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青云》 1. 巧言洗罪责 “贱婢尔敢!” 高堂之上传来一声厉喝,声如钟磬,气灌六腑。 叶卿云尚未睁眼,便被这暗含气劲的怒斥震得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强忍着身上拆筋断骨般的剧痛,艰难抬眼,循声望去,只见一长眉道人端坐堂上。此人玄衣鹤氅,头戴玉珠八宝神仙冠,身形清瘦却有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凌然气势。此时正挑眉怒瞪着被按在堂下的叶卿云。 他左右手两边分别站了一人,左手边是一绿裙少女,容颜娇媚,看着不过二九芳华。这女子脚边还蹲着一只灰毛猴子,时不时抓耳挠腮,冲叶卿云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而他右手边则站了一个干瘪道人,那道人瞧着正值壮年,却面颊消瘦,双眼凹陷。宽大的道袍穿在他身上像是会漏风,他微驼着背,似乎这浑身的骨头都承不住这衣服的重量。 他一双眼死气沉沉,比那长眉老道更像一个垂暮老者。他垂朽的目光在老道怒喝之后,轻飘飘地落在叶卿云的身上。那目光扫过之处仿佛从骨子里泛起一股阴冷,像是被什么恶兽盯上一般,令人战栗。 叶卿云浑浑噩噩的脑子早在那一声呵斥后就清醒了过来。她迅速地环视了一圈周围,发现自己此时正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大殿之中,玉石铺地,鎏金镶柱,松鹤照壁。殿中除堂上三人外,在她身后还分两列站了几十个衣着各异的青年男女。而她的面前还放着一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 此情此景,分明已经不在现代了。 叶卿云内心惊讶不已,突然颅内一阵剧痛。片片光影如丝般缠绕,脑中景象纷杂,一会儿是正坐着学长的车开在乡间颠簸的黄土道上,一会儿是脚踏飞剑穿梭于云霭霞蔚之间。忽的,又仿佛看到自己在一处狭长的洞穴里奔逃,身后还隐约能听到凄厉的凶嚎。 正在叶卿云梳理脑中杂乱信息之时,堂上那绿裙女子忽然转身朝长眉道人躬身一礼道:“掌门,既然已经证据确凿,这叶卿云戕害同门,罪大恶极,弟子恳请掌门将其严惩,以正门风。” 她声音婉转,如落珠莺啼,然而这话中内容,却透着一股阴险狠绝。她余光扫了一眼被掌门威压镇在堂下,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叶卿云。心里对她这狼狈不堪的样子满意极了。 而长眉道人听完绿裙女子的话后,脸上怒容更甚,挥袖拍案,冷哼一声道:“来人!将这贱婢打入鬼沼虫窟!” “且慢!” “等等...” 两道音色不同的声音在老道一声令下后响起,一道阴冷沙哑,来自那干瘪道人。一道虚弱无力,来自刚理清脑中思绪的叶卿云。 掌门听到声音后,看也不看叶卿云一眼,只挑眉看向那道人问道:“汲长老还有何话要说?是要为你这弟子求情么?” 汲长裘抬手先施一礼,随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不敢,掌门师兄既然要罚,她就要认。只是毕竟是我门下唯一的弟子,想恳请掌门师兄留她一个全尸。” 他此话一出,掌门的脸色顿时好了不少。一个普通弟子,既然都是要死,卖她的长老师傅一个面子,留个全尸也无不可。于是他只沉吟了一瞬,就改口道:“那就扔去化傀池!” 他话音一落,就要继续令堂下弟子将叶卿云压走。 可叶卿云怎会坐以待毙?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站起,朝堂上喊道:“掌门,且请听弟子一言!祝师兄并非弟子所杀,下手杀害祝师兄的凶手另有其人!” 叶卿云坚定的声音传遍大殿,引来身后弟子们一片哗然。 “肃静!”掌门的面色顿时一沉,一掌拍在案前,元神期的威压滚滚而出,强大的气势压得堂下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他见众弟子皆在他的威压下俯首帖耳,一双眼珠转向了唯一一个还在他威压下苦苦支撑的人—— “掌门!”叶卿云见掌门的目光转向她,一咬牙,借着威压之势重重一跪,膝盖与殿前玉砖磕出了一声震耳闷响。单听上去就觉得疼痛难忍,可叶卿云却面不改色。她趁掌门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时,条理清晰地辩驳道:“掌门容禀,祝师兄遇害当日,弟子陷于角奎山下的地穴之中,正被多足赤炎蜈追杀,本命灵傀伽蓝蜘蛛也毁于其虫火之下。待弟子侥幸逃得性命后已是第二日清晨,弟子在山中一废弃洞窟中拾得师兄遗骸。正欲护送师兄遗骸回山时,那多足赤炎蜈竟追杀过来。弟子本命傀儡被毁,情急之下,一时鬼迷心窍才想借用师兄尸身。但是师兄遇害绝非弟子所为,掌门应该了解师兄修为,弟子这点微末法术,即使是偷袭也难伤师兄分毫。又怎么可能将师兄本命灵傀一击绞杀呢?” 掌门听了叶卿云的话后也是沉下了面容,眼中思绪沉浮,似乎是在思考叶卿云话中真假。 见掌门迟疑,那绿裙女子按捺不住,急急站出驳道:“叶卿云,你休得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偷袭祝师兄,才导致祝师兄身殒。现在却说只是捡到师兄遗骸,分明就是想逃脱罪责!掌门,您可千万不能被这贱婢蒙蔽啊!” 绿裙女子心里渗出了冷汗,她紧盯着掌门的神情,生怕掌门被叶卿云说动,要继续深究此事。 叶卿云冷眼瞧那绿裙女子表演,心中哂笑。知道着急了就好,越急越会露出马脚。 方才片刻,叶卿云已经将脑中杂乱思绪整理出了点头绪。首当其冲就是眼前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此地乃是修仙宗门,玲珑傀儡宗。而这殿中摆着的尸体乃是本宗掌门祝弘的次子,祝成礼。那堂上的绿裙女子名为姚卉,乃是本门长老之一姚佳音之女。九日前,玲珑傀儡宗不远处的角奎山上出现了一只子母金蟾,乃是炼制傀儡的绝佳妖兽。门内弟子奉掌门之令前往捉拿,其中就有这祝成礼和姚卉。 叶卿云作为门内长老汲长裘之徒,也跟随众人前往角奎山。只是叶卿云资质不佳,修为低微,修炼十余年也仅有一个本命灵傀,根本不是那子母金蟾的对手,于是只能在外围抓些同样修为低微的妖兽练手。门内修为更高的弟子如祝成礼、姚卉之流则深入山中,与那子母金蟾斗法。 谁料那子母金蟾已经修炼至还丹后期只差半步脱窍境,斗法途中引发山崩,将傀儡宗众弟子都埋到了山下地穴之中。叶卿云也是倒霉,撞上了地穴中修为高深的多足赤炎蜈,本命灵傀被毁,还受了重伤。等她侥幸逃出地穴时,就遇到了行色匆匆的姚卉。 彼时姚卉一身绿裙凌乱,裙摆之间隐有血迹。一见叶卿云就眼前一亮,再一听说叶卿云的本命灵傀被毁,更是眉开眼笑。平时恨不得拿鼻孔看人,而今却温言细语,连哄带骗。说是为叶卿云物色到了一个上好的傀儡材料。当时的叶卿云心智愚钝,只当师姐是为自己好,感恩戴德地跟着姚卉来到了一个废弃洞窟前。 那洞窟昏暗异常,只能隐约看到洞中似乎盘坐一人。姚卉不许叶卿云往前细看,只哄骗她在洞口施展门中独有的炼化傀儡的法门。叶卿云在门中出了名的耳软心活,还没消几句话,就顺从地施了法。谁料这傀儡刚一练成,姚卉立刻就翻了脸,一掌将她打翻在地,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戕害同门。 她话音一落就从旁边的树丛里走出来几个门内弟子,见此情景把那洞内的‘傀儡’拖出来一看,皆是吓得脸色青白。那傀儡不就正是掌门之子——祝成礼? 至此,叶卿云就被扣上了一个谋害祝成礼的罪名,被一路押送回了宗门,也才有了今日之景。 之前的叶卿云看不出,现在的叶卿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分明就是那姚卉害了祝成礼,又正好撞上她,所以给自己找了个不会辩理的替罪羊。 叶卿云看着姚卉慌乱的模样,心中冷笑。但是现在尚不是和她撕破脸皮的时候。叶卿云先前之所以没有直接说出姚卉是杀人凶手,一来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证据,二来那姚卉乃是宗内长老姚佳音之女。姚佳音在门中地位颇高,连掌门都要礼让三分。而那祝成礼不过是掌门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掌门究竟会不会为了这么一个不算受宠的儿子得罪姚长老也是一个未知数。 所以眼下只要先勾起掌门疑心,再拿出证据为自己洗脱杀人罪责,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在掌门迟疑之时,叶卿云再度开口道:“弟子当日与那多足赤炎蜈斗法时,曾侥幸斩下那赤炎蜈的百足之一。众所周知,赤炎蜈断足三日后残肢内灵气就会消散,今日距师兄遇害,刚好是第三日。这赤炎蜈断肢可以证明,弟子在师兄遇害那日正与那赤炎蜈缠斗,根本无暇分身去害师兄。当日弟子炼化师兄尸身后,片刻就被姚卉师姐和众位师兄弟带回宗门。根本不可能再斩赤炎蜈。若是弟子先斩赤炎蜈再伤师兄,已超三日,那这残肢内灵气应该已经消散。况且以弟子微末法力,能从赤炎蜈手中逃命已经是侥幸,又如何能在同一天又斗赤炎蜈,再杀师兄呢?弟子亵渎师兄尸身实乃被逼无奈之举,还请掌门明鉴。” 叶青云字字情切,又从自己的储物袋中拿出了赤炎蜈的残肢呈上。姚卉双目发狠地盯着那被道童接呈上来的残肢,几次想要开口阻拦都硬生生憋了回去。此情此景,她若再开口等同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将愤恨的目光瞪向堂下的叶卿云。 掌门失子,一时怒急才没有仔细深究,如今听了叶卿云的话,稍微一思忖就发现其中关窍。再看那灵气萦绕的赤炎蜈断足,心中已有结论。登时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口口声声说亲眼见到叶卿云是杀害祝成礼凶手的姚卉。 姚卉哪想到素来笨嘴拙舌、愚不可及的叶卿云,今天怎么突然开了窍一般的牙尖嘴利。收到掌门怀疑的目光后,内心恼恨至极,但又不敢表露出分毫。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弟子莽撞了,只是见到祝师兄身故,内心太过悲痛,才会乱了方寸,误以为叶师妹才是杀害师兄的凶手。但是叶师妹当时将祝师兄的尸身练成傀儡乃是不争的事实,弟子心乱之际才会如此误判,还望掌门给弟子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弟子定将那杀害师兄的凶徒捉拿回来!” 姚卉见栽赃叶卿云无望,心思急转,面上装作愤慨之色,心中冷汗直流,暗道,只要能将捉凶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到时候再抓一个替罪羊回来即可。 祝弘这成精的老狐狸哪能瞧不出此女心思,冷哼一声就要问罪,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道珠圆玉润的女声: “不必了,贼徒已然枭首了。” 话音一落,就见一身着水蓝宫装的美妇人迈着袅袅倩步走进了殿内。 “母亲——”姚卉惊喜地看向来人,正是她的母亲,玲珑傀儡宗长老,姚佳音。 姚佳音不疾不徐地走到殿中,当着众人的面一挥手,光华一闪,地上就多出了一具修士的尸体。 “此贼乃是魔门御尸宗的弟子,祝师侄就是被此贼所害。我遣追影傀查出此贼下落,将其擒杀,也算是告慰祝师侄在天之灵了。”姚佳音表情淡淡地说道。 叶卿云看了看地上那不知名修士的尸体,再看了看那轻描淡写就想将此事盖过的姚佳音。心里明白,这件事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姚佳音擒杀所谓的‘凶徒’,就算全了掌门的颜面。接下来掌门是想冒着得罪她的风险继续追查下去,还是顺了她的意草草盖过,就全在掌门一念之间了。 这女人当真是盛气凌人,看似给了祝弘选择,实际上是以势威逼。祝弘心里也明镜一般,他压根儿就不会为了一个资质一般的儿子去得罪姚佳音。毕竟不给姚佳音面子,也要给她那位‘道侣’面子。 于是祝弘洒然一笑道:“既然姚长老已经诛杀贼子,那么此事就到此为止。不过——”他话音一转,高高在上的目光落在了还跪在堂下叶卿云身上。 “叶卿云,你拿同门弟子炼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她压去九曲阴尸洞,监.禁一载,以儆效尤!” 2. 九曲阴尸洞 叶卿云听了这话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明白,掌门这是在拿她出气。但是好歹是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小命。于是也不挣扎,顺从地任由身旁弟子将她押起带走。 殿中的姚卉看着叶卿云远去的背影,咬着牙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她从阴尸洞出来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不过稍后转念一想,她也未必能活着出来。于是紧蹙的眉毛瞬间就舒张开来,冲着叶卿云离开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冷笑。而另一边的汲长裘则是一直用那死气沉沉的目光注视着叶卿云渐行渐远的影子,神色晦暗难明。 九曲阴尸洞位于玲珑傀儡宗五峰之一的邸屈峰下,洞内阴风滚滚,常年不消。寻常修士只要被那阴风吹上片刻,就会阴气侵体,神魂欲裂。且那洞内据说拘禁了不少凶厉的妖兽魔尸,危险异常。是以门内只遣了几只凶兽代为看守。 叶卿云被两个内门弟子驾驭傀儡押送至阴尸洞前,甫一落地,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只见邸屈峰原本生机勃勃的绿意在蔓延到山脚洞口处时,突兀地空陷出一大片荒凉死地。寸草不生,寸叶不长。只有一根根形似泥绳的黝黑藤蔓从洞口扭曲着攀爬进洞。那洞前还散落了一地的腐尸白骨,细瞧之下,都是误入此地的鸟兽虫豸。 洞穴的入口处被一道金色的禁制封住,然而站在洞前还是能感受到里面那一股磅礴的死气。还没进洞,一股阴风就隐隐吹来,让叶卿云控制不止地打了个冷战。 那两个押送她的弟子似乎也对这地方多有忌惮,不愿久留。其中一人对另外一人道:“快拿出掌门的通行符箓,将她丢进去。这地方邪门的很,没有师长护持,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另一人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刚要掏出符箓,却眼珠一转道:“师兄,那我们把她丢到第几层啊?” 他此言一出,叶卿云心中大呼不妙。这九曲阴尸洞内共有九洞十八穴,支路众多,迂回曲折,从上往下,直达山底。洞内凶兽众多,且每个主要洞穴内都至少关押了一个悍猛邪物,只有浅层洞口处才最安全。门中的受罚弟子一般也都是关在表层。眼前这人分明存了害她的心思,明明只需将她丢进洞中即可,可听他此言,却是要将她丢进更深处去。 叶卿云心中害怕,但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默默盘算,待会儿那人掏出符箓的那一刻就出手抢夺,看能不能给自己搏一线生机。 另一人听了他的问话,就明白了这人在打什么算盘,微微一笑道:“师弟,看来你是收了姚师姐不少好处啊。”他刻意拉长了话音,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那师弟看他神情,哪还不明白,立刻殷勤笑道:“有好处当然不会少了师兄,师兄应该知道,姚师姐素来出手大方。” 师兄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叶卿云,冷漠地道:“那就丢到六层去吧。” 他话音一落,叶卿云内心一震,心道这人真狠,那六层洞穴内关着一只还丹境的冰魄银蝉,境界比那多足赤炎蜈还要高出一层。这人分明想置她与死地! 叶卿云眸光一闪,将翻涌的情绪默默压下,安静地等待时机。 那掌符的师弟也被师兄的狠绝惊到了,但是他本就收了姚卉的好处要针对叶卿云,那这人是死还是残,也都不重要了。他也没存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他此刻的站位在叶卿云右侧,略过细碎的发丝,正好可以看到叶卿云右脸上那一大块乌青的胎记。若是此女容貌娇美还有可能激起他一丝怜惜,可惜她貌若无盐。 样貌不出挑,修为又低微,撞了狗屎运才成了门内长老的嫡传弟子,又不受师父宠爱,真是活该命短。 那弟子心中嘲笑,转头对叶卿云冷笑道:“你也别怪师兄,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说罢,就从怀中掏出那通行符箓,朝空中一扔。 那符箓金光一闪,无风自动,悬在当空,上面的篆文流光溢彩,透出了一股玄奥的气息。掌符弟子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法诀一掐,一道印光就朝那符箓飞去。 就是现在! 叶卿云眸光一狠,突然用力挣脱了二人束缚,手中暗藏的玄气化成一道白虹,紧追着那道印光,直直地射向了那悬在半空的符箓。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道白虹已经和印光合成一束,打入符箓。符箓上的金色篆文瞬间被激活,在那两个弟子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化作一道宝光,将叶卿云卷入了九曲阴尸洞中。 “该死!”掌符弟子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洞口,气得咬牙切齿。而另一旁的师兄见此情景反而气定神闲地安慰道:“师弟莫急,那叶卿云实力低微,根本不知这符箓玄妙。这通行符箓运转时若被外力干扰,就会自行将人传送到阴尸洞的最底层。呵,她自作聪明,殊不知是自寻死路。” “最底层!?!”掌符弟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一般,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惊恐。“可是那....那东西在的地方?” 师兄点了点头,眸光转向那死气沉沉的阴森洞口,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 九曲阴尸洞是玲珑傀儡宗的一处禁地,平日里少有人至。只有每月一次的内门弟子晋升考核之时才会开放。传闻这阴尸洞的最低层封印着一只上古魔尸,实力深不可测,嗜杀成性,凶恶异常。且每月初九都会狂性大发,魔气滔天,连这下了几十重禁制的九曲阴尸洞都挡不住。一到初九邸屈峰上就乌云盖顶,雷声阵阵,皆是因为此魔。 而今日,正是初九。 呼啸的阴风带起阵阵凄厉的嘶鸣之声,从深处的洞穴里一路卷席而过。叶卿云脸色青白地盘坐于洞壁上的一处裂隙之中,脸上那片骇人青斑此刻如活物一般,在她脸上四处游动。然而叶卿云对此一概不知,只双目紧闭,努力运起这具身体里为数不多的玄气,顺着经脉朝上丹田而去。 叶卿云闭眼观想,识海内一片荒芜灰蒙,但在那灰蒙中间却悬浮着一颗金色小点。那物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是一朵随时会被熄灭的烛火。叶卿云专注地调动身体内所有玄气,小心翼翼地朝那小点灌注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点的金光逐渐明亮,接着竟然“轰——”的一下猛然炸开,幻化成了一幅浩荡磅礴的金色画卷。 与此同时,她脸上的青斑蓦然消散,露出了一张清秀绝伦的俏脸。而那画卷中骤然喷出一片金雨,一幅幅画面伴随着千万道细光涌入了叶卿云的脑海。庞杂的记忆如洪流般冲进了叶卿云的神识之中。 “今我等万众一心,以身赴劫,愿我丹霞大世界,长宁久安。” “天道无情,人道有情,以身殉道,何其快哉!” “我青云造化宗,于万物红尘中求道,也该为这万物红尘而消。” “叶卿云,你乃我门中数万年来唯一一个与鸿蒙肇判图心神相交之人,今我宗门覆亡在此,只望你能得存一线生机。你!且去!” 琼楼玉宇转瞬倾塌,山川河流寸寸龟裂。人间众生亡命奔逃,这世间一切仿若风中摇烛,奄奄一息,顷刻寂灭。天塌地陷,万物哀哭,无数道流光自地面升起,又消散于天裂混沌之中。前赴后继,如飞蛾扑火。 叶卿云望着眼前消亡的一切,心中悲恸欲绝,千言万语都在此失声,只留下一滴绝望的泪水。 “且去!!且去!!”那苍老的声音贯穿天地,一道空间裂缝在眼前缓缓撑开。“有你,我青云造化宗得一道尚存。足矣!!足矣!!” “大长老——!!”一声悲啸自口中发出,却湮灭于一片黑暗之中。 意识的最后,只见那伟岸慈爱的背影化作一道冲天霞光消逝于天缝之中。 叶卿云苍白的脸上滚下颗颗汗珠,咬紧牙关与那悲痛绝望的记忆艰难抗衡着。 幸而记忆到此画面斗转,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孤独又平淡的一生在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十年寒窗,挑灯夜读,彻夜与考题试卷鏖战。一朝高考题名,跨入名校,却选择了考古这项冷门专业。毕业随师兄前往一处新发掘的遗迹调查,却不幸遭遇山体滑坡。再一睁眼,便是此处人间。 “呼——”叶卿云猛然睁开双眼,长吐一口浊气。至此,前世今生的记忆统统归还。叶卿云情到极处,终于落下一行清泪。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她本是此间丹霞大世界万年前鼎盛至极的修仙宗门——青云造化宗的少宗主。自小天赋异禀,不过百年就已经化婴分神。与太乙剑宗首席,万化炼器宗少宗主,天衍归心门首席被世人并称为丹霞四杰。钟灵毓秀,气运浓厚,只需稳步修炼就可直指大道。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丹霞大世界臻元三千六百三十五年,天地忽变,灵气斗转。天际之上忽然出现一个巨大裂隙,开始疯狂吞噬这世间万物。浩劫已至,丹霞大世界的修者挺身而出,在十大宗门的带领下以身补天。 修真界万万修真者,前赴后继,无一人临阵脱逃。这一刻无论仙魔妖兽,终究一体同心,决定以身殉道。 当无数修真者化为光点冲向那无尽黑暗的一刻,青云造化宗大长老,为留本门一丝道统传承,强行破开一道空间裂缝,将少宗主叶卿云与门中至宝‘鸿蒙肇判图’一起打入了空间裂缝之中。 然而天地浩劫之下,连混沌都震荡凌乱。叶卿云穿越之时遭遇罕见的空间风暴,肉身被毁,灵识受损,被鸿蒙肇判图护下一点真灵,却转生到了末法时代的地球。忘却前尘,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此界灵气细微,鸿蒙肇判图也被迫封印。直到一次意外,叶卿云遭遇山体滑坡,气绝之时激发了体内的宗门至宝,再次带她转生回了丹霞大世界。 然而此时,已是天倾劫难的万年之后。 经历两次穿越,叶卿云灵识受损,三魂离位,爽灵一魂被鸿蒙肇判图护在其中。三魂七魄中,爽灵主智。转生之时,爽灵离位,因此叶卿云才浑浑噩噩的蠢笨多年。 直到那日殿中,被温养了二十二年的爽灵一魂才终于归位。也因此带回了叶卿云不少前尘记忆,让她想起了如何再度开启‘鸿蒙肇判图’的方法,彻底找回了过往所有。 当记忆全部回笼,她也才真正的明白,青云造化宗,乃至整个正统修真界,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而今的丹霞大世界,人人依托外物修道,魔道不分。连修真的境界划分也完全颠覆。 比如她如今所在的玲珑傀儡宗,人人炼制本命傀儡,傀儡修为等同于自身修为。得一绝佳傀儡,可抵得上百年苦修。而修士修炼到极致之时,也没有天劫降下。只待水到渠成,便可白日飞升。 此界种种皆与万年前的修真法门不同,而更诡异的是,在叶卿云这一世的记忆中,似乎没有人提到过万年前的天塌之祸。万千宗门一夕覆灭,九州大地因此分裂,这一切都似乎成了历史轮转中,顺理成章的必然。如今的修真界只知万年前有一场浩劫,导致修真界的道统流失重塑,至于浩劫的具体内容却无一人得知。 这些都让叶卿云心寒齿冷,如坠梦中。万年前历历在目的一切,仿若梦幻泡影。而她叶卿云,就是此间一棵无根浮萍,再无归处。 想到这,叶卿云不由得悲从中来。脑中的鸿蒙肇判图似乎感知到了叶卿云的情绪,流光一转,一股温和的真气从中流向她的四肢百骸。仿佛一个亲切的长辈伸出手,给了她一个安抚地拥抱。 这股真气使叶卿云虚弱的身体一震。随即,大长老临终前的嘱托,终于却拨云见日,爬上她的心头。 ——重振青云造化宗! 3. 可是故人归? 苍老的声音如山间暮鼓晨钟,在脑中不停回荡。 她的家,青云造化宗,已经在历史深处湮灭,连一丝痕迹也无。如今修真界,无一人得知当年威名赫赫的修真界十大宗门。只知如今的九宗六门十二派。她如今所在的宗门甚至未跻身其中,在修真界中也只算中游。此间修真界有一‘百道仙门榜’,据说是上古遗藏所化。存于一洞天秘境之中。记录着此界最强的百家宗派。 此洞天位于中州九华山上,每百年一开。因此修真玄门每隔百年就会举办一场‘论仙大会’。只要能在论仙大会中夺得十强,便可获得仙门榜上一道‘玉枢天书’,上达天听,获得开宗立派的权利。想要跻身一流宗门的门派也可以借此机会在仙门榜上提升排名。 天地间自万年前的浩劫之后,灵气驳杂。现在的修真者不修真气,只修玄气,人人依靠外物法门修炼。虽然如此,境界高深的修者也是层出不穷。这等修真盛会,必然引得四方来战。想要重振宗门,自身实力一定要足够力压群雄,于这论仙大会上拔得头筹。 叶卿云此生的资质一般,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底牌就是宗门至宝‘鸿蒙肇判图’和她脑中属于青云造化宗的正宗修真道统。如果继续修炼此界的外道功法,怕是终其一生也难有所成。所以想要提升实力,第一件事就是要废了自己这一身修为,重新改修正统的真气。 自废修为这件事听起来简单,但非有大决心、大毅力不成。废除修为时,要将浑身修为散气化尽,周身经脉必然寸寸碎裂,稍有不慎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然而叶卿云本就是性格坚毅狠绝之人,且又数次遭逢巨变,心智早非凡人可比。 不破不立!如今她深陷绝地,这九曲阴尸洞中处处危机。从她被传送进来那刻,就知道自己时运不济,没能落在表层,反而掉落在深处某一层洞穴之中。面对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凶兽魔尸,她如今这点微末修为,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干脆废了,用鸿蒙肇判图这些年积攒的一些灵气,重塑经脉,修回她青云正宗。 而且她青云造化宗功法奇特,门中弟子入道筑基之时,都会在体内生成一幅本命宝图,宝图功效各有不同。而她叶卿云前生所成宝图冠绝青云一脉,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只要今生能重凝本命宝图,那些外道修士又有何惧之? 