女环顾一圈后,眸光落在伏跪在地上的花魁娘子身上。 那花魁娘子如同受了惊吓的雀鸟,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像是鼓足勇气一般,缓缓地抬起一张挂满泪痕的雪白小脸,怯怯道:“求公主,让贱妾见一面裴郎!” 第 2 章 雪下得越来越大。 谢柔嘉一步一步走到跪地告罪的女子面前,用手里血红的马鞭勾起她的下巴,一脸倨傲地轻“呵”一声。 “凭你,也配来求本宫?” “贱妾自知不配!” 柔弱娇怯的女子从广袖中捧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高举于头顶,“素闻公主爱猫,这只猫儿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可也乖巧可人,请,请公主收下!” 猫的确不是什么名贵品种,胜在一对猫眼生得漂亮。 它应是才断奶没多久,微微扬起细细的脖颈,“喵喵”叫个不停。 谢柔嘉盯着那只小奶猫片刻,突然想笑。 全长安的人都知晓安乐公主爱猫如命,就连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都知晓拿一只小猫来拿捏她。 长安,还如从前一样没意思。 她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只小猫的脑袋,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绕过那花魁娘子,向皇城方向驶去。 直到华丽的马车消失在街角,看热闹的人边走边意犹未尽地议论着方才的场景,浑然忘记仍跪在雪地里的花魁娘子。 她拿帕子擦着手背上的红疹,轻叹,“别怪我,是她不要你。” 风雪渐渐地止了,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花魁娘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跪过的地方积雪半掩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 它被人扭动了脖颈,脑袋示威似的朝上,嘴角雪白的皮毛上粘连着鲜红的血迹,任由雪粉融在在那对睁得大大的猫眼里。 无辜而又茫然。 * 马车里。 谢柔嘉拨弄着腰间挂着的金色花鸟缠枝香囊,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文鸢欲言又止。 谢柔嘉道:“想说什么便说。” 文鸢问:“殿下这样做,值得吗?” 谢柔嘉并未回答,轻轻地伏在她的膝头。 半晌,她轻声呢喃:“昨夜,我梦见自己亲手送他上路。文鸢,我虽恨他负我,可我心里从来不想他死。文鸢,我好怕。” 文鸢十分心疼抚摸着她瘦得见骨的脊背,“离皇宫还有段路,公主就这么靠在奴婢怀里歇息会儿。” 谢柔嘉听话地阖上眼睫。 马车到达太极殿时,天上竟难得出太阳。 临下车前,谢柔嘉吩咐文鸢,“若是我明日这时还在太极殿,你通知阿奴五日后带着西山庄园的五百部曲去劫牢,好好地把裴家护送出长安。” 文鸢眼眶微红,“若是被人发现可如何是好,不如等太子殿下回来从长计议。” 谢柔嘉道:“我等得,裴叔叔等不得,我——” “公主!”文鸢哽咽,“裴侍从两年前为那花魁赎身了!” 这些话她原本不想说出来伤公主的心,可若是不说,公主不晓得要为裴侍从做出什么事来。 谢柔嘉愣了一下,眼圈蓦地红了。 文鸢紧紧地握住她微抖的手,“公主这两年不在长安,有好些事不知。那女子被他养在永宁坊,若不是良贱不婚,裴侍从他……公主,咱们换个人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平复的谢柔嘉抽回自己的手,道:“那五百部曲是舅舅悄悄送予我,就连太子哥哥都不知晓。必要的时候,叫阿奴栽赃到江家头上,搅得越乱越好,务必要拖到太子哥回来。” 文鸢见她如此执拗,只好含泪应了声“是”。 谢柔嘉这才提着裙裾一步步走到太极殿前。 守在殿外的小黄门忙上前请安。 谢柔嘉道:“本宫有事要求见圣人。” 小黄门赶紧进去,俄顷自里头出来,躬身道:“圣人说不得空见公主。” 谢柔嘉听着里头的热闹,沉吟片刻,撩起衣摆屈膝跪到冰凉的丹墀之上,高声道:“女儿有要事求见父亲大人!” 里头的说话声顿了片刻,随之又响起来。 谢柔嘉面无表情地跪在那儿,起先膝盖还觉得刺痛,后来双腿麻木,毫无知觉。 渐渐地,太极殿前的日头一寸寸落到重重巍峨的宫殿后头,灯火如同流星一般,与暮鼓一同涌入重重宫殿。 侍女黛黛赶来趁夜来给谢柔嘉送衣裳,见自家主子本就白皙的脸冻得像是结了冰,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又不敢哭出来,只拼命地将暖和的衣裳往谢柔嘉身上裹。 身子暖和些的谢柔嘉抬起眼睫,只见黑漆漆的苍穹有一颗星星格外明亮。 是北极星。 她不知怎的,想起从前与裴季泽少时爬上摘星楼的旧事来。 才华横溢的少年像是无所不知,谈论起星相学都头头是道。就连司天监那个发须全白,生得仙风道骨的司正都想要收他为徒。 本朝崇尚星象学说,司正是星相学大家,有不少贵族子弟想要拜入他门下,也不算辱没他,却被他婉拒。 他道:“凡事略懂便好。” 谢柔嘉不解,“何为略懂?” 他转过头看她,声音轻得像风,“比如,此刻我只想和柔柔观星,不去深究今日星辰与昨日排布有何不同。” 谢柔嘉呆望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缓缓地阖上眼睫,任由黛黛不知疲倦地替她取暖。 她是被晨鼓声吵醒。 巍峨肃穆的古老皇城在晨钟中苏醒,金吾卫有条不紊地换班,宫女内侍们开始开始一日的劳作。 所有人都低着头无声地行过,像是谁也没有瞧见帝国这位最尊贵的嫡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终于拨开太极殿上方的厚厚云层,稀薄的曦光洒在谢柔嘉身上,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团流金溢彩的光影。 突然,一对精致华丽的方头履出现在她面前一射之地,挡住那抹微弱的暖光。 谢柔嘉吃力地抬起被雾水打湿的长睫,只见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狐大氅,看上约三十许年纪,生得杏眼桃腮,妩媚天成的女子。 一旁的黛黛忙行礼,“奴婢见过贵妃。” 江贵妃由侍女搀扶着,袅袅行到谢柔嘉跟前,幽幽叹了一口气,“公主又何苦为一负心男子求情。” 谢柔嘉操着沙哑的嗓音缓缓道:“说起此事,本宫每每想起贵妃,心中便佩服至极。“ 江贵妃柳眉微蹙,“公主这话何意?” 谢柔嘉嘴角泛起一抹讽刺的笑意,“这世间多是男儿薄幸,可如贵妃这般,为了一个薄幸的男子抛夫弃子的女子却不多见。” 全天下的人皆知宠冠后宫的江贵妃是寡妇再醮。 却鲜有人知晓,江贵妃还是侯府夫人时就已经与天子有了首尾,被戴了绿帽子的卫侯爷因此积郁成疾,郁郁而终。 卫侯爷死后,江贵妃被天子送到道观中,名义上为当时的皇太后祈福,实则与天子暗渡陈仓。江贵妃被迎入宫里时,肚子都快遮不住,不出八个月的功夫,就诞下七皇子。 她一向最忌讳旁人提起此事,如今却被谢柔嘉这样当面讥讽,气得浑身颤抖,红着眼睛回了宫殿。 黛黛担忧,“公主,您何必在这个时候得罪她?” 谢柔嘉阖眼不答。 得罪他最心爱的女人,他又怎会轻易饶过她。 见面,才有机会说话。 果然,不出两刻钟的功夫,一面白无须的小黄门自太极殿出来,躬身走到谢柔嘉跟前,“圣人请公主进去说话。” 谢柔嘉跪在那儿没动。 黛黛知晓自家主子这是跪了一夜身子僵住,不停地替她揉搓着手脚。 足有一刻钟的功夫,身子活泛些的谢柔嘉强咬牙关,拖着两条又麻又疼的腿,挺直脊背,以一国长公主的仪态缓步入太极殿内。 才入内,就听见大胤帝国的天子沉声呵斥,“大逆不道的东西,方才在殿外胡沁什么!” 谢柔嘉忍着疼伏地告罪,“是女儿头脑有些不清醒,因此冲撞了贵妃,还请父亲与贵妃恕罪!” 长安谁人不知安乐公主谢柔嘉一向骄纵跋扈,心高气傲,谁也不放在眼里,这样伏低做小还是头一回。 江贵妃见好就收,“公主是小辈,我身为长辈,岂能能同小辈斤斤计较。” 话锋一转,又道:“想来公主也是担心裴侍从才会如此。” 天子闻言,冷哼一声,“就连你也来为裴家求情?” 谢柔嘉定了定心神,道:“裴家见罪于圣人,万死不足惜。裴季泽三年前让儿臣颜面扫地,儿臣恨他入骨,恨不得落井下石!” 说这话时,她眼圈泛红,泪盈于睫,眼底却又流露出浓浓的恨意,完全一副小女儿情态。 天子面色稍霁,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谢柔嘉拿帕子拭了拭滑落眼角的泪珠,环顾左右。 殿内的内侍宫女立刻退了出去。 谢柔嘉这才道:“只是自古以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为此要问罪裴家,岂不是要让为咱们大胤守国门的将士们心寒?” “更何况江御史不过是凭着一家奴的几句话,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裴温玩忽职守!” 说到这儿,她抬起眼睫扫了一眼江贵妃。 正在烹茶的江贵妃心里一颤,手一抖,杯中的茶洒了出来。 谢柔嘉垂下眼睫,“父亲乃明君,又岂可因为此事受人把柄,将来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古往今来,没有一位君主不在乎自己在史书上的评价。 天子轻轻叩击着桌面,道:“那依安乐之见,该如何处置裴家?” 谢柔嘉沉默半晌,冷冷道:“裴氏一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如就将裴氏一族在朝为官者,全部贬回庶民,并且逐回原籍!” 原本以为她来求情的江贵妃不禁侧目。 裴氏一族是吴中著姓,虽世家式微,可裴氏一族人才辈出,在场为官者众多,她此举简直是毁了整个裴氏一族。 小小女子,竟这样狠的心肠! * 太极殿前,黛黛不安地看向紧闭的殿门。 公主都已经进去快半个时辰,怎还没出来。 她正着急,殿门突然打开,自家公主抱着一卷明黄的圣旨出来。 她连忙迎上前去,还没开口,公主一头倒在她怀里。 她抱着浑身滚烫的少女大惊失色,“公主!” * 天宝二十年二月初四,立春。 天子下旨,将所有在朝为官的十数名裴氏子弟全部罢免,逐回原籍,等候发落。 显赫一时的裴氏一族落得惨淡收场。 这一日晌午,缠绵病榻数日的谢柔嘉终于退了热。 守了数日的文鸢喜极而泣,忙叫人将宿在府上的太医请过来。 太医替谢柔嘉诊治过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又嘱咐几饮食禁忌后,这才告辞离去。 文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唠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 谢柔嘉抬手替她抹干净眼泪,哑着嗓子问:“裴氏如何?” “至少命保住了!”文鸢一边服侍她用了些清淡的粥水,一边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她听。 “那就好。” 面色苍白的少女叫她将自己扶到外头榻上。 才下地,膝盖处刺骨的疼得不由地弯下腰。 文鸢见状赶紧将她小心翼翼地扶到榻上。 方坐定,十数只颜色各异的猫儿围上来,“喵喵”叫个不停。 为首的一只通体雪白,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犹如绿宝石一般的猫儿,如同猫王一脸睥睨地“喵喵”叫了两声,其他原本要邀宠的猫儿不甘心地它让出一条道来。 它姿态优雅地跳到谢柔嘉跟前,纡尊降贵似的卧在她怀里,轻轻晃动着雪白蓬松的尾巴。 文鸢笑,“公主昏睡这几日,儿茶这几日连门都不肯出。” 它一向活泼好动,到处拈花惹草,许是这几日被她吓到。 谢柔嘉冰冷的眼底终于泛起一抹笑意,轻抚着它柔软雪白的皮毛。 还是长安好,不似朔方,冬日里寒风如刀,夏季烈阳如火。 她问:“我阿娘可知我的事。” 文鸢摇头,“奴婢怕皇后殿下担忧,叫人瞒下。皇后娘娘还在与陛下怄气,想来暂时不知。” “那就好。”谢柔嘉松了一口气,“我昏睡这几日,可有人来过?” “公主昔日的一些玩伴得知公主生病,送了许多补品来。” 谢柔嘉神色淡淡,“是吗?” 文鸢见她神色有些失落,斟酌用词,“陛下虽未来,人还是很关心公主。那日公主昏倒时,陛下紧张得不得了,亲自指派秦院首过来替公主医治!” 谁知公主却指着眯着眼睛摇尾巴,像是一脸不屑的儿茶,“你瞧,这话连儿茶都哄不住。” 文鸢一时哑然。 其实那日公主在太极殿前昏倒,陛下也只是叫人传召太医,都未上前瞧公主一眼。 即便是寻常百姓家里,这样狠心的父亲也不多见。 陛下也不知为何,自幼就非常不喜公主。 公主嘴上不说,实在心底非常在意陛下。 她只好道:“奴婢没有撒谎,不信问黛黛!”说着,向正在给谢柔嘉揉腿的侍女黛黛使了个眼色。 黛黛硬着头皮点头,“确实如此,陛下还说若是秦院首医不好公主,就把他全家逐回原籍!” 听了这话,她并未再多问。 文鸢见她心情不错,与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这两年她不在长安,长安发生的大小事宜。说着她昔日的那些玩伴大多成了婚,蒙祖荫在朝中各部供着闲差。 “只有萧世子还未成婚,听说萧老侯爷逼得很紧。” 谢柔嘉问:“萧承则可有留下话?” 黛黛忙道:“萧世子在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骂了您几句。” “骂我?”谢柔嘉十分稀奇,“他如何骂我?” 不待文鸢说话,一旁的黛黛沉着嗓子轻哼一声,“裴家那狗东西哪里值得公主屈膝折腰!” 谢柔嘉笑,“这倒是萧承则会说的话。” 又见文鸢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疑惑,“有话说便是。” 文鸢道:“今儿一早便是裴侍从一家离开长安的日子。” 她怔愣片刻,道:“咱们出去走走。” 文鸢担忧,“可公主的腿……” “无碍,”她已经抱着儿茶起身,“我就出去太液池转转,很快回来。” 文鸢劝不住,只好在她腿上戴了两个暖膝,用雀金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这才朝太液池走去。 这几日连着下雪,整个太液池都覆盖着一层积雪。 容颜若雪的少女望着结冰的湖面出了一会儿神,正要回去,一转头便瞧见不远处立着一抹高大挺拔的男子。 他身上披了一件墨狐大氅,笔直锋利地伫立于漫天风雪中,犹如天地间挥洒下的一笔浓墨重彩。 两年多未见,昔日里长安出了名风流雅致,如玉般温良的俊美郎君,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 就连那对笑起来波光流转间,摄人心魂的含情眼眸,而今也像是融入霜雪,眸光冷得彻骨。 尽管如此,依旧难掩风华绝艳。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离开长安? 谢柔嘉假装没瞧见,转身欲走,谁知儿茶突然从她怀里跳出来,朝着那抹墨色身影跑去。 谢柔嘉急道:“儿茶,回来!” 可儿茶丝毫不理会,亲昵地蹭着旧主的衣摆,兴奋而又委屈地“喵”个不停。 第 3 章 谢柔嘉这下连假装都难! 她正要叫文鸢将儿茶抱回来,眸光落在他身后的轮椅上,心里猛地一颤。 他的腿…… 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男人缓缓地弯下腰,将儿茶抱在怀里,与雪融为一色的修长指骨轻轻地拂去它身上的雪粉。 他将儿茶递给文鸢,敛衽向她见礼,声音沙哑低沉,“裴季泽,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谢柔嘉没想到两年未见,裴季泽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也对,这段日子全长安都在传,安乐公主谢柔嘉不计前嫌,为替裴家求情,在太极殿前跪了一日一夜。 初回长安,她再次沦为全长安的谈资,茶后饭后的消遣。 其实旁人如何说,谢柔嘉从不在乎。 她做任何事情,从来都无需他人论断对错。 可偏偏这话是由裴季泽亲口说出来,谢柔嘉好似被人窥探心中的秘密,很是烦躁。 她故作坦然受他一礼,扬起雪白的下巴,“在朔方,裴叔叔曾救过我的命,不为你。” 清冷疏离的男人闻言怔神片刻,再次向她颔首,“无论如何,都要多谢公主。” 谢柔嘉看向湖面,“裴叔叔身子如何?” 他道:“已无大碍。” 谢柔嘉放下心来,“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两人之间似再无话可说。 谢柔嘉向他告辞。 走出一段距离,见怀里的儿茶两只肉乎乎的前爪搭在她胸前,碧绿清澈的眼睛却巴巴地望着他,十分的不舍,不由地顿住脚步,却见那抹墨色身影已经逐渐地远去。 都不曾回头看它一眼。 失望的儿茶把脸埋进她心口呜咽。 “别难过……” 眼眶微微发热的谢柔嘉轻抚着它颤粟的背,神情恍惚地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直到一脸担忧的文鸢将一杯热牛乳递到她手里,她这才惊觉自己竟已回到殿中。 儿茶蜷缩在她脚边,很沉默。 儿茶是她十三时,他送她的生辰礼物。 那时儿茶不过两三个月大,有些认主,不肯亲近她,他只好先抱回去养。每回入宫,或是与她出去玩,都会把它带在身边。 后来时间长了,儿茶与她熟悉,于是前半个月同他回家,后半个月留在她宫里。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及笄那日,他毫无征兆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婚。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带儿茶回过家。 儿茶只是猫,不懂得主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到了约定的时间便坐在门口巴巴地等他。 那一日,儿茶坐在院子里从晌午等到深夜。期间她无数次把它抱回屋子,它又趁她不注意时跑出去,蹲在原来的地方。 直到深夜,一身露水的小猫像是确定真不会有人接它,睁着一对清澈干净的绿眼睛望着她,“喵喵”叫个不停,像是询问为何他没有来接它回家。 那天夜里,谢柔嘉抱着它哭了许久。 她告诉它,他再也不会来了。 可以后的每月那日,它仍是习惯性蹲在宫门口张望。 事到如今,它也许终于明白,那个男人真不要它了。 就好像谢柔嘉自己也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接受那个五岁时将她从太液池里抱出来,整整陪伴她十年的男人终是变了心。 她就是还有些想不通而已。 明明拒婚的前一晚,他们还在见面。她还同他说,等婚后要在园子里修建一座猫房。他一脸温柔的说“好”。 谢柔嘉将眼底的泪意憋回去,抿了一口热茶,问:“你说,父亲为何这时召他入宫?” 文鸢摇头,“按道理来说,不应该。” 她想了想,吩咐,“派人去查一查他的腿怎么了。” 不待文鸢回答,又摇头,“算了。” 欠他的已还清,从今往后,他是死是活,与她也没有半点干系。 * 太极殿。 大胤的天子高座于龙椅之上,阴沉的眸光打量着傲立于大殿之上的男人。 虽并不是十分相似的面容,却有着十分相似的傲骨。 哪怕腿部受了重刑,方才又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可依旧是那副欺霜傲雪的矜贵模样。 一看到这张脸,他就想起当年那些屈辱的旧事,想到庵堂里,衣衫不整的男人从自己妻子的禅房里出来。想到她不问世事多年,却为替那人求情,连皇后的颜面都不顾,在朝臣面前公然地与他作对。 若不是顾虑到自己的名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灭其全族,来洗刷一个帝王所受到的屈辱。 足足一刻钟的功夫,他才收回视线,冷冷道:“你方才见过安乐?” 眉目似雪的男人颔首,应了声“是”。 “安乐为替你求情,在外头跪了一日一夜。朕原本想要将你发配碛西,但是安乐却舍不得,苦苦地哀求朕。” 天子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的神色,“想必你也知晓,突厥可汗有意向我大胤求和,曾多次遣使臣向我大胤求娶公主。而朕的女儿里,适婚的只有安乐一个。” 他说到这儿,原本表情淡漠的男人终于有了一些触动。 天子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要明白有些事情,即便过去许多年,可朕每每想起来,总是如鲠在喉。裴氏一族的性命前程,皇后的荣辱,以及安乐的幸福,全在你一念之间。” 他沉默良久,伏地叩拜,“罪臣裴季泽请求尚公主,还望圣人成全!” “好,裴侍从果然比你叔父识时务!”天子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若是安乐知晓,一定会很高兴。” 一旁正在研磨的江贵妃闻言,雪白的手指顿住。 这话,是官复原职了。 才请求尚公主,就官复原职,怎么听着都像是拿公主换前程。 她斜了一眼裴季泽,嘴角泛起一抹讥讽。 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 就是不知道那丫头知晓自己拿半条命换来这么个结果,该是怎样伤心欲绝的神情。 这时又听他道:“罪臣希望能够亲口告知公主此事。” 天子龙颜大悦:“准!” * 长乐殿。 文鸢见自家公主自打见过裴季泽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出主意,“听阿奴说,西山庄园附近的紫金山顶上时常举行清谈会,聚集着全长安的青年才俊。公主不如去那儿散散心,多认识一些人?” 谢柔嘉闻言,突然想起上回在太极殿时,临走前父亲有意无意提起突厥可汗请求和亲之事,心里咯噔一下。 那突厥可汗年纪老得都能做她父亲,还是个色中饿鬼,帐中妃嫔无数。 若是真被指去和亲,岂不是生不如死。 不行,得赶紧给自己找个驸马! 她立刻打起精神,“咱们现在就出发!” * 西山庄园在终南山,距离长安城约四五十里地,是谢柔嘉的私产之一。 谢柔嘉已经在这儿住了两三日。 原本说是要去清谈会多认识些人,可是这几天化雪天气,路不好走,出不了远门。 恰好正逢农耕时节,她每日闲来无事,带着儿茶出去瞧人家播种。 庄园的人投其所好,散养了许多猫,沿途总能碰见一两只,十分地有意趣。 这日,她在庄园里转了一圈回来,已经快到傍晚,朝霞漫天。 文鸢将她迎进屋子里,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道:“裴侍从来拜访公主。” 话音刚落,谢柔嘉脸上的笑意冻在嘴角。 她小口小口抿着茶,直到一杯茶吃完,才问:“他来做什么?” 文鸢道:“说是特来登门感谢公主的救命之恩。公主若是不想见,奴婢这就去请他离开。” 谢柔嘉把手上的茶杯搁在桌上,“若是不见,倒显得我心虚似的。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旁边的葡萄园子。” 葡萄园就在旁边的院子,穿过一道月门就到。 谢柔嘉才跨入月门,一眼就瞧见葡萄架下一袭玄衣,坐在轮椅里的清隽男人。 面色苍白若雪的男人似累极,浓密如鸦羽一般的长睫垂下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 他竟睡着了。 也不知是不是身子骨还没养好的缘故,这样暖的天气,他腿上竟还搭着一块雪白的褥子。 他的侍从见她来,正打算叫醒自己的主子,被她制止。 她走到他跟前,俯身捡起滑落在地的褥子,却在靠近他的那一刹那闻到一股夹杂着药香的薄荷气息。 苦涩中透着冷冽,淡淡的一如他现在这个人。 她指尖顿了片刻,才将褥子盖到他腿上,原本熟睡的男人突然睁眼。 也不知是刚睡醒,少了一丝清冷,多了几分暖意的男人定定望着她片刻,伸出修长洁白的指骨轻轻揉捏着眉心,轻启薄唇,“抱歉,竟睡着了……” 说着要起身行礼,被谢柔嘉拦住。 两人寒暄几句后,谢柔嘉捧着茶杯,明知故问:“裴公子今日来可是有要事?” 他大抵是没有习惯她的称呼,握着杯子的手一顿,片刻后已经恢复如初,神色淡淡,“老家送来一些土产,命我送些给公主,聊表心意。” 她神色淡淡:“这儿偏僻,距离城内远,且路也不好走,不必麻烦。” 他道:“我就住在附近的一座寺内,倒也不算麻烦。” 他竟住在附近。 谢柔嘉微微有些惊讶,随即想到他如今也算是被逐出长安,若是留在城内被人瞧见,恐怕有所不妥。 她本想开口询问他滞留长安的理由,突然听到几声猫叫。 是儿茶的声音。 今日倒没怎么见着它。 谢柔嘉循声望去,果然见一只雪白的猫儿蹲在爬满爬山虎的墙头。 自那日它被旧主伤了心,心情一直郁郁寡欢。 此刻它见着裴季泽,再也没有往日里的热情,微眯着眼睛望了裴季泽片刻,一脸高傲地背过身,拿屁股对着他。 谢柔嘉在心里不禁对儿茶肃然起敬。 人家不要它,它又何必拿自己热乎乎的猫屁股去贴他那张冷冰冰的脸。 这时她听见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轻地唤了一声“儿茶”。 声音如同从前那般,低沉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 谢柔嘉从前最喜欢听他说话,如今也忍不住想要转头瞧瞧他。 但她总不能连一只猫都不如! 这时又听他轻声道:“过来。” 原本还拿屁股对着他的儿茶像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头。不过它并并未下来,只轻轻晃动着蓬松的尾巴,以示有话快说。 对方自袖中拿出几片薄荷叶来。 原本还一脸高傲的儿茶眼神立刻变了。 谢柔嘉轻咳一声,给它使眼色。 千万别被他一点点的蝇头小利给蒙了心,伤心的还在后头。 可毫不在意的儿茶已经自墙头下来,几步跳跃到他跟前,用小脑瓜子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委屈而又撒娇似的“喵喵”叫个不停,任由他那漂亮修长的指骨穿过它蓬松柔软的皮毛。 