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心上人之后》
1. 第 1 章
二月末三月初的江南水乡,已经有了城外南山桃花遍地开的好风景。
南山上有座姻缘庙,在本地一向名气不小,一到春日天暖时,就有无数年轻男女前去踏青并求姻缘。
在桐花听到的传说里,据说南山是前朝一位公主买下来用于取悦心爱驸马的地方,因为山上遍植青竹,十分切合驸马的文人秉性。
后来驸马为表情深,让人在南山上种满了桃花,用一首“桃夭”向公主倾诉心意,天长日久下来,公主与驸马的恩爱情深就逐渐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佳话。
前朝覆灭到如今已经两百多年,漫长的时光洗礼过后,只留下了如今这样一个美好传说以及南山姻缘庙里络绎不绝的香客。
当然,还有山上那些终年不褪色的青青翠竹与每到春日勃勃绽放的鲜妍桃花。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桐花总是有些不太适应江南这遍地是水的风貌,和她的家乡密州相比,灵州这个地界,说是风景如画也不为过。
站在南山上往下看,能看到纵横水网与交错河湖,也能看到街头巷尾之间的小桥流水与古镇小城。
她所居住的鸡鸣巷在平安镇的东北角,正临着一条潺潺而过的溪流,每日早晨,她都要在溪边打水,打完水之后,还会在河边坐上一回儿,听附近的婶娘嫂子小媳妇们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事。
前提是,这些热情的妇人们不要那么关心她的亲事。
每当话题延伸到这一处,她倾听的兴趣就会立刻消失,然后迅速避开大家的热情追问或介绍,腿脚利落的跑回家,被老头子絮絮叨叨的啰嗦一顿之后,赶着家里的驴车出了镇子去南山上运山泉水。
所以说,学医的人毛病就是多,泡个茶非要什么南山顶上的山泉水,说是清冽甘甜,延年益寿,好处多多,虽然桐花喝在嘴里和井水泡的茶根本没什么差别。
每每这个时候,老头子就要开口嘲讽她不识货。
“你以为你每日里喝的药是用什么水熬的?要真用水缸里那些水,那都是糟蹋我那些好药!”
所以,药那么苦还怪我自己水运得太勤快了?
桐花心里腹诽,面上笑意却不变,只道,“今日我不想喝药了,所以去南山汲水这事,就算了。”
“停药?”老爷子眉一挑,神情瞬间凶巴巴起来,“你这个不孝女,今日你敢停药,我就把你赶出家门!”
“赶出家门?”桐花笑着反驳他,“赶我出家门这件事,舍不得的人反正肯定不是我。”
“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在我的棺材前,哭着喊着叫宝妞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是谁我不说。”
被提及当年糗事的人当即老脸一红,恼羞成怒的赶人,“去去去,别在我面前碍眼,去练你的刀你的剑去,别闲着在这里找事!”
“好,不找事,我去南山给你汲水去。”桐花戳了脸皮薄的老头子一把就收手,神清气爽的出了家门,赶着驴车去往南山。
路上车马粼粼,正值春日踏青的好天气,桐花哼着山间小调,间或看一眼路边如诗如画的春日景致。
这已是她在灵州看到的第三个春日,虽说民风淳朴风景甚美,但她最爱的,还是她的老巢凤凰山。
凤凰山名字听着响亮,但其实根本没什么特殊传说与来头,只不过是一座平平无奇的普通山峰罢了,若说真有什么特别的,大概就是地形特殊,山路上摆开阵势一守,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这对于以凤凰山作为老巢的山匪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优势。
桐花从小在凤凰山长大,说那里是她的根也不为过,只可惜如今她却是暂时回不到老巢去的,按照老头子的说法,灵州这里更适合她休养,少说也得再待上几年。
***
春日正好的南山上此时游人如织,桐花将驴车停在山脚下,抬眼望去,这座不高不低的山红绿相间,红的是盛开的桃花,绿的是潇潇翠竹,犹如碧玉盘中盛粉色宝石,阳光下盈盈生辉惹人喜爱。
桐花拎着一个巨大的水桶沿着小路慢慢往山上走,偶尔遇到几个同样来取水的熟人,彼此之间也会互相打声招呼。
“程姑娘,今儿又来给老大夫打水啦!”一个中年男人出声招呼。
桐花笑着点点头,“这不是少了那山泉水就煮不了茶熬不了药吗,少不得得给他老人家灌满家里那口水缸。”
“姑娘孝顺!”不远处有小伙子竖起一个大拇指,“就咱们这镇里村外的,能天天为着家里人来这儿汲水的,头一个当属程姑娘。”
“闲着也是闲着,来山上就当散心了。”桐花说着,快走几步往更上边去了。
中年人瞅着前方那人的利落背影,和旁边的小伙子感叹道,“看看,就程姑娘这干活的架势和力气,谁家娶回去都是一个能兴旺家宅的贤惠人。”
闻言,小伙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叔,这种事你当谁不知道啊,只是镇上村里的媒婆们只差跑断了腿踩平了程家的门槛儿,人家程大夫是一个都看不上,这程姑娘对婚事也从不点头,一切只听老大夫的,不然,那些婶娘们哪里舍得放过这条大鱼?”
说起前几年搬到鸡鸣巷的程大夫和他的闺女,镇上哪家人不在家里说道上两三句。
比如程大夫本人,医术出众不说,还是本县县太爷的座上宾,平日里每逢节日还会在镇上举行义诊,乐善好施薄有贤名,至于老大夫的闺女程姑娘,虽然不是令人惊艳的漂亮,但容貌也算不错,性情爽朗干活利落,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外面同样有不少年轻人喜欢。
难得的是,这位程姑娘还颇受那些平日里不好惹的三姑六婆大姑娘小媳妇的喜爱,每每见到,都要拉上两三句家常,其中有些人更是巴不得将人娶回家中做媳妇。
然而,可惜的是,虽然大家做媒的热情极高,程老大夫却极不买账,有人上门说亲就惹得对方好一顿发火,为此被撵出程家大门的媒婆和提亲之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惹来不少怨怼。
这些闹得难看的冲突后来全都是程姑娘一家家上门收尾的,若非她料理得好,饶是程老大夫医术再出众,在镇上也过不了如今这么惬意。
私底下有传言说,程姑娘透露过,她本人是有婚约在身的,因为和之前那家没有退亲,所以才不好再行婚嫁。
因此,叔婆婶娘们一提到如今已二十岁的程姑娘,总要私底下暗暗骂一句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前未婚夫耽误小姑娘再寻良缘。
来南山汲山泉水的人多,但能走到位置最为优越那一处泉眼的,唯有桐花。
离了众人视线之后,她脚下轻点,施展轻功上了一处地势险峻的悬崖边缘,那里横着一条绳索,桐花将绳索上的小水桶提上来,开始一边等一边给大桶里灌水。
因为泉眼细小出水慢,等待的功夫她就在一旁练功。
她自小天生神力,靠着这身力气,前些年她纵横往来无往不利,但后来受伤后,这一身神力就开始时灵时不灵,如今她已经慢慢习惯不再依靠这身力气谋利,武艺方面无论是心境还是技巧都有了新的进步。
悬崖边的密林里安放着她的一刀一剑和一杆长-枪,皆是平日练武所用。
前几年天下大定新皇登基之后,开始禁止民间私藏武器,桐花无意挑衅律法,为了安生在平安镇上度日,便将练武的地点定在了这里,武器也安放在这里。
长-枪之上,红缨已黯淡,枪头半毁,再不复当年刚入手时锋锐。
桐花拿在手中摩挲了两下,那断掉的半截枪头,老头子说埋到了她的衣冠冢里,她手中这剩下的这部分,无论是枪头还是枪杆上都布满了划痕,可见主人当年使用之频繁。
“辛苦了。”她仔仔细细的保养了心爱的武器之后,重新将其插在了狭窄的石缝中。
如今天下太平,她这杆枪约莫已经再无用武之地。
不过,当年外祖父将这杆银枪送给她做生辰礼物,陪了她十几年,曾无数次救她于性命攸关之际,往后,她应当也会送自己未来的儿女这样一份礼物,希冀他们不堕先祖之风。
桐花练了一会儿刀,密林之中刀气纵横,很快扫出一片清净地。
“你就不能秀气点练练剑法,练剑多漂亮啊。”刀势将收之际,对面传来熟悉的不耐烦声音。
“我不,我就喜欢刀。”桐花偏要气人,堵了对方一句。
君子剑是老头子送的,说是费了他好大力气请著名剑师铸的,是三年前送给桐花庆祝她安然醒来的礼物。
只可惜,这份礼物在她手里纯纯成了摆设,她平日练武,甚少碰剑,摆在那里更像是个漂亮摆件。
“早知如此,当初我何必煞费苦心送你这么一把漂亮的剑,直接去集市上买把杀猪刀送你好了。”程老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等好东西给你真是浪费了。”
“这会儿不是当初在我身上靡费千金的时候了。”桐花笑这嘴硬心软爱说反话的怪老头儿,“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的宝贝药库被我清空了,心疼得天天晚上抱着药罐子嗷嗷哭。”
老头儿心说,我那是心疼药吗,我那是心疼我的宝妞儿啊,吃了那么多苦头,差点连小命都给搭进去。
不过,当着桐花的面,这话程老爷子是永远都说不出来的。
他只会扯着嗓子骂人,“沈颂,你个牙尖嘴利的小滑头!等着喝加了三倍黄连的苦药吧。”
说不过小姑娘,但作为一个大夫,还是给人治病养身的大夫,程老爷子自然也有自己独特的报仇技巧。
“怎么突然叫我沈颂?”桐花挑眉,“听起来怪不习惯的。”
“毛病,自己的名字听不习惯,”老爷子念叨,“沈颂,多好的名字啊,偏你当年人小主意大,非要叫什么桐花,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俗名,听着跟村里的桃花梨花玉兰花一个路子,不对,比人家还要俗气。”
“桐花是什么金贵的好东西吗?偏你拿来做名,还一叫就叫这么多年,没得被人凭白嘲笑了许多回。”
“大俗即大雅,桐花有什么不好?”桐花笑容恣意又坦然,她看着不远处已经打了花苞的梧桐树,慢悠悠道,“桐花应时节而开,交替春夏,寓意祥瑞,为其撰写诗词文章者无数,哪里不值得人喜爱。”
“至于那些嘲笑我的人,今朝再看,留得性命者还有几何?”
闻言,程老爷子心中舒坦了一些,自家姑娘,就是叫阿猫阿狗那也是最好的,哪容得了外人嘲笑欺辱。
只是,还没等他舒心一会儿,桐花后一句就紧接而至,“当初敢当面嘲笑我的,哪个没被我揍过,要是背地里再犯,被我知道了,夜里套麻袋多揍两顿也就是了,还用得着放在心里念念不忘?”
被堵得哑口无言的老爷子这才想起,他面前的姑娘从来不是一个乖巧听话安分守己的乖孩子,而是一个战场之上一杆长-枪冲锋陷阵让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杀星。
世间女子凶悍如沈颂者,着实少有。
不对,小姑娘更喜欢他们叫她桐花。
老爷子吭吭哧哧的叫人,“这山泉水取好了没有,取好了就跟我一块儿下山,顺道跟我去南山寺里拿一下方丈送我的经书。”
“原来你从寺庙那儿过来的,”桐花收拾好刀剑,拎了八分满的水桶起身,“我还以为我那多年寡居的老义父春心萌动,去姻缘庙里求姻缘去了。”
“胡说八道!”老爷子愤愤道,“小混蛋就会编排人,我心里只有你义母!除了你义母,谁都入不得我的眼!”
“既然心心念念都是我义母,怎么不早点动身去西南寻人?”桐花挑眉,“我义母她们的寨子里,多的是俊俏年轻人,就您这把老干菜,如今怕是上不了我义母的饭桌了。”
老爷子只差被眼前这小滑头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他这一生中唯有两个冤家,一个远在西南,一个近在眼前,哪个一出手都能收拾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满心恨恨的老爷子想着,这次,他要给小滑头的药里加十倍黄连,苦不死她个小王八蛋!
两人绕过悬崖中的密林去往南山寺后院。
一路走来,是繁密茂盛几乎遮掩了天光的桃花,正值桃花盛开的好时候,那些饱满盛放的花朵层层叠叠累累坠坠,堆叠成了漫天粉色的云层。
桐花拎着那一大桶山泉水,间或扶一把走在山路上气喘吁吁的老头子。
“真的?!宫里真的要从民间采选良家女子为陛下选妃了?”
明媚春光里,两人刚踏进寺庙,就听到年轻女子稍微高了一些腔调的激动声音。
“陛下”两个字一出,程老爷子第一时间去看身旁的姑娘,她神情依旧自在淡然,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目光,甚至还笑了笑,笑容中还有两分不明所以。
这三年下来,程老爷子已经习惯在听到“陛下”、“新帝”等字眼时第一时间去看他的宝妞儿,他心里有太多太多不能言说的忐忑与担忧,幸好,被他担心的人,是真的看开了。
在一场堪称惨烈的初恋之后,彻底放下她曾经心心念念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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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和满心担忧的程老爷子不同,突然听到有关新帝选妃的消息,桐花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
倘若采选的秀女不够出色,到时同薛慎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更占便宜。
薛慎,桐花曾经的心上人,先太子幼子,已于三年前在帝京顺利登基为帝,年号清平。
如今已是清平三年,距离天凤女将军沈颂战死也已经三年。
“桐花?”程老爷子看着若有所思的姑娘,不希望她因为新帝选妃的消息再起波澜。
桐花将手中的水桶换了手,看向老爷子,“后位空悬,秀女入京,前朝后宫不知又要掀起多少波澜,帝京要不太平了。”
程老爷子道,“我们家又不掺和这些事,不过,萧庭那小子还在京城,他向来不怎么稳重,我看还是让他出京待一段时日好了。”
萧庭是桐花的表弟,今年十五岁,自小被桐花一手带大,两人感情极其深厚。
但即便如此,当年桐花死而复生这件事她也没告诉对方,老爷子问起时,她笑意浅浅,直言道,“让他历练历练。”
老爷子心说,这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日里那么宠弟弟,现如今却要用自己的死去历练人,也不怕刺激过甚,适得其反。
“前阵子我听说密州刺史要整治河道,就让萧庭回密州吧,好歹为家乡做点正事。”桐花语调不高不低,“武将打天下,文人治世,如今已不是乱世,他总要学着长进点。”
就萧庭那小子一看书就眼晕的脾性?程老爷子无语一瞬,末了还是决定写封信进帝京督促人上进。
做决定的是萧庭的亲姐姐沈颂,和他一个代笔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关系呢。
怪只怪,萧庭有一个悉心“呵护”他的阿姐罢了。
南山依旧热闹,姻缘庙里是络绎不绝求美满良缘的男男女女,南山寺里是进香求佛的善男信女,随着新帝民间选妃的风声传开,这两处的来客愈发多了。
和对此津津乐道的百姓相比,出了南山寺的两人一个比一个安静。
“今晚像是要下雨。”桐花瞅了瞅天色,突然道,“等回家了,院子里那些药材都要早些收起来。”
程老爷子看着此时艳阳高照的晴空,虽然怎么都看不出半分要下雨的预兆,但还是点了头,“那到时候你手脚麻利点。”
当初行军作战时,姑娘凭借这手本事坑了不少敌人,现如今外面还流传着某人的恶名。
武将打仗看天象的本事,他老头子是学不会了,就只能严厉督促一下病人好好吃药,才算是不负这身医家本事。
***
夜里果然下雨了。
绵密有力的雨点落在院子里,砸出无数水花,黑沉沉的夜色里,白日里花朵馥郁的香气在晚上变得更加浓郁了。
洗完澡的桐花靠在窗前赏雨,淅沥沥雨声中,远处传来呜呜咽咽的琴声,断断续续,弹得不成曲子,愈发显得这雨夜清静。
听着耳边的琴声,桐花无声的叹了口气,她本以为今晚能坐在屋顶上赏月的,为此还专门从酒窖里背着老头子偷了一坛好酒出来。
不过,月亮虽然没赏到,但春日夜里的雨听着也不错,就是琴声不太顺耳。
自从在怀山城外薛慎的营帐外伴着月色听了一夜的琴声后,桐花就再也不爱这种乐器了。
虽然此前因为薛慎的高超琴艺,她有段时间甚至生出了亲自学琴的想法。
夜色渐深,雨也越来越大,寒意涌上窗棂,累了一天的桐花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休息。
临睡前,迷蒙思绪里,她突然想起了白日里听到的闲谈。
新帝要选妃了……
桐花心底涌起淡淡的后悔,早知道当初攻入帝京前该和薛慎多说两句的。
对方既然明白说了尊贵的正妻之位要留给更有价值出身尊贵的世家小姐,她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也该清楚表明自己不觊觎他妻位的意思。
哪像现在,自己已经成为了名义上的死人,却还背着一个为男人痴心至死的名声,总觉得有点憋屈,毁她一世英名。
要知道,她当时救的是主公薛慎,而不是心上人薛慎啊。
琴声终于开始变得顺滑,幽幽琴声与雨声里,桐花渐渐入梦。
梦里,是距离灵州千里之遥的凤凰山,是六年前横枪跃马意气风发的小寨主沈颂。
***
密州的八月,秋日艳阳湛湛,道路两旁的树林里绿意虽然尚浓,夹杂在其中的许多树木却已有了凋落的迹象,半黄半绿的在午后的微风里轻颤。
凤凰山脚下出入密州城最重要的一条道路上,踏踏马蹄伴随着车轮的滚滚声响快速靠近,从道路尽头的树木隐蔽处迅速跑出,以逃命一般的劲头奔驰而来。
马蹄声里,道路两侧与马车后侧有寒光闪过,阳光下,一行五人打扮粗陋黑衣蒙面的贼匪迅速跃出,以凛冽之势拦住了逃命的人。
“凤凰山的规矩,人死钱留下!”
当先开口的蒙面贼匪声音狠辣,举起长刀就砍向了驭马的车夫和坐在车辕上的护卫。
被拦住了前路的车夫早已急忙勒马停下,本想和眼前和贼匪谈判两句,谁知对方一露面就动手,半分不打算给己方活路,惊骇无奈之下,他和护卫只好拿起身边的武器应敌。
马车外面是起了冲突的厮杀声,马车里面则是满面病容神思昏沉的男子,此前因病昏睡的人恰巧于此时醒来,像是还未明了外面发生了什么。
隔着薄薄的车帘,被长刀砍伤的车夫痛呼一声,浓重鲜血喷洒开来,瞬间染红了天青色的车帘。
“公子,快逃!”护卫本事显然厉害的多,一人力战群雄,拦住了贼匪对马车的攻势。
昏暗车厢内,面色惨白的年轻公子捂着胸口气息急促的咳嗽着,像是要把心肺与鲜血都咳出来一般,透着难言的痛苦。
护卫为保护自家公子,不顾身上多处刀伤,拼了命的拦住几个贼匪,车夫在一旁掠阵,眼神与面上均是恐惧与害怕,却还是强撑着不肯让出马车的控制权,一直在寻机让自家公子逃跑。
“敬酒不吃吃罚酒!”匪首冷嗤一声,手下再不收力,“兄弟们,都别藏着掖着了,赶紧把人弄死拿钱走人,晚上入城喝花酒,省得堕了我们凤凰山的威名。”
闻言,蒙面的几个贼匪放声大笑,一副视人命如草芥的狠毒模样,挥舞着手中的刀,终于越过护卫与车夫的防线,狠厉无情的砍向了车厢。
受惊的马在山道上打转颠簸,车厢内的年轻公子终于不堪重负,被这穿透车厢的一刀所伤,从马车上掉了下来。
“扑哧——”
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山道上实在清晰,在护卫与车夫的惊惧里,匪首狞笑着,长刀砍向了年轻公子的后心。
“受死吧!”
“公子!”
震彻山林的两重声音里,在刀尖距离血肉只剩薄薄一线时,山林里一支长箭突然呼啸而过,以破空裂锦之势汹汹而来,击飞匪首手中的兵器,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人。
“什么人?”匪首捂着尚且震颤不已的手臂退后一步,惊疑不定的看着密林处大吼出声。
“军师,你说说看,密州地界上,敢冒我们凤凰山之名行事的人,是个什么下场。”年轻姑娘懒洋洋的声音从林中传来,“要不是午间多喝了两碗酒,我这射箭的准头也不会这么虚,对不准人。”
“小寨主,”被称作军师的人轻笑道,“敢冒名顶替咱们的人,有的在西北矿山挖矿,有的在南边盐场晒盐,当然,更多的还是埋在后山充作了你那些花田的花肥。”
“花田今年长势不好,我看眼前这几个人高马大粗壮肥笨的,很适合拿来肥田。”年轻姑娘道。
伴随着说话声,密林中走出来几个人,四个人高马大凶光外露的壮汉个个手持兵器,一脸不好惹的恶相,将一个十几岁的手持弓箭的漂亮少女和捻须而笑的中年儒士护在中间。
追杀年轻公子的贼匪们此时已经聚成一团,看着对面那群只差脸上写着“我不是善茬”的不速之客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听阁下所言,难道是凤凰山上的本地同行?”匪首打商量道,“我们今日冒犯贵宝地和阁下名号,只是为了私仇,这行人身上的钱财我可以尽数交付阁下,还愿意为这次冒犯奉上厚礼,只希望阁下不要碍着我们寻仇之事。”
“条件听起来不错,看起来你很有道歉的诚意。”被军师称为小寨主的少女笑道。
旁边和车夫一起守在自家公子身前的护卫眉头紧皱,有些心焦的视线在两方人马身上来回转,见对方有想要答应的打算,心沉到谷底,继而满眼都是舍生取义的坚决与破釜沉舟。
“只要阁下答应,我们立马奉上金银走人,”匪首略松一口气,好言好语道,“就是眼前这仇家,我们要带走,保证不会扰了您的清静。”
少女轻笑一声,朝后打了个响指,响声过后,她身边四个壮汉恶虎扑人一般,气势汹汹的朝着蒙面贼匪们冲了过去。
“钱,我要,人,我也要,”少女笑道,“这才是我们凤凰山的规矩。”
“至于你们,死了做花肥,不死就去替我挖矿晒盐挣钱吧。”
和刚才一面倒的形势相同,此时呈泰山压顶之势的凤凰山的壮汉们,几人骂骂咧咧间,蒙面贼匪们就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堵嘴绑手踢膝盖,一套行云流水的三件套下来,少女面前就跪了一排被迫老老实实的黑鹌鹑。
“老大,我看这些龟孙子还是不服气啊。”壮汉中有人道。
“不服就打,”少女的声音冷酷无情,“要么打服,要么打死,随他们自己选。”
自家老大话音刚落,壮汉蒲扇一般的大掌就啪的一声扇上了匪首的后脑勺,砸得人晕晕乎乎晃悠几下就歪在了地上,然后手里偷摸藏着的匕首就这么大剌剌的掉到了少女面前。
“果然是贼心不死。”
伴随着军师这声感叹,接下来壮汉们拍西瓜一般开始照着几人的脑袋噼里啪啦,被堵了嘴巴的呜呜声里,旁边的护卫和车夫总算松了一口气。
桐花走到那捂着手臂鲜血淋漓的年轻公子跟前,对方面色惨白呼吸混乱,一副病弱狼狈模样,但即便如此,也掩不住那张脸的好颜色。
日光下,对方宛如最名贵的玉器,通透矜贵,所谓仙姿玉骨,俊美绝伦,不外如是。
桐花弯下腰仔细看人,对方抬眼看过来,略带几分迷蒙的眼尾挑起疑惑弧度,勾起人窥探的心思。
“虽然人半死不活的,但你长得真好看,”桐花撑着下巴笑盈盈道,“看来我这一箭救人不亏。”
年轻公子尽力缓了缓呼吸,向眼前之人道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谢自然是该谢的,不过嘛,报恩这种事,也是分人的。”
她指尖戳了戳年轻公子洇满血迹的袖口,对他笑,“俗话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遇到丑的大家通常喜欢说来世结草衔环,至于像本寨主这样漂亮的,最适合以身相许。”
“公子,既然恩情无以为报,你长得这么好看,要不要对我以身相许呢?”