将前路打算想通以后,叶卿云眸光一沉,就毫不犹豫地一掌打在自己丹田,将这修了二十二年的一身玄气修为尽付东流。 这一掌下去,丹田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浑身玄气被骤然抽空,而她体内经脉也如蛛网般寸寸碎裂。 “噗——”叶卿云口中喷出刺目鲜血,脸色顿时苍白如纸。气力耗尽之下,险些稳不住身形。 然而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她刚刚逸散的玄气和吐出的鲜血必然会引来嗜血凶兽,所以此地不能久留。 想到这一层,她一边意识在痛苦中挣扎,一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颤抖着手摩挲着洞壁的藤蔓,一步一顿,艰难地朝阴风渐歇的洞中走去。 这九曲阴尸洞中密布着各种支路岔道,每个支路都通往一处洞穴。其中只有九洞十八穴内封有超强的凶兽魔尸,其余小洞虽有一些邪物,但也还能应对。然而此地危险之处就在于,道路曲折复杂,且相互交错。你根本不知道下一步会通往哪里,只能凭运气选择。 洞中昏暗无光,废了修为的叶卿云也失去了夜视的能力,只能如盲人一般靠双手摩挲着前进。所幸她五感中的听觉和嗅觉并未随修为倒退,还维持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因此靠着嗅闻腥味和听辨风声,也安全地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然而叶卿云越走,心中的不安越深。她在昏暗中不能视物,又因废了修为身受重伤。每前进一步其实都是在赌命。刚开始走时,耳边还时不时能听到一两声凶恶的嚎叫,可在她刻意绕行之后,这条路却越来越安静。到现在,已经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我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原路返回了,现在只能继续往前。前路要么是一个安全的死路,要么就是一个凶恶邪物的封印之地。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愿我宗门长辈在天之灵,保佑我逢凶化吉。” 叶卿云在心中默念几句,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继续往前走去。 她此刻不能视物,因此也没有看见,那只被她深深忌惮的还丹境冰魄银蝉,此刻就悬在她的头顶,不过咫尺之间。然而那冰魄银蝉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叶卿云从它眼前走过,不止不攻击,反而将足翅都缩在一起,挂在洞壁之上,形同死物。若仔细看,就能发现,这只实力令人颤栗的凶兽竟然在瑟瑟发抖。 月上中天,距离叶卿云进入九曲阴尸洞,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然而洞中不分日月,叶卿云并不知道现在是何时。可那洞中妖兽却皆是感觉到了时辰将至,每一层的凶邪都收起了爪牙,装死一般伏在地上,像朝拜一样对着叶卿云此刻前进的方向颤抖不已。 初九月夜,魔尸嗜血。 地底深处那最让人恐惧的存在,此刻在整座洞穴生物的惊颤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黑暗中的叶卿云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只缓慢地朝前走。她识海中的鸿蒙肇判图散发出淡淡金光,温养着她碎裂的经脉。又前行了不过片刻,叶卿云就突然感觉面前空间一扩,连四周阴风都荡开了去。 她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一处洞穴之中。 她脚下这座洞穴极大,横纵约有百丈,四壁挂着六条成年人手臂粗细的铁链,那铁链隐泛碎光,分明是用那修真界坚固无比的炼器至宝‘天外化玄铁’打造。可惜叶卿云此时目不能视,不然看到眼前这一幕也要大呼奢侈。 这些铁链一头成环绕式挂在洞壁上,另一头却都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延伸而去。而那铁链的尽头,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他一身衣物满是火烧刀痕,又似乎经历年头太久,已经残破不堪。但从那侥幸完好的花纹材质,也能看出完整时必定是一件流光华彩的宝衣。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疤,顺着肌肉纹理,像是一个用刀剑切出来的人一样。他低垂着头跪在洞穴中央,一头长长的乌发凌乱地披散着。那散落在地的发丝间,隐约可见一道道玄奥咒文,构成了一个玄妙法阵,将他生生困死在了这方寸之间。 “呃...唔...”男人的喉咙翕动,发出一阵沉闷的气声,像是一只濒死也要反击的妖兽一般。 这声音不大,却刚好传进了叶卿云的耳朵,让她浑身耸然一惊。 不好!有东西! 叶卿云双眼忽地睁大,顿时屏住了呼吸,僵在了原地。她努力试图看清眼前的洞内之景,却只能借着微不可见的符文之光,看到一个隐于黑暗之中的模糊轮廓。 “呃....呃啊....”男人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大,叶卿云的心跳也随之上下起伏。此刻洞内所有的危机都聚集于男人身上,强大的气势逐渐从他所在那处逸散开来。 如果说刚才叶卿云是不敢动,那现在在这强大的威压下,就是完完全全地不能动了。 她现在手足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即将酝酿爆发的危机。 那跪在地上的男人在几息之后开始逐渐活动,他先是伸出了一只手撑在地上,似乎想要挣脱这铁链的束缚,从地上站起。而那天外化玄铁韧性极强,在他大力的挣动之下逐渐绷紧。 铁链拨动的金铁交鸣之声在这安静地洞穴中恍若雷鸣,震得叶卿云耳尖发麻。她的心也随着这声音提到了嗓子眼。 “咔啦——咔啦——” “唔——呃——” 铁链晃动的声音和男人挣扎的声音仿佛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交战。但是单听声音,那男人绝对落在了下风。 他似乎也意识到,单凭自己现在的力量根本挣不开这恼人的铁链。于是他沉寂片刻后,突然朝洞口一声长啸。 叶卿云在男人突然安静时就察觉到不妙,但是现在想转身逃跑,已经为时已晚。只见在那男人一声咆哮后,洞穴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吸力,将所有能动的活物都朝男人那里卷了过去。 叶卿云脑中鸿蒙肇判图感觉到主人危险,立刻发出一道浅金色光罩,将叶卿云罩在原地。然而这光罩随着吸力的加强不停波动,俨然是撑不了太久。 叶卿云借着光罩的亮光,瞧见一只只凶兽魔尸被从其它不知名的地方吸引而来,一个个凶悍邪物此时在空中如稚弱飞虫一般手足无措,还没靠近那男人就纷纷在半空中炸成一团精血。最后齐齐化作一团血雾被那法阵中的男人吸进了体内。 见到此情此景,叶卿云心下骇然。如此多的凶邪之物,在那男人面前都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化作养料被吸噬殆尽。她这几两肉要是被吸过去,估计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她连忙运起鸿蒙肇判图内仅剩的一些灵气,艰难地顶着魔气威压,转身朝洞外挪去。 然而她不知道,她身上光罩在这昏暗洞穴中如同夜间烛火般鲜艳夺目。那男人空洞的目光在看到叶卿云后微微亮起,随即又是一声长啸。顿时那如浪怒卷的吸力愈发强大。 叶卿云脚下一个踉跄,就被一道狂风卷起。 完了! 叶卿云心里咯噔一下,脚下一空,心也如坠寒渊。 眼看着自己离那阵中的男人越来越近,想到那些尸骨无存的凶兽,叶卿云干脆一咬牙—— 玛德,和你拼了! 她索性不再挣扎,直接在空中一个旋身,面对那男人,将识海中的鸿蒙肇判图全部的灵气聚起。生死关头,鸿蒙肇判图内所剩的灵气只够一击。这一击不中,她叶卿云就注定殒命此地了。 越到危机关头,叶卿云的脑中就愈发冷静。她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运转所有灵气,死死盯着那几乎和洞中黑暗融为一体的人影,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 十丈,三丈,一丈.... 方寸之间,已经能感觉到那男人呼出的阴冷魔气。 就是现在! 叶卿云眸光一锁,调动所有灵气朝那男人打出一道璀璨金光。 “鸿蒙清光!” 叶卿云一声厉呵,璀璨而锋利的光芒直朝着男人的胸膛穿刺而去。 汹涌的气浪掀起了男人的长发,耀眼的余光终于照亮了男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面容。 这诡异邪物竟然长着一张朗月清风般的俊美容颜。那是一张让人目眩神迷的脸,他桀骜的眉宇下是一双如雪峰冰泉般的双眸,明明此刻空洞无光,却让人不禁想象他神采飞扬时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他的鼻侧有一颗小痣,像是一滴落在荷叶上的露珠。一路沿着他挺秀的鼻梁,能看到轮廓优美的唇峰。他脸色明明是邪异苍白的,却像蒙了一层月光。 如此英俊到刺目的长相,使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 然而叶卿云在看到这张脸后却几乎整个人都要在这双空洞的眼睛中破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强行将那道鸿蒙清光收回,锋锐的光芒在叶卿云的御使下紧贴着男人的肩膀划过,瞬间穿透了男人身侧的洞壁,凛冽的罡风卷起了男人鬓角的碎发。 强行收功的灵气反噬让叶卿云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刺目的红落在了男人如玉般苍白的脸上,如一片白雪中凋落了点点红梅。 男人目光空洞地看着喘息不已的叶卿云,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而一击不中的叶卿云,此刻虚弱的身体再也无力支撑。鸿蒙肇判图抽干了灵气后再次蜷缩成了一颗金色光点,在叶卿云的识海间沉浮。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她不甘地盯着男人的脸,如梦呓般唤出了一个,对她而言久远到近乎陌生的名字—— “申明舒.....” 4. 抓住你了 迎霞峰作为太乙剑宗九峰之首,插天而立,高耸入云。因为峰顶常年烟霞浮动,如梦似幻,所以被当年太乙剑宗的开派宗师赐名为——迎霞。 然而此时那万年如一的山巅云雾,却似被一双大手来回揉搓的锦帕。一眼望去,霞光动荡,层云卷波。一道道锋锐的剑光从那山顶的霞霭间透出,声势浩大,剑气纵横。竟是有一对高人在此斗法。 那剑光一纯白如皓月,一绚烂如彩霞。你来我往,寸毫不让。然而不知过了多久,那绚烂剑光似是后继无力。一道剑光化为万千剑网,朝那白色剑光压去,却被那皓白剑光凝成的巨剑一劈两半。 至此,胜负已分。 “唉,这是叶师姐第几次败给大师兄了?”不远处的寻仙峰上,太乙剑宗北斗七子之一的天璇,望着远处逐渐恢复如初的云雾,摇着头叹气道。 “第九百八十一次???还是九百九十一次??唉,实在记不清了。”天璇身边的摇光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们说,叶师姐这是何必呢?不就是一次斗法输给大师兄了么?竟然如此刚烈,离了青云造化宗,在我们太乙剑宗的迎霞峰上一住几十年。每隔一阵,就要找大师兄斗剑,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你说这又是何苦?”不远处的开阳抱剑摇头,唏嘘不已。 “是啊,而且她们青云造化宗本就非我剑修一脉,她们本宗功法海纳百川,一法生万道,怎么就偏和我们剑道卯上了呢?”天璇皱眉不解。 摇光却是眼珠一转,露出了一个满含深意地笑容,神神秘秘地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叶师姐不一定是和剑道卯上了,要我看,她分明是和我们大师兄卯上了!嘿嘿嘿,而且你们看,师兄那么冷情冷性的人,能耐着性子陪叶师姐斗了几十年........嘿,我看再过不久,我们就不能管叶师姐再叫师姐了!” 个性耿直的天璇还没听明白,连声追问道:“那不叫师姐叫什么?” “叫大嫂啊!呆子!”摇光恨铁不成钢地拿剑柄敲了一下天璇的头,嬉笑道。 天璇顿时一脸恍然大悟,随即却又满是不可置信。一旁的开阳也是眼含疑虑道:“大师兄能动凡心?他修的不是无情剑道吗?而且还继承了掌门师伯的‘太乙诛邪剑’和‘三斩化仙剑法’,剑心圆融,非外力可轻易动摇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摇光摇头晃脑,一脸得意地道:“我之前一次无意间,听到我师傅和掌门谈话,说是掌门有意要让叶师姐和大师兄结为道侣。你们也知道,大师兄那个特殊的体质....而叶师姐是纯阳之体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们二人如果结为道侣,功法相合,得证大道那是指日可待啊!要不然你以为叶师姐怎么能在我太乙剑宗上一住几十年?” 原来如此。 开阳和天璇立刻茅塞顿开般点了点头,齐齐朝消息灵通的摇光竖起了大拇指。 而此刻的迎霞峰顶,叶卿云单膝跪地,她左肩染血,发间的翡翠飞凤步摇被削断一半,那凤凰只剩下半只残躯,可怜兮兮地藏在她一头乌发之间。而她的发髻也被激烈的战斗打散,几缕发丝飞散在颊边,配上那如玉的面庞,秀美的容貌,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分外楚楚可怜。她右手一把长剑剑锋入地,支撑着她力竭的身体。那长剑光芒闪烁不定,剑身上竟然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纹,显然是遭受了重创。 “呼...”叶卿云努力调整着体内混乱的真气,另一只手抹去嘴角鲜血,抬起一双与容貌格格不入的不服输的眼睛,望向了对面持剑而立的男子。 “申...申明舒....下次...再战...” 她的声音虚弱又坚定,握着剑的手明明已经在不停颤抖,可却始终不肯低头。 申明舒垂眼看她,那锋锐的眉眼低垂时也给人极强的压迫感。他向来话少,也不愿意与人多生纠葛,只冷冷的看着叶卿云道:“不必了。” 话音落下时,收剑转身,只留给叶卿云一个如霜雪般的背影,和一句断言。 “你走不了剑道。” 他的话音和背影一起消散在漫天云雾之中,叶卿云看着他离开的地方,握剑的手越来越紧。“啪——”那已经千疮百孔的长剑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猛然炸成了碎末。叶卿云沾满鲜血的手重重地按在地上,不甘地抓握起一把泥土。 “申...明舒....” 在心里念过千百次,在梦里梦过千百次的名字,似梦呓一般从唇中飘出。 “滴答——滴答——” 耳边一阵阵水珠滴落的声响,却似一道惊雷,骤然撕碎了云雾般的梦境。 叶卿云猛地睁开眼,浑身因灵气抽空、经脉碎裂而带来的疼痛就如附骨之疽一般缠了上来。“嘶——”剧烈的疼痛使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这一动,却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给紧紧地锁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四周与她昏迷时一样,昏暗异常。她双目不能视,只能凭感觉用勉强能动的手试探着摩挲着禁锢住自己的东西。 柔软,有肉感,却像尸体一般冰冷。这...这是.....?? 叶卿云的双眼倏地瞪大,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了清晰的呜咽声:“唔...不...不动...呼呼....” 那说话的东西还往她耳朵里吹了两口气。 这两口气不吹还好,一吹,叶卿云心里憋了两辈子的气“呼”地一下就如火焰一般燃烧了起来。 “申!明!舒!”叶卿云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了这个名字,她气得一张染血的面容都扭曲了。她就是现在不能动,要不然她恨不得直接扭头把这个像把大锁一样把她死死锁在怀里的人咬死。 “放开我!”叶卿云气急败坏地呵斥。可申明舒不仅不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整个人像一只攀援在树上的树袋熊一般,四肢并用地把身材和他相比分外纤弱的叶卿云牢牢地卷在怀里。他忽然把脸凑近,紧贴着叶卿云的脸亲昵地蹭。一边蹭还一边胡言乱语地呢喃着。 “香香....不动....不吃...” 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词,紧紧抱着叶卿云就像抱着自己辛辛苦苦藏匿的珍宝。 “申明舒?”叶卿云察觉到不对,又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可只得到同样颠倒的呓语。 “香香....睡....更香.....”申明舒还念叨着他奇怪的话。叶卿云正待探究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忽然感觉一股阴冷的真气从申明舒身上传入她的体内,瞬间侵入了她空空如也的经脉和丹田之中。 还来不及应对,就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逐渐模糊。 再次陷入昏睡之前,叶卿云气得哆嗦着骂了一句: “申明舒,你个王八....”最后那个字还没骂出口,叶卿云就再次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之中。 申明舒是个王八蛋这件事,叶卿云从前世就这么认为了。 当天下修真者都已经知道她叶卿云将要在结婴后与申明舒举办合籍大典结为道侣的时候,他申明舒竟然一人一剑打上了他们青云造化宗。 “申明舒!你到底要干什么!?” 叶卿云扶着刚被申明舒一剑重伤的三师兄,双目喷火地看着他。她手里握着一卷画轴,玄奥的真气萦绕在画轴之间,淡淡的威压蓄势待发。她的佩剑在上次和申明舒斗法时毁了,此刻手中的画轴就是她的本命宝图。 俨然是一言不合就要和申明舒拼命的架势。 申明舒面色沉静,他身后一路都是被打伤在地的青云造化宗弟子,四周哀叫不绝,他却依然眸光胜雪,不染尘埃。 他从进了青云造化宗开始就一言不发,只用手里寒光凛冽的太乙诛邪剑打倒了一个又一个上来拦截的青云弟子。直到他一人一剑走到了叶卿云的面前。 “退婚。” 他轻声吐出两个字,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卷艳红的婚书。他抬手将那婚书朝空中一扬,另一只握剑的手,手起剑落,就将半空中的婚书一剑斩断。 本是代表喜庆的红色不祥地断裂在众人面前,两片残卷像是被击碎的蝴蝶,颤巍巍地在叶卿云的眼眸里落下。 “混账!!!” 三师兄驰为一声怒喝,暴跳如雷,不顾自己的伤势就要起身和申明舒拼个你死我活。四周所有青云子弟都在那婚书落地的一刻被激起了心中怒火,纷纷上前要将这个侮辱他们少宗主的男人挫骨扬灰。 但这一切,都被叶卿云阻止了。 她挥手止住了门人的动作,沉默地看了一眼地上被斩成两半的婚书,眸光从那刺眼的红一路转到了云淡风轻的申明舒脸上。 “为什么?” 为什么退婚?为什么打上青云造化宗?为什么当初要答应现在却要反悔?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无数个为什么,从叶卿云的目光中汹涌而出,仿佛要穿透申明舒那被万年冰雪埋住的心脏。 然而,没有回答。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叶卿云一眼,随后转身而去。一如在迎霞峰那天,他只留下那一句冰冷的断言,就消散在了漫天云雾之中。 他似乎永远像一个抓不住的梦境,握不住的流云。 “咳——” 心绪翻涌的叶卿云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四周一片黑暗,她却在这一片死寂中痴痴笑出了声。 她竟然硬生生从被魔气影响的梦境中挣脱了出来。 “抓不住么.....”她嘴角染着鲜血的笑容慢慢扬起,虚弱无力的手突然抬起,反手扣住了那只禁锢着自己的手臂。没有体温的触感冰冷又真实,她轻若蚊呐的声音缓缓融化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 “这....不是抓住了么.....” 5. 红尘百相图 阴冷潮湿的洞穴内还萦绕着淡淡的魔气,洞中之前被强大的威压吓得瑟瑟发抖的邪物们终于逐渐有了动作。首当其冲的就是伏在洞壁上装死的冰魄银蝉。 别看它个头不大,可却是一个修炼了一千五百年的老妖怪,脑子活泛得很。平日里以它还丹境的修为,在这九曲阴尸洞里可谓是横行无忌,但是一到每月初九,第一个趴下装死的就是它。 它虽然尚未炼化喉中横骨,不能口吐人言,但其狡诈智慧已经不输于人。它早就知道这九曲阴尸洞的最深处有一个惹不起的存在,往日它也不敢掠其锋芒,只敢在上面几层游走。可是它不敢触这眉头,这玲珑傀儡宗里倒是不缺找死的人。 每隔上一段时间,玲珑傀儡宗就会放开禁制,让宗门弟子进入,拿这洞穴最深处的恐怖存在当做试炼石。虽然那些小蚂蚁们用尽全力也不过让那位受点皮毛小伤,可是日积月累下来,这位的气息也不知怎的,竟然越来越弱。尤其是在每月初九,他发狂之后,就是他气息最弱之时。 这不禁就让冰魄银蝉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妖族修炼不比人族。上古浩劫之后,世间灵气驳杂,人族靠着得天独厚的体质,在真气稀薄之后还能转修玄气。可失去了天地灵气,这对它们妖灵一族简直是灭顶之灾。要想不退化成毫无灵智的凡兽,就只能靠吞噬血肉,走那凶邪一脉的修炼路子。万年下来,妖族血脉凋零,不是相互吞噬,就是都沦为了凶邪魔物。 这只还遗留着上古血脉的冰魄银蝉也是如此,它就是靠着不断吞噬比它强大的凶邪之物才能顺利地修炼到了还丹境。只是困在这九曲阴尸洞多年,它的修为也止于这还丹境不得寸进。可眼下就有一个陷入虚弱状态的强大邪物,只要能抓住这个机会生吞了他,何愁不能还丹出窍?说不定还能褪去妖身直接化人! 冰魄银蝉血红的眼珠转动,流露出充满人性的贪婪之光,它伏在身体两侧、如银月之辉的薄翅也兴奋地微微颤动。它悄无声息地朝着那还泛着魔气的洞口爬去,两条尖锐的口器仿佛已经品尝到了新鲜血肉的香味。 洞中纠缠在一起的二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叶卿云醒过来后也没再多言,她如今身受重伤,丹田破损,经脉中也是空空如也。巧的是刚才申明舒身上的魔气在她体内走了一遭之后,竟然阴差阳错地将她破碎的经脉黏合了起来。虽然叶卿云现在还没弄清楚申明舒是个什么情况,但是他这一身的魔气却是十分纯正,不似现在修真者体内的玄气一般驳杂。 叶卿云本门功法奇特,可以兼容转化不同的真气。于是叶卿云干脆拿锁着她的申明舒当起了充电宝,运起青云造化宗的心法,将从申明舒体内传过来的魔气一丝一缕地转化成了中正平和的真气,一点点修复着破损的丹田。 识海中休眠的鸿蒙肇判图也因为真气的不断注入而逐渐展开卷轴,画卷里山川鸟兽,人间万象,裹着点点金光浮动,如同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起来玄妙异常。 叶卿云闭眼观想,专心运行起了青云造化宗的内传心法——诸天凌霄造化宝典。‘诸天凌霄造化宝典’是青云造化宗的主修功法,这门功法包罗万象,玄奥奇特,讲求‘一桌一椅一草一木一人一兽,天地万物皆可功成我造化’。门中弟子入道筑基之时,就会在体内生成一幅本命宝图。初始的宝图都是空白的,需要在凝结金丹之前就选好未来所修大道的方向,丹成之时,宝图自会根据所选之道幻化。 举个例子,叶卿云的二师兄向来喜欢游戏人间,又好与人赌斗博弈,最后选择走上弈道。那本命灵图在成丹之时就化成了‘天下博弈图’,而他的本命灵器就是一颗玉骨骰子。 所有青云造化宗的弟子,在筑基之后就要去游历四方,在历经风雨后悟出属于自己的道途,从而凝结本命宝图。 而叶卿云天赋异禀,是青云造化宗万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她前世所成宝图,因其冠绝青云一脉,威力甚大而被宗门视为不传之秘。 此刻重来一世,前生修炼到化神境,只差半步渡劫的叶卿云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前世相同的道—— 红尘有情道。 叶卿云转生三世的强大神识牵引着鸿蒙肇判图内波动的金光,将其一丝一缕地抽出,融入了破碎的经脉之中,同时温养着萎缩的丹田。而在她紫府识海中,不断抖动粼粼波光的鸿蒙肇判图前,突然凭空生出一个乳白色的旋涡。那旋涡不停吞噬着叶卿云从申明舒体内引渡转化的真气,随着真气地涌入而频繁缩张,竟给人一种狼吞虎咽之感。 叶卿云面色惨白,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她咬紧牙关,吃力地向那旋涡中供给着真气。 被当做充电宝抽取魔气的申明舒在黑暗中似有所感,睁开了一双混沌又懵懂的眼睛,低头打量着被他抱在怀中的‘宝贝’,不明白为什么‘宝贝’突然开始‘吃’自己。 不过在他如今的意识中,吃与被吃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宝贝’吃自己,那自己去吃别人就好了。 似乎想通了什么,申明舒一只手用力环抱住叶卿云,努力空出了另一只手,朝着洞口处再次释放了强大的威压与吸噬之力。 正畏畏缩缩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冰魄银蝉第一个倒了血霉,它做梦也没想到今儿这家伙还来第二次。它拼命地用足翅扒住洞壁,看似柔软的虫足与薄翅竟然与洞石交戈出了金铁相撞之声,可见其锋利。 然而这一切在那卷席一切的强大吸力面前,都是徒劳。冰魄银蝉在半空中发出一声不甘地嘶鸣,最终还是在靠近申明舒半尺之处化作了一团血雾,笼罩住了那抱在一起的二人。 叶卿云与申明舒贴得太近了,她整个人都被牢牢禁锢在申明舒的胸口。那冰魄银蝉被炼化后的血雾,直接兜头泼了她一脸。白玉般的脸上像是被罩了一层红纱,看着戾气十足。然而不过片刻,那血色就如同渗透进皮肤一般,逐渐消融。 这血雾来得及时,叶卿云正疲于应付胃口太大的旋涡,那旋涡随着真气地注入,越转越快,眼看已经到了肉眼不可见的顶点,可叶卿云体内真气已经完全被旋涡抽空。而这只还丹境的冰魄银蝉的精血正好在那旋涡转至顶点之时推了一把。 “嗡——”旋涡突然炸开,在识海中震荡出轰然嗡鸣。