没出息! 谢柔嘉恨铁不成钢,一抬眼,却见眉目若雪的男人正望着自己。 脸颊微微有些发烫的少女故作镇定地抿了一口茶,眸光落在他腿上,“可好些?” 他收回视线,修长洁白的指骨穿过儿茶的皮毛,“已无无碍,休养些时日便好。” 谢柔嘉放下心来,“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都没说话。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逗弄着怀里的儿茶。 此刻已经是傍晚,晚霞散去,暮色渐渐四合,已是晚饭时分。 谢柔嘉见他没起身告辞,亦没有开口送客。 这时文鸢进来,道:“今日阿奴在池塘内捉了两条鲤鱼,说是这里的厨子松鼠桂鱼做得不错,不如裴侍——裴公子留下来用完饭?” 谢柔嘉没作声,染了丹蔻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刮蹭着桌上的红漆。 文鸢是公主女官,她既没有开口制止,那么文鸢的意思也就是她的意思。 第 4 章 裴季泽沉默许久,仍是起身告辞,“裴某还有些事,还是不打扰殿下。” 谢柔嘉眼底闪过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失望,垂下眼睫,“文鸢,好好地送裴公子出去。” 说完抱着儿茶就要走,谁知对反突然叫住她。 谢柔嘉几乎立刻回头,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像后仰去。 眼见着就要跌倒,眼疾手快的男人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来。 许是用力太猛,谢柔嘉扑了个满怀,撞上他结实温热的胸膛,就连鼻尖似乎都染上薄荷香。 “多谢!” 谢柔嘉想要后退,揽在腰上的结实手臂却并未松开。 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低头望着刚及自己肩膀的纤弱少女,眸光落在她一点点泛出绯色的雪白耳珠上,喉结滚了一滚,嗓音微微有些低哑,“殿下,微臣已经官复原职。” 她猛地抬起头,一对微微上扬的清澈凤眸里流露出震惊。 * 裴季泽离开别闲居时,已经暮色四合。 待公主别院在眼前消失,侍从锦书收回视线,忍不住道:“公子方才为何不向公主坦然赐婚一事?陛下给的时日已经不多。” 其实陛下明知这时公子主动要求尚公主,公主必定要恨公子,两人成婚也不会幸福。 也不知陛下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何。 他嘟哝,“这天底下哪有父亲这样待自己的女儿,就跟公主不是亲生——” 话音未落,就听到眉目似雪的男人冷声呵斥,“放肆!” 锦书吓了一跳。他自幼跟在公子身边,还是头一回受到这样严厉责骂。 他立刻告罪。 好一会儿,恢复淡然的男人吩咐,“这几日派人留意她的动向。” * 别闲居。 文鸢一进屋子,就见自家公主坐在窗前出神,知晓她是舍不得裴季泽,走上去抚摸着她冰凉的发髻,柔声询问,“公主方才怎不开口留裴侍从一块用饭?” 一向倔强的少女神色淡淡,“他要走,难不成本宫非要强留?” 公主这嘴硬的毛病实在愁人。 文鸢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那可要瞧瞧裴侍从送来的土产? “不想瞧,”她抬起眼睫,漆黑的凤眸里流露出不解,“你说那日他究竟同父亲说了什么话,竟然官复原职?” 文鸢也不明白。 天子朝令夕改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可距离裴家出狱还不过半个月。 这也太儿戏! 她迟疑,“要不,叫人去查查?” 谢柔嘉心中确实这样想。 可裴季泽为人十分地警醒,若是被他知晓自己查他,岂不是叫他以为自己如今对他还余情未了? 她想了想,摇头,“算了。” 文鸢应了声“好”。 这时黛黛进来,说是已经可以用完饭。 谢柔嘉今日在外头逛了一日,确实有些饿。 片刻的功夫,婢女摆好饭菜。 谢柔嘉一坐下,就瞧见摆在最中间的那条松鼠桂鱼。 她想到那个爱吃鱼的男人,微微蹙眉,“撤了。” 婢女忙端走。 可还没出门槛,又被她叫住。 算了,鱼有什么错,都上桌了。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谢柔嘉满脑子都是裴季泽临走前的话,辗转反侧睡不着。 次日她又睡到日上三竿,才盥洗完,文鸢入内,神色有些慌张,“皇后已经知晓公主替裴家求情之事,派人来催公主回宫去。” 谢柔嘉一听就慌了。 这世上能让她怕的人不多,她娘就是其中一个。 她忙道:“就说我昨日已经离开长安,不在庄园内!” 文鸢劝,“皇后殿下这两年来很是挂念公主。” “我也很挂念她,”谢柔嘉抱着儿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两年前我偷偷跑出长安也就罢了,如今一回来还干涉朝堂之事,恐怕她见了我,会立刻叫人把我关起来!” 皇后殿下确实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文鸢见一袭红裙的少女紧张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颗心也跟着提起来,“可公主这样躲着皇后殿下也不是办法。” “能躲一日是一日!” 她站定,“无论如何得等到哥哥同嫂嫂回来。我阿娘如今最听嫂嫂的话,只要嫂嫂帮我哄哄她,必能大事化小。”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文鸢出去打发了宫里派来的人。 谢柔嘉放下心来。 文鸢见她心情不佳,道:“庄园西侧的油菜花开得极好,公主可要瞧瞧?” 谢柔嘉颔首,“也好。” 文鸢忙叫人备马,谢柔嘉拦住她,“你去叫人牵一头驴子来。” 在田间地埂行走,金贵的马儿还不如驴子稳妥。 庄园里的人一听说公主想要驴,不出半日的功夫,从庄子里头的数百只驴中挑了一只生得格外漂亮温顺的驴来。” 谢柔嘉换上一身素白布衣,带上一顶竹编的斗笠就要出门去。 黛黛要跟上去,被她制止。 她独自骑着驴朝着油菜田的方向去。 约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果然大片的金色油菜田映入眼帘,景色极佳。 谢柔嘉心旷神怡,倒躺在驴背上,将斗笠盖在脸上,任它四处走。 也不知是不是花香太宜人,还是阳光太明媚,她有些昏昏欲睡。 正做梦,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老伯”。 一连叫了几声,她坐直身体,回眸一看,见不远处的油菜花田埂站着一书生打扮的白袍少年。 生得斯文俊秀的书生大抵没想到“老伯”比自己年纪还小,呆愣片刻后,拱手问道:“请问小兄弟,如何出这庄园?” 谢柔嘉道:“你如何进来,便如何出去。” “实在惭愧,”书生解释,“某原本受邀去紫金山顶参加靖安先生主持的清谈会,途中却顾着赏景,不知不觉误入这片油菜田,未曾留心路上的标识。” 谢柔嘉环顾四周,见四周围的油菜田一模一样,确实容易迷路。 她突然想起要给自己找驸马一事,道:“你若肯带我去,我便带你出去。” “也好!”那书生灿然一笑,“某姓崔,单字钰,请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谢柔嘉道:“姓谢,称呼小谢便可。” 两人结伴同行,不过谢柔嘉骑驴,他牵马。 一路上,书生不时拿眸光打量着谢柔嘉, 只见生得雌雄难辨的“美少年”骑驴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慢悠悠行走,好不惬意。 快要出庄园时,“他”突然转过头,一脸戏谑,“崔兄总这样瞧我作甚?难道有龙阳之好?” 书生顿时面红耳赤,“某,某并没有此癖好!” 谢柔嘉好久没有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人,原本沉郁的心情好了些许,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真是个书呆子!” “少年”眼睛生得极漂亮,笑起来完成月牙,纤长卷翘的眼睫敛着光似的,格外勾人。 书呆子这下连脖子都红了。 两刻钟后,两人来到紫金山顶,谢柔嘉翻身下驴,将缰绳丢给书生,颐指气使,“找个地方栓好。” 他也不恼,真就找了阴凉多草的林子拴好。 待两人爬上紫金山顶上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山顶上的人或品茗闲聊,或手谈,哪儿有什么清谈会。 且一个青年才俊也没见着,都是一些歪瓜裂枣。 瞧来瞧去,还不如身边的傻书呆顺眼。 她闲逛一圈后,见不远处一亭子聚集不少人,走上前一看,是有人正在对弈。 执白子者的年轻人已经穷途末路,正向周边人求助。 她不免有些技痒,道:“某愿一试。” 那人见是个脸都瞧不见的农夫,心中有些不屑,不过马上就要输棋,不如叫她代替自己出丑,于是殷勤将位置让出来。 谢柔嘉望着棋盘凝神片刻,捏着一粒白子落在角落处,白子顿时起死回生。 原未将她放在眼里的老者眼睛发亮,坐直身体。 周遭的人见状,也都围过来。 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那老者望着棋盘,叹服不已,起身向谢柔嘉拱手见礼。 那老者在这山顶也算小有名气,竟这样礼待一农夫。 就连方才瞧不起谢柔嘉的那些人也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书生亦与有荣焉地望着谢柔嘉。 老者问: “敢问公子师承何处?” 谢柔嘉的棋是裴季泽教的,只是她当时只顾着在他衣袖上画乌龟,只习得一二。 她笑笑没作声,向那老者拱手一礼后便扬长而去,留下一众人猜测她的身份。 那书呆子追上来,道:“某观谢兄的棋路与某认识的一先生十分相似。” 谢柔嘉倒也没在意,见天色不早,向他道别。 书呆子忙道:“我就住在那庄园附近寺内,倒是与谢兄顺路。” 谢柔嘉斜他一眼,眼波流转,“崔兄该不会是担忧自己又迷路?” 他闻言,红着脸解释,“自然不是。” 谢柔嘉见好就收,与他原路折返。 回到别闲居时,他望着乌头门,微微蹙眉,“如果某没记错,这儿是安乐公主别院。” “确实如此,”谢柔嘉一本正经地唬他,“我是公主门客。崔兄该不会介意公主恶名,与我断交吧?” “自然不会!”他忙保证,“公主是公主,谢兄是谢兄,怎能混为一谈。” 谢柔嘉这时瞥见文鸢出来,向他告辞,“咱们下次再会。” 他追问:“那我下回如何找谢兄?” 谢柔嘉道:“这里只有我一人姓谢,你只需要同门卫说找小谢,他们自然便知晓是我。” 他拱手道:“那咱们下回见。” 谢柔嘉原以为那书呆子只是随便说说,毕竟她恶名在外,就连身旁的人旁人也敬而远之。 谁知次日午睡才起,黛黛说说外头有个崔姓小郎君来找“小谢”。 顿时来了精神的谢柔嘉换上昨日的白袍,拿上斗笠便出去会他。 她才出门口,就瞧见不远处的池塘边上站着一高高瘦瘦的白衣少年。 他今儿倒穿得极讲究,头上的幞头镶嵌了一块上等的和田玉,身上的翻领白衫织了金线,腰间的蹀躞腰带上坠了香囊玉佩折扇等物,就差把“有钱”刻在脑门上。 一见到谢柔嘉出来,他便立刻迎上前来,咧嘴一笑,笑容干净灿烂。 果然是有趣之人。 谢柔嘉上下打量他一眼,眸光停留在他腰间挂着的象牙雕香囊上,“这物件倒是极别致。” 他闻言,立刻取下来塞到她手里,“若是谢兄喜欢便拿去。” 这下谢柔嘉也不禁愣住。 这象牙雕少说也得值百金,她不过夸了一句,他就拿来送她,也不知怎样富贵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败家子。 她问:“崔兄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他这才想起正事似的,道:“某昨日打听了一下,靖安先生昨日有事所以没去。明日晌午会在紫金山顶主持清谈会,这次绝不会叫谢兄白袍一趟!” 不待谢柔嘉拒绝,又道:“对了,崔某可还记得昨日与谢兄说的那位先生,他明日也会去。他是崔某见过最有学识修养之人,谢兄若是见到他,一定会喜欢他!” 谢柔嘉见他一脸推崇,好奇,“比之你如何?” 他有些不好意思,“若论资质,云泥之别。” 谢柔嘉忍不住逗他,“那,可有崔兄生得这般俊俏?” 果然,不经逗的少年脸都红了,一脸腼腆,“自然比我好。他是崔某见过第二生得好看的男子。” 谢柔嘉好奇,“那第一好看是谁?” 他这下耳朵都红了,忸怩着偏过脸去。 谢柔嘉瞧他神态,猜测指不定是他心上人,也不追问,道:“这样的风流人物我倒是想要结交一二。” 若真有他说的那么好,立刻拐来做驸马! 这世上,也不止他裴季泽一个好。 第 5 章 次日晌午用过午饭后,谢柔嘉照旧一副农夫打扮出门去。 文鸢好奇,“今日既然是靖安先生清谈会,公主为何还要穿成这样去?” 镜中头戴斗笠,身着草鞋,却难言贵气的“农夫”一脸傲慢,“若是靖安先生因为衣冠而瞧不起我,那么也只是一个只会谈诗论经的俗人而已,也不值得本宫敬重!” 文鸢闻言,不由地笑了,“公主这话倒也在理。” 谢柔嘉又对镜照了照,摩挲着悬挂在腰间草绳的象牙雕香囊,道:“帮我找一合适的物件,我拿来送人。” 那书呆子虽傻,倒也是个值得结交之人,她既收了人家的东西,不能不礼尚往来。 此次出行,本就是为散心而来,倒也没有带什么适合赏人的物件。 文鸢自库房里挑来挑去,挑中一把檀香扇。 扇骨以最上等的紫檀香木制成,拿在手中不仅使人凝神静气,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也就罢了,最主要上面的字乃是太子殿下所提,自然非比寻常。 谢柔嘉把扇子放入袖袋中,戴好斗笠,牵着驴便出门去了。 两人约好在上回的紫金山脚下见面,谢柔嘉慢悠悠赶到时,远远地便瞧见崔钰等在那儿,正与一年纪比他大些,同样是书生打扮的人说话。 出于礼貌,谢柔嘉并未上前。 那人也不知同书呆子带说什么,书呆子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子递给对方。 那人一把拿过钱袋子塞进怀里,向他道谢后便扬长而去。 谢柔嘉这才上前去。 对方这时也瞧见她,连忙迎上前来,露出傻气单纯的笑意。 近了,不待谢柔嘉吩咐,他主动地替她将驴子拴在上回的阴凉处。 谢柔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崔兄倒是极仗义疏财。” “谢兄都瞧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位刘兄是我上回在紫金顶结识。他虽穷困,可也是个极有志气之人。” 谢柔嘉问:“他是不是同你说,他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五岁稚儿,全家就指望他一人,还非要写借据给你?” “谢兄怎知?他目瞪口呆,“他确实是这样同我说。不过他借的不多,都是同乡,我觉得不必如此麻烦。”随即他向谢柔嘉拱手道:“想不到谢兄不仅手谈水准极高,还会算命,某真是佩服至极!” 谢柔嘉挑眉,一脸戏虐:“想不想学?” 他一脸激动,“我笨得很,若是谢兄不嫌弃,我自然愿意学。”言罢,又敛衽向谢柔嘉长揖到地。 谢柔嘉眼底流露出笑意,“其实也简单,你只需要到长乐坊里最大的赌坊门口站一站就能学会。他八十岁的老母与五岁的稚儿就养在里头。” 他愣了一下,这才明白谢柔嘉话里的意思。 那人是个赌徒。 谢柔嘉一向爱捉弄人,说出来原本想要见他懊恼后悔的神情,谁知他冥思苦想片刻后,咧嘴一笑,“太好了!” “太好什么?”谢柔嘉不大明白,“你不恼他哄你钱?” 他道:“原本我听他说得要紧,还十分担心他母亲的身子,如今听到谢兄这样说,倒也放下心来。” 这下轮到谢柔嘉呆住。 她自幼跟着卫昭与萧承则在市井里混,见多了阴险狡诈,唯利是图之人,如同书呆子这般至纯至善的呆子还是头一回。 她盯着他瞧了片刻,从袖中拿出那把扇子丢给他,“礼尚往来,送你。” 好在他眼疾手快,才没掉到地上。拿着手中,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他虽呆,却极有眼光,惊讶,“谢兄哪儿来这么一把价值不菲的扇子?” 谢柔嘉斜他一眼,“难道我不配拥有这么一把扇子?” “自然不是,”略微有些局促的少年抿了抿唇,红着脸解释,“我只是没想到崔兄会舍得将这样贵重的物件送我。” 谢柔嘉这才作罢,“这是公主一时高兴赏我的。” 他爱不释手的把玩着檀香扇,弯着眼睛笑,“那某就却之不恭。” 谢柔嘉一时好奇,“公主恶名在外,崔兄难道不嫌弃?” “眼见未必为真,耳听也未必为实,更何况某并未亲眼见过公主作恶。再者,”他觑她一眼,“是小谢送我,于公主何干。” 谢柔嘉笑,“好一句与公主何干!” 笑完后,她一脸郑重:“我这个人不轻易许人,你既当我是朋友,将来你若是有用到我时,我必会竭尽全力帮你一回。” 只可惜眼前的傻书生并不知向自己许下承诺的是公主,笑着应下,又问:“谢兄怎会见过他?” 谢柔嘉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从前是赌坊常客,不耐烦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沉默不语。 他一向话多,骤然安静下来,谢柔嘉倒十分地不习惯,忍不住觑他一眼,却见他正拿着一对黑漆漆的眼望着自己。 谢柔嘉瞪他,“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崔钰瞧着面前就连瞪人都格外可爱的少年,微微红了面颊,“我不会瞧不起谢兄的,不过这习惯始终不好。” 谢柔嘉性子不好,恨她恨得牙痒痒的人她倒是见多了,瞧不起她的,她倒从来没见过。 她稀奇,“不知崔兄瞧不起我什么?” 他摇摇头,“总之,我不会瞧不起谢兄!” 谢柔嘉见他不肯说,倒也懒得与他计较。 两人人便走边聊,约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来到紫金山顶。 谢柔嘉跟着崔钰到举办清谈会的亭子后,靖安先生还未到,四周围却早已经坐满人。 崔钰与自己的熟识寒暄过后,带着谢柔嘉找了一处视野开阔处席地而坐。 这时不知有谁道了一句“靖安先生到了”,在场所有的人皆站起来整理仪容,恭候靖安先生大驾。 谢柔嘉听见车轮碾在石板上的声音,抬眼望去,却一眼就瞧见人群里格外瞩目的玄衣男子。 眉目清冷似雪的男子端坐在轮椅上,被一群人簇拥着朝这边行来。 谢柔嘉没想到会在这儿撞上裴季泽。 他身旁站着一身材微胖,峨冠博带的中年男人,不时地弯腰同他说着话。 端坐在轮空的男人听得极认真,漆黑如墨的含情眼里似含着笑意,看似温润,实则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离。 靖安先生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也不知与他说些什么有趣的话,时不时哈哈大笑。 谢柔嘉正要问问崔钰怎么回事,谁知一抬眼,见他白皙的面皮几乎红得滴血,惊讶,“你不舒服?” 他摇摇头,羞涩的眸光落在自己的腰上。 谢柔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搂在他腰上。 她立刻收回手,瞪他一眼,“不就不小心摸你一下,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这话纯属倒打一耙,若是旁人恐怕必定要争辩两句,谁知这呆子红着脸结巴,“都,都是我不好!” 也不知他吃什么长大! 谢柔嘉想要悄悄离开,可已经来不及。 好在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且有不少身着男装的女子。再加上她打扮成这样,恐怕就是她亲哥哥来了也认不住,也就放下心来,踞坐在崔钰身后,虽未抬头,却也竖着耳朵听动静。 不远处的亭子内,靖安先生顺着裴季泽的眸光落在亭外一射之地的大榕树下。 树下头戴斗笠的人坐姿很是奇怪,像是地上长出来的一株白蘑菇。 他好奇,“裴先生可是认识?” “不认识,”裴季泽收回视线,“开始罢。” 清谈会开始了! 脖子弯得有些疼的谢柔嘉听着高谈阔论的声音,忍不住抬起头,偷偷地向上首望去。 只一眼,视线再也无法从轮椅上端坐着,神情有些慵懒的男人身上移开。 她想起第一回同他参加清谈会。 年仅十六岁的裴季泽第一回出现在清谈会上就一战成名。 无人不知裴家三郎博古通今,经史子集更是信手拈来,与人辩论时总是留有三分余地。 不显山不露水,却又出尽风头,将所有人都比下去。 偶尔不知说到趣事的典故,他神情舒展地浮出一抹笑意,那对含情眼,眼波流转,风流天成。 勾得在场的女子为他失了魂。 她当时引以为傲,恨不得昭告天下,那个男人就是她谢柔嘉未来的夫婿。 如今七年过去,才华横溢,骨子里有些放荡不羁的少年如今变得内敛沉稳,就连那对含情眼也敛着光,可偏偏更撩人心弦。 在场的男女无人不臣服在他的学识涵养下。 谢柔嘉时常觉得,裴季泽有毒。 即便经历被拒婚那样不堪的事情,她仍无法确切地恨他。 一直到清谈会结束,她藏在斗笠的视线都没能从他的身上移开。 他似乎很疲倦,轻轻揉捏着眉心。 谢柔嘉正准备走,却听到崔钰道:“如何,他是不是极有涵养学识?” 确实极具涵养学识。 谢柔嘉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就瞧见他正在冲裴季泽招手。 这时对方已经看过来,想走都来不及了。 谢柔嘉摸摸自己头上的斗笠,再低头瞧着自己脚上的草鞋,恨不能立刻消失在原地。 今日出门定然忘记看黄历! 近了,推着裴季泽的随侍待瞧清楚她的模样,愣了一下,正要行礼,被谢柔嘉瞪了一眼。 他立刻会意,假装没瞧见。 崔钰相互介绍完后,见谢柔嘉神色有异,好奇,“难道谢兄认识裴先生?” 谢柔嘉想也不想否认,“不认识!” 裴季泽并没有拆穿她,眸光落在崔钰握在手中的檀香扇上,“崔兄的这把扇子倒十分别致。” 崔钰觑了一眼一旁板着脸的谢柔嘉,笑得一脸腼腆,“这是谢兄所赠,我与谢兄一见如故,他待我极好。” 谢柔嘉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心中十分地后悔与身边的呆子做朋友。 她见天色阴沉,似要下雨,正欲告辞,突然听到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道:“既然来了,不如尝一尝香积寺的斋菜。” 不待谢柔嘉拒绝,就听崔钰喜道:“香积寺的斋菜极好,谢兄一定要去试试!” 谢柔嘉抬起眼睫斜他一眼:“你吃过?” “日日吃,”他笑得灿烂,“我就住在裴先生隔壁!” 谢柔嘉下意识望向裴季泽。 清冷疏离的男人低垂敛眸,“快要下雨,走吧。” 第 6 章 香积寺的斋菜远近闻名,谢柔嘉闲来无事,觉得去尝尝也无妨。 一行人原路下山,裴季泽不良于行,坐了抬撵,她与崔钰则则步行。 只是她今日穿了草鞋,上山顶时就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下山又走了半个时辰,等到紫金顶山脚下时,脚上磨了好几个水泡。 若不是因为裴季泽在,她恨不能直接躺在草地上。 这时突然听到裴季泽道:“不如稍作片刻再走。” 她松了一口气,斜了一眼崔钰。 崔钰虽呆,倒极有眼色,立刻将她搀扶到一块石头上,又是用衣袖擦干净石头,又是拿扇子给她扇风。 又累又渴的谢柔嘉指使他,“去找些干净的水来。” 周身贵气的少年浑然没有瞧见周围人头来的异样眼神,听话地去找水,片刻的功夫捧着水去而复返。 谢柔嘉望着少年宽大掌心叶子里不足一口的水微微蹙眉。 他忙道:“这附近倒是有泉水,不过没有装水的壶,谢兄先吃,我多跑几趟就是。”说着将那捧水小心捧到她唇边。 一向被人服侍惯了谢柔嘉并未觉得不妥,正欲就着他的手吃水,这时只觉得一道冷冷的眸光黏在自己身上,忍不住抬头。 目光所及处是不远处坐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的裴季泽。 绿荫下眉目若雪的俊美郎君正闭目假寐。 看来是她想多了。 她收回视线,见他的贴身侍从锦书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将一水壶恭敬地递给她,“这是公子的水壶,还没被用过。” 口渴至极的裴柔嘉想也不想接过来。 泉水倒是十分甘甜,里头还放了薄荷叶。 谢柔嘉吃了好几口,整个人都舒爽起来,正要将水壶还给锦书,见崔钰正望着自己。 他见被她发现,立刻收回视线,假装看风景。 谢柔嘉抬起袖拭去流到下巴的水珠,“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他摇摇头,有一下没一下撕扯着手里的树叶。 歇够了的谢柔嘉颐指气使,“去把驴子牵过来。” 原本瞧着不大高兴的少年立刻眉开眼笑,应了声“好”,赶紧去将驴牵了来。 一旁的锦书目瞪口呆。 谢柔嘉将水壶还给他,翻身上驴。 脚离了地,整个人都舒服不少。 崔钰许是为迁就她,今日竟也骑驴。 两个人骑着驴子慢悠悠地跟在裴季泽的马车后面,颇为怡然自得。 坐在马车里的锦书听着外面的说笑声,不时地拿眸光觑着自家公子。 神情淡漠的男人摩挲着右手腕骨处的檀香珠串,敛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中替自家公子委屈,时不时地透过窗户看向聊得热络的二人,一脸的不忿。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一行人到达香积寺。 坐在驴背上的谢柔嘉一想到要走路,忍不住蹙眉。不过来都来了,也不好掉头就走,她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谁知却听刚下马车的裴季泽道:“裴某住的地方还远,谢公子骑驴过去便可。” 谢柔嘉闻言,心底不自觉松一口气,跟在裴季泽身后。 路上,崔钰低声对谢柔嘉道:“裴先生待小谢倒是一见如故。” 谢柔嘉斜他一眼,“何意?” 崔钰道:“自打裴兄住进来后,有不少人曾登门拜访,全部都被裴先生拒之门外。便是某与裴先生相交,也是借了相互为邻的便利。可今日裴先生才见谢兄第一面,竟主动邀请谢兄去居处。” 谢柔嘉眼神落在前头端坐在轮椅里的男人身上,口中淡淡应了句:“是吗?” 