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了工具人后我名扬天下》 1. 开直播 茫茫北祁山绵延数千里,树木茂密,人迹罕至。 霜降已过,秋风乍起,枯叶簌簌而落。其中几片从一个孤零零的猎兽网旁飘过。这猎兽网吊在半空,如同一个巨大蚕茧缚着中间二人。 其中身形较高者通身玄色锦缎,面上一副金色面具。另外一个身材娇小,灰布粗衣道童打扮,单手撑在胸前,半张脸贴在对面人胸口,一动不动面容僵硬,唯有一双眼睛随着飘落的黄叶灵活转动。 此人叫作云胡。原本好好上着高中,只因无意中看到一本叫作《剑侠传奇》的烂尾武侠小说,又随意吐槽了一句漏洞百出的剧情,就莫名其妙穿越进来成了个破落道观的道童。 至此,云胡再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穿不暖、吃不饱、被猪追、被狗咬、扭了腰、断了脚,后来道观倒塌,连个安身之所都没了。如今更是倒霉地掉进自己亲手布下的陷阱,关键—— 还和个陌生男人一起! “叮~~” 直播管理员冒了出来,幸灾乐祸道:【倒霉的小云云啊,再不开直播你会倒霉死的~~】 云胡心念一动,想说的话立刻传进直播系统:【滚!】 管理员:【看你,又急了。我看你这金币余额应该撑不过今晚。与其小命不保,不如就开个直播,随便播点大家爱看的就行。】 云胡脸被挤地生疼,脑子嗡嗡地响,没好气道:【随便播点?吃喝拉撒睡都行?】 【咳咳咳,谁要看你吃喝拉撒睡。你得播观众爱看的,爱看的懂么?!】 云胡一脸懵。 就知道是这样! 管理员只得耐心解释:【比如相爱相杀、复仇虐渣、打脸升级……简而言之就是与男女主角有关的名场面……这样你才能有打赏。】 这破烂武侠小说哪来的那么多名场面?云胡不干,果断道:【你去找裴之吧。】 裴之就是《剑侠传奇》的作者,比云胡早穿来几年。据他自己说是因为没认真构思小说结局才穿了书。 当时的云胡对‘认真’这词颇有不屑,说得好像他认真了就能憋出小说结局似的。 管理员:【他不肯……】 云胡横眉。 管理员:【人家作者知晓全部剧情,自然有逢凶化吉的本事,你呢,请问你云大小姐有什么?】 云胡不说话了。 她原本就是个学渣,数学不会,语文不熟,连这本小说都没看完。不过这也不能怪她,都怪这小说剧情太烂实在看不下去。 见云胡沉默,管理员赶紧再劝: 【有了直播打赏,你的倒霉体质就能逐渐转化为锦鲤体质,说不定还能穿越回来!你就当兼职给现代观众涨涨见识,还能赚钱,哪天你真的回来了,也不用你爷爷奶奶辛苦给你攒大学学费了不是?】 一想到年迈的爷爷奶奶,云胡犹豫了,眼前立刻出现一方只有她能看到的虚拟蓝幕。 云胡急:【我还没同意呢!!】 管理员:【系统感知你已经同意了。】说完怕云胡反悔,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胡:“……” 看来以后得好好练练意念控制。 再看这直播系统,左上角写着《武侠传奇》,右上角分别是金币数3,道具数0、观众数0…… 她记得管理员说过,系统初始赠送了100金币,只是一年多来她掉坑、踩屎、中毒……把这为数不多但金币花得所剩无几。 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花钱的事,等金币数为0,她的死期也就到了。 怎么才能有观众打赏呢? 正想着,困住她的网开始剧烈收缩。 “哎,别动!”云胡花容失色。 怎么把这家伙给忘了! “这网十分特别,落进去的猎物越挣扎收得越紧,别看这网丝纤细,实则刀枪不断,若挣扎狠了,又厚又硬的野猪脖子都能勒出血道子来。”云胡说这话的意思是,你个白痴啥也不懂就别瞎动了。 “寒丝网?”裴稷低语。 云胡:“?” 自穿越以来,她一直管这东西叫渔网,或者破渔网,从不知这东西还有专有名词。 裴之也不曾提起。 “可有办法出去?” “等人来救。” “除此之外?”他问。 除此之外?她也想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屏幕上突然有了留言。 马甲1号:【还嫌别人白痴,原来主播才是真正的白痴。】 云胡现在意念控制不熟练,经常把心里话直播了出去。她想关掉直播,使了半天劲关不掉,干脆脑袋放空,身体放松,什么都不想。这么一来,反倒觉得没有刚刚那么难受,嗅觉也灵敏了起来。 男人身上有种奇特的气味,粗闻是种草木香,再闻又混入了某种药香。这草木香来自男人衣物,应是在穿之前特意用某种檀木香熏过。 可是那药香…… 云胡祖上世代行医,她爷爷更是镇上有名的中医。云胡从小就熟悉各类草药,对气味尤其敏感。 这药香极其幽淡,又隐在檀木香中,若不是离得近也闻不见。她仔细嗅了嗅,依然说不上是什么药。 她想了半天无果,忽的想起,“刚才不是让你别过来吗?”要不是这人跟过来踩到机关,他二人也不会一齐掉进陷阱。 “你可知寒丝网为何会自动收紧?”男人不答反问。 云胡一愣,讷讷道:“不知。” “相传西域雪山有一种血蚕,平日里通体透明,但在喂食一种东西的时候会转成红色。而且一旦喂食这种东西,血蚕就再不肯吃别的食物,若是不能满足,血蚕之间就会同类厮杀。最后胜出的那只血蚕吐出的丝就像活物一样会自动收紧,且十分柔韧,刀枪不断。” “寒丝网就是用这血蚕丝做的?”云胡问。 “是百只一组最后胜出的那只血蚕。” “那这网得用多少只蚕宝宝啊?”云胡暗暗咋舌,“那,喂食血蚕的是什么东西?” “人血。” 短短二字裹着秋风,听得云胡头皮发麻,脊背发凉,自心底生起一股恶寒。一想到此刻挨着她皮肤的丝网竟是人血所作,厌恶得几欲作呕,而男人低沉的声音却再次进入耳膜。 “听闻一个成年男子周身血液刚好够百只血蚕所食。若是八九岁孩童呢……” 这边男人说着,那边直播间吵着。 【哇~~好奇特的蚕宝宝,好想养一只。】 【好好养胖,然后刷上一层酱汁,味道应该不错~~~】 云胡:【……yue!】 【主播好像不喜欢蚕宝宝呢,主播你还好吧?】 【不会就这样吊一晚上吧?要是和这种身材的男人……倒也不错嘛!!】 云胡:【变态。】 【主播骂人,大家别看了,退出直播间吧】 十秒钟后,本就没几个人的直播间就剩了一个。 云胡:【你怎么不走?】 兔兔很软很好吃:【我不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脱身!】 怎么脱身? 这话提醒了云胡。 此刻太阳落山,气温骤降。茫茫野岭中即便有三五猎户也早已归家,等人来救是不可能的了。一阵风来寒意侵衣,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背后的寒丝又紧了三分。 难道今晚真的要命丧于此? 她悲哀四顾,目光扫到树杈,忽的灵光一闪。 …… 半个时辰后,随着一声惨叫划破山林,“大蚕茧”跌落地面,“嘭”的一声惊起一群飞鸟。 云胡手忙脚乱地从男人身上爬起,迫不及待地挣出网来。手掌触到地面的那一刻,激动地直想跪拜上苍。 直播间里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去而复返。 【咦,主播竟然跑出来了?】 【她怎么跑出来的?】 兔兔很软很好吃:【靠男人!】 【嗬!刚刚还自命清高,原来也是靠男人啊!请问主播你现在脸疼吗?】 此刻的云胡正坐在地上揉着挤扁的脸,看到字幕动作一顿,不知这脸该不该继续揉下去。正尴尬时,直播间忽然涌出大量留言—— 【哇~~这男人,这身材……啧啧,简直极品。】 【慕了慕了~~~~】 【楼上的,你是慕男人,还是慕主播?】 【当然是慕男人,呃……以及能和男人在一起的主播!】 云胡:想不到她这倒霉蛋也有被羡慕的时候~~ 她好奇回头,只见身后的男人慢条斯理把网从身上拿开,优雅地拍掉长衫上的树叶灰尘。月光之下男人身材高大匀称、宽肩窄腰,虽不想承认,但确实不错。 似乎感应到云胡的目光,男人忽地朝这边看了过来,金色面具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清辉。那一瞬间,观众数飙升,直播间爆了—— 【哇~~~~神秘诱惑,堪比归隐的天神下凡!】 【我单方面宣布,这男人是我老公!】 【主播,你快点问问男神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告诉他有一个叫小甜甜的女人愿意给他生猴子……】 【还有我,我叫金星星……我虽不能给他生猴子,但我可以给他当猴子!】 云胡一目十行地扫过弹幕,鄙夷地转过头:不就是个男人,还带着面罩不敢见人,有什么好看的! 【那不叫面罩,那叫面具!!】有人纠正。 有啥不一样?! 云胡懒得搭理直播间,转身去到树下,借着夜明珠的光,捡起被发簪打断的树枝—— 断口处整整齐齐。 厉害了! 这要放在她的世界,凭这一招准能在马戏团里混个顶流。 她扔掉断树枝继续在地上摸索。那根银簪可是穿越过来那天裴之送给自己的,好几次食不果腹时都没舍得当掉,今天还救她一命,可以算是她的幸运簪。 可是,夜晚在满地的枯枝败叶中寻一根银簪谈何容易?云胡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正要放弃时,指尖突然碰到一块又硬又凉,触感圆润的东西。 她兴奋回头:“我找到你的……” 话未说完,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了脖颈儿。 2. 追杀 此时月亮恰巧钻进了云层,周围暗淡无光,金色面具骤暗如鬼魅。不过须臾,调皮的月亮又跳了出来,山野俱是银辉。 这突然的变幻光影全映在云胡那张来不及收起的笑脸,以及她小巧的掌心上。 她半跪在地仰头看他,圆润的掌心向上,一副献宝的模样。掌心中央躺着一块精致的刻纹黑铁,正是裴稷找了一下午的令牌。 裴稷瞥了一眼云胡渐渐冷下去的脸,抬手收回令牌,却未收回匕首。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冷冷道。 “我说出来你便会信吗?”云胡反问。不知怎的,胸腔里突然冰冰凉,许是灌了山风。 颈上突然一痛,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抬手去摸,颈间一道温热的粘稠液体。 “说。”男人加重了语气。 云胡心中一片荒凉。 原以为刚刚算是一起共患了难,原以为他们的交情至少可以维系到走出这座大山。如此冷漠无情,这就是他们想看的武侠世界? 也好,她就把这直播出去,让他们都看看这世界的可耻荒谬。 脖子上刀口丝丝作痛,云胡看向裴稷:“你不必如此,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裴稷早看出云胡不懂武功,也不怕她跑,收了匕首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从何处得来这寒丝网?” “我叫云胡……” 脑海里突然“叮”的一声,直播画面暂停,管理员蹦了出来。 【不能告诉他!】 管理员的声音比教导主任还严肃:【你的真实身份是天机,不能告诉任何人,除非你想永远留在这本书里!】 那又怎样? 云胡充耳不闻,神情自若:“我本不属于你们的世界,偏偏命运作弄……” 蓝幕上弹出的巨大红色“警告”二字,以及凄厉作响的蜂鸣声,【想想你的爷爷奶奶,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还要失去孙女吗?】 云胡顿住,片刻后叹了口气,继续道:“偏偏命运作弄成为附近山上的一个小道童,几年前道观破落只剩了我和师兄二人,最近山匪横行我和师兄没了生计,只好拿了观里没人要的东西下山,这破渔网就是其中之一,本来还有一颗夜明珠,不过已经当掉了。” 说到这儿,直播管理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直播间里的警报蜂鸣声也随之消失。 裴之说过,泄露身份相当于泄露天机。若是搅得世界混乱、乾坤逆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儿,而涉事的直播管理员在现实世界也不能善终。 云胡不怕死,但她不能让所有人都跟着她一起死。 秋风瑟瑟,吹动她散落的发丝,搔得她鼻头发痒。她抬手整理了几下,随手捡了根枯枝当作簪子固定。 裴稷在她身侧长身而立,安静地看着。 她瞥了一眼地上的破渔网,继续说:“我们下山走到这儿,发现这山鸡野鹿不少,就在这设阱捕猎。后来我在集市丟了钱袋子,那贼伙人多,我便悄悄跟着趁乱偷了回来,没想到那贼人不只偷了我一人,我摸错了钱袋,”云胡说着叹了口气,“再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你诓我到此又是何意?”裴稷问。 “我没诓你……”这可真冤枉她了。 云胡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就是不小心把那块废铁……呃,铁牌子丢了。” 裴稷顿了一下,“你怎么没不小心把银子丢了?” 云胡:“……” “好吧好吧,我承认在看到银子的那一瞬间起了贪念,所以才把袋子里那块又重又不值钱的铁牌给扔了。” “不值钱?”裴稷挑眉。 在云胡看来,这种全身黝黑触之生寒还刻着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不仅不值钱,还十分不祥。若是在现实社会,淘宝一搜一大把,卖废品都没人要。 不过甲之□□,乙之蜜糖。 “难道很值钱?”她问 裴稷又是一怔。 鸣凤一出,百鸟来朝。 可以号令江湖的鸣凤令,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就有多少人闻风丧胆,但值不值钱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也无人问过。 裴稷虽感意外,但也只是一点点儿意外而已。接下来云胡的一顿操作才真正的让裴稷知道什么是始料未及、大为震撼。 原来就在裴稷愣神的时候,云胡找到了一处浅坑——一步大小,深度不及脚踝,若当作陷阱连只□□都抓不住,也不知她挖来做什么。 大概觉得太浅,云胡象征性地用树枝掘了几下,然后站起来对着坑左看右看——虽不太满意,但也将就吧。 之后她捡来寒丝网,随意揉成一团,接着对准刚刚挖好的坑,松手。 寒丝网直直落入坑中。 裴稷瞠目结舌。 武林十大名器之一,江湖多少人梦想得到,甚至曾有人出黄金万两求购的旷世奇物,就这么……被她……扔了? 不仅扔了,还掩上土,覆上树叶,末了还在隆起的小土包上重重踩了几脚。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倒是有不少嫌弃。 裴稷惊愕无言。 他环顾四周,荒山野岭风声萧瑟,不由得替寒丝网生出一丝惋惜。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一代名器,就这么葬身在枯寂荒野之中了。 回去的路上,裴稷忍不住琢磨前面的娇小背影。 看来这道童确是无知,既不认得鸣凤令,也不识得寒丝网,如此推算,她刚刚所说之言应该不假。 只不知他日这道童晓得寒丝网价值,会不会悔得肝肠寸断?裴稷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若是可以,倒是很想亲眼看到那一刻。 山林中偶有一声鸦叫、两声狼嚎,或是群鸟振翅之声。 裴稷走得悠闲随意,前面的云胡则心急不已。她着急回城又害怕夜路,只得和裴稷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纵使脖子上的伤还在嘶啦做痛,纵使心中百般不愿,可后面的那个—— 好歹算个人。 察觉二人离得远了,她就假装看天看地看月亮,等后面人跟上再继续。待她看了几十回月亮后,终于耐心耗尽。 “这位公子可否快些走?”静谧暗野中,云胡声音虽不大但仍显突兀。 裴稷不走反停,“为何?” 云胡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却还压着性子,“自然是担心你被野狼吃掉,无人替你报信!” “狼若是只挑一人吃,想必也不会先挑我。”他暗讽云胡身材瘦弱。 “……”这人比狼还可恶,同他说话就是自讨没趣。 云胡憋着一股气往前走。秋风扫过枯叶与女鬼呜咽无异。云胡脑中晃过倩女幽魂中姥姥的样子,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正与姥姥较劲的时候,路前方突然出现几团模糊的黑影,一字排开横在路间。她猛地停下,眯起眼睛。 一时间分不清那影子是人是鬼,又或者……是熊? 就在她搞不清状况的时候,裴稷已然看清那几人装束——个个虎背熊腰,黑巾遮面,长剑短刀。 来者不善! 云胡此刻也看出来人身上的刀剑,顿了两秒,撒腿就往回跑。 这画面颇有些怂。 好像某些萌宠——和主人在一起时非要挣脱栓绳,见到凶猛大犬时又衔着栓绳主动送回主人手里。 与男人擦肩时,云胡瞟见他居高临下的斜睨目光,鄙夷之情毫不掩饰。 “……”云胡羞愧了两秒,极不情愿地从裴稷身后跨前一步,与其并肩。 “此路是我开,此山是我开,若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对面人喊话。 这熟悉的开场白…… 【原来是山匪打劫啊!】 【这山匪够卷的啊,这么晚了还在加班。】 【开场白毫无创新意识,可见这种职业……没前途!】 看到直播间评论,云胡嘴角抽搐了两下,不予置评。 “各位大哥开路辛苦!”她壮着胆子:“小的就不从此路过了。” 【干嘛不过,不如趁这机会冲上去占了他们的山头,做个貌美如花的压寨夫人呢?】 某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云胡呵呵两声转身要跑,身后忽的火光大亮。 十几处火点快速移动,好像鬼火一般转眼即至。待到了跟前,云胡才看清那十几个黑衣人和前面的山匪一般装束,因全身黑衣,行进无声,远远望去才像一团鬼火。 云胡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安逸,即便穿越过来也老老实实待在观里,哪见过这般凶险架势? “各位、各位英雄好汉,”云胡不自觉吞了下口水,强压住疯狂的心跳,“不知有何贵干?” 为首山匪抱着大刀,借着火光将两人细细打量,粗声粗气问:“啊叫……叫……叫什么名字?”竟是个结巴。 云胡不知他问的是谁,没搭话。裴稷也未答。 那人旁边的山匪长刀一指,大声喝道:“我们老大问你们话呢!” 云胡瑟缩了一下,连忙回答:“贫道胡云,”她随口捏了个假名,“因道观破落下山求生,身无长物只有这颗夜明珠还值些银两,不如送给各位大哥吧。” 说着从袖口中抖抖索索摸出颗夜明珠。 “你不是说夜明珠当掉了吗?”裴稷突然插嘴。 云胡使劲丢了一个白眼,心想这根本不是重点好吧! 山匪那边一个小喽啰凑上前,小声道:“老大错不了,那破道观里就两人,矮的这个就是那个叫什么云的,旁边那个高的肯定就是那个姓裴的!” 云胡听不清山匪说话,只当他们是劫财,可裴稷听得却是一清二楚。只是一来他确实姓裴,二来他不屑和一帮山匪言语,三来云胡骗了他。便默不作声,斜觑着云胡把夜明珠用力扔了过去。 “天色这般晚了,”云胡语气极尽讨好:“各位大哥不如拿了珠子早些归家休息吧。” 硕大的夜明珠滚过去,山匪看都不看,反而纷纷亮出手中家伙。一阵抽刀声过后,各色刀枪剑刃出鞘,在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云胡倒吸一口凉气,见势不妙一个箭步窜进密林,身后随即传来叮叮当当的打斗声。 云胡跑了一会儿见无人追她,又循着声摸回来借着山势往下瞧。只见山路中央人影忽闪腾挪,刀光剑影糊作一团。 她眯眼细瞧,估摸着四五人围攻中间一人,其余山匪则举着火把站一旁观看。 山匪果然好眼力,黑灯瞎火也能看出哪个才是有钱人。就是这么多人围攻一人,太不讲武德! 云胡不敢凑太近,视力又不好,无奈只能从直播间留言里判断战况。 【哇~~~~原来武侠里的打斗这么酷炫,简直落电影特效好几个档次!】 【真是开了眼界了!】 【中间那男人真酷啊,飞起来的时候好像天神下凡。】 【这就是刚刚那个金面男神吧?男神就是男神,受伤了也很帅呢!】 【应该让那些古装剧组都来看看,什么是又惨又帅,我见犹怜的战损装!】 看到这云胡心中一个激灵:【他受伤了?伤哪儿了?严重吗?】 【看不清,动作太快了!】 【好像是后背,也有可能是胸口,实在看不清,反正山匪刀上都是血……】 一见这话,云胡转身就往山上逃。 【主播你跑反了!】 【回来回来,我都看不清了!】 【跑什么啊,赶紧回去!】 回你个头! 你妈没告诉你大人打架小孩子躲远点嘛?!况且以她现在这种倒霉体质,不早早逃命,难道还送过去挨刀子吗? 可直播间里不干—— 【主播,赶紧回去!我出100金币!】 【主播别怂,快回去,我刚点的夜宵到了!】 【就是就是,都到最激烈场面了,快回去,万一打完了就不好玩了。】 云胡才不回呢。 大街上打架,当妈的都知道让自己孩子离远一点免遭池鱼之殃。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儿,却因为某些看客的喜好而去直面死亡。 她死、他死,或是山匪死。 无论是谁死,对她来说都是极其血腥残暴的。这不是电视剧,是她在身边真实发生的。她会疼、会害怕,会因此夜夜噩梦。 但对屏幕另外一头的人们来说,一切只是夜宵时的下饭佐料。她不愿做直播,就是不想将她自己真实的经历与情感剖开给人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的悲喜原本就不相通,何况隔着一整个世界? “叮!” 云胡最烦的声音又出现了。 直播管理员:【违背观众意愿,扣除金币一百!】 屏幕右上角金币数瞬间掉回3. 云胡冷着嘴角:【扣吧扣吧,扣光了是死,回去也是死,反正都是死,爱咋咋地!】 【小云云看你又急了~~谁说让你回去送死了?搞直播嘛,就相当于观众的眼睛,你就躲在一旁看着就行。】 云胡哼了一声,讥讽:【躲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却什么都不做?】 【小说中的人物都有各自的命运,现在主角还没出现,他们都是些工具人,死就死吧没什么大不了。】 云胡悲愤,怒斥:【工具人的命就不是命?那在你们眼中的我,又是什么工具?】 【咳咳……这个……你别想太多……不就是一本小说嘛。】 的确只是一本小说,但对现在的云胡来说,是她真实生活的世界。那些工具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 无助时帮助她,害怕时陪着她……尽管这些都不曾出自那人本意,但比屏幕之后那些只会说风凉话、看热闹的人要好上千百倍! 想到这儿,云胡握紧拳头,眼神坚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既然你们这么想让我回去,那就回去。】 管理员察觉出云胡的怪异,叮嘱道:【你就是个主播,千万别插手干预,否则小说剧情走偏,你就彻底回不来了!】 云胡最讨厌别人威胁,偏偏这管理员天天捅她的死穴。回不去就回不去,大不了她就泄露天机,大家一起完蛋吧。 【那些想看激烈场面的,别忘了打赏金币!!】她说完转身掉头。 激烈场面果然劲爆,直播间人数也因此猛增,大家都被各种武术招式震地心神激荡,留言打赏如流水。只是大家讨论的焦点,从刚开始的各种酷炫招式演变为金面男神还能撑多久。 直播间屏幕上,被围困中间的男人动作渐缓,显然受伤严重,而他周围还站着好几层完好无损的土匪。 云胡躲在一个大石头后面,急得直冒汗。 再这么下去这人恐怕真撑不住了! 她用意念点开道具库,发现现在的金币数只够买一本《三十六计》。这种危急的关头让她一个学渣看书? 天苍苍、野茫茫,还不如让一头野猪去跳墙! 云胡又气又急,忍不住大骂管理员。正骂着,那一大团黑影带着风声跳进了密林。打着火把的一众山匪没有跟进来,而是继续站在林子外头等。大概胸有成竹,所以并不着急。 林木交错,枝叶荫蔽,云胡伸长脖子也看不真切。她眉头一皱,忽然有了办法。 3. 裂谷 借着草木遮掩,她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团黑影。趁几人不注意,随手抓起一把地上的沙土朝空中扬去,接着大喊一声:“看我穿心毒散!”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冲进包围圈。趁几人捂嘴扭头避毒,抓住中间那人便跑。 密林中枝杈交错,漆黑难辨,云胡精神紧张,死死抓住男人手腕不放。呼呼的打斗声在身后越来越远。 不对劲! 脑中忽地划过一道闪电,云胡下意识回头,待看清所抓之人后不由大惊失色。 直播间里早开了锅—— 【主播你救错人了!快松手!】 【主播你抓的是山匪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些啥?】 【咱们主播怕不是个傻子吧??】 此刻的云胡哪顾得上看直播间,她一拳挥到男人脸上,失声吼道:“你谁啊?!” 可怜这山匪,本来和裴稷缠斗就累得够呛,胸口受了一掌,腰上还中了一刀。之后又被云胡所谓的毒药撒一脸,眼睛都未睁开就被拖着跑。 他步伐不及云胡快,甩又甩不脱,一路被拖着踉踉跄跄,几番撞到斜出的树枝、山石、刺棘,已被折腾的满身鲜血,胸肺俱疼,正头晕脑胀之际,又被人迎面一拳,还被问是谁。 山匪:我tm还没问你谁呢! 云胡一拳把人打倒,惊惧不已的她顾不上手疼,随手摸起一块石头就咣咣砸过去。 “让你吓我!” “让你吓我!” 她一边骂一边砸,因惊恐手上用了蛮劲,几下子下去那匪人便没了声息。云胡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地下,刚要抹汗手腕便被人抓住。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挣扎,就听见一个特意压低的声音飞速道:“是我。” 来人血腥味极重,但云胡还是嗅到了那股特殊的药香。耳旁的呼吸声起起伏伏,腕上的掌心温热有力,像一剂定心丸舒缓了云胡紧绷的神经。 云胡不是江湖中人,一不会武功,二见识浅薄,遇到山匪打劫跑是正常。蝼蚁尚且求生,何况是人? 世人多自私胆小,背信弃义者多,侠肝义胆者少。 见惯了各种背叛陷害的裴稷,完全没料到云胡会再折回来。 听见那句“穿心毒散”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正凝神分辨,就见一抹娇小身影扯着一彪形大汉跳进了灌木林。 裴稷:“……” 众山匪:“……” 裴稷无语,余下三个山匪更加无语! 山匪们使的这个叫做“四人蚍蜉阵”,顾名思义须得四人配合。单打独斗不是裴稷对手,但四人合阵就威力大增,且他们练习多时早配合得天衣无缝,就是虎豹熊罴也闯不出去。 裴稷第一次遇见这个阵法,被困多时都无法找到破绽,好几次硬闯不成反倒挨了几刀。洋洋得意的山匪不急着抓人,就想把人气力耗尽。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逃跑了的云胡会又返回来,还一顿瞎搅合。虽说没能直接救走裴稷,但却误打误撞破了他们的“四人蚍蜉阵”。 四人缺了一人,剩下三个匪武力值极速下降,和直接救走也没啥区别。 都没搞清楚云胡意图的裴稷和山匪们面面相觑,风中凌乱。还是裴稷率先反应过来,虚晃几招跳进密林,又顺着声音寻得云胡。 月出东山,清冷地照着茫茫峻岭。密林深处裴稷拉着云胡,一前一后如同两只猎豹迅疾奔袭。 裴稷原本还顾忌云胡瘦弱特意放慢速度,没想到这小道童脚上功夫极好,即便他故意加速仍能跟得上。 他混迹江湖多年,轻功能与他比肩者罕有。再一观察才发现,这小道童使的竟是游龙步法! 此人……不简单! 前面的裴稷暗暗吃惊,他不知道的是,后面的云胡已然累成了狗。 两侧树枝疾速向后,时不时划过云胡面颊耳廓。脸疼、脚疼、全身都疼!终于体会到刚刚那山匪的绝望了! 山石嶙峋,路途难行。此刻的云胡完全是凭着一股本能,生怕自己一个踉跄落得刚刚那山匪下场。 真是生命不息报应不爽,这大概就是对她拖死那山匪的惩罚! 也不知跑了多久,前面的裴稷终于停下。这一停云胡觉得肺都要炸了,她一屁股瘫坐在地,大口穿着粗气,心跳快得不像自己的。 再看裴稷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是血,单手叉着腰靠着一块巨石,也在大口呼吸。 山林静谧,林子里漏下疏疏月光,两个人一站一坐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凄凉的秋风从二人之间吹过,月亮无声地从一棵树稍移到另一颗树梢。直播间一直不消停,她也没心思看,反正现在也不是名场面,干脆不理。 “你是松云观的?”一股血腥味袭来,云胡抬头,裴稷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松云观是北祁山上一处小道观,人数不多,均为乾道(男道士)。据说松云观曾经香火旺盛,无数人长途跋涉前来求神做法。只是那种盛况云胡没见到,她穿来时道观就已经败落。 “你既懂得游龙步法,想来和长虚道长关系匪浅?”裴稷再问。 云胡没说话,警惕地盯着他以防再有把匕首冷不丁架到自己脖子上。 “放心,我和你们松云观无冤无仇。” 那就好那就好,要是有仇她也没力气逃了。 云胡放下心来,“长虚道长是我师父。”见他伤口颇深,又问:“疼吗?” 裴稷未答。 从云胡的角度,圆月就在他头顶,盈盈清辉从他耳侧洒下。 片刻后,他才开口:“不疼。” 云胡点点头,心想不疼才怪。 不过疼也没办法,她口袋里的那点止疼药对他的伤来说根本不顶用。道具库倒是有好多药品,但是需要一万金币解锁,她没那么多钱。 “你说道观破落只剩你与师兄二人,那你师父身在何处?” “师父长年远游,行踪不定。”云胡老实道。 话毕,裴稷又沉默了,好半天才问,“那,你能找到你师父吗?”语气里带着一分小心,两分希冀,可惜云胡这会儿正累地烦躁,一点儿没听出来。 “不能!”她斩钉截铁。 躲都来不及,谁要去找那疯老头! 裴稷怔了一下,半晌后,转身去到远处。背朝云胡,不知是望向冷月还是林海,兀自站立了许久。 秋风萧瑟,月影婆娑。 后知后觉地云胡终于察觉出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说不清分不明。很久以后,云胡才知那种东西叫作希望。 生存下去的希望,生活下去的渴盼——那一瞬间,都在他身上消失了。 后来的她再回忆,在这个她一路拼命向生的夜晚,他怕是有无数个时刻打算放弃的了,只不知是什么又让他次次都坚持了下去。 云胡休息了一阵子,撑着树挣扎着站起来,好奇地走到他旁边,豁然发现原来他们正站在一处山脊之上。 湛湛星辉,皓皓月色。 若不是全身的酸痛,以及半山腰十几处晃动的火把,差点忘了他们是在逃命。 【嚯!这熬夜抢劫的场面,堪比双十一抢购哈!】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举着火把来了!】 【又要武打场面了?太好了,一会儿再撸点羊肉串~~~】 云胡扫了眼直播间,无奈心想:就当给自己攒药费吧,就是这药费的代价高了点…… 【山匪不睡我不睡,我是怕死小穷鬼!】云胡自嘲。 【主播不睡我不睡,我给主播扔地雷!】 呵,竟然有人回应。 此刻裴稷已经大致辨认出了方向,云胡便跟着他翻过山脊朝另一边去。可惜她体力不济,拖着裴稷也跟着跑跑停停,不一会儿就听见后面的人声、狗吠。 这怎么还用上狗了呢! 大可不必啊! 她回过头,茂密的枝条后可见隐隐的火光。 云胡不敢再休息,借着裴稷的手臂向前。正卯着一股劲,前面的裴稷猛地停了下来,云胡反应不及,一脚踏空,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脚下土石簌簌下落,云胡抓着裴稷衣襟后怕不已。 这是一道两山之间的裂谷,百年前一场大地震之后山体从中间裂开形成。宽有十驾马车,深不见底,偶有风声从谷底传来,似呜咽又似怒吼,犹如恶魔之眼。 前有裂谷,后有山匪。 云胡焦急地看向裴稷,“怎么办?” 裴稷敛眉。 他这条命活着也是无趣,死了也不可惜,自是无惧山匪。这些山匪行径可疑,如此追杀松云观定是受人指示,说不定背后有什么阴谋。这小道童笨是笨了点,但既是长虚道长徒弟,何况他刚刚也算救自己一次…… 他沉思片刻,指着谷边的枝条藤蔓道:“一会儿你借助那些藤蔓过去,过去后只需沿着山麓往东南,最多两日应可出山。出去后想办法去祁山镇景行布庄,把这个交给布庄老板,他们自会保你安稳无虞。” 他说着,从胸口拿出鸣凤令,可云胡却不接。裴稷当她是担心自己,刚要再说点什么,就听云胡面皮不自然道:“我过不去。” “嗯?”裴稷没听明白。 “这么宽的谷,就算我师父使出游龙步法第八式也未必容易,何况是我?” 原来是真的过不去,他还以为……裴稷唇角微勾,笑自己自作多情。 “第八式确实难度大,你若能融合第五和第六式,应该也是可以的。”他又说。 “……”云胡咬着嘴唇:“这两式……我也不会。” 裴稷奇怪了:“你到底会几式?” 云胡举着圆润的小拳头竖起两根指头,心虚:“二……”觉得有辱师门,又多补了一根微曲的指头,弱弱道:“三,三吧。” 书到用时方恨少,武功也一样。当初偷的懒,犯的错,都以另外一种方式惩罚回来。 云胡这边又是惭愧又是后悔,裴稷那边则暗起波澜。 想不到云胡小小年纪没有内力,仅靠着这两三式游龙步法就已如此灵活迅疾,若好好栽培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你师父为何不愿教你?”他随口问着,转身朝谷内探查。 “非我师父不愿教,是我发现只要两式就够用,因此只学了两式。”抓个野鸡兔子的,哪用得上那么多式。 云胡亦步亦趋跟着裴稷,好奇他要做什么,忽然听见山匪大喊,“他们在这!” 云胡回头,身后火光大盛,映在她惊慌的脸上。火光之下,二人身后的巨大裂谷有如天堑。 “看你们还往哪儿跑!”众山匪见两人无路可退,嚣张狂妄大吼。 【嗬,山匪们可真敬业啊!】 消停了好一阵子的直播间再次热闹了起来。 云胡心脏砰砰狂跳,佯作镇定:“这么晚了,你们都不困吗?”她现在的意念控制相当熟练,这话既问的直播间,也问的山匪。 女孩儿声音细嫩,话语直白,惹得几个山匪哈哈笑起来,领头山匪道:“杀了你就……就可以回家睡……睡觉喽!” 与此同时,直播间里—— 【不困,不困,名场面又来了!】 【一想到主播被追杀就精神抖擞呢……】 【主播要是死了我会很无聊啊,我还不想睡呢~~】 【主播你千万要小心啊,小说第九章写男主次年春领兵上北祁山剿匪,说这些山匪抓住女人都是先*后杀,无一例外!】 云胡忽略他们的冷嘲热讽,抓住重点:【男主有没有说这些山匪弱点?】 【这个……小说里没写,不如你自己问他们?】 云胡一整个无语。 这时一个山匪上前,指着云胡对山匪头子道,“就是这个人杀了老三。” 云胡心中一颤,她……杀人了? 不过用石头敲了几下而已,怎么就成了杀人犯了? 云胡不知,那山匪胸口中了裴稷重重一掌,本就命不久矣,她那几下子正好敲在山匪要害上,间接加速了山匪死亡。 山匪头子顺势看向云胡,目光凶狠道:“你若束手……就……就擒还能给你留个全……全尸,否则别怪……我把你丢下去喂……喂狼!” 结巴山匪一句话分好几节说不完,云胡已经回过神来——对敌人仁慈就是自己残酷。她压低声音问向裴稷,“怎么办?” 由始至终,裴稷不惊不慌气定神闲。云胡还以为他想好了脱身之计,正满心希冀,就见他幽幽开口:“被抓,或者跳下去,你选哪个?” 这口气随意得像是问她烧饼,或者云切糕,你吃哪一个? 云胡瞪大眼看他嘴唇一开一合,愣是没听明白。憋了半晌,只憋出句:“我不想死。” 裴稷垂眸看她,金色面具后的眼眸清澈沉静,如同湖水中的黑曜石。 片刻后,他沉稳道:“好。” 只一个字,简简单单,又仿佛蕴藏无限力量。 4. 坠崖 云胡:“……?” 这就完了? 那她要怎么做? 下一秒,裴稷用行动告诉了她。只见他朝崖边跨了一步,对着山匪大声道:“你们若再向前,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云胡一整个晕倒。 这……什么操作? 资深学渣表示完全看不懂。 可是这话似乎……起了作用! 山匪头子一个手势,众匪确实没再轻举妄动。 【原来这些山匪是想活捉金面男神。】 【哇~~金面男神好聪明,他猜到了山匪们意图。】 【这么说来,那主播岂不是有生命危险??】 【主播快跑啊,山匪不会要他的命,但是会要你的命!】 云胡也想跑,可往哪儿跑? “看见下面那颗树了吗?”裴稷警惕地看着山匪,压低声音对云胡说。 云胡刚探头去看,突然被裴稷拉住。她狐疑回头,只见树后一人正举着□□对准她,竟是想趁二人不注意偷袭。 “让他放下!”裴稷将云胡护在身后,厉声对着山匪头子:“否则我立刻跳下去,你们休想抓活的!” 山风猎猎作响,云胡看着身前高大的男人眼窝发烫,忽然觉得这风也没那么冷了。 山匪头子一个手势,那人将弩放低。云胡松口气再欲探身出去,就在此时,那人再次举起了□□。 呼啸声破空而至,云胡始料未及下意识要躲,可她哪有弩快…… 电光火石间只听“当”的一声,裴稷手握匕首一刀将弩隔开。众山匪见机一拥而上,裴稷挥刀招架。 受惊的云胡身型不稳,她本就站在崖边,此刻一步踏空身体后仰,裴稷回身去救却已是来不及…… 玄色身影停在崖边,片刻后回过身,长衫飘动,气势骇人。 “既如此,你们,”裴稷环视众匪,口吻还是那般随意,“便都去给她陪葬吧。” 话音刚落,金色面具下的眼神杀意顿起。 众山匪只觉山林骤冷,阴风呼号,不由得心神俱惊,下意识后退半步握紧刀剑。 … 山谷里,碎石泥土随着一个娇小身体滚滚下落。 云胡数度绝望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半空之中双手乱挥,撞断了数十处树枝,终于削减了堕势。 大概是直播间打赏让她运气增加,情急之下竟抓住一处岩壁上的杂草。也亏得她体瘦才终于止住下坠,又借着突出来的嶙峋岩石,爬上一颗孱弱小树,总算是拣回了半条小命。 饶是如此,身上多处撞伤划伤,特别是右臂上的口子足有一尺血流不止,疼得她呲牙咧嘴冷气连连。 头顶叮叮当当,兵刃声、打杀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落下的砂石尘土浇了云胡一脸,她呸呸两声吐出沙子,眯着眼睛仰头向上,却只看得见裴稷偶尔翩飞的衣角。 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坠入悬崖,凄厉的惨叫震荡着整个山谷。 竟然是个人! 云胡小心肝抖了一抖。 紧接着又有两人被扔了下来,一左一右哀嚎着从云胡身边擦过,差点撞着她。 云胡整个人抖了两抖,腿上发软险些也跟着栽了下去。 再下来就是“打鼹鼠游戏”——接连掉下的山匪是锤子,而云胡……就是那只左闪右避的倒霉鼹鼠。 云胡理解裴稷此时身不由己被逼无奈,可也没必要把人都往下扔啊!她这好不容易拣回的小命再让山匪给砸下去…… 太不值当了! 当第九个“锤子”从眼前坠下的时候,云胡终于受不住了。 “喂!”她仰头大喊,“上面的……别打了!” 【主播啊,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喊救命吗?】直播间提醒。 呃…… 云胡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打架是不对的,一时情急喊错了。 不过喊啥都一样,都得后悔。 很快,谷边出现一溜火把,十几个彪形大汉循着声音探出身来,离她最近的七八人个个手持弓箭。 云胡吞了下口水,讪讪道:“你们继续打……打吧,不用管我!”反正上面的都是魔鬼——山匪可恨,须臾之间就葬送了好几条人命的裴稷显然也不是什么善类。 “裴……,你要再……再……,我就杀……杀了她!”山匪头子吼道。 话音刚落,“嗖”的一箭直奔云胡面门。 云胡单手抓住树枝,把身体拗成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才堪堪躲过,心里不由得吐槽:这帮无知山匪,她跟那人什么关系都不是,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拿她威胁他,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崖顶打架声未止,山匪接着又是嗖嗖两箭。这次云胡没那么幸运,一箭擦破耳朵,一箭正中发顶。 箭箭直奔要害,显然要置她于死地。 王八蛋! 狂风穿过山谷,一头黑丝瞬间散开,在谷风中挣扎。 云胡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呸!不要脸!老子今天要是死了……回去一定让裴之把你们写死!” 这话前半句大家都听懂了,后半句只她和直播间听得懂,众山匪只当她吓傻了说胡话。 “还要让你们临死之前穷困潦倒、疾病缠身、尝尽人间艰辛!”云胡还在骂,山匪们已经又拉起了弓箭。 这一次,几十个人全部举弓、拉满,齐齐对准她。 云胡脸色刷白,忙道:“等等,等等,我有个惊天大秘密可以告诉你们!” “什么秘……密?” “我知道北祁山有个地方埋有大宝藏……” 云胡哪知什么宝藏,这一招是缓兵之计,目的是解锁道具库一个叫“特殊技能”的道具。虽不知“特殊技能”是个什么技能,但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只是……金笔还差那么几百。 【那些不想睡觉的,想看直播就赶紧打赏,不然主播我就要永久下线了。】 【主播你求人就有点求人的样子,这么生硬我可不想打赏。】 【行,只要我今日大难不死,今后一定好好直播,你们想看什么我就给你们播什么!】 【这还差不多!】 【一言为定!】 话一说完,金币数蹭蹭上涨。 “特殊技能”顺利解锁。云胡等着特殊技能加身,可半晌过去,她依然荡在树枝上摇摇欲坠。再一仔细感觉,头、腿、脚,腰,无一处不疼,全身上下与刚刚相比竟是毫无变化。 什么破道具!竟然诓她! 云胡心中着急,故事也编不下去,语无伦次地被山匪听出了破绽。 “敢耍老……老子!”山匪头子怒气冲冲,抬手示意弓箭。 山风呜咽,犹如云胡心声。 这回,是真的完蛋了! 眼看她小身板就要被穿成筛子,就在这时,高崖上突然有人纵身而下,玄色长衫衣袂翻飞。 云胡望着,眼睛一眨不眨,心却随着那人一起往下掉。 看来他…… 也完蛋了! 顷刻之间,玄色衣衫便与黑漆漆的谷底融为一体。 头顶恶匪,脚下深渊,反正是死,不如就同他一起吧。寒风入骨,云胡心灰意冷闭上眼睛,手上不由自主松了力道。 脚下树枝猛地下沉,云胡身型晃动,忽然腰上一紧,整个人被用力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独特的草木香传来,云胡迷茫地睁开眼睛,做梦一般看着眼前之人。金色面具下的眼眸漆黑幽邃,火光在他身后模糊成一片亮色。 呼啸的利箭划破夜空,所到之处树枝尽断,如狂风骤雨,呼啸声与噼啪声在空谷内回响不绝。 云胡神情恍惚。 她这是……死了么?死得还真快,都追上他了。 看着云胡这傻样,直播间炸锅了—— 【笨蛋,你还活着!是他在为你挡箭!】 【神了!金面男神竟然还能飞上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一定是看穿山匪不敢杀他,才兵行险着当肉盾挡箭牌!太酷了,大爱我男神!】 【哇~~大哭~~,感动死了!我要是主播,我一定以身相许!】 谷中阴暗,冷风疏狂,吹的云胡一个激灵。 她还活着! 终于意识到小命健在的云胡却没有一丝高兴,反而后怕不已。 差一点儿—— 若他跳偏上一点儿,若山匪的箭射偏上一点儿,他们已然丧命。 “喂,你们……上来吧。”山匪们轻功不行不敢下去,放箭伤人又怕裴稷坠崖而死,无奈之下开始劝说,“这裂谷深……不可测,我看那颗小……小树枝也撑……不住,不如先上来,咱们做个交……啊交……” “闭嘴吧你,”云胡全身直冒冷汗,努力从裴稷的肩上探出半拉脑袋,怒骂道:“你也不照照镜子,谁会相信你一个山匪之言!!” “哼哼。”山匪头子也不生气,“你们只能……信我。轻功再好也不是……鸟儿,且今日就算是鸟也……插翅……难逃,” 山匪把玩着一根箭簇,阴恻恻道:“除了……死,你们还有别的路……可选么?” “当然有,”云胡不服气,怒吼:“还可以拉着你们一起死!” “哼!死鸭子嘴……硬,我看你们能撑……撑到几时!” 云胡瞥嘴刚要再怼,脚下的树枝忽然“咔嚓”一声,她下意识抱紧裴稷脖颈,仿佛如此就不会跌下去。 余光里深渊如鬼府,云胡赶紧转移目光,这一转移终于看见直播间里的留言。 【我靠……这男人绝了……】 【主播你松开手,你勒着我男神了!】 【麻烦主播矜持点儿,别像个考拉似的挂在男神身上,好嘛?!】 【矜持个锤子,要不你过来试试?】 云胡回怼完,又用力收紧手臂——不是她故意挑衅,是真的害怕! 裴稷似乎察觉出她在发抖,皱了会儿眉头,还是收紧了手臂。 “你可见过游龙步法第四式?”他问。 云胡点头如捣蒜,“嗯嗯,五六七□□十都见过。” “不用那么多,”他勾唇一笑,“现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 云胡此刻觉得裴稷就是她的大王神仙,无论让她做什么照做就是。她抑制住狂跳的小心脏,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可:“回忆什么?” “游龙步法第四式。” “你让我回忆这个干嘛?”云胡虽如此问,脑中已浮现第四式的招式,轻如神鹤,行如流云。 裴稷没说话。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漆黑的瞳眸,深邃如同海底,复杂似有千言。他嘴角弯起,露出一抹奇异的笑。不待云胡细看,细弱的身体已被他一掌推了出去。 5. 戏匪 腾在半空中的云胡惊愕地看着他,满脸不可置信。那感觉如同一块主人身上的赘肉,本想一辈子死心塌地跟随却冷不防地被无情丢弃。 裴稷薄唇微动,似乎说了。云胡听见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什么狗屁山匪! 什么破烂步法! 什么倒霉直播间! 此刻的云胡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去你大爷的!! 漫天箭雨随云胡一起坠落。 “第四式!”裴稷提醒。 狗急了还跳墙呢,被逼急了的云胡手舞足蹈,竟然鬼使神差地使出了游龙步法第四式——行云飞絮。 半空之中,轻盈飘逸的身型宛如游龙凌云、飞絮浮空,除了裴稷,震惊了在场所有人。连云胡自己都讶异不已,还一度以为自己死定了。 裂谷这面,从未见过如此精妙步伐的山匪全都止了动作,呆怔地看着,忘了再次添弓射箭,错过了杀死云胡的大好机会。 裂谷那边,侥幸使出第四式的云胡虽保住了性命,但因招式不熟落地不稳,整个人直奔一颗粗壮松树而去。 连个缓冲都没有! “只听嘭”地一声后,山林里惊起一群飞鸟,松针哗哗下落。抱着树干的云胡眼冒金星,浑身疼痛,好半天动弹不得。 “叮”~~ 直播管理突然冒了出来:【惊不惊喜意不意……】 意你个头! 管理员话没说完就被云胡一把叉掉,头晕脑胀的她现在不想听见任何声音。可下一秒,脑残管理员又钻了出来。 【你现在感受到‘特殊技能’的神奇了吧?就是……】 【tui!】愤怒的云胡又叉掉了管理员。 如此反复五六次,到第七次叉掉的时候,管理员终于识趣地不再出来了。 再看云胡,依然抱树而坐,神情呆滞。 她这一下撞得着实不轻——额头肿了,颧骨青了,鼻血流了满脸。等眼前的星星消失,她胡乱抹了把鼻血,回头不见了裴稷。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眯眼细瞧——对面崖壁上悬着一个不明物体,黑乎乎的状似裴稷。 “坚持住!”她大喊一声,心中着急也顾不上生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去道崖边。 曾经‘披荆斩棘’只是她作文里的一个符号,可如今,她是真的在披荆斩棘。崖壁上相互攀爬纠缠的藤条,看似随手可捡,实则徒手根本难以扯断,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扯出一根藤条抛过去,十秒钟后,藤条原封不动荡回来了。 云胡看着空荡荡的藤条,傻了。 【主播,你是近视眼吗?】 【主播,你扔错位置了,男神在你右前方。】 呃…… 云胡窘了一瞬,脚尖向右调转60度,这次总应该…… 对了吧? 此刻,单手扣住岩壁的裴稷看着云胡是又无奈又好笑。那笨蛋竟然把藤条抛向离他八仗远的一块巨石。 这是……故意报复? 刚刚他用内力助云胡一程,也是形势所逼、别无他法,就在那一刻、树枝断裂。 这谷底深邃难测如地狱之门,倒是适合他这种满身屠戮之人。他本已了无生意,忽想看看那人是否真能使出第四式,便伸手抓住一块探出的岩石。 生死于他,不过一念之间。 第四式果然精妙,可是这能使出第四式的家伙竟然撞到了树上。看她像只熊一样抱着树一动不动,忽然就想笑。 临死之前救得一人,也算不枉此生。他了无生意,刚要松手,就看见那抹纤瘦的身影出现在崖边,咬牙切齿地要他坚持住。 到底是想救,还是不想救他? 忽然很想知道。 藤条第二次过来时,直奔一团离他五丈远的枯草,然后又轻飘飘原路返回。见她原地转圈不知所措的样子,裴稷终是没忍住。 一声叹息后,他开口提醒:“我在这。”语气中尽是无奈,对她,抑或对自己。 之后裴稷借助藤条,玄色身影凌空一跃稳稳落地。他几步走向云胡,仔细看了看她鼻青脸肿的猪头模样,揶揄道:“你大可再偏上一些,就能替我报信去了。” 他还记得那句‘担心他被野狼吃掉,无人替他报信’的话。 云胡虎着脸憋了半天,反唇相讥:“你也差点把我摔死,咱俩扯平了。” 裴稷唇角微微上扬没再说话,可直播间不干了—— 【主播,人家可是拿命替你挡箭,你扔个藤条半天扔不准,要是我这会儿都被你送去见阎王了,怎么个扯平法?】 【我男神扔你还不是为了救你,要不你能完整地站这儿大言不惭?】 云胡扫到直播间,撇了撇嘴,没说话。 别人穿越都能换身好皮囊,或者各种超能力、金手指傍身。她可倒好,啥啥技能没有,400度的近视眼还一点没少! “小道童——”对面传来声音,“你使的那脚……脚法叫什么……名堂?” 这帮山匪们盘踞此处多年,熟知山势地形早知这儿有大裂谷。原本以为抓住二人不过是瓮中捉鳖,做梦也没想到这二人竟过得了裂谷,还躲过了弓箭,吃惊之余不由得心下惶恐。 他们是打了保票来的。折腾一晚上马上倒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一是不甘心,二是回去实在无法交差,是以问问来路。 山匪这一问十分不巧,刚好赶上云胡吃瘪。又委屈又郁闷的云胡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处撒,听见山匪问话,心中冷哼两声。 有人自动送上门来了! “叫声爷爷就告诉你。” 松云观都是乾道,为方便裴之便让云胡扮作男人。云胡日日同裴之这个假道士一起坑蒙拐骗,动不动就自称“爷爷、小爷”,不知道的人自是雌雄难辨。 她朝对面大喊,心里默默盘算——反正隔着裂谷他们过不来,小爷今日不把你们肺气炸就不姓云! 山匪自然不会叫爷爷。 云胡怂人自有怂人胆,两只小手一叉,腰也不疼来,腿也不瘸了,大摇大摆走到崖边,妥妥的泼妇架势。 “你们这届山匪不行啊,我还当有多大本事,不过如此!” 山匪结巴:“你……你……” “你什么你!你们群人对付一个人,如此不要脸倒也没埋没你们山匪名号!” “就你们这种货色,全加起来也不是你爷爷对手,还有脸抢劫。我看你们还是赶紧回家找奶娘喝奶去吧!” “哦,对了,那个领头的,够胆的就给老子报上名号,看老子日后怎么弄死你们!”云胡还惦记着穿越回去把这帮山匪写死的事。 “你……你……我……”山匪怒极,话更说不利索。 “什么你你我我的,非我瞧你不起,你这结结巴巴的实在影响业务,趁早解散种田,否则就你们这种熊色(sai),不出三月保证玩完!不玩完你们都跟爷爷我姓!” 云胡这一番话骂得实在过瘾,直播间“哐啷”“哐啷”打赏不断,有的还提醒她最后一句说反了。 反就反了,出了一口恶气的云胡心中舒畅也不介意。 可山匪介意! 不玩完还要跟他一个落魄道童改姓?有山匪被云胡的话绕了进去,愚蠢问道:“那要玩完了呢?” 云胡不假思索:“爷爷我名字从此倒着写,就当庆祝!”北祁山从此无匪。 直播间里留言飞起,纷纷赞叹云胡这小心眼耍得可以,她本来就跟山匪报了个假名,倒着写反倒成了真名。 直播间这边爽疯了,山匪那边则是气疯了! 这帮乌合之众头脑简单嘴笨地很,只有领头的心思狡黠,偏又是个结巴。 一群大汉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小道童破口大骂,打又打不着,骂又骂不过,顿觉窝囊至极,憋屈透顶,个个气急败坏面如土色,有的咬牙切齿,有的骂骂咧咧,山匪头子更是暴跳如雷、捂着胸口直呼肝疼。 这些云胡看不清,旁边的裴稷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虽不屑一个大男人同山匪逞口舌之快,但不得不承认,无知道童对野蛮山匪——甚是般配。 等云胡骂完,他微微一笑,长衫微动招呼云胡,“走了。” 他转身即走,没看见对面被骂急眼的山匪头子一把夺过旁人的箭,拉弓引线。 近视眼云胡自然也没看见。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的云胡一听见弓声就心脏狂跳,她虽没看见弓箭,但听得箭响,不待看清拔足就跑,吓破胆的模样与刚刚叫板时完全判若两人。 其实那箭根本射不过来,半途便坠入谷中。 裴稷眉头微蹙,之前还觉得假以时日此人必有大成,此刻再看…… 怕是看走眼了。 与此同时,直播间里乐翻了天! 【哈哈哈哈……这一箭,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嚣张不过一秒!】 【这也太怂了!】 其实也不怪云胡怂,她一个小姑娘本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如今却要历经生死。 经历生死的云胡觉得,活着嘛,该硬的时候得硬,该怂地时候得怂,什么脸面啊、矜持啊,那些玩意儿在小命面前,一文不值! 就比如在这绵延千里、罕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中,能有块干粮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挑三拣四! 云胡本想抓只野兔野鸡的,可是一只都没碰见,倒是碰见过几只野猪豺狼。说来也怪,她都做好爬树准备了,那些同她一般饥肠辘辘的野兽和他们对视几秒后—— 掉头跑了。 难道……是看他们衣衫褴褛惨不忍睹,不好吃? 走了一夜的云胡又累又饿,坐在一块横倒的枯木之上休息。此刻见得天光,才发现头发散了,衣服破了,浑身都是伤口。 扎进手心的刺棘没及时清理,此刻已经没入了肉。试了好多办法都没□□,还把她疼得直冒冷汗。这么一比较,扎着一根刺并没有比□□更疼,索性不去管它。 仅有的半块馒头跟着她摸爬滚打了一夜后压成了饼。大概卖相实在不好,她忍痛掰了一半出去只换来一个嫌弃的“我不吃。” 不吃才好。 她自己都舍不得吃。 以前在家,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爷爷奶奶收入虽不高,但也把她养得白白胖胖。每天早上奶奶都会变着花样做早餐,滚烫的豆浆、酥脆金黄的煎饺、浓香的皮蛋瘦肉粥…… 到了晚上,爷爷会在街角等她补习回来,然后到旁边的小店买上一份热气腾腾的羊肉串或关东煮,吃完再回家。 她默默啃着,许是饼子太干了,噎得她眼泪直往外冒,止也止不住袖子都不够使。反正这会儿直播间里没人,于是自暴自弃,任泪水混着鼻涕横流。 一只大手突然出现眼前,摊开的掌心上横着一根木头签子。 6. 云胡不喜 云胡胡乱抹了把脸,没抬头,“干嘛?吃馒头又不用签子。”撸串才用。 她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赶紧用力清了清嗓子。 似乎没想到会被看成的东西,裴稷怔了一下,再次看向手中的东西,觉得是差了点,但也没那么…… 差吧? 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轻咳了一下,纠正:“这是簪子。” 顿了顿,又补充:“桃木的,据说百年桃木可以辟邪,我看那桃树盛大,想来不止百年。” 云胡闻言,再次看向他手中之物。 不甚光滑,但细长匀称,一看就知是费了功夫的。怪不得每次休息都能看见他坐一旁拿匕首削着什么。 【哇~~这手不错啊~~】 【比那簪子可好看多了!】 云胡不小心扫到直播间留言,注意力也跟着跑偏——男人掌心净瘦、手指细长,骨节性感,若是忽略指腹上的硬茧以及消失在这手上的□□条人命,确实漂亮。 “你到底要不要?”裴稷不耐烦了。 “要。”人命嘛,她手上也沾过了,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云胡不再犹豫,一把拿过木簪,正要感谢,抬头瞥见他鄙夷的目光。 一个杀人犯在深山老林中逃了一宿,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也不怪他鄙夷,云胡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她握紧簪子,不由心中黯然。 怎么就活成了这副鬼样子? 裴之曾经安慰过她,将她这倒霉命美化为“苦心心智劳其筋骨,必有大福!” 云胡冷笑一声。 说得好听,不就是想哄她去做死亡试验嘛。 裴之曾和她分析过,他们二人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他们死在这个世界说不定就能回到现实社会。 在她穿越进来之前,裴之已经试过几种无痛死法——吃安眠药、吃大量安眠药、吃巨量安眠药。 每次测试时间长短不同,结果均同——醒来还在山上那个漏风的破道观里。 云胡听到此处哼了两哼,什么几种死法,明明就是一种! 裴之在现代社会的主业是程序员,严谨的理科生。按照他们编代码的逻辑下一步是测试有痛死法,比如上吊撞墙啊、自刎跳崖啊,或者投河服毒。 云胡深以为然。 可惜他们俩没一个敢当有痛死法的小白鼠。都想着万一没穿回去,这些罪可就白遭了。两个怂货碰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吃不饱穿不暖出不去,日日在这个破武侠世界里苟且。 不过最近裴之夜观天象,又推理出一个新办法——闯荡江湖,给小说一个完美结局。 这么一本漏洞百出到处是坑的小说,别说完美结局,能结局都难!更何况,她可不想闯荡江湖天天喊打喊杀的,说不定死得更惨! 其实他和裴之心里都清楚,如果死亡真的能回现实社会,他们不怕去死。怕就怕他们是真的死了——就此从两个世界彻底消失,再也见不到至亲至爱。 若是那样,谁来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 想到此处,云胡振作精神,把簪子叼在嘴里,抬手挽发。受了伤的手不甚灵活,弄了好半天不说,还疼得她冷气连连。 裴稷在旁边斜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又坐回原来的树下,随手拔了根枯草在手里玩着,胳膊上用来绷住伤口的布条在风中抖动。 与云胡遍体的“鳞伤”相比,裴稷伤口不多,但全是重伤,腰上一处刀伤,臂上两处剑伤,最严重的是左背上的一处□□伤,是在为她挡箭时中的。 箭头早被裴稷反手拔下,如今背上一个大窟窿,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回想起那一时刻,云胡依然后怕不已。 差一点儿—— 若他跳偏上一点儿,若山匪的箭射偏上一点儿,他们已然丧命。 可叹她那时只顾得像只受惊的水蛭紧扒在他身上,对他中箭一事全未察觉,而他也一句未提。要不是不小心碰到他后腰,触感黏腻,抬手是血,她甚至以为洇湿整个玄色衣衫的是汗! 云胡心中惭愧,又去翻道具库。 这道具库快被她翻了八百遍,依然找不到能买得起的药。本来她已经存够了金币的,但为了那个“特殊技能”又花光了。 这么一来云胡更加懊恼,早知道就不解锁了!也不知这“特殊技能”到底是个什么技能? “你叫什么名字?”裴稷突然问。 “云胡。”云胡纳闷,她告诉过他的啊!怎么又问一遍。 刚咬了口饼在嘴里忽然反应了过来,解释道:“告诉土匪的那个是假的。” 裴稷点点头,又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嗯? 什么喜不喜的?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她爸姓云,她妈姓胡,哪儿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人家拽文,她也不想露了怯,随便“嗯”了一声后,道:“是既见土匪,云胡不喜。”何止不喜,是非常非常不喜! 听闻此言,裴稷先是一怔,紧接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连眼神都不一样了——金色面具后的眼神笑意流动,好像清澈溪水中荡着朵朵浪花。 云胡被笑得莫名其妙只当他是抽风,直到看到直播间才恍然大悟,脸直接红成了柿子。 【“云胡不喜”是非常喜欢的意思!!】 【嗯?】云胡惊得饼都掉了出来,她又捡起来放回嘴里,半信半疑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这句是反问,意思就是是见到君子,怎会不喜欢?你这么一发挥,就变成:见到土匪,怎么会不喜欢?请问您真的喜欢土匪吗?】 【云大主播,拜托你多读点书吧!】 【吼吼~~~没文化真可怕,连自己名字出处都不知道!】 【呃……】 云胡这下尴尬了,嘴里的饼都不香了。她偷偷看向裴稷,后者随意把玩着手中的枯草,嘴角的笑还在。在云胡看来,此刻那笑竟是十分的刺目, 【那个,云胡不喜,快问问金面男神叫啥?咱也拽个文把面子找补回来!】 云胡深以为然。 “那,你叫什么名……” 话没说完就被硬馒头噎住,她用力吞下去,扭过头就听他说。 “裴稷。” “寂寞的寂?” “社稷的稷。” “……”云胡又不说话了,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和“稷”有关的词语典故可以卖弄。事实上她连这个字怎么写都忘了。 好在有直播间留言,不过大家的焦点不是这名字的典故出处,而是这个人,到底是谁? 《武侠传奇》裴姓众多,因为裴之这个菜鸟作者姓‘裴’,就厚颜无耻的把小说里大部分人都起了他本家的姓,连皇帝家都姓裴,是以这裴氏天下,裴姓者无数。 直播间里都不记得小说有裴稷这个名字,可又十分好奇,众人合力揪出管理员来拷问。 管理员打着哈欠撸了一下时间线—— 男主程晟第一次出场在三月三的武林盟主寿宴,现在时间未到,也就说不管这人是谁,反正不是男主。 云胡记得裴之说过,无名小卒不配在他的小说里拥有姓名。既然“裴稷”这个名字不在小说里,也许真如管理员所说,只是个用来推动情节的工具人,甚至活不过三章。 如果真是那样…… 云胡先是觉得可惜,又觉得可悲。 如果他很快会死,那她……很想见一见面具后面的脸。 “你为什么总带着面具?”她问。 裴稷摇着手中枯草随意往树上一靠,大概是牵动了伤口表情凝滞了一瞬,语气却是随性不羁,反问:“你觉得呢?” 带面具自然是不想被人认出。 云胡想了想,道:“带面具的人通常有三种情况,要么太丑怕吓到人,要么太坏见不得人,要么……”云胡又咬了口馒头,仔细端详面具后面的眼睛,心想总不至于像木婉清一样,谁见了就要以身相许吧。 人家木婉清是女孩儿,自然怕贼人惦记,可他一个大男人……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她蹙着眉头琢磨了半天,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难道是太好看了,怕人哭着嚷着要嫁你?” 7. 赠刀 裴稷没想到第三种情况竟是这个,听完先是一愣,片刻之后轻嗤一声。眼前的两颗参天古柏,枝叶庞大,相互依托,树上的几只麻雀相互追逐、甚是吵闹。 他抬头望了一会儿,凄然一笑。 恐怕这世间无人愿、也无人敢与他共结连理。 他扔掉手中枯草,觉得了无生趣,从怀中掏出匕首仔细擦拭。 那匕首看着普普通通,云胡见他擦得认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得追问:“你是哪一种?” “你觉得我是哪一种?”他也问。 云胡盯了他一会儿,认真道:“无论哪一种,我都想看。” “你不怕看过之后,我杀了你?” 云胡摇头。 既舍命救她,就不会轻易杀她。 “那,”她小心试探“你能摘下面具能让我看看吗?” 他扭头看向云胡,漫不经心道:“我怕你哭着嚷着要嫁我。” “咳,咳咳。”云胡差点喷一口老血,她拍着被馒头噎住的胸脯道:“我去溪边喝点水。” 裴稷看着她走下缓坡,摇摇头,嗤笑一声,心里越发的鄙夷。 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脸红流泪,破点儿小皮就哭天抢地,如此没出息,简直是有辱师门!再想到抱她时那孱弱的细腰,还没一个姑娘粗,更觉长虚道长选徒弟的眼光不甚高明。 像云胡这种虽有几分急智、但胆小怯懦、又如妇人一般爱逞口舌之能的男人,若放在平时他定不会看上一眼,此次救他,完全是看在长虚道长的面子上。 裴稷想着,目光不由自主看向溪边的云胡。 深山安静,溪水淙淙,一束晨光刚好穿过山林照在溪边。 裴稷不自觉看怔了。 这是条极窄的小溪,一步便可跨过,泉水从不远的高处流下,一路上叮当作响,可爱得紧。云胡蹲在水边洗去手上污泥,又掬水洗了把脸。 她见这溪水清澈见底、触手冰凉,水底的小石子圆润可爱,水面上偶尔飘过一些刚落下的黄叶,忍不住撩水玩了起来。 金色的阳光照在水面,又反射到她娇媚的脸上。她玩得起兴,几缕碎发垂落在小巧的耳边,她抬手整理,指尖上的水珠顺着她的动作划到白皙的脖颈。就在这时,她忽然回头,朝他嫣然一笑…… 云胡回头看见裴稷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便朝他招了招手,没想到他却别扭地转了头。 云胡:“……”她敢打赌,这人铁定没朋友! 生水有细菌,云胡可不想在这野外狂拉肚子。可又口渴得厉害,便掬着一捧,犹豫又犹豫。只是没想到她这一犹豫,竟然救了她一条命。 云胡从小就对气味非常敏感,进入松云观后更是整日与各种药物打交道。她这一犹豫,就发现溪水不对劲。 山里忽然惊起几声鸦鸣,之后就静得诡异。 裴稷早发现了不对劲,只是四周草木皆动,分不清有多少人。他凝神静听,忽地双目犀利如隼。 云胡这边本能地发觉异常,正暗自奇怪,忽地听到一声细微的弹拨之声,顿时脸色大变。 她仓促急退,就在此时,一只穿云箭“嗖”地射过来,就落在她脚前。 靠!还有完没完了! 云胡咒骂一声,转身往坡上跑。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刚上了坡还未直起身,一杆黑箭倏然而至,直顶面门。云胡反应不及,眼看就要中箭,下一秒,只见裴稷纵身一跃扑到云胡身上,二人一起滚下山坡。 云胡:“……”早知道就不费力往上爬了。 脚步声紧随其后,裴稷拉起云胡就跑。二人跨过小溪、山坳,专往密林里去。跑着跑着云胡就发觉自己腿脚不受控制,竟是有心无力。 裴稷也发觉云胡的异常。 按理说,他们刚刚休息了一阵子,不应该啊! 情况危机,不容他多想,越跑越觉得云胡身形不稳、步法飘忽、若不是有他护着,险些再一次摔倒。 裴稷停住,眉头紧蹙。 她腿部鲜血直流。裤管被鲜血洇湿,沾在翻开的肉皮上。虽血肉模糊,但不似刀剑所伤,应是刚刚摔倒时被山石划伤。 他蹲下去欲仔细检查,刚抬起手,指尖还未碰到,就见云胡身子一缩,连忙摆手,“不、碍事,我们、继续走吧。” 不过几步路,她竟然脸色苍白,满头是汗,一手抓着他的衣衫直喘粗气。 腿上只是皮外伤,以她的脚上功夫决定不至于如此,裴稷愈发觉得不对劲,抓过她另一只手刚要探脉,就被她甩开。 裴稷神色一凛、表情严肃,显然已经猜到。云胡无法再隐瞒,垂下头低声道:“是溪水。” “你喝了多少?”他问。 云胡摇头,“我没喝。” 裴稷略微一顿,敛眉不语。再次抓过她纤腕,径直翻开掌心。大大小小数十条伤口,有些地方棘刺还未拔出,红肿一片。 他顿时明白了。 风吹草动,鸟雀忽飞。 裴稷周身蓦地腾起一股肃杀之气。 “你先走吧,不用管我。”她本想撑着一口气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如今停下来,这一口气用完,竟是一步也跑不动了。 理智告诉她这倒霉体质不适合拖累别人,可是身体却很实诚——云胡嘴上这么说着,手上是一点没松。 非她故意不放,而是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抓住了裴稷衣襟。 裴稷瞥了眼挂自己身上的细嫩小手,未言语,心头却有种异样的感觉,从未有过,也说不上什么滋味。 一阵风起,草木窸窣作响。 他来不及细思,环顾四周,发现灌木之后有处巨大山石,上面缠满藤蔓,还算是隐蔽。 他把云胡安置在山石前,又捡了些枯叶断枝挡住,“在这儿别动,我去把他们引开。” 云胡盯住金色面具后的眼睛,听话地点点头。 她面容灰白,神情紧张,裴稷想了想从胸口摸出一把匕首放进她手心,叮嘱道:“拿好,不要弄丢了。” 云胡低头看向手中匕首,尺寸还不及一把水果刀长,特别是刀柄短小,不似成年男子使用之物,倒像把哄孩子玩的玩具刀。 这小刀,切个西瓜都费劲,如何防身?裴稷这么做,不过是让她安心而已! 云胡心中明白,努力扯出一抹笑,示意他放心。 “我很快就回来!”他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阳升到半空,阳光透进山林。 云胡背靠坚硬大石,只觉一阵阵发冷,整个人如坠冰窟连血液都要冻住了。她疑心自己快要死了,不由得想起爷爷奶奶。 如果就这么死了到也算解脱,只是遗憾无人照顾年迈亲人,以及…… 还未曾看过他的脸。 她望向裴稷消失地方向,杂草慌乱、草木枯寂、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 也许…… 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直播间已经沉寂了许久。 也对!现在既不是名场面,也没有男女主角,谁要看一个工具人独美? 正想着,一阵细密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云胡心脏嗖得提到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死命握住匕首。那阵脚步在山石背后停了片刻,又再次响起渐渐远去,等到侧耳也听不到时,云胡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又有脚步声传来。 这次与之前不同,只有一个人。云胡起初以为是裴稷回来了,再细一听发觉不是。就这么一念之间,已经能从灌木缝隙中看见一团黑影。 黑色长衫、腰间绣着一枚火红的图案,与之前山匪装束明显不同。这黑衣人手拿长刀、躬身低头,似乎在草丛中找什么。 略一思忖,云胡脸色大变。 糟了! 是血迹! 就在此时,那黑衣人也发现了枯枝后的云胡。隔着一道灌木丛,二人目光碰个正着。 决不能让他喊人! 云胡这么想着,身体早已提劲,足尖点地用力一跃,倏然之间便越过一人多高的灌木丛。 那黑衣人正为发现受伤的云胡而高兴,未曾想能有人原地跳过这么高的灌木,更未料到会如此迅雷不及掩耳。 等他意识到时,云胡已经如豹子一般凶猛地扑了下来。 黑衣人大惊,正欲喊叫,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没入胸口。“噗”地一声,鲜血喷出溅了云胡一头脸。 云胡到底是个高中女生,没想过这玩具刀会这么锋利,也没见过这般血腥场面,更何况这场面还是她自己持刀捅出来的。 之前杀那山匪夜黑风高什么都看不见,这会儿则是真刀真枪人血横流,还喷了她一脸。 云胡一下子慌了。 不由自主倒退两步,手中刀也失手跌落。 黑衣人中了一刀,却并未倒下。那一刀虽刺中山匪要害,但伤口不深。若是那刀再长上半寸,黑衣人也不可能活。 此刻,见云胡惊惧,黑影人知自己机会来了。他吐了一口血,咬着牙上前,飞起一脚将云胡踹倒在地,接着又一脚踩上云胡的伤腿,用力碾压。 一股锥心之痛自腿上而来。 云胡咒骂着扭动身体,疼得大汗淋漓。她越是如此,黑衣人愈加得意疯狂。他刚刚吃了大亏,此刻便如被激怒的疯狗一样双目赤红,面容狰狞。 中了毒的云胡本就行动迟缓,刚刚那一下已是用尽全力。如今毒性发作,天旋地转神思不清,山林树木好像过山车一般在头顶盘旋,反倒是靠着那股锥心之痛强撑着一丝清明。 凭着求生本能,她双手胡乱在地上摸索,指尖忽地摸到一把锋利之物,心中一动,迅速将匕首藏于掌下,然后闭上眼睛,忍住疼痛。 黑衣人见云胡不喊不叫,以为她死了,探身上前查看。就在此时,云胡猛地睁开眼睛,用力刺去。 只可惜这次黑衣人有了防备,一把挡住云胡刺过去的手臂,接着用力一扭,刀尖倒转向下,正对准云胡的脖颈。 云胡一击不中,知自己再难逃脱。 只是她不甘心! 自穿越以来,她一直偏居道观苟且偷生不肯涉足江湖,如此仍逃不过一死,还是如此窝囊地死在荒野之中,小人刀下。 若能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如此。 闯江湖,搞直播、补漏洞,给小说一个完美结局,恣意快活,管它是生是死! 直播? 对,她还有直播间! 此刻的云胡寄最后一丝希望于直播间,可屏幕上显示只有两个观众,人气低迷。 刀尖一寸一寸靠近,力气一点一点抽离。山林树木又如过山车一般在头顶盘旋。当最后一丝气力散尽,云胡闭上眼睛,认命地等着最后那股极致的痛苦。 却—— 迟迟未到。 8. 脱险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山匪口吐鲜血,面容扭曲,满脸的不甘、不解和痛苦。再往下看,黑衣人胸口中央正贯穿一把大刀,刀尖血流如注。 而黑衣人身后,是一尊金色面具。 明亮耀眼的金色,在她昏天暗地的世界里辟出一线天光。 原来裴稷为引开山匪故意弄出动静杀了两人,看见地上斑斑血迹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事。他忙着往回赶,结果正撞上追过去的大批山匪,无奈之下,绕了一大圈才甩脱山匪。 回来正好看见那最危险一幕。 他一刀结果了黑衣人后赶紧上前查看,见云胡只是精神恍惚,身体并无大碍,才稍稍放下心来。 “别睡。”他说着,扶她倚树休息,又转身去搜黑衣人。 不知这黑衣人什么来头,为何会和山匪搅在一起?裴稷来不及分辨,把黑衣人身上东西一股脑揣进自己怀中,又把尚未凝固的血滴到几米开外的草丛中,还故意踩断一些草木。 这期间,云胡一直傻呆呆地坐在树下,看着玄色身影和金色面具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至于他做了什么,又为何这么做,完全无心思考。 裴稷手脚利索的忙着,同时不忘观察云胡状态,见她目光呆滞,神情涣散,不由心急如焚。 “云胡,别睡。”他轻唤着,愈发加快动作。 等他做完一切,确认这次再没遗漏时,发射了一枚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信号弹,然后扶着云胡躲到山石跟前。 还是刚刚云胡躲藏的位置。 正所谓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处。 他拨开藤蔓,豁然发现这巨石原是两块山石构成,因整个被藤蔓遮住,是以刚刚未曾发现。两块山石相互倚靠,中间有条极窄的缝隙,刚好够他二人藏身。他心中一喜,忙带着云胡闪身进去。 一进去后才发觉这两块山石凹凸不平,棱角又锋利,好在云胡纤瘦,不然这点缝隙还真容不下他二人。 信号弹发出不过片刻,裴稷刚垂下藤蔓,脚步声已从四面八方靠近。 他皱紧眉头,仔细回想刚刚所做一切,确认没有任何破绽,然后一手持刀警惕防备,一手揽住云胡细瘦的腰身好叫她不要滑下去。 “大当家,二当家,圣教使者身上的东西都没了,水和干粮也不见了。”一人道。 “圣教使者死在这……圣教不会怪罪下来吧?”另外一人道。 “你……你说呢?!”这个结巴明显是那山匪头子。 一石之隔的裴稷将外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听他们语气,外面躺着的这个人身份不凡,只不知这个“圣教”到底是个什么教,不管什么教总归是个□□,回去一定要程晟好好查查。 “东边又发现了几个受伤的兄弟,看样子已经不行了。” “送下山,厚葬这些兄弟吧。”一人道,听口气应该是二当家。 “两位当家,东边灌木丛中发现了血迹,还有草木折断痕迹,应该是往那边跑了。” “哼……故意发,发信号引我们过……来,好一招金,金蝉脱……壳。给我,追!”山匪头子一声令下,脚步声杂乱而起,都往东边去了。 等那些脚步声消散,二当家道:“这使者死了,那跟咱们的合作计划……”话未说完,不知是欲言又止还是被人打断。 接着,细碎的脚步声起起停停,二人似在找寻什么。 从山匪的反应来看,留下的这两人应不是在找他和云胡。裴稷略一思索,便猜到是这黑衣人身上有什么重要东西不见了。 难道是那封信? 为造成逃跑假象,他刚刚把黑衣人身上的水和干粮一股脑装进自己口袋,顺手摸走了那封带着火印的信。 裴稷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只待外面二人找不到东西自行离去。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裴稷的计划发展,可惜他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个—— 云胡。 此刻云胡体内的毒性已随着血液遍布全身,神志不清的她倒是没捣乱,只软软地挨着裴稷不声不响、乖巧老实。 殊不知,她虽神志不清,但脑子里始终存着一个念头。就像海中坚硬的岩石,当脑子中的一切繁杂如潮水褪去后,岩石便露了出来。 那就是——临死之前看一眼他的脸。 云胡窝在裴稷怀中,痴痴地望着金色面具,好像阳光一般晃着她的眼,召唤她将阳光遮住。她眨眨眼睛,慵懒地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去…… 此刻的裴稷正全神戒备,警惕地听着外面脚步,冷不防面上一松……他一寸一寸偏过头,眼前人只袅袅地笑着。 “好看。”她肯定道。 金色面具掉落,阳光却越发刺眼。 云胡眯起眼睛,盯着不甚真实的侧脸,痴痴地笑。末了,用软软糯糯的鼻音,一字一句,撒娇似的嘟囔着,“小女子,已过及笄……” 裴稷猛地一怔,全身倏地僵硬,震惊地看着眼前含娇含笑的脸。过往画面有如走马灯在脑海旋转,所有疑惑与不解在一瞬间都有了答案。 外面本已走远的脚步倏然全无,裴稷知道,那二匪定是发现了这边动静,但此刻的他却无心顾及。 娇软的身子靠在男人怀里,垂在腰侧的小手不老实地撵着他的腰带,吐息幽幽如兰,“尚未有,有亲……” 脚步声陡然回转,渐行渐近,显然朝他们而来。裴稷一手揽住云胡,一手握住匕首,全身紧绷,额头泌汗,如临大敌,而此刻的云胡依然娇俏地笑着,闹着。 “嫁你……”可好? 话未说话,裴稷猛地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所有声音消失。 只有秋风吹动藤蔓,擦着岩石细细摩挲。 外面,那二匪围着山石绕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终于再次离去。半晌过后,裴稷依然神思混乱,僵硬地无法动弹。而云胡,早就偎在男人肩头昏迷过去。 狭窄的山石缝隙中,怦然作响的,不知谁的心跳。 云胡做了一个慢慢长长的梦。梦里她不停地在逃,似有无数人追她,她气喘吁吁慌不择路,最后跑到一处悬崖,失足跌落……接着镜头一转,好像回到了现实,窝在自己温暖的米奇被里,爷爷故作严肃地给她诊脉,奶奶笑眯眯地给她掖着被角。 好像只是生了一场小病。只等病好,就又能活蹦乱跳地上学去了。 云胡睁开眼睛。 木质房顶、雕花大床,没有熟悉的米奇被,也没有爷爷和奶奶,泪水顺着眼角滑下,又迅速风干。 全身酸痛不已,她安静地发了会儿呆,才微微偏头四处打量,房间里空无一人,四周布置着红木雕花的桌椅板凳,中间摆着两个硕大的火盆,炭火将盆烧得通红,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 没有回到现实,但也不是漏风的破道观,难道……又穿越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把云胡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疲懒地一动不动,整个人生无可恋。她宁愿还在那个武侠世界,也不想再穿去别处。 直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她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那黑衣人要杀她时,她嫌直播间无用,绝望之际掐掉了直播。 在那之后……她努力回想了一下,依稀记得黑衣人狰狞的面孔,和溅了自己一头脸的鲜血,再之后呢…… “嘶~~” 头开始疼起来。 她抬手去揉,发现整只手都被包成了熊掌,只有手指头尖还能动上一动。再看另外一只,也是一般模样。 谁给她包扎的? 倒是甚合她心意。 外面有一男一女在压低声音说话,男的问:“云公子烧退了么?” 女的答:“出了一身汗,总算是退了。家主那边怎么样,劝得动你家公子么?” 男的无奈叹口气,道:“这个世界,恐怕无人劝得动他……”接着又是一声叹气,然后才说,“所以遣我来问问云公子情况。既如此,你好生照顾云公子,我回去复命。” 男子走后,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探身进入。小姑娘身着淡绿夹袄,梳着双环髻,先是探头往床上望了望,然后轻手轻脚拨了下盆中炭火,转身欲走时,又朝床上看了一眼。 这一次,终于发觉了一点点不同。 “云公子,您醒啦!”她几步跃到床前,话语里满是惊喜。 “我……“云胡张张嘴,一出口才发现嗓子嘶哑如破锣。小姑娘赶紧倒了杯茶水,云胡探了下水温,接着一仰而进。 “我就知道云公子醒来第一件事肯定是喝茶。”姑娘声如翠铃,喜滋滋地满脸得色,见云胡喝得急,又叮嘱:“慢点儿,我家公子说,公子身体虚弱,饭食水茶都不可太过急切。” 云胡才不管呢。 她又接连喝了三盏,直到小姑娘再不肯给了,才咂咂嘴,用“熊掌”小心翼翼抹了下嘴角,开口问:“你家家主是谁?” “我家家主可厉害了!” 经过交谈才知,这开口家主闭口家主的小丫头名叫“去去”。云胡特意确认了下,就是去去就来的去去。而去去的家主,就是景行布庄的老板——骆景行。 “北祁镇景行布庄?”云胡记起来了,就是当初裴稷要她去报信的地方。 “是啊。”见云胡知道,去去不禁更加自豪,“只是我们现在不在布庄里,是郊外的一处别院。” “那,裴稷呢?”云胡忙问,“裴稷怎么样了?” “裴公子?”去去没答,而是重重叹了口气。 云胡听了,不由得心下一沉,暗想不好,这裴稷…… 该不会死了吧? 9. 裴稷归来 一想到裴稷背腹多处重伤,血透衣衫,再看此刻去去无奈的表情,云胡整个人像被坠了块大石头,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指尖下意识扣住大腿,好半天,才忐忑地问:”他,死了吗?“ 这下去去小丫头可不高兴了,“云公子,裴公子对您那么好,您怎能咒他呢!” “呼!” 云胡胸口的大石顿时消失了一半,另外一半则被去去的大喘气给留住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不肯休息,”小丫头看看外面天色,“这么冷的天,也不知裴公子能否撑得住,要是伤情加重了,怎么可好?” 云胡惊讶,“他干什么去了?” “哎~~”去去又叹口气,“还不是怪那山火!” “山火?”云胡吃惊。 去去重重点头,自顾说起这山火来龙去脉。 原来两天前,北祁山西侧发生了山火。秋冬天干物燥,山火火势凶猛,官府集结了百十来号官兵、百姓,大伙一起扑了一整天,烧死了好几个人都没能救下火。 今天又从临县赶过来了好多官兵,大家又一块去救火。景行山庄也去了好多伙计,连骆景行都去了。因动静太大惊动了养伤的裴稷,他执意要去。骆景行劝了一路都没劝住。 云胡听完才知自己足足昏迷了两日,暗自奇怪为何她中毒昏迷,而裴稷没事? 等去去说完,她问:“就这些?” 去去点头:“嗯,就这些。” “那你知道山火是怎么引起的?大家都是用什么方法救火?现在火势朝哪个方向,还有没有人员伤亡?” “这……”去去茫然地摇摇脑袋,一头雾水。 云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这些,还敢称来龙去脉? 罢了罢了,反正她现在手疼脚疼全身都疼,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此处不要凑热闹。 “有吃的么?” “有。”去去连忙去拿了厨房里温着的米粥,一边照顾云胡喝粥,一边念叨:“我家家主和裴公子是好朋友,您既然是裴公子的朋友,那就是我们家主的朋友,您就放心住下养伤。” “山中好玩的虽多,但近来山匪横行,云公子还是别上山去了,省得再遇到匪人。这次亏得我家家主上山狩猎,否则云公子……” 她瞥了眼额头一大块青色的云胡,避讳地没再往下说。 云胡心想,不就是小命玩完吗,有啥可避讳的。回想起那日,云胡记忆模糊,只记得与那黑衣人缠斗时险些丧命,至于是谁插了那黑衣人胸口一刀,已然记不清了。 现下听这小丫头一说,难道是骆景行救的她? 这骆景行和裴稷是朋友,又恰好上山狩猎时救了她,未免也太巧了吧? 这时,去去又说:“别看咱们这别院在郊区,我们这儿有可多好玩的了?等您伤好点儿,我就带您出去玩。” 看了云胡的手脚上厚厚的绷带,又担心道:“只希望您这伤口快些好,不然秋天一过,可就来不及了。” 云胡心中虽好奇为何来不及,嘴上却没得功夫问,只低头用她不太灵光的爪子忙着一勺接一勺地喝粥,心想你这小丫头说话真是—— 不是大喘气就是留半截,真真吊得人一手好胃口。 此时埋头喝粥的云胡不知,这个叫去去的小姑娘将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接下来一整天,云胡都没见着裴稷,倒是和这个心无城府的小丫头混熟了。说来也怪,二人不仅年纪相仿,连高矮胖瘦都相似,而且一样的不爱读书识字。 这要放在现代,保准成为云胡铁打的闺蜜,一样是个学渣! 好几次,云胡都想告诉她自己的女儿身份,话到嘴边又被她别的故事转移了去。作为骆景行的头号迷妹,去去一讲起骆景行的故事就滔滔不绝,星星眼闪得云胡头疼。 也亏她爱说,云胡才知道骆景行和裴稷是生意合作关系。前者在此依靠大山采集鸟兽皮毛,后者在京城加工售卖。 他们镇上大部分人都做皮毛生意,但他家做的最大——皮毛光亮、做工上乘,样式又新颖,非常受京城达官贵人喜爱。 云胡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怪不得全镇子的人都撇下生意去救山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山林被毁,他们这些人的活路也就没了。 不过这些和云胡没啥关系,饿了好几天的她就把自己当猪,一有机会就吃吃喝喝,然后上床养膘。这么又过了两天,到了傍晚时分,裴稷回来了。 彼时,她正捧着一只酱香大肘子,满嘴油腻地从肘子后面抬起头来。 高大的身形站在门口,挡住外面一整片天。 冷风从门缝灌进来,裴稷长身而立,衣襟微动。深秋的落日不甚炽烈,将他周身轮廓映出一抹金边,中间昏暗,边缘耀眼,好似一副动人心魄的剪影。 看见那金色面具,云胡先是怔了一下,旋即蓦地笑开。 “你回来啦!”她开心道,咧开的嘴角泛着油光。 裴稷没说话,面色有些不自然。 云胡再一看,他身后还杵着俩人。 一人三十上下,周身皮裘身材壮硕,面容黑中透红,厚唇上胡须浓密,要不是一双落在云胡身上的眼睛精明地咕噜噜转,准以为是个老实厚道的当地大汉。 另外一个年岁不至二十,长得憨憨壮壮,也在好奇地盯着云胡看。此人就是符来,在云胡昏迷不醒时,一度在火场与别院之间奔波。直到去去让人稍信说云胡醒了,还吃了许多碗粥饭之后,才被免了两边奔波的辛劳。 自第一次见到这个云公子,符来就忍不住琢磨这个瘦不拉几的人到底有什么特别,能让他家公子如此上心。 如今一看,着实没什么特别,还没半分眼力见,一副呆傻模样! 最令他不忿的是,他家公子在外面风吹火烤,这人却窝在家里大快朵颐。公子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一进门衣裳都未换就来看他,这人竟然十分无礼,连起身相迎都没有。 不像话! 太!不!像!话! 符来撇撇嘴,心里十分不满, 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见了面又杵在门口不说话,早已结婚生子的骆景行看出些门道。 那日在山上见裴稷浑浑噩噩地抱着满身是血的云胡,还以为这人是他极为重要之人。后来才知,只是裴稷在山上随手搭救之人。 骆景行与裴稷相识已久,知裴稷向来冷漠,能在重伤之时搭救素不相识之人已是难得。更让他奇怪的是,裴稷连自己的伤都不在意,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人,几次三番遣符来探问? 那日云胡满脸是血看不真切,如今再看竟是面容粉白、皮肤细致,娇嫩得像个小娃娃,实是不像本地百姓。加之她不卑不亢,处事坦然,一双眼睛澄净明亮,更不可能是山野小民。难道这个随手搭救的云公子……有什么特殊身份? 想到这,骆景行连忙道:“裴公子,您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裴稷侧身点头,“骆家主请便。” 骆景行拱手告辞,临走时,再次看向云胡。 其实,就在骆景行不着痕迹打量云胡的时候,云胡也正在好奇地看着他。 原来这个就是去去整日挂在嘴边的骆景行啊! 原以为会是个貌比潘安的翩翩美少年呢,想不到竟是个蓄了胡子的中年大叔! 去去小姑娘看着活泼可爱,粉的偶像倒是……嗯,别具一格。 正想着,见骆景行朝她看来,二人目光相对,云胡用手肘撑着椅背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骆家主辛苦!那日得骆家主出手相救,这几日又多有打扰,云胡十分感激。” 骆景行瞥了旁边男人一眼,心想别是有什么误会,连忙澄清:“云公子严重了,骆某只是上山狩猎时遇见裴公子与您。您既是裴公子朋友,骆某当然不能见死不救。此处别院甚是安静适合养伤,云公子无须多虑,尽管住下便是。” 他说完再一拱手,马不停蹄地朝二人告辞,溜得比兔子还快。 骆景行离开后,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冷风与符来一起关在了门外。 云胡仔细打量裴稷。 男人只着一件深蓝云锦长衫,领间露出中衣白色领口,腰间一条玄色暗纹缎带,将整个人身材勾勒得几近完美。 虽面色疲惫,但智慧与力量显然都在。不似她浑身酸软、整日嗜睡,脑筋还时不时松垮掉线。 “你那日,没中毒吗?”记得那日他也用溪水洗了手,甚至还喝了水,按理说中毒症状应该比她深才对。 难道是她倒霉体质,只可着她一人中毒? 不符合科学道理啊! 裴稷扶着举着两只熊掌的云胡重新坐下,自己也拿过把椅子坐到她旁边,面色自然道:“应是我喝水的时候,还未被下毒。” 云胡:“……”合着还是可她一人坑啊! 说来这毒怪异得很,就算她师父在也不一定解得了。幸好这毒只是让人头脑不清,她昏睡了两日已经觉得大有好转。 见他抬手执箸动作自然,不细看甚至看不出受伤,不由好奇,“你不疼吗?” 裴稷道:“不去想便不疼。” 云胡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到与我相反。我是时时疼、刻刻疼,没法不去想,只有吃的时候才能稍稍缓解。” 裴稷闻言,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垂眸时微微一笑。 云胡这才反应过来,忙喊去去来添了一副碗筷。裴稷是食不言寝不语,云胡则是吃得太凶猛不得空,是以两个人都吃着自己的饭,谁都没说话,直到—— 10. 山火 云胡突然想起一事。 “那日,是你救了我,对吗?”她突然开口,见裴稷怔忪,又补充:“就是我被那黑衣人……咔!”她说着,两只缠满纱布的“熊掌”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是你吧?”她又问。 “你……”裴稷停下筷子,犹疑,“不记得了?” “嗯。”云胡叹口气,“都怪那毒药,我只记得差点被那黑衣人抹了脖子,后面的事全都不记得了。” 裴稷彻底放下筷子,目光直直望向云胡。 那日在岩石缝隙里,她软软地挨在他身上,他实在没了办法亲了她。这辈子,头一遭亲一个女孩儿,她竟然都不记得了。 这几日纠结难眠,他一直在想要如何面对她,直到刚刚看见她如花的笑脸,心中才有了答案。 可是她,竟然不记得了。 原来她,都不记得了啊! 裴稷神色复杂,垂眸自嘲,长睫在眼底留下一片阴影。 此刻的他,既希望她记得,又觉得忘掉也好。两下夹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说起来,自从遇见云胡,好多事不像他以前那样简单,总是不受控制,总是手足无措。 半晌后,裴稷道:“不是我,是骆家主杀了那黑衣人。” 救人这事有何可瞒的?是以云胡虽肚有疑云也不过半秒,就深信不疑了。 “后来呢?”她一边喝着汤,一边从碗后面看他。 “后来,”裴稷单手摩挲着茶杯上的纹路,道:“后来,你说你……”已过及笄,尚未有亲,嫁你可好? 思及那时,裴稷眼神亮了一下,又瞬间黯淡下去。这条烂命不知何时消殒,红尘俗世一场空空,何必误己误人。 不过一瞬,他便做出了选择,“要洒了,一直嚷着让我慢些走。” “洒了?”云胡又重复一遍,“我说我要洒了?呃……不是傻了?” 裴稷噗嗤一声笑出来,可一笑之后,心中顿时悲凉。这么有趣的姑娘,将来不知谁有福气娶到。 “你中毒后神志不清,一直说自己是一种茶水……” 云胡脸刷得红了,梗着脖子不想承认:“不可能。” “你可以去问骆家主、符来,当时在山上的人都听到了。” 呜…… 她真是……没脸见人了 云胡内心哀嚎。两只胖爪子捂上小脸。 还不如傻了呢! 从这之后,云胡一直自欺欺人地当裴稷诓她。直到第二天早上,去去神神秘秘地给她端来一杯东西后,云胡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怎么样?好喝吗?”去去满脸希冀的望着她。 云胡看着那杯兑了牛奶的茶水,吐出嘴里的茶叶沫子,问:“你怎么想起做这个?” “你昏迷的时候啊,一直嚷嚷着奶茶、奶茶的,还让我们小心别碰到你……” 她立刻打断,“嗯……做的很好,以后还是别做了。”然后故意探头看向窗外,“今个天气不错,咱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这几日她借口逮着机会就睡,根本兴趣没出来溜达。今日一看,这小院子干净整洁,花树皆有,算不上雅致,但也舒服。 去去扶着云胡来到院子里,刚绕过回廊,就看见前院龙爪槐下立着一些人。裴稷慵懒地靠在在一把躺椅上,似在晒太阳,其余人则恭敬的立在一旁。走近细看,骆景行、符来都在,见证过她作为一杯奶茶时刻的人员齐聚一堂。 看来今日天气真的不错! 云胡停下脚步,拉住去去的手道:“腿疼,看来我这伤还得多养几日。”说着,抬头望向明媚秋光,故作惋惜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去去赶紧劝:“您要累了,可以再此处休息,我家家主说生病的人更要多晒太阳。” “还是改天吧。” 去去刚要再劝,云胡已经扭身往回。刚走两步,忽然听到前院谈论“松云观”几字,脚步又是一顿。 “嗯……”云胡捂着下巴,故作沉思,“我想了想,还是你家家主说得对!” 龙爪槐树下,几人正为如何灭山火一事犯愁。 大火已经烧了几日,死了不少珍贵野兽,还死了不少救火的官兵百姓。这地方秋季干旱无雨,再这么下去,整个北祁山被烧光了不说,还可能殃及附近几个郡县。 现在整个镇子都人心惶惶,全都在担心今后要如何生活。 “灭火之事自有官府定夺,何来问我?”裴稷的声音。 “火势太猛官府也束手无策,可我们不能看着山林被毁,这可关系着全镇几万人的生计啊!” “秋冬西北风当道,看这火势不出一日就会烧到我们北祁镇,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办法在南面开辟防火渠,这样火势往东去,咱们镇子损失就会小很多。裴公子,您见多识广,此法……可妥当?” “北祁山东面,是哪里?”裴稷嘴上问着,眼睛却透过众人看向月亮门后。 “东面嘛……”其中一个答:“是一个叫松云观的地方,早就破落了,观里没什么人。” 裴稷听完不答。 “裴公子,若无问题,我们就按您的意思……” “不可!” 一个清冷坚决的声音从月亮门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云胡在去去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步下台阶。 裴稷坐在椅上一动未动,目光先是落在她的伤腿上,接着一路向上,落在她娇俏的眉眼间。 二人目光相对,云胡脚步滞了一下。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裴稷对她,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变了。既没有更冷漠,也没有更热络,就是那种若即若离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昨晚说完那番话后,他饭都没吃完就走了。起初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反思良久未果,最后坚定的认为是裴稷抽风了。 反正他抽风也不是一次两次,要杀她的时候都有! 想到这儿,云胡避开他的目光,坚定地走过去。松云观虽破,但那毕竟是她穿越来的第一个安身之所,那是她的家,不能就这么让山火毁了! “有何不可?”见是个瘦不拉几的毛头小子,一人故意大声责问。 云胡未着急作答,目光落在桌上的地形图。 呃…… 山势脉络倒是画得很清楚,只是这字…… 他们这个地方的字体复杂古朴,大部分的字都由线条组成,弯弯曲曲得跟水草似的。云胡既不会写,也认不得几个。 可此时,十几岁眼睛等着她的“为何不可”,没办法,她硬着头皮看了好半天,终于在一处山峰旁找到三个蝇头小字——“松云观”。 幸亏道观牌匾上的三个字经历风霜仍依稀可见,否则这张图上她一个字不识。 “你们看,若火势向东,首当其冲是松云观,可松云观脚下就是东祁县,”云胡凭着记忆道:“祁山县人口众多,比北祁镇大上不只三倍。且前段时间刚刚征兵结束,县里现在多是老幼妇孺,即便通知他们此刻挖防火渠也人力不足。为保住北祁镇,害了祁山县更多的人,当然不可!” 那人见唬不住云胡,再问,“可若是不这么做,我们北祁镇可就遭殃了!” “就是,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当然是先解决燃眉之急,等大火烧到祁山县,再想办法也不迟!” 众说纷纭,竟是一致认为该让火烧向东面。 这帮壮汉年岁不小,必是家中有老有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为了自己的家就要毁了别人的家? “到时再想办法?”云胡环视众人,冷笑一声,“火烧眉头时,能有什么办法?” “那,你说怎么办?”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着云胡。 云胡登时无言。 她一个高中小女孩,连山火都没见过,能有什么办法? 众人见云胡不语,只当这无知小子是一时逞能,更加不屑。骆景行扫了一眼躺椅上的裴稷,暗自合计。 他早听见月亮门后有人,裴稷自然也听到了。这北祁山东南西北是什么情况,他裴大公子再熟悉不过,刚刚那故意一问,显然是说给门后之人听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骆景行还没待琢磨出来,就眼见裴稷被面具遮住的脸愈发没有表情。凭着自己商人精明,以及对裴稷的了解,连忙打圆场。 “再想想,再想想,办法总比困难多。各位都是各行各业里一顶一的好手,咱们凑在一起,一定就能想出好办法。” 众人见骆景行这么说,又见云胡低头不语,只当他知错认怂,不再与云胡计较。 殊不知,云胡正在此刻开启直播,问屏幕后面的人如何灭山火。可惜她许久不开直播,观众寥寥,问了也没人回答。 这可怎么办? “叮!”直播管理员冒了出来。 【让你关直播,现在好了吧,直播间都能淡出鸟儿来!】这无良管理员惯会落井下石,专挑她倒霉的时候出来。 非是云胡不肯直播,而是直播间里天天嚷嚷要名场面,她上哪儿去给她们弄名场面去?这几日裴稷不在,就她和去去大眼对小眼。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观众都跑光了,她也干脆关了直播。 云胡心烦,简单粗暴直接甩过去一个字,【滚!】 管理员脸皮厚,没滚,哼哼两声,道:【这山火颇大,又是因你而起,我看你怎么收场!】 云胡心中怦地一跳,问:【为何因我而起?】 11. 云胡献计 【早叫你不要管那工具人,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吧,整个北祁山都要为你的多管闲事陪葬!】 云胡顿时明白。 这一明白不由得心神不稳身形摇晃,险些摔倒。好在胳膊被人扶助,云胡回头,是去去小丫头。 小丫头见云胡脸色煞白,冷汗淋漓,以为她是伤口又疼了,忙道“云公子,你的伤还未好,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云胡想笑笑以示安慰,扯了扯嘴角,却发现笑不出来。她看向裴稷,伸出一根指头,虚虚地指地图某一处。 “山火,是从这里开始的吗?” 裴稷看着粉嫩的指尖,神色未改,骆景行却脸色微变。 那一处,正是北祁山北侧腹地,也是…… 云胡和裴稷获救的地方。 当山火被发现时已经蔓延了好几个山头,谁也不知道它从何时起,从何处起。那日云胡昏迷不醒,裴稷为拿解药抓了个山匪头目拷问,那山匪一时紧张才说漏了嘴。 原来山匪在溪水下了药以为能迷晕裴稷,没想到裴稷喝了水一点反应没有,而山匪接连损失兄弟,又实在抓不住人,一怒之下就放火烧了山——他们想的是既抓不着人,索性一把火把他们通通烧死。 这事不宜声张,他们之中只有骆景行和裴稷知道,连符来都不知,这整日昏睡足不出户的云公子又是如何知晓? 骆景行实是不解,看着云胡好奇地百抓挠肝。 难道他有什么地方疏漏了? 就在骆景行看着云胡的同时,裴稷也在看着云胡。 二人目光在空中直直相撞,如同两处潮水在空中相接,浪头翻滚,暗流涌动。须臾,裴稷别看眼,漆黑的眼眸望向远山,沉静道:“此事与你无关。” “对对,云公子不是咱们北祁镇人……”骆景行瞬间了解了裴稷意思,忙吩咐去去,“还不赶紧扶云公子回房休息。” 去去点头,看向云胡:“云公子,咱们走吧。” 云胡垂下头。 老实说,她有一点儿失望。 裴稷也是当事人,她以为他至少能体会一些她的愧疚与自责,以为他和她一样会尽一切所能弥补。可他这语气,分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此不顾他人死活,和那个无良自私的直播管理员又有何分别? 若是当初他被围攻时,她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许……也不会有这山火。云胡虽不后悔当日救他,但一想到整个北祁山的百姓都要为她当初的选择买单,云胡就心痛难安。 “云公子……”去去小声催促。 云胡仍然没动,盯着地图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去去看看周围几人不满神色,决定还是劝一下,刚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见她忽地抬起头,神色笃定,目光坚毅。 “有办法了。”她说。 众人不信。 一壮汉鼻孔朝天,“就凭你,能有什么办法?” “办法就是……”话未出口,云胡突然迟疑了。 这办法虽可行,还得需众人助力,但此刻她孤掌难鸣,显然时机不对。 众人见云胡踟蹰不决,只当小孩儿好面子胡搅蛮缠。壮汉瓮声瓮气道:“你这小子怎的如此不听话,还是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我们讨论大事!” “我真的有办法……”哎,不管了!云胡一咬牙把方法说了一遍。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把众人神色,心中为自己捏了把汗。 果然,无人信她。 “胡言乱语!” “耍我们不是?灭都来不及,还叫我们再放把火?” “我见你年岁不大,不予你计较。你可知放火烧山,即便不被官府抓去牢底坐穿,也会被百姓捉住乱棍打死?” 就在众人愤怒的时候,其余几人也神色各异。 骆景行神色难堪,心想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去去则一脸担忧怕云胡挨打。符来刚想嗤笑一声,瞥见椅子上面无表情的裴稷,把那声嗤笑硬生生憋回了喉咙里, “我没有胡言乱语,”云胡不怪这些人不信,换位思考一下,她也绝计不会信自己,诚恳道:“这法子,是真的可行!” 这方法叫以火攻火,在现代实践过多次,利用山火发生后中心火场与外围空气的气压差,让火自动烧向火场,当火源与火场之间的可燃物烧光,火就会自动熄灭。 只是这道理她虽明白,却无从解释。 “你说可行便可行?”那壮汉鼻子重重哼了一声,“各位掌柜走南闯北,可是从未听过什么以火攻火!” 众人纷纷点头。 云胡心想那是因为你们见识少! “我曾亲眼见过。”在电视里见过也是见。 “你们既没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不试一下这法子呢?”云胡举手发誓:“我保证,只要……” “试一下?”一个老者打断云胡,“若是失败,可是要断了我们整个北祁镇的活路啊!你,莫不是存心要毁了我们北祁镇?” “你这小子,到底是何居心?”那壮汉怒目。 “咳咳,”骆景行用力咳了两声,“云公子最近生病脑子不好,各位不要生气,我们继续讨论!” 云胡撇嘴:你才脑子不好!你们全村脑子都不好! “骆家主,裴公子,你们说吧,咱们到底怎么办?除了以火攻火之外,咱们怎么都行!” 还能有什么办法?! 骆景行捋着胡子故作沉吟,心想这帮人也够损的! 他们一大早过来,看似请他们商行拿主意,实际就是找背锅的。此法虽保住北祁镇,却毁了祁山县,若是上面怪罪下来,他们便可推脱是景行布庄定的主意。 可他毕竟是北祁镇人,靠着北祁山生活,不能眼睁睁看着北祁山被毁。如今两面夹击,左右为难, 骆景行道:“那咱们就赶紧招集劳力,上山……” 云胡急了,“骆家主,不可!” “有何不可!咱们是北祁镇人只管北祁镇的山火,别的地方我们管不着!” “就是,就是!”众人齐声附和。 众人闹闹哄哄七嘴八舌,一句不肯听云胡解释。到了最后,几个掌柜竟是躲着云胡商议。只要云胡过去,他们就厌恶地瞪着云胡躲到另外一处,还假装不小心用肩膀撞向云胡。 被撞了好几次趔趄后,云胡彻底失望了。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喃喃自语:“我没有要害你们,这法子是真的……可行。” 落寞的声音细如蚊蝇,无人去听,连身旁的去去都没听到,除了…… 躺椅上的裴稷虽自顾喝着茶水,但目光始终未离开云胡。他并不关心山火如何灭,可是云胡关心。 眼见云胡一次次努力都被他们拒绝,忽地心生怜惜。既然她想要……那就给她吧。 “骆家主!”裴稷唤。 骆景行闻声赶紧走了过来。 裴稷坐直身体,淡淡道:“就用以火攻火吧。”此话声音不大,却在众人心中砸下一重锤。 众人大惊,连云胡都呆住,原本聒噪的院子突然安静了。 外行或许不知,几个掌柜早就摸清了。这个裴公子与景行商行名义上是合作,其实他才是景行商行的最大股东,骆景行名义上是掌柜的,说白了也就是个打工的。 如今大老板发话,骆景行焉能不从? “这……这……这怎么行啊!”好半天后,那老者慌张地指着云胡,“裴公子,你莫要被这无知小儿骗了!” “裴公子,您可要三思啊!” “是啊,若是……景行商行的生意也难做啊!” 裴稷瞥了一眼众人,淡定地拿起石桌上茶水喝了一口,道:“你们既要我拿主意,便当依我之言。” 那人抖着声说:“可是这……这……怎么行啊?咱们的生意……”一想到后果,说不下去。 裴稷轻笑一声。 今日这出闹剧他看够了,看腻了,左右不过是些自私自利的小人。 他将茶杯放回石桌,站起身穿过众人,走上台阶停在月亮门前。 “若有什么不测,只管拿景行商行问罪!”他头也不回说完,蓝色身影一晃,便消失在白色的月亮门后。 云胡依然呆愣原地,众人面面相觑,还是骆景行率先反应过来,皱着眉头思索。 看来裴公子已经拿定了主意,与其到头来被人扔出去抗黑锅,还不如…… “云公子,请问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干?”他恭敬地看向云胡。 景云商行在北祁山一家独大颇有威望,骆景行此番做法,就是要告诉这些商人,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以后我们景行商行就是要听这个姓云的小子号令,至于你们…… 爱咋咋地! 几个掌柜都是聪明人,迅速的权衡利弊后,互相使了个眼色之后心照不宣——反正有景行商行盯着,不行就找景行商行赔偿! 只是他们心里虽然同意,脸上却挂不住。刚刚嫌弃不已白眼相加,几句话功夫后就要让他们为其马首是瞻…… 是有点难,但也得做啊! 正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从厌恶、到尴尬,再到恭敬,这些商人表情各自奇怪的变幻着,仿佛一场大型换脸默剧。只是有些人转换自然,有些人转换突兀,看得云胡惊奇不已,大呼精彩! 再看刚刚那壮汉,表演到一半卡了壳,面部肌肉狰狞、想笑又笑不出,抖着腮帮子好似得了什么怪病,吓得去去往云胡身后躲了躲。 “云公子?”去去捅了捅云胡胳膊,“家主还等您说话呢。” 云胡正看得叹为观止,意犹未尽,闻言略带遗憾地收回目光,看向去去,又顺着去去的目光落到骆景行的大方脸上。 “呃,骆家主……”她尴尬地蹭蹭鼻尖。 这剧情反转太快,容我再想一想。 12. 灭火英雄 关于灭山火这事云胡也是空有理论,到了真刀真枪之际,她心里也没底。比如点火地离火场多远、多长,怎么点?她也不知道。 不过豪言已出,只能硬着头皮拖着残腿去到火场一通指挥。 她打开直播,恰巧直播间有个人当过消防员,给了她很多建议。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是把山火灭了。 此时,山火外缘与北祁镇只余十几里。靠近山根的几处农田、枣林和柿子林都被烧了个精光,但已算是将损失降到最低。 忙碌了一天一夜,云胡嗓子都干得冒了烟。她灰头土脸,累得直接瘫坐在地上,心里一阵后怕。 还好火灭了,不然…… “云公子,喝点水吧。”一个大娘拿了瓢水来。 云胡感激笑笑,仰头把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放下瓢后,发现眼前围了好几圈人,也个个灰头土脸,衣衫破烂,好像刚从灶膛里捞出来一样。 男女老少几十人,全都盯着她一个。 呃…… 他们要干啥? 该不会知道这山火是因她而起,要秋后算账吧? 不带这样的啊! 云胡心里哀嚎,单手撑地挣扎着起身。酸麻的腿脚不听话,她再一使劲,结果用力过猛身子一歪…… 眼看就要当着几十人面行跪拜大礼,一只大手抖得斜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云胡一条腿却半跪在地止住了扑街之势,抬头见是裴稷。 “你怎么来了?”说话间,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 他连日来奔波无休,伤口隐隐有严重趋势,是以今日被骆家主强行按在家中养伤。 他皱眉:“你打算一直跪着说话吗?” 云胡愣了一下,不好意思笑笑,借着他胳膊站起身来。 “你来得正好!” 云胡起身后并未松开裴稷,不仅没松开,还顺势靠在他身上。圆润的藕臂直接攀上他高大的肩头,努力拉低他温热的脖颈。 大概碰到了他伤口,裴稷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却并未说话,反而配合着她,放低了身姿任凭她亲昵地揽着自己。 跟在裴稷身后的符来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瞪圆了,直直盯着自家公子干净脖颈上的黑爪子。 他家公子,何时这么被人亵渎过! “他们,”云胡同裴稷咬耳朵:“不会是找咱俩麻烦的吧?” 裴稷斜睨了她一眼,无奈,又想笑。 这些人虽形容狼狈,但眼神中显而易见的带着感激尊敬,也只有她这个笨蛋才会看不出。 “云公子,真是谢谢你!”几位百姓上前。 原来是感谢她的啊! 云胡松了一口气,这才松开裴稷的脖颈,站直身体,改为扶着他的胳膊。 “谢,谢我干啥!”她不好意思。 “若不是云公子大智大慧,出得以火攻火的法子,我们北祁镇就毁了。”众人拱手拜谢。 “云公子聪慧过人,义薄云天,那日我们多有得罪。”一老者过来,脸上带着歉意,拱手道:“还请云公子不要怪罪!” 旁边膀大腰圆的壮汉也跟着拱手,脸上红得像猪血,也不知是救火热得还是别的什么,诚恳道:“那日是我有眼无珠,错怪了云公子好意!” 云胡仔细看了看,才看出这两团黑人是那日在别院的“熟人”。云胡不知,这两家担心以火攻火失败,早就打包贵重物品准备跑路了。 她脸上挂着笑,心里想的却是若他们知道前因后果,指定扒了自己的皮。赶紧摆手,眯着眼睛道:“不用谢不用谢,都是我应该做的。” 就算山火并非因她而起,云胡也自认是自己应该做的,可大家都认为她是谦虚,更加对她赞口不绝,甚至还有热心的大娘拉着她的手问她家住何处,年方几何,是否成亲。 大家眼神热切,都等着云胡回答。还有好几个姑娘,眼含秋水,既兴奋又羞涩的望着她。 符来站在云胡身后,昂首挺胸,面带得色,好像那些姑娘望的是他一般! 自11岁追随裴稷以来,符来出生入死受伤无数。他曾孤身闯过匪窝,独自与江湖帮派周旋数月,也曾持一杆大旗冲锋陷阵。但他从来没有这样的高光时刻,被所有人围在中间感激崇拜,那种感觉真比杀了匪首还要自豪。 他心中得意,不由得又往云胡身后靠了靠,愈发觉得自己就是C位。 而他身前,真正的C位之人正尴尬地直挠脑袋。云胡讷讷不知如何作答,使了个眼神给裴稷希望他能替自己解围,结果后者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裴稷无法帮她。 并非他不知。 据派出去的人禀报,这个云胡是一年前突然出现在松云观,整日的和一个叫裴之的道士一起混吃混喝不学无术。至于年龄、姓名,和云胡那日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忆及那日,裴稷耳边又出现那句软软糯糯地“小女子已过及笄,尚未有亲……” 她,尚未有亲…… 可他,不能有亲。 他抬眸看向旁边的人,脸脏兮兮的,但一颦一笑都那么鲜活生动,令人倾心。 头一次,觉得不能有亲是一件伤神的事。 他暗自感叹,自嘲一笑,抬头就瞥见去去正削尖了脑袋往人群里挤。她费力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二人身前,裴稷便将搭在胳膊上的小手交给去去扶着,自己则闪身出了人群。 前面是一大片空旷农田,因为救火的人来车往,已将庄稼踩踏得草木倾倒,一片狼藉。 裴稷沉寂地走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萧条的山野也退去了颜色,只余一片灰白。秋风掠过枯草,拂乱他的衣襟,又将他身后的热闹吹得越来越远。 他不曾回头,因为那些…… 都不属于他。 符来跟在裴稷后面,看着前面高大清瘦的背影,越发觉得奇怪。 他和骆家主找了一大堆理由,好不容易把他按在榻上休息了半日。这刚过午后,他便坚持要来火场。 理由是担心山火。 符来记得两年前府里走水,全家老少都忙着提水灭火,只有他这位贵公子坐在对面酒楼房顶,喝着小酒—— 赏火! 对自家着火都不上心,却突然要掺和这个山火,还差点把他们景行商行搭进去,真是诡异得很! 再说他们刚出发不久,就收到消息说火势渐小,又走了一会儿,来人报说火已尽数全灭。骆家主精神振奋,高兴地就要掉头回去。他家公子又换了一个理由——既然来了,就去接云公子一道回吧。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折腾大半天,终于见到了云公子。刚见到人还未说上两句话,就要往回走。难道他们不顾伤重不辞辛劳,就是为了和云公子说两句话? 等在马车旁的骆景行见裴稷一人回来,左看右看后面只跟着一个符来,迎上去不解地问:“云公子呢,怎么没和您一起?” “留下一辆马车给他,我们先走。”裴稷说完上了马车。 骆景行:“?” 您裴大公子不是来接云公子的么? 可他不敢问,眼光瞟向后面的符来,符来耷拉着眼皮,摇摇头。 骆景行无语望天。 这山路崎岖难行,他一路上被颠地浑身都要散架,刚下来休息了不到一盏茶,又要回去。 哎! 罢了罢了。 骆景行一边摇头感叹自己命苦,一边安排人留下等候云胡,然后一扬鞭子又跳上了马车。 漫长的山路,只有马儿的响鼻和车轮声。 骆景行与符来闲来无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聊着聊着,就又聊回到云胡身上。 “我只知以毒攻毒,从没听过还有以火攻火,云公子真是神人啊!”符来一脸佩服,又问:“您那日,真的信这以火攻火的法子吗?” 骆景行手握缰绳赶车。想到当初他还以为云公子要么与北祁镇有仇,要么纯属扯淡。 他摇头道:“不信。但我信公子。” 符来点点头,料到如此,又问:“那你说公子为何信他?” 骆景行瞟了一眼后面的车厢,呵呵笑了两声,没答。过了一会儿,听见马车里呼吸声均匀,以为裴稷睡着,才道:“你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公子,这关系整个北祁山百姓命脉的大事,若是但凭云公子信口开河,就算赔上整个景行商行也赔不起……” 符来听得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万一云公子诓骗咱们……”最坑的是这些普通百姓。 符来欲言又止,但骆景行懂得他意思,笑了笑道:“但公子只说了一句,就将我满腹疑虑彻底打消。” “哦?”符来来了劲头,以为他家公子又说了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类的”名言,正要用心铭记,就听骆景行压低声音道:“公子说,若云公子失败,他便拿出阖府上下全部俸禄供养北祁山百姓!” 阖府上下?! 那不也……包括他吗?! 符来震惊,心道还好云公子没说大话,不然他这后半辈子—— 一定很惨! 至此以后,符来看云胡的眼光就变了。 这可是帮他保住了全部俸禄的人啊!得供着! 可符来忘了,一个有能力帮他保住俸禄的人,自然也有本事帮他废掉俸禄。 13. 惹火 那日灭了山火后,云胡被所有人当做英雄一般围在中间,等到发现身边人换成了去去的时候,已四处不见了裴稷。 回到别院洗漱完毕,她便捧着一堆干果零食去找裴稷。 东厢房中,裴稷正半裸着上身坐在圆凳上。他回头瞥了一眼笑眯眯的云胡,手里还捧着面无表情转回头去。符来正给他后背的伤口换药,没由来得手心一抖,洒了半瓶子药上去。 云胡捧着蜜饯盘子,嗅嗅鼻子,竟是上等的金疮药,这药可比金子都贵。她扔了一颗蜜饯进嘴,揶揄道,“嗬,大手笔啊!” 符来头皮发麻,站在一旁不敢动。 裴稷横眉瞥了他一眼,符来以为那一眼是让自己快滚,于是三下五除二迅速收拾好了药,闪身就跑,溜达比兔子还快。 裴稷:“……” 云胡:“……” 两秒钟后,反应过来的云胡指着符来,“你跑什么,还没包扎……”话音未落,门已经从外面关上了。 云胡:“……”这是让她这个灭火大英雄来包扎吗? 算了算了,反正她也是来表达感谢的。说到底,这以火攻火的方法能奏效,也有裴稷一份功劳。 她放下蜜饯盘子,摸出帕子擦净手,刚走到桌旁,裴稷忽地起身,长臂一伸,从旁边的衣架上捞起件白色中衣。 那中衣宽大,布料柔软,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飞起的衣襟正好扫过云胡眼尾。 云胡“哎呦”一声。 裴稷回头,就看见云胡捂住左眼,躬着腰很痛苦的样子。 他眉心一拧,大步上前:“怎么了?”说着就要打开她的手查看。 云胡立刻扭头挡开他手臂,“没,没事。”嘴上说着没事,眼泪却控制不住的哗哗流。 不是难过,也不是疼,就是忍不住。 哎…… 云胡捂着眼睛心中叹气。 这倒霉体质何时是个头哇! 正感叹着,手心被人打开。 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之后,有温热的手指抚上脸颊。云胡闭着眼睛,只感觉脸上的指腹粗粝,动作却十分轻柔,替她拭去泪水。 “试试,能睁开吗?”他问。 云胡依言动了动眼珠,睁不开。她捂住受伤的眼睛,勉强睁开另外一只。 “我没事,就是……”她说着,忽地喉咙发紧,说不下去。 男人光着上身,宽肩窄腰,肌肉壮硕、线条流畅。高大的身体微躬,将她圈在他和桌子中间。 云胡只觉大脑一片空白,赶紧又闭上眼睛。独特的草木药香混着男人热度,火炉一般炙烤着她,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裴稷见她皱眉,只当是疼,声音顿时软了下来,哄着:“给我看看。”云胡自是不肯,闭着眼睛一个劲说没事。 裴稷没吭声,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流了许多眼泪的云胡终于感觉好转,她放下手,尝试着慢慢睁开眼睛。 “好了?”他问。 她眨眨眼睛,眨去眼中氤氲,眼前景象慢慢清晰。金色面具近在咫尺,冷酷而神秘,面具后的眼眸笔直地望着她,真挚而恳切。一时间,冷酷与热烈,两个完全相反的词汇全都集中到这个男人身上,好像一处神秘幽深的幻境,引着她去探寻。 云胡看呆了。 情不自禁地探出手去,在即将触到金色面具的一霎,忽的被捉住。 像是偷东西被人当场抓包,云胡尴尬了一瞬。不过也只是一瞬,她俏皮的眨眨眼,露出两个无辜的小酒窝。 裴稷眸光流转,凝视她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放开她手,倏地退后一步,又迅速拿过中衣,低头系着带子。 云胡愣了愣,忽地有种错觉,仿佛被抓包的不是她,而是他。 “你找我什么事?”他问,语气又恢复成之前的冷淡。 “我来,就是谢谢你,”云胡摸着仍有些发热的脸颊,“要不是你帮我说话,他们必是不肯用我的法子。” “不用谢。”他穿好中衣,又去拿长衫,从云胡身前走过时,带动她的发丝。云胡依然靠在桌旁,纤长的睫毛垂下,只闻一阵药香飘过。 “你是如何得知以火攻火的方法?”裴稷穿着长衫,状似不经意地问。 “嗯,就是……”云胡想过有人会问,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松云观里有很多古籍,我在那些古籍中看到的。” 哪是什么古籍,其实就是小时候看的《海尔兄弟》。 “叫什么名字?” 云胡脑袋里正想着那动画片,听得裴稷问,一时间没过脑子脱口说了个“海尔兄弟”,说完就发觉自己草率了。 果然,裴稷皱起了眉头。 “啊……”云胡赶紧找补,“嗨,好像叫什么尔,尔兄弟防火启示录,嗯……对,”云胡又重复了一遍,“就是这个。” 裴稷的眉头更深了。 “呵呵,呵呵。”云胡尴尬地摸摸鼻尖,转移话题:“那你呢,为什么信我?” 裴稷正低头系着长衫盘扣,闻言,清瘦的手指慢了下来。 这个问题,在马车里装睡时,也问过自己。 别人都以为他知人善用,料事如神,实则不然。 他细想了一下,提出这法子的若换作别人,他断然不会信。但是若换作符来、骆景行、或者程晟等亲近之人呢? 也许会信,但决计不会帮他们,更不会把整个景行商行拖下水。 因为是她,才让他心甘情愿地任她去闹。大不了,就帮她收拾烂摊子,把他这辈子的家底贡献出来。 至于为什么只有她可以,裴稷不愿再往下去想。 他眼眸暗了一瞬,抽过腰带系好,开口只说了三个字,“松云观。” 她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松云观葬身火海。 云胡笑眯眯地点点头,给予认可:“知我者裴稷也。”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灰色布袋,然后嫩白的小手一抖,只听“哗”的一声,袋子里的东西被一股脑倒在桌上。 “这些都是乡邻送的,我挑了些好的带过来。”她豪迈的小手一挥,道,“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还有这些,也是给你的。” 她说着,又从袖口里连着摸出五六个香囊,大小不一、各式各样,整齐的摆在桌上。 裴稷穿好衣服走过来,目光从一堆核桃、栗子上面扫过,最后落在花里胡哨的香囊上面。 “你收了他们香囊?” 云胡点点头,面露得色,“嗯。” 回来的一路,不停有人往马车里扔吃食,还有香囊,她捡了几个绣工好,气味独特的揣进怀里,又想着裴稷的衣服也日日熏香,便也替他挑了几个。 “你可知,收下姑娘香囊有何含义?”裴稷再问。 云胡掰开一颗栗子吃得欢正,毫不在意道:“知道啊。”起初不知,后来经过同在马车里的去去一解释,她就知了。 “知道你还收!” 云胡满不在乎:“她们都扔进马车里来了,我再扔出去岂不是伤了那些姑娘的心?” 裴稷看着她,抿唇不语。过了好一阵子,才道:“你将这些香囊送给我,又是何意?” 云胡正在往外吐不小心吃进嘴去的栗子皮,心想你这个人好生奇怪,“送给你当然就是让你带的啊!” 裴稷转过头去整理袖口,出口的声音极其淡漠:“拿走吧,我不需要,你以后也不要随便送香囊给别人。” 云胡以为他是嫌弃,耐心解释:“我都替你看过了,这些香囊很干净,绣工也是很精致……”她说着,手里的栗子吃完,又要伸手去拿滚到桌上中间的一颗脆枣。 谁知手刚伸出一半,那脆枣就“啪”的一声,碎的稀烂。 云胡被吓了一跳,立刻缩回手来,惊讶地看着四分五裂的脆枣。 原是裴稷使了个暗器过去,倘若她手伸得再快些,此刻碎的就是她的爪子。 “怎么啦?” 云胡捂着小手,心有余悸。 见裴稷不答,她小嘴一撅,不知死活的又说了句,“吃你颗枣子都不行么?” 裴稷眼神幽暗。 他上前两步,走到云胡身前,高大的身躯径直压了下来,漆黑的眼眸里风云翻滚。 脑筋短路的云胡终于意识到危险,小身板抖了两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我让你——都、拿、走。”他冷着声音,周身寒气逼人。 “好,好的。”云胡连声应答。 锤子不砸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终于知道符来刚刚为何溜地那么快了。 云胡手忙脚乱迅速收拾了东西撒丫子开溜,腿脚不利的她竟跑得比符来还快。 门外,一直候着的符来望着一瘸一拐还在拼命逃远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他家公子,就不能对人家救火英雄友好点儿嘛! 门内,裴稷看着桌上狼藉的干果栗皮,还有被落下的蜜饯,站了半晌。 直至夕阳斜入,鸟雀归巢,他才回身去到案头,点上烛火,拉开抽屉,拿出一封漆着火印的信。 此信,正是从黑衣人身上搜出的那封。 信中内容他早已看过多遍,大意是说“圣教”已获得天书,愿与天下豪杰共享江山财富,大业未成之前,需得团结一心,听其调遣。 借着烛火,裴稷把信上内容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重新收好。 烛火荧荧,光线在他紧锁的眉心跳动。 这圣教是什么教?天书又是什么书?为何让山匪会对松云观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道士穷追不舍?难道……也与天书有关? 裴氏入主天下百余年,各地山火均有记录,从未有过火攻之法。他近日派人翻阅鸣凤楼各类古籍,也未能寻得。一个小小的松云观,真有如此奇书? 那日他不顾伤势去抓了两个山匪,其一是为云胡,其二,便是这封信。只可惜那两个山匪也只是听命行事,其它一概不知。他问得山匪老巢所在,正要杀入老巢直接抓住山匪头子问个明白,谁知又发生了山火。 计划没有变化快。 这帮愚蠢山匪也没想到,他们一把火没烧死云胡,反倒把自己老巢烧了。 房间里愈来愈晦暗,窗外最后一缕阳光隐于没山巅。 裴稷抬头,望向远山。 茫茫北祁山,绵延数千里。 眼下山匪一定换了窝,若再想找到他们,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14. 柿林惹祸1 好些天,云胡也没想明白裴稷那日为何生气。每天捧着愈见发圆的小脸坐在台阶上画圈圈。两簇弯眉皱啊皱的,都要长在一起了。 裴稷本就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如今更是一身寒气拒人千里。别院里人人自危,没错都要反省自己今日有没有犯错。 云胡心里发虚,如今更加不敢去问,只能和去去两人偷偷讨论。 秋光明丽,庭院整洁。两个圆润的背影靠在一起嗑着瓜子。 去去小丫头皱着眉头,十分严肃。 “收下哪个姑娘的香囊就代表对哪个姑娘有意,这只是咱们这儿乡下的野俗。我家家主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可不是这样的,人家正儿八经要三书六礼的,什么聘书、礼书、纳采、问名一个都不能少。像裴公子那么高贵的人,自然看不上咱们乡下姑娘,所以他定是气你随意替他收下香囊。” 云胡捏着瓜子的粉嫩手指忽然停住,认真琢磨了一下,又继续嗑了起来。 “这么说……我好心好意送他香囊,反而被他当成拉皮条的了!” “嘿嘿,”去去憨厚的笑笑,“我家家主说,婚姻大事媒妁之言,咱们这么随意,也不怪他会生气啦!” 云胡欣赏地看着去去。 没想到这丫头平时看着傻兮兮的,关键时刻还挺会开解人。 既然如此,她看着远处回廊下走过的符来,吐掉嘴里的瓜子壳,脑袋一扬,道:“那就送他吧。” 回廊下,收到去去香囊后的符来满脸惊喜,咧开的大嘴收都收不住。云胡坐在台阶上远远看着,甚是满足,心想真应该让某人看看—— 这才是收别人东西时最最应该有的、最最礼貌的表情嘛! 一连几日,因着裴稷的缘故,别院里始终低气压。这日裴稷一早就出门办事,仿佛压在胸口的大石头被突然拿了去,院子里人人都松了口气,仿佛过年似的喜气洋洋。 一大早就被叽喳声吵醒的云胡,干脆起了床在院子里溜达。 今日她特意穿上了去去为她准备的新衣服。湖蓝色锦缎,云白袖口与腰带,配上她白净的肌肤,俨然一个翩翩君子。试衣那天,去去赞口不绝,直夸那些抛香囊的姑娘有眼光。 自穿越以来,云胡一直是粗布灰衣的道袍,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新衣新气象,她心中高兴,见院中无人,甩开膀子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身体活络之后,她穿着气仔细感受身体变化,发现除了精神头十足,又可以干三大碗白米饭之外,并无其它特别。 难道……那日花重金购买的“特殊体质”就是特别能吃? 云胡晃着脑袋甩掉这个诡异的念头,突发奇想就想要吟诗作赋一番。搜肠刮肚了半天,只说出了一句,“秋光甚好,人生如此美妙。” 沉溺许久的直播间里忽然有了动静。 【主播,就你这文化水平,到底是怎么穿越的?】 说实话,云胡也想知道呢。 直播间这人一大早讽刺她文化水平低,她不是没听出来。只是她今日心情好,不想跟他们计较,只回了一句。 【穿越要是看文化水平,那就好喽!】 她说完溜溜达达去厨房找去去。 去去一直嚷嚷着等她腿好了带她去玩,现在她的腿好得差不多了,趁着秋天还留个尾巴,她倒要出去看看,去去嘴里的好玩到底是有多好玩。 准备了好几日,都因为裴稷的脸色不敢实施。今日趁着裴稷不在,他们的出行计划可算是成行了。 去去一直神神秘秘,马车走到半路才告诉云胡游玩地点。 原来别院附近的五龙山有处道观,为了冬季狩猎顺利,道观会在秋日举办各种祭祀仪式,前去的香客络绎不绝,不少的杂耍班子会在附近表演。 云胡一听“道观”二字立即兴趣缺缺。这感觉就像说好了出去旅游,兴奋了好几天准备了好几天,结果不过是从自己家去到了别人家。 云胡一下子萎靡了下去,去去仍然兴致勃勃说个不停。云胡她不好驳了她一番美意,耐住性子听了会儿,还是忍不住掀开帘拢,无聊地看向外面。 这五龙山是北祁山的支脉。远远望去,山峰层层叠叠,五花颜色。山下一条溪流,玉带似的波光闪闪,近处一片金黄的胡杨林,也是美得不可胜收。 他们走的这条路就在山边,沿着山脉走势蜿蜿蜒蜒,路上狭窄多石,人来车往,有富家太太小姐,有结伴而行的公子小哥,也有挑担的脚夫、杂耍的伎人。 再往前走了几里路,马车愈来愈慢,几乎到了塞车的程度。还好前面的驾车的符来谨慎,才没蹭到左右的行人。 光看这路上情形,就知道观里人少不了。云胡自小就不爱凑热闹,看着马车两面熙攘的人群,彻底没了兴趣。 她眼珠咕噜噜一转,看向去去,“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吧?” 一盏茶时间后,马车在胡杨林边停下。 直播间里发现秋游地点改成了一片野树林,纷纷表示不同意。云胡才不管那仨俩观众呢,自当是没看见。 【叮】直播管理员又冒了出来,【违背观众意愿,扣……】 【要扣你尽管扣,反正就这么两个金币,扣光了倒霉死了,看谁给你直播!】 【嗯……】管理员迟疑了。 管理员这几日也摸清了云胡脾气,沉吟半晌,顺毛驴道:【不是我要给你扣,是你自己答应观众,说他们喜欢看什么,你就播什么。】 云胡:嗯?她何时说过这等没出息的话? 管理员调出回放。 黑漆漆的屏幕里,一个瘦弱的小身板挂在悬崖峭壁上晃荡,嘴里抖着声说:“只要我今日大难不死,今后一定好好直播,你们想看什么我就给你们播什么!” 呃…… 云胡闭上眼睛不忍直视。 她竟然……真说过这等没出息的话! 脸疼。 【好吧。但是男主角还没出场,也找不到名场面……我保证我播的这些也很精彩,成么?】 【精不精彩你说了不算,】管理员看了一眼观众收藏数:【现在是12,如果今天还到不了20,你那100金币就等着消失吧!】 管理员说完就要走,被云胡喊住,【那个特殊体质到底是什么?】 这些日子云胡没少琢磨这个叫作“特殊体质”的道具。 抗毒?肯定不是。 抗揍?也不可能。 扛饿,好像也不对。 到了现在,也没弄出这个道具到底是个什么鬼。 管理员呵呵笑了两声,【道具用在你身上,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不得不承认,说得也有那么三分道理。 【可你是直播管理员,你不知道谁知道?】云胡回怼。 【说得也对。那等我研究一下,有消息通知你啊。】管理员说完消失了。 云胡郁闷一了瞬,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她就张开双臂,领着“一去一来”直奔那条玉带河。 美好的秋游啊,我来啦!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天蓝云白,阳光温暖地洒向河滩。 三人在河边玩了一会儿,撸起裤子开始下河捞鱼。河水冰凉,去去不肯下河,云胡腿伤未愈也下能涉水。于是二人坐在岸边,看符来一个人在河里忙活。 符来自恃武功不弱,下水之前大放厥词,说什么“抓个十条八条,一半炖着吃,一半烤着吃”,结果真下了水后笨得还不如熊。 去去笑得前仰后合,暖阳下的脸盛放如花。 云胡看着,一扫几日阴霾,心情放松了不少。 她望着悠悠白云,心想这么舒服的秋游,要是裴之也在就好了,也不知他怎么样了。不过他这个作者向来比她运气好,想来过得应该不差。 云胡一边宽慰自己,一边看“一来一去”忙活。 他们一个生火,一个煮汤,配合默契。云胡什么都不用管,坐在旁边专心等吃。 吃过鲜美的鱼汤,几人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河滩上聊天。去去一个劲“我家家主”如何如何,云胡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比起骆景行,她现在更好奇的是裴稷。 说起来,除了姓名,她对裴稷几乎一无所知。 她问了几句,比如他年方几何、家住何处、是否有亲,可符来的嘴严密得跟河里的蚌似的,一字不肯吐露,搞得云胡对裴稷越发好奇,心里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撬开符来这张嘴。 不过,符来虽自己不肯说,倒是给云胡出了个主意,“你自己去问公子吧,说不定他会告诉你。”说着还不怀好意嘿嘿笑了起来。 云胡直接扔过去一个白眼。 裴稷这几日冷得跟数九寒天似的,躲都来不及,傻子才主动去送人头! 几人吃饱了玩够了,又觉得无聊起来。云胡腾得坐起身来,兴奋提议:“咱们去采摘吧?” “采摘?”一来一去异口同声。 云胡重重点头。 就在来的路上有片柿子林,云胡早就看见了。又红又圆的大柿子挂满枝头,光看着就心生欢喜。 小时候,爷爷家的院子里也有颗柿子树,秋天成熟后,全家人就一起摘柿子,那时候爸爸妈妈也还在。到后来,他们搬了家,柿子树没了,爸妈也走了。 柿柿如意,事事未必如意。 半个时辰后,云胡站在柿子林中,仰头望着通红透亮的柿子暗暗祈祷,希望有一天能够摆脱霉运,事事都能如意。 “云公子,这真是野柿子林吗?不会有主人吧?”去去问。 “不会。”云胡一口咬定,“这儿满地的烂柿子,显然都是熟透自己掉下来的,要是有主人肯定不会这样的。” 去去点点头,“摔烂了确实可惜,还不如让我们尝几个。” 二人说完都笑眯眯看着符来。 符来会意,蹭蹭几下爬上了树。下面的去去就指挥着,哪颗大,哪颗红,就摘哪个。 云胡坐在下面看着,挑了一个最红最软的柿子,揭掉柿子蒂,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尾巴上划个十字,然后把皮剥掉,一口一口吃着。 “云公子……”树上的符来突然唤她,然后纵身一跳,落在云胡身前。 云胡捡了一个大柿子递过去,“吃吗?可甜了。” 符来不看她,目光直勾勾盯着她旁边。顺着他的目光,云胡发现他是在看自己随手放在地上的“水果刀”。 “这个啊,你家公子送给我的。” 15. 柿林惹祸2 符来神情古怪,瞟了云胡一眼、一眼、又一眼,视线最终定格在匕首上。 云胡见状不明所以,递了匕首过去,问:“这匕首有什么问题吗?” 符来一怔,忙双手接了过来。刀尖上还沾着柿子汁水,符来小心地用衣袖擦净,手指一寸一寸抚过泛着幽蓝寒光的刀身。 与此同时,又深深地、极幽怨地瞥了云胡一眼。 云胡奇怪了,“到底怎么了?” 符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片刻后,他觉得再守口如瓶准把自己憋死,一咬牙道:“这匕首名叫蓝冥,为寒铁所制,锋利非凡,世间罕有。” 关键是,公子十分爱惜这匕首,从不离身。他跟了公子这么多年都没能摸上一摸。这么好的东西,竟然给了这个姓云的,还被当成水果刀切柿子。 他新学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暴殄天物? 对,就是暴殄天物。 公子也是的,给这个不识货的云公子还不如给自己呢,难道在公子心目中,他还不如这个好吃懒做,武功极烂的云公子? 符来越想越觉得不忿,幽怨又悲催,忍不住又用眼神剜了云胡一眼。 “寒铁所制?”云胡忽略符来幽怨的眼神,疑惑地拿过匕首,把刀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回身就在树上刻下了六个字——云胡到此一游。 “果然好刀!”云胡喜不自禁。 怪不得那日自己中毒后力气不济,还能一刀捅伤那黑衣人,原来都是因为这把宝贝帮衬啊。 看着树皮上歪歪扭扭的鬼画符,符来脸上肌肉直抽搐。下一秒,脑筋短路的他干出了一件连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大事件。 他拿过匕首,也学着云胡的样子,在另外一颗树上写下“符来”二字。最后一笔“捺”刻完后,符来顿时觉得心里舒畅了、平衡了。 忽然觉得,这把匕首放在云公子这里也不错呢!否则估计他到现在也摸不着这宝贝,更别说在树上刻字了。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公子这把刀送得好,送得妙、送得呱呱叫! 此刻的符来心情舒爽,却未曾想一天之后,他就为了此事丟了半年俸禄。 旁边的去去也第一次见这么高级的宝贝,凑过来巴巴地望着,云胡又把刀递给去去。 “这种寒铁刀贵吗?”云胡问。 符来点点头,“贵。”主要是寒铁难得,制刀之人更难得。 云胡听了很是得意,问:“你很喜欢吧?” 符来再次点头,忽地心中一喜,难不成云公子要…… “可惜不能送给你。”云胡一句话直接粉碎了符来幻想。她拿回匕首,仔细收好放在胸口,又拍了拍,心想等再吃不上饭的时候,就把这东西卖了。 正想着,树林里突然锣鼓喧天,从四面八方冒出了好多人,有拿搞头锄头的,有拿斧子扁担的,有牵狗牵驴的,还有敲锣打鼓的。 突然出现的这些人,均是皮肤黝黑,粗麻布衣,看样子是附近的村民。三四十人,一下子就把云胡三人包围其中,怒目瞪着他们。 “村长,这回我看清了,就是他们三个小贼!”一个十三四岁小孩道。 那个被称为村长的人年过五十,留着灰白的山羊胡子,他眼睛一眯,呵斥三人:“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好大的胆子!” 三人愣了愣。 “我们没偷。”去去第一个上前反驳。 “没偷,”村长指着满地的烂柿子,道:“那这些是怎么来的?” “这些柿子是熟透自然掉落,不是我们摘下来的!”云胡。 “还敢狡辩!我们都盯了你们好几日了。” 这话从何说起! 云胡刚要再辩,符来上前一步,心平气和解释道:“各位乡亲,我等路过此地,腹中饥饿,以为这是片野林,便吃了三五柿子。我等实非有意,愿意付钱。” 符来说着,从钱袋里摸出一串铜钱。 “糟蹋了我们那么多柿子,就给这几个钱,”村长不屑地瞟了一眼铜钱,“你们必须把所有柿子钱都赔给我们!” “对!”前后左右纷纷举着扁担锄头齐呼,“偷了我们的必须全还回来!” 云胡:我还吃了你们的全都吐出来呢! “我们没偷!”去去极力争辩,急地脸都红了。 “不是你们偷的谁偷的?就是你们!” 这帮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准他们是贼,云胡懒得再跟他们解释,小嘴一撇,用力“呸!”了一声,“就你们这几个烂柿子,小爷我才不稀罕。” “乡亲们,这狗贼砸烂咱们的柿子,还不肯赔钱,把他们抓起来!” 五个粗壮大汉上得前来,木怒圆睁,竟是作势要抓他们。 云胡机灵,一个箭步躲到符来身后,见去去还插着小圆腰和村民对峙,又赶紧一把将她拉过来。云胡手上忙着,嘴上也一点儿没闲着。 “你们才是狗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含血喷人!!” 眼看那五个壮汉到得身前,符来刷得一下亮出佩剑,手腕翻转,灵活地耍了几个剑花,逼得那五人止步。 “各位村民,”符来朗声道:“我们真的是今日才路过此地,我想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还请各位听我解释!” “人证物证都在,乡亲们,咱们别被他们花言巧语骗了!”人群中显然有人挑唆,符来横眉一挑,循声看过去,喊话人畏畏缩缩不再言声。 可村民的愤怒情绪已经被挑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大喊着“狗贼赔钱!”、“狗贼赔钱”,伴着节奏铿锵的敲锣打鼓声,竟是群情激昂,有似浪潮。 云胡看着,不由啧啧称奇。 见过唱歌踩点跳舞踩点,头一次见到骂人还要踩着鼓点的,比她学校运动会的加油声还齐整! 符来环视众人,暗自寻思。 今早公子出去办事,特意留他下来,就是为了让他保护二人周全。这些村民不懂武功,但人数众多,云公子腿伤未愈,去去不会武功,若真打起来万一有个闪失,怕是辜负了公子嘱托。 再者,这些村民并不都是坏人,其中不少应是受人挑唆,若是因此死伤也是不妥。 思来想去,不如花钱消灾。 符来收了剑,挺身上前一步,“多少钱,赔你们便是!” 村长捋着胡须,和旁边人低头合计,最后伸出三根手指:“不多,三百两纹银!” 云胡瞪大了眼睛,去去则倒吸一口凉气。 “三百两!”够买下一整个柿子林的了。 云胡吃惊,“你们还不如去抢!” “这位公子,我们村民本就指着这些柿子树生活。你们不仅糟蹋了柿子,还毁了柿子树,算上这些被毁的柿子树……三百两,不多!” 见过无赖,没见过这么无赖的无赖! “你说我们毁了你的树,证据呢?”云胡又问。 村长朝身后一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年轻人立刻上前走到一颗树下,指着斑驳破烂的树皮,道:“这就是证据!你们自己刻的字总不会抵赖吧?” 云胡三人面面相觑。 村长眯着眼睛,狡黠道:“人活脸,树活皮。这树皮都被划烂了自然就活不成了。这树每年产上百斤柿子,就按50年计算,300两……不多!” 听完这话,三人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这是…… 被讹了。 云胡从小生长在红旗下,沐浴在春风中,虽说成绩不好,但三观极正。平常路见不平都要吼上两吼,如今她自己被讹了,却没辙了。 骂也骂了,怼也怼了,还忍着恶心把自己是灭火英雄的旗号都打了出来,但这帮村民也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就是不肯放他们走。 被层层包围的三人合计了一下,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不就是被讹嘛,也没什么大不了,要么反抗,要么认栽。认栽不难,难的是,他们身上没那么钱,只能回去取。 云胡腿不好,去去不会驾车,符来担心二人安危坚持不肯走。没办法,只好让村民派人送信给骆景行。 偌大的柿子林里,通红的柿子高挂枝头看着煞是喜庆,可树下的三个人却没那么好心情。一个无聊的蹲地上画圈圈,一个垂头丧气地蔫坐在一旁,另一个抱着剑,靠着树不知在想什么。 云胡已经画了几百个圈,诅咒了几百遍。可派去送信的人都去了一个时辰了,还是没动静。 云胡扭头看去去,不放心地问:“你家家主肯定在家吧?” 去去点头,“他今日在铺子里点货结算,肯定在的。” 云胡放心了,又抬头看符来,“你家公子现在肯定不在家吧?” 符来生无可恋地瞥她一眼,仰天叹气。 想他在京城里声名赫赫,如今竟因为几个柿子被几个村民扣住。龙游浅水遭虾戏,这要是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混! “放心,我比你更不希望公子知道。” 云胡眨眨眼,不甚放心。 不知怎的,她不怕这事被传出去,就怕被裴稷知道。她最近本就怕见裴稷,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偷人柿子,还写了个“到此一游”,想想这脑袋就有如千斤重。 【哎,丢人啊丢人!】 【要是我,干脆找颗好看的柿子树,一头撞死算了。】 直播间里的观众像是窥着了云胡心声,吐槽得异常欢乐。云胡看了眼评论,默默转头望天。 看在观众越来越多的份上,就当作没看见吧。 最近云胡似乎找到了规律,每次当她落难的时候,直播间就人数上升。她越是倒霉,观众们就看得越开心。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将她们的快乐建立在她的痛苦上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柿子林里的三个人一会站、一会坐、一会蹲、一会躺。到了傍晚掌灯时分,看守他们的村民换了三拨,威猛雄壮的骆家主才姗姗而来。 没错。 在又冷又饿的云胡眼里,此刻的骆景行不仅威猛雄壮,还闪着金子般的光芒。去去感动得热泪盈眶,早拔腿朝骆景行奔去,凑在他身边一个劲说着什么,也不知是告状还是诉苦。 等骆景行走近了,云胡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心想终于可以回去吃饭了。 来的路上,骆景行已经知晓了事情大概,再加上他对被扣三人的了解,将事情前因后果猜得了□□分。 此刻见到去去,问了几个问题后,就全明白了。 骆景行圆溜溜的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他这几日被那位贵公子折腾得够呛——上山救人,下山捉匪,又是灭火,又是解毒,忙得不可开交。 若只是忙碌倒也还好,关键那位公子最近不知怎的,说话带刺,气场吓人,累得整个别院的人都大气不敢喘。 别说喝个小酒儿听个小曲,就连和老婆亲热亲热都得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被东厢房听去。 他这边憋屈久了,总想着找个机会奉还回去,不想今日正碰上这事,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吧。 再看树下那二人凄凄惨惨的小可怜模样,骆景行不由得摩拳擦掌兴奋一笑。 这种“精彩”时刻,怎么能少了那位裴大公子呢! 16. 云胡使诈 骆景行带着一行人,火把明亮,把“包围圈”一分两半。他站在里面,环视众人,朗声问去去,“去去,你可有亲自摘柿子?” 有了人撑腰,去去腰杆挺得笔直,豪迈道:“没有。” 骆景行:“那,你可有吃这些柿子?” 去去:“也没有。” “那你破坏柿子树了吗?” 去去上前一步,“更加没有!” “谁可以证明?” 去去手指一伸,指向云胡符来,“他们都可以证明。” 云胡、符来不知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卖得什么药,不过去去确实除了指挥符来之外,碰都没碰这些柿子。 此时他们二人把骆家主当成自己人,自然不能拆台,配合地点头。 “我可以证明。”云胡。 “去去确实没摘柿子。”符来。 “既然我家去去一没偷摘、二没偷吃,三没毁树,今日之事便与我景行商行无关。”骆景行狡黠一笑:“那这钱,也不该景行商行来赔。” 此话一出,云胡、符来顿时傻眼,村民也愣了两愣,连去去都没反应过来,迷茫地看看云胡符来,又看向骆景行,问:“那,那谁来赔?” 骆景行扫了眼那兀自呆傻的二人,唇角弯了一下,笑得好像得逞的狐狸。“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自古以来,都是谁偷了谁赔偿。” “骆家主,”符来举起手,言辞恳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确实只吃了两个柿子。” 骆家主心想,你家公子不来,你对什么发誓都没用。他故作沉吟,“这个……非我不信你,是他们不信啊。”他下巴一扬,示意那些虎视眈眈的村民。 符来浓眉一拧,又道:“这事确实与景行商行无关,只是我们今日身上银两未带足,可否借三百纹银,待我日后归还。” “景行商行今日结算,不结不知道,一结吓一跳,这个月亏大了!都怪那山火害得我们无法做生意。”骆景行装作又气又无奈的模样,“就我和裴公子的关系,怎么能不借呢,但我们景行商行,”他两手一摊,“是真没有啊!” 这话,骗骗不知底细的村民还行,根本骗不了符来。以景行商行的生意,别说亏一个月,就算亏一年,也不会拿不出这点儿小钱。 可骆景行明摆着不肯借,符来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站在符来身后的云胡看见骆景行翘起的嘴角,也明白了。她本想仔细解释一下,如今看来也不必了。说起来,她再怎么狡辩,也是未经过人家同意吃了柿子。这不是光彩的事,万一把景行商行的名誉败坏了,她赔不起。 再者,骆景行说得没错。今日这事是她出的主意,全因她而起,她与景行商行无瓜无葛,让一个不熟的外人替自己平事,云胡自认没这个脸。 这样也好,不用再欠一份人情。 这边,骆景行看看天色,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锣鼓已开,就等着某人登场唱戏了。 “真是不好意思啊。”他搓了搓手,装作实在无能为力的样子,“既然再无其它事情,去去,我们走了。” 去去小丫头无奈地看着云胡,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狠狠心,跟着骆景行走了。 云胡站在树下,羡慕地看着去去背影。不知为何,对于骆景行的离开,她并未觉得有多失望,大概是本就没存太大希望吧。这一年多来,她在这个世界被坑被骗,忍冻挨饿,早懂得了世人凉薄,凡事还是多靠自己的道理。 道理她都懂,可还是会忍不住羡慕。羡慕去去有人疼、有人管、有人撑腰。 一阵秋风吹过,整个树林哗哗作响。云胡低下头,只觉林子里愈发寒冷。 “原来你们不是景行商行的人,真是的,白白浪费这半天时间。”有村民不满道。 村长打量着云、符二人。 锦缎绣衣,气质不俗,特别那个矮的,面皮细嫩,显然娇生惯养,这种人家中必定非富即贵。 没套住景行商行这个肥猪着实可惜。这二人既然与景行商行认识,好歹也能捞点油水。只是看二人这一脸不服的模样,还得加点火候。 “现在有两条路给你们选,要么就叫你们家里人快些送钱,要么就只能尝尝我们手里锄头打在皮肉上的滋味了。” 符来听完不屑的哼了一声。论打架,他还没怕过谁。 云胡听见那声轻哼,视线落在他背上,忽然觉得此刻也没有那么惨。她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一个人挡在身前。 无情的秋风吹落枯叶,云胡只觉心中滚烫,她振作精神,重作打算。就在这时,就见符来后退一步,身子微微后仰,压低声音道:“一会儿打起来,你只管先跑。” 云胡望着他的背影眼眶温热,出口的话却带着些许嘲讽,道:“往哪儿跑?” 符来看了一下转圈的村民,果断道:“树上。” 云胡直接丢他一个白眼,所有感动都在这一刻被他这个沙雕的主意给赶跑了。 众目睽睽之下上个柿子树顶什么用?她能在树上呆一辈子?再说,日日摘柿子的村民不会上树? 吐槽归吐槽,云胡还是上前一步,纤纤玉手扬起,只轻轻一推就将他的剑推进剑鞘。 符来:“……”这厮要作甚? 云胡微微一笑,双手负背,朗声对村民道:“我本大户人家公子,因不服家中管束贪玩到此,是以身上未带这么多银两。今日之事实在不方便让家人知晓,不能回家取钱,但我有一物,可抵万金。” 符来一听最后两句,立刻明白那一物指什么,立刻正了脸色,断然道:“不可!” “有何不可?”云胡反问。 “当然不可。那可是公子最……”符来欲言又止,从小接受训练的他不能随意吐露公子之事,支吾了半晌,最后只能说:“反正不行。” 云胡才不理他,反手从怀中摸出匕首,高声道:“此刀乃寒铁所制,锋利非凡,削铁如泥,世间仅此一把,价值万金。” “真的,价值万金?”村长问。 “当然!”云胡找斩钉截铁。 “这是公子送你的东西,你要敢把它抵了,我就……”符来急了,又不知怎么劝,脸胀成猪肝色,最后“唰”得一把抽出剑来。 云胡撇了一眼那剑,知他是真急了,暗骂了句笨蛋。 “就什么就,这东西现在是我的,我说了算!”她毫不在意,又继续介绍:“且不说刀身难得,就说这刀柄上镶刻的三颗东海百年珊瑚、两颗昆仑山黑金玛瑙,还有一颗比拇指还要大的大珍珠,价值不只万金了,那简直是万金难得啊!” 此话一出,村民们大喜过望,脸上的贪婪之色在火光之下暴露无遗。不仅村民高兴,连符来也高兴了。 云胡这谎话张口就来,扯得极溜,符来又是佩服又是纳闷。什么东海珊瑚、昆仑山玛瑙,那刀柄上有啥他还不知道吗? 只是事情反转太快,听前半句时还在想如何阻止,到后半句后就想着该如何配合。 他努力控制住不自然的脸色,歪过脑袋,咬着牙用眼神询问——撒这种很容易就被拆穿的谎,她到底想干什么? 可云胡根本不看他,清脆的声音如铜铃:“人言道财不外露,我以前从不拿出这匕首来,只自己在家欣赏。今日也是被逼……” 她叹一口气,故作无奈道:“可惜了我这颗三百年才能出来一颗的大珍珠……”她说着,拇指不舍地摩挲着刀柄上某一处…… 符来面露不屑,抬头望向天空,假装没看见这做作一幕。 那些村民打小生活在深山中,什么东海玛瑙、西海珍珠的宝贝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都翘着脚伸长了脖子,可惜夜色晦暗,离得又远,啥也看不见。 村长也探着身子左看右看。 云胡见状,把匕首一伸,贴心道:“您离那么远怎么看得清,不如走近些瞧瞧?” 村长闻言上前,低头欲看。就在此时,云胡手掌翻转,同时踏前一步,没等村长反应过来,锋利的匕首已经抵上他脖颈。 “别动!否则要你命!”云胡严声警告。 村民们见状,呆愣了两秒,才想起扬起锄头、镐头。符来早就利剑横握,摆出防御之势。 “你,你……”村长哆哆嗦嗦,灰白的山羊胡子在下巴上直抖,“你骗我。” 云胡戏谑,“诶?我可没骗你,这匕首的确为寒铁所致,锋利非凡,乃无价之宝,岂是那些珍珠玛瑙的俗物可以匹配。”说完,目光锐利扫向众人,“让他们让开,否则就让你试试这寒铁匕首的厉害!” 她说完,刀刃一斜,老头“哎呦”一声,脖子上血珠直冒。 “快让开,快让开!”老头惊慌摆手,豆大的汗直流。 看来这老头还算有些威望,人群自动向两侧退开,很快就在中间闪出一条缝。云胡与符来对视一眼,迫着老头一起往前走。刚走了几步,人群中突然飞出两枚飞镖,直奔云、符二人。 符来听得声音,剑尖斜挑,只听“铛”的一声,射向云胡的飞镖偏了半寸,正中村长眉心。那老头登时没气了。可怜这老头,直到死时依然是惊恐之状,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翘着山羊胡子。黑血顺着鼻梁留下,流过眼睛时,眼皮已经不会合上了。 再看符来,他为了保护云胡,自己上臂中镖。伤口留着黑血,显然这镖上有毒。符来低头撇了一眼,用力一拔,那镖头带倒钩,拔出后连着血肉。可他却浑不在意,双目炯炯,在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人群中搜索。 秋风乍起,树叶哗哗乱响。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他们杀死了老村长,给老村长报仇!” 话音未落,符来眉头一挑,手中剑已向喊话那人刺去。那人骨架高壮,却甚是灵巧,身型一晃,躲开符来的剑,闪身跳出两丈外,随手又甩出两枚飞镖。一枚向着符来,另一枚却是对准云胡。 符来用剑格挡,飞镖掉落,此时才意识到上当了。原来这贼人虚晃一镖,真正目的是—— 云胡。 他心下一惊,此时再去救人,已是来不及了。 17. 特殊体质1 这帮村民跟在别人后面虚张声势还好,真见了血光也是胆小如鼠,生怕刀剑不长眼再劈到自己身上。看到老村长死不瞑目,更是四下躲藏,纷纷逃窜,原本握住村民手里的几十处火把一下子都没了。 柿子林一片漆黑。 云胡本就近视眼,黑暗之中更加无从分辨。但不知怎的,她竟然听到了飞镖的破空之声直奔咽喉。说时迟那时快,她足尖点地,腰腹用力,凌空一个旋身,就避开了飞镖。 只听“啪”的一声,飞镖没入身后的柿子树。 符来已惊出了一身汗,见云胡没事,长剑一横,再次朝那贼人此去。这次符来再没给贼人机会,几个回合之后,就一箭刺中贼人胸口。 贼人口喷鲜血,身体抽搐,倒地领了盒饭。符来收了剑,到贼人身上摸出一白玉瓷瓶。云胡接过倒出几粒仔细闻了一下,确认是解药,让符来吞了几粒下去。 那瓷瓶手感光滑细腻,云胡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瓶身上的图案像一团火在燃烧,云胡觉得这图案十分眼熟,凝视思索了一会儿,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前面树林里亮出一行火把。 “哎呀呀,这是怎么了,符来呀,你怎么还受伤了呢!”骆景行领着一堆随行,还有去去现身。 云胡把白玉瓷瓶装进怀中,静默不语。 符来也没说话。 这么准时的出现,他们二人就算再笨也知道怎么回事。 见二人不说话,骆景行尴尬地咳了两声,心想失算,失算。 他原本打算着让云、符二人涉险,一是给裴稷找点麻烦,二是计划在关键时刻蹦出来行侠仗义,最好再假装受个小伤,既能在裴稷面前讨个好,又能免了自己之后几天的操劳奔波之苦。 是以他一直猫在小树林里,就等着关键时刻来临。可惜裴稷没来,这云、符二人还凭一己之力杀了贼人、遣了刁民。 他看着身形瘦弱的云胡,也不知是该欣赏,还是该埋怨。看符来刚刚架势明显是要硬闯,但这个云公子却是有勇有谋,以一招“献刀”擒贼先擒王。 不得不说,自灭了山火之后,他再一次小看了这人。 “云公子,”去去跑了出来,认真又诚恳的给云胡解释,“刚刚不是我们见死不救,是家主说对付这些刁民符来一个人绰绰有余,而且在暗处才更容易找到贼人。” 骆景行笑意吟吟,脸上无一丝惭愧,仿佛真是如此才躲起来。云胡瞥见骆景行嘴边的笑意,心想这些鬼话就也骗骗去去。 “其实我们特别担心您,”去去又说,“家主还一直夸赞您刚刚那一招非常厉害呢!” “是啊,云公子,刚刚您使的那一招叫做什么?”骆景行确实好奇,他功夫虽不及符来,但也不差。刚刚那种危机时刻,若换作是他恐怕已经中镖。刚刚那一招看似简单,细品却十分精妙,步伐、动作、时机全都恰到好处。云公子不会武功,如何使出这样的招式出来? 骆景行这么一问,同样好奇的符来也看着云胡。 云胡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们指的是自己躲飞镖那一下子。 那一下她全凭本能,哪有什么招式。 “哦,那一招啊……”云胡笑呵呵道:“叫做躲躲闪闪似狗熊。” 骆景行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两秒钟后换了一个假笑,表面上看着与真笑无异,只是嘴角肌肉时不时地抽动一下。 旁边的符来同样嘴角抽搐,忍得辛苦。 只不过他们俩一个是想笑笑不出,另一个是不想笑又忍不住。两个大男人原因不同,但同样辛苦。 “躲躲闪闪似狗熊?”去去疑惑,“还有这么奇怪的武功名字?” “是啊!”云胡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危险来了,就这么一躲,最好是藏到树后悄悄看着,你说像不像狗熊?”说完,她眨着单纯的大眼睛笑眯眯看着骆景行。 这话说得十分露骨,就差点名道姓说某人是狗熊了。饶是骆景行脸皮再厚,此时脸上也挂不住了,讪讪道:“云公子真会开玩笑。” 去去终于听出了不对劲,目光疑惑地在骆景行和云胡二人之间扫来扫去,终是没再张嘴。 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敢抓住云胡想再替她家家主解释。云胡累了一天,哪有什么闲情听,只听了两句,就闭着眼睛拄着脑袋睡觉。 迷蒙之间,直播管理员又蹦了出来。 【哈哈,我终于知道了!】 云胡以为是知道那个“特殊体质”了,强打精神听。 【我今天去上级系统里查询“特殊体质”使用说明,结果你猜我找到了什么?嘿嘿……】管理员控制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不待云胡问就自顾说了下去。 【原来你这倒霉体质不是系统给你设计的,是天生的!】 云胡眉头一挑,不信。 【是真的,你生来就是倒霉蛋儿,而且一不小心就会累及旁人。】 云胡正困着,懒得搭理管理员,打了个哈欠扔出去两字:【胡扯。】 【就知你不信,你自己想想,刚刚那村长老头本来活得好好地,是不是因为你一命呜呼了?】 【那怎么是因为我,】云胡睁开眼睛,最讨厌别人把屎盆子往她脑袋上扣,回怼:【那是因为他自己贪心,反而把命搭了进去。】 【那山火呢,那些被烧死的百姓还不是因为你?】 云胡眉头都没动一下,【那是山匪放火。】 【那山匪不是因为你才放火的吗?】 云胡根本不上当,犀利应答:【那山匪要杀我,难道我就任他们杀吗?明明是恶人作恶,反而要让好人背负罪责,你这管理员简直是非不辨,好赖不分!】 【呃……】管理员见唬不住云胡,只得打哈哈,【也不是我要这么说你,而是在系统里查出来的,想想你爸妈,要不他们也不会死。】 云胡心脏猛地一悸。 两秒钟后,她双眼通红,恶狠狠抛出两字:【放屁!】 【为了不连累身边人你一定要从现在开始好好直播赚打赏,记住要好好直播啊——】 管理员见云胡生气,意识到大事不太妙,赶紧把最终意图一口气说完溜了。管理员走了,耳边清净了,云胡反而睡不着了。 月已升至半空,几只乌鸦立在树梢头。去去坐在车门边上,也在打盹。 车轮上吱扭吱扭重复而单调,让云胡想起七岁那年春游,爸妈开车接她回家,也是这样的盘山小路,一圈又一圈,好像走不到头。 那时候的她,还以为会一辈子在爸妈的呵护中长大。没想到车行半路,一个急刹车让她的幸福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停下,云胡一个惯性差点没坐到地上。 去去脑袋嘭的一声撞到门板上,继而惊醒。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掀开帘拢,只见外面灯火通明,几十个骑着马的彪形大汉立成一排,挡住了去路。 近视眼云胡眯眼看过去,好像一道鬼墙,凄厉瘆人。 后面隐隐约约传来兵器打斗声,以及骆家主时不时的狮吼声,显然走在后面的骆景行已经和人打斗了起来。 “怎么办?”去去探头,焦急地问符来。 “躲起来。”符来说完就纵身踏马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嗖嗖几只利箭直奔马车。 去去还在担心符来和家主,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好在云胡机灵,扯了去去一把。那几只箭从马背上擦过,没射中人,马匹却受了惊。凄厉的嘶鸣一声后,骏马发疯似得跑了起来。 “啊!”去去惨叫一声,坠下马车。 云胡则一下子被甩到车尾,径直撞上车内案几。盘山路上,马车剧烈摇晃颠簸,云胡抓住不知道什么东西挣扎着爬起来,马车一颠,又摔了出去。 小小的马车像一个巨大的洗衣机,把云胡瘦弱的身子放在里面疯狂搅拌。不过几十秒,已经把她甩出去了好几次。 盘山路一侧悬崖,一侧峭壁。马车左冲右撞,时不时撞上树木山石。破损的马车棚顶塌下来大半,车门也早就摔落,不知丢在哪里了。 而车门处,就是刚刚去去所在的地方。 云胡紧紧抓住一根棚顶掉落半截卡在车底的横梁,又惊又怕心悸不已。 难道去去已遭不测? 难道她真的是天生倒霉,累及旁人?。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减速。云胡身子跟着一晃,下一秒,马车又加速跑了起来。 云胡已被撞得神思不清,头脑混沌,耳朵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吵。眼前似又出现七岁那年,车辆在山路上翻滚,她被妈妈紧紧抱在怀里的画面。 迷离之中忽然听见有人唤她。云胡凝神听了一会儿,终于从隆隆的车轮声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云胡!” 是裴稷! 裴稷来了! 云胡心中一热,猛然惊醒,抬头车前看去。 月光之下,清瘦的男人身姿轻盈,飞身一跃跳上马车。盘山路急转弯,眼看马车又要撞上一堵巨石,裴稷手起刀落两下砍断缰绳。 马匹没了束缚,更加疯了一般冲出去,马车虽没撞上巨石,但也没停下来,反而因为下坡惯性,极速冲了出去。 车辕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山谷中轰鸣作响。 “裴稷!”云胡挣扎着爬到车头。这一过去,不由得心凉了半截。前面十几丈处,黑漆漆望不到边的—— 是悬崖! 而马车此刻已经无法停止。 18. 特殊体质2 “跳车!”裴稷沉着道。 云胡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刚站起身,车轮碾过石块,车子一颠,云胡又跌回车里。这一下腰不知道撞上了什么,疼得她整个人都扭曲了。 她咬着牙摸索可以借力的东西,这次,摸到了一只温暖的大手。昏暗之中,男人掌心炙热,胳臂有力,直接将她拉了起来。 他两步跨到门边,侧过身体,拉住云胡的手。玄色长衫与夜色相融,夜风将他发丝吹散,在背后纠缠着似要将他裹进悬崖之后的黑暗。 “跳!”他果断道。 云胡却犹豫了。 耳边再次出现管理员的声音。 【原来你这倒霉体质不是系统给你设计的,是天生的!】 【你生来就是倒霉蛋儿,会累及旁人……】 云胡一手抓住马车门框,身子却往回缩,道:“你先跳。” 裴稷蹙眉,冷着声不容辩驳:“松手。” 嗯! 云胡果断抽出被握在宽大掌心的手。 裴稷眉头皱得更深。 深渊在即,云胡已经看见了崖下一片空洞的黑暗,着急催促:“你快……” 话没说完,裴稷伸手,一把揽过她的腰。 云胡心脏猛地漏跳半拍,又惊又惧,本能地抓紧他胸前衣襟。 他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接着纵身一跃…… 七岁那年,弱小的女孩也是这样被妈妈紧抱在怀里,也是这样从车里跳将出去。只是那一次,懵懂的她失去了妈妈。 男人胸膛坚硬又温暖,胳膊有力,云胡怔怔望着他凌厉的侧脸,混沌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清晰明了,又十足坚定—— 这一次,她不想失去他。 她要裴稷活着! 身随心动,云胡这么想着,伸手抱住裴稷,不知道哪里来的巧劲,硬是翻转了二人身体。 如果非要死一个的话,那就让她来做那个垫背的吧。 半空中,二人疾速下坠。 那一瞬,她看见裴稷讶异的目光,漆黑的眼眸又深又亮,比天上星辰还要闪耀。 云胡唇角上扬,笑着等待痛楚来临。 可是…… 就在触地的一刹那,裴稷陡然伸出手掌,单掌撑地,不待云胡反应,二人身体再次翻转。 天旋地转、日月颠倒。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云胡始料未及,惊得睁大了眼睛。 “嘭”得一声,终是裴稷率先着地。 接着他身体猛地一颤,颈部青筋暴起,牙根都被咬得咔咔作响,似后背撞上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云胡还在震惊之中,只觉得环在腰身的手臂骤然收紧,一下子勒得她喘不过气。 之后,二人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被路边的松树挡住才停下来。 云胡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一个字——疼。她趴在裴稷胸前,好半天动弹不得,直到腰上的手臂蓦地松掉。 云胡心下一惊,挣扎着抬起头,发现裴稷一动不动。 僵了半晌,她伸手探他。 “裴稷……”她声音颤抖。 可地上的人没反应。 她接连又唤了几声,还是没反应。 云胡慌了,跪在地上的身子忍不住发抖。 难道……难道…… 真的应了管理员那句话——她就是天生的霉运,累得身边人都没个好下场? “你醒醒啊!”她拍拍他的脸。 冰冷的面具贴着她的手心,人却没有回应。 云胡举目四望,半山腰中连个鬼影都没有。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云胡泪如雨下,心跟被剜了似的一阵阵发疼,“你别死啊,我还没到看你长什么样呢?” 她哭着就要给他做心肺复苏,姿势刚摆好,就听见一个凉薄的声音淡淡响起。 “我死了,你不就能看到我的样子了?” 云胡愣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好像……说得也对。” 裴稷动了动右侧肩膀,单手撑地靠着树慢慢坐起来。云胡呆呆地看着,片刻后,一下子扑上去搂住他温热的脖颈。 “太好了!你没死!!”惊喜的声音冲破黑暗,在山谷里回荡,也震荡着裴稷的胸腔。 裴稷怔住了。 山风呼啸,将她背后长发吹得凌乱飞舞。裴稷靠着树干一动不动,许久,才喃喃道:“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呢。” 山中夜晚比白日里更冷厉,尚在劫后重生喜悦中的云胡没注意到裴稷的呢喃,只觉全身心的满足。就像小孩子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蜜糖,高兴得无以复加。 这种高兴让见到的人恍惚有种错觉——若是裴稷就此死了,那就是偷走了她的蜜糖,是大大的罪过,说一万遍对不起也难以弥补的罪过。 谁能忍心偷走一个孩子的蜜糖呢? 伊红第一次见到云胡时就觉得,若是有人敢偷走她的蜜糖,她一定将那人碎尸万段。可是,他们抱得也太久了点…… “咳,咳咳。” 有人大声咳嗽起来。 云胡从裴稷身上滑下来,回头就见一队人马二十几人站在□□丈远。数十个火把将山路照得亮如白昼。一眼望过去,后面的人黑色劲衣应都是男人,只有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女子。 年岁约莫20岁左右,一袭红衣,身姿窈窕,腰悬利剑,长发飘飘。在熊熊火光之下,整个人又美又飒。 伊红见云胡回头,淡淡一笑,接着上前几步,道:“公子,你的伤……” “死不了。”裴稷抬头看向山顶。山顶灯火影绰,偶尔有细微的打斗声传来,“去看一下骆家主和符来。” “是。” 伊红点点头,转身使了个眼色。那一队人自发分为两队,一队留下,另外一队上山。十余人迅疾地消失在夜幕,竟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云胡之前都跟山匪、刁民打交道,还未见过这么训练有素的队伍,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云胡此刻只顾看别人,殊不知,她自己此刻也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你就是云胡?”尹红看她。 云胡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问完,就猜到一些,恍然道:“一定是他告诉你的?”她指裴稷。 尹红笑笑,“也是,也不是。” “?”云胡没懂。 这会儿伊红已经绕到裴稷背后,目光定在他右侧肩胛骨处,两道柳叶细眉紧锁,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都没说。只从袖中摸出一套银针,动作熟练地给裴稷处理伤口。 “近三个月都不能提重物,否则你这条胳膊就别想要了。”她一边挑出伤口中的碎石,一边叮嘱。 裴稷轻笑一声,不甚在意,目光随即落在凑过来的云胡脸上。 她脸上泪痕未干,明丽的眼睛莹然水润,探头探脑的样子像吃不着糖的孩子,很是可爱。云胡凑上前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裴稷的伤势如何。可惜伊红占了观察伤口的C位,她只得凑在他身边探头探脑。 云胡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刚刚还生死极速,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此刻的她对裴稷的伤势是既关心,又好奇,若非要排个顺序,恐怕是好奇居多。 因为这次给裴稷用的金疮药明显与之前的不同,她吸着鼻子闻了好几下,觉得药香纯正浓郁,成分稀有复杂,她敢保证,这药绝对很贵。 “他伤得很重吗?”好奇宝宝云胡问道。 尹红不悦的瞥了一眼裴稷后脑。她本来不想多言,听见他那一声不在乎的笑后几乎立刻来了气,只是她不想当着云胡面的数落裴稷,便生生把气憋在了心里。正难受着,云胡这么一问,算是给她了一个发泄的引子。 “久伤不愈是要落下病根的。”她正色道,“可某人些啊,就是不在乎。你和他说要静养休息吧,他偏偏打架动粗,你和他说要注意伤口吧,他偏偏要往伤口上洒石头。再这样下去啊,也不用来找我了,反正不论我说什么人家也不会听。” 这话裴稷早听了几百回了,左耳进右耳出当没听见,可云胡不行!这每一句话看似在数落裴稷,却每一句都砸在她心口上。虽不知道这红衣女子是否言者无心,但她绝对是听者有意了。 她心里闷闷的,好像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想起刚刚那一幕,本来她是有机会垫背的,可是没想到他会再翻盘。 “您别说他了,都怪我不好……”云胡替裴稷解释,“要不,要不……”她越说声越小:“以后我帮您看着他……” 这话她说得十分没底气,躲都来得及还要往前凑?再说,就算她愿意晨昏提醒,他也不见得听她的呀! “好。”红衣女子豪爽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这个灭火英雄说话可得一言九鼎。” 云胡睁大眼睛:“……” 她就是随便一言,不想九鼎,一鼎都不想顶啊! 红衣女子满脸堆笑,双手一拍,似乎这事已经成交,且她很满意。云胡无奈,又求助地看向裴稷,希望他能拒绝这个无脑提议。 裴稷也在望着她,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身后的火光在他眼眸里跳动,冷漠又炙热。 云胡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似乎挖了个大坑,又自己跳了进去。 尹红见她脸色不好,上下打量她一下,问:“你没事吧,伤得严重吗?” 云胡摇摇头,又点点头。 刚刚只是全身疼,现在连心里也憋闷。虽然死不了,但是比死了还痛苦。特别是膝盖,刚刚嗑在一颗坚硬的石头上,感觉骨头都要断了。 19. 特殊体质3 她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望向红衣女子手里的金疮药,眼巴巴的想讨些来用又不好意思张口。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车轮声与脚步声从山路尽头传来。 原来是骆家主与符来他们下来了,还押着好几个俘虏。 符来走在最前面,看见坐在路边的裴稷后更是快走几步,立在几人面前。 “公子、红姑姑。” 他朝裴稷和红衣女子拱手行礼。 姑姑? 那红衣女子,眉目艳丽、面容妖冶,应是个年轻女子,符来怎么唤她作姑姑? 云胡无暇细想,焦急地问:“去去呢?去去怎么样了?” “她没事,”符来答:“受了些皮外伤,现在在后面的马车上。” 原来去去坠下马车时,符来眼疾手快接住了她。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能及时阻止马车狂奔。 没事就好,云胡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符来上下打量云胡,“云公子,您没受伤吧?” “我没事。”云胡感激地看向裴稷,刚想表达谢意,就被裴稷打断。 “今日怎么回事?” 符来略一思索,趁伊红给裴稷包扎伤口,便简单描述了一下整个事情经过。 说是简单,该有的细节却是一点没落下。特别是说到骆家主“见死不救落井下石”那段,就差描述骆家主当时的嘴脸表情了。 伊红听得一会唇角上扬,一会儿眉头直皱。裴稷始终看不出表情,只在听到骆景行扬言“今日之事与我景行商行无关”时掀开眼帘,冷冷地扫过去一眼。 骆景行恭谨地站在一旁,脸上状似镇定,内心却把符来翻来覆去骂了180遍。心想老子要真是见死不救,你现在能好好的站在这儿告状,早去阎罗王那报道了。 不过骆景行伪装的再好,也逃不过云胡的小眼睛。她一直瞄着骆景行,眼见他被符来阴阳怪气的描述气得嘴角直抽抽,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全身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符来说完来龙去脉,就垂手耷眼静立一旁。虽然胸膛起伏,气息不匀,但眼神发亮,像长跑健将跑了三千米仍觉不过瘾似的。 云胡撩起袖子,偷偷给他比了大拇指。 符来低着头,保持着上身微躬的姿势,却是默默弯起了嘴角。 他二人的小互动,裴稷、伊红没见着,却被骆景行抓了个正着,气得他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一双铜铃大眼瞪着云、符二人,又无可奈何。 因为人家符来一句都没说错,既没夸大事实,也没添油加醋,还贴心的帮他解释,说什么“大概骆家主也是想让我们多历练一下”,又或者“骆家主躲在一旁说不定也能暗中发现贼人”。 好话孬话都被他一人说尽了,他虽在旁边,却被堵得一句辩驳都无法出口。刚刚柿子林里有多豪迈,现在吃瘪就有多酸爽。 骆景行哪里知道,符来跟着裴稷多年,从小就见识了各种勾心斗角诡诈骗术,他不愿意玩弄伎俩,但不见得他不会。 “你们用蓝冥在树上刻了字?”裴稷锁着眉头,也不知是伤口疼,还是别的什么。 符来脸色一下变了,心想糟了,忘了这茬了。 他心中忐忑,硬着头皮答:“我见云公子刻了字,一时手痒,没忍住……” 此刻裴稷已经包扎完毕,他起身背对众人立在崖边,衣襟随风飘动,也不知是看风景还是在思考。 云胡瘫坐在地上累得不想起身,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觉他骨架颀长,身型飘逸,好像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他沉静的站着,身后众人都默不作声,只有跳动的火把劈啪作响,把狭窄的山路照得通亮。只是火把再亮也照不透他玄色身影,孤寂冷漠,与黑夜相溶。 须臾之后,裴稷才淡淡道:“把那片柿子林烧了吧。” 符来心头一抖,神色凝重,越发意识到今日之事怕是没那么简单。他默了一下,旋即恭敬领命。 “是。” 只要不追究他用蓝冥刻字的过错,干啥都行。 “公子,”骆家主上前道:“那片林子是县长夫人娘家的产业,咱们若是就这么烧了……”怕是要闹出不小的动静。 裴稷头也不回:“以景行商行的名义,将那片林子的地契买过来。” 骆景行垂眸,掩去满脸的不解,应声道:“是。” 对烧林子一事,他与符来一样不解。不一样的是符来只管听令不问对错,骆景行则是察言观色知道此时不当问。 正所谓有些事可以问,有些事则绝对不可以问。为何帮云胡灭火属于可问之事,为何烧林子则属于不可问之事。究竟为何不可问,但看裴稷此刻满身肃杀之气,那就属于不可问。 骆景行老狐狸一个,自然分得清轻重。可云胡不一样,满肚子的好奇。 那些村民着实可恶,可柿子是无辜的啊! 她坐在地上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现场几人三缄其口,明显气氛不对。总算云胡脑子没糊,没傻到现在就去问为啥。 两个大男人加一个小男人都不明所以,今日一直跟着裴稷的伊红却看得明白—— 好个一石二鸟! 明日之后,怕是要几家欢喜几家愁了!别人她管不着,但这骆景行……她乐呵呵的看着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某人,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好戏了。 伊红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可是很快她就兴奋不起来了。一直坐在地上的云胡休息的差不多了,起身要走,也不知怎的,她刚站起来,就听见“咔”的一声。 那一声极其明显,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 她佝偻着背,像起到一半闪了腰的老太太,忽然就动不了了。紧接着不待大家反应,就一头栽进了裴稷怀里。 身后便是悬崖,裴稷下意识侧身扶住云胡,用的,刚好是那只受伤的右臂! 伊红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等她给云胡搭了脉后,一张美貌的脸不仅黑,而且冷。 冷若冰霜。 骆景行默默倒退、转身、逃离。符来也想,但是不忍心看见自家公子辛苦,过去一把扛起云胡送进马车。 裴稷捂着右臂,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上了马车,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符来把云胡塞进马车,心想这个云公子真是幸运,惹了祸还不用自己收拾,要是他也能这么两眼一闭晕过去就好了。 其实云胡此时并不是真的晕过去,准确的说,是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因此无法接受外界信息。原来就在她身体发出“咔”的一声同时,脑海里响起“叮”的一声,接着无数汉字以极快的速度进入大脑,云胡还没弄清怎么回事,那些文字就像烟花一样在脑海里炸开。 接着,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共享你,获得特殊体质第二层——身份辨别能力。” 20. 报复1 【所谓身份辨别能力,就是你可以根据人或物的某些特征,辨别人物身份。】管理员蹦出来卖弄。 云胡:【就是搜索引擎呗!】 【呃,也可以这么说!但是,】管理员提醒:【只能搜索到小说中出现的人或物,小说里没出现的,是搜索不到的。】 【哦……】云胡顿时没了兴趣。 小说里那的几个人物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看来这特殊体质第二层也没啥大用。 【可……为什么是第二层,】她又问:【第一层是什么?】 【呃……这个嘛,】为掩饰自己的不专业,管理员顾左右而言它:【每当金币数达到一千,就会自动解锁一层能力,后面还有预知剧情能力、抗毒能力、测谎能力……】 云胡打断:【第一层能力到底是啥?】 管理员在后台系统里找到这些能力时,第一层能力已经被云胡解锁,一旦解锁该道具就在系统里消失,因此他也没见着第一层能力是啥。 【你最近就没感觉出有啥与众不同?】 云胡想了想,除了特别能吃,没啥与众不同。 她一脸迷茫,摇摇头。 【那……我就只能去备份系统里找找看了。】 管理员走后,云胡慢悠悠转醒。 此时,她正躺在一个陌生房间里,天光已大亮,看来已经是第二日。屋子里弥漫着熟悉药香,她吸了吸鼻子,正是那红衣女子独家使用的金疮药。 “醒了?” 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走到床前,依然是一袭红衣,只是面容与昨晚的女子完全不同。 “你右腿断了,不过放心,有我小圣手伊红在,保你不出两月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小圣手伊红? 云胡赶紧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 蓝幕上显示: 伊红,曾用名“簪花圣手”。自幼跟随母亲学习医术,人送外号“小圣手”。30岁时用“簪花圣手”之名流连青楼,杀了十九个花心男人后遭江湖追杀,之后被一股神秘力量解救,42岁时退隐江湖。 技能:医术、易容。 武器:银针。 武功招式:飞针穿喉…… 后面的那些武功招式云胡看不懂也不爱看,便关了蓝幕。她仔细看着这红衣女人的脸,确实不是晚上见到的那张,但应是昨晚那个人。 伊红见她眼神从疑惑到清明,显然是认出她来了。 “小姑娘眼力不错。”她赞赏道。 “谢谢您帮我治伤。”云胡诚恳道。 伊红笑笑,又回到书案上摆弄她那些针药。 云胡突然一惊,猛地坐起来,牵动伤腿疼得直呲牙。 “您,您知道我是……” 伊红扭头看过去,安慰道:“放心,目前这个院子里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眨眨眼睛,“我可不会告诉那帮大老粗的。” 云胡放心了。 这个伊红擅长医术和易容,发现她女儿身份也是正常。云胡很开心,好像突然有了一个可以分享秘密的知心大姐姐。 院子里忽然一阵嘈杂,有人吵吵嚷嚷,还有嚯嚯的拳脚之声。她仰头,好奇地透过窗户向外看。 装修严肃古朴,明显这不是景行商行的别致小院。 “伊前辈,这是哪里?” “那个别院已经不安全了,这里是裴公子前阵子刚刚购置的宅子,很安全。哦,对了,”伊红想起一事,“你不要前辈前辈的叫我,我不爱听,符来他们喊我红姑姑,裴公子叫我小圣手,你打算随哪个一起叫?” 伊红笑眯眯地盯着云胡,不放过她一丝表情。 昨天自接到骆景行消息后,他们就快马加鞭往回赶,中途遇到一伙劫匪耽搁了时间。之后裴稷便嫌马车太慢,不顾伤情使轻功先走。他如此着急,可见这个云胡在他心中地位不一般。 她早听说了这个灭火英雄,觉得不过是懂得些雕虫小技罢了,直到昨晚见到这个嫩皮细肉的翩翩公子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裴稷会心急。 怪不得他会舍命救她。 怪不得他会愿意被她抱着一动不动。 她一连在心里念了三个“怪不得”,不由得感叹。 世间之事,惟有这个“情”字最难琢磨,也最让人疯狂。 可从昨晚情形来看,云胡与符来似乎更加要好,不知在这个云胡心中,更喜欢哪一个? 伊红这一问,是试探她与哪一个更亲近。可云胡此刻心底想的是,看来不论书中还是现实,女人都是在意年龄的。 她甜甜一笑,道:“那我以后叫您红姐姐,可否?” 伊红愣了一下,旋即心道,这个小姑娘果然聪明。既回避了她的试探,又哄得了她开心,怪不得能让裴稷那块冰溜子动心。 她点点头,很满意这个称呼。 于是后来的几日,院子里时不时蹦出一句甜美的“红姐姐,早上好”,“红姐姐,您今天可真好看”,“红姐姐,我又想看看您那个独家金疮药了”。 每到这个时候,符来都捂住耳朵假装没听见。这些天他和云公子经历生死交情渐深,他本想和云公子以兄弟相称,可他们一个叫姑姑,一个叫姐姐,这…… 差了辈了啊! 符来觉得自己吃亏了,吃大亏了! “红姐姐,院子里为何这般吵?”云胡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伊红原本就在窗前,闻言特意把窗子打开一条缝,这一下,云胡听得清楚了。 原来是骆家主在跳着脚骂娘! 也不知是哪家人得罪了骆家主,惹得这大嗓门吼得满院子都在震。云胡听了一阵子,眼珠咕噜噜一转,明白了。 “骆家主,”她眼睛一亮,“定是在县长夫人娘家吃了苦头了吧?” “都骂了一早上啦!”伊红调好了药后拿给云胡,从鼻子里哼哼两声,道:“县长夫人娘家可不是什么善茬,就那片顶多一百亩的柿子林,硬生生讹了骆家主一千两银子去。” 因为舍不得三百两把她和符来丢在了柿子林,结果现在被迫掏了一千两? 云胡低头喝了口药,苦得脸都皱成一团。可一想到门外正在肝疼的骆景行,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接着,两个女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幸灾乐祸。 于是这一笑,便不可收拾。药也喝不下去,碗也端不稳,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云胡抹了把眼泪,“骆家主要是知道县长夫人娘家那么难对付,别说三百两,六百两都舍得。” 伊红轻嗤一声,“某些人仗着年长几岁算计别人,哼,就他那副脑子,再长十个也不是裴公子对手!” “这么说,”云胡恍然明白,“裴稷是故意让骆家主去县长夫人娘家的?” 21. 报复2 “不过一片柿子林,烧就烧了。”别说一个县长夫人娘家,就算是县长自己家,裴稷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让骆景行去当然是为了整骆景行。 不管骆景行当初是什么目的,敢抛下自己的人,就当知道会有什么下场。裴稷没有明面给骆景行惩罚,一是知道骆景行本性不坏,二是想提点骆景行,小聪明要适可而止,若真要玩弄手段无人是他裴稷的对手。 想起昨晚,云胡忽然有些羡慕去去和符来。 去去有骆家主护着,符来可以跟裴稷告状。受伤了有人保护,吃亏了有人算账,即便犯了错,也有人替他们顶着。 真好! 云胡再次端起药碗,黑乎乎的汤药越闻越难喝,她瞪了好半天也没勇气再喝第二口。 伊红看了也不催。 这碗药她可是放了最苦的一味药材,往常连裴稷都不肯喝上半口的。她放这味药进来目的自然不是治病,而是惩罚。 谁让这小姑娘见天的弄伤她精心修复的作品。 云胡捧着药碗酝酿了半天勇气,忽然问道:“那裴稷为什么要烧片柿子林啊?” “这我就不知了,但肯定与你们刻字有关。” “难道是因为我们用了蓝冥?” “应该不是。” “那能是什么?”云胡想不出了,她装作思索借机把药碗放到床边案几。 伊红抬手拦住,又把药碗推至她跟前,笑得很是坏心眼,“不如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问他?” 云胡呵呵两声。 还是算了吧! 此时的伊红像关老爷一般铁面无私的杵她面前,云胡知道自己今日是躲不过这碗苦去了,干脆深吸一口气,咕咚咕咚一口气把药喝光,皱着脸把碗还给伊红,又迅速拣了床头的杏干扔进嘴里。 一连塞了五六个,才稍稍消减了些嘴里的苦味。 伊红很满意,婀娜地转过身去。 “裴稷去哪儿了,受那么重的伤都不休息吗?”云胡嘴巴鼓鼓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伊红摇摇头,叹口气,“在审那几个贼人,都一晚上了,也不知审出什么来没有。” 云胡“哦”了一声,并不关心。 院子里又响起符来“吭哧吭哧”的声音,像跑了个马拉松似的呼吸沉重。 “符来在干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他呀,受罚呢。”尹红故意重重叹口气,“都练了一上午了,再这么练下去,小命就要没了半条了!” 云胡心一惊,“他为何受罚?” 伊红把窗子敞开,喊了一声“符来!” 一阵碎步声后,符来高大的身影恭敬地出现在窗口,“红姑姑,您有事?” 伊红单手拄着下巴,“你家公子为何罚你?” 符来一顿,答:“自是因为我没有做好。” 伊红佯装不解道:“没做好什么呀?” 符来又顿了一下,“没保护好云公子和去去,让他们受了伤……” “谁说你没做好?”云胡听见声音跳到窗口,“你做得很好,非常好,谁要敢说你做得不好,我云胡第一个和他拼命!” 这…… 符来累得通红的脸嗖得变紫,又变黑。 在符来的认知里,通常敢找裴稷拼命的,要么冲动,要么傻!云公子虽说有时候有那么点傻,但人绝对讲义气,够哥们! 符来暗自把云胡当成好哥们,然后又开始纠结,要是好哥们与他家公子打起来,该帮谁? 云胡要是知道此刻符来偷偷骂她傻,一定会儿后悔说出那句豪言壮语。符来因为保护她受罚,她心里确实过意不去,甩出那句话不过是想安慰安慰这位苦命的当事人,意思是哥们别难过,我挺你。 反正裴稷也不在。 说话又不要钱,这种话她可以说上一箩筐。 “要不是你挡在前面,我当时就得被那帮刁民暴揍。要不是你及时出手,去去那就得滚进车轮子底下。” 云胡单脚撑地靠在桌案旁,手里捧着木碟,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扔着杏干,“要我说,也就是你机智英勇、肝胆侠义,换作别人,我断的可能不是一条腿,而是整个脑袋了。你这么辛苦不奖励反倒惩罚,也太不公平了!” 符来被夸的不好意思,挠着脑袋不说话。 “说得是呀!”伊红勾起红唇,斜着丹凤眼问,“这么不公平,可找谁说理去呀?” “放心。”云胡咽下去嘴里的杏干,豪迈道:“等裴稷回来,我去找他说理!” 符来连忙摆手,羞赧道:“不用不用。” “用得用得。”云胡一脸认真。 符来就又不说话了,看着云胡嘿嘿地笑。 “既然如此,干嘛等裴稷回来,可以现在就去找他啊,反正他就在隔壁。”伊红慢条斯理说完,看了隔壁院子一眼。 一墙之隔的后面,露出高耸屋顶和勾起的檐脚。 “不行,”符来拦住:“公子叫云公子这阵子不要出门。” “为何?”云胡一顿,这不是限制她人身自由嘛! “就去个隔壁,不会有危险的。”伊红。 符来又不说话了。 云胡则是左右为难。情感上她是想出去玩的,可理智上告诉她此时不宜作妖。她想了想,最终理智战胜情感,道:“我腿脚不好,还是等……” 话没说完就被伊红打断:“今日天气这么好,你得多多活动活动,舒筋活血利于身体恢复。”她说着拿过旁边的拐杖,硬塞进云胡手里,笑得无比纯良。 呃…… 云胡被噎了一下,无奈地看着那根木棍做的临时拐杖,甜杏干都吃得不那么欢快了。 隔壁院子高强灰瓦,露出在高墙后的屋脊肃穆耸立,大门紧闭,气氛森严,不似平常百姓的院落,也不像商贾贵胄的别院。 倒像是审批犯人的衙门或牢狱。 还没走到跟前,云胡就开始打退堂鼓。到了台阶处,更是站着不动,张嘴喊住前面伸手推门的伊红。 “红姐姐,”她抬头看看天光,“这会儿裴公子他们肯定在忙,咱们还是别去打扰他们了。” “好啊,”伊红回头看向两个心虚的小鬼,道:“我记得符来好像还有一千遍拳法没练,不如你就回去陪着他练吧,这一千遍拳法走下来怎么着也得到明早了,估计那会儿裴公子肯定不忙了。” 云胡不好意思地看向符来,软着嗓子歉疚道:“要不,我们等等再来?” 符来原本明亮的目光暗淡下去。云胡见了心中不忍,暗骂自己多事,又开始往回找补:“放心,等到中午裴稷回来吃饭,我一定帮你平反!”说完,又送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以示安慰。 可这笑,只有云胡自己知道有多心虚。 符来苦笑:“没事。反正我体力好,不怕累。” 伊红懒洋洋接话:“对,对,你这么年轻死不了的,等晚上我配个续命膏,你明早练完了正好过来找我拿。” “……”云胡又犹豫了。 就在此时,一直紧闭的大门忽然从里面拉开。 22. 报复3 朱红的大门打开,中间白玉砖铺就的甬道上走来一行五人,各个步伐矫健、神色肃穆,走在前面最中间的,正是裴稷。 黄银杏叶飞起,在他们的脚边盘旋,等他们走过,又落回地面。 裴稷身着绣凌云暗纹玄色长袍,披着黑色皮裘大氅,原本高大的身形显得愈发伟岸。几人走至门口,裴稷停在最上面一级台阶,其余人则停在门内。 他本就高大,此刻又居高临下,站在庄重古朴的建筑面前,莫名有种压迫感。不仅云胡、连符来都觉得他们此行—— 草率了。 伊红退开一步,符来上前一步,各自拱手抱拳,“公子。” 裴稷点点头,目光依次扫向三人。 一个台阶上、一个台阶中、一个台阶下。 “何事?”他眉毛轻挑,目光落在台阶下的云胡身上。 符来支支吾吾,云胡看天看地看自己,就是不看裴稷。 半晌,还是伊红看不过去,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某人打抱不平,想替某人击鼓鸣冤呢。” 这话没指名没道姓,云胡便假装其中一个“某人”不是自己。心里还暗暗打定主意,若是符来和伊红揭发,她就咬死不认。 正想着,裴稷抬脚缓慢步下台阶。 他面无表情,走路带风。每走一步,云胡都感觉是踏在自己心上。等他下到最后一级台阶,高大的身影压过来笼住了整个云胡。 “你有何不平?” 嗯? 他怎么就认定是她不平? 好吧。就是她。 那又怎样?! “我,我就是不平。” “咳,咳咳。”不知为何,符来剧烈咳嗽起来。 云胡接收到符来的信号,但,丢人不能丢气势! 她梗着脖子深吸一口气,答道:“这些贼人屡次害我,总要叫我看看他们的样子,亲口问问他们为何要如此吧?” 云胡一口气说完,像松了口的气球一下子泄光所有勇气,又迅速低下头去。符来的咳嗽声也适时地停止,在裴稷身后悄悄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云胡垂着头,盯着裴稷银灰色腰带上的双鹤展翅纹样看了一会儿,目光向上又研究起他雪色衣襟上的绫绮锦纹,实在无处可看的时候,门内传出一声粗鲁狂慢的吼骂。 像得了特赦一般,云胡绕过裴稷歪着身子往门内张望。 这一看可不得了。 院子中央不知何时跪了一排衣衫褴褛的大汉,每个大汉都被身后两人执膊按住。最前头站着一黑衣男子,手拿五尺长刀,手起刀落,那大刀寒光一闪,正对准第一个大汉的脖子。 云胡倒吸一口凉气,心神骤惊,猛地缩回身子。 她脸色刷白,慌乱地看着裴稷,落在拐杖上的手指掐地泛红。高大的身体挡在她身前,她看不见,但听得清。当微妙的刀剑破空之声传来,她下意识扭过头,伸手捉住他衣襟。 几乎就在同时,裴稷也抬手,覆住她嫩白的耳朵。 嘈杂的声音顿时隐去。没有了大汉的叫骂,没有了钢刀砍在皮肉上的咔嚓声,也没有了头颅落地的嘭嘭声。 全世界,只剩下她如雷的心跳,一下、一下,混乱不堪。 他到底是什么人? 私设公堂私自用刑,难道不怕被官府抓? 脸颊处宽大的手掌温热又粗粝,她忽然觉得金色面具下的面庞十分陌生。是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真实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连身份辨别系统都检索不到他。 若是走在大街上,只要他换一身衣服,或者摘掉面具,就可以相见不相识。 云胡想到此,蓦地松开落在他衣襟上的手。 裴稷也收回手,垂在身体两侧。云胡低下头,盯着他的大手,右手食指关节处一层薄茧,是练武之人才有的痕迹。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 符来搞不清状况,暗自琢磨自家公子为何要堵住云公子耳朵,像给受惊的小猫顺毛一样。他望望头顶太阳,今日虽然冷了些,但也不至于冻耳朵啊? 伊红可比符来看得透彻,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就听见裴稷低沉的声音响起。 “还要去吗?” 问的是她要不要,看的是她敢不敢。 阳光下,云胡的面庞白的几乎透明。她犹豫了,不过片刻后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只说了一个字。 “要。” 以前看电影时才记住了一个有名的话,叫作“以德报怨”。后来才知,论语里面这句话原句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什么是以直报怨? 她还曾特意去网上查询了一下,并用自己的话通俗地解释了一番,就是——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云胡才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 这些贼人在杀她之前,也没问过她是否该杀。那同样,她也无须过问他们是否该杀。相反的,裴稷次次都是拼了性命救她,但凡他有一丝犹豫,她都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其实,在云胡用身份辨别系统里查询伊红的时候,也查询过裴稷、符来,甚至骆景行和去去,除了骆景行作为景行商行的老板曾助男主角剿匪一臂之力之外,其他都是查无此人。 由此来看,这些都是不知名的工具人,所以才不会出现小说中。 虽是查无此人,云胡也一度很高兴,这表明他们至少不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再者,骆景行曾经帮助过男主,说明骆景行90%不是坏人。由此类推,那裴稷也大概率是好人。 里面是杀她之人,外面是救她之人,此刻她不想问是非对错,也不想辨因缘结果。就算某一天她发现剧情反转她大错特错——裴稷真是个大反派,就到那时再想办法弥补吧。 云胡以为这一天会很久,事实上不到半年,云胡就发现剧情确实反转她也的确大错特错,只不过裴稷不是反转为十恶不赦之人。 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整个裴氏天下除了皇帝之外,恐怕无人能比他更有权利审判用刑了。 不过那是后话。 此时,拄着拐杖的云胡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裴稷的大氅后面,小心地绕过尚未清洗的血迹,走过前院、中院,进入一处暗室。 这是一处审讯室。 刚下去□□级台阶,阳光就消失了。空气里弥散着一股霉味和血腥味。角落里几个大火盆烧得正旺。一路走过去,可以看见架子上陈列着各种带血的刑具。 一个被五花绑在柱子上的人耷拉着脑袋,身上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应该是用过重刑。 负责审讯的人看见裴稷,恭敬地过来行礼,裴稷大手一挥,让几个人都下去了。逼仄阴冷的暗室里,只剩下她与裴稷两个,还有柱子上的那个坏蛋。 地牢 “此人自称叫马烈天,本地村民……”裴稷这边说着,云胡那边已经开始用身份辨别系统开始搜索。 果然如她所料,查无此人。 这身份辨别系统怕不是个假的吧? 裴稷的声音还在继续:“就是他煽动村民围困你,之后又兵分两路,一路伪装成普通村民趁乱偷袭,另外一路埋伏在半路企图截杀,但他只说自己是见财起意。”裴稷说完,扭头看向站在入口处的云胡,“人你见到了,想问什么现在问吧。” 云胡嫌地牢腥臭早就不肯往前了,此刻她离得老远,伸长脖子眯眼瞧那大汉,血猪头一样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模样,但她敢保证,绝对不认识。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追杀我?” 那人头也不抬,哼了一声,出口的声音虚弱而苍老。 “穷天地之广袤兮,雷动星流芷若蕙兰,叹江湖之浩渺兮,神龟蛟鼍瑇瑁鳖鼋,状天地江湖之蝼蚁兮,何须恩怨尔? 云胡:“……”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就问了一个问题,这人叽哩哇啦说了一堆,啥意思?难道…… 他没听懂自己的问题? 她上前几步,重复:“我是问你,为何要杀我?”怕这人被折磨的精神不正常,还特意以手作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那人轻蔑一笑,不再作答。 云胡愣了愣。 忽地想起一句话:不怕流氓会武术,就怕流氓有文化。 眼前这流氓又会武术又懂文化,怎么办? 她蒙圈地看向裴稷,后者极其轻微的叹了口气。 “他的意思是江湖之大,你我皆蝼蚁。要杀一个人,何须有恩怨?” 云胡似乎听懂了,又好像差一点点,迷茫地大眼睛怔怔望着裴稷。 他微微皱了下眉,又换了个说法:“比如你随便踩死只蚂蚁,需要先看看那只蚂蚁是否跟你有仇吗?” 云胡摇头:“当然不会。” “所以他踩死你,也不会问是否与你有仇。” “哦——”云胡恍然大悟。 这是没把她当人看啊! 费这个劲,早这么说不就完了么!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人,明明可以很简单非要搞得很复杂,再复杂也不能让你变高尚不是? 相比之下,云胡自己的报仇方式就很是简单干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粗犷。 她脚下运步,人影一晃就到了马烈天身前,然后举起拐棍,只听“嘭”得一声闷响,拐棍正好打在他腰侧伤上。 似当头一棒,马烈天吃痛身子猛地一颤,再抬起头时,云胡早回到原来位置。还和刚刚一样离得远远的,怕血沾到自己身上似的。 腿虽然瘸了,但游龙步法的功力还在,云胡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要不是腰上伤口痛如盐撒,马烈天还以为自己花了眼。裴稷也没想到云胡会这个时候给他一棍子,也愣了一下。 “怎么,不服?”云胡嗤鼻。 报了断腿之仇的她心中畅快,昂着脑袋站在裴稷身后,嘚瑟的模样颇有点狗仗人势的感觉。 马烈天自是不服,双目猩红瞪着云胡。 “你几次三番杀我,追得我差点掉下悬崖,还害我断了一条退,我不过还你这么一下就受不住了?”其实她本是想打马烈天一巴掌,但又怕脏了手。这么一来狠是狠了点,不过他身上那么多伤应该也不介意再添上这一棍子。 马烈天双目猩红盯着云胡不发一语,半晌,再次垂下头去。 “你可认得北祁山匪?”云胡问。 “听过,”马烈天缓慢道:“但不认得。” “撒谎。”云胡肯定道:“你根本不是什么普通村民,你和北祁山匪是一伙的!” 闻言,马烈天竟然笑了一下,带血的脸阴森可怖,“无凭无据,莫要信口开河。” 云胡心中害怕,面上却是不改一色:“按照你的理论无冤无仇都可以杀人,我现在跟你有仇,杀了你都不过分还要什么证据?” 马烈天不置可否,半天不说话。 云胡终于沉不住气,质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马烈天轻嗤一声,目光讽刺地看着云胡,“你若有种,便亲手杀了我。” 呃…… 她还真没这个种!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什么都不肯说,得想个办法。 云胡从袖口里摸摸索索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上面印着的图案如火一般。 “你可认得这个?”她问。 马烈天双目精光一闪,又瞬间隐去,“不认得。” “这是在你们的人身上搜出来的。”云胡两指捏着小瓷瓶,“这小瓷瓶圆润细腻,图案精致独特,里面的药也是价格不菲,与你们这群村民啊、山匪啊真是不配。” “那帮蠢货,”马烈天眯着眼睛,满脸鄙夷之色,“确实不配!” 呃…… 突然有个大坏蛋认同自己的观点,这种感觉……好像不是很开心。 云胡顿了一下,忽略内心浮起的这种怪异,又继续道:“但我很喜欢,不如你告诉我可以在哪里买到吧?” “我不知道。”他阴恻恻道:“你若喜欢,亲自去问他们好了。” “你……”云胡气极,恨不得再上去给他一棍子。 “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一直没说话的裴稷终于开口。他双手背负踱步上前,高挑的身材气势凌盛:“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能查到线索,留下你不过是想印证一下我的推断。” 马烈天微微抬眼,目露讥讽显然不信。 他冷眼看着马烈天,侃侃道:“相貌、语言都可以伪装,但生活习性很难改掉,你说你是本地村民,吃食习惯却与本地人完全不同。家中泡着胡椒酒,随身携带胡椒粉,北祁郡卖胡椒的只有那么两三家,你当真以为我查不出吗?” 这个时代胡椒刚刚从西域传进来,还是堪比黄金的奢侈品,能随身携带胡椒粉,放在现代那就是妥妥的土豪啊! “你这么有钱,还打劫我?!!”云胡愤怒。 兴师动众截杀她这个无名小卒,还敢说什么见财起意,糊弄鬼呢!再联想到这段时间总是被莫名其妙的追杀,要么是他们搞错对象,要么就是这背后有什么大阴谋。可她一个穷苦道士能牵扯出什么大阴谋?说出来那都是抬举她。 除非…… 她歪着脑袋看向裴稷,该不会这个人身后有什么大阴谋吧? 大概她的目光有些过于露骨,裴稷感应到似的回过头,漆黑的眼眸里火光跳动,在阴暗的地牢中更觉不可捉摸。 对视不过三秒,云胡败下阵来,嗫嚅着:“原来你早就知道他不是普通村民。”她还以为自己套出了什么有用的消线索呢。 裴稷斜睨着她,不冷不热道:“原来你早知他们与土匪勾结。” 还真不是! 刚刚站在台阶上研究他衣襟上花纹时,她才突然想起那个火状图案在哪里见过——就在北祁山差点被抹脖子时,杀她的黑衣人衣襟上就绣着这个图案。 “那,现在怎么办?”云胡瞥了马烈天一眼,弱弱地问像裴稷。 “你要问之事可都问完?” 云胡点点头,有点泄气:“但他不肯告诉我。” 他垂眸盯着她毛茸茸的头顶,片刻后,淡淡道:“走吧。” “啊?”云胡有些不甘心。 “你想知之事,不出一日便可有答案。”裴稷自信说完,转身往外走。 真的? 云胡虽是半信半疑,但也没办法,只能转身跟上。 “等等!”马烈天突然大喊一声,二人停住。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先得答应不能杀我。”马烈天道。 裴稷面无表情听完,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马烈天急了,挣扎着身体,挣得脚链“桄榔桄榔”响,“你不能杀我,你不……” “要不,听听吧。”云胡细嫩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桄榔桄榔”声消失,马烈天急切地盼着那背影回转。 正要迈上台阶的腿停下,这次裴稷终于转过身。角落的火盆里光焰熊熊,他腰脊挺直、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黑影里看不清表情。 “杀不杀你,”他冷冷道,“要看你说的我爱不爱听。” 线索 马烈天多年潜伏于此,表面只是普通村民,实际上一直暗中调查天书之事。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多年的绸缪会坏在一瓶胡椒粉上。事已至此,他招不招对裴稷来说都一样,但对他不一样。 这段时间他一直观察裴稷,起初以为他是官府之人,见到这私牢后又觉得不可能,最后断定这个能力不俗、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应该只是有权势的世家子弟。 如此,那就好办了。 他手下连同那些山匪都是些蠢材,他还没见过这么卓越的年轻人,要是能说服他为己所用,那成就大业指日可待!想到这,马烈天不再纠结,略一思索,便从头开始说起。 “吾出身富庶,自幼读四书五经、学富五车……” 竟是从他幼年讲起! 云胡扣扣耳朵,镇定地听着。这老头嘴开开合合,每一个字都被云胡听进耳朵去了,可就是不懂。就好像听语文老师讲政治,满嘴之乎者也还无趣,要不是这地牢里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差点要睡过去。 听着听着,云胡就发现裴稷也在蹙眉。看吧看吧,不只她一人无趣。作为资深学渣的她一向认为学生上课听不懂,那都是老师没讲好,不怪她! “我记得符来还有一千遍拳法要练,对吧?”裴稷似在回忆。 云胡猛点头。 终于有个能听懂的人话了,咳,应该是能听懂的人说话了。 “不如免去此罚,换成罚俸半年,你说怎样?” 他竟然在争求她的意见! “那自然是好!”在云胡看来只要能省下这顿要命的体罚,怎么都好! 云胡笑不拢嘴,不忘恭维,“裴公子您果然深明大义,我替符来谢谢您!”符来现在一定已经开始练了,为了能让他少做些,云胡眯着眼睛贴心道:“我现在就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她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后突然停下,回头指着马烈天叮嘱道:“他说了什么一会儿你告诉我啊。” 裴稷点点头,回给她一个“放心吧”的眼神,之后的云胡就像中了彩票一样快乐地出了地牢。等她的背影从台阶上消失,裴稷的眼神瞬间冰冷。 马烈天见裴稷支走了云胡,还以为自己说动了裴稷要二人共商大事了,浑浊的眼睛里散出两道亮光,更加滔滔不绝。 “聿求元圣,当勠力同心以治天下,只要你把这小道士交给我,就算咱们正式合作,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裴稷站在刑具架前,随手拿起了一把割肉的薄片小刀,不动声色地左右翻看。 “我还可以给你一大笔银……”马烈天话没说完,震惊地看着裴稷。刚刚还在裴稷手指间把玩的薄片小刀,此刻已没入马烈天大腿。 “我劝你还是说些我爱听的吧。”裴稷懒散说着,又继续琢磨架子上的其它刑具,好像在观赏一堆好玩的玩具。 马烈天疼得冷汗直流,咬牙道:“以后这整个江山都是我们的,钱权名利美人,你爱什么就有什么!” 又一枚飞刀射入马烈天腰部,马烈天又惊又怒,直接喷出一口浓血。 “江山只能是裴氏的。”裴稷冷冷纠正。 “你到底想要什么?”马烈天嘶吼。钱权名利是个男人都爱! “难道,你还想当皇帝不成?” “当皇帝?”裴稷微微一笑,拿起一把赤刃短刀,手腕微动,赤刃短刀在掌心灵活转了一圈,“很多人这么想过,可是我偏不当。” “不可能!”马烈天不信。 就像所有男人都向往女人一样,这世上不可能有人不想当皇帝。 他死死盯着裴稷,脖子上青筋暴露,看见他手中短刀时,不由得心神俱骇:“你说过不杀我的。” “我只说过,杀不杀你,由我决定。我给了你两次机会,可惜……”他摇摇头,缓缓踱步到马烈天身前,漆黑的眼眸耐人寻味,“现在,我只问你最后一句。” 他蓦地沉下面孔,“云胡和天书有什么关系?” 马烈天盯了裴稷半晌,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像发了疯似的,血水顺着嘴角外流,甚是恐怖。 “原来,原来,你是看上那个小娃娃了!” 原来他支开云胡,不是为了和他共商大事,而是为了杀他。 裴稷也不否认随他去笑。 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马烈天笑完,又咳出一口鲜血,继续问:“什么时候,改的主意?”很显然,在他来之前并没有起杀心,甚至还特意留他一条命。 “你若喜欢,亲自去问他们好了。”裴稷淡淡道,“这句话,我不爱听。” 马烈天终于意识到什么叫祸从口出,可他认为还有机会,喘着粗气挣扎:“你若杀了老夫,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关于她和天书的秘密。” 裴稷压低身子,对上他猩红混沌的双眼,邪邪一笑。 “你可知我是谁?” 裴稷说完不待马烈天回答,赤刃短刀径直刺穿了马烈天胸口。 马烈天浑身震颤,猩目圆睁,看见裴稷嘴里一字一顿说出三个字后更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可他此时已经无法说话,脑袋一歪垂下头去,之后便再也没能抬起来。 赤刃短刀插在胸口,血流到地面。 马烈天到死也不信,他会在这个名不见经转的边陲小镇遇见这个人,这个他一生中最不想遇见之人。 裴稷掏出手帕擦手,一个黑影从暗处闪身出现,拱手作揖后,低声道:“去胡椒店的影卫检查了所有进出货记录,其中有一个青衣帮的女人最为可疑。” 青衣帮? 裴稷微微蹙眉。 “另外,云公子已经安全回到宅院了。”影卫又道。 裴稷点点头,转身时将手帕扔进了火盆。 随着高大的身影步上台阶,那影卫又消失在暗处。 隔壁宅院里,云胡正一瘸一拐欢快的奔向符来。刚跨过门槛,就远远看见中院里符来打拳的身影,担心他练多了伤身,急着喊道:“别打了,快停下!” 那语气和“别打了,快跑吧!”一个样儿! 符来还以为有仇家追杀来了,提了刀蹭蹭几下跑过来,呼哧呼哧问:“又有人追你?多少人?” “哎,不是。”云胡努力遏制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解释道:“是你家公子免了你那一千遍拳法!” “真的?”符来一怔,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他亲口跟我说的。”云胡言辞恳切,信誓旦旦。 这下符来相信了,红润地脸笑得只剩一口白牙。 云胡也替他开心,接着又道:“还说只要用罚俸半年来抵就行!” 仿佛晴天一声劈裂,符来瞬间石化。 云胡见他脸色不对,疑心他高兴过度坏了面部神经,正琢磨着要不要请红姐姐来给他针灸,就听见远处“噗嗤”一声,伊红在廊下的梁柱旁笑弯了腰。 笑容在符来的脸上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黑的脸色,越来越长的脸型。 “怎么啦?”云胡不明所以,“哎……符来,你,你怎么走啦?” 符来弓腰垂头,原本高大的背影十分丧气。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看毫不知情的云胡,似懊悔又似怨恨,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仰天长叹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红姐姐,”云胡不解地问伊红,“他怎么啦? 伊红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此时终于止了笑,抚着纤腰走到云胡面前,像逗弄小孩似的地用一根食指勾了下她红扑扑的脸蛋,点头赞道:“真是个宝贝!” 有趣的宝贝! 后来的云胡才知道,原来符来在老家有个小青梅。只是青梅的家境富裕,除了青梅自己外,全家都看不上符来。后来符来进京赚了钱,青梅家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但要求高额的聘礼。为此符来攒了好久的钱,眼瞅着只要再半年就凑够了,又出了这么档子事。 云胡这才知道:别说一千遍,就算打一万遍拳,符来也不愿被罚半年工资吧。 后来的几日,符来见到云胡都躲着走,云胡想找他去道歉都没机会。托伊红去说和吧,伊红进去符来房间后给人一顿威胁,比如再不理云胡就给他下泻药。又或者,要是敢再让等了他两年的姑娘等,就阉了他。 云胡瘸着腿等在冰冷的门外,听见里面的对话几度想撞墙。她唉声叹气,一会儿怪符来没说清楚,一会儿怪红姐姐太凶,一会儿又怪裴稷阴险狡诈。 哎…… 说来说去,都怪她自己单纯! 那日在地牢里,怎么就信了裴稷那张无比纯良的嘴脸! 寒风吹过,云胡坐在廊下捧脸看着满地落叶,无比想念在景行别院养伤的去去。 第一次做贼 为了弥补过错,云胡一直琢磨着如何讨好符来,搜遍了全身家当后,觉得只有蓝冥与《游龙步法》合适。她抉择了半晌,最后捧着《游龙步法》去了符来房间。 三日后,符来又把秘籍送了回来。 “这么快就学会啦。”云胡放下手里冰糖红豆糕点,笑咪咪吹捧:“符公子果然武学奇才、天资聪颖、悟性极佳、领悟能力极强。”云胡竖着大拇指,把能想到的词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符来黑着一张脸,道:“我没学。” “啊?”云胡惊讶,以为符来是不喜欢,又劝道:“这本秘籍简单是简单了点,配不上您符大公子的天赋,但我只有这本,”她扯出一个甜美的笑:“不如您老就将就着练练,正所谓艺多不压身嘛?!” 简答个屁! 符来的脸像抹了酱油,更黑了。 不是他不想学,是他根本学不会! 这秘籍高深莫测、招式复杂,要想领悟其中精髓就好像去捉一条灵活游走的神龙,他苦思冥想了三日怎么都不得要领,连第一式第一招都琢磨不透。 这么下去就算有朝一日他能够领悟其中精华,也至少得练个十年八年才能练熟。 他没这个时间。 再者,这游龙步法练得再熟也就是跑得快点,要想考进影卫必须得练习实打实的对打功夫,不然一见到对手就跑,当个屁影卫? 那是逃兵! 是以符来看了三天,彻底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时就断了这个心思。虽然还是有些舍不得,但痛定思痛还是决定还给云胡。 只没成想这还书还能惹出一肚子内伤。别看椅子上这吃货满脸真诚的又是夸奖又是规劝,却是句句戳他的心窝子。 已经考了十八次影卫的符来憋闷不已。 对对对! 他就是资质平庸,不堪大用,说不定永远考不进影卫去。 从云胡房间出来的符来仰天咆哮,“啊!!” 谁来管管这个云公子啊! 大概老天也也看不下符来的悲催,当天下午就显灵了——裴稷给云胡安排一份极其艰巨的任务—— 识文断字。 云胡这个学渣在现代不得不九年义务教育,到了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地方还要学习,她一激动,差点把自己穿越一事抖落出来。 好在直播管理员及时蹦出来阻止,还语重心长的提醒:还是学点文化吧,不然连“云胡不喜”都搞不清楚,多丢人! 正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被揭了短的云胡决定好好学习,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能把脸打回去,让直播间众人刮目相看。不过,云胡还是高估了自己的羞耻心。她在书案旁坐了两日之后,就又放飞自我了。 但凡她在学业方面能有半点羞耻心,也不会成了资深学渣! 这几日天气渐冷,房间里又多加了处火盆,如此一来暖洋洋的更加让人想睡觉,云胡坐在书案前,看着满纸黑黢黢的鬼画符出神。 自那日地牢之后,她就没怎么见到裴稷。其实说起来,从她住进景行别院起,每日就只是与“一来一去”玩耍,现在去去不在,又多了个红姐姐,但仍然不怎么见裴稷。若是认真算下来,与裴稷相处的时日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院子里又响起拳脚嚯嚯之声,云胡打开窗子,拿来一碟子瓜子,一边嗑着一边看院子中央的符来练功。 说起来,这符来也不是什么顶顶有骨气的人,他耳根清净了两日后发觉没了云公子在耳边叽叽喳喳,竟是十分不习惯。于是暗自憋闷了两日后,又开始在云胡面前晃悠。 用他自己的说法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用云胡的说法这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总之,两个人是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云胡这边瓜子嗑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状似无意地问:“符来,你家公子到底什么回来呀?” 符来停了下来,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担心道:“恐怕要晚上了,也不知道公子他们能不能在下雪之前赶回来。” 云胡也故作担心地跟着望天,心里却想着赶不回来最好。 符来刚要继续练功,忽又想起来,“那篇赋论你抄完了吗,公子回来要看的。” 云胡最烦那些个论啊赋的,又臭又长不知所云,她摆摆手不想提。符来刚要再劝,云胡已经一把关上了窗子。 “啪”的一声,严丝合缝。 符来:“……” 有公子亲自教还不肯好好学,什么时候公子能这般教他就好了。 符来摇摇头继续练功,没察觉到云胡已经悄悄的跑了出去,还七拐八拐溜进了裴稷房间。 对于这次行动,云胡已经规划了好几日。早上还特意看了黄历,今日黄道,万事皆宜。此刻云暗、天低、风紧,裴稷、红姐姐都不在,院子里只有个练功入魔的符来,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时机。 呃…… 她不是偷,她就是看看。 她一直摸不透裴稷,总觉得那张面具背后藏着很多事。好几次她跟符来、红姐姐旁敲侧击问起裴稷之事,他们都对答如流没有丝毫破绽。 可越是这样,云胡就确实觉得不对劲。 如若真如他们所说,裴稷在京城只是个钻石老五,那群山匪为何会不惜烧山而疯狂追杀他们? 她冥思几日,觉得这事还得靠自己,嗯,身份辨别系统,但—— 她得知道他的某样特征,比如真实姓名、胎记、善用的武功路数等等。 裴稷的房间有种特殊的药香。记得陷入寒丝网那日,她还觉得这味道怪异,现在已经十分习惯了。云胡提心吊胆、蹑手蹑脚,明知道此刻不会有人进来,还是止不住的心虚手抖。 云胡此刻只当自己不是做贼这块料,几个月后她就不这么想了。那时的她与裴稷一起偷偷潜入各大场所,心不虚气不喘,游龙步法使得行云流水。 穿越以后云胡跟着裴之坑蒙拐骗不少,但做贼还是第一次。十分没有经验的她进门后也没有先看看那处最重要,就沿着壁橱、柜子一路翻找起来。 她在多宝格上翻出好些个手串古玩印章,感叹着砖石王老五的奢华。在橱里发现了一堆精美的小药瓶,挨个打开闻了一下没辨出是什么药。之后在书柜里翻出一堆书信典籍,可惜看不懂,又认命的放回去。 哎~~应该先学好认字再来的。 寻摸了一圈,目光才落在处于房间C位的书案上。她走过去,随意翻了翻案上摆着的湘妃竹笔筒,又拿起桌上半开的书卷抖了抖,最后才拿起旁边的一张细绢纸。 纸上的几个遒劲飘逸的大字,云胡竟是认得—— 尔兄弟防火启示录。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云胡默念了一遍,觉得十分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再一回忆,差点没惊掉下巴。 这个什么尔兄弟,不就是她自己瞎掰出来的吗? 那日为了应付裴稷,她硬生生把《海尔兄弟》改成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都有点对不住那可爱的兄弟俩。当时还以为只是裴稷的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竟然记下来了。 他记这个做什么? 云胡晃晃脑袋,想不明白,只当裴稷没事闲的。 她接着拉开书案抽屉继续翻找,找到最后一个抽屉时,发现里面放着一个金丝楠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封漆着火印的信,上面的火状图案,与她袖种小瓷瓶上的一模一样。 云胡拿出信纸,刚要展开,外面突然传来门响符来惊喜的说话声。 “公子,红姑姑,你们回来了啦!” 云胡一惊。 糟了! 他们怎么回来了?! 她匆忙把信纸放回去,慌乱之中手心一抖,信纸掉落地上。她撑着拐棍弯腰去捡,起来时用力过猛一头撞到了书案。书案被撞得晃动,案上笔筒一歪,眼看就要落地。 云胡连忙伸手去接,那笔筒像故意刁难似的,在她手心蹦了好几下,终于还是摔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 云胡看着散落一地的毛笔,满脑门子黑线。 好在外面裴稷和伊红似乎在说着什么事,没注意到这边动静。说到一半,裴稷突然问:“云公子呢?” 符来答:“在房间里抄写赋论呢,可认真啦。” 裴稷没再说什么,似乎很满意,又和伊红说起了别的事。 云胡侧着耳朵听着,赶紧扔了拐杖捡笔筒,之后又跪在地上捡毛笔。刚捡完就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响起。紧接着“吱扭”一声,有人进了来。 云胡不敢起身,直接跪着一路爬到屏风后。屏风后只有一张简单的罗汉床,床下的空间虽窄,但挤挤也不是没可能。 她一咬牙,硬是把自己塞了进去。 第一次做贼2 刚费劲挤进去,说话声已经到了屏风前。 “今日京城来了信,催公子您回去呢。”这是伊红。 “事情办完了,我自然会回去。”这是裴稷。 “下月就是年节,老太太年事已高日日盼您回去团圆,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他们怕途中有什么耽搁,所以才来信催促。” 裴稷没再说话,似在思索。 与此同时,床底的云胡也在思索。 拐棍去哪儿了? 她拿进来了吗? 嗯,肯定是拿进来了。 那……藏进床底下了吗? 应该,应该……藏进来吧? 为了确认,她伸手摸索,遍寻不着,又换了另外一只手继续摸。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是在找你的拐棍吗?”裴稷淡淡道。 床底下的嫩白小手一顿,瞬间收了回去,好像受惊的乌龟缩回壳里去。 “你还打算在我的床底呆多久?” 云胡不吱声。 “快出来吧,我们早就发现你了。”伊红声音透着笑,似乎已经在极力隐忍。 “……” 云胡只觉一千只乌鸦在头顶飞过。 “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来吧?”裴稷又道。 当然不能! 但—— 这么丢人的事,总得给人一点消化适应的时间吧。云胡思想剧烈地斗争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不,还是出去吧。 正要往外挪,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鬼叫。 “不好了!不好了!”门“咣”得一声从外面打开,符来冲了进来,“公子不好了,云公子不见了!” 说话间,符来看到了裴稷手里的东西。 “云公子的拐棍?难道……”他脸色瞬变,焦急道:“云公子被人劫走了?!” 床底的云胡:“……”你才被人劫走了呢! 裴稷没说话,旁边的伊红忍住笑意,清咳了两声,安慰道:“云公子没事。” “我找了整个院子,都没见到她,怎么会没……” “咳咳。”伊红又重重咳了两声,走到符来身前别有深意道:“整个院子?你肯定还是漏了什么地方。” “不可能!”符来奋力驳斥:“除了公子房里,我全……”话未说完,他突然顿住,似乎意识到什么,惊讶地看向裴稷。 “公子,云公子在您房间??” 裴稷当然不会答他。 符来四处张望。这房间布置简单,就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他好奇地向屏风后面张望,伊红赶紧拉住他往外拖。 “云公子?”他扭着身子大喊,“云公子??” 被拖出门外还不死心,末了又提高音量来了句:“您真的在这儿吗?” 云胡自然也不会答他。 事实上,此刻的云胡恨不能冲上去掐住他那副恼人的大嗓门。 这边,伊红连拉带拽硬好不容易把这憨瓜拖出了门去,抹了把汗后贴心的关上房门,看到裴稷幽深莫测的眼神后,不由得为云胡捏了把汗。 她想了想,还是赠送了句极其“善意”的提醒,算是她这个当姐姐的仁至义尽了。 “温柔点,”她眨眨眼睛,“可不要吓到人家哦!” 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裴稷眼神暗了暗,没说话。 以前确实有人硬把一些姑娘塞到他的房间,也有些性子泼辣的干脆自己爬到他的床上。那时候,他要么让人把那些人拖出去毒打一顿,要么就把她们捆了扔进青楼里,如此一来二去,再也没有姑娘敢往他身边凑。 可现在,这个小姑娘不是爬到他床上,而是钻进床下不肯出来,这种情况他还是生平头一次遇到。 床下偶尔传来指甲扣动木板的声音,像只恼人的小老鼠,除了之外无任何反应。 他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干脆转身坐起自己的事。 今日累了一天,他先是换掉满是风尘的外衣,又让人送水净手洗脸。本想让伊红或者符来帮自己换药,想想又作罢,自己随意往肩上抹了些药膏后换上了干净衣物。 之后便坐到书案前看起书来。看了一会儿欲提笔写字,摸了半天没摸到毛笔,抬头才发现笔筒空空,竟是一只毛笔都不见了。 外面北风呼号,空中刮起了清冷的小雪。他放下书,回身看向屏风后的卧榻,无奈的摇摇头,命人多加了两个火盆进来,并将其中一个挪到了床边。 云胡躺在冰凉的地上看他走来走去,听见撩水之声时就想出来,幻想着能吓他一跳,还能趁机解了自己的好奇之苦。 可惜啊! 她不能。 又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没有刚才那么冷了,听见床头火盆劈啪作响,这才发觉他移了一个火盆过来。本来还因为冷纠结着要不要现在出来,这下…… 是要她躺一辈子的节奏吗? 哎~~~头疼。 “咳,咳咳!”她故意咳嗽了几声。见裴稷没反应,又重重咳了几声。 “躺够了就出来吧,”裴稷坐在书案后,头也不回,“如果你觉得难为情,我可以回避。” “别!”云胡连忙道:“不用回避!” 事实上,她不是不想出来,也不是怕丢脸,反正脸已经丢了,真正的原因是——她出不来了。 对,她被卡住了。 进去的时候好进,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勾住了衣衫。床板低得头都抬不起来,加上靠近外侧的断腿不敢用力,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出来。 此刻的云胡正是老母猪钻篱笆——进退两难。 裴稷也察觉出了云胡的不对劲,连忙起身绕到屏风后面,高大的身躯蹲下来朝床底看。 “怎么了?”他问。 目光相对,两人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虽然是做足了心里准备,云胡还是老脸一红,嗫嚅道:“我,我卡住了。” 这真是…… 丢人丢到姥姥家,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没多久,云胡的脑袋就真的“咣当”一声撞上了床底木脚。 “啊!” 她当时一声惨叫。 原来裴稷一只手受伤不能用力,便单手拉住她胳膊往外拖,因为顾忌她的伤腿,结果忽略了她的脑袋。 裴稷自觉失误,松开了手。云胡下意识揉脑袋,结果一抬手又“邦”的一声撞到床板上。这下疼得她直抽冷气,叫都叫不出来了。 什么黄道吉日,今儿整一个□□凶日,万事皆不宜! 裴稷站起来,蹙着眉道:“你别动了,还是我叫人来把床搬走吧。” “别!千万别!”云胡连忙阻止。 现在这床就是她的遮羞布,在裴稷一人面前丢脸就算了。她可不想床被抬走时被一群人围观,像只被晾在沙滩上的沙雕海豹。 因为云胡千奇百怪的要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终还是裴稷一人承担了所有。 为难 这罗汉床为黄花梨实木所制作,上面诸多黄铜雕饰异常沉重。裴稷伤手无力,只能单手抬起罗汉床一侧,让云胡自己从里面滚出来。 等云胡终于爬起来能够直立行走后,两个人,一张床,默默站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一个是无地自容,一个是无可奈何。 云胡垂着头,毛茸茸的脑袋上顶着一串蜘蛛网,一手拄着拐棍,另外一只手还攥了一大把毛笔。 裴稷低头看了会儿,忽然很想笑。 “到我房间来做什么?”他晃着发酸的手腕在床边坐下来,瞥了眼她手中毛笔,大概因为疲惫,声音慵懒沙哑:“总不会抄赋论抄到我的床底下去吧?” 云胡低着脑袋像挨训的学生,小声道:“我就是,有个事要问你。” “问吧。” 云胡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后又迅速看向地面。他目光始终淡淡,却像一百根小钢针射过来戳着她脸蛋儿。 疼。 “那马烈天都说什么了?他们到底为何要杀我?” 裴稷眼中精光一闪,又迅速消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追根揭底还是求财。”他冷冷道。 “啊?!”她惊讶抬头。 “当然不是你身上这点小财。”裴稷微微一笑,“你还记得那日山中,你痛骂山匪时曾羞辱过那结巴山匪吗?” 当然记得! 她那时骂得超级解气。 比如“非我瞧你不起,你这结结巴巴的实在影响业务,趁早解散种田!”,还有“就你们这种熊色(sai),不出三月保证玩完!不玩完你们都跟爷爷我姓!” 那情形,现在光是想上一想都觉得畅快。 “记得啊,”云胡点点头,“怎么了?” 她拄着拐棍走到书案,手中纂了许久的毛笔终于回到笔筒。 裴稷也站起身,沙哑的声音慢慢道出其中原委。 原来那结巴是山匪大当家,还有个二当家,这个两个当家向来不对付。那日山匪一把火把烧掉了自己老窝,众匪无家可归士气低落,二当家就利用云胡在山中那番话大斯鼓吹大当家无能之说,领着众山匪造反,还杀了大当家老婆孩子。 幸亏这结巴山匪还有几个忠心的亲信,死命护着才逃到山下,不然也得死。 结巴山匪领着五六人下山,饿得受不了便偷吃村民的柿子。这帮山匪平日为非作歹惯了,偷吃也就罢了,还砸烂了许多,甚至打伤了阻止他们的村民,这才引得村民愤怒。 后来云胡进入柿子林,被正在气头上的村民认为是同山匪一样的贼人,这才有了后来的村民围堵之事。本来村民也就是想挽回自己损失,顶多是看云胡穿得不错想讹点钱。坏就坏在,混在村民中的山匪认出云胡,回去报告了结巴山匪。 结巴山匪想到自己今日如此田地都是拜云胡所赐,一心要为自己的老婆孩子报仇,于是就去勾结当地村霸马烈天,答应事成之后给马烈天一大笔钱。马烈天求财,便有了后面的截杀之事。 这一大长段故事,听得云胡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直呼我的乖乖!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机缘巧合,阴谋算计,都可以凑成一部章回体小说了。 裴稷讲完回身,只见原本局促站着的云胡早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床上去了。拐棍扔在一旁,小脸紧皱,黛眉紧锁,显然还没从迂回曲折的故事里回过神来。 裴稷蹙眉沉思。 他确定这故事里没有破绽,即便云胡追问那山匪为何一开始就追杀他们,他也能编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有一事,他实不知该如何编排。 他今日亲自去了松云观,根本没有找到云胡所说的那本救火启示录,却在两个个房间里发现了好多文字怪异的书信。 从笔迹上来看,应该是两个人的。一个是云胡,另外一个应该就是云胡的师兄——裴之。 他不确定这些书信是否与天书有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将那些书信一一看过之后,就一把火全烧了。 如此还不够,云胡随随便便就在树上留下字迹,必须提醒她日后小心,免得被有心人拿去大作文章。可若是实话实说,怕吓到她;若说得太随意,又怕她不当回事。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提醒她呢? 一时间,连跳崖都不曾犹豫的裴稷,为难了。 就在裴稷沉思的时候,云胡也在琢磨,今日来此最主要的目的还没达到,难不成就这么灰溜溜回去? 不行,脸可以丢,但不能就这么白白丢了。 她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想了想干脆直接问。 “你可否,”她目光真诚,言辞恳切:“摘下面具让我看看?” 裴稷一怔。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上一次,是在北祁山茂密的森林里,那时他的答案是“我怕你哭着嚷着要嫁我。” 这一次,要如何回答? 他眼神幽暗,抿唇不语。 这期间,云胡一直目光笔直地望着他,一眨不眨。片刻后,他似拿定主意,轻启薄唇,吐出两个字。 “不能。” 两个字干脆果决,毫不犹豫,比上一次更加无情。因为他和她的关系,只能止步于此。不寄希望,不留念想,对谁都好。 云胡早料到他会拒绝,可心头还是浮起一抹失落。她努力笑了下,告诉自己没关系,反正本来也指望他能答应。 她低下头,借拿东西的动作隐去眼中失落。 “我知道你轻功很好,或许不需要,”她说着,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如常,“但我没有别的东西。” 她拿着《游龙步法》,喃喃说着:“这本秘籍很厉害,是我们观里的宝贝,你要是学会了,肯定会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 “既然是你们的宝贝,为何给我?” “就是希望你,能不能,”她低着头,声音也越来越小,“撤销对符来的惩罚。只差半年,他就可以凑够聘礼了。” 裴稷沉默着。 床头的火盆烧得炽热,云胡却觉得那两道眼神冷飕飕,似乎看穿了她所有企图。 云胡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从床上站起来,将秘籍递过去,“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多学门手艺多条活路……” 裴稷迟疑了一瞬,还是接过秘籍,目光却从没她讪笑着的脸上移开。须臾之后,才低头打开秘籍,目光落到书页里稚嫩的笔迹后又是眉头一皱。 就在此时,云胡蓦地探出手去,目标直奔裴稷脸上的面具。 哼! 不让看就不看?不让吃饭难道还要乖乖饿死吗? 她才没那么听话。 为难2 云胡早就算过,他右手受伤,顶多算作一只半手,而她两手健全。只要趁裴稷不注意,她至少有一半的胜算。 一半,已经很高了。 她右手迅疾,指尖刚触到面具边缘,就被裴稷一把挡开。云胡一击不中心道可惜,却不气馁,紧接着伸出左手。 掌风过处,裴稷脸侧的发丝飘动。 他以书作挡,闪身避开,云胡脚下变化,使出游龙步法欺身跟上,接着斜身反手,又去抓他的面具。裴稷横跨出一步,再躲,云胡便再追。 屏风与罗汉床不足五尺的空间,二人衣襟翩跹,上下交缠。云胡一条腿虽不敢落地,但仗着步法微妙、身形柔软,总能出其不意保持平衡,即便歪倒,也是恰到好处的倒向裴稷,接着顺势出招。 就像一块牛皮糖般紧紧黏住,裴稷竟一时躲她不开。 两人缠斗了片刻,云胡不仅脚下变幻,手上也使出一套功夫,裴稷见了不由一怔,讶异道:“虎啸拳?!” 虎啸拳是符家镇符总教头去世前独创的一套拳法,招式大开大合,须得力气足够才能使得虎虎生风,如猛虎狂啸一般。 因女子气力柔弱,难以掌握要领,是以这拳法多是传男不传女,到了符来这一辈,只有符家两个长兄弟使得还算可以。符来从小学习这套拳法,每日辛勤苦练,靠着蛮力也将将把这套拳法吃透五六分。 云胡虽气力不够,又无内力根基,这几招虎啸拳却是打得有板有眼,照猫画虎已经初具模样,还颇有几分呲着牙小老虎的气势。 裴稷上下打量着云胡,目露赞赏:“符来教你的?” 云胡哪里知道这是什么拳,她就是一连几日坐窗前看符来练功,情急之下现学现卖而已。 可要实话实说,裴稷不会认为她是偷学吧? 云胡皱了下眉。 她以前就不爱运动,现在更不爱,不然也不会揣着本《游龙步法》到现在都学不会,还见天儿琢磨着如何送人。她每日坐在书案前,符来又每日在她窗前练功,她就是再不看也得看啊? 想了想,含糊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算是吧?裴稷心中莞尔,将手中秘籍随手扔到一旁,挽起衣袖,兴味一笑。 今日,他倒要好好领教领教这“游龙步”加“虎啸拳”。 “从现在开始,只要你能碰得到我这面具,符来的惩罚就此免除。” “真的?”云胡眼神一亮。 “那如果我能揭开你面具呢?” “你还是先碰到再说吧。” “好!”云胡来了斗志,“万一要是揭开了,你就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裴稷微微一笑,后退半步,长衫随步伐轻摆。他腰杆笔直,单手背立,端的是玉树临风、清雅至极,比那憨瓜符来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云胡刚要花痴,裴稷已经影随身动,到了跟前。云胡不敢轻视,沉着应对,把符来曾打过的那些招式尽数使了出来。 刚刚裴稷只守不攻,现在却是主动出招。表面是给云胡一个机会,其实就想探探云胡的本事,顺便…… 逗逗她玩。 云胡毕竟是现学现卖,照葫芦画瓢,若裴稷速度放慢,云胡那些招式还能比划得像模像样,若裴稷逼得紧些,虎啸拳就变成了鼠叫拳,严重走形变样,明显没过脑子。 火盆越烧越旺,房间里越来越热,不过十余个回合,云胡已经额头泌汗,叫苦不迭。 她真是脑子抽了才会招惹这个大魔王! “集中精神,”裴稷提醒,“小心神阙。” 什么阙? 云胡一怔,腰上已然挨了一手刀。裴稷虽及时撤回力道,但云胡还是连着倒退两步。若是个正常人,这倒退两步全无所谓,但云胡此刻是个瘸子啊! 受伤的左腿这一下是结结实实踩到地面,云胡本来就不稳,这一疼便直接失去平衡,整个身体向后仰去。 可她身后,是烧得正旺的火盆! 云胡大惊失色,手在空中乱挥,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一臂之内什么都没有。就在此时,裴稷大步上前,一把抓过她的胳膊。情急之下他用的是那只伤手,伤手本就无力,又赶上云胡双手乱挥,惊慌之中云胡不但什么都没抓住,反倒一把挡开了那只救命的手。 一时间,两个人。 一个震惊、无语。 一个蒙圈、傻眼。 云胡的小身板在空中只停留了短暂的一霎,又朝着火盆扑去。裴稷再次出手,而云胡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裴稷换了健康的手,也不再去拉她胳膊。另外一个也学乖了,不再胡乱挥舞。 就在裴稷的大手揽住她后腰的同时,云胡的小爪子也抓住了他胸前衣襟。尽管这一次裴稷有了经验,可还是没挡住云胡的幺蛾子。 惊慌之中云胡手中用了蛮力,裴稷一个没防备,没拉住她反而被她拽倒,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朝着火盆摔去。 不要啊—— 云胡绝望了。 就在即将摔进火盆的时候,裴稷反手抽出腰间匕首,插入火盆,然后借力一翻,二人齐齐歪倒在旁边的罗汉床上。 “嘭”的一声。 好在梨花床结实,不然准得被二人砸散架。 云胡趴在裴稷身上,只觉天旋地转好半天回不过来神。 “不是提醒你小心了吗?”裴稷蹙着眉头。 “那个什么阙?”云胡还在云里雾里。 “不是什么阙,是神阙。”见云胡还在懵,裴稷深呼吸两次,还是开口解释:“神阙穴,腰腹处的一个穴位。” 云胡现在才不管什么神阙、傻缺的,注意力全都落在那张又酷又神秘的金色面具上。 她趴在他身上不肯起身,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转动,纤白的小手就伸了出去,刚摸到面具就被他的大手整个覆住。 她捏住面具下缘,笑得眉眼弯弯,那意思是你已经输了一半啦!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完全忘了自己是胜之不武。 裴稷看着她,眼波微动,如风起寒潭涟漪不止。 “我认输,”他哑着嗓子道警告:“不准闹。” 云胡才不听他的。 现在握在她手背上的是他受伤的右手,没得力气的。这一个多月来,她几乎每天都在想象面具之后的模样,俊的、丑的、惊悚的,伤疤、水疱、大红脸,甚至没眉毛、少鼻子,她都想过,她都不怕。 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现在距揭开真相的这刻只差一个勾勾手指的距离,让她如何能放弃? 她望着他的眼睛,深邃如海底,明亮又如星辰,真的很想走进去看看。 “云胡,”他再次警告:“别动!不然我……” 话未说完,云胡手中用力,就在面具揭掉的一瞬间,一只大手覆上她的后脑,直接将她的小脑袋按了下来。 云胡习武 嫩白的小耳朵擦过男人脸颊,可怜云胡连余光都没扫到男人的脸,就被他按进了脖颈里。 后脑上的手掌硕大有力,她想抬头,却被按住不能动弹。颈窝里全是他的药香,云胡嘴唇挨着他脖颈温热的肌肤,蓦地一下子全都乱了。 脑袋乱了,呼吸乱了,心跳也乱了。 她僵着身子不敢动。身下的裴稷也纹丝不动。两颗心脏挨在一处,交叠跳动、蓬勃有力,一下一下震荡着二人胸腔。 许久,她感觉头上的手微微放松,稍微偏了下头,嘴唇划过他的耳垂,她呼吸一紧,身下之人似乎也跟着僵了一下。 她顿了顿,趴在他耳边,轻轻问了一句。 “你真的,是裴稷吗?” 轻热的气息,软糯的声音,吹在耳边如暖风抚摸湖面,裴稷先是愣了一下,喉结动了动,继而无声的笑了。 俊逸清朗的脸上浓眉星目、眼神澄明,一笑便犹如皓月当空,万星璀璨,连右眉尾至额角的一道浅疤都如流星般迷人。 似乎洞察了今日这出闹剧之后的所有根源。片刻后,他揉了一下云胡毛茸茸的后脑,缓缓出口。 “在下裴稷,如假包换。”说完,笑意渐渐收敛。 不过须臾,俊美异常的脸上又复作一片寒凉。他望着屋顶,似是透过这一间暖屋望见了灰色的苍穹。 不求以我之名,冠你之姓,但求此名不逝,长留你心。 云胡脑袋懵懵的,脸热心跳,只感觉自己被男人大掌困了许久。许久之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裴稷身上爬起来的。反正当她起来时,裴稷已经重新带好了面具,坐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也不知是火盆太暖,还是他的眼神太烫,她红着一张脸忙不迭下床,拿上拐杖就跑了。 刚打开门就看见符来双手抱胸站在门口,像尊门神,脸色比飘雪的天空还阴沉。 云胡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你还真在这儿啊!”符来瞪着云胡,怒其不争。 本来今日符来想替云胡讨个好,故意说她认真读书,辛苦抄字,结果这家伙竟然趁他不注意溜进了公子房间,害他谎报了“军情”,这让他以后怎么在公子面前做人?! 云胡“呵呵”地假笑数声,拔腿就跑。路过东厢房时,伊红正靠在门边嗑瓜子。事实上,尹红的眼睛一直瞄着正房的门,打云胡出来后,更像块年糕似的黏在她身上。 “雪天路滑,妹妹慢点!”她笑着揶揄。 云胡抬头堆起一个假笑算是打了招呼,依然低头快走,边走边吐槽:北风呼号的大雪天,这二位就一点都不冷吗? 云胡不知道——这八卦的人呀,都有一颗火热的心! 回到房间后,云胡依然脸热心跳,坐在床边捂着绯红的小脸发呆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还是落了一样东西在裴稷那里。她没脸自己去取,无奈之下,只盼着他能像上次遣人送香囊一般,再让人给自己送回来。 可等了一晚上也没见他派人来。 到了第二日,裴稷不在家,有个中年男人送了本书来。那人云胡不认识,但符来见了却很恭敬——躬身到底,双手高过头顶接下书籍,又再三道谢拜别。 云胡原本坐在书案上发呆,见状一下子来了精神。 什么东西!? 她把窗子开大,符来果然到了窗前,笑得只剩一排白牙,比得知自己不再扣俸禄那刻还要高兴。 “云公子,太好了!”他举着那本书籍给云胡看,上面写着四个字。 “太什么心法。”云胡念道。 “是太阴心法。” “哦。”云胡明白了,又是本武功秘籍,“很厉害吗?” “当然了!”符来见云胡这副无知模样,科普道:“内功心法是武学根本,不练心法任何武功招式都是花架子,一推就倒。要是能把这个练好了,学什么外家功夫都快,说不定还能天下第一。” 云胡对天下第一没兴趣,对这什么心经更没兴趣,还不如裴之那本烂尾的《武林传奇》,好歹能解解闷。 她呵呵干笑了两声,皮笑肉不笑道:“那就预祝符大公子早日成为天下第一。” 说完,懒洋洋伸出手,就要关窗。 符来怔了一下,上前一把拦住,疑惑道:“你不练吗?” 这话问的奇怪。 “我为何要练?”我又不去当那个劳什子第一。 “不行,你也得同我一起练!”符来不由分说。 云胡睁大眼睛,满脸问号:“为啥?” “公子叫你十日之内务必把这心法熟记。” 云胡震惊。 “凭什么?还十日之内?” 做梦! 她使劲扒开符来的手,用力关上了窗户。符来在外面喊了两声不见开窗,干脆自己从门里进了去。他赖在云胡房间不走也不坐,就像根木棍似的杵在那,口干舌燥讲了一个多时辰,云胡才总算听出来门道来。 未待听罢,云胡就咬得牙根咔滋咔滋响,拄着拐棍就要去找裴稷算账。符来早料她会如此,挡在门口不让。根据他的经验,深知道这云公子一胡来,准能把自己的半年俸禄又作没了。 原来裴稷收了云胡的《游龙步法》,以免受之有愧(这是裴稷原话),便遣人寻了这本上乘内功心法之首的《太阴心法》作为回赠。云胡认字不多,便让符来教他,顺便也给云胡当个助教或者陪练。 《太阴心法》与《少阳神功》是武林两大神功,符来从小就如雷贯耳,神之已久。只可惜《少阳神功》早已失传无缘得见,如今《太阴心法》就在眼前,如何能错过?他当下表示自己也想学。 裴稷便故作姿态、顺水推舟委婉表示(此处是云胡臆想的)——想学可以,须得让云胡一起,且限期十日,十日之后就要归还这本心法。 符来为了自己能蹭上这至尊心法,便想尽办法逼云胡一起。威胁、恐吓、诱导、好处说尽——比如练习这个可以名目健体,你不是有眼疾吗?练完这个别说小小的眼疾,更大的病都能痊愈。 坐在床边的云胡顿时拉下小脸:“近视眼不是病!你才有病!” 符来嘿嘿笑着:“那啥,你不是有腿疾嘛!” “对对对,我一个瘸子能练啥武功,不行不行。” 符来可是有备而来:“我请教过红姑姑了,她说你这点腿疾不影响!多活动活动还能有助恢复。” 云胡冷着脸,转身把自己蒙进被子里捂了个严实:“……反正不学。” 符来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也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心法,谁曾想这个云公子打死都不肯学。没办法,符来只能上苦肉计,把自己小时候如何挨打、受欺负的事连哭带嚎地说了一遍。一个七尺大汉鼻涕一把泪一把,委委屈屈地像个小媳妇,云胡心一软,就勉勉强强松了口。 刚一松口,云胡就后悔了。 符来每日跟打了鸡血似的,天不亮就喊她起床,拖着她练功,恨得云胡每日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用她软绵无力的小拳头暴打符来一顿,如此才能解气。 两个人在院子里打坐练功,讨论秘籍,你一拳我一脚的切磋,伊红每天早起打着哈欠开窗,二人都已经练得满头大汗了。伊红每天看着看着,越看越欢喜。 不得不说,裴稷这招一箭双雕使得极妙! 极乐世界 云胡聪明,但懒惰。符来刻苦,但在武学天赋上属于基本为零的那个。 他算准了符来为了当影卫必然会热切地要学这个内功心法,便让符来去说服云胡,既挡了云胡找他的麻烦,又能用符来的刻苦去督促云胡。相反,云胡的聪明也能反过来帮助符来。二人优势互补,共同进步。 而那位幕后大佬—— 她望向南面正房,他既省了指点符来的麻烦,也省了被云胡找麻烦,简直是坐享其成一举两得。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得到一个武功突飞猛进的下属,说不定,还能拐走一个聪明可爱的小瘸子…… 要真能如此,她也就不负嘱托了。 伊红就这样每日看着,慢慢发现了院中两人的不对劲——五六日过去了,云胡已经练习到了后面的进阶阶段,符来还停留在最初的两式。 这下,符来不着急云胡十日不够,反倒是云胡担心符来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是一起练习、一起讨论,为什么她层层突破,而他始终停留原地。 若是稳扎稳打,但这也太稳了点吧? 这几日,符来练功更加刻苦了,却始终不得要领。好几次云胡调息之后睁开眼睛,都能看见他羡慕的眼光。即便他不说,她也能感受到他心里的难过和不甘。 云胡想帮他,又不知该如何帮。 这日一大清早,她终于忍不住去问了裴稷。 裴稷净了手,刚要用早膳,听完只说了八个字:“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啥意思? 是你让我们练功的,还想甩手不管吗? 她斜着眼睛质问:“那你为何强求我?” 裴稷拿茶杯的手一顿,抬眼认真道:“我若强求,你便同意吗?” 云胡被噎了一下,皱眉思忖。 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 但—— 若是他也和符来一般鼻涕一把泪一把跪下来求呢? 云胡摸着下巴,想象那个画面。 桌前之人,即便随意那么一坐,也是肩背挺直、气质出众,一颦一笑都高傲清冷,一举一动更是矜贵稳重。 金色的面具在阳光下晃了一下眼,云胡回过神,这样的人,别说跪下来,求人都不太可能吧。 “吃吗?”裴稷抬手拿起一块梅花水晶糕递过去。 云胡早就看见这盘糕点了。 圆圆的小糕点,外皮透明,中间镂空雕刻出梅花图案,透出里面红色内馅,打眼一看,好像白雪上面开出的梅花, 云胡伸手接过来就咬了一口,香甜之中还多了一味恰到好处的酸。她仔细品了一下,应红豆沙里面掺了山楂,吃时甜,吃多了也不会腻。 裴稷又帮她乘了一碗山药红枣粥,示意她坐下来吃。 