叶卿云脑中仿佛被一只重锤敲击,瞬间神识恍惚,头晕目眩。不过她飞快地稳定了心神,强忍着胸口翻腾的呕吐之感,定神朝那旋涡炸开处看去。 只见一道纯白色的画卷缓缓于炸点处浮现,那画轴若白玉,若丝绸,若云雾,似这天地间所有最柔软、最玲珑剔透,不染尘埃之物集成。画卷上一干二净,没有任何暗纹图画,只在卷首若隐若现着几个流光组成的篆字。 细细分辨,那篆字拼凑起来,正是这副图的名字—— “红尘百相图!” 叶卿云满含怀念地轻声呢喃,这正是她前世所生成的,纵横修真界的本命宝图。 有了此图,叶卿云才是真的有了与此间修真界一争的基础。这张图当年之所以能够冠绝青云一脉,是在于它所拥有的一项逆天功能。它可以通过一种独特方式,收录复制任何修士的一招看家绝技,将其转化为一张副图,供叶卿云使用。 前世叶卿云除本命宝图之外,共有八张副图,这八张副图收录了当时修真界八位绝世天才的最强一击。如天衍归心门雍熙的一合阴阳,始一宗颜箐乐的绫罗天魔舞......其中最强的一幅就是收录了太乙剑宗霁月神君申明舒的落月垂星剑法的‘月下剑影图’。 外界所知的‘红尘百相图’是如此,但是‘红尘百相图’真正的威能与收录能力远远不止于此。这其中的真正玄妙,只有百相图的拥有者叶卿云一人知晓。 前世叶卿云之所以能在剑道之路上取得不菲成就,那副‘月下剑影图’功不可没。而今红尘百相图空空如也,那八幅威力强大的副图也随叶卿云的转世而烟消云散。但庆幸的是叶卿云对于剑道的感悟还在,只要用心修炼,一定可以再次凝结出一幅凌厉的剑道图录。 有了本命宝图的叶卿云,此刻虽然丹田依旧空空,但是凭借宝图的转化之能,除了修炼速度会慢上一些,境界已经和此间修真界的入法境有一拼之力了。叶卿云前世毕竟是半步渡劫的大能修士,神魂境界早已化神,从头再来也少了很多境界上的桎梏。 本命宝图一成,因为重生遭遇而带来的危机感也稍稍去了几分。叶卿云终于有时间好好计划接下来的事情。 此间修真界虽是丹霞大世界万年之后,但境界划分与万年前已经截然不同。万年前的修真者境界划分由弱到强分别是:入门三境-明气,化骨,脱胎;中三境-引真,元丹,成婴;上三境-登龙,化神,渡劫。 而万年后的修真界不但没有入门三境的划分,而且竟然比万年前还少了一个境界,万年后的修真者由弱到强的境界划分分别是:凝幽,入法,还丹,脱窍,元神,通玄,归一,飞仙。 最让叶卿云震惊的不是修炼的划分足足少了一个境界,而是在她今生的记忆中,如今的修真者飞升之时竟然没有天劫! 要知道,修真者三灾九劫天人五衰,甚至在入门境到中三境和上三境之间共有三重心魔隘,不知有多少天纵奇才的修真者倒在了这些关口,幸运的终生修为不得寸进,不幸的可能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而万年后称得上是末法时代,这些外道修士竟然没有劫难一说。在她的记忆中,如今的修真者飞升之时,只有一道霞光接引。只要修炼到飞仙境大圆满,就可白日霞举,立地飞升。 这种说法让来自万年前的叶卿云嗅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不过由于叶卿云今生资质愚钝,修炼了二十多年不过才到入法境中期,相当于万年前的化骨境中期。一个还丹境的修士在她眼中已经是高不可攀了,更别提接触到飞仙境的大能了。因此也有可能是飞仙境其中另有隐秘,而不被外人所知。 本来叶卿云的想法很简单,无论境界上有何不同,她只管好好修炼她青云正宗。再借如今玲珑傀儡宗内门弟子的身份作为掩护,暗暗蛰伏,待修炼有成后再前往论仙大会一探究竟,找机会夺得名次,重振她青云造化宗。 可如今申明舒的出现,勾起这万年后的重重迷雾,更是勾起了叶卿云心中一些不能言说的侥幸。 申明舒为何还活着?万年前浩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活着,那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其他的幸存者?? 种种疑问,似乎都需要如今这个浑身魔气的霁月神君来为她解答。 想到此处,叶卿云运转呼吸,慢慢收功。一双清湛眼眸在如潮的黑暗中睁开,落到了身旁那张沾满血色却如稚童般懵懂的脸上。 6. 血云困元神 玲珑傀儡宗议事殿内,汲长裘裹着一身灰袍,半死不活地坐在殿内属于长老的专属位置上,神情蔫蔫地注视着跪在殿内的一众内门弟子。 “这次内门试炼,哪位长老愿意护持弟子们前往九曲阴尸洞?”祝弘端坐在正中主位,视线在坐于下首的诸位长老身上扫了一圈,语气淡淡地问询。 半晌,无人响应。 祝弘见此情景,嘴角一沉,心中刚刚升起一丝不满,就听殿内传来汲长裘虚弱缥缈的声音,“掌门,我愿带队前往。” 祝弘的目光转到汲长裘身上,看到他那副骨瘦如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咽气的样子,反而有些犹豫,“汲长老,仅你一人怕是....怕是不好对付那家伙啊...” “掌门无需多虑,在下心中有数,定然保我门内弟子安然通过此次试炼。”汲长裘恹恹地打断道。 祝弘见他态度坚决,还是有些犹豫。却忽听一成熟娇媚的女声响起,“掌门若不放心,就让我陪夫君一起去好了。” 祝弘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个一身红裙的美妇人柔弱无骨地半倚在那只有长老才能落座的红木宽椅上,见他看过来还神态风流地朝他抛了个媚眼。这美妇正是那汲长裘的道侣,俞夫人。 俞夫人与汲长裘都是玲珑傀儡宗的客卿长老,于二十多年前加入玲珑傀儡宗。这夫妻二人相处十分奇怪,此二人多年来分居两峰之上,平日里互不往来。若说感情浅淡,偏偏又经常夫唱妇随地一同外出,若说亲密,却又相当客气生疏。 尤其从九年前一次外出归来,汲长裘身受重伤变成这副干瘦模样后,这俞夫人的行为就愈加古怪,喜怒无常。但是碍于这二人元神境的修为,祝弘也就对种种怪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现下听到俞夫人说要与汲长裘一起前往九曲阴尸洞,祝弘心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两个元神境高手护持,纵那洞中魔物再凶横,也难伤他门内子弟分毫。 于是祝弘一挥手,一道金光闪闪地符箓就从他袖中飞向了神色阴沉的汲长裘。“那就拜托二位了。” 汲长裘伸手接过符箓,死气沉沉地眼睛里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怒色,面上依旧恭敬地抱拳应诺。而俞夫人一如既往地笑得花枝乱颤,一边点头应是,一边用一种幸灾乐祸地神色瞟向她的夫君。 每月初九后的第二日就是玲珑傀儡宗内门试炼之时。 九曲阴尸洞内的妖兽凶邪都被前一日暴动的洞底魔尸压制,而那魔尸也正值虚弱之时,可以让门内弟子拿来练手。 意外落入洞底的叶卿云还没有想起这一茬,她满心都被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前未婚夫占据了。 申明舒所在的太乙剑宗与叶卿云所在的青云造化宗同属修真界十大宗门之一,当年天塌之祸临头,十大宗门毅然决定倾修真界万万修者之力以身补天。若她没记错,当年他们太乙剑宗所有弟子在掌门的带领下纷纷祭出本命灵剑,于迎霞峰上化作一柄庞然巨剑直冲天裂之间。 而当时正奉命稳住东洲大陆不溃散崩裂的叶卿云,曾亲眼看见巨剑中心那抹属于申明舒太乙诛邪剑的纯白剑光,同那巨剑一起崩毁在天裂之中,神魂湮灭。 可那本应该在万年前就灰飞烟灭的人,现在却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活生生这个词也不贴切,她能感觉到面前的申明舒已经不是活人,而是变成了一具魔尸。 可笑,素来以诛尽天下妖邪为执念的正道剑修,如今却沦为了他最不耻的魔物之流。 看着面前这张隐隐泛着青灰色的英俊面容,叶卿云内心百味杂陈,不由苦笑一声。但此刻心中充斥着太多疑问,让她收回了发散的思绪。在那似铁钳般的手臂里努力挣开一丝空隙,伸手轻轻拍了拍申明舒冰冷的脸。 “申明舒,你还认得我么?” 她如星一般明亮清澈的眼睛望进那双浮着一层灰白的眼瞳中,目光里带着几分叶卿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 然而她注定失望了,申明舒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无尽的懵懂与死寂。他依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念着一些奇怪的话,“香香....好香....” 他念叨着,突然将脸贴了过来,叶卿云猝不及防地想向后退。但是她忘了自己如今被人死死抱在怀里,再退也不过努力把头往后仰了几分。 躲闪不及的瞬间,微凉湿润的触感扫过嘴角,叶卿云的脸,唰地一下黑了。 申明舒,竟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的嘴角! “香香.....” 申明舒舔完后一脸回味地抿了抿嘴,发出了赞叹般地呢喃。 叶卿云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弄得呆愣了片刻,随后脑中‘嗡——’地一下,仿若火山爆发,原地炸烟花。 啊啊啊啊!!! 登徒子!!臭流氓!!你不要脸!! 叶卿云气得眼睛都红了,心烦意乱之下一掌打在了申明舒脸上。然而掌中真气如泥牛入海,在触碰到申明舒的一瞬间就乳燕归巢一般融进了他那一身魔气之中。 不仅未伤他分毫,申明舒反而很舒服地样子,还亲昵地用额头蹭了蹭叶卿云的掌心。 叶卿云登时一惊,纵然她如今体内真气是由申明舒的魔气转化而来,可两种气息一正一邪,一阳一阴,按理来说天生相克,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圆融。 有古怪! 无论是申明舒此刻魔尸之态,还是那一身奇怪的魔气,都有古怪。 于是叶卿云强压着心头怒火,将掌心抵在申明舒眉心,合上双目,运起强大的神识一路探入了申明舒的紫府识海之中。 神识一进入申明舒体内,叶卿云就感到一股充满杀机的寒意。这种寒意并不是作用于肉.体上的冷,而是直接传入意识之中,仿佛要将叶卿云的神识冻得片片碎裂。 叶卿云立刻运起识海中的鸿蒙肇判图,一层淡淡地金光立刻裹住了她的神识,将那无孔不入的恐怖寒意挡在了神识之外。有了这层保护,叶卿云继续试探着往前。 申明舒的识海空间内是一片死寂的灰色,周遭缭绕着一片片如絮状的雾气,那些雾气中都散发着浓浓死意。叶卿云在这充满死意的雾气中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接近了申明舒的识海中心。 一团不祥的红黑之气相互纠缠,似两条巨蟒般缠绕在一起,将申明舒的识海中心牢牢占据。那红黑二气不停翻滚,一道道充满血光的符文似密密麻麻的鳞片覆盖在那气团之上。 凶厉的煞气从中汹涌而出,而这红黑二气也是这识海中寒意的来源。 叶卿云抬头惶然地看着那涌动的气团,心底不自主地升起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像是丛林中的野兽遇到了天敌一般,浑身的汗毛都要随之炸起。 “这....这到底是什么....” 叶卿云的神识都有些颤抖,在那气团汹涌的煞气下竟然被生生逼退了一步。她咬着牙努力想要分辨那些奇怪的符文,可那些符文就像是一道幻影,无论你怎样去看去记,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叶卿云心中一沉,不死心地再度运起鸿蒙肇判图,一道璀璨的清光自掌心升起。她手中法诀一掐,指尖朝那气团一点。 “去!” 掌中鸿蒙清光立刻化作一道光剑,朝那纠缠的气团斩去。 浩然锋锐的鸿蒙清光不愧是来自至宝鸿蒙肇判图,璀璨的光芒与那气团相接,发出尖锐的蜂鸣之音,两气交锋,鸿蒙清光竟像是斩在一个坚固的铁壁之上。耀眼的金光自交锋处翻涌而出,似是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那气团内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声响,鸿蒙清光在那一声后突然下沉。竟然真的将那气团斩开了一个半指长的裂口。 然而转瞬间,鸿蒙清光就被不断翻涌而上的气团吞噬消化,而那裂口也很快被填补。 但就只裂开那短短一瞬,叶卿云就已经看到了那被气团包裹住的东西—— 照比本人更加精致小巧的五官,乌发俊容,似万年不化的冰雪,一身太乙剑宗首席弟子的月色长袍,衣冠整洁地盘膝而坐。 正是申明舒的元神! 叶卿云还未来得及惊讶,那遭到攻击的气团发现外来之敌,瞬间发起反击。一道裹挟着浓浓煞气的血光从那气团中直射而出,朝叶卿云的神识袭来。叶卿云不敢小瞧这道血光,用尽全力运起鸿蒙肇判图格挡,然而那血光却似割块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击碎了鸿蒙肇判图的金色光罩,直接将叶卿云的神识打出了申明舒的紫府。 “吼——”识海动乱的申明舒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松开了一直抱着叶卿云的双手,空出的手成爪状撕扯着自己的头,在脸上抓出了道道血痕,又因为自身强大的修复能力而很快消散。他因为疼痛难忍,疯狂地在地上打滚,却又因为身上的天外化玄铁锁链而被死死勒住,像是一只濒死的困兽。 这惨烈的一幕刺痛叶卿云的双眼,她顾不得神识被打出的内伤,匆忙想要上前将申明舒扶起,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惊慌的怒喝: “师妹,小心——” 7. 袖中藏白骨 这一声怒喝后,一条长鞭就从背后缠到了叶卿云的腰间,随后长鞭一紧,她就被一股巨力拉扯向后飞去。等她安稳落地,一抬眼就对上了汲长裘那双阴冷如蛇的眼睛。 “师妹,可有被那魔尸伤到?这洞内危险,你怎么自己跑到这最深.....”耳旁关切的声音在叶卿云回头时戛然而止。一直喋喋不休的圆脸修士在看到叶卿云如今褪去青斑的秀美面容后惊讶失声。 “师妹,你的脸.....”他呆呆地看着叶卿云,看着看着竟然红了脸。 叶卿云一回头就认出了这个圆脸修士,这人是姚佳音的记名弟子,名叫赵方。此人平日总围在姚卉身边大献殷勤,此前也没少伙同姚卉的其他狗腿一起刁难奚落于她。素来最善于察言观色,踩高捧低。他身后还跟着不少门内弟子,见到叶卿云如今样貌不禁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看到这群人出现,叶卿云也想起了那每月一次的内门试炼。此次内门试炼看样子是汲长裘带队,这赵方刚才出手‘救’她,又做出这副关切模样,想来是为了在汲长裘那里留个好印象。如今见他这副被色所迷的痴态,叶卿云也懒得理他,直接将视线转回到了神色晦暗的汲长裘身上。 “弟子见过师尊。”叶卿云不动声色地对汲长裘恭敬行礼,低下头时她隐约注意到了汲长裘神色的变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在看到她此时的样貌后,闪过一丝惊讶和饱含深意的狂热。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叶卿云抿了抿唇,心中千回百转。汲长裘此人绝非贪花好色之徒,那他神情的变化必然是因为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叶卿云不由暗地里留了个心眼。 “哟,这就是夫君的爱徒吧~~”娇媚婉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叶卿云一抬头就看到了倩步款款向她走来的俞夫人。俞夫人走到近前,伸手抬起了叶卿云的下巴,眯着一双妩媚的狐狸眼打量道:“真是个清秀的美人,就是可怜在这洞中受了些苦,看着虚弱了些。哎呦,小心肝,别这么看着我,我可不是什么吃人的母老虎,按照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娘~~” 俞夫人亲昵地捏了捏叶卿云的下巴,十分自来熟地调笑她。叶卿云面上一副害羞温驯的模样,实际脑中不停地回想着关于这俞夫人的事情。越想心里越是奇怪,在她的记忆中,从她幼年加入玲珑傀儡宗到被汲长裘收为弟子,似乎从来都没见过这位俞夫人。只是曾隐约听人提起,她师傅还有位道侣,也是门中长老。这听闻也不是从她师傅汲长裘的口中,她从来没听汲长裘提过任何关于俞夫人的事情。 汲长裘也无意与叶卿云解释自己和俞夫人的关系,只是用那刮骨似的目光扫了叶卿云一眼,冷淡地命令道:“到我这来。” 叶卿云被他那目光一扫,身上像是被滚针扎过一般。她自知如今实力低微,根本不是自己这诡异师傅的对手,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装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低眉顺眼,十分乖巧地走到了汲长裘身后站定。 “好了,闲话少叙,开始吧。”汲长裘见叶卿云乖乖站到自己身后,满意地收回了目光。他看也不看旁边的俞夫人,直接一甩宽大的衣袖,一股劲风扬起,一只雪白骨爪缓缓从他那大口袋一般的衣袖中探出。不过片刻,竟从那袖中爬出了一只九尺高的白骨巨人。 叶卿云好奇地打量着这巨人,她爽灵未归前资质愚钝,汲长裘虽说收她为徒也不过让她领了门内的基础心法自行修炼。偶尔心情好了才指点一两句,所以她此前从未参加过只有内门精英弟子才能参加的内门试炼,也从没见过汲长裘出手。 那白骨巨人一身骨架雪白如霜,骨头上爬满了如蛛网般的蓝色纹路,看起来分外诡秘。它头颅巨大,不似正常人骨,沉沉地压在只有成年男子尺寸的肩膀上。颤巍巍的,像一个挂在门上的白纸灯笼。它眼眶中两团绿色鬼火熊熊燃烧,明明是一个死物,却充满诡异的生机。 “去吧。” 汲长裘枯瘦的手指向伏在地上的申明舒处一指,那白骨巨人立刻得了命令,嘶吼着跳下洞穴,朝申明舒冲去。这巨人看着笨重,速度却极快,不到半息就已经来到了申明舒面前。 高高扬起的巨大的骨爪泛着凛凛寒光,用力挥下之时甚至带着撕裂的风声。申明舒双目充血,察觉到危险的他猛然抬头,迎面对上了那凶残的骨爪。 “吼——”他口中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挥起手臂想要反击,却被身上紧缚的天外化玄铁锁链牵扯,伸出的手臂在半空被硬生生扯回,只来得及匆忙格挡。 那骨爪上五根削金断铁的爪尖瞬间刺穿了申明舒苍白的手臂,暗红色的鲜血骤然喷涌而出。 残忍的红立刻充斥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叶卿云被眼前这一幕震住了,她瞳孔紧缩,面色惨白,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惊呼出声。她无人注意的双手紧紧握住,用力到指甲都陷入血肉,在掌心洇开了一片鲜艳的血迹。 周遭众人似乎都对这场面习以为常,众弟子中还不时发出几声对白骨巨人威力的赞叹。 “汲长老这金刚骷髅傀儡可真是厉害,上次我的黑风蝠全力一击也才在他身上划了道红痕。” “是啊是啊,我的百目傀儡也是,百目齐出,才在他身上烫了一小块疤痕。” “哎,师弟,不要灰心,这魔尸身体坚韧,恢复力也快,要不然也没办法被我们宗门试炼用了几百年啊!哈哈哈哈” “对啊,没错,只要我们继续努力,一定能像姚师姐那样。上次姚师姐试炼她那具鬼猕猴,可是斩断了他一根手指呢!我还听说姚师姐把那根手指绣在随身香囊里,日日佩戴呢。” “哈哈哈哈,这可是战利品啊!要是我也能斩断他一根手指,我直接给它镶在我的头冠上!” “哈哈哈哈哈,师兄好主意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阵阵嬉笑声像一条条钻心的毒蛇从耳膜一路爬到心脏,叶卿云牙关紧咬,握拳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忍得眼眶泛红,目光死死盯着那具依然不依不饶和申明舒厮杀的白骨巨人,恨不得用目光将它千刀万剐。 原来这就是玲珑傀儡宗的内门考核试炼!原来申明舒身上密密麻麻的伤是这么来的!原来他这几百年来一直过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堂堂太乙剑宗的霁月神君,万年前威震修真界的绝世剑修,竟然沦落为他人砧板鱼肉,被肆意凌迟。 叶卿云心口像落了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舌尖发甜,似乎能尝到一丝血腥。申明舒是她重重劫难过后遇到的唯一一个熟人,加之他们此前的关系错综复杂,她眼看着申明舒受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呼吸间情绪已经压抑到了极点。 一旁的汲长裘并没有注意到叶卿云情绪的翻涌,他见那白骨巨人已经伤到了申明舒,便一声呼哨,将白骨巨人唤回。而后转头不紧不慢地对身旁众弟子吩咐道:“本长老已用骨傀试探过,这魔尸果然已经陷入虚弱之态,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拿出你们最强的傀儡去试验吧,凡能在其身上划出红痕者,记功勋三点,伤口见血者,记功勋六点,若能斩下血肉则记功勋十点。我的金刚骷髅会在一旁为你们掠阵。” 说罢他一挥袖,身后众人便如那兽群出笼,一个个双眼放光地冲向申明舒,像是食腐的鹰群,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要在申明舒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 叶卿云是唯一没有动的。她深吸一口气,不忍地闭上了双眼。她如今实力低微,无力救他,虽然已经从这些弟子的碎语中得知他们并不能真正伤到申明舒,可还是不愿意去看那一道道伤口在他身上绽开又拼命愈合的样子。 此刻叶卿云心中竟然有些庆幸,她庆幸申明舒元神被困,神志不清,不然他要如何捱过这暗无天日的万年。 “哟,小乖乖,怎么把眼睛闭上了?看那魔尸样貌俊俏,你心疼了?”俞夫人揶揄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撩起叶卿云的一缕长发在手中把玩,笑眯眯地看着远处众弟子如蚊蝇一般绕着申明舒不断呼呵进攻,那声音中不时还夹杂一句申明舒的怒吼。 她听着这些嘈杂的声音,竟似有些享受地眯了眯眼,整个人没有骨头一般靠在叶卿云的肩膀上,耳语道:“小乖乖,你可千万别喜欢这魔尸,不然呐,你师傅怕是第一个不答应~~” 她说完娇笑两声,眼含深意地睨了汲长裘一眼。汲长裘听到她的话,脸色一沉,低斥道:“疯言疯语!”但他暗藏眸中的情绪却随着俞夫人的话不经意波动了起来。 俞夫人一点也不在意汲长裘的态度,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见叶卿云一直像块木疙瘩一样不与她搭腔,也失了兴趣。神情懒散地靠在叶卿云身上,捏着她那缕头发在空中一点一点,似乎是在数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俞夫人手上的动作突然一顿,随后抬手朝那群弟子处打出一道符篆,“时辰已到,本月试炼已经结束,众弟子速归!” 得到命令的众弟子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傀儡返回了洞口处。汲长裘也挥袖一招,将在一旁掠阵的白骨巨人收回了袖中。 俞夫人打出的那道符箓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才迤迤然返回了她手中。 人群散去,叶卿云才再次睁开了眼,她的眼中只剩下那在昏暗的洞穴中一身伤痕的人。他身上几道狰狞的伤口正在缓缓愈合,变成一条条淡白色的疤,永远留在了那具修长的身体上,像是碎玉重铸也无法修复的瑕疵。 “好了,试炼结束,你们的功勋值会由功勋堂的长老为你们计数。”俞夫人微笑着收起符箓,准备带弟子们回返,才走了半步就似想起了什么,转头将手搭在叶卿云肩上,“夫君,你这乖徒儿是犯了错被罚到这里的,并不属于试炼弟子之一,怕是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去了。” “我知道。”汲长裘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眼神落在叶卿云身上时又闪过那一丝不知名的狂热,“你先带他们回去,我还有话要和我这弟子交代。” 听了汲长裘这话,叶卿云突然背后汗毛一竖,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盯上了一般,刚想开口推拒,俞夫人就抢在她前头答应道:“那夫君就与你这弟子‘好好沟通’,别吓到这孩子,我就先带他们回去了。” 说完她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按在叶卿云肩膀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像在暗示些什么。 俞夫人说完话就带着一众弟子转身离开了。散了人气的九曲阴尸洞又刮过一阵刺骨的阴风,叶卿云抬头对上汲长裘阴鸷诡魅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感觉到俞夫人他们的气息彻底消失的汲长裘终于露出了一个图穷匕见的阴森笑容,他看向叶卿云的眼神中终于不再掩饰,充满了刻骨的贪婪与势在必得的阴冷。 “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你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骨,如今骨龄成熟才显露了本来面貌。” 汲长裘一边幽幽说着,一边不断朝叶卿云逼近,他宽大的袖中,那只属于金刚骷髅的惨白骨爪隐隐露出了一段森冷的指节。 “本来我是特意准备来给你收尸的,却没想到你竟然能在这活下来。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儿,知道师傅要炼的‘红粉骷髅’最好是活体取骨,所以才好好活着,等师傅来亲手挖出你的骨头对么?” 汲长裘的笑容越来越大,带着扭曲的疯狂。叶卿云看着他这变态的模样,心惊肉跳,不断后退,谨慎地和他拉开距离。 “好徒儿,师傅养了你这么久,你也是时候报答师傅的养育之恩了!” 话音未落,庞大的金刚骷髅就裹挟着滚滚阴风从汲长裘袖中飞出,惨白泛蓝的凶厉骨爪在叶卿云震惊的目光中朝她狠狠拍了过来。 8. 万剑如流星 凶厉的骨爪带着点点寒芒转瞬即至,叶卿云运起体内不多的真气展开鸿蒙肇判图的金色光罩格挡。尖锐的骨甲贴面划过,近到叶卿云的鼻间都能嗅到白骨上腐化的腥气。 危急关头,她脚下连转,一套属于青云造化宗外门修炼的基础步法顺势施展而出。她向右一踏,躲闪中的身影瞬间虚化,身形晃动之间竟分出百道虚影,让智慧不高的金刚骷髅一时乱了手脚,左冲右突,不知将攻击落向何处。 一旁的汲长裘在见到鸿蒙肇判图的光罩后,眼里就闪过一丝贪婪的光,待看到叶卿云施展出一套从未见过的奇特步法后,眼中更是精光连连。 他叹息道:“真没想到,我的好徒儿你还藏着不少好东西啊!”他嘴上说着,手里动作也没停,手指翻飞,掐出一个又一个法诀,操控着金刚骷髅一个又一个地扑杀那些真假难辨的虚影。 