***
在凤凰山称王称霸的桐花,于十六岁这年,遇到了一个小美人。
美人名薛慎,清凌凌如天上月云中仙,她一眼看中,决定抢回来给自己做个压寨夫君。
在对方不肯借着救命之恩对她以身相许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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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凤凰山是密州地界上最数得上名号的山,此山名声之响,无关于景色秀美或者有先人古迹,盖因为凤凰山上有一窝占山为王的匪徒。
据说凤凰山山顶有一块奇石,形如凤凰,屹立于山巅宛如随时要凌空飞翔,二十多年前隔壁梁州因水患之祸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凤凰山这个原本无名无姓的山头因着突然多出来的一方匪寨至此有了名号,这占山为王的山匪们既不惧官府州军,也不怕落草流寇与水匪恶徒,几场争斗下来,硬生生把持住了密州南面通道,做起了落地生意。
对于密州之外的人来说,多数闻匪色变,是需要好好打点应酬并远离的危险群体,但对密州人而言,凤凰山的匪,是自己号称匪,他们本地人却是不怎么认的,老寨主在的时候,他们叫大寨主,后来老寨主去了,小寨主继承家业,外面的称号也随之变成了小寨主。
自从先帝去世六皇子薛明登基为帝后,这些年来江太后和外戚江家把持朝政,行事跋扈,猖狂骄横之名传遍天下,新帝喜好奢靡贪图享乐,宠信外戚宦官,由着江家大肆启用酷吏并大兴刑狱打压有志臣子与政敌,诸多昏聩不明荒淫无道之举早已致使民间怨声载道。
周朝天下十三州,已有近半数民乱频发,虽然屡次被镇压,但依旧灼灼不息,各州刺史近些年来更是频频更换,愈发搞得各地政局不稳。
民间私底下早有传言称当今为无道昏君,这薛家天下已有倾颓之兆,只等十三州里哪方势力率先发难,做这天下新的掌棋人。
世道一乱,各地都不太平,和相近的梁州崇州两地相比,密州就要太平得多。
且这太平日子,有一大半要归属于凤凰山的护持,是以,无论是本地百姓还是常年走这条道的商队,都对凤凰山信赖有加,每每说起来,都要赞上那么几句。
所以说,饶是凤凰山这群人多年来自称匪,在许多人眼里那也是美名在外的义匪。
虽然这号称义匪的凤凰山小寨主刚刚干脆利落的绑了个年轻男人上山,说是要给自己做压寨夫君。
“公子!”
耳边的声音宛如惊雷一般,唤醒了薛慎昏昏沉沉的思绪。
他睁不开眼睛,但清楚的察觉到自己正置身于马车之上,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磕磕绊绊的前进。
昏厥前少女理直气壮要求他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声音尚在耳边,他心下好笑,觉得这位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变得更加有趣了些,当然,多年后的再次相见也让人印象深刻。
身为早亡的先太子幼子,薛慎此次密州之行安排得可谓是极其隐秘,但就算如此,一路上的追杀者依旧络绎不绝,他心中确定了身边背叛的心腹人选,却也因为毒伤复发导致大意失荆州,在淮水河边意外受伤。
身体本就因早产有些病弱,再加上受累于连日奔波,终于在到达密州边界处被又一波追杀者赶上,虽然此次遇袭他确实有演戏的成分,但若不是凤凰山的人及时出现,他恐怕要吃更多苦头。
纵然成大事者要历经磨难,但能少吃一点苦头,未尝不是幸事。
身下车马颠簸,朝着凤凰山上行去,薛慎念及自己中途转道密州的目的,心情松快了两分,身体沉重闷痛的感觉也稍稍淡了些。
在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必然要经常和那位声名在外的小寨主打交道,因为刚刚的一面之缘,他突然生出了对方是个大麻烦的感觉。
在此之前,他的直觉从未错过,这次,他十分希望能错上一次。
***
金秋的阳光璀璨耀眼,暖融融日光里,桐花一身粉色襦裙环佩叮当,正笑意盈盈的站在校场边上看手下捉对比武,和山下富贵人家的普通姑娘似乎并无不同。
这是薛慎自前日昏厥之后被掳上山再度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下一瞬,他眼中的富贵姑娘裙角扬起,手中银枪一甩,十招之内挑翻了三个打出火气正在纠缠不休的壮汉手下。
不远处一溜烟跑过来的萧庭看到这等精彩场面,双眼愈发亮了,声调也高高扬起,“不愧是阿姐!枪法越发精进了!我要和阿姐学新枪法!”
“瞅瞅,小寨主今日又穿新衣裳了,颜色还这么粉,少不得要打得你们这些龟孙子哭爹喊娘!”
校场周围站了不少凑热闹的山匪,闹哄哄的笑声里,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穿得越粉,打人越狠!”
瞬间,场上的热闹更大了。
萧庭在人群中蹦蹦跳跳,想去校场上一显身手,结果还未靠近,就被人揽了肩膀,“小少爷别喊了,今天的十张大字没写完,后头先生追着屁股跑,别说新枪法了,你上去就是给小寨主立家法的。”
“比起拿毛笔写大字,我还是更适合拿枪学功夫,”十二岁的俊秀少年萧庭扯着嗓子喊,“阿姐,我功夫练得这么好,你去婺城的时候可别忘了带着我啊!”
“带你去?”桐花笑,“你就是个弟弟啊,萧元宝,就你那手本事,我是怕自己身边拖后腿的人不够多吗?带着你去资敌。”
“都说了,上次那是误会,误会!”年轻气盛的小少年急得跳脚,“我是脚下绊了一下才出错的!不是因为见血才手脚发软!”
萧庭的着急和辩解没人在意,大家该笑的笑,该闹的闹,等远处敲钟的声音一响,是老厨娘扯着嗓子喊大家吃午食的熟悉动静。
众人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往灶房的方向去,很快,校场边上清静下来。
见状,萧庭顿时乐了,一双眼亮晶晶的,拿了兵器架上的长枪就往桐花身边跑,二话不说,长枪出手斜刺一招猛攻过去。
多年下来,自家弟弟的套路桐花熟得不能再熟,她闭着眼睛都能应对,若是平常,她还愿意耐着心情周旋几招,考校一下对方的功课,但今日她穿着襦裙本就有些束手束脚,偏偏面前这小兔崽子又气走了一个夫子,于是,此番动起手来,是半点也不留情。
她抬手一转,对方猛攻的力气被卸掉,等枪式走到第三招,萧庭已经满头大汗,抖着手十分勉强的才能握住手中兵器。
“阿姐,你作弊!”萧庭神情哀怨,“靠蛮力压制我算什么本事!”
桐花施施然笑看了他一眼,“一个半桶水的小弟弟,也值得我拿真本事出来?”
萧庭心知是自己不好好读书的事惹了阿姐生气,奈何他天生不是读书这块料,对着书本就眼晕,坐在夫子跟前就屁股长刺,在其他人面前他还能理直气壮胡搅蛮缠,但对着从小把他带大的阿姐,他只能老老实实的低头认错。
“好阿姐,是我不对,”萧庭缠着人哼哼唧唧撒娇,“但我是真的不喜欢读书啊,你看我就是块朽木,要不你还是把文课给去了吧。”
桐花瞪了人一眼,“再啰嗦就文课加倍,武课取消。”
闻言,萧庭一个激灵,立刻识趣的摇了摇头,“好的,阿姐,没问题,阿姐,我保证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
“滚去吃饭,”桐花拍了拍弟弟的头,“今日课业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来见我。”
萧庭哀哀怨怨的走人,临走之前,目光在远处树荫下的薛慎身上顿了顿,但他也只是不咸不淡的看了人一眼,不见半点其他反应,沉稳得和刚才笑闹撒娇的小少年仿佛截然不同。
树荫下,清爽的秋风已带上丝丝凉意。
眉眼清冷的薛慎安静的站在那里,身形挺拔,面若冷玉,虽然有些瘦弱,但依然是一位出色的翩翩佳公子。
醒来后身体已好上许多的薛慎离开无人看守的厢房,一路慢慢走到校场这边,既看到了场上的热闹,也看清了山寨的布局。
普普通通的凤凰山,虽然因为山间走势有个易守难攻的优点,但视线所及之处,眼前这方小小山寨可一点都不普通。
依托山川地势而建的城寨布局精妙,三十六件守城器具无一不少,已然和真正的防御城无异,非精通攻城之人不可破。
至于寨中到处巡逻的卫队,则处处透着本朝顶级精锐军队才能有的精悍与武勇,俨然和顶级将领精心训练过的正规军别无二致。
说是山寨,不如说是小型军队的屯田驻扎据点,亲眼看到眼前这一幕,薛慎终于明白,为何老师和幕僚说他应当亲自北上一趟了。
仅仅一个小小的凤凰山就卧虎藏龙,他确实不应该在大业未成之前生出以管窥天之心。
校场之上,桐花挽了个漂亮枪花,将长枪放回兵器架,她理了理身上的襦裙,姿态从容的拍去灰尘后,这才慢条斯理的朝着树下金相玉质的年轻公子走去。
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的薛慎,看着昏倒前毫不客气扬言要将自己掳上山以报救命之恩的漂亮女山匪,眼神微动。
“距离慎公子昏厥已经足足一日,我还以为你得再睡上些时间才能醒来。”
桐花笑意盈盈上前,和之前悍然掳人的姿态不同,此时的她端的是一副弱质淑女模样,“毕竟,公子这又是受伤又是中毒的,身娇体弱的多愁多病身,要是没个好大夫救命,估摸着没几年时间好活。”
果真是凤凰山上称王称霸的女土匪,外表看着再像富贵人家的小姐,这一开口就露了几分石破天惊之势。
至少,薛慎活了这么多年,还未曾听过谁在他面前直言他没多长时间好活的话。
看着眼前这无论行事还是话语都格外直接坦荡的姑娘,薛慎觉得自己很难维持住平日里那套客气面孔与礼节,他默了默,到底还是咽下了虚伪寒暄的客套话,接了对方的话茬。
“小寨主言辞过于犀利,”薛慎轻声道,“有些让人难以招架。”
“难以招架?”桐花笑道,“意思是难以应付和承受,慎公子,虽说我一眼相中你做我的压寨小夫君,对你有几分心仪,但目前倒也不至于威逼你屈从于我。”
以薛慎这副相貌,自小到大从不少女子爱慕,但真要说起来,如眼前这位一般的,也绝无仅有。
对方行事坦荡又霸道,被他拒绝以身相许后二话不说就掳人上山,目的如此明确,行事如此恣意,却难得的居然未惹他反感,在薛慎心里当真是少见且稀奇。
现在,这位稀奇小姐更是直白的问他,“慎公子,若是我告诉你,你身上那份奇毒唯有我寨子里的大夫才能解,救命之恩在前,性命威胁在后,如今我再问一遍,你愿不愿意对我以身相许,做本寨主的压寨小夫君?”
身上这桩奇毒早已困扰薛慎多年,为此他遍寻天下名医不得解,平日里他最厌烦有人拿他的身体说事,更遑论是威胁与利诱。
他目光深深的看了桐花一眼,面上与眼神里俱是明明白白的不悦,“谢过小寨主的好意,但我的答案一如之前,还是不愿。”
桐花笑吟吟的看着他,半分不见被拒绝的恼怒,只道,“既然如此,那是我唐突了。”
下一瞬,她声调柔了些许,好似哄人一般温声道,“以身相许虽然不成,但人该救还是得救的,就是公子得付出点代价,毕竟,用老头子的话来说,你这条命救起来贵得很。”
“拿钱换命,不知道慎公子愿不愿意?”
钱?性命面前,钱财这种东西可以说是无足轻重,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就怕有钱也救不了命。
薛慎自然是不缺钱的,也不介意拿钱出来试探一下对方这番话的真假,因此,他直接问了,“小寨主需要多少钱财?”
“不是我需要多少,而是给你治病解毒的大夫需要多少,”桐花笑道,“毕竟我又不擅医术,还轮不到我替公子解忧救急。”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以公子如今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真救起来必然不是一笔小数目,公子需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薛慎道,“只是在此之前,我能否和大夫先见上一面?”
“这个没问题。”桐花道,“但是老爷子今天看药材去了,估摸着回来差不多要到傍晚,等用过晚食之后,才能带你去见他。”
“我可以等,”薛慎道,“多谢小寨主替我费心。”
“也算不上费心,”桐花笑眯眯的道,“慎公子花钱替自己治病救命,总好过我贴人贴钱又贴药,那才叫费心又费力。”
言下之意,薛慎花钱把自己治好了,她正好坐收渔翁之利,白得一个压寨小夫君。
薛慎难得的被哽了一下,心下生出两分好笑与郁闷。
眼前这个姑娘,算盘打得当真精细,如果当真假如万一有一日他和眼前这姑娘在一起了,那对方当真是做的一笔划算生意,十足十一个精明狡猾的大奸商。
幸好,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秋日里尚且绿荫融融的树下,桐花在石桌旁坐下,和自己一见钟情的美人闲聊。
“之前追杀慎公子的几人还关在地牢里,你若是想去看他们,我写一张手令给你,你随时可去探望,至于你的车夫和护卫,一个伤势轻点,住在你后厢房,一个伤得重些,在老头子的药房里住,你得空了也可以去看他们。”桐花一改之前的洒脱恣意,有些絮絮叨叨的道,“你现在饮食有忌讳,需要专门安排饭食,所以我拨了个厨娘给你……”
虽然清楚的知道人有千面,但对方突然变换态度,薛慎多少有些不太适应。
见状,桐花忍不住笑了,“公子别怕也别担心,我虽然对你一见钟情,想让你做我的压寨小夫君,但还不到情根深种非君不可的地步,我对你这么体贴细致,纯粹是这些年养弟弟养出来的习惯,所以,不用想太多。”
薛慎不傻,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的话中之意,不用太担心小寨主过于喜欢他,说不定对方只是心血来潮逗人玩儿,而他恰逢其时罢了。
于是,他果真不再往心里去,即便一段短短的闲聊里他听到“喜欢”这个词不下五次。
饶是薛慎早有准备,还是没忍住为对方这过于大胆的求爱拧眉,从前纵然有许多女子心仪他,也万不及眼前这一个“过分”。
“承蒙小寨主厚爱,但在下真的无意于男女情爱。”薛慎道。
他来凤凰山不是为了给眼前的漂亮姑娘做压寨夫君的,对方仅凭一面之缘的好皮相就如此热情,很难不让人担忧她这山寨的未来前途。
“怎么这么看着我?”桐花笑问,“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薛慎果真依言直说了,“小寨主贸贸然带我上山,难道不担心我来意不善心怀不轨吗?”
“尤其是,我这张脸深得姑娘喜爱,若以男色设下美人计引诱姑娘,他日或许会给凤凰山带来灭顶之灾也不无可能。”
薛慎说话的态度清清淡淡,但话语的内容却一点也不客气。
但此番提醒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好意,桐花也是领情的。
她看着眼前这位因为相貌过于疏离清冷俊美无俦而显得不似凡人的美貌公子,轻笑一声道,“我直说了,不管慎公子是不是别有居心,我都不怕,若是你哪日真有本事掀了我的老巢,要么我砍了仇人的脑袋祭天,要么我对强者俯首称臣。”
“慎公子,你觉得自己来日是哪个路数?”
薛慎觉得自己哪个都不是,但对方如此自信骄傲,多少有些让他出乎意料。
他只是看在对方手下的大夫或许有万万分之一可能替他解毒的份儿上多嘴两句,至于这位小寨主的态度和应对,全然不再他的考量之内。
毕竟,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关心眼前这个人未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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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 4 章
短暂的闲谈过后,桐花很快离开,至于薛慎,回了自己所住的厢房。
厨娘送上口味清淡的午食,他用着味道一般的饭菜,等来了小寨主的手令。
薛慎身体还有些虚弱,午睡过后,他拿着手令随意在路上找了个人领着自己一路去往地牢。
地牢所在的位置有些偏僻,门口有两个守卫,对方例行公事验过寨主手令之后,才抬手放行,顺道叮嘱了薛慎两句,“最迟两刻钟,公子不宜在牢中待太久。”
“好。”薛慎点头,拿着对方给的油灯顺着门口的台阶往下。
寨子里的地牢挖得有些深,里面昏暗不透光,想要看清楚东西颇费力气,薛慎点燃两侧墙上的火把,很快看到了牢里气息恹恹的五个刺客。
见到有人来,对方情绪明显有些激动,但因为嘴巴被堵得太过严实,最后只能发出呜呜哼哼的不明声音。
薛慎视线在几人身上慢慢逡巡而过,语调淡淡,“家里这次派你们这些人来,着实是有些不成器。”
“我不会审问你们,你们也不用担心为家里泄密,彼此交锋一场,大家好聚好散。”
门口的守卫对自家小寨主带回来的年轻公子多少是有些好奇的,听说里面那几个人干的是拦路追杀的勾当,不免为对方唏嘘了一瞬,既是生死大仇,也不知是钱权财色的哪一种。
他料想对方进去得多待一段时间,谁知道,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人就出来了。
薛慎将一块雪白银锭放进守卫手里,略拱了拱手,“有劳两位,我有事和小寨主相商,还请暂且不要再放其他人进去地牢。”
“好说。”守卫道,“我们只看寨主手令,无令不得入。”
话音落,薛慎早就熟悉的声音响起,“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慎公子寻我有事,正好找个地方闲谈两句。”
说是闲谈,两人在前厅落座时,桐花已经让人备了上好的茶水和点心。
“小寨主,”薛慎看着正认真泡茶的姑娘道,“地牢里那些人我刚刚——”
“等一下,”桐花抬手制止对方,笑着道,“慎公子,看在我救你一命的恩情上,这称呼能否换换,寨子里叫我小寨主的都是五大三粗的下属,你声音虽然好听,但这么叫我,我属实不太习惯。”
闻言,薛慎愣了下,神情中两分歉意,“抱歉,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姑娘。”
“我姓沈,你可以叫我桐花。”桐花笑眯眯道。
薛慎微微皱眉,“姑娘好意我心领了,但直呼女子闺名,恐怕不太合适。”
“放心,不是闺名,”桐花在薛慎面前放了一盏刚刚泡好的热茶,“随意称呼并无问题。”
犹豫之后,薛慎终于颔首,语气很和气,“好,桐花姑娘。”
“听起来还不错。”桐花笑道,“刚才慎公子要和我说什么,现在可以直言了。”
“我想说,地牢里那些人已经死了。”薛慎面无表情的缓缓道,“这些人为追杀我而来,扰了凤凰山的清静不说,之后还要劳烦桐花姑娘派人帮我善后,为此,我愿意出一大笔钱,算是感谢姑娘为我解决这笔麻烦。”
“人都死了?”桐花问,“慎公子亲手杀的?”
闻言,薛慎目光深深的看向眼前的姑娘,对方面色与眼神半分不变,仿佛耳朵里听到的和嘴里说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不见半分异样神情与视线。
“对,我亲手杀的。”薛慎道。
这事本不必薛慎亲自动手,这些人也本不必死,但因为多了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喜爱他的小寨主这个变数,薛慎便临时改了主意。
毕竟,此等手段从前十分好用。
难得的,薛慎心情甚好的盯着眼前的姑娘,认真观察着对方的每一分反应。
“死了就死了吧,”桐花语调平淡的道,“牢里我会让人去善后处理,至于慎公子许诺的钱财,我也会悉数收下。”
“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末了,桐花露出笑容,“以交易来论的话,我们凤凰山向来重诺且言出必行,可以说是很好的合作对象,至少,我那些不曾反水过的合作者们都是如此盛赞的。”
所以,他杀人对方善后这件事,成为了一笔钱财交易?
这并不是薛慎想要的答案和结果,因此,他不免多追问了一句,“我在地牢里连杀五人,桐花姑娘不觉得我十分心狠手辣吗?”
“心狠手辣?确实。”桐花赞同的点点头,煞有其事的道,“怎么,慎公子是想要我捧场夸赞你两句?”
“你明白我的意思。”薛慎皱眉道。
“是,我明白。”桐花好脾气的应道,嘴里的话说得像哄人,“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杀人者人恒杀之,对方摆明了要杀你,你人没死后来反杀了刺客,这种确切无疑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毕竟,无论是什么人,该死的时候都只有一条命,以命换命,纯属公平交易等价交换,不值得多说。”
这番论调,是薛慎平生第一次听到,但不妨碍他认同与喜欢。
尤其,同样作为所谓的爱慕者,桐花的反应与态度极大的取悦了曾经被无数人惧怕厌恶反感的薛慎。
他不在乎除自己之外的那些人对他的看法与评价,但被人认可,称得上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为此,他甚至对眼前的姑娘生出了几分惜才之心。
“看慎公子的表情,好像对我此番言谈十分欣赏?”桐花笑问道。
“确实,”薛慎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的称赞极其直白,“桐花姑娘聪慧通透,见识卓越。”
“想要慎公子做我的压寨小夫君,最好的当属你心甘情愿,”桐花叹了一口气笑道,“虽然我应当乘胜追击,多博得一些公子对我的欣赏与好感,但是吧,我这个人向来为人坦荡,有些话得说在前头,省得来日公子对我动了春心之后却发现我的真面目不如你所想,骂我虚伪。”
“并不会。”薛慎否认得快且坚决,显然不认为自己未来会有那么一天。
不管是为眼前的姑娘动心动情,抑或是出言骂对方虚伪,在他看来,都是绝无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但这会儿,他也确实生出了一点难得的好奇之心,“难道在此之前,有人对姑娘说过这样的话?”
桐花略想了想,笑道,“一半一半吧。”
至于是哪样的一半一半,她却未曾细说,见状,薛慎也无意深究对方私隐。
“作为被女山匪强掳上山准备做压寨夫君的漂亮公子,慎公子从见我第一面开始,好似就不怎么惧怕与担忧,”桐花道,“我能问公子一句,为什么吗?”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薛慎道,“我待姑娘态度如常,一则是因为姑娘待我如常,少有逼迫威胁之举,二则是因为凤凰山义匪之名在外,我深信小寨主的人品与行事,所以才不曾太过担忧。”
“在我心里,纵然姑娘看上我的皮相心仪我,也不会行恶意侮辱之事。”
真说起来,薛真这番话算得上是实打实的夸赞,但桐花听在耳里,面上露出的却不是欣赏与赞同,而是好笑。
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写着,她觉得对方这番话好笑。
“慎公子,你此刻身处的可不是太平客栈,而是山匪老巢啊!”桐花提醒对方道,“义匪,义匪,先是匪,才有义,你怎么就能确定,我是值得你信赖的好人呢?”
桐花抬手倒掉薛慎那杯已经凉掉的茶,给他重新斟了一杯热茶,慢吞吞道,“凤凰山占据密州南面水陆两道这么久,压得各处草寇水匪州军抬不起头,难道凭的是义气吗?”
“如今的世道,没有实力,怎么做山匪寨主,怎么做一方豪强,毕竟,这天下的善人多数是被人欺压的命,想要不被人欺压,压在别人的头顶,你说,这样的人,会是什么人?”
恶人。
薛慎脑海中一瞬间涌出了这两个字,但过后,他却又觉得不该是这个答案。
他沉默着,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等着眼前的少女继续往下说。
“没有实力的人,做不了一方之主,但只有实力的人,也做不了一方之主。”
“我身为凤凰山的山寨之主,无论是手底下还是外面天天打交道的多数不是好人,想要站在这些人之上,强狠恶,缺一不可。”
“所以,我漂亮的未来小夫君,你真的无需把我想得太好,不然,万一哪日你对我失望了,心里岂不是不好受?”
在桐花的盈盈笑容里,薛慎终于明白为何密州这个地界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争雄里依旧如此太平,也终于明了老师对眼前这个姑娘的评价是何意了——
半副菩萨心肠,一副铁腕手段,当世巾帼枭雄。
如果可以,招揽一个凤凰山小寨主,整个密州纳入麾下都指日可待。
前厅里,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薛慎平静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桐花将尚且温热的茶水往对方身前推了推,“喝口茶吧,我们山上的山泉水水质不错,茶叶是梁州今年的春茶,虽然我茶艺一般,但这茶水应该还能入口。”
心情复杂的薛慎饮了口茶,茶水苦中带甘,回味清甜,滋润了有些干涸的喉咙。
“慎公子,现今的世道如何不言自明,好人难当,恶人奸诈,乱世将至时,倾巢之下难有完卵,想要做一个合心意的好人,就需要付出更多艰难的代价,你得比恶人更狡猾奸诈狠心,才能抗得过世道之恶人心之恶与恶人之恶,才能过得更好。”
“就像被追杀的你和那些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若让你选,哪些人更该死?”