这几日他一直都很忙,白天几乎见不到他人影,半夜也不知他几时归来。今早起床时发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才知他在家。所以一练完功,就绕开符来找过来了。 没错,符来不肯让她来,还威胁她要敢来就再也不同她一起练了。 “你要不帮符来看看,也许我们的方法不适合他?或者,哪里出了岔子?”云胡吃得嘴上都是渣子,说着抹了下嘴巴。 裴稷见她吃完水晶糕,又递给她一块千层白米饼。 “我不懂太阴心法。” “啊!?”云胡张大嘴巴,惊讶道:“不会吧?”回手指着门外,“符来可是说你内功超级好的!” 他眼神暗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他当真这么说?” 云胡一怔,以为自己看错了,嘴上也跟着磕巴了一下,“他,他说你内力深厚,普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不就是超级好的意思么? 裴稷微微勾唇,神色淡然。 “人各有异,我与别人不同,你与符来也不同,不可作比。” “但……” “但求行事,莫问因果。”他又夹了一颗蜂蜜浸酸枣给她。 云胡嘴里吃着蜜枣,手里拿着米糕,暗暗琢磨。 裴稷不会这心法,就算再逼他也没用。但作为朋友,看着符来遇到困难,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在泥沼里挣扎吧? 裴稷见云胡团着张小脸,苦大仇深,淡淡道:“符来现在已是很好了。” 这话云胡爱听。 符来这么刻苦,也许真是老天对他有别的奖赏呢?嗯,肯定有的。 裴稷低头喝了口茶,茶水澄澈温暖,他干净的手指捏着细白瓷茶杯,再次掀眼看她。 “你也很好。”他眼波澄澈,语气柔和,短短几个字如暖茶一般熨帖人心。 云胡一怔。 他这是……夸她吗? 他还是第一次夸她呢! 云胡眉眼弯弯,嘴里还含着蜜枣就忍不住笑开了。 冬日沁暖的阳光照在这一室天地,两个俱是俊美的年轻人相视笑着,静谧而美好。 不得不说,符来真的是云胡见过的最卷的人。光他自己卷不算,还拉着她一起。大冬天的她实在起来了,符来就把炭火撤掉,让她生生冻醒不得不在被窝里练功取暖。 云胡真的服了,想当初她上学时要能这么用功,估计也不会穿越至此。 就这么到了第九日,被迫内卷的云胡终于把那心法囫囵吞枣地啃了下来。这日下了细雪,两人练完功全身发热,就坐在廊下一边休息一边赏雪。 云胡现在的眼力好了许多,能看见大门外有人提着红泥小火炉路过,大概是晚饭要吃火锅。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她随口说了一句。 符来眼睛一转,“等着!” 不到片刻,符来就拎着两坛子酒从厨房里跑了回来。 “给!”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酒杯,“咱们干一杯。” 云胡也不矫情,反正她已经满了18,再过几个月就19了,接过来一仰而进。 厨房的酒很淡,两人却喝得津津有味。 “云公子,”符来羡慕道,“你是我见过的,最最聪明的人,哦不,第二聪明的人。” 云胡笑笑,知道他心目中的第一是谁。 任他是谁,她也不想去争那个第一。 “你要是能够勤加练习,早晚有一天能成为一等一的武林高手。”符来一本正经道。 云胡再笑,她也不想成为什么武林高手。能平安了此一生,若是幸运,能回到现代社会再见一眼爷爷奶奶,她就满足了。 “符来,你家乡在哪里?” “我老家中原一个叫符家镇的地方。” “你想家吗?” “想,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去把她们都接过来。” 云胡知道他口中的她们是指老娘和未过门儿的媳妇儿。 她喝下一杯酒,掩去眼中钦羡,真心祝福:“还有半年,半年后你就可以了。” 符来嘿嘿笑着,“这还要谢谢你,那天你溜去公子房间,我还以为……” “咳,”一提起那日云胡现在还觉得脸热,“来,喝酒喝酒。” “那云公子,你家乡在哪里?你既在北祁山修道,家乡也一定在西北吧?”符来喝了口酒问。 云胡靠着朱红色的廊柱,望向洋洋洒洒的细雪,她的家乡可没有这么大的雪呢。 这裴国东南临海,西北接大陆,若想找一个符来没去过的地方,只能是西或北。 “我家在很西、很西的地方。”她随口道。 “很西、很西的地方,”符来疑惑,“那是哪里?” “就是很西,很西,”云胡打了个酒嗝,身子后仰,指着天边,“西天边上。” “总得有个名字吧?” 云胡喝了酒的脑袋不甚灵光,脱口说了个“极乐世界。” 嗯,西天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符来眉头锁在一起,“这名字倒是有趣。”随后展开眉眼,“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这么有趣应该也和你的家乡有关。” 云胡扯了下嘴角。 在她的家乡,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学渣,一点都不有趣呢。 雪越下越大,给小院子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屋脊更像围了条白围脖一样。 “等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你的家乡看看。”云胡侧眸看他,喃喃自语着:“机会,说不定有呢。” 她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如果那时候你也在极乐世界,我们……” “噗!” 云胡一口酒喷了出来。 “怎么了,不欢迎我?!”符来故作不悦。 云胡干笑两声,也不知该说欢迎,还是不欢迎。她真是昏头了才会胡说八道自己家乡叫极乐世界。 她一把抹净嘴角,豪气道:“若你能到我的家乡,我一定拿出最好的酒,请你!” “一言为定!” 符来伸出手掌。 云胡见了一巴掌拍过去,与之交握。 “绝不食言!” 两人豪情正壮,冷不丁发现前面雪地里立着一双大长腿,顺着绣云纹宝石蓝长衫往上再看…… 符来登的站起来,躬身拱手,“公子,您回来了。” 云胡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你几时回来的?”他们怎么没见到。 “刚刚。” 他说完,看着云胡不说话。 云胡不明所以,看向符来。 符来经过伊红几番敲打,也学了聪明,早收拾酒杯酒坛,极有眼色的躬身告退。路过回廊转角时,发现雪地里一双男人的脚印,已有半尺多深,他沿着脚印方向回身去看,正通向廊下台阶。 廊下台阶处,云胡和裴稷相对而立。一个廊檐下台阶上,一个廊檐外台阶下,二人隔着一道雪帘,默默无语。 裴稷鲜少主动来找云胡,即便他们都在一个院子里,通常是遣人传话。云胡仰头,望向簌簌落雪的穹顶,忽地有些恍惚。 他们在深秋相识,如今已是隆冬。 “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淡淡道。 “好。”云胡笑笑。 该来的总要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偏要 白雪无声地将大地素裹。远山、野田、村庄,落目之处遍是苍茫。裴稷解下身上的狐毛大氅给云胡披上,两个人也没打伞,就那么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狐毛大氅带着他的体温,即便走在风雪中也丝毫不冷,雪花落在脸上凉沁沁的。云胡的脚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今日雪大,她担心自己摔跤,所以还是拄了拐棍。 有些东西一旦习惯了,就很难放下。 原来裴稷要带她去的地方就是隔壁院子。他们越过前院、中院、路过那日曾去的地牢,最终到达后院。 一进去,云胡就惊呆了。 古朴的院子中间,开着两束梅花,一束通红,一束雪白。她从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幽淡的香气,现在才知原来就是从这散出来的。 “好美啊!” 她拄着拐棍跳进雪中,兴奋得像山中调皮的小鹿。 整个院子花香浓馥,站在树下闻犹觉不过瘾,她毛茸茸的小脑袋还凑到花瓣上去,闻闻这个,嗅嗅那个。落雪簌簌,她一会儿赏花,一会儿玩雪,喝了酒的脸蛋白皙透粉,如雪般晶莹,又如花般娇媚,眉眼弯弯却比花枝更俊俏。 裴稷静静站着,目光牢牢锁在云胡身上,轻轻“嗯”了一声,道:“的确,很美。” 花开之时就想带她来,只是一直没腾出时间。 可惜。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你识文断字如何了?” 云胡刚摘了朵红梅花拿在嫩白的小手里闻着。 “很好啊。”她答。 说完顿了一下,抬头警觉道,“你不会要现在考我诗文歌赋吧?” 咏个梅啥的,她可不会! 裴稷微微一笑:“你的名字会写了吗?” 云胡点点头,用拐棍在雪地上划拉了两个狗爬一样的字体。 裴稷点点头,没做评价。 “以后,就写这个字体吧。” 云胡歪着头,奇怪的看他。 裴稷迎上她的目光,认真而严肃,“以后,不要在任何地方留下不属于裴国的文字。” “怎么了?”她不解。 “人心不古世道险恶,只是怕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 云胡凝眉,忽然想到那日在柿子树上刻下的“云胡到此一游”。他那日烧了整片柿子林,难道是因为这个…… 就好像在地球上发现了外星文字,对于地球人来说是一件大事。如果真是这样,那之前确是她疏忽了。 云胡点点头,认真道:“我记得了。” 不写就不写,反正这个世界上除了裴之外没人认识,写了也没用。 只是—— 他既知她会写不属于这里的文字,为何不问?比如这是什么文字,她又为何会写? 是个地球人都会问,换作是她也定然会问,可他为何一句都不问?他就…… 一点都不好奇? 她盯着裴稷,后者神色淡然,云胡晃晃脑袋,心想不问更好,省得她费脑编故事。 裴稷还以为要费许多口舌,没想到只说了一句她就明白了。他眼神微动,似想再说什么,终是没说,低头从胸口种拿出一张纸条。 “这是你师兄的地址。” “你打听到了?”云胡脸上一喜,连忙接过来。之前托他打听的时候基本没抱希望的。 “他现在很安全,你可以放心。” “嗯。”云胡胡乱点着头,其实她压根就没担心过。裴之就是锦鲤命,野鸡都能飞到饭锅里的那种,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 云胡将纸条收好,感激笑笑。之后的裴稷就又不说话了,安静地立在檐下,仿佛真是带她来赏花看雪的。 云胡也不急,在雪中慢慢将每一朵花看过。她现在在这个世界,多的是时间。 “你功夫练得如何?”他又问。 “不错。”云胡围着那株白梅花,晃着小脑袋得意回答:“跟我的识文断字一样好。” 裴稷勾起嘴角。 也只有她才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 “以后,你有何打算?” “回松云观。”云胡早就想好了,她歪着脑袋畅想:“若观里生意好呢,就打开门做生意。若不好呢,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反正这一年她已经学会了种菜、打猎,养活自己应该没问题。 裴稷点点头,看向远山,眉宇之间与远山一般有抹化不开的浓雾。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云胡以为他真的只是带自己赏花看雪的。 她玩够了,才捡回扔在雪地里的拐棍,走回来,看着廊檐下的他。 二人相对而立。和在隔壁院子里一样,一个廊檐下一个廊檐外,隔着一道雪帘默默无语。只不过这次,两人对调了位置。 院子外面忽然响起一直悠扬的笛声,像是为绝美雪景赋曲。 “你可想,到京城去看一看?”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大氅下,云胡把玩梅花的手一顿。 “京城太远了,”她神色自然道:“我瘸着一条腿,不去了。” 荒村闲云鹤,旷世自由人。她只想偏居一隅,平安过完此生。 “若是……”裴稷。 “裴公子,”云胡打断,“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帮助,愿您此行,一路平安!” 她不问,不代表她不知道。 符来越来越着急的催她练功,红姐姐也开始频繁过问她的伤腿,她就知道,筵席再久也终究会散。 云胡说完,踏上台阶绕过裴稷,跨过门槛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裴稷还站在远处,隔着一道雪雾,高大颀长的身影独自站在朱门之内,不知在想什么。 云胡扔掉拐棍,再次踏进风雪。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朱门内,裴稷始终静立。雪花无声的落下,那些被她一个人踩出来的脚印又渐渐模糊。花树下娇媚的身影和甜甜的笑仿佛都是旖旎的泡沫,只存在于幻想。那些美好的东西,难道不能真实的长久的拥有吗? 他曾问过:若是强求,她是否会同意吗? 她显然不同意。 可若是…… 他偏要强求呢? 纷飞的大雪中,曲终,人散。 第二日,裴稷一行人就要上路。符来从早起就跟着云胡,像根粗壮的大尾巴。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到了分别时刻,饶是符来一个大汉也忍不住神伤,勾着云胡的肩膀手不放。 伊红拿着药箱出来,一把打开符来的爪子,把他挤去一边侍弄马匹货物。 “我教你的易容术,都记住了?”伊红今日又换了一副面孔,但风格不变,依然是妖艳的美人。 云胡强自展颜,“嗯,都记住了。”那套易容术的材料太费钱,她最想学的是红姐姐的医药本事,万一生病了,还能给自己针个灸开个药。 伊红很满意,趁符来不注意掏出一瓶金疮药,“拿好。”云胡笑了一下,赶紧接过来揣好。 符来弄了几下货物又凑了过来,与伊红站在一道。 伊红上下打量着云胡,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妹妹。不多情、不矫情。比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子不知道墙上多少倍。 可惜,这么好的女孩子,那个笨蛋竟然没能拐走。 她拔下头上的一根金镶玉钗子,“把你那根木头的扔了吧。” “这是百年桃木。”云胡纠正。 “那不还是木头。”伊红嗤讽。 云胡没再说话了,乖乖接过钗子,感激的笑笑,目光却不由自主瞟向马车。送她百年桃木的那个人,就在车中。 伊红见状,推了云胡一把。 云胡趔趄一下,来到裴稷的马车外。 “裴公子。” 马车里的人没有做声。 云胡鼓了鼓勇气,再次道:“裴公子救命之恩云胡三生不忘。” “云公子不必如此,”裴稷客气而疏离,“你也曾相助于我。” 云胡苦笑,本想拉他却错拉了土匪的那一次么? “年节将至,云胡再次祝愿公子年年岁岁安康常在。” 伊红摇摇头,这两个笨蛋自昨天就开始互称“公子”,像是铁了心要从此不见似的。她扭头便见旁边眼睛红红的符来,叹了口气。 忘了这还一个笨蛋了。 马车启动走了很远,符来回头见云胡还站在远处,小小的一团身影看起来孤独而单薄。这几日,他和云胡每日同吃同练,一起摔打一起进步,早已经建立起战友般的情谊,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不由得异常难过。 转头看见旁边的红姑姑却神色平常,好像只是出去办事下午又会回来似的,不由奇道:“红姑姑,您难道一点都不想念云公子吗?” 伊红摇摇头,“放心,我们跟云公子很快会再见的。” “咱们以后是不可能再来了,怎么见?” 伊红弯弯眼眸,说了句,“不知道。” 符来只当伊红又逗他,兀自沉默。 伊红见他那呆傻消糜的模样,笑了笑:“我的确不知怎么见,但我知道一定会见。因为……”她眨眨眼睛,“蓝冥在云胡那里。” 这些日子伊红看得可清。 蓝冥是裴稷父母留给他的,他那么珍视,怎么可能就这么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以他的霸道性格,恐怕他是蓝冥要,云胡也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只是这些,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吧。 礼物 院子里不过少了三个人,心里却好像缺失了一大块。云胡浑浑噩噩了半日,将几个仆妇都遣散了。 反正等程晟来此剿匪后,她也要回松云观了。总归要散,不如现在一起都散了吧。 之后的数天,她日日在院子里发呆。若说裴稷他们走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她可以一觉睡到下午,还可以省了一顿午饭。也不用日日识文断字,画那些鬼画符。更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就算大声说话、嚎叫,都不用看人脸色。 因为太过无聊,她又把直播打开,每日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和观众聊天,还被直播间笑话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 【为啥不跟裴稷去京城,肯定比这儿好玩。】直播间里有人问。 【一个月后男主就会来此处剿匪,你们不是天天嚷着要看男主名场面吗?我这不是为你们考虑么!】云胡。 【程晟现在还是个小透明,我们也可以先看裴稷的。】 【我这么单纯,万一到了京城发现裴稷其实是个人贩子,那不就没人给你们直播了?】 【你见过哪个人贩子会豁出性命救你?】 云胡一怔,愣愣不知该如何接话。 正午的阳光明媚得直晃眼睛,她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想起那日裴稷在马车上救自己,低头苦笑一声。 通常带着面具要么是怕人识破身份,要么是有难言之隐,比如伤疤、麻子。她侧面问过符来,基本可以排除第二种可能。如此只能是第一种情况——他有特别的身份,不能告诉她。 其实换一种角度想想,若真只是普通商人,又何须以面具示人?他不肯告诉她,只有一个原因——不够信她。 既然不信,又何必倒贴过去? 再说京城藏龙卧虎、鱼蛇混杂,她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小姑娘去了能做什么?诗词歌赋不会咏,油盐酱醋不会做,织布绣花工艺建造,样样都不行,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道观里,至少小命无隅。 几次刀口下逃命的经历至今还徘徊在她的梦里,那种逼仄绝望的感觉她此生都不想再有。 阳光照在南面正屋的窗棱,她托腮望着紧闭的门窗出神。 距离裴稷离开已有七八日,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到达京城,此刻又是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京郊的一处别院里,一个背影高大的男人站在嶙峋的山石旁喂锦鲤,旁边还有一个全身黑色劲装的影卫。 “公子,刚刚有消息过来,云公子最近会偶尔会练练拳法,不常练字,但时常会一个人在院子自言自语。” 高大的身躯微微侧过,问:“自言自语?都说了些什么?” “听不明白。什么男主剿匪、直播打赏、名场面之类的,公子,您说云公子会不会……”影卫欲言又止。 “说。”男人道。 影卫得了命令,反把头压得更低,“会不会……得了什么癔症?” 男人喂鱼的手一顿。 一阵风来,掀开男人额前发丝,露出他俊逸的眉眼,以及右眉尾至额角处的一道浅疤。男人生得清雅俊美,这浅疤不但没有影响俊颜分毫,反而更添了几分锐气。 修长的手指放下鱼食盒子,他默默思忖了一会儿,道:“让人去陪陪她吧。” — 这日小年节,按照云胡老家的习俗是要打扫房屋准备迎年节的。云胡一早就把自己那个小屋打扫完了,接着扫了庭院的残雪,她拿着抹布在南面正屋门前站了许久,终是没进去,转身去了厨房。 她在厨房忙活了一上午,把灶台锅碗吭哧吭哧全擦洗了一遍,等活都干完是又累又饿。看着干净的厨房,她实在不忍心自己的劳动果实这么快又被毁掉,于是忍着饿坐在院子当中晒太阳。 大概因为快过年了,直播间里没几个人,她揉着干瘪的肚子在空旷的院子里发呆,忽然听见一个娇软的声音喊“云公子”。 云胡一动没动,心道自己定是饿出幻觉来了。此地距离北祁镇几十里,怎么可能听到去去的声音。 “云公子!”又是一声喊,音量比刚刚还大。 云胡立刻坐起身子支棱起耳朵,下一秒,拔腿就往大门口冲。刚穿过中堂,就看见去去小丫头站在大门口,手中拎着,背上扛着,正大包小包的往里走。 “啊!”云胡兴奋的尖叫起来,冲过去给了去去一个大大的拥抱,羞得小丫头直接红了耳朵根子。 “你怎么来了?”云胡满脸带笑,声音里都透着惊喜。 “我来陪你过年。”去去说着,把手上的包袱递给云胡。 “真的?” “当然是真的。”去去也开心不已。 云胡抱着去去的包袱,笑得见牙不见嘴。 真是,太好了! 这个武侠世界终于也有让她开心的事了。 不得不说,去去的到来让云胡的年节有了年样。除夕这夜,去去做了一大桌子菜,吃得云胡眉开眼笑。 这会儿没有春节联欢晚会,她们两个就各自唱家乡的小曲,讲家乡的故事。从天色入黑开始,院子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没断过,两个人吃完年夜饭就到门口去看烟花爆竹。 街道上许多小孩提着灯笼跑来跑去,去去也提早扎了两个,与云胡一人一个提着。新年的更声响起,去去按照他们老家的习俗举行了隆重的拜灶王爷、迎财神仪式,接着又神神秘秘拿出两样东西。 一条是雪白的狐狸毛围脖,土豪骆景行送的。另外一个是丝绸帕子,去去送的。云胡得了两样礼物,不知道该送去去什么,她自己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想了想把红姐姐送自己的金镶玉钗子送了出去。 小丫头高兴得不得了,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云胡也很开心,一会儿摸着柔顺的狐狸毛不撒手,一会儿掏出拍子故作姿态假装擦脸擦手。 只可惜刚擦了两下,就被去去收走了帕子。她红着脸解释,是因为上面的一个祥云图案还没绣好,等绣好了再给她。 云胡毫不介意。 她不需要去去送她礼物,这个时候,去去就是她最好的礼物。 午夜之后,一切热闹渐渐归于平静。云胡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以往这个时候,她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吃完饺子,看完春晚,把压岁钱压在枕头下面睡得香甜。不知今年的年节,爷爷奶奶两个人又是如何度过? 漫天繁星下,她努力仰着头,可泪珠还是不听话地滑了出来。寒风丝丝入骨,她紧了紧柔软的狐狸毛围脖,低头用手背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目光正好落到南面正屋。 自裴稷走后她就再未进入过这个屋子,次次想进去,次次到了门口又不知为何怯了脚步。云胡吸了下鼻子,起身走到门前。 这一次,她终于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似乎与他再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又似乎什么都变了。她走进去,摸索着到点亮了桌上的烛台,然后沿着壁橱、书柜、多宝格慢慢看过去。夜风扫过,烛火跳动忽明忽暗,想起那日自己偷偷来此的情景,只觉恍如隔世。 待来到书案前,云胡才发现书案上干干净净,连笔筒都不见了,只有中间正正当当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 红木朱漆的盒子,表面的绸缎绣着繁复的花样,很高级的样子。这房间空空如也,唯独书案上留了一个锦盒。 很明显,是留给她的。 说不定…… 装着什么宝贝? 云胡心中一动,迫不及待打开,然后—— 有些傻眼。 盒子里面躺着整整齐齐的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沓宣纸。 云胡呆呆地看了两秒,心情比小学生新年收到了一整套五三练习册还戚戚焉。 她失望地往椅背上一摊,过了一会儿,随手捡起里面的一根狼毫打量。簇新的毫毛,白皙的笔杆,镂空雕刻着飞鸟振翅图案,上下均饰以景泰蓝回纹,很轻巧也很精致,但与另外两份新年礼物比起来—— 最不怎么样! 她挑亮灯芯,研了磨,随手扯了张宣纸,然后泼墨挥毫写下四个奇丑无比的大字。 三天后,这四个大字就通过飞鸽传书到了京城某一处府邸,又快马加鞭送至一处郊区花园。花园的湖心岛上,许多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一双双美眸却时不时瞟向岸边。 岸边角亭里,两个男人正在对弈,其中一个身着玄色绣蟒纹锦衣,肩背挺直,身姿俊逸,举手投足都透着矜贵。另外一个则面如冠玉,气质清卓,一身白衣衬得整个人斯文儒雅。 两个男人一个高傲冷俊不怒自威,一个随性文雅风度翩翩,两个男人坐在一处自成一画,引得湖心岛一众女眷频频张望。 此时,一个黑衣影卫走进角亭,弓着腰小心翼翼将字迹呈给身着玄色锦衣的男人。 裴稷接过字条,眉目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落在纸面上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移开。 对面的程晟好奇,起身看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他憋啊憋,憋啊憋,憋得面部肌肉抽搐,终于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程晟发誓,打从他识字起就没见过这么丑的字,他那话都说不利索的三岁小侄子写得都比这强许多。 “这……”他笑得说不出话,“这就是用你那套宣州府呈上来的象牙狼毫写的?嘎嘎嘎……”程晟笑出了鹅叫,“你当时还不肯给我……嘎嘎嘎……” 符进和符来站在裴稷身后,早就看见那四个大字,一个皱眉不语,一个默默微笑。 “或许是那影卫拓印得不够细致……又或许是不小心……”符来编不下去,那些影卫个个饱读诗书、身怀绝技,拓印个字迹更是小菜一碟,不可能出错。 “留在黎阳的影卫拓了几次都觉不像,”影卫低头解释,“最后便冒险将原迹送了来,把拓印的副本留在了黎阳。” 符来再次看向那四个字。 每一笔都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斜出,狼毫刺毛的痕迹全留在了纸上……嗯,也确实难为那影卫了。 念去去 “诶……风水轮流转,”程晟抹了把笑出的眼泪,吐槽:“这宣州狼毫可是文人墨宝,多少人趋之若鹜,你还不如当初给了我!” “我现在对这云公子啊,不仅仅是好奇,”他啧啧两声,故意大声道:“真是佩服,佩服啊!” 裴稷神色自若,像是没听见程晟的嘲笑,纤长的手指将宣纸折好,放进自己衣襟。 “北祁山匪患已久,该除掉了。”他淡淡道。 程晟摸了颗白子继续下棋,闻言不以为意。 “就那几个山匪,”他轻蔑一笑,“皮将军近日要进京面圣,就叫他顺便去一趟吧。” “面圣事大,不可耽误。剿匪之事,还是你亲自去一下吧。” 下棋的手停在半空,程晟抬头瞪直了眼睛,不可置信。 “就那么几个土山匪……你叫我亲自跑一趟?不说别的,单就我从京城过去都要□□日……” “嗯,”裴稷故作沉思,“时间确实有点久,不如你,明日便启程。” “明日!”程晟霍得一下站起来,“明日初三,我还要陪家母去上香呢!” “山匪扰民,早一日除尽匪患早一日还黎民生计,我想郡主一定会体谅你的。”裴稷慵懒说完,似乎又想起什么,“那就……这月底前除尽吧。” 程晟更惊讶了,“我去除就是了,你管我几日除尽?” 裴稷站起身来。 他今日奉命游湖,本就穿得锦衣华服,贵气英挺。起身之后比程晟高出半头,更是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程晟:…… 矮了半头的他坐回石凳自觉闭嘴,表情却很是不爽。 “还请程将军动作利落些!” 裴稷说完,抬手落下最后一枚黑子,大步一迈便走出角亭,后面符进与符来互看一眼,忍笑跟上。 棋盘上,黑多白少,黑棋叫吃。 程晟张了半天嘴,却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负气地把手中棋子往棋盒里一丢。等高大的身影转过树丛,才想起来问:“哎——你为何如此着急?” 裴稷未答,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树丛之后。等到了回去的马车上,他才再次从衣襟里摸出那张宣纸,上等的纸张上只有四字—— 云胡不喜。 他送了她一套珍贵的文房四宝,她却回了他一个云胡不喜。他寓意她好好练字,她却故意回了个丑出天际的字体,比那日她在雪中用拐棍扒拉出来的都要丑,明摆着是要故意气他。 云胡不喜? 亏她想得出来。 裴稷看了两遍后,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轻叹了口气。 马车轮毂压着青石板有节奏的响着,外面的符进疑心自己听错了。他家公子何时叹过气?即便当年大军压境也不曾过。他狐疑地瞥了符来一眼,没想到符来也在看他。 两人一对视,就知自己没听错。 “公子,可有事吩咐?”符进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马车里半天没有声音,又走了一段路后,才有了动静。 “你说,云胡不喜,到底是喜,还是不喜?” 符进错愕。 他担心了半天,竟是这事儿! “呃……” 他五岁启蒙,从小就知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中的不喜是“如何不喜欢”的意思。可若是云胡公子的“云胡不喜”,他也不知道是喜,还是不喜? 符进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的符来。符来读书少,但他了解云胡,自然知道云胡是不喜的。 可他不敢说。 要说符来能长久的呆在裴稷身边,偶尔也是有那么股子机灵劲的,他略一思索,问:“公子,您为何要让程世子在月底前就完成剿匪?”除去路上,留给程世子的剿匪时间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五六日。 裴稷把宣纸再次收起来,随口道:“云胡在等着回松云观。” “那确实是得快点。”符来点点头,深以为然。 一旁的符进却暗自唏嘘,感情程世子一介将军,年节未完就要里离家剿匪,只因为一个连字都写不好的道士要回道观? 若是被程小将军知道,还不得郁闷死? 很快,汝阳王世子程小将军要来剿匪的消息就传到了北祁镇,百姓们深受土匪横行之苦,连日奔走相告,连距北祁镇十几里的黎阳县的百姓都跟着热血沸腾,大街小巷、童叟皆知。 云胡被百姓的热情感染,也跟着激动了几日,然后就被现实泼了一头冷水。骨干的现实告诉她——地主家是真的会没有余粮! 本来裴稷离开是给她留足了粮食的,怪就怪那日云胡浑浑噩噩,小手一挥儿把仆妇也都被遣了。这帮仆妇都是老油条,惯会看眼色,趁云胡迷糊把粮食都给顺走了。好在她们还不算太黑心,还给云胡留了些。本来云胡饥一顿饱一顿也能撑到春日,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去去会来陪她,现在的结果就是她们—— 断顿了。 两个人都没什么积蓄,去去就提议跟景行商行借,可景行商行在此处没有分号,再说借钱也不是长久之计。饿了两顿的云胡决定,干他们道观的老本行——算命。 说干就干。 去去用旧衣服给云胡改了身道袍,又用剩下的布头做了幡子,两个人就到街上的茶楼前开始摆摊。 起初是云胡一人去,后来去去嫌在家无聊,也日日跟着去,有时给云胡打打下手,有时学着云胡的样子给人算命,装模作样地好几次被云胡笑话学得不像。不过去去喜欢跟着云胡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可以免费蹭茶楼的书听。 因这程小将军要来,茶楼紧跟舆论,天天说当年程小将军随北瑄王大灭南滇国的故事。云胡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去去还是乐此不疲,天天坐在茶楼门口听得如痴如醉。 她最喜欢听的就是那段“小将军骁勇闯敌营,北瑄王智计灭滇国”。大意是不满十四岁的程晟孤身一人摸进敌人老巢,探得重要军情,北瑄王借此周密部署运筹帷幄,最终擒得敌首大获全胜。 那边去去听书听得过瘾,这边云胡算命算得苦恼。 原本这算命的买卖就是靠天吃饭,运气好时生意火爆,运气不好一连几日不开张,运气更加不好算时还有人回来找麻烦。 本就假道士,奈何有人当了真,算得不准赔钱就是,何必带一堆人来砸摊子呢。面对这儿彪悍的民风,云胡甚是苦恼。 这日云胡给自己算了一卦,卦象凶险。她刚琢磨着怎么破解,就见一堆人气势汹汹的过来,云胡登时起身,手脚麻利地收拾摊子。 “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回来找你。”云胡叮嘱茶楼门口听书的去去,然后把幡子往茶楼台阶下一扔,就准备脚底抹油。 这场面去去早已见惯不怪,用力点点头道:“你小心点。” 以云胡的步法,那些人自然追不上她。她不过晃过了两条街就把人甩掉,然后又重新回到了茶楼,可是去去却不见了。 她问了茶楼小厮、门口卖烤红薯的大叔,都说刚刚一辆马车和去去打听路时还在的,可能自己回家了吧。 不可能! 茶楼里说书先生正在口吐飞沫说着“小将军骁勇闯敌营,北瑄王智计灭滇国”那段,台阶下面的幡子也还在,大街上上人来人往,云胡无助地站在人群中,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 她跟烤红薯大叔打听了那马车去向后,便使了游龙步法拔腿狂奔。还未出城空中就飘起了细雪,云胡担心车辙印被覆,不由得加快速度。很快,便来到城外的一处三岔路口,车辙印消失,云胡不知往哪条路走,便爬上附近一处高岗。 远远地,可以看见左边路上来了一队人马,全部穿盔带甲,前面的几人更是高头大马,迎风招展的旗子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程”字。 想来是程晟剿匪的军队路过此处。 云胡下了山岗准备抄右侧路走。忽觉头脑发昏,眼前发黑,险些摔倒。她缓了缓,还是觉得浑身无力,再一看直播间,打赏金币只剩下可怜的2块钱。 【我金币呢?】她揪出管理员问。没有金币,别说救去去,她也会死。 【违背观众意志,扣掉了。】管理员冷漠道。 云胡无语,【我什么时候违背了?】 【刚刚。】 刚刚? 云胡再一看直播留言,原来大家都嚷着要去看程晟剿匪,可她选择了右边的路。 【不行!我现在必须要去救去去。】 【直播管理员就得按照观众的喜好来,你只有只有这一个选择,否则救得了去去,救不了你自己。】 云胡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向前,选择的依然是右边那条路。 管理员见状连忙再劝。 【你要搞清楚,去去不过是个工具人,程晟才是男主角!】 【工具人有他们的作用,只有他们死了才能推动剧情、烘托主角!】 雪下得越来越密,四周一片白茫茫。路上、田野都是雪,即便努力去看也分辨不出车辙印了。云胡仿若没听见。冷冷地嗤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你是铁了心要去救那个工具人吗?!】管理员急了。 【我不认识程晟,】虚弱的云胡捂着憋闷的胸口,但目光却坚定无畏:【我只知道去去是我的朋友。】 【别傻了,你根本救不了去去,还搭上自己!】 这句话提醒了云胡,她猛的一怔。 【去去……】,她声音颤抖着:【会死吗?】 管理员支吾了半天,最后扔下一句,【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云胡明白了。 一瞬间不由得脊背发凉,骤然生出一身冷汗。 怎么办? 怎么才能救去去? 她急火攻心胸口剧痛,突然喉头腥甜竟是吐了一口血来。热血衬着白雪,刺目惊心。 云胡努力控制着发抖的身子,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楚天阔 【我知道你们只想看男女主,看名场面,】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直播间道:【你们把这里当做小说、综艺,或者电视剧,这里的一切只是你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但对我来说,我的眼前没有隔着屏幕,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云胡望向前方,目之所及一片苍茫,她努力站直身体,继续道:【我会疼、会害怕,会夜夜噩梦、会不知所措。】 泪珠滑落脸颊,她用手背迅速抹掉。 【我不求你们理解,我只求你们能让我去救我的好朋友,只这一次,只这一次!】她语气卑微而哀伤。 【只要这一次,我保证日后一定播你们想看的。我对天发誓,如若食言,就让我永远不能回去!】 直播间安静了许久,突然【咣啷】一声,有人打赏了金币,接着又【咣啷】、【咣啷】几声,接连有人打赏。 直播间观众不多,打赏的金额也不大,却好像往云胡绝望冰冷的身体中注入一股暖流。 随着金币数上升晕眩感消失,云胡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谢,然后调整气息,足下发力,继续向前奔去。 就这么又狂奔了足有十几里,刚绕过一个山口,就远远地看见路边停着一亮马车。两个魁梧地青衣男子正从车上费劲地抛下一个人,接着一刻不停,连车带人再次消失在山路上。 “去去!”云胡飞奔到跟前,看见眼前之人,痛不自已。 去去闭着眼睛,瘫软地躺在冰雪中,胸口一处大窟窿,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去去!”云胡单膝跪地,一边连声呼唤,一边迅速拿出身上的金疮药。 颤抖地手指不听使唤,她干脆将药一股脑倒在她的伤处,接着用力撕下一块里衣,努力压住她胸部伤口。 可是血还是汩汩外流,迅速浸透了雪白的里衣、云胡的手掌,还有去去身下的雪。 “云公子……”似听到了云胡的呼唤,去去虚弱地睁开眼睛。 “去去,”云胡满脸是泪,哭得不能自已,“你坚持住,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去去微弱的摇了下头,气若游丝道:“你总说我学不像,可我这次……骗过了他们。” 云胡一个劲儿的摇头,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云公子,不,云姑娘……”去去抬手,颤抖着从胸口掏出一块丝帕,丝帕早已浸满血水看不出颜色,但依然可见角落里绣着的一朵祥云。 “云公子已死,”她忽然笑了,惨白的脸像冰川突然绽了朵奇异的花,“以后,不会再有人追杀你了。” 去去说完,细嫩手臂陡然垂下,云胡下意识去接,却没接住,两个人的指尖擦过,一个停在半空,一个坠落雪地。 带血的帕子还握在去去手中,绣着祥云的一角在寒风中飘动。 云胡愣住了。 半晌之后,冰天雪地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吼。 “去去!!” 风雪交加的旷野,云胡抱着去去坐了很久。眼泪流出来被风吹干,再流出来又再次被吹干。去去走了,云胡的魂儿似乎也跟着一起走了。 八岁那年云胡父母车祸去世,当时她受了重伤,醒来之后父母的后事都已办完。那时她尚小,又有爷爷奶奶护着,没能真正体会生死离别的痛彻心扉,今日看来,这种痛苦竟是如此刻骨铭心。 景行商行简单地料理了去去的丧事,没有讣告,没有祭奠,甚至没有追查凶手,只是简单地将她安葬在北祁山上。 头七的时候,云胡一个人上山去看了去去,回来后,又将曾和去去一起走过的地方,再走了一遍。 大街上、茶楼前,每到一处,似乎都感觉到去去回来了,就在她身旁。目光拂过,光影晃动,她好像又看见两个女孩儿一起提着灯笼笑看烟火,一起装模作样掐指算命,一起蹲在茶楼外呆呆听书…… 云胡看着笑着,一阵风吹过,所有美好的景象忽地消失,她怔忡地站在马路中间,满脸是泪。 裴之说过,他们穿越至此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天意如此。他们已知的人物、剧情、故事走向都相当于天机,若是泄露很有可能会搅得世界混乱、乾坤逆转,不仅这个世界的人要死,这个世界之外的人,比如直播管理员在现实世界也不能善终。 云胡自认没什么本事,担心自己稍有不慎捅出滔天大祸,因此选择老老实实偏安一隅,不害人、不坏人,顺顺当当把这一辈子过完。 可是不行,这世界不允许她安静的活。即便躲在这穷乡僻壤,即便夹紧尾巴做人,也还是不放过她。 既然命运如此…… 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手中丝帕还残留着去去的血迹,云胡握紧帕子,眼神骤然冷却。 就算拼个天翻地覆,她也定为去去报仇! 决心已下,剩下的就是实施。次日一早,云胡背着包袱最后一次推开裴稷的房门,这一次她只宣纸上端端正正留下两个字—— 不念。 几日后,京城的一处府邸又和往常一样收到来自黎阳的消息。 符家二兄弟互看一眼,都不知这“不念”二字做何解。 堂下,来报的影卫继续道:“后来云公子又去了当铺,当了那套文房四宝……”影卫端详了案后之人的脸色,小心询问:“是否需要属下去赎回来?” “不用了。”裴稷低着头,目光紧盯纸面,说了这句之后就再没了声音。 影卫不知是否能退下,站着一动不动。符家也二兄弟不敢打扰,静静守在一旁。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神色平静却眉心紧锁,“可查到凶手?” “是青衣帮。”影卫答:“这青衣帮只是江湖中刚刚兴起的一个小帮派,此前没听说过有什么举动,我们抓到的那二人只是小喽啰,据他们交待他们是错将去去认作云胡公子,去去在马车上也未否认,因此才下了杀手又将人抛到荒野。” “继续查,”裴稷眉头微动如剑锋凌厉:“我要青衣帮的所有信息。” “是。”影卫领令退下。 符来握紧拳头,眼中喷火,恨得直咬牙,心中暗暗发誓:待查到青衣帮老巢,他一定要手刃了这帮贼人。 他都如此难过,不知云公子又得难过成什么样?如此想着,目光又不由瞟向书案上的两个字,眉头皱得像两根毛毛虫。 这个“不念”,到底什么意思啊? 出得门后,他问向符进。 符进也是无语,他又不认识这个云公子,结果一个两个都来问他。这云公子也是,上次不喜,这次不念,就不能写清楚点儿吗? 两天后,符家二兄弟便得到消息:青衣帮将会参加三月三武林盟主石破天的寿宴。 石家寨 三十年前,武林盟主石破天为躲避仇家,率领石家寨驻扎在这蟠龙山上。蟠龙山三面环水直上直下,就像一根巨大的木桩子直插在卧虎江中。卧虎江由西向东,遇到蟠龙山后转而向北,然后从蟠龙山东侧复流向南。流出蟠龙山时,因地势陡降河道变窄,江水咆哮着疾冲直下,撞到河道中间的巨石,更是白浪激腾、砂石飞滚,甚是骇人。 云胡探身往下看了一眼江水,又缩回了脖子。她五日前到此,沿着卧虎江反反复复绕了好几圈,发现只能从南面正门进入石家寨。 她气馁地蹲在地上,随手捡了根枯枝,在地上比比划划了好一阵子,最后看着高耸的蟠龙山直皱眉。 什么是高山仰止,她现在算是领教了! 【你们确定青衣帮会来参加石破天寿宴?】她问直播间。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当然前提是你确定没看错标记。】直播间回复。 云胡现在眼力好了很多,她相信自己没看错。那日抛下去去的马车上印着一个特别的脸谱标记。后来她用身份辨识系统搜索了一下,得知是青衣帮标记。只是这青衣帮是个小帮派,系统里记录的信息不多,她又问了直播间观众,终于有人想起来在“程晟偶遇李青悠,盟主寿宴平风波”这一章里,出现过“青衣帮”这三个字。 可是武林盟主寿宴,无请帖不得入内。 云胡皱起小脸,苦恼。 五天来,她亲眼目睹有人称自称丢了请帖,有人拿出自制请帖,还有人借着人多企图蒙混过关,无一例外都被赶了出来。 即便如此,大门口徘徊的几十人中还有不下十个程晟、七八个北瑄王,另外还有几个鸣凤楼楼主。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一袭黑衣,不禁怀疑:【我这样,真的行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直播间留言:【程晟平时确实喜欢穿白衫,但今日则是“一身黑衣、腰间红色缎带,面如冠玉,唇若红樱,俨然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霸王!”这是书中原话。】 【主播放心吧,你只管放心大胆冒充,没人比咱们更了解程晟了!】 云胡又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她装模作样走到大门口,刚好一个白衣飘飘的“程晟”被人一脚踢了出来,那一脚极其生猛,吓得云胡一个哆嗦。她假冒程晟本就心虚,如此一来更加没底,不由得脚步倒转。她这冷不丁一掉头,结果就撞到了身后的一位姑娘。 这姑娘圆圆脸蛋,眉眼温和,一身鹅黄丝裙衬着雪白里衣,宛如初春刚发芽的杨柳。 云胡怔了怔。 【李青悠!是溪云阁李青悠!】直播间大喊。 李青悠伶俐地后退半步,与此同时,两边高壮的随从上前一步,手按剑柄,示意警告。 “李,李姑娘,”云胡回过神,“在下不小心冲撞了姑娘,实在抱歉。” 李青悠示意两边随从退后,目带讶异,“公子认得我?” 云胡一怔,心道糟了,说漏嘴了。 “请教公子大名?”李青悠抱拳又问。 “在下……程晟。”她硬着头皮,“几年前曾随家父去过溪云阁,有幸得见阁主和姑娘,当时不过遥遥望了一眼,姑娘不记得在下也是正常。”小说里汝阳王与溪云阁主是旧交,云胡凭着记忆随口胡编了两句。 “原来是程世子。”李青悠飞快地撇了一眼云胡,含羞一笑。 李青悠在全家灭门之前,还是朵养在花室的小白花,单纯又好骗。云胡就利用这点,谎称自己丢了请帖,又随意扯了几个程晟的旧事,三言两语就骗得李青悠信任。不过李青悠好骗,她身边一个叫姜哲的人却不好糊弄。 这个姜哲四十多岁,身着儒袍,面容带笑,看上去很和善,只是一双眼睛却十分警觉地上下打量着云胡。 “世子剿匪辛苦,前阵子汝阳王差人来求福源丹,我家阁主一直惦念着,不知世子的肩伤现在可有好些?” 云胡纳闷,程晟在这小说里就没受过伤,哪儿来的肩伤?看来这大叔…… 是在诈她! 她瞟向直播间,果然有人提醒她:【受伤的不是程晟,是北瑄王!】 云胡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晚辈福大命大未曾受伤,福源丹是家父替北瑄王所求,”她拱手道谢,“让老阁主费心了。” “哦,原来如此!”姜哲捋着胡子淡淡一笑,眼中多了一分亲近。众所周知程晟前阵子去了北祁山剿匪,他这么一问,不知情的人定然以为程晟在剿匪中受了伤,不过单凭这一回答,并不能证明他就是真的程世子。 “北瑄王滇国一战出生入死,想来是肩部旧疾又复发了吧?”姜哲再问。 正所谓姜是老的辣,姜哲一环套一环,北瑄王当年受的伤根本不在肩上,也没有复发一说。若这“程晟”是假的,定会顺着这话答是或不是。 若答是,这程晟必定是假的。 若答不是,他又可以继续问下去,保证不出三个问题,就可以探得真假。 他紧盯着云胡,就看她如何应对。 云胡淡淡一笑,昂首挺胸,双手负背:“北瑄王为当今圣上亲弟,福源广泽身体康健,我只说家父替北瑄王所求,有说过是北瑄王自己受伤了吗?” 姜哲讪讪,脸色不自然。 云胡顿了顿,又道:“再说,北瑄王当年受的不是肩伤,而是腰伤,”说到这,她上前一步,目光炯炯直视姜哲,故意压低声音:“不知本世子,说得对吗?” 姜哲立刻后退半步,躬身低头,“世子与北瑄王一向交好,世子所说,当然是对的。” 云胡呵呵一笑,“众人皆知我与瑄王亲近,知道这些并不为奇,可你一个溪云阁的小小管事,又是如何得知?” 说到这,云胡眉头微蹙,假意思忖了一下,“难道是老阁主……” “程世子!”李青悠连忙打断,“寿宴即将开始了,世子不如快些随我一起进去吧?” 云胡看向李青悠,又故作姿态瞥了眼始终低着头的姜哲,道了句:“那就有劳李姑娘了。” 李青悠摇摇头,温婉一笑,邀着云胡递了请帖一同进入石家寨。进入寨门之后,云胡才偏头轻轻呼了口气。 与此同时,跟在她们二人身后的姜哲也趁人不注意轻轻抹了把汗。 两军对峙,将领受伤实属机密。汝阳王为了跟溪云阁求药才迫不得透露了一些消息,老阁主和夫人猜测是北瑄王受伤,但不敢对外谈起,姜哲也是偶尔听到才略知一二。刚刚他本想诈这个程晟,没想到差点把老阁主搭了进去。好在小姐机灵,也亏得这程晟眼下是有求于他们,所以才放他们一马。 都说汝阳王世子程小将军聪敏睿智,智谋过人,如今一看果然不可小觑! 等云胡、李青悠一行入得石家寨,离门口大约七八丈的地方,一个周身黑衣,腰间缠着红色缎带,面如冠玉,唇若红樱的男人从大树后面闪身出来。望着云胡的背影,不由惊奇:“他就是云胡?” 一个络腮大汉点点头,“是。” “我还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轻哼一声,看了看门口转悠着的十几个“程晟”和“北瑄王”,不屑道:“偷鸡摸狗、不过如此!” 过了一会儿,又道:“诶?你说他怎知我今日会穿这套黑色长衫?” 这长衫是正月初三汝阳王妃上山烧香回来后,特意给他定做的,说是能够逢凶化吉,还能偶遇良缘。 他今日还是第一日穿,和云胡身上那套相比,除了料子不同之外,几乎一模一样,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难道……这个云胡同我心有灵犀?啊,呸呸……”程晟连忙呸呸两声,暗骂自己胡言乱语,他才不要和一个男人心有灵犀呢。 旁边一个高出他半头的高大男人居高临下斜瞟了他一眼。这男人一袭飘逸白衫,眉目俊美,清雅至极,刚刚那不悦的一眼,又横空生出一股威严气势。 程晟接受到那一眼中的不悦情绪,生硬地扯出一抹笑,自己找台阶下:“走吧,走吧,再不进去就要误了时辰了。” 几人验过请帖之后,又走了一段小路,接着山路一转,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容纳百余人的开阔院子。 院子中间摆放了几十张桌子,上面布置了吃食酒水。左侧摆放着两排兵器架子,陈列着五花八门的兵器,不少武林人士正在切磋把玩。另外一侧,则是各式各样的寿礼物,高高摞起好似一座火焰小山,还有源源不断的寿礼送进来。正前方则是个戏台子,几个戏子正在上面唱念做打。 再看院子四角,都要十余丈高的角楼,每个角楼都有两个守卫,监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男人放缓脚步,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很快便锁定了一处靠近戏台的桌子。 “世子觉得范同这个名字怎么样?”他忽然问道。 “范同?谁呀?谁叫这名字吗?”程晟。 男人微微一笑:“你。” 他说完往前走。 “为什么让……”程晟大声问,一张嘴意识到场合不对,连忙快走两步压低声音,“为什么让我改名?”他今日可是拿着给汝阳王的邀请函,代表汝阳王光明正大进来的。 男人找了处边缘的桌子坐下,“不为什么,只是程晟这名字,今日有人叫了。” 啥!!! 程晟张大嘴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他叫了几十年的名字,反而因为一个冒牌货必须得改名? 不干!不干! 这么丢祖宗脸的事,他汝阳王世子打死也不能干! 男人瞥见程晟神色,慢悠悠抬手给程晟倒了杯茶,然后优雅地举起茶杯,“恭喜世子喜得新名!” 程晟瞪着眼睛,脸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之后,气哼哼地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旁边的络腮大汉和一个八字胡男人低头掩笑。 夺名之耻,一定要报! 落杯之后,程晟咬着牙,目光落在戏台旁的云胡身上。 迷花虚境 再说云胡,自打进了石家寨,就好像进了大观园。要不是顾忌程世子身份,她真想把院子里每一处都转转看看。 因吉时未到,武林盟主还未现身,只有几个管家模样的人在招呼宾客。云胡随李青悠选了一张靠近戏台的桌子坐下。 台上扮相精美的花旦正唱着穆桂英挂帅,台下的武夫们吵吵闹闹没几个真正看戏的。此刻这戏台子就像春节联欢晚会,不过是个背景音。旁边桌上几人正在高谈阔论,声音大得盖过了台上。云胡侧耳听了会儿,原来是在讨论即将到来的武林奇器排名大赛, 这次报名参赛的奇器又多了十几种,什么绣花针、飞云锤、流星鞭,可惜,独独不见了寒丝网。几人说着连连摇头,为不能再睹寒丝网之奇而可惜,但又存了一丝希冀,只盼寒丝网能赶在大会之前重现江湖。 云胡给自己倒了杯茶,心想那寒丝网被她埋在了北祁山中,你们这辈子都等不到了。她边想边伸手去拿桌上的蜜浸梅子,眼光扫到直播间—— 【程世子可不是吃货!】 云胡默默收回探向蜜浸梅子的手,改为喝茶,借机观察各方动向。 按照小说剧情,一会儿这寿宴就会为争夺下一任武林盟主之位打起来,然后程晟以一己之力平息风波,不仅扬名武林还博得美人青睐。眼下这个热闹的院子,就是程晟和李青悠一见钟情的名场面发生地。 只是李青悠已经出现,程晟怎么还没来? 她慢悠悠喝着茶,忽觉有人看她。放下茶杯四处去找,就看见最东侧的一处桌子上,一个一身黑衣、面如冠玉的男子正不悦地盯着她。 【是程晟!】 【真正的程晟!】 云胡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程世子,您怎么了?”李青悠见云胡脸色不好,关心问道,姜哲也盯着云胡。 “没事,没事。”云胡掩唇咳嗽了几声,再向东边偷偷看去,真程晟依然怒视着她。脸色阴沉、形容吓人,像被人抢了老婆似的! 云胡:…… 一个两个都盯着她看,看什么看,再看就吃掉你! 云胡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敢与程晟对视,转头看向别处。忽然瞥见两个身着青衣之人推开戏台后的小门,往后院去了。云胡见那二人行为鬼祟,疑心顿起,跟李青悠谎称自己出恭,偷偷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那两个青衣人就不见了。云胡四下张望,又独自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听见旁边一处房间里有人说话。 “武林中的青年俊杰几乎都到齐了,就连朝堂中也来了不少贵族公子,你可有中意的?”听声音,说话的应是中年妇人。 “什么青年俊杰、贵族公子,依我看那些人都不及爹爹分毫。”一个年轻女子娇嗔道。 “你爹爹也不是年轻就如此的。”中年女子声音更加和蔼了几分:“咱们石家寨避仇至此,机缘巧合发现了‘河碑残图’,你爹爹研习三年终于悟得了上面的其中六式,这才有了今日成就。” 听语气,原来这说话的是石夫人和石小姐。 “可仇人在外虎视眈眈,你是家中独女,以后须得同夫婿一起担起保护石家寨之责,”中年妇人语重心长,“你爹爹煞费苦心筹此寿宴,不是为自己贺寿,其中一半是为了石家寨,另一半则是为了你。之前爹娘为你物色的人选你都不肯,你爹宠你,才留你到十八岁,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嫁给你爹了。” 年轻女子一直没说话,想来是害羞了。 “爹娘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只要你未来夫婿品行可靠、言语得宜,非大奸大恶之人,即便武功弱些没紧要。只要他入了咱们石家寨,爹娘自可以慢慢□□。” 听到此处云胡也明白了:怪不得门口那么多年轻男子不惜冒充程晟、北瑄王也要混进来,原来是想给武林盟主当女婿啊! “娘,你说……你说那程世子,如何?”石小姐语带娇羞,越说声越小。 云胡暗道:不如何! 程晟的官配是李青悠,石小姐你还是别觊觎了,女配的滋味可不好受。 “汝阳王位高权重,家中仅有程晟一子,汝阳王是绝对不可能让他入得石家寨的。”石夫人道。 “可是爹爹此次原本没有发请帖给汝阳王,他们自己讨了请帖来此,说不定……说不定是……” “不可能。咱家寨子与汝阳王门不当户不对……”总算这石夫人还比较清醒,“虽不知他们来此何意,但绝对不会与我们联姻。” 这下,石小姐又没了声音,不知是难过还是不服气。 云胡则是又羡慕又感慨。 这石小姐与自己年岁相仿,有爸爸为她操心打点,有又妈妈与她聊知心体己话,她却从未与自己妈妈如此聊天过,不由得心中羡慕。 据她了解,程晟与李青悠的爱情道路上确实有个顽固的绊脚石,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石小姐。但她从上帝视角来看,这石夫人说的全都对,只是不知这石小姐有没有听进去,若是没听进去,恐怕最后伤心的不仅她自己,还有石夫人。 想到这儿,云胡又感慨地叹息一声。 “谁在外面?”屋内石夫人忽地高声道。 云胡一惊,暗道不妙。只听屋内脚步声起,她连忙转身匆匆离开院子。前院里锣鼓声大作,似乎又换了一出更加热闹的大戏。云胡心情低落,听着心烦,再一想前院还有个怒目而视的老虎,以及时刻寻她破绽的狐狸,不由得停下脚步。 反正一会打起来青衣帮自会现身,眼下还是找个清净的地方躲躲比较好。她环目四周,只见后院有一条小路掩映在灌木之后,蜿蜿蜒蜒通向后山。此刻整个石家寨都在忙碌前院的热闹,这后山看起来清净无人。云胡想罢,拨开灌木向后山走去。 时值三月,春暖花开。云胡沿着小路漫无目的走着,遇到岔路就右转,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就来到一处路牌,上面用红漆刻着“禁地勿行”。 可惜云胡认字少,就认得那个“行”字。她只随意瞟了一眼,就继续往前。不多时就来到一处两侧都是桃花的小径。 树上、空中、树下,到处都是点点花瓣,幽香扑鼻。桃花源记里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大概就是这样了。只是这里虽美,云胡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踩着花瓣走过去,走到尽头发现左右都没路,只在丛生的杂草中立着一块石碑,上面一层灰尘,从残破掉渣程度来看应是年代久远。 怪不得这□□偏僻幽静,原来是个死胡同! 云胡掉头往回,走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又回到了这处□□小路,又看到这处石碑。她来的时候一路向右,回去的时候一路向左,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难道此处与刚刚那处不是一个地方,只是长得像?云胡琢磨了一会儿,用手指头在石碑上随意划拉了个标记,再次掉头往回。 这回她警醒起来,一路记住路线、地形、方向,约莫一盏茶时候…… 云胡震惊了。 怎么又回来了! 石碑上她亲手划去的标记赫然醒目! 难道是……鬼打墙? 她不信邪,又反反复复走了不下十次,可无论怎么走,怎么拐,每一次都会回到这个石碑前。 最后,她坐在地上望着灰突突的石碑直喘粗气,美丽的花树在她眼里都失去了颜色。她呲着牙四下环顾,忽然发现被她用手指划过的地方露出一些奇怪的线条,难道这石碑有什么秘密,非要跟她分享? 云胡干脆用袖子把整块石碑擦干净,一看之下,竟是两个小人打架的连环画。这两个小人画得极其简陋,只依稀可以看出一个高一个矮。 丑是丑了点,和她的字有一拼,好在云胡从小就最喜欢看连环画,干脆席地而坐耐心看了起来。 说是两个小人打架,倒不如说是小矮人挨揍,因为几乎都是小高人打小矮人,眼看小矮人被揍得扑街,下一幅图小矮人又以奇妙的姿势和步法重新站了起来。 竟是个百折不挠的小矮人! 只是遗憾这石碑残破不堪,好多地方看不出小矮人是怎么站起来的,云胡连蒙带猜,后来干脆猜都懒得猜直接跳过,反正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怎么样都无所谓。 这石碑上密密麻麻,云胡看完正面意犹未尽,又跑到石碑后面擦掉灰尘继续看,看到最后,不由得为这小矮人叫好起来。 前期总是挨揍的小矮人最后竟然绝地逢生,一招制敌。看着倒地不起的小高人,云胡心里畅快不已,仿佛看了一部励志打脸爽文。 可惜,看连环画时有多爽,看完连环画时就有多丧! 云胡揉揉发痛的小腿肚,又继续走迷宫。 嘿,她就不信走不出去。 又走五遍之后,云胡终于相信,她的确遇到鬼打墙了。可她不气馁,做好记号再走,走了第十九遍时,终于有了些许不一样—— 虽然,她又回到这条□□,虽然,她又看见那块灰突突的石碑,但这次,□□的尽头竟然—— 站了一个男人! 寿宴风波 那人身材颀长,一袭白衫负手而立,高大的背影立在花树之下。 “这位公子,”云胡大喜过望,忙道:“请问您是如何上来的?可还记得下山的路?” 男人背影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似的。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云胡只好再问:“这位公子?” 这次,男人回身了。 转身的一瞬,云胡只感觉一阵清风迎面而来,两边的花树都突然都有了颜色。 这男人,太帅了! 容貌俊美,气质清绝,仿佛踏花而来的神祗。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言语,周身溢出一种莫名的情绪,落寞、怅惘、又或是别的什么。云胡怔了两怔,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那人又转过了身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或许,她的出现打扰到了他的清净吧。 云胡讪讪站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除了些许歉疚之外,还有些莫名的紧张,大概是第一次和帅哥近距离接触吧。 “呃……不好意思,”云胡走到他身边,指指自己,又指指后面:“我迷路了,公子可知下山的路么?” 男人依然不语,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云胡心道:难道是个哑巴?长成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却不会说话,可惜了…… “您能告诉我……”话未说完,云胡心想还是别为难他了,改口道:“您慢慢看,只要您回去的时候,能带上我就好。”她尽量说得很慢,好让他理解自己的意思。 男人似乎同意了,又转过头去看那石碑。云胡闲来无事,便又跟着看了一遍。好半天,那男人才终于转过身,看她一眼,似是要走了。 云胡会意,赶紧跟上。 满是花树的小路上,两个人安静地并肩前行。花瓣幽幽,带着丝丝香气,有的落在肩头,有的落在脚边。 他步速不快,也不见他特意去分辨山形地貌,每到一处岔路都是随意的左转或右转,好像散步一般。云胡看得奇怪,想问又顾忌他无法说话,便只是默默跟着,原本因为找不到路而焦灼的心也变得安稳平和。 不知为何,她对他有种奇妙的信任,相信他能带自己走出去。 他目光沉寂,不是看向前方就是看向地面,偶尔感应到她的目光偏过头来,也没什么表情。云胡微微一笑,他便又转回头去。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认识许久的朋友,相处舒服、相视坦然。忽然觉得,如果不是有仇未报,这种静谧的花路她可以和他一直走下去。 不多时,男人停下脚步。 云胡不明所以,抬头看他,他直视前方。云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树叶掩映中可见寨子高挑层叠的屋檐。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出了迷宫。 “终于走出来了!”云胡心中高兴,再去看他,他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轻风拂过,他额前发丝飘动,露出细长眼尾处的一道浅疤。 “你不和我一起吗?”她问。 男人看着她,摇摇头。 原来他只是送她下山。 云胡明白了,拱手道谢:“多谢公子相助,我叫……”她顿了一下,不知该说自己叫“云胡”还是“程晟”。 只是这一顿,显得自己诚意十分不足,她尴尬了一瞬,面上却不改神色:“程晟,咱们山水相逢、后会有期!” 也不知是看穿,还是不介意,男人微微一笑。 一路上,男人表情始终淡漠。这蓦然一笑仿若桃花初盛,春雪初融,干净清冽又明艳动人。云胡心中一动,脸皮终于撑不住,转身朝山下跑去。 竟是落荒而逃! 转过树丛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侧脸看向花树,粉色的花瓣擦着白衫旋转落下,好像一幅绝美的画作。云胡终于知道这美景少什么了,少了灵魂! 而这个清雅男子,就是这画的灵魂。 这时,那男子转身又朝山上走去,云胡也回过头,朝山下跑去。 石家寨后院和来时一般,安静无人。云胡按照来时的路往前院走,眼睛瞄着一路上炸翻锅的直播间,不说话。 【哎呦,咱们云大主播害羞了呢!】 直播间讨论完了帅哥就开始调侃她。 【话说小云云也满了十八……春天真是美好的季节啊~~】 云胡脸颊发烫,被直播间打趣也不吭声。反正她一张嘴也说不过屏幕后面那么多张嘴,干脆闭嘴。 她穿过后院、中院,达到前院,直播间里热度依然不减。 【小云云,这帅哥给你做夫婿如何呀?】 【就算是个哑巴也不打紧嘛,我们可以教你学手语,谁叫他长得好看!】 【是啊,小云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哦?】 “不行!”她连那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天天对着一张帅脸吃饭多爽啊,女儿啊,你就同意吧,入股不亏!】 云胡被打趣的脸热心跳,终于忍不住开口。她一边推开前院的门,一边一字一句辩驳:“我不同意!” 话音未落,直播间瞬间安静。 云胡也发现了不对劲,整个人怔住。 前院里的所有人,大大小小那女老少,或站或坐或躺或歪,全都齐齐望向她,就连台上的花旦老生等一干戏子也全都看着她。 云胡:…… 什么情况? 她一动不动,其他人也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好像被人施了什么咒语,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只有云胡身后沉重的木门慢慢合拢,然后“嘭”的一声关上。 声音虽不算大,但足足吓了云胡一跳,也惊醒了在场之人。 “你不同意?”台上有人反问。 云胡抬头,竟是刚刚唱戏的那个花旦,只不过说话声线粗广,明显是个男人。 嗯? 她必须同意? 云胡愣愣地还没搞清楚状况,台上一个武生模样的人已经跳下台子,提着一把大刀就朝云胡砍来。 云胡害怕,扭头就跑,沿路带倒一堆桌椅、酒水、寿礼,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硕大的院子,一个追一个跑,那武生纵然灵巧,但也追不上云胡,不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 “你,跑什么跑!”那武生弯着腰,单手拄着大腿。 “这就奇了,你提刀过来,我不跑难道还等你杀嘛!”云胡答得理直气壮。 “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开口。 云胡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院子当中一个年近半百、身材魁梧、方脸大眼的男人打坐在地,似在运功疗伤。在他前面,躺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胸口都是血,一个年轻姑娘抱着妇人呜呜痛哭。 “……少年人勇气可嘉,我石破天宣布,今日在场各位,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武功强弱,只要有人能打败这个武林败类,”他怒目看向台上的花旦,“就是当今武林下一任盟主!” “石破天!别给脸不要脸!”台上花旦恶狠狠看向石破天,手中一挥,也不见什么东西过去,那石破天突然脸色胀红,竟是吐出一口黑血。 “爹!”那石小姐大喊一声,怀中抱着母亲,眼睛望着她爹,直直哭成了泪人。 “好啊!”那花旦环顾四周,“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自称忠良的武林侠义,有谁敢出来挑战!” 看到此处,云胡也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就在她在后山走迷宫的时候,前院已经掀起了滔天风波—— 武林盟主之争终于开战了。 目前来看,是台上的戏班子更胜一筹。那么按照剧情,下面该是程晟出场了。 可程晟呢? 院子里的人都坐在地上,有的头顶白气蒸腾,有的口出白沫,有的直翻白眼,看样子这些人都中了毒,功力强些的就运功逼毒,功力弱些的就只能呜呼哀哉。 云胡眯着眼睛一个一个寻过去,终于在一处桌子后面找到了程晟。不知为何,程晟原本粉玉的脸胀红如血,关键是肿得老高,整个脑袋像只烤熟的猪头! 也不知毒药过敏,还是被人打得,总之看得云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她就知道不妙。 果然,那花旦嗖得看向她,目光凶狠。 云胡连忙摆手:“不、不,别看我,我可不是来抢武林……” 话未说完,就被石破天打断,他捂着胸口道:“敢问这位少侠姓名?” 云胡瞟了一眼桌后的程晟,讪讪不知如何回答。可惜她不肯答,有人帮她答。 “程世子!”李青悠柔弱道:“我等被这贼人所害,程世子一定要为我等讨回公道,为武林伸张正义!” 云胡:…… 真想堵上李青悠那张嘴! 她又不是武林中人,再说这花旦又没害她,她讨什么公道,伸什么正义!再搭上自己小命,谁给她讨公道伸正义去。 【原来是程世子!】石破天道:【世子名门之后,想必不会辱没了汝阳王府正义之风!】 云胡呵呵笑了两声,摆摆手,“在下想起还有的别的事,就……不叨扰了!”说着,沿着院墙往外就要溜走。 那花旦轻嗤一声。他本来顾忌汝阳王势力,还在想若是这程世子非要横叉一脚还真是不好办,可现在见这程世子怂样,不由出言讥讽:“哼!什么汝阳王府正义之风,不过如此!” 云胡自当没听见,脸上只觉一道凌厉视线射过来,不用看也知道是程晟那猪头。 云胡出手 院子里聚齐了武林大半豪杰,其中不乏用药高手。台上那花旦不知什么来头,能悄咪咪毒翻这么多人,手段可见一般。更何况刚刚他伤武林盟主那一招奇妙狠辣,云胡自愧弗如。现在小命要紧,哪里管汝阳王府家里吹什么风。 云胡不好意思朝程晟笑笑,心道给你家丢人了,真是对不住。瞥见那猪头脸上两道快细成一条缝的眼睛,转念又想,我虽然给汝阳王府丢了人,你也没给汝阳王府挣下什么脸面啊!这么一想,云胡反而不觉愧疚了,干脆挺直腰板,昂首阔步朝外走。 院子里众人眼看着云胡穿过众人出门,竟是真的扔下他们不管。刚刚程世子只跑不打,显然功夫不好,即便上台也不是对手,纷纷叹息摇头。 院子东南的角楼上,两个套着不合身戏服的男人看着下面一幕。 “你天天念叨的云公子,跑得倒是挺快!”八字胡男人挑衅地看向旁边的络腮汉子,那络腮汉子听出这话中的嘲讽,沉着脸不说话。 “好!”台下忽然有人大喝一声。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武林盟主石破天站了起来。 石破天年至花甲,纵横一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多少次生死一线时候都被他机智化解。他本以为拿出武林盟主的名号,程晟就算打不过也会试上一试。只要拖延上一段时间,他就能冲破体内银针、逼出毒素,保住武林盟主令牌。可惜这个程世子打都不打就要跑! 难道这武林至尊令牌,就要拱手让与这个偷偷下毒的宵小之徒?想到这,石破天怒气翻涌,再看地上躺着的夫人与女儿,更是悲从中来。 “老朽不才,既然当了武林盟主,就有保护武林之责。”他以刀撑地,咬牙大喝道:“老夫今日,就跟你拼了!”说着就要上台,却被旁边的石小姐一把扑住。 “爹,让女儿去。”石小姐坚定道。 “好女儿!”石破天看着女儿,满目慈爱:“可惜爹娘不能看着你嫁人了!”说完,迅速出手封住了石小姐穴道。 石小姐一怔,身体动弹不得,脸上的泪更是簌簌而下。 就在刚刚,这石小姐还和母亲说着贴心话,享受着父母宠爱,而现在双亲一个倒地不醒,一个生死未卜。看着石小姐可怜模样,云胡想起自己身世,不由心中一软停下脚步。 石破天擦去女儿的泪水,转身傲视群雄,“老夫今日必有一死,临行前有些话不吐不快。” “老夫自二十二年前担任武林盟主,大小事件亲力亲为,自认处事公正侠义无愧于心。只可惜老夫英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还累及各位豪杰跟着遭殃……” 石破天面露惭愧,台下众人则是神色敬重。 “石寨主莫要自责,都是那贼人诡计多端,存心暗算,咱们光明磊落之人如何有那些小人阴险!”说这话的是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胖婆婆,她话音刚落,台上花旦手腕一翻,银光一闪。 “钟婆婆小心!”有人喊道 那胖婆婆不慌不忙拿起拐杖一档,竟是掉落三枚银针。可不知怎的,那胖婆婆还是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什么诡异功夫? 云胡看到心惊,众人则是气愤填膺,怒目台上。 “警告你们,不要胡言乱语。”花旦一笑,头上的花翎都跟着一起抖,“满嘴侠义道德,你们既如此狭义,刚刚为何不替钟婆婆挡住飞针?只要有人替钟婆婆挡住飞针她就不会毙命,可你们这么多侠士,为何没有一人上前呢?” 台下众人不语,但一双双眼睛足可以杀人。 花旦轻嗤一声,“你们若是不服,就现在上来呀?” 台下无一人敢动。 “我最烦你们这些虚假的正义,实则最是贪生怕死!”花旦冷冷道:“就拿你石破天来说吧,你霸占着武林盟主二十二年,口口声声说着秉公正义,可就在你的蟠龙山脚下又有多少欺男霸女之事。别的不说,就连你寨门口的那些小喽啰,都仗着你石家寨威名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你敢说自己正义?” “你自己贪生怕死躲在这易守难攻的蟠龙山,你当年的仇家为了逼你这武林盟主出山,杀了多少无辜之人,你可曾为他们伸张过正义?” 石破天阴沉不语。 “再说今日,你利用武林盟主称号,想诱导那不明就里的程世子与我一战,而你明知他打不过我,却要以汝阳王家风之名要挟,那程世子若是愚钝腐朽之人,定然会被你蛊惑与我一战,而我为了武林盟主之位也不会心慈手软,程家独子亡,汝阳王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江湖庙堂血雨腥风,百姓生活困苦,你又是何居心?” 云胡暗想:这老头子阴险得恨!差点被他给坑了! “能有何居心,”石破天朗声道:“不过是你这等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那你为何不叫你女儿来?!”花旦厉声道。 石破天神色瞬变,面上一阵青一阵紫。 “贼人,你休要口出狂言侮辱我爹爹!”石小姐义愤填膺。 “石寨主舐犊之情,何错之有?”台下一人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花旦又道:“你们的孩子就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 云胡狂点头:就是就是! 说到这,花旦神色莫测地看向石小姐,石破天一惊,“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花旦讥讽一笑,“你今日这寿宴广邀天下豪杰,不就是为石小姐择婿吗?小生我正好没有家室,不如你将盟主令与石小姐一并交于我,也算在您死前了了一桩心愿。” 石破天眯了眯眼睛,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他忽然从袖口掏出盟主令牌,冷声道:“这块盟主令统领武林百十余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盟主令如见盟主本人,所有武林豪杰都要听从盟主吩咐。” “为防止老夫死后,盟主令落入贼人之手,老夫决定从今日起盟主令牌作废,将来无论它落入谁人之手都再无意义,但……” “老夫之前的话依然作数,如有人能杀得这青衣帮贼人,从此便是武林盟主,即便无令牌在手,也可以无令号有令!” 此言一出,不仅台上花旦、台下众人、连云胡都愣住了。 正所谓姜是老得辣。这花旦筹谋多时就是为了抢这盟主令,可石破天这一招可谓让他功亏一篑。即便是得了盟主令,也不是武林盟主,而且还会被武林中无数想当武林盟主的人追杀。就算是石破天一家都死光了,也不愁没人会为他报仇! 这一招,不可谓不狠。为今之计…… 花旦本想这石破天若是乖乖交出盟主令就放过他一码,现在看来,他今日要大开杀戒了。只有将在场之人尽数灭口,他才能真正成为武林盟主。 想到此处,花旦眼神狠戾,杀心四起。 云胡望着台上扮相精美的花旦,一张脸因杀意极尽扭曲,也震惊了。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都想错了。青衣帮不是穿着青色衣服的人,而是台上的戏班子! 猪头程晟看见云胡听见“青衣帮”三字之后变了脸色,心中是又喜又忧。喜得是云胡不会再跑,他汝阳王府的面子八成能找回来。忧的是万一云胡打不过青衣帮,他汝阳王世子程小将军的名号就毁了! 哎,不管了! 为了汝阳王府的面子,他得再加一把火! 程晟嗖得站起来,因动作太急掀翻了旁边运功打坐的人,嫌人家碍事还踢了那人一脚,然后肿着一张猪头脸振臂高呼:“我推举程世子当武林盟主!”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回头,这才看见身后的云胡一直没走。 武林人士不傻,早看出青衣帮杀心已起,此劫难逃。可是他们到现在依然手脚无力,内力尽失,若强行用内力,只会是下一个钟婆婆。 此刻不管是谁,只要能上台一搏,不论输赢都好歹能拖延些时间,而且……万一赢了呢? 万一赢了,他们的命也就捡回来了。 “同意!” “我也同意!” “程世子!程世子!”众人一齐喊起了口号。 其实程晟根本无需出次计策、众人也无需逼云胡上梁山。因为此刻的云胡根本没当自己是程晟,此刻的她只是云胡——为去去报仇的云胡。 她盯住台上的花旦,对众人高呼充耳不闻。缓缓走回院子穿过众人,又一步一步踏上高台。每一步都挺胸阔步,神情坚定,好像英勇无畏的王要去摘属于他的王冠。 众人见她如此模样,都当她是为了武林盟主要与青衣帮放手一搏。青衣帮也是如此认为。 花旦见她气势非凡,一步步朝他走来,不由得心中嘀咕。若是单一个汝阳王府,青衣帮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后统领整个武林,倒也不足为惧,可众人皆知程世子与北瑄王交好,若是再加上一个北瑄王…… 花旦上下打量了一下云胡,诚心规劝,语气里也带了客气:“程世子,我青衣帮与汝阳王府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劝程世子还是不要搅这趟浑水了!” 云胡昂首站在台上,目光如炬:“一月前,你可曾在黎阳县杀过一个姑娘?” 那花旦呵呵一笑:“天下芳草何其多,以程世子的家室身份,想要什么姑娘没有,何必……” 话未说完,他脸色骤变。 因为云胡已经出招了! 真假世子 云胡功夫不好,但胜在速度极快,须臾之间已经到得花旦身前。花旦没料到能有人有这么快的速度,便未加提防,就在迟疑的一瞬,已被云胡的蓝冥一把削掉半个肩头。 花旦捂着流血的肩膀震惊,台下众人也张大嘴巴不可思议。都道是人不可貌相,想不到程世子看着功夫不咋样,竟然有这么快的脚法! 程晟早听闻云胡的游龙步法了得,如今一见确实不凡。又听见众人的惊叹之声,不由得洋洋得意,好像真是赞得他本人一般。 就在众人吃惊之时,立在东南角楼上的络腮汉子却连道“可惜”,接着一张不太自然的脸上又现出担忧之色。果然,那花旦躲过一劫之后,迅速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一直立在花旦身后的两个魁梧武生上前一步,其中一个就是刚刚追云胡的那个,另外一个虽然满脸油彩,但是眼窝凹陷,颧骨突出,看着竟是个异邦人。 这两个武生上一上来便将云胡围在中间,一个提着把阔刃大刀,一个握着把怪异弯刀,他们互看一眼便直接开打。 应付一个就够费劲了,这一下子来了两个……云胡凝心聚神小心应对,拼了十几招后还是落到了下风。 “不对!”东南角楼上,八字胡皱眉。 “哪儿不对?”络腮汉子问。 “刚刚那一招阔斧劈山,云公子使得角度偏了些,”八字胡嫌弃地看向络腮汉子,“定是你教的不对!” “……”络腮汉子刚想反驳,又默默闭上嘴。 他就没教过! 算了算了,就当他教的吧! 二人紧张地关注台上状况,眼见云胡渐渐支撑不住,络腮汉子着急道:“要不我下去帮忙吧?” “不可。”八字胡道:“公子叫我们看住这角楼防止有人通风报信,万一青衣帮在外面纠集人员偷袭石家寨,咱们在此也能及时应对。” “可云公子……” “放心,那河碑残图就在后山,公子去了这么久,应该快回来了。”八字胡口中虽这么说,脸色也是难掩焦急,他紧张地看着台上,只希望云胡能够再多撑一会儿。 此刻台上,云胡趴在地上,疼得好像全身骨头都碎了。她龇牙咧嘴地在地上打滚,全然不顾形象。 台下的猪头程晟大喊:“站起来,站起来,别给汝阳王府丢脸!” 云胡捂着发抖的手臂,撑着台上一角的木杆半坐起来,听见程晟喊叫冷冷扫过去。 “有种你上来!”她吐了一口嘴里血。 “……”程晟没了声音。 他才不上去。再说,他现在不是汝阳王世子,是范同! 角楼上二人见真世子被云胡怼得哑口无言,不禁笑了出来,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看来云胡还能撑下去。 “公子给程世子起得这名字真是没错,以后程世子就用范同这名字好了!”一个道。 “范同,饭桶。”另一个低声嘀咕,“确实好名字。” 说完,两个人又忍不住笑起来。 台下程世子,感应到角楼处戏谑目光,愤懑回头。今儿程晟这个名,是风头也出了,霉头也触了。 哎…… 可惜风头,都是台上的那个假世子的! “程世子!”那花旦上前一步,看着云胡道:“你是聪明人,你若就此罢休,砍我这一刀就当是给那姑娘赔罪。咱们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今后无论我们青衣帮在武林地位高低,都绝不去找汝阳王府麻烦!如何?” 云胡扶着柱子站起来,歪靠在柱子上,用肩膀抹掉嘴角的血:“一刀抵一命,若这一刀砍在你脖子上,我就同意!” “你!”花旦眼中戾气顿起,“姓程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程世子!”石破天见云胡力气已竭,又见花旦诚挚规劝,担心她就此放弃。此刻见云胡不屈不挠,石破天目露赞赏。 “世子赤手空拳,自然难敌他们长兵短刃,老夫宝刀为精钢所致,可借世子一用。”他说着将身旁的大刀朝云胡一抛。只要再能撑上半个时辰,他就能把毒素逼出来。 云胡下意识去接,可那钢刀太重,云胡一接没接住,还险些砸了自己的脚。她吓得一下跳了起来,那钢刀便“嘭”得一声砸在地上。 众人都愣了一下。 云胡看向石破天,石破天脸色极其难看。云胡尴尬了半晌,捡起刀,又抛了回去,“谢石寨主抬爱,只可惜这刀太重,不适合我!” 云胡说的是实话,可有时候实话最伤人。 “哈哈哈哈!”花旦见状,忽然大笑了起来,“石破天,看来程世子看不上你石家寨呢!” 石破天脸色更加难堪,连那石小姐都抿唇瞪着云胡。云胡不解,众人可是非常明白。 石家寨的刀是代代相传,且只传自家人,石寨主名义借刀,实际是认可了云胡,自有认云胡为女婿的意思。要是换作旁人巴不得能接受,可云胡却把刀扔了回去。 她这一扔,当场驳了老盟主面子,还伤了石小姐的心。 不过程晟确实看不上石家寨,他可不想做石家寨这便宜女婿。他虽不想做,不代表云胡不想做,说不定和满地的男人一样,也是冲着武林盟主女婿的头衔来的。 此刻见云胡不仅没接刀还一把扔了回去,心道不错,这个假世子还有那么点眼光的。 “程世子,”程晟起身,将自己的剑一把扔了过去,“用我的!” 云胡一把接过来,上下打量这把剑。剑身轻巧,剑刃锋利,她比划了两下,觉得虽不算是趁手,但也凑合用吧。 接着,她长剑横握,挡在胸口。 那两个武生见状,也摆出架势,三人无言再战。这一次,那俩武生没再惯着云胡,下了死手。台下众人只见刀剑光芒飞舞闪烁,刀声嚯嚯,风声呼呼,云胡一身长衫很快便染了血。 几十个回合之后,那异邦武生一刀劈在云胡剑上。也不知那怪异的圆刀用了什么材质,竟将程晟的剑削断半截,刀尖划过云胡胸口,逼得她连连倒退,数步仍然不止,最后竟是一脚踏空摔下台子。 云胡被摔了个狗啃屎,半天动弹不得。脑袋嗡嗡的,全身血气翻滚上涌,她默念太阴心法,想将气血强行压下去,可不仅不行,还猛地吐出一口血。 全身筋脉像断了一般,她挡在地上一动不动。 蓝天白云,悠然漂浮。 那朵朵白云,和去去绣在帕子上的很像呢? 台上,露出三颗脑袋,两个武生中间夹着一个花旦。 云胡见了,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笑。 这一笑,惹怒了台上那三个人。那两个武生身体一纵跳下台子,同时高举大刀,竟是同时朝云胡劈下。 这一刀下去,绝无人能活命。更何况是两刀! 角楼上的二人想去救,可距离太远已经来不及。络腮胡子手握栏杆,指尖青白,已是绝望。程晟也呆怔,他只顾汝阳王府面子,没想过会白白搭上这样一条年轻的命。 院中众人皆是哀叹,只道这程世子就要和钟婆婆一样命丧于此了。 河碑残图 就在众人以为云胡必死无疑的时候,云胡单掌撑地,身子陡然凌空,没待众人反应,那半把断剑已经整个没入异邦武生的胸口。 异邦武生口吐鲜血,因剧痛凹陷的眼眶眼珠子突了出来,满脸不可置信。云胡却是一秒都不耽误,一脚踹飞武生,接着抽剑回身断了另外那武生右臂。 云胡本就速度快,这两下又是铆足了劲,众人还未看清怎么回事,那两个武生已经一个倒毙在地,一个捂着右臂哀嚎不已。 “怎么了?怎么了?”站在后排的程晟以为自己距离远眼力弱,没看见中间过程,抓住旁边一个看着功力不错的老道狂问。可那老道也不知道怎么了。 角楼上的络腮胡子倒是看清了整个过程,一颗心从绝望到惊喜,好半天缓不过神。半晌后,才激动地拉着八字胡衣袖:“看吧看吧,云公子可不只跑得快!” 八字胡微笑不语,眼中满是钦佩,“云公子使得这是什么招数?” 络腮汉子拍着栏杆,因激动依然胸膛起伏:“不知道,不是我教的!” “这么精妙的招数,怎么可能是你教的。”八字胡揶揄看他一眼,道:“我是问你知道这招是什么名堂么?” “不知道。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还不会这招。” 八字胡的胡子猛地抖了一下。 “只一个月,”八字胡完全不可置信,说话都结巴了,“她,她就练成了此招?” 络腮汉子得意地“嗯”了一声,昂着脑袋好像斗胜的公鸡。 八字胡再次惊叹。 这云公子竟是个武学奇才! 怪不得公子会如此重视他! 其实角楼上二人还是分析错了,云胡这招根本没用一个月。眼见两把大刀直奔面门,她脑子奇异的闪过一幅画面,然后身随心动,就使了出来。 即便是此刻,她没想不出刚刚自己那招从何而来,直到有人提醒了她。 “河碑残图!”石破天激动地大声喊了出来,“你偷去过迷花虚境?” 偷? 云胡对这个“偷”字十分不爽。 伤口尚在流血,身体疼得发抖,她缓缓挺直肩背,眉目不悦,“石寨主何处此言?” 石破天神色闪烁。 刚刚云胡绝地逢生那一招,他不可能看错。只是这蟠龙山本就守卫森严,迷花虚境设有层层阵法,就算有人能闯进去也绝对闯不出来。 这个程世子又是如何得到河碑残图的呢? 关键,他不仅得到了,还悟出他十几年都未曾悟出的“绝地逢生”! 不管怎样,他今日还要云胡再拖上片刻,见云胡此刻不悦,他强自压下心中嫉妒和羡慕,换了一个口吻,客气了许多。 “河碑残图是我石家寨至宝,几十年从未离开过我石家寨,程世子如何习得上面招式?” 迷花虚境?河北残图? 云胡稍一琢磨便知道怎么回事了,可这事一时解释不清,她也不想解释。 她蹙眉不语,台上那花旦则开口了。 “石寨主真是大言不惭,你石家寨尚未到达蟠龙山时,那河碑残图就已经在此地了,你不过是碰巧捡到了,怎么就成你们石家寨的了?照你这个说法,我若是在路上捡了武林盟主令,那盟主令就是我的了么?” “盟主令本来就有主,当然要物归原主,但河碑残图是无主之物,当然谁先捡到就是谁的?” “错!”花旦振振有词道:“谁说河碑残图无主,河碑残图是整个武林的,是我们大家共有的!” 不得不说,这个花旦脑子灵活,口才也很棒,这么一番话后,竟然真有人觉得石破天将宝图据为己有,实属不该! 就应该早拿出来给大家共同分享! 云胡心中冷哼一声。 这花旦果然诡计多端。一番话既拉拢了她,又离间了石破天与众人关系,真是一石二鸟。可惜她不是别人,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她都不会上当! 她提着断剑再次上台,长衣染红,剑尖滴血。每走一步都踏着血路,好像孤独的勇士。那日背着去去回家也是这般,一个人走在旷野中,血一点点凝固,身后之人一点点冰冷。 时至今日,即便身在阳春,依然能感受到那日风雪的刺骨。 “你为何要杀她?”云胡站在台上,质问。 花旦一怔,不知这“她”指的是谁。 “你瞧不起武林的伪善,瞧不起那些所谓名门侠士的虚假正义,那你就应该告诉他们什么是真正的侠义,”云胡沉声低诉:“但你却杀了一个与你无冤无仇、手无寸铁的姑娘,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判别人?” 花旦明白了。 明白的一瞬内心震颤。 “作恶就作恶,却又打着揭露别人伪善面目的旗号,这是什么,”云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给自己的恶行找个理由?” 她站在台上,目光炯炯与花旦对峙。花旦眼神慌乱,神色茫然,耳边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 “你若是坦坦荡荡的承认自己作恶,倒也能让我佩服。可是你既不肯承认自己坏,还要拉别人下水,怎么,就算全武林都是坏人,你就能变成好人了么?” 花旦身子一颤,蓦地倒退一步,一直以来的信念似乎被猛然击溃。那些侠士打着公平正义的旗号行苟且之事,可他呢……不也打着揭露伪善的旗号作恶,和那些自称侠士的人有何分别? 最终,他还是成了他最厌恶的人么? 不,不,不是这样的! 他指着云胡,面容狰狞,大吼道:“你胡说!我没做错,没做错!错得是他们!” “还嘴硬!自我出现,你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我,若不是我跑得快,此刻已成了刀下冤魂。你说他们欺负弱小,你又何尝不是? 后来你知我世子身份,这才劝我不插手,若我不是世子呢,你还会好言相劝吗?你斥别人势力,你难道就没有吗?” 花旦神情恍惚,垂头望地,刚刚在台上巧言质问石破天的气势荡然无存。 云胡冷冷看着他,从齿缝里吐出四个字。 “杀人凶手。” 花旦猛地抬头,目露凶光,忽地大手一挥,无数根银针齐发,那毒针淬了毒,针尖莹着蓝光,如天女散花朝云胡而来。 高台上无处可避,云胡只得半把短剑,能躲开十枚八枚,也断然躲不开这百枚千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色身影迅如闪电。云胡只觉眼前一道白光,已有人挡在她身前。这变故太快,云胡尚在怔愣,那人左手已揽住云胡腰身,抱着她飞速向后,同时右手运劲,手中一把折扇灵活舞动,与银针相接簌簌作响。 云胡身体腾空,怔怔地看着那人俊美下颌,完全忘了反应。不过须臾,那些银针尽数落地。云胡也落了地。 那人转过头,正是带云胡走出后山的白衣公子。他放开落在她腰上的手,蹙眉打量了她一眼,似乎确认她没事,转而看向东南。 云胡依然怔怔的望着那人,蓦地有种熟悉的感觉。 “莲儿!”一声急促的呼喊传来,云胡来不及思索,也向东南看去。 原来那花旦撒下一把毒针,趁众人不注意,劫走了那石家小姐石若莲。石若莲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也不能反抗。 匹夫有罪 江水翻滚击打岩石之声如潮头,空气中都是江水的腥涩之味。云胡随众人走近崖边,为那石小姐捏了把汗。 石若莲见母亲醒来,一双杏眼顿时红了个彻底,不住地呜呜说着什么,只是隐没在轰鸣的江水声中,大家只看见她脸上热泪滚滚,却听不清她说什么。 “你想要干什么?”石破天大吼,看看花旦,又看看女儿,满脸焦急。 “自始至终,我不过是想要你那块盟主令罢了。”花旦呵呵一笑,“我倒要看看,是你自己的女儿重要,还是号令天下的盟主令重要!” 石破天神色变了几变,“老夫老矣,早已不能担任这武林盟主职责,更何况,老夫刚刚说过,盟主令已经作废……” “好,既然作废,你就把废了的盟主令给我,我就放了你女儿!” 石破天迟疑了一下。 “快给他罢!”旁边的石夫人急声催促,“都什么时候了……你日日只拿令牌当宝贝,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你若不给她,我就,我就陪女儿一起去!”石夫人哭着道。 石破天瞥了夫人一眼,只好拿出盟主令,略一思索后,朝花旦扔了过去。 石破天刚刚趁人不注意将盟主令上镀了毒,任何人拿到这盟主令,都必死无疑。他刚刚故作不舍,其实都是演给那花旦看呢。 眼看盟主令过去,那花旦不接,反而身形一躲。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盟主令便掉入山崖,坠入江水,影都不见了。 众人讶异,石破天气急,“你为何……” 花旦却是仰头大笑,半晌之后,神色一凛,狠道:“这武林盟主令本就不是你的,你霸占了二十二年,该还了!” “你,你……”石破天一顿,神色惊慌,“到底是谁?” “你可还记得,当年同你一起去抢盟主令的十三个兄弟?”似是回忆起了往事,花旦目光苍凉,忽而又转为激愤,“你们一起拿到了盟主令,可你却怕他们觊觎,就趁晚上庆祝时在酒水里掺了毒药,毒死了陪你出生入死的十三个兄弟!” 众人不知盟主令还有这样一段历史,更加讶异。 云胡暗自嘀咕:看来这盟主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扔了正好。 一旁的白衣公子听见了,低头看她一眼。 “拜你所赐,我自小生活困苦,只能寄身于青衣帮任人□□。”花旦继续道:“石破天,我今日所做之事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只不过我用的是化功散,只要你们不用内力,不会伤你们分毫,你当年用的可是断人筋脉的断筋散,若论狠毒,石破天,我还恐怕还不如你一半呢!” 到了此刻,石破天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苍老的面容竟然也现出一丝愧疚之色。 “老夫当年确实做了错事,二十二年来,那一夜如噩梦般折磨着我每一天,”他双目通红,放缓语气:“可此事与莲儿无关,你放了莲儿,老夫任凭你发落。” 可花旦却是不肯。他今日毒翻了半个武林,还杀了那么多人,就算他现在认罪伏法,石破天,还有眼前这些人,也绝不可能放过他。 “莲儿自小与我定亲,”他嘴角苦涩,“今日,便让她陪我一起共赴黄泉吧!” 说着,就挟着石若莲后退。 石破天大惊失色,石夫人也登时又昏了过去。石若莲哭着,脸上却没了惊惧之色。她回头,定定望着花旦,像是要看清浓妆之后的真正面容。 “你是晓清?”她又哭又笑。 花旦没料到石若莲还记得自己,不由一怔,脚步也随之停下。 石若莲听他说与自己定亲时就知道了,见他发愣,不由目光惊喜,语气也更加肯定:“你是晓清!” 可惜,不待花旦回答,他突然脚下一滑,身子后仰,跌下悬崖的那一刻,却放开了石若莲。 “晓清!”石若莲脸色大惊,转身去抓他,却没捉住。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身影纵身跳下,一把抓住花旦手臂,接着几个腾挪跳跃后,带着花旦飞身跳上一块江中巨石。 这江中巨石虽然大,但露出水面的部分却极窄,云胡扶着花旦站稳后,抬头向上看去。 石若莲满脸泪水,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众人全都出现在崖边,探头向下看。云胡见那世子程晟也在其中,大概是怕掉下山崖,身子躲在一颗长歪的松树后面,顶着一颗又红又大的脑袋伸长脖子往下看,好像一颗好奇的猪头。 在他旁边是那位白衣公子。白衣飘飘,肩背笔直,在一群人中显得卓尔不群。他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担忧又似责备。 云胡也知道自己是有些鲁莽,但她也不是全无思索。她沿着卧虎江绕了三天,早把每一处地形都记牢了。之前进不去寨门的时候,还曾想过借这块石头跳过去。 只是当时她没胆子,当然现在也没胆子,刚刚那一跳,不过是别无选择。 脚下江水滚滚,白浪翻腾,激起的水花打湿半截衣衫。他们立足的石头狭窄湿滑,堪堪够两人立足,上面还有砂石水草,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江中,万劫不复。 云胡咽了下口水,不由得暗骂自己:确实,鲁莽了! “你为何救我?”花旦问。 云胡定了定神色,问:“你为何要杀去去,嗯,就是黎阳县的那位姑娘?” 花旦凝视看她,不说话。 “只要你如实告诉我,我便不杀你!” “哈哈——”花旦朗声一笑,笑毕看向云胡,目光阴森:“你不是程世子。” 云胡一惊。 “你才是云胡,我真正要杀之人!”花旦斩钉截铁道。 云胡汗毛直竖,背后竟惊出一身冷汗。 此刻他要杀自己易如反掌,甚至只轻轻推她一下就可以让她坠江丧命!这么一想,不由得更加觉得自己确实鲁莽了。 简直鲁了大莽! 花旦看穿云胡思虑,道:“放心,你救我一命,我不会杀你!” 云胡:…… 你大爷的,听你这话意思还想让我谢谢你呗? “你说得对,”花旦又道:“我此刻,与那些人有何区别?”他抬头看向高崖上的众人,众生众相却无一不是无情冷漠,恨不得他当场毙命,只除了一人。 他看向那梨花带雨的石若莲,眼神软了一下。 可惜,这辈子无缘。 “你若真不想同他们一样,就告诉我你的幕后主使是谁,”云胡再问:“你们到底为何追着我不放?”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你朋友既为你挡刀,你便只当云胡已死罢,至于你朋友的命……”花旦勾了下唇角,邪性一笑:“云姑娘,不如我送你一份大礼,就当给你朋友偿命了!” 他说着,转而看向悬崖之上,大声道:“石小姐,婚约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你我本意,婚约一事,”他顿了一下,再次道:“就此作废,只望你日后不再受父母之命左右,能够觅得真爱之人。” 云胡皱眉,哪是送她大礼,这是送了石破天一份大礼啊!若是今后石小姐因婚姻之事闹得家宅不宁,也有这花旦今日的一份功劳。 果然那石破天脸色极其难看,怒骂道:“死到临头,休得胡言!” “石破天……”花旦看向石破天,神色骤冷,“不要忘记你今日说过的话!” 他说完,嗖得朝云胡出手,指尖弯曲作势去抓云胡咽喉。云胡侧身避开,同时横肘格挡,花旦便改抓她小臂。云胡收回胳膊,重新出掌,只轻轻那么一推,花旦便身子后仰,直直朝江水坠去! 白衣公子 花旦脸上带笑,化了戏妆的脸上极其妖艳,似心满意足一般。云胡忽地反应过来,慌忙蹲身去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鲜红的戏服在水中浮沉了两下,就被波涛淹没,云胡急得胡乱去抓。江水刺骨,湿滑的衣角似乎在指尖划过,可什么都没抓到。 与此同时,高崖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嚎。 “晓清!” 云胡跪在潮湿的石头上,江水拍在胸口一阵阵发疼。按说她也算为去去报仇了,可不知为何,不仅没有丝毫快感,反而一颗心异常沉重。 石小姐的哭声很快被水声淹没,她抬起头,只见她瘫坐在地,已经哭成了泪人。 也许石小姐与花旦的感情,不亚于她和去去。她救不了自己的朋友,石小姐也没能够救她的朋友。 她望着石小姐,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大雪纷飞中的自己。只不同的是,石小姐还有父母在身边。 膝盖酸痛,手脚发麻,云胡撑着石头一点一点起身。刚起到一半,膝盖忽然一痛,整个人猛地向前跪去。她回身一手扣住岩石,身子在空中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保持住平衡,眼看就要坠入河中,下一秒,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胳膊。 云胡止住坠势,回头,果然是那位白衣公子。 这个时候,若果还有谁能来救她,就只有他了。 原来白衣公子早听得声音不对,知崖上有人暗算云胡,几乎就在暗器发出的同时,他也纵身跳下。 白衣蹁跹,如飞鸿一点。 他拉住云胡稍一使力,女孩儿纤细的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堪堪在他身前停住。云胡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他眼珠黝黑,眼神澄澈,只是一张俊脸苍白没有血色,反而显得十分冷漠。他抿着唇,似乎在生气,好像还有一分…… 无奈? 云胡怔了一下,正待细细分辨,只见高崖上又纵身跳下一人,花白胡子,手拿拂尘。肥胖的身子套着宽大的黑色道袍,好像一只肥乌鸦直冲而下。 云胡一惊,刚想说不要啊,可惜话到嘴边还未出口,那老道已经到得跟前,紧接着就和白衣公子打了起来。 这河中巨石大半被波涛覆盖,只露出仅容二人立足之地,根本站不下三人。这老道一来,势必要挤出去一个。 呃…… 十分不巧,云胡就是那个被挤出去的那个。 她纤细的身子忽左忽右,一颗小心脏忽上忽下,十几个回合之后,白衣公子和那老道还在拆招。云胡一整个无语,内心复杂的已经不能用言语表示,一连暗骂了数声“卧靠”。 好在这二人打归打,总算还记得旁边还有一个人。每当云胡脚下不稳就要掉下去的时候,总有一只手拉住她。于是刚猛吸进去的一口气,又马上长呼了出来。就这么一呼一吸大喘气交替进行,刺激程度堪比过山车,云胡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俗话说,再好的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 白衣公子和老道对峙一掌后,凌厉的掌风波及了池鱼云胡,她再一次脚下打滑,只是这次那二人正在凝神对掌,无暇分神,于是云胡…… 落水了。 翻滚的波涛瞬间瞬间没过头顶,冰冷的江水仿佛直透骨骼,鼻子口腔全是水,她呼吸发窒,眼前发黑,就要昏死过去。忽觉肩头被人抓住,下一秒就被拎出了水面。 原来这对掌的二人发现云胡落水,同时收掌去救,一人抓住云胡左肩,一人抓住云胡右肩,同时捞了云胡出水。之后二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彼此含义,接着足下轻点,一起带着云胡飞身到达对岸。 悬崖高处众人从没见过如此绝妙轻功,不由得全都张大了嘴巴,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其中有人认出了那老道是长虚道长,这些年轻人有不少是听着道长故事长大的,此刻见到偶像神姿,更是众脸仰望。 只是,无人认得那白衣公子是何许人也。 只见他面不改色、风姿浩然。一边护着程世子,一边还能与长虚道长周旋这么多招仍丝毫不落下风。众人见得他年岁不大却能有如此功力,不由啧啧称奇,连石破天都不知道自己的寿宴里竟然有这样一位功夫不凡的年轻人! 奔腾的卧虎江上,江水滚滚,白浪翻腾。白衣对道袍,折扇对拂尘,两个人势均力敌难解难分,高崖上的人看得精神大震,赞不绝口。到最后,二人又为救人而同时收手,众人不由得对“程世子”更加另眼相看,纷纷赞程世子化干戈为玉帛。 众人旁边的真世子程晟:“……” 抱着松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嫉妒。 阳春三月,江水刺骨。到得对岸后,冷风一吹,云胡落汤鸡一般的小身板直打颤。饶是她脾气好,此刻也忍不住怒气蒸腾,张口就要骂人。 “你们打就打,为何要连累我!我又没……” 话未说完,被长虚道长喂下一颗药丸。 “你,”云胡瞠目,“又给我下什么毒?” 长虚道长头发胡子花白,眼角低垂,看上去很是慈眉善目。他一扬拂尘,笑嘻嘻催促:“快,快运功逼毒,要不就死了。” 云胡冷得打颤,又恨得牙痒,心想这老头次次逮着自己都来这一招,可惜她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掉。 哎…… 此刻多说无益,她狠狠瞪了自己师父一眼,席地而坐开始运功。 过了一会儿,见云胡脸色苍白渐渐转为红润,长虚道长拂尘一甩,转身去到立在一旁的白衣公子身前,上下打量着。 “你是……” “晚辈裴稷,见过长虚道长。”裴稷恭敬地拱手行礼。起初他见这老道飞身冲来,以为他就是陷害云胡之人,交手之后才意识到他飞身下来的那招是游龙步法,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可此时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一边保护云胡,一边全力应付。 长虚道长拈须思索了一下,“可是京城里的那个?” 裴稷点点头,“正是晚辈。” “都长这么大了!” 长虚道长目露欣赏,不由分说伸手抓过裴稷右腕,凝神搭脉。好半天,他才放下手,走到一边思索了一会儿,忽而转身问道:“我的寒丝网呢?” 本以为他要说自己脉象,没想到问的是寒丝网。既然不提脉象一事,必然不是为了要挟他找寒丝网。如此,只能是另外一种可能。裴稷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跟我这个傻徒儿一起呆了那么久,还去过我的松云观,”长虚道长小眼睛精光一闪,“总应该知道我的寒丝网去哪儿了吧?” 裴稷看向正在运功的云胡,定了一下,又收回视线。 “无论在哪儿,晚辈自当为道长寻回来。”裴稷叹口气。若他当初没有编那个血蚕的故事吓唬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挖下一个坑,给寒丝网和他。 长虚摸着胡子,很是满意。 他刚刚以为是这小子暗算他这傻徒儿,所以才急吼吼赶下来,下来之后才发现这小子处处护着云胡。每每他那笨徒弟身形不稳,这小子都能比他这个师父更早察觉。 看来他这老头子跑下来,是多此一举了。 是以刚刚他只使出七分功力,不过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应对他的七分功力,已是非同小可,只可惜…… 他再次仔细打量了裴稷一眼,见他神情淡漠,似乎早已看透了生死。也是,他给人切完了脉,又对脉象避而不谈,如此只能是一种可能。 哎,罢了罢了,反正他不说这小子也能猜出来。 长虚心中一声长叹。 “以前你体内只有横冥的内力,虽霸道伤身,但不至于立即毙命。现在加上一个楚慕,这两种内力一正一邪势均力敌,就像两条恶龙在你体内冲撞,若不压制,只会愈来愈痛苦。” “可有调和之法?”裴稷问。 “若是《少阳神功》尚未失传,倒是还可以一试。” 裴稷沉默了,苍白的脸上看出不表情。 他早就明白的,只是现在更加确认而已。 “你以后切不可用再用内力,”长虚神色严肃,叮嘱道,“否则轻则走火入魔生不如死,重则经脉尽断立即暴毙。” 裴稷点点头。 他微微俯身,拱手:“谢道长指点。” 长虚见他神色淡然,毫不在乎,知他早将生死看淡,换句话说,已无了求生之念。哼,他一把岁数尚在苦苦追寻,他年纪轻轻又怎能轻言放弃? 可有些道理,靠嘴说是行不通的。他心思一转,目光落向云胡…… 岸边一块大石头上,云胡正在静心运功。半柱香后周身已不觉寒冷,她四处感觉了一下,也没有发觉任何不舒服,便收了功。才刚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双长眉小眼,兴致盎然地看着自己。 这画面,颇有些熟悉! 云胡腾得起身,一跳八丈远。 每次这老头暗算自己都这么一副笑眯眯和蔼模样! “乖徒儿,你跑什么啊?”长虚一句话没说完,胖嘟嘟的身体已经飘到云胡面前。云胡吓了一跳,闪人躲到裴稷身后,抓着裴稷当挡箭牌。 一边躲,一边大声驳斥:“我不跑,难道还要等着你给我下毒?” “我就这么两个徒儿,那个不在,当然只能给你下了。”长虚脚步变化,也没见他走几步,就又飘到裴稷身前,接着摸出一颗小药丸,捏在手里,晃啊晃的。 “除非……” 云胡探出头来,“除非什么?”又迅速缩回去。 裴稷被她拉得身子后仰,无奈摇摇头。 道长露出一个奸笑:“除非有人替你吃了?”他说着,捏住裴稷下巴,迅速将药丸喂了下去。 这一出操作实在太过违规。 不仅云胡愣了,裴稷也愣了,只有长虚垂着眼角笑得开怀。 白衣公子2 云胡立刻绕到裴稷身前,“快,吐出来!” 裴稷苦笑,摇摇头。 “乖徒儿你忘了,我的药都是入口即化的……”长虚得意道。 云胡回身找冲虚理论,“你干嘛给人家下毒,我根本不认识他!” “不对吧?”道长拂尘一甩,毫不在意,指着二人道:“我看你们挺熟的啊!” 熟个鬼! 她今天才第一次见他…… 人家素昧平生还帮了她好几次,她却害他中了毒。 云胡又气又惭愧,知道此刻多说无益,抓住老头的肩膀狂摇,“快把解药交出来!”说着就去翻老头的的袖子口袋。 冲虚双手摊开任她翻找,洋洋自得道:“我新制的毒药,哪来的解药?” 云胡停手,问:“那你什么时候配解药?” “那就要看乖徒儿你听不听话,惹不惹我生气?”冲虚眉毛一抖, 这话等于没说。 云胡哭丧着脸,歉疚地看向裴稷,“对不起,我,我……” 裴稷弯了下唇角,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是真的没关系。 她仔细观察他的脸色,一张俊美非凡的脸苍白没有血色,不知是不是毒性发作。她转头看向冲虚,“你到底下的什么毒?” “其实也没什么,”冲虚想也没想,随口捏道:“断子绝孙而已。” 云胡大吃一惊,心道这也太狠了! 连忙安慰裴稷:“你别担心,我也懂药理的。我一定会尽快配出解药……” “乖徒儿,”长虚道长打断云胡,“我累了,陪为师下山了。” 云胡不肯,再问:“你叫什么,住哪里?我怎么给你解药?” 想起他不能说话,云胡伸出手掌,“你写给我。” 嫩白的掌心摊开,裴稷刚低头看了一眼,淡淡摇头:“不必了。” “什么不必,你不写……”云胡忽地一怔,惊道:“你能说话?” 云胡见他嘴角微动,似要解释,可她已被长虚道长一把拉开。 她功夫不及长虚,只感觉被一把大钳子捏住,甩也甩不开只能跟着走。老头子步伐极快,眨眼之间已走出丈许外,她极力拧过身子,回头大喊:“你叫什么啊?” 她脸色焦急,语气紧张,是真的为他担心。 裴稷看着、看着,蓦地笑了一下,轻轻启唇吐出两个字。可就在同时,高崖那边传来高亢整齐的喊声。 “长虚道长、后会有期!” “程盟主,后会有期!” 原来看热闹的众人见云胡和老道要走,纷纷拱手送行。江水声大,他们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还是看得出来的。 ——程世子和冲虚道长关系匪浅,程世子和那白衣公子也是相熟,而长虚道长和白衣公子……貌似也是不打不相识。总之这三人,都是神人! 这帮武林人士怕那二人听不清,声音暗含了内力,吼得山谷震荡,回声不绝,把裴稷的声音完全盖了过去。 云胡要烦死崖上那帮人了,扭着脖子跳脚大喊:“我才不是你们盟主!你们谁爱当谁当,我不当!” 说完,不死心地再次看向裴稷。 “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她提高音量,喊:“你叫什么名字?” 裴稷默默看着云胡。 江水涛涛,声浪阵阵,云胡一步三回头,却始终没见他再开口。高大颀长的身形立在原处,安静地看着她,沉寂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莫名的情绪。 很久以后,云胡才悟出此种情绪叫做—— 哀伤。 — 十日后,云胡跟着长虚道长来到一处叫玄妙观的地方。长虚和这观里道长相熟,把云胡扔在这儿就又远游去了。 临行前,叮嘱云胡在此处等裴之,到时候他师兄二人一起回松云观老老实实呆着,别老跑出来给他惹麻烦。 云胡不服,小声嘀咕:“谁给你惹麻烦了?” “没惹麻烦?”长虚胡子一撅,眼睛一蹬:“那你这个武林盟主就等着给那石家寨做便宜女婿吧!” 呃…… 云胡不说话了。 十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云胡跋山涉水十日才到了玄妙观,三月三那日的故事只用了三日就已被传得满天飞。 有道是消息比人快。 到得玄妙观的第一日,观里的小道士们就已经都知道武林盟主换了人。趁着晨起打扫的时候围坐在院子里讨论,知道云胡他们从外地来,便抓住云胡问个不停。 比如,武林盟主换成了谁?是程世子,还是那白衣公子吗?还有那闹事的贼人真的凭着绝妙轻功逃走了? 云胡郁闷了。 她是不想当武林盟主,但也不想当闹事的贼人啊! 她呵呵干笑两声,假装自己啥也不知道。 又过了几日,更奇怪的消息传进了观里。 说北瑄王看中蟠龙山这块地盘,把石家寨赶下了蟠龙山。北瑄王上山后,因为看不惯石家寨旧物,所有东西都打砸一空,连河碑残图都没放过。看来北瑄王真如传言所说性格暴戾,阴晴难测。 听到这个消息,云胡竟然有一丝丝开心,感谢北瑄王帮她顶了热搜! 再过几日,又传来了一件消息。 说是石家寨小姐石若莲因婚事跟父母闹翻,离家出走去京城找那汝阳王程世子,到了京城好不容易见到程世子,又非说程世子是冒充的,搞得汝阳王亲自跑出来证明。这回石小姐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只说定要查出真相,杀了那个假的。 云胡听了脸色不自然。 姑娘家家喊打喊杀,这个石小姐才是性格暴戾吧!以后要是碰见石小姐,一定要绕着走。 不过这些消息传了这么远,也不定全是真的,云胡很快便忘到了脑后。这几日她一直挖空心思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研究那个“断子绝孙丸”。 师父临走前,她偷偷摸来了一颗,可惜一连琢磨了几日都没头绪。直播间里担心那帅哥呜呼哀哉,整日督促她研究,还时时帮她分析。 【按理说,断子绝孙伤害的是男人的生殖系统,也许是那啥不行,咳,小云云,你了解男人吗?】 【十八、未婚,能了解个啥男人!】 【说得也对,可现在了解也来不及了啊,挠头ing。】 【了解男人来不及,但是……这是男人生殖系统的解剖图,小云云拿去好好研究一下……】 云胡看着那张花花绿绿的解剖图,一整个无语。 【有没有一种可能……】云胡试探,【那药不会断子绝孙呢?】 【不可能!】直播间里异口同声。 好吧,好吧,你们厉害。 云胡服软,每日待在道观的丹房里练药。又过了十日,终于大功告成。 她悉心的将药丸一粒粒装进药瓶里,美滋滋地晃了晃。 【你确认这药真是解药?】直播间可是目睹了她制药的全部过程,堪比制.毒现场。 云胡“嘿嘿”笑了。 【试试不就知道了。】 【怎么试?】众人问。 云胡粗略说了方法。 屏幕后的观众们听完,集体吐血,【你这真是拿帅哥不当人啊!】 【哪有?】云胡委屈,【就是当人才这么干的。】 第二天,云胡去找了只日日下蛋的老母鸡,把唯一的一颗毒药灌了下去,接下来的几日,老母鸡果然不下蛋了,不仅不下蛋,还奄奄一息,趴窝里站不起来了,她赶忙又把解药喂了进去,过了几个时辰,老母鸡又扇着翅膀活了。 云胡拍拍小手,当晚就奖励了自己一只鸡腿——她偷偷把老母鸡炖了汤,又一个人喝了个干净。 如此,直播间总算没人再怀疑这药有毒了。 解药配好了,但还有个大问题,上哪里去找白衣公子呢?他额角上一道浅疤,武器是一把折扇,可单凭这两样在身份辨别系统里根本查不到。 那白衣公子出现在石家寨,又那么了解迷花虚境,也许是石家寨的人,可现在蟠龙山被占,石家寨也不知道搬去哪儿了,江湖这么大,怎么找? 难道要她去找石若莲? 呃…… 云胡后背发凉,只怕石若莲现在正提着大刀满世界找自己呢。 云胡琢磨了两日没什么结果,正巧这时裴之来了信。信中说他找到了穿越回去的办法,让她去二清山上的武清观。 二清山是名山,山上有两个道观,一个文清观,里面都是女道士;另外一个是武清观,里面都是男道士。 半月后,云胡就到了二清山脚下的二清镇。 二清镇不愧是道家名镇,来来往往的好多是着道袍,带道冠的道士,男女都有。还有随处可见打着幡子的算命先生。 啃馒头的空档,云胡顺便听了一下,来此算命的人半数以上是求子——要么没孩子求孩子,要么丢了孩子找孩子。 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妇拄着拐杖一路过来,一边乞讨一边打听人。云胡听旁边的人议论,原来这老妇人十几年前丟了孩子,找了许多年人精神都不正常了。 老妇满是皱纹,浑浊的眼睛透着殷切,云胡走过去,将仅有的馒头掰了半个递过去,那老妇千恩万谢。 云胡忽然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他们是否也如这老妇一般正在日日夜夜苦寻自己。 茶楼里传来说书先生的铿锵的声音,说的是三月三武林盟主寿宴的事,此刻正讲到卧虎江上对打的那段,只不过打架的不是白衣公子和冲虚道长,而是她和白衣公子。 “那程世子并非真世子,和白衣公子一样都是武林中新崛起的新秀,二人英姿不凡、俊秀飘逸,在咆哮的卧虎江上潇洒对打,如天神一般让众生望尘莫及!”台上的人滔滔不绝,台下的人如痴如醉。 云胡瞟了一眼,觉得荒谬至极。 望尘莫及的,只有那白衣公子,至于她,不过凡人一个! 就在云胡转身离开茶楼时,一位玄色素衣的公子也从茶楼的一角起身往外。他身姿飘逸,相貌俊朗,修长的腿踏下台阶的一刻,有微风吹过。 茶楼前的桂花飘落,他额前的发丝微动,轩长眉尾旁的一道浅疤就露了出来。 江湖传闻 去武清观的盘山小路又细又长,一圈又一圈入了云层,爬到半山腰时还下起了雨。云胡正要找颗树避雨,赫然发现前面一颗松树下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颇有些眼熟。 定睛细瞧,其中一个是汝阳王世子程晟,另外一个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李青悠。 云胡心中一乐,这俩货,终于搞到一处去了。 她问了一下直播间,果然这雨中相遇是小说里著名的名场面。 好吧,反正那树也不大,她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云胡远远地站着,带着直播间众人看着那二人姨母笑。 “淋雨也能这么欢乐的吗?”头顶忽地出现一把伞,伞下探出一个大脑袋,嗯,与打伞之人身高不怎么匹配的大脑袋,两边还有一副看着就很福气的招风耳。 “在下擎山莫小成,请教公子贵姓?” 云胡阿嚏一声,看在他帮自己撑伞的份上,报了家门:“在下云胡。” “云公子,”莫小成想拱手,发现拿着伞不方便,又放下手,道:“幸会幸会。” 云胡呵呵两声,一边敷衍着,一边在身份辨识系统里查询。原来这个莫小成是莫家庄庄主唯一的亲弟弟,人不坏就是不爱学习,武功也很差,放现代也妥妥一个学渣。 云胡一见屏幕上闪烁的“学渣”二字就顿感亲切,她上下打量着莫小成,越看越觉得顺眼。 ——学渣见学渣,比老乡见老乡都亲。 “诶,你听说三月三武林盟主寿宴那事了吗?” 这一路上,云胡听了不下十个版本,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随意“嗯”了一声,不想聊这个话题。可莫小成见她不吭声,还以为她没听过,又重头到尾给她讲了一边。 云胡耐着性子看他口若莲花,要不是看在雨伞的面子上,真想转身告辞。 “你猜,当今武林盟主,呃……也就是那个假世子,到底会是谁?” “……”云胡暗暗翻个白眼。 这根本不用猜,好么! “你怎么知道那假世子就是假世子,说不定他就是真的呢?”云胡反问。 “哎,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石若莲在酒楼里堵着那真世子的时候,我也在场,”莫小成道:“我可是亲眼看见汝阳王护着程世子,那石若莲得知真相眼前的程世子才是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你是没见到……”莫小成说着惋惜道,“这下石若莲,连着这石家寨都丢了大人了!” 说着似又想起那日情形,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你很讨厌石小姐吗?” “我跟她素不相识,说不上讨厌不讨厌,但是石家寨仗着自己家大业大,还有位武林盟主撑腰,也欺负了不少像我们这种小门小派。”莫小成倒是很实诚,“如今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那位假世子,哦,对了,还有北瑄王,也算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派出了口恶气。” 云胡愕然,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多连锁反应,好像蝴蝶效应一般。而她刚好扮演了那只蝴蝶的角色。 “你说,那假世子可不可能是北瑄王派去的卧底?”莫小成又绕回到第一个问题。 “不可能。”云胡想都不想。 “怎么不可能,先有假世子搅乱寿宴,再有北瑄王出兵蟠龙山,合情合理?” “不可能。”云胡不想再兜圈子,坦白道:“因为我就是那个假世子。” “你?”莫小成扭过脸来。 “嗯。”云胡认真点点头。 他盯了云胡一会儿,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云兄也太会说笑了,哈哈~~” “……”说真话反而没人相信? “你为何不信?”云胡问。 莫小成瞟了云胡一眼,摇摇头,回过头去后一张脸生无可恋。他叹口气,懒得解释,继续往前走。 二人走了半日,好不容绕完山路,来到武清观门。 武清观门脸高大威严,跟松云观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观里人来人往,门口还有三个五六岁的小道童在玩打架的游戏。 云胡走得快些,等后面累得奄奄一息的莫小成赶过来一起进道观,又见那道童肉嘟嘟地甚是可爱,就看了一会儿。 三个小孩儿一人拿一柄木剑,短胳膊短腿的对打起来,口中还阵阵有词。 “我才是武林盟主,是我冒充的假世子!” “我是北瑄王,我最厉害!” “你们才不是,你们是坏蛋!” 说着就乒乒乓乓地斗了起来。 云胡看了半晌,扭头对喘着粗气的莫小成道:“我知道你为何不信了。”说完,转身进了道观。 假冒的太多,真的也就没那么真了。 云胡找到一个道士表明来意,那道士却说没见过裴之,也没听说过这个人。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是这么说,这就奇怪了! 云胡刚想再找管事的问,就被莫小成抓着一起去吃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二人一起来到膳房,因过了午时,膳房里人不多,只在前排第一张桌子上坐着三、四个人。云胡刚要走进去,就看一个紫衣姑娘看着眼熟。 那姑娘正在低头吃饭,抬起头的那一刻,云胡看清了那姑娘面容,然后猛地吸了一口凉气,与此同时脚尖倒转。 “呃……我还不饿,我一会儿再来吃。”说完,也不看莫小成,转身跑了。 到了晚上云胡也没去吃饭,不是她不想吃,是因为她生病了。大概因为临了雨,夜里一直发烧。迷迷糊糊中听到莫小成进来,给她送了些吃食,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什么后,又走了。 云胡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日中午,外面人影绰绰,人声幢幢。云胡起身喝了点水,出去后正好碰见隔壁房间的莫小成出来。 一问,才知今日道场作法,相当热闹。 “只可惜……”莫小成遗憾道:“云兄你生病,没见到!” 云胡咳嗽了两声。 她跟本不想去看好吗? “对了,我师兄的事,有消息吗?”云胡昨日睡觉之前,托他帮忙打听来着。 “我问过几个来了许久的道士,都说没见过此人。” 云胡皱眉。 按理说若是裴之突然有事离开,肯定会留言给她的,难道,裴之出事了? “你别担心,我刚认识了几个朋友,个个比我有本事,说不定他们有办法呢。”莫小成说着,迫不及待拉着云胡一起走到另外一扇门前,小心翼翼轻扣了两下门,脸上喜滋滋地。 “请问,程世子在吗?”莫小成恭敬问,兴奋地搓着手,好像见心上人似的紧张又忐忑。 云胡低眉不语,不知道这里面的,是真世子,还是和她一样的冒牌货。 正想着,门从里面打开。 开门之人面如冠玉,正是汝阳王世子——真的那个。云胡早知程晟和李青悠都在观里,便安静地站着,面上表情淡淡的。 莫小成介绍完二人,见云胡极不卑躬屈膝,也不讨好奉承,完全不像其它的人见到权贵的趋炎附势模样,不仅由衷佩服,心道如今这世上如此高洁之人已是少见了。 再看程世子,瞪着云胡一脸惊讶,挡在门口都忘了让他们进去,莫小成心中狐疑了一瞬,难不成他又遇了个假世子?不会不会,他那日可是亲眼看见汝阳王承认的。 “世子,”莫小成提醒,“可否让我二人进去?” 程世子这才恢复神色,瞟了屋内一眼,“好啊,二位公子请进。”心中想地却是,哼,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假世子今日如何收场。 云胡抬脚进了屋,才发现这屋子比自己那间大了许多,也奢华了许多。她跟在莫小成后面,看见他给八仙桌上的两位姑娘见礼。 云胡眼皮子一跳,心想这俩人怎么凑到一处了。 “呦,这不是我们新上任的武林盟主吗?”石若莲盯着云胡,恶狠狠道。 云胡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是硬着头皮堆上一个笑,“两位姐姐说笑了,在下云胡,不是什么武林盟主。”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已经做好挨骂的准备了。若是这石小姐真要杀她,云胡看了一眼石若莲右手边的黑鞭子,那就……跑吧。 她四下打量房间,想着若是真打起来,应该从哪里跑,目光不经意扫到前面的莫小成。 莫小成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瞪着云胡,半晌才道:“你,你真是那假世子?” 云胡尴尬笑笑。 “莫公子还不知道吗?”石若莲扬着眉头啧啧两声,故意挑拨离间。 “原来云公子就是……”莫小成再道。 “我告诉过莫兄的,”是你自己不肯信。 “我那时候……”莫小成欲言又止。 一路上他遇到好几个假世子,遇见第一个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撞了大运,鞍前马后的伺候了好几日,后来看见满街走来走去身着黑衣的程世子,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一颗心也从开始的兴奋、到气愤、再到现在的麻木。 这世界上之人何其多,武林盟主就那么一个,他这种小人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遇见,他自认没那么好命。况且遇到云胡时,她衣着简陋,行李寒酸,头上还插着一根木头钗子,站在雨中连把伞都没有,试问哪个武林盟主这么狼狈? 不知为何,今日再细看云胡,她虽衣着简陋,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若她换上华服,无论美貌与气质,都不亚于她身后那个真的。 哎,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眼瞎。 把假的当成真的,真的又认作假的。 江湖传闻2 什么真的假的,云胡按下心中吐槽,尴尬笑笑。 “莫公子还不知道吗?”石若莲扬着眉头啧啧两声,故意挑拨离间,“这就是三月初三,大闹我爹寿宴的程世子啊。” 大闹你爹寿宴的是花旦! 云胡刚想反驳,想起石若莲与花旦关系匪浅,且花旦的死再怎么说也和她有关,算了,还是不提了。这么一想,云胡顿觉自己高大起来,反而不觉难受了。 “原来云公子就是……就是……”莫小成惊得话都说不完整。 