崔钰为了自己所言非虚,一一历数这段日子曾来拜访裴季泽的人。 谢柔嘉心不在焉地听着,猜测着裴季泽究竟是什么缘由留在长安。 不知不觉,便来到一条林荫小道。 小道宽不过一丈,道路两旁遮天蔽日的绿荫成了天然的屏障,将光切割成无数的碎片,细碎地洒落在小道上。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林间叽叽喳喳地跳跃。 道路的尽头是几间建在离地一尺的木屋,屋檐地下挂着一排风铃,随风发出叮铃响声。 仔细一听,屋子后头好像还有溪水流淌的声音。 偶尔地,还听到几声猫叫。 仔细一瞧,才发现几只颜色各异的猫在林间出没。 谢柔嘉忍不住赞道:“想不到这寺内竟还有这等好去处。” 崔钰笑,“裴兄爱喂猫,这附近时常有猫跑来。” 谢柔嘉不由地望向已经到门口的裴季泽,却见他正低声吩咐童子话。 近了,谢柔嘉翻身下驴。 崔钰已经习惯性地牵过她的驴子拴在阴凉处,热情地替她介绍着附近的景致。 说话间到了门口,谢柔嘉想要脱掉草鞋,可她又不便被人瞧见脚上的伤。 正犹豫,一黄衣童子上前,手里捧着一对雪白的罗袜与木屐,恭敬道:“这些都是新的,地上凉,还请公子换上。” 谢柔嘉下意识地瞥向裴季泽。 本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不知何时站起来,恰好挡在崔钰面前。 身量极高的男人将才到自己耳朵的崔钰挡了个严实。 谢柔嘉趁机迅速地脱掉草鞋,穿好罗袜与木屐。 那罗袜木屐显然是男子所着,比她的脚掌长出一截,可比草鞋舒服千百倍。 这时他二人已经不知何时入了屋子,谢柔嘉赶紧拖着过大的木屐抬脚入了屋子。 三人坐定后,童子端了几样茶点。 竟都是谢柔嘉最爱吃的。 有些饿的谢柔嘉拿起一块玫瑰花糍尝了一口,顿时眼睛亮了亮。 想不到这寺庙竟还有这样好的糕点,同城内一品斋做的一模一样。 刚吃完,一杯温热的茶水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由地抬起眼睫,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正认真聆听崔钰说话,仿佛倒水的不是他。 她收回视线,小口小口抿着茶水,听着崔钰说起国子监秋试一事。 崔钰出自河东崔氏的一支旁支,家里虽家财万贯,却没能出个入仕之人。 崔钰的祖父一直引以为憾,临终前特地交代叫家里人将崔钰送到长安来读书。 还给他定了一个目标:考进国子监 崔钰愁眉苦脸,“国子监是那么容易考吗?” 谢柔嘉接话,“你上回不是同我说想要拜师,不如就拜裴先生为师?” 若论老师,再也没有比裴季泽更好的。 崔钰眼神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某资质平庸,岂敢劳烦裴兄。” 谢柔嘉斜他一眼,“能做我的朋友岂是资质平庸之辈?” 这话在不知她身份的人听来十分夸大,可崔钰却弯着眼睛笑,“我知小谢待我最好。” 谢柔嘉抬眸看向低垂眼眸的裴季泽,“裴先生觉得我这提议如何?” 裴季泽此人最怕麻烦,她也不知为何自己非要咄咄逼人。 不过若是他不答应,她自会去帮崔钰找一名好的老师。 谁知他却微微颔首,“拜师倒不必,若是不嫌弃,裴某可指点一二。” 这话便是答应要教他。 崔钰愣住。 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小谢不过一句话,裴先生竟答应了! 亦没想到的谢柔嘉斜睨他一眼,“傻愣着作甚么?” 反应过来的崔钰连忙起身,敛衽向裴季泽长揖到地,“学生定不负先生指教!” 几人又闲聊几句,这会儿锦书领了斋菜回来。 一共四道素菜,一道蘑菇汤。 崔钰盛了一碗蘑菇汤放在谢柔嘉面前,“这道汤不错。” 一向嘴刁的谢柔嘉尝了一口,忍不住称赞,“果然极好。” 一旁的裴季泽神色淡淡地抿了一口汤,并未多说什么。 饭毕,外头竟然飘起细密的雨丝。 原本要起身告辞的谢柔嘉微微蹙眉,“不知裴先生可借马车一用?” 裴季泽颔首,唤锦书进来。 锦书却道:“方才公子所用宣纸没了,我让锦墨进城去了。” “看来是老天留客,”崔钰笑,“不如谢兄今晚与我同住,咱们可秉烛夜谈!” 话音刚落,只听两道声音齐声拒绝,“不行!” 崔钰一脸惊诧地望向裴季泽。 裴先生虽不爱说话,可涵养一向极好,这样严厉还是头一回。 谢柔嘉拿眼角觑向裴季泽。 他神色淡然,“旁边有多余的屋子,裴某已经叫人收拾出来。”言罢便坐上轮椅离开。 有些失望的崔钰耷拉着脑袋向谢柔嘉告辞。 很快锦书过来领谢柔嘉去禅房。 禅房里打扫得极干净,谢柔嘉坐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方才裴季泽的神情,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正想得入神,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 是锦书。 他端来一盆黑漆漆的药汤,“公子说公主走了一日的山里,泡一泡脚好睡些。”言罢行礼告退。 谢柔嘉这才觉得自己脚上的水泡又开始疼。 她忍着疼褪去粘连在伤口,已经染了血迹的罗袜,小心地把脚搁进药浴里。 也不知里头搁了什么草药,泡了一会儿疼痛果然有所缓解。 才擦干净脚,外头又传来敲门声。 她头也未抬,“你家公子又吩咐你做什么?” 无人作答。 她抬睫一看,是裴季泽。 谢柔嘉愣了一下,连忙把脚藏进被窝里,有些不自在,“有事?” 他道:“裴某来替殿下上药。” 从来不会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的谢柔嘉沉默片刻,把藏在被窝里的脚露出来。 两只原本修长雪白的脚上多了几个黄豆大小的水泡,脚后跟处有一处水泡破裂,渗出血丝。 他净手后,自药箱里拿出银针,嗓音低哑,“会有些疼,殿下且忍一忍。” 冰凉的银针才碰着伤口,谢柔嘉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脚,却被他一把握住。 他的掌心很暖,十分不自在的谢柔嘉眼睫轻颤,“还是算了。” 他却没有松手,“若是不刺破,明日可能会更疼。” 谢柔嘉只好作罢,忍着疼任由他拿银针替自己挑破。 神情极为专注的男人替她挑破水泡后,将碧绿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之上。 药膏里应是搁了冰片,火辣辣的伤口舒服些许。 谢柔嘉眸光落在他腿上,“你的腿究竟如何?” 正在替她上药的洁白手指一顿,随即道:“无碍。” “无碍?” 谢柔嘉想起大理寺那些闻之令人胆寒的酷刑,闻着他身上就连薄荷都无法遮掩的药香,朝他伸出手,“既然无碍,那便给我瞧一眼。” 才要撩起他的衣摆,一只指骨修长的大手擒住她的手腕。 眉眼似雪的男人抬起长睫,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映进她的面容。 “柔柔,不要看。” 他轻声道。 不知是拒绝还是请求。 第 7 章 裴季泽从前是个极温柔之人。 谢柔嘉五岁时被他从冰冷刺骨的太液池抱起来时,就明白这一点。 如今再听到他温柔唤她的名字,谢柔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说了一句“殿下,好了”,谢柔嘉才回过神来,望着眼前清冷疏离的男人,以为方才那一声“柔柔”不过是错觉。 他道:“我就住在隔壁,若是殿下有需要,唤一声便可。”言罢收了东西要走。 谢柔嘉忍不住叫住他。 他回眸,问:“可还有事?” 谢柔嘉摇摇头,“无事。”说完这句话便躺下来背对着他。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里行得太累,谢柔嘉这一夜睡得极好。 次日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听到外头有猫叫声,起床推窗一看,只见院子一棵梨树下坐着一广袖白袍的男子。 他神情慵懒地望着不远处正在吃东西的几只狸花猫,细碎的金色阳光在他过分苍白的面容上镀上一层淡淡的暖意。 那对风流多情的眼眸微微弯着,波光潋滟的眸光摄人心魂。 偶尔,一阵风拂过,堆雪砌酥的梨花簌簌地落在他身上,就跟梨花成了精似的。 谢柔嘉一时望得出了神。 直到对方突然朝她望来,来不及收回视线的女子被他抓个正着。 她忙收回视线,有些慌乱地道了一声“早安”。 好在对方没有发现,起身敛衽向她行了一礼,“早饭已经好了。” 谢柔嘉“嗯”了一声,待脸上热意消退,深吸一口气朝外走去。 一推开门,门槛处搁着一对崭新的鹿皮皂靴。 她试了一下,大小刚好合适。 怔愣神,突然听到他道:“昨晚锦书去了一趟庄园。” 他做事一向周全,定是特地派人告知文鸢自己歇在寺庙。 她道了一声“多谢”,在一名童子的服侍下盥洗。 今日天气好,童子将食案摆到院子里来。 早饭十分简单,不过一碟子包子,一碟醋芹菜,两碗小米红枣粥。 那包子倒是闻着极香,谢柔嘉才拿起,远远地就听见有人叫自己。抬睫一看,绿荫小道疾步行来一身着草绿色衣裳的高瘦少年。 近了,斯文俊秀的少年把手里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红果子递给她,“后山摘的,很甜。” 谢柔嘉搁下包子,接过来尝了一口。 “如何?”崔钰迫不及待地问:“可喜欢吃?” 谢柔嘉颔首,“确实不错。”说着又从他手里拿了一个。 昨日天阴,倒没怎注意。今日晴天,再加上她又未戴斗笠,崔钰将她的样貌瞧个真切。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晨起时大抵并未梳头,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如同蝶翼一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上。 比上等的白釉还要细腻三分的雪肤上微微地透着粉色,看起来又乖又软,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把。 仔细一瞧,挺翘的鼻梁左侧上有一极小的朱砂痣。 虽一袭皱巴巴的素袍,可举手投足散发着逼人的贵气。 就连吃东西都比他见过的女子还要文雅细致。 想来小谢从前家世一定很好…… 崔钰的眸光落在“少年”被汁液染红的饱满红唇上,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不自在地偏过脸去,却对上一对冰冷黝黑的眼眸,顿时心里的旖旎心思吓得烟消云散。 再一瞧,裴先生又好像没有看自己。 裴先生是个涵养极好之人,定是他看错了。 崔钰扫了一眼桌上的早饭,揉着肚子道:“我也还没用早饭。” 不待主人家招呼,他就在一旁坐下,笑,“今日的早饭好像格外香。” 一旁的锦书拆穿他,“不都是一样的早饭。” “那怎能一样,”他想也不想反驳,“我那里没有小谢。” 说完,见在场所有的人盯着自己,脸倏地红了,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一个人用饭,怪无聊的。” 谢柔嘉深以为然,“确实如此。”她还想再吃一个果子,一个包子递到她面前。 清冷疏离的男人神色淡漠,“吃多会胃酸。” 谢柔嘉只好作罢。 饭毕,崔钰一脸期待的望向谢柔嘉,“小谢,你,要不要去我院子里瞧一瞧,就在隔壁,不远的。” 谢柔嘉想着来都来了,去瞧瞧也无妨,正欲走,突然听到裴季泽道:“脚上有伤,不适宜到处走动。”顿了顿,又道:“等锦墨回来送你回去。” 崔钰闻言,一脸担忧,“谢兄哪里受伤了?” 谢柔嘉道:“不过是脚上磨出几个泡,无妨。” 崔钰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敢再叫她去,吩咐童子去拿了他的书与笔墨纸砚来,端正坐好,等着裴季泽给他上课。 一个上午,禅院内不时传来郎朗的读书声。 百无聊赖的谢柔嘉找裴季泽借了纸笔涂涂画画。 一直到用完晌午饭,锦墨才自城中回来。 谢柔嘉见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崔钰忙跟着站起来,“不如我送谢兄回家。” 谢柔嘉斜他一眼,“你不是要温书?” 崔钰“哦”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望着她,“那过几日我再去找谢兄玩。” 谢柔嘉不置可否,翻身上驴。 直到她消失在林荫尽头,一脸颓然的崔钰才收回视线,见裴季泽同锦书正望着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裴先生年长小生几岁,小生心中极敬重先生。谢兄与小生年岁相仿,意气相投,小生也不知怎的,一见到他心里就说不出的高兴。” 什么叫他与公主年纪相仿,岂不是说自家公子年纪大? 见不得他故作天真,当着自家公子的面勾引公主殿下的锦书嘟哝:“她分明对你颐指气使,哪里待你意气相投?” 崔钰没有作声。好一会儿,红着脸道:“小生在家中,我阿娘也是这样待我阿耶。想来亲近之人便是如此,倒也没什么不妥。” 此子竟然拿安乐公主与自己比作自己的父母,只怕不是个傻子都听出他的心思。 锦书气急,“你知不知那是——” 裴季泽斜睨他一眼。 他有些不甘心地闭上嘴。 不明所以的崔钰望向裴季泽,眼神里流露出羡慕,“小生若是有裴先生一半聪明就好了,这样小谢就会更喜欢同我玩。” 裴季泽并未说话。 锦书却道:“我瞧崔公子聪明得很。” 崔钰不解,“何意?” 锦书忍不住出言讥讽,“其实崔公子哪里还要我们公子指点,直接去求谢公子,叫他求到公主跟前,这样莫说国子监,恐怕翰林院也入得。” 崔钰闻言皱眉,“小生若有本事便自己考进去,若没本事不读便是,怎能如此,叫小谢瞧我不起!” 锦书瞬间没了脾气。 眼前之人虽呆,却是个心思单纯之人,难怪一向傲慢的安乐公主也当他是朋友。 不过,公主该不会瞧上他吧? * 别闲居。 文鸢一见谢柔嘉回来,连忙迎上前。 又见她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想起昨晚裴公子特地派人来,说是公主会在寺庙过夜。 她心中好奇,“公主可是与裴公子重归于好?” 谢柔嘉想了想,将遇见裴季泽之后的所有事情与她详说一遍,末了,问:“你说,他究竟是何意?” 文鸢知晓这三年来她心底从未放下过裴侍从,沉思片刻,道:“公主若是想知,不如直接问问裴侍从?” 谢柔嘉没作声,把脸颊埋进臂弯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从臂弯里抬起闷得有些绯红的面颊,“他上回送的土产呢?拿来给我瞧瞧。” 文鸢忙派人去取。 所有的东西都搁在一个檀木箱笼里。 谢柔嘉还在想着裴季泽老家究竟有什么土产,谁知打开一看,整个人愣住。 里头装的几乎都是药。 且上头还详细地说明那些药的作用与用法。 字迹非常得漂亮。 是裴季泽所书。 文鸢忍不住感慨,“裴侍从嘴上没说,心里还是记挂着公主膝盖处的伤。” 谢柔嘉望着那些药久久没有作声。 过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她道:“你命人去香积寺走一趟。” 文鸢问:“可是要请裴侍从过来?” 谢柔嘉摇头,“我有些嘴馋,弄些糕点过来尝尝。” 公主一向嘴刁,寺庙的糕点能有多好吃? 文鸢心里犯嘀咕,正要着人去办,又被殿下叫住。 “顺便查一查前日下午,裴侍从的马车可有出寺庙?” 她倒要瞧瞧,是不是自己所猜想的那般。 * 香积寺距离庄园并不算太远,半个时辰后,庄园的仆从提着糕点回来。 还是热的。 同文鸢想的一样,不过是一些红豆糕,绿豆糕之类的普通糕点。 谢柔嘉望着摆满桌子上的糕点,“全部在这儿了?” 那仆从应了声“是”。 谢柔嘉拿起一块绿豆糕尝了一口,随即皱眉。 黛黛见状,忙拿了痰盂递到她面前。 她将口中干涩的糕点吐到痰盂里。 与那日吃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文鸢又道:“已经仔细询问过,裴侍从的马车除却公主回来那日,并未出过寺庙。” 谢柔嘉闻言,吩咐,“备马,我要出门去。” 文鸢担忧,“外头瞧着天气不好,像是要下雨,不如备马车?” “就要马,”谢柔嘉用指甲轻轻划着红漆桌面,眼睫轻颤,“下雨才好,下雨他便有理由留我。” 只要他再主动留她一回,她定要问问他究竟是何意! 如果不喜欢她,为何要细心体贴地准备那些药? 如果不喜欢她,为何要提前准备她爱吃的糕点? 如果不喜欢她,又为何要借故留她过夜? 有些话她憋了三年,这回一定要问清楚! 文鸢赶紧去备马。 谢柔嘉出门时已经是乌云密布,等到马儿在裴季泽所居的禅院下马时,天空已经飘起雨丝。 锦书正坐在廊庑下,见她来,眼神里闪过一抹惊慌,忙要说话,被她制止。 谢柔嘉定了定心神,缓步行到门口,抬手正欲敲门,突然听到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 是一女子的声音。 温柔娇怯。 那一日大雪,她曾跪在雪窝里用这样的声音哀求自己。 谢柔嘉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 8 章 “轰隆”一声雷响,倾盆大雨瓢泼而至。 文鸢望着外面快要将白昼下成黑夜的大雨,心里十分的不安。 上一回这样,还是公主远走朔方时。 她实在坐不住,拿了把伞出府。 天都快要黑透,也不见人回来,文鸢心急如焚地举目四望,远远地,瞧见田埂上走来一匹高头骏马。 是公主的马! 不待靠近,文鸢跳下马车,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马儿走去。 近了,才发现马背上驮着一个人。 正是谢柔嘉。 出门时还好好的女子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都在滴水。 似听到动静的女子自马背上坐起来,整个人如泥鳅似地自马背上滑下来。 幸好文鸢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才不至于栽到泥泞里。 文鸢急红了眼,“公主不是去见裴侍从,怎弄成这样?” “文鸢,”面色苍白的少女眼神空洞,“这些年我在朔方时,常常在想,也许他当初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他肯来瞧我一眼,我立刻就原谅他。我等了两年多,可他一回没有来,连封信都不曾写给我……” “那日我在太液池同他说,我是为裴叔叔。我只是不想叫他觉得,因为救命之恩,而觉得亏欠于我。”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能放下自己的身段来就一就他……” “我一想到,他也那样温柔体贴地待另外一个女子,我心有不甘。” “十年。” 她一脸恨意,“本宫与他好了十年,究竟哪里比不过那样一个女子!” “没有比不过!”文鸢一瞬间泪如雨下,紧紧抱着她,哄,“公主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是裴侍从配不上公主!” “你说得对,是他配不上本宫!” 说完这句话,身子孱弱的少女像是用尽最后一分气力,昏倒在她怀里。 文鸢急道:“快回宫请太医!” * “请皇后殿下宽心,公主只是淋雨感染风寒,并无大碍。” “她梦里总是嚷着腿疼,可有法子医治?” “公主上回伤了膝盖,雨雪天气注意保暖,若是实在疼得厉害,若是严重时可佐以针灸。” “我把她托给你照顾,两年前你没把人看住,叫她跑出宫去。如今回来,竟也由着她胡来!” “都是奴婢没照顾好公主,请皇后殿下责罚!” “……” 睡得昏昏沉沉的谢柔嘉缓缓地睁开眼睫,眸光停留在那抹正在训人,一袭红衣的高挑身影上。 正出神,她突然气势汹汹地朝床边走来。 谢柔嘉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俄顷,她在床头坐定,冷哼一声,“一跑两年不见人,回来就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 “你若是有骨气,就一辈子呆在朔方莫要回来,现在跑回来为他要生要死算怎么回事!” “若是你将来的夫君问你,你要如何同他交代?说你为一负心人,巴巴在外头跪了一天一夜?” “你不晓得,这世上男子,同你好时不介意。一旦移情,你这些全部都成了错处!” “……” 妇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许是见谢柔嘉没反应,终于住口。 谢柔嘉以为她要走,心里不自觉地松一口气,正想要假装翻身,一只温软的手突然搁在她脸颊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声音突然放得极柔和,“阿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玫瑰花糍,你再不醒来吃,要凉了。” 谢柔嘉的眼泪再也无法自抑地溢出眼角。 她睁开被眼泪濡湿的眼睫,泪眼婆娑地望着眼角挂着泪,约年近四十的妇人。 两年不见,从前总是盛气凌人的美妇人眉眼处多了一些柔和。 尽管眼角生纹,却眉眼间依旧可瞧出年轻时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正是她的母亲,大胤的皇后,天子谢翊的结发妻子。 谢柔嘉哽咽,“朔方的玫瑰花糍没有阿娘做得好,我想了两年。” 皇后眼眶泛红,“说你笨你不信,想吃不就回家来。” “我怕阿娘骂我。”谢柔嘉把自己埋进她怀里,哭,“对不起,阿娘。” 皇后轻轻地拍着她瘦得见骨的脊背,眼泪溢出眼角,“既知晓怕,以后就莫要一声不吭跑出去。” 她乖乖应了声,“好”。 两母女没有隔夜仇,叙了好一会儿的话。 皇后见她退了热,屏退左右,一脸严肃,“我问你,是不是你主动在你父亲面前提出将裴氏一族逐回原籍?” 谢柔嘉心虚地“嗯”了一声。 “无法无天!” 皇后气不打一处来,“从前你不管怎样在外面胡闹,我同你哥哥都由着你,可你这次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干涉朝堂之事!” “可是母亲,”谢柔嘉握住她的手,抬起眼睫认真望着她,“江御史在父亲的默许下动用私刑,恐怕来不及查明真相,裴叔叔就要死在他手里!阿娘,你心里明白,他们不过是借机想要裴叔叔的命,想要谋求太子之位!” 皇后闻言,半晌没有说话。 她如何不知自己那个薄情寡恩的丈夫,想要借江氏之手除去他! 她这一辈子为人处事都意气用事,吃了不少的亏。 好在女儿胡闹归胡闹,可极为聪敏。 心里虽也赞许她此举,口中却轻哼一声,“只是白白便宜那贱婢!” 谢柔嘉见自己的母亲并未真的气恼自己,宽慰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待太子哥哥回长安,界时自会与江家清算,还裴叔叔一个公道。” “那你自己呢?”皇后抚摸着她苍白的面颊,“若是那贱婢将这话添油加醋传到阿泽耳朵里,你准备如何?” 与她生得有四五分相似的少女抬起雪白的下巴尖,微微上扬的凤眸里流露出倔强的光芒,“知晓便知晓,我不怕!” 言罢,又低下头,“幼时我跌入太液池,是他救我一命。就当还他。” 皇后瞪她一眼,“什么不学,偏偏学你阿娘倔强的性子!” 谢柔嘉知晓她是在说与父亲的关系,按下心底苦涩,笑,“谁叫我是阿娘生的,不像阿娘像谁。两年不见阿娘,阿娘瞧上去更加年轻貌美,看来这两年哥哥与嫂嫂将阿娘照顾得极好。” 皇后轻叹,“你哥哥那个人哪里懂得照顾人,你嫂嫂是阿娘见过最心胸宽广之人,有她与允儿常伴左右,阿娘的确宽慰不少。” 谢柔嘉放下心来,又听她道:“可你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疼,阿娘也会跟着疼。” 谢柔嘉愣了一下,把脸埋进她掌心,哽咽,“对不起,阿娘。” 当年她只顾着自己伤心,一气之下负气离开长安,远走朔方。可从未想过她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阿娘与哥哥会有多伤心。 “阿娘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知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皇后抚摸着她顺滑冰凉的青丝,语重心长,“等你到阿娘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平平淡淡度日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可若是真到那个年纪,有些事情便是后悔也来不及。” 就如她,当初不顾劝阻嫁了那样一个男人,倾尽所有助他登上九五之尊。结果到头来,却不过换得一句“你若是有阿妩半点温顺就好了”。 谢柔嘉故作轻松地撒娇,“阿娘说得对,我该成婚。只是我这个年纪,又负有恶名,也不知长安有谁敢娶。” “胡说!”皇后扶她躺下,“你好好睡一觉,将自己气色养好,其他的事情,阿娘自会安排。” 谢柔嘉乖巧应下,有些依依不舍地捉着她的手。 皇后难得见她这样同自己撒娇,心里也安慰不少,柔声道:“阿娘就在这儿守着你,你好好睡一觉。” 谢柔嘉这才乖乖地阖上眼睫。 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发了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皇后放下心来,服侍她用完粥后,便要回宫去。 临走前,拉着她的手道:“你放心,有阿娘在,没有人能逼你。” 谢柔嘉觉得这话奇怪,可又怕问多,阿娘叫自己回宫,只好作罢。 皇后前脚刚离开,文鸢忙告罪,“是奴婢自作主张请皇后来,还请公主责罚!” “我知你是为我好,”谢柔嘉一把搀住她,“我阿娘可有罚你们?” 文鸢笑, “皇后殿下一向宽待宫人,不过是罚些俸禄。” “那就好,”谢柔嘉松一口气,笑,“你回头拿我的月钱给大家补上。” 文鸢应了声“好”,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谢柔嘉大抵知晓她要什么,问:“他来过?” 文鸢颔首,“这几日来过几次,送了些新鲜果子与糕点,都是公主素日里爱吃的。” 谢柔嘉不禁想起那日特地跑过去找到时看到的一幕。 