当然是皇位之上的昏君和其背后的江家外戚,血海深仇与无上权势富贵,均为他所欲。
惊觉对方几句话就勾出了他心底深处的恶念与野心,薛慎忍不住皱了眉,竭力压下被人窥探心思的不快,朝桐花拱了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桐花姑娘远见卓绝,在下佩服。”
空气中那些微的不快是如此明显,初识之人最忌交浅言深,桐花无意再惹对方不快,顺势转换了话题。
“公子处理掉这些刺客之后,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桐花问,“总归我是不会放公子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住在山上,正好可以一边治病解毒一边好好考虑何时答应做我的压寨夫君。”
说实话,此时听到桐花提起她那个压寨夫君的要求,薛慎心底生出的居然是几分荒谬之心,好像刚才那个侃侃而谈的巾帼女枭雄本不该在他面前提起这个无稽之谈似的。
偏偏,对方目光灼灼的笑看着他,神情中当真有几分真切难掩的喜爱。
不知为何,薛慎牙根有些发痒,他面无表情的道,“就如桐花姑娘所言,我暂时留在山上,其他事容后再说。”
桐花自无不可,两轮茶水过后,薛慎准备告辞。
他话还未说出口,面前的姑娘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他,“慎公子,忘了问你一句,你因何被人追杀?若是力有不逮之处,我不介意帮忙一二,好让你承我的情,早日应允成亲之事。”
就这么明晃晃的表露自己的意图,在薛慎这样本性谨慎寡言的人看来,多少有些不太习惯,但不得不说,这样的交流方式也并不令人讨厌。
显然,真相如何他是不能说的,但也不意味着他需要故意蒙骗,因此,他略微组织了下语言,用了之前假造的一个身世背景,讲述了一个家族之内争权夺利抢夺家业的老套故事,故事里,他是被继祖母和叔父□□的受害者。
薛慎想,他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假话,以江太后和当今陛下对先太子一脉的忌惮与厌恶,他十次涉险有八次和对方脱不开干系,至于剩下的那两次,范围太广,反正全都是不肯让他这个有问鼎大位希望的皇室血脉上位的利益相关的竞争对手。
“听起来确实有点麻烦,”桐花笑眯眯道,“我猜以公子的脾气,是决不肯向我求助的,若是我贸然出手帮忙,搞不好还会惹你生气。”
“所以,我认真的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凡事依公子自己的心意来。”
“如何,这也算是体贴你尊重你讨你欢心的手段吧?”最后,她笑问。
在对方的笑容里,薛慎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一点,他眼前这个姑娘,当真是个精打细算的行商天才,仅仅靠嘴皮子就能把无本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他这个被算计的客人,居然还当真生出了那么一丁点微末的被搔到痒处的愉悦。
一时间,薛慎眼神十分微妙。
多年前他和眼前的姑娘那一面之缘,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对方日后会是今日这般性情,对方长大后的模样,和他想象中可谓是截然不同。
但看她潇洒从容又开心,好像随着自己的心意自在长大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要像他这样被规矩约束着苛刻着长大。
虽然他不见得喜欢,但对方自己开心就很好。
因为,这世上唯有自己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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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 5 章
晚食过后,桐花带着薛慎去见姗姗归来的程老爷子。
一身灰色宽袍大袖老儒生一般的大夫,面色红润须发皆白,看起来慈眉善目极了,但等对方一张嘴,就知道这慈眉善目全是虚的。
“我老人家是治病救人,又不是要去划拉阎王爷的生死簿抢人生意,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我一个普普通通行医救人的老大夫,又不是人参成了精抬手就能给人续命,你再催我这药也变不成起死回生的仙丹丸子!所以,你催催催,到底催的是病人的命还是大夫的命?!”
药房里老爷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来,桐花听的一笑,“老头子还是这么中气十足。”
“外面是哪个烦人精在说我小话?”老爷子扯了嗓子喊了一句,“不是说要请我回来救你刚劫上山的小心肝吗?人呢,还不赶紧把人带过来,难道还等着我这腿脚不灵便的老大夫自己找上门去不成?!”
被当面阴阳怪气的桐花面上一副果然如此的笑,她掀开门帘,带着薛慎进了药房。
做大夫的人眼睛都尖,尤其是自己昨日才刚刚处理过的伤口,程老爷子视线在人身上刚扫两眼,就发现自己包扎好的伤口被动过,当下脸色就不好看了。
“又要看大夫,又不遵医嘱,大夫们都是大罗神仙吗,一个个的天天上门治病跟讨债要命似的!”老爷子走到薛慎跟前,语气不善的问,“你这手臂谁给包的?这是打算废了你这右手好让你变成残废美人赖在我们山寨不走?”
桐花瞧了一眼,瞬间了然,替薛慎解释了两句,“之前和人动手了,估计是扯到伤口自己重新包扎了一遍,显然,慎公子的水平和您老相差甚远。”
老爷子气哼哼的瞪了她一眼,扯着人去一旁,手脚麻利的重新包扎伤口。
薛慎沉默的坐在那里,他也是动手之后才想起手臂上还有伤,想起自己在地牢里杀人半盏茶包扎一炷香的场景,少见的,他竟生出了一点窘迫。
大约每个有良心的病患在医者仁心的大夫面前都会有这样的愧疚,虽然,他此前作为一个其他大夫眼里极其糟糕的病患从未体会过这种情绪。
伤口处理好后,程老爷子瞧着桐花不耐烦的赶人,“我现在要给病患问诊了,你这个碍事的还不赶紧走?”
桐花依言离开,没多说半个字。
反正自打她将美人掳上山之后,老爷子就阴阳怪气的不肯给她好脸色,不用想,两人分歧的根源近在眼前。
“小兔崽子,这会儿倒是听话了,”老爷子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嘀嘀咕咕,“之前怎么不见你听劝呢。”
薛慎做他安安静静的病人,看着老爷子望闻问切,一刻钟之后,对方神情凝重的收起了药枕,略略思索了一下才道,“大夫治病不治命,你这病能治,毒也可以解,但所花费的力气和钱财都非同一般。”
“我听小寨主提过,”薛慎点了点头,“无论耗费多少,都不成问题。”
“每个找我治病的人都这么说过,”老爷子轻嗤一声道,“但是真正舍得倾家荡产保命的,寥寥无几,年轻人,你还是先等我写完了方子再说吧。”
飘荡着苦涩药香的房间里,老爷子坐在桌案前斟酌着下笔,很快,纸上写满了各类药材的名称,等墨迹晾干后,他将那张药方递到了薛慎面前,“先看完你治病所需,再说其他。”
大夫们的字通常都写得格外有特点,但再有特点,也改变不了药方上面第一行直白的写着“黄金千两”四个大字。
老爷子好整以暇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对眼前这年轻人的处变不惊有了一点印象。
薛慎继续往下看,继黄金千两之后,下面的药材名称一个比一个名贵,一个比一个稀奇,更甚者有许多,他连听都未曾听说过。
如此奇诞的药方,很难不让人怀疑真假。
事实上,薛慎心中也生出了一点怀疑,他倒不觉得对方是意图讹诈钱财,但故意作弄他,还是有可能的。
毕竟,因为那位小寨主的缘故,对方好似很不喜他。
程老爷子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眼前年轻人的顾虑,他面色沉了沉,冷声道,“老夫从不拿病患开玩笑。”
“抱歉。”薛慎道歉,闭眼思忖着眼前这张药方,钱的话虽然数额有些大,但也并不是问题,只是上面这其他珍稀药材……
“药材我会着人尽力寻找,”薛慎看着程老爷子道,“但有些药材实在太过偏门,可能还要大夫您助我一臂之力。”
“上面这些药材,能找到最好,找到了用在你身上,我能保你全无后顾之忧,”老爷子道,“若是找不到,能替代几分药效的药材也是有的,但我要提前说清楚了,同样是能把人治好,有的治好是让你补足先天元气恢复如初,之后百无禁忌,有的治好则是做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虽然不是药罐子,但也需要平日里多加看护。”
“你自幼天资如何,自己应当最清楚,往日力不从心之处,多是伤病奇毒作怪,只要彻底根治完全,日后你将再无瓶颈。”
“至于从前那些大夫告诉你的诸如寿数有碍天不假年的话,你也可以尽数抛诸脑后不去在意了。”
这番话之后,老爷子不再多说,自己去药房看其他病患去了,独留薛慎一人坐在这里思考。
手中的药方轻薄薄一张纸,但这分量于薛慎而言,却是实打实重逾千斤。
他自小早慧,很早就记事,所以,很清楚自己今日能坐在这里求医问药的原因。
作为先太子一脉的唯一骨血,太子妃怀胎十月时饱受惊吓与颠沛流离,早产的他先天根骨就差,还有着胎里带来的弱症,可以说是早早就与药为伍。
等他从三岁开始学文习武之后,身体带来的影响更甚,明明他清楚自己可以做到且能做得更好,但偏偏就像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样,处处束手束脚,总是无法随着自己的心意恣意施展。
薛慎越早慧,就越是为这样的身体感到焦虑与痛苦。
在想要变强的人眼里,这样的弱就是原罪。
后来,他渐渐长大,在权势倾轧之中,成为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想要他死的人太多,身中奇毒不过是其中一桩。
虽然解救及时,但余毒未清的他身体状况变得更加糟糕,每一个为他看病的大夫,都遗憾无奈的告诉他说,他今后寿数有碍天不假年,甚至可能活不过十五岁。
薛慎是一个从不信命的人,他向来最信自己,他不想死也不愿死,无论是用什么手段,他都要活,并且,他还要好好的活。
因为他的身份与病弱,他成为了某些野心家眼里最好的傀儡,薛慎并不抗拒被利用,有价值的人才有活着的机会,至于那些没有价值的,早已在权势倾轧中成为了无人问津的牺牲品。
幸好,在留下血脉前,许多人都不希望他死,他便也挣扎着活到了今日。
这荆棘之路虽不好走,但到底是一条活路,只要是活路,薛慎就必然会走下去。
今日,有人给了他一线生的希望,因为太过美好与不可置信,他甚至生出了两分虚幻之感……
“半个时辰了,”有熟悉的声音轻叹道,“再坐下去天就亮了。”
薛慎从无边思绪中回神,看到眼前笑意盈盈的姑娘,对方朝他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嗓音悄声道,“老爷子没吓唬你吧?”
“我吓唬他什么了?做大夫的实话实说也叫吓唬人吗?”老爷子在桐花脑袋上敲了一记,对这个小混蛋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人上山还没两天呢,就被对方的美色迷得团团转,怕不是日后要做个为美人一掷千金的昏庸寨主。
这可不行!
要知道家里攒下来的那些压箱底儿都是拿来给小混蛋娶亲陪嫁的,这嫁娶的人选还得要精挑细选知根知底,反正,不能是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狐狸精,他老爷子才不认什么横空出世的压寨小夫君!
“生病的人心情都很脆弱的,”桐花笑着道,“所以,要稍微照顾一下慎公子的心情啊老头子。”
“照顾病患的心情?”老爷子不痛快的横了薛慎一眼,气哼哼道,“那怎么没人照顾我这位大夫的心情?我白日里奔波了一整天,回来还要被你拉着给人看病,连口水都没喝上,你怎么不来照顾照顾我?”
老头子的撒娇,别具一格,和萧庭那种小弟弟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幸好,桐花哄人的本事早就历练出来。
当下直言笑道,“我怎么没照顾你了,外面摆的那些好酒好菜难道是摆设?要知道这御珍酒,还是我专门让人从婺城给你捎带回来的,颇费了我不少力气。”
“咱们寨子里,除了您老谁还能有这个待遇。”
闻言,老爷子面色好看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
病看完之后,他就不耐烦在自己的地盘上再看到薛慎这只狐狸精了,因此,他极其干脆的赶人,“关于解毒治病的事,公子你回去可以再好好考虑一番,等做了决定之后,再来和我谈怎么治的事。”
薛慎看了两人一眼,十分识趣的抬手告辞,在夜色中慢慢远去。
“还看啊,人都走远了,”老爷子道,“这大晚上的又没有月亮,乌漆嘛黑的一片,你能看见啥?”
“我能看见月亮。”桐花伸了个懒腰,笑眯眯的道。
“月亮?”老爷子听得一愣,下意识往天上看去,等反应过来桐花这个“月亮”说的是薛慎这个狐狸精,他瞬间默然。
“你这小混蛋,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前外面那么多喜欢你的,排着队挨个等你来挑,结果你一个都看不上,”老爷子心气不顺的道,“谁知道,我就去城里逛个街的功夫,你就往山上带了只来历不明的男狐狸精回来,还说要做什么压寨夫君……”
“我原来还以为你从前是眼光高条件多,所以才轻易看不上谁,没想到最后挑来挑去全然是因为一张脸,早知道你挑人只看脸,我早八百年就让人给你拣好看的选了,还省得费那么多人情和力气!”
桐花笑着听老头子抱怨,顺道将对方喝空的酒杯斟满,“是是是,全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识抬举,辜负您老人家的一片好意,最后看上了个男狐狸精带回家来。”
被哄的老爷子面上多了丝窘迫和羞红,他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任性,气性上来对着一个小姑娘撒娇作态,幸好没外人看见,不然他这张老脸都要丢尽了。
其实,他倒也不是非要干涉桐花喜欢谁,只是,从看到这位薛公子第一眼起,他就生出了心慌不安之感,总觉得桐花和这么一个人凑到一起日后会不太平。
说是胡思乱想也好,杞人忧天也罢,一个他打小看到大被老朋友临终托付给他的小姑娘,他舍不得她吃太多情爱的苦头。
“你真就看中这个了?”最后,老头子不情不愿的问。
桐花没直接回答,而是笑着提起了旧事,“从小,只要是我自己看中的东西,就一向都很喜欢偏爱,比如如意斋的烟罗裙,盐城的花灯,罗老太的糖画,王麻子的纸鸢,等等等等,我从前喜欢,现在依旧喜欢,虽说有些已经不如从前,但我买过的尝过的,都在我心里和家里。”
重情不是坏事,但就怕,这份情放错了地方给错了人,老爷子神情复杂的道,“桐花,人和物件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桐花点头,她撑着下巴看头顶只有寥寥几颗星子的夜空,“但喜欢这种感觉,都是差不多的。”
“你真喜欢他啊?”老爷子勉勉强强露出一丝笑意,“真不打算改主意也不打算换人了?”
桐花看着老人家那副纠结表情,突然说了个俏皮话,“鸡群中亭亭玉立的仙鹤,谁不喜欢呢?”
老爷子果然被逗笑了,“你也不看看,你身边那是鸡群吗?就那群皮糙肉厚五大三粗嗓门儿一亮能喊翻三个山头的臭小子们,野猪都没他们能造!”
“咱们这方山林之中,野猪称雄,一旦成群结队,就连黑熊虎豹都不敢直撄其锋,”桐花笑眯眯道,“老爷子难得这么直白的夸赞他们,改日有空我一定和兄弟们好好说道说道。”
“你也就仗着嘴皮子利落来埋汰我。”老爷子低声念叨,多喝了几杯酒之后,还不忘警告眼前初次动了春心的姑娘,“你喜欢那个狐狸精,我不反对,但是要我给他治病,怎么治我说了算。”
“当然是您说了算。”桐花道。
“不止,”老爷子还道,“他那病和毒有多麻烦我是跟你说过的,治病这件事,药材他找得来我就用,找不来那也是他的命,但要是让我知道你偷偷动用老沈给你攒的家底嫁妆去救人,我和这个薛公子之间的交易就彻底终止。”
“到时候不管是他是半死不活也好,还是不死不活也罢,只要让我发现,这人我就绝对不会出手再救。”
“在这件事上,你别和我提什么医者仁心,我只知道,一旦你犯了忌讳,我立时收手别无二话。”
看得出来老爷子是认真的,桐花认真思考过后,点头应下,“好,我答应您,绝不会犯您的忌讳。”
至此,老爷子才算是有些放心,虽然依旧不喜外面的狐狸精,但好歹没之前那么抗拒了。
家里这个小混蛋虽然偶尔让人头疼,但到底是个一诺千金的英才,不管是对桐花本性的信任还是对她为人行事的信赖,程老爷子都不太担心她为着一个男人彻底晕了头。
和老沈那个当初为爱犯傻的二女儿不一样,桐花这个一力扛起山寨重担的小寨主,一直做得都很好。
至于萧庭,这小傻子也一点不像他那对糟糕的亲生父母,每日里乐颠颠的,读书习武快活得不得了。
幸好,这孩子是在桐花身边长大的,想来,看到如今的萧庭,老沈地底下也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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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习武之人听力好。
饶是桐花背手站在门外,也想象得出老头子皱着眉头叮嘱的画面。
“你这肠胃毛病太大,若是不先把脾胃调理好,日后用再多的好药这疗效也不如预期,这阵子先按照我这个方子调理一二,饮食上还有诸多禁忌,也要严格遵守……”
今日天气有些阴,天色灰蒙蒙的,终于有了几分晚秋的冷意。
薛慎从药房出来时,就看到桐花正在看一幅挂在树梢上的画卷,他犹豫了下,想到对方专门陪他前来的心意,还是走了过去。
那画卷挂得位置正好,他微微抬头,正好看个真切。
画上,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坐在海棠树下,清丽面孔上是一双带着愁绪的眼睛。
作画之人画技十分高超,那双眼睛画得极其传神,里面的愁绪看得人心下戚戚,薛慎注意到桐花看得极其专心,少见的,她不如往日里活泼,姿态文静的站在这幅画前,专心看画。
他不欲打扰这份平静,本想就此走开,就听桐花突然道,“老爷子说是要把画拿出来散散霉气,正好挂到我眼前,就让我盯着了。”
薛慎直觉老大夫此举别有用意,但并无意深窥,因此只是道,“这画画得很不错。”
“是很传神。”桐花道,“虽说,我没见过本人。”
这话让薛慎一时默然。
桐花很清楚老爷子将这幅画像拿出来的目的,无非是想要警醒她一二,他到底担心她年少春心萌动,在男人身上栽了跟头。
画上之人是萧庭的母亲沈晴,也是她母亲的妹妹,她的小姨。
她确实没见过沈晴睁着眼睛的模样,当初她去并州萧家接人时,对方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萧庭靠在她身侧,凶悍得像一只幼虎,拒绝着所有人的靠近。
沈晴这短暂的一生,前半生备受家人宠爱,后半生则因为看错一个男人沉迷一段情,不止搭进去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也搭进去了一条命,连带着,让伤病在身的老父亲晚年白发人送黑发人,还留了无父无母的儿子在世上踽踽独行。
桐花失去父母,是天灾之故,但外祖父失去最后一个女儿,则是人祸与人心之恶。
但归根结底,沈晴当初为一段情执迷不悟也是这桩悲剧的根由。
老爷子希望这个前车之鉴能时时警醒她,希望她别走了沈晴的老路。
这份心意桐花自然珍惜,不过在她心里,她永远不会走上沈晴的老路,这点自信和志气她还是有的。
“老爷子说你脾胃很差,我看你每日里吃的东西不多,胃口也不佳,是什么缘故?”她问薛慎。
“小时候没好好吃饭。”薛慎淡淡道。
“原来如此。”得了答案后,桐花就不再追问,也无所谓内容的真假,只是道,“你近日的饮食需要调整,我重新给你安排一个擅长药膳的厨娘。”
薛慎没推辞这份好意,拱手致谢,“多谢桐花姑娘。”
身边没有得用的侍从,总不能他亲自动手煮饭,薛慎会的东西虽然多,但却不包括这点。
回去的路上桐花被下属请走,薛慎一个人慢步走在路上,看被浅灰色云彩遮得严严实实的天际,远处像是在下大雨,氤氲起无数云气。
薛慎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下雪天,因为每到这些天气时,母妃都不会再让他跪牌位和祠堂,而是会将他赶进雨里和雪里。
“成大事者须久经磨砺,母妃这是在考验你。”
她总是喜欢如此说,然后穿着锦衣华服抱着暖手炉站在廊下监督他经受考验。
背书出错要被打手心,字写不好不能吃饭,课业完不成要跪祠堂,他那位待亲子十分“严格”对孩子寄予厚望的母妃,总能找出他的不足。
饮食不定再加上经常饿肚子,薛慎这本就根基薄弱的身体自然雪上加霜。
一旦生病,就要吃苦药,苦药入口之后,薛慎再饿也没了胃口,久而久之,脾胃就变得越来越差。
最好还是别下雨,看了一眼依旧雾蒙蒙的天色,他如此想。
***
时间不知不觉走到了下午,新来的厨娘拎着食盒走进了薛慎居住的小院。
常年吃药的薛慎嗅觉敏锐,清楚的闻到了食盒里汤药的味道,老大夫这次给他开的汤药需要饭前服用,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心情因为外面淅沥沥下个不停的秋雨变得不佳。
桐花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吃药宛如服毒就死一般毅然决然的薛慎。
美人就是美人,吃药也能让人看得心生怜爱,她面上带了几分同情,愈发觉得自己跑这一趟是对的。
老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似乎药越苦越难喝就越有效果,薛慎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漱口,压下腹中泛起的恶心感觉。
温水入喉,他缓了口气,虽然面色不太好看,还是朝桐花抬了抬手,示意她在一旁入座。
“吃药确实是一件令人烦躁的事。”她坐在薛慎旁边,将自己带来的一个小木匣打开,“我专门给你带了些清口甜嘴的糖,你不讨厌甜味的话,可以尝尝看,味道很不错的。”
木匣里,沾着白色糖粉的粉色硬糖静静的躺在油纸上,漂亮宛如珠宝玉石,薛慎还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糖。
“试试看,味道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桐花撑着脸笑道,“若是你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给你换其他新口味,等试的多了,总能找到你喜欢的味道。”
那还是算了,薛慎心说,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少些麻烦,此时屈就一下也无妨。
他随口捏了颗入口,本以为会是普通的甜,谁知道,一层寡淡的甜味略过舌尖之后,突然就变成了让人神情扭曲的酸。
那股酸味泛上来的一刻,饶是薛慎向来冷静淡定,也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捏住了眉心,若是不这样,他担心自己会因为扭曲的表情在桐花面前丢尽脸面。
幸好,那股让人腮帮子发麻的酸味持续的时间并不算长,极致的酸渐渐淡去后,终于迎来了蜜滋滋的清甜味道。
薛慎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说实话,若是那股刺激的酸味继续下去,他就要不顾礼节的吐出来了,幸好,眼前的姑娘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如何,现在还记得刚才那碗药的味道吗?”桐花笑眯眯的问。
何止不记得,简直已经忘得彻底,薛慎第一次吃糖吃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但惊吓过后,倒也尝出了几分趣味。
“这糖,很有趣。”薛慎实话实说。
桐花从匣子里捏了颗糖扔进嘴里,然后立时被酸得眯眼皱眉,薛慎看着,居然生出了两分愉悦,他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在对方睁眼之前,又快速收回了视线。
“我从小就不喜欢喝苦药,”桐花笑着说,“小时候为了哄我吃药,不知道多费力气,后来家里人从南边带回来一种酸果子,舔一口就能酸得人浑身发抖,老爷子把这种酸果子制成了糖,后来再喂我喝药时便给我一颗糖甜嘴,我吃了糖就忘了药的味道了。”
“现在我也送你一匣子糖,希望你吃过糖之后也能忘了药的味道。”迎着薛慎的视线,桐花微微笑道,“毕竟我喜欢你嘛,讨好自己的心上人不是理所当然?”
薛慎刚因为对方一番话而稍稍生出的动容,瞬间在紧随而至的后一句话里烟消云散。
不知为何,明明被讨好的是他,被追求的也是他,但两人交锋之时不痛快的那个人居然还是他。
虽然有些搞不明白这是为何,但不妨碍他端茶送客给自己留个清静。
“昨天天气还很暖和,今天一下雨就这么冷了,晚食我们吃锅子吧,”桐花有些絮叨的道,“我那里今日得了很多新鲜菜,最适合天冷的时候吃锅子,正好你饮食上要忌讳,今晚我就舍命陪君子一次,陪你吃个清淡的暖锅。”
“姑娘不用陪我。”薛慎这句话说得格外真心实意。
“来者是客,就算是被掳上山的,也不妨碍慎公子是我最重要的客人。”桐花朝外面候着的厨娘挥了挥手,很快,一道清淡的暖锅就被端了上来,周围热热闹闹的摆满了口味清淡的各色菜蔬。
桐花先给薛慎盛了一碗汤,还不忘出言介绍,“暖锅的汤头是用鱼肉、菌菇和笋一起熬制的,午间大厨就炖上了,熬足了火候,味道很不错的,都是你不用忌口的东西。”
被对方用满含期待的笑意眼神催促着,薛慎下意识喝了一口汤,从喉咙处滑过的汤水鲜香味美,味道浓郁,是和刚才的糖截然不同的让人感觉愉悦的味道。
薛慎忍不住看了桐花一眼,对方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正在慢慢品尝,眉眼间俱是吃到美味食物的欣赏与愉悦。
他又舀了一勺汤咽下,发觉自己果真没感到反胃。
要知道,因为常年喝药的缘故,他在饭食上最不喜汤汤水水之类的东西,毕竟那总会让他联想到喝药。
现在,他居然能心平气和的喝下一碗汤水,老师见了大约也要啧啧称奇。
而这种改变,无异于要归功于眼前这位总喜欢向他示爱的稀奇小姐。
稀奇小姐胃口很好,即便是清淡的暖锅也吃得津津有味,薛慎看着,仿佛每一种蔬菜在对方那里都有独特的味道,连带着他也多吃了几口。
虽然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显然桐花是个不爱在饭桌上守规矩的,她看向薛慎笑着道,“若是今日没下雨的话,我本是要下山的,本来我还想带你一起去城内逛逛,瞧瞧我们本地的风土人情,尝尝熙城的特色美食,也算是帮着你散散心,谁知道一场雨下来,完全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
“前段时间我听说城里知味楼新请了一位帝京来的掌勺大厨,说是既能兼顾本地特色又有外面的新口味,我觉得应当会合你的胃口……”
薛慎本来只是静静听着,直到对方提及符合他的胃口,他心中猛然一惊,才意识到桐花言下之意是已经确定了他出身京城。
“你怎么知道我是京中人士?”薛慎问道。
事实上,之前薛慎假造的那个身份背景出身灵州,就算桐花派人去查得到的也只会是他说出口的那些确切无疑的消息,他不认为自己有说漏嘴或者哪里出了纰漏。
桐花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道,“口音和习惯吧,虽然你官话说得好,但有些语言习惯还是挺明显的。”
薛慎闻言沉默,脑中不合时宜的冒出心思缜密四个字,不知道对方是本性如此,还是因为对他过度关注所以才有此论断,但不管是哪个,好像都显得他之前的伪装有些蠢笨与多余。
一时间,薛慎本来还算不错的胃口立时欠佳起来。
然而,这份欠佳和眼前之人无关,只是每当他意识到自己犯错,母妃那如影随形的挑剔与指责声就会从脑海深处冒出来。
薛慎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有哪里不对,但多年被严格管教的阴影,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忽视与驱散。
一顿晚食结束后,桐花又饮了两杯清茶,才慢悠悠的告辞离开。
看着对方心满意足远去的背影,薛慎心情十分微妙,但有一点值得肯定的是,有桐花陪着的这顿饭,他的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他是真的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临睡前,外面雨声打在窗棂上,他本以为自己会如往常一般入睡困难,没想到躺下没多久,困意就席卷而上,没有梦境扰人,他清清静静的睡了一晚。
隔日清晨醒来时,薛慎自觉自己状态十分不错,就连身体都比昨日舒服许多。
到用朝食的时候,药还是那碗苦药,但这次喝完药后,他从木匣子里捏了颗漂亮的粉色硬糖出来。
照旧是让人低头捏眉心的酸,但酸过之后,是让人彻底忘记汤药味道的清甜。
一个人清清静静用完朝食的薛慎,早晨在读书练字中度过,然后在该用午食时,再度迎来了不速之客。
桐花手里端着一盘粉嘟嘟的桃子,站在面前笑问他,“慎公子,你是喜欢软桃还是硬桃啊?吃软桃的话,我给你备了芦苇杆,硬桃的话,我可以帮你削皮。”
“你喜欢哪个啊?”