云胡接过话头,幽幽道:“我告诉过莫兄的。”是你自己不肯信。 “我那时候……”莫小成欲言又止。 一路上他遇到好几个假世子,遇见第一个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撞了大运,鞍前马后的伺候了好几日,后来看见满街走来走去身着黑衣的程世子,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一颗心也从开始的兴奋、到气愤、再到现在的麻木。 这世界上之人何其多,武林盟主就那么一个,他这种小人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遇见,他自认没那么好命。况且遇到云胡时,她衣着简陋,行李寒酸,头上还插着一根木头钗子,站在雨中连把伞都没有,试问哪个武林盟主这么狼狈? 这么想着,莫小成再次仔细打量云胡。不知为何,今日再细看云胡,她衣着还同那日一般简陋,头上还是那根朴素的木头簪子,但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若是换上华服,无论美貌与气质,都不亚于她身后那个真的。 哎,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眼瞎。 假的当成真的,真的又认作假的。 “莫兄,”云胡见他神色变幻,提醒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哦,对对,”莫小成收回思绪,坐正身体,“说正事。”正事是啥来着? 莫小成呵呵笑着,就是不说话。 云胡:…… 这是让她自己说吗? 就看对面那位姐姐撇到天上去的嘴脸,那保准没戏! “两位公子,”这时候,李青悠站起来,柔柔道:“还请坐下来说吧。” 这算是替云胡解了围。 云胡点点头,暗叹果然还是女主大气温柔。她不敢挨着石若莲,便坐到了莫小成左边,与程晟之间隔了一个空位。 桌上备好了酒菜,却无人动箸,像是在等什么人。云胡虽肚子饿,见众人不动便也不好自己一个人吃,于是,一桌子人守着一桌子,各自沉默。 云胡顶着对面两道探照灯似的目光,低着头假装不知道。可惜云胡淡然,一旁的莫小成却如坐针毡。云胡是他带来的,坐在他身旁,那两道探照灯便不可避免地也扫在他身上。 “嗯,嗯……”他环视一圈,支吾了两声,想打破尴尬,可这里头他哪个都惹不起。最后还是转向云胡,可惜云胡兀自低着头,也是压根不看他。 “武林盟主大驾光临这小道观,有何贵干?”石若莲又问。 这话里带刺,云胡听出来了,她懒得计较,抬起头只淡淡说了两个字:“找人。” “巧了,我也是找人。”石若莲盯着云胡,语气骤冷,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云胡不想与她对峙,低下头喝水,发现水杯是空的。她掩唇咳嗽了几声,李青悠起身帮她倒了杯茶水。 云胡一笑表示感激,问:“姐姐为何来此?” 李青悠一笑,温柔道:“也是找人。” 云胡一愣,又看向旁边的程晟,后者阴森森露出一排白牙,道:“同是找人。” 云胡抹了下鼻子,暗自叹气。 这一圈人中,她假冒了一个,欺骗了两个,还有一个虽是没骗,和骗也没多大区别。若是换位思考,她也会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只是今日有求于人,即便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云胡还是硬着头皮坐在这里。这么想着又是一阵咳嗽,只不过这次是真的在咳。 就在这时,门被再次推开。 云胡正弓着背咳嗽,只感觉旁边的莫小成腾得一下站了起来,腿撞到了桌子,把李青悠倒的那杯茶水都打翻了。 “咳咳咳……”想喝水。 有人拽她的袖子,云胡咳得厉害没顾上,那人便放弃了。 “季公子!”齐刷刷地声音在耳边响起。 “咳咳咳……”云胡捂着胸口,依然咳得找不到北。 “咳咳咳……” 忽然感觉有人靠近,余光里莫小成矮胖的身体不见了,而是换了一个穿着湖蓝色丝绸的男人。云胡弓着腰低着头,只见一条蓝色点金的缎带将男人腰线勾勒得明显又贵气。 云胡抬头,入目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她低下头,又继续咳。 呵呵!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三月三的几个人竟然都到齐了。程晟、李青悠、石若莲,还有这男人……这么一看,找到了石若莲就能找到这白衣男子,她分析的果然没错。 她可真聪明! “喝水吗?” 视线内,男人细长的手指端着一杯茶水。 云胡掀眼扫了眼男人,接过茶水,温热的茶水入喉后终于止住了咳嗽。 她抹了下咳出的眼泪,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莫小成敏锐地抓住了“到底”二字,心中暗自琢磨。 云公子不知道季公子姓名,但这二人明显也是相识的。之前季公子自称是程世子朋友,可他刚刚一进来,连程世子都起身相迎,说明这季公子身份定不寻常,非富即贵! 可,身份不寻常的季公子竟然屈尊给云公子倒茶,而云公子态度不冷不热,还隐隐透着些许不悦,难道这个季公子得罪过云公子? “在下季见。”季见长衫一扬,在刚刚的那个空位坐下。 云胡点点头,“你那日为何不肯告诉我?” “云公子不是也未据实相告吗?” 这理由十分充分,堵地云胡说不出话来。回想起那日,云胡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 “你是不是早知我不是程晟?”她问。 季见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季公子与程世子是多年好友,你当……”对面的石若莲突然的插嘴,又突然的禁声,原因无它,因为程晟正冷冷地看着她。 石若莲默默闭了嘴。 云胡呵呵一笑,明白了。 那日,她就像个跳梁小丑一般在他眼前上蹿下跳,漏洞百出还不自知。只是有一点不解。 “你明知我是假的,为何要救我?” 季见自若地喝着茶水,“那你又为何要救花旦?” 云胡一顿,愣愣地看着他,他也直视着云胡。二人目光相撞,谁都不肯示弱,连旁边的莫小成都觉出了火药味,如坐针毡地挪了挪凳子,心想这二人到底结过什么大梁子。 须臾,云胡收回视线。 这人说话句句刻薄,句句不肯相让,还不如之前不说话的时候,至少一张脸是好看的。 现在…… 她环视桌上几人,石若莲得意,程晟戏谑、李青悠和莫小成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云胡轻咳两声,淡淡一笑,这顿饭再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三月三之事,云胡不得已骗了各位,”她给自己道了一杯白酒,双手举杯,“这杯酒,就当云胡给各位赔罪,也谢谢公子那日救命之恩。” 白酒辛辣,入喉如刀割。云胡忍着剧痛,起身离开。 云胡没回房间,心情复杂地沿着道观中一条无人小路游荡,好像行尸走肉一般。 两侧松柏遮住了日头,小路上凉风阵阵,吹得她胀热的脑袋冷静了许多。走得累了,她坐到一颗石头上,随手拔了一根草拿在手里,然后耷拉着脑袋,和那没了根的草一般发蔫。 直播间里嚷着要云胡回去,云胡揉了揉饿扁的肚子。 她也想啊! 那些人中有汝阳王世子、有武林世家小姐,还有前任武林盟主千金,各个权大势大,找个人肯定比她方便。 另外,刚刚她一冲动还忘了一个非常重要事。 她从胸口摸出小瓷瓶,定定看了一会儿,又默默放回去。 刚刚那般再也不见的架势,潇洒又决绝,气也出了,气势也拿捏了,现在又要她回去——与拿鞋底子哐哐打脸有啥区别,她云胡长这么大也没干过这么丢人的事啊! 哎—— 所以说人啊,话不能说太满,事不能做太绝。 不过,今日见季见的模样,也不像中了毒的样子,说不定他已经自愈了?云胡这想法一出来,就被直播间疯狂吊打。 【男人行不行,你一个小姑娘怎么看得出来?】 【季见脸色苍白,明显是虚啊。小云云,你赶紧去给他送解药,听到没!】 云胡叹口气。 解药是要给的,但她得想想怎么给才能少丢些脸,最好不丢脸。 她坐了一会儿,又往前走去,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 “公子!公子留步!” 云胡回头,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面相干净清秀,只是身子精瘦了些。 “公子,前面就是悬崖,山路危险常有落石,还请公子往回吧。”那小道童又道。 云胡点点头,道了声谢,掉头往回。琢磨了一下午,到了晚上,云胡实在拗不过直播间的碎碎念,干脆心一横,打听了季见的房间就冲了过去。 好像学渣上考场,反正这人早晚是要丢的,早丢早超生。 密道 季见的房间在长廊的另外一头,不远的一段路却走得云胡七上八下,几番想要调转回头,又几番被直播间劝阻。 刚走到一半,就看见庭院南边有个道士正在殴打一个小道童。小道童垂着头,但倔强的挺直身子,扁担一下一下打在身上,额头青筋暴露却不吭声。在他脚旁边有两个水桶歪倒,水洒了一地。 “住手!”云胡大喝一声,朝那边跑去。 那道士正高举着扁担,看见云胡过来,扔下扁担就走,临走还瞪了小道童一眼,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骂什么。 等云胡过去,才发现是那天提醒她悬崖危险的小道童。小道童抬头看了云胡一眼,没说话,默默地把水桶拾起来。 云胡见他露出的小臂上都是淤青,预料他身上也必是如此,云胡不想多事,但心中实是不忍,掏出怀里的金疮药。 “你为什不躲?”她把他拉倒旁边的台阶上,帮他手臂擦药。 小道童任她擦药,但仍是一言不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打不过,还可以跑呀?” “谁说我打不过?”小道童终于说话了。 云胡一愣,上下打量小道童,“那你怎么不打回去?” “早晚有一天,我会打回去的。”小道童恨声道。 云胡刮目。 小小年纪竟然懂得忍辱负重!孺子可教啊! 云胡在现代社会也有个表弟,和小道童年岁差不多,趁擦药的功夫又多问了几句。原来这小道童名叫木鱼,从小在道观长大,因为长得瘦小,又不受师父待见,道观里的师兄全都欺负他。 “你要是一直不还手,他们会一直觉得你好欺负。” “那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吧。”小道士毫不在乎。 云胡摇摇头。若是她,绝对无法忍这么久!别人给她一巴掌,即便不能立刻打回去,也不可等十年再打回去。 云胡帮他擦了手臂,木鱼不肯撩起衣襟,云胡就把剩下的药送给他,让他自己回去擦背上的伤。木鱼弓腰致谢,衣襟歪斜,露出一张道符来。 云胡见那道符有些眼熟,指着道符问:“这道符谁给你的?” “之前一位道士到此借宿,送给我的。”木鱼拿出道符。 云胡接过来仔细端详,上面的画符明显是裴之手笔,激动得有些手抖,“那位道士是不是叫裴之?” 木鱼点点头,“你认识他?” 云胡心头蒙上一层阴云。 裴之的确来过这里,但这里的道士却全都说没见过他。 “他之前住在哪个房间?” 木鱼伸手朝走廊尽头一指:“右数第三间客房。” 云胡一看,竟是李青悠的房间。她把药给了木鱼,又叮嘱他三日内不能沾水,便过去找李青悠。 敲门没人应。云胡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没人。她见四下无人偷偷溜了进去。一进去吓了一跳。 饭菜盘子碎了一地,但李青悠的剑还在桌子上。 房间里并没有被翻找的痕迹,云胡蹲身闻了一下饭菜,果然有毒。她刚要起身,发现桌腿上刻了三个字母—— SOS。 很小,也很潦草,像是被人匆忙刻上去的。 云胡缓慢的站起身,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疑惑都有了答案。 那三个字母不可能是李青悠刻的,只能是裴之。而那个角度,只能是他躺在地上刻上去的。刻字潦草浅淡,说明他当时软弱无力,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和李青悠一样中了毒。 裴之知道云胡会来,他一定会想办法留记号给云胡。果然,每到转弯或者岔路,就能发现记号,有时候只是半个s,有时候是仓促的一个圈,但对云胡来说,足矣。 她沿着记号,出了道观后门,又沿着山路走了好远,终于来到一处大石头前。云胡绕过石头,拨开杂草,赫然发现一个洞口。 她沿着台阶向下,走了几十级之后就完全没了光亮。墙壁潮湿阴冷,上面布满苔藓。她摸索着又下去了几十级,终于看见前面有隐隐火光。 忽地一个身影闪过。云胡吓了一跳,心砰砰作响。再定睛看去,前面什么都没有。 可能,可能眼睛不适应,看花了吧。她这么安慰自己,心中却是更加警觉。 一共下了几百级台阶后,来到一处平地,借着远处的微弱火光,只见这地方搭着木柱框架、四周散落着黑色的煤渣,看着竟是一处废弃的矿洞。 洞内湿暖,空气不流通,云胡凭感觉猜测已经来到了山体内部,只不知道这处密道到底通向哪里。 自从那日发烧以来,鼻子就不太灵敏,她使劲嗅了嗅,只闻到一股奇怪的霉味。 “咳咳。”她忍不住咳了两声。 停住咳嗽后,忽地听见前方有脚步声,云胡一下子怔住。 定是有人听到了自己的咳嗽声!往回跑是来不及了,只能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可这矿洞除了几根木头桩子外,全无藏身之处。云胡心里慌乱,像只没头的苍蝇想着四处乱窜。 就在这时,那脚步声又近了许多,云胡心中一横,躲到一根柱子后面。那柱子顶多能遮住她半个身子,她像只木偶一样站过去,尽量把自己缩成一个细条,还没等站好,嘴巴忽然被人从后面捂住。 云胡心下一惊,胳膊肘用力后怼,身后之人一把捉住,仿佛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云胡急了,刚要摸出蓝冥,就听见耳边想起一个极其低沉的声。 “别动,是我。” 云胡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季见拉着倒退好几步,然后带着她一个转身,瞬间就被压在一处凹进去的缝隙中。 他靠得很近,高大的身体几乎将她整个覆住。云胡甚至能感觉出他身体的热度。她记得他今日原本穿着湖蓝的锦缎,此刻却是一袭漆黑的夜行衣。 ——即便不用刻意隐藏,也能隐在黑乎乎的矿洞里不被发现。 相比之下,云胡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还是嫩了些,她怎么就没想到换掉自己身上的浅色道袍呢! 脚步声很快到得跟前,云胡隐在季见后面一动不动,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却越过他肩头大胆向外看去。 一共四个人,全都穿着道袍拿着刀剑。 刚刚还想要是被发现了大不了就打一架,这么看幸亏没被发现。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四个人,万一打草惊蛇,再想救裴之就难上加难了。 那四人走到此处,脚步放缓四处打量。云胡屏住呼吸,忽然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岩缝、两个人、脚步声、心跳声,还有淡淡的草木香,好像什么时候也曾这样过。她极力在脑海里思索,但始终记不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道光,你明知道它在那里,但始终抓不住。 那四个人没发觉什么异常,又继续往前搜寻。见那四人走了,云胡小心扭动了下身体。然后,她明显感觉季见身体僵了一下。 “别乱动。”他压低声音,仿佛从齿缝中挤出的字眼。 云胡:“……” 他是担心那四人再折回来,云胡也担心,可是…… 她真的忍不住。 记得曾经读到过一句话,大意是这世界上惟有咳嗽和爱情无法掩饰,当时觉得这话太武断,现在觉得这句话至少有一半是对的。 ——爱情能不能掩饰不知道,反正咳嗽是不能! 喉咙剧痒,胸口气短,她强忍着,最后憋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只怕此刻不咳出来,一会儿会爆发更剧烈的咳嗽。 她捂着口鼻,抬头望了一眼季见。二人目光相对,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绝望。云胡脸上发烫,踟躇了不到半秒,便张手环抱住他腰身,然后用力、收紧,接着把头埋进了男人胸膛。 暗斗 “咳咳咳……”她终于还是咳了出来。 原本尖锐的声音被男人宽厚的胸膛堵住,变得低缓沉闷。也是云胡走运,那几个道士忙着往前搜索走远了没听到。等那几人折返回来时,云胡已经咳完了。 咳是咳完了,可她依然抓着季见衣襟不放。等四个道士的脚步声再次消失,她还是不放,两只小手紧紧捉住男人衣襟,生怕他跑了似的。 “可以放开了吗?”季见语气揶揄。 云胡却好像没听到。 这矿洞里空气不通,闭塞难闻,加上她鼻子这两日不太灵光,所以实在有些拿不准。再想细细分辨的时候,季见猛地后退一步,带得云胡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云胡摇摇头,笑自己傻。 刚刚在他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草木香气,这种独特的草木香气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但若是那个人…… 云胡看向季见,见他退开自己三丈远,一副嫌弃的神色。 若是那个人,是不会这样对自己的! 她收回思绪,定了定神色。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异口同声。 “李青悠不见了。”云胡回答,“我在她房间发现饭菜被人下了毒。” 季见点了点头,“看来那几个道人同时绑了程晟和李青悠。” “那些道士为什么要绑架他们?” 两个人一边往前走,季见一边给她讲。 原来,程晟和李青悠来这道观真是来找人的。 最近这地方频频报人口失踪,特别是孕妇和小孩,程晟奉旨查案,便查到了这处武清观。路上碰见李青悠,才知李青悠从蟠龙山回溪云阁,路上听说表姐失踪,一路来寻,便也寻到此处。 程晟凭借经验,觉得李青悠表姐失踪与此案有关,便邀李青悠一起查案。如今两个人一起失踪,肯定是查了什么出来。 正说着,两人来到一处三岔路。季见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未动。云胡则走到路口这翻翻,那瞧瞧,终于在一处路口的石头后面发现一小片道符碎屑。 她回过头,招呼季见:“走这边。” 季见没动,云胡狐疑回头,只见他站在岔路中间蹙眉不语。 “你是如何发现这处密道的?”他问。 云胡怔了一下,下意识将道符收进袖口,刚要开口解释,季见忽地出声。 “小心!” 只听“噗”“噗”两声,两只银色飞镖分别朝二人奔来。云胡一跳,旋身闪开,回头就见那四个道士前后各两个,已成夹击之势。 云胡下意识要往左边岔路上逃,被季见伸手拦住,“那条是死路。” “哈哈哈,”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的道士大笑,笑完之后满脸得色,道:“就算你们不走那条路,今日也是死路一条。” 云胡登时明白。 这群狗道士肯定是故意在此设伏,最左边的路应该设置了陷阱。若是他们选了左边的路就是自投罗网,但眼见她和季见选择了右边的路,这才跳出来。 这帮人,手持大刀,凶神恶煞,显然是要置他们于死地。 云胡怒喝:“你们为何抓人?” “我们不仅抓人,还杀人。”那道士说完,四个人一齐扑上来。其中两个对付云胡,另外两个则奔向季见。 云胡拿出蓝冥挥刀抵挡,脚下使出游龙步法。那两个道士功夫本在云胡之上,但因没见过这种精妙步伐,加之密道里昏暗不清,一会儿就被绕的晕头转向,反而落了下风。 云胡拿着蓝冥,这边刚刚刺了一个人左腰,脚下一晃,瞬间又到得另外一人右前,那人还来不及反应,右肩便中了一刀。 不过十余招,对付云胡的两个道士已是胳膊、大腿、前胸、后腰中了十余刀。只是云胡不愿意杀人,所以出手都不伤要害。 一旁的季见看了冷笑两声:“你不杀他们,还望他们能念你恩德给你三跪六叩么!” 这话里的讽刺讥诮之意明显。云胡心下生气,气呼呼回怼:“那也比你打都不打强!” 她早就瞄着他奇怪了。 按说他功夫比她厉害许多,却是只守不攻,甚至有时候连守都不守,虚晃一招就跑。三人绕着柱子跑了许久也不见那二人有任何损伤。 他自己不下手,却还怪她心软。 季见听了云胡的话,只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云胡心中不忿,下手狠了许多,但依然没下杀手。要说这俩道士也实是不给云胡争气,她都已经手下留情了,还咬着牙往上扑,像是为了印证季见的话似的。 等这俩人一左一右再次扑上来时,云胡身形未动,眉心凛然腾起一股杀气。二人飞扑过来,带动的气流牵动云胡衣襟,她额前发丝微动,眉眼凌厉,当两边刀尖触到她前胸后背衣襟的一刹那,嗖地后退半步。 云胡一闪,两刀相对。 两道士发现刀尖指向了自己人,急忙收刀,可云胡哪准? 她斜伸出右脚,刚好挡在右侧人脚前,那人没想到云胡会来这招,根本没防备,脚下拌蒜身子前扑,刀尖直接没入对面人胸膛,与此同时,对面那人的剑也没入这人胸膛。 接下来,两人抽搐了一下,同时倒地。 季见那边看见云胡一招解决两个,夸奖道:“不错啊!”接着飞起一脚,将一个人踢到云胡面前。 云胡:“……”眼睛都直了。 什么意思?! 她来不及问,脚边的人一个打滚爬起来就朝云胡砍去。云胡一看,正是刚刚说话的那个中年道士。她急忙旋身跳道一边,喊道:“又不是我踢的你!”言外之意你找他去呀。 这中年道士早被季见一顿绕圈给绕急了,他就没见过这样的打法,打又打不着,抓也抓不住,不想搭理他时,他又挑衅地给你一脚。 眼见自己两个兄弟没了气,他双目一蹬,誓要给兄弟报仇。 “这贼道用的是无情剑。”季见跳到一根柱子后面,扒着柱子探出头提醒。 云胡没听说什么无情剑,愣愣问道:“很厉害吗?” 云胡这话本无轻视之意,可听在道士耳中却极其刺耳。加之他刚刚在季见那受了气,心中愤怒,此刻一并朝云胡发了出来。 这人功力可比刚刚那两个强了许多。云胡说话间跳得慢了些,后背衣服被剑风挑破,她背心一凉,惊出一身冷汗。反手摸了下后背,竟破了一个很大的窟窿。 “你要再轻敌,冲虚道长就可以来给你收尸了!” 说着,季见见那道士持剑朝自己而来,又闪身跳到另外一个柱子后面。 云胡见他跑得利落干脆,就是不打,不由得翻个白眼,强压下一口老血,道:“你要再这么东躲西藏,我师父就可以给咱俩收尸了。” 暗斗2 季见不以为意:“和武林盟主死在一起,荣幸之至。” 云胡登时无语。 这中年道士一听,疑道:“你就是三月三后新上任的武林盟主?” “如果我说是,你能不杀我吗?”云胡。 “不管你是不是,今日都得死。”中年道士阴狠道。 “没错,”云胡昂着头,大声道:“不管我是不是武林盟主,你今日都得死!”‘死’字音落,她右脚前踏,飞身而出。 云胡这次可不敢再掉以轻心,全神应对。她的符家拳大开大合,粗中有细,本来是能够应对得住无情剑的。可惜云胡的符家拳是自己看来的,并未认真学过,是以打得不伦不类。 中间又夹杂着她自己任意发挥的动作,不一会胳膊上又被划了一剑,嫩白的胳膊鲜血直流,她吃痛愣了一下,结果小巧的耳朵也被刺了一剑。幸亏闪得快,不然脖子就要被刺个咕隆。 中年道士剑指云胡,面露不屑:“哼,什么武林盟主,不过如此!” 云胡捂着耳垂,幽怨地看向季见:“你还不出手吗?”见季见没说话,又委委屈屈补了句,“我打不过他!” 中年道士得意狞笑。 季见则摇摇头,叹口气,“还记得河图残碑吗?” 云胡沉思片刻,脑海中又出现那两个小人打架的画面。当时还以为是连环画,后来才知是武功招式,幸亏她后来又跟着季见再看了一遍,要不然也记不住。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射向那道士,喝道:“再来!”说话间,人已经飞身扑了过去了。 她袍角翩翩,身姿轻盈,看似不敌中年道士,但总能出其不意,然后攻其不备。这次,中年道士每一招依然很精明,但就是近不了云胡半步。 一直追着季见跑的小道士没见过这种绝妙招式,一边看云胡一边打,招式越来越慢,动作来越走形,最后干脆收了剑,愣在一旁观战。 ——不追了,反正也追不上。 昏暗狭窄的矿洞里,两人打架,两人观战。拆了十几个回合后,季见忽道:“反了。” 云胡:“什么反了?” 季见:“游龙步法第四式,应该是右脚踏坤位,你用错脚了。” 云胡恍然,怪不得刚刚那招别扭的要命! 在季见的指导下,云胡越战越勇。中年道士仗着经验看似略胜一筹,心中却吃惊不已。 游龙步法、河碑残图都是极其精妙的武学,他活了几十年也只听过没见过。这小子年纪轻轻,竟然能同时学得这两套绝学,运气真tm好! 只是这小子贪多嚼不烂,无论哪样都学得不精,否则他还真不是对手,只可惜了这种绝顶武学,要是能给他学上几招,武林盟主哪儿轮得上这小子。 中年道士思及此处,跳后半丈,问:“你从哪儿学的游龙步法和河碑残图?” “打就打,不打就不打,你问这做什么?”云胡道。 季见轻蔑一笑,“还能有什么,某人想要你的秘籍!” 中年道士面色尴尬了一瞬,立刻转为凶恶,怒道:“交出秘籍,我可以不杀你。” 云胡站直身体,两道黛眉微微蹙起,似乎真的在考虑这话是否可行。 “这两本秘籍一本我送了别人,一本别人没送给我,”她顿了顿,眉头一挑:“不如,我亲自演示给你看吧。” 她说着脚下运步,飘忽之间已到得道士身前。 “这是游龙步法第一式,”她笑嘻嘻问:“你见到了吗?” 那步法极快,这洞中又昏暗,道士只觉人影晃动,并未看清招式,怔愣之间,云胡嗖得蓝冥出袖。 “这是河碑残图第一招。”话音未落,泛着幽蓝萤光的匕首刺向道士。这道士心知上当,横剑格挡,只听“铛”的一声脆响,手中的剑被削下半截。 道士心中大骇,可云胡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左手一掌直接拍在这中年道士胸口。道士倒飞数米撞到洞壁,“噗”得吐出一口鲜血,接着身子下滑,脑袋一歪,竟然就那么死了。 云胡怔怔看着自己手掌,也没想道自己刚刚那一掌会直接拍死人,心中直呼“我的乖乖!”这太阴心经……也太可怕了。 至此,四个道士已经死了仨,最后一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季见忙道:“别让他溜了!” 云胡也知道不能让这人去报信,眼见季见只动嘴不动手,不由翻个大白眼,脚尖挑起一把剑,照那人一扔。 那道士背心中箭,身体扑出好几米,也当场毙命。 “你怎么不动手?”云胡绷着小脸,扭头瞪向季见。 季见正在那中年道士身上摸索,闻言不假思索道:“这不是中了毒么。” 云胡一噎。心中泛起一丝愧疚。 好吧,就当她什么都没说过。 她从怀中摸出小药瓶,递过去:“解药我配出来了,我试过的,没问题。” 季见刚从道士身上摸出一串钥匙,回头见她捏着一个小瓷瓶,指尖嫩白如玉,与瓷瓶一般细腻。 他站起身接过瓷瓶,浅浅笑了一下,没说话。 这笑,相当敷衍, 没有一点拯救了自己子孙的觉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全是出于礼貌不得不接受一般。 云胡蹙眉,只当他不信这解药没问题,再次强调:“我试过的,有用!” 季见又笑了,这次与上次不同,笑得眉目开朗,有如星棋流转。 “你试过?你如何试得?”季见语带揶揄:“既然叫断子绝孙,总要有了子孙,才能知道是否真的有用吧?” 呃…… 云胡又是一噎。 ——这话说得竟也十分有理。 “不如你给我讲讲,你是如何试的?”季见笑得春风得意,一看就不正经。云胡脸上发烧,又气又烦躁,干脆一跺脚直言:“我用老母鸡试的,反正解药给你了,信不信由你!” 说完,自己往前走去。 季见敛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将瓷瓶小心收好,追了上去。 “武清观中有资格习无情剑的都是正式弟子,看刚刚那人年纪和功夫程度,至少排行前十。估计不出一日,他们就会发现这些人失踪。” 他后面的话没说话,云胡就已经明白。 一日之内若无法救出程晟等人,再想救人就难了。 两个人话不多说,沿着右边岔路快速向前奔去。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火光通亮的开阔处。洞口两侧数把火把,照得正前方的漆黑铁门阴森可怖,地面上数摊血迹,有的凝固发黑,有的是新鲜的。 季见拿着钥匙去开铁门上的锁,刚插进锁孔,忽然停了下来。云胡当是有什么机关,机灵地往后一跳。 季见见状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别开目光,神色尴尬。 “……?”云胡。 开个门,你尴尬个鬼啊? 季见背对云胡,利落地将自己黑色短衫脱下来,转身扔给云胡。 “我有点热,衣服就……你帮我拿一下吧。”说完,转身开锁。 “……”云胡一脸莫名其妙。 她捧着衣服,轻吸了下鼻子,状似无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那招游龙步法错了?” 季见拧锁头的手一顿,淡淡道:“见过别人使罢了。” “是吗?” 云胡刚想再问你见过谁使,季见已经拉开铁门。门开的一瞬,有风从里面出来。云胡前心后背皆是一凉,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衫被无情剑划得稀烂碎。这下她也顾不上问,连忙把季见的衣服套在身上。 一边套一边埋怨:这人,也不早告诉她! 其实这事真不怪季见,刚刚密道里灯光昏暗,他又一直走在云胡旁边,是以没注意到。此刻灯火通明,云胡这看看、那看看的在他眼前晃,他原本想只要自己不看,便装作不知道算了,可一想这门后,说不定有程晟那厮…… 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罢! 二人拉了铁门,踏过门槛,看到里面的景象不由得震惊了。云胡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握紧拳头,恨不能再给那四个道士补上个十刀八刀。 牢笼 昏暗的矿洞尽头,几十个木头笼子一字排开,每个里面都关着形容枯槁狼狈的孕妇,或者小孩。那笼子本就不大,有的一个里面还关了两三个。 这些孕妇看肚子少说得有五六个月,多则七八个月,有七八个孕肚高耸,估计快要临盆。还有十来个孩子,小的不足一岁,大的也就两三岁的样子。 无论是孕妇、还是孩子,全都眼神呆滞,不哭不闹,有几人明明看见他们,也是呆呆看着,没有一丝反应。 笼子里污秽之物遍地,不仅流到了外面,还和装着馊食脏水的饭盆混在了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恶臭、霉馊和血腥味。 云胡迅速奔到一处笼子前,拿起里面发馊的饭食闻了一下,转头道:“饭中有毒,跟李青悠饭食里的是同一种。” 她说着回头看向裴稷。 裴稷自进来那一刻便默不作声,此刻正沿着每一处笼子慢慢走着,像是在找什么。他沉着脸,高大的身躯笼罩着一种阴沉气势,云胡蓦地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最终,季见在一处笼子停下。 云胡一看,那笼子里关得正是程晟与李青悠二人,只是那二人依然昏迷。云胡见状也赶忙挨个笼子找过去,果然在最里面一处笼子里找到了裴之。 四目相对,云胡愣了一下。裴之不仅没有昏迷,还眼神清明。再看他外表,衣衫破烂,形容脏污,臭是臭了些,但与年前与他分别之时,还胖了许多。 呼之欲出的眼泪就那么戛然而止。 “臭丫头,怎么才来!”裴之几步走到笼子边上,说完才发觉旁边还有别人,讪讪闭嘴。云胡看向季见,他正在尝试唤醒程晟,似乎没听见这边说话。 许久未见,裴之高兴地看着云胡。 她还和分别时一样明丽清秀,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多了几分成熟。发白的道袍外套着宽大的短打劲衣,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 透过牢笼缝隙,裴之歪着脑袋看向旁边那男人,高大的身架只着一件白色中衣,只那么一站便气势凌盛,不可小觑。 “那人谁呀?”他压低声音问。 “季见。”云胡答。 像是听到有人叫他,季见向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眼便让裴之看清其面容。 裴之心中狐疑,这人皮相俊美,比之前进来的主角程晟都要美上三分,他这小说里还有这么美貌的人? 他怎么不记得! 按说这么美貌的男子,又出现在这个名场面发生地,肯定不是无名之辈。 “季见?”裴之唇边咀嚼这个名字,眼睛突然一亮,神秘兮兮道:“有没有觉得,你们俩,”他用下巴示意,“名字正好组成一句诗?” 云胡用力瞪过去,用眼神表示此时此刻,她不想听什么诗! 事实上对于一个学渣来说,她这辈子都不想听。 裴之却不管她喜不喜欢,笑嘻嘻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云胡一愣。 蓦地想起有一人,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诗。 见云胡呆怔,裴之调侃之色更盛:“季见公子,云胡可喜否?” 云胡面庞有些发烧,余光里,发觉季见正往这边走。 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云胡一下子乱了方寸,慌忙站起身来。裴之眨眨眼睛,身子往后一靠,笑嘻嘻看着二人。 一个俊美沉稳,一个明艳动人,真是粉雕玉琢的一对儿! 云胡缓了缓神,给二人做了介绍,裴之又将武清观如何以给做法求子之名,行拐卖人口之当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裴之在武清观住了数日,因为发现武清观勾当被抓,那时他已经去信给云胡,知道云胡定会来找他,所以一路留下记号。他自称会些许医术可以给这些孕妇看病,所以才没被杀。 云胡听完握紧了拳头,怪不得二清镇上那么多丢孩子的人家。老百姓们虔诚祷告,以为能给他们带来好运的道观,却是给他们带去不幸的根源。 “他们中的什么毒?”季见问。 “这毒是抑制神经……”裴之一顿,换了种说法:“让人浑身无力,意识涣散,就好像一具木偶般任人摆布。” “解药在哪里?”云胡问。 小孩可以抱着走,但这些孕妇大着肚子不能跑,如今又浑身无力,意识涣散,只能先拿到解药,再想办法救她们出去。 “我从没见他们给谁解药。”裴之道。 季见一怔:“不给解药,那这些孕妇如何……”。 裴之见他脸色阴暗,眸色深沉,知他已经猜到。 “破肚取婴,留子弃母。”裴之的声音有些不稳,似愤怒又似不忍。“他们怕恶行泄露所以根本不放这些孕妇回家,他们拿走孩子,就任那些孕妇躺在地上流血不止。” 他闭了闭眼,好像又看见那些刚生完孩子的孕妇横在冰冷脏污的地上,她们不能说,不能喊,身子扭动抽搐,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 好像在求他救自己,又好像求他找回孩子,又或是求他替她们报仇。 裴之说完,半天不语,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发抖。云胡又悲又怒,眼眶湿红,牙都要咬碎了。 “一定要想办法弄到解药。”云胡愤恨道,“就算找遍整个武清观,我也要把解药找出来。” “或许,”裴之沉吟片刻,忽而抬头,“有个人能帮我们。” “谁?” “木鱼。” 云胡心中一喜,起身就要回道观去找木鱼,被季见一把拉住。 “此事非同小可,务必慎重。”他神色凝重,道:“武清观作恶多年,连程晟都知道了,当地府衙却从未上报。再者,武清观虽大,但也大不过汝阳王,他们敢抓程晟,恐怕背后还有其它势力为其撑腰。” 一番后顿时提醒了云胡。 她本来还想找了解药后去报官,如此看来,若是盲目报官势必打草惊蛇。 季见放开云胡,低头沉思。 这处牢笼离武清观较远,按理说他们不会把牢笼设在此处,从密道长度和走势来看…… 他忽然抬头,眼神锐利:“此处牢笼不是武清观所设,而是文清观所设。文清观皆为女道,更易骗取这些孕妇信任。如此可见,文清观与武清观也是相互勾结,一丘之貉。” 说着,又低头思索起来。 上报此事的是巡抚王绩,王绩驻地离此处甚远,即便能及时赶过来,也只怕中途会走漏了风声。 季见沉思不语,云胡和裴之知道他在思考也不敢打扰。这二人虽不说话,脑袋可是没闲着。 云胡已经开始琢磨分析孕妇饭菜里的毒药成分,要如何破解。而裴之则是绞尽脑汁回忆自己小说里,何时出现这么一个厉害人物。 他在这牢笼里呆了数日都没发觉自己是在文清观,而这个季见一来就猜出来了。按道理以他的智商,不可能写出这么厉害的人物啊?! “此处是文清观,再往东二十里是清宁镇,”季见忽然回身,双手背负,言语果断:“扬武将军皮骁面圣回驻地会路过清宁镇,若明天此时无人来救你们,你就拿着这个,”他从手腕上褪下一串褐色串珠,穿过笼子递给裴之。 “去清宁镇找皮将军,就说汝阳王世子程晟被困,让他出兵来救。”裴稷郑重道:“在此之前,务必装作与平常一样,切不可打草惊蛇!” 裴之接过手串仔细打量。 手串上一共十八颗迦南木,每一颗上面都刻着繁复的道符。在这个世界有这手串的,只有一个人。 因为这个人太聪明,他一直回避不敢写,后来为了可以不写他,干脆把他早早写死了。想到这,裴之忽地睫毛一颤。 不对! 按照小说剧情,这人早在北祁山就被山匪杀了,因此才有后面的程晟为他报仇上山剿匪一事。 可眼前之人好好的,难道这个人是冒充的? 裴之神色忽明忽暗,季见扭头对云胡道:“麻烦云公子去将密道里的尸体处理一下。” 云胡不乐意。 这话明显有支开她的意思,有什么不能让她听的吗?这两人见面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要屏开她说悄悄话,难道她,被排挤了? 云胡站着没动,看向裴之。 正好裴之也有话想问季见,劝道:“快去吧,道观每日有人来送饭,别被他们发现了。” 云胡又看向季见。 季见没说话,见她望过来,眼神忽地软了一下。这几日他说话做事一直刁钻刻薄,云胡都忘了他也曾安稳可靠,好像那日在迷花虚境里时一般。 只那一眼,云胡就像被蛊惑似的,转身出了铁门。等她的身影消失,季见回过头来,没等裴之开口便直接了当道:“你没猜错,我就是裴稷。” 裴之点点头,并不意外。 即便手串能有人伪造,皮相能有人模仿,但这种沉稳威严的气势、睿智果决的判断,以及不怒自威的气场,不真正在那位置上绝对伪装不出来。 “北祁山时,你没被山匪杀死?” 这话实属冒犯,但裴稷不以为意,反而微微一笑:“幸得云公子相救。” 这下裴之意外了。 这小丫头能保证自己不倒霉就不错了,还能救别人?果然是长大了。 “说吧,有什么事?”裴之道。 偷药 “两件事,”裴稷也不绕弯子,“第一件:皮将军是路过清宁,随时可能开拔,你去找皮将军,务必掌握好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 裴之点点头,表示明白。早了被道观发现自己不见打草惊蛇,晚了皮将军走了他白跑一趟。如果他们能及早送来解药,那最好的时机就是解药送来之时。如果他们明天此时才能送来解药,那最好的时间,就是在道观最后一次送饭后。这个时间说白了,其实是要他见机行事。 “另外一件呢?”他问。 “我刚刚探过程晟的脉,他中毒不深,半日后就能醒过来。”裴稷道:“你帮我转达一句话给他。” “好。”裴之想也不想答道,心想这有何难,还须支开云胡么? “让程晟,”裴稷淡淡道:“保护好云胡。” 裴之一怔。 程晟既要保护孕妇、小孩儿,还要照顾李青悠,确实顾不上云胡,可不是还有裴稷在吗? “你什么意思?” 裴稷眼眸幽深,如一潭深水望不见底。须臾之后叹一口气,暗道这师兄妹二人果然一副脾气,什么事都要探个究竟。 “回去后我会尽快找到解药,然后让云胡送过来,你让程晟带着孕妇、孩子……”裴稷顿了一下,继续道:“还有云胡先行离开,在山中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在皮将军到达之前,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裴之想了想,是个好计策,可是—— “你呢?”他问。 “武清观的正式弟子失踪,多则一日,少则半日,他们就会有所察觉。这些道士长年干此勾搭,一旦察觉定会立刻杀人灭口。”裴稷答,“我会留在道观尽力拖住他们。” “你一个人怎么拖?要是在你找到解药前就被发现了,又或者那些贼道现在就已经发现了?”裴之问,“尽人事,听天命?” 裴稷笑了一下。 “你既知我是谁,就应该听过我的事。”他瞥了一眼迦南木手串,“我破城关、平南滇,杀人无数,靠的从来不是听天命。” 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他嘴角的笑讽刺又轻蔑,看在裴之眼中,却是心惊。 他审视地看向裴稷淡漠的眼神,知道自己创造的这个人物除了睿智聪颖,还冷血无情。这迦南木手串上的每一个道符,都是为他平息戾气所刻。 “你放心,在你们逃出这牢笼之前,我一定会拖住他们,至于后面的事,就交给程晟了。”裴稷转头看向裴之,目光灼灼,“请你转告程晟,让他务必护住云胡。” 裴之被那灼热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心道这人幸亏不是敌人,也没安排什么难事给他,只是…… “你为何如此在意云胡?” “她救我过。” “仅此而已?” 裴稷没答。 其实无须他答,裴之已经看出了。只要一提到云胡,他冷淡的眼神就会软化三分,好像春雪消融。他自己不知道,可裴之却看得清清楚楚。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死了,就不怕她伤心吗?”裴之问。 裴稷摇摇头,“不会的。”若是裴稷死了,她也许会伤心一阵子,但作为季见……他唇边泛苦。希望她不要伤心,如果伤心,那就为他伤心一天,足矣。 眼下只有这个办法。裴之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他孤身犯险,思忖片刻,再劝: “云胡平时看着胆小,可若犯起牛脾气来谁也劝不动,若她知道你有危险……” “你告诉程晟,只要见到云胡,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她留下。” “你若在意云胡,带着她走就是了,为何还要亲身犯险?”按照人设,裴稷这个人物心思狠厉,杀人无数,就算整个二清镇覆灭大概眉毛也不会动一下,如今却要为几十个妇孺送命,实在难解。 裴之等了一会儿,见他依然不答,知自己劝不动他。 “你是不是漏算了李青悠?她可以带着她们藏起来,让程晟去帮你。”况且程晟是这小说的男主,不会死的。 “不必了,”裴稷勾唇一笑,把那串钥匙丢到裴之身上,“你让她保护好自己吧!”说完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事实证明裴稷是对的。 李青悠醒来后一见到这种修罗场面,吓得又立刻昏死过去,逃跑的时候也是数次摔倒,还不如几个孕妇。裴之后来听人说到此处,不由得扶额哀叹,他就不该把女主写成朵柔弱的小白花。 不过这是后话,此刻裴稷与云胡匆匆赶回武清观,云胡又若无其事地溜去了木鱼房间。可不管云胡怎么说,木鱼都不信她和裴之是师兄妹,还怀疑她是骗子,这可急坏了云胡。 这时木鱼考了她个问题——裴道长的占卜口诀是什么? 云胡一听差点晕倒。 道士给人算命嘴里总会念念叨叨说些骗人的口诀,可谁会管他念的到底是什么! 在她的百般央求下,木鱼总算提示了一句“氢氦铝铍硼”,几乎条件反射似的,云胡脱口接了一句“碳氮氧氟氖。” 下一秒,木鱼就像接上头的地下工作者似的激动不已。云胡则暗自抹了把额头,她这学渣也就能记得这两句,再多一句都不行。 她领着木鱼一起去了季见房间,一进去发现石若莲、莫小成都在,原来他们也发现程晟和李青悠不见了。正好缺人手,裴稷便也没隐瞒,把道观拐卖人口的事情说了出来。二人听后义愤填膺,都要为救人出一份力。 根据木鱼的描述,当家道长房间有个暗室,他曾偷偷溜进去过。暗室里有一个木匣子,里面装了各种药,但他也不知道哪个是解药。眼下这几人里只有云胡一人善药,因此被一致推举委以重任—— 去当家道长房里偷药。 云胡换上一身夜行衣,按照木鱼的描述,偷偷潜入道长房间。这是她第二次做贼,心情却比第一次还要紧张。 第一次是潜入裴稷房间,被发现了也不会怎么样。但是这一次,被发现了丢的可不是她一人的命。 云胡小心翼翼摸到书架后的那处暗室,一进去就闻见各种药味。云胡打开火石,借着火石微弱的光线迅速打量了这暗室。 两排书架,一个多宝格,靠墙还有一张书案,和木鱼描述的一模一样。 架子上有好多账本,除了正常的道观收入,还有许多买卖小孩的记录。每一笔都很细致,包括孩子从哪里拐来的,又卖到了哪里去,买主是谁,卖了多少钱。 云胡随意翻了几页,忽然发现上面有木鱼的名字,她暗暗记下来,又仔细放回去。接着按照木鱼说的绕到架子背后,果然发现了案台上一个木匣子。 匣子里面有许多瓶瓶罐罐,云胡挨个打开,挨个查看,为了不被发现,又原封不动放回原来位置。 一连打开了十几个,终于发现一个味道对的,可这瓶是空的,她晃了晃瓶身,里面空空如也。她把所有瓶子都看完之后,小心放回原处,又把暗室仔细搜了一遍,确实没再发现别处藏有解药。 是这贼道将解药换了地方?还是恰巧解药都用光了? 云胡站在暗室中央蹙眉沉思,忽然听见外面木鱼的声音。 “师父,徒儿今日练功有一事不明,想向师父请教。”木鱼的声音清脆明朗,显然给她提醒。 云胡一惊,立刻熄了火石,闪身出了暗室。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当家道长很不耐烦,说着就要进房。云胡此刻若是从门出去,势必和他撞个满怀。 她四处打量,这房间三面都是墙,仅南向有门窗。此刻,无论她是从门出去,还从窗出去,结果都是一样的—— 被逮个正着。 云胡略一思索,打算先在房间里藏起来,再伺机出去。门外木鱼又说了什么,似乎还想拦住老道,只是他一个小孩人微言轻,那当家道长不耐烦呵斥了两句,接着房门吱扭一声,老道便进了房间。 顷刻之间,火烛亮起。亮起的那一刻,云胡看见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大脚停在书案前, 云胡就藏在这书案底下,汗当时就下来了。她心脏砰砰狂跳,把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大苦大悲观世音菩萨挨个念了一遍。 也不知那老道在做什么,站在案前不走,过了好半天,老道衣襟微动,抬脚绕过书案,眼看就要到得屏风前面。 云胡心都要蹦天上去了,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什么人!” 老道突然大喝一声。 云胡身子一颤,血液陡然上涌,吓得魂都飞了。 鸣凤楼 下一秒,就听门铛的一声响,老道冲出了屋子。 烛火跳动,房间里光影晃动。 云胡懵了一瞬,立刻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夺门而出。等她连冲带跑地回到季见房间时,房里空无一人。 云胡独坐在桌旁连喝两杯热茶依然心跳不止。 刚刚真是—— 吓死宝宝了。 抬手正要灌下第三杯热茶,门声响起,季见与木鱼回来了。准确的说,是木鱼扶着季见。 “怎么了?” 云胡一惊,连忙上去扶住季见另外一侧。 “没事。”季见答。 他步伐不稳、脸色苍白,嘴角处残留着一丝血迹,怎么可能没事?扶他到床边运功疗伤后,云胡扭头看向木鱼,木鱼顿了一下,低头看向地面。 “季公子,受了我师父一掌。”他声音闷闷的,好像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一般,“都怪我没用!” 云胡瞬间明白了。 刚刚是季见引开了木鱼师父,才令她得以脱身。只是季见武功高强,都跟她师父对打几十个回合不落下风,而且他轻功卓越,打不过跑就是了,怎么会受伤? “你师父用的什么招式?”难道这个当家道长比她师父长虚道长还厉害? 木鱼摇摇头,“我也没看见。”他根本不敢跟过去,只是一直在长廊那头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就见季公子回来,但他已经受伤了。 这时,莫小成和石若莲也回来了。他们二人去厨房准备干净的食物和水,等云胡解药偷来,便带孕妇们到山中躲藏起来。 二人见季见脸色不好,又问了一遍刚刚云胡问过木鱼的话,木鱼答完,又低下头不吭声了。 云胡这边惊险丛生,莫小成和石若莲那边倒是异常顺利,他们准备好了一些食物、水,还去丹房里偷了些丹药和药材。只是怕被发现,每样都没敢偷太多,现在已经藏在一处隐蔽地点,只等拿到解药就可以去救人了。 “解药拿到了吗?”石若莲说完问向云胡,连木鱼都抬起脑袋看她。 云胡摇摇头,“瓶子是空的,里面没有解药。” “定是那贼老道知道有人会偷,提前掉包了!”石若莲气愤道。 木鱼听她骂自己师父,扭头看看石若莲,又瞬间垂了下去。 莫小成以扇敲手,敲了两下后,道:“不会。我们不过刚刚定下要去偷解药,他不可能知道。说不定……是解药用完了,他们给人下毒向来不用解药,也就没再补。” 云胡点点头,也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那,现在怎么办?”石若莲问。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注意。 云胡想了想,问石若莲:“炼丹房里有青苍、地耳、六安柳、麻碱黄这几味药材吗?” 石若莲一愣,丹房里那么多药材,她哪里记得住? “有。”旁边的莫小成石若莲发愣,果断回答。 云胡点点头,再问,“那有散金果、血竭子、青木珈吗?” 莫小成蹙眉回忆了一下,“也有!” 云胡眉头紧锁。 这下难办了! 莫小成和石若莲不知云胡心中所想,掩饰不住喜色,齐声问:“你能配出解药?” 云胡面露难色,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装解药的瓶子虽空,但气味还在。我仔细闻过,一共是五味药材组成,前面四味药材我很确认,但最后哪一味到底是散金果、血竭子,还是青木珈,我实是拿不准。” “要不你都试试呗?”石若莲。 “云胡摇摇头,“炼丹时间很长,我没有试错的时间。而且这三味药虽然气味差不多,但药性相反,一旦用错药,和杀人无异。”她说着,在脑子回忆她在松云观读过的那些药理书籍。当时看书的时候就看得想吐,现在回忆起来依然想吐。 “要是能有医书给我查一查就好了。” 此话一出,三人不约而同看向木鱼。木鱼也在琢磨哪里有医书,忽地眼睛一亮,抬头就见众人都在看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道观有没医术、药理之类的书籍?”石若莲问。 “有的,”木鱼老实答道:“在我师父房里”。 云胡一听,几欲仰倒。 难道还要再去一次那贼老道房里吗? 她小心脏受不了啊! “可师父房里的医药书我几乎都看过,都是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方子,我八岁时就读过了,应该没有云公子要找的书。”小时候挨了师兄们打,他都是自己偷偷去师父房里照着医书给自己疗伤的。 “但是附近有一个地方,应该有云公子找的书。”木鱼又道。 “什么地方?”三人齐问。 “没有名字,我出去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木鱼回答:“后来听师兄们说那是鸣凤楼的藏书楼。” “离此处多远?”云胡追问。 “不远,大概三五里。” 云胡来了兴趣,“不如我们就去……”话未说完,就见莫小成和石若莲脸色阴沉难看,不由奇道:“怎么了?” 莫小成正了正神色,道:“你可知那鸣凤楼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难道阴曹地府不成? 见云胡连鸣凤楼都不知道,莫小成心道也不怪我没认出你这武林盟主,厉害的时候无人能敌,笨的时候也是无人能及。 他叹了口气,开始解释。 “鸣凤楼成立至今不过十余年,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发展壮大十分迅速,门徒遍布三教九流,名门贵卿,如今已然成了江湖排名第一的消息机构,” 云胡恍然:就是个情报机构呗! “鸣凤楼的规矩很奇怪,不是你有钱就能求得消息的。他们的规矩是以物易消息。而且用什么物来换,是他们来定,不是你来定。求消息的人只需把所求消息送到鸣凤楼分部,只要他们接了,就会在规定时间把消息送给所求之人,同时拿走他们要的东西。” “这东西可能是一把算盘、一本书,也可能是一个女人、一条命,这完全看鸣凤楼喜好,不过他们通常要的都是所求之人的挚爱之物。” “很多人临时反悔,或者弄个假的,鸣凤楼就会发布全楼通缉令,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被人追杀至死。所以除非走投无路,千万不能去鸣凤楼求消息,即便为了活下去也最好不要。因为即便活下去那些人最后也没什么好下场——人是活着,失去了挚爱之物也生不如死。” 云胡听到毛骨悚然,吐槽:“这鸣凤楼也太邪门了,能开这种楼的人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 莫小成点点头,咽了下口水润嗓子,又继续道:“鸣凤楼楼主人称凤五,据说七年前鸣凤楼灭药王谷一事就是凤五一手策划的,但此人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现在鸣凤楼的大当家人称楼二,也是个狠人,外界盛传他把凤五杀了,自己当了楼主。” 莫小成绕了这么一大圈,终于开始总结陈词:“总之咱们这种小门小派还是不要招惹鸣凤楼为妙。” “那武林盟主呢?”云胡问。 “谁都不好使!”莫小成心想我说了这么多,感情都白说了! 他无奈摇摇脑袋,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个石姑娘最清楚!” 石若莲脸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说了。 “当年我爹的武林盟主令可以号令武林群雄,但唯独鸣凤楼不行。鸣凤一出,百鸟来朝,鸣凤楼只听鸣凤令号召。” 云胡点点头,算是知道这个鸣凤楼不仅邪门,还不服管教,搁在她们班那就是个刺头,只不过这刺头学习成绩好,连班主任都管不了。 她想了想,道:“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那我就和他们以物易消息吧。” “不可!” “不可!” 石若莲与莫小成异口同声。 “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莫小成道:“鸣凤楼的人眼睛毒得狠,他们总能知道所求之人有什么,爱什么,哪怕你装得再无意,隐藏得再好,都能被他们看穿,且一旦同意交易便不能反悔!” “我一个无名小卒,”云胡觉得他们有些夸张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喜欢什么,他们相中什么,给他们便是!” 莫小成又叹口气,“他们若是相中你的命呢?” “我的命又不值钱,他们不会要……的吧?”这话云胡一开始说得豪迈,但转念一想,这条虽不值钱,但也想留着回去见爷爷奶奶。二来那么多人追杀自己,说不定也有值钱之处,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因此说到最后两字底气也弱了下去。 石若莲看出云胡心虚,呵呵冷笑两声。 云胡懒得搭理石若莲,绕八仙桌走来走去,忽地脚步一顿,想出一个主意:“咱们偷摸潜进去吧?” 莫小成与石若莲大吃一惊,好像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石若莲嘲讽道:“那藏书楼内外奇阵八卦、机关重重,只怕你门都没找着,人就已经挂了……”这人还真是,不放过每一个嘲讽云胡的机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云胡不耐、反问:“那你们说怎么办?” 两人登时变作哑巴。 自己没主意,还拉着不让别人干。 云胡虽知她们是好意,可还是忍不住吐槽。“这样吧,你们不用去,我自己去,总之今晚,我必须找到解药方子。” 石若莲不想去送死默不作声,莫小成刚想在再劝,就听见床边一个轻淡的声音响起。 “就用云公子的方法吧。” 四人齐齐转向床边,床上的季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调息完毕,虽然脸色苍白,但听声音已经好了很多。 他站起身,看向云胡:“我陪你去。” 云胡没说话,石若莲、莫小成则皆是一愣。 有季见陪着,胜算更大一些。 “可你的伤……”石若莲问。 “我没事。”季见解释:“以物易消息太耗费时间,我们等不了,偷潜进去是最快的方法。”他说完再次看向云胡,后者正笑得开心,眉眼弯弯好像两枚月牙。 季见微微一笑。 这二人一站一坐相视而笑,不像是去闯魔窟,倒像是去游山水。 莫小成见了心道:得,这俩瓜娃子! 刚刚掏心掏肺说了那么话算是彻底喂了狗。 藏书楼 漆黑的山路上,几人借着月色运用轻功朝鸣凤楼奔去。石若莲没来,季见叫她去提前炼丹房准备,石若莲表情平静,但谁都看出她松了一口气。 莫小成本来也被派去帮石若莲,但他好奇鸣凤楼,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与云胡同去。他虽整日被兄长骂不上进,没本事,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万一帮上忙了呢! 一路上,云胡特意放慢步速,好叫木鱼和莫小成都跟得上她。即便如此,莫小成还是累得气喘吁吁,脸色通红,还不如旁边的木鱼!想起刚刚自己还笑别人瓜娃子,转眼间自己也加入了这瓜娃子大军。 旁边的云胡见他累得直吐舌头,刚想笑他两句,忽然发现季见额头上也泌出一层细汗。 云胡蓦地心头一酸。 三月三那日,他从高崖下如天神一般飞落到卧虎江上,轻功高超非凡,不知引得众人多少惊叹。可今日这点路程就已体力不济,想来是那一掌伤势严重。 如果不是他引开当家道长,受那一掌的就该是自己了。 再看木鱼小小年纪轻功就这么好,可见他师父武功厉害,若是换自己受那样一掌,估计小命直接呜呼了。 季见几次救自己,还因她而受伤,感激的同时,云胡又觉得自责,也不知何时能还这份人情。正想着,几人绕过一处山脚,然后后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眼前一座九层高塔,足有百丈高。整个高塔灯火通明,除了每一扇窗户透出的光之外,每一处高挑的檐角都挂着点亮的灯笼。一勾新月从东山出,清冷地斜照在九层高塔上,连同整个山谷都映得古朴雄伟、浑厚壮丽。 ——藏书楼到了! 莫小成惊得忘了摇扇,睁大眼睛好半天才说了句“不虚此行”,要是能活着出去,够跟他那几个侄子炫耀一辈子了。木鱼早就见过藏书楼,但只是白天见,月夜之下的藏书楼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也是瞪大眼新奇不已。 云胡也忍不住赞叹。不得不说,很多古代建筑的确气派恢弘,就连现代的摩天大厦、高台楼阁也无法比拟。她见过比这更高的楼,也登过比这出名的塔,都不如这藏书楼瑰丽雄浑。 四人之中,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望着高塔,只一人除外。季见微微侧头,目光直直看向云胡,她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九层楼的光彩,目光坚定又带着丝丝兴奋,一种即将到达顶峰的兴奋。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提醒道:“走吧。” 那三个总算还记得身负重任,不是来赏月观景的。 只是这藏书楼灯火通明,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再一观察,整个一楼都是毫无光亮,更奇怪的是藏书楼没门,好像一个带窗的铁葫芦,让人不知道该从哪儿进。 四周静悄悄不见把守,只有灯笼在微风中晃悠,影子在地上摇晃,让人心里没底。 云胡捡了块石头扔过去,被莫小成斜着眼看了半晌。 “干啥?”云胡被看得不自在。 “我还要问你干啥呢?” “投石问路啊!”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得啊。 “那请问云公子您问到了吗?”莫小成阴阳怪气。 云胡看了看四周,还和刚刚一样,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便道:“那要不,你过去看看?”嫌弃她扔石头,那就自己过去吧。 “算了,”莫小成摇摇脑袋,“我怕回不来。”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于是从左到右,云胡、莫小成、木鱼三人全都不敢轻举妄动,站在原地远远观察。 “既然没有人把守,说明这里到处都是机关。”云胡皱着眉分析,“他们自己人来肯定也要过机关,所以在楼的外围,一定有个关闭机关的总闸。只要我们能找到这个机关总闸,就能自由进出了。” 莫小成啪的一收扇子,佩服道:“有道理。” “只是,”云胡忧心道:“藏书楼四周除了树还是树,无甚特别,找起来恐怕要浪费许多时间!”现在对他们来说,时间就是性命! “不必那么麻烦,”季见看了一眼三层右边一处亮光的窗户,道:“我知道总闸在哪里。”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瞪圆了眼睛。 不信。 季见也没多解释,径自走到一颗大榕树下。他绕着两人多粗的榕树走了两圈,便在树背面站定。榕树须子垂落肩头和眼前,他一手拨开,以另外一手丈量树干,蹙着眉头似乎在计算什么。 云胡三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跟了过去。只可惜三人动作慢了些,那粗壮的大榕树又挡住了许多光,几人尚未看清他做了什么,季见已经从榕树后闪身出来了。 “好了。”他说完就往藏书楼走,又望向三楼那处窗户,原本亮光的窗户此刻已经暗了。 云胡三人面面相觑。 “这,就好了?”莫小成迅速跑到那颗大榕树背后,“怎么,怎么就好了?”再看前面的季见,大步流星往前,已经快走到藏书楼跟前了。 几人才终于相信,确实好了。 “会不会……这楼本来就没机关?”云胡摸着下巴推测。 莫小成一扇子拍到她肩上,“没机关?你当鸣凤楼是你家后院呢?” 之后正如云胡所料,只要总闸关闭,所有机关都不生效。几人追上季见,纷纷问他如何知道机关。 根据季见的解释,原来这机关叫作六合阵。藏书楼周围的山石、树木,看似零散,实则是根据易经八卦的方位布阵,只要找到阵法规律,就很容易破阵。 云胡听了,迟疑:“这么简单?” 季见还没说话,就听莫小成插嘴,“你看着简单,布六合阵要山形、地势、风水、景观全都呈现六合之势,六合你懂吧?” 云胡当然不懂。 莫小成一见她那呆头呆脑的模样就知她不懂,摇摇扇子道:“就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卦中的六卦一定要……” “行了,行了。” 云胡一听这易经八卦就头疼,连忙截断,“咱们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进去吧。”她用下巴一指前方。 就在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楼下,才发现这一楼确实没门。莫小成和云胡绕了两圈也没找到门,窗户也都是封死的,几人一琢磨,干脆用轻功直接上到二楼,从二楼亮灯的窗户进入。 一进去,莫小成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不愧是鸣凤楼的藏书楼! 每一层楼都立着几十排顶天立地的书架,藏书种类也十分丰富,建筑、农林牧渔、道家经典都有,莫小成大开眼界,一双眼睛炯炯发亮,今日之见足够他在莫家庄吹嘘一辈子了。 云胡见过现代的图书馆,觉得这藏书楼和图书馆查不多,就是不对外开放,所以没有楼层导览,也不知那些医药典籍放在哪一楼哪一个书架,只能一层一层自己找。 不方便! 他们一层楼一层楼挨个找过去,云胡发现这楼主还藏有许多人物档案,她随手翻了翻,竟然不小心看到了石破天的,只可惜她认字不多不能全认下来,否则回去念给石若莲听应该很有意思。她本想找找有没有自己的,只是时间不允许,等她下次来,一定要好好找找。 这么想着又想到木鱼,那个木讷的清秀少年。虽说木鱼年纪尚小,但也应有知道自己身世真相的权利。只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告诉他,这个要好好琢磨琢磨。 就这么一层一层,几人像逛大观园一样来到第七层。云胡、莫小成、木鱼三人走在前面,一进去几人就很默契地分散开来,一个奔东,一个奔西,一个居中。 云胡在最东边,沿着书架一排排找过去,找了一会儿无意中回头,发现楼层中间的木鱼一手拿着本书,另一手在比划什么。 云胡撇撇嘴。 不用猜就知道,那小子又在看武功秘籍! 她动了动脚步,偏过头,果然发现楼层最西边,七八排书架后的莫小成也靠在书架上傻乐,估计他手里的那本不是世家秘辛就是话本小说。 反正不能是医药典籍! 再看季见,自进了藏书楼后他一直走得很慢,此刻才上来楼梯,云胡担心他伤势,也不敢使唤这位贵公子。 说是来找解药,结果只有她一人是真正来找解药的。云胡看着那边几人,一边吐槽一边随手翻开本古书,然后低下头。 呃…… 一看这书,云胡立刻瞪大了眼睛, 书上字看不懂,但图画得十分清晰—— 一男一女,身体裸露…… 云胡“嗖”得合上书,书皮上赫然写着“春宫”二字。 其实还有两字,只是她不认得。不过光这两字已经够让她头大了。她脸上发烫,慌忙看向四周,好在那两个没注意到这里。另外一个站在门口,只是他本来也在看向别处,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恰巧在她看过去时偏过头来。 二人目光即将相接,云胡唰得别过头,低着头假装在找书。可这一层架子全是春宫图。除了她手里这本,旁边还有好几本连封皮上都画着少儿不宜的画面。 云胡连忙眯住眼睛。 破春宫图还画这么逼真,这是要吓死她么! 鸣凤令 大概是见她神情怪异,季见犹疑着朝她这边走来。云胡半眯着眼睛,朦胧中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朝她而来,她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把书一丢,急着从这一排架子里退出去。 刚走到中间过道,季见已经到得她身前。 “嗯,”她低着头,眼睛不敢看他,“这边没有,我去那边找找。”说着转身就走。 “云公子?”他在背后叫她。 “嗯?”云胡生硬回头,“什,什么事?”NND,又没做亏心事,心虚个什么劲! “走反了。”裴稷淡淡道。 “嗯?”云胡一怔,没反应过来。 裴稷微微侧过身体,朝西边示意,“这边。”再往前一步她小脑袋就要撞墙了。 云胡这才反应过来,尴尬笑笑。 “对,对,这边。”说着迈步往他那边走,二人擦肩而过时,云胡脸蛋直发烧,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这感觉,好像她初中考试作弊被当场抓包,教导主任让她当着全校师生做检讨。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上得台,总之,脸都丢尽了。 她快步向前,一边以掌代扇子给自己发烫的脸蛋降温,一边招呼东边不务正业的那两只,然后三人一起上了八楼。 季见扫了一眼她刚刚站过的那排书架,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不由得失笑。其实一进来,他就看见她朝着那排书架去了,本想提醒她,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反正她早晚会发现。 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自在。 一张白皙的小脸染了红霞,像只偷吃被发现的小老鼠。 若此刻跟过去,恐怕小丫头会更尴尬吧。 季见站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忽而觉得有些异常。他抬头,果然看见头顶房梁上,一个男人横卧在上面,以手支头,似笑非笑望着他。 “小姑娘很可爱嘛。”娄清雪一袭红衣,眉眼狭长,向下看过来时,透着一股子妩媚。 季见一怔,“你看出来了?” 娄清雪点点头。 “本来没看出来,不过,看个春宫图就羞成一朵小红花,”他轻笑一声,语调轻浮,“你可要对人家好一点哦。” 裴稷不悦,随手扔了本书上去。娄清雪伸手接住,嬉皮笑脸,“小心点儿,我这儿的春宫图都是绝版。” “再胡说八道,我把你所有的春宫图都烧了!” 娄清雪呵呵笑了两声,嘴上不敢再说,但欠揍的神色一直没改。 “什么风把我们裴大公子吹到这儿来了?”他眉峰一挑,“让我猜猜,是不是旁边那个小道观惹了你?” 裴稷一听这话,道:“你早知道他们拐卖人口?” 娄清雪点点头,“离得这么近,当然知道那么……”他两根手指捏住,比划着,“一点点风声。” “你可知道观背后之人?” “呦呦呦!”娄清雪坐了起来,像听到了什么新奇之事似的,“裴大公子,你现在……是在和我打听消息么?” 裴稷轻皱了下眉头,从怀中摸出鸣凤令。 娄清雪见他拿出鸣凤令,以为他终于要承认自己身份,于是脸色缓和,放软了语气道:“只要你愿意回来,之前的事我既往不咎,想知道什么,我也都可以告诉你们。” 裴稷沉默着,将令牌放在手里摩挲了两下。 这令牌跟了他许久,无论去哪儿都从未离身,只除了一次—— 要不是那次被云胡偷走,又差点弄丢了,他与她也不会相识。 不过这一次,他不能在将它留在身边了。 “不必了。”他淡淡一笑,用力向上一抛,将鸣凤令抛给了娄清雪。 娄清雪接过令牌,脸色立变,“姓裴的,你别不识好歹!” 裴稷又笑了一下,仿佛没听到似的,施施然转身离开。他这次同意来藏书楼,目的就是想将鸣凤楼亲手交给娄清雪。 鸣凤一出,百鸟来朝,鸣凤令绝不能落入外人手中。 只是娄清雪并不常来藏书楼,当他卸掉榕树上的机关后,发现三楼最右边的灯灭了,他就知道来对了。 “你要是想救人,可以拿着鸣凤令,不出三天楼内弟兄就……”娄清雪急着道。 “不必了。”根本来不及。 裴稷停下,回身看了娄清雪一眼,嫌弃道,“以后别穿红色了,不适合你。” “关你什么事!”见高大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娄清雪腾地从梁上跳下,咬牙切齿道,“你跟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非要救那几个人?!” 裴稷脚步一顿。 这个问题也有别人问过他。 若是以前,他确实不会救。可是现在,若是放任那些孕妇孩子被杀…… “因为,”他轻声道,“云胡不喜。” 她肯定不会同意的。 裴稷说完,头也不回走了。留在原地的娄清雪则目瞪口呆。 什么云胡不喜? 什么乱七八糟的! 楼上,云胡三人依然各分三处,东一个,西一个,中间一个人。他从东看到西,终于在西边的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云胡。她捧着一本书,苦大仇深地瞪着眼睛,脸都要皱在一起了。 “怎么了?”他走过去问。 一见他过来,云胡像饿了几天的猫终于见到了老鼠,两只眼睛都在放光。她赶紧凑到他身前,把书往他面前一摊,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裴稷瞟了书一眼,目光不由自主挪到她脸上,皮肤白皙,睫毛纤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灵动清丽。 她歪着脑袋,毛茸茸的发顶,簪着一根木头簪子,是他亲手刻下,又亲手送给她的。早知她会一直带着,他那日就应该再耐心地打磨一下,或许还可以刻上雕花图案。 “快,”云胡见他目光不在书上,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快帮我看看!” 裴稷收回视线,念道:“血竭子,味苦,性平……” 他念了长长一段,念完一本,云胡又拿起另外一本,让他继续念。在她翻书的空挡,裴稷看着她,心中叹息。 当初让她好好习字她不肯,如今把他抓来当书童,今后不知道又会有谁来帮她念书? 此刻二人,一个心思全放在书身上,一个全放在她身上,都没察觉周围发生了变化。等云胡查完资料,一抬头,发现不见了莫小成和木鱼。 “莫公子、木鱼——”她喊了两声没人应。 娄清雪 周围书架、摆设、似乎一切都没变,但就是非常不对劲。云胡再仔细一看,发现消失的不止莫小成、木鱼二人,还有窗户和楼梯。 太诡异了! 云胡连忙跑到墙边查看,发现确是一处窗户都不见了。再去到楼梯口,原本楼梯口的地方也变成了一堵墙。她拿出匕首咚咚敲了几下,墙很厚,不可能撞开。 站在原地一直未动的裴稷早就明白怎么回事。 ——有人启动了机关。 这些书架、布景全都一模一样,所以悄悄变动也不会被发觉。原本这机关设置目的就是趁偷书贼不注意将他们困死在此处。 他轻嗤一声,看来娄清雪是铁了心了。 而这机关还转运转。 不一会,连四周的梁柱都看不见了。他们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铁桶底部,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几架子古书之外,什么都没有。 好在困住他们的高墙壁上都挂有灯烛,这铁桶底部不至于一片漆黑。 “别找了。”他喊回云胡。 再乱跑,连他们俩也会分开。 云胡听到裴稷叫她,喘着气跑回来,苍白的小脸掩饰不住慌乱。 “怎么办?” 没门、没窗,如何出去。 裴稷看向头顶。从外面看,藏书楼一共九层,但里面实际只有八层。第八层挑高,四角用梁柱支撑。这楼在建造时,为防止人从上面逃走,在所有可以借力的梁柱墙壁全都涂了滑石粉,再高的轻功也上不去。 若是平常,他与云胡相互配合也不算难。可现在他受了重伤,若要勉力一搏,只怕出去了也是个废人。 正思索时,头顶出现一个人。 “敢闯鸣凤楼,胆子不小啊?” 云胡仰头,只见靠近房顶出伸出一个平台,上面站了一个人。那人一袭红衣,蹲下身子,探头向下面看。 云胡还没见过哪个男人能将那一身红穿的这么妩媚,即便是红姐姐过来怕是也会自惭形秽。特别这人眉形细长,眼带桃花,说话之间眉飞色舞,透着那么股子妖邪之气。 “你是谁?”云胡问。 “你不用管我是谁,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何偷潜入鸣凤楼?” “我叫云胡,因朋友中毒,为救人来此处查解药。” 娄清雪眉心一抖。 原来这丫头叫云胡! 所以“云胡不喜”就是说这丫头会不高兴?他裴大公子会怕一个小丫头不高兴? 他忽地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云胡:这人怕不是有病? 娄清雪笑完,声音还带着笑意,继续道:“来鸣凤楼的是个有八个都说是为救人,另外两个则是迫不得已。” 云胡:这两个有区别吗? “我不管你们为了什么,不管为什么都不能破了我鸣凤楼的规矩。”娄清雪眉峰一挑,问:“你们打算以什么来换?” 云胡想了想,从怀里摸摸索索。 “我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好半天,她用两只小手捧着掏出来的东西,诚意十足,“你喜欢哪个,尽管拿去?” 娄清雪探头仔细一看,那两只小胖手捧着的:三个破旧掉瓷儿的小药瓶、几两脏兮兮的碎银、乱七八糟的道符十来张,竟然还有块咬了一口的干巴饼子。 当他鸣凤楼是垃圾站啊! 落子无悔 旁边的裴稷望着云胡没说话,眼中笑意多的快要溢出来,娄清雪还没见过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不由又多看了云胡几眼。 小姑娘长得清秀可人,特别一双眼睛,明丽灵动,长睫毛眨啊眨的很是可爱,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把旁边那人的魂勾走了。 这么一来就对上号了。 他原来还想以裴稷这厮的性格,怎么可能去管道观那闲事,还偷偷潜入藏书楼来。这么看来,定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小姑娘要来,他又不能泄露身份,只得跟着一起。 嗬,只是不知这姑娘对裴稷……是否有意? 娄清雪眼珠一转,呵呵一笑。 “鸣凤楼的规矩,是以挚爱之物交换,你既轻易拿出,显然不是挚爱之物。” 云胡一听,这是不要呗? 她收回手,把东西又一一放回怀里,包括那半块饼子。 “我最爱的就是我这条小命。不过我这小命对你们鸣凤楼也没什么用,还请楼主宽宏大量,放我们回去救人吧。”莫小成说过,鸣凤楼楼主十分邪门,以这人的邪魅劲儿,应该就是那个什么楼二公子了。 “你既知我是楼主,就当知我不能带头破了这规矩。”娄清雪慵懒道,“你的小命我确实不稀罕,但你旁边这位……”他兴味道:“我倒是十分感兴趣。只要你肯把旁边这人留下,我就放你走。” “不行,”云胡想也不想拒绝,“我们一起来的,必须一起走。” 裴稷看着云胡,唇角弯弯,笑意在眼中如淡墨散开。片刻之后,他转头看向娄清雪,不仅笑意不散,还多了一丝得意与挑衅。 娄清雪本来还好,一看他笑反而气不打一处来。想了想,诱哄道:“你既然无钟爱之物,为何拦着他留下,你回去可以救几十条命,一条命,换几十条,不值吗?” “不是不值,是不能。”云胡字字铿锵有力,“他的命也是命,我不能用他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好,你们这么讲义气,就一起把留在这儿吧。”将他困在此处一是为了报复他,二则是不想让他们参与道观之事。只是这个姓裴的,太不识抬举! 想回去救人?哼,他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娄清雪说完,缩回身子,不再理他们。 “喂,你别走啊!”云胡跳脚,“你赶紧放我们出去?” 见上面没反应,云胡再喊,“我赶着去救人,你若再不放,我就一把火把你这破楼全烧了!” “有本事你就烧,”娄清雪的声音从空旷的屋顶传来,“只要你旁边那人同意!” 嗯? 啥意思? 云胡扭头,愣愣看向裴稷。 裴稷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云胡,有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此刻见云胡看过来,微微笑了一下,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在说你想烧就烧吧。 烧是不能烧的,她就是生气那么一说而已。 “得赶紧想办法出去。” “如果没办法呢?”裴稷忽然道。 云胡蹙着眉,正琢磨自己轻功能跳到什么程度,听他这么问,回过头拍拍他肩膀,“放心,我轻功很好的,一定能带你出去。” 裴稷唇边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继续道:“用我的命,换他们的命,我觉得很好。” “好什么好!”云胡觉得这人一定被刚刚那个邪门的楼主洗脑了,得赶紧给洗回来,“每个人的命都很重要,若是你死了,你的亲人朋友也会伤心难过,你想想他们,没有了你,他们要怎么活?” “也许会难过一阵子,但时间会淡化伤痛。” “错!”云胡想起自己的父母,还有去去,“时间不会淡化伤痛,只是疼得久了,人就会麻木,好像不疼了。但总会有一个时刻,那些累积的疼痛会叠加在一起,让人痛不欲生。”无数个孤独无人的夜里,她都疯狂的想念她的亲人、朋友,如果他死了,她想念的人又会多一个。 “所以季公子,你的命很重要。”云胡认真地看着他,字字恳切,“无论什么时候,都请你不要放弃。” 裴稷笔直地望着她,目光沉沉如暗夜浓雾,他忽然笑了一下,如同破晓一般带着希望与光亮。云胡怔了一下,觉得这眼神十分眼熟。 墙壁上的灯火透过书架形成一条暗带,刚好落在他的眼睛周围。云胡心砰地一跳,那些像飞虫一样萦绕在脑海里,看得见却抓不住的画面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一张一张,一幅一幅,那些虚空的模糊的脸也都有了真实的面容。 云胡怔怔地望着,眼眶渐渐红了。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蓦地笑开。好一会儿后,她仰起头,俏皮问道:“请问季公子,可有办法出去?”她特意加重“季公子”三字,软糯的声音里还带着点儿鼻音。 裴稷没看见她低头的一笑,待她抬起头来见她眼眶湿红,只当她是为如何出去而发愁。他望了望四面高墙,蹙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沿着一排排书架走过去,最终在靠墙的书架中拿了一本书。 “办法是有,”裴稷返回来,把书递到她跟前,声音轻快:“就是要辛苦云公子了。” 云胡接过来一看,只见起皱发黄的书皮上写着《鸣凤剑法》四个字,立刻皱起了眉头。 听他意思是要自己学这个,苦着脸不情愿道:“怎么又是武功秘籍?” “学会这个,就能打败楼上那个。”裴稷。 “真的?”云胡眼睛一亮。 “当然。”裴稷点头,“你有游龙步法,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你得打败刚刚那人。” 云胡随手翻了翻书,不薄,少说也得三十多页。 裴稷见她眉头又拧了起来,解释道:“除去路上和炼药的时间,我们还有半个时辰。不用全学,你只需要学习其中的一招……”他拿过书,翻到其中一页,给她细细读起来。 读到一半,头顶突然掉下什么东西,刚好掉到云胡胳膊上。她拿起那根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根烧鸡骨头! 接着,是吃了一半的虾皮、骨头渣子,桔子皮…… 云胡:“……”这是把这里当成了垃圾桶! 一阵阵麻辣香味从上面飘下来,云胡掐着腰,气不打一处来。 “喂!”她怒道:“你吃就吃,别往这吐骨头啊!!这儿还有人哪!” “我在我家吃饭,我喜欢往哪儿吐就往哪儿吐!”说完又掉下半只虾壳,差点掉她脸上。 云胡后退半步躲开,又仰头大骂:“我劝你,别太过分!” 头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还有“呸呸”的吐东西声音,应是吃得正欢快,云胡仰着脑袋,咬着牙忍住。 看姑奶奶上去了怎么修理你! 云胡发誓,长这么大从没有这么用心努力的学过一个东西。如果当年拿出这种学习劲头,也不至于成为一个资深学渣。 这回,她是铆足劲了劲儿要学好这一招叫“落子无悔”的招式。不仅如此,还主动要求超纲学习——让裴稷给她讲了一下这秘籍上的其它招式。 落子无悔2 接下来就是练! 裴稷给云胡将完了招式就坐在角落里运功调息,云胡一边练功,一边躲避骨头渣的骚扰,等她练完这招“落子无悔”,发现以她为圆心的两步之外全是食物残渣! 云胡闻了闻,像是麻辣火锅的味道。 这王八蛋! 她在下面练功累得要死,上面吃得倒是嗨皮。 她扭头看向角落的裴稷,只见他闭着眼睛调息,额头都是汗,云胡看了一会儿,心口有些酸涩。 这时候,头顶传来咿咿呀呀的戏腔,大概是吃得太嗨开始唱上了。云胡愤愤地仰头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继续练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稷的声音传入耳内。 “该走了。”他说。 云胡睁开眼睛,就见裴稷站在自己身前。二人视线相对,她朝他微微一笑。 只一笑,两人便互通了心意。 云胡起身撸起小臂上袖子,朝上面看了一眼,接着纵身一跳,使出一招“龙腾虎跃”。娇俏的身子如灵活的腾龙上升,眨眼之间就比书架还高。 这一招是游龙步法第三式,云胡用得最熟。上树抓野鸡、掏鸟蛋,都用的这一招。可这招有个局限,就是得有个着力点。 比如现在她身子已经腾在半空,若再没有着力的地方,就会往下掉。本来四周墙面也是可以借力的,但这鸡贼的鸣凤楼把墙壁都涂了滑石粉,光溜溜的根本无法借力。 下面的裴稷见其式微,从旁边书架抽出一本书,用力向上一抛,云胡便踩着那书本再次发力向上。就这样,裴稷的书越抛越高,等他抛出去第四本书时,云胡终于如一条矫健灵活的飞龙,从地下“腾地”跃出来。 娄清雪早看出裴稷受伤不轻、而云胡功夫一般,心想这二人今日落入这陷阱便是插翅也难飞上来。只要困个他们三五天,两人朝夕相对日久生情,到时候再放他们出来,道观那边估计也就解决了。 死几个孕妇算什么,只要免得他们去送命就好。 娄清雪如意算盘打得极响,因此放心的大快朵颐。吃完了饭后,就歪在雪白的地毯上闭着眼睛休息,手里盘着水晶手串,嘴里时不时哼出两句小曲。 正放松时忽然听得四声“嘭、嘭、嘭、嘭”的声音,他刚一睁开眼睛,就见云胡已经上到跟前。 宛如一条小娇龙。 娄清雪吓了一跳。可他到底是鸣凤楼当家人,见到云胡也只是惊讶了一瞬,刚要跳起来又按住没动。虽说嘴角还是抽搐了一下,可很快整理好面部表情,又歪回到地毯上。 一袭红衣趁着雪白地毯,好像一只成了精的红毛狐狸。 哼! 裴稷还在下面,只要他按住了裴稷,这个小姑娘也跑不了。 “呦,有两下子!”娄清雪假惺惺地拍了两爪子。 云胡瞥了一眼地上的火锅残局、茶水、瓜果,暗骂这红毛狐狸倒是会享受。再看火锅边上还有一个棋桌,上面布了一个精巧的棋盘,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像是美玉制作,圆润精巧,一粒粒很是可爱。 裴稷说过,这棋盘就是控制机关的总闸,但上面的棋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定要仔细观察,找到那颗真正控制机关的棋子。 云胡皱着眉琢磨。 围棋她不懂,但有颗白子上沾了点油花,油腻腻的遮住了美玉的光华。 娄清雪见云胡的目光落到棋桌上,心道不会吧,裴稷那厮连这个都告诉别人。下一秒,云胡就以行动告诉他,裴稷那厮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棋桌上方忽然多出一只芊芊细手,可看在娄清雪眼里,那就是是魔爪、魔爪! 他迅速扔出手中串珠。 云胡正要破机关,一串珠子嗖得飞过来,要不是她手缩得快,这小手就废了。她回头瞪着地毯上那人,那人半眯着眼睛,姿势都没动一下。 云胡生气,连同刚刚吐她鸡骨头的气一起涌上来。 “啪”! 她一脚踢飞旁边那锅火锅汤底,那一锅东西连锅带油带汤全都喷向雪白的毛地毯。这下,娄清雪不想起也得被迫起身了。 他单掌拍地,红色影子在空中旋转,仿若一团红云轻松地躲开喷溅的汤汁。接着他轻飘飘落在地上,红色的衣襟飘动,竟是片滴汤汁都未沾身。 “呦,有两下子!”云胡也拍了两爪子,学他刚刚的样子。 娄清雪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没人敢朝他身上泼半点脏水。他眯了眯眼睛,足尖轻点向云胡袭来,与此同时,右手探向后腰,于半空之中摸出一把扇子,直点云胡胸口膻中穴。 云胡把那本《鸣凤剑法》几乎全都翻了一遍,知道他这招名堂。可她不接招,只躲。她现在的目标是救出裴稷、莫小成和木鱼三人,然后逃出鸣凤楼。只要她速度够快,娄清雪就追不上她,她就有机会破解机关。 刚刚娄清雪启动机关后,将所有高墙挪到东侧形成陷阱,这样西侧就成了一块空谷。空谷又宽又深,在云胡这一层沿着墙壁有环廊,云胡灵机一动,就引着娄清雪绕着环廊跑。她跑到环廊对面,发现娄清雪还没跟上来,还特意等了等他。等那一团红云飘过来,朝他狡黠一笑。 娄清雪一见那笑就心知不妙,但又不知她耍什么花招。刚到得她跟前两步,就见云胡一脚踏上围栏纵身一跃,娇小的身形如一只飞燕,没借助任何工具,就轻盈地飞到对面去了。 楼清雪惊得张大了嘴巴。 他一脚踏上栏杆,也想学云胡的样子飞过去,可试了试还是退却了。 这么跳下去,估计会死得很难看。 这会儿云胡已经又对着棋盘琢磨了。 “哎!别乱动!”娄清雪着急了,隔着栏杆大喊:“弄错了楼毁人亡!”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云胡扭头问。 “你会下棋吗?” 云胡摇头。 “哎,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你等我过去告诉你。”娄清雪刚要沿环廊原路返回,被云胡截断。 “不用了!”云胡才不信他会那么好心呢! 她伸出一根手指,拾起那颗油腻腻的白子,娄清雪大惊失色,心道这小丫头还真tmd敢啊! “喂!”他吓得话都说不完整,“别,别……” 云胡眯起眼睛,朝他呵呵一笑,果断把棋子放了下去。 落子无悔3 棋盘落子处瞬间凹陷进去,只听一阵轻微的“咔咔”声,东侧下面的高墙缓缓移动。接着这种奇异的“咔咔”声渐渐扩大,萦绕整个楼宇。 娄清雪惊出一身冷汗,僵着身子半天不敢动,见只是高墙缓动,其它一切正常,这才立刻飞身往回。 小丫头运气还真TM好,不过下次可不一定,不能再让她胡来。 其实云胡根本不是胡来,她也是仔细观察过的。 这棋盘长年不动,上面有一层浮灰,只要稍加观察,就能看出这棋子原来的位置了。她站在巨大的机关中,听着机关变化的声音,莫名有种兴奋感。 好像…… 只要她努力,就什么都可以掌控。就像这机关,一粒子,也可以撼动这巨大的楼宇。 她微微笑着、听着、感受着。 那一抹红影绕过环廊,终于到得云胡跟前,看见云胡享受的模样不禁愣了一下。 简直是个疯子! 和底下那人一样! 他嗖得拿出扇子。 一把纸扇注入了内力,带着剑气而来。 云胡目光一凛,左脚踏出一步,侧身躲过。那扇子突然打开,椭圆的扇面锋利如刀,云胡抬手推挡,扇面蹭着她胸口划过。 这期间她一直笑着,唇边的那一抹弧度无比自信,看得娄清雪心疑又心惊。 难道她还有什么花招?在江湖上,论玩花招,谁能玩得过鸣凤楼? 不过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娄清雪就被自己“啪啪”打脸。刚刚……不就被她的花招耍了! 想起那一刻,娄清雪面色晦暗,打定主意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吃点苦头。 他这么想着,手上出招加重,一把扇子一会儿凶猛如猛虎,一会儿灵活如滑蛇。他身材高大,出招又快,好像一团火红的雾气将云胡笼罩。 云胡不慌不忙,小心应对。 她在等待时机。 裴稷说过,娄清雪是江湖一顶一的高手,从小打到大凭一把鸣凤剑罕缝敌手。正因为如此,成名之后的娄清雪极少用剑,因为他觉得那些人不配他的鸣凤剑,只拿一把扇子,打完还要一张毒嘴把人羞辱一番。 论武功,云胡不是对手,但也不是没有机会——此人极其自负,只须诱得他气愤发狂就可寻到破绽。 云胡现在的策略就是—— 你不是狂吗? 我便比你还狂! 你不是总想羞辱我吗? 那我就让你羞辱不起! 别看娄清雪一直围着云胡转,拆了几十招后,他连云胡的衣襟都没碰到。 “鸣凤楼,”云胡扬着脑袋,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也不过如此嘛!哎,我说你……”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红毛狐狸,“该不会是个假冒的吧,说不定也和我们一样!” 娄清雪跳出三尺之外,收了折扇横在胸前,低头瞅了瞅自己,不屑道:“你那只眼睛看出来我跟你们一样!”简直是对他的羞辱! “你要是真的楼主,”云胡心念一动,顿时有了个主意:“咱们打个赌吧?” “怎么赌?” “我若赢了你,就放我和我的朋友们走。” “好,要你是输了,你和你的朋友都要加入鸣凤楼,任我差遣!”娄清雪道。 云胡皱眉。 她加入鸣凤楼没问题,木鱼还小也好忽悠,但莫小成是莫家庄人,莫家庄名门正派最看不上鸣凤楼这种邪门歪道,估计够呛。 最麻烦的是裴稷,虽不知他真正身份,但绝对不是普通人,但看汝阳王世子程晟和他的关系,少说也得是个京城贵胄。 就算江湖最顶尖的名门世家,在他们皇城权贵眼里,也就是个草莽! 娄清雪长眉一挑,讥讽道:“怎么,怕了?” 不是怕,只是…… 她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做不了别人的主啊! “我加入鸣凤楼没问题,我的朋友……就算了吧!”她讪讪道。 娄清雪鄙视地上下打量了一眼云胡,“你加不加入无所谓,但你朋友,必须加入!”他要的只是裴稷一人,其他的才看不上呢! 这…… 云胡正在犹豫,忽然旁边有人朗声出言。 “可以!” 云胡回头,就见裴稷正从楼梯上来。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走得沉稳缓慢,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高挑的身形完全呈现在宏大的楼宇之内,犹如君王出场,自带一股威严。再看后面一左一右跟着的莫小成和木鱼,简直就是两个小跟班。 云胡心中一喜,脸上尽是笑:“你们没事吧?” “云公子,我们没事!”木鱼。 “你们刚才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你只管放心打赌,输了有我们!”莫小成说着,唰的一把打开扇子,忽地冒出一嘴方言,“老子莫得信邪,一巴掌惨你在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虽说是方言,但大家都听懂了。云胡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娄清雪气得脸发青,大吼一声,“好!老子今日就让你们所有人俯首称臣!”他说完扔掉扇子,拿起旁边的鸣凤剑,抽剑出鞘,寒光亮眼。 云胡也不惧怕,二人重新战作一团。旁边观战三人,一个沉默不语,一个焦急上火,另外一个新奇激动。 那二人速度太快,莫小成看不出章法,只见得一团红云缠着一团黑云,凭感觉自己以后就要成为鸣凤楼门徒了。 他是无所谓,就怕回去他哥会打断他的狗腿! 事关自己的狗腿,莫小成急着想了解战况,可没胆子问旁边气场强大的季见,他左右看了看,最终选择半蹲下身子问向矮他一头的木鱼,“你是不是能看出来?” 木鱼一眨不眨看着前面,点点头。 “快,给我讲讲,云公子能不能赢?” 木鱼摇摇头。 “啊?!”莫小成大惊失色。 完了,完了。 不知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云公子只守不攻,看不出来。”木鱼老老实实答。 莫小成被木鱼大喘气吓了个半死,翻了个白眼道,“合着你也也没看出来啊!” 木鱼点点头。 “嗯,只要云公子进攻,我就能看出来了。”哪怕是一招。 莫小成顺着木鱼的话又朝那对招的二人看去。在他眼中,那就是红黑掺杂迅速变幻的一团迷雾,根本看不出谁攻谁守。算了,还是让木鱼解说吧。 “怎么样了?云公子进攻了吗?”过了一会儿,莫小成再问。 木鱼拧着眉头,神情紧张,显然没功夫理他。莫小成心中着急,又想求助季见。 再看季见一直冷着脸,除了那句“可以”之外再未多言。他背脊挺直,气势沉寂,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相比之下,莫小成觉得还是木鱼更好说话一些,虽然木鱼脑子确实像根木鱼。 他一个大人要躬腰去问一个小孩儿,要被他哥看见,肯定又要骂他丟莫家庄的脸,可莫小成向来不求长进,也不在乎这些,刚要再问,忽见木鱼眼睛一亮。 莫小成赶紧看向中间二人。那一团迷雾终于消散,云胡、娄清雪各站一方。一个扬着头,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累得,还是兴奋的。另外一个则斜眼瞪着对方,与刚刚没什么区别,就是脸色更加苍白了些,配上一袭红衣更添了几分邪魅。 “怎么了,怎么了?”莫小成抓住木鱼的胳膊狂问。 木鱼半张着嘴,满脸吃惊与钦佩,好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 “云公子,出招了。” 他从没见过云公子出招,想不到云公子看着娇小羸弱,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 对于木鱼的木讷,莫小成是无语又着急,“我是问你,到底谁赢了?!” “你输了。”云胡看着娄清雪,声音清脆。 莫小成一怔,转而大喜过望。 谢天谢地! 不会被他哥打断腿了! “这招落子无悔乃是我鸣凤楼武功,”娄清雪眼光扫过云胡,“你如何学得?” “就……在你狂吃火锅还朝我脑袋上吐骨头渣子的时候学得。” 娄清雪一顿,既吃惊又不满。 吃惊得是这个小丫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这一招学得有模有样,确实有点东西!不满地是裴稷,竟然把鸣凤楼的武功绝学随便拿给别人,太过分了! 他恶狠狠瞪向裴稷。 裴稷笑眯眯地回望过去,那样子好像在说:我就这样,你能耐我何? 哼! 娄清雪被云胡一招制敌只是一时大意,并非他真的技不如人。他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他自己并不觉得难堪。令他恼火的只是这人的态度—— 要没有裴稷的指导,就凭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学得这么快!拿他鸣凤楼的东西送人,经过他同意了么! “你用我鸣凤楼的招式,不算赢。”娄清雪眼光从裴稷身上转回到云胡身上,“用你自己的招式才算赢!” 云胡眉头一挑,“什么意思?”堂堂凤鸣楼主,打算耍赖? “意思就是,要不你再跟我比一场,要么……”娄清雪细长白嫩的手指一扬,指向裴稷,“把他留下。” 云胡抿着唇,憋着气。 她一直只守不攻,为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在她所有法宝都亮出来了,再打,还不得把老底输个精光! 可这人显然要跟他耍赖,怎么办? 第 58 章 “你们偷走了我两条消息,一个药方子,一个武功招式,现在我只要你一样东西,”娄清雪道,“他留下,剩下你们所有人都可以走,我保证,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鸣凤楼都既往不咎,如何?” 云胡不语,扭头看向裴稷。裴稷迎上她的目光,表情淡然,似乎无论她做什么决定,他都接受。 娄清雪见了,悠悠然又道:“我们鸣凤楼的规矩,是要留下你们挚爱之物才能走,今日我就看在你们救人的份上,只留下他即可”说完饶有兴趣地看向裴稷。心道让你把我的东西送人,我倒要看看你在她心目中又是几斤几两。 “不行!”云胡毫不迟疑。 “我劝你们还是救人要紧,反正他也不是你的挚爱,且受伤严重,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这笔交易……”他说着故意用力瞥了裴稷一眼,又看向云胡,“你们稳赚不赔。” “不行。”云胡想都没想,果断道:“我们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 裴稷依然看着云胡,嘴边微微弯起,眸色晶亮。 娄清雪点点头,“好,那咱们就再来打过。” “我也不打。”云胡心道:打是坚决不能打的,她可打不过。 说,说不过。打,不能打。眼看这事成了死疙瘩。裴稷身后的莫小成忧心忡忡,把心一横,挺身而出道:“要不,我留下吧?” 娄清雪目光转向莫小成,顺便赠送了老大的一个白眼。 “鸣凤楼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收的!” 莫小成尴尬地摸了把鼻子,又回退到裴稷身后,心说你当我愿意留下呢! 几人僵持不下,娄清雪扇子一开,面色得意。云胡锁着眉头,心中着急,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在这时,季见上前一步。 “云公子用的不是鸣凤楼招式。”他淡淡开口,却如一记重雷在众人心中炸响。 “不可能!”娄清雪刷的一收扇子,立刻反驳。 季见低头轻笑一声,再抬头时眉眼舒展,自信高傲,如同不可一世的王者。 “你们鸣凤楼的‘落子无悔’应该是左手出掌,右手出剑,同时剑指水突才算是招式完成,云胡刚刚那一招,左手不是掌,是拳,同时右手指向也不是水突穴,而是人迎穴。” 娄清雪心道不好,这厮又要开始诡辩。 “水突和人迎,不都是脖子?”木鱼问。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武功招式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偏差。”他目光转向娄清雪,讥笑一声,“所以某些人始终做不到落子无悔。” 娄清雪咬着嘴唇,脸都被气绿了。 这厮,不仅嘲笑他始终练不成“落子无悔”,还讽刺他说话不算数,承诺了又反悔。 木鱼恍然大悟,觉得深受教诲,用力点点头,问:“那云公子这招叫做什么?” 云胡哪知道这招该叫什么? 她就是按照秘籍上的招式老老实实练的。只是因为不熟练,使的时候又心中紧张,左手下意识改用了符家拳的拳法,右手又偏了半寸而已。 云胡轻咳了一声,决定随便捏个名字。她用的游龙步法,又在鸣凤楼使的,那就叫—— “游龙戏凤。”裴稷突然开口。 云胡一怔,竟然和她想的一样! 她看向裴稷,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会心一笑。 娄清雪见了,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藏书楼里除了没有《少阳神功》,其它武学皆有。娄清雪从小呆在鸣凤楼遍识天下武功,当然知道这个什么“游龙戏凤”就是裴稷故意编出的一个招式。 编也就罢了,却偏要编一个这么带“凤”的名字,明摆着嘲笑他被人耍了。想到这,娄清雪气得身子发抖,虽然面上强自镇定,心里却恨不得上去掐死这一唱一和的二人。 再看裴稷身后那二人,左边的木鱼年纪尚轻,不谙世事,又因对裴稷的莫名崇拜,所以深信不疑,以为真叫这名字。右边的莫小成则看出点门道—— 云公子步法轻盈当如一条游龙,鸣凤楼娄清雪一身火红如同一只火凤凰……游龙戏凤,这名字—— 起的绝,起的妙! 上一刻他被娄清雪奚落,现在又亲眼见到娄清雪被别人戏弄的脸红脖子粗,一把扇子挡嘴,笑得肩头抖动。 甚是解气! 娄清雪被当众嘲讽,眼神渐渐阴鸷,如嗜血的凤凰就要吃人。云胡见了吓了一跳,心说赶紧开溜,再打起来可打不过。她使了个眼色给莫小成,莫小成会意,立刻收笑,拉着木鱼悄悄下了楼。 “既然我用的不是鸣凤楼的招式……”云胡干笑了两声,拱起两只圆圆的小拳头,“娄公子承让,咱们后会有期。” 呃…… 最好无期,无无期…… 说完,抬腿就要走。 裴稷本就站在楼梯口处,关切地看了娄清雪一眼,便也转身就要下楼。就在这时,娄清雪挥剑上前,直指裴稷后心。 云胡大吃一惊。 “娄清雪,你要干什么!” 娄清雪不理云胡,执拗地望着眼前高大的背影。 “我最后再问一次,你到底肯不肯留下?” 鸣凤剑不愧名剑,剑尖锋利,剑身冰寒,裴稷脊背顶着鸣凤剑,只觉寒意透过剑尖,直透胸腔。 他没有回头。 “如果有机会,愿与鸣凤剑痛痛快快再比一场。”这声音清冷、空旷,坚定之中透着一股苍凉。 “好!”娄清雪知他心意已决,再难反转,眯了眯眼睛,道:“与其死在那帮贼道士手中,还不如死在我的鸣凤剑下。” 他说着,手腕用力,作势向前一送。 就在此时,一阵“咔咔”声响起,声音刺耳、连绵不绝,从四周、脚下传来,似乎惊动了什么庞大的怪物,震得整个楼宇都在晃动。 娄、裴二人一惊,同时回过头来,只见棋盘机关旁边,云胡右手拿着蓝冥,刀尖朝下,对准的,正是棋盘中央。 娄清雪一眼就认出那是裴稷的蓝冥,无坚不摧。只要她用力劈下去,那木质棋盘马上就会毁于一旦,而这棋盘连着整个鸣凤楼机关…… 娄清雪身子一僵,脸上再维持不住镇定,“你要干什么?!” “你要敢杀他,我就让你楼毁人亡!”云胡冷下脸,威胁道:“我毁了这机关,让天下人看看你们鸣凤楼是何等无能,我看你们鸣凤楼以后怎么立足天下!” 说话间,整个楼宇晃动得更加厉害,火烛摇晃,顶梁上的灰尘抖落,架上的古书纷纷掉到地上。 “你,你,”娄清雪大骇,“你个疯子!”说这话同时,娄清雪已经一个箭步跑到棋盘旁,扔下剑就要恢复机关,可刚抬起手就僵在半空。 “你动了哪颗棋?!”他全身心都放在机关上面,没注意云胡给裴稷使了个眼色,而云胡自己也悄悄后退。 “嗯,”云胡探头瞟了一眼棋盘,她不懂围棋,刚刚是情急之下随意动的,哪记得动了哪个棋子? “就是,”指头随意朝棋盘上一指,敷衍道:“那几个黑子。” 娄清雪弯着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 “你确定是这几个?”他一扭头,才发现云胡已经退到了环廊上。再扭头看向楼梯口,果然已经不见了裴稷踪影。 溜得够快的! 楼宇还在摇晃,机关绞链的咬合声也在持续,他恍若未闻,从簌簌下来的尘埃中直起身。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他指着楼梯口裴稷消失的地方,愤怒地大声质问:“他会死!?” 云胡早看出二人关系不普通,但不明白这二人到底什么关系,如今他如此一问,知道他不是坏人。至少和她一样,是真的关心裴稷。 她脸色未变,回应:“如果我刚刚答应你把他一个人留下,你觉得你能留他多久?” 娄清雪神情一震。 “此次回武清观凶多吉少,如果我死了,程晟、莫小成……我们都被人杀了,”云胡再问,“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娄清雪倒退两步,脸色灰白,说不出话来。 以裴稷的性格,会想办法去救他们。若是他们已经死了,他一定会为他们报仇。那个时候……娄清雪又想起八年前南滇国的最后一战,城内城外皆是尸山血海,每个人身上都是血,手上都是血,脚下的泥里也都是血。 那个少年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神情冷漠,双眼通红,犹如一个嗜血的魔鬼。 那一幕给他留下了极大的震撼。同是十来岁的少年,他站在城墙之下,只觉得城墙之上的人万分可怕。 那样的时刻,这辈子都不想再有。可是转年,这样的屠戮又在他眼前上演,药王谷一战,娄清雪再一次领教了那少年的疯狂。 那就是个疯子! “疯子,”娄清雪喃喃着,猛地回过神来,指着云胡怒道:“你们,你们都是疯子!就为了那么几个姓什么都不知道孕妇和孩子,陪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云胡自嘲笑笑。 鸣凤楼一贯的作风是夺去别人的挚爱,从未失去过的人怎么会知道失去的痛苦。她不可能说服娄清雪,也不指望她能理解自己。这个世界,不是人人都能做到感同身受。 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身不由己、浑浑噩噩,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在笼子里,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被锁在这个书中世界,明知有亲人在苦苦等待也无法回去。帮助她们,就好像在帮助另一个自己。 至于赔上性命…… 她问过直播间,书中这一章里程晟和李青悠一起解救了武清观被关众人,所以只要她跟紧程晟和李青悠…… 想到这,云胡朗声道:“谁说一定会赔上性命!”话音未落,她手腕翻转,掷出一枚东西。 分别 娄清雪一愣,伸手接住。 竟是一枚棋子。 娄清雪气得直抖,怪不得他怎么看那棋盘都不对劲! 趁娄清雪接招的功夫,云胡已经跳过环廊来到窗前。 “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他的。”说完果断翻身跳出窗外。 九层楼下,裴稷、莫小成和木鱼几人早等在那里。云胡身在半空,随着高度下降,那张俊美秀逸的脸愈来愈清晰。他仰着脸,看着她,等着她,黝黑的眼眸泛起一圈圈笑意。 云胡暗暗发誓。 即便是死,也要保护他。 看见云胡跃出的那一刻,裴稷眉头舒展,终于放下心来。娄清雪虽说不会杀她,但会为难她,尤其到了下面见云胡迟迟不出来,他都想再折回楼上去了。 看见她娇俏的身姿借着每一层檐角,轻盈如飞燕,翩跹如彩蝶,通红的灯笼将她周身上染上一层旖旎的胭脂红。 裴稷微微笑开。 三四层楼后,下面再无檐角可以借力,云胡张开双臂,任自己飞速下落。 裴稷依然笑着,接着足下用力。 他得去接她。 半空中,他揽住她的腰,二人一起旋转、坠落,灯笼一串串在他们身边划过。高悬的明月和雄伟的藏书楼都成了他们二人身后背景。 地面的莫小成和木鱼扬着脖子,全都看呆了。 莫小成摇摇扇子,暗叹: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拿到药方后,下一步就是炼丹。石若莲早在炼丹房急得转圈,见几人回来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去了四个人,回来只有三个,她吓了一跳,忙问:“季公子呢?” “他有点事去镇上一趟。”莫小成答,“我们赶紧配制解药吧。” 经过上一次配“断子绝孙散”解药的经验,云胡这次是得心应手,加上有人给她打下手,速度非常快。 天刚微微亮,雄鸡还未打鸣,解药就已经配出来了。还有点时间,云胡叫在外面放风的木鱼去抱只老母鸡来—— 她要做试验。 她在这炼丹房里发现了一些毒药,看来这些毒药也是在这儿配置的。她站在旁边,指挥莫小成和石若莲把毒药和解药分别给老母鸡灌了下去。 莫小成和石若莲从小养尊处优,从没抓过老母鸡,更没给老母鸡灌过药,屋子里鸡飞人跳,云胡只管捂住解药远远地躲在一旁。 之后,几个人围成一圈,头顶还顶着几根鸡毛,紧张得盯着老母鸡,过了大概一刻钟后,昏迷的老母鸡终于睁开眼睛,再过了一会儿,竟然拍拍翅膀站了起来。 看着满地溜达的老母鸡,几人差点欢呼起来,连抓鸡时被吓得脸色发白的石若莲都兴奋不已,佩服地看着云胡。 她本来恨云胡骗她,可经过这几日相处后发觉云胡不仅不坏,还心地良善、胆识过人,一时间五味杂陈。她嘴角微动,刚想说些什么,就被莫小成打断。 莫小成招呼她按照云胡要求分装解药。孕妇、孩子的剂量不同,一岁的孩子和三岁的孩子也不一样,他们必须掌握好。 趁着三人分装解药的时候,云胡也没闲着,她检查了整个炼丹房,把找出来的毒药一样一样全部倒进废水池。处理最后几味毒药的时候,云胡灵机一动,掏出怀里的空瓷瓶灌了一些放好,想了想,又用纸包了一些泻药放到旁边,其余的全都倒掉。 趁这会儿有时间,云胡把在当家道长房里看到的木鱼身世告诉了木鱼,她本来还在纠结如何开口,没想到刚起了个头木鱼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原来木鱼早就知道自己是被拐来的孩子。 师兄们聊天时说起过,他小时候身体瘦弱卖不上好价钱,道观本想把他等养得胖一些再卖,可他一直不胖,再大一些那些买主又不肯要,最后就一直养在观里,做些杂役苦工,偶尔教他一些功夫。 木鱼一边帮云胡倒掉毒药,一边说着自己身世。他眼神平静,口吻平常,有种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只有当云胡问他是否想回家时,才低下头去沉默了。 这种时候,云胡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想回家而不能回家的人来说,任何安慰都是无力的。 一切处理完毕,已是清晨。 武清观的后山上树木茂密,雾气缭绕。在一处山石之后,云胡着急地来回走着,露水打湿鞋面衣衫都没发觉。 不一会儿,山路那边出现一个人影。云胡立刻停下来藏在石头后面观察。发现是来人是裴稷后,才急切地跳了出去。 昨晚分开时他们就约好在此汇合,此刻见到他安全回来,云胡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连忙小跑着过去,在他身前两步处停下。 “解药配好了?”他率先问道。 云胡用力点点头,笑得像讨赏的小孩,“都配好了。” 裴稷温柔一笑,眸光里都是赞赏。树林静谧、空气清新,一束晨光透过树冠刚好落在二人身上。 他上前一步,抬手将她头顶的鸡毛拿掉。云胡闻见他手上的硫磺味,疑惑道:“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了府衙。” 云胡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万一府衙真的跟武清观勾结,他这一趟多危险! 看见她眼中的担忧,裴稷解释:“放心,我不过用了些手段警告他们老实一些。”他四处看了一下,发现此处只有云胡一人,又问:“他们呢?” 云胡本想再问,被他这么一问给打断了。 “哦,莫小成和石若莲去拿食物和水,木鱼被他师兄叫走了。 她和木鱼往后山来的时候,刚好碰上几个守夜的道士回来。云胡机灵立刻藏了起来,木鱼慢了一步就被那几个道士叫住了。 几个道士累了一晚上,嚷着让木鱼去给他们送饭到房间,木鱼只好又跟着那几人回了道观。看那些道士的样子,应该不知道木鱼昨晚帮他们的事,云胡料他不会有危险,便先头来到汇合地点。 那暗道入口十分隐秘,等人到齐了,她再带着他们一起进暗道。只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心中免不了有些着急。 裴稷略一思索,道:“你先去送解药,我回去看看。” “不行。”云胡下意识拒绝,“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们马上就回来了。” “救人要紧,要不你先去送解药,我在这里等他们。”裴稷再劝。 云胡知道,早一刻把解药送过去,就能早一点安排孕妇和小孩逃走,走到了这一步不容易,不能功亏一篑。 可是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和裴稷分开,磨磨蹭蹭犹豫不决,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云公子,”裴稷忽然正了神色,“可否答应在下一件事?” 云胡一怔,蓦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事?”她还是问了出来。 他无声地看了她片刻。 “还请云公子务必将解药亲手交到程世子手中。”见她明丽的眼眸中全是紧张,裴稷微微一笑,柔声道:“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晨曦的微光照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整个人都泛着一层柔光。氤氲的雾气中,他这一笑让云胡瞬间直了眼、晃了神。 “那你,”云胡定了定神,松口了:“快点来找我。” 裴稷点点头,抬手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催道:“快去吧,注意安全。” 云胡点点头,转身朝山上走去。 她走了十几步后回过头,隔着绕缭的白雾,裴稷站在愿地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望着她的背影。 忽然想起那日在卧虎江边,也是这般情形。云胡心中一颤,脚步调转,返身就朝他跑去。 她跑得急促,裴稷一愣,还以为她遇到什么危险了,正凝神分辨,她已经扑到他身上。 裴稷身子一晃,倒退半步,怔住了。 救他 她垫着脚,毛茸茸的脑袋埋进他胸口,细嫩的胳膊用力地环住他脖颈,隔着春日纤薄的衣衫,女孩身体的娇软温热漫延至他的皮肤。 “我等你。”她声音软糯,细听却有些颤抖。 裴稷抬手,用力回给她一个拥抱。 “好。”他说。 云胡对裴稷的承诺一向深信不疑。 记得相识那日他们一起在北祁山里逃命,前有裂谷,后有山匪,他曾问她‘被抓,或者跳下去,选哪个?’ 她那日是第一次下山,连江湖长什么样还没见到,因此只说了一句“我不想死”。那日他的答复也同样只是一个“好”字。 简简单单,蕴满安定人心的力量。 云胡沿着暗道迅速来到密室。程晟和李青悠早已经清醒,只是浑身无力。早上文清观的道士送过饭后,程晟和裴之商量了一下,觉得时机已到,裴之便出发去了清宁镇。云胡没能见到裴之觉得有些失落,转念又觉得没见到也是好事。 程晟和李青悠虽然意识清醒,但手足无力,即便吃了解药也需要半个时辰才能恢复。云胡只得一个人给那些孕妇和孩子喂药。 这些孕妇神智不清,倒还算配合,那些小婴儿则是完全不张嘴。 昨晚一夜没睡,云胡一圈弄下来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发黑。幸好这时,莫小成和石若莲来了。 这二人之前虽有心里准备,但当亲眼目睹这种修罗地狱般的场景时,还是震惊得无法动弹。再看云胡面容疲惫,跪在脏污的笼子里给那些孕妇孩子喂药,更加发自内心的钦佩。 有了莫、石二人帮忙,救人的速度快了许多。又过了一会儿,木鱼也来了。云胡朝门口望去,左看右看却没看到那个高大的人影。 “裴……”云胡顿了一下,问向尚在震惊中的木鱼,“季见呢?” 木鱼回过神,朝向云胡,恭敬答道:“季公子说他有点事,让我先过来。” “他没说有什么事?”云胡追问。 木鱼摇摇头,“没说。” 那边莫小成正给一个六七个月的婴儿喂药,小婴儿不肯张嘴,手忙脚乱地喊木鱼帮忙。木鱼朝云胡一躬身,把身上包袱往地下一扔,就跑去给莫小成帮忙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云胡站在原地看着木鱼若有所思,等目光落到木鱼的包袱,神经猛地一震。 “木鱼,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你?” 木鱼回忆了一下,认真答道:“我出来的时候很小心,没被人发现。” 不对。 云胡还是感觉哪里不对。木鱼从小在武清观长大,拿着包袱肯定有人起疑。大白天人来人往很有可能被人发现,只是木鱼自己不知道。 就在这时,暗道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大地都跟着晃动。这种威力,除了地震,就是爆炸。 云胡脑子飞速旋转,很快就拼凑一个最大的可能。 ——木鱼的确被人跟踪了,虽然木鱼自己不知道,但以裴稷的敏锐细心肯定会察觉出来。送木鱼进了地道之后,为了阻止道士追杀,接下来就要破坏入口。 如果是她,此时会怎么做…… 她忽然想起裴稷手上的硫磺味,硫磺……火药?! 难道他昨晚…… 不好。 云胡脸色大变,正要冲出矿洞,后脖颈上突然袭来一股凉风。云胡蓦地转身,下意识使出一招“游龙戏凤”,左手出拳,右手从腰间抽出匕首,直奔偷袭者颈上人迎穴。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不仅程晟者没反应过来,李青悠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程晟脖子上横着一把蓝冥,他知道这匕首的厉害,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云公子,不要!”李青悠终于反应过来,急着喊道:“程世子没有恶意。” 云胡瞪着这二人,问:“为何要偷袭我?” 程晟其实早就恢复过来,一直装作毒性未解就是想留住云胡。刚刚见她那么问木鱼,又见她神色变化,就知道留不住了。 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他见过云胡功夫,一个虎啸拳一个河碑残图,自信能偷袭成功。没成想这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一招? 看着像鸣凤楼的招式,好像又差了点,但总之逃过了他那一掌。 “你这又学得什么功夫?”他问,顺便继续拖住云胡。 云胡不答,右手手腕一转,程晟养尊处优的脖子上瞬间见了红。 “云公子!”李青悠哀求,“请您手下留情,程世子也不想这么做啊!” 云胡听出些门道,问:“谁让你这么干的?” 程晟梗着脖子,依然不答。 心里却是暗骂裴稷,这都给他的什么破烂差事啊! “云公子您别冲动!”程晟僵着身子,眼睛使劲往下瞟了瞟那把匕首,脑子飞速旋转还能有啥办法。 云胡这会儿心中着急,没心思跟他们兜圈子,干脆道:“我查三个数,再不说,我也管不住我这只手了!”昨儿有一味药需要炒制,为了效率他们站在大铁锅前不停挥舞大铲,因为用力过度,到现在这胳膊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程晟早就发觉了。 那小细胳膊每抖一下,他的心脏就跟着抖三下。 “别,别啊……”他必须得完成裴稷的命令,否则死得可能被这还惨…… “一。” 程晟心中哀嚎,这都什么遭烂事啊。 “二。”云胡提高了声音。 程晟:NND,这辈子遇上一个姓裴的,还一个姓云的,算他倒霉!等下辈子他一定要…… “三!” “是季公子!”李青悠脱口喊道。 程晟:完了完了,这辈子算是完了。下辈子……下辈子最好不要碰见这两个祸害! 云胡蹙眉:“他为何让你们留下我?” 李青悠怕云胡真的伤了程晟,如实道:“我们也是听裴公子转述的,据裴公子说,季公子什么都没说,只是请程世子务必留下您。但裴之公子临走时说,只要您跟我们在一起,就肯定能安全离开这里。” 听语气倒像是裴之说出的话。 云胡略一思索,大概明白那日裴之和裴稷支开自己,说得大概是什么了。 云胡收回蓝冥,急切道:“我得马上回去。” 程晟一听急了,捂着脖子祈求:“算我求您了行么,你要回去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呃,季公子交代!” 见程晟那狼狈德行,云胡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不行,我必须回去。”她斩钉截铁:“季见既然炸了暗道入口,说明有很多人发现了我们,说不定正在漫山遍野搜我们。”她说着把解药都掏了出来,“你们动作得快点了。” “你怎么知道季公子炸了暗道入口?”石若莲问。 “刚刚那么大一声响你们听不见吗?”云胡现在懒得跟他们解释,把药往她手中一塞,扭头就要走。 “慢着!” 程晟现在也想明白了。按道理,若是裴稷在爆炸之前已经进了暗道,那此时应该已经和他们汇合了。没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外面有大量的人围困住他,致使他根本无没进入暗道。 “你留在这儿,我去救他。”程晟此话一出,李青悠脸色瞬间难看。 云胡见了,轻轻一笑。 “只有你和李青悠一起,才能带这些孕妇安全逃离。”她记得他们还在半路上给一个孕妇平安接生来着。“再说,你毒性尚未全解,连我都打不过,怎么救人?” 程晟自知自己现在确实打不过云胡,毒性未解只是给他留的面子,他稍作犹豫,便发现这已是最好的安排,只是有一样—— 万一云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得把脑袋别裤腰上去给裴稷请罪,不过,那也得裴稷有命在才行。 他解下自己佩剑,双手奉给云胡,“那就有劳云公子了。” 合力 裴国开国之初,有个道士给当时还不是皇帝的裴氏先祖算过一卦,卦象显示这位裴氏乃真龙之身,必能黄袍加身。于是这道士追随这位先祖征战四方,果然赢得了天下。 道士助龙有功,裴氏先祖赐封道士国师,同时大力扶持道家发展。之后裴国的历任皇帝都谨遵祖训,与道教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就这么过了几十年,道教在裴国风生水起,建立了大大小小几百个道观,其中武清观便是最著名的五大道观之一。 武清观坐落在武清山山巅。武清山山势陡峭,高耸入云,山中长年云雾缭绕,传说此处曾有神仙下凡在此,还传得有鼻子有眼。因着这个传说,许多修行的道人都慕名来此,盼着能够在此得见真神,点化升仙。 只是曾有神仙降临的仙境,如今却是一片血腥。 裴稷站在武清山观云台上,风声飒飒,衣襟飘飘。他反手持剑撑地,目光冰寒,望着面前众人。在他面前的百十人道人,全都身着白色道袍,手持利剑。 “你到底什么人,敢到我武清观来撒野?”为首叫骂的老道正是武清观当家道长——袁真卿。 袁真卿昨日与裴稷打过交道。当时他一掌打得他吐血,以为不过就是个胆大包天的飞贼跑到武清观来碰碰运气的。直到今天一早就有人来报,说六弟子及三个徒弟昨夜关押程世子后一直不见人回来,还有有人发现木鱼拿着包袱往后山去了,他才发觉不对劲。 袁真卿到底老练沉稳,一想到昨夜遇到盗贼时木鱼也在场,猜到木鱼也许与外人勾结,忙令二弟子领着十余人去暗道查看。 不到半个时辰,只听得后山方向一声轰隆巨响,脚下地皮都颤了两颤。这下他彻底坐不住了,慌忙亲自带领人去查看,结果发现后山这唯一的暗道入口被炸得坍塌,二弟子和十余个弟子尸体横地,全都没了气。 有的是被炸死的,有的是被剑刺死的。 袁真卿怒了。 可还他这火还没发出来,只见山下浓烟滚滚,竟是道观走水了。 袁真卿心说上当了,定是有人要偷他书房的东西,以此调虎离山。他带人火速下山,纠集观中所有弟子,今日定要抓住这贼人,将其碎尸万段以泄他心头之恨。 “我是什么人重要么?”裴稷胸口的血滴落地上,渗入土中,他似忽然不觉,看着老道冷淡道:“不论我是什么人,你今日都会杀了我,不是吗?” 袁真卿呵呵两声,“你杀我观中众多弟子,杀人偿命,今日你必须得死。” 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裴稷唇角勾起,鸦羽般的发丝垂落在脸侧,衬得他面容更加苍白,一双黝黑的眼睛却透着蚀骨的森冷。 若是往常,他才懒得废话,早就扑上去开打了,死就死,又有何惧。可今日不同,他这条残命还得留着—— 他得尽力拖住这帮贼道士,为程晟那边多争取一点时间。他忽地想起云胡,她此刻应该和程晟在一起吧。转移孕妇和孩子需要人手,她那么想要救她们,一定正在忙着呢。 “若论偿命,你是不是要先给那些死在无情剑下的冤魂偿命?”他摇摇晃晃直起身来,戏谑道:“袁真卿,不要以为你躲在武清观里就无人知晓,你这些弟子,可知道十六年前的袁真卿又是何许人吗?” 袁真卿面色一顿。心道这年轻人年岁不大,十六年前也不过五六岁,如何知道他?难道是徐家的后人?不应该,当时他们已经斩草除根,不可能有后人来寻仇。这人一定是诈他! 袁真卿双目一瞪,呵斥:“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他到底是心虚,怕裴稷再多说出点什么毁了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名誉,眼下也不想问他姓甚名谁,只想着尽快杀了了事。 说着,他朝后面弟子使了一个眼色。后面众人见状,纷纷持剑上前。 裴稷仰头看看天色,武清观常年雾气过午不散,看不出日头到了哪里。估摸着这会儿,程晟应该已经把孕妇和孩子都隐藏好了。 再有一个时辰,皮将军就会赶到…… 他收回视线,抹了把嘴角的血,冷笑道:“袁真卿,你的死期到了。” 袁真卿怒极,气得下巴上所有胡子都在抖。他就没见过这样阴鸷狂妄的人,死到临头还敢叫嚣。 这观云台之所以叫作观云台,就是后面常年雾气浓重,云锁山峰。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数丈之外,天气不好的时候甚至看不到对面之人。以为前面还是平地,实则再踏上一步就是深渊。观里子弟都知道此处危险,平常练功都不来此处。 今日天气算好,能看到数丈之外。他知道若这小贼再退上数步便会坠入悬崖。若是就这么摔死,反倒是便宜了他! 他今日,就要亲自告诉他,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身后五丈便是悬崖,不如束手就擒,我留你个全尸。” 这老道故意如此说,就是想看他吓破胆的模样,可惜他失望了。裴稷闻言眉头都没动一下,提剑便冲了上来。 “那么多废话!” 老道一噎,心道没见过这么着急找死的。好,他今日就要让你尝尝无情剑之无情。 他面色一沉,只说了一个字,“上!”数十弟子便蜂拥而上。 裴稷本就就受伤严重,又无法运用内力,只靠着轻功和精巧的招式与众人周旋。若他能够使用内力,又或者背后不是悬崖,说不定还有逃脱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觉得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已经了无遗憾。反正活着也是废人一个,死了到也算是解脱。他不是怕死之人,只是这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硬撑什么? 以一人之力与百人周旋,每次累得想放弃的时候,脑海里似乎都有一个坚定的声音提醒他—— “所以季公子,你的命很重要。” “无论什么时候,都请你不要放弃。” 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又变得软糯娇柔,仿佛有人趴在耳边跟他吹着软风—— “快点来找我。” “我等你。” 裴稷觉得自己魔怔了,又或是临死之前出现的幻觉。他就靠着脑海中女孩一声声的呼唤,机械地挥剑、格挡、杀人。 过了许久,也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自己全身中了多少剑,当右肩又中一剑之后,他手中的剑再也拿不住,脱手飞出。