暗沉无光的屋子里,一袭白裙的柔弱女子踞坐在樱桃木色的地板上,扬起一张挂着泪痕的雪白小脸,充满敬慕的望着端坐在轮椅上,显得高高在上的俊美男人,微微颤抖的手搭在他腿上。 “泽哥哥,腿还疼吗?” 她那样亲昵地唤他。 “丢出去!” 一脸嫌恶的少女吩咐,“连同他送的那些药一并丢出去!” 她这辈子都不想与那人有任何的瓜葛! 文鸢应了声“是”,即刻命人将东西丢到田埂上,想着若是有人路过还可以捡回去。 里头都是好东西,庄园里的猫与狗闻着味儿围了上去。 不远处田埂上,锦书看公子费了不少时日寻来的药全部被糟践,心里十分地难受,忍不住道:“公子何不与公主讲明真相——” “何为真相?”面色晦暗不明的男人冷冷打断他,“她所见所闻皆为真相。” 锦书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远远地瞧见田埂上行来一骑驴的青衣少年,一脸不忿,“那崔小郎君又来向公主献殷勤!” 裴季泽搁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白皙的手背上爆出青筋。 片刻后,松开拳头,道:“回去吧。” 第 9 章 别闲居。 谢柔嘉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投壶。 儿茶倚在她怀里。 倚坐在榻上的少女今日并未束发,满头青丝用一根红色丝带束于身后,如水一般流泻在榻上,神情慵懒得像只猫。 今日阳光明媚,细碎的阳光洒在她若雪的脸庞上。 她微眯着眼睫,眼尾不经意间泻处几分媚意,勾魂夺魄。 文鸢这时进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浑然天成的美人图,一时瞧痴了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公主这回病好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 具体哪里变了倒也说不出,若非要形容,那就四个字:艳色如刀。 这时一旁正在剥葡萄的黛黛瞧见她,笑,“是不是崔小郎君又来了?” 这几日整个别闲居都知晓有一个姓崔的小郎君,日日往这里跑,说是要见“小谢”。 “确实是他。”文鸢笑着上前,将一捧带着绿叶的红果子呈给榻上的少女。 她抬手拿了一颗,绯红的衣袖滑至肘部,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臂。 一旁的儿茶坐起身子,雪白的爪子搭在她手臂上,分明也想要。 谢柔嘉拿了一颗搁在榻上。它连忙用爪子去扑,却不小心滚落到地上。 众人被它逗笑。 黛黛道:”他定是瞧上咱们公主!” 文鸢问:“可要将人请进来?” 谢柔嘉突然问:“你觉得他如何?” “崔小郎君?”文鸢想了想,笑,“是个极好的男子。” “我是说,”饱满的唇被汁液染红的少女抬起眼睫望着文鸢,“若是给我做驸马,如何?” 文鸢一时愣住。 她也不着急,坐在那儿悠闲地吃着果子。 直到第三颗果子吃完,文鸢才道:“奴婢虽并未与他相处,可从公主的话里听得出他倒是个至纯至善之人,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驸马人选。” 她没有作声。 文鸢一时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询问,“公主可要见他?” “再说吧,”她坐起身,“备车,我去城里玩。” * 谢柔嘉原本打算去城内找萧承则。 谁知萧承则没找到,竟然在赌坊门口碰见崔钰。 谢柔嘉见他傻呆呆地站在赌坊门口,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登时吓了一跳的青衣少年转过身,见是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谢柔嘉瞥了一眼乌烟瘴气的赌坊,“怎么,来给赌坊送钱?” 他摇头,清澈黑亮的眼眸里流露出心疼,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才几日不见,小谢怎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过得不好?” 谢柔嘉原本以为他要质问自己的穿着打扮,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全。 他却眉开眼笑,“走,我请小谢去吃好吃的!” 不待谢柔嘉答应,少年牵着她的衣袖就走。 谢柔嘉打小跟着卫昭混迹市井,熟悉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饭后,她带着崔钰在城里好好地玩了一日。 也不知是不是跟着裴季泽读书读傻了,一直偷偷傻笑。 直到城门快要关闭时,两人才出城,待回到庄园时,月已升至半空。 两人道别时,崔钰突然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到她手里。 谢柔嘉看着手里面值几百贯钱的银票,惊讶,“你这是做什么?” 他道:“这些钱你先拿去用。若是不够,再来问我便是。总之,你以后莫要再赌了。” 谢柔嘉愣住,随即想起那日他说绝不会看不起她的话。 感情他是把自己当成赌徒了。 这傻子该不会是在赌坊门口等她吧? 她似笑非笑,“我可没有钱还你。” 他忙道:“不用还!” 谢柔嘉敛了笑,打量着眼前相貌生得清秀,眼神清澈真挚的少年,“你为何要待我好?” “我也不知为何,我就是想要待小谢好。”傻子弯着眼睛笑,“小谢今日穿得真好看。” 谢柔嘉好一会儿没言语。 她是大胤最尊贵的嫡公主,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从小到大,围着她转的人实在太多。 她待他向来也都是颐指气使,心底从未把他当作真朋友。 就连想要他做驸马,也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傻子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却将一颗心捧到她面前。 她想了想,问:“你家中可有许亲?” “尚未,”他摇头,好奇,“小谢家里可有订亲?” “明日酉时你来公主别院找我。” 月光下的红衣美少年瞥他一眼,眼波流转,“你来了我便告诉你,过时不侯!” 崔钰只觉得那一瞥好似带了一丝媚意,勾得他魂儿都没了。 他微红着面颊,小媳妇儿似的“嗯”了一声,目送对方进府后,揣着一颗滚烫的心回去。 一路上他都在回味着那一瞥眼神,不知不觉竟已回到住处。 远远地,他瞧见竹林旁坐着一个人。 今夜月色极佳,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本就清冷疏离的男子如谪仙一般,显得更加高不可攀。 是裴先生! 这几日来,裴先生每日都会费两个时辰帮他温书。 裴季泽远比他想象的要博学,且是个极好的老师,从前书上那些晦涩难懂的地方,每每他都能用最通俗易懂的话讲与他听。 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他的学业就突飞猛进。 裴先生还告诉他,照此下去,国子监下个月的入学考试完全不成问题。 崔钰心中对他十分感激,连忙上前向他见礼,“先生怎还没歇下?” 裴先生身子不好,平日里不到亥时隔壁禅院就熄灯。 这会儿都要子时,竟还没睡? “今日月色好,出来赏月。” 裴季泽打量他一眼,“今日玩得很高兴?” 他腼腆一笑,“我今日在城里撞见小谢,他带我在城里玩了一日。没想到小谢懂那么多,先生,我从未像今日这般高兴过!” 他将自己今日与谢柔嘉去哪里详细说了一遍。 他说得兴起,浑然没有注意到端坐在轮椅上的男子面色愈发清冷孤寂,本就苍白的面色像是蒙上一层霜。 末了,他眼底闪过一抹羞涩,“他还问我有无成婚,并且还邀我明日去他的住处做客。” 低垂敛眸的男子沉默片刻,道:“你喜欢她?” 崔钰闻言呆楞住。 他并未直接否认,略微有些局促地解释,“我与他同为男子,并未这样想。”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又突然住口。 今夜的风似乎有些大,沙沙作响的竹叶随风摇曳,在遍布银光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两人一时皆没有作声。 倚在竹林的少年自扯下一片竹叶来,像是在思考一些重要的东西。 良久,他抬起眼睛豁然开朗似的说:“裴先生说得对,我喜欢他。哪怕他是男子,哪怕只认识七日,可我却想要一辈子都同他在一起!” 恰巧来给裴季泽送衣裳的锦书刚好听到这句话,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本朝好男风者大有人在,甚至平康坊内有不少那种地方,可这样坦诚承认喜欢男子的还是头一回见。 这个崔书呆,究竟是真呆还是假呆? 他究竟知不知他口中所谓的“小谢”是个女子,且还是自家公子的未婚妻? 亦没想到他会出现的崔钰面红耳赤,有些无措地看向裴季泽。 对方并没有因为他这番惊世骇俗之语而产生过多的情绪。 好一会儿,他淡淡道:“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 言罢,他让锦书对着自己离开。 崔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目送着那抹月光下略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离去。 裴先生是个孤独的人。 这是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得知的结论。 有时同他上着课,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就怔了神。 尤其是昨日早上,裴先生竟盯着一本书呆看一刻钟。 他偷偷瞧了一眼,只见扉页上也不知是谁信手画了一只乌龟。 那乌龟贝壳上还画了一颗星星。 虽有些丑,但是怪可爱的。 也不知是谁画的。 他回去沐浴后躺在床上,想着明日与小谢的见面,眼里不自觉地溢出笑意。 也不知小谢明日要同他说些什么话。 总之,不管说什么,他都爱听。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次日温书也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恨不得立刻飞到公主庄园去。 好不同意熬到时辰,正打算出去门,书童却匆匆走来,说是有人将一封信夹在门缝里。 信封上并未署名。 崔钰心中好奇,拆开一看,竟然是小谢所写。 * 别闲居庄园。 已是傍晚,霞光漫天。 换好衣裙的明艳少女转了一圈,“觉得如何?” “谁不知咱们公主容貌冠绝长安!” 文鸢矮下身子替她整理裙摆,“奴婢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公主这样打扮自己。” 谢柔嘉突然想起,上一回这般打扮自己,还是在自己的及笄礼上。 初长成的少女盛装出席,惊艳四座。 可那日却事她一生之中最糟糕的一日。 也就在那一日,自幼便拥有一切的少女头一回尝到求而不得的滋味。 “人总要学会重新开始。” 她望着镜中一袭曳地红裙,肤白若雪的少女,不知是说与文鸢听,还是说与自己听。 “我阿娘说平平淡淡才是福。我从前总是不明白,也很不屑,总觉得那是无能之辈过的日子。可经历那么多后,突然觉得,阿娘说得也没错。” 若是与那书呆子平平淡淡过一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文鸢觉得好像也是如此。 这时黛黛匆忙进来。 “可是那书呆子来了?” 谢柔嘉拿着一只快要长及肩膀的红宝石耳珰放在耳朵对镜比照,眼波流转,“去叫那书呆子请到葡萄园等着,我要吓一吓他!” 黛黛摇头,“是是前几日回宫打探裴侍从官复原职缘由的阿敬回来,说是有要事要见公主。” 谢柔嘉道:“就说本宫已经不想知晓他的消息。” 黛黛迟疑,“可是阿敬说此事与公主有关。” 谢柔嘉想了想,吩咐文鸢,“你去瞧瞧,若是不重要,就不必要告知本宫。” 文鸢应下,连忙出去。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面色十分难看。 谢柔嘉问:“怎么了?” 文鸢望着正精心装扮的少女,道:“阿敬从江贵妃身边服侍的一个同乡那儿得到消息,裴侍从早在半月前就主动要求尚公主,陛下答应并已经赐婚。” 半月前,恰巧是那日她在宫里遇见他时。 谢柔嘉闻言,手里的耳珰“啪”地一声落到地上,上头鲜艳夺目的红宝石裂了一道痕。 这是去年她在朔方过生日时,阿昭送她的生辰礼物。 可惜了。 第 10 章 酉时已经过了,崔书呆没有来。 一袭红裙的谢柔嘉坐在葡萄园里,望着一串串尚且泛着青的葡萄出神。 渐渐地,暮色笼罩着整个庄园,在少女雪白的面颊上投下一片的阴翳。 有人悄悄地上前,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轻声道:“公主,这当中恐怕有误会,裴侍从不是那种人。” “那你觉得他是哪种人?” 眼尾像是凝结一滴胭脂泪的少女抬起眼睫望着她,“裴氏一族明明都被驱逐出长安,他不但留下来,还官复原职。你同我说说看,误会哪儿了?” “主动尚公主?”她想起那日亲耳听到的话,轻“呵”一声,“三年前本宫上赶着要下嫁,他都不要我。怎么,三年后就肯了?” 怪不得在太液池见面时,她还待自己极冷淡,可后来却主动上门来瞧她。 那日在清谈会偶遇她后,更是殷勤体贴,原来是拿她做了攀登仕途的桥梁。 若不是那日撞破他与心上人的好事,恐怕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以为他待自己余情未了,放下脸面与尊严,主动地想要与他重归于好。 文鸢一时语塞。 这听起来,确实不像有误会的地方。 “都这么晚了,书呆子怎么还不过来?” 她无力地把脸埋进袖子里,“文鸢你快去瞧瞧,是不是迷路了,他那个人,笨得很。” 文鸢心里猜测崔钰恐怕来不了,嘴上还是应了声“好”。 正要走,迎面撞上黛黛。 黛黛手里拿着一张请柬。 是裴季泽差人送来的。 文鸢打开一看,忙道:“裴侍从约公主明日酉时老地方相见,想来定是要同您解释此事!” 谢柔嘉抬起微红的面颊,讥讽,“我倒要瞧瞧,他能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 裴季泽所说的老地方是长安城内,一个相对偏僻的渔村。 渔村前面横跨着一条江流,江面上住着许多的渔民。 一到晚上,渔民们所居的渔村上边亮起灯笼,远远望去,就好像是星辰碎金江面上。 尤其是阴雨天,别有一番滋味。 赁一条小渔船,一边烤鱼,一边听雨,任由小舟顺水漂亮,沿途赏万家灯火,十分怡然自得。 谢柔嘉也是无意中发现那儿,少时很喜欢拉着裴季泽去那儿玩。 为此,她还特地叫人打造一条小船。 谢柔嘉到时,暮色笼罩着整个江面。 她顺着江边朝着那条船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身后江面上一盏又一盏地点亮,火连成一片,倒影在江面上,犹如星海。 近了,她瞧见上头挂满花灯的船头甲板上端坐着一个男人。 他如今似乎极怕冷,三月的天气身上还披了一件墨狐大氅。 橘黄色的灯光在他苍白若雪的面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给他带来一丝暖意。 谢柔嘉盯着他瞧了许久。 也不知这两年他究竟经历怎样的事情,就连睡着,眉头都是轻轻蹙着。 许是听到动静,他缓缓地睁开眼睛,从轮椅里站起身,朝她伸出手。 谢柔嘉的眸光落在他洁白修长的大手上,只一瞬便错开,撩起衣摆抬脚上船。 不知是今日风太大,还是太久没乘船,谢柔嘉一时没站稳,身形晃动,像江里倒去。 眼疾手快的男人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扶正。 他的手很大,将她的手都包裹在掌心里。 面颊微红的少女挣了几次没有挣脱,拿一对愠怒的眼眸望着他。 他轻声道:“今日风大,微臣先扶殿下先上船。” 她偏不上船。 两人僵持片刻,他道:“殿下,外头冷。” 谢柔嘉瞧着他苍白的面色瞬间败下阵来。 这世上为何会有裴季泽这种人! 任何时候都这样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她明明是来质问他,却被他三言两语乱了心。 她上了船。 他终于松开手。 待两人坐定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拆开后递给她,“赵老伯那儿买的,还热着。” 已经剥好壳的栗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隐约地夹杂着一丝薄荷香。 谢柔嘉盯着纸包里的栗子,心里原本憋着的一口怒气不知为何散去大半。 她开门见山,“是不是我父亲逼你娶我?” “与陛下无关,”他又将一杯热茶搁到她面前,“是微臣真心求娶殿下。” “真心?” 谢柔嘉轻“呵”一声,“若是裴侍从肯同本宫说一说,三年前拒婚的理由,本宫就愿意相信裴侍从的真心。” 果然,提及此事,他沉默不语。 谢柔嘉的一颗心彻底沉下去,“书呆子昨日为何没来见我?” 他沉默良久,缓缓道:“微臣得知他要去见殿下,所以摹仿殿下的笔迹,叫他莫要来。” “那日在清谈会呢?” “也是微臣自他口中得知公主会去,所以才借机偶遇公主。” “裴侍从还真是坦诚!” 眼底浮现出一抹恨意的少女望着他,“裴侍从究竟意欲何为?” “微臣是真心想要求娶公主。” “真心?”谢柔嘉轻“呵”一声,“不如这样,裴侍从向圣人拒绝这门婚事,那么本宫就相信侍从的真心,如何?” 果然,这话一出,他便沉默。 半晌,眉眼清冷似雪的男人抬起眼睫望着她,哑声道:“抱歉,微臣恐怕做不到。” 谢柔嘉望着那对眼,眼圈渐渐地红了。 她从前总以为,这世上的人都会变,唯有裴季泽不会。 后来他在她的及笄礼上拒婚,她虽恨过,可也明白,情爱一事勉强不得。 如她父亲母亲,也曾相互许诺白首偕老,到头来却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不过短短两年未见,他竟为权力地位主动要求尚公主。 早知如此,她宁愿自己没有回来! 若她不走这一遭,那么,在她心里,裴季泽依旧是从前那个陪着她观星听雨赏雪的干净少年。 她宁愿他死在牢里。 谢柔嘉在心底恶毒地想。 “本宫对裴侍从至今念念不忘,自然不会拒绝这门婚事!” 她怒极反笑,伸出微红的指尖轻抚着那对曾经笑起来风流多情的眼眸,一脸讥讽,“那日本宫在街上遇见裴侍从的外室娘子。她跪在那儿苦苦哀求本宫,想要见她的裴郎一面。也不知那位花魁娘子知晓她的裴郎主动尚公主,该有多伤心。还真是可惜啊,她的裴郎到最后还是选择前程!”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下船。 直到她消失在渔火尽头,一个提灯的白胡子渔翁在甲板上坐下。 他问:“吵架了?” 清冷疏离的男人轻轻揉捏着眉心“嗯”了一声。 渔翁叹了一口气,十分熟稔的在他身旁甲板上坐下,抿了一口葫芦里的酒,“吵架就好好哄一哄,夫妻之间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哪有什么隔夜仇。” 他轻声道:“她大抵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 “那就做些叫她原谅的事情。她缺什么给她买,总能哄好。” 她缺什么…… 他突然听过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循声望去,是从半里外的一艘渔村传来。 船上住着一家三口。 应是刚用过晚饭没多久,母亲踞坐在一旁煮菜, 父亲则将自己的女儿抱坐在腿上讲故事。 父亲讲的其实并不好,可怀中的女儿却被逗得咯咯笑,不停地追问“耶耶,后来呢”。 他收回视线,拿了一颗板栗搁进嘴里,随即微微蹙眉。 凉了。 * 谢柔嘉自渔村回城的当天晚上便入宫。 她就算是这辈子嫁不出去,也绝不可能嫁给裴季泽! 可才到天子所居的宫殿外,就听到里头传来的争吵声。 是父亲与阿娘又在吵架。 从小到大,两人吵架无数,直到太子哥哥监国后,许是两人为了太子哥哥的面子才有所缓和。 谢柔嘉内心十分惧怕这种争吵,正想要走,突然听到父亲震怒的声音。 他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声音呵斥,“若是不嫁,朕便送她去突厥和亲!” “你若敢闹,朕便废后!” “你以为,朕只有他一个儿子吗!” “……” 后面的话谢柔嘉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呆呆地站立好一会儿,默不作声的离开。 文鸢连忙跟了上去,正欲说话,一抬眼瞧见她满脸的泪。 从不轻易落泪的少女眼眶里汇集泪水,失魂落魄地向前走。 走了一路,眼泪掉了一路。 “公主!” 眼见着都要掉进湖里,文鸢一把抱住她,“公主别这样!” 少女这才停下,彷徨无助地望着她,哽咽,“若是国有难,需要我去和亲,我会答应的。” “我身为大胤的嫡公主,受万民供养。必要时,我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 哭得无声无息的少女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文鸢,你信我!” “奴婢相信!” 文鸢抬手替她擦眼泪,“公主一向深明大义,是这世上最好的公主!” “可是突厥三个月前吃了败仗,和亲也不过是为求和。那日他在太极殿提及此事时,我以为他是因为我任性,所以故意吓唬我。” 她一脸绝望,“突厥可汗都五十多岁了,我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为何如此待我!” 文鸢也不明白。 她想起一些旧事,心中隐约有了一些猜测。 可她什么都不敢说,只能紧紧地抱着哭得浑身发颤的少女,“不是公主的错。公主从不曾在陛下面前做错过什么。” 顿了顿,又道:“其实裴侍从一直待公主好,公主与裴侍从成婚也是极好的选择。” 无论如何,也比去突厥和亲强! * 这天夜里,谢柔嘉在文鸢怀里哭到睡着,次日待眼睛消肿后便去了兴庆宫见母亲。 头疾发作的皇后正卧病在床,见她过来,很是意外。 她道:“你好好的待在庄园里玩你的便是,跑回来做什么。” 谢柔嘉定定地望着自己憔悴不堪的母亲。 才不过数日未见,从前最注重保养的女子鬓边多了几条白发。 也许母亲知晓她不愿意嫁,所以这段日子已经为她与父亲争吵不休。 她按下心中痛楚,定了定心神,上前伏地叩拜,向她行大礼。 皇后吓了一跳,连忙要下地,却被她制止。 谢柔嘉抬起一对微微上扬的凤眸,道:“女儿对裴季泽旧情难忘,想要与他成婚,还请阿娘成全!” 她这十八年来,从未尽一分孝心。 这一回,她不能再叫母亲因为她,而落得废后,太子哥哥被废黜的下场! 第 11 章 这几日皇后因为赐婚一事,已经与自己寡恩薄情的夫君争吵数次。 她这一生有太多的遗憾,本希望自己的这一双儿女能够圆满。 可到头来,儿子圆满了,女儿反而这样难。 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你是真心喜欢?还是为阿娘与你哥哥?” 谢柔嘉挤出一抹笑,“若不喜欢,以女儿的性情,又怎会为他求情。” 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下床将自己的女儿搀扶起来,哽咽,“阿泽是个好孩子,他定会好好待你。” “女儿明白,”谢柔嘉撒娇似的把脸颊埋进她的心口,“阿娘,哥哥与嫂嫂他们怎还不回来,我好想他们。” “别难过,”皇后抚摸着她微凉的发丝,“待圣旨一下,他们一定会立刻赶回来。” * 安乐公主谢柔嘉与太子宾客即将大婚的消息传遍整个大胤时,已是一个月后。 天子嫁女,亦要三书六礼。 不同的是全都由皇家操办。 纳怔过后,便是请期。 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一般就许了人家,便是留得晚些也甚少有超过十七岁,而谢柔嘉八月一日便是十八岁的生辰。 十八岁才嫁人说出去实在不好听,于是皇后勉为其难地从司天监给出的日子里挑了一个六月十六的好日子。 如今已经四月初,距离婚期不过三个月,又是嫡公主大婚,宗正寺,殿中省等各部忙得脚步离地,就连皇后也跟着忙得焦头烂额。 反倒是作为新娘子的谢柔嘉在庄园过得倒是极悠闲自在,每日不是带儿茶在山野里漫步,就是坐在廊下投壶,好似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终身大事。 就连给喜服量身,都是皇后命司衣司的人亲自去庄园。 司衣司的数十位绣娘费了近俩月的功夫,终于将嫁衣赶制出来。 这日,女官带着嫁衣送去庄园给谢柔嘉试穿。 司衣司的女官一边替谢柔嘉整理腰间玉佩,一边说,坊间平民女子出嫁,嫁衣都是自己亲手绣。便是她的妹妹四公主前年出嫁,也亲自在嫁衣上绣了纹样,以示夫妻修好,举案齐眉。 谢柔嘉瞥了一眼镜中身着深青色华丽嫁衣,头戴花树宝钿礼冠的女子,好似瞧见十五岁及笄时盛装打扮,语笑嫣然的少女,一时怔愣不语。 女官见她哪里有作新娘子的欢喜,想起坊间的传闻,没敢再言语。 女官走后,谢柔嘉觉得实在无趣,换了男装带着黛黛进城去玩。 两人到城里时已是黄昏,恰巧一支去新娘家送聘礼的队伍打眼前过。 马背上的谢柔嘉远远地瞧了一眼,只见并不算丰厚的聘礼中有十几坛子酒。 那是女儿出生时当父亲埋下的酒,留待出嫁时拿来待客。 酒的名字极好听,叫女儿红。 直到队伍消失在街角,她才收回视线,道:“去葵姐酒馆坐坐。” 葵娘子酒馆在平康坊内,主仆二人到葵姐酒馆时已经是宵禁时分,正是坊间正热闹的时刻。 昔日里,谢柔嘉同卫昭与萧承则等人最爱来这里不过,是这里的常客。 谢柔嘉才在亮堂的大堂站定,一身段丰腴,穿了一件碧色齐胸襦裙的妩媚小娘子摇着团扇迎上前来,向她行了一礼,语笑嫣然,“谢公子好久不曾来。” 正是酒馆的掌柜葵姐。 她今年与谢柔嘉同岁,未婚夫婿战死沙场后便未再许人家,因此,店中那最值钱的便是她那十五坛的女儿红。 谢柔嘉是这里的常客,吃过几回,至今念念不忘。 她今日来,也是奔着这酒来。 