叶卿云神情专注,脑中思绪更是绷紧成了一道弦,浑身血液都在这重重杀机下沸腾了起来。这将是她重生以来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危机。眼前的汲长裘乃是元神境的修为,照她如今修为足足高出了两个大境界。修真界中,相同境界的前中后三期之间,实力都相去甚远,更遑论天堑之别的境界区分。 她如今散功重修,实力低微,手中可依仗的底牌本就不多。面对一个元神境的修士,基本已经是必死之局。 但是叶卿云从不是一个认命的人,即便已经是山穷水尽,她也要搏一个出路。 于是叶卿云沉下心来,一边与那金刚骷髅纠缠,一边仔细斟酌着眼前困局。基础步法所化的虚影不多,以金刚骷髅目前显露出的实力来讲,估计只能再支撑片刻。而她现下所能动用的最强杀招就是鸿蒙肇判图内的一道鸿蒙清光,刚刚衍化而出的红尘百相图目前一片空白,即使前世有无穷经验妙法,以她现下.体内的真气根本无法驱动红尘百相图凭空显法。 凭空显法...鸿蒙清光..... 叶卿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以她目前修为能够施展的绝强杀招。但是,这杀招只有一击之力。 于是叶卿云抬眼看向面前的金刚骷髅,片刻后在心底摇了摇头。这傀儡通身坚硬无比,那玄奥的蓝色纹路覆盖在骨骼之上,更使它的坚固程度远超金铁。而且即使她用尽全力干掉了这只金刚骷髅,也难保汲长裘没有别的厉害傀儡。所以她这唯一杀招必须用在操控傀儡的汲长裘身上,而且还必须要在他没有任何防备之下偷袭! 叶卿云的目光立刻转向了枯瘦如柴的汲长裘,她如今步法虽然尚能与金刚傀儡周旋一二,但那也是因为汲长裘压根儿没把她这微末修为放在眼里,一直以猫戏老鼠的心态操纵傀儡,根本未尽全力。汲长裘作为一个元神境的修士,若是她想以基础步法飞快靠近汲长裘,并在他毫无防备时偷袭,那绝对是天方夜谭。 除非有人既能替她牵制住这只金刚骷髅,又能让汲长裘感受不到威胁,才能让她在其松懈下抓住机会,一击必杀。 想到这,叶卿云的心中已经有了计划。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对不住了。随后脚下步法一顿,找好一个角度露出破绽,面上装出一副惊恐无比的样子,眼睁睁看着金刚骷髅转瞬而至,一爪将她狠狠拍飞。 而她飞出的角度不偏不倚,刚刚好是申明舒所在的位置。 汲长裘见金刚骷髅一击将叶卿云拍向了魔尸身旁,一动不动,不知生死。心里顿时暗骂一声。他可是知道这魔尸的习性,凡是靠近他身边的活物都会被吸干血肉,尸骨无存。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于是他匆忙运气飞向了叶卿云所在之处,同时挥袖操纵金刚骷髅吸引那魔尸的注意力,防止那魔尸突然出手耽误他活体取骨。 那边叶卿云一落地就吐出了一口鲜血,半真半假地往地上一躺就开始装死。同时体内暗暗调动起两道鸿蒙清光,将金光闪闪的鸿蒙清光不停地压缩在一起。 从申明舒那转化的真气,刚好够她生出三道鸿蒙清光。刚才在申明舒身上用了一道,剩下两道为了以防万一,叶卿云打算全都用在汲长裘这个老不死的身上。 汲长裘对此一无所知,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毕竟叶卿云对他来说不过就是掌中玩意儿、足下蝼蚁,随时都可以碾死的东西罢了。于是他毫无防备地走向叶卿云,眼中已经泛起了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意。 争分夺秒压缩着鸿蒙清光的叶卿云耳边传来申明舒愤怒却又虚弱地吼声,她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担忧。但是生死关头也容不得她多想,只是默默记下自己欠了申明舒一个好大的人情。决意等自己度过眼前危机,一定想尽办法助他逃离这个炼狱之地,并解开他元神外的封印。 “我的好徒儿,看在为师没让你化作血雨,入那魔尸口中,你这身美人骨,为师就当做答谢收下了。”汲长裘狞笑着朝双目紧闭的叶卿云伸出了枯柴般的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叶卿云突然暴起,右手成剑指,一道璀璨白光瞬间从她指尖飞出,在空中猛然炸开,化作万道剑光,如流星一般,成飞瀑状轰然洒下。 “万剑垂星!” 叶卿云冷然的声音在空荡的洞中回响,她脑中的鸿蒙肇判图疯狂抖落片片金光,转瞬融入了一旁波动的红尘百相图上。百相图上空白的画卷明明灭灭,一幅图画沉浮闪现,似马上要显现而出。 那图画水墨氤氲,隐约画着一个持剑而立的背影,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境。随着朵朵金光涌入,那画中人似乎马上就要动了起来。 叶卿云牙关紧咬,将体内所有真气全部抽出注入鸿蒙清光所化的剑气之中,万万条光剑似玄宇中飞逝的星群,当空洒落,美丽却带着令人心颤的毁灭之力。 似群星垂落的景象惊动了正在与金刚骷髅厮杀的申明舒。他呆呆地望着那纷飞如雨的剑气流光,眼中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清明。 剑光中心的汲长裘望着眼前震撼的景象,瞳孔一缩。他想转身逃跑,却被那无数道凛冽杀机生生锁死,动弹不得。叶卿云冰冷的双眼和那万千道绚烂的剑雨,迷花了他的眼,也成了他此生最后目睹的景象。 万剑绞杀,漫天夺目剑光中,汲长裘眨眼间就在剑锋下化作一团烂肉,连元神都没能逃脱,生生被剑雨绞碎。一团血雾在原地炸开,像极了他曾经为叶卿云预设的下场。 汲长裘殒命的一瞬间,失去驱使者的金刚骷髅眼中鬼火也倏然熄灭,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扬起一片尘灰。 秒杀。 元神境强者汲长裘,被一招秒杀。 这是何等震撼的事情,元神境的高手竟然被一个入法境的小修士一击秒杀。若是方才那些傀儡宗的内门弟子们还在场,怕是能直接吓晕几个。 叶卿云喘着粗气,本就苍白的面色此时像是又挂了一层霜,她额发间满是力竭的细汗。她刚才凭借自己前世的剑道感悟,在没有生成剑图的情况下,只凭剑意化出了落月垂星剑法中的一招。这招剑法在没有飞剑的情况下被她以鸿蒙清光为依托,强行驭使了出来,这使她尚未痊愈的身体伤上加伤。看来她这副病歪歪的样子,一时半刻是好不了了。 但是好歹命算是保住了。叶卿云叹了口气,疲惫地转头朝申明舒那里看去,本想确认一下申明舒死没死,却正好与他那呆滞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叶卿云一愣,旋即心头泛起一丝狂喜。 他是认出这招剑法了么?他是不是元神还有反应??? 叶卿云顾不上虚弱的身体,踉跄着就朝申明舒走去,想要以神识再探一次他的紫府元神。 然而还没走几步,一阵清脆的拍掌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 啪,啪,啪。 三下掌声却似惊雷一般在叶卿云脑中炸响。她脚步顿时一停,浑身汗毛炸起,霎时进入戒备状态,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鲜艳火红的石榴裙在这昏暗阴冷的洞中分外夺目,摇曳多姿的身段被这长裙衬得尽显风流,但这都比不上这这长裙主人的那张脸。成熟妩媚,似那院中枝头最美的芍药,一花开后百花杀,美得撩人心弦。 “小乖乖,你可真是让师娘刮目相看呐~~” 美人合掌娇笑,那花枝乱颤的模样,不正是那汲长裘的道侣——俞夫人。 完了。 叶卿云心头打了个寒颤,这俞夫人也是个元神境的高手,她此刻若是想要替她夫君报仇,自己除了引颈就戮,根本没有别的路走。 叶卿云咬紧嘴唇,不甘地看向俞夫人。 难道她叶卿云注定要殒命于这九曲阴尸洞中么?她好不甘心! “哎呦,小乖乖,你可千万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俞夫人摊开双手做无辜状,“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想要为我那死鬼夫君报仇吧?” 她此言一出,叶卿云目光一凝。莫非这俞夫人不是要杀她为夫报仇? 她这边正疑惑着,那边俞夫人却干脆利落地给出了答案。 “哎,我的小乖乖,师娘我呢,最是怜香惜玉,平日里很是看不上我那死鬼夫君苛待弟子的行径。再说,不过一个男人罢了,死了就死了,换一个就好。但是像我们小乖乖这种剑道天才,可是百年难得一遇,师娘我可是珍惜的很呐。”她捂嘴而笑,似乎并不觉得汲长裘死了是什么大事,反而用很感兴趣的眼神看着叶卿云,“小丫头年纪轻轻就练成了剑气化形,刚才能一招就杀死我那死鬼夫君,师娘看着就起了爱才之心。不若这样,你与师娘做笔交易,师娘就帮你把杀师之事摆平如何?” 叶卿云听后,心中思忖了一会儿。汲长裘是门中客卿长老,突然在这失踪,傀儡宗定会派人彻查。她也势必要马上逃离此地,躲避傀儡宗的报复追杀。可是现下她想要带着申明舒一起走,就必须留下来找寻能斩断他身上天外化玄铁锁链的方法。如果俞夫人能为她摆平后事,那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考虑了一会儿后,她开口问道:“什么交易?” 俞夫人见叶卿云这么识相,不禁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放心吧小乖乖,这可是笔双赢的买卖。” 9. 天芪藏剑冢 要说今日汲长裘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被叶卿云斩杀,也是叶卿云撞了大运。这汲长裘早就在九年前那次外出时受了重伤,损了根基,外强中干,境界也从元神境一路跌落到了脱窍境初期。本来他一直掩饰的很好,宗内众人就连掌门都没看出来他境界跌落,只以为他是伤了身体。 但是不久后宗门将有一件大事需要几位长老带队去做,汲长裘对这件事势在必得。然而他这些年伤势恶化,眼看着境界还要往下退,实力大不如前,为了不被旁人发现,这才急不可耐地要抽叶卿云的骨头炼傀儡。 而这件大事就是——天芪山的上古遗藏秘境即将开启。 这天芪山秘境并不是第一次开启了,它上一次开启正是在九年前。那时的汲长裘还没有收叶卿云为徒,叶卿云还苦哈哈的在当每日除草挑水的外门弟子,自然也没听说过这秘境之事。 当时秘境突然开启,修真界的九宗六门十二派纷纷派遣门中高手前往。彼时时间紧迫,而玲珑傀儡宗唯二在外未归的高手就只有汲长裘夫妇二人。于是祝弘当即飞书一道,令二人前往秘境之中分一杯羹。 那天芪山秘境不愧是上古遗藏,其中危机四伏、步步杀机,但伴随危机而来的还有各种丹药宝物,法器灵植。各大门派明争暗斗,在里面杀了个你死我活,死伤无数。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那秘境之中突然传来一股极为强大的排斥之力,将所有还丹境之上的高手全部扔了出去。后来各大门派几经尝试,才发现这秘境内部只允许还丹境之下的修士进入。而他们高手众多,引来秘境反弹,也使天芪山秘境提早关闭。 后来九宗之首的太恒宗宗主以窥天数预测,下次秘境开启之时正是九年之后,于是各大宗门经过无数利益交换后共同决定,九年后各派门中高手带领门内尚未突破还丹境的精英子弟们再探秘境。 秘境关闭之后,汲长裘夫妇就返回了玲珑傀儡宗,但倒霉的汲长裘这次在秘境中遇到了万剑宗的高手,被一剑刺破元神,修为大跌。凑巧这时在门中发现了叶卿云这个难得一见的美人骨,心怀鬼胎的他就假意将叶卿云收入门下,只等她骨龄成熟后,就要挖骨炼傀。 俞夫人是汲长裘的道侣,对他那些龌龊心思了如指掌。第一次见到叶卿云,就明白了汲长裘收她为徒的目的。本来她并不准备多管闲事,可那汲长裘却偏偏选择在危机四伏的九曲阴尸洞动手,这等急不可待的动作,不禁让俞夫人心生疑窦,推测他修为已经跌至绝境。她与汲长裘本就貌合神离,而且她还觊觎汲长裘身上所携一宝,所以假意离去,实际上潜伏于一旁,看有没有机会动手杀人夺宝。 怎料她近日时运当头,竟凑巧看到这么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尤其是当她看到叶卿云使出那一招‘万剑垂星’之后,更是眼放精光。 这真是上天眷顾,打了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俞夫人心中惊喜不已,她正在寻找精通剑道的低阶修士,叶卿云就正好出现在了她眼前。 至于为什么要找剑修,这也和那天芪山秘境有关。上次天芪山秘境开启之时,俞夫人的运气比身受重伤的汲长裘可要好上太多了。她探索秘境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处剑冢,那剑冢深处竟藏着一株上万年的朱果。 万年朱果可是难得的天材地宝,有起死人而肉白骨之效,若是拿其炼丹更是有无穷妙用。俞夫人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非常需要这种能再造骨血的灵药。但是那剑冢中剑气纵横,非剑修不得进入。 俞夫人虽然是元神境高手,却不善使剑,本想强行闯关却正好赶上其他人深入秘境,触发了秘境中的守护阵法,将他们这一干人等统统打了出来。 好不容易遇到找寻已久的天材地宝,俞夫人怎愿意轻易放过?于是回到玲珑傀儡宗不久,她就再次外出找寻精于剑道的低阶修士。可惜天不遂人愿,眼看那秘境即将开启,俞夫人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这修真界自上古之后,剑修一脉凋零,九宗六门十二派里只有万剑宗的弟子还在修炼剑道。然而万剑宗功法特殊,一身功力强弱皆依托于本命灵剑。还丹境之下的低阶弟子哪里有什么好剑,只能每日对着一些低阶飞剑修炼剑意,进展缓慢,根本达不到俞夫人的要求。而能修炼到还丹境的弟子无一不是那万剑宗的门内精英,他们本就要进入秘境,又哪里会和俞夫人这小宗门的长老合作? 而除了万剑宗以外,想要在这茫茫修真界中找一个善于剑道的低阶修士,无异于大海捞针。俞夫人正愁眉不展,苦思其他良方之时,叶卿云就正好撞了上来。 这还不是苍天助我? 于是她便顺水推舟,提出了与叶卿云进行交易。 一身红裙的俞夫人一边捡起汲长裘死后落在地上的储物袋挑挑拣拣,一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叶卿云娓娓道来。 这俞夫人倒也坦诚,直言自己就是需要那万年朱果。只要叶卿云能帮她取到,她不仅会帮她将汲长裘一事摆平,那秘境中所获之物她也分毫不取,都算做叶卿云的报酬。 叶卿云听完她的话沉吟了一会儿,心中细细思量其中利害。 她倒是不觉得俞夫人会骗她,毕竟以她元神境的修为想要拿捏自己简直是轻而易举。之所以没有对自己使什么迷神操控之法,估计是因为那剑冢不是一般的凶险,所以必须要自己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才行。如此利益交换,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低阶修士能够拒绝。 更何况既然是上古秘境,那很有可能就是她们万年前修真界某家门派的遗藏。说不得里面会有一些关于万年前浩劫之事的记载,再不济也许也能找到一些神兵利器,砍断困住申明舒的天外化玄铁。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叶卿云果断地答应道:“弟子愿意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乖啦。”俞夫人笑眯眯地点点头,她似乎胜券在握,早就料到叶卿云会答应一般。接着她从汲长裘的储物袋中掏出一物后,便将整个储物袋都扔向了叶卿云,“小丫头,你师傅这些杂物就归你了。” 叶卿云接过储物袋后恭敬道谢,视线在俞夫人手中转了一圈,瞥见那被她挑拣出来的东西似乎是一个乌木令牌。但秉承着不给自己找麻烦的心态,叶卿云也没再多看,瞄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俞夫人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对她这识相的行为更加满意了。于是欣然道:“既然你已经答应与我合作,这禁足之事我自然也会帮你。不必继续待在此处了,随我一起出去吧。” 随即她话锋一转,“至于你师傅的死.....”俞夫人又笑着眯起了那双狐狸眼,看向叶卿云身旁,眼中寒光一闪,陡然挥袖,那刚刚失去控制趴伏在地的金刚骷髅突然鬼火重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来,直取几步外的申明舒。 “夫人!” 叶卿云惊叫一声刚想阻止,腰间就缠上了一条艳丽红绸,一把将她扯到了俞夫人身旁。“放心,小乖乖,打不坏你这小情郎。”她口风生香,在叶卿云耳畔轻声揶揄。 叶卿云根本没空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金刚骷髅身上。只见那金刚骷髅又再次举爪,寒光凛凛地朝申明舒狠狠一抓,申明舒一声长啸,之前频频出现的强大吸力竟然在此刻斗转,化为反力在他面前形成了一个气罩。 骨爪横冲直撞地抓在气罩之上,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之音。然而申明舒今日终究是消耗太多,余力不足。那气罩支撑了不到三息就被骨爪撞碎,骨爪余势未减,雪白的骨刺深深地刮开申明舒胸口,刹那间血肉翻卷,留下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申....”叶卿云忍不住开口却又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名字咽了下去。俞夫人还在这,她若是表现的太过异常,定会被俞夫人发现。到时候想要偷偷将申明舒带走,就不容易了。 “怎么,小丫头,才见了一面就对这魔尸情根深种了?”俞夫人状似打趣实则试探的开口,媚人的狐狸眼不动声色地将叶卿云的表情全都收于眼中。 叶卿云知道她在试探,故作一副未经世事的纯良之态,语气犹豫地道:“这...这魔尸太似人形...想来也曾是个光风霁月的修士,如今沦落至此,门中师兄弟们又一直拿他练手,只是觉得会不会太过残忍....” “哈哈哈哈,真没想到,我那歹毒的夫君竟然养出来你这么一只善良的小白兔。”俞夫人听了她的话后,突然捂嘴大笑,前仰后合,似是看到了什么人间奇景,“小乖乖,师娘我呢,今天就好心给你上一课,这修真界看似一片祥和,实际处处埋尸,你若是对别人心软,下一刻就会落得和你师傅一般的下场。不要等到别人把刀放在你脖子上了,才知道反抗。拿出你刚刚杀师灭祖的气势,这天下你就大可去得。” 叶卿云喏喏称是,余光还落在申明舒那里。 所幸俞夫人并未怀疑,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活了万年的上古魔尸能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有什么过去。她见金刚骷髅伤了申明舒后,竟然微笑着朝那骷髅打出一道宝光。那宝光中是一把秀气的半月形弯刀,在半空中旋转着砍向了那只金刚骷髅。 如今这金刚骷髅的御使者也是俞夫人,它自然不会躲开与俞夫人气息同源的半月弯刀。于是那弯刀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只金刚骷髅砍成了一地碎骨。 “成了。”俞夫人满意一笑,挥袖将弯刀收回,又抬手将那一地碎骨都收进了储物袋中。 “小乖乖,若是有人问起你师傅是怎么死的,现在知道该怎么说了么?”俞夫人笑着望向身旁的叶卿云。 叶卿云看到她这一系列操作之后哪里还不明白,只是看到申明舒再次因她之故受伤,心里酸胀不已,更加坚定了要带他离开此处的决心。但嘴上依旧顺从地回答道:“弟子知晓,是那魔尸在众位师兄离开后突然暴起,师尊为了保护弟子与那魔尸斗法,一时失手被那魔尸偷袭而亡。” “嗯,真聪明。”俞夫人赞赏地拍了拍叶卿云的肩膀,“现在此事已了,你且随我回去吧。” “是。” 叶卿云俯首帖耳的样子让俞夫人很满意,她摇晃着水蛇腰,不紧不慢地带着叶卿云朝洞外走去。 临走之时,叶卿云回头深深看了还被困在洞中、伤痕累累的申明舒一眼,心中对天发誓, “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若你神智无法恢复,此后终我一生,护你周全。” 洞中的申明舒似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在黑暗中抬起一双死寂的眼睛,痴痴地望向了叶卿云远去的背影。 一声微不可查的呢喃从他口中传出,又在转瞬间被洞中不息的阴风吹散。若是此刻叶卿云还被他抱在怀里,应该就能听清他那断断续续,散在风中的低语,只有三个字: “叶.....卿云.....” 10. 藏经阁内对古今 俞夫人演技超群,拎着那一储物袋碎骨,哭哭啼啼地找上了祝弘。声泪俱下地描述了自己怎么发现夫君身亡,又怎么险而又险地救下夫君唯一徒弟的过程。 祝弘被俞夫人磨得头大如斗,耳畔嗡嗡作响。最后实在受不了俞夫人嘤嘤的哭声,当即决定将那个被他罚去九曲阴尸洞的小弟子放了出来。 “俞长老,汲长老之死实乃我宗之大不幸,虽然这叶卿云是汲长老遗徒,但是毕竟犯了门规,不罚也不好。不如这样,就罚她打扫藏经楼,不准动用任何玄气。如此小惩大诫如何?” 祝弘揉着太阳穴,一双长眉颓然地耷拉着,他为难地看着泣不成声的俞夫人,耐着性子商量道。 “一切就依掌门安排。”俞夫人见目的达到,一边装模作样地拿锦帕拭泪,一边怆然应是,做足了一个刚刚丧偶的可怜妇人模样。她见祝弘听她此言后长舒一口气的样子,心中嗤笑。她早知道这祝弘不会深究汲长裘之死,毕竟只是一个修为有损的元神境客卿长老,和那洞中上古魔尸的价值比起来,可是差得太远了。 “唉,汲长老如今身殒,这次天芪山秘境开启就只能劳烦俞长老与姚长老带队前往了。”祝弘一边在心中衡量,一边头疼地道。 “掌门放心,料理完夫君的身后事,奴家就去做准备,绝对不会耽搁门中大事。”俞夫人啜泣地应和道。 “如此甚好。”祝弘终于放下心来。 这边俞夫人摆平了祝弘,那边的叶卿云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之中。 叶卿云作为汲长裘心心念念的炼傀材料,自然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时刻看着的。是以叶卿云并未和其他弟子一般住在内门分派的院中,而是和汲长裘一起隐居在玲珑傀儡宗一处僻静的山峰——翠鸟峰上。汲长裘自己居于山顶庭院中,但却为叶卿云在那山腰处单独辟开了一处洞府,把叶卿云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 叶卿云回到翠鸟峰上时,正值黄昏,洞府门口杂草丛生,落叶满地。被夕阳下的光一照,颇有几分萧瑟落魄之感。只从这一点,就能看出叶卿云在门中和在汲长裘心中的地位。 还未觉醒之前的叶卿云有时也会因为这件事自怨自艾,但是觉醒后的叶卿云却完全不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她从容地跨过枯枝杂草,迈进了洞府之中。 一进门,叶卿云就心疼了自己一下。虽然记忆里自己是过得比较清贫,但这也太寒酸了吧? 和那粗糙凌乱的洞口相似,洞内的陈设也很简陋,只有一张摆了个蒲团的石床,和一个一看就是胡劈乱砍而成的石桌,桌上散落了一些零碎杂物。要说唯一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就是石床正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画。 画中月影沉沉,竹枝摇曳,一个白衣背影持剑而立。一种孤傲又洒脱的气质从简单的几笔勾勒中跃然纸上,虽看不清那画中人的面容,但只凭此画意境,就已经让人萌生无穷幻想。 叶卿云盯着那画看了一会儿,就摇了摇头,将那画轴取下。本想直接烧掉,但犹豫了一瞬,又将那画轴扔进了储物袋的角落中。 眼不见为净。 屋内摆设如此,自然也没什么值得回味的。叶卿云干脆地一撩裙摆,坐到了石床上,拿出汲长裘的储物袋,将里面的东西叮叮哐哐全都倒在了地上。 要说汲长裘真是枉为一个元神境的修士,兜里穷得可以。叶卿云低头扒拉着地上的东西,心中不由腹诽。 整个储物袋倒空,里面只有几瓶疗伤丹药,一堆修真界通用的交易元晶,和寥寥几件衣物。唯一一个看上去像法器的就是一尊被红布包住的铜铸佛像。 叶卿云挥挥手,将除了佛像之外的所有东西都收进了自己的储物袋中,然后将那佛像单独拿起观察。 这佛像通体都是由黄铜打造,浑身的缝隙中积满了因年代久远而沉淀出的黑垢,佛像面容安详,双目紧闭,八只佛手或手持莲花、或擎拿宝瓶,看起来端的是宝相庄严。 这佛像不大,只有一掌左右,入手冰凉,还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神安定的气息,应当不是凡物。 叶卿云仔细观察起了这佛像的模样,总觉得很像万年前十大宗门之一上庐寺供奉的八臂佛陀。但叶卿云也不是很确定,一是因为年头久远,记忆模糊,二是因为佛道有别,叶卿云对佛门之事也不是很了解。而且当初十大宗门里共有两家佛门宗派,一家是只收男僧的上庐寺,一家是只收女尼的妙禅宗,两家同气连枝,什么仙道法会也是携手参加。只匆匆一面的叶卿云实在是无法区分这八臂佛像是他们哪家之物。 不过万年后佛门湮灭,据叶卿云记忆中的历史,数千年前的修真界曾经掀起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灭佛行动。从凡尘国家屠杀僧侣焚烧佛寺,再到修真宗门围杀佛修。本就在浩劫后苟延残喘的佛门一脉,最终还是在这铺天盖地的绞杀之下,彻底绝迹了。 想到这的叶卿云看着手中佛像沉沉叹息,比起万年前百家争鸣,万道论法的盛景,如今的修真界自断法道,敝帚自珍,实际上已是走向沦亡而不自知。 至于这个黄铜佛像,以她目前的修为很难看出端倪,但单从佛像来看,很有可能是万年前佛宗遗留。还是仔细收好,没准将来能派上用场。 叶卿云想着,就将那红布重新包好,把佛像也放进了储物袋。随后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地面,再次发出了对汲长裘贫穷的控诉。 唉,算了,蚊子再小也是肉。 叶卿云努力地安慰自己。 被形容成蚊子的汲长裘若是能听到她这番心声,怕是能直接气活过来。其实汲长裘也很冤枉,本来作为一个元神境修士,他的确身家不菲。但是无奈当年元神受创,为了调养伤势,大部分家当都被他拿去换了疗伤的丹药与灵植。所以等到了叶卿云这里,自然就只剩这三钉两铆的破烂了。 不过这一切叶卿云并不知晓,她只是仰天长叹,说好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 正在叶卿云唏嘘之时,俞夫人已经带着好消息来到了叶卿云的洞府之中。 “小乖乖,掌门已经免了你的禁令,不过为了顾全掌门的颜面,你这些日子恐怕要做些累活儿了。”俞夫人叹了口气,又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许也是件好事,我可听说你之前得罪了姚佳音那个刁蛮女儿,如今去藏经楼避避风头也好。