就在此时,又有一剑直奔胸口。 周围无数剑尖围住他,已无去路。 恍惚间又回到六岁那年,父亲也是这般,孤身一人面对数万敌军,血染戎衣,战死沙场。如今父母大仇早已得报,此生再无遗憾,唯独欠她一个承诺—— “云胡,对不起。” 他默念着,心想若是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他自嘲一笑。 带血的面庞苍凉又无奈。 他少年桀骜,向来狂妄不羁,临死之前又何必儿女情长?如此想着便提气丹田,欲强行催动内力。忽闻右侧高崖上一声清脆女声,宛如天籁。 “臭道士,以多欺少,你们还要脸不要?” 周遭众人忽然脸色大变,纷纷收剑捂着腹部,痛苦难言。 山中云雾缭绕,将右边高崖完全锁在雾中,朦朦胧胧看不见人影,只有裴稷听出这是云胡的声音。 合力2 他陡然怔住,一时间分不清是云胡真的来了,还是又产生了幻觉。他希望是幻觉,可又希望自己能在临死之前再见她一面。 两相交杂,内心苦涩难言。 就在裴稷恍神的同时,对面的百十道士有半数以上都捂着肚子,躺在地上不住的哀嚎惨叫,形状十分痛苦。这些道士平日练功打架肚子上被捅个窟窿,或卸掉半条胳膊都不会吭一声,如今在师父面前如此哀嚎,肯定是痛不欲生。 剩下那二三十人自己虽然不疼,但看见同伴这样都吓得不轻,不敢妄动。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天女下凡了,天女要来惩罚我们了!” 一听这话,那些捂着肚子哀嚎的人连滚带爬的逃跑,有些胆子小的干脆扔了剑也装作中毒的模样混在逃跑的人群里。不到片刻,观云台就剩下二十来个人,个个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袁真卿眼见自己弟子被吓破了胆,气得不轻。既气这些蠢弟子无能,又气高崖上那人奸险,大喝一声:“什么人装神弄鬼,有种就现身出来!” 云胡不是不想现身,她也想赶紧去到裴稷身边啊! 暗道入口被毁,她只得另寻道路回来,山中雾大,她大概辨认着方向,后来又循着声音找来。那知来到此处高崖后,就再没了道路。 她听得打斗声音,知道他们就在下边。可是云雾浓重,只看得清数丈之内景物——山石陡峭,怪石嶙峋,再远一点就白雾茫茫,也不知这悬崖到底多高。 她壮着胆子左看右看,心急火燎,可就不敢跳! 焦急之中,似乎听到裴稷喊她名字。那一声低沉哀婉的“云胡”听得她心头一颤,下意识喊出那句话。根据声音来看,这悬崖不会太高,左右不过一个死字,云胡眼一闭,心一横。 NND,死就死吧! 裴稷听袁真卿暴喝,这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幻觉,连忙朝高崖上大喊,“云胡,别……” 后面的“下来”二字还未出口,就看见云雾之中出现一娇小身影,从天空中飘飘而来,身姿轻盈利落,真好像腾云驾雾的仙子一般。 裴稷心中一惊。 此刻,再说什么都晚了! 虽然心里不希望她下来,可身比心快,眼见云胡不管不顾跳下来,裴稷心念未动,身体已经下意识跨步过去,接着纵身一跃就要去接住云胡。她的游龙步法看似仙气飘飘,实际已现颓势。别人看不出,但他看得出来—— 若是再不减缓坠势,不出两招这小丫头就要摔个狗啃泥。 半空中的云胡也看见了裴稷。他一身黑衣,站在一群白袍道士中间十分显眼,见他飞身过来,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二人轻功出神入化,若单论轻功都是在武林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两人在空中如同金风遇着玉露,在缭绕的白雾中飘飘袅袅的落地,众道士都看呆了,真如看见了神仙一般。 云胡欢喜地抱着裴稷,所有的焦躁与不安,都在见到他那一刻缈如尘烟。 裴稷神情肃然,望着女孩的目光却是无比温柔。他抬手整理着她被雾气沾湿的发丝,不小心将血沾到了她光洁的前额上。 裴稷手一顿。 片刻后皱起眉头,暗叹了口气。他百般辛苦、千般绸缪,还是没能挡住她跟自己一起涉险, “胆大包天!”他轻咳一声,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也不知是数落她敢冒然跳崖,还是敢独自一人寻他,总之云胡眉眼弯了弯,把这话当成了夸奖。 “大骗子!说话不算话。”她娇嗔道。 说话间见他头脸、身上都是血,肩上、胸口皆是伤,好几处还在汩汩流血,看得她心疼不已,直接红了眼眶。 “你是什么人?赶紧交出解药?”袁真卿命道。 云胡转头。她之前只见过这当家道长的脚,如今看到相貌,细长脸、高颧骨,长相怪异,还不如一双脚看着顺眼。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胡子,又一身灰白的道袍,整个一只灰白大耗子! 刚刚在高崖上没看见众人中毒,但她听得哀嚎,略一思索就知道她让木鱼放到厨房早粥里的毒药生效了。 “那个是穿肠散,只要放我们走,我就给你解药。” “哼,我杀了你再拿到解药也是一样的!” “我身上可没有解药,但我可以告诉你药方。不然不出两个时辰,你那些徒弟就要穿肠烂肚而死。你要杀了我们,你的好徒弟们都要给我们陪葬!” 云胡可没指望这灰白大耗子能放过他们,她从高崖上跳下时已观察过山形地势,若是她与裴稷二人相互配合,以他们的轻功爬上去应该不难。 她回过头,刚想把这个主意告诉裴稷,就见他面容痛苦,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云胡身子一抖,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她扶住他,声音里带着哭腔。 裴稷晃了晃身子,勉强站住。体内的两种内力势如水火,难以平衡。他刚刚不过稍一运功,就搅得全身血气翻涌,血液逆流,好像两条恶龙在体内撕扯筋骨皮肉。 他极力稳住身体,冲她一笑,温柔的目光将她眉眼一寸一寸描绘。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想办法爬上去。”临时前能再见一面,他已心满意足。只要能救她出去,筋脉尽断又如何。 说着望向高崖,就要助她上去。 云胡刚要摇头,就听见袁真卿喝道:“你们两个,谁都别想跑!” 云胡心中嗤笑,似没听见老道话似的,她看着裴稷,轻柔道:“你先休息一下。”说着扶裴稷靠着山石坐下休息。 之后,她转身将他挡在身后,面相众人的同时瞬间冷了神色。她环视一圈,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可笑的是不知是她气势太盛,还是这群狗道士心虚,一个个竟然都不敢正眼看她。 云胡冷笑。 一群乌合之众! 她如今虽没有身经百战,但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如今这十来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怕真打起来保护不了裴稷。 忽然山路那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队人马三四十人,身着盔甲手拿兵刃。云胡心中一喜,以为是皮将军赶到,可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那带队的领兵和袁真卿相互见礼。 一个问:“卢捕头,潘县令怎么没来?” 一个答:“岳丈昨夜感染了风寒,是以今日命我前来捉拿贼人。” 这卢捕头早看见被逼到山脚处的云胡二人,说着朝这边儿大喊道:“敢到武清观来兴风作浪,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云胡冷笑。 这卢捕头身形魁梧,长得也算周正,只是蛇鬼不分,认贼作父。 “二清镇常年走失人口,罪归祸首就是武清观,卢捕头要抓,也应该先将这帮贼道士拿下吧?” “妖言惑众!武清观一向安分守己,为天下苍生守道祈福……” “卢显赫!”裴稷忽地出声打断,“你可知你岳父为何不敢来此吗?” 卢显赫神情一肃。 他岳父昨夜并非风寒,而是收到了一封信,可此人怎知? 再看此人,虽满身是伤,席地而坐,但眉宇轩昂,言辞之间自带一股威严气势,特别是看向他时目光,更是有种将人拉到刑堂上鞭笞的锐利,这种上位者才有的尊威,不仅在府衙内不曾见过,就来皇帝派来的巡抚身上都不曾有过。 卢显赫心中快速盘算,总结就是此人不简单!此事更不简单! 见他神色闪躲不语,裴稷再道:“我劝你学学你岳父,不要趟这趟浑水,”他淡淡道:“你的命扛不住!” 合力3 卢显赫浑身一震,立刻察觉此时不宜冒进。他上下一思量,立刻给众手下使了个眼色——没有他的允许不准轻举妄动。 袁真卿见状,暗骂卢显赫这个小人,正要再解释,这时一个小道士急冲冲跑到袁真卿面前,慌慌张张道:“师父不好了,后山矿洞里的人都不见了,派去的弟子也都被杀了。” 袁真卿一惊:“那个姓程的呢?” 小道士摇头,唯唯诺诺道:“也,也不见了。” “快派人去找,”袁真卿狠道:“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武清山!”若被他逃了,所有事情就都败露了。 “观里已经无人可派,也不知师兄弟们怎么了,个个腹痛难忍,路都走不了,就剩我一个……” “一群废物!” 袁真卿怒不可遏,未等小道士话说完一脚将其踹了老远。小道士捧着小腹趴在地上起不来,反而提醒了老道。 回想这几天发生事情,确实蹊跷万分。他皱着眉,目光不经意扫到裴稷嘴角的冷意时,好像突然捉住了一根线头,然后,顺着这根线头……袁真卿脸色急剧变化,瞬间明白这一团乱麻的始末—— 他,上当了! “是你!?”他怒目一瞪,咬牙切齿。 裴稷讥诮一笑。他料到会有今日一战,早就筹划了一切——拿到解药,炸掉暗道入口,明摆着告诉他们要去解救人质,那么这群道士必定会想办法从别的地方去矿洞牢笼。为了引开这些道士注意力,他回身去烧了袁真卿书房,故意造成调虎离山的假象。 其实,这里面有许多纰漏,但凡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谁知这帮蠢道士自信过头,真的以为他目的在于袁真卿书房! 只是回到道观,他也逃不掉了。 不过他本就没想逃,他就是要用自己去牵制住这些人,只要能牵制住这些道士多一刻,后山的人就多一刻的希望。 今日所有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只除了眼前这个小丫头…… 若是刚刚没有贪心地想要再见她一面,上天是否就不会把她送到此处? 裴稷苦笑,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身前的女孩身上——样貌娇俏美丽,心思玲珑剔透,看似规规矩矩,却又常常让人捉摸不透、预料不及。 比如现在…… 袁真卿暴怒之下,提剑杀来,速度极快。云胡也不啰嗦,抽剑就上。二人刚要交锋,她突然小手一摆,大喝一声:“等一下!” 那老道因愤怒思考迟滞,竟然听了话真地停下了。云胡返身回来,迅速从胸口摸出蓝冥,一把塞进裴稷手中。 裴稷一怔。 “借你的,别弄丢了。”她说着转身,似乎不放心,又回过头来叮嘱道:“一会儿还我。” 裴稷:“……” 这情形似曾相识,只是那时是他将蓝冥交与她。 云胡其实还是不太放心。要是能像孙悟空一样画个圈,就能防止那些牛鬼蛇神伤害他就好了。她没孙悟空划地为囚的本事,那就只能杀光伤害他的牛鬼蛇神了。 她回身迎战,手握剑柄、目光坚韧。 今日就要让他们尝尝武林盟主的厉害! 云胡平时不爱练功,不爱打架,每次都是迫不得已学上个一招半式,能用就行,再不济就跑,反正她的轻功无人能敌。但这次不同,这次不能跑,她有要保护的人,必须全力以赴。 这次云胡认真了,把平生所学全都使了出来,先不管打的准不准、像不像,但一套一套的确实能唬住人。 袁真卿作为武清观当家道长,门下弟子几百人,自认武功、见识都是江湖上乘,能与之相比的也就是前任武林盟主石破天那个老儿。今儿个这年轻人这个打法,他确实没见过。 看着像虎啸拳,可一拳过来后改为掌。看着她必伤无疑,可一剑刺过去她竟奇异地躲开了。袁真卿刚才暴怒,只想尽快结果了这二人后亲自上山去杀程晟,没想到这个看着荏弱娇小的年轻人竟像条泥鳅,滑不溜丢抓不住。 袁真卿碰上厉害对手,反倒冷静下来。心想就算姓程的跑了,那几十个孕妇可跑不了,到时候官府若是追究下来,他就来个毁尸灭迹,死不承认—— 麻烦是麻烦了点,但也没什么打紧。 眼下,还是先解决了这个滑泥鳅再说。 想到此处,他打定主意,手上力道也更加猛重。他一剑刺向云胡胸口,云胡右脚斜出躲开,袁真卿收剑再刺。几十招后,袁真卿掌握了云胡的招式路数——善守不善攻。 眼看云胡被老道的剑法逼到了悬崖边上,裴稷心急,提醒:“小心身后悬崖!” 一句话提醒了云胡,也提醒了袁真卿。 袁真卿回头,朝手下弟子斥道:“把他给我杀了!” 云胡愤怒了,大喝一声:“你敢!” 说话的同时一剑挥出,那老道正呵斥弟子,没防备云胡的剑会这么快,也亏得老道经验丰富,身子一仰,脖子一缩。云胡那一剑没削掉他脑袋,但削掉了他发顶。 袁真卿只觉得头皮一凉,粘稠的液体瞬间流得满脸皆是。旁边众弟子和官兵全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众人皆知袁真卿武功超群,一向心存畏惧,这帮人眼看自己偶像被个与自己一般大的无名小辈削破了脑袋,灰白的头发四散,满脸鲜血甚是恐怖,不由得心神俱骇。 “臭道士!再胡说小心我划烂你的嘴!”云胡骂道。 袁真卿又疼又怒。他一招不慎被消掉半片头皮,听见那一声声抽气声,回头再看弟子们的眼神明显不如往日崇拜敬仰,整个人羞愤不已,暴吼一声,举剑朝云胡劈来。 云胡背后便是悬崖,只得横剑抵挡。老道震怒之下,剑中倾注了全部内力,云胡哪是对手?只听“铛”的一声,云胡的剑断了半截。掌心全是鲜血,虎口震裂,剩下那半截剑也脱手飞了出去。 这老道拼劲全力一招甚是厉害,云胡身子后仰,险些坠崖。好在她机灵,运用游龙步法身子侧向一边,生生变幻了角度站住了。但是刚一回身,一把剑尖便抵住了她胸口。 云胡惊出一身冷汗,心道完了。 “袁真卿!”千钧一发之时,就听裴稷高声道:“放了云胡,不然我杀了他!” 众人回头。 他们刚刚只顾得看悬崖边打斗的二人,没注意裴稷,不知何时他竟然站到了卢显赫身边,手握匕首抵住姓卢的脖子。 “袁道长,”卢显赫吓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快、快放了那人!” 袁真卿哈哈大笑两声,甚是得意。 “卢显赫,你放心,你死之后,我一定杀了这两人为你报仇的!”说着,用力向前刺去。裴稷心惊,连忙将匕首掷出,可他距离悬崖边五六丈远,匕首再快也快不过他手中剑。 云胡只感觉胸口剧痛,吃惊地看着剑尖没入胸口—— 原来中剑的感觉是这么的疼! 匕首破空而来,正对袁真卿后背大椎穴,若他再不回身死的便是自己。袁真卿本想一剑捅死云胡,此刻也不得不抽剑回身。他耍了一个剑花打算挡掉匕首,可没想到“铛”、“铛”两声之后,自己的宝剑竟然断成了两截,而那匕首速度不减,直插入他胸口正中。 他瞪大眼睛惊惧不已,直接喷出一口浓血。老道千算万算没算到匕首速度快,裴稷的速度更快。眨眼的功夫,那一袭黑衣已到得跟前,若是此时给上他一剑,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袁真卿心道:坏了,我命休矣。 死里逃生 袁真卿这一剑有个名堂,不仅伤人,还能同时点中穴位。他刚刚那一剑刺中云胡胸口穴位,伤口不深,但她身后便是悬崖,他料定云胡必定坠崖,这才抽剑回身全力应付裴稷。可他没想到那把匕首竟然削铁如泥。 其实还有一件事老道也没想到,就是裴稷会为了救身后那人放弃一招置他于死地的机会。 站在袁真卿身后的云胡吓得六魂出窍。 正是要命命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全身酸麻、双腿不听使唤。她身子后仰,双臂在空中划了没什么用的圈,眼看就要坠入深崖。 云胡惊恐地睁大眼睛,就在绝望的时刻,一道黑影从老道身后闪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娇小的身子在悬崖上空划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落到了裴稷的怀中。可她一点没觉得温暖,相反地还全身打颤,浑身发冷,好像数九寒风呼呼地往胸口那个窟窿里灌。 “云胡。” 她怔怔看他,耳边响起焦急的声音,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看见疯子一般的袁真卿张开衣袖,甩掉两旁的弟子狰狞着朝他们扑来。 她眼神瞬间变化,想提醒,这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 袁真卿被裴稷一招断了宝剑、还受了重伤,在众弟子和外人面前颜面尽失,一时间愤怒至极,恨不能手撕了这二人。他挣扎着起身,发誓今日要亲手宰了这二人。于是运功提气,双掌交叉,众人只听风声呼呼,白雾波动,竟是灌注了他习武四十年修成的武功内力。 这一掌下去没个几十年的修为根本接不住。老道头发分散、满脸污血,狞笑道:“去死吧!” 裴稷听得身后声音,眼神骤然幽冷,回过头时更是神情狠戾,犹如阎罗地狱中出走的恶魔。他一手护着云胡,一手在空中划出招式。 霎时间,风起雾涌,飞沙走石。 老道眯着眼睛,双掌改为单掌,侧身扑过来。只听嘭的一声,二人掌心相对,接着腾起一股巨大的气浪,以裴稷为原点,透过袁真卿掌心、胳膊、身体,向他身后众人辐射而去。 随着一声声惨叫,众人倒仰飞出,又接连砰砰落地。 袁真卿只觉一股强大内力如恶龙一般在体内肆无忌惮,而自己引以为傲的四十年内力则像只无处躲藏的小白兔。他咬牙抵挡,再次凝聚真气,可架不住那恶龙来势凶猛,不过须臾自己七经八脉都已被恶龙占领,即便拼劲一身修为都无法招架。 袁真卿惊得如被雷劈。 这年轻人使的竟是江湖最邪门的霸道武功—— 横冥大法! 一瞬间袁真卿心如死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轻敌了,可此刻说什么都晚了。下一刻,他身子如破败的棉袄一样向后弹开,飞出七八丈后落地,再也爬不起来。袁真卿风光半辈子,到死也没想明白,这样年轻的人怎么会有那样浑厚霸道的内力! 老道七窍流血,面如死灰,撞到一棵树上又弹回到地上,终于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他的徒弟们也都晕死过去,陡然间,热闹的观云台一片寂静狼藉。 裴稷抱着云胡站在崖边,双目赤红,意识涣散。就在袁真卿向后飞起的同时,他也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退两步,向后倒去…… 云胡被遒劲的掌风波及昏迷过去,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周围一团白雾,不知身在何处。 “云胡。” 一道虚弱的声音唤她。 云胡彻底清醒,这才发现自己挂在悬崖上,裴稷左手拉着她,右手扣住一块崖壁上凸出的石头。 裴稷闭着眼睛,面色黑沉,脖颈青筋暴起,血顺着他的手臂流向她的。 “裴稷!”她急道,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发现手臂酸麻浑身无力,因着乱动胸口的窟窿又开始往外汩汩冒血。 听见她的声音,裴稷缓缓睁开眼睛。刚刚与袁真卿那一掌他动了内力,此刻五脏六腑血气翻腾,全身筋脉脆弱如丝线,他神思混沌,气虚体弱,只靠着最后一股意念支撑着。 “云胡,”他气若游丝道:“爬上去。” 云胡早没了气力,哭着摇头,泪水夺眶而出。 “放开我吧。”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死。 裴稷仿佛没听见一般,抓住她的手臂血管凸起,经络显现在皮肤上像要随时爆开。 “你曾说过,只要我揭开面具就答应我一件事,”想起几个月前在黎阳县偷潜入他房间的那一幕—— 那天,她终是揭开了他面具的。 云胡泪水滚滚,心中凄楚,哽咽道:“求你,放手吧。” 裴稷看向云胡,面色苍白,眼睛通红,嘴角却勾起一丝弧度,极轻,可云胡还是察觉了。她心中咯噔一声,刚要奋力挣脱他手,他却已经松手了。不过是—— 他攀住岩石的那只手! 云雾之中,他抱着她一起急速下坠,云胡紧紧抱着他,闭上眼睛,疾风划过面庞,泪水留在雾中。她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温柔的在耳边响起。 “别怕。” 云胡一向怕死,哪个人又不怕呢?穿越至此一年她都不敢下山,小心翼翼地躲在漏风的道观中苟活,努力练就一身逃跑的功夫,就是怕入了江湖挨刀子。 自穿越到这个武侠世界后,她也曾贪过生、也曾怕过死、也曾为朋友两肋插刀,也曾为正义赴汤蹈火,无论怎样,到底没躲过江湖这一刀! 可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不挨刀不是江湖。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胡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枝叶葱茏,遮住碧蓝的高空,她头晕眼花,再次闭上眼睛。又过了许久,似乎听见有人喊她,她睁开眼睛,世界一片漆黑,脑袋里一片空白,又昏睡过去。 不知又睡了多久,直到清脆的鸟叫在耳边啾鸣,脸上冰冰凉一片,云胡终于彻底醒来。入目是高耸的树林,从枝叶的缝隙中可以看见一团团乌云,雨一颗一颗滴在脸上、还有身上。 她动了动眼珠,从直播间的弹幕里才知自己已经昏迷了一白天加一个晚上,没被狼吃掉算是她幸运。现在直播间留言都是一排排小蜡烛,都以为她死翘翘了。 不过她这没死,和死了也差不多——全身断了一样疼,说不出、动不了,只是还能喘气罢了。她就这样又躺了半日,一团团乌云从头顶悠然飘走,阳光洒下来,没过多久又来了一拨更黑的云。 大雨一浇,爬到她身上的蚂蚁臭虫都不见了,冷雨拍在脸上,像是激活了内在潜能一般,竟然能动了。 胸口的伤已经不再流血,除了左手摔断动不了、头还晕着之外,其它都还好。她慢慢爬起来,顾不上雨大风急,就开始找裴稷。 他们一起坠崖,他绝对不会离她很远的。果然在离她掉下不远的一处草丛里,云胡发现了满身泥水的裴稷。他面朝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雨浇在他身上,身边都是溅起的泥点子。 “裴稷!” 云胡踉跄着奔过去,一下子跪倒在他身边抱住他。他的身体是热的。 热得发烫! 那一瞬间,云胡激动得想跪拜上苍,眼泪也夺眶而出。 太好了。 他还活着。 太好了! 我们都活着! 滂沱的大雨中,云胡抱着裴稷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解释 两日后,武清山脚下一处山洞内。 洞口的火堆噼啪作响烧得正旺,驱走了洞内湿气。云胡坐在火堆旁边,脸上被火烤得红扑扑的。她低头摆弄着白天出去采回来的草药,偶尔起身搅动铁锅的东西。 掀开铁锅的一刹那,整个石洞里都弥漫着药香。热气张牙舞爪地扑到空中,她歪着脑袋躲开。在氤氲的热气之后,女孩面容秀美、眼神黝黑,刘海垂在脸侧,稚气又认真。 裴稷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没有做声,借着火光看了好一阵子才确定自己还活着。 ——真真实实的和她在一起。 只是她瘦了许多,那日跟他借的夜行衣看着更加宽大了。 洞中的药香愈加浓郁,云胡看了看火候,又添了些柴继续熬煮。这几日她已经养成一个习惯,无论做何事,都会时不时下意识地去看看裴稷。 这一次也是一样,起身的那一霎,她朝裴稷望过去,拿了碗倒了水走回来,又朝他望过去,这一望就挪不开眼了。 裴稷也在看她,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云胡站在原处,眼圈渐渐湿润,碗依然拿在手里,可已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你的手,怎么了?”还是裴稷先开的口,声音沙哑又虚弱。 云胡却觉得这声音美妙无比,比外面的虫鸣要动听上百倍。 裴稷见她一动不动,自己挣扎着起身。云胡见状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碗去扶。等他靠着石壁坐起后,又想起去拿水,刚要起身就被他拉住。 “左手怎么了?”他刚才就发现了,她做所有事情都是用右手,只用右手。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这话便下意识放软了声音,原本就沙哑的声音此刻听着像是在哄小孩。 “我没事。” 云胡轻轻道,出口的声音比他的还要哑。怕他担心,又老老实实补充:“剑伤没有大碍,就是左臂摔断了动不了,我敷了草药,养养就好了。” 那日幸得他动作快,所以袁真卿那一剑刺得并不深。回想起那日凶险,还有这两日的担惊受怕,云胡又忍不住红了眼眶,眼泪一颗颗啪嗒啪嗒落下来。 裴稷怔了一下。 没想到自己醒来会惹得她哭,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哄。想帮她擦眼泪,可云胡自己已经一袖子抹掉,他抬起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又放下。想言语安慰,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何况他也没搞懂她为何哭。裴稷从没有哄女孩儿的经验,一时间竟然没了主意。 “是不是胳膊太疼了?”他柔声问。 云胡红着眼睛摇摇头,忽然抬眼看他。 “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她问。 女孩儿眼眶通红,嘴角委屈,映着火光的面庞楚楚可怜。裴稷心中一动,抬起手臂缓慢地将她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又小心。 篝火融融,整个山洞暖意洋洋。云胡轻轻靠在他肩头,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独特的药香,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大风大浪后找到安靠的港湾。一颗心终于有了着落。 那日在大雨中她抱着发高烧的他无处可避,曾一度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这几日他一直昏迷不醒,身体时而烫得像火炉,时而冷得像冰块。她漫山遍野地去找草药,可这些草药到底有没有用她也没底,就这样惴惴不安了两日,所有的担心、委屈、不确定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许久之后,云胡从他怀中直起身,将旁边的碗再次端起来送到他嘴边,这次裴稷没有拒绝,接过来咕咚咚咚一饮而尽。之后云胡又拿了几个野果给他慢慢吃着,自己则去处理那一堆药材。 “你怎么发现这处山洞的?”裴稷边吃边问。 这山洞不大,看样子是自然形成的,但在石壁上有刀斧痕迹,应是有人故意开凿过。此时正值□□,山洞内阴暗潮湿,无论是墙壁还是地面都长满了苔藓。洞内蚊虫颇多,空中飞的、地上爬的,大大小小到处都是。 洞中有一张简陋的桌子、铁锅碗筷,还有火石油灯,最里面还有一张石床,而他自己则躺在地上,身下铺了些干草来隔潮。 “找草药的时候发现的。” “运气不错。”裴稷称赞。 他动了动身体。身上伤口虽疼,但都是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他试着运气,体内的那两股水火不容的内力竟然不见了踪影,与之相反,丹田内有一道醇厚内力,如一道温泉水汩汩流淌、徐徐不绝。 他仔细感受了一下,确定不是错觉,如此愈加奇怪:他为何没死? “我昏迷了几日?”他问。 “两日。” 裴稷算了一下,如果裴之那边没出什么意外,此时皮骁应该已经拿下了武清观,接下来就是找自己。按照他的速度,不出五日就会找到这里。 “这两日都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云胡拿着草药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下了一次暴雨,两次小雨,还有一只野狗想趁你昏迷打你的主意……我采了两次草药,摘了两次野果,还看上一只漂亮的小野鸡可惜没抓住……” 裴稷看着云胡沉默不语。她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些,却故意说这些给他听,明显话里有气。果然,她一把扔掉草药,走到他身前。 “为何骗我?”她居高临下质问。 这还是第一次她居高,他临下。不得不说,质问的时候很适合采用这种角度。 “骗你什么了?”裴稷仰着头展颜一笑,苍如白玉的脸上没有一丝愧疚。 “你答应要快点来找我的,可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来,我没说错吧?” 裴稷心中莞尔。 这小丫头,是找他算账来了。 他伸手拉她坐下,轻轻拿过她的左臂,沿着小臂向上给她检查断骨处。 云胡见他不回答,心道他这算是默认了。 “还有,你说你是季见,”她继续控诉:“也是在骗我。” “说不定,季见才是我的真姓名。”裴稷随口道。 “才不是。”云胡断定。 裴稷手下停顿,抬眼看她,笑问:“何以见得?” “你曾经和我说过‘在下裴稷,如假包换’,足见裴稷这个名字是真的,那么季见这个名字就是假的。” 裴稷低着头,闻言一笑。确认她的胳膊没有大碍,又放回到她腿上,然后抬头认真看了她片刻,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云胡想了想,其实第一次在迷花虚境遇见他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后来在武清观的密道里,闻见他身上独特的药香,但那时她感冒拿不准自己的嗅觉,加上他那时的态度时而温和,时而刻薄,实在不像她熟悉的裴稷,直到鸣凤楼里,光影遮住他的眉眼…… 云胡觉得这人骗了自己这么久,不能这么轻易就告诉他,不答反问:“我要是没发现,你是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裴稷笑了笑,他的一辈子本也不长。 想起这些日子,她明明就在身边却还要装作不认识。生病了不能探问,生气了也不能安慰,每日看着莫小成进出她房间,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滋味,也不好受。 “到底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谎称是季见。信不过她?还是觉得骗她好玩? 眼见小姑娘神色又哀戚了下来,裴稷叹了口气,看来不说是哄不好了。 “我做过了很多坏事,怕人家找上门来,所以行走江湖向来都是一张面具遮脸,若有人问起姓名,再随便捏个假名字。我习惯了,一向如此,除了那一次……” “那一天在北祁山,我们被山匪追杀,我也不知为何,偏偏将真名告诉了你……”想起那日,自己本已了无生意,每每放弃生命之时又莫名其妙活了下去,就像两日前一样,本来抱着必死之心,结果又不知道怎么又活了下来。 他看向云胡,认真道:“也许冥冥之中,我就已经意识到你与别人不一样。” 云胡听了心中高兴,却故意绷起小脸:“你是不是后悔那日将真名告诉了我?” 裴稷笑了笑,“我裴稷此生所做之事,从不后悔。” “包括骗我?”云胡斜着眼睛揶揄。 裴稷:“……”怎么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了。 想了想,他轻缓道:“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那么做。”只有那么做,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锅里的药开了,咕噜噜的响。 云胡单手将药倒出来,又放到一旁凉着,她动作虽慢,但经过这两日已经很熟练。裴稷坐在一旁默默看着。 篝火热烈的燃烧,时不时迸射出几片火星子。云胡添了柴,又挥手赶了几下蚊蝇,忽然抬起头,隔着篝火对裴稷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不会那么做。” “再来一次,我坚决不会信你的鬼话!”她恶狠狠道:“就算是拖,我也要把你拖进暗道里。” 裴稷愣了一下,半晌后,才幽幽道:“幸好,不会再来一次。” 驱虫药 晚上,裴稷喝了药,又吃了几个酸涩的野果子。石床上传来云胡均匀的呼吸声,他睡不着觉,便躺在地上思索。 观云台上云胡受伤,他心中愤怒豁出了性命,是以和袁真卿那一掌用上了十层内力。他只要稍一运功就会经脉逆行,按道理那全力一掌之后,要么走火入魔,要么筋脉尽断,总之死无葬身之地。可为何现在不仅没死,还全身感觉轻松,好像那两股势如水火的内力都消失了一般。 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因为拼劲内力,反倒让体内的两股内力合二为一?若真是如此,那真是因祸得福,但此事他拿不准,须得问问长虚道长才行。 他这计划本就环环相扣,无论哪一环出了问题都不能成功。现在外面情况不明,也不知皮骁是否及时赶来,程晟他们此时是否安全。这山洞阴暗潮湿,不利于养伤,他身上伤口颇多,若想走出这山谷,还需再养个几日才行。 这么一来,符来他们在外面恐怕又要找疯了。若是他们扛不住将消息传回京城……裴稷揉了揉额角,越想越觉得麻烦,只盼着尽快养好伤早些出谷。 正想着,就见云胡迷蒙着眼睛,摇摇晃晃从石床上爬下来,直奔他睡觉的这处干草垛而来。裴稷愣了一下。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就见小丫头利索地挨着他躺下。 篝火袅袅燃着,裴稷心怦然跳了一下。 “云胡?” 他轻唤了一声,往墙壁边挪了挪,尽量和她保持距离。没想到小姑娘像块年糕似的,也往他这边凑了凑,顺便把那只伤手搭到他胸口。 裴稷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女孩身体娇软,紧挨着他的胳膊,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脖颈,裴稷喉咙动了动,不知如何是好。 “云胡?”他深呼吸两次,再唤。 “嗯。”云胡终于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应完之后又睡了过去。 这下,裴稷彻底不淡定了。 他想起身,又怕弄疼她的伤手,几次尝试,几次瞥见她睡梦中蹙起的眉头,遂又作罢。 呼吸声均匀地响在耳边,和着他的心跳,还有洞外的虫鸣,仿佛一曲奇妙而又和谐的曲子。这种与女孩耳鬓厮磨的时刻让他既煎熬又享受。 他微微侧过头,接着微弱的火光仔细观察。 她睡着的时候和醒着似乎有些不一样,面容更加柔美,眉目更加清秀,光洁的额头、小巧的耳朵。扇子似的长睫毛,细嫩的鼻梁,再往下是两片薄唇,轻轻地抿在一起…… 他安静地看了半晌,忽然想起那日亲上去的感觉,柔软细腻。 裴稷呼吸猛地一窒,蓦地把头偏向墙壁。 还是快点儿离开这里吧。 如裴稷所愿,符来第三日就找了这处山洞,只是此时他已然改了主意。 找到裴稷后的符来回去和程晟、符进禀报。他们灭了武清观,就把大营安札在武清观中。听到裴稷与云胡二人都活着,程晟先是大喜,后来再听符来说,则是是大惊,好像拓宽了生平见识一般好半天说不出话。 他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就去看旁边的符进。结果符进吃惊也一点儿不比他小,目瞪口呆得直觉得自家公子是不是连脑子一起摔坏了。 “他,他竟然不想回来?”程晟连连抽气,完全不能理解,“就那个破山洞,还住上瘾了?” 符来支吾不语。 听到这个命令时他也是这个反应,当时还反复追问,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也确认自己公子意识清醒,没有被人挟持。 其实据他观察,当时公子的表情闲散惬意,仿佛住的不是山洞,而是仙府。 那山洞潮湿简陋,若赶上下雨,好几天潮气都出不去,这种地方怎么养伤啊。他还问过要不要送些上好的药材过来,结果公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那他,还说什么没有?”程晟又问。 “他还说云公子想吃肉,但叫我们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云公子发现。” 程晟无语。 这几日他们动用了皮将军的五千大军,急得差点把武清山都踏平了,幸亏符来在观云台上发现了蓝冥,猜测他们可能坠崖,这才到山谷中寻找。他不吃不睡、担惊受怕,就怕他万一有个好歹自己回去小命不保,结果这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人家竟然还不肯走! 他这一腔兄弟情谊终是错付了! “他爱住就住,我不管了!”程晟愤愤说完,一甩袖子烦躁地走了。武清观大堂里只留下符家二兄弟面面相觑。 “送肉还不能被发现……”符来皱眉琢磨,“哥,这可咋弄?” 符进摸了摸八字须,故作沉思了片刻后,极有魄力地一拍弟弟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既然已经成为了一名影卫,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独立完成。” 符来:“……”影卫也没考偷摸送肉啊! 这天中午下过一阵小雨,雨停之后西边竟然出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云胡看见这道彩虹,掐指一算近来会有好事发生,果然,采药回来的路上发现一只受了伤奄奄一息的野鸡。 晚上,云胡处理了野鸡,与裴稷两人吃了顿肉,总算解了馋。又过一天,她又捡了把匕首,后来,又捡了只受伤的小野兔。 云胡觉得自己近来运气爆棚。 那日收拾野鸡时念叨着要是有把刀就好了,结果第二日就有了刀。上午琢磨着要是能有副拐杖就好了,结果下午就在洞口不远处发现一根粗细正合适的断木,拿回来刚好给裴稷当拐杖。 又过了七八日,云胡竟然在深山里发现一处废弃猎屋。猎屋中灰尘积了两指厚,应该是许久没人来过。米面都发霉不能吃了,但是油盐保存完好,房间里还有两身旧衣,对云胡来说大了许多,但应该刚好适合裴稷。 猎屋里还有一张大床,上面铺了厚重的毛皮褥子,云胡摸了摸,心想这要是铺在地上绝对比干草防潮又舒服。 云胡想了想,自己换了衣裳,又拿了另外一身给裴稷。回来以后,她开心地说给裴稷听,只是那处猎屋有些远,只等裴稷腿再好些,便可以搬到那猎屋里养伤了。 她这是苦尽甘来,终于要化身锦鲤了么?食物也有了,房子也指日可待,只还有一样要是也能解决就好了…… 山中蚊虫多,每次去采药回来都被咬一身包,晚上睡觉也被扰得睡不好,而裴稷却没有这个烦恼。 之前在北祁山逃命的时候她就发现了,那些野猪豺狼见到裴稷都躲着走,现在也是,地上的潮虫蜈蚣都绝对不会爬进裴稷半步之内,好像有人给他建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你用的是什么驱虫药?”她抱着那日救回来的大胖灰兔子,看向席地而坐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字的某人。 裴稷正琢磨符来白天来报的事情。袁真卿被他一掌打废了武功,现在只剩一口气关在牢中,其余各弟子四分五散,还有那个县令潘家圆,死不承认自己袁真卿勾结。裴稷不担心这潘家圆不肯招,他唯独担心这袁真卿这些弟子…… 听见云胡问话,裴稷下意识回答:“我没用驱虫药。” 不可能! 云胡十分笃定自己的嗅觉,“那你身上那股奇特的药香,是什么?” 裴稷一怔,抬眼望她。 云胡望见他眼中惊讶,颇有些得意。那药香确实幽淡,普通人即便靠近了也闻不出,可她这常年浸润在各类中草药气味中的小鼻子,不是她自吹,真真的比狗鼻子都要灵。 “怎么,证据确凿还想抵赖?”她神采飞扬,眼中似有星光闪闪。 他停下手中木棍,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就明白了:“所以,你就是靠着这个认出我的?” 他指的是她靠气味认出他就是裴稷。 既然被他猜出来了,云胡也不再卖关子。高昂地小脑袋用力点了点,简直要为自己的心思细密而点赞。 “你每晚和我睡在一处也是因为这个,”篝火那边,他的眼神明暗交替,“避蚊虫?” 云胡再次点头。 不然还能为什么? 虽觉得和他挤在一起这事的确不太妥当,但与被一群蚊虫攻击相比,良好的睡眠才最重要。那些天他日日昏睡,她每天要采药、煮药、照顾伤病员,要是晚上休息不好,会垮掉的。此处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要相互帮助共渡难关。 “挤是挤了点,你要怪只能怪那些虫子,”她一耸肩,大咧咧道,“那些虫子都爬我脸上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谁让你喷了驱虫药呢?这么强效持久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要是能拿到这配方,研发个强效驱蚊水拿到市面上去卖,说不定能大赚一笔。 她正想得美好,冷不防裴稷“啪”的一声扔掉手中木棍,狭长的眼眸微眯起来,看她的眼神像盯着猎物的猎豹。 云胡察觉出一丝危险气味,虽不明白为什么,但觉得还是应该认真解释一下。“我真不是故意要去挤你,这样吧,在我配出驱蚊药之前,我保证尽量不挤着你,这样总可以吧?” 小蘑菇 裴稷未答,转而看向她脚边,那里摆放着一堆新鲜采摘的蘑菇。 “今晚吃什么?”他随意问道。 “蘑菇。” “直播是什么?”他又问。 这冷不丁的一问,简直让云胡灵魂都惊出了窍,她愣了半晌,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你经常在睡梦中说不想直播,是什么意思?” “就是……”云胡管理了下表情,打算和往常一样开启瞎编模式,刚要张嘴,就听见他又道,“快点做汤吧,我饿了。” 云胡:“?” 这意思是……不用解释了? 此刻裴稷已经再次捡起木棍继续在地上写着画着,他低着头蹙眉凝神,关注点明显不在她身上。云胡有点摸不着头脑,可不必再费心思编谎话到底是一件快乐的事。 她又暗自琢磨了会儿,没发现什么不对劲,装模作样看地上的东西。这几日无聊,他俩互相教对方熟悉的文字。裴稷学得很快,可她依然记不住几个。每到这时候,她就感慨简体字的强大好记。 她看了一会儿看不懂,干脆抱着兔子直接凑了上去,讨好地问:“那你的驱蚊药……” “吃完饭后告诉你。” “一言为定!”幸福来得真是猝不及防。 云胡把兔子往地上一扔,快乐地做蘑菇汤去了。就在她转过身去的一刹那,裴稷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她背影的目光悠远而深长。 第二日,符来像往常一样到山洞中向裴稷汇报外面情况。按照裴稷之前的指示,他们已经让皮将军团团围住了武清山,两个道观的道士都已经抓得差不多了,但武清观仍有几个漏网之鱼。 “搜,一个不留。另外,”他沉思了一下,“联系长虚道长,就说我们找到寒丝网了,要亲自奉还。” “是。”符来领命转身要走,看见蹲在洞口的云胡又顿住脚步。 “云公子,她怎了么?”往常这个时候云公子都去采药了,今日却蹲在洞口一动不动,眼神呆滞、行动迟缓。 他在外面转悠了好久,要不是公子喊他都不敢进来。 “中毒了。”裴稷轻飘飘道。 符来一惊,“中毒了,要不要紧?要不我去找个大夫?” 裴稷一个眼风扫过去,符来讪讪闭了嘴。也是,看他家公子这淡定状态,显然不要紧,说不定…… “公子,该不会您给云公子下的毒吧?” 裴稷坐在地上运功,闻言一动未动。 符来心中一抖,眼神陡然放大。 还真是? 他知道自己不该管这事,可云胡是他的朋友,想了想,还是走回来,“云公子救了您,您怎么能给他下毒呢?” “我没下毒。只是她陪我一起吃了蘑菇汤。”裴稷幽幽道。 符来看了一眼山洞旁边的灰色蘑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您去过南滇,什么蘑菇不认识啊!您自己百毒不侵吃什么都没事……这和下毒有啥……区别?”他小声嘟囔着。 “滚。” 裴稷抬眼,目光森冷不怒自威。 符来一个哆嗦。本还想再打抱不平的他被这眼神吓得立马闭了嘴。他几步退到洞口,站到云胡身边,越发同情这个中毒的倒霉蛋。 ——惹谁不好,偏要惹他家公子! 他家公子可是一个连自己都坑的主,坑起别人来更不会心软! 他环视了一圈到处都是苔藓的阴暗山洞,又看看可怜的云公子,无奈的摇摇头。就在这时,云胡忽然使劲仰起脖子,睁大眼睛瞪他。 符来一喜,以为云胡终于认出他来了,刚要说话,就听她愤愤不平道:“你挡我阳光了!” 符来虎躯一震。 “云公子,”符来悲惨兮兮道:“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符来啊?”他说着特意比划了几招虎啸拳。 这一比划,又腾出了阳光。云胡便回过头不再理他。 符来拳打到半截没了观众,不知如何是好。 洞内传来裴稷悠悠的笑声,带着点讥讽,“人家正在晒太阳,你就别在这儿妨碍她长大了!” “嗯……?”符来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扭回头问:“公子,您不是和我开玩笑吧?” “我去南滇时遇到过这种情况,中毒的人脑海中会出现幻觉,有些人以为自己在飞,有些人以为自己讨了新妾,她就是以为自己是朵蘑菇。”裴稷轻咳了一声,带着点好笑,“一朵正在认真吸取日月精华的蘑菇。” 正说着,林子里刮起了一阵风,吹得树枝摇晃。 “风来了,风来了,”云胡抱住自己脑袋,慌乱道:“我的伞盖要被吹翻了。” 符来:“……” 他求助地看向裴稷,“怎么办?” 裴稷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云胡身边自然地摸摸她的小脑袋,“伞盖在呢,没翻也没乱。”他声音温柔,轻哄着:“小蘑菇乖,再晒一会儿太阳就要回来睡觉了。” 小蘑菇点点头,两只手捧着脸颊,又继续认真晒太阳。 裴稷满意地笑笑。 符来看到眼睛都直了。 “公子,您的腿……这么快就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揉了揉眼睛,刚刚不是自己出了幻觉吧? 裴稷低头看看自己,“本来就没断。” “那你这么多天……”他回身指着靠在墙壁上的拐杖,欲言又止。 裴稷蓦地一笑,温柔地望向云胡,“骗她的。” “为什么要骗云公子?”他还为此特意去寻了根合适拐杖的木棍,还想方设法放到云胡能看得见,又不会太刻意的地方。天知道他为了这个费了多少功夫,比他考影卫还要麻烦。 裴稷随意瞟了一眼符来,后者两只瞪得铜铃大的眼睛一脸费解。反正他今日心情不错,裴稷双臂交叉,也陪云胡晒起了太阳。 “这样,就能一直住在山洞里了。” “……”符来目瞪口呆,打破头也不能理解。 这两人一蹲一站,蹲着的那个是真魔怔了,至于站着的那个……魔不魔怔不知道,但肯定是魔! 符来觉得此地就是个魔洞,再待下去他也会脑子不正常。不过此后每天,他有事没事都会来山洞转转。有事就传递消息,没事就陪着云胡一起蹲在洞口晒太阳。 刮风的时候,还会帮着小蘑菇一起守护她的蘑菇伞。下雨的时候,小蘑菇也会将自己的蘑菇伞分他一半。 慢慢地,他似乎理解为什么自家公子宁愿装腿瘸也要留在这里了。守着一朵蘑菇长大,和守着一个人长大,一样的美好且有趣。 每天早上,裴稷都会把云胡搬出洞外晒太阳,晚上外面冷了,再把她搬回来。小蘑菇很听话,乖巧地和他晨昏问候。有时候他甚至想,如果一辈子住在这山洞,京城高位上的那人会不会把整个武清山铲平? 不仅会把武清山铲平,估计还会把他在京城的府邸也一并铲平。 这天清晨,外面天光已亮,阳光透过树林斜照进山洞里来。他转过头,看向睡得安静的云胡,心中盘算起来。 若能真像摘蘑菇一样,把这小姑娘摘下来带走就好了。 正想着,对面的云胡缓缓地掀开眼皮。两个人目光相对,云胡惺忪着睡眼,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奇异的画面闪过。 画面中是一个狭窄粗粝的山石缝隙,她靠在一个男人身上,靠得很近,甚至能闻见他身上的幽淡草木香。 和现在一样。 画面中的男人有着一张俊美如玉的脸,一双清亮如墨的眼。 也和现在一样。 唯一与现在不一样的是:画面中那个男人亲了自己。 那画面太过真实,一时间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她回忆了画面中裴稷的装束,似乎是在北祁山发生的事。 云胡抬手覆上自己下唇,中了蘑菇毒的脑子还不甚清醒,她脱口问道:“你是不是亲过我?” 话一出口,云胡就后悔了。 这种问法直接突兀,若是承认了,一是承认自己断袖,二是承认自己乘人之危。换作是她,打死不会承认自己是个乘人之危的断袖! 果然,话音刚落,就见裴稷狭长的眼睛幽光一闪,漆黑的眸子明显深沉了下去,原本就昏暗的山洞中忽而变得阴冷。云胡打了个哆嗦,弱弱扯了下嘴角。 “我,我就是醒得太早,脑子不清……” 话未说完,裴稷倏然翻身,云胡倒吸一口凉气,吓得一动不敢动, 他将她整个压在下面。双臂撑在她身侧,像两根稳固的牢柱将女孩困住。高大的身躯稍稍支起,给她留出了一丝空间,却挡住了洞外而来的所有光线。 他望着她一言不发。 云胡蓦地紧张起来,大眼睛瞪着他不知如何是好。这种居高临下近距离地注视十分带有压迫感,迷迷糊糊中她依稀察觉出此刻的姿势,对她不利。 正想说得什么缓和气氛,就发现他深沉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好像有人在漆黑深邃的夜空点了一盏灯,放了一把火。那灯火越烧越旺,慢慢地似乎蔓延出来燎到她身上,因为她的脸颊竟不可抑制地烫了起来。 他似乎也发现了,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她的脸庞。 清凉带着微粝触感的指腹划过面颊,好像一阵带着细砂的风,当指尖抚上她眉眼时,云胡闭了闭眼,睫毛也跟着颤了两颤。 裴稷微微一笑,深邃的眼眸闪着点点星光,他蓦地低下头去。 瑄王殿下 云胡呼吸一窒,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身侧抓住自己衣襟的手骤然收紧,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着很是陌生。 “七师兄,这里有个山洞,咱们可以在这里避避风头。” 过了片刻,又响起一个稍微年长一点儿的声音,听着却有些熟悉,“也好,大家先在此处歇歇足,再做打算。” 说着,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纷乱的草木折断声,已是越来越近。云胡心中着急,眼前的男人却是纹丝不动。 他目光专注,凝视她的面庞很近很近,纤薄的唇与她的只有一张白纸的距离。他不动,云胡也不敢乱动,望着他黑沉沉的眼睛暗自着急。 等那脚步声真地出现在了洞口,来人“咦”了一声后,裴稷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下一秒单掌用力,从她身侧凌空翻起。 压迫感消失,云胡却依然躺在原处。呆了许久才忽然想起一件事——刚刚那个听着有些熟悉的声音,是那日在道观里殴打木鱼的道士! 她“嚯”得坐起身来。 一群道士出现在洞口,一瞬间遮住大半个洞口,因为前面的人止步在洞口,后面的人不明就里还在探头往里看,好像参观山顶洞人的起居生活一样。 真是冤家路窄! 云胡暗骂一声。同时数了数,一共九个脑袋。此时裴稷受伤未愈,她左臂也是废的,不知道这次打不打得过,哎…… 屋漏偏逢连夜雨,手残偏遇臭道士,莫不是倒霉体质又犯了? 外面天光大亮,但洞内依然昏暗,不等这些道士眼睛适应洞内光线,裴稷已经抓起地上一把石子朝洞口掷去。 这些小石子去势又快又疾,堵在洞口的三人没能躲开,直接被打得身体后仰,又撞翻后排两人,一时间九人已有五个翻倒在地。剩下的四个见状,“唰”的一声亮出明晃晃的兵器来。 云胡在心中“哇”地一声,赞叹地看着站在洞中央那个高大的身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概就是这样了。 不对! 她打量着男人站得笔直的身姿,疑惑道:“你的伤……好了?” “好了。”裴稷轻淡答。 这回答若放在其它时候,云胡必然仔细思量一番,现在却觉得管它呢。大敌当前,好了总比没好强。 虽然心中并不在意,但还是低低吐槽了句,“好得倒是很及时。” 裴稷微微侧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听洞口道士怒喊:“狗贼!竟然还活着!” 几个站在的道士终于发现是他们二人,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几个人不只眼红,脸还一个比一个难看。 “众师兄弟,这二人害得我们二清观破亡,今日真是上天垂怜,给我等这样一个报仇机会!”殴打木鱼的那个道士,也就是七师兄道。 “是啊,为师父和师太报仇!” 几人举着兵器叫嚣,叫声虽大,却没人敢进来。刚才裴稷那一招,把他们直接镇住了。 裴稷站在中间岿然不动,云胡站起身,四处寻摸趁手的木棍棒子。七师兄见没人上前,高举利剑振臂一呼,“为师父报仇,人人有责,咱们也不必顾忌什么江湖道义,师兄弟们,咱们一起上……啊!” 七师兄话没说完,突然哀嚎一声。 蹲在一堆柴火棍前扒拉武器的云胡听见声音抬头,不由得心中一乐。 不知怎的,七师兄脸上一道大红印子,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再看裴稷,他站在原地一步未动,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 七师兄一手捂脸,一手指着裴稷,又惊又惧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眼睛愤怒地喷着火。 裴稷衣摆微动,几步踏出洞外,不待那几人反应,又一脚一个踹翻了两人。这下,九人终于反应过来,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后一起朝裴稷扑了过来。 裴稷不慌不忙,两三下便夺过其中一人的剑归为己用。云胡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拍掉手上的灰—— 今日这烧火棍应是不必找了。 “摆阵!”七师兄暴喝一声。 九道士领教了裴稷的厉害,知道论单打独斗连他们师父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他们。不过,他们也有办法,就是武清观最厉害的阵法——无情阵。 他们九兄弟能突破皮骁大军围剿,靠的就是这阵法。 话音一落,九人默契地自动围成一圈,将裴稷围在中央。云胡担心裴稷,走到洞口处观看。 苍翠的树林中,风吹叶动。九把剑带动九道气浪,每一道气浪都锋利如剑,所过之处银光闪闪,树叶尽落。 云胡小心地躲在洞口,以防被气浪波及。而处于气浪中心的裴稷却面不改色,一刀刀一剑剑全朝他刺去,却连他袍角都没碰到一片。 武清观无情剑自出世以来曾一度称霸武林,罕有人及。如今这几人虽然学艺不精,但九人成阵,相互弥补,既发挥了无情剑无情决绝,又包含了阵法的缜密细致,被围之人但凡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云胡眼下功夫长进不少,渐渐地也看出些门道,心里不由得为裴稷捏把汗。再看裴稷身随意动,点、挑、刺,破,一把剑被他玩出了花样。一招一式不像是在打架,倒像在享受。 这还是云胡第一次看裴稷真真正正地与人过招。以前他都是跑得比她还快,就算被逼急了也就出那么一两招。没想到他打起架来这么厉害,还这么赏心悦目。能将武功与美学结合的这么完美,他是怎么做到的? 云胡看得啧啧称奇,和裴稷对打的那九人却不太好受。九人之中有些人年轻资历浅,并不认得裴稷这套剑法,但“七师兄”却是知道的。 这剑法叫楚慕剑,为楚慕山庄独家剑法,与无情剑并列武林。与无情剑广收弟子不同,楚慕剑法只传极少的人。江湖中也不少慕名而去学楚慕剑的剑客,却很少有人能得老庄主青眼,相传有人为能学上一招半式愣是在山庄隐姓埋名劳作了十几年。 楚慕剑法传到这一辈,正儿八经的传人只有几个叔伯和庄主年逾三十的大儿子,连老庄主的小儿子都没能学上楚慕剑法,据说这小儿子还为此与楚慕山庄闹翻。 这人年纪轻轻就使得一手好剑法,既然不是庄主大儿子,又是什么人? 不管什么人都是他们无情剑的仇人! 眼下已经拆了上百招,他们无情剑的阵法几乎都使了一遍依然拿不下这人。黔驴技穷,后面再想取胜就更难了。思及此处,七师兄不由得暗暗着急。这一急,反而露了破绽。 九人阵法必须密切配合,他因着着急没能配合好旁边的师兄弟。这失误极其细微,普通人并不会被发现,连七师兄自己都觉得不足为道。 可裴稷何许人? 裴稷与他们周旋许久,早看破了无情剑的所有招式。只见他手中剑光闪过,以一招“慕风流云”刺向七师兄右肩,七师兄吃惊后退躲避。这一退不要紧,整个阵法都跟着乱了。 裴稷唇角一勾,迅速回身到阵法中央,接着剑尖在空中划了一圈,使了一招“簇满星河”。只见一阵剑芒闪烁,倏然间化作无数剑芒,好像漫天星河一般尽数向四周射去,紧接着九人齐齐向后跌倒,轻的吐血,重的当场晕了过去。 七师兄躺在地上捂着胸口,口角流血,断断续续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怎,怎么会楚慕剑法?” 裴稷收剑在侧,长身玉立。 因为不能动用内力,他很久没使过楚慕剑法了。今天这一战,他故意玩了就这么久,就是想要试试自己到底恢复了几成功力,可惜这几个人武功太弱。 “一群乌合之众,”他面露讥讽,“可惜了无情剑。” 几个没晕过去的人面色如土,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面容猥琐之人趁裴稷没注意手悄悄探入怀中。 云胡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大喊:“小心暗器!” 就在这时,林中突然飞来一只穿云箭,直接扎入那猥琐男胸口,黑漆漆的剑杆没入半截,猥琐男身子一挺,立时毙命。 紧接着,林中突然出现许多穿盔带甲,身背大弓,手握长剑的士兵,足有几百人,好像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的洪水一样,源源不绝,一下子就将整个山洞包围了。 这些人个个面容凝肃,手挽长弓,黑漆漆的箭矢全都对准他们。能悄然无息来到此处无人察觉,光凭这一点就让人心中生寒。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云胡紧张得手心冒汗。 就在此时,中间的士兵突然分成两排,从后面走出一个彪悍魁梧的男人,三十多岁,满脸髭须。与那些士兵一样的身着铠甲,单手按在腰侧兵器上,步伐有力虎虎生风。这男人几步就踏上前来,双手作揖朝裴稷拜倒,高声道:“皮骁参见瑄王殿下!” 话音刚落,周围众将士也齐声高呼。 “参见瑄王殿下!” “参见瑄王殿下!” “参见瑄王殿下!” 上百将士的声音整齐嘹亮,山中回响不绝,震得人耳嗡鸣,飞鸟惊出。地上几人吓得目瞪口呆,面如死灰,云胡则倒吸一口凉气,惊得不能动弹。 片刻之后,震耳欲聋的声音终于消失,裴稷自嘲笑笑,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皮将军,不必多礼。” 瑄王殿下2 裴稷微一抬手示意皮骁起身。 皮骁站起来,使了个眼色给旁边。立刻有几人上来将那九个道士连拖带搬地拉了下去。皮骁年纪虽然比裴稷长了八九岁,但军中资历并不比裴稷长。裴稷14岁时便领军打仗,那时候皮骁还只是个小小中尉。彼时的他曾亲眼见到瑄王在大帐中运筹帷幄,谋篇布局,沉稳老练得根本不像十四岁少年。 皮骁祖上世代从军,自己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也挣下赫赫战功,前阵子进京述职刚又得了御前嘉奖,心高气傲的他向来不把京中贵公子放在眼里,但唯独对裴稷十分敬重。 他们这种从底层打拼上来的军中将士,不服权贵,服的是本事。 皮骁恭敬地垂手而立,小心观察裴稷脸色,心想自己已经按照他的吩咐一路抓武清观余党,今日抓到此处,终于把这几个漏网之余逮住了,可是瑄王怎么看着…… 不太高兴? 隐隐的还有种肃寒之意。 皮骁一届武夫,论打仗如数家珍,可让他调节起气氛来就明显力不从心。他稍稍回头望了一下,心道也不知程晟那小子跑哪儿去了,一路上碍手碍脚地,最需要他的时候反而不在! “殿下,”他斟酌了下,问:“身体可好?” “本王很好。”裴稷答。 其实,就看瑄王刚刚以一对九,汗不流气不喘的样子就知道他很好。可瑄王气势低沉,皮骁只能硬着头皮找些废话来说。这话说完了,又没了话语。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符来说瑄王是自己要住这山洞不肯走,难道这山洞有什么稀罕之物? 他稍稍侧身朝山洞看去,一眼就看见洞口处呆若木鸡的云胡。这小公子瞧着身子骨是瘦弱了些,但一张脸却是粉琢玉雕,白嫩地像个小娃娃。 仿佛终于找到调解气氛的好办法,皮骁哈哈大笑两声,朗声道:“这位就是云公子吧?” 云胡没说话。 倒不是她故意无视,而是完全没听见。 一直以来,她都把裴稷当作小说中不配有姓名的工具人,身份顶多是京城有钱人家的贵公子。从没想过,他就是小说里那个暴戾冷酷的瑄王!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所有人都向他叩拜,每一个望向他的眼神都是尊敬与崇拜。他站在众人中间,高傲而自然的接受所有人的行礼。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完全超出了云胡的想象。 往事一幕幕浮现,那么多线索蛛丝马迹地穿在一起,终于穿出一个轮廓来。 怪不得他之前总带着面具! 怪不得他能私设地牢刑讯! 怪不得程晟对他毕恭毕敬! 云胡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笨得可笑。 那边皮骁等着云胡说话,却见她不言不语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以为云胡身体不舒服,刚想过去查看,被裴稷抬手拦住。 皮骁一怔,抬头看向裴稷。只见他眉头微皱,面若冰霜。 “麻烦皮将军转告程晟,”他冷声道:“若是他再办砸差事,就提头来见本王。” 这话不温不火,皮骁却听出一股森寒之意。他抹了把额头,心道自己和程晟交情一般,这得罪人的话可是不好带。 正思索着,发现裴稷目光锐利地看向身后,他顺着裴稷的目光往扭头看去,只见黑压压的将士中间藏着一个面如冠玉的俊俏小生,缩头缩脑鬼鬼祟祟,不是程晟是谁? 说起这程晟也是够倒霉的,他一连几天跟着皮骁抓人,养尊处优的他体力哪比得上军中将士,到了今天实在受不住了,刚想偷会儿懒,忽然察觉不对,等追上皮骁的时候正赶上众人三呼“瑄王殿下”。 程晟脸都绿了。 ——瑄王曾再三叮嘱过,没有允许谁都不准来此山洞,此事交给他办。他只叮嘱了裴稷身边的几个护卫,压根没想到皮骁会追人追到这儿来。 他躲在将士中眼看裴稷冷下了脸,干脆躲着不出来,结果还是被发现了。不过即便被发现,也比被拉出去曝尸强,程晟打定主意装傻。 皮骁见程世子躲着不肯出来,知道这小子惹下这祸定是不小,反正自己人也抓完了,话应该也是不用传了,别的事千万不能掺和进去,便束手而立不做声。 裴稷瞪了程晟一眼,又道:“让人通知符来,在县衙备上两间房。” 皮骁一怔,低头小心问:“殿下今晚,不住山洞了?” 头顶没声音。 皮骁微微掀起眼皮,正对上裴稷不悦的眼神,心中一个哆嗦,紧忙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说着,朝洞口的云胡一拱手:“云公子,告辞!” 云胡这次终于听见了皮骁的话,连忙上前两步,道:“皮将军,您可知我师兄安好?” 皮骁止住脚步,眼珠子咕噜噜一转。 “云公子说的是裴之裴公子吧?” 云胡点点头,“请问皮将军,我师兄他现在身在何处?” “云公子放心,裴公子现在我清宁镇的大营中。因他长途跋涉身体疲劳,就没再随我来武清。”皮骁这才想起来,“哦,对了,裴公子有一封给您。”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封信来。 云胡接过信,随之而来一股汗味,看来这信应是不曾离身。 “谢谢皮将军。”云胡感激一笑。 皮骁连连摆手,只觉云公子这笑娇柔妩媚,比一路上看到的山花都要俏上百倍。虽不符合男子形象,但看着也是出奇的顺眼。他眯起眼睛,再细一打量云胡,越发觉得小公子柔弱无骨,一阵风都能刮倒的模样,完全不敢相信就是这个人孤身去救的瑄王殿下。 这几日他听木鱼、莫小成讲过整个事情,后来和程晟一起审被抓的道士时,又知道就是这位云公子及时从高崖上跳下,在瑄王精疲力竭命悬一线之时,力战袁真卿老道。 如此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人,他原以为定是个三尺男儿,没想到是这么个柔弱的小娃娃。虽与想象出入,却对云胡更加敬佩起来。 “云公子客气了。云公子不顾自己安危救了那些被困的孕妇小孩,还救了瑄王殿下,我老皮才要谢谢云公子,我大裴众将士都要谢谢云公子,”皮骁双手抱拳,郑重道:“谢云公子侠肝义胆!” 此话一出,皮将军训练有素的部下见老大如此,也都跟着一起高喊“谢云公子侠肝义胆,谢云公子义薄云天!” 这百人呐喊十分突然,把云胡吓得一个激灵,心道这些人招呼都不打一个,是怎么做到这么整齐划一的? 这喊声太过震荡,在山谷中余音不绝,云胡听得头皮发麻,双手摆得跟招财猫似的,嘴里的“不用谢”三字也被淹没在声浪里。 众人喊完了,却一直盯着她看。几百双眼睛全落在她一人身上,云胡尴尬了。 “皮将军,请问怎么能出这山谷?” “这个容易……”皮骁刚要说怎么走,突然觉得不对劲,他机灵地看向裴稷,后者淡淡道:“将士们这几日辛苦,你带他们回去休息吧。” 皮骁早就等着这句话了,当下也不管云胡脸色,只极力低头假装看不见,然后迅速地朝二人一拱手,领着几百将士一个不留地撤走了。 不过须臾,刚刚还人满为患的洞口,如今只剩下云胡与裴稷二人。若不是地上的鲜血和凌乱的树叶残剑,仿佛刚刚一切都是场幻觉。 云过风动,树叶沙沙作响。云胡低着头看着脚边落叶出神。裴稷默默站了一会儿想与她说话,刚上前一步,云胡也随之后退一步,被吓到似的。 二人之间不远不近的距离,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此时此刻,即便靠得再近,也不可能像在山洞里那般亲近了。 “感谢瑄王殿下这几日的照顾,”云胡抬起头,声音平静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裴稷看着她,沉默不语。 云胡自嘲笑笑,径自朝前走去。 裴稷始终注视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 娇小的背影穿过树丛、绕过藤蔓,向丛林中走去,不一会儿,就掩在一片翠绿之后。他静静看着,想起那一次在迷花虚境分别,也是这样看着她消失在树丛尽头。 他回头看向山洞,良久之后,终于抬脚朝树林中走去。 通常,看见生死未卜的朋友好好地活着,首先应该是惊喜,其次会关心有没有受伤。云胡站在裴稷身后,将程晟还有皮将军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的表情告诉她,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裴稷在此,所以才一不惊讶,二不关心。对自己尊敬的顶头上司如此敷衍,原因只可能有一个——裴稷命令他们这么做的! 看来茶楼里说书先生的话也不全是假的。大裴国最腹黑诡异、最心思莫测的两个男人,一个南鸣凤,一个北瑄王。她没见过南鸣凤,但北瑄王的心思难测今日算是领教了。 明明可以去睡高楼广厦,却拉着她一起打山洞地铺,明明可以山珍海味,却跟她一起风餐露宿。 呵,果然兴趣别致。 听故事 云胡沿着将士们的痕迹,很快就走出了山谷,到得谷边的一个小村子。远远地就看见村口的木旗杆下,程晟、莫小成、石若莲、李青悠和木鱼几人或站或蹲。 “云公子!”还是木鱼眼见先看到了她,当先小跑着迎上来。 随后莫、石几人也跟了过来。矿洞一别云胡生死未卜,后来虽然知道云胡还活着,但到底没见到人。此刻众人见云胡身体完好,全都喜色难禁,围着云胡一个劲儿地嘘寒问暖、问这问那。 石若莲虽面上高冷不肯多言,但也看得出是真的关心她的。听着众人真切温暖的言语,云胡心中郁结也稍稍好了些许,直到—— 裴稷出现。 面前五人立刻严肃起来,整齐地朝云胡身后跪拜下去。 “民女拜见瑄王殿下!” “草民拜见瑄王殿下!” 云胡自己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按道理有一个皇亲国戚作朋友,不应该很开心么?可她就是开心不起来。 此刻她终于想明白了原因。 好像学校里最信任的好朋友,一起逃课、一起打架,一起受罚,你以为好朋友与自己一样是个没爹疼没娘管的野孩子,结果突然有一天发现人家是高干子弟。那么以后还能和高干子弟一起玩吗? 能。 但是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了,因为人家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 云胡叹了口气。 是否有了一个皇亲国戚当靠山还未可知,但失去了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是肯定的。 她转身向后,撩起衣袍,刚打算与众人一起跪拜就听见裴稷道:“不必跪拜,以后你们称我公子即可,和以前一样。”后面几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云胡脸上。 云胡目光低垂,面上没什么表情。这已是她此刻能装出的最恭敬姿态了。 山谷旁这处村子不过几十户,为了便于指挥搜寻,被皮骁和程晟征用下来。程晟带着几人穿过村子,刚一出了村口,就看见面对黑压压一片的庞大军队,少说也有五六千人马,个个挽弓负剑,神色凝肃,最前面的几十匹栗色战马也是皮毛光亮,彪悍健壮。 与这处宏大场面相比,刚刚在林子里的那几百人简直就是小小巫。 ——随意喊个口号都能震天响,随意跺个脚地面都能颤两颤。若是碰上个走神发呆的时候,那一喊都能把人七魂六魄吓飞。 就这么被吓了好几个激灵,云胡终于打起精神来,然后就看见在一个宏大马车旁边忙活着的符来。 符来从接到皮骁传回来的命令就开始准备车马食物,一辆给裴稷,一辆给其余几个公子小姐。县上府衙距此处直线距离不远,但武清山都是绕圈的山路,走起来少说得半日车马。 “符来?”隔着来来往往的人,云胡就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在云胡的意识中,这还是自北祁山一别后第一见到符来。 符来一手牵着缰绳,扭头看见云胡,大喊道:“云公子,你好了?” 这话听在云胡耳中有些奇怪。只是她正处于见到老朋友的兴奋当中,便也没多想,兴冲冲几步跑到他跟前。 “好久不见!”她笑道。 符来:“……”不是昨天还见了么。 符来仔细打量云胡神色,“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说起来还有些委屈,他费劲吧啦地偷摸盖好了小木屋,又搞来上好的皮裘、为了造成久无人居住的假象,还放置了霉米,撒上木灰,如此用心良苦,结果一天都没用上。 这倒也不算什么,关键他陪着云公子一起晒了两天太阳,淋了三次雨,当时超级开心的小蘑菇,如今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符来有些郁闷。 云胡则有些纳闷,“记得什么?” 符来看见走来的裴稷,摇摇头,“云公子,有空我们一起喝酒吧。”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后面笼罩过来,云胡知道是谁,便朝符来点点头。等目送符来走远,才回过身仰头看向裴稷。 他挺拔的身姿挡在正午的太阳,在她心头落下一片阴影。 “上车吧,我们马上出发。”他道。 旁边一个士兵既有眼色的拿过上马凳放在云胡脚边,云胡却站着没动。 “我与小成、木鱼几人许久未见,甚是想念。他们还有给我讲分别之后的故事,云胡就不与瑄王殿下同乘马车了。”云胡说完不待裴稷反应,朝他一躬身一拱手,三步并作两步向车后走去。 绕过高大的身躯后,云胡才抬起头来。她刚一抬头,周围人的目光就纷纷从她身上掉落。有几个愚钝的动作慢的,依然震惊地看着她,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在这辆巨大的马车后面,还有一辆小得很多的马车。因为李青悠和程晟在最前面骑马带路,这马车就留给莫小成和石若莲,原本加个木鱼已是将就,现在又多了个云胡。 中午炎热,四个人挤在一个小马车中,连着空气里都是臭汗味。几人膝盖挨着膝盖。不颠簸的时候还好,一颠起来八个膝盖就打架。 “云公子,”莫小成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为何不肯与裴公子同乘?放着那么大的马车不坐,跑过来和我们挤。”看见她拒绝裴稷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惊呆了。 那可是位高权重、高高在上的瑄王啊! 一个眼神就可要了他们几人性命的人,她不巴结,反而拒绝。虽说这云公子不攀援富贵的品格值得钦佩,但也不必当众驳了人家瑄王好意吧。 更何况……他们这儿也不宽裕啊! 云公子这事做得欠考虑,不地道! “我就是想你们了啊。”云胡回答地十分不走心。 莫小成翻了个白眼,心道您武林盟主和瑄王闹别扭,苦得可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这山路环环绕绕还要走上两三个时辰,这么挤在一处实在难受,得像个办法给云公子给弄走,于人于己都是善事一桩。 可,用什么办法呢? 正犯愁时,马车突然停下,一阵脚步声后车厢外传来符来声音。 “云公子,我家公子想请您过去一叙。” “我和他没什么好叙的。”面对符来,云胡拒绝得干脆而直接。 外面没了声音。 莫小成急了,怕符来就此回去复命,连忙拦住:“怎么没有!有的有的,请符护卫稍等片刻。”说着,给旁边的石若莲和木鱼使眼色。 石若莲也颠簸得不耐烦,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个马车都是人家裴公子的,真有志气该是弃车不坐。既坐在了人家车上,又何必自命不凡?” 嗬! 云胡还当石若莲改了脾性,没想到数日不见还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她本就心烦,此刻也不惯着石若莲,眼睛一眯回讽道:“我当然没有石小姐会审时度势,既不懂得拈轻怕重,也不善欺软怕硬。” 石若莲没敢去鸣凤楼,听后来莫小成说起鸣凤楼奇遇后悔的要死。此刻听得云胡讽刺她贪生怕死,“霍”得一下就要站起来拔剑,要不是车内人多狭窄,莫小成又眼疾手快按着她坐了回去,那把利剑就要出鞘伤人了。 “我的姑奶奶!云大爷~~”莫小成急出一头汗来。 这怎么还吵起来了。 早知道石若莲这个大小姐脾气就不应该拉她来劝架。哪里是劝架,分明是火上浇油! “咳!”外面符来听见里面的吵声,重重咳了几嗓子,又道:“云公子,我家公子说您若不过去,他就过来找您。” 车厢内两人祈求地看着云胡,一人嫌恶地瞪着云胡,云胡沉下脸假装没看见。 符来等了片刻见里面没动静,只得搬出最后一句。裴稷叮嘱过,若是第二句云胡依然不肯,再说这第三句。说完第三句,她必定会过来。 果然,当符来清了清嗓子亮出第三句后,马车帘子掀开,里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扶住车框,接着云胡毛茸茸的小脑袋就探了出来。 符来一喜,忙扶着云胡下了车。 登上裴稷的马上后,云胡惊叹了。怪不得世界上那么多追求富贵,有钱人的世界完全超出穷人的想象。 云胡还是第一次坐这这种豪华马车:床一般大的木凳上铺了精致的坐垫,坐上去松软舒适。可容十人乘坐的宽敞车厢,靠右侧窗边还固定了一个案台,上面摆了吃食茶点,更奇异的是,这车虽然也摇晃,但颠簸程度与后面的那个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云胡做过的马车不多,以她浅薄的坐车经验来看,这车绝对可以评为马车中的爱马仕。 “你是打算躲我一辈子吗?”书案后的裴稷见云胡坐好,把书放下,修长如玉手指落在蓝色书脊上,一蓝一白有种奇异的美感。 云胡一顿,有种被戳破伪装的尴尬。她局促了两秒,略过此问直奔主题:“无论我想听什么,你都会如实告诉我吗?” 符来说,若是她肯过来,也会有好听的故事。说是好听,实则想听,只有想听的才是好听的。这话翻译过来就是—— 只要你肯过来,想听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威胁与承诺 裴稷叹了口气,看来她是听了第三句话才肯来的。这个小丫头威胁不成,只能利诱。他让符来传的第二句是威胁,第三句则是利诱。 “此处距府衙大约还有两个时辰,我要在两个时辰内把这些都看完,才能在今晚审那个贪财的蠢县府。”他用眼神示意书案上高高摞起的案文,“所以你的疑问我只能回答三个。但我保证,句句属实。” 书案上摆满了案文票据,加上旁边木凳上的大概有七八十本的样子,摊开的几本书页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字。 云胡暗暗咋舌。忽然有些同情裴稷——高干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你为什么那么着急审那个县官?”云胡好奇。 “这算一个问题吗?” “不算,不算,”云胡一惊,连忙摆手,“你千万别回答。” 裴稷微微一笑,看着她不语,似在等她提问。 云胡正了正神色,轻咳两声。 “第一个问题,皮将军早就找到了我们,我们本来早就可以出山洞。你为何要瞒着我,害我多住了这么日的山洞?” “住山洞不好吗?”他不答反问。 “……”这还用问吗? “当然不好了。”她又不是山顶洞人。 “我觉得很好。”似乎想起住山洞的时光,他脸上带着恬静笑意,不过须臾,笑意尽敛,神情肃然。他扫了一眼案文,略带自嘲:“没有俗务琐事、没有勾心斗角,与一朋友相伴,观山中日落,听谷中虫鸣,我觉得很好。” 云胡紧盯着裴稷面庞,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她可以理解锦衣玉食的高干子弟向往原始生活,但也不必拉着她一起啊! 算了算了,反正她也没吃什么亏,就当一次别开生面的山洞度假吧。 “第二个问题,”云胡清了清嗓子:“驱蚊药的配方能给我吗?” “不能。”裴稷想也不想拒绝。 “我可以出钱买。” “你觉得是因为钱才不肯给你?” 云胡一噎,换了个思路:“那你怎么才能给我?” “我说了不能。” “……”云胡打算耍赖,“你刚刚可是答应我……” “我刚刚只答应你句句属实。” 云胡咬着下唇,暗自憋气。 “行行行,不给就不给,不就是一个驱蚊药么。” “现在,你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知道!”云胡不爽。刚刚那两个问题算是废了,问了等于白问,一点好处没捞着。 “第三个问题,我要先想想。”最后一个问题,一定要慎重。 裴稷不置可否,拿起手旁的案文继续看。马车一侧的帘子拉起,阳光射进来在书案形成一道细长而明亮的菱形。他坐在菱形旁边,乌黑的睫毛在俊美的脸庞上留下一道阴影。 凭心而论,裴稷是云胡见过所有男性中最貌美的一个,当然,也是性情最莫测的一个。 曾经,他可以为了威胁山匪拉着她一起跳崖,也曾为了掩盖几个字一把火烧掉整片柿子林,还可以假装陌生人一言不发带她走迷花虚境,又可以在暗道里把敌人都推给她。 他可以一句话气坏娄清雪,还可以一招打败袁真卿。 他救过她,也坑过她,他让人害怕,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是北瑄王。 传言里,智谋过人又暴戾狠虐的北瑄王。 云胡听说过许多北瑄王的故事,说起来这都归功于去去的独特爱好——听书。 在北祁山茶楼前算命的那段时光,她曾和去去曾一起把北瑄王的所有故事如数家珍、倒背如流。故事里,14岁的少年瑄王杀伐果决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收付叛乱之国,从此威名天下。 但云胡知道,有一件事不在说书先生的故事清单里,那就是—— 北瑄王曾屠尽一整座城。 此时此刻的他眉目舒展,面色清润,若是一笑,有种颠倒众生的美。很难想象少年时的他会性格暴戾手段狠毒。 云胡静静望着他,很想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她认识的裴稷,还是故事中的北瑄王? 他是不是真的屠尽一整座城,无论老幼? “你是不是想问北瑄王的过去?”裴稷突然开口,抬眼与她相对时,目光笔直而幽深。 云胡摇摇头。 “你不想知道?” “你的过去成就你的现在,那些也是我好奇的,但不是此刻我最最想知道的。”说白了,她要捂紧了这最后一个宝贵问题。 他轻轻一笑。 刚刚那一会儿,她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把他从头看到脚,忽而好奇,忽而苦恼,忽而炽热、忽而清冷,唯独没有一丝害羞。 从未见过哪个小姑娘敢这么大咧咧地看着他,像要把他衣服扒下来仔细品鉴一番似的。 顶着这样执着的目光,他将手中文案反复读了五遍。第六次开始重读的时候,他终于气馁地放下。想诱她快点提问,可小丫头很聪明地不上当。 ——那些陈年往事,别人确实比他记得还要牢固。 “那,你此刻最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他循循善诱。 对上他带笑的眼睛,云胡不再迟疑,大胆问出:“第三个问题,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都不欺、不骗、不瞒我?” 裴稷一怔。 没想到这最后一个问题,是要他一个承诺。 见他眼中笑意消失,云胡立刻吸取第二个问题的教训,补充道:“你要再答‘不能’,我立马跟你绝交!”她眼神认真,语气更是严肃。 这不是问题,这是威胁。 裴稷正了神色,俊眸微眯,露出危险的气息。 “上一个威胁北瑄王的人……坟头的草应该都比你高了。” “……” 嗬! 这是反过来威胁她么? 云胡才不怕。她稳稳坐着,坦然回答:“你若珍惜与我的情谊才称得上威胁,反之算什么威胁,你既不在意我,只管答‘不能’就是。” 裴稷看着云胡,云胡也毫不示弱,迎视他的目光。 他的过去是北瑄王也好,是裴稷也罢,那都是过去。过去是他自己的。她不想问,她只想问一个将来,他们两个人的将来。 裴稷清隽的面庞凝重起来,漆黑的眼眸好像一方深潭,表面无风无浪,下面却是暗流涌动。良久之后,他轻轻启唇。 “如果我保证从此以后不欺、不骗、不瞒你,那你呢,能否也如此待我?”他淡淡道:“如我待你一般待我?” 云胡愕然。 她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急中生智道:“这是我问你的问题,应该是你回答我才对?” 裴稷勾了下唇角,略带无奈道:“因为你在威胁我啊!” 云胡再一次惊讶了,目瞪口呆。 数学奇差的她此刻逻辑混乱,脑袋里好像一团乱麻——到底是谁威胁谁呀! “这个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或是不能启齿的痛楚。”他扭头看向窗外,荒郊的小路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只有前面的俊马打着鼻儿声。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不一定全部都要坦诚相告。坦诚是种态度,但不是要对方倾囊相告。” 他转过头看她,“明白吗?” 云胡愣愣地,脑海只有一个念头—— 酝酿了许久的第三个问题,是不是……就这么泡汤了? 见她眼神呆滞似乎不理解,裴稷叹口气,再道:“比如,我不会追问你的家乡在哪里,你与裴之通信的文字是什么字,松云观为何没有《尔兄弟防火启示录》,直播又是什么意思?” “轰”的一声,云胡的世界塌了半边。 “你,”她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松云观。” 她陡然抬高声音:“你去过松云观?” 裴稷点头。 “为,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去过松云观?还是告诉你我知道你在撒谎?” 云胡眨眨眼,无言以对。 他轻淡一笑,“你既然不肯与我说实话,我再逼问,只会逼出更多的谎言。你有自己的秘密并有没有错,当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更何况,这并不妨碍你与我之间的……”他皱了一下眉,最终用了她选择的字眼—— “情谊。” 不知为何,他不喜欢这个词。 云胡震惊了。 她懂了。 酝酿了许久的第三个问题,的确就这么泡汤了。 得知裴稷就是北瑄王的那一刻,她觉得裴稷不坦诚,她真心待他,他却瞒着她。如今设身处地,她才恍然发觉若论欺骗,直到这一刻依然不敢把真实身份告诉他的自己,才是最大的骗子! 她自己都无法做到坦诚,却还要求别人坦诚,多么无耻的要求? 说了这么多云胡终于听明白了。三个问题不仅全没讨着便宜,还被上了一课。 “我做不到不欺不骗不隐瞒,但我会尽我所能照顾你、保护你。”这就是他对她最大的坦诚。 男人眉眼真诚、话语恳切,像五月的阳光与风温柔了她整个世界。云胡抿唇一笑,眼眶渐渐红了。 他没有敷衍的应答附和,而是耐心地给她解释,他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都坦诚地告诉她。在这个世界能遇到这样真诚待她的人,云胡忽然觉得甜蜜而感动,好像整颗心都溢满了糖水。 纠结 “两日后我要回京城,”裴稷顿了一下,锁着眉,语气中透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你可想,去京城看看?” 这话是他第二次问。上一次是在北祁山的小院中,两树梅花、一个她。漫天的大雪中,她拒绝了他。 云胡吸了一下鼻子。 她不笨,自然读懂了这句邀请背后的意义。自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像朵浮萍,若是没接到裴之那封信,她一定满口答应,可是现在…… 忽然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告诉他自己愿意和他去任何地方。可此时此刻的她一个字都说不下去,唯有两行清泪在脸上蔓延。 原来想要对一个人坦诚,真的好难! 云胡哭得好像找不到家的小狗,裴稷没想到她会哭,又怜惜又自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自问每一句话都拿捏了分寸,既不知自己为何弄哭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哄好她。 他掏出手帕,云胡却不接,裴稷手僵在半空,第一次不知如何是好。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慌忙道:“我又不会逼你……” 话未说完,云胡猛地扑到他身上。裴稷毫无防备,后背一下子撞到车厢木板上,“咚”的一声闷响。 离马车大概七八丈远处,符来等护卫正在警戒。听得声音,众人顿时手按剑柄紧张起来。凝神半天没再发现异常,瑄王既然没有召唤就是没事,又都回过头去。 只有符来心中一个激灵,心道这两人不会打起来了吧?若是打起来了,他该帮谁?他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别的什么,稍稍放下心来,心中却是暗暗下定主意:若是云公子挨欺负,大不了这影卫不当了。 车厢里,云胡把脸埋在他胸口,泪水湿透了他轻薄的衣衫。裴稷只觉胸口一片滚烫,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迅速在脑中复盘自己说过的话,依然没发现有何不妥。 “对不起。”她哭得哽咽,气都喘不上来。 裴稷失笑:“你救了我的命,又陪我在山洞住了这么久,还教我认你家乡的文字,有何对不起我的?” 这么一说,云胡哭得更凶了。 这下,裴稷是真的搞不懂了,但他不打算再问,只抬手轻轻抱住她。 只要有她在身边,何必事事问到底? 许久,云胡才平息了情绪。裴稷把她受伤的左臂重新包扎了,又长臂一伸,把备在角落里的糖霜糯米条和桂花糕拿到她面前。 “你不用着急回答,两日内告诉我即可。” 云胡连吃了好几块糯米条,又饮了茶水,才彻底摆脱悲伤情绪,心里也轻松了不少。她冲裴稷一笑,两片月牙似的睫毛带着水珠。 “谢谢你。” 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不逼问,是他给她的最大尊重与信任。 裴稷见她情绪好转,吩咐符来继续赶路。马车又开始晃荡,裴稷继续看文案,云胡则拿出怀中的信又看了一遍。 裴之在信上说:因为他一直在小说是悲剧还是喜剧结局中犹豫不决,才导致穿越至此。因此想要回去,唯一的方法就是给小说一个结局。如今他终于想明白了结局——他要给男女主一个圆满的感情归属。 这部小说的男女主是程晟和李青悠,后面程晟会成为将军,李青悠也终于大仇得报,二人经历困苦共同成长,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就是这部《武侠传奇》的结局。 那时候,她和裴之也就可以穿回现代世界了。 但有个问题—— 李青悠现在还是个傻白甜,全家被杀后为报仇又被骗,此后兜兜转转过了七年才大仇得报。也就是说,七年后,李青悠才真正接受了程晟。 七年啊! 程晟能等,云胡可不能等!她还要回去高考呢! 裴之写信就是告诉云胡,如果想早点穿越回去,就去溪云阁帮助李青悠尽快报仇,一定要赶在溪云阁老阁主断气之前赶回去,这样才能拿到杀人凶手第一手线索,这样李青悠也就不会为了找线索而被骗了。 如此,决定几人命运的地点就是—— “溪云阁?” 饭桌上符来瞪着云胡,惊讶道:“你要去溪云阁?” 云胡叹了口气,第一次看着满满一桌子菜没什么胃口。 到底要不要去溪云阁,这个问题堪比最难的数学选择题。就在这个艰难选择中,她吃了半路,又睡了剩下半路。等到了县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刚好又能吃晚饭了。 “溪云初起日沉阁,听说溪云阁风景很美,我想去看看。”这借口云胡想了许久。 “再美也没我老家美,我跟你说,我家门前就是一大片农田,种了……”一说起老家,符来满眼放光,滔滔不绝,“我娘就每天在院子里忙活,冬天晒苞米,夏天纳鞋底……” 孤身在外的时候,才发现哪里都没有自己的家美。在符来的描述中,云胡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小镇。在她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家也有一个小院子,种着一颗柿子树。夏天在树下乘凉,秋天爬到树上摘柿子。 “云公子,我说你去溪云阁还不如去我老家,我让我娘给你炒最好吃的大鹅蛋。” 云胡低下头,迅速眨去眼中泪水,深吸一口气后抬起头,努力笑道:“好,有机会一定去你老家看看。” 见云胡没有笑话他土里土气的家乡,符来此刻也豪气顿生,给云胡倒满了一大碗酒:“咱们一言为定,干!” “干!” 云胡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多喝了几杯,于是这一顿酒直接把她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等她晕乎乎醒来,县衙的后院里空无一人。 按说裴稷和程晟不在很正常,可是符来、石若莲、李青悠也都不在,连木鱼都消失了,这就很不正常了。 她一个落寞地坐在院子里,又开始思考埋在心底的问题。莫小成从外面回来,就见这个现任武林盟主独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孤零零的连个跟班都没有,看着竟有些可怜! 他摇摇头,坐到她旁边的石凳上。 经过莫小成的解说,云胡这才知道昨晚发生了许多大事,也明白裴稷为何要着急提审那个贪财的蠢县令潘家圆了。 恩与怨 就在昨夜,一直关在地牢的袁真卿终于撑不住,死了。 这老妖道被裴稷那一掌打得只剩半口气吊着,能熬到昨日也算是能耐了。老妖道害了许多人命,死不足惜。只是他一死,潘家圆认为死无对证,梗着脖子不肯承认自己与武清观勾结,只说自己是被武清观蒙蔽。 潘家圆以为只要他一口咬死,就算皇帝在这也拿他没办法,更何况多年不问朝政的瑄王。谁知裴稷压根不提他与武清观勾结一事,只是把潘家圆贪污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摆了出来。 这几桩贪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律不定死罪也说得过去,可他瑄王是谁? 大堂之上,裴稷坐在上首淡淡说与程晟。只道袁真卿死在牢狱之中实不足平民愤,为了给众多失失孤的百姓一个交代,就将堂下这个贪官拉去集市砍了吧。 此话一出,潘家圆直接吓得瘫倒在地。 程晟见状只当没看见,特意问了句“若是就这么砍了,潘家的家眷索要证据怎么办?” “是有些麻烦,”裴稷故作沉思,道:“那就一起砍了吧。” “诛九族?”程晟暗暗偷笑,嘴上却配合道:“倒是个办法。” 潘家圆登时晕了过去,等他被一盆水泼醒时,正与家眷一起被拉去集市赴刑。瑄王暴戾残忍声名早世人皆知,潘家圆一看瑄王当真如此,吓得尿了裤子,当时就要招供。 可此刻瑄王殿下已经不肯见他了。 没有瑄王的旨意,时辰一到他们必死无疑。这下潘家圆真急了,该招的不该招的全招了。但裴稷只问了一个问题—— 武清观买卖人口这么多年,光账上记录就不止十万余两,除了贿赂打点以及观内正常运转所需之外,还应该剩余大量的银钱,这些银钱都去了哪里? 潘家圆也不清楚,他是真的不清楚。 好在潘家圆急中生智,突然想起袁真卿经常出入一个调料店。那调料店是胡人开的,卖有昂贵的胡椒粉,普通百姓并不去这个调料店,只有热衷吃胡椒粉的达官贵族家的采买才去。 裴稷这时便招了木鱼去,据木鱼说,他们道观从来不吃胡椒粉,他师父的饭菜虽与他们弟子不同,但也决对不吃的。 莫小成说到此处,云胡也跟着点头。 那日今日袁真卿房间时,她曾四处搜过,后来还去了道观厨房、丹房,以她的鼻子,那老道但凡藏一点胡椒粉她都能闻出来。 “潘家圆招出这调料店后,裴公子便命符来、符进一起连夜去胡椒粉店抓人去了,”莫小成说着抬头看了眼日头,“看时辰应该也快回来了。” 云胡又问:“那其他人呢?” “程世子去监督砍人了,潘家圆免了诛九族,但免不了他自己的死罪。木鱼去给他师父收尸去了,木鱼毕竟一个孩子,李青悠和石若莲便也帮着木鱼去了,要说这木鱼这孩子,也真是仁义……” 莫小成说着感慨一叹。 “袁真卿偷走了木鱼的人生,剥夺了他的父母之爱天伦之情,即便养在道观中也被视作苦力,时受打骂。说是师父,不过予一口剩饭而已,跟看门口也没啥区别。若换了别人,也许会恨之入骨,杀之报仇。袁真卿作恶多端,死后还有人给收尸,也不知积了几辈子的德。” 说道这儿,云胡、莫小成二人都沉默了。 半晌后,云胡才想起来,“那裴稷呢?” 莫小成翻了个白眼,十分无语:“我的武林盟主大公子,你当我是当今皇帝吗?瑄王殿下去哪儿能跟我一个草民汇报?” 云胡讪讪,心道也是。 “那你呢,你去哪儿了?”她又问。 提起这个,莫小成十分自豪,连身子都挺直了几分。 “我去看热闹了?要不我怎能坐这儿给你说地这么清楚?” “……”云胡:“那你怎么没去看裴稷的热闹?” 莫小成一噎,甚是无语。 “你以为我是你么,敢去看瑄王的热闹?” 云胡干笑两声,弱弱道:“其实我也是不敢的。” “哦,对了,还有一个事,”莫小成忽然想起来:“刚刚我回来的时候,好多人堵在衙门门口,口口声声说要找你。现在大家都不在,万一打起来咱俩打不过。呃……不对不对……哎,总之,你躲在这里别出去就对了。” “找我?”云胡奇怪:“我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啊?” “嗯,也不是说要找你,他们是要找捣毁武清观、杀了袁老道的人,裴公子此刻不在,那不就是你嘛。” 呃……这么说也对! 云胡皱起眉头。 武清观和文清观的道士都被皮骁一网打尽了,难道还有漏网之鱼?即便有,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过来寻仇吧? 正想着,有个将士出现在后院门口,见到云胡后脸上一喜匆匆几步走过来,拱手行礼后第一句话就是:“云公子您终于醒了。” 云胡摸摸鼻梁。 睡个懒觉怎么闹得众人皆知。 “……怎么了?”她问。 “被解救的孕妇小孩家眷一早就过来感谢,王爷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打扰云公子休息,因此被我们拦在门口。他们已经等了一早上了,非要亲自感谢,我们怎么劝都不肯走,这一直堵在门口也不是事,您看……” “哦……”云胡恍然大悟,“原来是来感谢的啊!” 她用力扫了一眼莫小成,后者自知搞错了,刷得一声打开扇子,挡住半张脸。 见莫小成羞愧,云胡不由心中暗笑。她忽而眼珠一转,问向这将士:“你可知是谁救了那些孕妇和小孩儿吗?” 这事在军中早都传开了,小兵恭敬回答:“听闻是瑄王殿下与云公子,以及程世子带领众人一起解救的。” “嗯,你这话对,也不对。”作为亲历者,云胡老神在在卖起了关子:“瑄王神机妙算、程世子有勇有谋,自然是功劳最大,那其次呢,就是……” 云胡嫩白的手掌朝莫小成一指,“这位莫公子!” 这士兵吃惊的看向莫小成。莫小成没想到云胡指向自己,也是一惊,还当云胡拿他开刷,又怒又瞪。 没想到云胡竟是来真的! 只听她清朗甜软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瑄王和程世子不在,那就请这位莫公子出去代替大家接受感谢吧!” 莫小成连耳朵都红透了,一整把扇子都遮不住两只红得像水饺的招风耳。 “不可不可。”他连连摆手。 “为何不可?”云胡一把拉下他挡脸的扇子,认真道:“鸣凤楼你去了,解药你做了,最后的救人的事你也参与了……有何不可?” “是你坚持救人……我,我……” “若说捣毁武清观、杀了袁老道我确实有份,”云胡笑眯眯打断,“但说起救人,我最后不是跑去找裴稷了么?” 云胡嘿嘿笑着。 “如果没有你,那些孕妇不一定都能平安,所以真正救了她们的人是你,还有木鱼……”当然还有那两个姑娘,不过那两个姑娘后来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云胡听木鱼讲过他们自矿洞分别以后的事。因为武清观的道士们都被云胡下了药,又被裴稷牵制住大部分力量,因为他们那边算是很顺利。唯独就是两个到了孕龄了孕妇动了胎气,半路上就要生产。 女人生孩子这种事,男人不便插手。大伙一商量就让石若莲和李青悠去帮忙接生。谁知这两姑娘,平时打架叫板一个顶俩,这种关键时候却麻爪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就是不肯上前。 眼见两个孕妇捂着肚子痛苦不已,大家急得团团转,幸好有两个孕妇生过孩子有经验,临时当起了接生婆。只是这些接生婆自己也没啥力气,只能靠嘴指挥,大部分的体力劳动都是莫小成和木鱼完成的。 怕对生产的孕妇名声不好,程晟便命人对外声称是石若莲和李青悠接生的,云胡却知这其中莫小成功劳最大。 彼时程世子在队伍最后肩负防御重任,木鱼年岁又小,莫小成就成了大家的主心骨。若不是他,那两个孕妇恐怕不能那么顺利诞下婴孩。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莫公子救了这么多人,当是功德无量啊!”云胡说着眨眨眼,冲莫小成灿然一笑。 只这一笑,莫小成就知道云胡嘴上不说,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清亮。 他那日救人纯属形势所逼,事后也没人提起,看见别人称赞程世子和李青悠也只是一笑而过。反正他也不求功名利禄,打算就此淡忘。没想到在场之人闭口不谈,而这不在场的云胡却记在心里,还字字恳切地称真正救人的是他。 有时候认定一个朋友,不需要这个人侠肝义胆仗义相助,也许只是他一句知心的话语。 莫小成心中感动,暗暗将云胡认作毕生知己,发誓今后只要云公子有需要,他莫小成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云胡不知莫小成这会儿所想,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救人。干脆站起来,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往房间走,自言自语道:“原来喝醉这么难受,我还要再躺会儿。” 关上房门之前,头也不回喊了一句,“李青悠回来的话告诉我一声。” 她不知道的事 晚上,除了裴稷之外所有人都回来了。武清观买卖人口一事认定清楚,罪魁祸首也已经伏法,其余的事情便留给五日后即将上任的新县府处理。 这段时间大家朝夕相处,明日便要各奔东西,程晟便命人在府衙后院设下酒宴给大家践行。府衙后院环境优雅,假山流水,桂树飘香,还有一处小凉亭。月挂树梢,晚风徐徐,程晟这惯会风雅的公子哥就将酒宴就设在凉亭之中。 共患难过的年轻朋友之间总会生出一些真情。觥筹交错间,众人或豪言壮志、或互诉衷肠。本来莫小成希望大家能多留几日好一起纵情游历武清山,但因为十天后是太后寿辰,程晟要随裴稷赶回京祝寿,只能作罢。 程晟不在,李青悠便也说找到了表姐,出来这么久也要回溪云阁了。 木鱼也不继续留在武清观,打算回老家找亲人。莫小成见众人里只剩一个石若莲还未表态,他又不想和石若莲同游,也只也借口说自己想念莫家庄了。 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酒过三巡,众人都喝得眼神不会转弯。李青悠与石若莲不胜酒力,两个人睡在同一个房间便相携回房。 只是在回去之前,石若莲非要过来敬云胡一杯酒。 云胡不喜欢石若莲,只当走过场,接过来一饮而下后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譬如“我不是当武林盟主的料,石姑娘回去之后让令尊重新打造一块盟主令继续当盟主吧。” 没想到石若莲听完冷冷说了一句,“他不配。” 云胡的酒差点喷出来。 石若莲轻哼一声:“云公子是不是武林盟主的料我不知,但论侠义心肠,你比我爹更适合武林盟主。” “这,这……” 石若莲反常地第一次没和云胡呛声,反倒搞得云胡不知说什么好了。一旁的李青悠也目瞪口呆,心道哪有女儿在外人面前骂自己爹爹的。 “石姑娘,你酒喝多了,”云胡呵呵两声,劝道:“快些回去休息吧。” “我没喝多!”石若莲地拗劲儿又犯了,“你知那日你为何差点跌进卧虎江吗?” 云胡回忆了一下,当时她站在江中巨石上,刚要起身时膝盖一痛…… “难道?”她眼神一冷。 “你猜的没错。”石若莲垂眸,“那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我爹趁人不注意暗算了你,但他没料到,我当时虽然伤心,却还是瞧见了从他指尖弹出的一枚石子……好在云公子幸运有裴公子及时相救,可惜晓清……”石若莲说到此处,已经满脸是泪。 云胡心想这石若莲还不如像以往一样刻薄呢,搞得她心中别扭,好像没能救得晓清是她的错一般。 “其实,我从来没怪过你……”石若莲梨花带雨,字字真切可怜,“只是我不能向我爹爹讨回晓清的命,又不能过自己那一关,就将这一切都怪罪到你头上。” 那一日对云胡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她没有应付女孩子哭诉的经验,也不想再听若连续说下去,连忙摆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你能自己想通就太好了。” 你爹要杀我,你还处处针对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过你总算比你爹善良许多,你爹要知道你今日在外面骂他,怕不是要气死? “云公子,”石若莲拱手作了一个深揖,诚恳道:“对不起。” 云胡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又是劝慰又是给李青悠使眼色。李青悠见状,连忙扶着摇晃的石若莲回了房间。 看着消失在连廊之后的两个姑娘背影,云胡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扮作男人久了,云胡现在都不适应与这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打交道,反而与符来、莫小成这些男人相处更舒服。 莫小成喝醉了,又不肯让木鱼送他回房,与同样醉酒的程晟搂着脖子亲热尬聊。酒桌上不仅消除了仇恨,还消除了权势。 符来也喝了许多酒,但他总算记得自己影卫的身份,忍了好久总算没把云胡中蘑菇毒的事情说出去,但却大着舌头告诉她另外一件事。 石家寨寿宴风波之后,他们瑄王府接管了蟠龙山。当天晚上裴稷一个人去了迷花虚境,并吩咐符来他们不用去寻。 众人在外面等了半宿不见裴稷出来,忍不住着急了,迷花虚境阵法奇特,一不小心就会被困在里面。几人搞不懂阵法,商定分三波进入,心想多几波人总能找到公子。 也算符来幸运,他带着人找了凌晨,终于在天微微亮时找了公子。 当时的裴稷背对他们,一袭黑衣立于高崖之上,再往前一步就是滔滔的卧虎江。 符来想起来,昨夜他们其实也路过这里,只是那边是危险的悬崖所以没有过去。三月的风还有股子刺人的寒意,江水激荡声声不绝,公子的头发与衣襟飘动,他们忽然有种感觉,好像下一刻公子就会从崖边跳下去。 他们屏息凝视地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天光大亮,裴稷才突然只说了一句。 “若是她真的来找我,怎么办?”声音和着涛声,虚无又缥缈,似问符来,又似问他自己。 符来当时不知这个“她”是谁,灵机一动便说了句万能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裴稷轻笑一声。 “她看着活泼洒脱,实则极重感情。她当初贪图安逸不肯随我一起进京,却愿意为了去去独闯江湖,足见她对朋友情谊深重。” 说到这儿,符来盯着云胡,目光灼灼问,“你知道这个她是谁吗?” 云胡如何不知,她也是愕然不已,符来的话好像一记巨大钟鸣在她五脏六腑中回荡不绝。 她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人如此深刻地念着自己,更没想到这个人会将她看得这么透彻。 看着云胡惊异难言的面庞,符来笑了一下,扭头又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后,又继续讲述。 “后来公子又问,如果他死了,你到处找不到他,会怎样?”他虽然口齿不清,眼神却十分澄明,直直看向云胡。 “你会怎样?” 云胡被问得怔愣。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多次生死存亡的时候,她都以为自己会死,但从没想过他会死。这么一想,在对战袁真卿后坠崖的千钧一发之际,她也是希望他放开自己,换他的一线生机。 “只要他能活着,我怎么样都可以。但……”云胡想了想,低声道:“如果他死了,我怎么样都不可以。”她没办法接受。 符来嘴角咧到耳根,看着云胡的目光欣慰又赞叹。一声感叹之后,他大掌一拍云胡肩头,“好兄弟!来,喝酒!” 云胡端着酒杯,没喝,急着问:“那你当时怎么说的?” “我不用说,公子都知道。他比我还了解你,又怎会不知?”符来说到这,一把握住云胡端着酒杯的手,诚心道:“云胡,谢谢你。我替瑄王府所有人,谢谢你!” 云胡将一拍之下洒了大半的酒杯放下,将前后事情仔细捋了一遍,终于明白这声道谢缘何而来。 她觉得符来想错了,言重了。 不可能是他们想的那样! “裴稷好好的当着瑄王,不愁吃不愁穿,怎么可能会……”有结束生命的想法? 她不肯信,又道:“那时他身中断子绝孙散,也许就是一时痛苦想不开而已。” “断子绝孙散?”符来嗤笑一声,“公子自幼百毒不侵,怎么会在乎一个莫须有的断子绝孙散?” “不可能。”云胡一口断定,“他当时接了我给他的解药。” “那你可曾亲眼见到他服用?” 云胡神色一僵,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若中毒的人是我,一定迫不及待服下解药。”符来嗤笑一声,无奈地盯着杯中酒,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长长的叹息一声。 “小蘑菇啊,小蘑菇……”他歪着脑袋看向云胡,“你这么冰雪聪明,很多事不用我说你也一定明白的。” “不会的,不会的,”云胡喃喃道,像是说给符来,又像是说给自己:“他不会,他不会扔下我们的。” 这句话说到最后,云胡已是一身冷汗。因为她忽然想到在北祁山山匪追杀的那个夜晚, 裴稷站在高高的山脊之上,面朝冷月与临海,也是那样一身孤寂地站了许久。 秋风萧瑟之中,好像有种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如今想起来,也许那种东西叫作——希望。 可云胡依然不肯信。 他那样高傲矜贵的人,生活无虑、衣食无忧,为什么会没了生的希望? “为什么?”她问向符来,“到底为什么?”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不用求你了。”符来仰头又是一声叹息,自言自语着,“也许,跟那两个字有关……” “哪两个字?” “你自己写的字你自己清楚!”符来大着舌头道。 云胡:“……” 符来低头喃喃嘀咕了半晌后,似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扭头直勾勾看向云胡。 “外面都说北瑄王暴戾残忍、性格阴晴难测,那是对仇人,对他不待见的人,公子对您绝对不会这样的,若您看得起我,我符来可以拿性命担保,公子绝对不会亏待您。” “公子向来不喜多言,纵是心中有千般想,万般念,也不会勉强您。可我真的担心……若再有那么一次……”说道此处,符来情绪激动,哽咽无言。 “云公子,您能否再考虑考虑,同我们一起走?” 不见不念 云胡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考虑了两天,有时候真想脚一跺,心一横,就跟着他们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去。可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 这些日子,她在武清镇上亲眼看到了众多寻亲之人的绝望与痛苦,一想到自己的爷爷奶奶也是这样,就好像有一根刺刺在心脏上。 爷爷奶奶还在等着她,她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自私的留在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月至中天,喧闹的后院归于平静,只有桂花树依然飘香。圆月之下,青瓦之上,一个娇俏的身影半卧在房顶,手中执一酒坛,粼粼清辉之下,慵懒随性,绰约动人。 裴稷归来,一抬头就便见这副月下美人图。 “你回来了?”云胡带着酒意的声音懒散软糯,好像一只绒毛拂过裴稷耳畔。 裴稷没答,飞身越上房顶,闻见她身上浓烈的酒气,这才发现她旁边还放着两个酒坛,加上她手里的一共三个。 他才半天没看着,就喝了这么酒? 云胡见他上来,满意的咧嘴一笑。 “符来说这不醉归是武清独有,别的地方可喝不到……”她把酒坛子子朝他身前一送,笑得更加妩媚:“给你留的,只剩下这一坛了。” 裴稷接过酒坛,没喝。 “你一直在等我?” 云胡用力点点头。 “所有人都与我告别了,连皮将军都与我告别了。”西北军情有异动,中午皮骁接到消息就立刻整军开拔,临行时特意来与云胡告别。 “就差你一个。” 她细嫩的小手一指,软声控诉着,醉了酒的眼眸仿佛含着一汪泉水,润泽娇媚。 自进这了府衙后院,二人就再没见过面。虽然同住在这后院之中,却始终不在一个作息上,就好像收音机的两个频道,一个播放,一个暂停。 他们明天一早各自启程,若不是今晚云胡特意等在这里,那对他们二人来说离开山洞下了马车的那一刻,就是离别。 听云胡这么说,裴稷知她已经决定与他分别,低头淡淡一笑。有无奈、有宠溺,还有一丝怅惘。 这个小姑娘看着柔软娇弱,实则勇敢有主见。但凡是她想做的,绝不会因为危险而退步,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劝告而没了坚持。 早知她不会乖乖留在自己身边,只是他一直不死心,如今听她亲口说出来反而沉下一颗心,好像一把利剑斩断恼人的希冀。 但,又生出另外一种念想。 他在她旁边坐下。 二人细长的影子投在房檐上,映着风月旖旎相依,看着很是亲近。 “我不喜告别,”他答,“不告别就还会再见,若是好好告别过了,就此不见似乎也没有遗憾。”他转过头,看着她迷蒙的醉眼,认真道:“有时候,人要有些遗憾才能活下去。” 他说得太过认真,从没见过这么认真与她说话的云胡忽然警铃大作,直觉这个话题十分危险。 夜晚的凉风一吹,云胡的酒醒了一半。 她完全理解裴稷的想法,因为在她心中也是这样期待着。她始终相信,还没有跟爷爷奶奶好好告别的她,一定会回去的。这是她的遗憾,也是她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动力。 他目光灼灼,凝视着她,问:“你与我告别,是否又打算从此再不相见?” 又? 云胡怔然,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怔怔望了他一会儿,突然别开眼神:“谁,谁说的。”她不肯承认。 裴稷看向地面摇晃的树影,扑鼻的桂花清香掩不去心头苦涩。 “如果不是在石家寨偶遇,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再见我?”他问。 云胡低着头,抿着唇。 心道这个裴稷是不是在她脑袋里藏了什么窃听器,为何自己想什么他都知道。说起那时候,去去枉死在北祁山,连葬礼都不能有姓名,她讨厌这个无情冷漠的世界,心灰意冷之下打定主意要为去去报仇,哪怕葬送性命! 若是幸运死后回了现代,就算是赚了。要是从此烟消云散,她也认了,因此才在裴稷的书房里她写下“不念”二字。 不念凡尘、不念往昔,孤注一掷。 想到此处,忽地恍然大悟,惊讶道:“你见过我留的字?” 裴稷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语气也深沉:“不见则不念,不念亦不见。” 云胡睁大眼睛,完全不敢相信。 通过这两个字就能判断出她当时的心境,云胡觉得自己好像一本摊开的书卷,脑袋里有什么都被他一目了然。 不过,她可不想承认自己被他看穿,耍赖道:“谁说的,我那是‘不念过去,不畏将来’!” 裴稷哂笑:“所以就把我送你的文房四宝当掉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段,她不仅拿了,还转手卖了。卖也就卖了,还被人发现了。发现也就发现了,这人还偏偏要拿出来揶揄。 云胡顿时蔫了,酒劲也趁机再次蹿了上来。 “我是不应该偷偷卖掉你送我的东西,但我那也是没办法!我现在跟你道歉,我保证等我将来有钱了,一定把那套文房四宝赎回来,好好珍藏……不,好好还给你。” 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云胡一会儿懊恼,一会儿不甘,暗自琢磨不能就这么被这个诡计多端的王爷占了上风。 “我承认这事我是做的不够磊落,那你呢,你做事就都很光明正大吗?”她脑子一热,脱口就将埋在心底多时的疑问问了出来:“你说,你是不是偷偷亲过我?” 此话一出,裴稷愣住了。 云胡也后知后觉意识自己问了个尴尬的问题。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本就醉红的面庞一点点烧了起来,却依然倔强地直视过去。 做错的又不是她,此刻坚决不能漏了怯! 银色清辉下,两个人相视不语,好像被清冷月光封了印。 裴稷先是讶异,后是好笑。 “我是亲过你,”他坦然纠正:“但不是偷偷。” “就是偷偷!” 要不是在山洞醒来做了那个梦,她都不知道自己被亲了,这还不算偷偷? 按道理他偷亲了别人,不应该心虚气短脸红发烧么,凭啥这么理直气壮?云胡皱着小脸,抿唇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你难道不应该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为何亲我?” 裴稷眉头一挑,轻轻一笑“自然也是……没办法。” 云胡终于怒了。 “你,你亲了我,”她干脆转过身子正面对着他,小手指着自己鼻子,“还说是因为没办法?”欺人太甚! 裴稷也转过身,笑望着她,不语。 当时山匪就在几步之后,她中毒之下一张小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还胆大包天地伸手摘了他的面具。那时候除了亲她,当真没有别的办法吗? 裴稷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答案。直到有一天,他把云胡想象成男人,若是当时他抱着的不是云胡,而是程晟,或者符来…… 呃…… 光是想想就恶心地要吐,他定会一手刀砍晕他们。不过这样一来,他立刻想明白了。他的确也是没办法,没办法—— 不心动。 想起那时那刻那一吻,裴稷的眼神变了,仿若一瞬间风月都入了眸。云胡看傻眼了,喝了酒的脑子空荡荡,只除了一个想法。 大概是这天的月亮太亮,天上的星辰都暗淡,只有眼前这双黑亮眼眸最好看。她往前凑了凑,盯住他的眼睛,然后出其不意地—— 亲了上去。 想要的生活 这一吻,好似蜻蜓点水一碰即离。 云胡怔忡望着,在他迷人的气息中一点点沉沦,惟有那双眼睛倏然闪亮,灿若星辰。 他的唇软软的,带着些许凉意,此刻微微上扬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云胡心脏狂跳,脸烫得像火烧,已辨不清这可疑的笑是嘲笑还是欢喜。 干脆撇开眼不敢再看。 “对,对不起。”她紧张地话都说不利索:“嗯……谁让你偷亲我,礼尚往来,现在扯平了。”说着起身就要逃跑。 谁知这瓦片不稳,她又起得太急,身子一歪又坐了回去,正好坐到他身旁。 不仅没离开,反倒离得更近了。 “……”云胡羞得满面通红,再想起身竟又没成功,因为一只大掌抚住了她的腰身。 察觉到腰上的力量,她猛地抬头,正对上他盈满星光的笑眼,接着他整个人俯身下来,正对准她的唇。 “轰”的一声,云胡脑袋突然一声炸响,仿佛谁在脑海里放了一束烟花,她懵了半晌,眼前依然全是花火。 绚丽的一朵、一朵,在眼前绽放。 她闭上眼睛,鼻尖全是他的香气。 酒香、桂香,还有他身上幽淡的青草香,交织成一股美妙的气息,熏得她晕头转向……其实此时云胡还闻到一丝别的气味,一股想把他吃掉的食物香气,只是此时的云胡脑袋混沌,已然无法思考。 明月当空,府衙后院里静谧安逸。 房顶上二人靠坐在一起,细长的影子交叠重合一直延伸至房檐边缘。房檐之下,风动影斜,一院的桂香。 良久,他才慢慢放开她,清浅的笑意落在眼角、唇边,让看见的人直接晃了神。 “现在,我又欠你一次了。”他幽幽笑道。 云胡想了许久,到底没搞清房顶这一吻是自己一时兴起,还是预谋已久。第二日早上,她捂着酒后发疼的额头,坚决认为是一时兴起。 没错,一定是这样。 一时兴起调戏了一个绝色王爷,这感觉好像……很奇妙。 转念又想起昨夜他的那句话…… 他又欠了她一次,难道还要她再还回去? 哎,有些事欠就欠了,也不一定非要扯平……吧? 床边案台上,放着昨晚裴稷送她回房间后留下的蓝冥,她从被窝里伸手拿过,左看右看,像看着心爱的玩具,好半晌后才仔细收好。 清晨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院子里湿漉漉又空荡荡。云胡拿着包袱,同李青悠一起与莫小城、木鱼再一次告别。 此次分开,不知何时再见。 裴稷等人已在清晨离开,云胡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裴稷是真的不喜告别。门口的车辙痕迹依然还在。云胡望着蜿蜒向北的两道车辙印一阵沉默。 她选择了这条路,却将心放在了另外一条路上。 “山迢迢,水遥遥,我有一思念在远方。”她边走边唱,一路向南。眼前一幕一幕皆是上武清之后的画面。 ——莫小成晃着招风耳给她讲武林盟主的故事,石若莲在蒸汽熏肉的丹房忙前忙后,木鱼领着他们一起去鸣凤楼,程晟在山洞里阻止她去找裴稷,还有裴稷…… 那个牵动她所有哭、笑、兴奋与烦恼的男人。 如今几个人各自踏上征程,去往不同的方向。 武清山脉绵延数千里,一村一庄都像藏在山中的风水宝地。出城之后都是山中小路,路上寥寥几人,风景倒是别致清幽。 “你为何没有同瑄王进京?”反正也是无事,李青悠终于问出心底的问题,“真的只是想去溪雨阁看风景吗?” “李姐姐不信?”云胡问。 “非我不信,只是你同瑄王进京,以后再来看溪云阁也是一样的啊?” 云胡蹙眉。 她一直拿去溪云阁看风景做借口,这谎话编得连李青悠这傻白甜都不信,又如何能骗过裴稷? 自然骗不过。 只是她不想说,他就不会问。 想起那人的体贴,云胡心中百感交集,才离别不到半日,脑海中已经数次想起那个人。若是就此再也不见,又将如何生活? 李青悠见她迟迟不语,又问:“莫非你去溪云阁有别的事,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云胡叹口气,心想你最大的帮忙就是快点走。这磨磨蹭蹭观山望水的走法,等到了溪云阁你老子早断气了,可这话又不能跟她明说。 看着李青悠真挚热络的眼神,一副非要拿出溪云阁地主身份的架势,云胡想了想,道:“我有一个秘密,我若说出来,李姐姐可得帮我保密。” 李青悠热络的眼神顿作兴奋,“你只管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云胡深吸了一口气,坦白道:“其实,我同李姐姐一样,都是姑娘身份。” 李青悠一个趔趄顿住脚步,惊得眼睛差点掉到下巴上。 “你是姑娘?”她音量陡高,说着还拿眼睛往云胡胸部瞟,完全不像个淑女,倒像个流氓。 这书的人设都是假的么? 云胡讪笑一声,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李青悠看完前面还不算,又绕到云胡后面,左面、右面,整整转了三圈才再次回到正面,嘴里喃喃自语着,“只当你是年纪小,原来竟是个姑娘啊……” 她惊奇而又兴奋地看着云胡,好像看得不是姑娘,而是个怪物! “这男人衣服套在你身上又肥又大……怪不得没看出来。”她伸手拽了拽云胡宽大的袖子,“等到了前面镇子,咱们换套女子衣衫。” “不用,不用。”云胡连连摆手。 “怎能不用,这是姐姐送妹妹的第一份见面礼。”她特意加重“第一份”三个字。 云胡心中感动,真心道:“谢谢李姐姐,如果姐姐当真要送,不如送些别的吧?”说着莞尔一笑。 李青悠也温柔笑着,“等到了镇上,你只管挑。可是现在……”她明眸流转,故作大姐姐逼问的架势,“还是得老实交待,你到底为何要这么赶着要去云溪阁?” 不知为何,云胡小脑袋里忽然响起裴稷在马车上说的话。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不一定全部都要坦诚相告……” “你既然不肯与我说实话,我再逼问,只会逼出更多的谎言。你有自己的秘密并有没有错……” 裴稷是对的。 如今李青悠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虽是一片好意,却只能换来她的谎言。 云胡垂下纤长的睫毛,“我听说溪云阁即将举行一年一度的阁内子弟比武大赛,想过去看看热闹。” 这是假话。据直播间透露,李青悠他爹李见微就是在比武大赛前一天晚上被杀的。 “比武大赛确实热闹,”李青悠脸色有一丝不自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不会就因为这个拒绝了瑄王吧?” “是,也不是。”云胡笑笑,转身边走边说:“若我是男子,当然可以追随瑄王,即便不能建功立业也可以像符来一样有份像样的差事。可我是一个姑娘,又什么都不会,跟着瑄王能做什么?” 下过雨的山中云雾缭绕,雾气淡的地方好像蒙了一层纱,雾气浓的地方则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 云胡望向前方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那不就成为养在王府里的金丝雀了?” “金丝雀有何不好?”李青悠接道,“起码生活富足无忧无虑。” “金丝雀没什么不好,但事事都依靠男人,活着也只为博男人一笑。万一哪天男人厌了,烦了,金丝雀就无用了。这种生活,”云胡摇摇头:“不是我想要的。” 这是真话。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独立、自由。”云胡看向远方,一字一句道:“不依靠别人也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便可以不做什么。” 望着云胡坚定的眼神,李青悠讶异不已,唇边反复咀嚼着云胡最后这句话,心脏砰砰跳着,好像一道光开启了她从未有过的人生认知。 只是,还有些不懂。 “可……我们本就是女子,在家有父兄,出嫁有夫君,如何能独立自由?” 嗬,还真是刨根问底儿。 如何能独立自由,云胡其实早有打算。只是现在她最先要做的是救李青悠他爹。只要她能尽快赶到溪云阁,说不定能阻止那场屠戮。 “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李姐姐思考吧。”云胡真是懒得回答了。 李青悠低头走在旁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忽而抬头神秘兮兮地问:“除我之外,还有谁知道你女儿身份?” “还有我师父、师兄。” “瑄王知道吗?” “不知道。” 云胡说完猛地停住,脑海中浮现出昨夜屋顶的圆月、桂树、他身上的幽香,以及……那个吻。 她暗自思忖了一下,自信自己没有露出过什么马脚。所以他应该是不知道自己女儿身份的,如此说来,云胡眼睛瞬间瞪大。 他不会…… 是个断袖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云胡只觉毛骨悚然,越想越觉得十分有可能。 这么一惊,她忽然想起昨夜在他身上似乎还闻到一丝别的味道,那味道只在鸣凤楼闻过,昨夜……他去见过娄清雪? 想要的生活2 想起那个一身红衣妖媚十足的娄清雪,云胡心中说不出的别扭。记得那日娄清雪拼命拦住裴稷不许他走,当时就觉得这二人有基情。如此看来,裴稷他…… 真是个断袖? 见云胡表情怪异,李青悠也想起早晨送别瑄王时,让她代为转达的一句话。 “你拿了瑄王的文房四宝?” 云胡还在思索之中,闻言道:“什么……谁是瑄王的宝?” 李青悠终于恢复了她的淑女外表,打趣道:“不是瑄王的宝,啊……不过也有可能是瑄王的宝。” 云胡被这宝不宝的话绕糊涂了,疑惑看向李青悠。 李青悠不再逗她,莞尔一笑:“瑄王的原话是让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我再追问,他才又说只要跟你说‘文房四宝’,你便知道了。” 云胡想了想,终于想起自己昨晚喝醉时夸下的海口,不由得懊恼连连,暗道昨晚真是被“不醉归”坑苦了。 眼见李青悠又要化作好奇宝宝,她连忙伸手拉住李青悠:“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再这么磨磨蹭蹭,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亲爹了。 两个人一路无事,到了最近的镇子上,云胡挑了两匹看着温顺的良马,两个人骑马前行。近日天公不作美,云胡又刚刚学会骑行,再加上李青悠看山观水,见到什么都要上去瞧一瞧,所以二人速度不快。 