葵姐为人极大方,得知她的来意后,便拿出一樽酒来招待她。 几杯酒下肚,谢柔嘉将原本在脑子里掉眼泪的书呆子抛到九霄云外。 她道:“某家中有一妹妹即将要成婚,只可惜她自幼不得父亲喜爱,出生时没有为她埋下女儿红。我想要同葵姐匀个一两坛子酒,贺她新婚之喜,也算聊以慰籍,也不知葵姐肯不肯?” 葵姐闻言,摇摇头。 谢柔嘉虽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心中仍感失望。 她笑,“是某唐突。” “并不是奴家小气,若是搁在往日,奴家怎得都要匀出一两坛子来,”葵姐替她斟酒,“实则是早前有人已经向我讨了那十坛子酒,我如今也只得半坛子。” 谢柔嘉惊讶,“你竟肯卖?” 昔日卫昭曾许以千金,她都不肯卖,只偶尔拿出一些来招待熟客。 葵姐眼底竟然泛起一抹柔意,“他许了奴家想要的东西,莫说是酒,便是命,奴家也肯给。” 谢柔嘉实在好奇究竟是谁,可葵姐却不肯多说,只陪着她饮酒。 谢柔嘉虽爱酒,可酒量却极浅,几杯下肚,白皙的脸颊染上两抹酡红,一对微微上扬的凤眸蒙了一层雾似的。 她见月色极美,踩着棉花似的走出屋子。 屋外是一方池塘,一抹皎洁的月影沉在水中央。 谢柔嘉见对面好似站着一抹雪白的人影,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在他身后墙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小泽…… 谢柔嘉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脚下一滑,被人搀了一把。 回头一看,是葵姐。 她笑,“谢公子当心。” 谢柔嘉这才察觉,自己只差一步就要跌入池塘内。 她道了句“多谢”,只眼朝对面望去,哪有什么人影,不过是一株开得极盛的梨花罢了。 也对,他即将要同她成婚,指不定要在家中哄着他那娇弱可怜的花魁娘子,向她诅咒发誓,娶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谢柔嘉望着水中倒映的月影轻笑一声,也不知在笑谁。 葵姐望着她幽幽叹了口气。 谢柔嘉奇怪,“葵姐何以叹气?” 葵姐道:“奴家只是瞧着你们这些痴男怨女愁得慌。” 谢柔嘉道:“难道葵姐不是这三千红尘客中的一员?” 葵姐“咯咯”笑了起来,好一会儿停下,道:“是也不是。” 言罢,朝她举起酒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奴家在此提前恭祝公主大婚之喜。” 谢柔嘉愣了一下,坦然一笑,“多谢。不过我今夜恐怕要在此叨扰一晚。” 葵姐笑,“那奴家这就叫人替谢公子收拾卧房。” 言罢起身告辞。 谢柔嘉坐在栏杆处对月独酌。也不知吃了多少酒,迷迷糊糊地,瞧见一着鸦青色衣衫,配蹀躞玉带,身姿挺拔如松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将一杯茶水递到她嘴边。 俊雅似玉的郎君剑眉紧蹙,“怎醉成这样?” 凤眼迷离的少女就着他的手吃了水后,呆呆地望了他好一会儿,直到确定眼前的男子正是自己两年未见的哥哥谢珩后,扑到他怀里,积了数月的委屈涌上心头,哽咽,“哥哥怎么才回来!” 两兄妹久别重逢,谢珩却没想到会是在如今这种境况。 两年过去,她还未能从当年所受的情伤走出来。 他轻抚着她冰凉的发丝,深不见底的漆黑凤眸里闪过一抹恨意,“哥哥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的妹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嫁谁便嫁谁,无需为任何事委曲求全!就连他,也不能!” “是我心甘情愿要嫁,”怀里微微颤粟的少女抽噎,“这十八年来,他头一回管我。哥哥,你不晓得,我心中其实很高兴。” 谢珩闻言,眼圈蓦地红了,半晌,哑声道:“想嫁便嫁,若是成婚后不高兴,和离便是。他若是敢欺负你,哥哥绝不饶他!” “好,”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婆娑泪眼,“哥哥怎一人过来,嫂嫂与允儿呢?” “他们此刻正在宫里陪着母亲,我这就接你回去见他们。”身形高大的男子在她面前蹲下,“来,哥哥背你回家。” 谢柔嘉乖巧地伏倒在他宽阔的背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颈,任由眼泪流淌进他的脖颈。 哥哥小时候总说:“阿耶不疼不要紧,哥哥给柔柔做阿耶。” 她想,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 可她却不是个好妹妹。 这一回她也懂事些,不给阿娘哥哥添麻烦。 直到两人走远,一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自一旁黑暗无光的巷子里出来。 客栈屋檐下亮着的橘黄色灯笼,在他苍白若雪的脸庞投下一抹暖意。 倚靠在门框的葵姐摇着团扇,望着昔日里最风流雅致的美貌郎君,语笑嫣然,“奴家一直以为裴侍从是这个世上最懂女人的男子,没想到也会有不敢见人的时刻。” 他垂下长睫,轻轻地摩挲着雪白腕骨处的紫檀木手串。 半晌,轻声道:“因为裴某心中,也会有怕的人。” 葵姐愣了一下,随即向他福了一福,真诚实意,“妾在这儿提前恭祝裴侍从新婚大喜。” 眉目似雪的男人眼底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多谢。” 他这一笑,那对冰凉的含情眸似冰雪融化,眼波流转,风流天成。 葵姐看得一时晃了神。 这样的男人,若是喜欢谁,恐怕那人一辈子都忘不掉。 * 醉得不省人事的谢柔嘉不知自己如何回的宫。 她睁开眼睛时,就瞧见阿娘捉着自己的手,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同她说些什么话。 嫂嫂也坐在床边,拿帕子温柔地替她擦脸。 还有允儿,两年不见,从前那个还不会说话的粉白团子,如今一本正经地向她行礼问好的样子,像极古板的哥哥。 一家子都在。 谢柔嘉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心里的那点子伤被彻底抚平。 “允儿乖,”她阖上眼睫,“待姑姑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后就陪你去打马球。” 这一觉似乎睡得很长很长,有人轻轻地在她耳边唤她,“公主,该起了。” “别吵,”她翻了个身,“我再睡会儿。” “公主,已经来不及了,驸马就要来迎亲。” 谢柔嘉闻言,猛地睁开眼睛,见黛黛站在床头。 她再定睛一瞧,殿中挂满红绸子,就连卧在床头的儿茶身上也穿了一件红色的小衣裳。 怪热闹喜庆的。 是了,今日是她大婚的日子。 谢柔嘉茫然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自己不过是因贪酒睡了一觉的功夫,竟过去那么些日子。 侍女们井然有序地服侍她盥洗,然后坐在妆奁镜台前梳妆。 谢柔嘉总觉得自己还没有睡醒,整个人都有些发懵,木木地望着镜中脸上涂得惨白,两腮又点了两块腮红的脸。 怎么都不像是自己。 三岁大的允儿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姑母今日不高兴?” 谢柔嘉伸手摸摸他白嫩的脸颊,“何以见得?” 谢允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道:“耶耶说,他同阿娘成婚时,阿娘笑得可高兴了。我在这里瞧了姑姑许久,姑姑却不曾笑过。将来等允儿成婚,若是新娘子不高兴,我便不娶她。” 谢柔嘉愣了一下,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那我现在笑了。” 他一本正经地颔首,“现在倒像是高兴了。 他不过三岁,举手投足简直与她那个古板的哥哥一个模子刻出来。 谢柔嘉心底越发喜爱他,与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两姑侄正说得热闹,外头传来一阵说话声,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嗓子,“驸马已经到了”。 原本并没有把这场婚礼当回事的谢柔嘉,也不知怎的,心就乱了。 第 12 章 谢柔嘉没曾想是裴季泽亲自迎亲。 纳采那日,阿娘特地派太医来同她解释,说是裴季泽曾在牢里腿部受刑,需要将养个半年才好,成婚当日恐怕不能亲迎。 兴许是裴家诸人担忧若不是他亲迎,会落了她的面子,是以才逼着他来。 宫苑外十分地热闹,一群男傧相在那儿起哄,催促她这个新妇快快出门去。 屋内一众人哄笑,却并不着急出去,催促新郎作一首催妆诗来。 谢柔嘉脑子里嗡嗡作响,手心里全是汗。 直到有人拿帕子给她擦手,她才回过神来,见一张笑盈盈的漆黑眼睛正望着她,粉白的脸颊旋出两个酒窝来。 正是她的嫂嫂,太子妃许筠宁。 她柔声问:“很紧张?” 谢柔嘉想要说不是,可铜镜中的新娘子飞霞满面,将脸上不知刷了几层粉的白色给压了下去。 这时,外头的喧闹声静下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在窗外响起。 “传闻烛下挑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1】 谢柔嘉的一颗心随着屋外低沉的嗓音静下来。 直到他念完第四首,赵姑姑将一把绣金团扇递给她,道:“公主可以出去了。” 谢柔嘉以扇遮面,在嫂嫂的搀扶下出门,由众人簇拥着去往太极殿。 她接受完朝拜,又听完父母训戒,只听小黄门唱和,“吉时已到,请公主起驾。” 谢柔嘉心中陡然生出万般的不舍来,漆黑的眼眸沁出水光来。 “莫要哭,”皇后拿帕子压了压她的眼角,“待会儿哭花了妆,叫人笑话。” 谢柔嘉又强行将眼泪逼回去,点点头。 她又听到母亲道:“如今我把我的女儿好好地交到驸马手里,驸马要记住那日同我说的话。” 谢柔嘉透过团扇偷偷觑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对上一截洁白似玉的冷硬下颌。 只听他郑重地承诺,“裴季泽定不负所托,一生一世待公主好。” 她心想,他如今为了权势,连做戏都做得这样逼真。 小黄门再次催促出发,谢柔嘉这才朝厌翟车行去。 已经不能再往前送的皇后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泪如雨下。 赵姑姑劝慰,“驸马必定会善待咱们公主。” 皇后哽咽,“但愿如此。” * 安乐公主出绛,几乎全长安的百姓都出来观礼。 不愧是天子最宠爱的嫡公主,不仅动用皇后车驾,还是皇太子亲自送嫁,是无上的殊荣。 就连道路两旁绿意盎然的槐树,都被沿途插满的火炬烤得焦黄。 只是迎亲仪仗队行至朱雀大街时,一支约有百人的队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距离迎亲队伍的一射之地停下,横贯在整条朱雀大街。 天下无人不知安乐公主今日出绛,竟然有人胆敢当街拦驾。 百姓们身长脖颈去瞧,只见那百余人皆是军人打扮,为首的则是一个约弱冠之龄,生得极漂亮的郎君。 他全身着红,乍一看,穿得跟新郎似的。 这时人群里不知有谁喊了一声,“那不是卫九郎?” 卫九郎名卫昭,乃是宠冠后宫的江贵妃与前夫卫所生的儿子。 天子爱屋及乌,在其十岁时不顾朝臣与皇后的反对,破例册封其为靖王。 只是他非常讨厌旁人这样称呼自己,所以长安的百姓们见到他皆称“卫九郎”。 卫昭为人,较之骄纵跋扈的安乐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背地里大家都称他为混世魔王。 好在三年前他去朔方当兵,长安也算是少一祸害。 只是令大家没想到的是,就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到了战场却战无不胜,在前车骑将军裴温入狱后,更是接替他成为朔方的节度使。 朔方的风沙没有磨掉他的劣根性,反而更添几分桀骜不逊。 人人都知皇后与贵妃水火不容,可偏偏靖王卫昭与安乐公主关系却极亲密。 如今安乐公主大婚,他竟然领兵入长安。 这也就罢了,还穿得跟新郎似的。 这是,抢亲来了? 端坐在马背上的裴季泽冷眼望着一脸桀骜的男子,攥紧缰绳的手背上爆出青筋来。 在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维护现场秩序的金吾卫将眸光投向面色不大好看的太子殿下,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围观的百姓们连汗都顾不得擦,眼珠子在眉目似雪的俊美新郎官与一脸阴鸷却眉眼极漂亮的大将军身上转,眼里的火焰都快赶上道路两旁燃烧的熊熊火炬。 就在大家以为要打起来时,厌翟车内传来新娘子略带着激动的声音,“阿昭,我以为你不回来。” 桀骜不驯的年轻将军瞬间敛去一脸戾气,眸光温柔地望向厌翟车里盛装打扮的新娘,喉结不住滚动。 半晌,他哑着嗓音道:“我说过,你成婚,我必定要来贺你新婚之喜。不只是我,还有他们。” 言罢,他扬起手臂。 他身后百余名军人整齐划一地下马,对着厌翟车振臂高呼,“朔方经略军轻骑兵团洪甲恭贺百夫长新婚之喜!” “朔方经略军轻骑兵团赵一二恭贺百夫长新婚之喜!” “朔方经略军轻骑兵团孙亭恭贺百夫长新婚之喜!” “……” 一百零五名士兵的声音响彻长安城的上空。 不知过了多久,厌翟车内的新娘哑着嗓音,“兄弟们远道而来,我却未曾亲迎,实在失礼。请随我归家吃杯喜酒吧。” 一声“兄弟们”暖了心,在场的所有士兵都笑了。 众人卫昭的指挥下,迅速翻身上马,在前面为迎亲的队伍开路。 裴季泽冷冷地凝视着与厌翟车并行的年轻将军。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突然回头,眼神里带着多年来不曾变过的厌恶与挑衅,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意。 这时一作傧相打扮,与裴季泽生得有两三分相似的少年纵马上前。 正是裴季泽的同胞弟弟裴少旻。 他好奇,“公主嫂嫂竟还上过战场吗?不过,我从前瞧着公主嫂嫂欺负人时就挺威风!” 他一脸不忿,“那个卫九穿成那样,不是摆明故意要让哥哥难堪!他——” “走吧,”裴季泽冷冷打断他的话,“别误了吉时。”言罢纵马跟上前行的队伍。 裴少旻眼神里流露出惊讶。 一向好脾气的三哥哥怎么瞧着像是怒了。 是因为对方抢了他新郎的位置? 可卫昭就算是再喜欢公主嫂嫂,也不能改变他们是兄妹的事实。 他见队伍越走越远,赶紧策马跟上去。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渐渐远去,看热闹的百姓意犹未尽地议论着方才的盛况,言语中对安乐公主也多了几分敬意。 不远处,一头戴幂离,身着青绿色衣裳的女子眸光胶着在新郎身上。 只可惜,直到迎亲队伍消失在街角,对方一次也没回头。 而街角的另一边,一眼眶通红的白袍少年,手里拿着一把檀香扇,痴痴地望着厌翟车,无声地呢喃一句。 “小谢……” * 虽中途出了一个小插曲,可迎亲的队伍还是赶在吉时前到达裴府。 远远地,翘首以盼的宾客们瞧见一支长不见尾的火红仪仗队朝裴府驶来。 近了,厌翟车在张灯结彩的府门口停下。 新郎下马,行至车前,恭请公主下驾。 俄顷,一手持绣金团扇,身着深青色翟衣,头戴花树宝钿礼冠的新娘由人搀扶着自厌翟车款款行来。 行走时,花树正中一支口衔明珠的凤凰岿然不动,端得上仪态万千,贵不可言。 诸人愣神片刻,听到礼官人和唱后,连忙迎着一对新人入青庐帐。 待二人拜堂行过礼,又用过同牢饭,共饮合卺酒后,女官又剪去新人发髻,进行合髻后,才算礼成。 背后已沁出汗的谢柔嘉终于松了一口气,由着侍女脱去花叉花树,卸去脸上厚厚的妆容。 新郎这时在众人的起哄下作却扇诗。 一连作了五首,谢柔嘉缓缓地移开团扇。 一不小心,撞进一对漆黑幽深的眼眸里。 眉目似雪的郎君凝视着她片刻,再次向她见了一礼,“裴季泽,见过娘子。” 明明知晓他是在做戏,谢柔嘉听着那句“娘子”,却不由自主地红了面颊。 在场诸人皆听说过安乐公主骄纵跋扈的名声,却不曾想她生得这样美貌,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尤其是这副不胜娇羞的模样,哪里有半点骄纵跋扈的影子。 一时之间,青庐帐内鸦雀无声,有几个年少的男傧相甚至红了脸。 一旁最善察言观色的裴少旻见公主嫂嫂被人瞧得眼底浮现出一抹愠色,正欲打圆场,突然听到自家哥哥冷冷道:“都去前头吃酒吧。” 他愣住。 这是刚成婚,就护上了? 所以,哥哥喜欢的究竟是谁? * 人群终于散去,待门关上后,累了一整日的谢柔嘉吃了些东西后,便先去沐浴。 沐浴过后,她拿了本书坐在榻上。 文鸢见她半晌没有翻页,也不知想些什么,雪白的面颊绯红一片,正欲说话,突然听到她吩咐,“去拿些酒来。” 一旁的黛黛忙拿了酒来。 她向来酒量浅,文鸢提醒她,“公主小酌两杯即可。” 她并没说话,倒也没有急着吃,只慢慢地转动着酒杯,时不时抿一口,也不知在想什么。 渐渐地,月亮升至树梢。 文鸢悄悄地吩咐黛黛,“你去外头迎一迎驸马。” 黛黛连应了声“是”,赶紧跑出去。她才行至月门处,远远地就瞧见驸马正朝这边来,心里一喜,忙迎上前去,谁知驸马的侍从突然追过来,在驸马耳边耳语几句后。 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的驸马沉默良久,吩咐她回去告诉公主,自己可能晚一会儿回去。 黛黛见他真就掉头走了,一听就傻眼,赶紧回去将此事告知文鸢。 文鸢望着高悬在苍穹的皎洁月光,心里不免有些烦躁。 新婚之夜就这样,以后可还得了? 她想了想回屋去,正不知如何同公主开口,突然听到公主问:“他今夜不过来了?” 文鸢忙摇头,“没有的事儿,前头人多。” 公主没作声,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文鸢见她分明是醉了,忙哄着她先上床休息。 待安置好公主,她冷冷吩咐,“若是明儿公主问起,就说驸马早早就回来。若是谁敢泄露半个字,即刻发卖!” 公主酒后不记事,只要驸马不主动说,她绝不会知晓。 侍女们忙应下。 文鸢安排妥当后,叫所有人回去休息,自己则守在屋里。 只要驸马能在公主酒醒前醒来,这事儿就能糊弄过去。 眼看着案上的蜡烛一寸寸矮下去,心焦不已的文鸢正欲派人再去寻一寻,帐内突然传来公主唤人“拿酒”的声音。 文鸢连忙去外间斟茶。 刚刚斟满,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袭绯红礼服,眉目清冷似雪的男子出现在房门外。 谢天谢地,驸马终于回来。 不由地松一口气的文鸢忙上前行礼。 他听着内室的动静,道:“下去吧,我来服侍殿下。” 文鸢应了声“是”。 临出门前她瞥了一眼案上的龙凤蜡烛。 都燃了一半…… * 裴季泽入帐时,衾被里只露出一张粉白脸颊的少女不知何时醒来。 她拿着一对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眼神有些迷惘,“小泽几时来的?” “刚来。”他上前将她搀扶起来,杯子递到她嘴边。 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抱怨,“这酒不行,里头掺的全是水。葵姐的女儿红极好,等回长安,我带你去吃。” 他应了声“好”,“可还要?” 她“嗯”了一声。 一连吃了好几杯,才抬起眼睛望着他,“你来瞧我,怎不提前通知我?” 他沉默片刻,道:“就是路过,顺便来瞧瞧。” “小泽来瞧我,我很高兴,”她巴巴望着他,“我方才打了一场丈,满身都是血,你一向爱洁,快离我远些,别沾到你身上。”说着要坐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泥鳅似地向后仰去,却被一条强而有力的胳膊圈住腰。 挣动间,少女身上的胭脂色寝衣滑落,露出半个雪白香肩。 她浑然未觉,顺势趴在他怀里,在他脖颈嗅了嗅,不解,“小泽身上好苦。” 他偏过脸去,喉结微微滚动,“可打赢了?” “打赢了!”她弯着眼睫笑,“我把从前欺负人的劲儿,全部使到他们身上去,待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瞧瞧我的战利品!” 他道了一声“好”,要扶她躺下。 可她好久不曾见他,不舍得睡,赖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只听见他句句都说“好”。 她听累那个“好”字,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怔怔望着他,“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要问问小泽。小泽,这两年在长安过得好吗?” 面容有些模糊的男人久久没有作声。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听到他淡淡地说了句“不好。” “为何?”她努力地睁开眼睛望着他。 他不答,轻抚着她的面颊,“殿下醉了。” “我没醉!” 她抬起手,涂了丹蔻的指尖抚摸着他那对笑起来风流多情的眼,难得娇气,“小泽靠近些,我告诉小泽一个秘密。” 他一时没动。 她不满,“快些!” 他微微俯下身,将自己的耳朵送到她唇边。 眼睫微微湿润的少女圈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知晓小泽过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小泽不晓得,这些年我心里,恨极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张嘴咬了上去。 她在朔方等了他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早就想这么做了。 第 13 章 裴季泽哄了许久,才将自己的耳朵解救出来。 醉得不省人事的少女轻声呢喃着“小泽”,晶莹的泪珠顺着洇红的眼角流入乌黑的鬓发 裴季泽伸出洁白的指尖替她擦泪。 可她的眼泪好似擦不完,打湿了乌黑的鬓发。 他想要去拿帕子替她净面,谁知她一把捉住他的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小泽,不要走。” 他又重新坐回去,轻抚着她的面颊,“殿下醉了,好好睡一觉,明日一切都会好。” “总之我不要你走。”她坐起身紧紧抱着他的腰,“你这次走了,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他轻抚着她冰凉的发丝,眼尾洇出一抹薄红,嗓音沙哑,“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而守着殿下。”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睫。 他轻轻抚摸着她哭过后像是涂了胭脂的唇,缓缓地俯下身去,快要触及她的唇时又强行收回来,将她的耳珠含在口中吮吻。 “小泽,别咬,疼……”怀中的少女无意识地呢喃着,伸手去推他。 眼底欲望翻涌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 隔壁耳房守夜的两个婢女正打瞌睡,突然听到新房里传来女子饮泣的声音,像是在叫疼。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出揶揄的笑意。 定是公主与公主正在圆房。 原本还以为驸马今夜回来那么晚不会圆房,没想到竟成了。 隔壁屋子的动静大约持续两刻钟,终于停下来。很快地,屋子里铃铛被摇响。女使们忙过去等候差遣,只听帐内传来驸马低哑的嗓音,“备水。”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两名健壮的女使抬着一桶水入了屋子。 才搁下木桶,大红的床帐被人掀开。 两名女使偷偷觑了一眼,只瞧着一条雪白细长的胳膊搭在铺了大红褥子的床沿上。 “出去吧,”驸马突然道:“这里不用你们服侍。” 女使们忙应了“是”,瞧瞧地退了出去。 待外头的门关上,床帐被人掀开,衣衫整齐的裴季泽自里头出来。 而床榻上的少女此刻睡得正香。 * “小泽不要走!” 谢柔嘉猛地惊醒,入眼的是绣了百子千孙图的大红帐顶。 原来是做梦。 “殿下,您醒了?” 一只雪白的手掀来床帐,一丝光亮投进帐内来。 迷蒙着眼睛的少女环顾四周,茫然,“这是哪儿?” 文鸢道: “这是驸马的卧房。” 谢柔嘉捂着微微有些疼的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昨日自己大婚。 她问:“昨夜驸马几时回来?” 文鸢眼底闪过一抹慌乱。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道:“昨夜驸马早早就回来,只可惜公主吃醉酒,什么都不记得。” 原来如此。 谢柔嘉不疑有他,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床铺,“他去哪儿了?” 文鸢道:“驸马天不亮就起了。” 倒是起得挺早。 谢柔嘉心想如此也好,免得瞧见他尴尬。 文鸢见她信了,心底松了一口气,忙道:“今日头一回见舅姑,不宜去得太晚。” 谢柔嘉“嗯”了一声,本想叫人备水沐浴,可她身上无一丝酒气,还隐隐约约地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应是文鸢已经服侍她沐浴过。 文鸢扶着她起身。 听到动静的侍女忙掌灯。 暗沉沉的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 文鸢的眸光落在谢柔嘉的脖颈上,顿时愣住。 只见她雪颈左侧与耳后有好几处红痕。 就像是被人吻的。 公主昨夜与驸马洞房了? 她正愣神,只听公主问道:“你这样瞧我做什么?” 文鸢忙收回视线,摇头,“没什么。” 这时黛黛领着一群侍女鱼贯。 