等秘境一开,你就随我一起前去,有我在,谅姚佳音那个疯女人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俞夫人轻声安抚着叶卿云。现在叶卿云可是她取得朱果的关键,她可不想在到达秘境之前出什么差池。 叶卿云一听掌门要罚她去打扫藏经楼,眼睛顿时一亮,这可正中她下怀。她此前基本没有离开过玲珑傀儡宗,见识浅薄,现在迫切地需要了解一下这万年后的世界。 于是不用俞夫人劝慰,她就兴冲冲地奔向了藏经楼,动作麻利得让俞夫人都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早有预谋。 玲珑傀儡宗的藏经阁也在宗门一处偏僻的山峰之下,常年少有人至。只因宗内弟子各个只专注于精研御使傀儡之术,门内的功法玄术又一般都存于内门授课的传功长老处,而这藏经阁内大部分都是一些风物地志,宗派历史之类的书籍,所以根本无人问津。 简而言之一句话,这是块鸟都不拉屎的地方。 所以等叶卿云兴高采烈地到了藏经阁门口时,都犹豫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这危楼就是玲珑傀儡宗的藏经阁??? 叶卿云看着面前摇摇欲坠、蛛网密布的木楼,发出了灵魂质问。 然而这荒无人烟的地界连个常见的管事之人都没有,叶卿云的质问自然也没人回答。于是心怀疑虑的叶卿云小心翼翼地围着这栋奄奄一息的建筑绕了半圈,终于在一丛杂草里发现了掉落其中的门匾。 确实是藏经阁没错了。但这尼玛也太破了吧??? 叶卿云拎着缺了一块的藏经阁匾额,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 但是再破,也得进去。叶卿云鼓足了勇气才迈步踏入了这栋危楼之中。 楼内与外界腐朽的样子十分一致,荒废的书架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角落里还放着一根自欺欺人的扫帚。抬头是蛛网,低头是碎木。 怪不得祝弘会罚她来这打扫,还不让用玄气,怕是抱着让她在这扫满一年的想法。 真小心眼啊!这老东西! 叶卿云气得直咬牙,低头认命地翻着被层层落灰掩埋的书籍。 翻了快两个时辰,才终于让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丹霞近史》。 找到目标的叶卿云快速翻动着书页,随着书页如振翅般翻飞,自万年浩劫后的历史也徐徐在她面前展开。 万年前浩劫之后,原本修真界的九州四岛三十六仙山崩裂沉没,最后仅存五州四海。这五洲分别是:北幽州,南闵州,中胜州,西荒州与东渡州。四海则为:东方无欲之海,南方雾潮之海,西方尸魔之海,北方千沼之海。叶卿云目前所在的玲珑傀儡宗正是位于南闵州的魏国境内,天芪山秘境则是位于南闵州的乌迟国。 而千年前的灭佛行动后,道门一家独大,且由于浩劫后正统道藏流失,道魔相容,不少自诩为道门正宗的门派,修行功法却与魔门颇有相似。这使很多宗门都处于一个介乎道魔之间的灰色地带。比如御使凶邪傀儡的玲珑傀儡宗也是其中之一。至于曾经辉煌一时的人道修士也因为凡间的纷争动乱而彻底消亡,当年威名赫赫的鹤龄书院也化作飞灰,再无传人。 相比人族,妖族一脉更是人才凋零,万年前的妖族共有六位妖皇十八位妖王,与人族修真者鼎足而立。可如今的妖族,不要说妖皇这等绝世强者了,连一个能率领众妖的妖王都没有。大多数妖族都如那冰魄银蝉一般,沦落为了只知吞食血肉的魔物。连能侥幸开启灵智的妖族都寥寥无几。 将整本书阅览完毕的叶卿云心情沉重地合上了书。这本书关于万年前的浩劫之事,不出意外的没有任何记载,但是对于万年后的风物地志倒是书写良多。通过这本书,叶卿云总算是对当前所处的年代有了些许了解。但越是了解,越是升起一股物是人非的飘零之感。 万年前的十大宗门,青云造化宗只剩她一根独苗,太乙剑宗唯一幸存的申明舒成了神志不清的魔尸。佛门被剿灭,上庐寺和妙禅宗如今仅剩的遗藏可能就是她口袋里这个铜铸佛像。辉煌一时,文气冲天的鹤龄书院灰飞烟灭。万化炼器宗、天衍归心门、始一宗、九幽玄府、圣境极乐宫...更是连点存在的线索都没留下。 天地浩大,似乎只剩下她一人。 叶卿云捧着书的双手冰冷,她努力地将心头萦绕不绝的孤独感压下,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中记载的地图之上。 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叶卿云将脑中万年前的九州地图艰难地与如今的地理一一对应。 她想要救申明舒如今有两个难点,一个是困住申明舒的天外化玄铁与阵法,一个是申明舒识海中的那团恐怖血云。 那阵法破除倒是不难,但天外化玄铁必须由品质高于它的宝铁才能斩断。若是放在万年前,找这样一个东西倒是不难。但是万年后,天外化玄铁就已经是此间至宝,比它等级更高的怕是更难找。叶卿云只能将希望暂时放在天芪山秘境之中了。 但这些都不是让叶卿云最头疼的,最让叶卿云犯难的是那识海血云。如果她当时没看错,那血云上密布的符文应该是数不清的禁制结合在一起,形成的困锁阵法。而之前那重重血光透出的毛骨悚然之感让她觉得十分熟悉,叶卿云也是苦思良久才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与这东西气息极为相似之物—— 天劫。 最初想起这东西的时候,叶卿云只觉得后背发寒。试问天下修士有谁不恐惧天劫之威?这等恐怖的东西结合那无数禁制组成的大阵,即使放到万年前也少有人能解。而这天劫血云也给本就一身迷团的申明舒再添了一笔疑问。 如何破除申明舒元神外的血云?为了这件事冥思苦想许久的叶卿云,在今天看到那红布中的铜铸佛像和这本书里的地图之后,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万年前上庐寺中曾经出过一个阵法天才,他曾经为了学习更高深的阵法不惜从上庐寺还俗,转头拜了当时还未及弱冠的天衍归心门少掌门雍熙为师,苦研阵法百年。后学成之后离开天衍归心门,在东海仙岛独立一专研阵法的门派。其经历之曲折,心性之专一,连他当初的师傅雍熙本人都自愧不如。 他就是当年被称为修真界第一阵法师的——百禁大师。 如果说这天底下还有谁能破除这血云阵法,那估计只有百禁大师。 只是万年已过,百禁大师也应该已经陨落于浩劫之中。但是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叶卿云也打算前往当年百禁大师所居之地一探。万一百禁大师留下了一些阵法相关的东西呢? 于是叶卿云再次翻开书页,找到如今五洲四海的地图,几经对比之后,将目光落到了一处地方—— 东方无欲之海。 11. 您的外卖到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叶卿云不止活着从九曲阴尸洞出来了,还被掌门赦免了禁足??”姚卉拔高嗓门,柳眉倒竖,火冒三丈的样子传染了她身旁那只灰毛猴子,那猴子似乎是感同身受一般,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叫。 “是的师姐,于师弟今天亲眼看到她往藏经阁那边去了。”赵方点头哈腰地赔笑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触了霉头,被这大小姐迁怒。 “呵,这贱人还真是命大。”姚卉一边冷笑,一边伸手安抚着狂躁的灰毛猴子,涂抹着红色蔻丹的指甲不时陷入灰色的杂毛中,像草丛中吐信子的毒蛇。 “这贱人不识好歹,却偏偏命大得很。不过现在她那个倒霉师傅也死了,我到要看看还有谁能护着她。”姚卉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指尖突然发力,掐得那灰毛猴子哀叫一声。 “赵方,你过来。”姚卉笑着朝赵方招了招手。赵方被她这恶毒的眼神看得内心发寒,干咽了口口水,虽然心里害怕但面上不敢有丝毫怠慢,战战兢兢地将耳朵凑了过去。 “我要你今晚....” 姚卉在赵方耳边将自己的计划详细描述了一番,她语气轻缓、声音动听,但这话里的内容却让赵方的后背都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听着姚卉歹毒的计划,脑中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叶卿云那张秀美苍白的俏脸。 鬼使神差地,赵方竟然升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于是他打着牙颤,气势不足地劝说道:“师姐...这叶卿云毕竟是我们的同门...我们实在没必要...这么三番两次地置她与死.....” 他的声音在姚卉森冷的目光下越来越小,像是被鱼刺卡了嗓子,最后千言万语,在那淬了冰的眼神中都只化作了一个蚊呐般的“好”字。 “把你那没处用的善心收一收,你给我记住,要是那叶卿云不死,我就让你替她被我的鬼猕猴抽筋剥皮!”姚卉冷笑着拍了拍赵方满是冷汗的脸,脚边的鬼猕猴也跟着发出一声声毛骨悚然的怪笑。 赵方咽着口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视线再也不敢看向姚卉,只低头注视着被窗外夕阳染红的地砖。 残阳如血,拖着漫天的殷红逐渐沉没在群山尽头,凄清的夜幕取而代之,再度覆于天际。 明月高悬,星斗阵列,万籁俱寂的夜色下,老朽破败的藏经阁好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单薄地依山而立。 叶卿云在藏经阁门口寻了一块大石头,正盘膝坐于其上,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吐纳。 她识海中的鸿蒙肇判图依旧闪烁着让人充满安全感的瑰丽金光,旁边纯白的红尘百相图也安静地悬浮着。只是仔细看去,那红尘百相图上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隙缝。 叶卿云认真修炼着‘诸天凌霄造化宝典’心法,体内运行中的凌霄真气缓缓地将叶卿云吸入身体中的驳杂灵气提取转化。只是这过程不是一般地慢,往往半个时辰才能在经脉中转化出小指粗细的灵气。 好在叶卿云是个有耐心的人,不动如山地继续过滤着灵气,补充修复着空空如也的丹田。 一个时辰后,叶卿云吐气收功,睁开了双眼。 “唉,看来强行跨阶使用落月垂星剑法还是不行啊。”叶卿云皱眉叹气,感应到识海中百相图那一道裂缝后,更是忧虑地思索着,“目前红尘百相图只是凝聚了一道虚身,还需要搜集天材地宝将它完整地祭炼。再这么透支消耗下去,怕是会让百相图彻底损毁。转世后我当年所有的副图卷轴都已经消散,现下唯一的依仗就只有鸿蒙清光。看来是时候收录一些副图了,不然怕是无法应付那天芪山秘境。” 叶卿云一边思考,一边衡量着要先行修炼解锁百相图的哪一个功能。她眼下刚刚散功重修,只能择一功能解锁,不可贪多,不然容易使她尚未痊愈的伤势再次加重,若是伤了根基可就追悔莫及了。所以如何挑选一个最适合她当前修为的功能解锁,就成了重中之重。 叶卿云的红尘百相图一共有三种收录功能,一为封,二为录,三为印。 封,是指封印收纳,红尘百相图内藏一种名为大千圆光的法术,此术依赖于神识修为,由神魂驱动,神识离体化作一道圆光,若被此圆光套住,只要神魂境界没有高出施术者本人,就都会被困锁后封入画卷之中,从此变为画奴供圆光主人驱策。但此术有两个弊端,一是无法困锁肉身未死的活物,二是若被困者神魂境界高于施术者,则会造成反噬。 录,是红尘百相图最为奇特的功能。凡修炼之人,所修之道,所施之术皆依托于他们对于天地万物、对于道术的感悟。而叶卿云的红尘百相图源于她所走的红尘有情道。万物有灵亦有情,修真者追求长生,纵使如何斩断凡尘,也无法完全达到真正的无欲无求。 动心则生念,由念化为欲,有欲则有情。因此叶卿云可以通过共情感受他人施展法术时的意境,将这一丝意境捕捉,最后将施术者对于此道的意境感悟拓印收录于图中使用,此为录。 修真界中对于叶卿云流传最广的就是她这一招‘录’,曾经收录过修真界八位绝世天才最强招式的‘录’,也一度让修真界中的大能修士对叶卿云之名闻风丧胆。 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琢磨了大半辈子的招数,转眼被别人学了去,还搞不好会调转枪头用回到自己身上吧? 但是此术也有弊端,叶卿云若想收录他人绝技,只有两种方法,一是与其斗法时那人全力施为,她趁机感悟意境;二是那人自己主动将招数的意境全数向她展示一遍。但是斗法之时本就生死一线,一心二用谈何容易?所以若想感悟收录完整的意境,怕是要与同一个人斗上数回才能实现。而第二种方法就更是难乎其难,除了传道受业的恩师,又有谁会无私地将自己的独门绝学双手奉上呢? 此外,叶卿云这‘录’之一术并非简单的捕捉意境,而是要叶卿云全心感悟,与对方产生一丝共情,方可收录。但是一旦共情,对方的情感思绪,甚至于一些过往回忆都会如洪流般涌向叶卿云,稍有不慎就可能神识尽丧。所以此法虽然霸道,但却不能轻易施展。 印,则是三种功能中最为稳妥也无后患之术。印是指将叶卿云本身已经感悟到的关于某种道的意境拓印下来,形成一幅基础图卷,再由叶卿云慢慢祭炼提升。红尘有情道本就需要感悟人间百相,众生心念,因此叶卿云前世也是杂学百家。只是此法唯一的弊端就是初始所成之图威力平平,需要叶卿云不断祭炼提升,才可有不凡威力。毕竟叶卿云也不是神,不可能将每一种意境、每一种道都感悟透彻,大多数都只是浅尝辄止。 于是几经权衡之后,叶卿云决定先解锁‘封’之一术。毕竟她三世转生,神魂之强已经堪比现在的归一境修士,虽然现在受困于肉身修为,神识离体后强度只有还丹境后期左右,但是目前来看,若是能多套住几个还丹境画奴,也勉强够用。 质量不够,就只能用数量来凑。 尤其她现在是玲珑傀儡宗的弟子,且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利用这一身份掩盖自己道门正统的功法。使用画奴正好契合了傀儡宗的路数,不会被旁人看出端倪。 想通了这点,叶卿云便抓紧时间闭目修炼。 她可不想再继续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别人压着打了。 月明如水,清风阵阵。 叶卿云娟秀的面容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眉目如画,一双盈盈秋水的眼眸如今安然敛起,蝶翼般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翕动。她鼻骨挺翘,似一弯月牙镶在脸上,鼻下是一张标准的樱桃小口,因为伤势的原因唇色浅淡,却透出了一股楚楚动人的病美人之感。 乌黑的鬓发被夜风吹起,细碎的发丝划过她标志的瓜子脸,恍然间,似一月宫仙子,不染俗尘。 “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变成了个美人儿。” 不知坐了多久的叶卿云,被这轻佻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就看到了一群虎视眈眈朝她走来的内门弟子。 那群人皆是叫不上名字的熟面孔,不过都是姚卉手下的狗腿子,至于领头的两人她只认得一个赵方。另一个先开口说话的长脸男子,她并没见过。此人双眼浮肿,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样子,走路也不稳当,一步三晃,比起修真者,更像个市井流氓。 这群人中还有一个明显被迫来到此地的男子,他双臂反扭,被几名弟子押解着前行。夜色深重,都盖不住那一脸青紫。他脚步踉跄,看样子是受了不轻的伤。但只要他脚步一顿,身后就会有人狠踹他一脚,逼着他继续跟随他们的脚步向前。 “赵师兄,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带这么多人深夜来此,是想要到藏经阁阅览么?” 叶卿云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嘴上周旋,心中已经暗暗警惕,加快速度蕴养着体内的红尘百相图,那空白的图上此刻浮现出一圈又一圈的玄妙符文,符文中一个硕大的古篆字‘封’,已经愈来愈清晰。 “呵,叶师妹何必明知故问呢?”赵方一声冷笑,随后将那个一直被他们押解着的男子扔到了叶卿云面前的空地之上。 “叶卿云怙恶不悛,屡教不改,于今夜再度残害我宗外门弟子林然,被我等发现,当场格杀。” 赵方正气凛然地宣告着对于叶卿云的判决,每说出一个字,身后众人身上的杀气就越盛。当他话音一落,他身后众人纷纷招出傀儡,刹那间群魔乱舞,将藏经阁前本就不大的空地挤了个满满当当。 “叶卿云,劝你不要多做挣扎,速速认罪伏诛,念在同门一场,我留你一个全尸。” 赵方轻蔑地看向叶卿云,一副大发慈悲的模样。 叶卿云心下一哂,不屑地嘲讽道:“姚卉那女人就没有别的招数了吗?”说着她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狼狈的林然,冷笑一声,“故技重施,她还真不嫌腻。” 眼下这情况,分明又想再来一出栽赃嫁祸,不止要她的命,还要让她戴罪而死,背负骂名,死了也落不得一个清白。 “叶卿云,不用再多做狡辩了,今夜众位师兄弟在此,皆是亲眼见证你杀害林然,证据确凿,你还是束手伏诛吧。” 叶卿云听完他的话,看着还趴在地上喘气的‘死者’林然,笑得更大声了。 赵方被她这讽刺的笑声,笑得面皮发红,他还打算继续扯会儿遮羞布,那边的马脸男子却先急不可耐地打断道:“赵师兄,还和她废什么话?直接打断了手脚,让我先尝尝滋味儿再弄死她!” 他满眼淫邪地打量着叶卿云,一副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的不堪模样。 赵方被他这一打断,也没兴趣再多说,直接朝身后众人一挥手。 “上!” 他此言一出,似一滴水落入滚油之中,身后众人顿时沸腾,一窝蜂地将傀儡放出,那群牛鬼蛇神呼嚎着朝叶卿云冲了过来,狼奔豕突,好不热闹。 然而叶卿云见此情景并未慌乱,反而气定神闲地端坐石上。此刻她识海中的红尘百相图上,一个金光闪闪的‘封’字正绽放着浩然明光。现在的她看着那群獠牙乱舞,凶暴疯狂的众多傀儡,耳边听到的不是可怕的凶嚎,而是一句句她前世曾经常听到的话: “您好,您点的外卖到了。” 12. 大千圆光初显威 不过也不怪叶卿云会有这样的错觉,眼前的这些傀儡们气息最强的也不过入法境大圆满,在她的大千圆光术面前等同于上门送菜。她正在发愁应该上哪里去找一些肉身已死,但还依旧强横的邪灵妖尸,这不就一锅大杂烩送到她嘴边了么? 叶卿云看着前赴后继朝她冲过来的傀儡们,嘴边的笑容堪称真诚。 赵方注视着即将被傀儡潮淹没的叶卿云与林然二人,心里刚刚升起一阵任务即将完成的窃喜,就忽然发觉那些奔袭而去的傀儡们突然全都似被点住穴道一般,诡异地停在了原地。就连天上飞的蝠鸟一类也都在半空中生硬地止住了动作。 这诡谲怪诞的一幕让赵方瞬间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嘴边刚要扬起的微笑也因此半途凝固在了脸上。他要笑不笑的样子看得身旁马脸男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用手肘捅了赵方一下,“赵师兄,你怎么了?” 赵方后背冷汗涔涔,心想这人怕不是傻子么?这么明显的异常都没发觉不对?正要开口提醒。 忽而,一阵微风扬起,满地的落叶被风推开一层浪花一般的弧度,四周的花草树木突然之间像是被飓风撼动一般,纷纷开始抖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唰唰’声。 正在操控傀儡的众弟子们纷纷察觉出不对,下意识操控咒令,命令放出的傀儡回转,却发现打出的咒令全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任何回应。 就在这兵荒马乱之时,一道耀眼的光华自密密麻麻的傀儡阵前升起,刹那间飞腾而出,一跃百丈。在黑沉的夜幕中嗡地一下震荡出一个约有百尺的巨大光圈,在半空旋转飞动,内中约有数百道由符文禁制组成的锁链,若有人能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些符文拥挤构成了一个个古朴玄奥的‘封’字。 “大千圆光,锁!” 叶卿云冷淡的声音散于风中,随着她一声令下,那道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光圈就在赵方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当头罩下,刹那间,巨大的光圈从符文锁链处连环炸开,化作一道道小光圈朝着满地的傀儡一一套去。 随着光圈一个接着一个地落下,人群中也紧跟着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遭了!我的黑风蝠失控了!” “不好,我的宝镜玉女挣脱了我的控魂之术!” “我的血刺虎也反噬了!” ..... 一声又一声的惊叫在赵方的耳边炸开,他看着远处大半被套住的傀儡都开始调转枪头攻击自己的主人,也有小半被套住了但没失控的傀儡还在艰难地与四周的傀儡搏斗,可在更多失控的傀儡面前像是扑火的飞蛾,转瞬就被如浪潮般涌上来的傀儡吞没,化作碎片。 不过片刻,本来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就乱成了一锅粥。 赵方见此情景,心胆俱裂。他没想到一直被称作内门废材的叶卿云竟然藏得这么深?旁边的马脸男子已经吓疯了,他慌张地扯住赵方的衣袖,惊恐地道:“赵师兄,姚师姐不是把她的鬼猕猴借给你了么??你快点拿出来啊!!!那帮傀儡就快冲过来了!!” 他吓得面容扭曲,声嘶力竭地掐住赵方的胳膊往后退,但是那些越杀越凶的傀儡在打伤了自己的主人后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正成群结队地朝他们逼近。 一时间,形势陡转,来杀人的他们此刻竟成了被杀的那个。 赵方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他本来没想过放出鬼猕猴,毕竟这是姚卉的得意傀儡,成日跟在姚卉身边,门内众人几乎无人不知。若是他贸然使用,被人发现,姚卉绝对脱不了干系。若是把姚卉拖下水,那即使姚卉放过他,她母亲姚佳音也会推自己出来顶罪。 而姚卉将鬼猕猴借给他也不是给他保命的,她当时将鬼猕猴交到他手里时那尖厉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他的耳边,“我要你杀了叶卿云之后将她的那双眼睛挖出来喂我的鬼猕猴。若是我的鬼猕猴没有吃到她的眼睛,就拿你的眼睛当夜宵!” 赵方因为对姚卉的恐惧,心惊胆战地收下了鬼猕猴,此刻却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抉择。 他这一犹豫,旁边的马脸男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本来就只是听说那叶卿云去了胎记,变成了个美人儿,想跟过来看看能不能趁机占点便宜。哪想到便宜还没占成,命就快没了。 此刻见赵方命悬一线了还在那儿不知道在犹豫什么,当即一把扯下他腰间的傀儡袋,将袋子朝那群发了疯的傀儡处一扔,整个人就立刻缩成一团躲到了赵方的背后。 “等等!” 赵方没来得及阻止,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那傀儡袋被一只发狂的傀儡一爪撕开。双眼血红,一身灰毛的鬼猕猴就立刻嚎叫着落到了一堆傀儡之中。 “该死!祝成荣!你他娘的是想害死老子!”赵方双眼充血地薅住了马脸男的衣领,对他来说如果任务失败了,大不了就想办法找人顶罪,可是放了鬼猕猴出来,他就一定会变成姚卉的替罪羊,死无葬身之地。 他此刻看着马脸男祝成荣,心里恨得快要滴血。他就不该自作聪明地拉了掌门的这个饭桶儿子来,本想将他当成一招摆平后路的活棋,却没想到这废物竟然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祝成荣被勒着领子,喘不上气,他脸色涨红地叫骂道:“赵方你发什么疯??爷爷是在救你!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还不快点把小爷放开!”他双脚乱蹬,理直气壮地瞪着赵方。 “是啊,你的命是保住了,你可是掌门的儿子,可我呢??”赵方盯着眼前人,恶狠狠的样子像是吃人的厉鬼。他从一个乡村少年一路坎坷艰辛,历经万难才拜入玲珑傀儡宗,不知吃了多少苦才能从外门跨进内门。他当真想要做姚卉的一条狗吗?还不是因为没有办法? 本以为踏上修真之路就能平步青云,傲视众生。真踏进了修真界才知道这里尔虞我诈,踩高捧低更甚于人间。而且稍有不慎就会魂飞魄散,连个全尸都不剩。他牺牲了尊严和良心去奉承姚卉那个恶毒的女人才终于在宗门内站稳了脚跟,可今天,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废物给毁了! 凭什么这种酒囊饭袋一出生就能享尽齐人之福??而他这样汲汲营营却只能落得去和别人拼个头破血流才能有一丝活路的下场?? 赵方看着祝成荣养尊处优的白嫩面皮,突然咧嘴露出了一个森冷的微笑,“祝师弟,对,你可是掌门的儿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掌门一定会为你报仇吧?” 祝成荣被赵方笑得脊背发凉,尖叫道:“赵方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我要是伤了一根头发,你别想有好果子吃!” “呵,呵,好啊,是个人都可以这么威胁我,你是这样,姚卉那个贱女人也是这样。”赵方突然嗤嗤笑了起来,那模样显然是气魔怔了。“那既然如此,我没有好下场,也得拉上少爷你垫背!” 赵方突然抬手,双袖间玄气鼓荡,他将祝成荣从地上提起,朝着那乱作一团的傀儡群狠狠地丢了过去。 “去死吧你!” 赵方怨恨的声音裹挟着祝成荣惊恐的尖叫,淹没在了一众傀儡的嘶叫之中。 赵方看着祝成荣化作漫天碎肉,心中最后一丝善性与胆怯也化作了破釜沉舟的狠厉。 解决了祝成荣,赵方从储物袋中掏出了姚卉借给他的御使令牌,操纵着正不停掀翻身旁低阶傀儡的鬼猕猴转头向叶卿云的方向杀去。 鬼猕猴一出,他就彻底没了退路。叶卿云的这招法术如此之强,他不敢保证鬼猕猴能真的杀了对方,只要叶卿云不死,他就得死。任务若成功,眼前这一切就都可以推到叶卿云身上,任务若失败,他赵方就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赵方回想起姚佳音那张古井无波的脸,内心颤抖,此刻他和叶卿云,注定只能活一个! 叶卿云看着眼前这出内讧的闹剧,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嘴角。望着一路似拍飞蚊虫一般打倒一个又一个傀儡的鬼猕猴,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这些傀儡虽多,但是等级都太低了。唯有这只还丹境的鬼猕猴,才是今天真正的压轴大菜。 叶卿云双手法诀一掐,一道比之前看起来更加璀璨凝实的光圈瞬间浮于鬼猕猴头上。鬼猕猴察觉危险,血红的眼珠子朝上看去,嘴里发出气愤地嘶叫,一双锋利的猴爪带着煞气浓重的罡风直接抓向半空中的大千圆光。 