薛慎想说,他哪个都不喜欢,自从母妃发疯用一盘子没洗的毛桃砸过他之后,他的身边再也没出现过鲜桃这种水果,所有人都清楚他厌恶桃子,决不敢拿这种水果来他面前碍眼。
可是桐花不知道,她还在热情的等他回答。
薛慎移开视线,神色平静的看一眼窗外已经放晴的湛蓝天空,语气平平的道,“硬桃。”
然后,在两人一起用过午食后,他见证了桐花用一手绝妙的玩刀技巧给他削了个硬桃,被切成一块块的桃子,宛如头顶长耳朵的小兔子一般可爱,极具童趣。
“吃吧,很甜的。”桐花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催促他品尝,“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了,冰窖里贮藏的那些可不如眼前这个新鲜味甜。”
为了逃避麻烦,薛慎再次依了对方。
桃子确实很甜,甜中还有一点淡淡的酸,二者搭配的滋味堪称绝妙,薛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讨厌的水果或许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但他还是决定继续讨厌它,即便它吃起来味道不错。
薛慎心里,仿佛严格按照一日三餐来准时示好的桐花,果不其然在用晚食的时候过来了。
这次,她没再陪他一起吃清淡的饭菜,和薛慎那几道清清白白的菜色相比,桐花面前的辣子鸡、水煮肉和鲜椒腰花简直称得上是浓墨重彩惊艳绝伦。
纵然薛慎从不偏好这口,眼神也时不时落到那些外焦里嫩肉连着皮的鸡腿肉上,落到那肉质细嫩挂了无数料汁的水煮肉上,尤其是红通通的酥脆辣椒们,简直比任何绝色都要来得勾人。
对方最后喝了一碗梨汤,因为足够清淡,薛慎也分到了一碗,淡黄色的汤水浓稠清甜,里面点缀着几颗枸杞与红枣,颜色漂亮,甜度适中,很好的中和了那骄横跋扈了整个屋子的刺激味道。
梨汤之后,今晚桐花准备的饭后水果是一颗大石榴。
“我院子里有颗石榴树,结出来的全都是又大又甜的漂亮的红籽石榴,只可惜前阵子摘得多,如今没剩多少了,不过,幸好你还能赶上今年最后一批。”她一边笑着和人说话,一边指尖轻快的剥石榴,很快,白瓷碟子里就堆满了红艳艳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石榴果肉。
一颗大石榴,不多不少一人一半。
薛慎刚安安静静的吃了一口,不妨旁边的人突然道,“我突然想到,石榴寓意着多子多福,你吃了我一半石榴,来日子孙福大约是要分我一半的。”
嘴里那些还没咽下去的石榴仿佛瞬间变成了扎嘴刺心的针,若不是碍于礼节,薛慎真的想当场吐出来,好让对方是收回那句轻浮冒昧又石破天惊的话。
桐花完全没将他的失态看在眼里,只是继续笑着道,“你看,我既然说了喜欢你,总要有所表示吧。”
“我这些表示你觉得如何,还满意吗?”
薛慎心说,和满意无关,大约是能让他当场噎死的程度。
桐花姑娘对他的厚爱和青睐,他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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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继酸糖、桃子和石榴之后,薛慎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接连收到了花生酥糖、甜柿子、山梨、核桃点心、苹果、鲜枣等东西,每日都有新惊喜,每日都有新变化,堪称毫不重样。
可以说,只要凤凰山上有的,桐花全都送过,至于凤凰山上没有的,她也精心准备了各地特产,搞得如今薛慎每日吃药,既痛并快乐着,又不乏心惊肉跳与无语凝噎。
这样的刺激与变化让原本平淡的日子都变得精彩许多,他甚至有些期待起这样的生活来。
毕竟,被人放在心上讨好的感觉实在不错。
虽然,事到如今他依旧不确定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着喜欢他的姑娘到底是一腔真情还是虚情假意。
于薛慎而言,他是真的分辨不出来。
但他也不用分辨,因为这份喜欢对他来说既不重要,也不是必须的。
***
去药房复诊这一日,难得的,薛慎从大清早开始就没见到某个惯常出现的人。
“这几日养得还不错。”摸完脉后,程老爷子捋着胡子满意道,“看来有好好吃饭喝药,不错,一个遵医嘱的病人总是更讨大夫喜欢的。”
“不过,你根骨先天不足,受不得寒,最近这段时间,山上冷了许多,你若是想身体好受一点,最好还是另找一个暖和一些地方养着。”
对此,薛慎只能直言,“只要小寨主肯放人,在下无不从命。”
老爷子捋胡子的手一顿,眉心跳了两下,许久后才磨磨蹭蹭的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人家管不着,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
虽然他老人家很想把眼前这个勾得小混蛋天天不着家的男狐狸精撵下山,但外人面前,他绝无可能泄自家人的气,所以,双标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暖和一点的地方?温泉别庄行不行?”外面有人笑道,“正好马上重阳节了,下山去城里过个节,治病的话也可以顺便泡个温泉。”
“所以,你这是要带着人离家出走了?”老爷子神色不爽的问,“老头子腿脚不灵便你怎么不想着带我去泡个温泉,心肝宝贝受了点儿山上的寒气你就要带着人进城,为人凉薄至此,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小混蛋你亏不亏心呐?!”
“我不亏心啊,”进门的桐花理直气壮的道,“昨天也不知道是谁偷喝了酒窖里的那坛黄粱梦,北边赵二哥就送来那么三坛,我一直舍不得喝,打算等过年了拿出来所有兄弟人人分上一口尝尝,结果,放着放着酒没了,你说我亏不亏啊。”
幸好老爷子袖子抬得快,遮住了自己白面皮上的那点儿红,他支支吾吾的辩解了几句,最后到底破罐子破摔了,“我那不是天黑眼犯晕拿错了吗?就不小心给喝了……”
“那您可真够不小心的。”桐花扯了扯老头子的袖子,“正好,早上老神棍传信来说,有事让我去城里一趟,我准备带着我的心肝宝贝离家出走去别庄泡个温泉,老头子,你是要厚着脸皮跟我一起去呢,还是自觉羞惭要留守在家?”
老爷子拨开桐花那碍事烦人的手,有些悻悻的道,“不去,我留下来给你看家。”
“大恩不言谢!”桐花抬手抱拳,笑得眉眼弯弯,“您老在家保重啊!”
“去去去,你要走就赶紧走,我还眼不见心不烦呢!”老人家的傲娇脾气又犯了,挥着袖子赶人走。
桐花扯过一旁因为心肝宝贝这个称呼神情窘迫又无奈的薛慎,拉着人出了药房。
“姑娘是说真的,要放我下山?”薛慎问道。
“我看起来像在说假话吗?”桐花挑眉反问,“还有,不是放你下山,是带你下山泡温泉治病,当然,还要顺便忙正事。”
“你若是肯放我离开,也不必专门为我费心。”这句话薛慎说得十分真情实感,“我并不想麻烦姑娘处处照拂于我。”
“声明一下,我照拂是因为你人是我抢来的,”桐花笑道,“慎公子,你是我从刺客手里抢来的战利品啊,是我一见钟情非要囚禁在山上的心肝宝贝,我若是再对你不好,在话本子里你这样的人物和处境那是必定要日日挣扎哭喊寻死的,我可受不住你这么闹腾。”
“所以,你不能因为我对你好,就忘了我是个囚禁强迫你的坏人吧。”
闻言,薛慎无言的沉默了许久。
莫名的,他有种自己被内涵并嘲讽了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作为人质日日太过听话与配合的缘故。
毕竟,他做别人手中的傀儡时,都没有现在这么安分乖巧和老实。
因此,在心里他又称赞了一次小寨主的聪慧通透与高明手段,虽然,被对方谋划算计的是他本人。
桐花姑娘如果态度强硬的想要霸王硬上弓,他还会有几分厌恶与反感,会盘算着脱离眼下这个环境,但对方温水煮青蛙的手段太过好用,他被煮得差点忘记自己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当然,可能也和情报有误,他一直没见到目标人物有关。
因为桐花那些过于犀利的言辞,两人同行的一路上薛慎再不肯和她多说半句话。
如此明显的冷待与闹脾气,桐花也没有贸贸然去哄人,而是选择了放任自流。
被蒙着眼睛一路送下山,等再度窥见天光之时,薛慎视线模糊的眼前是一张明媚灿烂的笑脸。
有些姑娘她虽然心机深沉手段高明言语轻浮又犀利蜇人,但笑起来的时候也足够明艳好看。
经过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后,马车朝着城西的方向而去。
“别院地方大,风景也不错,你每日里可以读读书泡泡温泉,反正只要不想着逃跑,怎么样都行。”行路到中途,桐花对马车中另一个同行许久却依旧不打算说话的人道,“我有事先走一步,今晚可能回去也可能不回,你好好吃药,不用太想我。”
“我不会想你。”终于,薛慎开口了,平铺直叙的话语配合平静神色,不见半点其他情绪。
桐花面上笑意依旧,目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对方唇角轻轻勾了一下,划出一个笑容的弧度,“好,你不用想我,我想你就行了。”
话音落下,人已经下了马车。
马车旁边是一匹极为神骏的黑马,桐花一跃上马,朝马车中的人挥了下手后,就头也不回的骑马离开了。
马车里,薛慎面无表情的静静坐了许久,最后重重的擦了一下脸颊上被人碰过的地方,耳根渐渐泛起红意。
南城的雷鸣寺里,桐花刚迈进寺院大门,就有人笑着道了一句——
“沈颂小友,我再三邀请,你终于舍得赴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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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 8 章
雷鸣寺是城里颇有盛名的寺庙,日常求签拜佛的人也不少,桐花循着山间石阶一路登顶,不见半分气喘。
和她说话的人神情散漫的揣着一双手站在海棠树下,道袍凌乱仪容不整,须发皆白满脸的胡子拉碴,看起来和山下那些打着幌子忽悠人骗钱的假道士一般无二。
至少,在桐花心里,这就是个麻烦的老神棍。
“明远大师怎么还没把你这个砸人场子的老神棍赶出门?”桐花笑着上前道,“一年年的香油钱没添几两,寺里的饭菜倒是吃了不少。”
老道士笑眯眯道,“或许是因为我能为寺里招揽贵客,帮着老和尚赚香油钱吧,你看,今天你这位贵客不就给我添了几年饭钱。”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布施。”旁边的小沙弥捧着桐花扔过去的一锭金子,高高兴兴的施了个礼,拿着贵客添的香油钱快步跑走了。
桐花对老道士道,“你赖在寺里不走,虽然根源在你,我无辜受累,但比起更无辜的明远大师,我多少要出点力气帮你善后,谁让我比你有钱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老道士笑道,“沈颂小友和我情谊颇深,也不忍老道士我无处容身。”
桐花挑眉,“情谊?我和你能有什么情谊,胡说八道让我改名的情谊吗?”
闻言,老道士笑了,“桐花这个名字很好。”
“我自己费心起的名字当然好。”桐花慢悠悠走在去往后山的山道上,看向一旁茂盛的杜仲树,懒洋洋道,“说吧,这段时间几次三番的请我来,是有什么事?”
“近日我观沈颂小友红鸾星动,便想着要见一见你。”
“人你见过了,然后呢?”桐花问。
老道士看了她一眼,微微叹气,“见过之后,深觉你我分别之日就在眼前。”
桐花有些惊讶的停下了脚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是你呆在密州的第十年了,十年前我外祖父没能把你这个喜欢胡说八道的神棍赶走,后来我赶你也没成功,你跟个牛皮糖似的在这里赖了十年,今日居然打算良心发现了?可真是让我惊讶。”
“时机未到,有些事自然急不得。”老道士笑笑,“现在时机到了,我自然不会再搅扰沈颂小友。”
桐花停下脚步,侧身看向这个一如多年前神神叨叨的老神棍。
在眼前这个老神棍出现之前,桐花并不叫桐花,她有着父母亲亲自取的名字,沈颂。
颂,祝也,愿也,赞也,是个寓意十分美好的字,寄托了父亲与母亲的期望,她随母姓,以沈颂为名,度过了她短暂的幼年时光。
关于双亲,她的记忆不多不少,那两个人神仙眷侣鹣鲽情深,喜好四处出游,然后在某年的天灾之中双双殒命,留下一个幼女给老父抚养。
沈颂开始在外祖父身边长大,并在凤凰山上安了家。
老道士和沈颂的第一面,相遇在筠州樊城,那时她刚从拐子窝脱身,正气势汹汹的联络人手准备端掉这个魔窟。
出发前夕,她在客栈的后院被老道士拦路,对方见她第一眼,张嘴就道,“小姑娘命格贵重,未来不可限量。”
沈颂年纪虽小,人却不傻,对这些江湖骗子的手段看得分明。
“无稽之谈。”她轻嗤一声,将人甩掉,兴致勃勃的做她的大事去了。
等解决了拐子窝后,她同外祖父等人回往密州的船上,再度与这满嘴胡言乱语的骗子重逢,这次对方将目标放在了她外祖父身上。
不知对方背着她和外祖父说了些什么,老于世故的外祖父竟然信了对方的胡说八道。
之后,她奉外祖父之命去并州萧家探望姨母和表弟,沈晴身死,萧庭伤重,萧家咄咄逼人,小时候脾气并不算好的沈颂直接破了萧家大门,搞得对方焦头烂额后徒留萧家声名颜面受损,而她,则不远千里的将两人抢回了密州。
当她带着姨母的棺木和伤重多病的表弟回来凤凰山时,外祖父看她的眼神满是复杂伤痛。
一生只有两个女儿,却个个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自那之后,外祖父的身体就不太好了,就算有程老爷子这样出色的名医在侧,也是治得了身治不了心。
那时孤苦无依的萧庭只认她,日日哭闹离不得她,身体更是差到屡屡危急,作为一个小姑娘,沈颂也是恐惧与焦头烂额的。
当她在后山练武散心时,老道士就这么寻了过来,当头一句话就是,“我有办法帮你。”
“什么意思?”沈颂问,“你既不是大夫能治愈表弟的伤痛,也没有令人起死回生使外祖父宽心的能力,帮我,你靠什么帮我?”
“靠你自己。”老大夫道。
沈颂觉得这骗子在说废话,再没有应付他的心思,拎了兵器就回山寨。
这人拦下了她,然后说出了一番故弄玄虚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什么天生贵命已经是老词,她命格尊贵,可以尊佑卑,护持虚弱多病的表弟,贱名压贵命,可止至亲断绝之命……
沈颂很清楚这老道士是在胡言乱语,但就算对方别有所图,前面这个陷阱她也要踩。
后来,她有了新名字,叫做桐花。
老神棍下山那天,是桐花亲自去送的。
对方问她,“若是今日因我之故,让沈颂小友失去了手掌泼天权势与富贵的机会,可会心生怨怼?”
桐花莫名其妙看他,“虽然你喜欢胡说八道,但凡事论迹不论心,你既没有害我,为何我要心生怨怼?至于什么权势富贵,这等东西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若想要,就去争去抢,尚且轮不到你一个江湖骗子一句话定我前程的地步。”
闻言,老道士大笑出声,晃悠着脚步下山去了。
至此,对方在雷鸣寺住下,一连十年都不曾离开,只是偶尔还会像从前一样,和桐花说些不着调的虚话。
今日,这人邀请她来见面,照旧是故态复萌。
桐花对他那些虚话向来是过耳不过心,这次,看在对方要告辞的份儿上,她多问了两句,“离开密州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帝京。”老道士说,“天下风云汇聚之地,当是有许多热闹可看。”
桐花无可无不可的点头,“想去就去,也没谁拦着你,要是没盘缠的话,我倒是可以送你一些金银傍身,省得路上颠沛流离。”
老道士笑笑,又开始说桐花不想听的虚话,“沈颂小友,这天底下有许多东西许多人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的,人是这样,姻缘也是这样,如今你红鸾星动,心里有了意中人,眼前这份姻缘,无论好坏,当好好经营。”
“看来你对我这个意中人寄望颇深。”桐花别有深意道。
“没办法,”老道士笑叹道,“谁让你们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呢,天命在身不由人。”
桐花不喜欢天命这个词,闻言也只是道,“又不是天下之主,何必想那么多,有一日算一日,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是了。”
老道士愣了下,无奈一笑,“小友说得是,确实要踏踏实实过好每一日。”
***
在雷鸣寺待了半天之后,桐花下山去了城中的刺史府。
侧门旁边早有熟识的小厮等候,见到她来,立刻笑着上前迎人,“姑娘终于到了,大人已经等您许久了。”
桐花随手扔了个银角子打赏,目光落在门前搬卸行礼的车队上,“府中今日有客来?”
小厮道,“是夫人在梁州的亲眷,今日刚到城里,许是会在府中待上一段时日。”
听到“梁州”两个字,桐花微微皱眉,“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拜见夫人再说。”
桐花同小厮入府,很快到达前厅,厅中不时传来刺史夫人与人热情的谈笑声。
“夫人,沈姑娘来了。”侍女的禀报声让卢夫人笑意更盛,当即欣喜起身往外瞧,“桐花来啦,你好久没登门了,快来让我瞧瞧。”
桐花上前,和卢夫人行礼,旁边一个身穿青色襦裙的年轻姑娘正满眼好奇的盯着她看,注意到桐花的视线,脸颊微微泛红,近前轻施一礼。
“桐花,这是我外甥女成渝,年纪和你一样大,成渝,这是咱们家的至交好友桐花姑娘,你可以称呼她为桐花姐姐,”卢夫人为两人介绍,“日后你们可以好好亲近来往。”
两个年轻姑娘彼此道好之后,卢夫人心知桐花入府的缘由,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放人去前院书房见卢刺史了。
书房里,卢刺史正眉头紧皱的和人对弈,棋盘上黑白分明,白子暂落下风,形势岌岌可危。
桐花被请进门时,卢刺史赶忙朝人招手,“桐花快来救命。”
桌案旁边的中年儒士朝桐花儒雅一笑,伸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她做对手。
桐花上前,看清棋盘形势之后,一颗白子落棋盘,瞬间形势分明,成败见分晓,白子惨败。
见状,卢刺史气得捂着胸口直叫唤,“你这孩子,我是让你来救命的,你怎么能直接认输呢?”
“大概是因为您的棋太烂,我救不回来吧,”桐花笑道,“刺史大人不是说今日有正事寻我?既然正事当前,还是不要玩物丧志的好。”
以桐花对卢刺史的了解,这人爱棋成痴,偏偏棋艺平平,若是真陷入这盘棋局,没一两个时辰别想脱身,她虽然棋艺尚可,却也不愿为此浪费大好光阴。
“小姑娘看来对允平了解甚深。”那儒士笑道,“在下赵元成,字承方,今日有缘得见凤凰山小寨主,当是幸事一桩。”
桐花抬手施礼,“鄙姓沈,您可以称呼我为桐花,见过赵先生。”
“你们彼此见过面之后,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来谈正事吧。”不为棋局所扰的卢刺史,恢复了往日里的端谨认真,他道,“桐花,今日本官请你入府,是以密州刺史的名义相求凤凰山小寨主,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刺史大人请讲。”桐花摆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卢刺史与好友交换了一个眼神,抚了抚嘴角的胡须郑重道,“你知道的,这几年朝廷里不太平,江太后和江家把持朝政,陛下纵情享乐,税赋越来越重,梁州自去年起,就屡遭天灾,为了缓解灾情,朝廷征发民夫修筑河道,但州内酷吏横行,欺压过甚,以致于引发民乱。”
“自古民乱伤民害民,”赵元成叹了口气道,“朝廷下发明旨,要求长平郡王来梁州平定民乱。”
桐花挑了挑眉,“所以,这与刺史大人邀我相助有何关系?”
赵元成笑看向桐花道,“这正是我们今日所求,希望小寨主能助郡王一臂之力。”
卢刺史解释道,“梁州民乱四起,州军不堪大用,郡王想调西北军支援,但被朝廷驳回,现下梁州情况危急,是以想借小寨主手中私军一用。”
自先帝末年起,天下就已有乱相,随着新帝登基,江家擅权,各地乱相更甚。
各州之内执掌一地命脉的封疆大吏们各自为政,很多时候并不听从朝廷召唤,尤其是在新帝露出昏庸之相后,许多人表面上谄媚讨好江家,背地里偷偷招兵买马壮大己身实力,各地私军横行,若不是这些人谁都不肯率先举起反旗做出头椽子,如今天下的形势并不会如此平和。
在大家都想打着剿灭反贼的名义吞并其余势力时,私军强弱,就是关键了。
桐花家学渊源,外祖父早年军功在身,因先帝昏聩无道滥杀良臣,屡遭猜疑与打压后选择了辞官归隐,带着一批老兄弟在凤凰山落草,虽名为匪,实则做得是蓄养私军的勾当,乱世将至,这也是沈老爷子给家人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
只可惜,大女儿女婿先他一步离开人世,小女儿为情所困,到最后,沈家血脉零落,只剩下一个外孙女桐花与外孙萧庭。
沈老爷子考虑过解散私军就地归隐这件事,怕这份家业反而成为害了子孙的负累,但在他生出这个念头之后,沈颂的出现消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这个外孙女,自小与众不同,像是继承了父母亲双方所有的长处与优势,称得上是天生英才出类拔萃。
沈老爷子无所谓男女,他只信奉一点,乱世强者称雄,只要他这个外孙女护得住自己,无所谓她从军还是为匪,哪怕是对方揭竿而起要做倾覆这天下的反贼,只要她想,只要她有这个能力,他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所以,在最后那一段人生时光中,他悉心培养着这唯一的继承人,哪怕为此待沈颂极其严厉苛刻。
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一点都未曾让人失望,不管他多么严厉苛刻,她从来不曾生出半分抱怨与软弱,她的表现只会比他想象中更出色更优秀。
是以,沈老爷子走时,虽有挂累,却不多,他信任这个自己一手栽培出的优秀外孙女,更加相信对方在未来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沈颂在,未来可期。
卢刺史作为沈老爷子的挚交好友,对沈家的情况知之甚详,因此今日才会冒昧开这个口。
桐花看向赵元成,“赵先生今日所求,就是替长平郡王招揽我?”
沈家的私军,替长平郡王卖命,不就意味着要招揽她入这位先太子遗留的血脉麾下?