她也瞧见谢柔嘉雪颈处的痕迹,不解,“公主这儿怎么了?” 谢柔嘉伸出指尖摸了摸,迟疑,“蚊子咬的吧?” 总不可能是裴季泽趁她睡着,偷偷咬的。 “驸马家里的蚊子嘴巴真大。”黛黛啧啧两声,“可要拿脂粉遮一遮?” 谢柔嘉又对镜照了照,“还是擦些药,估计下午就好了。” 一旁的文鸢又有些不肯定两人究竟有没有圆房。 她趁着公主盥洗的功夫,折返回内室。 掀开衾被一瞧,只见床铺上铺陈的雪白丝帕上,有一抹深红的血痕。 梅花似的秾艳。 文鸢愣住。 公主昨夜与驸马真圆房了? 她来不及多想,将元帕搁进一小锦盒内,匆忙出了内室。 这会儿已经盥洗好的谢柔嘉正在挑今日要穿的衣裳。 挑来挑去,指着其中一件扶光色齐胸襦裙,“就它吧。” 她其实平日里偏好鲜艳的眼色,这样淡的颜色平日里甚少穿,只是今日要见舅姑,倒也不必太过张扬。 不过她本就肤白,这件柔软淡雅的颜色上身,比平日里少了几分盛气凌人的美艳,多了几分娇嫩可爱。 黛黛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公主穿什么都好看!” 谢柔嘉倒也极为满意。 黛黛问:“公主今日想要梳什么发髻?” 又开始犯困的谢柔嘉打了个哈欠,“看着办就行。” 她正昏昏欲睡,镜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一抹绯红的身影。 乌的眉,雪的肤,红的唇。 他静静地端坐在轮椅里,洁白修长的指骨穿过儿茶柔软的皮毛,那对敛着的含情眸似在通过镜子看她。 可定睛一瞧,又像似未看她。 这时,正在替她戴耳珰的黛黛突然笑出声来。 不只是黛黛,屋子里的婢女都在偷笑,甚至就连文元都眼含笑意。 谢柔嘉正奇怪他们在笑什么,眸光落在他耳朵上,顿时愣住。 只见他左耳耳珠上有一圈齿痕。 咬他的人必定是与他有仇,都咬出血来。 谢柔嘉胡乱猜测着究竟谁将他咬成这样,黛黛突然道:“公主,好了。” 谢柔嘉回过神来,收回视线,抿着唇一言不发。 眉目似雪的男人把儿茶搁到地板上,温声道:“走吧。” 两人在一众侍婢的簇拥下朝正院走去。 谢柔嘉认识裴季泽十年,也曾来过他府上,可那都是裴府举行宴会,或者是同哥哥一块来他府上玩。且那都是幼时之事,再大些,她见他,要么是在宫里,要么在外头,像如今这样在院子里行走还是头一遭。 此刻时辰尚早,天微微透出曦光。 一路行去,亭台楼阁,假山水榭,花草扶疏,皆笼在薄薄的雾气当中,如同琼林仙境一般。 可丝毫没有心思欣赏这些的谢柔嘉不时地觑向裴季泽。 他丝毫瞧不出异样,只向她沿途介绍府中的园林景观。 听得心不在焉的谢柔嘉趁他不注意时,偷偷问文鸢,“他昨夜回来时耳朵上可有咬痕?” 文鸢摇头,“并无。” 谢柔嘉心中很是惊讶。 该不会是她咬的吧? 这时突然听到裴季泽问:“殿下可还记得我们的院子在哪个方向?” 谢柔嘉哪里有心思记这个。 他像是瞧出来,道:“不记得没关系,微臣带着殿下多走几回,殿下总会记得咱们的院子在哪儿。” 谢柔嘉心想等驸马府修葺好,她立刻就搬走,谁要记得他住在何处。 她的眸光又不自觉落在他耳朵上清晰可见的齿痕上,瞥了一眼锦书,“本宫来推驸马。” 锦书连忙让出位置。 跟随的人意识到两人有话说,也都特地拉下几步。 谢柔嘉推着裴季泽向前走了约一射之地,淡淡开口:“我昨夜醉酒可与驸马说了什么?” 若不然好端端咬他做什么? 谢柔嘉等了许久,裴季泽都没有作声。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轻声道:“殿下同微臣说了许多的话。” 她心里咯噔一下,“比如?” 话音刚落,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突然回头看向她。 他个子生得高,即便是坐在轮椅中,个头与她差距也并不是特别大。 谢柔嘉两年来还是头一回距离他这样近。 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瞧见他的睫毛。 眉目似雪的男人睫毛生得极长,又浓又密,垂下来时,那对含情眸敛着光,冷得深不见底。 可抬起眼睫时,眸光潋滟,摄人心魂,看谁都好似很深情。 谢柔嘉深吸一口气,想要躲开他的视线,可又觉得自己心虚,于是迎上他的眸光。 他反倒收回视线,“殿下说瞧见微臣如今过得好就放心了。” 谢柔嘉想也不想反驳,“绝不可能!” 她这个人一向小心眼,裴季泽过得不好,她也未必见得高兴。 可若是裴季泽真比自己过得好,她必定如鲠在喉。 裴季泽的眸光落在她绯红耳珠下的那抹暧昧红痕上,喉结滚了一滚,“既然殿下觉得不可能,又为何要救我?” 像是被人窥探心中秘密的少女瞪着他,一脸恼羞,““我不是说过,我那是为报裴叔叔的救命之恩!” 既然从他嘴里问不出实话来,谢柔嘉也懒得再追问,想要叫锦书来推他,可是锦书已经落在队伍的最后。 她想直接将他丢到这里算了,可看着他的耳朵,又有些理亏在,只好推着他继续向前走。 约行了两刻钟的功夫,一行人终于来到裴季泽父母所居住的正院。 远远地,她瞧见裴家一大家子都侯在外头。 为首的一长须中年男人,正是前任兵部尚书裴滨。 他身旁站着的一生得十分温婉,年越四十的妇人是他的续弦裴夫人。 至于其他的,大多她都不太认识。老老少少聚在一块,乌泱泱的,就跟开清谈会似的。 不就随便地成个婚,怎要见这样多的人? 一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尤其还是与长辈打交道的谢柔嘉微微蹙眉,萌生退意。 她向来任性惯了,正犹豫要不要找个借口回去,突然有人握住她的手。 是裴季泽。 他轻声道:“殿下别怕,有我在。” 谁怕了! 谢柔嘉顿时挺起腰杆,轻“呵”一声,一脸倨傲,“本宫有什么好怕!” 第 14 章 裴家各房的人天不亮就在院子里恭候安乐公主大驾。 安乐公主骄纵跋扈的名声长安无人不知,虽不计前嫌救了裴氏全族,是裴氏一族的恩人。 可心里感激是一回事,与她同一屋檐下相处又是一回事。 裴季泽的一家子倒还好些,其他几房瞧着不远处神情有些倨傲,光华四射不可逼视的公主,心中皆有些忐忑。 近了,诸人正要请安,只见安乐公主矜持颔首:“都不必多礼。” 为首的裴滨正要说话,眸光落在谢柔嘉雪颈上的红痕上眼底闪过一抹诧异。 再瞧瞧自家儿子耳朵上的咬痕,老脸一红。 其他诸人自然也瞧见两位新人身上的“伤”,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二人昨夜洞房时的激烈情形来。 成过婚的倒还好些,没成过婚的,尤其是裴季泽的几个堂妹,各个羞得面颊绯红。 想不到一向端方自持,如谪仙一般的三哥哥竟还有这样一面。 还有安乐公主,怎生得这样美,皮肤比牛乳还要白嫩细腻,还有身上的衣裳,真好看! 有公主做嫂嫂,倒也挺好的。 好激动! * 裴家的人怎这样奇怪! 那几个小姑娘总偷偷瞧自己做什么? 怎还脸红成这样? 她明明今日着了女装。 还有那个胡子到胸口的大叔,那是什么神情! 早知道就不该来! 都是裴季泽那个狗东西不好! 谢柔嘉心底腹诽不已,裴夫人突然上前一步,温和笑道:“公主快里面请。” 谢柔嘉矜持颔首,“有劳阿家。” 其他人也终于回过神来,簇拥着一对新人进去,向裴父与裴夫人敬茶。 谢柔嘉是君,自然无需下跪,只是微微屈膝,以示尊重。 裴季泽既然尚公主,亦是如此。 两人敬完茶后,裴夫人将自己准备的见面礼交给谢柔嘉。 谢柔嘉道谢过后,一旁的文鸢立刻捧着一半尺长的金线匣子上前。 裴夫人打开一瞧,竟是一方帕子。 帕子所用的材质对于他们这等人家倒也不难寻,难得的竟是双面绣。 她爱不释手地拿在手里,紧绷的态度松弛下来,言语中多了一些对晚辈的喜爱,“公主实在是有心了。” 谢柔嘉闻言,心中生出微妙的感觉。 成婚前,阿娘同她说,两个人成婚过一辈子,总要学会与他家人好好相处。他母亲喜欢你,自然就会处处帮着你。 裴夫人虽不是裴季泽的生母,却是他嫡亲的姨母。 裴季泽七岁上时,本就身子不大好的亲生母亲因难产而亡。 后来因为刚出生的幼弟需要照顾,于是外租家就做主将最小的女儿,当时暂住在裴家的幼女给裴滨做了续弦。 虽不是生母,可到底是有着血缘关系。 为此,婚礼前的半个月,阿娘与嫂嫂还特地举办了一场宴会,名为赏花,实则是从其他贵妇口中打听裴夫人的喜好与性情。 不仅如此,嫂嫂特地替她绣了这样一副绣品,叫她拿来送给裴夫人。 新妇头一回见舅姑,一般都是送自己亲手所绣的绣品,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孝心。 谢柔嘉不肯送。 从小到大都是旁人讨好她的份儿,断然没有反过来讨好旁人的道理。 更何况全长安的人恐怕都知晓她不会做女工。 裴夫人既然喜欢刺绣,必定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嫂嫂的手笔。 阿娘却骂她傻,“你嫂嫂难道不知裴夫人能认出是太子妃的绣品?这是明晃晃的在替你撑腰。你别的事情聪明,可在这些人情世故上却连你嫂嫂半个手指头都及不上。” 谢柔嘉只好收下。 却不曾想,裴夫人竟这样喜欢。 一向倨傲的公主矜持颔首,“阿家喜欢就好。” * 敬茶礼结束后。 裴家人一一上前向她见礼。 裴氏一族是吴中著姓,世家大族。 裴季泽的父亲正房嫡出里头的第三房,育有两子一女。 裴季泽上头有两个堂兄,排行第三。 托她父亲的福气,裴氏一族除却裴季泽以外,所有人都被逐回原藉。今日能瞧见这么多的裴家人,也全是她与裴季泽成婚的缘故。 其他几房的人她倒是没在意,倒是裴季泽的同胞弟弟,排行第五的裴少旻上前见礼时,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尚不及弱冠,与裴季泽模样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对含情眼,好似含了一汪清泉,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好模样。 他弯着眼睛笑,“见过公主嫂嫂。” 谢柔嘉微微颔首,才将见面礼赠与他,一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约三四岁大小,生得清秀可人的小女孩就紧跟着上前。 她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阿念见过公主嫂嫂。” 正是谢柔嘉的小姑子,继氏裴夫人唯一所出的女儿裴念。 不待谢柔嘉开口,她拿着一对乌黑鎏金的眼珠子望着她,“公主嫂嫂生得真好看。” 谢柔嘉虽有妹妹,可都十分地疏远。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嘴巴这么甜的小姑娘,亲自将一枚金锁挂到她脖子上,“你也极好看。” 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谁知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扬起圆润的下巴,奶声奶气,“阿耶说了,在他心里,阿念是长安第一美人。” 在场的人皆被她逗笑。 谢柔嘉忍不住望向裴父,却见裴父一脸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谢柔嘉不禁心生羡慕。 这样的慈父眼神,她一辈子都不曾体会过。 * 待见过裴家所有人后,裴夫人开始张罗着用早饭。 众人落座后,阿念却不肯与母亲坐在一块,巴巴望着裴季泽,“阿念要与公主嫂嫂一块坐,可以吗?” 谢柔嘉颔首,“准。” 阿念朝众人得意的做一个鬼脸,跑到谢柔嘉的食案旁,往她怀里钻。 裴夫人忙呵斥道:“阿念不许胡闹!” 说完,又十分抱歉地看向谢柔嘉,“阿念有些人来疯,请公主恕罪!” 在场其他人亦都十分地紧张,生怕公主当场发作。 谁知传闻中骄纵的公主只是摸摸阿念的头,“无妨。” 在场原本提着一颗心的裴家人见她倒没动怒,也都松了一口气。 看来,公主倒不像传闻中那样难相处。 阿念到底是个孩子,话也极多,非要与谢柔嘉说悄悄话。 谢柔嘉唯一打过交道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侄子,可自己的侄子莫说向阿念这样撒娇,就是在他脸上亲一口,他都要红着脸在那儿给她讲半天的大道理。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裴季泽伸手将怀里的小娃娃抱走,“公主嫂嫂要用饭,三哥哥喂。” 他的嗓音本就低沉好听,这句“公主嫂嫂”说得又轻又软。 谢柔嘉忍不住觑了他一眼,见眉目似雪的郎君正温柔体贴地将一方帕子垫在阿念的下巴,一时怔神。 直到对方朝她投来视线,她慌忙垂下眼睫,假装用饭。 众人见她动筷子,方开动。 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箸偶尔碰到碗碟的轻微声响。 突然,阿念“啊”的一声,“三哥哥耳朵怎被人咬了?” 谢柔嘉手一顿,才夹起来的鹌鹑蛋咕噜滚到食案上。 坐在裴季泽下首的裴少旻“扑哧”一声笑出来。 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阿念又看向谢柔嘉:“公主嫂嫂也被人咬了吗?” 明明是蚊子咬的! 都是裴季泽不好,谁叫他家的蚊子嘴巴那么大! 故作淡定的谢柔嘉又重新去夹碟子里的鹌鹑蛋,可手抖得厉害,夹了好几次都没能夹起来。 这时一枚鹌鹑蛋落在她碟子里。 谢柔嘉瞥了一眼裴季泽,正想夹到一旁去,一抬眼撞见裴夫人正望着她。 她一脸关切,“可是不合公主胃口?” 谢柔嘉摇头,“极好。” 她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话虽如此,仍直勾勾望着谢柔嘉。 出于礼貌,谢柔嘉只好将鹌鹑蛋送入口中。 裴少旻忍不住将眸光投向自己的三哥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瞧见一向端庄持重的哥哥眼底闪过一抹笑意,一是愣住。 哥哥已经两年多都没有真心笑过。 同公主嫂嫂成婚,他心底是高兴的吧。 * 早饭结束后,谢柔嘉陪着一众女眷吃了一杯茶后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阿念十分不舍,“阿念以后可以去找公主嫂嫂玩吗?” 她看自己的眼神像极儿茶,谢柔嘉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粉白团子似的脸,“随时都可以。” 阿念弯着眼睛笑,“我就晓得公主嫂嫂喜欢我。” 谢柔嘉的手僵住。 这样自恋的小孩她真是头一回见。 跟裴季泽是一家人吗? 裴夫人有些不好意思,“让公主见笑。” 谢柔嘉矜持颔首,“无妨。”言罢向诸人告辞。 才出正院月门,锦书便迎上前,道:“公子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奴先送公主回敬亭院。” 谢柔嘉倒也不以为意,随他回去。 她今日起得太早,一进屋就趴在榻上。 黛黛一边拿了软枕给她垫上,一边道:“奴婢瞧着,驸马的家人极好相处。” 谢柔嘉心里也这样想。 母亲年轻时常因为父亲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里,虽疼爱她,却并不怎样管她。 如同裴家这种氛围,也只在哥哥与嫂嫂成婚后才见到。 可即便如此,他们的饭桌上永远没有父亲的位置。 想着想着,她眼皮子直打架。 半睡半醒间,觉得腰好似有些疼,吩咐,“帮我捏一捏腰。” 黛黛却没有动。 她催促,“快点。” 黛黛这才听话,手搁在她腰上,替她轻轻揉捏着。 黛黛的力道今日把握地好似格外好。 她舒服地哼唧两声,嘟哝,“裴季泽那个狗东西,定是整晚都把自己的胳膊搭在我腰上。” 说完,腰上的手突然收紧。 原本昏昏欲睡的谢柔嘉吃痛,瞬间清醒过来。 她意识到坐在身旁的人不是黛黛。 因为屋子里多了一丝夹杂着薄荷气息的淡淡药香。 她顿时整个人僵住,把脸埋在臂弯里偷偷地向后瞄了一眼。 只见坐在榻上的男人正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连装睡都来不及! 第 15 章 谢柔嘉没想到自己被裴季泽抓个正着。 她把滚烫的脸颊埋在软枕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驸马方才服侍的不错,本宫很喜欢。” 这话说出来,原不过是想要借机气走他,谁知他竟坐着不动。 正值盛夏,屋外的蝉鸣一声比一声高从,吵得人心烦意乱。 屋子里没有用冰,谢柔嘉闷在软枕里的脸与颊背后都濡出薄薄的汗来。 坐在一旁的男人拿起一旁的蒲扇替她扇风。 清凉的风袭来,她这才觉得好些,从榻上坐起来,拨弄着指尖上新染的丹蔻,“有事?” 裴季泽的眸光落在她白得若雪的后颈处,喉结滚了一滚,收回视线,“无事。” 她眼睫轻颤,“无事驸马去忙自己的就行。” 他手一顿,“微臣的书房暂时无法使用。” 谢柔嘉这才想到他原先的书房给她作了单独的浴房,旁边的书房还未收拾出来,这个时辰,他除却回自己的屋子,倒也无处可去。 谢柔嘉想起方才并未见到裴温,问:“怎不见裴叔叔?” 裴季泽沉默片刻,道:“他身子尚未复原,还在老家休养,待以后回乡祭祖,殿下自会见到。” 谢柔嘉“嗯”了一声,倒也没多问。 这时一个侍女入内,将一盏加了冰的樱桃乳酪呈搁在小几上。 这是谢柔嘉睡前吩咐的。她伸手去接,谁知一只洁白的大手已经抢了去。 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细致地把里头的冰块一粒一粒挑出来。 谢柔嘉原本就想要吃里头的冰,见状急了,伸手去抢,却被他堪堪躲过。 他微微蹙眉,“不许吃那么多冰,会肚子疼。”顿了顿,有些不大自在的轻咳一声,“你过几日不方便。” 谢柔嘉闻言愣住。 这么多年,他竟还记得。 他又将樱桃里头的核用银勺挑出来,这才递到她手里。 谢柔嘉抿了一口甜爽可口的樱桃酪,低声问:“三朝回门过后,阿翁同阿家他们要回苏州老家?” 他“嗯”了一声,“暂时要先回去。” 他虽未明说,可谢柔嘉心里却很清楚,如今他二人虽然成婚,可天子并未下旨特赦,那么,裴氏一族仍是待罪之身。 从前她虽与他交好,却并不曾与他的家里人有过来往,也并未了解过他家的事情。 她不知怎的就想到席间他哄着阿念的情形。 她认识他的十年里,他也是这样好脾气惯着她。 也许在他眼里,她与阿念并无分别,只是一个骄纵跋扈需要照顾的妹妹而已。 谢柔嘉心中的委屈瞬间淡了些。 至少在她认识他的十年里,他是真心待自己好。便是自己的母亲与哥哥,也不能做到他那般体贴周到。 事已至此,她总是这样给他脸色瞧,也总不是办法。 既然有问题,那么就解决问题。 她想了想,问:“驸马希望我帮你做些什么?” “殿下什么都无需做,”他轻轻替她打着扇子,“从前怎么过,从今往后便怎么过,无需为任何人改变,也无需做任何委曲求全之事。” “无需?”谢柔嘉抬起眼睫望着他,“裴季泽,你同我说说,怎还能同从前一样?又怎能算作不委屈求全?” 她其实从前也不是未憧憬过与裴季泽婚后的日子。 夫妻恩爱和睦,每日里黏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 生一个如允儿那样可爱的孩子。 裴季泽那样温柔的人,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可两人却以这样的方式结合。 他为前程,娶得满腹委屈。 她则为躲避和亲,嫁得心不甘情不愿。 打从一开始,这场婚姻就不能善终。 他现在竟然告诉她,无需委曲求全? 她抱着樱桃奶酪,微微红了眼圈。 他既不喜欢她,为何还要假惺惺地对她好。 “别哭。” 他抬手要替她抹眼泪。 她偏过脸躲开他的手,“过两日便是三朝回门,我自会请求父亲准许阿翁与阿家留在长安,驸马无需拿自己来引诱我,我这个人经不起诱惑。” 他闻言,面色苍白若雪。 谢柔嘉自以为戳中他的心思,冷冷望着他,“待裴氏一族的事情解决后,我们便私下和离。”顿了顿,又道:“我会离开长安去朔方,到时无论你如何与你那外室娘子交好都行!” 裴季泽搁在腿上的手紧握成拳,喉结不住地滚动。 半晌,他松开拳头,哑声道:“和离是大事,容微臣考虑考虑。” “你要考虑什么?”谢柔嘉很不理解,“我都已经如此迁就你。” “微臣想要的不只是裴氏一族无罪!” 眼尾洇出一抹薄红的男人冷冷道:“殿下也说了,微臣尚公主也不过是为权力,那么对于一个不断想要往上爬的人来说,斟酌利弊,是微臣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终于肯承认。 “那么驸马要考虑多久?”彻底心凉的谢柔嘉追问,“我等得,你那外室娘子未必等得!” “这些就不劳殿下操心!”他站起身,“微臣还要事,就先行告退!”言罢起身就走。行至门槛时,身形高大的男人突然踉跄一步,扶着门框才勉强没有跌倒。 谢柔嘉下意识起身,“你还好吧?” 裴季泽余光瞥了一眼赤脚站在地板上,眉眼间流露出担忧的明艳少女,眼尾洇出一抹薄红。 他摇摇头,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步出了屋子。 守在外头的锦书见状,连忙推着轮椅上前,见自家主子白皙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大惊失色,“公子无事吧?” 裴季泽坐上轮椅,哑声吩咐,“去请赵医师。” * 黛黛进来时,就见到自家公主抱膝坐在榻上发呆,抹了胭脂的眼尾像是凝结一滴泪珠。 她忙上前询问,“公主,您怎么了?” 谢柔嘉回过神来:“他进来为何不提醒?” 黛黛有些委屈,“驸马不让,还将奴婢赶了出去。” 谢柔嘉沉默好一会儿,问:“儿茶呢?” 黛黛忙道:“跑出去玩了。” “文鸢呢?” 谢柔嘉想起自正院回来后好像都没有见过文鸢。 黛黛道:“文鸢姐姐正在忙着清点嫁妆收库。” 话音刚落,文鸢就裹着暑热从外面进来。 文鸢见屋子里气氛好像有些不对,瞥了一眼黛黛。 黛黛朝她作了一个口型:驸马。 文鸢会意,走上前道:“公主找奴婢可是有事?” 谢柔嘉懒懒回道:“嫁妆不必收入库房,免得搬回府时麻烦。” 文鸢心里咯噔一下,“公主才刚成婚,就要搬府?” 谢柔嘉道:“你直我不惯与人相处,况且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出去玩也不方便。” 如今阿昭自朔方回来,定然等着她一块出去玩。 还有萧承则,这次回来都没有见过他人。 文鸢瞧她的模样,如何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劝道:“殿下如今成婚,不能再向从前那样与萧世子他们混在一块玩,若是驸马瞧见,心底恐怕会不舒服。” “阿昭又不是外人,”谢柔嘉想到裴季泽所说的话,心里十分烦躁,“况且我今日已经与他提和离之事。” “和离?”文鸢惊讶,“如今公主既与驸马已经圆房,怎突然——” “谁与他圆房!”谢柔嘉打断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出嫁前一晚,宫里的教习嬷嬷给她看的避火图,一时又想起方才搁在自己腰上的那双大手,顿时觉得腰部滚烫灼热。 她恼羞,“我怎可能与他圆房!” 文鸢心里震惊。 驸马既然没与公主圆房,那帕子怎么回事儿? 况且她方才特地去问了昨夜守夜的侍女,那两名侍女亲口承认,说是听到驸马与公主圆房的声音。 还是说,公主醉酒,已经把两人实际已经圆房的事儿儿给忘了? 毕竟驸马比公主年长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昨夜又吃了几杯酒,难免把持不住。 若不然驸马的耳朵怎会被公主咬成那样? 谢柔嘉见她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问:“究竟怎么了?” 此事是大事,文鸢也不敢隐瞒,连忙将帕子的事儿说与她听。 谢柔嘉听完后沉默许久,道:“他绝不可能与我圆房!” 上一回,她不过想要瞧瞧他腿上的伤,他都不肯叫她瞧,更何况是圆房这种事情。 想来他必定是要为他那娇怯温柔的花魁娘子守身如玉。 她道:“他不过是想要叫外人觉得我与他恩爱和顺,由着他便是。” 这样也好,免得到时她三朝回门,阿娘又要问东问西。 如此一来最好不过! * 春晖堂。 此处原本是一座公用的书斋。 裴季泽命人收拾出一间屋子,供自己临时歇脚。 才刚刚替裴季泽针灸完的赵医师叮嘱,“公子万不可再随意走动,免得伤及内里,以后行路困难。” 面色若雪的男人道了声“多谢”面色苍白,叫人将他送出去。 他轻轻揉捏着眉心,哑声问:“叔父还未醒吗?” 立在下首,一袭部曲打扮的年轻男人摇头,“虽然毒素已清,可毒素早已攻心,钱医师说,能不能醒来,得看老天爷。” 裴季泽闻言,轻轻揉捏着眉心。 半晌,道:“再想法子!无论如何,都要救回叔父!” 他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这时锦书入内,想起今日公子与公主起争执,询问:“已到晚膳时辰,公子今日去哪儿用饭?” 裴季泽闻言,脑海中闪过一对含泪的眼睛,微微蹙眉。 * 敬亭轩。 谢柔嘉正准备用晚膳。 原本裴夫人派人请她一块去,可她一向不大习惯与人相处,又思及早晚都要与裴季泽和离,也懒得应付,便婉拒。 文鸢见公主就要动筷子,提醒,“公主不等驸马回来一起用饭?” 谢柔嘉道:“他定是去前院用饭,不必等。” 文鸢只好作罢。 厨子是自宫里带来的,做得饭菜十分符合谢柔嘉的胃口。 晌午本就没怎么用饭的谢柔嘉多吃了一碗饭。 饭后,文鸢见侍女收拾桌子,道:“要不给驸马留下饭菜,万一——” “没有万一,”谢柔嘉打断他,“收了吧,他今夜恐怕都不会回来睡。” 话音刚落,黛黛进来,道:“驸马回来了!” 第 16 章 此刻已经暮色四合,灯火如流星一般涌入重重深宅。 站在窗前的谢柔嘉借着院中一盏盏贴着喜字的红色暖光,瞧见锦书推着裴季泽穿过月门入院子来。 再一转,端坐在轮椅上的美貌郎君已经入了屋子。 他应是刚刚沐浴濯发,着了一件家常月白色襕衫,满头乌黑的青丝用一根月白色的缎带随意地笼在背后,较之平日里持重的模样多了几分风流随性。 还未靠近,谢柔嘉便闻到一股子夹杂着薄荷的药香。 较之之前,气味似乎更浓些。 也不知他的腿究竟伤成什么样? 正愣神,已经到跟前的男人起身向她见礼,嘘寒问暖的口气,好似早上那个与自己起争执的男人不是他。 谢柔嘉收回视线,随口问:“驸马可用饭?” 裴季泽瞥了一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沉默片刻,“已经用过。” 