然而鬼猕猴那腐朽的脑子哪里认得出这来自万年前的绝强道术,在叶卿云轻描淡写的一个‘困’字后,那光圈卷着无数符文锁链,似一道金箍砸下,死死套住了挣扎嘶吼的鬼猕猴。 “嗷——”被光圈套住的鬼猕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此刻脑中被姚卉烙下的御使符印正在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蚕食着,两道神识之间对于它控制权的争夺如火如荼地展开,痛得鬼猕猴连声哀叫。 按理来说以叶卿云强大的神识,只要这鬼猕猴和他的主人没有突破还丹境到达脱窍境,抹除符印简直易如反掌。可叶卿云不知道的是,这鬼猕猴其实是姚佳音送予姚卉的,在姚卉烙下符印时,姚佳音以元神境的神魂之力帮了一把,这才造成了现在拉锯战的局面。 发现阻碍的叶卿云挑了挑眉,旋即加大了控制鬼猕猴的圆光力度。大千圆光的光圈不断震颤,鬼猕猴的哀叫声随着这分秒不停地震颤越来越小。终于在鬼猕猴安静下来之时,那道圆光就似沸水落雪,瞬间穿透融化进了鬼猕猴的体内。 叶卿云脑中的红尘百相图上也缓缓浮现出了一只灰毛猴子的虚影。 第一只还丹境画奴,到手了。 叶卿云满意地朝鬼猕猴一招手,鬼猕猴立刻像只听话的小狗,乖顺地跑到叶卿云身边,还殷勤地将自己的猴脑往叶卿云的掌心撞,想让自己的新主人感受一下自己柔顺的毛发。 叶卿云从善如流地摸了摸鬼猕猴的头,越看这机灵的猴子越满意,又想到这猴子是自己拿圆光套来的第一只画奴,脑中突然一动,想起了前世自己非常喜欢的一本书,于是便笑眯眯地对鬼猕猴道:“你跟着以前的主人混,连个名字都没给你起,真是太可怜了,既然如此,我就赐你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好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悟空’。” 13. 姚师姐真是个好人 鬼猕猴毕竟是只还丹境的妖傀,虽然凶横但也有些灵智,听到新主人给他起了个名字,兴奋地吱吱直叫。 看到蹲在叶卿云身边疯狂撒娇卖乖的鬼猕猴,赵方的心已经彻底凉透了。连还丹境大圆满的鬼猕猴都被叶卿云轻而易举地收服,自己手中根本就没有比鬼猕猴更强的傀儡,即使唤出来也不过是给叶卿云送菜。 这叶卿云竟然如此可怕??一直装作废材在宗门内潜伏,怕是所图甚大,而自己不过是正好撞到她手里的一只小蚂蚁罢了。可笑自己之前还以为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还尝试替她求情,现在想来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赵方内心忍不住惶恐地揣测,这叶卿云怕不是一个魔门中人,不然哪里会有如此骇人的法术,挥手间一个光圈就将他带来的这群精英弟子杀了个片甲不留,他脑中匮乏的形容词已经不足以还原这种恐惧。 叶卿云若是知道赵方此刻心中的想法,一定会帮他接上一句更恰当的形容,“这妖女,竟然恐怖如斯?”,然后自己再装模作样地自谦上一句“过奖,过奖,正常发挥而已。” 不过可惜赵方并没有给她发挥恶趣味的机会。 见自己最后的依仗也已经为他人做了嫁衣,他顿时脸色青白,浑身瘫软地跪在了地上,望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傀儡们,再也提起不起与之搏杀的勇气。 而那边一直趴在地上的林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切,震惊到魂飞天外。他本已经做好引颈就戮的准备了,却没想到还有这种反转?他呆滞地将目光转到身旁气定神闲的女子身上,只觉得这一脸病容的美人真是深不可测。 他此前也曾听说过叶卿云的名字,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外门里早就流传着有一个根骨奇差的丑女,撞了大运被门内长老收为弟子的事。据传言此女拜在长老门下九年,各种丹药堆砌之下才勉勉强强突破了入法境初期。天赋之差,怕是再给她二十年也摸不到中期的门槛。 可如今见到叶卿云本人,和她那神鬼莫测的法术,林然才知道这些传言究竟能有多么的离谱。 一旁正逗弄着鬼猕猴的叶卿云注意到了林然的目光,朝他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师弟,他们这群人仗势欺人,意图谋害弱小可怜的师姐,你都看到了吧?” 林然在叶卿云‘和蔼’地注视下打了个冷战,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颤巍巍地回了句,“看....看到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叶卿云对这个外门的师弟十分满意。 “唉,他们这群人不知受了谁的指使,见师姐刚死了师傅就欺上门来,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师姐在师弟你的英勇保护之下,才只受了一些轻伤。”叶卿云自叹自怜地为林然编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剧情,给林然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大光圈??那一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精英弟子???那蹲在你身边求抚摸的还丹境鬼猕猴??? 你???弱小无助??我??英勇保护?? 林然真想问问张口就来的叶卿云,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事实证明,叶卿云还真不会,林然看着眼前神情惬意,衣冠整洁的叶卿云,刚想问问她哪里看起来像受了伤,叶卿云就在他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无比自然地吐了口血出来。一边吐还一边仰了仰头,让血在下巴上流得均匀一点。 其动作之流畅,伪装之严谨,让林然叹为观止。 所以当已经见识过叶卿云吐血绝技的林然,再次看到她握着鬼猕猴沾满鲜血的猴爪往自己衣服上蹭的时候,内心已经麻木了。 把我的戏份抓紧时间安排一下吧,累了,想晕过去。 林然心如死灰地想着。 林然那边神情颓丧,叶卿云却误会了他心中所想,以为他是在害怕,于是她一边捏着猴爪在衣服上划口子,一边抽空安慰道:“师弟你不用担心,师姐刚才见那群人来者不善,已经偷偷捏碎了我师娘送给我的传信玉符。相信很快她就会带着掌门来为我们主持公道。” 林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卿云,你已经摇人了还把人往死里打???还主持公道???你睁开眼睛看看地上躺着的这群人吧! 然而叶卿云听不到林然内心的呐喊,依然自顾自地说道:“我师娘你知道吧?就是宗门里的另一位客卿长老俞夫人。我师傅虽然没了,但我师娘还是向着我的,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林师弟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一会儿应该怎么做,对么?” 林然心有余悸地看着面前笑得像朵花一样的叶卿云,再看看地上那群七零八落地躺着哀嚎的人,一脸慌张地拼命点头。 那脑袋抽抽得,生怕自己头点得不够快,叶卿云也变个光圈儿出来把他套上。 两人这边对好了口供,叶卿云就伸手一指,旁边的鬼猕猴立刻会意,朝人群的血泊中跳去,随即就地一滚,沾了一身的血渍后行云流水地往地上一躺,不动了。 叶卿云心里啧啧称赞,挥袖指使所有还站着的傀儡统统倒下,自己也找了个舒坦的姿势,啪叽一趴,再抬起头时,眼里三分怨怼三分不甘四分梨花带雨,配上嘴角血迹,活脱脱一个重伤濒死的样子。 林然呆了,还能给自己加戏呢?? “林师弟,我劝你最好也赶紧趴下,师姐我掐指一算,掌门他们应该就快到了。”她说这话时,也是一副马上快咽气的模样,看得林然恨不得立刻站起来给她拍手叫好。 天才啊!!果然能成为长老亲传弟子的都不是一般人物啊! 不过叶卿云估计的确实没错。林然这边刚听话地趴下,抬眼就见远处几道遁光飞快驶来。 光华落地,露出了祝弘及俞夫人等人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赵方你....” “天啊,我苦命的徒儿啊....” 祝弘这边刚把瘫软在地、神情恍惚的赵方抓起来问话,话才说了一半,俞夫人就呼天抢地地冲到了叶卿云面前,不知道从哪儿掏了块锦帕擦拭她唇角的血迹。 叶卿云也十分配合地往俞夫人怀里一倒,像根儿被薅断的小白菜,虚弱无比地啜泣道:“师娘...弟子...弟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师徒二人活像失散多年的亲生母女,抱在一起分外凄凉,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了。 林然看着眼前的场景,脑子已经麻了,只是不停地感叹,果然有其师必有其徒。 俞夫人抬袖拭泪,趁机凑到叶卿云耳边称赞道:“小丫头有点本事啊。” 叶卿云也谦虚地小声回道:“师娘过奖了。” 二人这番小动作做得不动声色,转回头来又是一对情深似海的师徒。 祝弘一见俞夫人那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脑中似又回荡起她那嘤嘤的哭声,顿时头大如斗。他将这股闷气全都宣泄在了手里的赵方身上,捏着他的衣领将他提到眼前,声色俱厉地问道:“赵方,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赵方却像丢了魂儿一样,只不停地重复道:“死了,都死了....我也要死了....她不会放过我的....” 祝弘见他说话颠三倒四,气得一个巴掌甩到了他的脸上,大声喝问:“你给我清醒一点!我问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巴掌不打还好,一打似乎彻底打散了赵方的神智,他突然发疯似得大笑不止,挣扎着喊道:“我就不该来!!我就不该听她的话!!!死了!!都死了!连你儿子也死了!!我也要死了....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祝弘从赵方的胡言乱语里捕捉到了一句让他不敢相信的话,他立刻捏住赵方的脖子,质问道:“你说谁死了?” 可此刻的赵方已经被绝望压垮了最后的精神,完全不怕祝弘,疯笑道:“我说你儿子死了!祝成荣死了!” “混账!” 祝弘听了这话,立时怒火翻涌,一掌将赵方打飞了出去。振袖之间,气息鼓荡,可见是动了真怒。 别看祝弘此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实际上最好享受,他百年来风流快活,一共生有九个儿子,可偏偏只有酒囊饭袋般的祝成荣最为得宠。其他子嗣无论天资多么优秀,品行如何端正,都不能得他青睐。 比如上次死在角奎山的祝成礼,在他九个儿子里修为都算上乘,可即便如此,他被人害死也无法驱动自己的生父祝弘为他报仇。无他,只因为祝弘其实内心最为嫉恨自己这些优秀的儿子。 祝弘天资不算上乘,还未踏入修真界之前只是一个小县城的修鞋匠,机缘巧合之下才在四十岁时被玲珑傀儡宗的上任掌门收为弟子。即便如此,他在门中也是经常被忽视的那一个。毕竟他年纪太大根骨已定,头上压着的师兄师姐各个比他年轻又比他修为高强,出身优越,他就算是不服也得忍着。 如此煎熬了几十年,眼看着自己已经须发皆白,垂垂老矣,还要对着那些依旧年轻活力的人弯腰鞠躬,称上一句师兄师姐。这让祝弘的心里像是被火烧一样难受。 但不得不说祝弘确实有些运道,上任掌门因一场意外受了重伤,将自己的本命傀儡和一颗修真界万人争抢的化元丹留下后就咽了气,众位师兄师姐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和丹药傀儡大打出手,最后闹得个同归于尽,反而让他捡了个大便宜,吞了化元丹,得了傀儡,以百岁高龄突破了元神境,还当上了一派掌门。至于他如今看着鹤发白须,仙风道骨的模样,实际上是因为当年囊中羞涩,买不起驻颜丹导致的。 但是当年的经历让他素来最痛恨出身优越又天资不凡的年轻修士,虽然当了掌门不能大张旗鼓地表现出来,但是他暗里却是没少打压这些弟子,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儿子们。所以祝成荣这个真正的废物一出生,就得到了祝弘那为数不多的父爱,让他的众位兄弟们分外眼红。 如今真正当做亲儿子的祝成荣死了,祝弘顿时火冒三丈,几百年来都没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如今却一连死了两个儿子,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叫叶卿云的低阶弟子有关。 祝弘冒火的双眼转向狼狈憔悴的叶卿云,看到她那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到嘴边的怒斥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弯落到了她身旁另外一个弟子身上。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祝弘抬手一抓,刚刚还趴在地上的林然瞬间就落到了他的手里。林然看着祝弘仿佛要杀人一样的目光,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开始背台词:“弟子..弟子本是外门一个洒扫杂役,今日黄昏凑巧在林间听到赵方师兄说要....说要去找叶师姐的麻烦....本以为只是师兄师姐之间的一些小纠纷,可是后来听着听着...却发现他们似乎是受了指使要杀了叶师姐...好像是说要...要灭口什么的.....” “弟子听闻此事,知道大事不妙,但是无奈弟子修为低微....无法进入内门通禀掌门.....且弟子手中也无证据,于是只好偷偷从小路来到藏经阁,通知叶师姐躲避.....可弟子脚程不及赵师兄等人,等弟子到达藏经阁时,赵师兄他们已经打伤了叶师姐.....” 林然一边说一边暗暗观察祝弘的脸色,见他听得认真,心下松了口气,继续背着叶卿云教给他的台词:“弟子极力阻止,奈何修为有限,也被赵师兄他们打伤,本来已经心存死志,可赵师兄等人却因为争相想要向那幕后之人邀功而内讧打了起来....凑巧祝师兄这时路过此地,见叶师姐受伤,便想要将此地情况告诉掌门,但是却被赵师兄等人拦下.....他们....他们...” “他们怎样?”祝弘冷声追问。 “他们竟说,不能让此事泄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祝师兄再分个胜负。”林然梗着脖子,被祝弘拎着领子艰难换气,终于快背完了台词。 “岂有此理!”祝弘听到此处,愤怒地一掌拍在地上,将周遭一片碎石枯叶统统都化作了齑粉。 林然见掌门竟然毫无疑问地就相信了,胆子也就大了许多,连忙将剩下的几句台词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们杀了祝师兄后,又继续内讧,许久未分胜负,后来赵师兄突然放出来一只灰猴傀儡,和他们打了个两败俱伤,就在这时,掌门您就来了。” 终于背完了台词的林然长舒了一口气,余光飘向还在俞夫人怀里装虚弱的叶卿云,不出意外地获得了一个赞赏的目光。 祝弘听完林然一番话,脸色已经黑得如同暴雨雷云一般,他随意地将林然丢到一旁,走进倒了一地的傀儡群中,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了姚卉的得意傀儡灰猕猴。 如此,那幕后之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贱婢!”祝弘白眉倒竖,一把将躲在人群后方的姚卉抓了过来,苍老的双手像一节枯藤,死死地缠绕在了姚卉白玉般的脖颈之上。 “掌门....掌门你听我说.....”姚卉双脚乱蹬,眼珠泛白,她入法境大圆满的修为在祝弘面前犹如蝼蚁一般。她此刻肠子都快悔青了,要不是自己看见俞夫人哭哭啼啼地叫掌门带人去藏经阁,以为是叶卿云死了就跟过来看热闹,也不会此刻被祝弘逮个正着。 “贱婢,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祝弘此刻也很后悔,他后悔没有在祝成礼的尸体被抬回来的时候就一掌打死姚卉这个贱人。害得他不止之前要在姚佳音面前忍气吞声,现在还又折了一个儿子进去。 “掌门....弟子是被冤枉的啊....”姚卉见祝弘真要杀她,连忙哀求,“一定,一定是叶卿云那个贱人和林然串通一气来诬陷弟子!弟子今天一直待在内门,从未离开过啊!更没有指使赵师弟他们来杀人啊!” 姚卉眼珠颤动,疯狂地想着托词给自己脱罪,这时她眼珠一转,突然看到瘫倒在一旁的赵方,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声道:“掌门,我想起来了!今天赵师弟突然来找我,说是要借我的鬼猕猴去和其他师弟切磋。弟子想着也是为诸位兄弟姐妹们实力提升做一些贡献,就将鬼猕猴的御使令牌借给了他!这一切都是赵方一人所为,真的与弟子无关啊!” 姚卉声泪俱下地辩解着,一旁的叶卿云看着她语气熟练地颠倒黑白推脱罪责,哪里会让她好过?于是立刻装作虚弱地开口道: “掌门,请听弟子一言。” 她此言一出,众人立刻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姚卉见叶卿云想要说话,想到她如今那牙尖嘴利的性子,马上疯狂地阻拦道:“掌门你不要听她信口雌黄!弟子冤枉!弟子冤枉啊!” “你给我闭嘴!”祝弘重重一巴掌扇到了姚卉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口吐血沫,再说不出半个字阻止,这才转头对叶卿云冷声道:“有话就说。” “掌门,弟子是觉得这其中应该是有些误会,姚师姐真的是个好人。” 以为叶卿云是想趁机置她与死地的姚卉做梦也没想到,叶卿云开口第一句竟是为她开脱,连忙顺着声音疯狂点头,她充满真诚地看着祝弘,试图证明自己的‘无辜’。 然而叶卿云真的是想为她开脱么?看到姚卉顺杆爬的狼狈样子,叶卿云心中哂笑,面上依旧一副纯良小白花的模样轻声慢语道:“掌门明鉴,师姐素来循规蹈矩,爱护后辈,上次弟子误入歧途想要借用师兄尸身时,若不是师姐及时赶到阻止,恐怕弟子没有机会幡然醒悟。姚师姐对我们一片拳拳爱护之意真是苍天可鉴。” 叶卿云此言一出,还在拼命点头地姚卉突然僵住了,她甚至不敢抬头看祝弘越来越黑的脸色。她就知道这叶卿云没安好心,这个节骨眼上又旧事重提,提醒祝弘还有一个儿子也可能是死在自己手上。此刻她心里真是恨毒了她,见叶卿云还要继续往下说,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把叶卿云的嘴给缝上! 然而这一切只能是她空想,叶卿云这厢顿了顿又继续明褒暗贬地给姚卉母女上眼药,“而且姚长老又一向束下严谨,怎么会由着姚师姐命令如此多的内门弟子去行那不轨之事呢?所以弟子斗胆怀疑,怕是有那魔修混入我宗门之内,伺机挑拨,其心可诛啊!” 叶卿云痛心疾首的陈词让姚卉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 她这番话简直是字字往祝弘心眼子上戳,她明面上是句句替姚卉开脱,又编造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魔修。实际上,一是暗讽上次姚佳音拿御尸宗弟子替姚卉顶罪之事,让祝弘回想起上次被姚卉偷梁换柱地逃了一回,二是在暗示祝弘,看看吧,你这门中弟子多听姚卉母女的话啊,怕是她们一声令下,这些弟子连你这掌门也敢杀。 在场众人都是心思活络的人精,哪能听不出这弦外之意。 尤其是姚卉,听叶卿云小嘴叭叭得一顿输出,再看祝弘风雨欲来的脸,真恨不得马上晕死过去才好。 14. 秘境开启 而就在这时,一直被以为已经疯了的赵方却猝然站起身,指着脸色发青的姚卉大声喊道:“就是你指使我来杀叶卿云的!你这贱人别指望拿我当替罪羊!我赵方就算是死,也不会再当你的狗了!” 他此言一出,算是彻底给姚卉打上了一张催命符。姚卉气得疯狂大喊,“你这贱骨头竟然和他们一起合谋诬陷我!掌门!我是冤枉的啊!掌门!” 叶卿云也跟着火上浇油地喊:“掌门,姚师姐真的是好人啊!” 姚卉被叶卿云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间。 她算是看明白了,再让叶卿云这么说下去,她怕是当场就要被祝弘挫骨扬灰了。 而且此时她最大的靠山,她的母亲姚佳音还正巧不在宗内,于是姚卉为了保命,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祝弘,直接惊惶地开口道:“掌门,你不能杀我!我爹马上就要突破元神境了,还有延寿丹!掌门你不是还需要我为您取回延寿丹的药引么??” 祝弘眼睛一眯,“你在威胁我?” 姚卉颤抖着握住祝弘掐着她脖子的手腕,“弟子不敢....只是弟子活着,对掌门来讲好处更大.....掌门何必要因小失大,在这个关键时刻与弟子双亲反目呢?” 姚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祝弘的脸色,见他神色隐有动摇,抓紧时间抛出自己手里的所有底牌。 “哼,你这贱婢心眼倒是多,到了这个时候还敢威胁我,果然和你娘是一路货色。”祝弘一声冷笑,“既然如此.....”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掌打向了一旁状似癫狂的赵方,猝不及防的赵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就瞬间化作飞灰。 祝弘轻描淡写地就取了赵方性命,随后环视了一圈在场众人,“今日之祸首已经被本座处决,尔等看看在场弟子是否有自己门下,还活着的带回去严加管教。” 他的视线转过一圈,落到叶卿云和林然身上,“至于你二人...无故遭此横祸,本座特许你们前往丹堂领取三瓶凝气丹和三瓶固境丹以作补偿。叶卿云,你也不必继续呆在藏经阁了,随你师娘回翠鸟峰去吧。” 他大袖一挥,就将眼前一切事情盖棺定论。他一手打晕了姚卉,像是拎着一只死鸡一般提起姚卉的衣领,“此女身上还有诸多疑点,且刁滑狡诈,由本座暂时收押审讯,你等众人将此处清理后就散了吧。” “谨遵掌门法旨。” 众人皆低头应是,不敢有任何异议。 祝弘见此间事了,就拎着姚卉化作一道遁光离去。 叶卿云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有些失望。 没想到这都坑不死这个姚卉?她还真是命大。自己千算万算没算到祝弘竟然有些把柄落在姚卉手里。延寿丹么?看祝弘那垂垂老矣的模样,想来是迫切需要此物,便捉了姚卉让姚佳音去拿延寿丹换自己女儿的命。 还真是打了一把好算盘。 只是可怜赵方,到死也没能摆脱替姚卉顶罪的命运。 “小乖乖,你是自己回翠鸟峰,还是跟师娘回我的珠秀峰?”俞夫人见祝弘等人接连离去,也不装了,撒开了扶着叶卿云的手,迤迤然整理着自己略显凌乱的鬓发。 “弟子还有些旧伤未愈,需要寻一清净之地修养。为了不耽误夫人大事,还是回翠鸟峰吧。”叶卿云也站起身,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褶皱。 俞夫人本就是随口一问,也不强求。她对叶卿云今日所为也没有任何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从那日叶卿云展现出来的那一手剑术,俞夫人就知道这小丫头怕是私底下藏着不少底牌。 但这又和她有什么干系?只要叶卿云能帮她取到朱果,即使她是个妖精,俞夫人都不会去戳穿。毕竟叶卿云越强,就对她越有利。 告别了俞夫人,叶卿云也不爱继续在这充满血腥味儿的地方呆。 她如今修为只相当于入法境,还不能驾驭法宝腾空,于是把地上装死的鬼猕猴收进画卷后就抬脚准备走回去。 “师姐,我送你。” 叶卿云一偏头就看到林然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抖落着身上灰尘,一边眼睛闪亮的看着她。 “不必了。”叶卿云冷淡地拒绝,“今日之事,还希望林师弟守口如瓶。”她随意地叮嘱了一句后,转身就走。 现在的她看着威风,实际上用完大千圆光后丹田真气空空,也是个纸老虎。自身尚且难保,更没兴趣做别人的靠山。而且她可还有一个大拖油瓶还待在那九曲阴尸洞里等着她营救呢,可没多余的善心匀给别人。 林然怔怔地看着叶卿云潇洒远去的背影,面上的失落难掩。夜深露重,他单薄的影子像是根随时会被吹折的枯草。 自从汲长裘死了之后,本来就少有人至的翠鸟峰更是已经成了野生鸟兽的天下。 一大清早,还在打坐的叶卿云就被外面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给吵醒了。 她走出洞口,刚迎着清早的太阳伸了个懒腰,就看到远处一道艳红遁光飞来。光华散去,正是风韵犹存的俞夫人。 “小丫头,一个月不见,气色好了不少。”俞夫人言笑晏晏地打趣。 叶卿云一看到俞夫人,清修了一个月的脑子终于多了几分清醒,“夫人此来,可是那天芪山秘境已经开启?” 俞夫人见她直入正题,也不卖关子,“没错,三日后秘境即将开启,门中弟子已经集结出发,我特来接你。” 还没有修炼到能御气飞行的叶卿云从善如流地上了俞夫人的莲花宝船,已经到达元神境可以遁光而飞的俞夫人,为了照看叶卿云这个连驭物飞行都还不成的入法境小修士,也踏上了宝船。 玲珑傀儡宗此次前往秘境是由俞夫人和姚佳音带队,宗门内够资格前往的弟子并不多,大约只有十人左右。而叶卿云刚一落地,就在人群中意外地发现了姚卉的身影。 此刻的姚卉虽然面色有些憔悴,神态却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意气风发。她脚踩一株七宝莲花,趾高气昂地站在姚佳音的身旁。 驭物飞行?叶卿云瞳孔一缩,这姚卉竟然突破到了还丹境! 正抬高下巴享受周围众人艳羡眼光的姚卉一见到叶卿云,神情瞬间转为阴鸷,她恶毒的眼睛锁定了叶卿云,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卉儿。”姚佳音突然不轻不重地唤了姚卉一声。姚卉立刻听话地收了目光,只余光里还透着一股隐忍的不甘。 “俞长老,久违了。”姚佳音朝俞夫人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小女顽劣,给俞长老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罢了。姚师侄聪慧过人,足智多谋,连掌门都称赞不已,又怎么会惹麻烦呢?”俞夫人阴阳怪气地刺了姚佳音几句,面上依旧笑得像朵花一样。 她平生最看不上姚佳音这种故作清高的女人,一个靠攀男人大腿才爬到元神境的修士,偏偏还总要装出一副目下无尘的高贵模样,装给谁看呐? 