作为天下广知的先太子幼子,对方从出生起就是江太后和他那位皇帝叔父的眼中钉,这样一个麻烦人物,以桐花自己的心思来说,是半点不打算相交亲近的。
如今这天底下想要谋夺大位者无数,皆蠢蠢欲动积蓄力量预备起势,这样一个深宫之中为人所辖制的皇室子弟,实在不是一个明智选择。
赵元成清楚的看到了眼前姑娘脸上的虚浮笑意,对方显然无异于这份合作邀约,他并不失望,毕竟,此次前来不过是一场顺手为之的试探。
他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
“既然桐花姑娘对合作无意的话,那我们不妨来谈谈另一笔生意。”赵元成笑道,“这笔生意,我想姑娘应当会感兴趣。”
彼此对刚才的试探心知肚明,桐花见对方以退为进,自然顺水推舟,想听一听这据说她会感兴趣的生意。
以一叠厚厚的银票为开场,两人开始商谈起了一笔新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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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 9 章
晚秋时节,天气晴暖,城内的街道上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诚如外间所言,密州首府熙城的热闹别具一格,街道两旁酒肆茶楼林立,许多售卖各色货物的小商小贩或揽客或叫卖,引得不少百姓驻足挑选。
夕阳渐渐落下,马车缓缓驶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薛慎撩开车帘打量着外面的市井人情,这样的繁华景象,帝京也有,但与这份繁华相伴的,是忧愁与战战兢兢。
自去年江家嫡长孙公然于市井抢夺臣妻而被陛下轻拿轻放之后,京中与朝廷之内发声者愈发寥寥无几。
虽然他借此事招揽了不少有识之士,但不得不说,流着江家血脉的新帝,当真是污秽透骨。
想起帝京深宫之内的那些人,薛慎眉间泛起清晰的厌恶。
车马粼粼声中,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并不明显,但薛慎却不由自主的绷紧身体,压下自己想要回头去看的念头。
几息之后,马蹄声在身旁停下。
“本以为你早就到了别庄,谁知道没我陪着这么不听话,”那人笑道,“早知如此,我合该把你随身带着。”
带着几分揶揄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不顺耳,薛慎侧身,看到了车旁笑意深深的桐花。
“既然遇到,那我带你去知味楼好了,算是兑现我之前的承诺。”桐花道。
知味楼前,马车停下,桐花先一步下马,看向夕阳下身形清瘦的男人。
虽说有几分瘦弱,但那张脸着实好看,在酒楼门口一站,像是给人招揽生意的活招牌,一时间吸引无数女客注意。
桐花认认真真的看着,愈发觉得眼前这一眼钟情的心上人赏心悦目,不管这人身份如何,内里本性如何,都值得她俯首驻足。
薛慎早已经习惯身旁人的眼神,但此刻被她专注的看着,心底依旧会生出几分不自在,脑海中不由自主的闪过老师曾经说过的那句玩笑话——
若是对方始终不为所动的话,你不妨使出美人计,打动一下那位小寨主。
现在,对方大约巴不得他使什么美人计,想到此处,一时间薛慎面色更加冷硬了。
两人在三楼的临窗雅间内落座,知味楼果然无愧于桐花对它的评价,无论是菜色还是口味都做得极其出色,但薛慎吃在嘴里,却远不如之前那么有食欲。
和胃口极好几乎不挑食的桐花比起来,他这顿饭吃得可谓是慢慢悠悠磨磨蹭蹭,安静极了。
桐花看在眼里,突然笑着叹了口气,“你这么兴致恹恹,我很难不怀疑你胃口差是因为我的缘故。”
薛慎放下筷子,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和你无关。”
少食没胃口才是薛慎日常饮食的常态,之前胃口好那几日,才是特殊。
桐花看他兴致缺缺,心下软了两分,本来白日里她说了许多话,晚食想安静一些的,现在看来,她还是啰嗦一些的好。
“饭菜不想碰的话,那就喝点鸡汤吧。”她道,“知味楼的鸡汤炖得很不错,鲜香浓郁,养胃补身,配着素面和这些小菜正好。”
薛慎目光落在那碗飘散着热气的鸡汤上,眉头皱了皱,小小的白瓷碗中,盛着三五口分量的汤水,金黄浓郁,他犹豫了下,到底在桐花的笑意中勉强自己端起了碗。
鸡汤确实味道不错,从唇齿流入喉咙再到肠胃,在寒冷的晚秋夜晚十分暖身,大半日没用饮食的身体诚实的表达了舒适的感受。
一小碗鸡汤入口后,他身前又摆了一小碗细细的银丝面,里面配着一点清淡的菜蔬,入口后唇齿留香。
被一点点投喂的薛慎渐渐有了饱腹感,等他察觉自己有七分饱时,桐花刚好切完一个红通通的大苹果。
和削桃子一样,她削出来的苹果兔子鲜活好看,薛慎多看了两眼,嘴里就被塞了一块脆甜的果肉。
薛慎静静的吃着,听包厢外面传来楼下女子柔柔细细的唱腔。
“今日唱的是《金锁记》,”桐花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些苦情话本子,但有一点还是喜欢的。”
“什么?”薛慎难得生出了那么一点好奇心。
“情哥哥,”桐花慢条斯理的道,“慎哥哥,怎么样,这个称呼好听吗?”
对此,薛慎的反应是直接摔落了手中的茶盏。
他满脸抗拒,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与防备,若是可以,大约恨不得站起来立刻走人。
桐花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声。
薛慎低头,视线落在被自己打翻的茶盏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潺潺流淌,到了桐花脚下。
其实,年轻姑娘的声音悦耳如三月春风,并不难听,但他就是在听到的一瞬间心中生出了惧怕,仿佛那声音扎耳朵似的,让他抗拒极了。
等对上对方那双坦荡明亮的漂亮眼睛,他更是不由自主的错开视线,只想早些离开。
但此时酒足饭饱心情好的桐花却是无意离开的,不止如此,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和薛慎说。
“我过两日要去婺城,你在别庄之内好好休养。”桐花道。
“婺城?”薛慎眼神微动。
桐花点头,“有点事情需要处理,可能要待上几日。”
“你不用向我交代行踪,”薛慎道,“我并不在意。”
“你想不想知道是一回事,我要不要告诉你是另一回事,”桐花正色道,“这是我对心上人的真心。”
“至于要不要笑纳,随你自己,我并不强迫。”
薛慎意味不明的看了桐花一眼,心说,这人最会说漂亮话,但实情到底如何,只看他每次都会妥协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也是这人手段高明,每每踩在薛慎将将接受的那条界限上,才没惹来太多抗拒与反感。
“是我狭隘了。”薛慎道,“桐花姑娘心意珍贵,虽我不能接受,但十分受教,日后若是我同人定情,当向姑娘学习一二。”
被明确拒绝的桐花只微微一笑点头,“活到老学到老,不管是学识还是人情世故,我与君共勉。”
就事论事,若是桐花自己,对待不受青睐的追求者厌烦了怕是要直接动手,将心比心,薛慎待她的态度,比之预想中好了许多。
说实话,她虽然现在十分喜欢薛慎,但到底也是初初心动,长这么大情窦初开头一遭,并不清楚自己这份喜欢有多深能持续多久,和对方相处的过程,说不定也是自己打消念头的过程。
所以,如今的桐花还真是不怎么在意薛慎的拒绝,不管是委婉还是直接。
尤其是,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梁州民乱四起只是开端,其他州亦是异动频频,大乱将至,密州并不能独善其身,她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凤凰山的前路了。
***
今夜是灿烂的满月。
无垠夜空之上,明月高悬,格外清冷皎洁。
马车在两人身后缓缓而行,桐花边走边抬头看月亮,偶尔视线再往薛慎身上放一放,一场散步被她走得俨然有几分忙碌。
见状,薛慎不免提醒道,“桐花姑娘,当心脚下。”
桐花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视线落在薛慎手臂的伤处,问他,“你的伤处还疼吗?待会儿回去之后,我帮你换药。”
“伤处好了许多,”薛慎如实道,“比起我身上的毒和病,这点伤不算什么。”
闻言,桐花忍不住笑,“慎公子,起初我见你时,以为你是富贵人家娇养的漂亮小少爷,等你在山上呆了两日,我觉得,你是世家豪族之中被打压的野心勃勃的庶子,现在再看,你的身份或许比我想象之中要复杂得多。”
对方一番话里,薛慎只在意那两个字,他停下脚步问她,“为何你会觉得我是庶子?”
桐花说那么多,他只在意这一点。
“感觉吧,”桐花不在意的笑笑,“一种被长久打压总想挣脱什么的感觉,我在很多人身上见过。”
薛慎沉默。
其实很多时候,薛慎都更希望自己是先太子的庶子,只要不从母妃的肚子里出来,其他任何身份的女人都可以,哪怕是宫女舞姬都好。
可偏偏,他确实是先太子的嫡幼子,被太子妃怀胎十月费力生下。
他的亲生母亲,有时候视他为心爱之人的遗腹子,但更多时候,她视他为累赘与仇敌。
她越为自己那份爱着魔,就越无法释怀同心爱之人在皇陵殉情而死的先太子,那样的她,强烈的憎恨着自己的爱慕之人,也憎恨着流着这身血脉的薛慎。
有些人是越疯越狡猾的,他的母妃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有着在所有人面前堪称完美的伪装与面具,这份完美,让薛慎在尚且孱弱的幼年时代吃足了苦头。
同样的,薛慎也深深的厌恶着和他母妃相似的女人。
这份厌恶甚至无关于对方做了什么,只要对方爱慕他的模样和母妃有一星半点儿的相似,他就不可避免的会产生反感之情。
想到这,他看了身旁的姑娘一眼,同样是爱慕他,身边这个人居然一次都没让他想起母妃癫狂恶心的模样,也是稀奇。
所以,稀奇小姐果然不一般。
***
两日后,桐花带着几个随从启程去往婺城。
城外凤凰山的山道上,程老爷子前来送行顺便给人送药。
“药材我都准备好了,到了地方你看着安排,婺城那边你悠着点,别出什么岔子。”老爷子道,“你那个心肝宝贝的车夫护卫我已经让人送下山,至于他人会不会老老实实的呆在别庄里,我就不能保证了。”
“不用管他,您替我守好家就行了。”桐花道,“我这趟出门干票大的,顺便给大家松松筋骨,赚钱练兵两不误。”
“真是山寨寨主当久了,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一身匪气,”老爷子摇头叹息,“我别的也不求,只求你这趟出门别搞得太过火,省得那群小子们野了心,以后不好管。”
桐花心说,土匪不野还有什么搞头,他们又不是州军那群酒囊饭袋,练兵这么久,从前那些小打小闹已经不能满足大家的胃口,这些私军也是时候拉出来见见血了。
虽然不是真正上战场,但真刀真枪的打上几场,想必会有脱胎换骨之效。
从熙城出发,走水路南下,等到达婺城之时,已经是隔天夜里。
桐花带着人进入城中的莲花巷子,不出意外在酒肆后头独门独户的小院前看到了熟悉的记号。
院中摆着几个练武的木桩,正厅中坐着几个正在吵吵嚷嚷的人,桐花甩了个匕首进去,被最先蹦起来的萧庭拦下。
“阿姐,你总算来了,可等死我们了!”
“给你们带了些酒菜,”桐花身后的随从将手中拎着的食盒和油纸包摆满了圆桌,她抬手指了指萧庭,目光不善,“这次偷跑的账我先记着,等料理完眼前这桩买卖,咱们再算后账。”
闻言,萧庭没忍住打了个颤,立刻眼巴巴的跑到桐花跟前出声讨饶,“好阿姐,是我错了,我这不是想着自己学有所成,想和阿姐一起好好做家里的买卖吗?”
圆桌旁边几人一边瞧萧庭的笑话一边抢着吃肉,动作快得似乎生怕萧庭回过神来沾上一点儿。
桐花看着尚且无知无觉的弟弟,心中忍笑,这臭小子,还是不长记性,顾此失彼,不抓紧时间把眼前的肉吃到嘴,恐怕他那些叔伯兄弟连个肉渣都不会给他留。
萧庭围在自家姐姐身边团团转,又是求饶认错又是说好话,最后终于哄得桐花露了一个笑脸。
至此,萧庭才算是松了口气,然后在看到就差空无一物的圆桌时,神情瞬间垮下来,“你们这些混球儿,居然一点儿都不给我留!实在是太过分了!”
桐花拍拍弟弟的肩膀,将一个油纸包递过去,萧庭顿时乐得牙不见眼,等看到里面是自己最喜欢吃的酱牛肉,眼睛更是亮得出奇。
“小寨主,你差人送过来的信咱们都看过了,”名为鲁甲的中年汉子道,“婺城这边,长平郡王车驾前来的消息早就传遍城里城外,不管放出这路消息的人是谁,恐怕都不安好心。”
“天高皇帝远,长平郡王既然是奔着抄人家业来的,管他是皇子凤孙还是先太子血脉,挡人财路毁人前途者,都得死。”桐花语调淡淡,“正好梁州民乱,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动手时机了。”
“阿姐说得对,现在确实是最好的刺杀时机,就是不知道动手的都有哪些人,毕竟换做是我,也会忍不住动手的。”萧庭道。
“是谁动手不要紧,重要的是,动手的人,都得死。”桐花笑看向周围的兄弟,“毕竟,郡王财大气粗,拿钱买命,我们这些人收了黄金,总得让买家满意。”
“黄金可是好东西,”萧庭搓手,好好一个俊秀少年,笑得和身边那些中年大汉一样油腻,“阿姐,我们何时动手?”
桐花从怀里掏出一张舆图,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山川河流线条里,点中了一个与悬崖毗邻的半面山谷,“鹧鸪山夹道。”
“这里是出入婺城的必经之地,对方若是要对郡王的车驾动手,这里是最合适埋伏的地方,夹道狭长,护卫车马不好摆开阵仗,最适合刺客动手,也不容易有漏网之鱼。”
“除此之外,再没有比这处更适合动手的地方,对方只要想斩草除根,必定要在此处设伏。”
众人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早些动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时候让家里的私军出来遛一遛了。”
三日后的晚上,冷凉安静的秋夜,婺城外的鹧鸪山处,一行打着郡王旗号的豪华车马队伍缓缓行进。
城中丝竹歌舞之声在坊间传开时,山下的夹道处骑着马的护卫也正在催促车队前进。
“都打起精神来,殿下的车队马上要进城了,动作快点,抓紧时间,不要误了殿下大事!”
安静的山谷被车马声和嘈杂男声充斥着,尘土飞扬间,催促车队前进的护卫队长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神色疲惫的车夫护卫与侍从们,目光在始终平静的周遭扫过,神色略微安心了一些。
只是,这份安心还未持续多久,就被一支突然破空袭向郡王马车的利箭打破。
“敌袭!敌袭!保护殿下!”
浑厚的高声嘶吼伴随着车马嘶鸣声与人群慌乱声,彻底炸醒了这个原本尚算安静的夜晚。
半面山谷里突然就从两侧涌出来无数身穿黑衣的刺客,密密麻麻的将车队围了个严严实实,双方甫一接触,就有无数血光绽出,足见双方对阵凶猛。
被刺客不断压制缩小的包围圈里,属于郡王的车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被众人护在中间的马车岿然不动,扎满了刺客们射出的长箭。
“阿姐,该我们动手了吧。”悬崖中间的山壁之上,萧庭兴奋到抖腿的声音里,尽是摩拳擦掌的激动与跃跃欲试。
桐花抬手,点燃身边的火把,发出号令,“格杀勿论!”
话音落,山壁间陡然亮起无数火把,燃烧的火色长箭宛如秋雨坠下,尽数朝着刺客倾泻。
“中计了!”注意到这一幕的黑衣刺客中,有人惊骇出声。
只是,此时再想逃已经为时已晚,夹道另一侧后路被新出现的一路人马包抄,山壁上跃下无数养精蓄锐许久的精悍士兵,很快,山谷中彻底成为一面倒绞杀刺客的战场。
当萧庭的刀轻轻松松斩落一颗人头时,出手是与俊秀外表截然不同的熟练与老辣,“阿姐,你看我的武艺和本事,一点都不辜负你的教导!”
手持长枪站在崖壁之上的桐花,目光扫过整个战场,最后视线定格在了头顶处高高的悬崖之上。
悬崖顶端过高且过度狭窄,既不适合设伏也无法安排滚石,但却是纵观全局的最佳视角。
不出意外的话,和她约定交易的长平郡王属下或者本人,此时正在那里观战。
战场之上,沈家蓄养多年的私军一朝被放出,此时正杀得兴起,战力和今夜前来偷袭的刺客相比高出不止一筹。
高且黑的悬崖上,从头到尾旁观了今日这场交锋的薛慎,身披玄甲坐于马上,神色平静的看着山下的战场,身姿凛冽眉眼清冷如画。
“殿下,沈氏私军,战力不俗。”身后观察许久的幕僚感叹道,“此等强兵悍将,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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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鹧鸪山夹道这场遭遇战逐渐落幕之时,天光已亮,东方鱼肚泛白,隐隐有红色跃出。
深秋季节,山间半黄半绿,枯黄的草地与沙石土壤之上,到处都是鲜血尸体与散乱的兵器,看起来一片惨淡触目惊心。
沈氏的私军正在沉默的打扫战场,桐花站在空无一人的豪华马车车顶,巡视着眼前这个微型战场。
和秩序井然看起来尚且游刃有余的私军比起来,被安排配合这次伏击战的护卫就显得萎靡许多,众人神情惨淡的靠在一起,浑身暮气沉沉。
“阿姐,吃馒头。”萧庭嘴里塞了半个白馒头,还不忘给桐花也扔一个,“忙了一晚上,别饿着自己。”
那边的护卫队长看到,很难把眼前这个看起来爽朗乖巧的俊俏少年和昨晚那个出手狠辣杀人如麻的小狼崽子联系起来,尤其是马车上那个少女,昨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每一箭都要带走一个小头领的性命。
就是那一次次例无虚发的利箭,阻止了敌人们每次即将成型的反攻势头,成为笼罩在战场之上的不散阴云,彻底压垮了对方想要反抗的精气神,让这些人最终成为一盘散沙被尽数斩杀。
哪怕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老人,收尾那一幕也看得他心中不适。
俘虏已经投降,在满地凄惨求饶哭喊声里,依旧心硬如铁的下达了赶尽杀绝这个命令的少女,实在不容人小觑。
桐花接了馒头,却没什么胃口,只吩咐属下道,“按照我弓箭的标识,去把这些人里那些领头的人找出来,砍了脑袋送回去给那位殿下,方便给他的敌人堆京观,也算是我回他一份大礼。”
“京观”两个字一出,想到高冢尸塔的模样,护卫队长终于忍不住翻涌的肠胃,呕了出来。
萧庭撇撇嘴,有些嫌弃的扫了这人一眼,对上自家阿姐,又是另一副贴心乖巧的好模样,上赶着献殷勤,“阿姐,事情已经办完了,我送你回去啊,正好这里有辆空马车,拿来用正好。”
“后续打扫战场这些事情办完,和他们的人交接好,然后回军密州,”桐花吩咐这次跟来的下属,“去找陈定复命,然后论功行赏。”
说到论功行赏,大家就很开心了,旁边有人吹了个哨子,将路边吃草的马儿唤来,手脚勤快的套好马车,抱拳恭送自家主子离去。
萧庭晃着腿坐在车辕上,一边啃着自家阿姐不吃的馒头,一边哼着山间小调,同旁边暂时充作车夫的私军说着闲话回城。
昨夜夹道血战开始之时,婺城就悄无声息的封了城门,等马车一路不急不缓大摇大摆的行到城门下,不用喊话里面立即有了动静。
城门缓缓开启的吱吱呀呀声里,萧庭站在马车旁边伸着胳膊腿活动身体,对桐花道,“阿姐,这婺城的人看起来很识趣啊。”
“釜底抽薪,暗渡陈仓,”桐花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聪明人做事,向来喜欢一举多得。”
“看来这婺城的天变了,”萧庭双手环胸道,“阿姐,这次就算是用绑的,也要把欧阳老先生绑回密州去,不然就梁州这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得辜负欧阳夫子的嘱托了。”
“这事你去安排,”桐花道,“别出纰漏。”
萧庭痛快应下,跳上马车,一路驶回莲花巷子。
归家后,桐花梳洗过后直接上床休息,两个时辰过后,外面晴空艳阳里,她等来了那位长平郡王的会面邀约。
一碗鸡汤面吃了个半饱之后,她才不慌不忙的起身,上了对方来请人的马车,去了城中某个极有声名的富贵庄园。
这庄园桐花过去来婺城办事时也是来过两次的,只是这次不同,宅子里如今全都是陌生面孔,侍从仆妇行走办事等级分明规矩森严,俨然一副鲜明的宫廷气象。
走过摆满各色菊花的雕花长廊,前厅处,桐花见到了一个老面孔。
赵元成笑着朝她抬手,“小寨主安好。”
“赵先生,”桐花抬手一笑,“不知这次你家郡王打算用什么条件招揽我?”
闻言,赵元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小寨主实在是言语坦率。”
“确实,许多人都这么说过。”桐花笑着点点头,“不过私以为,浪费时间在虚伪寒暄上是因为彼此有意试探交锋,至于我,对你家郡王殿下的条件约莫不那么感兴趣,既然对一笔交易不感兴趣,再浪费时间精力在你来我往的客套上就没有必要了。”
不管是从好友那里了解到的这位小寨主的为人还是他自己观察接触后的感悟,赵元成已然了解眼前这个小姑娘油盐不进的性情,若是对方真是那么容易就被打动的人,不见得能将沈老爷子留下来的那么一摊子家业经营到今日这个地步。
“小寨主,我想替自家殿下问上一句,若是想要您归附郡王麾下,您有何条件?”受对方坦率态度影响,赵元成便也直言了。
本来此次同行的幕僚们一致决意徐徐图之,早年沈老将军虽然威名在外,但如今只有一个以山匪之身声名在外的外孙女,不管是能力还是性别,都让大家充满质疑。
但在昨晚那场交锋战过后,招揽收拢沈家这样一支强军势在必行,更别提背后统领训练这支军队的将领,殿下如今麾下十分欠缺有领兵天赋的将领,等成功招揽这等人才,假使日后最坏的情况出现,需要起事推翻昏君,有此番人才也将是如虎添翼。
对于赵元成的询问,桐花并不吝啬给出答案,她面带笑意,好整以暇道,“军权在手,主政领兵。”
言简意赅八个字,是毫不掩饰的强横野心。
赵元成眼皮一颤,呼吸滞了下,许久没有言语。
事实上,他对这位小寨主的要求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对方比他设想中胃口更大,野心昭彰的模样是半点不加掩饰。
若是其他条件,他还能周旋一二,但这几乎踩在殿下底线上的霸道,他自觉,并无资格应对。
他强忍着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神情凝重眉头紧皱。
桐花对赵元成的沉默并不意外,她饮了一口茶,出言安慰对方,“不论我提不提这个条件,你家郡王的招揽我都是要拒绝的,赵先生这么想一想,心情会不会好上许多?”
“郡王殿下对沈家私军有意,是看重其兵强马壮,在下一介孤女草民,若是想要投奔明主,也希望对方有明君之相,目前看来,两方都还未到详谈的好时机。”
明君之相?不如说是成皇之相吧,赵元成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年纪轻轻就口出狂言的小姑娘,居然没觉得对方冒犯自家殿下,反而对这份狂妄心情复杂,沈老将军这个外孙女养的,着实出人意表。
桐花目光略过不远处的紫檀屏风,微微笑了笑道,“赵先生,我自小性情骄纵,年少气盛之下说了几句狂言悖语,希望不会惹殿下生气。”
“不会,”赵元成摇头,“殿下胸襟宽广善于纳谏,并不会计较。”
话到此处,再谈下去也不见真章,赵元成转而说起庆功宴的事情,除了支付此次交易的尾款黄金十箱之外,还极力邀请桐花为这次的小胜庆祝一场。
毕竟,她那番割了敌人脑袋拿去给长平郡王堆京观震慑对手的主意出得实在是太合殿下心意了。
就算如今暂时不能收拢麾下,这样的人也应当是友非敌。
就在气氛正佳之时,桐花突然皱了眉头,一把抽出腰间横刀,在赵元成震惊的目光中,脚下上前一步,一把斩断了对面某处破风而来的黑影。
“咻”的一声,黑影干脆利落的断成两截,其中一截在赵元成眼前稳稳的扎在了屏风一侧的柱子之上,入木三分。
那是一支尾羽犹在嗡嗡颤动着的粗长冷箭。
赵元成满脸震惊与后怕,若非眼前这个姑娘关键时刻出手,那支箭不管是伤到她还是屏风后面那个人,都将是滔天大祸。
“保、保护殿下!”屏风后有人急声道。
桐花没去管这句废话,目光依旧落在对面远处的楼阁之上,她自幼长于箭术,轻易判断出对方所在,对方一击失手立刻遁逃脱身,完全没有二次动手的打算。
“弓箭。”她冷声对屏风后的人道。
里面的人很快送了一把重弓出来,桐花一把拿过弓,上了屋顶。
今日天气好,她所处的位置视野也极好,重弓配的铁箭制作精良,几息之间,她就锁定了刺客,拉弓射箭。
弓弦如满月,箭如流星,一箭射出后几乎是刹那而至,将那个遁逃的身影一把钉在了地上。
红色血花爆开,被射中的人立刻颤抖着淋漓了满身鲜血,一会儿就变成了个血人。
等她收弓后从屋顶下来,前厅内已经聚集了不少黑衣甲卫和儒士幕僚们,这些人用各色目光看着她,有庆幸有惊讶也有怀疑与戒备。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甲胄更为精良看似是统领的黑衣甲卫道。
“不必。”桐花冷声道,将重弓还给了身旁护卫,“不管对方今日是冲着我来还是你家殿下来,无论哪个受伤,自此之后我们都将势如水火。”
儒士幕僚中有小小的骚动,隐约是有人不以为然说了难听话。
桐花全不在意,只看着屏风后面被重重护卫挡住的身影漠然道,“你们这些人眼中,长平郡王的性命最重要,是你们未来的指望,而我,背后也站着沈家私军和我的从属,若我此次被你家殿下牵连,日后他们势必也要寻你们的晦气。”
“彼此各为其主,不外如是,还望诸位周知。”
嚣张狂妄至此,引得在场中人一片哗然。
桐花目光锁定屏风后的身影,冷声道,“郡王殿下,你性命宝贵,为了不使你惦念这份救命恩情,就请以百两黄金买断这份恩情吧,如此一来,你我彼此日后两不相干,如何?”