谢柔嘉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她吃饱后就有些犯困,想要去沐浴,可裴季泽在屋里,总觉得很奇怪。 她又见他不停地在那儿吃茶,忍不住问:“驸马很口渴。” “尚可。” 话音刚落,谢柔嘉听到他肚子里传来咕噜的声音。 她微微惊讶,“驸马该不会还未用晚饭吧?” 眉目似雪的男人神色淡然地抿了一口茶,“只是饿得快。” 谢柔嘉半信半疑瞧他一眼,起身去沐浴。 出来时,裴季泽已经坐在屋里的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史记》。 许是听到动静,从书里抬起视线,眸光落在她领口处露出的一截雪白锁骨上,喉结滚了一下,立刻收回视线。 并未察觉到异样的谢柔嘉见时辰还早,坐在灯下解九连环。 解来解去都解不开,她没了耐心,正要叫人收了,一只洁白如玉的大手突然从她手中拿过九连环。 谢柔嘉抬起眼望去,只见那只解了一晚上都解不开的九连环,在那双灵活修长的洁白指骨中,很快地崩溃瓦解,一个一个地被他摆在她跟前。 就跟炫耀似的。 谢柔嘉瞪着他,“谁说我要解开!” 他闻言,重新拿起桌上的九连环复原回去后递给她。 谢柔嘉接过来又接着在那儿解九连环。 可还是解不开。 明明她瞧着他也是这样解的! 她一时跟九连环较上劲,可半个时辰过去,仍是未解开,一气之下,正想叫人拿锤子过来砸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微热,贴着她的手背,酥酥麻麻地起了痒意。 面颊微微有些烫的少女抬起眼睫,“松手!” 他却不听她的话,捉着她的手指教她如何解开九连环。 他极有耐心,一边解一边温声告诉她九连环的原理。 原本还想要与他划清界限的谢柔嘉不知怎的就被他的嗓音与专注吸引住,由他带着一个一个地将玉环摆在桌面上。 直到最后两只玉环分开,谢柔嘉喜道:“解开了!” 言罢,见眉目似雪的美貌郎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瞧。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错开视线。 谢柔嘉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又成了阿念。 当然,阿念比她讨喜可爱,不似她这般骄纵任性。 渐渐地,月亮升至柳梢头。 有些犯困的谢柔嘉打了个哈欠。 这时正在看书的男人搁下书,“时辰不早,歇了吧。” 她愣了一下,“驸马今晚要睡在这儿?” 她早上不是同他说得很清楚。 “殿下希望微臣睡在哪儿?”他抬起眼睫望着她,“微臣的院子里只有这间卧房。” 谢柔嘉听得出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两个人才成婚,她这个公主总不能新婚第二夜就将他赶出院子。 谢柔嘉随即想到他连两人圆房之事都能作假,自然也不会叫外人知晓他夫妻二人刚成婚就不和睦。 谢柔嘉瞥了一眼床铺。 好在今日有两床被褥。 反正公主府也已经快要建好,左右也不过再忍耐几日。 谁知她才走到床边,屋子里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他竟熄灯了! 谢柔嘉一回头,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眼前。 一股子夹杂着药香的清冽薄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她整个人裹挟住。 她吓了一跳,“驸马熄灯做什么?” 嗓音微微低哑的男人道:“殿下要留灯才能睡吗?” 倒也不是。 可是她都还没有上床! 谢柔嘉正要叫他先把灯点上,突然被人打横抱起来。 她下意识圈住他温热的脖颈,急道:“驸马这是做什么!” 他并未说话,将她小心地搁在床上,在她身侧躺下。 谢柔嘉的心跳得极快,脸颊亦滚烫。 好在帐内漆黑一片,对方瞧不见。 她平息片刻,问:“驸马考虑的如何?” 身侧的男人没有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背过身去,“微臣不想在新婚次日就讨论和离这个问题。” “三日。”谢柔嘉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期限,“请驸马三朝回门后给本宫答复。” 身旁的人不答。 谢柔嘉也不再作声。 她本以为裴季泽躺在身侧会睡不着,谁知一会儿的功夫就被困意席卷。 直到身旁熟睡的少女传来绵长的呼吸声,裴季泽转过身来,伸手抚摸着她雪白的脸颊,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涌出痛苦与挣扎。 * 谢柔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杆。 裴季泽早已不在身侧,躺过的位置残留着淡淡的薄荷气息。 谢柔嘉在床上呆坐好一会儿才唤人进来。 待盥洗完,黛黛告诉她:裴夫人请她过去用晌午饭。 谢柔嘉正欲拒绝,黛黛指着门口:“驸马已经在院外等着公主。” 谢柔嘉想了想,还是去了。 裴季泽果然已等在院外,见她出来,向她见礼后便领着她去了正院。 谢柔嘉原本以为很多人,谁知去了以后才发现竟只有裴夫人一人在。 待三人坐定后,她关心了几句起居,颇有些心疼地问起裴季泽的腿。 裴季泽淡淡回应几句,待她尊敬有余而亲昵不足。 她倒也不以为意,与谢柔嘉说起三朝回门之事。 说着说着,眼圈微红,“待公主三朝回门过后,妾身就要与你阿翁他们回老家。” 谢柔嘉闻言没有接话。 一来是她没有安慰旁人的习惯,二来则是因为此事兹事体大,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轻易地向人承诺。 她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一直默不作声的裴季泽突然开口,“父亲与阿旻他们呢?” 裴夫人忙道:“你阿耶带着阿念出去终南山访友,阿旻去找同窗吃酒,晌午不回来用饭。” 于是话题又转到他三人身上,再不提回老家之事。 谢柔嘉不由地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裴季泽。 谁知他突然朝她望来。 谢柔嘉慌忙偏过脸看窗外。 夏日炎炎,蝉叫得格外欢快。 * 饭后,一个侍女端着一碗汤药上前,搁到裴季泽面前。 谢柔嘉虽时常闻到他身上有药香,可还是头一回瞧见他吃药。 闻着味儿都觉得苦。 他却只是微微蹙着眉,将那碗药汤一饮而尽。 谢柔嘉见他漱口后盯着自己瞧,不知怎的就把自己吃过的茶递给他。 他接过来后竟抿了一口。 谢柔嘉眸光落在他嫣红的唇上,耳根子微微发热。 一旁的裴夫人将他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由地放下心来,笑,“前日三郎非要去迎亲,以至腿上旧伤发作,这几日恐怕要劳烦公主。” 竟然是他自己要求的? 谢柔嘉有些惊讶的望向裴季泽。 眉目似雪的郎君正低眉敛眸的吃茶,好似旁人说的不是他。 也对。 为叫全长安的人都知晓他这个驸马待她真心实意,想来亲自迎亲,也在他计划内。 * 两人又坐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方起身告辞。 路上,谢柔嘉觑了裴季泽好几眼。 裴季泽问:“殿下可是有事?” 谢柔嘉摇头,“无事。” 他将她送到远门口后,道:“微臣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殿下可先午睡。” 谢柔嘉应了声“好”,转身便走。 裴季泽目送她入了屋子,这才离去。 待行至一僻静处,锦书低声开口,“永宁坊那边递来消息,说娘子有些不好,希望您能过去一趟。” 裴季泽沉默片刻,道:“过几日再说。” 顿了顿,又道:“她怕热,去外头买些冰。” * 晌午暑热较重,再加上屋外蝉鸣此起彼伏,被吵得心烦意乱的谢柔嘉实在睡不着,吩咐,“去外头买些冰来。” 屋里的侍女应了声,才出去,迎面撞上两个抬着一盆冰的女使。 谢柔嘉望着她二人手里抬的一盆子冰,愣了一下,“文鸢叫人买的?” 其中一名女使道:“是驸马叫人送来的。驸马说今年冬日府中没有储冰,公主先凑合几日。” 大户人家一般都有冬日里储冰,夏日里拿来消暑,裴家去年冬日里落难,府中自然没有储冰。 谢柔嘉道:“搁下吧。” 丝丝凉意逐渐地填满屋子。 她迷蒙着眼睛望着房梁出神,不知怎的,房梁就成了裴季泽的模样。 渐渐地,她双眼阖上,陷入沉睡。 * 裴季泽顶着暑热回来时,外头守着的侍女正靠墙打瞌睡。 才一入屋,一股子夹杂着淡淡玫瑰香气的冷气扑面而来,驱走身上的暑热。 榻上冰肌玉骨的少女睡得正香,浓密卷翘的眼睫垂在洁白的下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翳。 也不知她梦见什么,嫣红饱满的唇微微嘟着,比起清醒时的明艳夺目,多了几分乖巧可爱。 裴季泽径直在榻上坐下,伸手替她拨开垂在眼睛上的一缕墨发。 这时榻上的少女翻了个身,盖在腰际的薄薄衾被滑落到地上,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细腰。 裴季泽的眸光落在雪白腰窝处的那颗朱砂痣上,喉结滚了一下,立刻收回视线。 他正弯腰将地上的衾被捡起来,突然听见她在说梦话。 好似在叫自己的名字。 裴季泽迟疑着俯下身,才把耳朵搁在她唇边,她细白的手臂忽地搭在他脖颈上,将他拉到自己胸前。 “小泽,”柔若无骨的少女贴着他的耳朵呢喃,“别怕,我来救你……” 裴季泽的心,蓦然疼了。 第 17 章 谢柔嘉梦见了裴季泽。 梦里裴季泽同她说了许多的话,只可惜醒来后却怎么都记不起来。 她在榻上呆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见屋外静悄悄,起身径直走到窗前。 一推开窗,就瞧见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坐着一袭雪白襕衫的美貌郎君。 也不知他在那儿坐了多久,雪白的衣衫上落了薄薄一层粉紫色的海棠花瓣,像是有水用笔墨特地画上去的。 谢柔嘉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也没见他动过,出去一瞧,却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她想起自己从前总爱趁他睡着的时候捉弄他,这会儿也不知怎的就起了玩心,拾起一片花瓣,悄悄地贴在他脸颊上。 谁知才贴上去,原本睡着的男人一把擒住她的手腕。 谢柔嘉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挣了几下没能挣出手来。 似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男人迷蒙着眼睛望了她片刻,缓缓地松开手,嗓音沙哑地说了声“抱歉”。 十分尴尬的谢柔嘉在他对面坐下,好一会儿,低声问:“为何不进屋?” 裴季泽轻轻揉捏着眉心,“不过是在这儿稍坐片刻,谁知竟睡着。” 这会儿他怀里的儿茶也醒来,自他怀里跳下来,慢悠悠地走到谢柔嘉跟前,把自己的脑袋送到她掌心下。 谢柔嘉替它揉了揉小脑瓜子,本想要抱抱它,它又爬回他腿上,重新卧在他怀里睡觉。 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才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就跟他好成这样! 它也不想想,这几年是谁陪着它。 谢柔嘉伸出手指想要在它脑门上弹一下,见裴季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反观他十分惬意地抚摸着儿茶柔软的皮毛,与她说起明日三朝回门的事情。 谢柔嘉也不大懂这些,拨弄着指尖,“驸马随便看着办就行。” 他道了一声“好”。 她一时又想起早上裴夫人提及回老家一事,问:“今日驸马为何要制止阿家?” 此事本就要尽快解决,更何况恐怕整个裴氏一族都知晓裴季泽为何要尚驸马。 裴夫人主动提及,倒也是人之常情。 他道:“微臣说过,殿下无需操心这些琐碎之事。” 谢柔嘉没想到自己三番五次地主动开口,他竟这样说话。起身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他语气柔和许多,“微臣知晓殿下是好意,只是微臣不希望殿下参与其中。” 谢柔嘉偏过脸,不想再同他说话。 这时黛黛入内,见院子里气氛不大对,一时没敢作声。 谢柔嘉瞥见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问:“谁的?” 黛黛忙把信呈上前,“是卫公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说完这句话,感觉周边的温度骤然下降。 冷飕飕地。 谢柔嘉倒丝毫未有察觉,将信接过来。 卫昭来信是特地告诉她,那日来庆贺她新婚的弟兄们今日一早就被他送回朔方,请她不必挂念,以后等她回朔方时,再聚在一起吃酒便是。 还说她明日便要三朝回门,他想要约她去城郊打马球。不仅如此,还提及从前二人常去的一些小馆子。 她这回回长安都不曾出去玩过,被他在信里描述的美食馋得流口水。 眉梢眼角皆是笑意的少女从信里抬起视线,正准备吩咐人弄些吃的来,冷不丁撞上一对漆黑幽深的眼眸,吓得手里的信轻飘飘落到地上去。 正要去捡,一只指骨修长洁白的大手已经率先一步把地上的信捡起来。 裴季泽把信递给她,“微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谢柔嘉接过信“嗯”了一声,头也未抬,“去吧。” 裴季泽并没有立刻走,微眯着眼睛望着眼睛胶粘在信上的少女。 瞧了好一会儿,她似乎终于有所察觉,抬起眼睫,“驸马还有事?” 裴季泽收回视线,道了一声“无事”后便离去。 直到他消失在月门,黛黛小声道:“奴婢怎么觉着驸马不高兴了?” 谢柔嘉惊讶,“怎么瞧出来的?” “就是感觉。”黛黛认真想了想,“好像自从听了卫公子就不高兴了。” “是吗?” 谢柔嘉倒也怎么留意。 她思来想去,猜测定是因为阿昭取代他的叔父成为朔方的节度使,憎恶江家的同时,也就有些憎恨阿昭。 可江家之事同阿昭有什么关系。 谢柔嘉打算与裴季泽聊聊此事,可直到临睡前他都没回来。 次日一大早,正在睡梦中的谢柔嘉就被黛黛叫起床。 她见裴季泽不在屋里,问:“驸马哪儿去了?” 昨夜他几时回来的她都不知,没曾想今日一大早又不见人。 黛黛忙道:“驸马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待公主梳妆完自会回来。” 还有些没睡醒的谢柔嘉随便用了写早饭后,惺忪着眼睛由着她们给自己梳妆打扮。 直到梳妆完毕,她吃了一杯茶才醒过神来,见文鸢正盯着自己的脖颈瞧,问:“可有不妥?” 文鸢望着她雪颈左侧的一抹红痕有些为难,“殿下脖颈上的痕迹怎好似加重了?” 其实她怎么都就觉得像是吻痕,可公主非要说是蚊子咬的。 若真是蚊子咬的,怎擦了药也不见消散? 更何况,谁家蚊子嘴巴那么大? 谢柔嘉角侍女将菱花镜拿过来,对镜照了照,果然上头的痕迹又加重了些。 她想了想,道:“拿脂粉遮一遮。” 若是不了解内情的,还当她与裴季泽婚后有多恩爱。 谢柔嘉肤白,愈发显得痕迹明显。 侍女扑了两层粉,勉强能遮住。 待收拾妥当后,侍女入内回禀:驸马已经在门外候着。 谢柔嘉对镜照了照,十分满意今日的装扮,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去。 才出门口,就瞧见院中海棠树下端坐在轮椅里的美貌郎君。 他今日着了紫红色朝服,较之平日里少了一丝随性洒脱,眉宇间好似多了几分凝重。 见到谢柔嘉出来,他的眸光落在她脖颈上,怔神片刻,微微颔首,“一切准备停当。” 谢柔嘉“嗯”了一声,随他拜别裴父裴母后便入宫去了。 路上,谢柔嘉见他眸光不断地在她脖颈上扫过,有些不自在,“驸马总这样瞧我做什么?” 他摸着自己的脖颈,“殿下这儿有脏东西。” 谢柔嘉并不记得自己脖颈处有碰过什么东西,正想要叫人拿镜子过来瞧一瞧,谁知他突然逼近。 谢柔嘉下意识想要后退,可身后便是车壁,毫无退路。 “别动,”眉目似雪的男人伸手托住她的下巴,“微臣帮殿下擦干净。”边说,边拿帕子沾了茶水,替她轻拭着脖颈。 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滑过她的脖颈,好似自她心上滑过。 好痒。 “还没好吗?”她不自在地问。 他喉结微微滚动,嗓音沙哑,“快了。” 谢柔嘉也不知脖颈上究竟沾了什么脏东西,他足足擦了半刻钟才收回帕子。 面颊滚烫的谢柔嘉慌忙拿起矮几上的茶水,抿了好几口,才将心底的悸动压下去。 “对了,”她搁下手里的杯子,“驸马睡觉时可有被蚊虫叮咬?” 他不解,“何意?” 谢柔嘉摸着自己的脖子道:“也不知怎的,总莫名其妙被蚊子咬。” 顿了顿,又道:“嘴巴还特别大!” 裴季泽闻言神色一僵。 容颜绝丽的少女突然倾身上前,清澈的眸光盯着他雪白的脖颈仔细瞧了瞧,“为何驸马没有,还是说,它欺生?” 她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低头,就能瞧见她胸前白得晃眼的雪光。 “夜里确实有蚊子嗡嗡作响的声音。” 耳朵微红的男人偏过脸,叠着手中的帕子,漫不经心地问:“约了卫九郎去玩?” 谢柔嘉这才想起卫昭的事情。 她坐直身体,“阿昭同江贵妃是不同的,此次裴叔叔一事与他无半点关系。” 他手指顿了一下,眸光灼灼,“殿下就那么了解他?” “驸马这话是何意?”谢柔嘉听出他言语似有讥讽,蹙了蹙眉尖,“裴叔叔出事时,他也很担心。” 裴季泽不再说话,轻轻地摩挲着腕骨处的紫檀木串珠。 谢柔嘉眸光落在紫檀木串珠上的花纹,迟疑,“驸马这串东西,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近日长安盛行,”他忙用袖子遮住,“殿下若喜欢,回头微臣送殿下一串。” 谢柔嘉见他遮遮掩掩,以为是那花魁赠予他,也没了与他说话的心思。 好在裴家距离皇宫并不远,她也不必与他待在同一车厢里受罪。 临下车前,谢柔嘉道:“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希望驸马也能遵守诺言。” 她说的是私下和离之事。 眉目若雪的男人缓缓道:“微臣从未承诺过殿下任何事。” “你——” 谢柔嘉闻言,气得恨不得咬他一口。 不过两年内多未见,他如今气人的功夫倒是越发见长。 她一句话也不想与他多说,弯腰出了马车。 在外头接应的文鸢见自家公主面颊绯红,心中正纳罕两人在马车里做了什么,眸光落在她雪颈处,顿时愣住。 厚厚的脂粉已经不见,那抹红痕就这么招摇地出现在她脖颈与耳后,不止如此,比早上还要红些,且瞧着极为暧昧。 根本不是蚊子咬的! 就是驸马! 待会儿就要觐见陛下,驸马究竟意欲何为? 第 18 章 蓬莱宫。 紫宸殿内。 谢柔嘉虽与裴季泽在外头起了几句争执,可进去拜谒时,又恢复和睦。 今日嫡公主三朝回门,就连已经出嫁的四公主与五公主也都带着驸马回来。 只是也不知怎的,众人瞧她的眸光十分诡异,尤其是她那两个平日里并不大亲近的妹妹,眸光在她脖颈处徘徊,眼底流露出笑意。 难道脖子还没擦干净? 谢柔嘉忍不住看了一眼裴季泽。 一袭紫红朝袍,容颜若玉的俊美郎站在那儿,不动声色地将另外两位驸马比下去。 这会儿礼官开始唱和,谢柔嘉收回视线,与裴季泽一同拜谒过父母。 端坐着上首的皇后瞧着不过两三日未见,好像长大了的女儿,微微红了眼圈。 待新人拜谒完帝后,众人落座吃茶。 谢柔嘉方坐下,就听坐在她下首的四公主笑道:“长姐与驸马如今倒是极恩爱。”言罢,将一菱花镜递给她。 谢柔嘉有些疑惑地接过来,对镜照了照,只见原本用脂粉遮掩得好好的脖颈处多了几抹红痕。 裴季泽! 怪不得他方才在马车上好端端地要替她擦脖子,原本是故意想要叫她出丑。 她瞪了他一眼。 可端坐在对面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正认真听四驸马说话。 待会儿回去再好好与他算账! 谢柔嘉正走神,突然听到自己的父亲温声询问:“朕特许驸马的家人暂时留在长安,柔嘉,你觉得如何?” 谢柔嘉一时怔住。 她自记事以来,父亲几乎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自己,也从未唤过自己的名字,都是称谓封号,十分地生疏冷漠。 不只是她察觉到天子今日的不同,就连其他人也感受到。 他看向谢柔嘉的眼神温柔慈爱,甚至还有愧疚。 仿佛是为自己近十八年没好好疼爱自己的女儿而遗憾,就连与皇后说话,也格外温和。 皇后反倒待他叫平日里更加冷淡,甚至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厌恶。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唯有裴季泽神色淡然,一副洞察一切的模样。 天子见自己的女儿怔神,也丝毫不恼,又重复一遍。 谢柔嘉哽着嗓子道了一声“好。” 他又与她说了几句话,才道:“朕还有话同驸马说,你去你母亲宫里坐坐吧。” 谢柔嘉“嗯”了一声,同自己的母亲回宫。 一入殿就忍不住问:“他,今日怎突然待女儿这样好?” 她都还没提,他竟主动将裴季泽的家人留在长安。 难道这就是裴季泽与自己成婚的条件之一? 他是真心为自己好,所以逼着裴季泽娶自己? 皇后闻言,按捺心中悲凉,挤出一抹笑意,“这样难道不好吗?” 谢柔嘉揉揉微微有些湿润的眼睛,“我只是不习惯。阿娘,长这么,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 皇后反问:“那我的女儿,今日可高兴?” 谢柔嘉点头。 “高兴就好,”皇后摸摸她的头,“你如今已经嫁人,万不可像从前那般骄纵任性。” 谢柔嘉“嗯”了一声,见自己的侄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问:“允儿总这样瞧我做什么?” 谢允一本正经问:“姑母的脖颈,也是被蚊子咬了吗?” 谢柔嘉心想还是自己的侄子聪敏,一眼就瞧出问题所在,正欲说话,又听他道:“阿娘脖颈处偶尔也会如此,阿耶也说是蚊子咬的。” 谢柔嘉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 太子妃羞得满面通红,“允儿不许胡说!” 谢允也不知自己胡说什么,觉得大人聊天的内容甚是无趣,拿了一本书坐在那儿看。 快到午膳时,皇后见裴季泽仍未过来,正要叫人去瞧瞧,外头的人来报:太子殿下与驸马来了。 片刻的功夫,谢珩与裴季泽走了进来。 两人向皇后见完礼后便落座用饭。 席间,谢柔嘉瞪了裴季泽好几眼,对方低垂敛眸,好似半点没有察觉,反倒是自己的阿娘忍不住开口,“你总是瞪阿泽做什么?是不是在家中也常这样欺负他?” 听了这话,裴季泽终于抬起视线,温和道:“殿下并没有欺负微臣。” 这话怎么听怎么委屈,谢柔嘉觉得眼前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男人是在告自己的状。 可偏偏阿娘就吃他那一套,道:“在外是君臣,在内是夫妻。哪有夫妻之间这样生疏地称呼对方?” 很快就不是了! 可谢柔嘉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得不答应下来。 皇后这才作罢,笑,“这就对了,你要多学学你哥哥嫂嫂。” 谢柔嘉想也不想,“学哥哥养两只脸盆那么大的蚊子吗?” 话音刚落,自家哥哥刀子一样的眼神甩过来,“都嫁人了还这么爱胡说八道!” 谢柔嘉顿时不敢吭声。 一直默不作声的裴季泽突然道:“说起来,太子殿下确实爱养蚊子。尤其是在江南时,养的蚊子各个都有脸盆那么大。” 这话是在取笑当年谢珩当年哄骗太子妃时说的话。 当时谢珩南下遇刺,被当时还是寡妇的太子妃所救,给人做了赘婿。那时太子妃还没被自己的家里人寻回,还不叫许筠宁,名桃夭。 两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当时,谢珩最喜欢拿来哄太子妃的便是那句“蚊子的嘴巴比脸盆还要大”。 这事儿,全长安的人都知晓。 谢柔嘉愣了一下,把脸埋进臂弯里,笑得浑身发颤。 果然,裴季泽最能治太子哥哥。 红了脸的谢珩瞪向裴季泽。 裴季泽一脸坦然地将剥好的虾搁进谢柔嘉的碟子里。 谢允一脸好奇,“姑丈,这世上真有脸盆那么大的蚊子吗?” 听着那句“姑丈”,面颊绯红的谢柔嘉偷偷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裴季泽,只见他声音温和道:“有的。” 谢允信以为真,“竟真有!” 这下就连皇后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唯有桃夭羞得满面通红,埋头吃饭。 谢珩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谢柔嘉又陪着自己的母亲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见天色不早,才与裴季泽起身告辞。 临走前,皇后将谢柔嘉偷偷拉到一旁去,悄声问:“老实同阿娘说,可有同阿泽圆房?” 谢柔嘉硬着头皮说了声“有”。 皇后一看就知她在说谎。 可她什么也没说,目送他二人离去后,忍了半日的眼泪夺眶而出,一言不发地入了内殿。 陪嫁侍女赵姑姑劝慰,“咱们的公主今日很高兴, 从今往后,陛下也只会加倍补偿她,公主只会更高兴,对吗?” “正因如此,我才更心痛!” 皇后泪如雨下,“你不晓得,我方才瞧见她不过因为那个男人一句关心的话就红了眼睛,我心里有多疼。 “她并不晓得,自己的父亲用怎样恶毒的心思来揣测她的身世。” “明若,我好恨!恨我当年瞎了眼,挑来挑去,挑了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说着说着,皇后掩面而泣,“我可怜的女儿,她究竟做错什么!” “奴婢都明白!” 赵姑姑将恸哭的皇后抱进怀里,哽咽,“可有时不知晓真相,未必不是一种幸福。以公主那样骄傲的性子,一旦知晓,恐会要了她的命。” 