这天走到襄县,因雨势渐大二人便找了处茶棚避雨。茶棚里已经坐了七八个避雨的人,三三两两坐在一处,看衣着行囊都是贩夫走卒。 两个姑娘栓好马匹进入茶棚,四下一看只剩最外面一处桌子,半边桌面被雨打湿才没人坐。云胡瞟了一眼径直坐了过去,又让店家送了壶茶水。 “咱们没必要这么赶吧?”李青悠把剑放到桌上,给二人倒了杯水,劝道:“比武大赛每年都一样的,今年看不到,明年来看也是一样的。” 明年连溪云阁都没了,云胡心想。 类似的话云胡已经听了一路了,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这次也一样。她一边应付着,一边警觉地听着茶棚外动静。自进入襄县以后,她就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看。 她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姿势压低声问:“李姐姐,你有没有发觉有人跟踪我们?” 李青悠一怔,随机四下看去,疑惑道:“没有啊。” 云胡觉得裴之给李青悠的人设还是丰富了些,“傻白甜”三字应该去掉后面二字。 “诶,你们听说没有,鸣凤楼的藏书楼被一个妖道给毁了。”靠里面一桌的几个商贩高声谈论,卖弄似的故意说得很大声。 另外一个道:“据说那妖道神出鬼没,偷走了藏书楼的武功秘籍不说,还启动了藏书楼机关,毁了几万卷书。” “你说你偷了人家东西就走呗,还毁了诸多圣贤之书,造孽啊!”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连连惋惜。 “毁书灭道,罪不可赦!”一个气愤道。 “放心吧,”另一个表情得意:“鸣凤楼发布了江湖第一通缉令,据说他们楼主发誓要活捉这妖道!” 茶棚里众人听闻此言皆是兴奋不已,隔桌催促这人多讲些内幕消息。那人便愈发得意卖弄玄虚。云胡表情淡淡,可李青悠却忍不住脸色难看。 她欲言又止地瞟了好几次云胡,终于出声安慰,“你别听那帮人胡说。” 云胡自然不会听,这种满天飞的谣言她早在离开石家寨时就领教过了。如今麻烦的不是谣言,而是那个江湖第一通缉令。 鸣凤楼实力雄厚高手如云,若要在溪云阁比武大赛前被抓住就惨了。难不成,要她以后蒙住脸做人? 她正犯愁,忽然听见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人到得茶棚也不下马,只坐在马背上伸长脖子往茶棚里看。 “程世子!”旁边的李青悠小小的惊呼一声,脸上迅速浮现两朵红云。云胡再次扭身回头,只见厚重的蓑帽下面的男人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正是两天前刚刚分别的汝阳王程世子程晟! 程晟听得呼声也朝这边看过来,见到云胡脸上一喜,这才翻身下马。 “总算找到你们了。”程晟摘下帽子,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因为靠外的一边被雨浇湿,是挤着李青悠坐的。 李青悠脸更红了。 见程晟风尘仆仆明显是追过来的,云胡连忙问道:“是不是瑄王出了什么事?” “他能出什么事,”程晟白了云胡一眼,抬手招呼小二上茶水。 云胡讪讪,又问:“那你找我们什么事?”我好像也不欠你什么……吧? 呃……除了被她弄断的那两把剑。 “哎……”程晟一声长叹,等小二上完茶水离开,才简单说了其中缘由。 原来他们在半路上收到圣上口谕,江南一带连日降雨,丽水、清扬江全都涨过了警戒线,各地县水利漕运全都临阵以待。皇帝体恤民情下发了赈灾欠款,担心会有人渎职贪污,便命程晟过去监督。 程晟此行除了要替皇帝办差,还要替另外一个人办差。 此去溪云阁要横跨丽水和清扬江,裴稷不放心云胡二人,但太后寿宴他不得不赶回京城,便命程晟同时照拂云胡二人。 程晟沿着瑄王暗卫留下的记号快马加鞭连走三天,这才追上她们。 不过程晟只说是他自己担心二人安危才决定一起同行,绝口不提奉瑄王之命一事。来的一路上他都在感叹自己命苦,如今见到李青悠感动的目光,又觉得此行不虚! 想要的生活3 原来李青悠此番去武清山,是因不满家里给他定的亲事离家出走的。比武大赛是溪云阁一年一度的大事,她的未来夫婿也定会参加,所以她即便回去也不能在比武大赛时回去。 此时回去,相当于应了那门亲事。 她想了一路,看了一路,觉得云胡说得对。即便是女孩子也要追求独立与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眼下过了江便是溪云阁,她作为朋友送云胡到此,后面的路就不再陪云胡继续了。等到了溪云阁,只要拿出她这根钗子便自会有人好好招待她。 看完信后云胡哭笑不得。 没想到她随便的一句话竟然让李青悠久久不忘耿耿于怀。话是那么说没错,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便不做什么”的前提,是你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有没有这个资本和能力啊! 云胡拿了钗子急忙下楼去问客栈伙计,没想到伙计说李小姐昨晚就拿着包袱走了,后来程公子也追了出去,二人至今未归。再继续追问,这客栈伙计也不知了。 云胡略一思索估摸出整个事情大概。 只是昨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这二人不会…… 不会不会,这两人自有主角光环护体,此时还是担心担心她自己吧。 云胡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接受了要一个人独上溪云阁这个现实。溪云阁一年一度的武林大赛就在今天。今晚,她就要一人力挽狂澜……了? 哎~~~好紧张!比参加全县朗诵比赛时还要紧张。 她刚收拾好了包袱刚,就听见有人敲门,准确的说是敲对面程晟的门。 “云公子,”那人见云胡拉开门,朝他拱手行礼,“请问您知道程世子去哪儿了吗?” 说话的男人高大细瘦遍体黑衣。云胡不认识这男人,但认得这身装束——和符来穿的一模一样。 云胡猜出这人是裴稷的影卫,摇摇头,又点点头。见这影卫表情不解,云胡闪身将他让进房内。 “我以为,你的同僚应该知道程晟去哪儿了。”云胡语带揶揄,暗指他们影卫偷偷跟踪自己。 没想到这影卫丝毫不觉尴尬,径直回答:“我们影卫奉王爷命保护云公子,其他人不在我们职责范围内。” 呃…… 这一点倒是出乎云胡意料。 “李青悠昨晚离开,程晟发现后去追她,二人彻夜未归,我现在也不知他们此刻身在何方。”云胡如实告知。 昨晚那种恶劣天气,再加上清扬江近日猛涨,云胡听客栈伙计说完就猜出整个事情脉络——程晟一定是担心李青悠一个人有危险追了过去。此刻尚未归来,只能说明二人要么被什么困住,要么找什么隐蔽地方卿卿我我去了! 云胡私心里更希望是后一种,嘴上说的却是前一种。影卫闻言皱眉,看上去十分为难。 “你找程世子,可是瑄王有急事?” 影卫受过训练不能对外多言,但他知瑄王与云公子交情不一般,便没说话。 云胡见影卫并不否认,心下了然,暗道果然是瑄王出事了,几番追问之下,这影卫终于透露出些信息——涠洲。 影卫的意思是希望云胡见到程晟之后能通知他尽快赶去涠洲,没曾想拥有直播间的云胡已经通过这个字眼预知了后面剧情—— 叶县失守,与之相邻的涠洲被困,皇帝一连五封诏书调兵遣将,前期被派去的五个官员还有一个将军全部被杀或战死,直到程晟过去才解了涠洲之围。 云胡敛眉沉思。 边境告急,皮骁去了西北,西南离涠洲远水救不了近火。离涠洲最近的就是汝阳王府外弟在西良郡的兵力。汝阳王府外弟为人说好听点是耿直,说不好听是一根筋,举国上下能被他放在眼里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且不说这人性格,单说这人能力,在太平盛世里仗着姐夫权势守个城还行,领兵打仗就差了意思。 嗯,还不是一星半点。 关键这外弟近日打猎伤了腿,没法率兵出征。在这关节眼上,既有能力又能得汝阳王府外弟信任的人……显然程晟是上上之选。但此刻程晟人在溪云阁,去涠洲时间上来不及,若是裴稷知道此事…… 云胡一拍桌子。 糟了! “你赶紧回去通知瑄王,叫他千万不要去涠洲。” 影卫愣了愣。 他刚刚只提了一句让程世子去涠洲,没说瑄王要去涠洲啊,刚刚应该……没泄露别的什么机密吧? “你还愣着干什么?”云胡急得上手去推,“快去啊!” 影卫莫名其妙被推了一把,张了张嘴,先是惊讶后是无奈。 “云公子既能猜得到瑄王去涠洲,就应该知道瑄王断然不会听小人劝阻……” “对对对,你说得很对。”涠洲危在旦夕,裴稷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但在程晟到达涠洲之前,谁去都是死……不行,必须想办法劝阻他。 “你就在此处等程晟,他很快便会回来。”云胡叮嘱,说着起身去拿包袱。 影卫疑惑,“云公子既不知程世子身在何方,如何肯定他会很快回来?” “你只管信我。”云胡答,想了想又道:“你来时骑马了吗?” 影卫点头。 “马匹借我,你有银子吗?” 影卫把身上的银子尽数拿了出来。 云胡借了马,拿了银子,脸上没有一丝不好意思,道谢后转身出了房门。 留在房间的影卫沉默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堂堂瑄王影卫,就这么被人打劫了? 该不会……遇上了个假云公子吧? 这边云胡出了门,没有立刻下楼而是转身到了隔壁,礼貌地敲了敲门。 半晌之后,门开了。 门里门外的两个人互相瞪着,谁也没有先说话。 云胡没说话,是因为她明明看到这几日跟踪自己的是个男人,可此刻站在里面的竟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一身紫衣,水粉糊脸,上面还有两团奇怪的腮红,她上下打量这人,难道是自己哪个环节搞错了? 直到—— 这人开口。 “您找哪位?”声音纤细明丽。 云胡轻哼一声,心中有数了。 当今世上论易容之术,伊红可谓数一数二的高手。云胡作为伊红手把手教的亲传弟子,虽然学艺时间不长,但以云胡的天资聪颖,还是听出这人的破绽。 云胡定了定神,直奔主题:“是谁让你们跟踪我?” 男人未答,目中一道精光闪过,与周身廉价打扮不甚相符。 “你是鸣凤楼的吧?”云胡往肩上拢了下包袱,顺势挺直了身板,“是娄清雪让你来的吧?” 神色自若,语气笃定。 男人见露了馅,已经没有再伪装下去的必要,换回男人声音:“云公子请进。” 云胡也不客气,抬脚进了房间。 “说吧,你们为何一直跟踪我?” 想要的生活3 “二楼主,”男人顿了一下,道:“他没有恶意。” 云胡将包袱放到八仙桌上,踱步到窗前,外面天势阴沉,风雨欲来。 “他有没有恶意他自己清楚。” 她看着窗外,声音清冷口吻却很随意。背后的男人眼皮抖了一下,有些心虚。起初二楼主的命令的确是杀了她,可不知怎么的中途忽然改变了命令。不仅改变了命令,还与最初的命令大相径庭,搞得他们措手不及还以为接收了个假命令,只好一边继续跟踪云胡一边派人去确认。 直到昨晚,他们确认收到的命令的确为真。可这事,还不如杀了她好办? “云公子,您,有事吗?” “你叫什么名字?” “鸣凤楼清风堂杜飞。” 云胡点点头。 “听闻凤鸣楼的规矩是以物易物,我今日有一事想与鸣凤楼做个交换,不知可否?” “云胡请讲。” 云胡转过身,目光恳切,“请鸣凤楼帮我找到程世子与李青悠,并带给他们一句话。这件事很急,天黑之前务必完成。” 杜飞低头合计。 云胡便静静等着,心中好似有一团火焦灼地烧着,就怕杜飞说不行。 “云公子可知,鸣凤楼的规矩是以最爱之物交换,”杜飞忽然抬头:“不论鸣凤楼要什么,都不得反悔?” 此言一出,云胡反而松了口气。他既然这么问就说明他们办得到,云胡点点头。 “你们想要什么,说吧。”云胡眉目都没动一下,道,“我都可以。” 杜飞反而犹豫了。 以前这种时候,交换之人都是犹豫再三、反复衡量值不值得、划不划算。没想到这个云公子为了一件找人的小事来求鸣凤楼。 值得吗? 再看云胡目光执着、面容坚定。看着荏弱,可敏锐聪慧,心志果决,非寻常人也。遇到这等非凡人物,他也豪气顿生,“好。云公子为人爽快,我们鸣凤楼要的,”他停了一下,道:“是云公子的自由。” “以后若鸣凤楼需要,云公子必须听鸣凤楼差遣。” 云胡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苦楚难言。 鸣凤楼果然……专挑人最爱的东西呢。 只是事出紧急,这是就得裴稷最好的办法,她毅然点头,“好!一言既出我云胡绝不反悔。请杜公子帮忙转达李青悠一句话。除了李青悠之外,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此后的四天,云胡快马加鞭去往涠洲的路上。越到西南,路上流民越多,云胡和从涠洲逃出的流民打听了一下,目前去的四个官员已经都为国尽忠,现在驻守涠洲城的是刚刚提拔上任的郡守梁大人。 即便有人接任郡守,百姓们依然人心惶惶,流言蜚语盛行。 有人说涠洲城被下了诅咒,近几年的几个郡守均不长命;有人说此次是西宁国一品大元帅图率达亲自攻打涠洲,涠洲城怕是不保;有人说天书预言,太平了数十年的大裴国兵战再起,天下即将大乱。 也有不信。 有人说梁大人簪缨世家,世代贵胄,定有办法破除诅咒;有人说大裴皇帝已经知道涠洲战事,不会不管百姓的;还有人说已经看见北瑄王的兵马穿城往涠洲去了。 听到这云胡心下一惊,将手中馒头一股脑塞进嘴里,又灌了口水,就急急上马朝西奔去。 虽然一路上已经见了不少逃难流民,等到了涠洲时云胡还是震惊了。大街上歪着躺着的全是封城之前涠洲逃来的难民。云胡下马穿行,看着眼前一幕一幕场景,仿佛人间地狱。 有断胳膊断腿的老翁,有饥饿大哭的婴儿,有铺在儿子尸体上悲愤恸哭的老妪,有抱着孩子跪求食物的妇女。 他们家中的男人要么已经死亡,要么正面对死亡。再往前三十里就是沥洲,如今已经被西宁占领。涠洲与沥洲以前是唇齿相依,如今是唇亡齿寒。 然而云胡知道这还不算最惨的,因为很快敌国大军就会再次兵临城下。西宁国向来野蛮骁勇,沥洲有天险做盾尚且失守,涠洲只背靠一座不怎么高的天沐山,也不知道能撑不多久。 关键,如果涠洲再失守,那大裴国西部将再无屏障。 云胡在涠洲城里转了一上午,整个涠洲都快被她走了一圈,她发现最困难的不是要目睹这些悲催,而是她根本找不到裴稷! 云胡去了郡守府邸,里面空无一人。后来一打听才知上上任郡守在城墙上指挥的时候,被敌军一箭穿心。后来临时上任的两个郡守一个被细作杀死,另外一个中毒而亡,如今现的现任郡守梁大人也是下落不明。 为防止细作残害家眷威胁郡守,才将府邸人员全部转移。 涠洲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云胡知道裴稷此刻就在涠洲城,可到要去哪里找他? 涠洲城气氛凝滞、人心惶惶,云胡想了想,决定到西侧城门口去碰碰运气。守城士兵见她往复徘徊行为可疑上前盘问,听她要找瑄王,上上下下把她看了好几眼。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找瑄王?” “汝阳王世子程晟,奉令来涠洲平乱。”一路上城池全都加强了防守,无路条不得出城。云胡没功夫去弄路条,好在她提前做了准备,伪造了信件和鱼符一路顺利通关。 一个领头模样的瘦高守卫走过来,拿过云胡手中鱼符翻过来调过去看了好几眼。 “你是程世子?” “正是本世子”云胡挺起胸膛,装作盛气凌人的样子:“快带我去见瑄王,误了军机小心你们的脑袋!” 云胡一路过来,许多官兵一见她的假令牌都吓得唯唯诺诺不敢抬头。这领头也算是个人物,见她这般恐吓也只是躬身行礼,“程世子请这边走。” 云胡随着领头守卫,先是沿着城墙走了一小段路,接着又在一条没什么人的曲曲折折小路走了一会儿,之后又拐进一条更加僻静的窄巷。 窄巷两边都门扉紧闭,云胡前看不到尽头,后不见来路,只感觉这人带自己兜兜转转绕圈子,心中暗暗忐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云胡问。 “末将赵城。” 说完,赵城在一户宅院停下。他率先上前推开门,“请世子在此处稍等,我去报告瑄王。” 这宅子院墙高耸,空无一人,云胡脚步踟躇,犹豫了。她自问自己没露什么破绽,可这赵城没直接带自己去见裴稷,显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世子,请进。”赵城站在门口催促,手却摸到了腰间剑柄上。 云胡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他们不是没完全相信,是根本没信! 就在赵城拔剑的一瞬间,云胡跨步便跑。刚刚紧闭的庭院大门忽然全部打开,跳出好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云胡停下。 “细作小贼,还干冒充我大裴世子,好大的胆子!” 原来那日在清扬江旁的小客栈里,瑄王影卫在傍晚时分就等到了程晟归来。程晟了解情况后知道瑄王已经赶去涠洲,他修书一封让影卫带给永安王钱逸,让钱逸派兵去支援涠洲,而他自己则决定同李青悠先去一趟溪云阁。 原本去溪云阁不过耽误个把时辰,误不了军情。谁知回来的时候江水暴涨,路桥均毁,生生将他困在了溪云阁。程晟没办法,只得又修书一封。 一路上的守卫不知内情,都被云胡糊弄了过去。也是云胡运气不好,碰上的这个赵城不是别人,正是永安王麾下信任副将。战时书信都慢,赵城前两日刚知道程晟被困一事,今日巡城就碰上了程晟。 再看云胡穿着,头戴木簪,身着布衣,除了一张脸蛋细嫩雪白之外,全身没有一点京城贵胄公子的气派。 不是假的是什么? 两军对垒,细作遍地。 他趁云胡不注意使了个眼色给手下,自己则带着云胡弯弯绕绕兜圈子,估摸着部署的差不多了,才带云胡入瓮。 谁知这细作还挺机灵,竟然没上当!好在他另有准备。 “我不是细作,”云胡朗声道,“我叫云胡,是瑄王朋友,此次前来有要事见他。” “大胆狂徒,还敢嘴硬,给我拿下!”此话一出,云胡身后数十兵将倏然上前。云胡背负受敌,又不忍伤害这些将士,虚晃几招之后,便脚下用力翻过墙头逃跑。 她在墙头屋顶飞纵跳跃,下面的人在地上追,年久失修的巷子狭窄、分叉有多,数十人分散汇合汇合分散,好像在玩真人版的贪吃蛇。 不过此刻的云胡没心情玩。 她刚跑回城墙跟,高耸的城墙上突然掉下一颗血淋淋的黑球,云胡吓了一跳,再一细看,竟是颗人头! 凌乱的头发下一张白脸毫无血色,一双眼睛瞪着仿佛凸出眼眶来,好像愤怒地要吃人。 与那人头四目相对,云胡登时吓得不会动弹。 追兵随后而至,赵城一看见地上人头,眼睛都红了,大喊一声“梁大人”后,批头就朝云胡砍来。 云胡这才知道地上这个就是近日失踪的新郡守。 “不是我杀的!”云胡慌忙解释。忽然听见一墙之隔的城外呼声震天,接着是“Duang”、“Duang”的木头撞击之声。 西宁大军攻城了。 涠洲之围 原来那日在清扬江旁的小客栈里,瑄王影卫在傍晚时分就等到了程晟归来。程晟了解情况后知道瑄王已经赶去涠洲,他修书一封让影卫带给永安王钱逸,让钱逸派兵去支援涠洲,而他自己则决定同李青悠先去一趟溪云阁。 原本去溪云阁不过耽误个把时辰,误不了军情。谁知回来的时候江水暴涨,路桥均毁,生生将他困在了溪云阁。程晟没办法,只得又修书一封。 一路上的守卫不知内情,都被云胡糊弄了过去。也是云胡运气不好,碰上的这个赵城不是别人,正是永安王麾下信任副将。战时书信都慢,赵城前两日刚知道程晟被困一事,今日巡城就碰上了程晟。 再看云胡穿着,头戴木簪,身着布衣,除了一张脸蛋细嫩雪白之外,全身没有一点京城贵胄公子的气派。 不是假的是什么? 两军对垒,细作遍地。 他趁云胡不注意使了个眼色给手下,自己则带着云胡弯弯绕绕兜圈子,估摸着部署的差不多了,才带云胡入瓮。 谁知这细作还挺机灵,竟然没上当!好在他另有准备。 “我不是细作,”云胡朗声道,“我叫云胡,是瑄王朋友,此次前来有要事见他。” “大胆狂徒,还敢嘴硬,给我拿下!”此话一出,云胡身后数十兵将倏然上前。云胡背负受敌,又不忍伤害这些将士,虚晃几招之后,便脚下用力翻过墙头逃跑。 她在墙头屋顶飞纵跳跃,下面的人在地上追,年久失修的巷子狭窄、分叉有多,数十人分散汇合汇合分散,好像在玩真人版的贪吃蛇。 不过此刻的云胡没心情玩。 她刚跑回城墙跟,高耸的城墙上突然掉下一颗血淋淋的黑球,云胡吓了一跳,再一细看,竟是颗人头! 凌乱的头发下一张白脸毫无血色,一双眼睛瞪着仿佛凸出眼眶来,好像愤怒地要吃人。 与那人头四目相对,云胡登时吓得不会动弹。 追兵随后而至,赵城一看见地上人头,眼睛都红了,大喊一声“梁大人”后,批头就朝云胡砍来。 云胡这才知道地上这个就是近日失踪的新郡守。 “不是我杀的!”云胡慌忙解释。忽然听见一墙之隔的城外呼声震天,接着是“Duang”、“Duang”的木头撞击之声。 西宁大军攻城了。 赵城等众人听得声音都默了一下,然后更加凶猛的攻向云胡。 “……”云胡急了:“我真不是细作!” 尖锐的刀剑刺破空气,贴着云胡胳膊擦过去。众兵将随机将云胡团团围住,众剑齐刺,云胡无处可退,使了一招游龙步法,踏着众人剑刃跳出包围圈。 众人反应过来时,云胡已经跳到了城墙底下。胳膊上血流如注,她背靠城墙捂着胳膊再次解释:“冒充程世子实出无奈,若我是真是细作,尔等此刻必定追不上我。我不逃,是因我不是细作,我真的有要事向瑄王报告。” 云胡说得言辞恳切,赵城身后的一个兵将低声朝他道:“要不要将此事禀告瑄王,也许真不是细作。” 赵城白了身后之人一眼:“细作向来花言巧语,他这么说只是想套出瑄王地址行以加害,再说瑄王军务繁忙,哪有时间管一个细作,杀了便是!” 身后之人被训斥的不再言语。云胡也被气得不轻。 这赵城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云胡打定主意给他些教训。因此当他的剑再次刺来时,云胡没再躲,反之踏步上前,凭借灵活的步法与众人周旋。 两军对峙,每一个忠君爱国的将士都值得尊重。云胡虽气赵城自负,但也不想伤人。只是赵城可不这么想! 周旋了几个回合之后,几人已经来到距离城门不远的大街上。赵城愈加狠厉,招招向死。云胡被他一剑挑破肩头衣服之后,终于怒上心头。 她脚下游龙步,手上呼啸拳,一招打向赵城面部。赵城踉跄后退两步,只觉鼻中酸疼难忍,众人也是心惊不已,纷纷看向赵城。只见他面部中央一团紫红拳印,两道鼻血顺流而下。 “把他拿下!”赵城大吼一声,众人作势要上。 云胡却动作更快。 只见她娇小的身影一晃,人已经到得赵城身后,接着蓝色寒光一闪,一把窄小的匕首抵住赵城脖子。 赵城身子一僵。 这匕首精致小巧,与她细嫩的手腕很是相配,当匕首的冷意透过皮肤,赵城当即意识到这匕首不是普通匕首,这人,也绝对不是普通人。 马路的这一头,随着沉闷的“咚咚”声,巨大的城门被一下一下撞得晃动。守城将士手持兵刃、弓箭手手持弓箭,个个严阵以待。 马路的那一头,百姓们仓惶逃跑。哭喊、哀嚎声不绝于耳。 云胡站在马路中间。 “说,裴稷到底在哪儿?”云胡冷下口气。 赵城见云胡竟然直呼瑄王姓名,丝毫不把大裴的王爷放在眼里,更加她是细作。 “杀了我,你也跑不了。”赵城硬气道:“有我们大裴北瑄王在此,你同你那狗贼主子一定不会儿有好下场!” “都说我不是细作了!”云胡简直哭笑不得,“我真的是瑄王朋友,好人!” 这真是秀才遇见兵,云胡只觉心累,刚要再开口解释。就听见一阵轰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众人抬头,只见一排高头大马从旁边街道拐到云胡所在这条街上,两旁尚未逃跑的百姓纷纷退避三舍。再看那些马上之人各个身着黑色铠甲,背负漆黑弓箭,光是背影就让人心底生寒。所到之处,吸引了无数人目光。 云胡的视线却牢牢所在当先那人身上。 那人骨架高大,背影清绝,黑色披风在马背上飘动。 看到了熟悉的背影,云胡心中震荡。就在此时手碗一痛,蓝冥当即脱手。原来赵城见云胡注意力松动,掰开她手腕,又用力迫使她松开匕首,接着绕到她身后,扭着胳膊将云胡按压在地。 “裴稷!” 云胡顾不上疼朝前面大喊,同时挣扎着想要起身,忽听一声咔嚓脆响,一股锥心之痛从右臂关节处传来。 额头冷汗顿时下来。 云胡咬着牙,白皙的面颊透出青筋仍不肯低头,死死盯着最先那个高大的身影。马蹄腾起的尘烟中,裴稷的栗色骏马始终向前,离城门越来越近,离她却也来越来远。 咚咚的撞门声、隆隆的马蹄声夹杂传来,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隐在尘埃中。云胡痛苦地望着,绝望、害怕,好像看到最终倒在尘土中的瑄王。 忽然,那匹栗色骏马停了下来,裴稷回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只是他身后,是携家带口仓惶逃跑的民众,裴稷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裴稷!”云胡焦急再喊,声音带着哭腔。 裴稷终于看到了云胡。 “放开她!”他朝赵城大喝一声,同时急急调转马头,两边的护卫顿时分成两排,也同样掉过马头。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全部停在原地,没有同他们的主子一样策马奔去。 在距离云胡五六丈时,裴稷一跃跳马下来,刚跑了两步,又猛地停住脚步。 在兵荒马乱的困城之中,在仓惶逃窜的民众之中,那个心念已久的姑娘,已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来! 涠洲之围2 好像一只满身灰尘的小兔子直接扑进他怀里,力度之大带得他后退半步才稳住身形。 裴稷怔住了。 女孩的柔软温热、还有些微微颤抖。他下意识抬手至她的后背,想要回报住她却始终没放上去。半空之中,细瘦的手掌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握成拳落回到身侧。 敌人暂时停止了进攻,沉闷的撞门声消失。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云胡单手抱住裴稷,细嫩的胳膊努力攀住男人脖颈。不知为何有种预感,好像只要她一放手,眼前这个男人就会就此消失。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找他,怕来不及,怕找不到,此刻终于找到了,却她没有任何解脱的快乐,反而更加害怕,不自觉手背上力道又紧了紧。 看到这一幕,赵城等一众将士都震惊了、傻眼了! 高贵完美的北瑄王竟然被一个柔弱小子当街亵渎,关键是——一向清冷高傲的北瑄王竟然没有推开?! 将士们握着刀剑一动不动,眼珠子差点都瞪出来了,内心却是波澜起伏,比听说沥洲被占还要震撼! “你要去哪儿?”云胡。 “你怎么来了?”裴稷。 两个人同时开口。 裴稷没答。就在女孩离开他怀抱的一瞬,他察觉到她右臂不自然的垂在身侧,袖子上都是血,肩头的衣服还破了,露出里面白嫩的皮肤。 “胳膊怎么了?” “没事。就是不小心……”云胡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干脆不解释,只努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没事。” 后面的赵城此刻已经意识到,这个人真的是瑄王朋友,至于是不是细作……他慎了慎,恭敬上前,躬身拱手。 “启禀王爷,末将巡查时发现此人鬼鬼祟祟,拿着伪造的文书鱼符冒充程世子,末将带人去追时候,又在她身边找到了梁大人的头颅,末将认为,此人行为可疑……” “她不是细作。”裴稷冷声打断。他声音不大,但语气沉定,听到之人都知道王爷心中认定,此话不容反驳。 就在赵城说话的时候,裴稷已经帮云胡将脱臼的胳膊还原回去,又仔细检查了她肩上伤口。赵城沉默地看着二人,见瑄王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关心之情溢于言表,足见二人关系密切。 这赵城其实是永安王的兵,沥洲失守时就在这附近,因此接到消息后率先赶了过来。他此刻虽听瑄王调遣但不能像对永安王那样什么话都可以说。是以心中虽有不解,还是压了下来。 是不是细作,等他拿出证据便知! “怎么又扮作程晟?”裴稷看着云胡,压低的声音藏着一丝宠溺,“还又被抓包。” 云胡正在一点一点试探着活动右臂,闻言囧了一下,小声道:“那我下次扮作你……?”她认真考虑了一下可能性,“好像更容易被抓包。” “……你还是扮作程晟吧。”裴稷顿了顿,道:“程世子,来得正巧。” 云胡听出来了,这是要她继续扮作程晟。 大战在即,程世子迟迟不到总是对稳定军心不利,云胡眼圈一转,便明白其中要害关系。其实裴稷还有另外一层考虑云胡没想到。 ——冒充世子之罪可大可小,不能让人拿住把柄。 “那程晟来了怎么办?”她小声问。 裴稷冷哼一声,满脸鄙夷:“一个延误军情的笨蛋,管他做什么。” “……” 云胡无语。心想这笨蛋可是小说男主角,解救涠洲的高光人物,她这条小命能不能顺利活到下一章,就靠这个你口中的笨蛋了! 云胡默默看着裴稷。他清瘦了许多,脸上棱角更加突出,也更显高冷倨傲。她并不想让裴稷为难,只是战场形势万变,她担心此时不要,以后要不回来。 “怎么了?”裴稷问。 云胡撇撇嘴,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望着裴稷,欲言又止。 “程世子,吞吞吐吐可不像你风格?” 云胡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道:“蓝冥……”说着目光不由自主瞟向身后。 裴稷先是一怔,紧接着目光锐利地看向云胡身后的赵城。 赵城八尺大汉,竟被这目光看得心脏一抖,下意识弯低了腰身。他此时已经猜出蓝冥为何物,只是这假世子胳膊被卸了都没告状,会因为一把匕首告状? 他有些拿不准。 “赵城兄弟。” 符来符进早下马站在裴稷身后五步开外处。符来见云胡几日不见整个人瘦了一圈,还被人当作细作,正在气头上。符进见状连忙上前几步,客气提醒:“各位可曾见到一柄短小匕首?” 说着用手比划着大小,又补充道:“阳光下周身泛着幽蓝之光。” 赵城连忙朝身后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人双手托着将匕首送过来。 裴稷淡淡瞥了这小兵一眼,小兵原本就双腿发软,此刻更是吓得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裴稷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匕首转身交给云□□柔叮嘱道:“别再弄丢了。” 云胡乖巧点头,拿过匕首仔细收好,再次问出她最关切的问题。 “你要去哪儿?” 裴稷笑笑,未答,看着她的眼神极尽温柔:“程世子舟车劳顿,我让人带你回住处歇息。” “你别去。”云胡急道:“外面危险。” 裴稷不语。 “再等等,只要等到程晟过来涠洲就能解围,再坚持两日,顶多三日,程晟就能赶过来。” 裴稷仔细看着她,抬手整理了下她散落的发丝,却被云胡一把捉住。她握住裴稷的手,急得快哭了:“只要撑过三日,涠洲城就会没事的,你信我,” 裴稷垂眸,看着抓住自己手掌的细嫩小手。原本白皙手背上沾满了未干的血迹和灰尘。 “涠洲自然会没事,我也不会有事。”他一字一顿,肯定道。 说着,果断抽出自己的手。 那一瞬间,云胡只感觉什么东西突然落空了。 “赵城,将云公子带到我房间,在我回来之前,不允许她离开一步。” 赵城先是愣一下,立即上前领命。 “末将遵命。” 云胡也愣了。 “我又不是细作,为何关我……”她突然脸色骤变,猛地抱住裴稷胳膊,“别去……会死的。” “六岁时我就已经在战场里玩了……”他说着目光飘远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不待人细看,又迅速隐去眼中底色,低头看向云胡,“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说着,就要拉开胳膊上紧锁的小手。可没曾想云胡用了力气,一拉竟然没拉下。再一使劲,还是没扯出胳膊来。 裴稷一愣。 讶异地看向抱住他半条胳膊的两只小手。 而这小手的主人不仅没放开,反而变本加厉,又顺势紧了紧力道,丝毫没有放开的觉悟。 云胡此刻打定主意耍赖。道理讲不通,就只有撒泼打滚了。反正丢的是程晟的脸! 眼见画风突变,符来扶额看向别处,符来直接调转身体,赵城和那些将士一而再再而三的开了眼界,各个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裴稷也是猝不及防,迅速地扫了眼周围,又看看挂在自己胳膊上的毛绒小脑袋,也是一时无语。 就在这时,停歇了好一阵子撞击声再次响起,与之同时响起的,是刺耳的利箭破空之声,以及城外震天的冲杀声。 云胡心中一抖,心道不好。再抬头时,果见裴稷肃了脸色。 “放手吧。” 他声音低沉,有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云胡不肯,执拗地看着他。 “我是大裴的王爷,也是统领千军的将军,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好。”既然如此,云胡干脆松手。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您是大裴的王爷,我是大裴的世子,我们都有责任保护大裴。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就同王爷一起,”她仰头看他,认真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裴稷不语,眼神复杂地凝视她片刻,忽而踏前一步,微微躬身,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轻道:“记住你此刻说过的话。” 涠洲之围3 云胡一怔。 原本还担心他不同意,听闻此言心中松懈。就在此刻腰上突然一酸,整个人软倒在裴稷怀中。 在昏过去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书中所说“涠洲之战一共死了五个郡守一个将军”这话的含义,如今已经死了五个郡守,而下一个即将战死的将军—— 就是裴稷。 涠洲之战的这一天,许多将士和百姓都看到这样一幕,即便这场战乱过去经年,也时常被人拿出来津津乐道。 瑄王裴稷抱着风尘卜卜跋涉而来的程世子,走在纷乱的大街上。两列影卫跟随其后,安静凝肃,气势雄浑。 马蹄踏过,腾起的烟尘蔽日遮天,迷了众人眼,也迷了云胡的梦。 云胡只觉自己周围都是血,眼前、手中、脚下全是流淌的血河。去去死的那天也是这样,即便闭上眼睛也挡不住一滩滩的红色流进脑海。在漫天的血色之中,她看见裴稷倒在血河之中,溅起的血水全都喷溅在她头身上。 血水呛进口鼻,溺水似的喘不过气来。云胡心口一痛,终于醒了过来。 她躺在床上平复了好半天,心脏依然砰砰直跳,直到闻见一股幽淡的草木香气才意识到自己躺在裴稷的房间。 而裴稷,不在身边! 她踉跄着推门出去,这才发现屋子前前后后站了不下二十个守卫,个个神色肃穆不苟言笑。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唯一就是不允许踏出房门一步。 云胡又气又急,还真把他当犯人了,这让她如何出去救裴稷啊?! 硬闯、套近乎、摆事实讲道理,可是这些人显然早有准备,任凭她怎么做都没用。云胡急得在房间里直转圈,后面干脆开口大骂。这些守卫依然无动于衷,因为他们早得到瑄王嘱咐—— 此人狡猾,务必谨慎。 只是领命看守云胡的赵城糊涂了。 这人到底是不是细作啊?! 趁影卫上马离开之前,他抓住个机会赶忙问向符进,只得到一句话——务必照顾好这位,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符进是瑄王心腹,和赵城也相识许久。是以赵城虽然疑心云胡是细作,但却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好好看守、好好伺候。 云胡骂得累了,听见外面有人小声谈论军情。她挨着门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此时西宁国大军已将涠洲层层包围。 西宁人数次攻城无果死伤无数,恼怒之下,竟然找了几十个父母弟兄在涠洲的沥洲百姓,故意在城门口羞辱、殴打、残杀,目的就是让涠洲守城将士开门迎战。 城外数万大军,城内兵力不足,战死事小,只怕涠洲将会是下一个沥洲。而涠洲之后,将是整个大裴。可若不迎战,就这么看着自己父母妻儿被残杀…… 云胡知道这些胡人野蛮残忍,但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残忍。而她唯一担心的,是裴稷忍不住开门迎战…… 不行,必须要想办法阻止他。 不知不觉中,云胡已经在屋子里绕了无数个圈。一会靠在书案、一会站在窗边,一会儿蹲在地上,忽然发现多宝格上有个东西十分眼熟。 寒丝网? 她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确定就是被她亲手埋进北祁山的那个寒丝网,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被裴稷挖出来了? 说起来她与裴稷相识也是因为这寒丝网。那一晚她与裴稷初初相识便能同生共死,后来他又几次救自己于生死一线,如今他在前线迎敌,她也不能在这里躲安逸。 这么想着,目光扫到桌上放着的茶水和糕点,云胡心中有了主意。 嗯……虽然不太地道,但也只能一试了。 涠洲城墙上人影幢幢守卫森严。四周异常安静,只有大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半个时辰后,云胡穿着与涠洲将士一般无二的衣服来到城门口。她遍寻不着裴稷,这才知道就在一刻钟前,裴稷已经带着全部影卫出城了。 炎炎夏日,云胡当即惊出一身冷汗,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出城,她要去救裴稷! 她回到城门口找到正在布置守城工事的副将。守城副将名叫季星云,是土生土长的涠洲人。季星云面容黝黑眼窝凹陷,一双粗眉倒立生长,看上去饱经风霜又冷酷无情。 他撇了一眼云胡,又扭头继续指挥。 “不行。” 他佩服瑄王,敬重瑄王,因此更要遵守瑄王军令。 ——在援军到来之前不得打开城门。 “不能开城门,那我可以从城墙上跳下去。”云胡这话不是置气,是真的打算这么做,“请季副将允许我上去。” 她仰头看了一眼向高耸的城墙,每隔几个台阶都有重兵把守,无令不得城墙。 季星云转身正视云胡。 他不知云胡身份,只当她是程世子。上下一打量,只见汝阳王府的“世子”长得竟是白白嫩嫩、瘦不拉几。他本就看不上京城的贵公子,此番一看只当云胡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纨绔子弟,虽说对瑄王有情有义,但两军对峙光靠情义打不了胜仗。 那叫愚蠢。 季星云虎着脸一言不发,又回头继续指挥守城工事。 城外的呼杀声此起彼伏,是瑄王领着影卫与敌人对阵。当城外的冲杀之声停止,就是他们城内守将为国尽忠之时。当西宁胡虏杀害一个个手无寸铁的百姓时,裴稷下达了死守城门的命令,而他自己则带着所有影卫出城了。 他飞奔至城墙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烽烟四起的战场,大裴的旌旗猎猎。 瑄王一马当先,面对黑压压的敌军面不改色,朗声公布了自己大裴瑄王的身份。 一是让被抓的大裴百姓知道,瑄王来了。即便救不了他们,也愿意同他们一起死。二来则是吸引西宁大军的注意力,给多次被毁的守城工事争取修复时间,给已经抵御了数次进攻的将士们争取修整的时间。 西宁大军早听闻过一战封神的少年将军,如今真人就在眼前,兴奋地如恶狼一般嚎叫。西宁国一品大元帅图率达更是放言,生擒了大裴王爷个个赏金千两、封地百户、美女无数。 城外厮杀震天,城内则是异常的安静。众将士皆知涠洲城内的片息安宁,都是瑄王一血一肉换来的。 季星云咬了咬牙根,扭头继续巡查。云胡再要上前就被两个人横剑拦住,她后退一步,打算硬闯,身后突然有人大喊。 “程世子!” 云胡回头见是赵城,有些后悔刚刚没舍得给他们多下点药。 “程世子刚刚讲的那些,可是真话?”赵城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显然药劲未过。 云胡一愣。 他不是来抓自己回去的? 半个时辰前,她给看押她的将士们讲了自己与裴稷上石家寨、打武清山、毁藏书楼、斗恶县令的事,听得这些将士们热血沸腾,对故事里的云胡与瑄王佩服地五体投地,兴奋之余放松了警惕,这才被云胡趁机下了药。 云胡点头:“句句属实。”除了她就是云胡之外。 “你真不是细作?”他又问。 “我是不是细作,赵将军心中不是已有决断了吗?” 赵城浓眉一锁,立刻做出选择。他上前两步道:“胡虏人数众多,世子如此出城,只怕还未等到达瑄王身旁就被人杀了。” “赵将军可有办法?”云胡问。 “若世子轻功能与云公子一般了得,末将倒有一主意。” 这话有两层含义,云胡听出来了。 她迎视赵城审视的目光,不避不让,片刻后才道:“赵将军请讲。” 见她目光澄澈、神色坚毅,一身的凛然正气,赵城眼中溢出一丝的欣赏,更加确定自己内心想法。然后迅速叫来季星云简单把计划说了一遍。季星云只当云胡是程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柔弱的小身板连问三遍:“程世子,您确定?” 云胡点头,一次比一次肯定。 “可仅靠一根麻绳……这需要高强的轻功,非我瞧不起世子,只是此法凶险万分,稍有不甚便是万劫不复,任谁也救不世子……” “季将军无须多言,所有后果我……本世子都想清楚了。” 可汝阳王府就程晟这么一个男丁,季星云还是不太放心,“汝阳王老王爷年事已高,膝下……” “季将军放心,若汝阳王府怪罪下来,我赵城一人承担。” “我不是怕怪罪,我是怕……”季星云看着云胡眼含关心、欲言又止。现在已经这样了,他不能再搭一个世子进去啊! “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也请季将军信我一次。”云胡言辞恳切。 赵城佩服地看向云胡。刚刚抓她时就已经领教过她不俗的轻功,他相信如果此法可行,放眼整个涠洲城目光只有她一人能做到。 若不让程世子去,瑄王必死无疑,如今只能兵行险招,或许还有机会救瑄王一命。季星云黑着脸想了半刻,一拍大腿终于答应,“行!” “但我有一个要求,”云胡道:“将麻绳换作血蚕丝。” “血蚕丝?”两个男人顿时一愣,异口同声道。 “什么血蚕丝?” “去哪儿找血蚕丝?” 云胡微微一笑,“瑄王房间。” 换命1 漫天黄沙里,西宁大军的旌旗摇曳,呼声震天,身着黄甲的众多西宁兵将中间一瘦高的黑甲之人团团围住。将士们个个眼睛通红,胸中喷火。手中紧握兵器恨不能立刻冲出去厮杀。 踏上城墙的那一刻,云胡上才知人世间最难的事不是去拼命,而是你明明可以去拼命,却必须要忍。 就像现在,她疯狂地想跳下去拼杀,却只能憋住眼泪一忍再忍。黑衣重甲的影卫一个个倒下,曾经跟着瑄王身后威严生猛又酷又帅的影卫如今死的死,伤得伤,只剩下裴稷一人还在支撑。 云胡远远地看着,咬紧牙关不哭,当又一刀重重砍向裴稷背部时,云胡只觉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一瞬间,她终于理解裴稷为何明知必死,也要率领影卫出城了! 她无法就这么看着裴稷死在眼前。同样的,大裴的王爷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大裴的子民被欺侮残杀! 一阵黄沙再起,季星云长臂一扬,一把精铁所制的锐箭悄无声息地射到距城墙五六十丈远的大杨树上。正值夏日,大杨树枝繁叶茂,谁也没察觉杨树粗壮的树干上多了一枚箭矢。箭身全部入木,箭尾连着一根极细极轻的透明血蚕丝,一直延伸至城墙上。 大杨树的右后方不远处,一个装束明显与旁人不同的魁梧大汉跨坐马背,腰跨长刀倨傲狂妄,得意地看着众多胡掳攻击裴稷。 赵城站在墙头,远远地指着大汉给云胡看:“那个就是西宁的一品大元帅图率达,据说此人阴狠毒辣,功夫不俗,你一定要小心。” 顺着赵城指尖方向,只见马背上的人脑门亮得好像太阳底下的大钢珠。原来这个图率达竟是个大秃驴。 云胡点点头,记下了。 她此去唯一的目的不是杀贼,而是救人!按照计划,她只要借助血蚕丝到达裴稷身边,然后再带上他再借助血蚕丝一起回来。整个过程能否成功的关键就是速度——必须速度够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她要在图率达杀过来之前救出裴稷,也就避免了和他正面冲突。这个大秃驴在原著小说是被程晟一招抹了脖子,别看他现在趾高气昂,其实离死不远了。 这么一想,程晟那小子也挺厉害的! 就是动作忒慢! 云胡抬眼看了看天色,只盼自己能撑到涠洲解围的那一刻。 季星云与赵城反复检查了云胡身上装备,季星云又将自己的剑送给云胡。之后二人并肩站立,齐齐朝云胡抱拳拱手。 “程世子,多加小心。”一个目含担忧。 “等世子归来,赵某一定亲自负荆请罪。”一个语含敬重。 云胡呵呵一笑,“不必不必,赵将军别去告我状就好了。”她指的冒充程世子一事。 一切准备停当,云胡心中反而平静了。她看向城墙下苦苦支撑的单薄身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裴稷,等我。 涠洲城上风云变幻,黄沙蔽日。一阵狂风之后,城墙上万箭齐发,朝西宁大军射去。与此同时,城墙的西北角上,一个黑影轻飘飘跃出城墙,借着一根细丝疾速向前。细丝被风吹的飘荡摇晃,黑影却总能准确的踏在细丝之上。 如鹰般果决,如燕般轻灵。 如此轻功,如此胆色,赵城看得心悦诚服。季星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卓越的功夫,惊奇地瞪大了圆眼。 尽管季星云指挥将士射箭掩护,云胡还是很快被人发现了。只是这些西宁兵也没见过这样出神入化的功夫,纷纷停下刀剑仰头去看。 透明的血蚕丝细如发丝,离地又高,映着苍茫的天空仿若无物。云胡速度极轻极快,身姿翩跹,众人不知她脚下有丝线,只当神祗下凡膜拜仰望。 等意识到头顶闪过的不是神,云胡都已经飘出了七八丈。 裴稷早就看到了云胡,又惊、又喜、又无奈。好像每一次见到她都是这样,欢喜与苦涩交杂,让人手足无措。 当影卫报告云公子速度太快他们跟不上的时候,裴稷就猜到她应是来涠洲了。虽然早猜到她会来,在大街上见到她的那一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瘦了许多,满身风尘面容憔悴,还被人当成细作追杀,望着他的一双黑眼睛欢喜又委屈, 既然出了城,他就没打算回去。苦苦支撑不过是给季星云多留一些时间,给涠洲的百姓多一些希望。 说起来真是奇怪,每次打算就此结束的时候,这个小姑娘总会出现,就像算准了时辰似的绊住他往生的脚步。 只是这一次与往日不同,他不知自己怎样做才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在云胡轻盈的躲开几只箭矢之后,图率达一声令下,黑压压的箭矢一齐对准云胡,随着她的起落转动方向,只等她落下去的那一刻万箭齐发。 图率达狂妄狞笑,心想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逃不过他数千西宁大军的弓箭。与此同时,城墙上赵城季星云几人全都为云胡捏了一把汗。此时此刻,任谁都无能无力,一切只能看云胡自己造化了。 云胡在半空之中就看着黑莹莹的箭尖对着她,心中毫不畏惧,冷笑一声。 今日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游龙步法的厉害! 云胡足尖轻点,提气丹田,借助血蚕丝的韧性用力一跃。就在众人以为她会奔向裴稷的时候,那道黑影却倏然调转方向,直奔西宁国一品大将军图率达。 哼! 她就不信了! 只要大秃驴敢下令射箭,一定比她先射成筛子。 不过这一调转方向,云胡发现一个大问题,她要跟那个大秃驴图率达正面刚了。 图率达手握大刀,横刀跨马直朝云胡奔来。裴稷现在满身是血,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云胡只想尽快去救裴稷,根本无心与这人纠缠,但大秃驴功夫高强,云胡一时脱不开身。 她一边应付,一边隔着层层人墙去看满身鲜血疲惫不堪的裴稷,冷不防自己后背中了一刀。 云胡一个趔趄,却并未如图率达预料的摔倒,反而借着这股力量一剑结果了一个西宁兵。而她自己则脚步变换,稳住身型后又顺势捅了他另外一个兵。 图率达虎躯一抖,又惊又怒。 “你这是什么功夫?” “送你回老家的功夫!” 云胡后背疼得如同火烧,她反手摸了下后背,果然濡湿一片,抬头再看向图率达时眼中寒意能冻死人。 “今日我西宁勇士不仅要杀了你,还要杀了你们的战神,然后不出两月我们西宁国再杀了你们的皇帝,占有你们的土地和女人!哈哈哈~~” 图率达说着一阵奸佞狂笑,看得云胡只恶心。 王八蛋!姑奶奶今日就送你回老家!她懒得再同图率达废话,朝裴稷的方向大喊一声。 “给我一刻钟!” 话音刚落,人已经朝图率达扑杀了过去。 换命2 别人不懂云胡这话含义,裴稷却是懂的。 她要他再撑一刻。 他一剑刺穿一个扑过来的胡虏心脏,带血的面庞忽然泛起一抹奇异的笑。 这个小姑娘,可爱的紧。 笑着笑着,面庞慢慢变阴冷,阴如嗜血的魔鬼,冷如万年冰川。胡虏见了这莫测的笑,竟一时不敢再上前,握着刀剑瑟瑟发抖。 金钱、封地、美女,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裴稷高傲的站着,如王者蔑视。下一秒剑光一闪,又继续开杀。 大裴的战神,也是西宁的死神。 或许因为心存对方,各自厮杀的云胡与裴稷虽被层层阻隔,却是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云胡就已经能看清他整个身影。隔着七八人,可以隐约看见他身上到处是伤,皮肉翻出,血流不止。 白色衣领早被染红,黑色的发丝黏在额角,俊美的面庞凌厉如刀,幽黑的眼睛冷若寒冰,不怒自威,骇人心魄。 而他脚下尸横两侧,血流成河。 竟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只为靠近她。 他的剑已经卷刃,身体在摇晃,胳膊在轻抖。血道子不断在身体上增加,而他始终在搏杀,仿佛不会疼,也不知累。 云胡心疼了,也更加痛恨图率达。此时不宜恋战,她要尽快带裴稷走。她心思一动,想出一计。随机全力朝图率达杀去。 这一招来势凶猛,图率达只能后退,再蓄势反击。可图率达万万没有想到,他这全力的一击不仅没伤到云胡分毫,反而送了她一程。 娇小的身影如同一只灵活的飞燕,径直飞过中间的七八人,准确地落到裴稷身边。裴稷一脚踹飞身旁刚刚举起大刀的胡虏兵,旋身接住云胡。 二人目光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疼与欢喜。 就在此时,涠洲城上忽然传来震天的擂鼓声,一声一声如雷鸣海怒,一下一下激撞着人心。云胡向城墙上看去,只见季星云与赵城各一人守着一台大鼓,正抡起胳膊拼命敲着。 旌旗猎猎,鼓声振振。 裴稷与云胡彼此再看一眼,顷刻间便心意相同。两人纵身飞跃,借着高超的轻功再次踏上血蚕丝。 身后,箭矢纷乱如雨。 裴稷腾出一只手挥剑格挡。云胡靠在他怀里,再一次感受到他的热度,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一颗心满满当当,再无所畏惧。 走了一半裴稷忽然停下,不等云胡阻止只说了句“你先走”后就跳下血蚕丝。 云胡怎么可能一个人先走? 她站在血蚕丝上,见裴稷跑过去的地方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看穿着都是大裴的普通百姓。他越过几具尸体,在一具女人尸体身下翻出一个棉布包裹的东西。 他转过身来,云胡才看清他怀中抱着的,竟是一个小婴儿! 云胡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扬起黄沙漫天,云胡眯了一下眼睛同时稳住摇晃的身形。 当她再睁开时,脸色大变。 一把刀直直插在裴稷后背上,喷出的血溅湿了他怀中的襁褓。 他身前,小婴儿面容美好,他身后,图率达面目狰狞。 云胡心脏猛地一缩,周身僵冷,仿佛瞬间坠入地狱。 “裴稷!” 她大喊一声,眼睛猩红,疯了一般跳下去,随手捡起地上一把什么东西就朝图率达杀了过去。 自穿越以来,云胡遇到过无数阴险狡诈之人,即便那些人要治她于死地,云胡都没想过要杀人。 这一次,是她第一次起了杀心。 她今日,一定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 刀声嚯嚯,鼓声阵阵,云胡咬着牙根,杀的眼睛都红了。疯了一般,不辨方向,不留活口,谁敢靠近,必叫他生不如死。 这个世界就是坏人怕恶人,恶人怕疯子。 等无人再敢送死之时,云胡抬眼看向图率达。这种表情图率达只在饥饿的野狼身上见过,他哆嗦了一下后揪住两个人挡在身前。 但也挡不住云胡的杀气。 还有她的轻功。 那一瞬间,虎啸拳、河碑残图、鸣凤剑法、无情剑法、楚慕剑法,那些学过的、见过的招式一一在脑海中闪现、融合、又再次拆解。 她利用太阴心法,聚集真气,接着气随心动,拳随气动。 狂风再起、黄沙飞扬,擂鼓声更响。 云胡的世界却安静了。 她一拳打向图率达胸口,图率达立刻横刀格挡,谁知云胡根本意不在此。 那虚晃的一拳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下一秒,她脚下变幻、倏然跳到图率达左侧,与此同时,拳头变掌,直奔图率达肩颈。 这一招速度太快,图率达根本来不及抽刀回挡,但他并不以为意—— 即便肩头挨上这一掌也死不了。而他可以趁此机会给上她一刀,一掌换一刀,划算! 图率达打定主意,却没想到,就在云胡那一掌到达肩头时,掌心上突然多出一把又细又窄泛着幽蓝光芒的匕首。 当蓝光晃过眼睛,图率达心神大骇。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噗”的一声。 那把无坚不摧的小匕首直接插入气管。 鲜血喷溅。 图率达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身子直挺挺向后仰去。天空那么白,云朵那么蓝,他至死都不明白,那么细小的掌心怎么会多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 断气的图率达像头黑熊一样咚得砸起一地烟尘,砸得所有人都震惊了。云胡捂着腹部,眼前世界一点点被红色覆盖。当红色布满天空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围的西宁兵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二人,无一敢上前。 “大帅死了?”有人小声嘀咕。 “大帅死了!”有人大喊。 忽然,涠洲城门打开,无数兵马从里面冲出来,冲杀声、擂鼓声,声声齐鸣,在空旷的沙场之上久久回荡。 “为瑄王报仇!” “为世子报仇!” “为沥洲百姓报仇!” “冲啊!” …… 云胡第一次醒来时,看见许多人在围在自己周围,形形色色吵吵嚷嚷。鼻尖一股熟悉的清幽草木香,她微微歪头,看见躺在自己旁边的俊美侧颜。 她这是,和裴稷一起结局了吧? 呵呵,也好。 这个结局,她也是喜欢的。 云胡微笑着,再次晕过去。 第二次醒来时,床头探出一张熟悉的脸。她努力回忆了许久,才认出满脸茂密胡子后面的面孔。 “你也死了?”云胡虚弱地问,“我们穿越回去了吗?” 裴之叹口气,拿过旁边一直温着的茶水,小心喂她喝了半口。 “再睡一会儿吧。” 云胡睡不着,肚子疼得厉害,好像有人拉扯她的肠子。 看来没死啊。 “裴稷呢?”她问。 “他……还没醒。” 云胡挣扎着要起身,被裴之按住,“别动。你肚子上那一刀不浅……” 裴之说着就想数落云胡,“你说你,哪儿来的胆子和那个一品大狗熊硬碰硬,要是再深一点儿可就见不着我了……” 瞧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后面的话被他咽回肚子里。 “裴稷什么时候能醒?” 裴之耸耸肩,“不知道。” “你不是作者吗?怎么会不知道?嘶~~~”云胡一激动碰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我只给了裴稷一个人设,他的剧情都是他自己演绎出来的,与我无关。” 云胡蹙眉,不懂。 裴之神秘一笑,并不打算解释。 其实裴之也没太搞懂。他就是一个菜鸟作者,这本小说被他写得乱七八糟自己都看不下去,简直一无逻辑二无章法,要不也不会烂尾。 “本来我是让他死在北祁山的,谁让你救了她。”裴之倒是撇得干净。 “那怎么办?”云胡着急,“你主意那么多,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 “能救她的不是我,是你!” 云胡更不懂了。 “从北祁山开始,你就改了他的命。无论是你的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总之你影响了他的判断,也就影响了他的命数。简而言之,没有你他早就死了。” “说重点。”云胡没心情听他啰嗦。 裴之吸一口气,刚要开口,门突然从外面推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红着眼睛闯进来。三两步跨到云胡床前,挤在云胡床前,“扑通”一声齐齐跪地。 换命3 裴之吓得一惊,连忙起身躲到旁边。云胡躺在床上动不了,但也吃惊不小,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 “季将军、赵将军……”后面还有几个人云胡叫不出名字,“发生什么事了?” “公子义薄云天,请公子救救瑄王殿下!” 他们喊他公子,显然已经知道她不是程晟。只是他们一个两个行如此跪拜大礼,口口声声让她救人,也得先告诉她到底要如何救吧? 正当她要问,裴之早一步抢上前去,面色为难道:“非我师弟推辞,各位将军也看到了,他现在身体十分虚弱,这事的确不好办。” “裴道长,只要能救瑄王,让我们做什么都可以,日后道长和云公子无论有什么需求,我们也一定义不容辞。” “不是我们不想救瑄王,我只怕救了瑄王,没了师弟啊。”裴之哀戚道。 “可道长与公子若不施以援手,瑄王就……”赵城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慌乱了一瞬,又坚定道:“我们已经飞鸽穿书到京城,圣上已经允诺,只要能道长与公子肯出手相救,二位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裴之不再啰嗦,果断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各位将军将瑄王移到此处。” 此话一处,几个粗壮大汉一起呼啦啦站起来,又呼啦啦挤出门去走了个干净。 云胡心慌气短刚刚一直没能插上说话,此刻终于问了出来,“裴稷到底怎么了?” “没事,”裴之随意道:“就是失血过多,止不住了。” 云胡一听又气又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动作太急牵动腹部伤口,疼得她整个人僵住。 “想见他还不容易,他们马上就给你抬过来了。”裴之幽幽瞥向床上半撑着身子脸色苍白的人,揶揄道:“裴稷呢……马上就会没事了,倒是你……建议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经裴之这么一提醒,云胡想起来了,“他们为何求我,我要怎么救他?” “失血过多,你说该怎么救?”裴之直直盯着云胡。 这要放现代应该很容易,可现在是在古代。 “你有办法?”她问。 “别忘了我是理工科,做个重力装置不难,难的是你……”他目光扫向她腹部伤口,又重回她惨白的脸上。 “我没问题,只一件事——别让我看见针头。”云胡额间冷汗未消,一张小脸毅然决然,如壮士断腕般悲壮。 “想好了?”裴之再次确认,“你可能会死。” “也可能不会。”云胡。 裴之心中叹息。 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在得知她以命换命杀了图率达的时候,就知道她会再次以命换命救裴稷。 “值得吗?”他不解。 云胡想了一下,她只是单纯地希望他能活下去。至于值不值得……若他们都能活下去,便值得。若其中一人死了…… 她不知道。 “小时候看爷爷救人,总是劝人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她停了半刻,问:“你说,若是他死了,我会怎么样?” 裴之望见她眼中执着,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叹口气,转身去到八仙桌旁,打开早就准备好的工具袋。 “这套工具是我跟皮骁账下一个小军医要的,她起初还不肯给我,要不是我使出浑身解数哄得她高兴……” 裴之一边絮叨着,一边拿出根铁钉般粗的针头,云胡的目光在那针头上停留了半晌,缓缓躺回床上。 “有麻药吗?”她问,苍白平静的面容之下有种极力掩饰紧张。 裴之惊奇地回头。 顿了两秒,他终于想起来,这个敢与图率达拼命的小丫头不怕疼,不怕死,只怕一件事—— 打针。 那时她才七岁,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她不肯打针,奶奶说只要好好打针就可以出院见爸爸妈妈了。后来,她总恨自己当时没听奶奶的话。 后悔—— 是这世界上最致命的情绪。 他转回身,用后背挡住手中工具。 她刚刚问如果裴稷死了她会怎样。他现在很笃定,如果裴稷死了她也不会好过。一辈子活在无尽的后悔之中,每每想起便会生不如死。 云胡看着年龄小,但思想通透、性子勇敢,她不会允许自己那样活着。 “放心,我练习过很多次的。”为安慰云胡,裴之开始讲自己如何在皮骁军营里头混日子,后来又如何到了此地。瑄王驻地守卫森严,为了能见到云胡,他可是想了不少办法,最后只得声称自己有办法救瑄王。 好在瑄王只是失血过多,好在这个小丫头恰好是O型血。 说到这裴之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要不是他及时赶来,云胡的女儿身份恐怕就要瞒不住了。 等裴之准备得当才发现床上半天没了声音。他凑近一看,小丫头不是睡过去,而是晕过去了。他捻起沾在她脸颊上的一些白色,闻了闻,无奈地摇摇头。 很快,裴稷便被移到云胡房间,血液一点一滴从云胡的身体流向裴稷的身体。 小院里静悄悄,依稀能听到遥远的厮杀声,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裴之一直守在房间里,从夜晚到天明。烛火晃动,映着床上二人。裴稷的呼吸渐渐平缓,脉搏也趋于稳定,而他旁边的女孩儿则像秋日的花朵,一点点褪去了颜色。 裴之忽地发觉不对劲。 他与云胡都不属于这个世界,是早晚要离开的。云胡在现实世界有亲情牵挂,如果这个书中世界也有了情感牵绊,她该如何选择? 望着床上毫无血色的莹白小脸,裴稷做了一个决定。 云胡一直昏睡着。 做了许多梦,梦见了许多人,有爸爸、妈妈、去去、花旦、甚至还有武清观当家道长袁真卿。他们打破了世界隔阂全部聚在一起来,像过年一样热闹。 云胡好高兴啊,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真的有办法能让大家都在同一个世界里生活。 正当她高兴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抚上脸颊,指肚皮肤粗粝温凉,好像炎炎夏日中的一块冰手帕。 冰凉的触感冷却了云胡的兴奋,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梦里的人都是死去的人! 那她和裴稷呢? 等待她和裴稷的结局会是什么? 云胡第三次醒来时,头晕得厉害。头顶、四周、身下全都在晃,耳边还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懵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马车宽大舒适,能躺能坐,应是特意改造过。 “醒了?” 裴稷坐在窗子旁边,一缕阳光照在异常俊美他脸上。马车里光线晦暗,更显得他脸色苍白,两颊皮肤贴着颧骨,更瘦了许多。 不知是马车在晃,还是他人在晃,云胡只觉天旋地转。她不想说话,掀了掀眼皮,又赶紧合上。 太tm难受了! 当时没想那么多,没想到这迷药的后遗症堪比植物人。她忽地想起裴之那句话—— 值得吗? 眼下裴稷像模像样坐在马车里,而她却只能躺着,值不值得不知道,反正不公平! 马车外总有人喊着什么,此起彼伏,与车轮压过坑洼的石板路上的声音一样不绝于耳。过了好久这声音依然还在,云胡终于忍不住了。 “好吵。”她皱着眉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太难受了。” 裴稷温柔地笑了一下。 “所以你就吃这个?” 听到“吃”这个词,云胡睁开眼睛,见他左手缠着白纱,捏在两根细长指间的是一个小瓷瓶。云胡定睛一看,正是她装迷药的小瓷瓶。 云胡一怔,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只是待她看清裴稷眼中的揶揄后,又果断闭上眼睛。可裴稷显然不打算放过她。 “我那一屋子士兵,都是你用这个迷晕的吧?” 云胡头虽还晕着,可挡不住心里的不服气,她半眯着眼睛反驳道:“是你先把我关起来的,我不过见招拆招,这叫什么来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么说你给自己下药,是怕他们还施彼身?” “……”这个说来话长,云胡决定继续装晕,又闭上了眼睛。 裴稷收起小瓷瓶,无奈一笑。 可惜此时的云胡正紧闭双眼,没看见他眼中的宠溺与柔光,如同春雪初融的午后暖阳。 “你从哪儿弄的这药?”他又问。 “武清观的丹房里。”云胡含糊道。 “我还以为丹房里的药都被毁了呢。”裴稷口气随意,但云胡听出他这话的讥讽之意,不就是趁人不备偷偷留了一些么! 她掀开眼皮,耷拉着眼角,一副‘我就这样,你奈我何’的模样。 裴稷微微一笑:“这药伤身,我没收了。” “行,送你了。”云胡扭过头去故作不屑,余光里看见他把小瓷瓶收进书案下的抽屉中。 她哼了一声。 要不是她受伤不想动,真想转过身去不理他。闭上眼睛睡觉吧,外面吵得人睡不着。 “他们再喊什么?”她问。 “没什么,等出了城就好了。”他答。 云胡睁开眼睛,“出城?” “你睡了七日,许多事不知道,三日前涠洲解围,昨天沥洲也被程晟收复了。”裴稷将帘子完全拨开,马车里光线亮了许多。 透过车窗,云胡只能看见蓝天白云。她揉了揉脑袋,道:“我想想看看外面。”解围后的涠洲是什么样子。 裴稷会意,转过身坐到她身后,扶她轻轻靠坐在自己身上,然后拿过水袋给她喝了几口。 窗外,百姓们站成一排,大人抱着孩子,年轻人搀扶着老人,马车过处,全都跪下来磕头。 云胡记得刚到达涠洲那一日,路两边也像这样都是人。只是那时每个人脸上都是大难即将来临的恐惧和慌张,而现在,每个人脸上都是感激和劫后重生的喜悦。 两个人靠坐在一起,透过小小的一方窗口看着世间苍生,谁都没有说话。 她乖巧地靠坐在他胸前,后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只感觉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怦然有力,透过夏日轻薄的衣衫渐渐与她的跳动在一起。 云胡向后仰头,他也正巧低下头来,二人目光相触,云胡觉得裴稷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赐名 以前的他高深莫测拒人千里,好像一处诡异幽境,让人想去探索又不敢靠近。现在的他依然幽深莫测,可看着她的眼神不似之前复杂疏离,好像主动开启了一扇门,故意引诱她前去探索。 云胡怔怔望了一会儿,生硬地转回头来。 “我们现在去哪儿?” “回京。” 云胡一惊,再次仰头回看。 这次动作幅度大了些,导致脑袋有些眩晕,她手指下意识抓紧了他袖口衣衫。指尖处有些濡湿的触感,低头一看,果见他手腕处渗出了血丝,在雪白的绷带上慢慢扩大。 云胡这才想起来他也受了严重的伤,不止手腕,胸口、后背都是伤口。 “你的伤……”她说着便起身要看,胳膊却被他拉住。 “别动。”他沉声道。 云胡以为碰到了他伤口,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不敢起身,也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挨近他。 好累。 忽然听见头顶一声浅浅的低笑,好像一滴水自溶洞顶端滴落。 “放轻松……”环住她的胳膊缓缓收紧,一点一点将她重新拉回怀中:“我没事的。” 马车里放置了冰块,偶有凉风从帘子下面吹进来,云胡本来不热。可是一挨到他温热的胸膛就完全变了模样。热度不停地从后背传过来,她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脸上也不由自主开始发烫。 车轮压过石头剧烈颠簸了一下,帘子下摆的流苏被甩上了半空。云胡敏感地察觉裴稷全身肌肉都骤然绷紧。 “碰到伤口了?”她关心地问。 “没有。” “放,放开我吧。”云胡有些紧张。 “你不是要看看外面吗?” 她是想看外面,可外面的人也能看到他们啊! “这样……不太好吧。”云胡提醒。 “有何不好?” “你……我……”云胡不知该怎么说。 “你现在知道避讳了?”裴稷垂眸看向怀中女孩,眼中溢满温柔:“程世子当街亵渎北瑄王,现在整个涠洲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程晟?亵渎你?” 程晟喜欢的是女人,不应该啊? 云胡一时没反应过来,讶异道:“如何亵渎?为何亵渎?” “嗯,就是……”裴稷故作回忆、面庞浮现一抹笑意,“在大街上,在涠洲百姓的睽睽目光之下,有个人冲过来扑进我怀里,”他微微低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抱着我不肯松手。” 所有人都在逃离,只她逆着人流艰难地向他跑来。 马车里,偶有微风吹进来,吹动云胡额间刘海。 云胡皱着小脸,想象程晟高大的身躯扑进裴稷怀中,熊一样挂在他身上的模样,那画面……容易引起胃部不适。 “你……”想起娄清雪、程晟都是俊俏的小鲜肉类型,云胡欲言又止,心想你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 正琢磨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阵噔噔脚步声由远及近到得车前停下。 “启禀瑄王,前面有几个百姓拦车,说要当面感谢瑄王与世子。”云胡看不见人,但听声音是赵城。 赵城只站在马车前,并没到窗口来,但凡他再往前一步,定会看见她与裴稷亲密地靠在一起。云胡暗中称赞赵城,进退有据,不愧为永安王的得力干将! “本王所做之事从不需要感谢,叫他们让开吧。”裴稷道。 “他们跪在地上不肯起,末将见他们携老扶幼,诚心诚意的样子不像是细作……” 裴稷轻笑一声。 云胡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赵城肯定有职业病,见谁都是细作。 “诚意致谢却之不恭,瑄王殿下不如去见一下?”云胡向后仰着脑袋,面色俏皮。 裴稷低头,眼中泛起一丝无奈。他拿过一只柔软蓬松的靠枕放到云胡背后,自己又坐回原来位置。 他动作有些迟缓,显然伤势未愈。云胡目光落在他胸口肩头,又将他身上各处仔细打量,似乎并没有被自己弄出更严重的伤情。 她往蓬松的靠枕上挨了挨,偷偷呼出一口气,这才真正的放松下来! 还好她机灵,要是在这样下去,不是他伤上加伤,就是她累上加累。 得到了裴稷的应允,赵城迅速到前面安排。很快马车的前帘打开,车厢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云胡眯着眼睛适应了下光线,这才看见外面站了好几排人,四周都有,几乎将马车团团围住。人群最前面是一个瘦壮的年轻男人,一身布衣大大小小缝了不少补丁,怀中抱着一个安睡的婴儿,旁边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 众人见马车掀开帘子,齐刷刷全都跪在地上。 “瑄王与世子救了涠洲,涠洲百姓无以为报,我们给您——磕头了!” “谢瑄王,谢程世子!” “谢瑄王,谢程世子!” 一声声感谢发自肺腑,震彻云天,每一个,每一张脸都诚心诚意、感激涕零, 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一起跪拜磕头的云胡震惊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柔软的心。那一瞬,她忽然想明白了裴之问她的那个问题—— 值得吗? 值得! 普天之下,没有比救得无辜苍生性命更值得的事。 “是皇帝派我来此解救涠洲,各位要谢就谢我大裴皇帝吧。” 众人听言又向着东方三呼万岁英明。之后裴稷微一点头,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这时最前面抱着婴儿的男子上前两步,恳切道:“瑄王与世子拼死救下小儿,草民感激不尽,小儿刚满月不久,还未取名,希望殿下能赐小儿姓名,草民与小儿将永世不忘瑄王与世子救命之恩。” “你姓什么?”裴稷问。 “草民姓裴。” 裴稷刚要开口,忽然瞥见一旁发呆的云胡,心思一转改了主意:“那,就请程世子赐名吧。” 云胡没反应出此刻的程世子就是她自己,还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车下的赵城重重“咳”了一声。 “程世子?”赵城盯着云胡高声再道:“程世子!” 云胡蓦地反应过来,“何,何事?” 赵城飞快地看了一眼裴稷表情,见他并无不悦,这才拱手道:“请程世子为所救婴儿赐予名字。” “啊?” 突然被点名的云胡本来就有点懵,这下更为难了。 她这高中文化水平,连自己名字的出处都是穿越之后才知道的,哪知道怎么给别人起名? 起外号还差不多! “还是不……” 云胡刚要拒绝就被裴稷打断,“诚心诚意却之不恭,程世子还是不要推辞。”裴稷面上笑吟吟,可云胡却听出一丝讥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云胡无法反驳,只得借着马车遮挡凑到裴稷身旁,苦兮兮压低声音:“救他们的人是程晟,你和他们说一下,让他们去找程晟,嗯……真程晟要名字吧。” 裴稷不语,定定看着云胡。 云胡见他眼神怪异,还以为他不愿意,正想再劝就听他道:“是你杀了图率达救了他们,” 他指着外面的百姓,一字字真诚又肯定。 “还有他们的……瑄王殿下。” 仿佛一声惊雷平地炸响。 云胡愣了半晌。 “是我杀了图率达?”云胡完全不敢相信,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又问:“图率达是我杀死的?” 呃……好像是同一个意思。 裴稷重重点头。 “无论你是谁,此时此刻你就是拯救整个涠洲百姓的那个人。” “轰”地一声。 云胡脑袋彻底懵了,惊讶地看着裴稷说不出话来。 不对呀? “那涠洲之战一共牺牲了多少个郡守?”云胡连忙再问。 “五个。都已经奏请皇兄追封嘉奖,并且妥善料理后事了。” 云胡才不管他们后事呢。 “那,涠洲之战有将军战死吗?” 裴稷皱了下眉头,“你指图率达?我想皇兄应该不会愿意给他料理后事。” 云胡一下子瘫坐回去,鼻子眼睛全皱在了一起。 完了! 全乱了。 书中说图率达是被程晟所杀,涠洲是被程晟所救……怎么都变成了她云胡? 这故事发展跟书上说的不一样,准确地说,是不完全一样。 比如书上说图率达是被程晟所杀,在世人眼中也的确是,但实际是被她所杀。书上说涠洲之战共死了五个郡守一个将军,所以当死了五个郡守之后,她便顺理成章地认为那个将军是裴稷,而实际是图率达!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这些故事情节会把她牵扯进来? 如果她当时没有决定去救裴稷,那死的将军会是裴稷还是图率达?如果她当时没有因裴稷重伤而愤怒,那图率达还会死吗?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无论她怎么做都不会影响故事走向,但如今看来,她的一举一动好像……好像…… 也会影响故事。 “程世子,”裴稷淡淡提醒,“您若再不肯赐名,恐怕咱们天黑也出不了城?” 云胡这才看见外面鸦雀无声的众人,全都等着她给那婴儿起名字。 “呃……”云胡尴尬地蹭了下脑门儿,脑袋一热脱口而出:“就叫他裴勇俊吧。” 人心 外面赵城等人一直盯着云胡,还以为她苦大仇深这许久,一定会酝酿出个意义非凡的名字,没想到…… 寻常是寻常了些,不过通俗易懂,简单好记。 “好名字!”赵城带头这么一吼,求赐名的汉子才反应过来,连忙领着老娘一起再次拜倒。 “谢程世子赐名!” “不用不用。”云胡羞赧,连忙摆手。眼睛看着那可爱婴孩暗想:裴勇俊啊裴勇俊,都怪老阿姨读书少,你长大了若是不喜欢这名字尽管可以改啊! 之后这些百姓又再三感谢,一边退到两边目送马车离开。 出城的路不好走,马车颠来晃去。云胡怕自己被颠下床去,朝里面挪了挪,刚挪完就觉不妥,好像要给裴稷腾出位置似的,又赶紧往外挪了挪,同时悄悄抬眼看去。 裴稷因颠簸无法看书,单手执书卷放在书案上,人却看向窗外,肩背挺直眉目舒展,表情淡漠如远山,应是没发现她的小动作。 云胡放下心来,刚要收回视线,却瞥见他嘴角似乎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我师兄去哪儿了?”不知为何,脸颊有些发烫。 “走了。” “走了?”云胡有些惊讶,还有些失落,“何时走的?去哪儿了?” “涠洲解围,皮骁的军队再留在此处不合适,他随皮家军一起回西北了,这是他临走时托我交给你的。”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云胡连忙接过来展开。 她和裴之许久未见,深以为他一定会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没想到信纸上面只有四个字—— 小心裴稷。 云胡把信纸翻过来调过去,确认只有这一句话,没头没脑,无前因无后果。要不是熟悉的简体字,差点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细作伪造的。 为何会这样? 裴之为何提醒他小心裴稷? 裴稷与她共患生死,她相信裴稷不会害她。裴之与她虽无血缘,但二人相依为命这么久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绝不可能骗她。 难道……裴稷后来黑化了? 按照她看电视剧的经验,或许裴稷才是原著中最大的反派? 那裴之为何不在信中说清楚? 马车颠簸稍缓,趁裴稷再次拿起书卷看书的时候,云胡仔细审视眼前这个高大俊美的男人。 他真的会黑化? 安静的马车里,裴稷慢慢地看着书,只在翻页的空隙瞟上一眼云胡。 而云胡则死盯着那四个字,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几个字改头换面似的。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云胡的脸上一会阴一会晴,一会儿脸皱成包子,一会儿展颜释怀,好像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剧, 她出神地想了好一阵子,果断认为这二人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师兄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她抬头问道。 “他叫你好好养伤。” “还有呢?” “没有了。” “没了?”云胡疑惑。 见裴稷点头,云胡更加郁闷了。裴稷说话向来滴水不漏,半句都不肯多说,也不知是真没了,还是假没了。 不过,直觉告诉她裴稷一定有事没告诉她。 “你觉得,我师兄这个人怎么样?”云胡旁敲侧击。 裴稷目光依然落在书卷上,想都未想道:“有小谋但无大志,所幸为人还算正直。” 云胡深以为然。 能编出这么烂的烂尾小说,确实没啥大本事。那么大的一张信纸,就写这么几个没头没脑的字,也只有他能干出来。 想到这云胡不由得佩服裴稷。只见过两次就能把人分析地这么透彻,果然厉害!她忽然很好奇起来。 “那你觉得我呢?”云胡又问,“我怎么样?” 她眼神清澈希冀地盯着裴稷,白净的小脸好像春日刚刚盛开的一朵小花。 裴稷终于放下书卷,身子向后靠去,他微微侧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一瞬间,云胡有种完全被看透的感觉,莫名心虚了一下。 “你……” “还是不用了。”他刚开口就被云胡打断,“反正不管我好与不好,我都不会改。” “你很好,”裴稷淡淡一笑,眼神晶亮,“不必改。” 这是称赞吗? 还以为他会批评她擅自做主不听话。说起来自他们自从北祁山相识以来,无论她惹下多大的祸,他都从来没有怪过她。不像裴之,但凡她犯一个小错就被数落上半天,还骂她主意大,脾气倔,无论谁劝都不肯听。 望着他柔和下来的绝美俊颜,云胡心中感动,仿佛终于找到了知心人一般心满意足,两眼都是爱心,差点把裴之的提醒忘诸脑后。 感动了半晌,云胡才恍然大悟。 她该不会是中了……美男计吧? “你和我师兄,是不是有什么过节?”云胡决定言归正传,直奔主题。 “没有。”他答地毫不犹豫。 “那我师兄为何不告而别,还叫我……” 云胡顿住,话到了嘴边死活就是说不出口。而裴稷此刻还在等她后面的话,裴稷等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她手中信纸,轻淡问道:“你师兄叫你做什么?” 云胡没回答,泄气地垂下脑袋,好像一朵霜打的花骨朵。 “你尽管去做吧,你师兄不会害你。” 云胡心中泛起一丝无奈,“你可知我师兄叫我做什么,若是他叫我杀了你呢?” “那便杀吧。”他想也不想地答。 云胡猛地抬起头,不解。 裴稷轻轻一笑。 “你杀不了我的。”此话一出,既有王者的自信,又有翩翩公子的高贵。 “裴之生性胆小,又真心爱护你,绝对不会叫你做这种危险之事。”见云胡疑惑,他缓缓解释着。 “他喜欢权利,又忌惮权利,害怕某一天得罪像我这样有权有势的人会下场凄惨,如果那样还不如保持现在的生活,虽然颠沛流离但至少性命无虞。他猜到你会留在我身边,所以才会提醒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封信……” 他目光看向云胡手中的信纸,“应该是叫你提防我。” 云胡张大嘴巴,哑口无言。 这哪里是猜? “你看过我的信?”她脱口问出。 被怀疑的裴稷皱了一下眉头,却没生气。 “不曾。”何须看信,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那你如何笃定我杀不了你?”云胡不服气了,她断然不会杀他,非不能,而是不肯。“我可是连图率达都能杀了的武林盟主!” “想杀我的人太多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是依然站在你面前。除非我想,否则,”他轻哼了一声,像是蔑视,又像是自嘲,“杀我,比救我更难。” 云胡不懂,在她看来这话逻辑不通顺。但她懒得去想,因为无论杀他,还是救他,都不是她希望面对的。 “杀人多没意思,救人才有成就感。”云胡还是怕他会黑化,委婉规劝:“我保证以后不会杀你,你也不要……,嗯……我们以后还是一起多多救人吧?” 云胡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谁会无缘无故杀人? 没有经历过他人的痛苦,便没有资格教他人向善。她自知自己这话十分不妥,于是小心地观察裴稷脸色。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缓缓展开一个奇异的笑,不是开心,而是一种将世事看穿的了然与苍凉。 云胡盯着他俊美的面庞,仿佛看见了他在刀尖与鲜血中游走的过往。 “我这一辈子杀人无数,让我拼了命去救的却只有两人,”片刻之后,他脸上依然挂着笑,目光落在窗外淡得如水墨似的远山。 “一个是那个婴儿,一个是你。”话毕,他收了笑,望着窗外不再言语。 云胡怔住。 有些惭愧,还有些自责。 这大概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她因为别人一句话就把他往坏了想,但是愿意豁出性命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婴儿能有多坏呢? 最坏的不是他,而是随意把人往坏了想的人心。 其实不想走 夏季多雨,二人伤势未愈,再加上总有不知死活的山匪还是什么的骚扰,车队一路上走走停停速度并不快。程晟留在涠洲善后,影卫大部分都重伤留在涠洲养伤,如此一来护送瑄王返京的任务就由永安王的部下负责。 在出涠洲地界前,季星云也护送了车队一程。临别时季星云说了好些敬重欣赏惜别的话,又送了云胡一把上好的长刀。 这大刀刀背宽厚,上面串了九个圆环,拿起来金属相碰叮叮当当响。云胡向来没有兵器,见了很是欢喜,可一拿之下又面色铁青。 足有六七十斤重!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到了这个时候,季星云也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真正的程晟。他特意护送至此就是想亲自证实一下。 “在下云胡。”云胡如实回答。 季星云蹙眉。 他虽然人在西北,但也听说了前不久在武清观发生的事,心想怪不得能够靠一根血蚕丝独闯千军万马,原来是瑄王身边的高人。 “竟是破除武清观,活捉袁老道的云公子,季某失敬。” 云胡呵呵笑了两声,嘴上谦虚着“都是瑄王的功劳”,心里却想着自己现在已经这么出名吗?她稍稍回头看了眼车上的裴稷,仰着白皙圆润的下巴略,面上带着一丝小得意,没想到裴稷却是眉头深锁,一脸严肃。 真是不解风情! 与季星云分别后,云胡又捂着肚子爬回车上,然后就盯那把齐腰高的大刀犯愁。刀是好刀,就是太重,这要打起架来还不得把手脖子累断!关键随身带着也不方便,这么一想,她又怀念蓝冥了。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总之蓝冥又、又、又丢了! 当时抹了图率达脖子后她也受伤昏厥,蓝冥当即脱了手。 也不知被哪个手欠的西宁兵捡走了。 关键,裴稷曾经几次叮嘱她不要弄丢蓝冥,偏偏她次次都弄丢。这几日她一直小心谨慎,就怕被他发现自己又丢了宝贝。刚才她还悄悄托季星云帮她找找,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回来。 出了涠洲地界后,又开始接连几天的赶路。云胡不知道为何裴稷不肯像符进符来一样在涠洲养好伤后再回京城,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的事,但裴稷不说,她也不问。 因为她根本没打算同他一起回京。她的目标是南下,她要去找李青悠,她要帮李青悠尽快报仇。 涠洲在西,他们一路向东,过了川城再折而向北上,一路上云胡都在琢磨怎么和裴稷说,如今到了川城,她的伤养得也差不多,终于不得不说了。 阴雨绵绵,适合离别。 云胡站在滴雨的廊下,犹豫再三还是扣响裴稷的房门。 开门后,裴稷见她肩上的包袱略有些意外。不过一瞬,他就明白了。他低头看了她片刻,抬脚跨出房门,越过云胡站到朱红的栏杆处,高大的身躯笔直挺立,站在走廊里自成一道绝美风景。 芭蕉叶上的雨珠摇摇欲坠,好像云胡的心情。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亏欠的感觉,好像卸磨杀驴一般——利用裴稷养好了伤,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云胡转过身望着他宽阔的后背,扶了扶肩上包袱,深吸一口气,“我要走了。” “去哪儿?”他问。 “去南边。”云胡看向庭院中一池涟漪,讷讷道:“等这雨停,我就出发了。” 裴稷没说话,沉默地背立,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庭院中,潮湿了一切。云胡忽的眼眶泛酸,酝酿了许久的离别感言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果某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不要惊讶,也不必去找我,因为很可能……”云胡吸了吸鼻子,道:“我是回家了。”等她帮李青悠报仇雪恨,李青悠和程晟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也就要离开了。 想到再也见不到裴稷,心头就像刀割一般,比被图率达一刀捅破肚子还要疼。 “你多多保重,无论我在哪里,都会为你祝福的。” 裴稷安静看着廊檐之外一言不发,宽阔的肩头沾了些许斜入的细雨,也不知在想什么。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能不能让我,”她瞥了一眼他冷峻的侧脸,狠了狠心道:“让我再,再抱你一次。” 这回,裴稷终于有了反应。 他侧头低眉,隽逸的黑眸之中风云变幻、暗流汹涌,云胡一怔,张开的双臂停在半空之中硬是没敢抱上去。 他一句话未说,只送了云胡这样一个眼神。云胡体会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裴稷生气了。 她讪讪地放下手,裴稷再次转过头去看向庭院。庭院不大,只有很小的假山和鱼池,中间一条小拱桥,旁边点缀了几株芭蕉。 都要分开了,就不能转过身看看她吗? “你曾问我,你在我心中是怎样的。如今这个问题,换我来问你。”裴稷终于开口说话,“在你心中,我是怎样的人?” 云胡皱起眉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很复杂。 原著中裴稷的人设是聪慧睿智,杀伐果断,坊间有关他的传闻是暴戾残忍,性情难测。云胡觉得世界上最好的词和最坏的词,他各占一半。 比如确实睿智,但又腹黑。 比如确实果决、但又残酷。 比如他对她很好,但又的确性格难测,就像现在—— 她就搞不懂他为何生气! 要是如实说出,他会不会更加生气? 裴稷见她紧皱眉头,为难得像是要下刀山火海一般,面庞更加冷淡。 “雨停之前回答我。”裴稷说完要走。 “要是我不答呢?”云胡反问。 “那你,就别想走了。” 这话霸道又无理,把她一肚子离愁一下子撵地无影无踪。 “我一不是囚犯,二不是你的下属,想去哪儿是我的自由,”云胡的脾气也上来了,“你凭什么管我?” 裴稷猛地回头,脸色阴沉地好像海面上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抿着唇,侧脸骨骼微动,似乎在咬着牙努力压抑怒气。 云胡握着圆圆的小拳头,仰着脖子迎上他幽沉的目光,也是一让不让。 两人就这么沉默对峙,眼神较量,火药味浓得好像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雨声停歇,池中涟漪荡然无存。 裴稷望了眼庭院,又回过头看她,面色虽不似刚刚那般阴沉,但目光坚决、语气笃定。 “你走不了了。” 他说完毫不留情离开,只留云胡一个人站在原处。 云胡一整个无语。又气裴稷又气自己,气裴稷莫名其妙,气自己在意他的情绪。发现他生气的那刻,她竟然有了一瞬间的动摇,好在他后面的霸道无理将她可能的心软全部敲碎。 被关进房间的云胡负气地把包袱往床上一扔,抱着枕头欲哭无泪。 苍天啊大地啊!谁能来管管这个不讲道理的大魔王啊! 第二日,云胡是被赵城看管着出的房门。 若是云公子不见了,就算瑄王看在永安王面子上不要了他们的脑袋,永安王也决计会罢了他们的差事。他赵城一人丢了差事也罢,但这些兄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多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他不能不为这些兄弟着想。 赵城知道若是这位云公子要逃,就算十个赵城也看不住,因此不得已当着一干手下的面祭出了苦情计。 于是这天一早,一个八尺壮汉堵在驿站窄小的房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抹着,连着他后面的十来个士兵也跟着神色哀戚,泪眼朦胧,好像集体死了老娘的奔丧排。 云胡默了默。 这帮人! 与当时在涠洲抓捕她时的神勇相比简直不似一人。 一路上车队遇到过好几次刺杀偷袭,都是这些士兵把她护在身后。虽说这是他们的职责,但云胡发自内心感激他们,更何况这些日子云胡跟他们一同吃同住早就培养出了感情,因此他们表演虽说夸张了些,还是让云胡心中不忍。 再说,瑄王眼线遍布天下,若是不能说服裴稷,早晚会被这个大魔王抓回来。 罢了罢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反正去找李青悠也不急于一时。云胡虎着一张脸刚要往自己的马车上爬,又被赵城拦住。 “云公子,这马车不能再用了。” 云胡疑惑:“为何?” 赵城指着车辕、棚顶,还有门窗,“这马车是半路临时采买的,买时就破旧,现在走了这许多路又被歹徒劈砍过,本就破损严重。近日来连绵细雨,这些木头更加糟烂腐败,若是再用,恐怕会出意外,轻者人仰马翻重者车毁人亡。” 他说着好像怕云胡不信,一刀砍向破损的车辕,只听“咔嚓”一声。 这样,即便云胡不怕人仰马翻车毁人亡也用不了了。 她狠狠剜了赵城一眼,“那怎么办?” “修肯定是修不好了,”赵城揉着一团胡须,故作思索道:“只能到前面集市上看看有没有马车买了。”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赶紧买?” 被催促的赵城不慌不忙:“集市离驿站大概要五六十里。” 云胡一整个晕倒。 “那现在到底怎么办?” “还请云公子移步到瑄王马车。”赵城伸出手掌,引她看向前面高大宽敞的黑色马车。 云胡看着马车,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来。 第一次撒娇 云胡当然知道坐车舒服,要是车上没有那个人的话! 可是…… 她望了望头顶刺眼的日头,身体要是颠坏了想跑也难,但就这么随了赵城几人的愿又觉得心中不忿。 “赵将军,”云胡打定主意后,忽而一笑,“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等我回来,要负荆请罪什么的吧?我可是等到现在也没见到呢。” 被揶揄的赵城也不生气,爽朗笑道:“等护送云公子到达京城后,赵某绝不食言。” 等到了京城黄瓜菜都凉了。 可此时多说无益,云胡板起小脸,狠狠瞪了这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们一眼,在众多目光的监视下,默默爬上了瑄王的马车。 等云胡的身影在马车上消失,赵城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若是上战场,他们这些人肯定二话不说一个顶俩,可让他们看住云公子…… 他们这些人可全亲眼见到那日之事,即便过去了一个月还时常津津乐道拿出来显摆一般,那语气神情好像云公子就是他们最要好的兄弟。 云公子靠一根血蚕丝独闯千军万马救瑄王,这轻功、这胆量、这智谋,岂是寻常人能有? 这些天一路同行,云公子为人和善,对他们这些当兵的恭敬有礼,更让这些弟兄们佩服敬重。云公子是瑄王救命恩人,也是拯救涠洲城的大英雄,平日里捧着供着都来不及,如今却要看管住她? 就凭云公子那日神仙一样的轻功,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就算豁出命去也办不到啊! 除非—— 要么绑了,要么卸掉两条腿。要是别人他们一定就这么干了,可对云公子他们是一百个不能动也不愿意动,但瑄王的命令就摆在眼前不得不从,没办法他们只得连夜商量出这一招来。 二位主子吵架,苦得他们这些旁人受累。众人心里也是无奈,最后一致决定,只要把云公子骗进瑄王马车,剩下的……就让瑄王自己看着办吧。 赵城等了一会儿没听见马车里面有什么异常,扭头示意车夫启程。心道这要是再弄丢了人,可不能怪他们,要怪只能怪瑄王自己没本事喽。 此刻的瑄王裴稷坐在马车窗边,把外面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正想起身下车,就看见马车帘子掀开,一个毛绒绒小脑袋瓜探了进来。 小姑娘木着脸,极不情愿地朝这边瞥了一眼,招呼都没打就径自越过他的双腿,自顾自若地走到最里面一屁股坐下。 嫩白纤手托着小巧的下巴,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四处张望,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却就是不肯看他。裴稷莞尔一笑,随手拿起了案旁一本书。 一声鞭响从前面传来,马车开始行进。 这马车在第一天启程的时候云胡坐过,根本没什么好看的。车里倒是有不少书,但她不愿意看这种长篇累牍,加上认字少就更没兴趣看。无聊地发了好半天呆,又默默观看了千篇一律的密林半晌,目光便不争气地移到某气质清绝、皮相美极的男人身上。 这张脸真是俊美,星眸浓眉,鼻梁高悬、瘦削的面庞精心琢磨过的雕像似的。他坐得笔直,背靠车厢,柔软华美的绸缎将他的宽肩窄腰勾勒得一览无余。 此时马车经过一片碧绿竹林,枝叶分明的绿竹从窗口划过,与他明艳的面庞、光彩的衣裳正好构成一副精美画作—— 着精致华服的美男。 云胡看得眼睛一眨不眨,暗自啧啧两声,心道这男人可比窗外茂密竹林好看上太多倍!若不是现在处于冷战期,她能这样对着他看上一整天。 “你到底为何不让我走?”云胡垂涎地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裴稷抬头:“不生气了?” “那要看你怎么说。” “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的该是她吧。 眼见裴稷又低下头继续看书状若无事发生,云胡郁闷得直想撞墙。兀自生气了好半天后决定换个思路,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那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我走嘛?” 软得出水的撒娇声一出,云胡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别说前面驾车的车夫,身子一抖差点从车上摔下去。 裴稷也是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云胡半晌,眸色相当的复杂难言,直把云胡瞧得面红耳赤,恨不得从马车上直接跳出去。 云胡挠挠耳朵,又撩了撩刘海,尴尬地差点把车底板扣出个窟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又听裴稷忽然开口。 “你心中的我,是何样的?” 又是这个问题! 云胡这次谨慎了,斟酌了几番才道:“睿智、勇敢、神秘。只是这问题与让我离开有何关系?” “世人都说北瑄王腹黑阴险、孤邪难测,你觉得呢?”裴稷嘴角微勾,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像是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嗯……”云胡更加谨慎了。 说假话怕被他识破,说真话又怕惹他不高兴,云胡想了想,答:“有,那么一点点吧。”她用拇指掐住食指,只留出小一节葱白指尖,示意“一点点” 裴稷瞟了那如玉般嫩白的指尖一眼,低低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本王便没必要解释。”裴稷说完侧过身去继续看书,只留半张冷脸给云胡。 云胡想了半天,才明白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 腹黑阴险、孤邪难测的北瑄王当然想干啥就干啥,想解释就解释,想不解释就不解释。 这之后,云胡宁愿骑马与赵城等人一起,也不肯再坐车了。炎热夏日里,她可不想给自己找气受。 “此去江南路程遥远、沿途水患频发,百姓生活困顿,山匪比往年更加猖狂,你伤势初愈只身一人,若是碰上暴徒可如何是好?”赵城骑马跟在云胡身边,好心劝解:“瑄王这么做也是担心公子安危!” 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何不肯和自己说? 不过云胡现在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瞟了眼最前方的马车,悄悄问了句:“赵将军,可否借我些银两?” 赵城说得很对,此去江南路程遥远没足够盘缠肯定不行,这也是她为何一直没走的原因。她本想跟裴稷借钱,现在看来这事没戏,于是就把主意就打到了赵城等人身上。 赵城闻言呵呵笑了两声。 “云公子有需要,赵某肯定义不容辞。只是赵某与弟兄们出门许久,出门时所带盘缠早就用尽,不过云公子放心,等赵某到了京城拿到赏银,别说借,全送给云公子都成!” 云胡也呵呵干笑了两声。 这老狐狸,一句话不仅把自己摘得干净,还不让其他人也借给她。 行,不借就不借,反正此计不成她还有一计—— 等前面路过集市,她就把季星云送她的那把大刀当掉,如此盘缠也有了,也不用背着把大刀去江南了。 虽说当掉礼物不太地道,等她日后发达了再赎回来不就成了? 这么一想,云胡就坦然了。只是她没想到,后面的路程越来越着急,还尽是些僻静偏野之路,连客栈都找不到一个,哪儿来的集市? 每错过一处集市,云胡都会郁闷一阵子。不过她这个人生性乐观,用不了半柱香就能把自己安慰好,然后就期待着路过下一处集市。 可万万没想到,从这之后车队就再也没有路过集市。 赶路虽苦,云胡也会给自己找乐子。白天跟赵城骑马聊天,听他们天南地北的侃大山。休息的时候同他们切磋功夫,教他们几招虎啸拳,或者跟他们请教一下箭法。只是她到底伤势初愈,这么折腾了几日终于挨不住风吹日晒,发烧了。 其实云胡早就后悔了,这一生病便顺理成章地回到了瑄王那宽敞、凉爽又舒适的马车。马车里本就光线昏暗,她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一声叹息。 她睁开眼睛,就见裴稷坐在身边,出神地盯着地板某一处也不知再想什么。一只手被握在他掌心中,指尖都有些潮湿的汗意,似乎已经握了很久。 “裴稷。”她嗓子嘶哑。 裴稷怔然回头,眼神放空,对上云胡的视线后又瞬间清明。虽然只是一瞬,但还是被云胡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哀伤。 每一次分别,她都曾见过他这般的眼神,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好些了吗?”他柔声问,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他的掌心温热,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反倒有些许凉意,云胡扯了下嘴角示意自己没事,“给你添麻烦了。” 裴稷正要拿湿帕子给她敷额头,闻言动作一顿。湿帕子停留在他手中,反复对折又反复摊开。他忽而笑了一下,最终将帕子折成四四方方一块,妥帖放到她额头上。 “你很快就会好。” 他说这话极其笃定,不像是祈愿,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云胡撇撇嘴,心想你又不是医生如何知道。她倒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好,嗯……一定不能好,至少在到前面郡县的之前千万不能好! 又生变故 裴稷看着她,嘴角上虽然挂着笑,眼神却是清冷无比,淡淡道:“好好养病,其它的,你就不用想了。” 云胡一听这话整个人都不好了。 完了,她那点小心思又被识破了! 自发烧之后她就开始美滋滋酝酿这个计谋了。 涠洲本就缺药,他们当又时急着上路根本没有带足食药,都靠着沿途补给。一路上水灾冲垮了不少道路桥梁,许多时候都是绕行到山间小路,那些偏远的驿站也没什么食药可以补充。而这些地方时常山匪出没,将士们打斗不慎偶尔也会受伤,因此随身携带的药物都消耗得差不多了。 裴稷与赵城讨论和改变原定路线,云胡知道他们着急赶回京城。好不容易他们的伤势恢复差不多了可以加快行进速度,如今她又病了。 这下车队不仅走不快,还得绕道寻药求医,于是云胡默默合计,等到前面县城她就用这个借口留在县城。 只是…… 没想到这小心思刚刚才铺垫了一句,就被人连萝卜带坑一起挖了出来。 后面的事自然也不用想了,头疼欲裂的她决定还是乖乖睡觉吧。就这样云胡又睡了整整一日,等她再睁开眼睛时,竟然看见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云胡仔细端详了半晌,高兴地拉过来人的手。 “红姐姐,你怎么来了?” 伊红见醒来的云胡精神状态还算不错,心里松口气。 “我一收到消息就往这边赶,就怕和你们错过了。好在公子神机妙算在前面等了我半日,总算叫我赶上了。” 原来云胡发烧后,裴稷就传信给伊红。伊红是女人,又精通医术,照顾起云胡来更方便。刚刚见到云胡时吓了伊红一跳,小姑娘烧得都开始说胡话了,什么“直播”、“穿越”、“武侠传奇”,怪不得公子会急着把她召唤过来。 伊红看着瘦了一圈的云胡,还有晒得黢黑的小脸,心疼道:“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说着,继续往她脸上涂着什么药膏。 云胡呵呵笑着,只觉得她指尖冰凉凉的,触到她发烫的脸颊甚是舒服。怪不得前日裴稷信誓旦旦说她的病很快就会好,有这个药王谷小圣手在,就算想不好都难。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云胡虽然不发烧了,但按照“医嘱”必须老老实实坐马车、按时按量喝汤药。若是路过山野密林,裴稷还会命赵城去打些野味给云胡改善伙食。 又走了半月终于到了京郊,此时的云胡已被整日的滋补汤药、山珍野味养得脸蛋红润,人也胖了一圈。 眼看前面就到了京城,若是进了瑄王的势力中心再想逃跑可就更难了。京城守卫向来森严,马车进出城门都要排队接受盘查。城门口人多事杂,要是再出现点事端众人注意力一定会被分散。 而此时,就是逃跑的最好时机。 云胡提前写好两封离别感言,一封给裴稷,一封给伊红。除了情深意切的不舍之外,还表达了自己不辞而别的无奈。末了,还给自己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要去闯荡江湖。 包袱早就收拾好了,大刀也带上了,现在只差一件事。 她透过车窗瞅准时机,偷偷将一枚石子打在前面排队的马屁股上。马儿吃痛乱窜撞翻了旁边货物,又惊到了临近马匹,五六匹马一起乱闯乱撞,好几个车夫士卒赶紧上前制服,赵城等人也果断上前帮忙。 前面人仰马翻,马车上的家眷多是妇女老幼,纷纷从马车上下来躲避。大部分人都离得远远的,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大的凑上前去看热闹。 云胡一边念着‘阿弥陀佛太上无量’一边也跟着裴稷下了车。正假模假意地凑前看热闹,被裴稷一把拉住。 “站这儿别动。”裴稷说完自己前去帮忙。 等得就是这个时候。 云胡趁机回到马车直奔书案下的抽屉,寻找那日被某人没收的闯江湖必备良药——迷药。 她“嚯”地一声拉开抽屉,却见里面躺着一模一样的两个小瓷瓶。她拿出一个闻了闻,蓦地睁大眼睛。 竟然是她亲手制作的断子绝孙散解药。 他果然没吃! 可他若不需要解药,为何当初不告诉她? 云胡来不及多想,把两个瓷瓶全都收走,又发现下面有两封信,一封信上面的字认得不多,只有个火状的图案很眼熟。再看另外一封信,上面的字她倒是认得,不仅认得,还非常非常熟悉,因为这两字就是她亲笔所写。 不念。 “你在做什么?”裴稷的声音忽然在身后想起,云胡吓了一跳,身子一抖,手中的信笺掉落,连带袖中没放好的瓷瓶都跌了出来,咕噜噜滚到裴稷脚下。 原来赵城几人很快控制了马匹,裴稷过去后见无人员伤亡,也没什么异常就回去找云胡。回头一望却不见云胡,立马到车上查看。刚一掀开前帘,就看见书案抽屉打开,云胡蹲在地上。 纤长的手指拾起瓷瓶,目光触及她脚步的信纸,裴稷苦涩一笑。 “不念便不见,不见亦不念。”他喃喃出声,像是回忆又像是思索。 “我一直不明白,你对我到底是厌恶,还是喜欢。若是厌恶我,为何要赶着几千里云月去救我,若是喜欢,为何要不惜作践自己身体逃离。” 云胡没答。 因为她也不知道,而此刻的她更想知道另外一个事。 她一寸一寸缓慢转过身,声音清冷:“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裴稷两步踏进马车,高大的身体挡住外面光线,让云胡顿时有种强烈的压迫感。他坐到云胡对面,目光扫过她绷紧的面庞,道:“你想知道什么?” 云胡想知道的太多了。 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吃解药又保留至今,想知道他为何不让她走,想知道他与娄清雪是什么关系,不过现在她觉得最重要的是—— “我师兄裴之到底怎么了?”以她的了解,裴之断然不会无缘无故提醒她小心裴稷。 “如果有人告诉你我杀了他?”他半眯住眼,危险得像头豹子,“你信么?” “不信。”云胡斩钉截铁。 这个想法的确在脑袋里出现过,但立刻被她自己否决了。不过,他虽然不会杀他,但可以控制他。 因此现在裴之很可能被他控制在什么地方,至于处于什么目的…… 她猜不出来。 听云胡如是回答,裴稷面色稍霁,那种强烈的压迫感也随之减退,云胡心头一松正要追问,外面突然想起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愈来愈近,震得大地似乎都在颤动。裴稷立刻凝视静听,赵城此时也过来报告。 “启禀瑄王,御林军都尉带了一队人马过来。” “他来做什么?”裴稷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云胡呆愣地小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断了云胡的计划,心情一下子烦躁起来,闻言还以为这话问的是她,下意识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问谁去。” 裴稷一怔。 “说是要护送瑄王进京面圣。”赵城在外面答。 云胡:“……”暗骂你个赵城怎么不早说。 裴稷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似乎又忍住了。 “待我安顿后自会去面圣,不用他护卫。” “这……”赵城支吾了一下,就听见另外一个声音朗声传来,“御林军都尉马征奉命护送殿下入京。” 裴稷蹙眉,沉思了片刻。然后拉开帘子吩咐赵城:“我同御林军进宫面圣,你护送其余人去瑄王府。” “启禀瑄王殿下,圣上有旨要求马车上所有人都一起进宫。”马征再道。 云胡正琢磨趁裴稷不在时逃跑,闻言一怔。 马车上所有人? 他们就一辆马车,现在马车上的就他们二人,那不就是……她要跟裴稷一起进宫? 裴帝出场 完了完了,这下彻底跑不成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云胡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她看着裴稷,裴稷也看着她,都看出对方眼中极大的不情愿、不乐意、不高兴。 “怎,怎么办?”她喃喃问道。 这旨意下得简直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可这到底是圣旨,抗旨不尊可是要掉脑袋的。 裴稷也在思索。 宫里面盘根错节、关系复杂,皇兄招云胡进宫做什么?他还派了一队御林军来,明显是防备他抗旨不尊过来押他们进宫的。 既来之则安之,此时此刻只能见招拆招了。 “从现在开始,你便跟紧我,一刻都不能离开。”裴稷叮嘱道。 云胡惨白着小脸,闻言猛点头。 从此刻开始,就算打断骨头我也不跟你分开。 让她一个野丫头去进宫见皇帝,这感觉可比跳进数万西宁大军里时还要紧张! 哎~~早知道刚刚就一走了之,何必舍不得那点迷药! 半个时辰后,原本一心想着逃离的云胡亦步亦趋地跟在裴稷身后。 庄严肃穆的皇宫,高耸的宫墙上到处都是守卫和机关,虎目铮铮的侍卫静立台阶两侧。脚下的汉白玉台阶雕花刻龙,也不知是什么接待礼仪。 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照下来,无一丝树荫可遮蔽。云胡热得难受,不像去见皇帝,到像是上刑场。 好不容易穿过恢弘的殿前广场来到一处大屋子,抬头只见头顶巨大的牌匾,上书“无极殿”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大殿中央上首的金銮宝座上,坐着一位身着明黄龙袍之人,想必此人就是当今裴帝。 这一任裴帝目前来看可算得上明君,在他的治理下,裴国虽称不上天下太平,但也能让大多数百姓安居乐业。 云胡小尾巴似的跟在裴稷身后,只在进门之时匆匆忙忙看了裴帝一眼。只见裴帝与裴稷有几分相似却不如裴稷俊美,年岁应比裴稷大个十来岁,因此看上去更加沉稳老练,威严气派。 可惜她只敢瞄那么一眼,便手忙脚乱地随裴稷一起参拜跪礼。 众大臣只当云胡是裴稷随身家仆,见瑄王面圣还带着家仆略有惊讶,但也只惊讶了那么一瞬。皇帝都不介意,他们只当没看见。 大殿之内,只有裴帝知道云胡身份。嘴角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先是随意问了裴稷几句,然后当着众大臣面说了一大堆古文。 云胡云里雾里听了个半懂,大意是表彰瑄王解救涠洲的功绩,后面又紧跟着来了一套嘉赏,什么金银玉器、锦缎织绣、庄子奴仆各来好几套,又狠狠赏了一大笔银子。 之后各位大臣也依次之乎者也了一番,不外乎吹嘘圣上英明,瑄王英勇,然后就被裴帝以兄弟相聚为借口,把众臣赶了出去。 于是硕大的大殿之中,只剩下堂上正中的裴帝,旁边的伺候太监李平安,还有堂下的裴稷和云胡。 既是兄弟相聚,云胡自觉也应该撤出去,但想起裴稷的叮嘱,觉得还是紧跟裴稷为妙。因此假装没听懂皇帝“瑄王留下,其它人退下”的命令。 身后的大门一关,光线顿时暗了许多,不知为何云胡心里发虚汗毛直竖,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可知错?”皇帝开始责难。 云胡暗道。 看来,这会儿才是真正的正戏开始。 她低头缩肩,好像上数学课老师要点名时一样努力把自己存在感降低。 “臣弟不知。”裴稷低着头,目光向下。 “啪”得一声,一只明黄玉茶碗就碎在裴稷跟前,碎玉四分五裂,茶水也洒得到处都是。 云胡吓了一跳,腿肚子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好在抓着裴稷袖子,又挣扎着直起来了膝盖。 “还敢顶嘴,你信不信我叫人打断你的狗腿!”裴帝怒斥。 裴稷默不作声。 书案旁的李平安也执着拂尘,微弓着腰,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啥都没听见啥都没看见的状态。 云胡心中一乐。 可算是有人能管管这厮了! 返京的后半路她可惨遭权力压制和金钱压制,毫无招架之力的云胡一直郁闷不已,只盼有一日能有人替她行道。 只是不知这皇帝人品如何,要是能讨个公费去江南的赏赐可就太爽了 云胡这边想着,那边裴帝似乎坐着骂不过瘾,干脆从奢华龙椅上站起来,一手负背,一手指着裴稷。 “私自跑去涠洲,还敢先斩后奏,谁给你的胆子!你以为你解救了涠洲大功一件,就能功过相抵了?” “涠洲事出紧急,臣弟为大裴子民着想,不得不去。” “好一个为大裴子民,好一个不得不去,”裴帝重重“哼”了一声。 “你天天在外面鬼混,皇祖母数着日子盼你归来,这总算盼到了寿辰想你必定会回来,结果你倒好,虚晃一枪又回去了。要是跑出去玩也就罢了,竟然敢跑去涠洲!” 裴帝在八尺宽的红木雕龙书案旁来回踱步,气得不轻。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有想过皇祖母?” 裴稷单手撩开衣襟,屈膝跪地,“是臣弟思虑不周,皇祖母她老人家身体可安好?” 云胡惊愕。盯着满地的碎瓷片和他膝盖,心头一颤。 裴帝扫了眼他膝盖,也是不忍,但仍有些不忿。 他还没骂过瘾呢! “起来吧起来吧!”裴帝到底败给了苦肉计,大袖子一挥,转头看了李平安一眼。 那李平安本来目视地板,也不知如何接收到裴帝眼色的,竟然立马安排了两个宫女进来。 两个小宫女动作麻利,训练有素,就在云胡怔愣的功夫已经把裴稷身前的碎瓷片打扫的干干净净,似是早有准备一般。 “算你小子还有点孝心,伤势未愈就往回赶路。若是你再为皇祖母、为皇家着想,能早点娶妻生子……” “皇兄!”裴稷开口打断,“此事莫要再提。” “你说不提就不提啊,是你说了算还是联说了算!”裴帝怒道。 裴稷又开始沉默。 云胡则暗自偷笑。 此趟进宫不虚此行啊,要不怎能见着高高在上的北瑄王吃瘪? “朕如你这般年岁时太子都比书案高了!”提起此事,裴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以前不怪你,但现时与往日不同……一会儿皇祖母定要说起这事,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说,若是敢惹皇祖母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臣弟知道了。”裴稷低头应声。 裴帝弯下腰仔细瞄了一眼裴稷神色。 “我看你是嘴上知道了,心里一点没把这事放心上!” 裴帝单手点着裴稷,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知道你要回来,许多世家让人来说和,我和你皇嫂商量过,觉得汝阳王府的小女儿不错,无论是身家、长相,还是性情、学识,都与你相配。” 裴稷面无表情,淡漠道:“皇兄若觉得不错,不如自己收了吧。” “混账东西!”裴帝终于怒了,抓起一把毛笔就往裴稷身上扔去,裴稷歪头躲过迎面而来的几只毛笔,不慌不忙撩起前襟,又跪了下去。 裴帝见他这宁折不弯的模样更加气愤,好像自己不是给他找媳妇而是给他找死对头一般。 裴帝自己的孩子尚小,都还未到说亲年纪。夫妻俩便把这做家长的架子摆到了唯一的弟弟身上,铆足了劲想给瑄王找一门最佳亲事。 两口子夜里说话,都会聊起这个话题,可这混小子却不领情,裴帝这热脸贴了冷屁、股,一肚子怒火蹭蹭往上窜。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云胡这条小鱼被那几只毛笔打得胸口肩膀火辣辣的疼,可又不敢出声,只能呲牙咧嘴自认倒霉。 正揉着庝得发麻的胳膊,刚一抬头就见裴帝提着袍子直奔裴稷而来。 云胡心脏一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裴帝利落地抬起一脚。 看这架势,竟是要踹裴稷?! 识破身份 平常裴帝教训弟弟多多少少都会避开其它嫔妃大臣,这次当着云胡的面,裴帝不仅顾不得瑄王的面子,连皇帝他自己的形象也统统扔掉了! 后面的李平安身子一抖,拂尘也不要了,急忙上前拉住裴帝。 “皇上息怒啊!” 相比李平安的机灵,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云胡则是完全傻眼,直到看见李平安的眼神才反应过来,立刻张开双手手慌脚乱扑过去挡在裴稷身前。 “皇上,皇上,他身上还有伤呢!”云胡急道。 李平安:“……” 是让你帮忙拉住皇上,不是让你跑去当肉垫啊! “他要是怕受伤还敢跑去涠洲,要是不给他点教训,他早晚得把自己小命折腾没?”皇上一只脚还没放下,说着作势还要继续踹。 “我好不容才把他救出来!”云胡委屈地喊道:“您要再给踹坏了我怎么办!” 裴帝一怔,停住脚。 “哎,小心踹脏了娘娘新作的靴子!”李平安见皇帝停脚连忙又道:“这可是皇后一针一线亲手做出来的呢!” 裴帝一听,脸色变了几变,终于放弃了踹裴稷的念头。他深吸几口气把袍子放下,看了看面色惨白的云胡,又瞟了眼面色淡然的裴稷。 嗬,这臭小子! 虽然低着头,可嘴角那几不可察的弧度却出卖了他。 这小子正偷着乐呢。 裴帝微微眯起眼睛。 “你就是云胡?” 这话问的是云胡,可他眼睛看的却是裴稷。此刻的裴稷终于从云胡身上挪开目光,抬头就对上裴帝别有深意的眼眸。 兄弟二人目光交汇,又是一阵火花。 李平安弯腰从地上捡起拂尘,刚喘了口气,扭头就看见这二人互相瞪着,顿觉头大如牛。目光再移向中间的云胡,跪在骨架颀长的北瑄王前面好像一只柔弱的小白兔。 心道这云公子啊,也是够倒霉的,夹在了全大裴最难搞定的两个男人之间。 云胡惊慌未定,迅速瞥了眼面前的裴帝,低下头答得语无伦次:“正是我……云胡,嗯,我正是云胡。” 头顶“噗嗤”一笑,也不知是来自后面,还是来自前面,总之云胡更紧张了。 视线里,前面的明黄龙袍忽地撩起,云胡以为裴帝要踹自己,吓得身子向后缩了一下。 一直大手有力地扶住她的肩头,云胡微微侧头,顺着修长的手臂向上,只见裴稷一双眼眸清澈澄亮,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咦? 正觉奇怪,就听裴帝问:“就是你把他从图率达手中救出来,又给他换了血?” 云胡赶紧回头。 原地裴帝不但没踹她,反而在她面前席地坐了下来。她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是,但不完全是。”云胡讷讷点头,“还有涠洲的季星云、永安王部下赵城,还有许多守城将士,我们一起的,不是我一个人。” 不居功、不贪功。 裴帝眼露赞赏。 “那你说这小子不听朕的话偷偷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裴帝再问,“你说该不该踹他,让他长长记性?” “该!”云胡重重点头:“等他伤好了您随便踹,我绝不拦着。” 李平安猛地抬起眼皮,心道我的乖乖! 全大裴除了太后没人敢说这等亲近之言,就连皇后都不能,可见这人与瑄王关系。京城想攀附瑄王的世家能排到城门口去,可除了汝阳王府之外,没人能真正的与瑄王亲近。 刚刚李平安还觉得这个云胡有些呆头呆脑,如今不由得再次重新审视。 “好。就按你说的,等他伤好了过来让朕狠狠地踹上一脚。”裴帝很满意云胡的表现,顿了顿,又道:“朕向来赏罚分明,你杀了图率达救了瑄王,想要什么赏赐?” 他笑眯眯地,与刚刚怒发冲冠的模样判作两人。 云胡见裴帝这和善模样,心道不愧是兄弟,性情都是这般难测,上一秒还是雷暴骤雨,下一秒就是和风暖阳。如此推测,即便他现在对你和善,说不定下一句话就能把你关进大牢。 总而言之,还是得小心谨慎。 云胡脸上推出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笑:“云胡想要的东西很是贵重,不知皇上能成全云胡,若是不能,云胡便不说了。” 李平安又猛地抬起眼皮,心道这话要是别人口中说出来那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此刻早拉下去打板子了。可皇上却是笑吟吟的不以为意。 李平安在跪着的那二人身上反复打量。 瑄王此时虽是跪姿,可腰板笔直、气势沉稳,唇角微微向上,目光温柔地落在前面人身上,不像是挨训,倒像是在宠溺地看着某个奇珍异宝。 再看前面的云公子,同样是跪着,臀、部却坐在后脚跟上,这么一来后背挨着瑄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觉得瑄王在有意给她当椅子靠背使。 李平安七岁便进宫跟着皇上,三十多年来看人看物自有一套本领,单瞧着这二人这微妙姿势,便心中了然。 敢与皇帝平坐,那是因为有瑄王在她背后。也正是因为瑄王,皇帝才什么都不计较。 “你说吧。”裴帝呵呵一笑。 这是应允了。 “皇上罚瑄王时,”云胡小心翼翼观察裴帝脸色:“能不能让云胡代劳?”说完怕裴帝不同意,又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我保证绝不留情。” “你说的很是贵重的东西,就是这个?” 云胡重重点头:“就是这个。” 裴帝抬眼向上看向裴稷,后者眉头轻挑,那意思是皇兄你自己看着办。 行。 裴帝决定自己看着办。 “朕的弟弟要踹朕自己踹,”裴帝大手一挥,“换个别的吧。” “啊?”云胡失望了,气馁地垂下小脑袋瓜,连身子都矮了几分,这么一看更像个落魄的小白兔歪在瑄王脚边。 裴帝见了胡子微翘,心道这个小东西,还敢在朕面前耍心眼。这一招以退为进说到最后不就是心疼这个混小子? 可他这个弟弟啊,平时睿智果断,在这方面却实是木讷。想起探子报来的消息,他略一思索决定再加把火。 “你既说想要个贵重的,要不照瑄王的赏赐再给你来上一份?” 云胡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花不完。”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李平安低眉顺目也微微一笑。裴稷虽然没笑,看着云胡的目光却更加柔上了几分。只有云胡却有些郁闷,心道她说地是事实,这有什么好笑的。 皇帝笑完,将云胡上下打量了一翻。见她穿着灰布棉麻罩衫,因赶路还沾着不少灰尘,虽不掩女孩儿柔美灵气,但到底不适合觐见。 但这事儿呢,不能怪云胡。 他这个弟弟对穿衣吃饭一向不甚在意,他一个王爷想怎样都可以,但也不能让人家女孩儿跟他一样吃苦受累吧。 “你救了瑄王的命,就让瑄王自己感谢你吧。”裴帝瞧见着她头顶的木头发簪,鄙夷地扫了两眼。 “瑄王府里头有一套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我瞧着适合你。” 裴稷始终挂在唇边的笑容一僵,失声道:“皇兄!” “怎么,不舍得啊!”裴帝眼睛一瞪。 挨骂的裴稷没说话,望着裴帝微微摇头。 裴帝可是高兴了,眼中精光闪烁,半是威胁半是戏谑。 裴稷面上露出一抹苦笑。 而裴帝差点就笑出声来。在这个小他十几岁的堂弟面前,他可是好久都没耍过当家长的威风了。 裴帝两兄弟以目光斗法,宽阔的大殿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而被夹在中间的云胡总觉得裴帝这话中有什么地方极其别扭,听得她浑身不舒服,可一时又想不出来,皱起小脸拧眉沉思。 是裴稷不舍得送她头面,所以才心里不舒服? 不对。 她对那些女人带的东西可没兴趣…… 女人?! 云胡一个激灵,震惊当场。 识破身份2 云胡错愕地回头,就在她看过去的时候,裴稷正好也看过来。二人目光相接,一个愤怒不解仿若海平面上的狂风暴雨,一个幽深复杂仿若平静潭水下的暗流汹涌。 而此时,裴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人家小姑娘为救你差点送了命,”裴帝一副看好戏似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你有什么不舍的?” “没什么不舍。”裴稷的目光始终锁牢云胡,望着她一字一字道:“命都可以舍,只要她……肯要。” 裴稷这话说得很慢很缓,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直抵人心。一句话说完,整个大殿都回荡着男人深沉有力的余音。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深情款款如诉,只是此刻的云胡脑子混乱根本无心细看。她慢慢站起身来,无力地好像身上压着几重山。 就在触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他早知自己女儿身份,可他却一直不说。 “你到底……”她握住拳头,极力隐忍,“瞒了我多少事?” 随着她起身,裴稷的目光也一路向上,皇帝未让他起身,他便只能跪在地上。他仰着头,眼神如风过湖水波澜起伏,他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云胡失望了。 一颗真心,换来地却是虚情假意。 他,高高在上的北瑄王,有许多隐秘之事不可与外人言说。她理解,所以向来打听,不追问,即便他不肯告诉自己有关裴之的真实情况,她也从未真正怪过他。 但是…… 为何连早知她身份之事也不告诉她? 看着她每日女扮男装很好玩?还是看她沙雕一样蒙在鼓里很有趣? 她斜睨着裴稷,冷笑了一声。 也罢,姑奶奶以后就不陪你玩了。 她仰起头,努力让眼中泪花不掉出来。 “皇上,云胡是大裴子民,救国救人乃是子民义务,云胡什么赏赐都不要,也无须任何人感谢。云胡生性闲散,不受拘束。