俞夫人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 姚佳音似乎只是随便客套一句,也没有与俞夫人多做口舌之争,她一手按下了气急败坏的姚卉,像庙上供的仙女似得心平气和地问道:“人都到齐了吧?人齐了,我们就出发吧。” 说着便伸手一挥,放出一架登云楼船,令众弟子们上船出发。 有人愿意当免费劳力,俞夫人自然乐意,直接收了自己的莲花宝船,带着叶卿云踏上了楼船。 叶卿云看到姚卉上船时回头留给她的那个阴恻恻的目光,眉头一压。这秘境尚未开启,危险的气息就已经开始弥漫。 天芪山秘境位于南闵州的乌迟国境内,乌迟国地靠荒漠,终日黄沙漫天。那秘境入口就当空悬在乌迟国口口相传的险地,食骨沙漠之上。 秘境开启,五洲四海的修真门派们皆闻风而动,跨洲跨国而来者不在少数。因此当玲珑傀儡宗众人到达秘境入口处时,那秘境外已经飘满了密密麻麻的飞行法器。 楼船玉梭,宝瓶巨壶,一眼望去,五花八门,各放妙光。 叶卿云望着远处的秘境入口,那是一个凌空而悬的巨大旋涡,漩涡中星光流转,似在其中单独开辟了一个宇宙。四周众弟子见此恢宏玄奥的胜景,皆是赞叹不已。只有叶卿云藏在袖中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没人知道,在万年大劫那一天后,叶卿云再不敢抬头直视群星。每每看到那闪烁的星光,她脑中都不停地在回放九州塌陷,万众补天的场景,从此再也无法感知那星空瑰丽,只有无尽的恐惧与悲痛。 “怎么,小丫头,你害怕了?”俞夫人见叶卿云面色紧绷,不似旁人那般跃跃欲试,便开口询问。 “没有,只是有些紧张。” “哈,你师傅终日将你锁在宗内,你倒是也没机会参与这等盛会。不过你大可放心,有师娘我给你的地图,你只需直奔剑冢,帮师娘取到朱果。到时候即使在秘境中一无所获,师娘也少不了你的好处。”俞夫人见这深藏不露的丫头也有如此无措的样子,心中不禁放下了一丝警惕,转而捂嘴嫣笑,连声安慰。 叶卿云不敢显露异常,努力平复了心绪,点头应是。 就在众门派几乎全部到齐之时,那一直悬在半空的星海旋涡中忽然传出一声浩然钟鸣,伴随着这一声钟响,数道呼啸的飓风忽然当空卷起,化作一条条黄沙巨龙,遮天蔽日,卷席狂舞。而那星海漩涡也似活物一般,不停鼓荡,几息之间竟从中攀升出一通天巨门。 此门似星华融铁,通身泛着引人目眩的瑰异之光,其门柱上飞龙盘踞,气势浩荡,门中云雾飞腾,隐约可见一片芝兰玉树,恍若仙境之景。 就在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那通天巨门之时,又一声钟声响起,而紧随其后的竟是一震耳欲聋的人声。此声若百人同语,气势磅礴,只一句话语竟带来庞然威压,让周遭所有还丹境以上的修士齐齐被逼退了一步。 “秘境开启,元丹境以上修士禁入。” 15. 冤家路窄 叶卿云顿时双目一震,抬头望向了那秘境入口处。 元丹境,这是万年前修真界的境界划分名称。这里果然是万年前某家宗派的遗藏所在之地! “秘境已开,众弟子速速前去!” 四周的各门派带队长老皆眼神狂热地注视着那道闪烁着奇幻光影的巨门,他们有的挥袖招来一片祥云,将门下弟子裹入送进那巨门之中,有的放出一柄巨剑,射出数道剑气,落在门中弟子脚下,牵引其飞行,也有些一看就是大门派的长老束手而立,其门下子弟自行驾驭着各自宝物飞向巨门,竟都是还丹境的修士。 一时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玲珑傀儡宗这边只有姚卉一人突破到了还丹境,她蔑视地看了众弟子一眼,招出自己的七宝莲花,炫耀般一脚踏上。在众弟子艳羡不已的目光中缓缓飞向了那道通天巨门。 姚卉先行离去后,姚佳音抬手甩出一道白练,那白练迎空飞舞,似一条纯白巨蟒,翻滚腾挪,游刃有余。白练转瞬间缠在了门中其余弟子的腰上,姚佳音挥手一甩,众弟子就宛如一串滚地陀螺一般,被飞旋着朝那巨门中扔了过去。 这番动作多少带着些轻视羞辱之意,叶卿云旋转着落入门中之前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见姚佳音嘴角一闪而逝的耻笑。 这女人,果然像俞夫人说的那样表里不一。 通天巨门宛如一张饕餮巨口,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将众弟子一一吞下。当最后一名弟子没入门后之时,那震撼心神的钟声再次响起,紧随其后的又是那道令人心驰神遥的浩然之声,只是这次这道声音好似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明明是字正腔圆的语调,可偏偏有几个字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抹去一般,落入耳中竟是一片空白。 “.....门.....炼....秘境开启....炼...之门,九日后重启。” 随着话音落下,天地浩大,却仿佛在那门内宇宙里收束成一线,巨大的星铁之门仿若一层迎风抖动的窗纸,浪卷云涌间再次旋转皱缩成初见时的星海漩涡,神秘又安静地悬浮于漠漠荒原之上。 “噗通。” 叶卿云从天而降,狼狈地滚落于一片草丛之中。她一身墨色交领短衫外罩同色对襟长衫,一行金色蝴蝶翻绣其上,振翅欲飞,下摆的象牙百迭裙上沾满了落叶碎草,抖动间还能看到用金线勾勒的杜鹃花纹。 这身俞夫人送她的昂贵衣物,转眼间就被蹭了一身草屑。 还好俞夫人财大气粗,每样衣服都送了她几百件,这体贴入微的怀柔手段,轻松拿捏住了穷得只剩一身灰麻长裙的叶卿云。 叶卿云站起身,抖落了一身草屑,又抬手扶正了发间的银色莲花步摇,这步摇就是那莲花宝船的纳器,也是俞夫人赠与。她还往纳器之中灌注了不少元神境的玄气,可令此宝船在入法境即可驱使且有元神境的遁光之速。 为了确保叶卿云能顺利拿到朱果,俞夫人也是没少花费心思。 “师兄,这地方走了半天也没见个活物,你说我们是不是被传送到秘境边缘了啊?” 一道人声从远处传来,叶卿云飞快地收敛气息,躲到了一处灌木之后。 不过片刻,一队修士就出现在了叶卿云的视野之中。 “稍安勿躁,我已经查看过长老给我们的地图,此处是一片森林,外围并无危险,只是那森林中央有一株脱窍境的千叶美人树,此树每五百年才会结一颗婵娟果,这婵娟果正是炼制驻颜丹与延寿丹的药引。” 这队人马看着阴森诡异,人人面色惨白,眼下青黑,且队伍中一半的人额头上都贴着一道镇符,行动僵硬。领头的是一青衣男子,他眉心一道红痕,看着邪异非常。此刻他正指着森林深处的一个方向,向身后众弟子解释。 御尸宗。 叶卿云看着队伍中那些动作僵硬,脚下虚浮的人,强大的神识一瞬间就辨认出他们通身缭绕的死气。能与如此多的尸体同行,就只有九宗之一的御尸宗了。 该死,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上次姚佳音抓来一个御尸宗的弟子替姚卉顶罪,她姚佳音是事了拂衣去,可却苦了玲珑傀儡宗的众弟子,只要出门在外就会处处遭遇御尸宗的针对。 半月前,叶卿云修炼之时偶然想起祝弘给的便宜丹药还没领,便抽空去了一趟丹堂。一进门就看见一片鼻青脸肿,缺手断腿的门中弟子躺在丹堂的地上哀嚎。从这些外出归来的弟子口中,叶卿云才知道傀儡宗与御尸宗交恶一事。 她最近的运气属实是不大好,此前险象环生,绝境搏命也就算了。这才一进秘境就给她扔到了一群虎视眈眈的御尸宗弟子面前。而且根据俞夫人给的地图来看,这片森林可是和朱果所在的剑冢南辕北辙,想要到达剑冢,怕是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叶卿云静静凝视着御尸宗的众人,神识一扫,就发现这队人里至少有七八个还丹境的修士,其中领头那人还是还丹境大圆满,只差一丝就能突破到脱窍境。很明显是刻意压制了修为,为了在这秘境中大显神通。 她神识强大,但是自身的境界还不高,贸然对上实力不知深浅的御尸宗并非上策。于是她安静潜伏,只待御尸宗众人离开后再做行动。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这时,又是一队人马从另一个方向而来,且从他们前行的方向朝前望去,刚好能一眼看到躲在灌木之后的叶卿云。 “何方鼠辈,鬼鬼祟祟!” 伴随一声怒喝,一道火箭带着熊熊烈焰在空中撕扯出一声锐利的鸣啸,直直地朝叶卿云躲藏的方向而来。炽热的风所过之处,叶焦树焚,划开了一条死寂焦黑的箭道。 叶卿云神识早动,在那火箭射到脚下之前就一个腾挪,裙摆翻转间,似一只花丛中飞舞的凤尾蝶,灵活巧妙地躲开了这必杀的一箭。 “有人!” 御尸宗的领队章彭,在火箭射出的一瞬间就带领众弟子戒备起来。他们每个人身边都跟随着一只头贴镇符的魔尸,伴随着他们戒备的动作,魔尸头上的镇符‘唰唰’作响。有几具双目呆滞的魔尸眼中此刻慢慢升腾出一片带着杀意的血光。 章彭作为领队,身旁的魔尸非常的不同凡响。此魔尸的衣着也与众人格格不入,他着一袭褪色破烂的绀色僧衣,宽大的袍袖在袖口处被绑带扎起,身材健壮,肌肉虬结,碗大的珠串挂在那壮硕的脖颈上,走动之间,珠串撞响出隐隐的金铁交鸣之音,气势惊人。 他的长相方正,眉目慈悲,光秃的脑壳透着死亡的青灰,双目半敛,好似入了定。 这竟然是一个佛修! 叶卿云躲过那烈焰灼灼的一击后,和两队人马成鼎足之势短暂的僵持了下来,不动声色地互相观察。 三方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愿意先开口自报家门。最后还是门派特征最为明显的章彭率先打破了沉默,“御尸宗章彭,敢问阁下是哪派弟子?” 他这话直接忽视了一旁的叶卿云,奔着那释放火箭之人问去。 放火之人穿着一身空色道袍,他身后众人皆是如此打扮,看来是出自同一门派。此人手边悬着一个乌木丹炉,那火箭就是自这丹炉中飞出。瞧他走在最前,应该也是领队的弟子。此刻听到章彭问话,抬手文绉绉地打了个道门稽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贫道泰亨派三秀子,章道友有礼。” “哦,原来是泰亨派的道友,失敬失敬。” 二人虚情假意地寒暄着,皆是刻意忽略了一旁的叶卿云。毕竟以他们的修为,一眼便看出此女不过入法境初期,十个她拧到一起也伤不了他们一根手指。这秘境中危机丛生,入法境的修士在他们这群还丹境眼中不过是用来探路试错的炮灰罢了。反正早晚都要死,还管她是谁。 叶卿云听着对面道人的介绍,就知道新来的这队人八成是目标明确地冲着那千叶美人树来的。 泰亨派,九宗六门十二派中唯一以炼丹之术立足于修真界顶端的宗派,实力虽然不及万年前煊赫一时的药王宗,但地位在这万年后却是无人可撼动。毕竟如今这修真界中谁还没买过泰亨派炼制的丹药呢? 所以当章彭听到三秀子自报家门后,态度立马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 他生冷僵直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抹怪异的微笑,分外殷勤地朝三秀子拱手回礼后问道:“三秀子道友可是想要前往那千叶美人树所在之地?” 三秀子对他这突然转变的态度似乎早就习以为常,面色倨傲地用鼻腔“嗯”了一声。 章彭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心中暗恨这三秀子装相拿乔,但是面上依旧亲切地道:“本来我御尸宗也是打算前往千叶美人树之处,虽说这秘境之中各凭机缘,但是在下早闻三秀子道友大名,今日难得遇到便厚颜卖道友一个人情,就请您宗门弟子先行,我等留下处理这鬼祟之人。” 他边说边抬手随意指了一下一旁垂手而立的叶卿云。 “师兄!这....” 章彭此言一出,御尸宗众弟子面面相觑,身旁弟子出言欲阻,却被章彭一个瞪视打消了声音。 “如此,那贫道就多谢章道友好意了,若贫道能顺利取得婵娟果,来日成丹之时,定不忘道友今日让路之情。”三秀子不咸不淡地客套了一句,仿佛早就料到章彭会给他让路一般,丝毫不客气地就带着身后弟子先行离去了。 章彭听到三秀子的客气话却是喜不自胜,泰亨派三秀子可是个炼丹的天才,名震五洲四海。炼丹一术本就艰难晦涩,成丹的概率又因人而异。但三秀子能在还丹境就炼出可供脱窍境使用的丹药,可谓天纵奇才。且他成丹几率极高,每炉丹药都至少能出四成,且杂质也少,服用后患极小。 适才观他境界也是半步脱窍,估计也是压制了修为,想必离开秘境就能突破。待他还丹脱窍,以他跨境炼丹的实力,若真能得他所炼的一颗延寿丹,带回宗门献给长老,长老必会重重有赏。 章彭越想越开心,僵硬的脸上因为笑容太大导致肌肉都一阵抽搐。 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发现他口口声声要处置的叶卿云,在泰亨派众人离去后,看着他的目光有多么的诡异。 16. 热情好客御尸宗 本来在看到泰亨派那队人到来,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溜之大吉的叶卿云,在听到章彭客客气气地把三秀子等人送走后,恨不得当场跟章彭击个掌。 这是怎样一个贴心小棉袄啊!知道自己不擅长对付活人,就把泰亨派的那群人都打发走了。 叶卿云万分欣赏地看着章彭,为了表达对御尸宗如此热情好客的感激之情,她决定一会儿就拿大千圆光术最大的那个光圈套他的御尸。 泰亨派众人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之中后,还留在原地的两方人之间的气势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御尸宗这边共有六人六尸,其中只有二人二尸是入法境的修为,其余的人和御尸皆是还丹境。反观叶卿云这边,只有她这一个光杆司令。怎么看这局面都是压倒性的。 章彭兴致缺缺地看了叶卿云一眼,甚至不愿意自己动手。在他眼里叶卿云不过是一只抬手就能捏死的蚂蚁,但他连捏死这只蚂蚁的兴趣都没有。是以他随便地在队伍中指了一人,道:“你,去把她解决了。” 被指到的那位弟子是个还丹境初期的修士,见师兄令自己收拾一个入法境中期都没到的低阶修士,顿时感觉杀鸡用上宰牛刀。虽心中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但是章彭的命令他也不敢违背。 于是心头憋气的他将这股邪火撒在了叶卿云身上。他先是不屑地睨了叶卿云一眼,而后随意地掐了个法诀,身旁的御尸就如惊雷出动,一掌打向了叶卿云。 叶卿云见那御尸向自己袭来,脚下生风,基础步法顺势而出。这步法可是能和元神境的金刚骷髅都周旋许久,更何况是这区区还丹境的御尸。但她硬是给自己跑出了一副无力招架,惊心动魄的感觉。 她面上佯装出一副全力应对,命悬一线的样子,心里却在默默运转着红尘百相图,酝酿着大千圆光术。 御尸宗的众人此刻尚不知自己即将面对怎样的危机,各个嬉笑着围观叶卿云被御尸追得上蹿下跳的样子,像是猫捉老鼠般享受着屠杀前的戏耍之乐。 “阿尤,快一点,别再浪费时间。”章彭见那弟子的御尸半天都没有击杀叶卿云,不耐烦地催促着。 名叫阿尤的弟子听到章彭的话后也不敢怠慢,立时认真了起来。法诀掐动,那只还丹境的御尸气势顿时猛涨一截。 这御尸瞧衣着打扮,宛如一个中年文士,本来一直以拳脚之威对叶卿云进行狂风暴雨似的攻击。可在那阿尤的法诀变化之后,他猛然向后倒退一步,旋即竟然从袖中招出一把三尺青锋,当空挽了个利落的剑花就朝叶卿云迎面斩下。 剑修! 叶卿云眼中光华一闪,已经蓄势待发的大千圆光术在看到这个御尸使出剑法时,停顿了下来。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剑修,本打算拿圆光术将这些御尸直接封印的叶卿云忽然改变了想法。她想看看万年后的剑修是何模样。 虽然眼前这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但是御尸宗的炼尸之术据说是可以保留尸体生前的许多能力。修为高深者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御尸拥有和生前一般无二的战力。 于是叶卿云故意放慢了步伐,望着空中那把寒光凛凛的宝剑,眼中隐藏了一丝期待。 “阿尤师弟,这就是李长老不惜得罪万剑宗也要帮你拿到的御尸么?”御尸宗队伍中一人看着正在掐动法诀的阿尤,一脸羡慕地问。 “没错。”阿尤有些得意地一抬下巴,“这可是万剑宗十几年前陨落的一个剑道天才,为了拿到他的尸体,我师傅可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扫向一旁面色阴沉的章彭,似乎想从他那张僵硬的脸上也捕捉到一丝羡慕。 可惜他失望了。 而另一边的叶卿云也失望了。 御尸操控着那把宝剑对着叶卿云当头斩下,千锤百炼的剑锋中爆发出一道碧蓝色的剑气,锐不可当,眼看就要将她一剑斩成两半。 可就在这时,叶卿云随手从地上捏起一片树叶,就那么如同儿戏一般地双指成剑指夹着树叶,朝那雷霆万钧的剑锋一扫。 “铮——” 在御尸宗众人仿佛见鬼一般的目光中,那道曾斩山断河的碧蓝剑气,就被那片轻飘飘的树叶拦腰斩断。锋锐无匹的剑气瞬间崩碎,如烟花般炸开,残碎的剑光四射而出,像一场小型的陨石雨,将方圆数十米的地面和树木轰得一片狼藉。 “太弱了。” 叶卿云失望地垂下眼,指尖转动,将那片柔软的树叶朝御尸手中的宝剑轻轻一弹。伴随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一道裂缝从叶卿云接触的剑身处蔓延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铺满。 此刻一阵微风吹过,那把御尸生前曾与他征战四方、威名赫赫的宝剑,似吹散一场幻梦一般,眨眼间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这——怎么可能!!” 御尸宗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操纵御尸的阿尤更是震得魂魄出窍。其他人可能不知道这个御尸的真正实力,可作为这个御尸的操纵者,同时也作为曾经在这御尸生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阿尤才真正了解这人的强大。 唐瑞,万剑宗十九年前的内门第一人,曾一人一剑屠灭四个小型宗派。他手中的剑就是他的本命灵剑,惊涛剑。此剑剑气纵横,分山断岳,曾经被万剑宗列入剑阁名剑录百强之中。 可如此宝剑,竟然被一个入法境初期的小修士以一片树叶斩碎? 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传出去都会被万剑宗追杀的程度。 叶卿云可没闲心管他们究竟有多惊讶,在试过这御尸的剑道之后,叶卿云算是彻底放弃了对万年后剑修一脉的幻想。 虽然她已经从自己过去的记忆中得知,如今的修真界人人依靠外物,而不注重对于道的领悟。但她本以为,生而为剑,剑心一体的剑道修士能是一个例外。可如今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大错特错。 怪不得俞夫人一遇到她就拿她当宝贝一样供着。实在是万年后这帮剑修,干脆整个剑道都修岔了,又怎么可能有独闯剑冢的本事呢? 只方才那一剑,叶卿云就已经通过神识感应到,那股锋锐无匹的剑意根本不是来自于持剑者本人,而是来自于他手中那把宝剑。叶卿云为了试那御尸的剑意,以树叶为载体,将自身万年来淬炼的剑意依附其上,借叶影化剑,与那御尸拼了一招。结果就是: ——不堪一击! 也就在这交锋的短短一瞬,叶卿云就将万剑宗所谓纵横修真界的剑道法门摸了个一清二楚。 什么无上剑道?荒唐!这分明就是万年前的剑奴修炼之法! 将自身的精气神魂统统凝注于宝剑之上,以一人全部的执念与感悟去淬炼一把剑。剑胚品质越高,最后剑成之时的威力就越大。但是同时淬剑之人将终其一生无望大道,只能成为灵剑的剑奴,与灵剑化为一体。灵剑最后能达到的境界极限,也是剑奴的极限。 此法由于本末倒置,万年前修行之人极少。只有少数天赋受限,又有不得不立刻提升修为的修士才会被迫选择此法,或者有一些残忍凶横的魔道宗派,会专门豢养一些天赋尚可的孩子作为剑奴。这些人又被称为——人剑灵。 但是万年前由于此法有违剑道本心,且专研此法的魔道宗派‘人魂剑派’恶积祸盈,被当时外出游历的霁月神君申明舒一锅端了。从此‘人剑灵’修行之法就被封存在了太乙剑宗,不传于世。 叶卿云做梦都没想到,万年前被天下剑道修士人人唾弃的‘人剑灵’之法,万年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剑道正宗,执天下剑修之牛耳。 真是荒唐,可笑。 这种邪门歪道的修炼之法,对上正统剑修那冲霄凌云的剑意,简直是拿大炮轰草纸,试一下都多此一举。 叶卿云怅然摇头,对于万年后剑修一脉的失望让她没有兴致再继续和御尸宗的众人周旋。 她在御尸宗众人还处于震惊中未回过神时,法诀连掐,璀璨的大千圆光就在御尸宗猝不及防之时朝他们套了过去。 首当其冲地就是离叶卿云最近的御尸唐瑞。 虽然本体已死,但灵剑碎裂还是给身为‘人剑灵’的唐瑞带去了不小的伤害。大千圆光的光圈一落下,他连挣扎都没挣扎几下,就瞬间被牢牢套住,‘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方向正朝着叶卿云。 “该死!这是什么鬼东西!?”章彭见这光圈转瞬就套住了身旁几个弟子的御尸。而那些御尸无论如何嘶吼挣扎、招式百出,最后不到片刻就统统跪在了地上,向着那入法境修士的方向作臣服朝拜之态。 御尸宗众人顿时惊慌失措,纷纷放出其他御尸抵御。殊不知这简直是在给叶卿云疯狂续杯,超级加倍。 章彭不愧是众人中修为最高强者,他注意到那光圈的第一时间,立刻驱使着自己的佛修御尸躲避。同时也发现了那光圈似乎专克御尸,他一边躲一边焦急地喊道:“快把法宝祭出来!!不要再招使御尸了!” 然而他这话已经晚了。被御尸宗招使出的御尸,不过片刻已经尽数倒戈,掉头攻向了自己的主人。 此情此景恍若傀儡宗藏经阁那晚的返影重现。 章彭那具佛修御尸果然非同凡响。要知道这漫天的光圈悬于空中时飘忽不定,但落下时却是迅猛无匹。可那佛修御尸,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场面中,还能一边拍飞攻向自己的其他御尸,一边飞速躲过头顶的大千圆光,简直是不可思议。 但是好汉架不住人多,蚁多还能咬死象。 当那一个个落下的光圈已经封印住目标后,无数被叶卿云催生出的新光圈就悉数只剩下了一个目标—— 章彭头皮发麻地看着叶卿云轻松写意地抬手丢出一个又一个光圈,那天空中盘旋转动的光圈在叶卿云的招使下开始汇聚在一起,不过几息就化作一道密不透风的璀璨光网,朝那佛修御尸兜头罩来。 章彭见势不好,牙关一咬,也顾不上什么底牌不底牌了。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张与那佛修御尸头顶上贴的一模一样的镇符,朝空中一扔。随后咬破手指,凌空散血画符。 “血影化分,身借我魂,唤灵一瞬,似死犹生!咄——” 章彭手中法诀一指,那道血符瞬间与半空中那道镇符合二为一,急遽向那佛修御尸打去。 与此同时大千圆光术所化光网也落了下来,霎时间,圆光术封锁之力,血符催动之力,针锋相对地撞到了一起。片刻后,一直稳稳落下的大千圆光似是撞到了什么不可突破的东西,于半空中被生生截停。 叶卿云抬眼看去,只见那血色符咒打中那佛修御尸后,那御尸一声怒吼,颈间珠串突然金光大盛。明明是深黑的色泽,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绚烂之光。伴随着这阵光芒,一片祥和的禅音梵唱突兀地从那珠串中传出。而一个巨大的金刚虚影也在御尸的背后缓缓升起。 这虚影宝相庄严,威势不凡,三头八臂,各执一佛门宝器。此虚影一出,那御尸顿时气焰拔高,他和身后虚影手臂共抬,竟生生撑住了即将落下的大千圆光。 见到此情此景的叶卿云眼中倏地闪过一丝惊喜之色。 这...这虚影不正是上庐寺的金刚佛陀法相么??? 虽看着和上庐寺正宗的佛陀法相差了一截,但是从这法相散发的气息,叶卿云可以确定,这佛修生前所修的绝对是从上庐寺流传而出的正统佛道功法。 只是正统佛修并不足以让叶卿云惊喜,她喜得是上庐寺的金刚佛陀法相。此法是上庐寺的秘传之法,凡法相一出,招使法相的佛修可以在短时间内直接提升两个大境界。 也就是说现在叶卿云面前的这具御尸,已经是元神境的修为了。 但是叶卿云半点也不惊慌。 看那章彭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估计也是知道这法相之威,以为此法一出,定能将叶卿云斩杀于此。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但凡这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元神境的鬼物,叶卿云都可能会如他所愿,饮恨于此。 可偏偏这是一具没有神魂的御尸。 凡无神魂之死物,在大千圆光术面前,那都是上菜。 大千圆光,封! 叶卿云微微一笑,法诀再变。那光网似的大千圆光忽然散开重组,在半空中化作一个巨大的‘封’字,随后如泰山压顶般轰然落下。在章彭惊恐失色的目光中,狠狠印在了御尸的身上,转瞬融化。 “噗通——” 伴随一声尘埃落定般的跪地之音,在场所有御尸,已被叶卿云全数收服。 17. 师姐救我 “不,这不可能!!!”章彭望着跪伏在地的佛修御尸,失魂落魄地念叨着,半晌后像是说服了自己些什么,他突然跳起来指着叶卿云大骂。 “你竟然隐藏修为?卑鄙!” 叶卿云眉头一挑,啼笑皆非地勾了勾嘴角。 被一个弄神弄鬼,死气纵横,横看竖看都是魔道中人的修士指着鼻子骂卑鄙,对叶卿云来说还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叶卿云也不愿多作辩解,抬手向他轻描淡写地一指,佛修御尸登时跃起转身,如同其他画奴一般,掉头攻击起了自己的原主人。 不过御尸宗众人不愧是出自当前修真界的九大宗门之一,的确财大气粗,不可小觑。在他们发现招使御尸无用后,就各自拿出了看家法宝,与被叶卿云控制住的御尸们斗在了一起。一时间,场面倒是有些僵持了下来。 那边的章彭也从储物袋中招出了一个足有一人高的漆黑木板,横劈竖挡,时打时退,倒是和那只被他自己催动到元神境的佛修御尸周旋了几招。 叶卿云见如此多的御尸都久攻不下,也不愿意再与御尸宗众人多耗费时间。毕竟这秘境中宗派众多,且估计有不少都是冲着千叶美人树来的。他们在此地的打斗之音,相信很快就会引来其他人。 这一战她已经收获众多,放眼望去,场中已有二十多具御尸为她所控,其中十具都是还丹境,而且还收获了一个意外惊喜的佛修御尸。红尘百相图上这些御尸的画影不断浮动,看这情形,一幅副图即将呼之欲出。眼下这群人能给她提供的价值也就仅止于此了,再多做纠缠也无意义,反而会横生枝节。 毕竟她的大千圆光术只对肉身已死的生物有效,限制甚多。万一遇上像之前泰亨派的那种专使术法的修士,以她目前的修为可是讨不到什么便宜。 于是叶卿云毫不恋战,抬袖一挥,在御尸宗众人还在狼狈应战之时,突然收走了所有御尸。随后以真气激活头上步摇纳器,放出一人高的莲花宝船,在御尸宗的一片叫骂声中腾空而去。 果然不出叶卿云所料,她前脚刚走,此地就又出现两队人马。御尸宗众人失去了自己最为依仗的攻击御尸,不敢再与其他人争斗。只得含恨离开了这片树林。 “师兄,刚才那妖女到底是哪门哪派?如此专克我们御尸宗的奇特法术,为何此前从未听说过?”失去了本命御尸的阿尤脸色青白地问。 章彭的脸色也不大好看,那佛修御尸可是他师傅从一绝地挖出,潜力之大本是打算让他祭炼替换为本命御尸的。哪想到这次进入秘境,半分好处都还没捞着,倒是先把御尸折了进去。 