众人目光下意识看向屏风后,许久后,略微有些沙哑的男声道了一字,“可。”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辞了。”桐花抬手一礼。
“小寨主不留下来听一下审问结果吗?”赵元成下意识问道。
桐花淡淡看他一眼,“前提是人还活着。”
以她对自己实力的了解,对方活着的可能性太小了,果不其然,当她踏出前厅时,外面急匆匆跑来的护卫也传来了有关刺客的消息,一箭穿胸当场死亡。
因为刺杀变得热闹的庄园里,前厅的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当桐花的身影渐渐远去后,屏风后面的长平郡王终于慢步走出。
薛慎披着大麾,乌发黑眼,神情苍白冷冽,看着一众跪地请罪的属下,面无表情。
一干猜度自家殿下心思的人,无论如何都猜不到,薛慎心里此时的想法。
他在想,原来她在别人面前是如此冷酷,所以,他果真是受到小寨主偏爱的。
如此明显的偏爱,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薛慎从未得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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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本来黄金入手桐花心情是很好的,只可惜,突如其来的一点小意外,多少让人扫兴。
她拒绝了郡王属下准备的马车,一个呼哨唤来自己在附近的坐骑,缰绳一动,朝着城东的方向而去。
她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欧阳老先生在那里,她得践行对欧阳夫子的承诺,去带他那位酷爱四海云游的老父亲回密州避难。
“阿姐!我在这里!”不远处骑着马的萧庭笑着朝她挥手,桐花一夹马腹,朝人行去。
婺城现在由长平郡王的手下接管,城中现在处于戒严状态,能自由出入的人并不多,这使得两人可以毫无顾忌的一路骑马出城。
耳边是烈烈秋风,马蹄声中,两人很快和城外的属下碰面。
“小寨主,”当先的鲁甲出声唤人,“老先生的行踪前些日子已经确定,在城外十里庄的李家村,说是那里有户人家手里有一份红南先生的手札孤本,老先生见猎心喜,就一路寻去了,目前正在村里停留。”
“那就启程吧,早点把人接走,我们早点回密州。”
旁边萧庭突然笑了一声,对桐花道,“阿姐,除了欧阳老先生之外,待会儿你说不定还能见到一个惊喜呢。”
“什么惊喜?”桐花挑眉,“我怎么觉得你小子笑得不怀好意?”
“哪有!”萧庭清了清嗓子,为自己辩解,“具体是什么惊喜,待会儿阿姐见了就知道了。”
桐花无意在此时追问眼前这个小混蛋,反正再大的惊喜也不过是薛慎突然出现在此地,她缰绳一甩,率众朝着李家村而去。
***
“婺城的秋天比熙城要冷得多,不过,柿柿如意,是个好兆头。”
秋天正是柿子成熟的好时节,一个个红通通黄澄澄的柿子犹如灯笼挂在枝头,站在树下的人伸手摘了一个,不拘小节的用袖子擦干净,慢吞吞的咬了一口。
“味道还挺甜,拿来做柿饼最好不过。”
“你来就是为了抢我的春茶孤本和甜柿子?”明亮阳光下,坐在石桌旁认真研究眼前残棋的欧阳勋捻着胡须道,“说吧,你是不是惹人生气了,才被人从雷鸣寺撵出来?”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树下的人回头,赫然是前不久刚和桐花分别的老道士。
吃完甜柿子,他两袖一揣,在石桌旁坐下,“我跟小友说了,此行要去帝京,这不是正在等一场东风送我入京吗?”
“不怪人家说你是老神棍,天天神神叨叨的,”欧阳勋笑道,“要留是你,要走也是你,一年年的不消停,难为沈颂那个脾气能忍你这么多年。”
“唔,对你这半个先生来说,可能是要嫉妒一下我和小友之间的感情。”老道士道,“可是,当初放话说教不了人的是你,拒绝收小友为弟子的人也是你,现在再来嫉妒,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闻言,欧阳勋眉心跳了跳,“嫉妒?我嫉妒你?老神棍,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
老道士笑笑,给自己倒了杯清茶慢慢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谁心里不痛快我不说。”
欧阳勋向来是个受不得激将的直性子,当下便忍不住了,“你以为当初是我不想教吗?是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老道士问。
“她是个姑娘!”欧阳勋道。
“恐怕不止如此吧,”老道士笑了笑,“欧阳老头,你当真是因为我的沈颂小友是个姑娘才不肯做她的老师?”
欧阳勋皱眉,沉默不语。
“看在咱们即将分别的份儿上,我和你说句明白话,”老道士眸光湛湛,在棋盘残局上轻轻落了一子,“你不愿意教她,和她是不是个姑娘无关,纯粹只是因为,你不想自己日后教出一个乱臣贼子的学生。”
“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心有不臣,不是池中物。”
棋子落盘的声音轻且脆,但欧阳勋却犹如被惊到一般,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老道士继续慢条斯理的道,“你这么些年屡屡拒绝朝廷的征辟,对外面那些礼贤下士之人也不假辞色,当真只是因为无心仕途与天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欧阳勋神情复杂的看着老友。
“老道士想说,我夜观天象,帝星已明,你不用再勉强自己寄情于山间野地了,该出山的时候就出山吧。”
“天下间既有德不配位者,自然也该有心有不臣者,斗转星移山川不再,世道人心都在变,有些事情自然也该随之变动一下。”
“你从前说过,沈颂命格极贵,到底贵在何处?”欧阳勋问。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问出这句话,”老道士笑眯眯道,“我年轻时观星,紫薇双星皆晦,但如今再看,晦涩已去,前路既明。”
听到“紫薇双星”四个字时,欧阳勋眼皮子跳了一下,等听完老神棍一整句话,他突然明白了,他这场入帝京的东风来自何处。
天下既然已有明主,他也是时候抛却这一身矜持了。
只是——
“关于沈颂,我尚有疑问。”
欧阳勋当年在先帝犯病屠杀群臣之前安然辞官退避密州,因着和沈老将军的交情,曾经短暂的做过沈颂的老师,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年纪小小的姑娘,在他眼中已有不臣与枭雄之相。
他权衡再三,最终到底是拒绝了这份短暂的师徒情分。
但这些年来,他心里从不曾放下,小姑娘长大之后,愈发验证了他当年的猜测与断言,是以,他心中焦虑渐重,尤其是在沈氏私军不断壮大沈颂手下能人辈出有称雄之兆后。
“我明白你想问什么,”老道士笑道,“所以,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老友,我也赠你一句话,天下如棋盘,一棋二主,也并非只有争个头破血路一条路可走。”
棋盘上,白子落在黑子身侧,二子俨然双雄并立。
欧阳勋看在眼中,突然目光湛湛,很快,他眉心舒展,露出愉悦笑意,似是对这样的结果极为满意。
村外有马蹄声隐隐传来,老道士又给自己剥了个甜柿子,清甜味道入喉,他惬意的眯起了眼睛。
虽然一棋二主,但曾经在极短暂的间隙里,他窥见过星轨的变换,晦暗不明的两颗帝星交融后,一颗彻底熄灭,另一颗大放华彩,成为了新的主宰。
这短暂的变换宛如幻象,刹那过后便已不再,只是,他深信自己所见,便循着那颗尚且黯淡的紫微星的轨迹,来到了沈颂身边。
那短暂的窥视之中,曾有一颗微弱的星子借助紫微星之力挣脱星图的束缚,现在,他要去探寻那颗坠落的星子,对方身在帝京,正好契合风时云势。
毕竟,窥探命运这件事当真有趣,即便要以性命为代价。
***
“当年帝京变天,先皇发病大肆屠杀群臣之时,欧阳相公已经辞官归隐。”
“当时吏部臣工皆竭力挽留,但对方依旧带着妻儿老小回了晋安老家,后来因为梁州水患之祸,便应好友邀请去往密州,这些年一直在各地游学,可以说是北方四州最有名气的大儒,也是天下间文人的中流砥柱。”
“还有欧阳学士,这些年一直致力于经营国子学,与无数人才志士有教导之情师徒之谊,若是此次能请动欧阳老先生出山,欧阳学士想必也不会再拒绝我们的招揽。”
书房之中,幕僚们聚集在薛慎身侧,各自阐述着想法。
“请老先生出山,这件事说起来轻巧,可之前那么多人几次三番诚心相邀礼贤下士,皆无功而返,我等相比其他人,优势并不算多。”
虽然这话有些泄气,但确实是大实话,长平郡王虽然血统与身份上有微末优势,但也正是因为这点优势,被宫中和无数对手戒备,自小到大遭遇的刺杀与暗害不知凡几。
相较起其他同为薛姓有意皇位的对手来,这已然算不得优势。
“无论如何,如今老先生难得在婺城停留,郡王殿下必定是去要见上一面的,最差不过见招拆招。”赵元成看向上首之人道,“殿下,以我从友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看,沈家或许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欧阳老先生多年前曾经做过沈寨主的老师,欧阳学士在入京之前,教导的学生是小寨主的弟弟,欧阳家与沈家关系亲近,曾经还有结亲意向,虽则后来未成,但确实是一个极好的……”
“结亲?”薛慎微一挑眉,“这消息倒是新鲜,此前情报上并未提及。”
“这是多年前两家私隐,知晓之人甚少,”赵元成道,“我也是无意间从卢刺史口中得知,当年欧阳学士有意聘沈姑娘为儿媳,只是无论是沈老将军还是欧阳老先生都并未同意,虽则亲事未成,但两家关系亲近,这些年来老先生周游各地的一应事宜,都是小寨主在全权安排。”
薛慎压下内心那一丝不该有的情绪,平静道,“既是如此,到时不妨一试。”
“朝中下发旨意,要求郡王于十月初九之前归京参加太后寿宴,如今已不剩多少时日,”有幕僚道,“殿下,拜访欧阳大儒之事,刻不容缓。”
薛慎扫一眼众多属下,起身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即刻启程。”
“城外李家村倒是不远,只是之前那位小寨主已经先一步带人前去,若是两相遇上,殿下,该如何?”有人询问。
“见机行事。”薛慎道,“此行我只带几个护卫前去,先生们为我固守后方,待我归来再说其他。”
话落,众人无不应是。
车马出城门时,薛慎看向窗外,阳光落在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愈发显得沉静清透。
淡薄光影中,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之前他并未打算过早暴露身份,现下看来,天意要他和对方相见。
他一时间有些好奇,若是桐花知道了他的身份,不知道对于来自长平郡王的招揽,是否还会是之前那副冷酷态度。
这份偏爱,还会不会继续,抑或者爱屋及乌,抑或者彻底消失。
他有点好奇这个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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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此时的李家村,萧庭已经当先一步咋咋呼呼的推开了木门,“师公,如今婺城不太平,我奉夫子之命,这次绑也要把你绑回密州。”
落后一步的桐花,一眼就看到了萧庭给她的“惊喜”。
柿子树下,石桌棋盘前,一张熟悉的老脸正对着她笑,桐花面无表情的看过去,语调冷酷,“还我金子。”
“哎呀呀,哎呀呀,小友何故如此冷酷?”老道士笑道,“那份心意我早已花用,现如今还当真是拿不出来。”
桐花双手环胸不为所动,“金子是送你走的盘缠,既然你人没走,这盘缠也自当还回来。”
“我这叫还没走吗?”老道士指了指周围青山,“我这都走到婺城来了,虽则和小友有缘相遇了一次,但过后我人还是要去帝京的。”
“你最好说话算话。”桐花道,说完她看向院中另一位老先生,“我今日来,是受欧阳夫子所托,专门请您老回密州的,还望先生首肯。”
欧阳勋捻着胡须,视线在老道士和桐花身上打了个来回,面上露出几丝笑意,“小寨主亲自上门来请,这个面子老夫肯定是要给的,如今,走是可以走,不过,还得等老夫见过一位贵客再说。”
“长平郡王?”桐花问。
欧阳勋点头,“看来小寨主已经和那位殿下见过面了,如何,小寨主对此人有何想法?”
桐花神色淡淡的摇了摇头,“那位殿下我尚且未见,但观其为人行事,倒也有几分人主之风,至于更多的,我并不了解。”
如今有志谋夺天下者,皆野心勃勃,桐花对这位长平郡王的了解并不算多,世间传言其人颇有乃父之风,至于先太子是何等人物,她在周围亲近的人口中已然有几分了解。
据说,先太子自幼聪慧好学,文武兼备,精通诸子百家经典,治国才能不俗,在同先帝父子关系尚未彻底决裂时,多次监国听政,功绩不俗,在朝野内外颇具令名,但也正是因为这位先太子如此出色,所以后来同先帝关系恶化后才被残酷打压,乃至于最后被逼死皇陵,为诸多人引憾。
欧阳勋认真观察着桐花神情与眼神的每一点变化,有些庆幸,眼前这个少女,尚未生出逆反之心。
对德不配位的君王生出不臣之心并不如何,但若是明目张胆的竖起反旗,在如今这样混乱的世道里,也与主动为恶无异。
他并不希望沈颂成为这样的人,于欧阳勋来说,他更希望寻到一位名正言顺天命加身的明主,来一场自上而下由内而外的改革,来修复如今伤痕累累的江山,对于饱受苦难的百姓来说,这是当下危害最小的选择。
长平郡王,也是他寄予希望的一位人物。
“那位殿下不曾见你,知晓是何缘故吗?”欧阳勋问,“是否和你如今的身份有关?”
外间传言再多,欧阳勋也不曾深信,虽说他对先太子有感情有信任有诸多遗憾,但世间子不类父之人何其多,他并不会因为自己和先太子之间的情谊影响当下的判断。
“影响是有一点,但并不多。”桐花如实阐述了自己的感想,“郡王身边诸多幕僚护卫,虽有一二看轻我,但瑕不掩瑜,其余人等尚算尊重。”
“我一为女,二为匪,以此等身份交际于对方,少受质疑慢待,虽有沈家私军之故,但亦可窥见郡王几分贤明。”
还有一点,桐花并未明说,那位殿下对她的信任有些超乎寻常,庄园遭遇刺杀之际,她开口要弓箭,对方就立刻遣人给了重弓,不见半点迟疑与质疑,多少有些让人意外。
毕竟,以她当时的设想来说,对方同不同意都无所谓,同意了她就出手略尽人事,不同意她也懒得多费心,正好还能多做试探。
然而,对方当机立断做下决断,咫尺之距立刻奉上危险重弓,在桐花看来,无论是气魄还是胆略都当属上乘。
过后,再观那些幕僚与护卫们言行,这位殿下的驭人手段应当也不俗。
总之,不管她是交易时狮子大开口还是当着对方的面口出狂言悖语,乃至几番拒绝此人招揽,对方的应对都暂时让人满意。
目前来说,这位长平郡王在桐花的预备合作候选人中,已然遥遥领先其他人一大截。
就是招揽的诚意稍有欠缺,不知道是自矜身份还是别有所图,至今未曾露面。
“你对郡王评价很高。”欧阳勋道,“这很少见。”
“实话实说而已。”桐花道,“对方有招揽沈家私军之意,我自然要仔细品评。”
听到这话,欧阳勋隐隐叹了一口气,他差点忘了,沈颂身后还有一支战力强悍的私军,对方多年来奉她为主,忠心不二,外面还散落着诸多以她马首是瞻的能人异士,此等优势,正是他一直以来忧心的根源。
院中一时有些安静,还是萧庭的大嗓门打破了这份宁静,他大大咧咧的抱怨着肚子饿了,催着小厮给他备饭。
“就当是提前吃午食了,总不能让小少爷饿肚子,”老道士揣着袖子笑眯眯道,“正好,早些吃完饭,早些办正事。”
桐花和欧阳勋对视一眼,彼此都很清楚城中那位贵客约莫很快就要来拜访。
果然,午食并小睡过后,李家村村口多了一行车马护卫。
“老大,人来了。”鲁甲道。
“总算是来了,再不来我就要无聊死了。”萧庭连声抱怨,“也不知道夫子给师公的信里写了什么,自打吃完饭后,师公就逮着我问个不停,我都说了之前学过的东西全都忘了,偏偏还要一点一点仔细考,说实话,那架势,比小爷上战场和人拼命都瘆得慌。”
桐花抬手给了这小子一个暴栗,“不好好读书学习你还有理了?等这次回了密州,你就跟在老先生身边好好上课吧。”
对于萧庭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师公的手段可比夫子狠多了,犹记得上一次他跟在师公身边,两个月下来说是脱了一层皮都不为过,之后回了凤凰山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噩梦连连,精神萎靡,要知道,他第一次拿刀杀人都没做噩梦啊。
由此可见,师公之威力。
很想痛哭流涕的萧庭只差抱着桐花的腿求饶了,“阿姐,求你,放过你可怜的弟弟吧,我不行,真的不可以,师公他老人家还是留给更有福气的人去伺候吧。”
旁边那些人见状一个个大肆嘲笑起来,萧庭虽然在自家姐姐面前认怂认得快,但对着一群比他还不如的莽汉们,那是半点不输志气,哇哇叫着和人动起手来,架势漂亮得很。
桐花在一旁看着,任由这些人折腾玩闹,并不阻止。
先自家主人一步前来的侍从在门前递上拜帖,对方之前还和桐花打过照面,这会儿遇见,也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婺城如今尽在长平郡王掌控,对方对她的行踪显然也一清二楚,对此,桐花不免要问上一句,“你家殿下有意和本寨主会面吗?”
那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低头道,“殿下心意,小人不知。”
“阿姐,这个什么殿下,是瞧不起咱们吗?”萧庭神情不善。
“是与不是,待会儿见过就知道了。”桐花淡淡道。
缓缓驶来的马车比昨晚被伏击那辆要简朴得多,马车周围随侍的护卫人数也少,明显是轻车简从出行,当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时,难得的,桐花生出了一点好奇心。
先一步从车中下来的人明显是近身随侍,车帘缓缓撩起,桐花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玄衣玉冠,身披大麾,挺拔身形虽然依旧有几分病弱,但风姿一如既往出众。
桐花眼里,她一见钟情的压寨夫君一直是清隽脱尘让人见之忘俗的,但现在对方以王孙身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之前被埋藏在骨子里的矜贵肆无忌惮的显露,此时再看,正是权势富贵乡中出身的顶级贵公子。
一个世族之家被打压的可怜庶子和一个权势在握野心勃勃的高贵王孙,差距区别之大,有时也是可以视作两个人的。
“阿姐,这位郡王殿下我看着十分眼熟啊。”萧庭有些阴阳怪气的道。
“天下间物有雷同,人有相似,不奇怪。”桐花看着薛慎道,“远不必大惊小怪。”
眉眼清冷的薛慎看过来,神色平静,目光也平静,出声道,“沈寨主。”
“郡王殿下。”桐花微微一笑,抬手一礼,“今日碰巧遇到,不胜荣幸。”
闻言,薛慎眼神微动。
两人视线交汇,一个比一个平静,就在萧庭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时,欧阳勋的侍从带来了老先生的传话,他邀请薛慎这位贵客入内详谈。
“小寨主?”侍从询问桐花的意思。
“我就不打扰了。”桐花道,“两位请便。”
得了答复后,侍从看向这位远道而来的长平郡王,薛慎对桐花回礼后,跟着侍从进了小院。
秋风吹来零零散散的黄色落叶,萧庭忍不住道,“阿姐,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桐花靠在树下懒懒问。
萧庭瞅着她的神情,试探道,“就是那个什么慎公子隐瞒身份骗你的事啊。”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桐花弹了下弟弟的额头,在萧庭委屈抱头时,语调淡淡道,“我自有主张。”
屋内,长平郡王和欧阳勋的这场会面持续了很久。
当天边夕阳逐渐落下天色昏黑之时,院中围坐在篝火边闲聊的几人终于看到了相携出门的两人。
“阿姐,师公有情况啊。”向来敏锐的萧庭很快发现了眼前这一老一少之间气氛的变化。
桐花抬头看了一眼道,“你小子运气好,庆幸吧,或许这次你不用跟在老先生身边了。”
萧庭哼哼两声,没为这消息感到开心,倒是更在意另一件事,“阿姐,你看中的这个什么压寨夫君,我现在真是越看越讨厌。”
一巴掌拍得萧庭龇牙咧嘴之后,桐花起身看向薛慎,“郡王殿下,你现在若是有空的话,能否详谈一场?”
对上少女那双映着跃动篝火的眼睛,薛慎微微错开视线,应道,“可。”
旁边欧阳勋看着眼前两个年轻男女,捻须的手顿了顿,老神棍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这两人看起来是有点情况,就是不知道结果到底是好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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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夜间寒凉,去马车上谈吧,”院子外桐花提醒薛慎,“慎公子应当没忘记你身体情况如何吧?”
薛慎默了一瞬,遣退身边侍从,先一步上了马车。
车内悬着两颗散发着微微光芒的明珠,还有一盏明灯,桐花在薛慎对面坐下后,选择先发制人。
“我今日第一次见长平郡王殿下,殿下身份尊贵,这场谈话我请殿下来开局,如何?”她笑问。
“小寨主想听我说什么?”薛慎换了称呼,平静问她。
灯光下,意中人玉冠墨发,穿着褚纹常服,姿态端肃,十足十的高贵王孙做派,不见半点亲和。
虽然不到相见不相识的地步,但这份高傲冷漠也足够让人心生退却之意了。
桐花背后靠着马车壁,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就在薛慎以为她会质问关于隐瞒身份这件事时,桐花开口了,她问他,“我离开熙城之后,你是不是紧随其后直接动身,没有遵照老大夫的医嘱每日里泡药汤?”
薛慎愣了一下,随即才道,“是。”
“若是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看来我也不必费心替你惦念了。”桐花直接道。
话落,她眼神与姿态都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像执掌凤凰山的小寨主沈颂而非挂念心上人的桐花姑娘。
“题外话说完,现在我们来谈正事。”
薛慎压下喉间咳意,眼睫微垂,回她道,“洗耳恭听。”
“殿下不妨先说一下您纡尊降贵屈就我凤凰山的本意。”桐花道,“事先声明,我是一个喜欢听真话的人,殿下若是打算和我装糊涂,这场谈话就不必继续了。”
薛慎看向桐花,唇色微白目光深深,“小寨主不必唤我殿下,继续唤我慎公子即可。”
“至于目的,”他道,“入凤凰山只是凑巧,这并非我本意。”
从善如流改了称呼的桐花直接道,“慎公子何必糊弄我,当初我那份救命之恩现在回头再看,巧合水分一点不少,以郡王殿下的身份,想要被我施与一份救命恩情,哪会那么简单轻易。”
“不过,在糟蹋自己身体这一点上,殿下还是很舍得下狠手的。”
薛慎没理会这份嘲讽,实话实说,“我此次前来密州,虽有意和沈氏私军的主事者结下善缘,但被掳上凤凰山确实非我本意,小寨主应当还没忘记,我是昏迷之后被你强掳上山的。”
闻言,桐花面上不见半点冤枉人的愧色,义正词严道,“反正目的都是蓄意接近我,至于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这话说的薛慎心中微微憋闷,他看了一眼桐花,继续阐明自己来意,“我来密州,是为了欧阳大儒,之前在帝京时,我同欧阳学士有过一场深谈,这场深谈促使我前来密州,希望能请到大贤出山辅佐我匡扶社稷。”
“老先生答应你了。”桐花道,“我看你们二人今次相谈甚欢,彼此似乎对谈话的结果都很满意。”
“大概吧。”薛慎无可无不可的道,并未对此明确表态,只是继续道,“如今天下形势不稳,想要立足根基,军权不可或缺,我麾下欠缺精兵强将,有意招揽的几位年轻人才背后都有凤凰山的影子,所以,我势必有密州之行。”
“小寨主背后有沈家私军精锐,麾下有不少能人志士,作为有志谋夺天下的人,我自然有意招揽。”
“招揽我啊?”桐花轻笑一声,好整以暇道,“现在我人在这里了,殿下可以好好用花言巧语或者甜言蜜语打动我了。”
薛慎喉间咳意再忍不住,他避开桐花,呼吸急促咳嗽出声,见状,桐花也没了调戏人的心思,帮着对方拍背,顺便从对方腰间荷包里找出装了药的瓷瓶,一颗乌黑药丸倒出,顷刻间被她塞进薛慎嘴里,连带着还有一杯马车茶炉中的温热清水。
“你状态比我们分开之前差多了,”桐花道,“之前白养你那么长时间了,花费的时间精力现在看来全都是浪费。”
药丸和热水入喉,薛慎舒服许多,他眉眼微垂面无表情道,“之前多谢小寨主为我这副病躯费心,日后不会了。”
桐花脸上笑意淡去,目光定定的看了薛慎一眼,“日后帝京与密州千里之遥,郡王殿下的身体确实用不着我这个外人费心。”
外面夜风呼呼的吹,马车中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古怪。
凝滞的空气里,烛火微微晃动,薛慎清冷的眉眼间泛起两分凉意,他看着桐花道,“虽然今日的会面不够正式,但此时时机凑巧,我想问小寨主一句,若是本殿下有意招揽沈家,给出什么样的诚意你才会满意?”