只求皇上能允云胡云游四海,云胡自当感激不尽。” “这……”裴帝本想整治一下这个千年面瘫堂弟,没料到事情地走向有些歪出天际。他连忙看向裴稷想让裴稷想个办法,可后者只顾望着云胡,压根不看他。 “从此以后,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皇上身体龙健,瑄王……”云胡顿了顿,哽咽道:“早晚皆安。” 她一口气说完,果断地朝裴帝拱手告退,再也没有看旁边的男人一眼。裴帝望着小姑娘决绝的背影,连忙给裴稷使眼色,可后者却像失了魂似的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帝又赶紧给身后的李平安打手势。李平安会意,拂尘一甩连忙小跑几步追上云胡。 “云公子慢行,”李平安拦住云胡,尖细的嗓音努力放温和:“出宫需要门牌,云公子稍等一下,杂家去拿门牌。” 云胡一听,只能在原地等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 裴帝这时终于从地上站起身来,看见自个堂弟那落寞的模样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当年十四岁的瑄王从南滇凯旋,自己独自一人跑去祠堂跪了一晚上,从此以后他再没见过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再看门口站着的小姑娘,窄小的脊背耸动着,时不时还抬手抹把脸,哎……也是让人于心不忍。 都怪这臭小子! 还有这小姑娘……脾气也够大的。 “你一个小姑娘初来京城无依无靠,瑄王不照顾你还欺负你,的确是不该。”裴帝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裴稷,示意他赶紧做点什么,可裴稷却纹丝不动。 “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委屈,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朕,朕保证一定为你做主。” 裴稷依然无动于衷。 云胡也一样,低着头不声不响。 裴帝犯愁了。 “这样吧,他不肯给你,朕给你。前阵子皇太后寿辰,苏州刚刚送来一套龙凤呈祥头面,那上面的祖母绿宝世上罕见,可比凤舞九天鎏金翡翠上面的大多了,朕今日就赏给你了。” 云胡侧头,怒瞪了裴帝一眼。 还没人敢这么看他呢? 裴帝刚要发威,余光里瞥见地上的裴稷,又只得压下怒火,心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连累老子挨瞪,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裴帝帮堂弟哄着:“那这样,惩罚瑄王的那一脚,就让你替朕完成,这样总行了吧?” 云胡回过头,这回的眼神终于没带着怒气,似乎有些松动。 “当然嘛,”裴帝摸摸胡须,赶紧补充,“得等这小子伤好了再行刑。”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太监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接着朱红大门打开,一身端庄贤德打扮的皇后娘娘进得门来。 皇后接到李平安消息就忙着往这边赶,候在半路的李平安已经把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门边这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闹着要走,里面跪着的那个心中不舍却一声不吭。皇后看了裴帝一眼,更加明白裴帝意思—— 不能放这个姑娘走。 皇后软声细语,不一会就拉着姑娘小手走了,回头还给裴帝一个放心的眼神。 裴帝和颜悦色目送几人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看见瑄王还跪在地上,袖子一扬,无奈道:“还不自己起来,难道还要我去扶嘛!” 等裴稷站起来,裴帝又怒其不争,想了想语重心长道:“你要是相中人家了,那就得低下头哄着来。就你这什么都憋在心里的臭脾气,要是朕朕也不嫁你。” “要是云胡像皇兄一样的爱挑拨离间,我也断然不会娶。” 裴帝眼睛一瞪,刚要发火马上又阴天转晴。 “这么说,”裴帝压抑着满眼的兴奋:“你是打算取她为妻了?” 裴稷一滞,眸色变了几变,没回答。 裴帝却是高兴得胡子都要起飞,“我今日就让你皇嫂去找皇祖母商量此事。你放心,只要皇祖母出马,不怕长虚道长不同意。” 裴稷不语。 裴帝端详他神色,见他表情淡漠,暗叹一口气。 “你自小受百毒之苦看淡姻缘也很正常,但现在那丫头不是给你换血了吗?你的血中之毒已经解了。” “非毒性已解,只是目前探测不到。”裴稷纠正。 “探测不到就是毒性已解。”裴帝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要我看药王谷来的那个妇人也是个嘴笨的,要不是看在她医术好的份上,我早把她杀了了。” “伊红与药王谷之人不同。”裴稷再次更正。 “哎,行了行了。”裴帝现在只关心自己弟弟的终身大事,“这个云丫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见裴稷眉头紧蹙,裴帝怕他心软,郑重提醒,“不管你怎么处理,都不能放她走。”裴帝目光深沉,眼中闪过一丝狠决。 裴稷一怔,倏然明白此话深意——看似提醒,也有威胁。 他双手抱拳,躬身请求,“此事臣弟自己能解决,望皇兄成全。” “那就最好了。”裴帝呵呵一笑,“说说路上的事吧。” 裴稷凝神看向裴帝,抿唇思索了一会儿,低头从袖中拿出地图。 “返京这一路遇到数次袭扰,有些是当地山匪,看兵器装备应该占据山头经年,有些则像是因水患临时起意谋财害命。” “这些狂徒!”裴帝愤愤道,“当真是目无王法!” 裴稷展开地图,双手奉上:“我已经在地图上一一标注,请皇兄过目。” 裴帝接过地图仔细看过,然后放到书案上:“走吧,皇祖母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裴稷却不动。 “怎么着?又想抗旨吗?”裴帝声音陡然提高。 “请皇兄允许臣弟前去剿匪。” 裴帝见他这般执拗,又气不打一处来,“不可能!你就在家给我安心养病,娶妻生子,别的事你想都别想。” 裴稷前襟一扬,再次跪求。 神色虽是平常,却怎么看怎么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的无赖模样。 书案前,裴帝焦躁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又开始抑制不住的想要踹人,“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当个闲散王爷吗?我看你这毒啊,解了还不如不解!” 裴稷目光坚定,“剿匪之事皇兄可令派他人,但请皇兄允我参与其中。” 裴稷退了一步,但裴帝依然不允。 “为何?” “其中有些并不是真正的山匪,从他们的劫杀方式来看似乎特意冲我们而来的。” “你盛名在外,普通宵小绝不敢招惹,”裴帝一顿,沉吟思索:“南滇国之人已赶尽杀绝,难道是药王谷余孽?” “还有一个可能。”裴稷沉静补充。 裴帝望向裴稷,眸光忽地一闪,明白裴稷所指—— 云胡。 慈心殿 此刻的云胡正在太后宫里舒服地喝茶吃点心。 就在一炷香前,她还拘谨地端坐板凳,脑袋里面一个劲地懊悔冲动是魔鬼——再怎么生气也应该等出了宫以后再跟某人断绝关系啊。 若是此刻裴稷在,她就不用独自面多皇后与太后诸如“多大了”、“婚配否”、“父母安在”等私人问题。 云胡乖巧的一一答了,上面两个女人互视一眼,笑得更加和善。 老太后年近古稀,半靠在床榻上,虽然皮肤松弛满脸皱纹,但眉目舒展、鼻梁高挺,仍然可见年轻时的英姿与美貌。 且她看着云胡的目光慈祥和蔼,全然没有太后的威严,只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让云胡恍然有种错觉仿佛上首坐着的是自己的亲奶奶。 云胡渐渐放松下来。 皇后见她面前的茶水和点心一动未动,趁着太医给太后切脉偷偷在她耳边咬耳朵:“太后这里最是安全,否则瑄王决计不会让我带走你的。” 说完,眨眼一笑。 小心思看穿,云胡不由得脸上羞赧,转念一想确实如此。若是皇后此人居心叵测,裴稷刚刚定会提醒她。 她不好意思笑了笑,这才抬手拿了一块梅花状的糕点。 糕点香甜,再配上略带酸涩的果茶,简直绝配。他们来得急,还未曾用午膳。加上云胡这一路上吃腻了粗犷的野猪鹿肉,此刻更觉得这精致的甜点甚是怡人。 太后与皇后互看一眼,朝旁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云胡旁边的案几上又多了好几个碟子。 雪泥栗子糕、枣红芙蓉酥、豆黄糯米卷,咸甜皆有,形状小巧,一个个可爱地紧。 正吃得不亦乐乎,裴稷就进来了。 此时云胡正侧身去捏着一块水晶桂花糕,只觉门口光线暗了一下,回身就看见门边两个高大的身影。 裴稷脚步未停,只在她脸上淡淡扫了一眼,又在那块桂花糕上停留了半秒后,径直走向里面给太后问安。 之后的场景,就像所有奶奶见到许久未见的孙儿一般温暖热闹。老太后嘘寒问暖,笑不拢嘴,连病似乎都好了几分,连忙命叫送上早就备好的吃食。 那边裴帝询问了太医几句话后,得知太后病情好转了许多,便也加入了聊天行列。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连几个做事的麽麽都高兴且欣慰看着瑄王。整个慈心殿因着两个男人的到来而充满温情。 云胡看得眼眶发热,转而低头看向手中的桂花糕。 希望她的奶奶能有这样祖孙团聚的一天。 “云姑娘,你怎么了?”细心的皇后发现云胡突然不吃糕点了。她这一问,太后也看向这边,太后身边两个男人也跟着转过身来。 云胡抬起头,见大家都在看自己,努力压下去眼中泪花,笑着道:“没什么,桂花糕太好吃了。” “太后这里的糕点用的可不是一般食材,可称得上是全大裴最好吃的,”皇后善解一笑,“外面可是吃不到的。” 说完,笑眯眯看向皇太后。 太后自然懂那一眼含义,坐直身子,朝云胡抬了抬手。等云胡过去后,便拉着云胡的手亲切笑着:“今晚你就在我这里住下,这些桂花糕、云枣糕啊随意你吃,想吃多少都成。” 云胡吃了一惊。 没等她拒绝,旁边的裴稷已经替她出口,“皇祖母身体尚未康复,还是不要让她打扰皇祖母休息了。” 老太后故作生气地瞟了裴稷一眼,“你小时候那么调皮,我这慈心殿的鸟窝都被快你掏遍了,我都没嫌你打扰,这么乖巧的姑娘有何打扰的!” 众人呵呵笑着。 云胡则有些发懵,抬头看向裴稷,只见他也忧虑地看着自己。 “皇祖母,云胡向来闲散不懂宫中规矩,若是皇祖母喜欢,我改日再带她进宫。” “嗬,看看,看看,”皇太后招呼着殿内众人看过来,笑道:“这么快就已经开始护上了,你们说,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太后身后一个看着年纪最长的方脸麼麽道:“年轻人嘛,自然是一刻也分不开的。”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 云胡听得云里雾里,裴稷则抿着唇,不发一言。 “云丫头,哀家问你,你自己是愿意跟这个混球回瑄王府,”皇太后轻拍着云胡手背,问:“还是愿意留在哀家这里吃桂花糕。”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全都都集中到云胡身上。 云胡:“……” 这问题,明显是个坑啊。 皇宫里水深似海,可不是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玩得转的,若出什么意外来救命的机会都没有。她当然不愿意留在皇宫里。 可她也不想回瑄王府。 刚刚在无极殿里,她那么义正言辞地和裴稷决裂,此刻若让她主动开口说回瑄王府,她可说不出口。 况且,皇太后和蔼慈祥,亲切得好像她自己亲奶奶一样,她实在不忍心忤悖长辈盛情。 云胡犹豫了。 这一犹豫,目光忍不住飘向裴稷。 裴稷目光灼灼,看似冷静沉稳无所谓,却在低眸时闪过一抹不一样的情绪。 云胡懵:什么意思? 见云胡迟迟不语,裴稷叹了口气,干脆出声提醒:“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云胡更加茫然:“嗯?答应过你什么?” 裴稷嘴角抽搐了一下,似在强忍着严刑拷打某人的冲动。 “行了,行了,”皇太后早把二人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决定再不给小孙子得逞的机会:“今日云丫头就住我这儿了,就这么定了。” “皇祖母……” 裴稷立刻拱手上前再欲阻止,却被太后打断。 “你若不舍,明日一早来进宫来看她便是。”老太后说完扭头喝茶,再不给裴稷讨价还价的余地。 裴稷动了动嘴唇,终是没再说话,扭头看向呆呆地云胡,无奈叹了口气。 于是在这对全大裴最精明的祖孙较量之中,老祖宗以绝对的权力加血脉压制完胜,而这场较量的筹码以及胜利品——云胡小姑娘,则稀里糊涂地住进了慈心殿。 住进来的云胡第一件事就是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悠长的热水澡。 她已经很久没洗过澡了,这一洗时间就长了点,弄得满屋子热气蒸腾。当身体解乏之后,云胡脑子也终于跟着冷静了下来。 热气氤氲的浴桶之上,仿佛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大问号,云胡捧着被蒸得红润的小圆脸努力思索: 裴稷问可还记得答应过他什么,她答应过他什么?她有答应过他吗? 还有,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女孩的?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皇上如何知晓云胡是姑娘的?”皇后寝宫里,皇后一边为皇帝更衣一边说道:“如若不是李平安提前告诉我,我一定把她当做儿郎看待。” 裴帝端起茶杯,故意买了个关子:“皇后猜猜?” “嗯……”皇后坐到裴帝旁边,手肘拄案,托腮思索:“瑄王隐瞒这么久,必然不会主动告诉我们,臣妾猜测一定是皇上慧眼如炬,观察细微。” 被自己的女人这样崇拜的看着,裴帝面露得意,可答案是否定的。 “错!” 裴帝顿了顿,又道:“那丫头模仿男人久了,除了身形不似,举止神态均有男儿八分相似,朕可看不出来。不过……”他喝了口茶,笑道:“朕太了解朕这个堂弟了!虽然从云胡身上看不出,但从瑄王身上,朕一眼就看出来了。” 月夜幽会 皇后见他又故意不说,忙催道:“快说罢!” 裴帝终于不再卖弄,和盘托出。 “朕接到消息,说瑄王与一男子同车而行,我当时就觉得十分奇怪,你何时见过瑄王与男子同车而行?” 裴帝这么一说,皇后有些了然。 “对吖!记得那日春猎大雨,瑄王即便受伤了都不肯与皇上同车而行呢?可……瑄王也不曾与姑娘同车过呀?” “那是他还未遇到中意的姑娘,朕当年不也从不带女将出征吗?”直到遇到了皇后。 想起二人相识,皇后娇羞一笑。 “所以,能与他长久地共乘一乘还不被他赶出去,定是他喜欢的人。既是他喜欢的人,那就一定是个姑娘了。” “还是个容貌昳丽的姑娘了。”皇后笑着补充,“所以皇上才让马征去把他们带回来?” 裴帝轻哼一声,把茶盏放下。 “不然你以为他怎么会乖乖地把人带回来?”裴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怎么样?太后可满意?” 皇后微微一笑。 风水轮流转,这下可轮到皇后卖关子了。 与此同时,在大裴皇宫的另一处宫殿——慈心殿里,年纪最长的杨麽麽正在给皇太后捶着背。 “你瞧着那个丫头如何?”皇太后闭着眼睛,很是惬意。 “瞧着是个乖巧的,就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杨麽麽呵呵笑了两声。 老太后知她欲言又止什么意思,淡淡道:“说吧。” 杨麼麽:“长虚道长可是了解瑄王情况的,只怕他到时候心疼徒弟不肯呢。” 太后轻嗤了一声,“长虚那个老东西,不知道哪儿找了这个么个乖徒弟。” 杨麽麽:“就说是啊,各人有各人福。” 老太后微微一笑:“说不定谁是谁的福呢。” “瑄王现在换了那丫头的血,和常人无异。”老太后因捶背身体微微晃动,“要是那老东西仍然不肯,我就把他年轻时那些荒唐事全给他抖落出来。” “那就要有人欢喜有人忧了。”杨麼麽呵呵笑着,“到时候,让瑄王多生几个重孙子承欢膝下,咱们慈心殿可就热闹了。” 两个老太太说着,仿佛看见了儿孙满堂的那一幕,几个小糯米团子上树的上树、挖土的挖土、捉猫玩狗,和小时候的瑄王一模一样。 皇太后微微笑着,微嗔道:“那个小混账哪知道我的苦心,他现在定是在那个角落里埋怨我抢了他的宝贝呢?”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杨麼麽开导:“瑄王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说到这儿,杨麼麽忽然想起一事,终是憋不住笑出声来,“太后可瞧见瑄王当时的脸色,难看地何止是抢了他的宝贝?” 一向稳重深沉的瑄王竟然也罕见地急起来,想起来那一幕,两个老太太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皇太后笑得前仰合后,整个人都舒畅轻松了不少,抬起右手示意不用再捶肩。 杨麼麽见太后如此高兴,不由得更加喜欢那个心思单纯的丫头。 “可是,太后为何强行留下那丫头?” “男未婚女未嫁,就让她这么住进瑄王府到底不合礼仪,若是被有心人拿住了话柄,对姑娘家不好。再说,”皇太后抹着笑出的眼泪,“我把他宝贝留下了,也就等于把那混账小子的心也就押这儿了。” 还怕他不来慈心殿吗? 说到这,皇太后端起茶盏,请拨了拨里面的茶叶,“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给她安排到瑄王少时的屋子了,刚刚让人送了水和干净的衣裳,回来的人说看见她脖颈和胳膊上有不少伤痕,想来跟着瑄王一起也吃了不少苦头。我听着心疼,后来让人送去好些个样式时兴的水粉和钗环,可小丫头一样未取,还是用了原先那根木头的簪子。” 老太后点点头,“世间女子重情义者多,聪慧者也不乏,但聪慧又重情者,则少之又少。她能孤身一人救得瑄王归来,非普通那些莺莺燕燕可比。明日你遣问问她喜欢什么,让人去寻来吧。哦,对了,再给她做几身合身的衣裳。” 杨麼麽笑着应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来报:“太后,刚刚发现瑄王翻进院墙,往西厢房那边去了。” 老太后和杨麼麽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哎~~”太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看看我那个不争气的孙子!净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 这话一语双关。 杨麼麽知道太后还在气瑄王不顾危险偷偷跑去了涠洲,故意调侃道:“谁让咱们瑄王本事大呢!” “不叫我发现才叫真正的本事。”老太后佯怒。 “是是是,老奴说错了,应该是……谁叫咱们太后宠瑄王呢!” 老太后气归气,但到底还是最宠这个小孙儿,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自己惨死战场的小儿子和儿媳。 “这孩子早早没了父母,又被人害得差点丧命,我当然要多疼他些。” 想起十四年前的事,皇太后布满皱纹的脸又是唏嘘又是不忍,最后摇着头无奈道:“哎,罢了,你叫人去那屋提点一下不要太过火,其余的,就随他去吧” 西厢的这间屋子里,云胡正趴在床上玩几个木头雕刻的小动物,云胡拿着看了半晌,勉强分别出分别是鸡、鸭、猫和小狗。 不用问她也猜到这肯定是裴稷小时候的手艺。 一进到这个屋子就闻见那股独特的草木香,连她身上的衣衫都有,好像置身于一个种满草药的大园子。 即便带她来的丫鬟不说,她也知道这是裴稷小时候住的屋子。 云胡玩了一会儿小动物,翻身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棚顶。穿着他的衣衫,躺在他的床上,一闭上眼睛就仿佛他在身边似的,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此时此刻,不知他在做什么? 云胡问过送水的宫女小姐姐,知道宫里规矩是成年男子不得逗留后宫,宵禁之后城门关闭,任谁都不得进入,违者重则杖毙。 而此时早过了宵禁。 离开慈心殿的时候,裴稷一句话都没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该不会怪她不听话吧?进宫之前,她可是答应过不离开他一步的。 现在倒好…… 哎—— 床上的云胡重重叹息一声。 突然门边传来几声轻扣。 住在此处实在无聊,她刚刚便央求一个宫女小姐姐帮她找找有趣的话本子,特意强调了一定要图多字少的。 现在该是送来了。 云胡坐起身去开门,门开之后,门里门外两个人皆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云胡吃惊不小。 裴稷也惊讶地看着云胡。 门边的她一身丝质素白里衣,领口袖口绣着金丝罗纹,看样式和蟒纹纹路,应是他少时的衣衫。 虽然有些大,但穿在荏弱昳丽的女孩儿身上别有一番风情,柔软的丝绸将窈窕的腰身勾勒得纤细美好,领口松松垮垮,露出雪白的脖颈。 夏季炎热,房间里氤氲的雾气尚未完全消散。裴稷心中一动,好像一根白色羽毛轻撩心湖,涟漪不断。 “我来看看你,”裴稷压低声音,顺便提醒挡在身前的小呆子:“不让我进去吗?” 云胡这才反应过来,匆忙闪身。 沐浴过后的脸蛋白里透红,像浸过糖水的圆子。云发乌黑,懒散的在脑后挽了个松髻,用来固定的还是当初他送的那根桃木簪。 其余的头发则披散在身上,发梢上的水打湿了她胸前衣衫,透出里面冰雪般的肌肤,与白皙的脖颈、细腻的胸口连城一片亮眼的雪色。 裴稷晃了晃神,移开目光,抬脚进入后反手关好了房门。 惩罚之吻1 “喝水吗?”云胡提着长过脚背的衣襟去案几上倒水。 这衣衫于她大了些,袖子被她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圆润的肘弯,随着倒茶的动作白纱滑落至小臂,好像凝脂上覆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 神秘诱惑,更加让人想掀开那层纱一探究竟。 云胡回过头,狐疑地发现裴稷面色有些古怪。 “很热吗?”她问。 裴稷未答,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嗯,看来是很热。 云胡开了半扇窗透透热气,只留一条细瘦的月光从窗缝中透过。等房间里清凉了些,又抬手关上。 差不多就得了,她可不想他被拉出去杖毙,她还有一肚子问题要他解答呢。 两人在茶几两侧坐下,云胡分别给他和自己续了茶水。 “你几时发现我是姑娘的?”她问。 “在北祁山,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他坦然回答。 云胡没了声音,莫名有些郁闷。 这么说来,在他面前扮作男子的辛苦都是白费一场?也许在某些时刻,还像个小丑一样漏洞百出。 “我从未嘲笑过你,也从未看轻过你。”像是知她所想,裴稷淡淡道:“江湖险恶、女子不易,某些时候扮作男子行事更为方便。那一日我知道你身份后,并不知晓我们会长久的相处下来。萍水相逢,又即将各奔西东,我又何必拆穿你的身份?” 裴稷见她不吭声,似乎还未消气,又继续解释。 “后来许多次再见,我都以为那将是最后一次。既是最后一次,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裴稷回过头看她,目光诚挚,语气真切:“无论你是否扮作男子,或者说无论你变作什么样,都不影响我对你的,情谊。” 裴稷皱了皱眉,仍然不习惯用“情谊”这个词,他想换一个。 茶水凉了,云胡捧着茶杯小口饮着。借着茶杯的遮掩,女孩儿明丽的眉眼渐渐舒展,慢慢地弯成一道月牙儿。 皇后娘娘说的对,但凡一个正直体贴、心胸宽广的男人都不会儿主动拆穿一个姑娘身份,此非君子所为。 云胡也曾设身处地想过,若她站在裴稷的立场发现一个女孩儿女扮男装,她是否会主动去拆穿? 答案自然是:不会。 若女孩儿有苦衷,拆穿人家不厚道。若女孩儿只是玩玩而已,那便让人家玩嘛,又没有伤天害理。 再说,她与裴稷相处这么久,不也一直没主动担白自己是姑娘么? 若她是裴稷,兴许还要怪他不够真诚,不信任她呢。 这么一想,云胡便不生气了,然后又开始后悔。 早知道就收下那个什么龙啊凤啊的头面了。 现在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江南没去成,宝贝也没捞着。 云胡叹了一口气,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慢慢咬着,如今只能在这小小的桂花糕里找安慰了。 不过…… “你怎么发现我是姑娘的?”她自认扮作男子一向得心应手,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 “你当时与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裴稷未答。 思绪却飘回到北祁山狭窄的石缝里,女孩儿甜糯的嗓音仿佛就在耳边呢喃:小女子已过及笄,尚未有亲……嫁你可好? 云胡还在等着裴稷回答,忽见他表情变得无比柔和,俊逸的眉眼如远山含情,云胡正在疑惑,就听他问:“这桂花糕就这么好吃么?” “很好吃。你要不要尝一下?”她捏着一块送到他面前,完全没察觉话题就这么被带走了。 裴稷低头看向纤纤玉手中的糯米桂花糕,被两根白嫩小巧的指尖捏住。他轻轻摇头,他想尝的可不是桂花糕。 “好吃到不想与我一起回府?”他又问。 云胡不好意思笑笑:“我只是觉得太后老人家是真心想留我,所以就稍微犹豫了那么一下下。” “那我呢,我也是真心相邀你,你对我为何从没有过一丝犹豫?” 云胡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一个‘过’字说明他指的不止这一次。 在云胡的记忆里,他曾经邀请过她两次。 一次是在北祁山脚下落满梅雪的小院子里,他问她可想到京城去看一看。另外一次,是在武清镇府衙的后院里,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 那两次她确实不曾犹豫,但这一次,她真的犹豫了。 见云胡迟迟不语,裴稷转过脸去,淡淡道:“无妨。” 云胡茫然:“嗯?无妨什么?” “不论你心中如何打算,都没关系。” 云胡以为他不怪她了,心中稍稍释然,又继续吃起桂花糕,因此没能看见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一种上位者才有的势在必得。 “对了,”云胡想起来一事,“今天在太后面前,你问我可记得答应过你什么?我曾答应过你什么?” “忘了,就算了。”裴稷随意喝了口茶。 可云胡心里痒得跟一个小狗在刨坑似的,刨不出骨头不罢休。她歪着脑袋凑过去,笑嘻嘻讨好着:“瑄王殿下,可否提示一下小的?” 裴稷心中忍俊不禁,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只是架不住那毛茸茸小脑袋太过可爱,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下茶杯。 “在涠洲,我率领影卫即将出城之时,你可记得说过什么话?” 云胡脑袋里迅速闪现那时场景,把当时说过的话一一在脑子里跑马灯,半晌之后,惊讶地张大嘴巴,连嘴里的桂花糕都忘了嚼。 那时候涠洲城外烽烟四起,她是存了与他同生共死的念头的。所以才会说下那句“从现在开始我就同王爷一起,王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怪不得他当时叫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你那时非要出城,我是形势所逼、没有办法。”云胡决定抵赖。 裴稷不语,眼神复杂地凝视她片刻,忽然道:“可是我已经想了许久。” 云胡心脏猛地一跳。 她呆怔地望着裴稷,突然明白这一路上,他为何坚持要带自己返京了。 只是…… 相对于她原本生活的世界,这个书中世界是虚拟的,只要程晟和李青悠修成正果,她就必须得离开了…… 即便她此刻答应留在瑄王府,留在她身边,又能留多久? 一时间,云胡脑袋里思绪混乱,许多人和事都冒了出来,在脑海里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拉锯战。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朝着这间屋子愈来愈近。 云胡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压低声音道:“快藏起来。” “本王堂堂……” 裴稷话未说完,就被云胡一把拉起,他刚要拒绝,就被云胡接下来的动作全部打乱了分寸。 原来云胡怕裴稷宵禁留宿被发现,打算把他推入帏帐后面。可此刻她脑子混乱,又一时心急,完全忘了自己穿着的是男人衣衫这回事。 她一脚踩上长及地面的衣襟,还没反应过来就整个人扑向裴稷,裴稷没防备,被云胡推得身子后仰,两个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身后的淡青色帏帐落下,覆在二人身体之上。随着一声低低的闷哼,裴稷浓眉紧锁,面色痛苦。 云胡趴在裴稷身上,膝盖顶在他腿间,整个人都懵了。 该不是伤着…… 他那处了吧? 那她罪过可大了。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往裴稷身下瞟。裴稷没说话,只是反手从背后摸出两三个东西,云胡一看更加傻眼了。 原来是她放在床上的几个木雕,什么鸡啊、鸭啊、猫啊、狗啊的。 “你是故意的吧?”裴稷压低声音,略哑的嗓音隐隐透着一丝笑意,好像空谷中低沉的回音,在云胡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面上一紧,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在此时,后背突然一热,云胡只觉脊背前所未有的敏感起来——所有汗毛都立起来,所有细胞都叫嚣,全都在疯狂地提醒她腰背上有只大手,既温柔又霸道。 惩罚之吻2 云胡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裴稷的眼神也随之暗了暗。 他突然扔掉那些鸡啊、猫啊、狗啊的,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随着一声细细的惊呼,云胡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凝视着她,目光一寸一寸从如黛的眉眼依次向下,最终落到她粉嫩的薄唇上。男人幽深的目光在她的唇瓣上流连了片刻,又再次回到她的眉眼。 女孩眉眼精致,三分水润带着七分紧张,仿佛春日雨后杏花叶上晃动着的一汪水。 门外,脚步声停住,扣门声随之响起。 “云姑娘,您要的东西我帮您找来了。” “哦,来、来了。”云胡胡乱应着,一只手撑着男人胸口就要推他起来,可后者却凭借强壮的身体压得她无法动弹。 真,纹丝不动。 云胡气极,圆滚滚的小拳头用力地捶在他胸口,又拿一双眼睛使劲瞪着他,示意他快点儿起开。 裴稷无所谓地笑了笑,俯身低头,吻上她的唇。 云胡心脏猛地一缩,大脑一片空白。 淡青色的帷幔下,男人一手握住她拳头,一手撑在她脑侧,身体高大和气势雄浑,占据了绝对的主导优势。 像是对她近日来总是调皮的报复、或者是对她总是忘记承诺的惩罚,又或者对她刚刚挑衅的回应。 相对他霸道强势的姿态,他的吻则十分轻柔,缱绻试探,深入诱惑,一点一点卷走了她所有空气和思考。 他的唇冰凉如水,他的身体炙热滚烫。 云胡仿佛置身于水火,简直要疯了。 不带这么玩的! 她刚刚……真不是故意的! 不论怎样,这个时候云胡都认输了。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不该妄想逃跑,不该在他要带她回王府时犹豫,不该……怀疑他伤到了那里。 她软了身体,示意自己求饶了,可他却不肯。 渐渐地,云胡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就在她差点喘不过来气的时候,裴稷终于放过了她。 云胡脑子晕作一团,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男人俊美清绝的容颜发呆。 “再不开门,”裴稷低笑着,嗓音略带暗哑:“她们可就要闯进来了。” 云胡一惊。 这才想起门外还有两人。 “云姑娘,您还好吗?”门外的声音明显焦急起来。 “马,马上就来。” 这次不等云胡推,裴稷已经主动闪开身,让开路。 门外两个小姐姐已经急得就要推门进来,还以为云胡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会儿见到云胡,齐齐松了一口气。 云胡面颊发烫,庆幸晚上光线暗淡。 “今日太晚了,姑娘要的东西只找到这几本,等天亮后我再去帮您找。”打头个子高的一个婢女一边说一边往屋里张望。 云胡心虚地接过来,挡在门口,呵呵笑了两声。 “辛苦姐姐了。” “这有何辛苦的,对了,杨麽麽担心这糯米桂花糕晚上吃多了不消化,特意让我们送些甘草山楂汤来,润肺解腻,喝了晚上睡得更舒服些。” 云胡连忙将书放到旁边书案,将食盘接过来。 “云姑娘,”高个子婢女最后确认,“我们刚刚好像听到一声奇怪的声音,您这边……真的没事吧?” 云胡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没事,没事,两位姐姐辛苦,早点休息吧。” 等两个婢女走远,云胡才重重松了一口气。回到案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山楂汤喝。 主要是房间里坐着一个不容忽视的大男人,此刻也不知道除了喝汤还能做些什么。 床上散落着七仰八歪的猫猫狗狗,裴稷慵懒地坐在床边,嘴角上扬,像只得惩的恶狼。 他目光扫过食盒,眼光一转,起身走到窗边,抬手将窗户打开。 窗外正对着一盏红色灯笼,照得房间里多了几分旖旎。 “会被发现的。”云胡紧张道。 裴稷看着食盒中的两碗山楂汤,还有两只青花瓷汤勺,笑道:“这个时候他们都睡了,不会有人来了。” 云胡信以为真,放心地继续喝糖水。 窗下就是书案,裴稷随手翻了翻,都是他启蒙之后就不再看了的话本,随口道:“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若是无聊,我给你讲个故事?” 云胡一愣,继而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不知为何,她觉得此刻的裴稷好像心情特别好,既然特别好,是不是可以…… “我能选故事吗?”云胡小心试探。 裴稷唇角一勾,眯眼看了她半刻,还是点了头。 “那我选……”云胡眼珠一转:“你和我师兄裴之之间的故事。” 若是在今天之前,她可能会更想知道他与娄清雪之间的故事,然后再问上一句‘若我和娄清雪同时掉下河去,你会救谁’这样的问题。 可现在她更想知道那句“小心裴稷”的含义。 “你没杀他,相反,你还让皇上赏了他,我想听在我醒来之前有关你和我师兄的故事。” 裴稷微微一笑,脑海中又泛起涠洲之战那一日。漫天黄沙、遍地烽火,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曾想死里逃生。 在床上醒来时,看见旁边女孩的血一点一滴流入自己的身体,便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注定他和裴之之间会有一场较量。 “你师兄现在很好,在皮骁帐下混得如鱼得水,至少比你在这里,”裴稷环视了这间屋子,语带揶揄:“要快活上几倍。” 这一点云胡深信不疑。 裴之就是个锦鲤体质,就算把他关到大牢里也能如鱼得水。 “你若是想念,可以写信给他? 云胡眼睛一亮,“真的?” 见裴稷点头,云胡立刻拿出笔墨来,在宣纸上刷刷写下三个大字—— 说人话。 裴稷拿了信,却没给她讲她想听的故事,只讲了另外一个。 大意是一个中了毒的女孩儿以为自己是一朵小蘑菇,每天要抱出去晒太阳的故事。 云胡听得新奇,便也没再追问。 不追问,似乎成了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月上中天时,裴稷告别了云胡。与来时的偷偷潜入相反,回去的路上,他大摇大摆穿堂过户,走过月亮门转过长廊,路过慈心殿正屋时还故意咳嗽了两声。 果然,杨麽麽从屋里掀帘出来。 “瑄王殿下,”杨麽麽走到裴稷身前,恭谨道:“太后说若瑄王当真如此喜欢云姑娘,不如将老王妃与王爷大婚时的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赠给她,如此既省去日后许多闲言碎语,又能免殿下您的相思之苦。” 更深露重,夜风微凉,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暗淡的光映在裴稷脸上,忽明忽暗。 “若我不从呢?”他淡淡问道。 “太后所做一切皆是为殿下考虑,也是为云姑娘着想,”杨麽麽语重心长劝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裴稷嘴角讥讽,冷冷道:“为了我的命,就不顾别人的命?” “殿下!” 杨麽麽刚要再劝,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怒喝。 “让那个孽障进来!” 正房屋内,皇太后披着一件中衣靠在床榻上,手边摆着一本半开的书卷。 “皇祖母还未休息?” “哼,”太后不悦地瞥了一眼孙儿,有些怒其不争:“你说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裴稷微微一笑,“皇祖母不用操心孙儿,孙儿福大命大,那么多关都闯过来了,日后也必定逢凶化吉。”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谓逢凶化吉那是因为事先的周密谋划。”皇太后一生经历战乱坎坷,根本不相信那些逢凶化吉的术士之言。 早做绸缪以防万一才能真正的逢凶化吉。 “你自小深谋远虑、才思敏捷,处事更是刚毅果断。别人都说你暴戾冷漠,可本宫知道你是个心软的。” “你十四岁攻破南滇,是因为他们残杀了你父王全军,两千人啊,连随军的妇孺老幼都不曾放过。而你不过是杀了他们南滇不肯投降之人。这事若换作是本宫或者你皇兄,那南滇一族当时就会全族灭亡了。” “你说因这一时的心软,你为自己留下了多少后患。若不是你皇兄果决,你哪能活到今日,你那瑄王府估计也早被人炸了几个来回了。” 说起往事,老太后又是一阵唏嘘。若不是要劝服这头犟驴,她根本不愿回忆那段往事。 裴稷敛眉低声道:“孙儿不孝,让皇祖母操心了。但此事,孙儿还是觉得不可操之过急。” 老太后心道你不急我急,且事关你性命,叫我如何能够安枕无忧。 “你和那丫头情投意合,结婚之后也必定会如同你父王母妃一般琴瑟和鸣。”太后慈爱地看向孙儿:“既然那姑娘喜欢你,也不会介意你……” “皇祖母!”裴稷脸色陡然变化,“此事孙儿心中已有计较,请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办好的。” 太后凝视了裴稷片刻,无奈地摇摇头。 “本宫已经命人去寻长虚道长前来,到时候无论你办没办好,皇祖母都不能由你了。在此之前,就让那丫头在这儿陪本宫吧。” 裴稷点头称是,又道:“三日后便是七夕,可否让孙儿带云胡出去赏花灯。” “那你要问问那丫头愿不愿意跟你去了,”皇太后一语双关地调侃着自己孙儿,见他面色不自然地顿了顿,心情突然好了许多。 她除掉披着的中衣,打了个哈欠:“你且回去吧,明日自个儿到你皇兄那领罚去。” 裴稷低头退出正屋。 深夜的皇宫四下安静,高墙外传来几声空寂的更漏声。 裴稷从小生活在皇宫,对皇宫的每一处都了如指掌,如今走在在晦暗的月色下,他忽然觉得面前的的路崎岖复杂。 不论多复杂,他都要往前走。 三日。 如今他和她,只剩下三日的时间了。 宗庙罚跪 天上的牵牛星与织女星隔着一条银河在期待着团聚,随着高大的身影出了皇宫,地上的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慈心殿里,此时的云胡正趴在窗边在看满天繁星。天边一抹月牙儿,时不时被云纱轻裹,小院子里幽香阵阵,虫鸣呢喃,虽然开着窗,房间里却无蚊虫纷扰。 云胡无丝毫睡意,趴在窗台上看了好一会儿星星才回到床上,想着裴稷明日还要来找她,这才合上眼甜甜睡去。 到了第二日,云胡等了一天都未见到裴稷,用过晚膳后之后她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天光暗淡,灯笼亮起,也没见裴稷身影。 西天边偶有闪电,虽尚未听见雷声,但空气潮湿憋闷,说不定就要下上一场大雨。 云胡心中惦记着裴稷,假意散步在慈心殿里走来走去。院子里几个小太监正忙着收拾一种晾干的药材。云胡走过去拾起一片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裴稷身上也有这种味道。 “这是什么药材?”她问。 “回姑娘,这不是药材,是一种香片,叫竹隐。”一个小太监答。 “竹隐?”云胡又闻了闻,疑惑道:“这个可以驱蚊?” “竹隐不能驱蚊的,”小太监微微一笑,解释道:“这种香片只有一种作用,是用来做香包或熏衣服。竹隐的香气寡淡,粗闻不到,细闻才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且这香气持久不散,即便水洗几次也不会消失,是以太后喜欢用这竹隐做香包。” “谢谢公公解答,请问这片竹隐可否送我?” “姑娘为慈心殿贵客,当然可以。” 道过谢后云胡便回了房间,坐在窗边拿着这片竹隐反复琢磨。她可以断定裴稷身上有竹隐的味道,她一直以为裴稷自带的完美防蚊虫功能是因为这气味,但小太监却说竹隐不能防蚊虫。 为什么? 她又再次嗅了嗅竹隐,又仔细回忆了裴稷身上的气味,蓦地想起昨夜被他压在身下的情形。她双手托着发烫的脸颊,目光落在那几只粗糙的木头雕刻上。 昨晚,它们好像也是这样看着他们的。 哎—— 云胡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云姑娘,您怎么了?”院子里干活的婢女见云胡自己一个人一会皱眉、一会儿捂脸、长吁短叹动作怪异。 云胡松开眼睛。 “朝霞姐姐,你可知瑄王今日在忙什么吗?”这个朝霞,正是昨晚给她送夜宵的高个子婢女。 朝霞今天被派到西院来干活,她早发现云姑娘时不时朝门边张望。院子里一有动静,哪怕是轻微的脚步声,她都会抬起头来兴奋张望,等脚步消失又瞬间失望。 偏偏今日慈心殿里人多。那些听着动静的妃嫔听说慈心殿里住了个人,都要过来瞧上一眼。好在杨麽麽事先叮嘱过,无论谁来都说姑娘近日身子不适,不得放一人进去。 “那若是瑄王来呢?”同朝霞一起的彩心问杨麽麽。 “瑄王今日被罚跪宗庙,应该不会过来了。” 此刻,朝霞原样转述了杨麽麽的话。 云胡一惊,问:“你可知瑄王为何被罚?”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那你可知宗庙怎么走吗?” 一阵狂风吹来,将树叶吹到半空,说话的两个人都眯住了眼睛。等风过去,朝霞望了望西边被乌云遮住的半边天色,担心道:“一会儿怕是要下场大雨,姑娘不熟悉皇宫,还是别去了。” 云胡笑笑,安慰道:“没关系的,我很快回来!” 云胡问了方向,回到屋里换回自己合身的衣衫。夜幕降临,云胡按照朝霞说的方法很快就到了宗庙。 宗庙里牌位林立,烛光晃动。云胡推了门进去,偌大的殿堂里空无一人。外面狂风四起,吹得门窗异响,一阵阵凉风从门窗缝里吹进来,云胡只感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裴稷——”她压低声音轻喊。 “我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云胡吓了一跳,倏地转身。 裴稷倚靠在门边,双手抱胸,正懒散恣意地看着她。 “想我了?”他嘴角微翘。 “我没有。”云胡坚决否定。 这人,不是在罚跪吗?看这状态怎么一点都不像? 还有心情吓她。 似乎看穿她心思,裴稷微微一笑,长腿一跨几步走上前来。跳动地火光里,他微微俯身,望住她的眼睛,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笼罩。 云胡怔怔地望着他。 他眉眼温润,目光笔直,五官舒展流畅,俊逸得如同宣纸上行走的笔墨。 在这种极具诱惑的目光注视下,云胡紧张了,眼神不由自由飘向别处。 他审视完毕,直起身,不容置疑道:“撒谎。” “哪,哪有。”云胡心脏砰砰乱跳着,有些口干舌燥:“你不是罚跪吗?怎么不跪呢?” 裴稷没答,只拿一双嘲讽的目光朝云胡脚下扫了两眼。 云胡低头,这才看见自己踩着跪拜用的团垫了。 她连忙倒退两步。 裴稷微微一笑,映着万千烛火的眼眸中似有流光划过。 “你犯了什么错?”云胡问,“是因为昨晚宵禁滞留吗?” 裴稷不以为意道:“差不多吧。” “你被他们抓住了?” “你穿过大半个皇宫而来,就是要来问我这个?” 云胡这才想起正事:“我来是问你,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皇宫?” 裴稷侧眸,眼尾眯起,“后悔了?” 云胡摇摇头,又点点头。 饶是她再笨,也猜出太后为何留她在慈心殿。 “我现在就是人质,太后把我扣留在这儿肯定是逼你做什么事情吧?” 裴稷点点头,赞赏道:“还不算笨。” “那,我们逃跑吧?”云胡认真建议道:“以你我二人的轻功,应该能跑出去。” “城墙上到处都是机关箭弩,跑不出去正好可以体验一下被乱箭射死的感觉。” “……”云胡脸上一白,心道不会儿这么惨吧。 裴稷一看她惨白的小脸就知她在想什么。 心道刚刚夸你聪明又出了个这么笨的主意。他昨晚只自己一人潜入慈心殿都被发现,别说两个人一起逃跑。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瑄王府还在,只要太后随便找一个借口,他们还得乖乖进宫来。 可这话不能如实告诉她。 “皇宫里规矩太多,我每月只有朔望之日来后宫探望皇祖母。皇祖母许久未见我,自然是想多见见我,但又知道我不会听她的话。她知道我放心不下你,留下你也只是希望我多进宫几次,多陪陪她而已。她老人家对你没有恶意。” “真的?”云胡随手赶着飞过来的蚊虫,半信半疑道。 裴稷点点头,“你且安心住下,我这段时间会经常进宫来,等太后烦我了,自然也就让你跟我走了。” 云胡歪着小脑袋琢磨了一会儿,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但又说不出来。 但有一个事如今已经证实—— 她的确是人质! 此刻外面一声炸雷,接着噼里啪啦的雨打窗棂,不出片刻,暴雨夹着狂风接踵而至。霎时间,屋外电闪雷鸣,屋内火烛摇晃。 窗门明明紧闭,也不知道那些风是从哪儿钻进来的。 云胡见裴稷旁边还有一个团垫,也“噗通”一声跪在了裴稷旁边。 裴稷抬头。满脸惊异。看了她半晌,才道:“你不必跪的。” 云胡干笑了两声。 她也不想跪,这不是站着有些腿抖么。 “反正现在下雨回不去,我陪你跪一会儿吧。”云胡假模假意道。她一会儿还要自个走夜路回去,提前拜拜神灵保佑,不亏。 见云胡如此,裴稷也就随她去了,他专注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扭过头出神地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云胡十分虔诚的,在心中把大殿的每个牌位都挨个拜过了,忽然发现前排角落里有一个牌位上面盖着一块红布。 屋子里突然刮起一道狂风,吹得烛火摇摇欲灭,也吹起了那块红布的一角。云胡清楚地看了牌位上的黑色名字—— 裴稷。 宗庙打斗 空中一道炸雷,又接连几道闪电,照在云胡震惊的脸上。 红布落下,黑色的名字再次被覆住。 云胡怔怔望着,满手心是汗。 “瑄王殿下!”一个女子娇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云胡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转过头去。 门口站着个小姑娘和随身丫鬟,原来刚才那股大风就是她们开门吹进来了的。 看见小姑娘的同时,云胡也看见她身后的影子,她又去看裴稷的,还好还好……都有影子。她抚了抚小心脏,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再看那小姑娘,一身绫罗,配着典雅的珠钗,看样子应该是娇滴滴的个公主。只是此刻用“浇滴滴”形容更加贴,不仅浇滴滴,还水淋淋——全身无一处不在淌水,连她脚下的地面也是一滩水。 小姑娘身后的丫鬟梳着双环髻,脸型圆润、身材微胖,全身上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手中一把油纸伞完全成了摆设。 裴帝最大的公主也不过十来岁,云胡猜测可能是哪个大臣家的女孩。能随意在后宫走动,看来不是普通的大臣。 “程郡主雨夜到宗庙来做什么?”裴稷侧过头问。 一听这称谓云胡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汝阳王府的小郡主,程晟的妹妹——程旸。 “雨势太大,”程旸惨白着脸,身子冷得哆哆嗦嗦:“我到这里避避雨。” 到地处皇宫西北角的宗庙避雨,这借口着实有些拙劣。 不过裴稷却没有拆穿,只是回过头,不再看她们主仆二人。云胡瞧着落汤鸡似的二人有些可怜,但这宗庙里没有任何可以取暖的东西,心里正琢磨着,不由得就多看了一会儿。 结果那丫鬟不干了。 这丫鬟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眼神却很跋扈。见云胡穿着破旧的灰布粗衣,只当她是个打扫宗庙的粗使奴婢。 大概被雨冻得脑子也残了,她竟忘了即便是宗庙的粗实奴婢也不会穿的这样破旧,还能和瑄王跪在一起。 “看什么看?”丫鬟手上扶着程郡主,嘴上喝道:“再看挖掉你眼珠子。” 云胡一愣。 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啪”地一声,那丫鬟已经被掌了嘴。 打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主人——程旸。 整个宗庙里都回荡着那一声脆响,连外面的暴风雨都掩盖不住。 “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程旸怒斥。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小丫鬟一下子就被打懵了。平时温文尔雅的小姐今日怎会打她,她捂着眼看着肿起来的脸颊看着自己小姐,满脸委屈。 殊不知,她家小姐这是救她呢。 这小丫鬟仗着郡主宠爱,平日里以貌取人嚣张惯了。她根本想不到,能跟瑄王跪在一起的,自当不是普通人。 程旸可没她的丫鬟那么傻。自一进门,她目光就牢牢锁在裴稷身上,刚刚她清楚地看见裴稷听到那句呵斥时杀气顿起,即便只是半个侧脸,即便只是一个微细的眼神,也让人心神大骇。 云胡本来还想解释自己是一片好心,非故意看她们笑话,这下不用解释了。程家主仆表演丝柔顺滑,倒省得她费口舌了。 这程郡主明显是有目的而来,淋了雨也是自找的。云胡晃晃脑袋,收起那无用的同情心,转回头和裴稷一样假模假意地跪宗庙、拜祖宗,心里却琢磨一会儿要问问那块牌位的事情。 裴稷和云胡都当作身后无人,这下程郡主可是尴尬了。 她今日进宫看皇后娘娘,听说终于回京的瑄王正在宗庙罚跪,不惜冒着大雨前来“偶遇”。原本想着既是罚跪宗庙那应该只有一人,那她便可以与他说些相思爱慕之言,谁曾想……宗庙里还有一个! 程旸眼巴巴地看着裴稷,指望他能回头嘘寒问暖一下,可裴稷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丝毫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程郡主终于撑不住了。 “瑄王的伤可好些了?”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关心道:“家父近日游猎,得到了好些珍贵的山参鹿茸,明日程旸送去瑄王府给瑄王补补身体吧。” “不必了。”裴稷的声音毫无温度:“宗庙寒冷,等雨小些了,程郡主便回吧。” “谢瑄王关心,有王爷这句话,程旸身体虽冷,心中却是温暖。” 云胡本来只是默默听着,闻言忍不住回头,果见程郡主脸上羞涩,怕是心中也在雀跃。这郡主长得本该是花容月色,只是浇了雨有些狼狈才看着有些花容失色,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正想着,一道狠毒的目光射过来。 云胡下意识看向郡主旁边的包子脸,只见她又怨又怒的看着自己。 此时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显然暴风雨云已经过去。 云胡不喜这包子脸,故意呵呵一笑,道:“外面的雨小了许多呢!” 此言一出,不仅那丫鬟瞪着她,连程郡主都一起瞪过来。 哎—— 好心当做驴肝肺。 云胡心中一声叹息。 书中这程郡主最后婚配国公府嫡次子,虽然没有继承国公府爵位,但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一生和美。如此可见,她此刻追求的瑄王爷根本不是她良配。 至于裴稷的良配嘛? 书中裴稷死的很早,根本没什么良配!这么一想,云胡又对那块牌位好奇得好像猫抓,更盼着程家主仆赶快离开好让她问个清楚。 可后面那对主仆冒着这么大雨前来,显然不会轻易离开。见程郡主欲语还休的模样,云胡想了想,觉得此刻更需要回避的应该是自己。 “我先走了。”她说着,起身揉了揉跪得发酸的膝盖。 “等雨停了再走吧,我送你。”裴稷挽留。 云胡连忙摆手,余光中果见程郡主脸色一僵,本就苍白的脸更加没了血色。 “不用,不用,我认识路,我自己能回去。” 怕裴稷再说出什么让美人伤心的话,她说完忙不迭开门跑了。跑出来之后,云胡才发现自己草率了。 阴雨绵绵不见星月,皇宫里的建筑、屋子、布景又都是一个风格,连个标志性的地标建筑都没有。 因下着雨,路上不见人影,想问都没得问。云胡凭着感觉四处晃了晃,越走越不对劲,最后干脆又返身回到了宗庙门口。 紧闭的朱漆大门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还有女孩儿的细细的抽泣声。云胡在门外面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离得稍远些。 刚踏上台阶,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程郡主梨花带雨地冲了出来,见到台阶上的云胡一愣,然后更加飞快的跑入雨帘中。后面的包子脸丫鬟拿着伞随后追出来,见到云胡也是一愣,和她的主子一样。 只是和她主子不一样的是,这丫鬟怒火丛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她提着伞,在路过云胡的时候,故意拿伞横扫向云胡,动作麻利、招式狠毒。 看这架势,竟然是个练家子! 雨伞前端又硬又尖,若被这丫鬟得了惩,轻则皮肉破损,重则伤及脏腑。 只是这丫鬟打错了主意,云胡如今也算是武功高超,身经数战,岂是一个小丫鬟能暗算得了的? 只见云胡一个随意的侧身,便轻飘飘躲开了那把伞。只是雨后台阶湿滑,也是云胡大意,她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下台阶。 云胡功夫在身,跌下去不过就摔一跤,疼就疼点死不了,心中也不甚在意。刚做好摔跤准备。忽然身前闪过一个高大身影,一把将她拉回。 裴稷挡在云胡身前,与此同时手腕翻转,一掌打在将包子脸肩头。包子脸哪是裴稷的对手,连人带伞摔了出去,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裴稷牌位 “找死!” 裴稷冷声喝道,抬眼看向远处呆若木鸡的程郡主。 “我本看在汝阳王府的面子上不与你们计较……”他顿了顿,眸中寒光一闪,“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抬出去乱棍打死。” 裴稷话音未落,院子里突然出现两个身着铠甲的侍卫,得了裴稷的令手脚利落地就要抬那丫鬟走。 程旸傻了。 云胡也傻了。 没想到这空旷的院子里会藏着人,那她之前的所有举动不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再看地上瘫作一团的丫鬟,不过只是撞了她一下,嗯,是还没撞到……就要被乱棍打死?! “瑄王饶命!瑄王饶命!”包子脸终于反应过来,惊慌大喊。 她这一喊,程旸和云胡同时回过神来。 程旸“噗通”一声猛地双膝跪地,“瑄王恕罪,是汝阳王府管教不严,还请王爷高抬贵手,将此人交由汝阳王府惩治。我保证,一定按照家法秉公办理,决不姑息。” “一个丫鬟敢在皇宫里行刺,是不是管教不严……明日早朝就让汝阳王亲自向皇上解释吧。” “瑄王饶命!”程旸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认错道:“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以后再不打扰王爷,再不踏入瑄王府一步。就算以后在大街上遇见,没有王爷允许,也绝不靠近。” 程旸说着,把头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作响,一点儿不犹豫。 云胡看着都疼。 在这个尊卑分明的世界,一个主子能为保住一个丫鬟的命而磕头下跪,云胡不由得对程郡主刮目相看。 其实云胡自己被裴稷的那句“乱棍打死”吓得不轻。裴稷醉翁之意不在酒,可她担心这丫鬟回到王府也不好过,终于还是忍不住弱弱说了句:“也不必乱棍打死……吧?” 裴稷瞟了云胡一眼,后者立刻讪讪闭上嘴。 程旸抬起头,目光呆滞不解。 她没料到云胡会为她的丫鬟求情,更没料到瑄王刚刚看向云胡的那一眼中虽是不悦和警告,可却暗藏着柔情与无奈。 她还从未见过瑄王这样宠溺地注视过谁? 程旸心口一紧,如刀割一般。 她早听哥哥说起过云胡这个名字,今日又听皇后娘娘再次谈起,话里话外的暗示她该放手的时候要学会放手。 可是爱了十年的人如何能轻易放手?若能轻易放手,那便不叫□□。若要轻易放弃,那她也不配做他的瑄王妃。 一切未定,不试怎知不可以?她心思百转千回,决定冒险一试,这才不惜冒着暴风雨来到宗庙找他。 可惜…… 程旸泪如雨下。 即便心痛地无以复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十年爱慕,终是枉费。 “请程郡主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否则本王绝再不留情面。”裴稷语气沉静冰冷,凉风一吹,更叫人人心里发寒。 云胡怜惜地看着落泪的程旸小姑娘,忽然觉得这句“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十分耳熟,她偷偷看向裴稷,只见他眼风也正扫向自己。 云胡立刻摸摸鼻子看向地面。 她是记得住自己说过的话的,只是…… 不能说到做到罢了。 比如那句“从现在开始我就同王爷一起,王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当时并非戏言,但有些话只限于当时情形,不能延伸。 这道理,世人皆知。 他心中澄明,却偏偏装作不晓。 之前那些什么去江南赏花观景、闯荡江湖的烂借口,说出去连她自己都不信!又如何骗得过裴稷? 他不拆穿,她也就只能继续那些蹩脚的谎言。他真心待她,她却不能回以同样的真心。 云胡心下凄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一阵冷风吹过,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刚刚乱作一团的院子已经空了。 宗庙门口处,程旸扶着一瘸一拐的丫鬟跨过门褴,纤瘦狼狈的背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程郡主!” 云胡追出门去,停在程旸面前,冷淡地扫了眼旁边坑主子的丫鬟。 程旸面色不改,那丫鬟则浑身一抖。程旸察觉,轻拍了下丫鬟的手。 云胡见了,轻轻一笑。 “郡主重情重义,云胡既感动又佩服。因此有句话想说与郡主听。” “云姑娘请讲。”程旸低声道。 云胡身着男装,程旸却唤她姑娘,这宫中果然没有秘密。 不过这样也好,都是姑娘,说起话也方便。 她指着墙角的一株蜀葵道:“你看这蜀葵,花开得这样好,不用它去招抚,那些蝴蝶啊、蜜蜂啊,自己就会飞来。” 程旸呆呆地看着云胡,似是不解。 “花若盛开,蝴蝶自来,人也一样。若才情斐然,品性高洁,不用疲惫追逐,也自会有人欣赏!” 云胡说完,见程旸依然怔忡,迅速扫了一眼院内的裴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 “人活一世应及时行乐,取悦男人不如取悦自己。” 这话再直白不过,程旸终于听懂了。 小姑娘身子猛的一抖,不敢相信地看着云胡。云胡微微一笑,转身回了宗庙。 希望她可以放下执念,当断即断。 不过有些事总是说别人容易说自己难。 宗庙的台阶之上,裴稷长身而立,清隽难言。古朴的建筑、通亮的烛火,都在他身后成了陪衬。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鸦羽般黑发在身侧飘动。 云胡停下脚步,回望着他。 当断既断,又谈何容易? 空气中还飘着毛毛雨丝,打不湿衣衫,只是落在脸上凉凉的。大雨冲刷之后,整个皇城好像都变了个颜色。 夜色更澄净、空气更新鲜,潮湿的泥土气息掺杂着从院墙里飘出来的各种花香。 如果不是云胡心中有事,倒是一个十分惬意的夜晚。 回慈心殿的路上,云胡默默跟在裴稷身边。昏暗的窄路上,两个人、一盏灯。 “不认路,那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他换了只手提灯笼。 夏凉的夜晚,裴稷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冽。 “朝霞说夜晚里最亮的屋子,除了皇帝的无极殿就是宗庙。找不到路的时候我就跳到高处……” 只要足够高,总能看见最亮的一处屋子。 裴稷点点头,“看来是因为慈心殿里的灯火不够亮。” 云胡就当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 “你真的不用再跪了吗?”他昨夜还说不会被发现,今日还不是被罚跪了? 云胡有时候觉得裴稷就是皇宫里最大的刺头,明知故犯,还没有一点儿悔改的意思。 “今日不用了。”裴稷答。 “今日?”云胡抓住这话中的关键:“明日继续?” “连跪三日。”裴稷说着,人已经往前走去。 拐上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后,连毛毛雨都消失了。静谧的夜晚,看不见星月,只有裴稷路手中的这盏灯笼发出一团柔和的光。 “为什么宗庙里会有你的牌位?”云胡终于问出口。 “嗯……因为此刻给你领路的我,其实是一只鬼。” 云胡猛地顿住脚步,怔了一怔,直接一拳打了过去。 裴稷侧身,顺势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脸上笑咪咪的。 “生气了?” 云胡不语,抿着唇瞪他。 裴稷却仿佛没看见似的,手腕一转,顺着她细嫩的掌心向下,便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仿佛有种沉静可靠的力量。云胡心中酸软,愣了一下后便任由他握着。 两道院墙之间的青石板路又窄又长,灯笼照在一滩滩未干的雨水上,反射出昏黄的光。 他转过身,领着她继续走。云胡心头五味杂陈,若是可以,真的很想就这么同他一直走下去。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裴稷忽然开口,“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云胡自然是愿意,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 裴稷今日的故事比昨日的故事长了许多,是一个七岁男孩儿随父母驻守南滇的故事。 男孩儿随父母到达南滇几个月后,南滇国叛乱,男孩儿父亲全军战死沙场,当地守军贪生怕死打开了城门,导致城内无辜百姓全被屠杀。 男孩儿母亲拼得一死,将男孩儿带到深山之中藏匿,结果误入了南滇最大的毒谷——药王谷。 药王谷向来不许外人进入,便拿这对误入的母子二人试毒。他们将南滇的毒物毒虫轮番用在母子身上,最后男孩儿母亲惨死药王谷,男孩儿虽说没死,但生不如死。 男孩儿在京城的家人都以为男孩儿死了,便给他也立了牌位。只是未见男孩尸首,男孩儿祖母使终不肯相信。两年来,男孩儿祖母一直派人打听不曾间断,终于把男孩儿找了回来。 裴稷寥寥数语,将故事讲得简单随意,仿佛真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小男孩儿的故事。 云胡却听得泪如雨下。 其实听到一半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这个小男孩是谁,听到最后时更是心痛得如刀剜一般。 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滚,噼里啪啦地滴到青石板上。 裴稷转过身,叹了口气。 他一手拿着灯笼,一手给她擦着眼泪。滚烫的泪水似乎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尽。 “本是不想给你讲的……”他无奈道。 百毒不侵 云胡还只是哭,硕大的泪珠彷如碎在男人心尖上。裴稷环视了一下周围,真怕把周围的侍卫引过来,明日皇祖母就又多了一条刁难他的理由。 裴稷也没了办法,只得道:“其实,那男孩经此一难,也算因祸得福。”话一出口,云胡果然停止了抽泣,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眼泪还在眼圈中。 裴稷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他因此百毒不侵、百虫不食。”因为他才是最毒的那个。 “那算什么福?”云胡撇嘴,与他受的苦相比这福白给她都不要。 不过…… 云胡总算明白第一次在北祁山逃命时,为何那些豺狼虎豹都躲着他走。在武清山阴暗潮湿的山洞里,为何他身边总是干干净净,连个飞虫都不敢靠近。 那些小动物的嗅觉可比人类敏感多了。 想到这儿云胡恍然解开了一个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疑惑—— 怪不得裴稷身上的香气如此特别! 他身上的气息其实是分了两层:一层是幽淡的草药香,实则是他身体里各种毒草之气;另外一层则是竹隐的清淡草木香。 这二者气味相似,混在一起才能遮人耳目。但即便这样,也还是有个问题,因为他身体独特的气息,更容易被人追踪。 返京这一路上好多刺客劫匪,有些瞧着并不像当地山匪,也许就是冲他而来。 这么一想,云胡顿时觉得裴稷十分可怜,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南滇国和药王谷的人真该死。” 她瘪着嘴角,眼见又要哭。 “也不全是,”裴稷赶紧往轻松里说:“伊红就是药王谷的。” “除了红姐姐。”云胡抽了一下鼻子,心里恨不能把那些害过裴稷的人抓起来喂毒虫。 她心疼地看着裴稷,尽管他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可她却从他的笑中看到当年弱小的他有多惊恐无助。 云胡自己也常常被长虚老头子抓去试毒,她深深知道面对毒虫毒物的恐惧,但她知道师父不会真的害死她,所以并没有真的害怕。但裴稷不一样,他是真的会死! 更何况,当他眼睁睁看着母妃惨歹在面前,是何等的痛苦! 她转过身,双手紧紧环住他。 若是她能在他小时候就穿越过来多好?这样就可以保护他了。 “那男孩儿身体里有那么多种毒,”云胡在他身前仰着脑袋,担心地看着他,“会很疼吗?” 南滇的毒物毒性都大,怕是难以彻底清除。 裴稷没想到这故事还会换来一个拥抱,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怀中女孩温存香软,他心思不在这儿,也没多考虑,漫不经心摇了摇头。 “他已经习惯了。” “我在师父的医书上看到过类似情况……即便身体里的毒性可以相互克制融合,但仍然非常伤身体元气,轻则减寿,重则死亡。”想到这个可能,云胡又开始悲戚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怎么办啊?”她呜咽着把脸埋进他胸膛。 “什么怎么办?”裴稷只感觉胸口湿凉,想来她又把眼泪抹在了他身上,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今晚,怕是他叹气最多的一晚。 “我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么?”他终于换了主语。 云胡却只是哭,抱着他精瘦的腰身越来越紧,难过得仿佛中毒要死的是她。 “我没事的。”裴稷出声安慰。 和着凉凉夜风,却是无力。 灯笼微光照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妖娆又朦胧。 许久之后,呜咽声终于停歇。 云胡终于抬起头:“我要去鸣凤楼上查医书,一定有办法可以解你身上的毒。” 她眼神坚定、语气肯定,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裴稷垂眸看她,夜风吹动发丝,清隽的面庞异常的柔和。 须臾之后,他淡淡开口。 “其实,毒已经解了,自你为我换血之后,我体内的毒就消失了。” “真的?”云胡猛地抬眸,水润的眼睛里全是惊喜,连闪烁的泪花似乎都写着“太好了”仨字。 裴稷凝视了她片刻,然后移开目光:“真的。” 石板路的尽头一片漆黑,他看向那尽头,柔和的面容一点点冷却。 云胡却还陷在突如其来的惊喜中,没察觉出裴稷身上的变化,跟着裴稷继续往前走去。 朱红色高墙湿了水后呈现一片鲜红,安静的巷子里只有低回婉转的脚步声。 云胡走了一会儿,脑子才慢慢冷静下来。 没听说过输血可以解毒,难道是裴稷体质特殊,或者她的体质特殊?她也被试过很多次毒,体内也残留着各种毒素,所以几种毒混在一起碰巧以毒攻毒了? 云胡仔细回忆了一下。 自从涠洲返京以来,确实没再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草药香了,而且,他这两日似乎也和她一样,开始有了被蚊虫骚扰的烦恼。 云胡扬起脸看他,他也正巧低头看过来,绝美俊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映着灯笼的柔辉,只微微一笑,便叫云胡忘却一切,不疑有他。 她抬手抹掉眼泪,也回给他一个笑:“所以,那小男孩儿后来才去为父报仇?” 裴稷点点头。 “我想听报仇的故事!” “报仇的故事你不是听过了么?”他答。 云胡不解,“没听过。”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你那时不是日日都听。”裴稷淡笑着。 “那些不算。”云胡不干,“十个先生十个不重样的故事,我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你便都当成真的吧。”裴稷笑道。 后来的故事,他可不敢再讲。 他可没自信能再哄得她不哭。 “……”云胡:“那不行,我要听你讲。” 裴稷看着前面,无奈地轻笑一声:“若再讲下去,恐怕皇兄真要打我板子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慈心殿大门近在眼前。 这下,云胡只能作罢。 “你一直说想去江南,现在还想吗?”他突然问道。 这话问得十分随意,云胡不假思索点点头,“想啊。”说完叹口气,现在想出皇宫都难。 像是知道她的愁闷,裴稷又道:“后天便是七夕,我带你出去玩如何?” 云胡眼睛一亮,又瞬间暗淡下去。 裴稷莞尔,补充道:“太后已经同意了。” 这下云胡再无顾忌,用力点点头,“好。” 慈心殿外,裴稷调高灯笼给云胡照路,云胡犹豫了一瞬,转身跨进了大门。当门外的脚步声走远,云胡又从院子里出来。 幽暗的巷道上,荧荧微光映出裴稷的高大轮廓。过了一会儿灯笼渐远,颀长的身影随之淡入黑暗。再过一会儿,那灯笼方向一转,终是不见了男人踪影。 云胡怔住地望着裴稷消失的方向,一滴泪落下。 七夕这日,云胡穿着新做的衣衫早早地去了正屋,一边陪皇太后说话,一边等着裴稷来接她。刚喝了几口茶,就听见外面通报瑄王觐见。 裴稷今日一身靛蓝蟒纹锦衣,腰束四指宽黑色缎带,身姿笔挺、高大华贵。抬腿跨过门槛时,微微偏头看了云胡一眼,然后才向皇太后行礼。 那一眼,让云胡恍然有种错觉。 仿佛看到他大婚时意气风发来接新娘的模样。 仿佛心头上蒙了一层纱,云胡不知道裴稷同太后说了什么,只是见他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时,起身走过去同他并肩一起给皇太后拜别。 等二人离开慈心殿,杨麽麽笑着摇摇头。 “这丫头,昨个儿像云雀似的兴奋了一整日,今日反倒看着有些呆傻,莫不是高兴坏了吧?” 皇太后累了,靠在床榻上合上眼休息。过了一会儿,才道:“乐极易生悲,他们啊,还是太年轻!” 杨麽麽琢磨了下太后这话,不由得为两个年轻人担心起来,若是……能把他们抓过来立刻成婚就好了。 “长虚道长应该这两日就能入京了。”杨麽麽道。 “这么快?”老太后睁开眼睛。 长虚道长行踪不定,能这么快寻到,却是出乎皇太后意料。 “嗯。派去的人说,长虚道长本来就要进京的,说不定听说了云姑娘的事特意赶来的吧?”杨麽麽乐观道。 太后沉思了半刻,摇摇头。 “不会。长虚向来不在意这些俗事,他此次来京……”皇太后突然目光一凝,斩钉截铁道:“一定是天书之事有了眉目。” 杨麽麽正在给太后斟茶,闻言动作一顿,不由得更加为宫外那两个人担心起来。 宫外,裴稷带着云胡先到了瑄王府,等晚上再去花灯游船。 这还是云胡第一次来瑄王府,用裴稷的话说,瑄王府没那么多火烛,提前带她熟悉一下去瑄王府的路。 裴稷说这话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似乎意有所指,云胡扭过头看向窗外。 不知怎的,总感觉裴稷那双眼睛能看穿她所有心思。 小狗不喜 七夕这日,云胡穿着新做的衣衫早早地去了正屋,一边陪皇太后说话,一边等着裴稷来接她。刚喝了几口茶,就听见外面通报瑄王觐见。 裴稷今日一身靛蓝蟒纹锦衣,腰束四指宽黑色缎带,崭新的衣衫仿佛带着一层光泽,衬得整个人更加身姿笔挺、高大华贵。 抬腿跨过门槛时,他微微偏头看了云胡一眼。 只一眼,便让云胡恍了神。 仿佛看到他大婚时意气风发来接新娘的模样。 云胡怔怔看着他向皇太后行礼,也不知道他同太后说了什么,只是过了一会儿,见他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云胡回过神来,起身走过去同他并肩一起给皇太后拜别。 等二人离开慈心殿,杨麽麽笑着摇摇头。 “这丫头,昨个儿像云雀似的兴奋了一整日,今日反倒看着有些呆傻,莫不是高兴坏了吧?” 皇太后累了,靠在床榻上合上眼休息。过了一会儿,才道:“乐极易生悲,他们啊,还是太年轻!” 杨麽麽琢磨了下太后这话,不由得为两个年轻人担心起来,若是……能把他们抓过来立刻成婚就好了。 “长虚道长应该这两日就能入京了。”杨麽麽道。 “这么快?”老太后睁开眼睛。 长虚道长行踪不定,能这么快寻到,却是出乎皇太后意料。 “派去的人说,长虚道长本来就要进京的,说不定是听了云姑娘的事特意赶来的吧?”杨麽麽乐观道。 太后沉思了半刻,摇摇头。 “不会。长虚向来不在意这些俗事,他此次来京……”皇太后突然目光一凝,斩钉截铁道:“一定是天书之事有了眉目。” 杨麽麽正在给太后斟茶,闻言动作一顿,不由得更加为宫外那两个人担心起来。 宫外。 裴稷带着云胡先到了瑄王府,等晚上天黑后再去花灯游船。 这还是云胡第一次来瑄王府,用裴稷的话说,瑄王府没那么多火烛,提前带她熟悉一下去瑄王府的路。 裴稷说这话时,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眸色深沉似乎意有所指。 云胡避开他的视线,扭过头看向窗外。 不知怎的,总感觉那双眼睛能看穿她所有心思。 等马车穿过大街小巷到了王府,裴稷把云胡交给管家,就一头扎进了书房。 云胡一脑门子毛线圈。 哪有主人把客人带来了,然后主人消失让客人自己玩的? 等到了后院,云胡才恍然大悟。 原来符来、符进都在,还有伊红、木鱼,木鱼身边还有一个眼睛有些视物不清的婆婆,竟是木鱼的娘亲。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熟人,云胡心情好了许多,好像一阵风暂时吹散了萦绕心头的一抹愁绪。 符来身体已无大恙,只是额头上多了道疤。看着是可怖了点儿,但好在未伤性命,她拉着符来左看右看,高兴地用力捶了他好几拳。 云胡虽然作男人打扮,但大家都知道了她姑娘身份。符来一个八尺大汉,脸一下子红得透透的,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伊红上来给符来解了围。 放过了符来,云胡又去看符进。符进立刻上前老老实实交待了伤情,他们养了这许久伤,即便回京后瑄王也没有怎么安排他们差事,加上伊红的调理,现在基本都已康复。 “谢云公……云姑娘救得瑄王!”符进恭敬地拱手抱拳,符来见兄长如此,也跟着一起行礼。 这下,云胡不好意思了。 她习惯被人讽刺、羞辱,甚至挨打、挨骂,就是不习惯被人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更何况她救裴稷不是为了别人。 “不用谢不用谢,”她连忙摆手,“应当的。” 此话一出,旁边的伊红上前一步,像是抓住了什么小尾巴似的调笑道:“符家兄弟是王爷侍卫,保护公子是应当,边关将士保护百姓也是应当,你一个小姑娘,一不是侍卫,二不是将士,这‘应当’二字又从何说起?” “呃……”云胡窘迫。 她就知道这个红姐姐上前一步来准没什么好事。 伊红明摆着故意取笑她,云胡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瑄王是大裴王爷,我是大裴子民,大裴子民自然应该保护大裴王爷。” “哦——” 伊红故意拉长声调阴阳怪气:“有这样聪慧又貌美的子民保护,咱们的大裴王爷还真是……”她啧啧两声:“艳福不浅啊!” 云胡脸一下子红了,尴尬地瞪着伊红。 伊红逗弄成功笑得眉飞色舞,钗珠乱颤。符来、符进虽不像伊红那般肆无忌惮,但一个捂着鼻子,一个捂着嘴,明显都在笑。 云胡在伊红这儿讨不到什么便宜,干脆不理他们,扭头去找木鱼。 与分别时比,木鱼个子高了,人也健壮了,性子也不似以前那么沉闷了。这会儿见云胡终于有了空隙,连忙拉着他娘给云胡介绍。云胡仔细看了看木鱼娘亲,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想了想,再次看向老妇人混浊的眼睛时,恍然记起来—— 原来木鱼娘亲就是她初到武清镇那日,掰了一半馒头过去的老婆婆! 老婆婆眼睛虽看不清,可早就听出云胡的声音,嘴里喃喃地念着“恩人”,拉着木鱼就要给云胡跪下。 好在云胡眼疾手快扶住了。 今日怎么回事,遇到的一个个不是跪就是拜的。 前院里裴稷派人来找,符来、符进便起身离开。余下的几个人便坐到院子的紫藤花架下喝茶聊天。 紫藤花架边上养着一条六七个月的毛绒小狗,看品种应该是小柴犬,正趴在树荫下打瞌睡。听见陌生人声音,抬起头盯着云胡左看右看。 “这狗竟然认得你?”伊红奇道:“当初木鱼和他娘来的时候,这狗咬了他们好一阵子呢!” “是啊!”木鱼接嘴道:“我喂了它一个月的肉才不咬我的。” 正说着,那小狗摇着尾巴上前几步,走到云胡身边嗅啊嗅的。云胡蹲下身摸摸小狗脑袋,小东西就好像得了允许,追着她的袖子闻。 云胡明白了。 它是嗅出自己袖子里的竹隐了。 看来这条养在王府里的小狗,也是姓裴的。 “它叫什么名字?”云胡一边逗弄小狗,一边问道。 “不喜。”木鱼老实道。 “王爷起得。”伊红忙补充,说完掩唇憋不住想笑。 “好名字。”云胡呵呵笑了两声故作毫不在意,起身走向石凳时才暗暗吐槽:想不到在瑄王府里,她云胡竟然要和一只小土狗并列排名。 当真是云胡……不喜! 立秋已过,天气已没了夏日的闷热。阳光透过紫藤叶,在圆形石桌上留下斑驳的阴影。凉风拂过,阴影便跟着一起晃动。 圆桌上早备好了各色糕点、水果和蜜饯,都用精巧的青瓷盘盏装着,足有十几样。云胡看着比慈心殿还丰盛的蔬果,伸手拿了一颗桃子开始啃。 早知道瑄王府有这么多美食,那时就不该犹豫! 应该坚决、坚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着瑄王走! 他喜欢的 云胡这边吃着,旁边的木鱼娘亲情绪一直很是激动,话没说几句就又开始哽咽落泪。云胡刚咬了一大口桃肉还没来得及嚼,又不舍得吐,只能鼓着腮帮子安慰。 如此反复几次,云胡都不敢再大口啃桃子了,只拿在手里小口嘬着。木鱼又是担心他娘、又是对云胡满脸抱歉,伊红见了,便开口让木鱼扶他娘亲回去休息了。 紫藤架外,木鱼搀着病弱的母亲缓慢离去。云胡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心中五味杂陈。 既替木鱼高兴,又替他母子二人失去的光阴唏嘘,由此又想到自己。 木鱼母子到底是幸运的,不知她何时才能与爷爷奶奶相聚。 也不知李青悠的仇报得怎么样了,和程晟的感情进展到何地步。 云胡心思百转千回,最后又落到了裴稷身上。 若是她离开这个世界,裴稷会去找她吗? “怎么了?”伊红见云胡一张小脸落寞得好像被人抢了最中意的大桃子,关心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云胡摇摇头,挥掉脑子里厌人的愁绪,转而看向木鱼母子背影。 “红姐姐,他们为何说要感谢我?” 伊红也偏头看了一眼紫藤架外,见木鱼母子已经走远,这才同云胡继续说起木鱼后来之事。 原来木鱼回老家后才知道父母早就变卖家产去寻他,他在老家问了父母姓名便开始四处打听。可他到底一个孩子,又没有闯荡社会的经验,吃苦不说,还被人骗光了钱财,后来无意中遇见鸣凤楼的人,算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去京城找瑄王。 木鱼几经辗转终于找了瑄王府,可是裴稷、符来、符进都不在京城,门口的守卫不让他进去。他在京城逗留了许多日,天天到瑄王府门口守着,身上仅有的几枚铜板也花完了。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与王府守卫起了冲突,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瓶东西—— 他一直珍藏的金疮药。 看着洒了一地的金疮药,木鱼直接红了眼睛,眼看着就要与那守卫拼命。 那金疮药是伊红特制的,气味独特,药效奇佳,但这事只有瑄王最亲近的几个人知道。 说来也巧,那天府里的管事刚好出门路过,管事识得那特制金疮药,又见木鱼功夫不俗,这才做主让木鱼住进了府里。 后来管事给瑄王去信,瑄王便让管家安排人帮木鱼寻亲,这才有了后来的母子相认。 这时木鱼才知,他爹几年前就去世了,只剩他娘一个人。 他娘独自找了儿子十几年,风吹日晒心力憔悴,身体也垮了下去,看上去却像五六十岁的老妪,其实木鱼他娘比伊红还小两岁。 他们母子二人没什么生计,瑄王便让他们在王府先住下,等木鱼再大一些给他谋份差事。 云胡把整个故事听完,茫然道:“那他们应该感谢的是瑄王,与我何干?” “怎么与你无关,你自己好好想想?”伊红眨眨眼睛,笑道。 云胡皱着眉。 她一没帮木鱼找亲人,二没帮他找工作,确实与她无关啊! “你可知,”伊红故意问道:“那瓶金疮药是谁赠与木鱼的?” 云胡狐疑道:“谁?” 伊红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云胡:“你。” “我?”云胡凝神回忆,终于想起来了。 当时在武清观见木鱼被他师兄殴打得遍体鳞伤,于心不忍便给他上了金疮药。可木鱼腼腆不肯撩起衣襟,云胡就只能把整瓶药送给他,让他回去后自己上药。 没想到当时的一个无心之举,竟然还能帮他这样一个大忙。 不过…… “要我说呢,要谢也不能谢我,他们最要感谢的可是红姐姐您呢。”云胡笑眯眯道:“这上等的金疮药可是您送我的,要是您不给我,我也没办法给他们呀?” 说完朝伊红身边凑了凑,顺势抱住伊红胳膊,满脸哀伤:“可惜啊,我自己都不舍得用……您不知道,给了木鱼后还给我心疼了好几天呢。” 伊红忍不住飞了她一个白眼。 这个小丫头,想要就直说嘛!守着瑄王那么一个大财主,跑过来跟她拐着弯地哭穷。 “你想要就跟书房里的那个人说嘛?他房里可多得是!” 云胡也想啊! 可裴稷那么聪明,说不定刚一开口就被他猜出意图来。 她呵呵笑了两声:“我怕他不肯给我。” “胡说,他连蓝冥都肯送你,怎会不舍?” 一提起蓝冥,云胡就心肝疼。 对于云胡来说,她有闯荡江湖必备三宝——蓝冥、银子、金疮药。没有银子,只要跟伊红多求两瓶金疮药也能换银子。可是蓝冥没了,多少金疮药也换不到啊! 伊红见她怏怏不乐,问:“怎么了?又跟王爷吵架了?” “不是。”云胡手里的桃子彻底不甜了,她把桃子放到一旁,拿起旁边备下的毛巾擦了擦手:“蓝冥,被我丢了。” “丢了?”伊红大吃一惊。 云胡点点头。把那日杀图率达时,如何用的蓝冥,又如何受伤丢了蓝冥说了一遍,最后还加了一句,“我知道蓝冥很贵,所以裴稷每次给我蓝冥时都叮嘱我不要丢了,可惜我次次都弄丢。” 这下伊红更加吃惊了,“你还不止丢了一次?” 云胡耷拉着脑袋,再次点头。 “你可知为何王爷次次叮嘱你不要丢了蓝冥?”伊红问。 云胡抬起头。 “因为蓝冥……”她迟疑道:“很贵?” 伊红就猜到是这样! 她想了想,认为丢失蓝冥的责任不完全在云胡,瑄王也有责任。谁让那小子不把蓝冥的事情告诉她! 云胡不是贪财的人,在她心底只把蓝冥当做一把价格很贵的匕首。 而已。 伊红笑了笑,道:“蓝冥确实很贵,因为这把匕首是殿下七岁时,老王爷和王妃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生辰礼。” 云胡猛地一怔。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掘住,震惊、后悔又难过。 裴稷在北祁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把蓝冥送给了她。之后的每一次,每当他看向蓝冥时的时候,眼神都是那么珍视怜惜,可她却一次都没看出来。 云胡低下头,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手心。 她真是不该! 不该自私又无耻,只一味接受他的关心爱护,却又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 伊红见她这模样,意识到自己多嘴了,从袖中拿出一瓶金疮药:“给,送给你了。” 云胡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笑。 “红姐姐,我怕我丢了,你可不可以多送我一些金疮药?” 伊红见她眼眶微红,若是不给就要哭出来似的,赶紧又拿出一瓶,把两瓶一起放进她手心。 “好,我身上就这两瓶,都送你了。”她说着又拿起一颗蜜饯放进云胡嘴里,“多吃点,这些可都是瑄王特意让人准备的呢。” 伊红看着满桌的瓜果蜜饯,摇摇头嘟囔着:“弄了这么多样,生怕你以后吃不到似的。” 说着无心闻者有意,云胡嘴里含着甜糯的蜜饯,心中却跟刀割似的。 她吸了吸鼻子,默默地把所有桌上的所有吃食都挨个尝过,此时此刻,再甜的蜜饯也化不了心中的苦涩。 “走!”伊红见云胡吃得差不多了,起身拉着她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尹红带着云胡,绕过亭子,转过长廊,走了大约一刻钟后,来到一处种满花草的别致小院里。院子里种着龙爪槐、榆叶梅,摆着石凳石椅,还有一把竹制躺椅。 从迈进小院的那一刻,云胡就一动未动。 房屋、样式、布局,花树种类,除了墙边盛放的各色花朵与北祁山的小院不同之外,其余全都一模一样。 一阵风吹过,树影摇晃,沙沙作响。 云胡站在院子中间,忍了许久的泪终于簌簌落下。 “王爷从北祁山回来后,就在王府这个角落开始布置这处院子。符来那群笨蛋只当他喜欢远在北祁的小院……”伊红轻哼了一声,似乎想起那群笨蛋的愚蠢谈论,“像王爷这般重情义的人,怎么可能只是单纯喜欢的一个院子!” 他喜欢的,是留在院子里的人啊! 她转头看向笑着落泪的云胡,又是唏嘘又是感慨。 一个睿智多谋,一个冰雪聪慧,两个人却在感情的事上都一般不开窍。她作为旁观者,也只能帮他们这么多了。 七夕 傍晚时分,街上慢慢热闹起来。 路上车马拥挤,云胡与裴稷干脆从马车上下来,缓步走过去。 两人并肩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符来、符进、伊红、木鱼。 符进目前还未恢复差事,和云胡他们一样只是单纯赏景的游客,因此把家眷也带来了。 符进的一双儿女,儿子十一,几年前已经开始跟着父亲学武。女儿只有四岁,梳着两个圆圆的小髻,用娇软的童音一口一个的喊着云胡姑姑。 第一次有人喊云胡姑姑,还是个软萌团子,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好像在这个世界也有了血脉亲人似的。 在瑄王府门口见面的时候,云胡见男孩长得粗壮结实,颇有乃父英姿,一高兴便将季星云送她的宝刀转送了出去。 符进知那宝刀贵重不许儿子接,云胡解释自己不习惯这么大的刀,执意要给。符进知云胡是真心实意,便让儿子给云胡作了三个揖。 符进儿子得了宝刀,虽暂时还无法单手拿动,但依然高兴得不得了,抱着刀左看右看。 云胡也高兴,低头看见旁边乖巧的小姑娘羡慕地看着自己哥哥,便也想送些见面礼。 可她身无分文,又不好当着红姐姐的面把刚要来的金疮药送出去,只能遗憾地摸了摸小姑娘脸蛋,又抱起来揉揉捏捏。 裴稷一直站在云胡身边,瞥见女孩长睫垂下时的一抹暗影,抬手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玦递了过去。 符进夫妇大吃一惊,连忙拱手:“王爷,不可。” “无妨,”裴稷笑笑,看向云胡怀中的小丫头:“拿去玩儿吧。” 可那小姑娘乖巧地很,见自己爹娘不许,只怯怯地看着,想要却是不敢接。 云胡瞧了更加喜欢。 她接过裴稷手中的玉玦,放进小姑娘肉嘟嘟的小手心里。 “你要听爹娘的话,你爹娘要听王爷的话,所以你也要听王爷的话,对不对?”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王爷叫你拿去玩你就只管拿去玩,你爹娘决不会训斥你的。” 小姑娘听完,又拿眼睛去看自己爹娘,两手却是紧紧捂着玉玦。 符进夫妻见状哭笑不得,都知道这礼物是必收不可了。 “还不快点谢谢王爷和云姑姑!”符进连忙提醒女儿。 云胡放下小姑娘,小姑娘便拱着圆圆的小肉拳头,把爹娘教的话又吐字不清的说了一遍。 软糯的小奶音听得云胡心头都融化了。 “不必谢我,谢王爷就好。” 云胡眉眼弯弯,笑着转头去看裴稷,却发现他也在看她。 男人眉眼平静、目光幽深,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云胡一怔。 好像…… 他已然看了她许久。 好像…… 他有什么话想说又不能说。 “时候不早了,出发吧。”他收回目光,说着率先步下台阶。 迎着微凉的秋风,他长衫衣襟飘动,更显高大的背影清冷孤傲。 这几日在皇宫与王府之间往返,他比从前又瘦了许多。从明天开始,他就不必再为她奔波了罢。 云胡心头隐隐作痛。 就在两天前,当她得知裴稷要在七夕夜里带她游湖的时候,云胡就打定了主意——在游湖时偷偷离开。 七夕宵禁延后一个时辰,若是离开京城,今晚,是最好的时机。 过了今晚,不知他与她又会何去何从。 云胡紧了紧手掌,压下心中隐隐的痛,抬腿跟了上去。 去往湖边的路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远远的就能听见烟火声、笑闹声。酒楼飘来阵阵酒香,路边的小摊叫卖着胭脂、羽扇和各色零食。透过重重屋檐,可以望见半空中无数的孔明灯,好像一个个飘在空中的小灯笼。 符进给女儿买了一个麦芽糖做的小兔子,见云胡站在一旁盯着看,也顺便给云胡买了一个大公鸡。云胡也没推辞,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和边上的小丫头一人一个专心致志地舔着。 伊红和符进家的走在一起,看见了只是笑。后面的符来、木鱼则整齐划一的抱起臂膀,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裴稷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看一高一矮的两个姑娘,又默默转回头去。 假装没看见。 云胡吃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前面的裴稷站在一个买胭脂水粉、钗环头饰的小摊前。 高大的身形与旁边一众娇羞的莺燕格格不入。 他手中拿着一根玉簪,云胡好奇地走上前去。 裴稷瞥了眼她手中掉了脑袋,只剩半个鸡身子的麦芽糖,把手往她身前一送。 “送你的。” 云胡从他宽厚温热的掌心中拿过簪子,仔细看了看。 质地尚可,手工也还凑合,可比起他送给符进女儿的那块玉玦来,可是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你这是……不舍得那套凤舞九天头面,又不能违背圣意,”云胡晃了晃手里的簪子,俏皮道:“所以就拿这个代替?” 女孩手里拿着麦芽糖,眼睛里漾着甜美的笑。在七夕满街的香粉气中,自有一股清新脱俗意味。 裴稷微微怔了怔神。 “我说过,非我不舍。”他淡淡一笑,转过身望向远处,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憧憬和怅然,“待有一日你真心想要,到那时……我再送你。” 云胡愣了一下。 他怎知她不是真心想要? 要是能让她随意卖掉换钱,她一定要。 “想好没有,”他用下巴示意她手里的玉簪,“到底要还不要?” “要。” 当然要! 这根虽普通了些,却是能够卖掉换钱的。 云胡把手中的糖人交给裴稷,抬手把头上的木簪摘下,又顺手换上玉簪,笑眯眯道:“谢王爷赏赐。” “这根就扔了吧。”裴稷略有嫌弃地看向她手里的木簪。 云胡可不干,赶紧把玉簪子放进前襟收好,小狗护食一般。 “这根可是桃木的!可以辟邪!” 裴稷无奈笑笑。 这话本出自他口,她倒是记得牢固。可叫她不要丢了蓝冥那话却次次被丢在脑后。 裴稷暗暗叹了口气。 云胡得了便宜,高兴地接过裴稷手中的糖人,与他并肩朝前走去。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 几人一齐回头,发现是程晟带着程旸也来了。 程晟、程旸给瑄王见礼后,程晟又朝云胡拱手:“云公子,好久不见。” 这家伙明知云胡是姑娘,却故意喊她公子,还故意把这仨字说得阴阳怪气,话里话外明显透着讽刺。 程晟身后的程旸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拉了拉自己哥哥袖子。 云胡呵呵笑着也不生气,随意回了一句“程世子涠洲之行辛苦,听说得了圣上不少赏赐,祝贺你啦。” 云胡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场之人皆知其中原委。 程晟到了涠洲时危机已解,根本没出多少力。他所谓的辛苦,都是云胡冠他之名所做,实与程世子无半点关系。而赏赐,却全都落到了程晟一人头上。 云胡一不争名二不抢功,全无半点不甘。众人心中佩服云胡,同时对程晟要么嘲笑要么鄙夷。 只有程旸对自己哥哥投去一抹同情。 其实程晟自己也挺郁闷。 他是根本不在乎那些功名赏赐的,但他迟了数日才到涠洲,遗误战机可是大罪。若是站出来说杀图率达救瑄王不是他做的,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都能骂得他不敢出家门。 再说其实知晓内情的皇上都默认这些是他做的,在他回京之前就把赏赐抬进了汝阳王府,他回来之后,一切都已经晚了。 程晟这边吃了鳖,脸色难看至极。云胡那边已经拉了程旸过去,两个姑娘在前面边走边看,裴稷和程晟跟在后面。 两个姑娘年纪相仿,都是花容月貌,云胡又是一袭男装,不少人都朝他们这对靓男俊女看过来。 逛了一会儿后,程旸在一处手饰摊前挑了两只珠花、一串碧玉手串。见云胡只看不买,好奇道:“云姑娘可是不喜欢?” “不是,”云胡摇摇头,坦然道:“是我没有钱。” 程旸微微吃惊,然后温柔一笑,“云姑娘相中哪个,我送你。” 云胡再次摇摇头,婉拒道:“你挑就好了,我看着也觉得很有趣。” 程旸当她客气,诚意道:“那日姑娘替我说情,又说了那一番肺腑之言……” 她顿了顿,又道:“此前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种话,我回去想了许久,如醍醐灌顶。 我以前从不来花灯游船,总觉得陌生男女聚在一处有失大家闺秀风范,但现在我却觉得,愉悦自己更加重要。 若是一根珠钗便能愉悦自己,又何必在意是何人所送呢?” “你能如此想,很好。”云胡赞赏道:“我虽喜欢这些珠钗,但我习惯了男装,已经不习惯带这些珠钗了。” 程旸听了似乎有些遗憾,转而又神采飞扬起来,娇笑道:“这些俗气之物的确趁不上云姑娘神姿,我想这世间能配得上云姑娘的,恐怕只有瑄王妃的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了。” 云胡一惊。 “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是瑄王妃之物?” 程旸有些疑惑:“云姑娘不知道么?” 云胡怔怔摇头,她上哪儿知道去。 她只是从名字上判断应该是很贵重的东西,又想这是女人用的东西,原本猜测是裴稷母亲靖王妃之物。 像是看穿云胡想法,程旸解释道:“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是老王妃与王爷大婚时佩戴,但这套头面来历不凡,最早是先祖皇帝御赐之物,后来一代代传下来,成了历任王妃大婚时必戴之物。也就是说,谁能拥有这套头面,谁就是将来的王妃。” 程旸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完,云胡彻底傻了。 这就好比皇后的凤冠、皇帝的玉玺,谁能得到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谁就是未来的王妃啊! 可是刚刚,裴稷说只要她真心想要,他就送给她——这话什么意思? 云胡心中顿时掀起一片滔天巨浪,搅得心湖汹涌难安,目光不由自主朝裴稷看去。 隔着一个摊位,裴稷正在一处字画摊前赏玩着扇子。她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裴稷,高大亮眼,风姿卓绝。 要怎样的女子,才能够配得上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 要怎样的品性,才配得上他的瑄王妃? 她怔怔看着。 裴稷低头随意打开了一把扇子,忽然抬头看向这边。 不用刻意去寻,就准确的对上她的视线。 隔着熙攘的人群,二人视线相碰。他朝她微微一笑,云胡也笑了。 极尽所能的笑容之下,却是无际的酸楚。 天书 此时岸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或是放灯,或是看灯。 湖心处有画舫游船,船上有琴音袅袅传来。河上飘着许多花灯,一盏盏连起来点亮河水,好像地上的银河。 程晟做东买了四盏孔明灯,裴稷与云胡一盏、符来与木鱼一盏、符进全家一盏,程晟和妹妹程旸一盏。 伊红早过了爱玩闹的年纪,坐在一旁只看不参与。 她看看这边一家四口,又看看那边兄妹两个,目光扫过两个拙手拙脚的笨蛋,最终落在裴稷和云胡身上。 这一对俊男靓女,只往河边那么随意一站,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若是有一日,能看到两个碧人一身大红新衣相携一起…… 伊红笑了一下。 如此,就好了。 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会放孔明灯,大家都没带火石。云胡便跟小贩老板借了火石,点着了孔明灯。 她站在河边,仰着头,看那盏属于她和裴稷的灯一点一点升上天空。 天上,鹊桥两头的牛郎织女终于相会。地上,她和裴稷也终于要分开了。 “许了什么愿望?”旁边的裴稷看着渐渐远去的孔明灯,低声轻问。 夜风微凉,吹乱一池湖水。湖面上摇晃的光影将他的侧颜镀上一层柔软。 云胡看了一会儿,愈加鼻头发酸。 “我想回家了。”她答。 “你说的那个家里,”他顿了一下,问:“可有我?” 云胡心脏猛地一痛,差点没绷住。她使劲仰着头,不让眼泪掉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过情绪,一点一点道:“我的家很远很远,我也不知何时能回去。但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云胡再次哽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话说出来,“那就表示,我回家了。” “若我想见,如何找你?” “不必找我……”她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声音,“你找不到我的。” 裴稷看着浩瀚苍穹,悲凉道:“牛郎与织女都可以每年相见,你我二人……为何不能?” 因为他们隔着的只是一个银河,而我们隔着的是一整个世界。 可这话云胡不知如何去说。 “我希望你幸福,不希望你辛苦。” 这是她的回答。 裴稷没再说话,安静得仰望着幽蓝夜空。 “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不用顾忌任何人,包括我。” 裴稷的声音异常柔和,甚至带了一丝卑微:“只希望你在抬头望向星空时,能偶尔地,想起我。” 他转过头,目光幽沉地看着她。 云胡心脏骤然一缩,好像被一只钳子钳住,疼得喘不过气来。她用指甲使劲扣住掌心,才避免自己哭出来。 “我去还火石。” 她迅速扭过头去,就在转身的一霎,泪水夺眶而出。 终于明白裴之为何留下那句“小心裴稷”了! 只一个“为何不能”,就让她痛不欲生;只一个“偶尔地想起”,就让她几欲放弃离开的念头。 他字字句句没提要她留下,却字字句句让她想要留下。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好,又这么坏的人! 云胡站在人群之中,默默看着他。 来来往往的路人从她眼前走过,视线透过穿梭的人影,始终锁在河边长衫玉立的男人身上。 背影清绝,发丝乌黑散,他微微仰头,不知是望着星空,还是望着远处冉冉的孔明灯。 不远处符来与木鱼的孔明灯一直未能升空,大家全凑上去研究,只有裴稷站在原处一动未动。他安静地站着,周遭的的笑闹均与他无关。 夜风吹过,他身后的发丝与衣襟齐动。 一身孤寂,与世隔绝。 现在是离开的最好时机,可不知为何,云胡双脚如灌铅一般无法挪动。她怔怔望着,突然想抱一抱他。 突然有人在身前停住,被挡住视线的云胡立刻移动脚步去寻他的身影,可又被人挡住。 云胡急了,正要拨开人群朝他而去,突然脖颈一痛。 “裴稷!” 痛苦的声音如漏了风的破鼓。 在晕倒的前一刻,云胡看见裴稷猛地回过头,清隽的脸上满是哀伤。 她闭上眼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愿他永不哀伤。 云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上午,双眼被蒙、手脚被绑地关在一处简陋的柴房里,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婆婆定时给她送吃食。 饭菜里有毒,云胡饿了几顿之后还是忍不住吃了。 之后的她昏昏沉沉,很多事都不清楚。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离开了京城,马车外闷热潮湿的空气明显与北方初秋的凉爽不同。 云胡心中自嘲。 一直想要来南方,如今倒是真的来了,虽说不是自己走来的,但也省钱了不是? 唯一让她后悔的是,她当时不应该对裴稷说那番“不必找我”之类的蠢话。 现在可好,裴稷一定以为她突然消失是回家了。 云胡望着灰突突的天空,欲哭无泪。 她哪儿知道自己会被绑架啊! 如今她浑身绵软无力,还被五花大绑着,想跑是跑不掉了。唯一只希望裴稷不要听她的那些愚昧之言。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北方已是秋风瑟瑟,而南方依然热度不减。 这日云胡被带到一个异常潮湿的院子。墙角砖缝到处都是苔藓,空气里也都是木头发霉的气味。 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她关进柴房,反锁了门后就走了。 “云胡?”一个细弱的女声从角落里发出来,云胡疑心自己幻听。 她回过头去,发现柴房里面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半躺在草垛上,似乎奄奄一息。 “李姐姐?”云胡吃了一惊,“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云胡南下要想找的李青悠。 李青悠面色苍白,明显生了病。 云胡踉跄着走过去,脚上沉重的铁链叮叮当当的响。 李青悠听见声音,低头看见细嫩脚腕上的粗重铁链,话没说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云胡蹲下去,先给李青悠把了脉,又给她喂了些地上放着的一碗清水。 一路上她都心有戚戚,担心无人来救自己,这下见到李青悠反而不担心了。 别的她不敢说,但程晟一定会来救李青悠的。 “李姐姐,你怎么也被他们抓来了?”云胡见李青悠情绪好些了,这才开口问道,只是没曾想,她这么一问,李青悠大小姐又开始流泪。 就这么哭哭啼啼断断续续,过了好半天云胡终于听明白了整个过程。 原来那一日,李青悠和程晟得到云胡让鸣凤楼传去的消息,让她务必天黑之前赶回溪云阁。 当时李青悠与程晟一起被大雨困住,接到消息讶异不已。一想到云胡不惜与鸣凤楼交易传出这消息,溪云阁怕是有大事发生。 李青悠没主意,只能与程晟商量。二人想尽办法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溪云阁,见到了李老阁主最后一面。 李老阁主把女儿托付给程晟,交待二人去一个地方拿到家传的奇门八卦阵法,把里面内容背下来后烧掉。之后程晟赶去了涠洲,李青悠则决定独自去报仇。 只可惜她刚赶到仇家,就发现仇家满门也被血洗,和溪云阁一眼惨不忍睹。李青悠仔细检查现场,发现一人手中握着一块布料碎片,上面绣着火苗一样的图案。 听到这儿,云胡拿出手中的一个小瓷瓶,指着上面印着的一簇火苗给李青悠看,不等云胡问,李青悠果断点头—— 就是这个图案。 后来李青悠顺着这个线索去查,打听出这个图案是拜火教的标志。她一路跟踪拜火教到此之后就被发现了。原以为必死无疑的,没想到拜火教知道她是溪云阁的人后并没有杀她。 “拜火教一定是有求于你。”云胡断定。 李青悠点点头。 拜火教让她画出奇门八卦阵法,她谎称记得不真切,他们就把她关了起来。 这些日子李青悠一直被关在阴暗的柴房里,一想到自己惨死的家人就后悔当初任性离家。 她日日以泪洗面,悲愤郁结之情无法宣泄,身子扛不住就病了。若不是大仇未报,真想一死了之。 如今见到云胡把这些遭遇都倾诉了出来,李青悠长舒一口气,终于觉得痛快了许多。 “你是如何知道溪云阁有难的?”她拉着云胡的手,疑惑道。 云胡平静回答:“在路上偶然听到的。” 李青悠显然不信:“何时听到的?” “就是你和程世子离开后,我在客栈里听几个行为鬼祟的人谈起的。” 李青悠凝视她片刻,问:“那你为何不让程世子知晓此事?” 云胡就知道有一天会面对这个问题,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言。 “程世子若知道必定会随你去溪云阁,这样就会耽误涠洲军情,所以才不让你告诉程晟。” 可惜你……还是告诉了程晟! 云胡叹了口气,故意道:“涠洲军情紧急,死了好多人,程世子若再晚去一天,恐怕涠洲真的保不住了。” 此话一出,李青悠果然神色讪讪,羞愧地低头不语了。 其实云胡一点儿没有怪李青悠困住程晟的意思,她只是想借此让李青悠永远打住这个话题。 李青悠好糊弄,程晟可不好糊弄! 云胡特意叮嘱过鸣凤楼,这个事情只能让李青悠一人知晓。只是没曾想当时六神无主的李青悠到底把此事告诉了程晟。 程晟知道了,那就等于裴稷也知道了。 可是裴稷丝毫没问过她此事,难道……他一点儿都没起疑? 云胡想起七夕那晚程晟见她意味深长的眼神,程晟肯定起疑了,难道他没和裴稷说? 不可能! 程晟就是裴稷的死忠粉,他一定会告诉裴稷的,那为何裴稷从未问过她? 就在云胡凝神思索的时候,李青悠又道:“你可听说过天书一事?” 云胡一怔,问:“什么天书?” 天书2 原来那一日,李青悠和程晟得到云胡让鸣凤楼传去的消息,让她务必天黑之前赶回溪云阁。 当时李青悠与程晟一起被大雨困住,接到消息讶异不已。一想到云胡不惜与鸣凤楼交易传出这消息,溪云阁怕是有大事发生。 李青悠没主意,只能与程晟商量。二人想尽办法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溪云阁,见到了李老阁主最后一面。 李老阁主把女儿托付给程晟,交待二人去一个地方拿到家传的奇门八卦阵法,把里面内容背下来后烧掉。之后程晟赶去了涠洲,李青悠则决定独自去报仇。 只可惜她刚赶到仇家,就发现仇家满门也被血洗,和溪云阁一眼惨不忍睹。李青悠仔细检查现场,发现一人手中握着一块布料碎片,上面绣着火苗一样的图案。 听到这儿,云胡拿出手中的一个小瓷瓶,指着上面印着的一簇火苗给李青悠看,不等云胡问,李青悠果断点头—— 就是这个图案。 后来李青悠顺着这个线索去查,打听出这个图案是拜火教的标志。她一路跟踪拜火教到此之后就被发现了。原以为必死无疑的,没想到拜火教知道她是溪云阁的人后并没有杀她。 “拜火教一定是有求于你。”云胡断定。 李青悠点点头。 拜火教让她画出奇门八卦阵法,她谎称记得不真切,他们就把她关了起来。 这些日子李青悠一直被关在阴暗的柴房里,一想到自己惨死的家人就后悔当初任性离家。 她日日以泪洗面,悲愤郁结之情无法宣泄,身子扛不住就病了。若不是大仇未报,真想一死了之。 如今见到云胡把这些遭遇都倾诉了出来,李青悠长舒一口气,终于觉得痛快了许多。 “你是如何知道溪云阁有难的?”她拉着云胡的手,疑惑道。 云胡平静回答:“在路上偶然听到的。” 李青悠显然不信:“何时听到的?” “就是你和程世子离开后,我在客栈里听几个行为鬼祟的人谈起的。” 李青悠凝视她片刻,问:“那为何要瞒着程世子?” 云胡就知道有一天会面对这个问题,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言。 “程世子若知道必定会随你去溪云阁,这样就会耽误涠洲军情,所以才不让你告诉程晟。” 可惜你……还是告诉了程晟! 云胡叹了口气,故意道:“涠洲军情紧急,死了好多人,程世子若再晚去一天,恐怕涠洲真的保不住了。” 此话一出,李青悠果然神色讪讪,羞愧地低头不语了。 其实云胡一点儿没有怪李青悠困住程晟的意思,她只是想借此让李青悠永远打住这个话题。 李青悠好糊弄,程晟可不好糊弄! 云胡特意叮嘱过鸣凤楼,这个事情只能让李青悠一人知晓。只是没曾想当时六神无主的李青悠到底把此事告诉了程晟。 程晟知道了,那就等于裴稷也知道了。 可是裴稷丝毫没问过她此事,难道……他一点儿都没起疑? 云胡想起七夕那晚程晟见她意味深长的眼神,程晟肯定起疑了,难道他没和裴稷说? 不可能! 程晟就是裴稷的死忠粉,他一定会告诉裴稷的,那为何裴稷从未问过她? 就在云胡凝神思索的时候,李青悠又道:“你可听说过天书一事?” 云胡一怔,问:“什么天书?” 李青悠侧耳听了听柴房外无人,小声道:“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得天书者得天下。” “哦。”云胡心不在焉点点头,继续思考自己问题。 李青悠见她毫无反应,问:“你不好奇吗?” 云胡:“我应该好奇吗?”无论天书还是天下,都和她没关系啊。 “我听了拜火教这些人零散的谈话,我怀疑他们就是冲着天书去的,还说什么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之类的话。”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云胡喃喃自语着,忽然想起来在石家寨,花旦临死之前也曾说过这句话。 如果这句话是个暗语,那么表示花旦和拜火教有关系,难道…… 花旦是拜火教的人? 拜火教让花旦杀她,结果误杀了去去? 云胡看着手中瓷瓶上的火红图案。 这图案在北祁山追杀她和裴稷的山匪身上,以及在柿子林里偷袭她和符来的人身上都出现过,如此说来,这些人都是拜火教的人,或者说全都是受拜火教指使! 从北祁山开始,拜火教就阴魂不断,几番杀她不成,现在又把她关起来,到底目的何在? 云胡默默把整个事情整理了一遍,忽然脸色煞白,冷汗涟涟。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怎么了,”李青悠见她脸色不对劲,关心道:“是哪儿不舒服吗?” 云胡不想吓到李青悠,摇摇头安慰道::“我没事,只是中了软骨散。” 可李青悠还是震惊了。 江湖中鼎鼎大名的软骨散不仅可以让人气力全无,全身软绵绵得像没了骨头一样难受,更可以散去武功修为,废掉全身武功。 区别只在于剂量。 李青悠的目光落在云胡足间的黑重铁链,又重回云胡白皙的脸上,完全不敢相信。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 她是见识过云胡高超轻功的。在石家寨卧虎江上那惊人一跃,轻盈绝顶、犹如天人神姿。想必拜火教的人也知道云胡轻功卓越,怕她跑了。 李青悠同情又怜惜地看着云胡,云胡垂着肩,无奈地回给她一个难看的笑。 “你可知他们抓你做什么?”李青悠问。 云胡摇摇头,“不知。” “那他们可有让你做什么?” 云胡再次摇摇头。 这一路上,看守她的人既不和她说话,相互之间也不交谈,连送饭的都是个聋哑人。云胡起初还以为他们抓错人了,后来发现饭中有软骨散才意识到他们抓的就是自己。 若不是忌惮她的轻功,还有什么人需要软骨散、铁脚镣双管齐下?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云胡转头问:“姐姐可知这话什么意思?” “这句诗原意是七月火星西落,八月收割芦苇。”李青悠皱着眉头道。 说完,两个姑娘一起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在几百里外的一处十分不起眼的幽静院子里,两个男人也在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其中一个周身白衣、粉面如玉的小生摇着扇子不屑道:“你们鸣凤楼打听了这么久,就打听出这么两句诗来?” “程世子有本事可以自己去打听啊?”旁边一袭红衣、妖媚如火的男子轻嗤道:“还没不喜有用!” 旁边桂树下正在啃骨头的不喜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瞬间抬起头支棱起耳朵,好奇地朝面前几个人左看右看,被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摸了摸脑袋后,才又低下头去继续啃骨头。 被嘲讽不如一只狗的程晟呵呵一笑,也不生气。 “娄清雪,不要以为你们鸣凤楼有瑄王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小心哪天我拆了你的楼!” “想拆我鸣凤楼的人多如牛毛,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一说起这个,娄清雪就想起自己引以为傲的藏书楼,就被人那么给毁了。 雪白的手指端捏着茶杯,心中直叹气。 “我是没胆量,但有人有。”程晟看出娄清雪郁闷,使坏地补了句。 娄清雪的骨瓷茶杯刚放到唇边,听了这句后顿了下手。 这人既不能杀、又不能剐,关键他还得费力去救! 半响后,他放下茶杯。 终是喝不下去。 这时候,月亮门处闪过一个人影,是符来从外面回来了。他快步来到几人身前,简单汇报了一下搜查情况。 靠着云胡身上的竹隐香气,他们带着不喜一路追查至此,但搜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找到人。 “看来拜火教的人很是警觉。”程晟道。 “有点意思!”娄清雪倒是被激起了胜负欲。 “那接下来怎么办?”符来问。 此话一出,三个人同时看向地上骨架高大、脊背清瘦的男人。 裴稷蹲在地上抚摸着啃骨头的不喜,手掌修长、指节分明,好像精致的细竹嵌在厚重的绒毛间。 他闻言微微侧脸,绝美的面容冰冷而凌厉。 “拜火教既想与鸣凤楼共谋天下,”裴稷冷漠首:“那鸣凤楼便去会一会吧。” 娄清雪狭长的眼眸转了转。 在得到云胡失踪的消息时,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担心云胡安慰,反倒有点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概就是这样了。 这几日,从京城到江南,凡是瑄王所过之处,无论大帮小派无不风声鹤唳夹紧尾巴做人,生怕一个不小心送了小命。 倒是这个拜火教…… 能在裴稷眼皮子底下把人绑走,也是有点能耐。 据鸣凤楼消息,拜火教三十年前从异邦传入,近几年教众人数激长,声势浩大,甚至有些不把鸣凤楼放在眼里,好几次抢了鸣凤楼生意。 就在昨日,他这个鸣凤楼楼主收到一封信,拜火教邀请鸣凤楼楼主到千山村一叙,说有天下大事相商。 什么天下大事,八成是怕被裴稷追得狗急跳墙,想拉鸣凤楼垫背。自查出绑走云胡为拜火教所为之后,裴稷一连捣毁了拜火教两个分堂。若不是忌惮云胡在她们手里,这魔王可能就直接杀过去了。 娄清雪轻嗤一声,放下茶杯:“我这就动身去千山村。” 裴稷微一抬手,阻止了娄清雪。 他缓缓起身。 随着高度变化,周围气势也骤然变化。裴稷转过身,面容冷硬坚毅,眸光更如寒冰般刺骨。 “这次,我去。” 千机阵 在裴国东南腹地,有一处巨大的湖泊叫作天境湖。湖上常年雾气笼罩、天气变化多端、连飞鸟都不见一只。湖中大大小小岛屿数百个,好像谁在镜子上随手扔了一把沙土,有的高耸入云、有的矗立水面,有的则暗藏湖底。 离天境湖最近的一个小村子叫作千山村,村民大多靠着打渔为生。但大家只在湖边打渔,即便收成不好也不敢深入湖心。前些年有人不信邪,带着人驾船闯入,都是一去不返,连尸体都没见飘出来过。 老人们都说这湖中有妖怪盘踞,把人吃得连渣都不剩。 此刻的云胡就站在天境湖边,望着湖面上一团浓雾无语。旁边的李青悠也是一脸死灰,看上去比云胡还要备受打击。 在湖边临时搭建的堂口里,一个男人目光矍铄的盯着云胡。这男人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端坐着木质轮椅上。面容扁平狭长,但鼻梁高耸,好像平原上上立着的一道山峰。“山峰”下面,两道极深的法令纹又好似两条沟壑一般。 这男人便是拜火教的教主——司徒风。 站在他身侧的两个年轻男子,是司徒风的两个儿子,也是拜火教下面两个堂的堂主。轮椅后面还有一个负责推轮椅的美婢,再往后,就是一众教徒,黑压压望过去少说有几百个。 司徒风阴鸷地盯着云胡,提醒道:“你们只剩半炷香的时间了。” 旁边的祭坛上,一炷香已经燃尽了半炷。等这一炷香燃尽,这司徒老东西就要上手段了。 应该不会杀她们,但会尽一切努力的折磨她们。 想到这儿,云胡刚要开口,就被旁边的李青悠抢了。 “你休想!我李青悠是绝对不会带你们进天境湖的。” 看着李青悠决绝的模样,云胡幽幽叹了口气。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满! 刚刚她们被压着一路走过来,路口关卡都有带着拜火教标志的人,路上行人也都带着利器,怕是整个千山村都被拜火教控制了。 即便她没有中毒逃出去都难如登天,更何况现在? 眼下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程晟来救。 “溪云阁并非我所杀,我还帮李姑娘报仇雪恨,于情于理,李姑娘都应当帮我此忙,这才是江湖大义,不是吗?”司徒风道。 “呸!”李青悠怒骂道:“你关我至此,逼我交出家学,我又何必与你这种人论江湖大义!” 司徒风轻轻一笑:“香还没烧玩,李姑娘还是多想一想吧。” 李青悠奋力瞪了司徒风一眼,扭头看向别处。 那模样简直是多看一眼都脏了眼。 云胡看向轮椅上的司徒风,忽然问道:“去去是不是你们杀的?” “小姑娘,等你再过上个三五年,就知道人生美好,万事都要……”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云胡厉声打断:“我问你,去去到底是不是你们杀的!?” 话音刚落,“唰”的一声,轮椅后面的两个人亮出半截刀剑,明晃晃得刺着云胡眼睛。 司徒风微微向后抬手,那两人剑归剑鞘。 “我劝你不要浪费了朋友的一片苦心。”司徒风语气平和,面色和善,看在云胡眼里却觉得可怖。 这世界,怎么会有这么虚伪的人?! 即便他不承认,云胡也知道,去去就是他们杀的。 只可惜她现在全身软绵无力,连站立都要李青悠扶着。别说当着这么多人面杀司徒风,就算给她把刀都够呛能拎起来。 云胡压下心中怒火,问:“你抓我来做什么?” “不急,等到了湖心你就知道了。”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帮你?” 司徒风微微一笑,胜券在握似的。 “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帮你的好朋友。” 云胡一愣,正在纳闷,就见司徒风轻拍了两下手掌,接着两个教徒从后面押了一个人出来。 这人五花大绑,身形狼狈,脸上更是带着污泥,像是从泥水里拖出来又风干了似的。 “程晟!”李青悠先失声喊了出来。 云胡一听这名字,心先凉了半截。再定睛一看,污泥之后的那张脸果然是汝阳王府里的俊俏小生程晟。 云胡一颗心彻底凉透了。 李青悠见程晟被人押过来,整个人花容失色,想都没想就大步朝程晟跑了过去。 云胡本来靠在李青悠身上,李青悠突然跑过去,云胡一下子失了支撑,身子晃了两晃,就要栽倒在地,胳膊突然被一只大手托住。 云胡抬起头,就看见一尊金色面具。 千机阵2 “司徒教主客气了。”娄清雪在司徒的风两步外站定,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 “请问教主事情进展如何?我们现在可以去拿天书了吗?”他开门见山。 “楼主稍安勿躁,”司徒风看向刚好燃尽的香,问向李青悠:“李姑娘,你可想好了?” 李青悠脸色苍白,愤怒地看着司徒风咬唇不语。 司徒风哼了一声,抬手示意后面的人,“杀了那个姓程的小子。” “慢着。”云胡出声阻止,“你既然有求于我们,总得让我们知道知道原因吧?你说出来,说不定我们听了很愿意帮你呢?” 娄清雪听见云胡声音,转过身故作惊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云胡不答,定定地看着司徒风。 那意思你得问他。 娄清雪又指着云胡问司徒风,厉声道:“这妖女怎么在这儿?” 司徒风斜了云胡一眼。 “娄楼主与她有过节?” 娄清雪咬牙切齿:“我的藏书楼就是被她弄塌的!这妖女是我们鸣凤楼头号通缉犯!” 司徒风呵呵一笑:“娄楼主息怒,待我们成就大业后,你想建多少个藏书楼都可以!但是现在……这丫头还有用。” 娄清雪压住怒气,目光仍然不忿:“成就大业是我们男人的事,非要她一个黄毛丫头不可吗?” “楼主有所不知,”司徒风看向云胡,又看向娄清雪,目光微微一闪。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天书为异文所写,据我所知,只有这丫头和他师兄识得异文。” 娄清雪讶异了一瞬,沉眉看向云胡,惊奇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 这次的讶异不是他装的,这件事娄清雪的确不知。 “都说鸣凤楼知晓天下事,想来这传闻也不怎么准确,”云胡抬起头,对上娄清雪狭长的眉眼,戏谑道:“你要有兴趣,我可以勉为其难教教你。” “我只对你的小命有兴趣。”娄清雪邪魅笑了笑,提议道:“既然这丫头不肯配合,不如杀了,然后把她师兄抓过来认字不就成了?” 司徒风答:“他师兄现在被皮骁扣在西北大营中,即便我们能突破皮骁的军防,到达此处路途遥远,中间变数太多。” 云胡这下明白了。 抓不住她师兄,所以才拿她下手。 不过这么一来,他不就是暗指瑄王府的防守弱,抓人容易? 云胡偷偷看向旁边的裴稷,果然见他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显露。 “咳,咳咳,”娄清雪借着咳嗽,回身看了一眼裴稷。只见他低眉看向地面,似乎没什么表情。 根据娄清雪对裴稷的了解,这种平静通常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娄清雪默默转过头来,心道你这司徒老头真是不知死活,惹毛了后面那位,我看你最后怎么收场。 就在娄清雪吐槽的时候,一直站他身后假装鸣凤楼随从的符来撇撇嘴,心道那晚要不是王爷故意撤下跟在云胡身边的守卫,如何能让拜火教钻了空子。 七夕那一夜,整个京城差点被翻个底朝天。之后他们又连找了三日,家家户户挨个搜查、连周围郡县都没放过,过往车辆无论官级用途,全部下车检查。 愣是没找到云胡。 一次从外面回来,他看见王爷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下面,一动不动地凝视手中的桃木簪子,目光沉冷坚毅。 他就知道,就算穷极一生,王爷也会把人找出来。 不过有一事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王爷一直很谨慎小心,为何会在又闹又乱的七夕花灯时撤下对云姑娘的守卫? “司徒教主,这天书真像您说的那么神奇吗?”娄清雪的话打断了符来的思绪。 司徒风唇角一勾,目露不屑。 心道这黄毛丫头说得一点没错,鸣凤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不过北瑄王追他追得紧,又连着折损了他不少势力,眼下也只能找鸣凤楼助他一臂之力了。 反正拿到天书后,今日到场的人都得死,就算告诉他们也无妨。司徒风略一思索,把这些年调查的有关天书之事都说了出来。 云胡听完才知,原来她多次被暗杀刺杀,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一切起因都是那个什么莫须有的—— 天书。 拜火教查到天书中记录了世道轮换、天命预言,认为只要得到天书,就能得到天下。 荒谬! 连裴之这个作者都写不出的结局,靠一部天书就能提前预知? 可是这话,她无法同这些人讲。 现在拜火教走火入魔似的,坚定的认为得天书者得天下。如今他们查出天书就在天境湖的湖心山上,要上湖心山,必须得过千机阵。 这千机阵是利用天境湖的大雾、瘴气、岛屿、暗礁的天然优势布下,非溪云阁的奇门八卦之法不能破解。 但溪云阁已经灭了门,因此拜火教只能抓了李青悠来。 司徒风说得简略,但云胡知道他们拜火教干的坏事绝不仅仅于此,说不定溪云阁就是他们拜火教去灭的门。 