皇后知晓她说的是实话。 “怕只怕阿泽也这样想。” 若不然,他为何不与她真的圆房? 这个赵姑姑也说不好。 她思虑片刻,道:“无论如何,驸马已经让陛下相信他二人已经圆房,对公主的维护确实实实在在。” 皇后想起方才饭桌上的情景,确实如此。 她吩咐,“你替我送些补品给驸马,就说我希望他们早些生个孩子。” * 马车里,谢柔嘉一脸羞愤地瞪着裴季泽,“为何那样做!” 裴季泽并未回答,而是反问:“殿下今日高兴吗?” 谢柔嘉闻言,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说自己的父亲。 这样的话,母亲方才已经问了她一回。 她抿着唇不做声。 尽管她不想承认,当听到他叫自己名字时,心里高兴地不知所措。 裴季泽伸手摸摸她的头。 “你莫要把我当作阿念来哄!”她避开他的手,“我同你做不成夫妻,也不会做你妹妹!” 他面色骤变,好一会儿,哑声道:“微臣自己有妹妹,无需殿下做妹妹。” “驸马明白就好!” 谢柔嘉斜他一眼,“今日四驸马同你说什么?他是不是笑话我?” 他沉默片刻,道:“他向我讨教驭妻之道。” 话音刚落,谢柔嘉的脸倏地红了。 她正欲说话,只听车顶“砰”一声响,像是被什么给击中。 马儿受惊,猛地掀起前蹄。 车厢晃动,一时没有坐稳的谢柔嘉倒向左侧车壁。 幸好裴季泽眼疾手快,把自己的手给她做了肉垫。 谢柔嘉无事,他雪白的手背顿时红了一大片。 浑然没有在意的男人轻轻地揉着谢柔嘉的头,语气难掩关切,“可有碰着哪里?” 与此同时,外头不知有谁惊呼,“是金珠!” 谢柔嘉冷笑,“本宫倒要瞧瞧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说着从马车内的暗格里摸出一把黄金打造的精致弹弓,一把推开窗户。 抬头望去,见对面茶楼二楼的栏杆上坐着两个生得极漂亮的男子。 年纪略大些,看起来桀骜不驯的青年一袭青绿色衣袍,满头发丝编成辫子,用发冠固定在头顶。 另外一个是未及弱冠,一袭紫袍的漂亮少年。 两人手里拿着一把黄金制成的弹弓,晃着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楼下来往的行人偶尔抬起头,见他二人手里的弹弓正瞄准自己,吓得抱头就跑。 谢柔嘉愣了一下,蕴含着怒意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 待放置好金珠后,她微眯着左眼瞄准紫袍少年的脸。 只听“当”一声响,那粒金珠贴着他白皙的脸颊而过,击穿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 “姐姐玩真的!” 紫袍少年大吃一惊,随即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谢柔嘉面前。 他弯着一双又乖又暖的眼睛,左眼角下的泪痣生得极其勾人。 “两年不见,姐姐可有想我?” 说这话时,少年挑衅似地瞥了一眼面色阴沉的裴季泽。 第 19 章 谢柔嘉丢下手里的黄金弹弓下了马车,望着眼前比两年前几乎要要出一个头的美貌少年,笑,“萧承则,两年不见,你怎生得这样高!” 萧承则笑意更加深,正欲说话,眸光落在她雪白脖颈的红痕上,眼底闪过一抹恨意,冷睨了一眼马车,喉结微微滚动。 浑然未觉的谢柔嘉问:“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 提及此事,萧承则咬牙,“被我老子关了禁闭!” “这回你又闯了什么祸?”谢柔嘉好奇,“能将萧侯爷气成这样?” 他从小到大同她一起闯祸不断,可每回她去他家里,定远侯还是会给她几分面子,叫她把人带走。 这次回来她去找了他两回,侯府的人都说他不在家。 就连她成婚时,他都没有出现。 她原本还以为他去忙什么大事儿,不曾想竟是被关了禁闭。 “并未闯祸。”萧承则抿了抿唇,“你也知晓,他一向瞧我不顺眼。” 谢柔嘉想起他家里那些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几句后,抬眼望着二楼凭栏处那个桀骜不驯的漂亮青年,“你不下来,是要我上去请你?” 青年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 他一脸宠溺地望着她,正欲伸手摸摸她的头,眸光同样落在她雪白脖颈处的红痕上,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阿昭?”谢柔嘉伸手在他面前挥挥手,“怎么了?” “没怎么,”卫昭挤出一抹笑,“走吧,咱们去玩。” 谢柔嘉“嗯”了一声,正要同他走,被人一把擒住手腕。 回头一看,正是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的裴季泽。 一袭紫红色朝袍,眉目似雪的美貌郎君长身鹤立于人来人往的茶楼前,格外惹人注目。 不同于对卫昭与萧承则的害怕,更多的是女子投来的倾慕眼神。 裴季泽这个人,到哪儿都招桃花! 谢柔嘉心里愤恨地想着,想要挣脱自己的手,他却不肯松开。 她一脸疑惑地望着他,“有事?” 裴季泽在萧承则与卫昭刀子一样的眼神里,捻去谢柔嘉雪颈处的一根发丝,温和道:“你昨夜累着了,今日又忙了半日,不如养好精神明日再去?” 谢柔嘉不以为意,心想他昨夜都不知几时回来,又怎知她累不累。 可这话停在卫昭与萧承则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种意思。 两人的眸光同时落在谢柔嘉雪颈上的暧昧红痕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萧承则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姐姐成了婚,该不会以后出来玩还要经过裴侍从的同意吧?” 裴季泽如今已是驸马,他却用旧称,显然是极不尊重。 裴季泽却浑然没有在意,神色淡然地睨他一眼,“听说萧世子近日在同沈伯爵家的嫡小姐议亲,想来以后出来玩的机会也少了。” 话音刚落,萧承则的脸瞬间黑了,大步上前,被卫昭眼神制止。 “谁说我要经过他同意!” 这时谢柔嘉从裴季泽手中挣脱手,“咱们现在就去。” 言罢要走,裴季泽却突然道:“殿下难道不想知晓那件事的答案吗?” 谢柔嘉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 他道:“微臣已经考虑好了。” 谢柔嘉迟疑,“那驸马晚上说与我听便是。” 他道:“晚上兴许微臣就不想说了。” 谢柔嘉迟疑。 她想了想,对萧承则与卫昭道:“我还有事要与他说,待我得空就去找你俩。” 萧承则抿唇不言。 卫昭在裴季泽阴冷的眼神里摸了摸谢柔嘉的头,笑,“你生辰前我都会留在长安。你若是忙完,去咱们常去的地方便可。” 谢柔嘉“嗯”了一声,与裴季泽一同上马车。 直至马车消失在转角,卫昭收回视线,皱眉,“萧承则,你怎么回事儿?” 萧承则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你难道没瞧出来,我是在争风吃醋!” “你早干嘛去了!”卫昭瞪他一眼,“她如今都已经成婚——” “那我就去给她做面首!”眼眶微红的萧承则眼底涌出浓浓恨意,“怎么,你不能喜欢她,难道还不许我喜欢她?” 话音刚落,卫昭一拳砸在他脸上。 * 马车里。 谢柔嘉打量着裴季泽,“驸马待会儿就写和离书给我?” 对方眼皮子都未抬,“微臣几时说过要写和离书。” “你!”谢柔嘉气结,“那你方才又说已经考虑好了。” 他斜她一眼,“微臣只说考虑好了,并未说要和离。” 本就没能出去玩,而心生不满的谢柔嘉瞪他,“那驸马倒是说说考虑的结果。” 眸光沉沉的男人盯着她瞧了片刻,突然伸手将她抱坐在腿上。 “裴季泽你好端端发什么疯!”被弄疼的谢柔嘉气急,“都说我不是你妹妹!” 他神色一僵,缓缓地松开自己的手,敛下眼底的痛苦,嗓音沙哑,“待回去微臣自然会告知殿下。” 谢柔嘉见他方才给自己做肉垫的手背上不知何时渗出血,想要问问他疼不疼,可最终还是忍了回去。 两人一路无话。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敬亭院门口停下。 裴季泽道:“殿下先回去歇息,我去将今日之事回禀父亲他们再来见殿下。” 谢柔嘉神色冷淡地“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入了院子。 裴季泽抬眸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眼尾渐渐地洇出一抹薄红。 方才差一点儿就…… * 谢柔嘉今日累了一日,一回屋就躺在榻上。 她想了想,吩咐文鸢,“你去替我写一挚和离书。” 反正早晚都能用上。 文鸢愣住。 怎突然就要写和离书? 她正欲劝,黛黛从外头跑出来,笑,“宫里来了赏赐,请公主去瞧瞧。” 今日三朝回门,自然会有例行赏赐。 谢柔嘉没心思瞧,“收入库房就是。” 黛黛道:“可外头的人说是陛下特地给公主的。” 特地给她…… 谢柔嘉立刻起身去瞧。 此刻已经暮色四合,院子里已经点灯。 两个抬着一个檀木箱子的小黄门正侯在亮堂的院子里,见她出来,忙上前行礼。 谢柔嘉原以为箱子里不过是一些金银玉器,谁知里头装了一只蝴蝶纸鸢。 纸鸢很漂亮,翅膀上个涂满颜色各异的芍药花。 她当场怔在原地。 其中一小黄门恭敬道:“这是陛下亲手做的,希望殿下能够喜欢。” * 小黄门走后,谢柔嘉抱着那只纸鸢躺在榻上,就连裴季泽进来都没有发现。 他在她身边坐下。 屋子没有掌灯,暗沉沉地。 像是被黑暗吞噬的少女轻声道:“我小的时候,十分羡慕七皇弟,因为父亲总会给他做各种各样的纸鸢。尽管你同哥哥做了那么多给我,可总填不满我心里的窟窿。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女儿,所以才待我不好,直到后来江贵妃的女儿出生,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疼爱过一个孩子。那时我才明白,她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不喜欢我。” “我如今都这样大了,他却送我纸鸢。” 裴季泽伸手抚摸着她微微湿润的眼睛,“父亲与姨母他们知晓可以留在长安,很是欢喜。她们心里十分感激殿下,晚上特地设宴,请殿下务必赏光。” 她“嗯”了一声,“也好。” 这天晚上整个裴府都十分地热闹,席间谢柔嘉也不自觉地多吃了两杯酒,等清醒些时,人已经躺在床上,裴季泽正在用帕子替她擦脸。 醉得昏昏沉沉的少女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捉着他那只受伤的手,轻轻地在上面吹了一口气,迷蒙着眼睛望着他,“还疼吗?” 他道:“不疼了。” “小泽,”她捉着他的手搁在脸上,“我今日很高兴。” 他“嗯”了一声,“那就好。” * 谢柔嘉一觉醒来是次日晌午。 今日阴天,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整个敬亭院都笼罩在阴霾里, 坐在榻上看书的裴季泽见她今日着男装,不动声色问:“要出去玩?” 昨夜还对他百般撒娇的少女一脸冷淡,“我今日恐怕不回来用饭,驸马不必等我。” 裴季泽拦住她,“待会儿恐有雨。” 她道:“我坐马车又不影响。” 刚说完,几滴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树叶上。 不消片刻的功夫,稀稀落落的雨水逐渐连成一片,形成一道银白色的水幕。 都怪他乌鸦嘴! 谢柔嘉伸手去接雨水,突然听见裴季泽道:“不如微臣为殿下烹茶?” 谢柔嘉抿唇不言。 从前遇到这样的雨天,她总喜欢偷偷溜出宫找他玩。 烹茶赏雨,好不惬意。 可那都是从前之事。 半晌,她淡淡回了一句“没兴致”,坐在屋檐下同儿茶玩。 裴季泽收回视线接着看书,可半晌都没有翻页。 这时,外头的人冒雨来报,说是工部的人来了。 既是工部,应是说公主府之事,谢柔嘉正要去见客,就听裴季泽道:“微臣刚好有些事要与工部的人商谈,不如微臣待会儿顺便帮殿下问问。” 谢柔嘉也不喜欢同那些官员打交道,颔首答应。 裴季泽走后没多久,文鸢后脚进来,“皇后派人来给殿下送东西。” 今儿是怎么了,下雨天都往她家里跑。 谢柔嘉道:“请进来。” 片刻的功夫,兴庆宫的女官领着四个宫女冒雨前来。 待见完礼后,女官将一礼单呈上前。 人参,鹿茸,阿胶…… 全都是补药。 谢柔嘉不解,“阿娘这是何意?” 女官笑道:“皇后殿下说,希望公主与驸马早生贵子。” 谢柔嘉心想都要和离,谁要与他生孩子! 可面上却道:“你去同阿娘说,我会好好看着驸马服用。” 女官应了声“是”。 谢柔嘉见她不走,问:“可还有事?” 女官道:“皇后殿下吩咐,要奴婢亲口与驸马说一遍。” “这种事,”谢柔嘉斜她一眼,“难道本宫同他亲自开口不更好?” 确实更好些。 更何况眼下下大雨,也不好去寻驸马。 女官笑,“自然更好。”言罢行礼告退。 女官走后不久,谢柔嘉吩咐文鸢,“谁也不许将此事告知驸马!” 免得他以为是自己借阿娘来逼他圆房! 话音刚落,就听到裴季泽的声音。 “不许告诉我什么?” 谢柔嘉不曾想裴季泽会突然出现。 惊得一颗心没从嗓子眼跳出来。 方才的话,他听见多少? 她瞥了一眼他身旁的黛黛。 黛黛微微摇头。 谢柔嘉放下心来,扬起雪白的下巴,“也没什么,不过是说等雨停,去找阿昭他们玩而已。” 他盯着她瞧了片刻,收回视线:“这雨恐怕得下好几日。” 谢柔嘉见他没有怀疑,放下心来,待他入了廊庑,转移话题,“工部的人可有说公主府几时修建好?” 乌发微湿的男人神色淡漠,“还要两三个月。” 话音刚落,一旁正在收伞的锦书一脸惊讶。 工部的人方才明明说公主府已经修葺完善,公主可随时入住。 公子这是舍不得公主搬府? 也对,若是公主搬走,以后公子若是想要侍寝,恐怕还要等待公主传召,自然不会像现在这般自在。 谢柔嘉闻言十分不满,“这工部的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府邸修了两三个月都未能修葺完!” 裴季泽面不改色,“微臣会督促他们。” 事已至此,只能如此。 屋外的雨越下雨大,谢柔嘉转身回了屋子。 她神情倦怠地看向窗外,也不知是不是要来癸水,小腹处酸痛得厉害,膝盖处也针扎似的疼。 好烦。 都快裴季泽那个狗东西不好! 疼得眼睛微微发酸的谢柔嘉把脸埋进软枕里。 正腿疼难忍,突然一只温热的大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谢柔嘉下意识抽回腿,却被他一把捉住脚踝。 第 20 章 “松手!” 谢柔嘉抬起脸瞪着坐在榻旁的男人。 他不松,隔着衣物替她轻轻揉捏着膝盖。 谢柔嘉恼羞,欲挣脱,却被他牢牢固住。 “别动!” 眉头紧蹙的男人吩咐人拿来药,轻轻地将她的裙摆拉至膝盖以上,露出两条雪白纤细的小腿。 他把药膏放在掌心里搓热,“可能有些疼,忍着些。” 温热宽厚的手掌包裹住自己的膝盖。 稍一用力,膝盖好似碎了。 谢柔嘉偏过脸去,正极力忍耐,突然听到他说:“若是疼就哭出来,无需忍着。” 一向倔强的少女唇咬出齿痕,眼泪在眼圈打转,却一言不发。 好在,他揉的过程虽疼,可渐渐地药油在膝盖里发散,待他松开手时,膝盖已经好了许多。 谢柔嘉道了一声“多谢”,见他仍坐着,问:“驸马还不走?” “外头下雨。” 他顺势在榻上躺下。 榻并不大,躺谢柔嘉一人略嫌宽,可躺两人就有挤。 根本没料到他会躺下的谢柔嘉差点没滚到地上去,还好他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回来。 谢柔嘉才松了一口气,谁知他突然翻身,将她裹挟在身下。 谢柔嘉伸手去推他。 可他人生得高大,非但丝毫推不动,反而将她的两只手腕拉至头顶。 谢柔嘉恼羞,“裴季泽你发什么疯!” 眸光沉沉的男人不答,视线在她唇上流连忘返,喉结不停地滚动。 受困于榻上的少女一对微微上扬的凤眸里蕴含着怒意,“怎么?驸马这是心里愧疚,想要对本宫以身相许?” “你喜欢孩子吗?”他突然开口。 谢柔嘉以为他已经知晓补药之事,立刻否认,“不喜欢!” “是吗?”他怔愣片刻,整个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我也不喜欢。” 谢柔嘉一时愣住。 她突然想到从前两人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 只不过当时他并不是这么说的。 他说他十分地喜欢小孩,尤其是女儿。 想来,他只是不想与她生,所以才有此一说。 他这时已经松开她的手,哑声道:“殿下先睡儿,我去春晖堂看会儿书。”言罢便起身离了屋子。 直到他消失在门口,回过神来的少女想起他方才顶在自己身上的热度,把滚烫的面颊埋进手心里。 小腹,似乎更疼了。 * 春晖堂。 一连将两桶冷水浇在身上,裴季泽身上那股子燥意终于退散。 一旁服侍的锦书很是不理解,怎公子自从成婚后,人倒是比从前更加燥,一日要冲两三次冷水澡。 得亏是夏季,若是秋冬,定是要感染风寒。 正胡思乱想,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锦墨。 他自怀里掏出一封信,“公子预料得不错,萧世子果然送信来了。” 话音刚落,一只带着水珠的手自他手中拿过信。 两人抬头一看,正是自家公子。 乌发微湿的男人瞥了一眼信里的内容,一张脸冷得吓人。 “以后公主的信全部送到这儿来。” 锦墨忙应了声“是”,又道:“方才已经查过,皇后殿下宫中的女官来给公主送一些补身子的药,没别的事情。” 裴季泽没再说什么,又回了敬亭院。 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睡着,弯眉微蹙,睡梦中都不安稳。 他在榻上躺下,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白皙的指尖轻抚着她的眉心。 直到将她的眉心抚平,他才收回手,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 * “轰隆”一声雷响。 睡梦中的少女猛地惊醒。 躺在身侧的男人突然伸出手捂住她的耳朵,哑声问:“害怕?” 谢柔嘉正欲说话,顿觉得一股热流汹涌而至。 她一把推开裴季泽的手,急道:“叫两个侍女进来。” 裴季泽似是想到什么,也不再问,忙叫侍女入内。 顷刻的功夫,几个侍女举着灯入内。 蔫蔫躺在床上的少女见轻衣薄杉的男人站在榻前望着自己,催促,“还不快出去! 他“嗯”了一声,披着外袍去了外间。 没想到癸水会提前的谢柔嘉生无可恋的躺在那儿,由着侍女们收拾。 约半刻钟的功夫,手脚麻利的侍女连她带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 她抱着酸疼的小腹躲在被窝。 突然,有人轻轻扯了一下衾被。 闷在衾被里的少女气急:“你又做什么!” 定是因为他中午顶她一下,所以她癸水才会提前。 不要脸! 不是要为人家守身如玉? 呵,天底下的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 正咒骂,衾被被人猛地掀来,来不及躲的谢柔嘉对上一张俊美的脸庞。 端着一盏红糖姜茶的男人站在床前居高临下望着她。 “可好些?”他把姜茶搁在一旁,俯身一把将她抱坐在腿上。 谢柔嘉也不知他今日究竟发什么神经,道:“放我下来!” 他充耳不闻,将吹凉的姜茶送到她唇边,“吃完我就放殿下下来。” 小腹疼痛难忍的谢柔嘉没有跟自己过不去,抿了一口。 裴季泽喂完他吃完姜茶,将她放到床上,自己也在旁边躺下,把温暖的手掌搁在她小腹上暖着。 他的手掌很大,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入小腹当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柔嘉竟真觉得好了些。 他问:“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吃了许多冰。”。 谢柔嘉把脸埋进被窝里不理他。 她想起第一回来癸水时的情景。 那年她十一,也是这样的雨季。她溜出宫同他一块去玩。 谁知如厕时发现自己流了很多的血。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哭得昏天暗地。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吓得脸都白了,抱起他就往皇宫飞奔而去。 事后,阿娘告诉她,当时瞧着他的模样,还以为她是因为在外头闯祸太多,被人寻仇捅了刀子。 她醒来后瞧见他坐在床边,两眼熬得通红。 她趁阿娘不在,偷偷在他耳边道:“我阿娘说我已经长大,很快就可以嫁给小泽。” 那次,也是头一回,她瞧见在外一向端方自持的少年脸红。 如今想来,就像上辈子的事儿。 也不知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眼睛有些发酸的谢柔嘉正走神,身旁的男人突然与她说起自己的苏州老家。 这还是头一回,谢柔嘉听他主动提及老家的事情。 “殿下爱玩,可租一条乌蓬船夜游秦淮河。” “再过两个月便是中秋节,正是大闸蟹丰美时。” “距离杭州也近,若是雪天,可去断桥走走,那儿的景色极美。” 他是个极擅长讲故事的人,不过三言两语,那座号称六朝古都的城好似就在眼前浮现。 谢柔嘉听得正认真,他却不说了。 等了好一会儿的谢柔嘉忍不住回过头来瞧他一眼, 微微弯着眼眸的男人正望着她。 那对含情眼里,全部都是她。 一如他从前瞧向自己的模样。 她慌忙收回视线,他突然圈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耳朵道:“再过半个月就是殿下的生日,殿下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柔嘉伸手去掰他圈在腰上的手臂。 可他力气大得很,怎么都掰不动。 眼圈微微泛红的少女心中涌起无限委屈。 妖精似的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些,在她耳边蛊惑她,“待殿下过完生辰,咱们离开长安。” “去过殿下喜欢的那种日子,好不好?” “不好!”她想也不想拒绝,“裴季泽,这一回,你别想再哄我!” 外头这时又“轰隆”传来一声雷响,裴季泽伸手捂住她的耳朵。 “这回绝不哄柔柔。”他轻声道。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 * 大雨连绵十数日,腿疾发作,又来了癸水的谢柔嘉每日百无聊赖地待在屋子里。 也不知怎的,卫昭与萧承则不仅没来寻她,连个信儿都没有。 倒是裴季泽每日都来给她揉腿,陪她手谈,顺带地逼着她吃一堆乱七八糟的补药。 才不过十数日,谢柔嘉都觉得自己胖了一圈。 她实在闷得发慌,想出去玩,可裴季泽以她腿伤未愈为由,不许她出门。 这日一大早,谢柔嘉见天终于放晴,想要出去玩,被文鸢拦住。 文鸢笑道:“驸马今日去上值前特地交代,请公主今日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家里等他。他想同公主一同庆贺生辰。” 谢柔嘉这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不知不觉,她竟与裴季泽成婚一月有余。 她嘟哝,“谁要与他一块过生辰!” 话虽如此,心底竟然真有些期待自己的生辰。 文鸢自幼陪她长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笑,“公主与驸马在一块,整个人变得很柔和。” 谢柔嘉不解,“为何?” 文鸢想了想,道:“公主性子刚硬,须知这世上的事情,过刚易折。反倒是驸马虽瞧着冷,可性子却十分温和。” 谢柔嘉不作声。 这段日子以来,无论她如何对他发脾气冷脸,他都不恼,反而想法子哄她高兴。 有时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裴季泽究竟是真心同自己好,还是假意哄骗自己。 原本打算出去玩的少女最终没有出门。 可这日她在家中等了一上午,也未能将那个说要与她庆贺生辰的男人回来。 眼看着快要用晌午饭,她吩咐黛黛,“你派人去前院瞧瞧他可是不回来用午饭?免得又说我不留饭给他吃!” 黛黛正要出门,迎面撞上文鸢。 谢柔嘉本以为是卫昭送来的,谁知打开一看,上头竟然是说裴季泽在给她买生辰礼物的路上不小心被马车撞到,受了重伤,此刻正躺在城西回春堂的医馆里。 心一下子就乱了的谢柔嘉立刻道:“快备马车。” 一路上,谢柔嘉满脑子都是裴季泽浑身血淋淋躺在那儿的模样。 她想起自成婚这段日子以来,虽然他时常不用轮椅,可他行路时极慢。 有好几回,她瞧见他都在极力忍着疼。 她只是假装视而不见,不想要心疼他。 早知道她就提醒他一句,如非必要,坐在轮椅便是。 他是她的驸马,谁敢笑话他! 还有上一回,他问她要不要一起回苏州老家时,她就答应了。 若是他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他说。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他。 她只是不想那么没有出息,在同一个男人身上栽倒两回。 她把湿漉漉的脸颊埋进掌心里,眼泪顺着指缝溢出来。 文鸢安慰,“殿下别慌,驸马会没事的!” “你说得对!”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若是他这回陪我好好过完生辰,我就再原谅他一回!” 文鸢哽咽,“好。” 马车在大街上疾驰,两刻钟的功夫,终于来到回春堂门口。 马车还未停稳,谢柔嘉就已经跳下马车。 回春堂的伙计忙迎上前,问:“可是来寻裴侍从?” 不待谢柔嘉说话就领着她往铺子后头走。 直到穿过三道回廊,伙计在一处屋子门口停下,指着里头,“裴侍从就在里面。” 谢柔嘉上前一把推开门,待瞧见里头的情景,整个人如坠冰窟。 屋子里,衣衫不整的女子似乎没想到她会来,慌忙自榻上爬起来,伏地向她告罪,“公主,都是贱妾不好,你莫要怪泽哥哥!” 背对着她的男人猛地回头,一张脸白得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