涉及正事,桐花的回答也十足认真,她道,“如我之前所说,“军权在手,主政领兵。”
薛慎念了一遍这八个字,然后问道,“小寨主这番话是认真的?”
“当然,再认真不过。”桐花笑容坦荡。
“若我真的应了这个条件,将小寨主招揽到麾下,那你那些属下真正奉为主上的人到底是谁?”薛慎问,“小寨主提出这个条件,当真是有意投靠我奉我为主上吗?”
“考量是有一点,但不多。”桐花依旧是那副喜欢说残酷实话的坦荡姿态,“如今的天下不太平,帝京之中或许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但帝京之外,想着谋朝篡位的人何其多,在下不才,也有些微不臣之心,想要做一方之主。”
“一方之主……”薛慎品味着这几个字,脸上神情淡薄,“所以说,小寨主是宁愿等到天下大乱群雄并立,在乱世之中称斤论两的待价而沽,也无意在此时挣一份缥缈微茫的从龙之功的。”
桐花笑笑,显然无意否认。
薛慎看着她,突然道,“所以说,是半副菩萨心肠。”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给的评价,但听起来还挺有意思,我就当是夸奖了,”桐花微笑,“毕竟,我自来不是什么好人,也不希望其他人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再一次,薛慎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根植于眼前这个姑娘身上的那份冷酷。
很难想象,这个人竟然是对他有好感爱慕他的。
之前的温情相处尚且历历在目,但此时,两人这场谈话已经快要谈到决裂的边缘。
薛慎在此时得到了自己之前一直好奇的答案,桐花在知道他的身份后,对他依旧会有一二偏爱,但这份偏爱不会爱屋及乌,更有可能会彻底消失。
现在,约莫已经快要消失殆尽了。
薛慎抬眼看向桐花,对方面上依旧是他熟悉的笑意,但这份笑意背后的冷酷,已然让他清醒。
事实上,如果没有之前那点因缘际会,此时的他也本该更加理智清醒的来应对这次招揽。
不过还不迟,他也没有被之前的温情示好动摇,现在正好让一切恢复如初。
“当今国姓依旧为薛,至少百年内,我并不希望皇室改姓。”薛慎淡淡道,“周朝十三州,依旧是薛氏天下,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殿下好志气。”桐花捧场似的拍了两下手,哄小孩一般,透着肉眼可见的敷衍与随便。
不知为何,薛慎突然有些生气,为她这副满不在乎的姿态。
薛慎眉间多了两分阴翳,他道,“小寨主也是当世豪杰,如果当真决意反叛本朝,那从此之后,你我便是敌人了。”
“和郡王殿下为敌,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桐花撑着下巴道,“话本子里,这样的故事好像叫做相爱相杀,虽然爱没多少,但相杀也算有趣。”
对方浑不在意还借此开玩笑的姿态在薛慎看来实在碍眼,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内心情绪,语调重了两分,“沈桐花,我不是在开玩笑!”
闻言,桐花气息滞了一下,瞬间呛咳出声,连连摆手道,“我的天,别那么叫我!实在是受不住。”
“桐花,沈姑娘,沈寨主,小寨主,桐花姑娘,随便你怎么叫我,连名带姓的沈桐花就算了,我不喜欢。”
薛慎面上多出两分红,“你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好不习惯的。”
“我就是不习惯,就是不喜欢被这么叫,有问题吗?”桐花面色不善的反问,“就像我不叫你郡王殿下,也不叫你慎公子,而是叫你薛慎公子,你愿意吗?”
“薛慎公子,这个称呼你喜欢吗?”
薛慎没回答,面上显见有些语塞,甚至还有一二分不甚明显的窘迫。
许久后,他才道,“我明白了,小寨主。”
“既然明白了,那就继续。”桐花道。
或许是之前的凝重气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打破,薛慎情绪稍缓,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姑娘,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并不想和她成为敌人。
桐花的冷酷与强硬显而易见,但薛慎从来也不是个多柔和妥帖的人,就像她砍了敌方人头送给长平郡王堆京观一般,薛慎也敢接手做下堆尸塚高塔这件事。
可是此时此刻,薛慎并不想和她硬碰硬,他更愿意费心在两人之间转圜一二。
他希望,他能招揽到桐花做他的臣属,那种微妙的感觉,甚至让他在生出这个念头时有些心旌神摇。
为此,他甚至愿意拿出自己的底牌乃至示弱。
“西北军已于三年前奉我为主,十三州内,亦有不少世家与志士愿为我效犬马之劳,因为江氏外戚近些年的肆意妄为,朝野内外政敌不少,对于这些人我也拥有能打动他们的好处与诱饵。”薛慎一字一句道,“北面蛮族近些年屡屡犯边,王庭蠢蠢欲动想要南下,辽州和孟州一直以来并不太平,而南面云州当地土族时时作乱,和西南小国贵族勾结,想要侵吞本朝疆土,再加上这些年天灾人祸频频,如今的薛氏江山,说是危如累卵也不为过。”
“所以呢?”桐花定定的看着他,“你是想用天下大义来说服我吗?”
“世间罔顾仁义者何其多,倒不如说,当今世道,背弃仁义之人多数活得更好,”薛慎道,“我说这些,是想小寨主明白我的底牌,了解我的处境和诉求。”
“我是在说,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定鼎天下,挽救百姓江山。”
“我在请求小寨主帮我。”
夜色愈深,黑夜里的寒风呼啸而过。
马车中,桐花用一种格外认真的姿态看着眼前的年轻公子,许久后,她终于开口,“事关重大,我此时并不能给你准确答复。”
这个回答并未让薛慎失望,倒不如说,他心中反而有些喜悦,桐花这么说,意味着她已经有所动摇,不然,她不会如此认真的回复他。
她本人确实是沈氏的主心骨,但骨无肉不立,这样一件大事,她的确需要和其他人再行商量一番。
话到此处,今天这番深谈的结果尚算圆满。
临别前,桐花阻拦了薛慎准备下车的举动,她道,“外面冷,你身体不好,还是别出来吹冷风了,不然老头子的药都不够吃的。”
“我和殿下也算有些交情,就不必那么客套了,你早些回去休息才是正经。”
薛慎面色依旧苍白,但无论是眼神还是气息都比之前缓和许多,对于桐花这份好意,他点了点头应下,“好。”
下车前,桐花回头看了这人一眼,神色语调都极平静,“长平郡王向沈氏之主求助,她顾忌颇多,还要考量一二,但慎公子向掳他上山做压寨夫君的桐花姑娘求助,她是不会犹豫的。”
“帮自己的心上人解难,讨好他取悦他,是她分内之事,也是她心之所向,这点,还望她的候选小夫君明白。”
话落,她人已经干脆利落的下了马车。
外面,扯着嗓子的萧庭在咋咋呼呼的大呼小叫,“阿姐,你好磨蹭啊,我给你精心准备的烤肉串全被那群混球儿给抢了,那是我费劲巴拉给你准备的夜宵!这群人居然半点都没给你留!简直要气死我了!”
桐花拍了拍弟弟的脑袋,哄他,“吃我一个肉串,回去长跑加练一圈,今晚吃多少回去就加练多少,这个处理结果你满不满意?”
“满意!满意!太满意了!”萧庭闻言放声大笑,一副明目张胆的小人得志姿态,开心得不得了,“我就知道阿姐待我最好了!”
外间一片喧嚣热闹,马车中,薛慎侧耳听着,眉眼间的热意依旧居高不下。
心口处漾起一片涟漪,有些涨,也有些甜,横亘在胸腔那里,久久不散,让他一时之间很是无法清醒的想些什么。
马车缓缓驶离李家村,在村口处,被一位不速之客拦下。
寒冷秋夜,一身凌乱道袍胡子拉碴的老道士笑呵呵的站在那里,朝着看过来的薛慎拱了拱手,“郡王殿下,秋夜寒冷,恕老道士叨扰一二。”
因为之前在桐花身边见过这个老道士,且两人看起来还算相熟关系不错,薛慎勉强压下心中那份对术士的厌恶,邀请对方上了马车。
先太子当年和先帝闹到决裂,帝王之心是其一,术士之祸是其二,因此,薛慎极其厌恶这些喜欢祸乱摆布人心的妖邪之流。
老道士并不介意被冷待,他自己自得其乐的打破这份冷场,笑眯眯道,“殿下,看在小寨主的份上,此次可否捎我一程,同入帝京?”
“入京?”
这种身份的人入京,听在薛慎耳里,并不怎么让人愉快。
“老道有疑惑待解,答案非帝京之内不得寻,因此,只好腆着一张老脸借我们小寨主的光让殿下破费捎我一程了。”
薛慎惯来不喜欢这类人的装神弄鬼与胡说八道,因此只淡淡的应了一句,“可。”
“作为殿下捎我一程的谢礼,老道士就多说两句闲话吧,殿下还是早些回京为好,不然,姻缘有变,还赶不上为来日臂膀略尽地主之谊,那可就太可惜了。”
薛慎定定的看了这故弄玄虚的老道士一眼,未曾追究探寻一字半语。
等回到庄园后,夜半时分,有飞鸽传信送来京中情报。
心腹神色凝重道,“殿下,京中消息,太后打算在寿宴之上将江家二房嫡次女江彤赐给您做郡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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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赐婚?
薛慎眉心紧皱,江家之人已然让人深恶痛绝,还是江彤那个屡屡纠缠骚扰他的恶心女人,刹那间,薛慎原本的好心情几乎是瞬时消失殆尽。
“宫中已经下发明旨,要求您尽快回京述职,旨意下发之时被有心人蓄意拦截,殿下,恐怕咱们得尽快启程了。”
烛火幽幽,薛慎抚了抚隐隐作痛的额头,“既然如此,那就后日启程。”
可能是身上余毒作祟,薛慎一时间难受极了,他在想,不知道明天他能不能等到想要的回复。
事关欧阳大儒与沈氏私军,他很希望自己这次能不虚此行。
普通人安睡的深夜时分,庄园守卫森严的书房之中,此时正灯火煌煌,一片忙碌。
早已按照事务紧急程度被挑拣分类好的公文摆满了桌案,薛慎一边处理手边公务,一边听下属禀报今日的紧要事宜。
“除了以上这些,目前最麻烦的就是太后赐婚之事,”赵元成道,“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需要告知殿下——”
“赵先生请讲。”薛慎端坐在云蝠纹路翘头案后,抬眼看向赵元成。
赵元成含笑道,“韩先生已经答应殿下所请,准备不日启程去往雍州,想必殿下回京后,就能见到韩先生了。”
“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消息。”薛慎眉间露出一丝舒缓之色,“这对日后抵御北蛮来说,助益颇多。”
两人口中所说的韩先生,是先帝时期工部侍郎之子,这人自小痴迷机关之术,堪称天赋异禀,是个十分难得的擅长“奇技淫巧”的大家。
为了北面抗击蛮族之事,薛慎在听说对方手中有威力极强的攻城守城利器之后,私下里曾多次拜访,希望能将人收入麾下。
奈何韩家当年因为先帝昏聩滥杀,族人十不存一,韩家对当今皇族可谓是深恶痛绝,为此,薛慎颇费了不少力气转圜。
几年往来间,韩家态度一直十分坚决,从未允他所求,薛慎虽有些失望,但也不曾勉强,此次对方愿意改变主意,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都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本朝江山百姓。
只是,韩家虽然同意入京,但也只是对方被打动后的第一步棋,至于日后要不要为朝廷效力,为他效力,想必对方还要继续斟酌考量。
“你立即遣人去青州护送韩先生入京,务必保证对方安全,”薛慎吩咐赵元成,“另外,还要记得低调行事,不要给韩家带来麻烦。”
“是,属下明白。”
“殿下,成大人在外求见。”近身随侍出声禀报。
“让他进来。”薛慎继续低头处理公文,并未抬头。
这是一个和从前许多时候别无二致的忙碌夜晚,薛慎有条不紊的处理着公务,某个瞬间,他突然想起谁的督劝,对方让他保重身体好好休养,似乎他今日依旧未遵嘱咐。
摆在眼前的事务似乎没有紧急到必须立刻处理的地步,他迟疑了下,最后还是暂缓了安排,决定先行休息。
对自家主子的这个决定,赵元成是有些惊讶的,一个习惯性苛待自己压榨自己的人,难得愿意对自己好一些,说实话,他心情有些复杂。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郡王殿下身上那根弦崩得太紧了,似乎是因为先太子妃的教养,他过于苛求自己,但这对本就病弱身体不佳的殿下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
因为殿下的身体和性情,不少人一直心中惴惴,担心大业未成就明主不再,私底下格外焦虑殿下的婚事与子嗣,若是以后殿下日日都能有今日这般觉悟善待自己,想必很多人都会松上一口气。
薛慎并不知道心腹下属正在操心他的身体,他安安静静的睡下,一夜无梦。
***
千里之外的雍州,帝京皇宫之内,一个娇俏少女正在大发脾气。
“凭什么是江彤?二房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值得姑母许出去一个王妃之位?还是郡王殿下的王妃?我不服!”
上好的白玉花瓶被狠狠扔到地上砸落一地碎片,身边侍女正在极力劝解自己大发脾气的主子,压低声音匆忙安抚道,“姑娘,您先消消气,赐婚之事如今太后还未下发明旨,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但您要是在宫里继续这么发脾气闹下去,被那起子小人告到太后跟前,说您不敬长辈,心怀怨怼,到时候坏了您在太后跟前的脸面就不好了,那才是坏您姻缘的大事。”
“所以,如今您一定不能被那些小人气得方寸大乱,让人看笑话啊!”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江燕若是能忍得住脾气,也就不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江家大小姐了。
她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胸中那口恶气,有些厌恨的道,“好一个江彤,在姑母面前抢夺我的宠爱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连我看中的男人都敢抢,不给她一个惨痛的教训,她都不知道江家的江到底是哪个江!”
江燕踢开身前的花瓶碎片,朝心腹侍女招了招手,“你来,按我的吩咐去找人做事,郡王回京之前,我要让江彤彻彻底底的明白,动了我的东西是个什么下场!”
帝京之内这点和薛慎有关的小小波折在台面之下汹涌着,至于即将被赐婚的他本人,则在隔日醒来后再度启程去往了李家村。
在村口处,他碰到了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启程回密州的桐花一行人。
“欧阳先生和我们即将启程回密州,先生在马车上,殿下若有话,不妨入内详谈。”桐花先一步和薛慎打招呼,将人请到了马车旁边。
薛慎此来,确实有重要的事和欧阳勋相商,他朝桐花轻声道了句谢,被对方扶着上了马车。
约莫是距离太近,他清楚的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比他矮了不少,北风将对方鬓边发丝吹过来,拂在脸上有种让人心焦的痒意。
薛慎顺势往后移了下,避开那点飘扬发丝,径自入内和欧阳勋谈论正事去了,至于桐花,则站在附近,和之前认识的老熟人闲聊。
赵元成一直是个善谈的人,此时作为在场中人里和桐花最相熟的那个,当仁不让的和她攀谈起来。
心里打着日后可能会和对方成为同僚的主意,他在言谈上便没那么拘束,从在京中国子监任职的欧阳学士不知怎么就谈到了自家殿下的婚事,然后不可避免的提及了即将到来的太后寿宴与赐婚之事。
“赐婚啊,”桐花笑意深深,“对象如果是江家之女的话,确实有点麻烦。”
“谁说不是呢,”赵元成叹道,“殿下必然是要拒婚的,就是不知到时候会是什么情形,太后与陛下一向对殿下戒备甚深,用婚事拿捏不过是小试牛刀,就算拒绝得了一次两次,日后还会有三次四次,他们势必是要安插人到殿下身边的,这么好用的手段对方实在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赐婚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手段,若是用好了,轻则你家殿下内宅不稳,重则性命不保,若是我,我也会从此处着手。”桐花道,“对身处深宫内帷的女人而言,这是她们最简单方便的选择。”
“小寨主若是有好主意的话,不妨为殿下和我们解解疑难?”赵元成道,“若是能有一劳永逸的手段彻底杜绝此类之事就好了。”
桐花挑了挑眉,“那还不简单?让你家殿下上表出家就行了,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号,寺庙道观里待上几年,太后总不能逼迫一个和尚道士和人成婚吧。”
闻言,赵元成不可避免的露出苦笑,“主意确实是好主意,只可惜,殿下绝不可能同意。”
“既然如此,那我就没办法了。”桐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毕竟是你家殿下的私事,我一个外人不好多加置喙,再者说,万一赐婚的对象讨了郡王殿下喜欢呢,这人娶进门之后,就算是再别有所图,只要郡王有意,这点隐患总归不难解决。”
“除非,”桐花看向赵元成那张神情无奈的脸,“你们早已经有了想要结下婚盟的人。”
虽则赵元成很快掩饰了神情,但那短暂闪过的惊讶,还是让桐花窥见了真相,唔,这位郡王殿下,在婚事上已然有所打算了。
桐花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人,半点不吝啬出言猜测,“若是我处在你家殿下的位置,我若是要娶,必娶武将之女,且还是手握重兵的武将,纵观如今天下大势,能担得上殿下岳父身份的,可没有几个人。”
“还请小寨主嘴下留情。”赵元成忍不住苦笑,连声讨饶,“殿下心思如何,不宜妄言。”
“联姻之事,古来有之,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桐花笑眯眯道,“更何况,还是一桩成与不成尚未可知的婚事。”
秋风寒凉,此时的赵元成却出了一身冷汗,他一时间有点不太想和眼前这个姑娘继续谈下去了,怕再度受到惊吓。
镇守西北的方将军有意和殿下联姻,是极少数心腹才知道的私密,赵元成虽然在长平郡王的幕僚团队中不甚显眼,能力也非一流,但因为跟随时间最久且办事牢靠少纰漏,一直以来十分受重视。
正因为知道这点私密,他才有些心惊于眼前之人的敏锐。
殿下当时虽然拒绝了方将军的联姻之请,但方姑娘比殿下小两岁,待嫁之龄将近,纵然殿下拖上几年,也完全等得起,这实在是一桩多方都能满意的双赢之选。
只要殿下在婚事上有所抉择。
“其实小寨主也是不错的联姻人选。”没话找话的赵元成突然玩笑道。
“我吗?”桐花挑眉,懒洋洋道,“那恐怕不行。”
纵然本意只是开玩笑,但被这么直接干脆的否决,赵元成心里的好奇心实难压住,“为何不行?”
“联姻的本质是利益置换,我若和你家殿下做交易,可不想要什么王妃之位,”她语气平平道,“我若开口,轻则世袭罔替的爵位,重则手握实权的异姓王之位,这等好处,岂是一个男人的内宅妻位能打发的?”
“可这个妻位日后若是一国之母呢?”赵元成说这句话时声音压得极低,他此时已经没有玩笑之意,而是单纯不相信有姑娘能拒绝正位中宫的皇后之位。
“史书上被废的死掉的皇后太子还少吗?”桐花笑着反问道,“先帝年轻时还薄有贤名宠爱太子呢,可最后亲自逼死儿子昏聩到杀空大半朝堂的人也是他。”
“先生,对于我这等出身草莽的人来说,能落到手里的好处才是实打实的好处,至于其余那些虚的,都要打个折扣,至于打几折,这就要看是和什么人做什么生意了。”
“显然,我沈家这笔生意是需要你家殿下和我都慎重以待的大生意。”
听罢,赵元成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小寨主,我现在是一点都不希望你入我家殿下内宅了,若是殿下有一天当真有此打算,我也会竭尽全力劝阻。”
“为何?”桐花效仿了对方刚才的言语,饶有兴致的反问道。
“因为我担心哪天这天下就改了薛姓。”赵元成苦笑着道,“阁下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赫赫扬扬,我是既担心殿下的性命又担心殿下的大业啊。”
桐花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看起来颇为认同赵元成这番话,“做人幕僚就是操心的命,主公之忧,吾之所思也,日后先生哪天要是在你家殿下身边混不下去,就来投奔我好了,我十分喜欢先生这样尽责尽职的僚属。”
“不敢不敢,小寨主抬爱。”赵元成拱手讨饶。
“喜欢什么?”旁边有人突然出声问道。
马车旁边,薛慎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看着相谈甚欢的两人。
赵元成正要含混过去,冷不防旁边有人潇洒出声,“我们正在说,殿下若是不喜欢赐婚对象的话,该怎么办。”
从桐花口中说出的“赐婚”两个字扎了薛慎耳朵一下,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缓缓收紧,下巴微抬,“怎么样,想出婉拒赐婚的好主意了吗?”
“殿下私事,我这个外人就不便多言了,”桐花笑着抬了抬手道,“殿下和赵先生好好聊吧,我们和欧阳先生这就启程回密州了。”
薛慎一直知道眼前这个屡屡出言撩拨他的姑娘是个行事干脆利落的人,此时她说要走,当真就是立刻启程,一干下属与护卫准备妥当之后,半点不耽搁的动了身。
车马粼粼前行,马蹄声中,对方护在马车一侧,没有半分回头的打算,显然也无意留下和他闲聊。
薛慎垂下眼,拂去衣袖上沾染的落叶碎片,看向周遭下属,“动身,我们护送欧阳先生一程。”
闻言,一干亲随立刻动作,很快追在前面前行的车队身后,做了个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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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5 章
殿下此时心情不太好,这是赵元成最直观的想法。
不过,他并没有贸然去猜测主子的想法,毕竟,殿下从来不是会因私心迁怒下属的人。
只是,这送别一连送了几十里,虽然是出于对欧阳大儒和小寨主的尊重,但也着实有些远了。
要知道,离开梁州之日在即,殿下在这边尚且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并不能全然将时间都花费在这趟送别上。
时间已近午食,赵元成在其他同僚的暗示与怂恿中,到底还是叹息一声,决定去做那个不识趣没有眼色的下属。
“殿下,现在约莫午时了,”赵元成试探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您看我们是不是同欧阳先生与小寨主辞别,早日回城?”
念及之前小寨主对自家殿下的疏远冷淡,他又多添了一句,“先生年事已高,舟车劳顿之余不宜再劳心劳力,殿下不如同小寨主多说两句,既是亲近示好,也方便加深我们两方关系,以图日后。”
闻言,薛慎不置可否,虽未直接答应,但已然有所动容。
赵元成见有戏,立刻身先士卒的表示自己愿意去游说小寨主,得了主子允许之后,他骑马快跑上前,同人搭话。
“可以啊。”对于来自老熟人的邀请,桐花倒是没有拒绝,虽然旁边同行的萧庭故作姿态的冷哼连连,面色不佳。
目送赵元成离开后,桐花伸手准确捏住了弟弟的鼻子,“萧元宝,你是突然变成猪仔了吗,这么哼来哼去的。”
萧庭没挣扎,任由姐姐捏着,瓮声瓮气道,“阿姐,你那个半点好处没捞着的前压寨小夫君,明显对你别有所图,你可别被美色晃花了眼,中了人家的美人计啊。”
桐花弹了弟弟额头一下,没好气道,“行了,我谢谢你替我操心了,小麻烦精。”
和车里的欧阳勋说了两句,让车队继续前进后,桐花调转马头,独自一人和薛慎的车队碰面。
“殿下,不远处有个河滩,我们去那里谈谈如何?”桐花向车内之人做出邀请。
薛慎下车,向属下要来一匹马,两人并骑,去往河边。
这是一条不宽不窄的普通河流,邻近冬日,河水有枯竭迹象,不急不缓的从上游慢慢流往下游,河岸两旁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头,上面偶有绿草与苔藓,引得一些尚未冬眠的鸟儿落脚。
桐花看到一只在石头上蹦来跳去叽叽喳喳的画眉,棕黑相间的羽毛虽然普通极不出彩,但鸣声流利婉转,高亢悦耳,看起来很是自在可爱。
“这鸟儿一首曲子都快唱完了,殿下还不开口吗?”桐花转身,笑问眼前人。
薛慎默了下,才缓缓出声道,“之前的提议,我想问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殿下有点心急啊,”桐花笑道,“怎么说都是一件关系日后前途的大事,留给我考虑的时间还是再多上一些吧。”
“好,”薛慎点了点头,“我会耐心等候姑娘的佳音。”
“也不一定是佳音,”桐花笑着提醒,“结果未出之前,殿下还是暂且别抱太大期待,万一我让你失望就不好了。”
“不会失望的。”薛慎平静道,“如果姑娘拒绝,只能说明我的诚意还不够,更何况,这次密州之行,还有了解决我身上伤病的希望,这对于我来说已然是极好极好的消息了。”
闻言,桐花认真的看了薛慎一番,似是在品评打量,看得薛慎不由自主的身体僵硬。
“精神不错,看起来昨晚睡得还好。”末了,桐花道,“作为一个身体不佳的病患,苦药吃得再多,都不如平日里好好吃饭睡觉按季保养来得周全,病可以治,毒可以解,但若是忘了好好照顾身体的话,保持健康这件事无异于坐吃山空。”
“因此,底子不好,日后就别空耗自身了。”
薛慎怔了下,忍不住认真去看对方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面仿佛每时每刻都溢满了光,不管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冷酷还是温柔,它永远都那么明亮。
一时之间,薛慎甚至忘了此时该开口道谢,他站在那里,仿佛也变成了河滩上伫立的石头,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任由风拂雪落。
桐花自己倒依旧自在,她看了看天色道,“天有点阴沉,好像要落雪了,我要抓紧时间赶路回密州,殿下也早些回城吧。”
“今日一别,来日有机会再见。”
嗓音仿佛因为这干冷的天气变得涩然,薛慎耳朵里听着对方的言语,却无法干脆流利的回应这个辞别。
桐花去河边牵马,朝薛慎招了招手,“殿下,走吧。”
薛慎动了动脚,在对方转身时,突然开口问道,“赐婚的事,你不问我吗?”