可还有一个问题她始终弄不明白? “为何你一开始要杀我,如今又不杀了?”她问。 司徒风眸光一闪,杀意顿起。 云胡害怕地身子一缩,脚步倒退,差点又要摔倒。 “你放心,”司徒风掩去眸中杀意,“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不会杀你。” “你怎么保证?”云胡迎上他的目光,“万一我们帮了你,你还是要杀我们呢?” “你想我怎么保证?”司徒风冷冷问。 云胡要得就是这句话,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这个叫断子绝孙散,顾名思义对你们性命没影响,但就别指望有子孙后代了。拿到天书后送我们到安全的地方,我就把解药给你。” 云胡说着把瓷瓶朝身前一举,“只要你们肯吃下,我就相信你们。否则帮你拿到天书也是死,不帮也是死,那我们宁愿不帮。” 司徒风阴鸷地看了云胡半晌,让人拿过瓷瓶,倒了一粒吃了。 “你的两个儿子也要吃。”云胡提醒。 司徒风把小瓷瓶递给身后的两个儿子,待他们都吃完,云胡细长白嫩的手指朝娄清雪一指。 “还有他,也要吃!” 娄清雪眉毛一挑,“我为何也要吃?” 云胡辩解:“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藏书楼的事杀我?” 娄清雪气得唰得一声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娄楼主!”司徒风大喝一声,制止道:“做大事应不拘小节,不过是一颗小小的药丸,又要不了性命!” 娄清雪听了司徒风的话,握着剑的手松了松。 司徒风身后的美婢见状,将小药瓶送了过去。 娄清雪收了剑,不情不愿地接过药瓶,狠狠地瞪了云胡一眼。 云胡笑眯眯看着他把药丸放进嘴里,才不痛不痒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这可是我师父长虚道长亲手调制出来的,清香芬芳、入口即化、且药效奇佳,只需那么小小一粒,就可以让你这辈子保证不会有一儿半女。若是中毒久了,” 云胡说到这儿故意用力瞟了娄清雪一眼,故作无奈道:“可能连男人某些方面的乐趣都消失喽……” 司徒风两个儿子闻言脸色一变,又是愤怒又是后悔。娄清雪黑着脸半天无语。 裴稷面无表情,只有符来咬着后槽牙努力憋笑。 不管这药是真是假,娄楼主的气绝对是真的。 可云胡还没算完。 “你们也知道我师父长虚道长的药十分独特,”她淡淡补充:“这世界上除了我啊,没人能配制出解药。” 饶是知道这话是说给司徒风听的,娄清雪心里依然十分不爽。特别是看见云胡那副欠揍的模样,恨不能上去打她一顿。 他压着怒火,一个劲告诉自己“好男不跟女斗”。 只是他这话说得声音大了些,后面的符来听见了,嘴角抽搐着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都发紫了,好在带着面具不会被人发现。 司徒风等人也听到了,心道看来鸣凤楼与云胡是真的有仇。既然鸣凤楼能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追究云胡,说明鸣凤楼对天书一事确有诚意。这么一想,司徒风对鸣凤楼的戒备之心又降低了三分。 “娄楼主要不要先到一旁稍事休息?”司徒风安慰道。 “不必了。“娄清雪纤手一挥,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还是赶紧去取天书吧。” 这妖女背后有人惹不起,他只能把所有过错归到拜火教头。要不是拜火教绑了人,自己又撑不住瑄王的追查,能把他弄到这里受人奚落么? 娄清雪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 哼!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司徒老儿的下场了。 湖心山 拜火教早备下船只船夫,沿着湖面停了一排。于是不到半刻,云胡和李青悠已被押着上了船,只把程晟留在岸上当做人质。 临上船时,李青悠路过程晟身前,欲语泪先流。她没上过鸣凤楼不认识娄清雪,也没认出带着面具的裴稷和符来,以为鸣凤楼真是和拜火教沆瀣一气,自认为自己此行是命途多舛,一去难复返了。 可云胡却不这么想。 只是她现在走路都靠李青悠扶着,李青悠不走,她一个人也是寸步难行,只能无奈地近距离吃了一嘴狗粮。 等了好一会儿,李青悠半句话都没说出来。没等拜火教的人催,云胡已经受不了了。 “李姐姐你放心,你和程世子都是福大命大之人,你们一定会平安顺遂,白首偕……咳……” 云胡觉得自己好像说漏嘴了。 “你们,多加小心。”还是程晟先开了口。 李青悠点点头,垂着泪,终于恋恋不舍的上了船。 船开出去不久,就进了一片浓雾里。不一会儿,就看不清岸上的任何景物,李青悠的奇门八卦是自学成才,第一次上场就遇上最难的千机阵,慌乱之中难免出错,一通指挥之后就发现跟在他们身后的十几艘小船也不见了。 看押她们的司徒俩兄弟俩连忙叫停船夫,一个紧张地看着她们,一个焦急地望着后面。等了好半天,终于看见后面隐隐约约的人影后。 这么一来,这种人员分配的漏洞就显现出来——万一李青悠捣鬼,容易全军覆没在这千机阵中。司徒风一合计,决定与李青悠共乘一船。 为了方便在阵中穿行,拜火教用的都是只能乘坐三四人的小船。司徒风的船因为放置了轮椅,他的船只有娄清雪和船夫二人。李青悠和司徒老大上了司徒风的船后,娄清雪就被迫去别的船。 他一脚踏上船板,发现船尾的云胡正双肘拄膝,捧着脸看他。 娄清雪又缩回脚去。 “我不和她一船,”他鄙夷道:“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掐死她。” 云胡笑眯眯的,反正她也不想和他一船。果然,下一刻,那个期待已久的高大身影上了船。 裴稷一上船,两步跨到船尾,然后坐到她身旁。云胡直起身刚要给她腾些位置,左手就被他捉住。 云胡吓了一跳,匆忙去看前面的司徒老二。 裴稷却不以为意,手腕一转,就将她纤纤玉手整个握进掌心。然后,细嫩手腕上一圈青紫就落入他眼中。 他怜惜地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圈青紫,下颌动了动。再抬起头看向船头上正盯着前船的人时,眼神锋利如刀。 “再忍一下。”他在她掌心里写字。 云胡苍白的脸笑了一下。 “休息一下吧。”他写完字,抬手将她的头按靠在自己肩头。 云胡不肯,怕被发现。 裴稷笑了笑,再写:“放心,没事。” 裴稷果然没说错,前面的司徒老二一手撑着船弦,一手撑着火把,全身心都放在前船上面,生怕一个没跟住死在千机阵里,根本无暇看后面二人。 其实就算他回头看见了也不怕,裴稷自可以解释是云胡药性发作支撑不住而已。 重重白雾中,云胡靠在裴稷宽阔的肩头,好像做梦一般。 她抓过裴稷的手,写着:“你怎么来了?” “找你。”他写。 “万一我是回家了呢?” 裴稷从怀中摸出一个桃木簪,云胡一看,眼睛一亮。 是啊! 若是她回家,不会扔掉这根木簪的。 云胡从他掌心拿过桃木簪,重新插回自己的发髻之上,晃了晃脑袋后,主动拉过他胳膊靠了过去。 再一次触到他坚实的肌肉,闻见他独有的气息,云胡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即便困在千机阵再也出不来也不会害怕。 大约一个时辰后,船队终于靠了岸。湖心山隐在浓雾中,仰头极目也只能看出去五六米。 因为湿气重又不见光,到处都是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爬虫。 裴稷扶着云胡慢慢上岸,司徒风已经命人开始爬山了。 山体陡峭,好像一柄利剑垂直插入湖水。云胡原本还在好奇怎么上山,那人已经手脚并用上山了。 原来山上有一根一拳粗的绳子垂下来。看绳子的腐蚀程度,应该已经悬挂在这里许久了。若不是绳子还算粗,可能早断了。 因为如此,只能派体轻如燕的人上去,否则绳子一断,任谁都上不去,那天书就只能在天上看了。 这么一来云胡又开始琢磨:这根绳子又是谁放上去的呢? 正想着,忽听一声凄厉喊叫从空中传来,接着“嘭”的一声,一个人从山上掉了下来,顿时摔成一摊烂肉,血流四溢。头颅撞上岩石,白色的脑浆子迸裂了出来。 这死状太惨了,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云胡也是一惊,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尸体,身子就被人扳了过去。 云胡有人护着,旁边的李青悠就没那么幸运了。 只听李青悠一声尖叫直冲云霄,应是吓得不清。 云胡把头埋进裴稷胸前,听着耳边惨叫,手指不自觉抓住了他侧腰衣襟。 像是触碰了什么开关,他身体一僵,云胡察觉出来,抬起头看他。 他眸色深沉,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别看。 也不知是别看他,还是别看旁边的尸体。 总之她又把头埋进他温暖厚实的胸膛。 湖心山2 拜火教的人匆忙处理了尸体,紧接着从几十个喽啰中筛选下一个敢死队员。旁边的李青悠吓得脸色惨白,强撑着才没晕过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具新鲜尸体以及被挑中的下一具“尸体”上,没人发现角落里这一幕,除了—— 娄清雪。 不小心瞟见亲热二人组的娄清雪极度无语,心道这种场合两人还敢抱在一起,要是被司徒老瘸子发现了,他们五个可就全都玩完了。 乘人不注意他使劲给裴稷递眼色,递得他眼睛都要瞎了,裴稷还是不理会。 算了,一定是雾太浓裴稷没看到。 拜火教效率很高,很快选出了后继队伍。可惜山体太滑,加上山上布置有机关,上去的五个人全都摔了下来。 血肉模糊,当场毙命。 下面的人目睹了这些惨状,一个个都不敢再上去,有些甚至刚爬了一小段儿就自己跳下来。虽然断胳膊断腿,但好歹命保住了。 到了后来,司徒风实在找不到人,干脆派自己亲儿子上。司徒大儿子上去后很快又下来了,原来他发现山上机关旁都刻有异文。 “云姑娘,只劳烦您亲自上去一趟了。”司徒风阴恻恻道。 云胡这会正靠在裴稷身上休息,听见这话冷哼一声。 “你们把异文抄下来给我看吧。”她才不要爬山。 “可惜我们没带纸笔,若是云姑娘不肯合作,就只能把姑娘丢进湖里喂鱼虾了。” “可我中了软骨散。”她歪着身子,有气无力道。 司徒风朝身后摆了下手,一人立刻上前递给云胡一个白色小瓷瓶。 云胡打开闻了闻,确实是解药。她立刻服了下去,然后盘腿打座。 先解了毒再说。 只是她看起来好像在运功调息,其实大脑飞速运转。 这整个千山村都是拜火教的人,以他们五个人的能力…… 从司徒风的吐息来看明显内功深厚,虽然没有双腿但也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现场恐怕只有裴稷能够抗衡。 司徒的两个儿子功夫虽不及娄清雪和符来,但缠住他们二人一段时间总是没问题…… 若直是硬闯,裴稷、娄清雪和符来三个男人自保应该没问题,但要带上功力削减了许多的她,还有功力本就不好的李青悠,风险太大。 云胡想到此处,眯眼看向旁边的裴稷,后者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好!” 云胡调息完毕一拍大腿,豪迈道:“既然拜火教无人,那就让我这个小女子上吧。” 只是…… “我饿了,爬不动。”娇软的声音懒洋洋,真是没劲儿了一般。 被讽刺无能的司徒风在鸣凤楼面前丢了脸,又没什么办法,黝黑的髭须动了动,刚要开口,后面有人上前一步。 “启禀教主,补给船只困在千机阵一直没跟上来,现在怕是凶多吉少。现在岸上的兄弟都没有带吃食。” “云姑娘……”司徒风看向云胡。 云胡也听到了,不等司徒风说完便伸出纤细嫩白的手指,朝娄清雪轻轻一指。 “他有。” 她早就闻到他身上的烧鸡味了。 娄清雪一楞,忙捂住胸口,显然不愿意给。他怒视着云胡,恨不得掐断那根指着自己的手指。 “娄楼主,”司徒风看向娄清雪:“不过是些吃食,等你我大功告成,我摆席三天请全鸣凤楼的兄弟喝酒,如何?” 娄清雪咬牙,不吭声。 云胡眨眨眼,下巴往上一扬:“要不,娄楼主替我爬山?” 娄清雪到底抗不住司徒风和裴稷双重的视线压力,交出了私藏的两只鸡腿和半包花生米。 云胡吃得一干二净,一粒花生米都没给他留。 “这笔账我记下了。”娄清雪恨声道,“等回去我再跟你算!” 云胡耸耸肩。 她才不怕呢! 水足饭饱,再没了借口。云胡动了动渐渐恢复力气的胳膊腿,准备爬山。 终于反应过来的李青悠哭着跑过来拉住她胳膊不放 云胡拍拍她的手:“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亲眼看着姐姐出嫁。” 李青悠也知此事此刻别无他法,只泪眼朦胧地说了一个“好”。 云胡又继续朝绳索处走,忽然发觉身后跟着一个人。 云胡回头,怔忡不解。其余人一样,全盯着裴稷。 娄清雪心中一百个不愿,可还是站出来道:“谁知道你得了天书会不会捣鬼,我得派人看着。司徒教主,我就带了这么两个人,要不还是让你的人上吧?” 他看向司徒风,目光扫向轮椅后面的两人。 司徒的两个儿子脸色一白,连着身后教众也一齐后退两步。 司徒风暗骂:一群废物。 “不必了,老夫自然信得过娄主。” 娄清雪眸光闪了闪,没再多言。 垂下来的绳子仿佛从天而降,云胡在上,裴稷在下。如今,他们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山势极陡,几乎是直上直下。山体上长满湿滑的苔藓,只能借助轻功攀上。好几次云胡脚下打滑下落,都幸亏有裴稷在后面拦住。 就这样爬出去几十丈后苔藓减少,露出坚硬的岩石和黑色的土壤,云胡脚下也稳当多了。 只是浓雾依然,无论向上还是向下都是一片白茫茫。 “为何要跟上来?”云胡喘着粗气,边爬边问裴稷。爬了这么久,下面的人应该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云胡停下,裴稷也跟着停下。 “会死的!”她往下看他。他额上沁出了汗珠,却不像她一般气喘如牛。 “我知道。”他答。 “万一你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 “我不会。”他答。 语气笃定得让人讶异。 裴稷看出她的置疑,微微一笑。 “我已经有过一次不小心了,这次断然不会。” 云胡更加好奇了,刚要问什么时候,就看他示意她看向头顶右上方处。 右上方是一块略微凸出的岩石,在光溜溜的山上非常适合做抓手。 岩石下边刻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被苔藓覆盖住。刚刚她抓掉了一块碎石,连带着掉落一大片苔藓,这才露出这模糊不清的几个字。 她又向上爬了一步,用手掌扫掉了旁的苔藓,终于看清了这四个字。 ——禁止踩踏。 竟然是裴之的笔迹! 云胡惊得张大了嘴巴。 看这绳子的腐烂程度,少说得有十几年的时间,难道十几年前裴之来过这里? 不可能。 裴之比她早穿越三年,十几年前裴之还没穿越过来呢。也许……是有其他人穿越过来,只是与裴之的笔迹相像而已。 “怎么了?”后面的裴稷发现她状态不对。 云胡默默思索了一会儿,低头告诉裴稷:“不要踩这块石头。” 二人又继续往上爬,见了更多的机关提示。云胡越爬心中越打鼓:这些字迹也太像了,简直就是裴之亲手写上去的,难道这些机关真是裴之所为? 云胡本就累得不行,这么一分神,脚下打滑整个人又往下坠。裴稷推了她一把,可云胡手上早没了力气,根本止不住坠势。 裴稷没想到她会抓不住绳子,眼见她从他身边掉下去,一抓没抓住,干脆也松开了绳子。 他飞身抱住她,然后单手抓绳,二人又向下滑了一段才终于停下。 云胡吓出一身冷汗,低头一看,又回到写着“禁止踩踏”的那块岩石处。 裴稷一手揽住她,一手抓着绳子。手上的血流了出来,顺着胳膊流下了,染透了衣袖。 云胡抬头只看见一片白雾,还有他胳膊上鲜红的血。 那一瞬间,心灰意冷。 手心磨破了,两只胳膊在剧烈发抖,小腿肚也不听使唤。 只要裴稷稍一松手,她就会摔下去。 “我爬不动了,”她痛苦地喘息着:“即便拿到天书拜火教也绝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替他们拿了。” “你不是替他们拿,你是替自己拿,”裴稷道:“拿到天书,活下去。” 云胡觉得可笑:“你不会也相信天书之说吧?” “不管信不信,总要一试。” 云胡苦笑着摇头。 她不信天书,也不信自己还能爬上去。她抬起手,手指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庞,一点点揭开他的面具。 这一幕似曾相识。 在北祁山的那个狭窄山石之中,她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 俊美的面庞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云胡揽住他脖颈,用力凑了上去。 裴稷身体肌肉骤然绷紧,手臂上青筋浮现。 云胡轻轻地贴近他的唇,然后,尝到自己咸涩的泪水。 欠她的吻,此生要回来了。 欠他的好,来生再还。 表白 云胡摸到横在后腰上的劲瘦胳膊,就要用力掰开。 “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知晓你女儿家身份的?”他突然开口。 云胡一顿,停住手上动作,询问地看向他。 裴稷看向上面,“爬到那块岩石处,我就告诉你。” 云胡抬头。 距他们三四丈远处有一块嵌在山体只露出巴掌大面积的小石头,体积虽小,看在云胡里却无异于一头大怪物。 她看看裴稷,又看看“怪物”。 行,不就是升级打怪么! 等她吭哧吭哧爬到了地方,将那块岩石踩在脚下时,手已经抖得如筛糠。 裴稷一直跟在身后,找到着力点后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揽过她来。 云胡便一头靠在他身上。 裴稷胸膛也在剧烈起伏,显然也累得不轻。 好半天后她才匀出气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裴稷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抱你时的感觉。” 云胡没明白,仰红润的小脸看他。他微微笑着,顺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云胡怔了怔。 刚刚她主动亲他的时候没觉得害羞,此刻却不好意思起来,脸颊愈发红润。她飞速低下头,听着他如雷的心跳。 “那时候,你也像这样靠在我身上,我起初没注意到,后来才发觉抱起来的感觉和男人完全不一样……你们姑娘都是这样又柔又软的吗?” 云胡回忆了一下自己抱闺密的时候:“没什么感觉。” 又觉得不对,反问道:“这不应该问你自己么?” 裴稷也不隐瞒,坦然道:“我没抱过别的姑娘,但我每次抱你的时候都是这样,奇妙美好得让人上瘾。你不知道,每次见你我都想抱抱你,每次分开时也想拥你入怀,可惜……” 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云胡想起在北祁山梅花小院、石家寨、还有七夕夜的京城……每一次分别时他那种哀伤幽怨的眼神原来是想抱不能抱啊! 虽然挂在悬崖上也许下一秒就要丧命,但云胡却莫明地想笑。那声叹息听在她耳朵里好像甜蜜的小虫子直接钻进人心房。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肩头:“原来高高在上的北瑄王也有想做又不能做的事呢!” “有很多呢,你想不想知道?”他说完在她头顶落下一吻。 她稍稍仰头,脸色娇俏道:“不会是这个吧?” 裴稷看着她的笑脸,眸光沉沉。 “不只这个。” 凡是一个正常男人面对喜欢的姑娘想要的绝不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继续向上,”他看向十几丈远的一颗小树:“到了那儿我就就告诉你。” 云胡明白了。 他这是扔胡萝卜呢,而她就是那只被胡萝卜吊着向前的驴。 之后、裴稷给讲了初见时她的无知愚笨,在石家寨迷花虚境里她迷路时的呆萌可爱、武清山力战袁真卿后时她的聪慧勇敢、还有涠洲之战她从天而降时的震撼惊艳。 裴稷真是精准的抓住了她的偏好,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云胡爱听的。云胡完全没想到自己在裴稷心目中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探听更多的他口中的自己,让她手脚废了都愿意。 就这样爬爬停停,有了裴稷的故事当诱饵,云胡咬着牙又爬了百多丈之后,山势没了之前的陡峭,植被也多了起来。 虽然还是云雾缭绕,但比起刚刚可以算作是坦途了。只是云胡此时累到了极限,即便心里被裴稷的故事勾得跟猫抓似的,不听使唤的手脚也撑不起她的好奇心。 裴稷低头心疼地看着刚给她上了药的双手,决定让她在这儿休息自己独自前行。云胡担心他不认识简体字再触动机关,坚决不肯。 劝了好久云胡都不肯,裴稷没了办法。踌躇之间,不经意发现雾好像散去了一些。他仰头看了一会儿,碰了碰身旁的云胡。 云胡只当他还在劝自己,绷着小脸不看他。 裴稷失笑,淡淡道:“我们都不必爬了。” 云胡没听懂,回过头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山顶。 是的,山顶。 他们终于看见山顶了。 而且,就在眼前! 怪不得山势平坦起来,原来他们已经到达了山顶。 望着依然云雾缭绕的山顶,云胡无声地笑了。 差一点儿就要放弃了。 幸好。 幸好他没放弃。 即便山顶就在头顶十来丈远,云胡还是坐在原处不肯挪动一下,只放心地让裴稷上去。 半个时辰后,裴稷去而复返。 “拿到天书了?”她问。 裴稷点头。 云胡“嗯”了一声,问:“咱们怎么下去?” “你不想看看天书吗?”裴稷问。 云胡摇摇头,看着他自信而笃定的神色道:“你既有办法下山,我就不看了。”她本就不信什么天书的,所谓的天书在她眼里和江湖术士的鬼话一样不可信。 看一眼都嫌累。 裴稷笑了笑,他的确有办法。 “休息好了?”他问。 云胡心中十分不愿下山去应付拜火教那些人,但李青悠、程晟还在他们手上,何况她能拖得一时,拖不了一世。 她犹豫片刻,还是不想起身。裴稷也不催她,扯掉一块衣襟慢慢缠着自己手掌,同时好笑地欣赏着小丫头纠结的表情。 他处理好身上伤口,见她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转身走到悬崖边。 云胡看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不动,下面还是一片白雾,不知他在看什么,或是再想什么。 她起身走他身边。 裴稷察觉,转身托住她纤细如玉的手腕。等她走到身旁时,大手一转,将她整个手腕圈进掌心,牢牢握住。 “如果没有拜火教插手,七夕那夜,你会走吗?” 云胡猛的看他,“你怎么知道……” 裴稷淡然一笑。 “在慈心殿门前,我问过你的。是以七夕那夜我特意撤去你身边的侍卫,若非如此,怎会让拜火教乘虚而入?” 云胡想了想,终于想起慈心殿门口他那一问。 原来并不是随口一问! 云胡恍然明白。 大概这就是劫数吧。 “你那日应该做好了再也不见我的准备吧?”他再问。 想起那一日,云胡十万个后悔。她在拜火教的柴房里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她原本打算在北祁山上的道观里老老实实呆着,等时机到了自然就会穿越回去。 她如此折腾,也没见到一丝一毫可以提前回去的迹象,还不如安稳地呆在裴稷身边,有吃有喝,还有他! “如果你我二人从此再也不见,你会怎样?”裴稷转过头看她。 云胡想了想。 除非她穿越回去,否则…… “我不想这样,”她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想天天见到你。” 他笑了一下,俊逸的面庞如暖阳般和煦。 “只有我的瑄王妃才能天天见到我。” 云胡脸一下子红透了。 蓦地想起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一定很好看。 很想亲眼看看。 寒迫针 女孩羞涩的脸蛋娇媚可人,仿佛一颗熟透的荔枝在裴稷心头晃动。只可惜前路艰险,此时还须克制。 “我们走吧?”见她休息好了,他淡淡开口。 云胡的故事没听够,耍赖道:“我走不动,要不你再给我讲一个?” 裴稷眉眼温和地看了她一会儿,抬头望向前方,蹙起眉头。 “我七岁中毒,这么多年早已看淡生死,自认这世间再无令我害怕之事。可是,就在最近,却有两件事令我心头震颤,后怕不已。” 故事情的开头来总是这么勾人,云胡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恨没留着半包花生米用来听故事。 裴稷低下头,看见她兴奋的小脸不由失笑。云胡摇了摇他胳膊,催促他快讲。 “一件是你被掳走之后,我掘地三尺都没能发现你踪影。”裴稷望着茫茫白雾,似乎又回到七夕的那夜。 “我站在王府门口空无一人的街上,想象几个时辰之前还与你一起站在这里的画面。远远的我看见出去寻你的士兵急速而来,那一个瞬间我害怕得手指都在发抖。我期待消息,又害怕会听到不好的消息。怕你已经遭遇不测,怕这辈子再不能再见到你,然后我就开始后悔,后悔给你离开的机会,后悔任你为所欲为,所以那夜我便发誓,如果让我找到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放你走。” 他淡淡说着,目光一直望向远处,握着她的手却使了劲。大掌牢牢地握住小手,彰显着他毅然的决心。 云胡愣住了。 望着他淡然的面庞满是心疼。 “以后不用想着如何离开我,”他转过头来,声音平缓却字字有力:“这辈子你都跑不掉。” 温柔的语气却说着霸道的话语。 云胡心脏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疼得要命。 当时还以为说了那番不要来找她之类的话后,自己就会被这个世界慢慢淡忘。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会有一个人满世界疯狂的找她。 裴稷看着她渐渐发红的眼眶,轻声问道:“还想再听吗?” 她笑着,果断道:“想。” 裴稷微微一笑。 “另外一件就是刚刚,你要掰开我手臂的时候。”想起刚才那一刻,裴稷仍然心有余悸,不由自主握紧了她的手腕。 云胡感受到手腕上的压力,轻轻靠上他肩头。 “如果你刚刚……”他顿了一下:“我真的毫无办法,除了与你一起死。”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颤抖,在雾里绕了一圈后沾了水汽,湿了云胡的心。 “对不起。”她认错了 当时只是不想拖累他,却忘了在武清山悬崖上那一幕——他宁愿和她一起跳下悬崖也没有放手。 是她想错了。 这个男人,从第一次在北祁山时就从未抛弃过她,如今又怎么可能一个人独活? “你可不可答应我一件事?”他忽然道。 “什么事?”云胡抽了抽鼻子。 对她这么好,别说一件,十件都可以。 他拇指在她细嫩的手腕内侧摩挲了两下,似乎很犹豫,仿佛有什么事难以抉择。 云胡安静地等着,反正她也不想这么快就下山。 半晌之后,他才终于开口:“这个世界有太多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很多时候我别无选择,若是以后我做了令你生气的事,又或者……”他望着苍茫的白雾,有些说不下去。 “我只望你能答应,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性命。” 云胡彻底怔住。 听这话的意思…… 是之后的路会更加危险,所以才要她不要放弃? “这么多困难我都熬过来了……”云胡以为他是担心下山时安危,俏皮道:“司徒风还等着我给她读天书呢,他可舍不得我现在就死。” 何况娄清雪也在,他也不会让裴稷死的。 山下的人发现绳索断掉坠落,估计这会儿正忙着补救呢。 想到山脚下忙作一团的画面,云胡歪头一笑。 裴稷侧脸看过来,只见女孩眼波流转,娇媚明艳。 他眼眸暗了暗,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先是轻轻一抱,又觉得不够,双手渐渐收紧。 云胡觉得奇怪,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他好看的浓眉紧锁,一双眼睛黝黑深沉,透着一抹化不去的哀伤。 与七夕夜里回眸一瞥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云胡心中一凛,正了神色。 刚想开口询问突然眼前一亮,相拥的二人一齐抬头。 只见铺满云彩的天空中间破了一个洞,万道金光从洞中照射下来,正好落在他二人身上。 与此同时脚下的雾气迅速散开,不过须臾,就露出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知名的鸟儿从四面八方聚来,绕着湖心山啾鸣,光亮的羽毛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云蒸霞蔚、百鸟齐鸣。 即便在想象里也不曾出现过这种奇异景象,云胡惊呆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切,伸出手去感受飞鸟翅膀掀动的气流。裴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很,惊讶地看着一切,目光最后落到云胡身上,看见她脸上的光芒。 “怕吗?”他问。 云胡知道他指的什么,摇摇头,肯定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裴稷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原本凌厉的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下来,他本就好看,这一笑仿若春雪初融的三月,和煦明艳。 云胡从未见过他笑得这样放肆开怀,奇道:“怎么,不信?” “你就这么信我?” 云胡点头:“深信不疑。” “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我母妃中毒身亡前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他敛了笑,重新带回面具。一瞬间,明丽的春日消失。 “如果我母妃没有相信我父王的承诺就不会带着我一起去南滇,如果我父王没有轻信朋友的谗言也不会全军覆没,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他道。 “你母妃的话没错,但这与我相信你没有冲突。”云胡道:“她是在教你思辩,遇人遇事要三思,不盲目相信,我三思过了,结果就是你、裴稷,就是我云胡最信任的人。” 她得意宣布。 他曾经问过,在她心目中,他是怎样的人。 在这个世界,只有他肯拥她入怀,疼她入骨,她也要如此相待才不负他深情。 至于其它的,什么天女、穿越、直播…… 去TMD! 她只想安稳地和他在一起,能多一天就一天。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多了,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就到了断绳处。 裴稷预料的没错,只要掌握好角度跳入江水就不会死。拜火教里许多人识得水性,争先恐后下去把二人救了上来。 岸上的司徒风早等不及了,没等二人缓过劲来救问天书在哪儿。裴稷从怀中掏出水淋淋的天书丢过去,司徒风慌忙地翻了两页后,脸色大变。 他一把把书摔在地上。 “这不是天书!”司徒风横眉倒立,怒道:“给我搜!” 司徒两儿子上前作势要搜云胡裴稷,只是他们尚未到得跟前,裴稷迅速摸出一把短刀,指向的却不是司徒两个儿子,而是云胡。 他一把抓过云胡,以刀抵住她脖颈。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娄清雪。 事先没规划这一出戏,要不是他太熟悉裴稷,差点以为来了个假的。 “这的确是天书,只是泡了水我也没有办法,”裴稷淡淡道:“不过她看过天书知晓里面全部内容,你们要敢轻举妄动,我就杀了她!” 司徒风动了动眼珠,一抬手,他两儿子便后退几步,但手一直握在剑柄上。 符来早就机灵地有样学样押着李青悠,只是李青悠一个劲儿挣扎,符来又不敢真伤了她,简直头大如牛,干脆一掌把人打晕了抗在身上。 “你想要什么?”司徒风问向娄清雪。 他不知裴稷真正身份,还以为这两个喽啰所为都是娄清雪授意。 “我们鸣凤楼对天下没兴趣,但这妖女毁了我们藏书楼,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过是想把人带走,也好给楼里的兄弟一个交代。” 娄清雪说着眼风不满地扫向裴稷,心想你们闹这一出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好在我娄清雪聪明。 “至于天书……司徒教主只管放心,在她死之前,我一定让她写出来送给司徒教主。” “在这里写完再走。”司徒风道。 娄清雪呵呵笑了两声:“只怕她写完,我们所有人都走不了了。” “娄教主不信我?”司徒风手指轻轻摸索了一下轮椅边缘,阴森森道。 娄清雪面上温文尔雅,心里却骂:信你个老不死的才怪! “司徒教主别这么说,我娄清雪不才,但掌管鸣凤楼十余年,有些事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这话通俗来讲,就是老子不瞎。 娄清雪说完朝符来丟了一个眼色,符来立刻扛着李青悠先上了一条船,娄清雪也上了船,接下来是裴稷和云胡。 二人刚后退了一步,司徒的两个儿子就要上前。 裴稷刀刃一翻,云胡立刻捂着脖子大声“哎哟”起来。 司徒两儿子便不敢再上前。 娄清雪看向司徒风道:“司徒教主也看到了,我这手下有些不太听话……要是不小心死了人,恐怕天书就真的要失传了。” 司徒风阴沉着脸,“鸣凤楼真对天书没兴趣?” “我连一个属下都管不住,如何管得了天下?” 娄清雪道:“司徒教主若不放心,可以同我们一起回鸣凤楼。” “不必了,”司徒风最后看了娄清雪一眼,眸中狠戾忽起,接着自腕间射出三枚银针,一枚朝向裴稷,一枚对准云胡,另外一枚则奔向娄清雪。 三枚银针通体幽蓝,显然淬了毒,速度极快,势如破竹。 寒迫针! 娄清雪心道不妙。没想到就司徒老瘸子会使寒迫针,且手法精准功力深厚,要不是他离得远,又是第三枚射出的飞针让他有了准备,肯定躲不开。 飞针入水后咕噜咕噜冒泡,沸腾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娄清雪站稳后匆忙去看云、裴二人,裴稷还好,但是云胡就不妙了 。她捂着小臂,脸色发青,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 楚慕山庄 寒迫针又准又快,裴稷根本无法同时避开。情急之下他用匕首挡掉对准云胡的那枚,至于对准自己的那枚…… 他打算生生受了。 只是没想到在最后关头,云胡却替他挡了这一针。 司徒风一击得逞,他两个儿子立刻抽剑扑上,并于另外二人合成一阵。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一只手。裴稷一手扶着意识不清的云胡,一手挥动匕首,很快胳膊上中了一剑。 娄清雪见状不得不从船上跳下来。 他知道裴稷想抓住司徒一个儿子逼出解药,但拜火教人多势众,司徒风又武功高强,他们带着两个不省人事的姑娘不可能讨便宜。 三拳两脚踹翻几个喽啰后挡在裴稷面前。 “快走!” 裴稷不肯,“你带云胡先走!” “你带她走,我去。” “你打不过他。” “我发过誓,我不能违背老楼主遗愿!”娄清雪字字坚决。 鸣凤楼的老楼主就是裴稷外祖父。当时裴稷和王妃失踪朝廷遍寻不着,为了寻回唯一的女儿和外孙,裴稷外祖一手创立了鸣凤楼。 后来裴稷身中剧毒回来,鸣凤楼的任务便从寻人转变为寻解药。 只可惜,直到老楼主去逝也未能找到解药。为救孙儿,老楼主将六十年内力全部传给裴稷,自己则因气血衰竭不久于人世。 老楼主留下遗言,鸣凤楼的唯一职责就是保护裴稷及其子孙。历任楼主上任前必须起誓,若有违背鸣凤楼人人得而诛之。 这誓言不可谓不毒,是以娄清雪天天想着如何御任。 可天下第一大楼的楼主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娄清雪郁闷了许久,最后把主意打到了裴稷身上,偷偷把鸣凤令送去了瑄王府。 老楼主可没规定他亲外孙不能当楼主! 只是没想到裴稷这小子又把令牌还给了他,还顺便带人来毁了他的藏书楼。 娄清雪为了报复,连下两道楼内通缉令抓云胡。果然,通缉令一下,裴稷终于主动登门了。 后来,鸣凤楼追加了第三道密令,是身为代楼主的裴稷亲自下的。 娄清雪又一剑杀了两个扑过来的喽啰,正向冲上前去,被裴稷一把捉住肩头。 “走!” 娄清雪虚晃一招掉头就走,裴稷一手护住云胡同时回身掷出匕首。 这一掷使出了九成功力,速度虽不及寒迫针,但也势如破竹。 冲在最前面想在父亲面前露一手的司徒老大只看见裴稷手中一道光芒闪过,足下一顿堪堪躲过一劫,可落在后面的司徒老三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没能看见那道光芒,也没能躲开。 匕首正中面门,入骨三寸。 司徒老三登时倒仰栽地、双目圆睁气绝人亡。 拜火教的人都被裴稷这招吓住了,连司徒风都没反应过来。趁此时机,裴稷立刻抱起云胡,一个飞身起落后人已经上了船。 符来早拿着船桨等在船上。 刚离开岸边,身后传来司徒风痛失一子的暴喝,寒迫针如暴雨一般接连而至。 三个男人两个奋力抵挡,一个奋力划船。驶出一段距离后,又多了一人划船。 娄清雪饱读诗书武学,没想过这辈子还要干船夫的活,不得要领之下越急船越走不快。 符来也是如此。 眼看就要被后船追上,裴稷摘下手串,扯断中间的穿绳,将十八颗迦南木串珠向船尾一扬。 哀嚎声、惨叫声、扑通薄水声接连响起。 娄清雪回头,见裴稷沉着脸,周身寒气如冰,好像千年冰川之下的恶魔即将踏入人间。 娄清雪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 那十八颗迦南木手串上刻着繁复的道符,是裴稷十四岁灭了南滇之后太后亲自求来给的,目的就是镇住裴稷身上的邪戾杀气。 这串珠曾经在武清山时摘下过一段时间,于是武清观就被灭了门。如今这迦南木手串被毁,怕是再没有人能镇住他身上的杀气了。 除了…… 娄清雪看向已经晕过去的云胡。 … 即使处于昏迷之中,云胡仍然能够清醒地感受到每一根筋被撕扯,每一块骨被钉钻的痛苦。 如被万马踏过,不止不休。 当这种疼痛到达顶峰的时候,甚至会想还不如死了。好在这种疼痛每次都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她会很快再次陷入昏迷。 有几次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抱在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中。 很紧、很用力,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将他们分离。 她知道这人是谁。 于是又开始庆幸——幸亏中招的不是他。 此时,处于昏迷之中的云胡尚有一丝庆幸,三个月后,彻底恢复的她反而不这么想了。 楚慕山庄中,终于清醒的云胡知道自己整整昏睡了三个月,惊得下巴都差点掉地上。疑心娄清雪骗她,她又问伊红、山庄里的丫鬟、管事、老婆子。 答案出奇的一致——自天镜湖那一日之后,的确已经过去了三月。 那裴稷呢? 伊红和娄清雪都不肯说,只给她看了一个信封。 信封里其实有两封信,一封是裴之的,另外一封是裴稷的。 裴稷的信很简单,只有寥寥几字。 反倒是裴之这次的信与上次完全不同,洋洋洒洒一大推废话。云胡耐着性子看完整个故事,终于从这堆废话中提炼出一个消息:裴稷早在北祁山时就知天书一事,他几次三番救下云胡,也许因为知晓云胡与天书有关联才故意接近她。 云胡懵了。 想要去找裴稷问个清楚,可山庄里所有的人都拦着她。楚慕山庄极大,为防止有人闯入布有层层机关暗道,她闯了几次都没能出去。 云胡这才明白为何裴稷会给她留下那八个字——心中有念,必会相见。 她这是……被囚禁了! 她得到的解释是因为外面现在盛传的她的新名号——传说中可以预知未来的天女。不只拜火教,许多人为了称王称霸都在找她。 云胡一整个无语。 她根本没见过天书,也无法预知未来,却莫名其妙成了天女。楚慕山庄不顾她的反对硬要把她困在此地,保护和软禁,又有何区别? 不能就这样听之任之! 云胡的性格就这样,不能说服,必要反扑。至此,她开始了层出不穷的花式越狱。 也许上午人还在卧房里吃着杏干,下午就能在山庄几里之外的暗道里发现她。再后来,山庄周围的沟、坑、陷阱,困兽网、迷阵、雾障里都能发现她的身影。 还有一次误闯入庄主楚剑飞的卧房密室。与楚剑飞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云胡看见楚剑飞的脸都绿了,恨不能把她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到了后来,山庄里的丫鬟杂役都已经见惯不怪,只有娄清雪一个人很是头疼。 又一次从堂兄手里把她领回来后,娄清雪终于忍不住发火了。 “你能不能消停些!?”他真是受够了。 “你为何不让我去找他。”云胡一点儿不怕他。 “是他自己不想见你。” “你撒谎!”云胡:“你就是嫉妒我和他关系好,想尽办法阻止我们见面。” “我嫉妒?”娄清雪指着自己鼻子,恨不得一把掐死云胡。 “我要是真嫉妒你,就让你溜出山庄。只要你能跨出山庄地界一步,我保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娄清雪愤愤不平,云胡则心中一凛,忽然想起那日伊红匆忙同她告别的情景。 若外面真如此险恶,那能让伊红如此紧张的…… “是不是裴稷出了什么事?”她担心道。 “他没事。”娄清雪一拂手,转身看向院子里的枯叶。 云胡默了片刻,突然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娄清雪回身,警惕地看着她。 云胡笑笑:“你放心,不会让你为难。只要你能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山庄里,如何?” 娄清雪挑了挑眉,心道这还不算为难?他可是答应了裴稷不多嘴的,但要不告诉她,自己就要隔三差五的地去看堂兄脸色,还要被披头盖脸大骂一顿…… 其实,裴稷不许他说出去也是怕云胡担心,但只要能把云胡安安全全养在山庄,想必裴稷也能理解。 这边,云胡平静地看娄清雪天人交战。 “娄公子慢慢想,我先走了。”她作势转身。 “等一下!” 云胡回头。 娄清雪皱着眉头看了她好几眼,一咬牙,终于和盘托出—— 第 117 章 楚慕山庄2 楚慕山庄的老庄主与裴稷外祖是至交,也是裴稷的武学恩师。 老庄主多年前去逝,现在的庄主是裴稷大师兄楚剑飞,也是娄清雪的堂兄,按娄清雪的话说,是世界上最最古板威严的人。 根据云胡数次被抓的经验:的确如此。 不然为何非要娄清雪亲自领她回来,还次次借机敲打、嘲讽、训斥娄清雪。 不过楚剑飞虽然看不上自己堂弟,但对裴稷非常好,所以才允许云胡在山庄里胡闹。也就是说,云胡要想出山庄,不是娄清雪能做得了主的,还得庄主楚剑飞同意。 但楚剑飞是不可能同意的! 即便没有裴稷的托付,刚正古板的楚剑飞也不可能放云胡走。 外面盛传天女之说,诸如拜火教一类的野心之徒都在摩拳擦掌,借此起兵作乱。若是被谁抓住了云胡,一定会打着天命之人的旗号大肆宣扬,借机招兵买马,把犯上作乱美化成天意如此。 这个道理云胡明白,就好比刘邦斩白蛇,陈胜吴广鱼腹藏书一样,给起事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而被认定为天女的云胡就是那个理由! “那为何裴稷不能与我相见?”云胡问。 “并非他不想见你。”那家伙恨不得一天十几封飞鸽传书问她情况,如何不想见? “是他不能见。”娄清雪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下去。 “如今各地纷乱四起,大裴的北瑄王如何能安稳地偏居一隅?皇上和皇太后都不允他亲自上阵,但又实在拗不过他。因为司徒风就是害他家破人亡的那个叛徒!” 云胡猛得想起裴稷说过的一句话,脱口问道:“司徒风就是那个背叛老王爷的朋友?” 娄清雪点点头。 心道那家伙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 “自司徒风使出寒迫针时,裴稷就认出来了。当年若不是老王妃中了寒迫针,也不会不辨方向带着年幼的瑄王闯进药王谷领地。 当时寒迫针的毒无药可解,药王谷的人见到这种毒兴奋不已,这才拿他们母子试药。最终老王妃惨死,瑄王身中剧毒。这种血海深仇如何能忍? 司徒风狼子野心意图大裴江山,还让你中了寒迫针……看着心爱的人痛不欲生、差点活活疼死,若换作是我,也定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娄清雪咬牙切齿,手握成拳,愤怒不已。 云胡心潮起伏,原来她所中的毒老王妃也中过。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我是支持他亲手去报仇的……” 云胡想了想,问:“那红姐姐去哪儿了?” “她是瑄王的人,自然要跟着瑄王。”娄清雪咳了一声,不敢把裴稷旧毒复发一事告诉她,故意转移话题。 “幸亏伊红十几年来一直在研究寒迫针,否则你也活不到现在!红姑姑当年没能救下老王妃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因缘际会救了你……明明得救的是你,反倒了却红姑姑的一桩心病。” 娄清雪摇了摇头,哼笑一声:“各人皆有各人缘,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说到这,他突然认真看向云胡:“你不会真的是天女吧?” 云胡抑制住送他白眼的冲动,掐起手指:“我算了一下,娄大公子此生生是鸣凤楼的人死是鸣风楼的鬼,你这辈子都别想脱离鸣凤楼了!” 娄清雪:“……” 他最讨厌当鸣凤楼楼主! 云胡嘿嘿一笑:“我困于楚慕,你困于鸣凤,咱俩难兄难弟。” “那怎么一样!你在这儿好吃好喝的被人伺候,我在鸣凤楼是低头哈腰伺候人的!无论我堂哥还是裴稷,说句话我就要照办……” “就是就是,太欺负人了!要不咱俩一起逃跑吧?找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云胡托着下巴,认真提议。 娄清雪反应过来了。 这丫头寻他开心呢! 他眼眸一转,问:“你可知裴稷为何不来见你?” 云胡放下手:“为何?” “有一个面貌颇似你的姑娘每日呆在他身边,男女之间日久生情,你说他还会来找你吗?” 云胡心中猛的一震,脸色唰的全白了。 “所以他才不让你们告诉我?”她小心地问出口。 娄清雪低头看见她快要哭了的表情,心下不忍。一边骂自己嘴快,一边往回找补。 “其实他是担心来找你会暴露你的形踪,给你还有山庄带来灾难。他找人假装你,也是为了你好。” 云胡惨白着脸,努力笑了一下。 “我知道。” 说完,便没了声音。 娄清雪心道完了,这下子闯大祸了,刚想再说点什么解释,就听她问:“程世子与李姐姐的亲事定在何时?” “程世子现在在外征战,李青悠也要为父守孝一年,亲事暂时定在了明年八月。” 云胡点点头,转身要走。 “你放心,明年八月前,我不会离开山庄。”她的声音淡漠而平静。 娄清雪:“……”明年八月,还有十个月呢?她不会喜欢上楚慕山庄了吧? 世人皆以为有北瑄王、汝阳王府程晟,以及骠骑将军皮骁同时出马,这场战乱一个月内就能平息。 没想到会持续十个月。 拜火教势力旁大,又有西宁蛮夷新上任的大将军支持,处处与大裴抗衡。到了七月初,大裴的军队还再和西宁交战,连汝阳王府的喜事都差点改期。十天之后,西宁投降,各地纷乱也都平息,可汝阳王府的喜事还是延期了。 七月下旬的一天,观星台发现紫微星旁的一颗星光线暗淡。次日,大裴太后薨逝。 云胡知道此事已是半个月后。那日傍晚,她正蹲在一株亲手栽种的胡瓜架旁,拿着小竹篮,珍惜地摘下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几根胡瓜。 再有几日,她就要离开这里了。临走之前她要把这些胡瓜全摘下来送给山庄里的人。 楚剑飞、娄清雪、管家,还有照顾她的丫鬟,婆子…… 突然察觉一道热烈的视线。 云胡回头,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院子门口,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怔了怔,下一秒扔下竹篮,像一头小狮子飞奔过去。 高大的身形被撞得后退两步,然后用力回抱住她。 夕阳斜映的小院儿里,两个人相拥站了许久。 云胡心中莫大的欣喜与满足。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清隽瘦削的面庞,笑得好像染了红晕的晚霞。 裴利眼眶微红,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云胡觉得奇怪,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就看见了他胳膊上的黑纱。 心中咯噔一下。 终于明白近日山庄里长明的灯火是为谁而点。 她双臂环住他又瘦了一圈的腰身,将头埋进男人胸膛,心疼地用力抱住他。 “以后,我会陪着你。” 裴稷身子一僵,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成拳,一点点显露出手背上的青筋。 这次,他没再回抱住她。 “我来看看你。”他极尽温和道。 云胡听言,倏地从他身上弹开,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清他唇边苦涩的笑时,仿佛一盆冷水从头到脚。 裴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她。 “为什么?”云胡想不通:“西宁已经败了,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躲在这里?” “拜火教余孽未清,还要继续追剿。” “要多久?” 裴稷下额微动:“两个月。” “既然只是余孽,当不足为惧,我可以和你一起。” 裴稷摇头。 “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发生,我怕不能护住你。” “我不用你护,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裴稷沉默不语,看着她的眼神无奈哀伤,颓然的站姿像秋季的菜园一样萧条。 “你是我见过最聪慧机敏的女孩儿,我知道你可以保护好自己,我一度也以为可以很好的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但是我忘了,人总会疏漏……” 他望着天边,目光悠远绵长。 “我已经差点两次失去你,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既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 他看向她,语气温柔耐心,目光却坚毅执着。云胡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可她也同样下定了决心。 她退后两步,仰头问道:“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裴稷一怔,显然没预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慌了一下,上前要去牵她的手。 云胡迅速往后一躲,他伸出去的手落了空,僵在半空中。 “云胡,听话。”他收回手,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 “你告诉我,我为何要听你的话?!我没有犯罪也没有犯错,不要以为你是大裴的王爷,就可以任性妄为地把我关在这儿!” 她咬着牙控诉,眼泪顺着脸颊流。 裴稷垂手而立,抬了抬手,又放下。人就在眼前,想抱却又不能。 “两个月后,如果我没来找你……”裴稷声音悲沉,停了半刻,才继续道:“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 “不可能!”云胡想都没想:“除非你也留下,否则我不会留在这里,但凡我想走,没人能关得住我。” 夕阳落山。天空渐渐褪去颜色,原本旖旎的小院突然变得空洞。 云胡不知道她们之间如何会变成这样。 “裴稷,”她上前一步,主动拉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宽大温暖,不同的是手背上横陈着几条尚未愈合的伤口,掌心也多了许多硬茧。 云胡心中一阵刺痛。 “留下,或者带我走,”她软了声音,求他:“无论怎么样,让我和你一起,可以吗?” 可云胡的放软并没有换来期待的回答。 “我,得走了。”他低下头,眼中全是不舍。 云胡怔了下,伸手拔出他腰侧配剑。裴稷先是一愣可也迅速反应过来,他立刻上前,云胡倒退躲避。 两个人就这样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别闹,你走不了的。”他劝。 “打得过我再说。”云胡挥剑上去。 第 118 章楚慕山庄3 院中的打斗声很快吸引了许多人过来。山庄里人人擅武,连扫地的婆子,跑腿的小厮都识武,看见院子里纷飞的两个人不由得惊异不已,议论纷纷。 人一多,有胆大的干脆把院门推开,让大家看个够。 “瑄王的剑法炉火纯青,不愧是老庄主最得意的弟子。” “云姑娘也不差,咦……云姑娘何时学成的楚慕剑法?” “咱们山庄好久不收女弟子了,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瞧这剑法,像咱们楚慕的,又有些不像……有意思!” 众人都在看热闹,一直守在门口的符来却急得直转圈。 这可如何是好,他到底是帮云姑娘,还是王爷啊!?来之前各路大军集结,就等王爷一声令下进攻拜火教总部,这个时候要是被人发现王爷不见了…… 正急着,娄清雪脚步匆匆而来。 符来赶忙迎上去:“怎么办?” 娄清雪得到消息就过来了,他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见二人打得正盛,无奈地叹口气后摆手把围观的人遣散。 等人走干净了,才道:“此事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去找我堂兄,但我堂兄现在闭关,出不来。”娄清雪心中嗤了一声,这小子大概是知道管他的人不在,所以才趁这个机会进来。 “另外一个办法呢?”符来追问。 娄清雪下巴往里一扬,“只能等他们自己停下了。” 符来斜眼看过去。 感情你也没办法。 两个男人就在外面看着,谁也不敢进去拉架。怕被殃及池鱼还把门稍稍关上了一些,只留一条窄缝。 看着云胡不伦不类的楚慕剑法和虎啸拳,二人一会儿皱眉沉思、一会儿嫌弃鄙夷、一会儿又赞不绝口。 他们都见识过云胡超凡的武学领悟能力,一套功夫给她看过几次,就能照葫芦画瓢的打出来。只是她不爱练习,又没有人指点,所以才打的不伦不类。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把各家功夫融合在一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比如这一招楚慕九式出去,回身却是虎啸拳,完全不按套路出招。两个看上去根本不搭界的功夫被她使得如出一体,再加上她精妙的步法配合,即便是娄清雪这样的高手恐怕都会着了她的道。 不过,要是碰上裴稷这种了解她武功路数,又机智谨慎的武功高手,就麻烦了。 果然,云胡刺出一剑,裴稷不躲反上,就在剑尖即将碰上胸口时,左脚斜出侧身避开,然后一把抓住了云胡手腕,接着微一用力,云胡手腕吃痛,剑就落入了裴稷手中。 云胡也不气馁,右手虽然丢了剑,一个回身左肘直接怼了出去。裴稷横臂抵挡,谁知云胡只是虚晃一招。 胸口处的匕首已经被云胡摸了去。 “你输了!” 一把锋利泛着幽蓝之光的匕首抵在裴稷胸口。 他熟悉她的套路,她也熟悉他的。 她知道他一定会在胸口藏一把匕首,只是没想到,这匕首竟然是蓝冥。 云胡目光向下扫了眼熟悉的匕首,逼迫道:“带我走。” 这场比试的目的不是负气也不是耍脾气,是想告诉他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同了。不会被别人轻易胁持,也不会轻易受伤。 不是逞能,是真的能保护自己。 “若我不带,你会怎样?杀了我?”裴稷说着故意上前一步,锋利的蓝冥瞬间刺入皮肤。 云胡吓了一跳,慌忙后退。 裴稷却握住她的手不许她退缩。 血从他的胸口流出,云胡急了,手臂一扬,用力摆脱她的钳制。 “当”的一声,沾了血的蓝冥跌落在地。 云胡仿佛听见一声决裂的声音。 裴稷扫了一眼门外,门口的符来已经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 “江湖险恶,你的心……不够狠。” 裴稷说完,转身走了。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围墙之后,没有一刻犹豫,也没有一刻停顿,似乎在告诉云胡什么叫心狠。 夕阳落山,大地被夜色笼罩。过了一会儿,山庄里的灯笼都亮了,云胡站在院子里始终没动。 蓝冥上的血迹干了,云胡脸上的泪痕也干了。秋风吹过,云胡觉得这世道凉透了。 许久之后,云胡弯腰捡起蓝冥。 “你说,如果我把蓝冥插入自己胸口,够不够得上心狠?”她仔细端详着蓝冥,云淡风轻地问出声。 门口一直未走的娄清雪冷汗顿时下来了。 “你可记得与鸣凤楼的交易?” 云胡歪过头,想了想,苦笑一声。 “你们还想我做什么?” “好好的留在山庄。” 娄清雪这段时间也摸清了云胡的脾气。看着温和,实际非常有主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若是真像裴稷一般暴力留她下来,即便她表面上不走,私下里也定会千方百计的离开。要想让她心甘情愿的留下,只能用这个办法。 云胡常常撒谎耍赖,这次却应了当初在溪云阁与鸣凤楼的承诺。 她老老实实地待在楚慕山庄里,两个月来没惹出一丁点儿幺蛾子。 两个月时间转瞬即过,立冬之后,楚慕山庄飘了一丝丝清雪,少得连地面都没覆盖住,但天气却冷的连狗都不肯出窝。 好不容易熬过冬天,燕子又飞了回来。 裴稷却始终没来。 云胡也没有问一句,依然和往常一样吃吃喝喝,偶尔侍弄一下早就枯黄的菜园子,要么就去摆弄山庄从外面新收来的那几味药。 看上去没心没肺,似乎已经忘了离开楚慕山庄的事。 这让娄清雪更加担心。 几次去与她聊天,她也只谈谈天气、说说菜园子和药,唯一与人有关的,就是问了一句程世子几番推延的亲事。 就这么到了秋日,云胡又开始忙着摘胡瓜四处去送,结过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莫小成。 莫小成还是那副硕大的招风耳,支棱在圆圆的脑袋两边很是喜感。 莫小城没想到在山庄里随便问个路竟然能遇上云胡,更没想到云胡是个姑娘,整个人又惊又喜,激动地话都说不利落了。 云胡难得地高兴了一回,亲手洗了胡瓜招待朋友。 莫小成是跟着他兄长来办事的,他嫌两个庄主议事古板又无聊,从议事堂里偷溜了出来。 两个人坐在菜园子里,一边啃着清脆的胡瓜,一边回忆去年的武清山之行,说着说着,又聊起几个熟人近况。 莫小成不知云胡与裴稷的后来之事,只当她是为图安逸才躲在慕云山庄,就把他知道的江湖故事一一道来。 几个月前横行霸道作乱犯上的拜火教被诛灭,皇帝将其罪行招告天下。百姓们这才知道拜火教是西宁国成立的一个异教,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向大裴渗透,目的就是吞并大裴。 拜火教十几年来做了许多坏事,他们假扮贩卖胡椒的商人,勾结山匪、道观,杀人越货,坑蒙拐骗,武清观拐卖妇女孩童一案的背后主谋也是拜火教。 去年秋冬时候,朝廷终于一举歼灭拜火教总部。听说那一战打得极为惨烈,将士死伤无数,程世子也因受伤严重将亲事一延再延。 云胡听完脸色苍白,直感觉喘不过气来。她终于知道去年秋冬时候,裴稷为何而来。 他曾说过不喜告别,他说不告别就会再见。是以,他从未与她好好告别过。 但那天,他是来告别的。 他已经打算再不相见的。 如果程晟受伤严重,那…… “裴稷呢?”她慌忙问。 楚慕山庄4 时隔一年,提起这个名字依然心如刀绞。 她低着头,紧张地扣着指甲,心中恐惧不已。 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害怕自己后悔那日和他吵架。 “你当我是皇帝么?瑄王的事怎么会让我一个草民知晓?”莫小成歪过头,故作惊奇道:“你这个天女不应该是预知天下大事吗?怎么连这些天下百姓皆知的事都不知道,还要反过来问我?” 云胡被他逗得差点儿笑出来,扭头借着拿茶水的动作眨去眼中湿热。 “我一直没听到瑄王消息,只听人说曾在太后祭日上看到过他的背影。”莫小成皱着眉头分析道:“他要么一直在京城闭门不出,要么就是将消息封锁了。” 说到这儿,莫小成也沉默了。 两个人都知道,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寻常——瑄王身上一定有大事发生。 他望向云胡苍白的脸,好像被雨打过得花骨朵儿,一双明眸浸着水汽,明明难过得就要哭了却还在故作坚强。 他轻咳了一声,语气轻松道:“程世子与李青悠月底成亲,你打算去吗?” 还是换个喜庆点儿的话题吧。 “月底?”云胡迟疑:“不是明年春天吗?”前日问起,娄清雪那厮答的是可是明年春天。 “汝阳王妃都急死了,怎么可能拖到明年?”莫小成肯定道:“就是月底,九月二十六,我大哥因与溪云阁有交情,也要去的。” 莫小成以为换个话题云胡情绪能好些,没想到她听完直接发起了呆,出神地盯着手中茶水也不知在想什么。 拜火教总部被除,但还有不少拜火教余孽逃窜,楚慕山庄是最安全的。他担心云胡出去碰上坏人,又忙道:“不去也没关系,世子和李青悠都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心意到了便好。” 莫小又咳了一声,意思是你有什么礼物我可以帮你带去。 见她依然没反应,心道自己真是多嘴了。云胡是他们几个人中最穷的一个,头上只插一根木簪子,哪里有什么积蓄送礼。 “前几日石若莲与我通信说她也会去,到时候我叫她挑一份你们姑娘家最喜欢的礼物,就当做你送的,钱我帮你出。” 莫小成豪迈说完,云胡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莫小成。 莫小成:“……” 他这主意不好么? 或许还是伤到她颜面了? “不必叫她替我挑,”云胡狡黠一笑:“我可以亲自去挑。” 莫小成:…… 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见到楚慕山庄边界处旁大的机关陷阱时,莫小成才深刻理解到那狡黠一笑的含义。 他堂堂莫家庄庄主之弟,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从大门走出去,却偏偏要闯随时可能中毒中箭中弹而亡的机关? 他调转脚尖刚要跑就被云胡一把揪住脖领子。 “帮我一下,我一个人跳不过去。”楚慕山庄依山而建,三面均布有重重机关,只有此处依靠天险机关少,且无人看守。 莫小成朝脚下深不可测的沟壑看了一眼。 “原来你是被关在这儿的?”看她白白胖胖的体态还以为是在这享福的。 云胡理所当然道:“对啊。” “楚慕山庄名门正派,已故老庄主德高望重,现任庄主正直刚毅,你究竟犯了什么错?” 云胡心中翻了一个白眼,为啥是她犯错。 “那只是他们装出来的样子,他们实际上就是想从我这个天女嘴里预知未来,然后密谋造反。”她随口胡诌。 莫小成不语,看她的眼神像看白痴。 “你个假天女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楚慕山庄为何叫楚慕山庄?” 云胡低整理身上的绳子,随口敷衍道:“为何”。 “因为老庄主姓楚,老夫人姓慕。” 云胡:“嗯。” 关她姓云的何事! “你可知,已故太后姓什么吗?”不等云胡问,莫小成已经迫不及待说了出来:“也姓慕。” 云胡抬起头,不耐烦地看过去。 莫小成忙道:“楚慕山庄本就皇亲国戚,只有天下姓裴,他们才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做他们最想做的武林世家。” 原来裴稷不仅楚慕山庄的关门弟子,还和楚慕山庄有一层亲戚关系,怪不得娄清雪那么听他的话! 云胡想着,动作可一点没停下,此刻已经摆出起步架势。 莫小成直觉自己闯了大祸,又是摆手又是作揖,恨不得给她跪下。 “姑奶奶,您可饶了我吧!不管您惹了多大麻烦,只要让瑄王帮您和山庄说和一下,他们一定不会再追究的,到时候您从山庄大门堂堂正正走出去,那多安全啊!” 云胡轻扬下巴,学着他的口吻微笑道:“你可知,就是瑄王把我关在此处的?” 莫小成一怔。 就在此时,云胡已经冲了过来,同时大喊一句:“我来了!” 莫小成被赶鸭子上架,他不得不帮。不帮,云胡就会摔死,到时候瑄王不得扒了他一层皮,还得连累整个莫家庄。 其实,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若真是云胡犯了错,瑄王完全可以找个大牢小狱、尼姑庙庵之断的以作惩罚,再不济也可以关在瑄王府里。 把她关在堡垒一样的楚慕山庄里只有一个可能—— 保护云胡。 而且瑄王自己保护不了,所以才让最信任的楚慕山庄代为保护。 可瑄王为何自己无法保护云胡? 望着已经靠着绝顶轻功到达对面山顶的云胡,他大喊一声:“别把我留在这儿啊!” 会被他哥打死的! 那边云胡听到喊声抛出绳子,等莫小成战战兢兢到了对岸,二人一起下山。 此时天色渐晚,山林里气温也降了下来。毕竟还没出楚慕山庄地界,两人怕被发现一路疾走。 眼看就要到得山脚,忽然看见前面站着一个人。 一袭红衣似血,在夕阳余晖下妖娆妩媚,在莫小成眼里却十分瘆人。 “娄清雪,你、你想干什么?”莫小成疑心他是来报藏书楼之仇,道:“藏书楼倒塌实与我们无关,是你们没盖结实。” 云胡“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愧是她云胡的朋友,倒打一耙的本事和她如出一辙。 在山庄里娄清雪提起这茬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你可知,”云胡问向莫小成:“娄清雪本不姓娄?” 莫小成:“不知。” 这回换云胡嘲讽莫小成了:“我当你对楚慕山庄了如指掌呢!” 莫小成:“这和楚慕山庄有何关系?难道……” 他神情一震。 云胡知他猜出来了,呵呵一笑,向前踏出半步。 “楚二公子,你已经关了我整整一年,还不够吗?” “非我要关你,”娄清雪道:“只是你在山庄里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安稳……”瑄王便少一日后顾之忧。 可惜话未说完就被云胡打断。 “可我不想,”云胡背着双手,昂首道:“我宁愿死也要走……” 然后,和他在一起。 可她时间不多了。距九月二十六只剩下二十天,她只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看他一眼。 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裴稷在哪儿?” “我不知道。” 裴稷此刻正在追杀拜火教余孽,所到之处必是危险之处,他不能告诉她。 突然,静谧的山林里“扑棱棱”的有山鸟惊飞,估计山庄里已经有人发现他们不见了。 “娄清雪,我当你是朋友,”云胡诚心肯求:“我今日一定要走,希望你不要拦我。” 娄清雪叹息一声,弯腰拾起地上的一个包袱,递到云胡面前无奈道:“这个给你。” 云胡定了定神,接下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件柔软细腻的短甲。 “寒丝网?”云胡惊奇道:“这是寒丝网做的?” “寒丝网在涠洲时被你拆成一了根细丝,后来被程晟带回了京城,瑄王命人重新编织成了寒丝衣,穿上后可刀枪不入。” 说着,娄清雪目露鄙夷:“你还真是什么都拆啊!” 连江湖十大名器寒丝网都敢拆,这么一想他的藏书楼被她拆也不算什么。 云胡惊喜地摸着柔软的衣服,忽然想到一个事:“寒丝网会相互吸引,我穿上这个会不会被勒死?” “丝线的粘性已被去除,不过你要是在山庄里再养胖上两圈,确实有可能。” 云胡不理娄清雪的揶揄,拿着寒丝衣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了两边,欣喜地爱不释手。 “这么好的东西,不是你偷来的吧?” 娄清雪翻了个白眼。 “我们鸣凤楼才不像某些人,竟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他在嘲讽他们当时偷摸去藏书楼的事。 云胡厚脸皮才不管他怎么说,旁边的莫小成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当时瑄王也去了,他是跟着瑄王去救国救民,行侠仗义! 这么一想反倒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娄清雪见两人完全不觉羞愧,一个喜不自禁,一个骄傲自豪,自己那话算是入了牛耳。 “这是他留给你的。”娄清雪道:“他早知留不住你,那日离开时便留下了这件寒丝衣,让我在你离开时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云胡脸色一僵,不过转瞬又恢复了正常。 “那我到要谢谢他了。” 娄清雪叹了口气。 有些人总是不满意、不满足,殊不知,他们早已活成了别人钦羡的人生。 夕阳落幕,只留天边一丝暗淡余晖。娄清雪独自站了许久。 一年前,他也是这样送别另外一个人。 一样的背影,一样的清丽,一样的绝情。 没良心的,竟然没有一个人肯回头看他一眼。 相遇 莫小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不仅和天女是好朋友,还能和鸣凤楼楼主一路同行。在他莫小成的人生轨迹上,又多了两件可以炫耀一辈子的奇事。 虽然娄清雪一路上和云胡斗嘴,但他看得出娄清雪是真心对云胡好,只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而已。 有了娄清雪这等高手在侧,之后的路虽有不少波折,但也都有惊无险。出了跌宕的山路之后,三人买了俊马一路北上,走了十来日后终于进入了河北地界。 再有一两日就能进京了,路上治安太平,几人便不再急着赶路,娄清雪也开始到鸣凤楼分部处理积攒了许多日的楼内事物。 于是,三个人的旅途又变成了两个人。 离京城越来越近,莫小成心情越来越好,云胡反倒忐忑起来。 她不确定裴稷是否会参加程晟婚礼,按她的推测,裴稷恐怕是连太后的周年祭都没参加,否则不会只给人留下一个糊糊的背影。 这日午后,莫小成和云胡走累了在河边休息,放着马儿慢悠悠在岸边吃草。 “如果有一天你喜欢的人突然离开了,你会去找她吗?”云胡问。 莫小成看出她这几日心事重重,想了想,道:“她若过得好,就不去。” “要是非常非常想念呢?” 莫小成身体后仰,看向碧空白云:“我原来觉得爹娘去逝后我会活不下去,后来我被我哥赶出莫家庄,也认为没了活路,可你看我现在……虽然不如你们,但可是我们莫家庄最得意的儿郎!呃……除了我大哥之外。 现在,我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我大哥也能放心让我在外面闯荡了。不管是离开,还是留下,都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好了,才不会让关心你的人时时挂牵,放心不下。” 云胡笑了一下。 “谁说你不如我们!你过得可比我们谁都潇洒。”她顿了一下,清醒忽然低落下去:“你说,裴稷他现在过得好吗?” 莫小成无言。 一路走来他们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瑄王的消息。 连茶楼里都不说当年北瑄王灭南滇的书了。如此反常,只有一个可能…… 他打了个哈欠,刻意轻松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瑄王现在就坐在瑄王府里喝茶……”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一声高亢的马鸣。 两人一齐回头。 不知何时身后窜出一队人马,持刀挎剑,大概三四十人,其中三四个衣衫破烂,断臂瘸腿,还有两个正在解马绳。 “嗨!”莫小成大喝一声:“小贼竟敢偷爷爷的马!”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过去。 也不知这帮什么人,见偷马不成干脆直接明抢。马认主人挣扎着不配合,有个手持黑鞭,胸口手腕都是黑甲的魁梧男人照着马背就是一鞭子。 马儿吃痛狂奔出去。 云胡和莫小成愣了一下,立刻达成共识——剩下这匹马一定要保住。 于是一场关于马的战斗开始了。 打起来才知道,原来战斗双方都想错了。 这帮人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残兵败将,而他们也不是对方想象中的柔弱可欺。两边都是一边打一边后悔打,但架一旦打了起来就不可能停下来,除非有人认输。 残匪人多势众认输太丢脸,云胡和莫小成本就站在道德制高点,更不可能。 双方缰持不下,莫小成摸出一个信号发射了出去。 这是娄清雪给他们的,如果周围有鸣凤楼兄弟一定会赶来帮忙。 信号弹在空中炸响,傻子都知道这俩人打不过开始摇人了。 鞭子男一个手势,七个人迅速调整站位合成一阵。 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刀尖统一向内,将云胡和莫小成团团围住。 云、莫两人互看一眼,知道对手这是起了杀心。 “一会儿你先跑,去找鸣凤楼的兄弟来救我。”云胡警惕地看着对方,压低声音对背后的莫小成道。 “你轻功好,你去找人。”莫小成果断道。 云胡会心一笑。 这个朋友没白交。 仅管二人同心应对,可还是低估了七人阵法的实力。 莫小成背上中了一砍刀之后招式越来越慢,几次险些被刺中要害。 云胡看在眼里急得不行又毫无办法。 七人阵法刀光剑影密不透风,他们发现云胡上身刀剑不入后专攻她脑袋和下盘。云胡脸和脖子被剑气划了两道大口子,看着十分吓人。 “你先走,不然我们两个都得死。”莫小成知道以云胡的轻功,绝对有办法出去。 “我想办法冲出一个口子,你骑马先走。”云胡说完,不待莫小成阻止,已经再次冲了过去。 贼匪狠辣,要想活命只能比他们更狠辣。 云胡用的是以命换命的法子,当剑尖指向交战双方脖颈的时刻——比的就是看谁够狠! 曾经有人说她心不够狠,那是因为没有逼上绝境。 果然,对方先撤了剑。 就在这个时候阵法破了个口子,云胡一把拉过莫小成把他朝马背上一扔。 ”坚持住!“马背上的莫小成回头大喊。 云胡却无法回应,小腿上传来剧烈疼痛,疼得她疑心自己腿是否已经不在。接着眼前剑光一闪,她慌忙跪地一滚,结果大腿上又中了一剑。 这帮无耻之徒,专挑人弱点! “把衣服交出来,就饶你不死!”鞭子男阴狠道。 云胡低头看了眼连中两剑深可见骨的右腿,心中大骂乌龟王八蛋,但脸上还是忍住:“杀了我就是与整个鸣凤楼为敌。刚才我那朋友已经去报信了,你若再不走,等他们来了可就惨喽!” 鞭子男眯了眯眼睛,似乎在分辨云胡这话真假。边上一矮山羊胡子凑过去低声道:”老大,要是拿到这衣服献给当家的,咱们回去也就不会受罚了。再说这人已经受伤,只要咱们加快速度,速战速决……就算鸣凤楼的人真来了,咱们的七人蚍蜉阵也不怕他们。” “哎!你别听他的!”云胡大喊,“你们想想,要是与鸣凤楼结下梁子,那就是与整个江湖为敌,以后你们还怎么在道上混?” 鞭子男阴险一笑,示意七人继续摆阵。 云胡心下凄然。 完了,猪就是这么蠢死的。 她这次学聪明了,不待那七人摆开架势,一个箭步窜了出去。以往她仗着轻功厉害,打架都靠跑。可这次一条腿了伤,就像一只瘸腿的鸭子被一群疯狗追。 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云胡已经能听见混乱的呼吸声。忽然一道剑气划过头顶,云胡一模脑袋,簪子不见了,乌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呦,还是个娘们!” “兄弟们,抓回去大家一起享用!” 身后污言秽语不断,云胡心中愤慨难按,脚下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忽然听得山路尽头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的的”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一人骑马从弯路尽头转过来。来人骨架高大,身着古铜色铠甲,坐下枣栗色骏马膘肥体壮,迅疾如风。 再近一些,云胡终于看清了马上之人。 清瘦俊美、举世无双。 云胡整个人一怔。 后背忽然泛起一股凉气,不待云胡反应,一把长枪从她身前飞过。凌厉的银色长枪擦着云胡身侧,气浪掀动她的头发,呼啸着直插云胡身后的匪贼。 那匪贼都没来得及惨叫一声直接毙命。 云胡停下脚步,一眨不眨望着马上之人。 他也一直看着她。 高头大马转瞬到得眼前,二人目光却始终没有分开。 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思念与心疼,如她一般。 那一刻,仿佛所有时间都静止。 一眼万年。 相遇2 擦肩而过的时候,裴稷对她说了一个字,同时左手拔剑,飞身下马,与人拼杀起来。 云胡回身,怔怔看着他清瘦的身影,摸起地上的剑。 几个回合之后,裴稷看着身旁的云胡,眉头皱成深“川”。 “不让跑的时候非要跑,让跑的时候反倒不跑了。” 云胡:…… 你说的都对,但是…… “我乐意!”她挑眉回敬。 七人阵法着实厉害,好像一个铁桶密不透风,不知是什么名堂。裴稷这会儿也只能叹口气,叮嘱道:“小心点!” 两人全心应对,这一次云胡反而成了被照顾的那个。 正打得难解难分,一道红影从外面杀入。 云胡欣喜不已,高兴地喊了一声:“你终于来啦!” 裴稷眉头动了动,没说话。 娄清雪傲娇地眉头一扬,半是无奈半世鄙夷:“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原来娄清雪处理完楼内事物后无意中撞见了那匹挨打后狂奔的马。他认得那马,知道云胡一定是出了事,加速赶过来的时候又碰见莫小成,这才沿途追过来。 “攻那个单出来的人!”裴稷果断对云胡道。 几个回合下来他已经摸清了阵法套路,虽然时时变化,但总会有一个单出来。 单出的这个就是阵法的命门,也是最弱的地方。 “娄清雪和我对付其余人。”裴稷沉稳安排之后,三人相互照应,配合默契,反倒自成一阵。 朗朗秋日,阳光灿烂。 柔和的光线照在翩飞的黑、白、红衣衫上,好像将三种颜色忽而揉在一起,又忽而拆开。 三人全是武高高手,招招精妙,彼此又心意相通,无须言语手势就能领悟身旁之人意图。 阵中阵的形式,不仅匪贼头子看傻了,连喊了人回来的莫小成都看得兴奋又羡慕。 兴奋是又见到平生未见的江湖精彩场面,羡慕是他也好想加入那三人阵法中。 可以他这个武林废物……再练上二十年巩怕也不能有云胡今日的成就。 这么一想,云胡还真是个武学奇才,无论多难的武功到了她那里就好像儿戏一般,轻轻松松就能学会。 难道……她真是天女? 就在莫小成走神的时候,七人阵法已被攻破。 中间的黑、白、红三人背向而立,外围的七人全都倒地吐血不起。 秋风吹动几人衣袍,从此江湖上又多了一个绝美的传说。 鸣凤楼兄弟已经赶到,一拥而上将剩下几人全都收拾了。 鞭子男被断了一条腿,嘴硬地不肯吐露任何信息。他看向娄江雪,意在用消息从鸣凤楼手下交换一条命。 没想到被人喊作“楼主”的娄清雪却去看裴稷。 裴稷正在收剑,轻淡道:“杀了吧。” “你不能杀我……”鞭子男惊恐万状:“我知道天女……” 话没说完,鞭子男的脑袋诡异的垂了下来,瞪大的眼睛渗出血来。 云胡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别看眼睛,低声道:“够心狠的。”她在讽刺他那日说她心不够狠。 裴稷面色自然地重新甩掉剑身上的血。 娄清雪则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这时一直在外围的莫小成终于挤过来参拜瑄王,裴稷面带微笑的应了。莫小成却觉得这笑中有丝森然的寒气,本想再说些什么感谢救命之恩的话,就看见旁边的云胡和娄清雪一个个全都面色不自然。 不对劲! 莫小成从小在大哥手底下受训,早练出一副看脸色的本事。 “也不知你的马跑哪儿去了,”莫小成看了看四周,对云胡道:“我去找找啊!” 他说着也顾不得伤口作痛翻身上马,临走时与娄清雪极有默契的互视一眼。 “哎呀~~你还受着伤呢,还是我去吧。”娄清雪高声说完,跟着莫小成就走了。其余的鸣凤楼人员一看自己楼主都走了,也跟着撤走了。 最后只剩下裴稷和云胡,还有一地的死尸。 秋风吹过,发丝拂过脸颊,云胡一阵无语。 右侧大腿和小腿全都受伤了,打架时没注意,现在停下来只觉疼痛入骨,动一下都觉得整条腿要废了。 于是,只能像根木头杆子似的杵在原地,低着头任阳光刺眼的照下来。 忽然,刺眼的阳光被挡住。 “包扎一下吧?” 一只细瘦的大手捏着一个白玉小瓶出现在眼前。 带着幽淡的药香。 云胡盯着他的手,赌气地摇摇头。 裴稷见她不肯,低头仔细看了下她腿伤,眉头一皱:“得快点回去。” “我发簪不见了,”她道:“你帮我找一下吧?” 裴稷抬头,打量了一下她如瀑的乌发,在阳光下秀美柔亮,别开眼道:“不要了,回去我送你根新的。” “不行,”云胡执扭道:“我的东西,不能说不要就不要。” 这话意有所指,似在在谴责某人抛弃某人。 裴稷不动,目光直视云胡,后者不避不让,固执回望过去。 裴稷看了一会儿,扭头去给她找簪子。 他刚一转身,云胡就疼得直咧嘴,连着吸了好几口凉气。 裴稷原本低头寻东西,听到声音回头,云胡又立刻板起面孔。 敢使唤北瑄王找一根不名一文的木簪子,普天之下也只有云胡一人。云胡一边忍着疼,一边仔细观察草丛中躬腰低头的男人。 他皮肤黑了许多,人也比分开时瘦了一大圈。刚才看见他的手,手背上一条长长的伤疤,一直延伸衣袖里。 不知道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就在这时,他蹲下身去单身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来,然后仔细在身上擦试了两下。 云胡看着看着,心愈加疼起来。和心里的疼比起来,腿上的疼不过尔尔。 “给你。”他把簪子递到她面前。 云胡看着他布满硬茧的左手,眼泪差点掉出来。 她拿过簪子,利落地重新束好头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还有伤口。 裴稷盯着她脖颈上的伤,半天之后才幽幽道:“再偏上半寸,神仙也救不了你。” 云胡则瞟向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忍了忍,没说话。 “走吧。”他转身牵马,用左手扶云胡上马。 尽管马速已被裴稷控制得平稳缓和,可云胡腿上的伤口还是避免不了碰撞摩擦。特别是大腿上的伤随着马背颠簸正好碰到马鞍边沿,疼得她冷汗直流。 云胡咬紧牙始终不吭一声。 其实,她心里正跟裴稷较着劲。裴稷以为她好的名义把她关在楚慕山庄,一关就是一年。如今她偷偷跑出来,一是想在穿越之前再见他一面;二是想告诉他,他错了。 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只是没想到,离开楚慕山庄不到一个月,就差点断了一条腿,最后还是得他和娄清雪一起才脱险。人是见到了,但脸也被啪啪打得疼。 是以这会儿云胡没脸再喊疼,再疼也只得装作不疼。 “程晟与李青悠的婚事,你打算送些什么?”身后的裴稷问道。 云胡正咬着牙忍痛,根本无暇思考,随意答了一句:“溪云剑法。” 裴稷突然停了马。 “怎么,不好吗?”溪云阁被灭门,《溪云剑法》被盗,这是她以同意娄清雪随行交换来的鸣凤楼藏本。 “你送她剑法重振溪云,怎会不好?” “那你为何停下?” “累了,休息一下。”他语气平淡,却不容反驳。 不管他啥目的,云胡此刻确实需要休息。绷紧的神经一放松,云胡才发觉身上衣衫早已经湿透,秋风一吹透心的凉。 她后背就挨着他胸口,他应该早就察觉。 云胡有些尴尬。 然而下一秒,她就发现一件更加尴尬的事实——她的手,就放在他拉着缰绳的手腕之上。 原来她刚刚一直抓着他的手腕! 她默默拿开左手,被她按住的位置布料潮湿,云胡目视前方假装没看见。 “你怎么来这儿了?”为了打破尴尬,她问。 “看到鸣凤楼的求救信号,没想到会是你。” 云胡:…… 她也没想到。 “一个人?符来他们呢?” “他们正在追杀匪贼,”裴稷道:“我送你回鸣凤楼后就去与他们汇合。” 云胡点点头不再说话,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行,只是裴稷把速度放得更缓。知道他们马上就要分开,云胡私心希望这段路更长一点,马儿速度更慢一些。 半个时辰后,远远得看见鸣凤楼门口,娄清雪领着一行人抬着担架等在门口。几个丫鬟上来扶着云胡下了马又上了担架。 躺在担架上的云胡挣扎着回过头去,只看见落了叶的丹桂树下立着一人一马。 此时太阳西斜,他安静的站着,和拉长的影子一般静默。 转过连廊的时候,云胡见他用左手拉住缰绳,而右手始终垂在身侧。从今日见到他开始,他的右手就始终保持那个姿势,一直未变过。 云胡就这样一直惦记着他,还有他的右手,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鸣凤楼的大夫手足无策,娄清雪命人去寻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后终于退去高热,可过了一天之后又烧了起来。 且这次,云胡一直昏睡,连药都无法按时喂进去。偶尔醒来的时候,也只是怔怔望着窗外不言语。 再有两日便是程晟大婚,冥冥之中她觉得这是自己即将穿越的征兆。从楚慕山庄逃出的时候,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裴稷一面。如今已经见过,当是没有遗憾了。 云胡对自己反常的虚弱很是淡定,可却吓坏了莫小成。 莫小成不顾身上的伤跑过来,非说是他没用、没保护好朋友,才连累她至此。云胡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哭地那么像猪头,盯着那两个硕大的招风耳想笑又笑不出来。 就这样,又睡了两日。 是夜,京城的汝阳王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距京城几百里之外的一处宅子里,则比往常安静许多。 云胡微微睁开眼睛。 房间里光线晦暗,晃动的烛光让一切变得虚幻起来。 一抹高大的身影,朦胧地站在窗前。脊背挺直,腰身细瘦,昏黄的烛光他深色的长衫上跳跃,孤独又落寞。 不管今后在哪儿,她都将永远记得这个挺拔又倾城的背影。 云胡觉得自己就要走了,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你终于来了。”她低声喃喃,细弱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和烛光一般微弱。 窗边的人回身,先是一顿,然后长腿一迈三两步到得床边。 云胡张开双臂。 只需轻轻一抱就环住他整个腰身。 裴稷一怔,试图拉开她的手,却被抱得更紧。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云胡把头埋在他腰间,闷闷埋怨着:“说好的两个月,我等了一年。” 裴稷:…… “以后不会了。” “没有以后了……再过几个时辰我就要死了……” “……”裴稷:“说什么傻话。” 知道他不会理解,云胡也不解释。只是一想到从此再也不能相见就难过得要命,忍不住眼泪汪汪。 “我种的胡瓜你还没吃到,我撒了许多谎还没和你坦白,我还想看看龙飞凤舞鎏金翡翠头面到底有多好看,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和你说……” “嗯……不急,可以以后再说……”裴稷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以后? 听到这个词云胡哭得更凶,完全没听出他话里的怪异,边哭边道:“我们,没有以后了……” “噗嗤!” 房间角落里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虽轻,云胡还是听见了。 毒发 她狐疑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裴稷宠溺又无奈的脸,然后微微侧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八仙桌后竟然还有三人,正面色各异地看戏。 娄清雪嫌弃。 伊红欢喜。 还有一个—— “你怎么在这儿?”她顾不上羞涩,问向面色难看的裴之。 “他能在这儿,为何我就不能在?”裴之眼光不善地看向还被她熊抱住的男人。 云胡面皮发窘,终于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 “哈哈哈!”伊红忍了许久,此刻再也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放心吧小丫头,你和我们王爷还会有许多‘以后’,你的那些心里话啊,可以留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慢、慢、说!” 这话虽然调侃,但确实提醒了云胡,她疑惑地看向裴之。 裴之虽然不高兴,但面相圆润,气色状态都不错,不似她这般病弱。 所以,病弱并不是要穿越的征兆。 “那为何我这般无力?”云胡脱口问道。 “中了寒迫针的毒哪那么容易恢复!”伊红道:“你这身子少不得再养个三年五年的,这期间啊冷热风寒都当注意!你身子受损,这次受了伤,又染了风寒,所以才严重了。” “以后不可如此任性!”她说着目光在床上床下两个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眼:“大半夜的吓死人了,再有下次,我就一瓶药让你们哪儿都去不了。” 云胡:…… 她大致明白为何这么多人聚在她房间里了。 “怎么以前没听姐姐说过?”云胡还有些不死心:“我真的不是要死了么?” 伊红莞尔。 “你可是我们唯一的……” 说未说完,突然看到裴稷阻止的眼色,后半句话被她咽进肚子里,脸上继续笑着:“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人已经醒了,你们都去休息吧。”裴稷开始赶人。 夜已深,娄清雪和伊红打着哈欠很快走了。裴之坐在椅子上不肯动,在裴稷森寒的目光注视下挣扎了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只留给云胡一个抱歉又无奈的眼神。 等房门关上,裴稷在云胡身侧坐下。 “你刚刚说,和我撒了许多谎要坦白?” 云胡:…… 她刚刚说过? 裴稷认真地看着她,幽沉的目色在烛火的映照下带着一丝旑旎。 云胡低着头,抱着膝盖一下一下地扣指甲。 “不是说有许多话要说吗?”他压低声音,带着诱哄。 “现在是什么时辰?”她低低地问。 “三更已过,快要四更了。”他答。 如此说来,程世子和李青悠大婚之日已过,她理解裴之为何抱歉了。 这厮!又搞错了! 云胡此刻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她抬起头,对上他幽沉如夜色一般的眼眸,伸手抱了上去。 她靠在他怀里,抱着他瘦了许多的腰身,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只有这样,才能好受许多。 “怎么了?”他察觉出她的异常。 云胡在男人胸前蹭了蹭脑袋。 “你不是说每次见到我都想抱抱我么?” 裴稷低头在她头顶印下一吻。 “还想亲亲你。” “你还会再走吗?”她又问。 裴稷无声地笑了。 “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回京看龙飞凤舞鎏金翡翠头面可好?” 云胡也笑了:“一定很好看。” 其实云胡第二日身体就好了许多,伊红虽允许她下床,但不准她出房门,还窗门紧闭,就怕她风寒未愈再阴邪入体。 云胡也没办法。 等了一日,到得晚饭之后,云胡终于再次见到了裴之。 裴之也是巴巴等了一天,终于等到云胡房里只剩她一个,像作贼一样进来快速闪身进来,又四下看了无人才把门关上。 “你到底行不行啊!”云胡一整个无语。 “哎……裴稷没事就在你房里晃悠,我也没办法。” 云胡面无表情盯着裴之,送他一个死亡凝视,后者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他在西北大营里听说云胡是天女,可是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云胡泄露了什么天机,不得已离开军营来找云胡。 路上他被拜火教的人抓了去,又被瑄王解救,这才从瑄王嘴里知道云胡是天女都是传言。 他以为很快就要穿越回去了,就没再回西北,靠着点皮毛医术一直给伊红帮忙。前日傍晚,鸣凤楼传来消息说云胡一直高烧不退滴水不进,他同伊红这才跟着瑄王连夜赶来。 关于穿越的时机,其实他早就发觉不对劲了,但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的确又搞错了。 两个人哎声叹气了一会,各自沉默无言。 “你何时去过湖心山?”云胡突然问。 裴之知道此事瞒不过云胡。 “其实,”他讷讷道:“我不是第一次穿越。” 云胡诧异了一瞬,马上又平静了。 裴之抬眼瞄了眼云胡脸色,歉疚道:“许多年前我来过一次,当时湖心山山明水秀,山也不高,我一时兴起,想让后来的李青悠在大破千机阵时多出点风头,就干了那么一件蠢事。” “你一时兴起,可是差点害我死在那里。”云胡冷着脸道。 裴之搓搓手,干笑了两声。 “但是……”裴之突然精神一震:“昨夜我苦思冥想,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他卖起了关子。 等云胡幽幽看过去,裴之马上又道:“你知道程晟和李青悠为何能成为小说男女主?” 云胡:“有话快说!” “哎,就是救死扶伤大出风头的事都得是男女主的……可是这些原本该男女主人公干的事,什么石家寨剑挑群雄、武清山孤身救人、涠洲城外刀崭敌首,都让你云胡给抢去了……好不容易千机阵是李青悠破的,可湖心山是你爬的啊……” 裴之无奈哼了一声:“你到是挺勤快,把男女主人公都变成了工具人!” 云胡听这话的意思,是他们穿越不成还是她的错喽? 她可不背这锅! “就你这破烂小说情节错乱,人设崩塌……武清山的时候你也在,你怎么不让你那娇滴滴的女主角去救人啊!还有涠洲时候,要不是我顶着程晟的名号救人,你那威武霸气的男主角就要延误军机下大狱了!” “你小声点……”裴之拱手抱拳作求饶壮:“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不好还不行么?” 云胡瞪他一眼,犹自愤愤不平。 “都怪我写了个这么个奇烂无比的小说,还拖累你进来……”裴之说着突然话题一转,来了精神:“你还想不想回去?” 云胡一怔。 “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这次绝对不会再错,但这事……需要你和裴稷配合。” 云胡一愣,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娇媚女声。 “瑄王殿下,宁儿有几句话想说与殿下,不知殿下可否借步一叙?” 门外安静的一瞬后,响起裴稷沉稳的脚步声,接着二人脚步声越来越远。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裴之去到门口,看见裴稷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连廊尽头。 “怎么样?”云胡连忙问。 裴之皱着眉头:“应该没听到。不过……” 他想了一下,“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不能让他知道,”云胡奇怪道:“那他怎会同意配合?”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裴之目光意味深长。 接下来半个时辰,云胡耐着性子听完他所谓的“终极穿越方案”后一口回绝。 就算她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去也不能这么做。 这事,说好听点儿叫自私,说不听的叫诈骗。 “你又不是第一次骗他,再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可能!”云胡想都不想,“我们这样做要是真的穿越回去了,你让他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是大裴北瑄王,当然是留在这里啊!” 不知怎的,云胡又想到他站在丹桂树下目送自己离开的情景。 明明心痛地无以复加却又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放手的无力与自责深刻地出现在他眼眸中。 让这么好的他承受这么大的痛,那一瞬间,云胡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不可能!”云胡斩钉截铁:“就算我一辈子都困死在这里,也不会利用他。” 裴之见状知道此事一时半会急不得,只能起身出门,临走只留下一句话。 “如果我只是为了自己,我不劝你……”他停了停,再道:“只希望你拿主意的时候能够多想想家里的亲人,想想你年迈的爷爷和奶奶。” 西山没收了太阳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光亮,房间没有点起烛火,云胡就这样靠在床上,一点一点隐入黑暗。 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裴之说,只有小说男女主角成婚,故事有了结局他们才能穿越回去。 这个结局设定没错,错的是主角。真正的主角不是程晟和李青悠,而是她和裴稷。 所以,只有她和裴稷成亲,才能穿越回去。 可一旦成亲,裴稷就也成了她的家人,要她如何能抛弃自己家人? 而被抛弃的他又该如何活下去? 他对她那么好,甚至可以为她而死,就样爱她的一个人,叫她如何忍心伤害? 如果裴之的推论成立,只要和他成亲穿越通道就会打开,那时即便她不愿意离开也身不由己。 可如果坚持不成亲呢? 按照裴之的说法,身为北瑄王的裴稷有繁衍子嗣之责,他总要取妻生子,瑄王妃不是云胡也会有其他人。 若是其他人,那这本书不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结局,他们可能再无法穿越回去。即便不回去,她能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另取他人吗? 想到此处,云胡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云姑娘,你睡了吗?”是个柔媚的女声。 云胡一怔,仿佛梦中惊醒一般。她没出声,只在黑暗中用双手抹了把脸。 外面静默片刻,接着“吱扭”一声,一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推门进来,手中拿着药碗。 “姑娘该吃药了。”她道。 云胡依然没说话,安静地看她依次点燃烛火,又借着渐亮的火光打量来人。 “你是宁儿?”云胡问。 “我是。”她答。 “找我何事?” “姑娘好聪明。” 一个人不请自来,这并不难猜,云胡忽略她假意的恭维,没说话。 “人人都说我与姑娘有八分相像,但我却觉得不像。”她仔细打量着云胡,目光直接落在云胡的脸上。 “既然不像,你又为何学我?”云胡望向她头顶的木簪子,意有所指。 宁儿一身女装,穿待皆金玉,唯独头上带一根木簪显得十分怪异。她抬手摸了下头顶,微微一笑,却并没有觉得难堪。 “因为,他喜欢。” 云胡皱眉,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却不想知道这里的“他喜欢”喜欢的是什么? 是木簪,还是带着木簪的人。 “你找我究竟何事?”云胡不耐烦了。 “你可知王爷右臂为何不能动?”她问。 云胡不语。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只因看出裴稷并不想说,是以不问。如今宁儿故意有此一问,想必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云胡看向宁儿,眼中少了些许不耐之色。 宁儿将药碗放到她床头,转过窈窕的身姿,走到窗前。 “攻打拜火教总部那一晚王爷毒发了,结果右肩上中了一剑,至此整条右臂再不能动。” “毒发?”云胡一惊:“什么毒?” “这不是毒,是蛊。”宁儿打量着紧闭的窗棱,缓缓道:“十四年前王爷在药王谷中的不是毒,是蛊。这种蛊异常阴损,后来王爷的外祖和师父用毕生功力压制了蛊虫发作,但作为蛊虫的宿主,日日夜夜被蛊虫蚕食,还要受蛊毒侵浸,身体必然受损严重,是以曾经有人断言,王爷活不过二十。” “你胡说!”云胡怒斥:“他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宁儿哼了一声,伸手推开窗子。 冷风吹入,灯烛挣扎摇晃“扑扑”作响。 “姑娘可听到什么声音?” 云胡望向窗外,今夜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断断续续的碰撞之声,沉闷地从远处传来。就像一记记重锤砸向大地,激起许多尘埃。 云胡不自觉地抓紧被角。 宁儿站在窗边,望向头顶圆月。 “这一年来原本只是每月发作,如今是半月,用不了多久就是十日、五日、每日……那种痛苦,比寒迫针还要疼上百倍。当每两个时辰发作一次时,下一步就是死,活活疼死,谁也救不了。” “不可能!”云胡打断,喃喃念叨着:“不可能的,他亲口告诉我毒已经全解了的……” “那你可有闻到他身上的那股异香?” 云胡猛得一震,好像一道惊雷炸响。 “你以为已经为他彻底解了经年宿毒,殊不知你的换血之法只解了一时,治标不治本。” 云胡低下头。 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毒根本没有解! 忽然,远处传来“哐啷”一声,似什么东西碎在地上。 云胡心猛地又被揪了起来,疼得无法呼吸。 秋夜寒凉,这个秋天似乎更加冷得透骨。她看向紧抓窗棱像被定住的宁儿,恐怕她也一样觉得冷。 两个姑娘就这样一起怔怔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动不动,直至沉闷地碰撞声消失。 院子里彻底安静了。 “你到底是谁?”云胡问。 “我师承药王谷……” “你是药王谷的人?” “我师父是药王谷之人,但我不是。”她知道云胡在想什么,轻轻一笑:“药王谷并非都是十恶不赦之徒。” 云胡点头:“比如红姐姐。” “若世人都如云姑娘这般通透,我和师父也不必隐姓埋名困顿十几年。” 云胡明白了。 所以她才知道裴稷中毒真相。 “为何告诉我这些?”云胡再问。 这一次宁儿没有立刻回答,握着窗棱的手愈加泛白。 “因为……你爱他。”云胡替她说了出来。 宁儿背影一僵,没有否认,只说了一句“为了他我可以死。” “哪怕死在他手中?” 很明显,裴稷不想让云胡知道这些事。而宁儿违背他意愿,足以让他杀了她。 宁儿脸色变了变,停了片刻,又坚定地点点头。 “没有他,我早就死了。只要他能活下去,我这条命不算什么。” 云胡看着窗边女孩儿清瘦绝决的背影,忽然感同身受:“说吧,你想我要怎么做?” “这世上唯一能救他之人,只有你。” “如何救?” “用你的血,引蛊虫出来。” 大结局 月至中天,院子外面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伊红轻轻推门进来,借着月色看了看云胡,把了脉,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院子里符来低声的询问里透着哽咽,伊红的回答则是一声叹息。符来一直都在,却始终没露过面,怕是见了她会忍不住吧。 云胡翻身坐了起来,望着空荡荡的黑暗出神。 以血引蛊之法就是在宿主和引蛊人之间建立一条血链,让以为有了新宿主的蛊虫自己爬出来。 蛊虫在宿主体内十余年,诱其出来是一个异长痛苦又折磨的过程,普通人难以承受。 就算挺过痛苦,判断是否已经引出蛊虫又是一关。若判断失误,蛊虫要么重回宿主身体,要么会顺着血液进入引蛊之人体内。 也就是说,很可能云胡会成为下一个中蛊之人。而在云胡之后,不会有人能为她引蛊。 此法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就会丧命。所以裴稷才会压下此事,不允任何人提起。 夜里起风了,呼呼地扫过窗棱。伴着风声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 云胡有些冷,重新躺好。 门被轻轻推开,又被关上。 一股奇异的药香随风飘进来。 云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吵到你了……”裴稷的声音在空寂的黑夜里响起,“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有。” 平静的声音下藏着极力掩饰的虚弱和疲惫,云胡鼻头一酸。 “这么远,看得清我么?”她抽着鼻子,娇嗔道。 裴稷也没点蜡烛,借着月色上前几步。 云胡捧着被子朝里面挪了挪,床上顿时空出一块区域。 裴稷脚步一顿,看她。 云胡被看得脸颊发烫,却仗着夜色行起凶来:“你不冷吗?” 裴稷轻咳了一声,不动。 云胡又软软道:“我想你了。” 任裴稷再怎么自持,也敌不过心上人的一句“我想你了。”更何况,他也想她,经历死去活来之后压抑不住的疯狂想念。 他在她身边躺下,云胡便凑过来抱住他。也许是从冷风里来,他身上凉得厉害。云胡把头靠在他胸口,闭上眼睛,任泪水默默流淌。 “我想要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了。” “好,”裴稷轻答,“等回了京就送你。” “我们成亲吧。”云胡再道。 脸颊下的肌肉明显一僵。 云胡就知道会这样。 “反正你把象征瑄王妃的头面给了我,也不会有别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你。”她故作轻松道。 “知道的倒不少。”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调侃。 “这么说你同意成亲了?”云胡抬起脑袋。 蛊虫认宿主,不是谁的血都能引它出来。云胡给裴稷输血之后蛊毒被稀释了,但历经一年明显愈加强烈,说明这虫子喜欢云胡的血。 如果只有云胡能做引蛊之人,那么唯一能让裴稷同意的方法,只有成亲。 自裴稷及冠,太后和皇后几次给他勿色王妃人选,他一直未应就是不想害了别家姑娘,如今自然不会让云胡为他守寡。 但…… 只要他有一丝想与她成亲的欲望,她们就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劝他答应。 裴稷没说话。看着她眼中的水光,还有假装兴奋的小脸,抬手又将她的小脑袋压在胸口。 “你考虑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好像风吹晃动的树稍。 云胡一直想着如何让他答应,没能察觉这话中的异常。 “如果成了亲,我却无法陪你走到最后,你会……怪我吗?”她问。 裴稷的大手揉了揉她后脑,又微微抬起头在她额顶印下一吻,颤抖的嗓音透着忧伤:“给我点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云胡没说话。她闭上眼睛,任泪水打湿脸颊,滴落他胸口。 十日后,基本痊愈的云胡再次踏入瑄王府的大门。 小狗不喜早长成了大狗,还生了两只小的,一个叫不念,一个叫不见。 云胡听了,直拿眼睛瞟某人。 而某人只双手背负,坐在紫藤架下悠闲地晒着太阳。 自进京以来,裴稷几乎每日都陪着云胡四处游玩,只在半个月会消失一次。后来他消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半月到十日,从十日到五日、两日…… 每次看到他精疲力尽却又佯装无事的再次出现,云胡心都要碎了。 她便也装作若无其事,只在无人时独自垂泪。当毒发周期从两日变成一日的时候,云胡再也无法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日他们要去郊外爬山,马车刚走到半路,云胡就发觉身旁的裴稷不对劲。 裴稷也没料到昨日发作之后会这么快再次发作。他全身皮肤变白,而血液脉络变黑。就像一个魔鬼慢慢从瘦弱的身体里显现出来。 云胡吓坏了,疾声喊马车外的符来,没想到后背被猛推了一下。跌落马车的她被赶来的符来接住。回头就看见马车飞似的朝山中驶去。 云胡让符来去找伊红,自己则去追马车。 好不容易追上马车,却马现车里空无一人。她和影卫分头去找,整整一个时辰后才在一处悬崖边找到裴稷。 崖下松涛之声阵阵,好像山神怒吼。 裴稷盘膝坐地,发丝在山顶的凛风中飞舞。 一向脊背挺直的他微弓着背,一动不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消逝。 云胡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许久,才慢慢走过去,蹲下抱住他。 他周身的黑色脉络已经褪去,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 风很冷。他的额头却都是汗。 “要是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怎么办?”他望着崖下的松涛,声音微弱。 “不用找了,我就是你最好的办法。”云胡努力笑了下:“别忘了,我可是天女,无所不能。” “如果你真的是天女,我只求一件事……”他转向她,眸中痛苦与深情交杂:“你可愿长久地留在我身边?” 云胡心中一痛,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宁愿忍受疼痛也不允诺成亲,是不想她离开。 云胡哭着点头。 “你让我试一试,只一次,可好?” 裴稷将她揽入怀中。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好像刀子划过皮肉,让人只觉得疼。 沉默片刻后,耳边传来他低沉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 身后山风飒飒,林涛阵阵,如泣如诉。 因为蛊毒日日发作,裴稷不能再带云胡出去玩。只在院子里陪她赏着一树一树的木兰和早樱,或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准任何人进入。 这样也好,其余的人有了更多的时间准备。裴之不同意云胡冒险,但被云胡一句话说服—— 不冒险,你这破小说就是个BE! 裴之愤愤,最后扭头加入了伊红和宁儿组成的医疗小组。 其实伊红对血引蛊之法研究了许多年,从涠洲之战云胡用血救了裴稷之后,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 当时云胡被太后强行留在宫里的时候,她猜到了太后意图,以为就要开始了,没想到会拖到今日。那些日子太后薨逝,云胡中毒,加上王爷丝毫不提此事,她一度已经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伊红做了充足的准备,自信万无一失,没想到得那一刻,还是漏算了一个人。 当裴稷的毒发越来越频繁,药物已经不起作用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已经精神溃散,撑到现在完全是靠毅力和最后一丝清明。 当他彻底陷入昏迷后,以血引蛊之法立刻开始。 王府外御林军层层防护,皇帝与皇后坐阵中堂,伊红、裴之、宁儿守在房间里。 云胡再一次看了眼身旁昏迷不醒的男人,平静的闭上眼睛。 能够在二十岁的年纪学会如何爱一个人,这或许就是她穿越至此的真正意义。 惊蜇之后,万物复苏。 院子里的早樱花败,桃花和梨花次第开放。 当云胡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一团团粉红正笼住整个院子。院中,一个高大清绝的男子站在落雨似的花下,如谪仙临尘。 当夜,云胡剧烈地疼痛起来。 终于知道中蛊毒是什么滋味了,果然如宁儿所说,比中寒迫针要疼上一百倍。 只是她没有裴稷的毅力,痛得死去活来时即便被他抱在怀里吻着爱着,死亡的念头依然像倾覆的海水疯狂地灌进脑中。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云胡躺在他怀里,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苍凉地笑:“我好像……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这个决定很难,但她相信他可以理解。 裴稷没有说话,回应她的只有更加紧密的拥抱。 云胡开始做准备,她给所有人准备了礼物,包括不见和不念。她还搭了个小小的暖棚种上了胡瓜苗,这样秋天到的时候,裴稷就能吃上她种的胡瓜了。 在宁儿行刑的前一日,云胡去大牢里看了她。 因为她的阻挡,使得伊红收针慢了一步,然后蛊虫就进入云胡体内。 宁儿一直等待着想看裴稷最后一眼,没想到等到最后他都没来。见到云胡,宁儿像疯了一般抓住栏杆。 “王爷呢,王爷为何不来?!” “不会的,不会的。王爷也是爱我的,他爱你,就会爱我!”她面目狰狞地喊道:“等你死了,我就是云胡!” 牢房阴寒,云胡拉了下身上的披风。 “你一直学我的装扮,模仿我的动作,还刻意保持与我一样的喜好……”那些日子她总是学着云胡的样子在院子里懒散地吃着画梅晒着太阳。 “你学了这么久,应该知道我从不存害人之心。这最重要的一点……你却没学会。” “如果不害人,我早就死了。”宁儿厉声咆哮,在阴森的牢笼里恐怖如厉鬼。 云胡撑着力气来看她,不指望她能对自己说声对不起,只希望她能放下执念。 如今来看,却是不可能的。 她叹了口气,转身向外。已离开七日的裴稷来信说他今日回来,现在应该已经回府了。 “你说,他当初拼了性命救我,到底是因为爱我,还是爱你?”宁儿从牢缝里死死盯着她。 云胡停住,却没转身。 “若有来生,希望你不要再做别人,只做自己。”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仿得了身,仿不了心。人生如书,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看客,而裴稷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工具人,结果到最后,他们把自己活成了男女主角。 如今,这部书终于走到了结局,他和她,注定要是个悲剧了。 沿着阴暗发霉的台阶向上,一出了牢门,就看见等在门口的裴稷。 一身风尘的他抬手拢了下她的披风,干净的手指碰到她雪白的脖颈儿,暖暖的如春日。 “我找到办法了。”他淡笑着。 清隽的面庞带着长久跋涉的风霜。 望着他俊逸的眉眼,云胡也笑了。 她也找到办法了。 穿越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在烂尾武侠里保命的办法,不是跑,而是—— 抱大腿。 春光明媚,穿越值得!云胡挨着裴稷,沿着高墙下的花路一直走下去。 正文完结。 番外篇一 “太感人了!” A大的女生宿舍里,两个女生对着手机屏幕痛哭流涕。 “没想到我武青青一世英明,会被一个武侠感动到哭!”一个短发的假小子女孩道。 “是啊,这小说断更了好久,差点就烂尾了。”另一个道:“云胡,你看过这小说吗?叫《云胡不喜》,女主名字和你的一模一样。” 第一天在药房实习的云胡一整天都在给人拿药,对处方,忙得像个陀螺。 她弯腰揉着一僵硬的小腿,:“没看过。” “都改编成电视剧了,现在正在选角……”室友卖力宣传着。 云胡笑着点点头,“知道了,我一定抽时间去看。”说着拿了毛巾去洗澡。 其实这小说云胡不看也知道,这就是裴之穿越回来之后把原来的烂尾小说重新写了一遍,只不过主角换成了她和裴稷。 本来不同意用她和裴稷的真名,但裴之坚持,云胡心想反正他写的小说也没几个人看,也就随他去了。 没曾想这小说现在竟然这么火,还拍成了电视剧。 不过,同学们也就拿名字善意地调侃一下,没人知道她真的穿越过。 自她回来已经三年多了。她考上了医科大学,学的中医药学。拿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刻,最高兴的是爷爷奶奶。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高兴的笑不拢嘴,云胡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不知道他在那个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等云胡洗完澡出来,其它室友也都回来了,三个人讨论的是另外一个话题。 学院里有位女老师休产假了,接替她的是位新来的男老师,长得又高又帅,隔壁有人去上过他的课。回来人就犯了花痴,据说人长得美貌绝伦也就罢了,偏偏那一手板书写得也是遒劲有力漂亮非凡,好像从石碑上拓下来似的。 几个人七嘴八舌,一会讨论儿长像,一会儿猜测背景,一会儿八卦绯闻。 还有人从论坛里翻出照片,云胡靠在床上歪头瞟了一眼。男人站在黑板前面单走写着板书,大部身体被讲台挡住,显然是偷拍的。 照片模糊不清,头发很短,从背影只能看出来是个身材高大,干净利落的男人。 “光看这侧脸轮廓就知道很帅了,不知道正面看会是什么样。” “明天有他的课,咱们去看看。” “云胡你去吗?” 云胡擦着头发道:“不去,我明天还得去实习。” 三人不过顺口一问,根本没指望云胡会去。 “医院里有咱们帅气的师兄,要是我也没心思去上课啊。” 这三年里,也有好几个师兄、同学追求过她,都被她第一时间拒绝了。 云胡笑骂了一句“别胡说”,不再理她们。 那三人又聚精凝神研究男人,云胡则翻开手机,里面有她画的一张肖像素描。 曾经沧海难为水。 曾经与那样美好的人热烈的相爱过,之后的人都无法再入眼。 第二天云胡照样早起去药房当陀螺,因为教授说她的毕业论文有点问题,请了两个小时假回来,正好赶上同学们去上课。 碰到的时候她们正说的兴高采烈。云胡正好也往那边去,便一起走。 “你们听说了么,他都是用左手写板书的?” 隔壁宿舍一个女生:“他翻书、拿包都是用左手,好像右手受过伤动不了。” 云胡心里咯噔一下,忙问:“裴老师叫什么名字?” “裴子芃。”几个人异口同声地答。 云胡:“……” 不是他。 她勉强笑了一下,内心里却好像下了一场秋雨。 刚刚萌芽的一丝希冀瞬间被打了个稀巴烂。 怎么可能呢? 有时云胡会觉得一切都是假的,根本不曾有过穿越,也不曾有为她付出生命的人,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可当面对裴之时,这个说话又不攻自破。 说起来,好久没种裴之联系了,他现在可是知名作家,大忙人! “诶,你不是说要去找吴教授吗?”室友捅了下她胳膊。 云胡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坐在教室里,黑板上硕大的电子表指示着两点。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糟了!” 云胡就要往外跑,刚起身,就看见一个高大男子拿着书走进来。 他穿着平整的白衬衫,利落的短发向上梳起,光洁的额头上一道浅疤。 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云胡怔住了。 一瞬间,好像有光照进来,拯救了心底的那颗嫩芽。 男人抬头就看见了教室里唯一站着的云胡,笑了笑。 明眸如春雪初融,温暖清澈。 云胡听见底下一片克制的尖叫声,她的眼眶却湿润了。 “这门课确实很枯燥,但也不至于这么光明正大逃课吧。” 他说着把书放下,话锋一转:“至少等我先点了名。” 点了一圈名后没有云胡。 “你叫什么名字?”他望向依然站着的她。 “云胡。”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既见君子,云胡非常欢喜。”云胡笑着,眼光闪动。 “再不走,吴教授就要把办公室的桌子拍断了。”他答。 底下哄堂大笑。 怕被同学看见,云胡拿着书包低头往外走。擦掉而过时,只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 出了门后她转身回看。 他低着头,嘴角的弧度温柔而美好。 吴教授等不及先开会去了,回来之后对着云胡狂拍桌子。 云胡的心思不在这儿。光看着对面办公桌上“裴子芃”的桌牌走神。 没办法,吴教授只得放她回去反思。 云胡出来时特意又去了刚才的教室,里面空无一人,她沿着教学楼绕了一圈,只看见几个女孩从女卫生间里出来。 回医院的路上云胡又疑心自己是魔怔了。是不是该找在精神科实习的同学看看? 云胡默默想着,停在一处红绿灯处。这是去医院的必经之路,红灯很长,斑马线的两边已经站满了人。 突然觉得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云胡下意识抬头。 初夏的阳光很暖,他的白衬衫很耀眼。 斑马线的另外一侧,他站在人群后面,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泪水模糊双眼,云胡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大婚那一夜,他将她紧拥在怀里视若珍宝,颤抖着一点一点吻上她的唇。 红烛摇曳,热泪落在她脸上。 “等我,无论在哪儿,我一定能找到你。” 这是离开那个世界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红灯结束,变为绿灯。云胡快速朝他跑了过去。 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在来往的车辆行人中,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他做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她。 她终于,等到了他。 番外篇二 毕业之后,云胡就搬进了裴稷家里。因为户口的问题,二人还没领证。 不知道大红人裴之用了什么方法,把裴稷弄到了他家户口本上,反正二人都姓裴。 户口本上的名字是“子芃”,裴稷的“字”。 拿到户口本的那天是个周五,两人一个从学校出来,一个从医院出来。 裴稷先回的家,云胡回来时见他正在用新买的电饭煲做饭。 看着厨房里的高大身影,云胡顿时忘了一身疲惫。 “学得挺快嘛?”她扒在玻璃门框边娇笑。谁能想到权倾天下的北瑄王会在这个时代洗手做羹汤。 裴稷抬头看了看她,拿出嘴里的雪糕:“这算什么,我认识一个人天赋异禀武学奇才,无论什么高难的武学都能手到擒来,游刃有余。同她相比,我差远了。” 他说完转身开冰箱。 他的右手去医院看过几次,想要恢复正常很难。医生也没把握,只说复健试试。 云胡有些失落,裴稷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已经习惯了左手。 他用左手的时候,就把冰淇淋又放回嘴里咬着。自穿越来之后,他最喜欢的是吃冰淇淋、冰咖啡,冰可乐,凡是冰的都爱。 “我也想吃。”云胡看着他手中的雪糕眼巴巴道。 “还有一根,吃完饭给你。” 这几日云胡胃不舒服,不敢空腹吃凉的。留在厨房也只是馋,她转身去客厅逗弄裴稷养的小金毛。 小金毛名叫“欢喜”,只有三个月大,和她一样不能吃雪糕。 等吃完饭,云胡拿着雪糕窝在沙发里开始刷剧。《云胡不喜》的电视剧已经开始播了,居高不下的收视率里面有云胡一份功劳。 “原来北祁山的山匪是把你当成了裴之啊!?”云胡这才恍然:“你当时为什么不澄清?” 裴稷今日没事,也陪着她一起看。 他很少陪她看这部电视剧,云胡可以理解。对她来说是电视剧,对他来说则不是。 即便陪她坐在沙发里,他的心思也不在电视上,手里把玩着云胡及腰的发丝,出神的想着什么。听见云胡问话才抬眼撇了一眼电视里的“裴稷”,淡淡道:“时间太久……忘记了。” 云胡瞪了他一眼。 以他的记性,怎么可能忘?! 他可是过目不忘。 只凭她与裴之来往的书信,还有在武清山下山洞里教他的那些简体字就可以推测着读完整本天书。他当时故意让天书落水,然后谎称她看过天书,其实真正看过天书的是他! “那天书写了什么?”她现在突然很好奇,他最后找到的穿越方法似乎与天书有关。 “这个你可以去问裴之,他才是作者。” 云胡也想啊! 可惜那个猪头根本没记住,就连写小说的好多情节还是她帮着回忆出来的。 没办法,他只能问裴稷。 可他从来不说。 “你就把穿越的方法告诉我吧?” 云胡晃了晃他的右臂,知道他这条胳膊没知觉,又改去晃他左臂,最后干脆赖在他身上撒娇:“你就告诉我嘛!我保证不泄露天机。” 裴稷被她窝在身上又蹭又摇惹得享受又难耐,无奈说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所处的这个世界,也可能是一本小说?” 云胡猛地一怔,呆住了。 裴稷看她呆愣的模样,微微一笑,把她从身上搬下去,然后起身回了卧室。 云胡盯着卧室门口呆愣地看了一会儿,关了电视。 “怎么不看了?”裴稷靠在床上,见她这么快跟了进来好奇道:“又与原著不符了?” 之前有一段因情节改编与原著严重不符,气得云胡咬牙切齿。 云胡摇摇头,又点点头。 “有一件事需要跟当事人求证一下。”她从另外一边爬上床,凑到她跟前一脸严肃。 裴稷好笑:“你不也是当事人吗?” “但是我不记得了?在北祁山的石壁中,我真的说过那句话吗?” 裴稷眉头轻蹙,像是意识到什么,放下书看她:“什么话?” “就是……那句话?” “哪句话?” 云胡犹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小女子已过及笄,尚未有亲,嫁你可好?” “好。” 云胡:“……” 她瞬间红了脸。 原来她真的说过啊! “你又骗我!”云胡不高兴了。 裴稷则眼睛笑得好像天上星辰,“我几时骗过你?” “你后来可是说发现我的身份是因为抱我时的感觉……” “嗯,我当时说的确实不完整,现在补充一下,”他勾起唇角,笑得春风得意:“不仅是抱你时的感觉,还有亲你时的感觉……” 说着倾身过来,在她红润的脸颊印上一吻。 “……”云胡被他撩得脸热心跳,这才发觉自己上了他卧室的床。 她稍稍后退,发觉男眼神中很是不怀好意。 “你……你可是我老师?”她提醒。 “你已经毕业了。”他纠正。 云胡自觉危险,就要下床,胳膊被他一把拉住。他转过身体,顺势将她压在身下。拇指依次不她发丝、额头、耳垂上划过,目光却在她眉眼和嘴唇上流连逡巡。 “在我心中,从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定你是我的瑄王妃了。” 云胡脑子有点懵,眼窝则有点热。 “在你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轻轻的说了一个字……” 他眼神渐渐幽深,好像一处望不到底的漩涡,让深陷其中的人无法自拔。云胡抬手圈住他灼热的脖颈,甜甜一笑,泪水却顺着眼角滚落。 他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又去吻她的唇。甜蜜和泪水交织,云胡心中却是无与伦比的满足。 “我的瑄王妃,让我们继续大婚之夜没做完的事吧。”他深情道。 云胡没再说话。 她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