听到这句话,桐花回头,笑道,“我为什么要问呢?”
薛慎不语,只安静的盯着她。
“是因为我之前说我喜欢你吗?”桐花调侃道,“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在听闻你即将成婚之后,得追到你面前问上两句。”
“不是成婚!”薛慎皱眉反驳,“只是太后有意给我赐婚让人于内宅辖制我而已。”
“不管目的如何,殿下被赐婚这件事板上钉钉。”桐花道,“就如今来看,我既不是殿下的谁,为何要贸然过问?”
“于私人身份上来说,只是我单方面喜欢慎公子,慎公子成不成婚和谁成婚,都没有和我交代的必要,别人的私事,尚且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于公事上的交际而言,我如今还并不是长平郡王的僚属,为主子的婚姻之事参详利弊,也不是我的职责。”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都不是我该开口过问的事。”
桐花这番话说得太过合情合理公事公办,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尤其是对向来忌讳此类之事的薛慎而言,一个爱慕他却不会给他额外增添麻烦的姑娘,如此行事可以说是极其合他心意。
如此合他心意,放在其他人身上,他只会欣然笑纳然后顺势而为,不会多花一分心思在这等儿女情长的小事之上。
但此时的薛慎,却半点都没有被取悦到。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是即将到来的冬日寒气,越发显得人似冰雕美玉,不见半分人间温情烟火气。
“小寨主通明事理,在下佩服。”他最后道。
桐花看着对方,含笑道,“我不过是由己及人罢了。”
“若是如今我有婚约在身,殿下会过问我的私事吗?想必不会吧,是以,我也不想在殿下面前做个没眼色的讨嫌之人。”
薛慎默然一瞬后,应道,“理应如此。”
然而,他心里却全然不是如此做想,当初被他拒绝后还要强硬掳他上山的人是谁,每日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故作亲近的是谁,言语间屡屡示好撩拨的他的又是谁……
总之,好似一点都不是眼前这个极其通情达理的姑娘。
秋冬寒日里,阴沉得即将落雪的天气,眼前不见半点鲜活。
婉转鸟鸣的画眉鸟早已飞走,河岸边只有水流声与风声,薛慎同人并肩走在一处,脚步不紧不慢,平常得仿佛此刻只是漫步而非离别。
远离河边靠近官道之后,桐花突然停下脚步,“慎公子。”
薛慎转头看向身边人,“怎么?”
桐花笑着看他,神情坦然又温和,抬手一礼,“殿下保重,有缘的话,他日再会。”
话落,她仿佛并不在意对方的回应,抬手为薛慎理了理被风吹皱的衣领与大麾,然后径自上马骑马离开了。
马蹄扬起尘土,有赖于骑士的高超技巧,很快追上前行的车队,渐渐远去,最后在北风与飘落的小雪中消失在道路深处。
“小寨主走了,”旁边有人出声感叹道,“不知殿下和小寨主谈得如何,我们若是能有小寨主襄助,来日胜算不知多了几筹。”
薛慎视线看着前方,淡声道,“我并无信心可以打动她。”
“确实,小寨主是有点麻烦,不太容易讨好。”那人笑道,“不过,越是刺多的果子越是清甜,殿下不妨拿出当日攻克韩先生的心思手段,说不定他日会有惊喜也未可知呢。”
薛慎想,这两人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收拢韩家之人,他是心怀期望,能成事最好,最后不成,虽有遗憾却也能接受。
但若换到那个姑娘身上,有朝一日她若弃他另择他人为主,薛慎想,他一定会很生气。
不是失望,而是愤怒。
甚至,倒还不如她自己举起反旗,反了如今早已不成气候的朝廷,自己占山为王,那样兴许他还更能接受。
从密州相见到梁州离别,这本是极短暂的一段时光,但因为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短暂的光阴也变得深刻充实起来,尤为让人难忘。
送别那两人后,薛慎半分没再耽搁,赶在圣旨命令的日期之前,日夜赶路顺利归京。
回京后,是接踵而至的太后寿宴,寿宴之上,据传要被太后赐婚长平郡王的江家二房姑娘江彤,和参加宴会的某位公子闹出了私相授受的丑事,赐婚一事无奈暂缓。
太后寿宴过后,又有传言称赐婚对象换成了江家大房那位爱慕郡王殿下的江燕姑娘,只是圣旨还未离宫,这位姑娘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跌落马车,露出服用了某种情药的丑态,让京中内外看足了江家的笑话。
宫中江太后气极,但几番调查也只是家里姑娘互相陷害彼此落井下石闹出来的丢人丑事,和那个即将被赐婚的对象全无干系。
只是,当她打算再度换人摆布某人的婚事时,护国寺里那位老成持重的方丈在万佛法会中当众言说某位故人神魂不安,需要后继血脉斋戒护持三年,言语间矛头直指众人皆知的先太子。
后来,宫中赐下旨意,命长平郡王入护国寺斋戒茹素三年,以慰故人。
京中第一场雪落下时,暂居护国寺内的薛慎等来了一位期待已久的访客。
欧阳勋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厚重冬装,边被儿子扶着艰难迈过高高的门槛,边喋喋不休的抱怨,“说了不用你陪着,你专心忙你的事去,我自己一个人正好,需要照顾的话我会吩咐下人,不用你在这里碍眼。”
深知自家老父亲的执拗性子,欧阳学士但笑不语,只安安静静的陪在一旁,至于老父亲的一番话,权当耳边风。
薛慎前来迎客时,下意识往后面看了一眼,除了欧阳家的侍从,外面没有任何多余人等。
从梁州回来到现在,他除了接到两封来自欧阳大儒的书信之外,密州那边再无来自任何人的音讯。
对方既从未过问在意过他屡被赐婚之事,也未对他的招揽有任何回应,堪称是杳无音讯。
欧阳勋注意到眼前年轻人脸上那份期待落空的失望,见状笑眯眯道,“殿下,你同我之间的那个赌约,现在看来是你输了。”
“凤凰山的小寨主,并不愿意投靠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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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在梁州同欧阳勋会晤时,薛慎同对方谈论更多的并不是他的才学智慧与为君者的德行能力,这位大儒反倒十分关注他同桐花之间的交集。
那场会面从午间持续到晚上,足足耗费两个多时辰,最后的结果居然是一个看似儿戏的赌约。
欧阳勋说,“若是殿下能招揽到沈家那个继承了外祖父衣钵的姑娘,能让她成为你麾下僚属帐下猛将,到时老夫甘愿俯首称臣,纳头便拜,愿同殿下一同周济这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
薛慎很清楚欧阳勋立下这个赌约的目的。
一个野心勃勃心怀不臣之人,若是不能纳为臣属,来日就是心腹劲敌。
这个劲敌,无关男女。
当初南下密州之时,老师就着重提过凤凰山的小寨主,他当时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姑娘做了许多设想,但都不及真正与她相遇接触之后感悟深刻。
来自对方的喜欢爱慕他可能感受不深,但那份蓬勃的野心与赫赫扬扬的狂妄无忌,却足够扎眼刺心。
当初梁州离别之时,他已经有微末的预感,自己可能不会得偿所愿,但在归京后等待的这许多日子里,他依旧怀抱了一份不切实际的小小希冀。
薛慎很清楚自己不该失望,也没理由失望,毕竟当初对方并未给出一言半语许诺,可此时看到独身入京的欧阳先生,那份本不该存在的失望却深深的扎根在了他心底。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期待对方的到来。
即便不是为了来投奔他效忠他。
“看来殿下心情不大好。”欧阳勋笑道,“想来很是失望今日只看到我这一位不速之客。”
“先生说笑了。”薛慎抬手行礼,“欧阳先生愿意入京,愿意来见我,已然是我和天下百姓之幸。”
一对彼此有意的未来君臣在飘着雪花的寒冷冬日开始了一场推心置腹的深谈。
外面,雪花飘飘扬扬,寺院中白梅飘香,当这天晚上送老先生下山后,薛慎终究是没睡好。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没有半点睡意,屋子里飘荡着熟悉的药味,就在五日之前,他收到了来一份来自程老爷子为他调理身体的新药方,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思绪漫无边际的延展,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身体要紧,终于在许久后睡了过去。
只是,睡着时眉心依旧紧皱,半点不见展颜。
***
冬日夜里的京城,滴水成冰,寒风肆虐。
欧阳家的府邸里,此时桐花正同欧阳老先生与欧阳学士对坐饮茶。
“夫子的茶艺还是这般出色,只可惜,萧庭那小子死活不肯随我入京,不然,我必要把人放在夫子跟前好好教导一番的。”
闻言,欧阳学士面露笑意,“看来小少爷近些日子十分懈怠,惹得小寨主非要把人送我这里吃些苦头。”
桐花无奈道,“虽说我不指望他学出什么名堂,但日日总是那么喜欢逃避懈怠,就算是为了磨磨他的性子,我也要压着他努力。”
“长姐如母,小寨主为了小少爷,可谓是事事思虑周全。”欧阳学士道。
“你们先别说闲话了,”欧阳勋打岔道,“小寨主,听闻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各地巡视?”
桐花点头,“梁州不稳,其他各州也有些情况,临近年关,正好抓紧时间去各地巡视一下产业。”
“不止如此吧?”欧阳勋笑道,“我怎么觉着你这趟出门,别有所图呢?”
“先生犀利精明,小辈佩服。”桐花笑着称赞了两句,“此举确实有一举多得的意思。”
“今日你不愿陪我一同去护国寺,心里想必自有主张,老夫冒昧问一句,小寨主打算何时去见殿下啊?”
桐花略想了想,笑道,“我掐指一算,后日十五是个不错的日子,适合去寺里拜访殿下。”
欧阳勋听在耳里,突然有种心中巨石落地的欣慰与欣然,现在看来,他可以提前为那位郡王殿下庆祝一番了。
“冬日饮茶虽风雅,但偶尔也要饮些酒,正好家里有坛品质不错的梅花酒,雪夜佐酒,小寨主陪我饮上两杯如何?”
“乐意奉陪。”
被老父亲撵出书房的欧阳学士有些无奈的看着那对饮的一老一少,两人谈天说地,看起来气氛极佳,完全没给他这个多余的人留出参与的空隙。
好吧,他就知道,自家父亲心里不知道多中意小寨主,可偏偏因着心里那点儿倔强念头,怎么都不肯在原则问题上妥协。
像他,纵然明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枭雄之心昭然若揭,也不介意与对方亲近为伍。
毕竟,当年救他于泥潭让他尽展所学去实现梦想的正是这个人。
他和萧庭之间是师生之谊的话,和小寨主之间就是忘年交一般的知己之情,如此知己,人生何其难得。
来自郡王的招揽,他会应承,但若某日小寨主开口要他二者择一,他只会倾向于救他于水火的知己。
无关好坏,只关乎分量轻重。
***
帝京今年的第一场雪持续了许久才停下。
停雪后天气放晴,入目所及到处都是银装素裹,寺院房屋顶上积雪重重,院中各色花草树木雪白臃肿,山间石阶道路延伸至下面灰蒙蒙的树林间。
薛慎这日早晨打算去帮寺里清扫屋顶积雪,刚穿好灰扑扑的僧衣出门,就见院中将将绽放的红梅树下站了一个人。
护国寺里多是白梅,寥寥几株红梅零散的分布在各个院子里,薛慎所暂住的院中,恰巧有一棵,孤枝嶙峋,一直不曾开放。
昨夜睡前,只隐约看到几个花苞,如今再看,已是半树冰清玉洁霞彩风流。
仿佛是为了迎客般,这株红梅恰好盛放在最好的时候。
“殿下,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晴好阳光下,少女笑意嫣然,红梅映雪似乎都比不过她一笑之间的风采。
薛慎一时之间竟有些怔楞,甚至生出了几分恍惚,好似自己尚在梦中,眼前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桐花带着一身冰雪气息缓步走近,她站在石阶下,看站在门前廊下的薛慎,“慎公子,故友重逢,不值得亲近一下吗?”
裹挟着冰雪梅香气息靠近的人,给了薛慎一个清且浅的短暂拥抱,倏忽之间,他还未来得及抬手之际,对方便已退开,含笑看他。
“你来了。”许久许久后,薛慎终于能说出这三个字。
他那张和这冰天雪地格外搭配的容貌渐渐泛起两分春意,眉眼微弯,化成一个微笑,“小寨主是来给我答案的吗?”
“是啊,我是来给殿下答案的。”桐花笑道。
薛慎的眼睛里映着眼前意气飞扬的年轻少女。
她眉眼灵动,笑意鲜活,白皙脸颊因为寒风微微起了两分红意,零碎乌发散落在颈间,是一个极其好看且存在感极强的姑娘。
薛慎思绪不可避免的被吸引,直到对方用语言勾回他思绪。
“殿下当时问我,能否助你一臂之力,现在,我有答案了。”她说。
瞬间,薛慎的心被高高吊起。
然而,这个给了他期待的人却话音一转,说起了其他。
“自梁州和殿下一别后,我便在认真思量殿下和我说过的话,”桐花道,“年幼时,祖父曾教过我一句话,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不如足践之,当有所想,要有所为,因此,在定下主意之前,我决定亲眼去看一看殿下同我所说的江山。”
“辽州孟州蛮族犯边,劫掠欺辱我朝,云州土族作乱,掠卖人口,梁州民乱,济州大旱,青州世家为祸,并州官商勾结,祸乱海市,我的眼睛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苦难与灾厄,与天相关,与人相关,但也不尽然是天之祸,是人之祸。”
桐花认真的看着薛慎的眼睛,缓缓道,“我已然清楚明白殿下所想所愿。”
薛慎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极快,仿佛要冲破他的束缚飞到另一个人那里去,他呼吸沉沉,一双眼睛热意汹涌。
“慎公子希望桐花姑娘帮他,桐花姑娘答应了,这是出于私心的爱慕之情。”
“长平郡王希望沈氏之主帮他,在看过如今这个天下后,她章程已定,愿驱车为马前卒,为我主薛氏慎殿下效忠。”
“沈氏沈颂,携沈家私军,从此愿为殿下拓土开疆,万死不辞。”
单膝跪地的姑娘,以一种格外认真郑重的姿态,双手托举,奉上了半枚青铜虎符。
薛慎眼前有些晕眩,此时,他心间生出了一股莫大的喜悦,这份喜悦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的手,握住了那半枚虎符,也握住了那向他敬奉忠心的人,紧紧的,用尽全身力气。
强烈的喜悦是如此让人激动,让他无法自抑的心跳加速,这实在是一个值得庆贺与铭记的重要时刻。
然而,在这份喜悦之下,似乎又有些微不安与恐惧在隐晦翻涌。
但此时的薛慎完全顾不上这些,他只能任由自己被喜悦冲刷淹没洗礼。
这一年帝京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落幕时,薛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那时,他以为这就是最圆满的开端,从未预料到眼前这个姑娘,是这一生的喜悲不能自主与耿耿于怀。
她从这么久这么久的以前,就已经主宰了他整个人,在他尚未察觉之时。
对于桐花而言,这也是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幕。
私欲与野心为人间苦厄让步,她决意陪她选择的君主与心上人一起,走完一条人间险恶富贵路。
外面夜雨声烦,春夜梦醒时,桐花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帐顶的富贵如意花纹上。
好久未曾想起往事了,如今一梦,居然梦到了那么久的以前。
早知道,当初就安安分分做人臣属,不对主上美色生出觊觎之心了,不然,如今也不会落得隐姓埋名孤家寡人的下场。
一想起和她失之交臂的异姓王之位,心口就隐隐作痛,再一想到她至今身边都还未有可心人温声细语体贴爱护,更是扼腕不已。
当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开头,桐花心生感慨,早知如此,她何必费那个心呢,还不如领了主上一片心意权势富贵加身无数美人在怀呢。
以一夜梦境为结尾,桐花缓了缓神,打了个哈欠之后,再度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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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一场春雨一场寒,早晨桐花醒来时,院中尽是寒凉雾气。
她打着哈欠去厨房收拾早食,早起晨练的老爷子看到,少不得要念叨两句,“你这是昨天晚上出去做贼了?怎么一觉睡醒半点儿不精神。”
桐花懒洋洋道,“白天被您念得太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不晚上做梦就给累到了。”
“合着这还是我的错了?怕不是心底惦记着外面的野花野草,所以才睡不好吧。”老爷子阴阳怪气道。
往砂锅里倒米的手一顿,桐花挑了挑眉,“是啊,我惦记外面的花花草草,所以今日的早食你自己做吧,我偷懒了。”
老爷子一噎,吭吭哧哧半天没说话。
“卖包子馒头嘞,皮薄馅儿大,沁着油花的大包子嘞!”
院外传来熟悉的叫卖声,是隔壁那条街生意最好的包子刘家摆出的小食摊。
这两声叫卖恰如雪中送炭,老爷子瞬间来了精神,“不做就不做吧,我去买包子吃去!”
望着老头子落荒而逃的身影,桐花轻笑一声,继续将米下锅,打算熬个白粥佐餐。
有些人啊,熬药制药一把好手,火候分量分毫不差,但换到做饭上,这手和脑袋就跟废了似的,半点派不上用场。
早些年,论做饭的手艺,桐花水平着实一般,她小时候学灶上这些事,纯粹是被萧元宝这个小麻烦精-逼的。
她当初将人从并州带回来,小小的孩子身体又差又弱,多吹一会儿风都会发烧生病,还夜夜啼哭不止,当真是让身为外祖父的沈老爷子操碎了心。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一桩惨痛,若是连小女儿留下的这唯一一个血脉都保不住,老爷子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在沈老爷子焦心如焚之际,桐花顺势担负起了照顾表弟的重任。
或许是当初她去并州接人一路护送的缘分,萧庭十分亲近依赖她,但凡桐花愿意多费心哄哄他,这孩子就能安安生生的养上一阵子。
但即便如此,萧庭那时候的状况也很差,食不下咽,喂药艰难,夜不安寝,折腾得大家人仰马翻之际,自己也虚弱如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鸡崽,让周围人十分揪心。
为了给这个孩子喂饭喂药,大家费尽了心思,但也不过是吃了吐吐了吃,不止大人饱受折磨,孩子更是可怜。
当时发现萧庭只能吃下她做的东西不过是机缘巧合,桐花难得下厨给老爷子炖了碗好消化的鸡蛋羹,老爷子惦记外孙,就顺势喂了两口,也没指望这孩子能吃多少,谁料萧庭这次居然顺顺当当不出岔子的给吃完了,不管是吃的人还是喂的人都格外惊讶。
后来按部就班的照做,却又半点不奏效了,几次试验下来,发现关键是桐花这个亲自动手做饭的人。
怀揣着这点震惊,她又亲自做了两次,果不其然,萧庭总能精准挑中她做的饭菜,还能顺顺当当的吃下去,即便味道十分一般。
自此,桐花开始了白天夜里带弟弟的生活。
萧庭这个小麻烦精,可以说是她一手抚养长大,长姐如母,费尽桐花心思,可以说,哪怕未来有一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见得能比得上萧庭这个小舅舅所费的周折。
当年一番带弟弟的历练,桐花的做饭手艺到了半吊子水平,在灵州修养这几年,日日喂着自己和老爷子这两张嘴巴,天长日久的锻炼下来,她现在差不多能混个出师水准。
砂锅中水汽弥漫,白色米粒随水翻涌,桐花慢悠悠的搅着粥,顺便用春日的野菜拌了个小菜。
院门被推开,买包子的人拎着一篮包子进门,手里拿了封信,神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今天的包子不好吃?”桐花笑问。
老爷子叹了口气,将信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桐花接过信打开,这是她留在京中负责传递消息的老心腹,对方送消息给程老爷子,是为了告知他一件事,想请他入京帮忙。
“萧庭闯祸,被关进诏狱了?”
看完消息,桐花眉头紧皱,“这小子是做了什么事触怒了陛下,居然混到了被关诏狱的下场。”
“内情如何,被封锁得很严实,目前看来,大约是不好窥探的,”老爷子道,“怎么样,京里找我帮忙,你打算怎么安排?”
“京中情形不明,萧庭这小子我不放心交给其他人,”桐花道,“既然如此,不如收拾收拾进京,到时我亲自带人回密州。”
“总归是要回故土落地生根的,我在灵州休养三年,身体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回去凤凰山老巢做个家资千万左拥右抱的山大王,也算是不忘初心干回老本行了。”
程老爷子定定的看着她,突然道,“陛下要开始选妃了,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桐花笑得洒脱,“若是能选,我也想给自己办一场选妃大会,找一大帮美男子争奇斗艳来讨我欢心。”
“你暂时也就只能想想了,”老爷子没好气道,“身体没彻底康复之前,少想那些花花肠子。”
“这有什么,我想想又不做,”桐花道,“不过这等好事倒是可以提前盘算起来,等我回了凤凰山,再行安排起来省心也省力。”
“你有闲工夫操心这些,就不担心萧庭那小子的安危?”老爷子冷哼。
“我为什么要担心?”桐花反问道,“京中那么多故旧亲朋,若是这些人都保不住萧庭的命,那只能是他打算谋逆朝廷了,犯下这等罪名,就算陛下不动手,我也是要把人抽个半死的。”
“万一他是因为你打算行谋逆之事呢?”以程老爷子的猜测,萧庭还当真是干得出这种大事的人。
尤其是,当他最亲近敬爱的姐姐,是因为陛下而死时。
不得不说,老爷子这个猜测有几分道理,但桐花听在耳里,却不怎么认同。
她神色淡淡道,“当初挥师入京是我亲自做下的决定,作为一军主帅,令出如山,有令必行,即便那是个声东击西的陷阱,但为了大业,我依旧要去。”
“定鼎天下的最后一战,破釜沉舟的仇敌就在那里等着我,若是畏怯避战就不是我了。”
“更何况,主上还在人家的包围圈里待着呢,还带着那么一大帮下属同僚,我若是不挥军去救,信不信,只要人没死,过后就得找个名头收了我的军权送我下狱。”
“大势与前程明明白白的摆在这里,萧庭若是看不明白,白瞎了我那么多年的督促教养。”
“你也说了是大势,”老爷子不赞同道,“若是我没及时去救你,现在你人早就凉了,大势之外还有私心,萧庭或许要看大势,但被唯一的姐姐抚养长大的萧元宝,为此失去了最后的亲人,他那么看重你在乎你,你认为这孩子真的能做到保持清醒和理智吗?”
“我认为他可以。”桐花看着老爷子的双眼认真道,“我相信我的弟弟。”
“至于我为陛下大业而死,萧庭或许会恨他,怨他,迁怒他,但决不会行谋逆之事,我亲手养大的弟弟,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老爷子呼吸沉沉的吐出一口气,转身去房间里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身后,桐花的话紧随而至,“更何况,就算他真的一时昏头做不到,还有欧阳老先生和夫子从旁代我监督警醒他呢,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
提到这两位故旧,老爷子忍不住笑了笑,好吧,有这两人在侧,萧庭那臭小子昏头干大事的可能确实小之又小。
“既然你觉得萧庭那小子不可能干坏事,怎么还急着入京?”老爷子回头问,突然疑心眼前这人归京的目的不纯。
“三年前我是放手任由这小子去历练,但也不是彻底撂开手再也不管,如今,我去京里带人回家而已,难道还要专门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能走?”桐花轻嗤道,“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您是要跟着还是要拦着啊?”
“就你有理,谁都说不过你!”老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不跟着你入京,难道让你有机会随意糟蹋我苦心调养的成果吗?”
“好好好,去就去,”桐花哄人,“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坏,也不知道我义母还稀不稀罕您这种嘴硬的糟老头子。”
“她当然最稀罕我!”老爷子高声道。
两个人闲聊声里,行李很快收拾出来。
虽说两人生活简朴,但说到底无论桐花还是程老爷子都是家资丰厚的有钱人,两人只带了重要东西出门,堪称轻车简从。
至于小院里剩余这些,日后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之后也有人来帮忙收拾,远用不着两人花费多余心思。
外出的路上还碰到不少镇上的熟人,个个都要态度热络的问上两句,“程老先生和桐花姑娘这是要出远门吗?是去哪儿啊?什么时候回来?”
和老爷子的万事不经心相比,桐花态度就好得多了,挨个和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们回复过去。
“要去州城一趟。”
“义父出门给人看诊,约莫得待上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被依依不舍送别的两人,在镇上租了个马车,朝着州城而去。
等到了州城,在城中东城某个挂着沈府匾额的富贵宅院前停下,被一众下人满面含笑的热情亲迎入府。
“欢迎老爷和姑娘归家。”
隔日,沈氏商队里,多了一辆舒适的豪华马车,载着周游归来的当家老爷和大姑娘朝着帝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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