章彭内心恼恨不已,叶卿云那张略带病容的俏脸在他心里已经快被千刀万剐,他咬牙冷哼,“不管她是哪个门派之人,手里握着这等法术,我御尸宗定不会与她善罢甘休。就算她再隐藏修为,能出现在秘境之中就绝对不会超过还丹境。” “待我们离开秘境,就马上禀告长老,将此女活捉,逼问出那道光环法术的修炼之法。此等专克我宗之法只能留在我御尸宗!” 章彭眼中闪烁着狠绝的光,他抬眸看向叶卿云消失的方向,露出一抹残忍的冷笑。 天芪山秘境内地势广阔,俞夫人给的地图也不精细,上面只有大致几个区域。有一些标了红色小点的地方则是代表此处有令元神境都觉得棘手的东西存在,警告看图之人不可随意靠近。 叶卿云仔细观察地图,发现只有穿过这片藏有千叶美人树的森林,一路向北才能到达俞夫人所说的剑冢。 这片森林中奔着千叶美人树来的宗派众多,想要平安穿过此地,自然不能大摇大摆地驾驭宝船招摇过市。于是甩开御尸宗的众人后,叶卿云就找了一处无人之地收了莲花宝船。 之前在玲珑傀儡宗清修的一个月,除了恢复自身的伤势,叶卿云也为这次秘境开启做了一些准备。她专心修炼了一门敛息之法,若不是之前落地遭遇御尸宗时,躲避得太过仓促,以叶卿云这门敛息之法,泰亨派众人根本没那没容易发现她。 此刻四下无人,叶卿云顿时运起这门名为‘息云敛气术’敛气之法,小心翼翼地朝森林内部探去。 千叶美人树在秘境第一次开启之时就已经结果,只是彼时尚未成熟,不少修士来到此处后只能望洋兴叹。但是回去以后掐指一算,这秘境再次开启之时,竟然正是婵娟果成熟之际! 如此一来,各大门派就纷纷按捺不住了。毕竟不少门派都有一些面临着寿数将尽却还迟迟未突破境界的强者,若能获得婵娟果炼制一粒延寿丹,那对于宗派实力的保留和提升都有不小的好处。毕竟一粒延寿丹最差也是一甲子的寿数,难保这个强者不会在这一甲子的时间内顺利突破。 祝弘那个老家伙也是抱着这种心态,他坚信自己就是那个临终突破的幸运儿。所以抓了姚卉之后就在姚卉身上下了一道阴毒的咒术,若是三月之内不能将此咒解除,姚卉将必死无疑。 于是姚卉为了活命就只能尽心尽力地帮他拿到婵娟果,炼制延寿丹。不止是她,还有玲珑傀儡宗的其他弟子,皆是奉了掌门手令,誓死取得婵娟果。 当然,这里面并不包括被俞夫人强行加塞进来的叶卿云。以叶卿云这等微末的修为,傀儡宗上下都默认她是来送死的,自然也不会有人向她传达掌门的命令。 有了祝弘那道咒术的威胁,姚卉为了自己的小命,一进入秘境就不管不顾地飞奔到了千叶美人树所在的这片森林,还带着玲珑傀儡宗的一众弟子。 各家宗派都有自己独特的联系方式或秘法,方便自家弟子可以在秘境中以最快的速度集合到一起共同行动,或互相救援。玲珑傀儡宗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也没有通知叶卿云罢了。 所以当叶卿云到达千叶美人树所在之地时,正好看到姚卉带着傀儡宗的其他弟子,一脸肃杀地操纵着一只巨大的黄色蟾蜍傀儡在与其他门派的弟子厮杀争夺。 千叶美人树长在这森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之上,此刻这片不大的空地上至少聚集了有八方人马,一眼扫过去就约有百人。他们互相捉对厮杀,期间还需要躲避来自千叶美人树的袭击。 这千叶美人树高约百丈,粗壮的树身扭曲伸展,其形态往远了看,极像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此树树冠茂密,叶子并非是普通的绿色,而是如葡萄般晶莹剔透的紫色。万千条或粗或细的树藤从树冠、枝干中垂下,宛如美人如瀑的长发。 这会儿那数不清的树藤狂舞,化作一条条藤鞭,抽向这群觊觎自己果实的不速之客。 叶卿云抬眼望去,就见那幻梦交叠般的树冠中,有一对恍若连体的婴孩紧紧抱在一起。那对婴孩只有成年人握拳大小,肤色冰清玉透,泛着莹莹之光。若非它们头顶连着的枝条叶片,怕是无人会相信这对栩栩如生的婴孩就是那修真界人人争抢的天材地宝,婵娟果。 叶卿云前世也曾见过婵娟果,此物成熟之时就会化作一对连体婴孩模样,食之可増寿十载。不过生生吞服实在是暴殄天物,拿其炼制延寿丹和驻颜丹才能将它的功效完全发挥出来。 如今看这模样,果然是已经成熟。怪不得这群人打得这么激烈。 叶卿云躲在一旁,一边暗暗观察,一边在心中琢磨着自己的计划。 难得遇上姚卉,不坑她一把简直不是自己的性格。 叶卿云望着不远处混战的众人,又看了看被千叶美人树紧紧护着的婵娟果,心里隐隐有了一个计划。 “哼,丑女,吃我一记地煞寒焰!”正与姚卉争斗的是泰亨派的一个女弟子,她手边悬着一个青铜小鼎,随她一声令下,一道青蓝色的火焰带着凌冽寒气化作一片火网,罩向了姚卉。 “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敢跟我作对!”姚卉一听那女弟子叫自己丑女,像是被戳了肺管子,瞬间怒火中烧,她手中法诀一打,那只巨大黄色的蟾蜍就冲火网张开了血盆大口,嗷呜一口就将那火网吞进了肚子。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姚卉望着女子白了一瞬的面色,傲然一笑,又御使那蟾蜍朝女子吐出一片泛着恶心腥臭的毒液,“大言不惭的贱人,今天就让我的子母金蟾毁了你的容,看你以后还敢管谁叫丑女!”姚卉记仇地吟吟怪笑。 “师妹莫慌!” 就在那毒液即将穿过女弟子仓促放出的护身火焰之时,一道炽热火箭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射向姚卉的背后。与此同时,一道赤色光罩突然出现,将那女弟子牢牢护于其中。 劲风卷过,一个身着空色道袍的男子稳稳地落在了那女弟子身前,正是叶卿云方才见过一面的三秀子。 姚卉匆忙拿七宝莲花挡下了三秀子一击,再回头时就看到那个对她出言不逊的泰亨派女弟子毫发无伤地躲在三秀子的身后。 三秀子此人不仅炼丹技术高超,且修为也已经达到了还丹境大圆满,只差半步脱窍。姚卉不敢轻易得罪他,见他护着那女弟子,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无法将那女子击杀,姚卉当机立断,操纵子母金蟾朝二人吐出一大片毒雾,而她自己则是直接转身冲向那千叶美人树。 只是她才刚踏出两步,九道连珠般的火箭就自她身后凌空射来,瞬息间成包围之势落下,赤色的火焰灼烧着插入地面,形成一个火牢,将姚卉困在了原地。 “道友请留步。” 三秀子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她背后传来,姚卉心下一狠,知道此事无法善了了。干脆地将手中的七宝莲花朝头顶一抛,闪烁着斑斓之光的七宝莲花瞬间在她头上炸开,化作七片如飓风般旋转的花瓣,七色的光芒带着凌烈威势瞬间冲散了四周火箭。 “变!”姚卉一声娇叱,双掌相对,于胸前一合,那七片花瓣顿时在半空中旋转着化成一个七色光轮,悬于姚卉头顶。 “元神境法器,七轮妙法莲!”三秀子双目闪过一丝惊异,“你是姚佳音的女儿姚卉!” “算你还有点见识。”姚卉傲慢一笑。 元神境的母亲就是她骄纵霸道的最大依仗。如今见年轻一辈赫赫有名的天才三秀子都畏惧自己母亲的威名,姚卉心中别提多么痛快。就好像那元神境强者不是她母亲,而是她自己一般。 三秀子没有接她的话,如临大敌地看着眼前的七轮妙法莲。七轮妙法莲是元神境强者姚佳音的知名法器之一,是一个罕见的组合法器,其中最强的一招名为‘七宝天轮’,据传言有不少元神境强者都陨落于此招之下。 虽然他知道以姚卉还丹境的修为估计只能御使此宝发出一击,但这一击恐怕就有元神境的修为。所以稍有不慎,他就会葬身于此。 想到此节的三秀子不敢大意,拧着眉一声高呵,“泰亨派弟子,速来助我!” 四周正与其他门派弟子斗法的泰亨派众人听到他的呼唤,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三秀子身边。 “列阵!” 随着三秀子一声令下,他身周众人以极快的速度拉开了距离,脚踏玄宫,手掐法诀。不过半息之间,一道玄奥的阵法符文就在他们脚下升起。 “火羽磬光阵!起!” 伴随着符文的亮起,一团团不同颜色的火焰自泰亨派弟子身旁的炉鼎中钻出,徐徐盘绕向上,却凝而不散,眨眼间化作一火焰光盾,护住了泰亨派众人。 “哼,垂死挣扎。”已经酝酿着要发出七轮妙法莲最强一击的姚卉,不屑地看着三秀子等人组成的阵法。她的七轮妙法莲中可是封印着她娘的元神境玄气,催动这股玄气使用出来的‘七宝天轮’,可是七轮妙法莲这个元神境法器真正不折不扣的最强一击。 泰亨派弟子以炼丹术闻名,不擅长与人斗法,这‘火羽磬光阵’就是泰亨派长老教给三秀子他们的一个保命阵法,能够抵挡元神境强者一击。 如今这个阵法和七轮妙法莲的‘七宝天轮’交锋,究竟会有什么结果? 两方人如此浩大的声势,不由得吸引了其他还在拼斗中的修士,他们手上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朝那边投去了好奇的余光。 姚卉此刻堪称是万众瞩目,她无比享受地沐浴在众多修士各色的目光中,愈加傲慢地高高抬起下巴,仿佛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飞仙境的绝世强者一般,蔑视地望着重足屏气的泰亨派众人,刻意慢悠悠地推动着手中法诀。 七宝天轮带着震颤呼啸的浩然之威加速旋转着,火羽磬光阵一刻不停地补充凝实着火焰光盾,四周的风声似乎都缓慢了下来,危险的场面凝滞到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墨色身影忽如一只迅捷的飞燕,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从一旁杀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美人树的重重封锁之中,将那颗人人争抢的婵娟果收入囊中。 “该死!” “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 这猝不及防的一番操作顿时像点着了火引子,将原本因为姚卉等人而压制住的紧张气息瞬间引爆。 此起彼伏的怒喝,像风吹惊涛,在人群中狂卷翻涌。 就在场中众人乱作一团地追赶那道墨色身影之时,那道身影却左冲右突,竟然径直地冲向了姚卉的方向。 而这边已经处于施法边缘的姚卉看到这一幕顿时大喜,在她看来这招‘七宝天轮’本就是她压箱底的保命之法,自然要物尽其用,给她带来最大的好处。与其击杀那群泰亨派的弟子,倒不如直接杀了这偷果之人。 就在姚卉心跳如鼓,刚把七宝天轮的方向调转之时,那道墨色身影却突然拐了个弯,向另一边奔袭而去。但在她拐弯之前,停顿了一瞬,一个玉色之物被那人抛出,在半空划下一道柔和的弧线,直朝姚卉落去。 与此同时,一道姚卉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场中所有人的耳边荡开, “师姐!这婵娟果给你!师姐救我!!!” 姚卉一听这声音,顿时气血翻涌,暴跳如雷。 叶卿云,又是你个贱人! 姚卉双目赤红,眼睁睁看着朝思暮想的救命稻草婵娟果向她飞来,但是此刻她根本已经无法收势,要么就一招七宝天轮把婵娟果轰成碎渣,要么就强行收回招式,自己承受反噬。 可如今势如累卵,婵娟果已经近在眼前,她哪里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姚卉气得一口喷出好大一片血雾,身后早已蓄势待发的七轮妙法莲硬生生崩散开来,而她也险而又险地接住了那颗即将落地的婵娟果。 “师姐果然运筹帷幄!!我已经帮师姐取到此果,师姐快来救我!!” 那鬼魅般的声音不知道又从哪个地方响起,刚吐出一口血的姚卉听见叶卿云的声音恨不得活撕了她。然而她才恶狠狠地一抬头,就瞬间愣住了。 她忘了一件事,叶卿云从来不说没用的话,她看似无用的每句话其实都是在落井下石。 刚刚那声音一出,场中所有人的矛头瞬间齐刷刷地对向了似被雷劈了一般的姚卉。上百双眼睛一起死死地盯着她,看得她毛骨悚然。 就在下一秒,数不清的法术宝光,招式兵器,如狂风暴雨般朝姚卉袭来。 突然间四面楚歌的姚卉顾不得什么颜面傲气,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地朝林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叶卿云,我一定要杀了你!!” 18. 犹似一梦梦还真 场中众人自听了叶卿云那两嗓子“师姐救我”之后,顿时幡然醒悟。 感情你整这么大场面是声东击西,为了让你门中弟子去偷婵娟果啊!好你个姚卉,可真阴险啊! 就连已经准备拼命的三秀子看到这惊人反转也是呆愣了一瞬,旋即看着已经撒腿跑路的姚卉,气得面色发青。 被演了! 三秀子咬牙切齿,万万没想到这姚卉心机竟然如此深沉。在场众人也不约而同地朝已经摆好阵势,面前却空空如也的泰亨派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像‘火羽磬光阵’这种阵法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布置的。这等保命手段自然也有不小的代价。 此刻泰亨派弟子没了对手,只能悻悻地收回阵法。火盾消失的瞬间,他们每个人身旁丹炉内的火焰看着都小了不少,一个个面色也都不大好看。虚弱发白倒是其次,那脸色铁青的模样活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这就好似你调动起全身力气搏命一击,正准备一拳打下去,刚还和你摆出一副不死不休架势的敌人却突然撕开一个传送符消失,还顺手偷了你的储物袋一般。 真是直接拿他们当猴耍了! “该死!师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那之前与姚卉缠斗的女弟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就说那个丑女不是好东西。 “追!” 三秀子捏紧拳头从后槽牙里迸出来一个字。虽然他努力平复心情摆出领队的威严,可那有些抽搐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现在真实的心情。 无论如何,必须拿到婵娟果! 在场众人基本上和泰亨派都是一样的想法,有腿快的已经先追过去了,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后,生怕婵娟果被人捷足先登。 转眼间,刚刚还是人声鼎沸,法术横飞的空地上就只剩下一地凌乱的树叶残枝。而姚卉身后却是缀上了约有百人的修士大军,各个想尽办法要取了她性命。 见人都已经走了,深藏功与名的叶卿云这才慢悠悠地从远处的一片树丛中晃了出来,她手里还握着一个散发着温润光芒的东西。仔细一瞧,不正是那被那群人抢破头的婵娟果么! 叶卿云笑眯眯地欣赏了一下手里的婵娟果,才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俞夫人送的专门储存天材地宝的玉匣,将此物收了进去。 她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地将婵娟果拱手送给自己的死对头呢? 姚卉手里那个,不过是她用红尘百相图复刻出来的赝品罢了。 红尘百相图除了主要的三大法术,“封、录、印”之外,还有一些奇门小术,其中一个就是基于“录、印”之法衍化而出的‘捉影显形’,可以取随便一样东西为载体,将你曾经见过的人或物的影象借此投射显化为实体。 但是这样复刻出来的东西虽然与本体无论是长相还是气息都一模一样,但是仅能维持半个时辰,而且还无法复刻活灵活现的生物,只能复刻出一个不会动的空壳。 这等小法术在大能修士面前,不过神识一扫就能辨别真假。但是对付一些低阶修士或者凡人来说简直是屡试不爽。 叶卿云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跟着二师兄要饭...哦不,是历练的时候,可没少拿这招忽悠人。 所以姚卉现在宝贝地收在怀里的救命稻草,其实,真的是一根草。而半个时辰后,那‘婵娟果’就会变回原样,到时候无论姚卉有没有被那群人追上,想来结局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一想到姚卉看到自己辛辛苦苦逃命得来的婵娟果竟然是根野草时会出现的表情,叶卿云就痛快得恨不得大笑出声。 她叶卿云万年前除了强横的实力,在修真界最出名的就是她记仇的性格。 敢下手害她,就要有被坑到死的觉悟! 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姚卉挖了个连环坑的叶卿云心情大好,还颇有闲心地理了理沾了草叶的裙角,才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这里。 此处森林中的人都去追杀姚卉了,还有些灵智但是已经鞭长莫及的千叶美人树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偷果贼潇洒地将那群修士耍了一圈后转身离去,气得树藤狂舞。 啊!!你们这群愚蠢的人类!!!还不如我一棵树!! 然而此时的千叶美人树还没有发现,自己除了丢了果子,那原本生长着‘婵娟果’之处的一大片树皮也同时不翼而飞。 本次混战的最大赢家叶卿云已经前往了她最终的目的地剑冢。 对于叶卿云的落地之处可能会离剑冢较远这件事,俞夫人也提前考虑到了。为了确保叶卿云能顺利到达,除了莲花宝船,她还往叶卿云的储物袋里塞了一大堆神行符。 不过叶卿云是用不上了,她稍微放纵自己开心地溜达了一会儿后就立刻恢复了状态。现下这片区域大部分的修士都紧随姚卉而去,叶卿云放开神识确定四周无人潜伏后就法诀一掐。 一阵清风吹来,叶卿云的身影仿若化作一道青烟,竟眨眼间就被风吹散,了无痕迹。 诸天凌霄造化宝典中记载,青云一脉必修的十六小神通之一——形影化风遁! 叶卿云这门小神通是她清修时刻意修炼的底牌之一。运气之时,足踏清风,瞬息千里。 还丹境修士驾驭法宝,全力奔逃的速度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叶卿云可是连个法宝都没用的入法境修士! 这等神通已经远远超越了万年后修士的想象,未免提早暴露自己的功法传承,叶卿云在御尸宗面前也只使用了俞夫人的莲花宝船。而此术则作为最后的保命底牌之一,被叶卿云深深隐藏。 形影化风遁的速度果然远超莲花宝船,不到半个时辰,叶卿云已经能遥遥看到那剑冢的轮廓。 与千叶美人树所在的茂密森林不同,剑冢所在之处,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一道道深邃的剑痕如旷野的伤疤,交错横亘于地面之上,似无数凶兽撕张开的血腥之口,随意往下一望就是令人胆寒的无尽深渊。 在那令人心惊的沟壑中央,一柄庞然巨剑通天彻地,直耸云霄,九道如游龙盘虬的星铁锁链困锁其上,锁链另一端深入地底,似狂龙奋爪,直插地心,万众拔河一般,似要困住一个即将擎天而去的巨人,紧紧绷住,不留一丝回环。 巨剑四周散落着数不清的宝剑,这些宝剑隐隐震荡出浩瀚雷鸣,冲天的剑气将秘境上空翻卷的乌云生生撕开一个裂口,微弱的光倾泻而下,宛如为这万剑之王加冕一般,照在那巨剑之上。 气势冲霄,当令众剑俯首,诸天万道,唯我独尊! 只这震撼人心的一眼,叶卿云就认出了此地秘境,也认出了这把通天巨剑。 万年前修真宗派中,唯一敢与太乙剑宗一分天下剑道的—— 擎天剑门! “怪不得....怪不得....”叶卿云看着远处那把纵使被锁链锁住,历经万年风霜却依然气势不减的巨剑,一声不响地红了眼眶。无数前尘往事刹那间涌上心头,一个恍如隔世的身影卷携着岁月的风霜,晕开了叶卿云眼中盈盈水色。 “叶师妹,剑道一途,坎坷非常,若你执意要寻,必要有一往无前,力战苍穹之心。” 清朗稳重的声音如隔世之梦,吹散了万年的光影,再次于耳畔响起。 “你身负情劫,本不该走上剑道一途。” “沈师兄,我可以的!我不比申明舒差!” “我知道,不过剑本无情,可你....唉.....” 徐徐长叹,似山雨欲来前吹入空山的微风,悠远又带着渐冷的遗憾。 骤然间,一道闪电撕破重重乌云,翻滚怒啸的雷鸣恍惚间要将整片天地都炸裂轰碎。 “沈师兄!!沈师兄!!怎么会...怎么会是九九雷劫!!申明舒你放开我!!” 身后之人死死搂住她的腰身,一向沉着冷静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不要去!九九天极,十...十死无生....” 而那风雨深处持剑而立的身影依旧凌然不屈,他回头望向他最眷恋也最放心不下的两个孩子,嘴角是那抹他们最熟悉的洒脱微笑。 “两个小家伙,师兄这招,可只给你们看这一次。” 话音落下,手中长剑腾空而起,转瞬化作一柄庞然巨剑,狂风怒卷,雷鸣呼啸,宛若九州山河拔地而起,巨剑腾空化作一条悍然青龙,阵阵雷啸之音竟被一斩而空。 漫天雷网不甘示弱,乌云翻滚之间似有一栋琼楼玉宇自三十三天垂降而下,无数道飞仙幻影从中散出,阵阵仙音梵唱却如世间最恐怖的催命之音一般。白色的雷网从幻影中穿插凝实,从白到紫,从紫变黑,最后竟然凝成璀璨霞光之色。 九九天极最后一道——玉宇登仙劫! 轰然落下! “沈师兄——!!!” “看好了——!” 远处温润之音没有一丝惊惶,坦然到似乎不是他在面对这必死无疑的劫雷之威。 万物复苏,枯枝生芽,明明是寒冬腊月,却绽开一树海棠。池塘死水中,一枝翠绿莲蓬破冰而出,转瞬开出一朵袅娜娉婷的莲花。一朵朵莲花一片片荷叶紧随其后如雨后春笋般生出,顷刻间,这一池冰湖只见莲叶遮天。 远处一群白鹤冲天而起,近处一只沉睡湖底的锦鲤,跃出水面—— 只此一剑万物生! 犹似斩春风! “锵——” 巨剑瞬间引动人间万物生灵之威,与那浓烈到天摧地塌的劫雷迎面相撞! 剧烈的震荡瞬间将方圆百里的山川河流夷为平地,四周空气都被骤然抽空,掀天的狂风犹如巨浪,冲垮着面前所有的一切。 “铮——” 刺耳的磨碎之音响彻天地,巨剑的剑尖在崩碎的前一刻一往无前地撕开了那道璀璨劫雷,直冲劫云之中。 “沈....”欢快的声音还未及半,那恐怖的劫云中竟然转瞬再次劈下一道璀璨劫雷。 如清风般的身影抬头望着那道劫雷,眼里划过一丝遗憾。 “唉.....” 这声怅然长叹恍惚间与某日重叠,明明那么轻,却又那么惊心动魄。 风驰云卷,终究一梦方醒。 “呼——”叶卿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旷野呼啸的风吹起她的裙摆,似庄周梦里那只翩飞的蝴蝶。 她望着远处那把巨剑,眼神坚定地迈开了脚步。 19. 幻境溯少年(一) “哎,听说了么,太乙剑宗的申明舒和青云造化宗的叶卿云又被夫子罚了!” “嗐,这两个人又打起来?” “什么打起来啊,就申明舒那个病秧子,哪里打得过叶魔王!估计是又挨揍了....” “那为什么夫子会罚他们两个人啊,不应该只罚叶卿云么?” “我听说啊,他们两个好像一起整了那个殷楚楚,被夫子查出来了,这才挨了罚。” “哇!他们胆子真大,不怕殷楚楚半夜去他们房间里把他们吸干啊!嘿嘿嘿...” 小小孩童们的窃窃私语里满藏着听闻八卦的精神抖擞,一堆小脑袋凑在学堂门口被刚巧路过的沈清河逮个正着,拿戒尺敲木鱼似的一敲一个准,一个不落的在脑门上挨个烙了响儿。 “哎呦!哎呦!” “哎呦!谁敢打小爷!小心我....啊!沈师兄!”圆墩墩的小胖子正要拿出自己大梁皇子的气势恐吓‘凶手’,一抬脑袋就撞进了一双春风盈盈的笑眼里。 “你们这群小鬼头不学好,不好好听课就罢了,还学会在背后嚼人舌根了?该打!”沈清河作势又要举起戒尺,吓得一众孩童像一池子被惊起的小蝌蚪一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 一边跑还一边嚷嚷着, “沈师兄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师兄我们知错了!快收了戒尺吧!” “沈师兄你快去救救申明舒他们吧,他们都在圣人像前面跪了快两个时辰了!” 有机灵的小孩开始调虎离山,其他孩子也纷纷跟着起哄附和, “对呀,对呀,师兄你快去吧!” “申明舒那个样子,估计再跪一会儿就要晕过去了!” .... 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像一堆小麻雀,倒还真说动了沈清河。他挽着袖子朝嚷嚷得最大声的小胖子脑门儿上又敲了一下,才听他们的话打算去看看两个挨了罚的小孩儿。 说是挨罚,这两个人的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雍娇娇,你用点力气,是不是没吃饭呐!” 威严耸立的圣人像前,模样小小的叶卿云一边吃着一个小姑娘殷勤递过来的葡萄,一边数落着旁边一个拿着蒲扇给她扇风,扇得脸都红了的漂亮少年。 她小身板跪得笔直,却像在度假。有人扇风,有人喂食,大热的夏天,身后还站着一个英俊的少年给她撑伞,端的是无比享受。 而一旁跪着的另一个小男孩就没这待遇了,他摇杆挺直,像一根青翠的竹,双目微敛,面色沉静,若不是此刻被炽热的太阳晒出了一脸细密的汗珠,整个人活像是一个用冰块雕出来的人一样。 正值晌午,空气闷热的厉害,一身白衣也早汗湿贴在身上,本是能用毅力扛过去的惩罚,却偏有一个不省心的人一直在耳边兴风作浪,吵得他心火直上。 一滴汗顺着额头划向他高挺的鼻梁,正悬在那颗小痣上方,像是给那颗痣镀了一层诱人又朦胧的水光。 申明舒艰难地忍受着叶卿云在耳边滔滔不绝的声音,年纪尚小的他还没长大了那么沉得住气,一句话含在喉间简直不吐不快。 你能不能把嘴闭上? “够了!叶大勇!你能不能把你那张嘴闭上!” 拿着蒲扇不情不愿给叶卿云扇风的雍熙替申明舒说出了他的心声,他一把将蒲扇丢在地上,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大大的一句‘小爷要罢工’。 叶卿云见他这样,半点都不生气,老神在在地接了一句,“还想不想要我在你生辰那天给你摆花海,放蝴蝶了?” 一句话,瞬间拿捏住雍熙死穴。 漂亮小孩气得腮帮鼓鼓,想了半天,还是一跺脚,捡起扇子又朝着叶卿云一顿猛扇。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把叶卿云的鬓角都快扇飞了。 唉,不堪大用! 申明舒余光一收,心中感叹。 “喂,病秧子,怎么半天不说话?你该不会...” “聒噪。” 申明舒不咸不淡地怼了她一句,就又像一尊不会动的玉人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 叶卿云被怼了一句也不生气,她跪在那儿实在是闲得要命,眼珠一转,拿起根葡萄杆子撩拨起了安安静静的申明舒。 捅一下,不动,撩开袖口,又被扯回,照着清瘦流畅的腰线再捅... “够了!叶卿云,你有完没完?” 申明舒终于忍无可忍,皱着眉抓住了叶卿云那只作乱的手。 叶卿云实在是太烦人了,就是个菩萨到她面前都忍不住想给她超度了。 手腕上温温热热又带着几许汗意的潮湿,刚刚还皮得要命的叶卿云一下就红了耳根。 但她素来是个能装的,耳朵红得快冒烟,脸色却一如往常,嘴上还没忘贱嗖嗖地揶揄申明舒。 “呦,干嘛拉着我的手不放?小病秧子,你是不是暗恋我啊?暗恋我直说啊!我给你个机会追求我。” 她看着申明舒手忙脚乱地撒开她的手,一副明显被气到的样子,开心地眯了眯眼。 若是换了如今的叶卿云看到自己小时候这副流氓模样,一定会羞耻得捂住眼睛。好家伙,这跟那种上学时候逮着喜欢的小女孩薅辫子的小男生简直是一模一样! 申明舒被叶卿云左一句暗恋又一句喜欢,磨得又羞又气,也忘了天有多热,地有多烫了。只恨不得赶紧找个东西把叶卿云那张造孽的嘴给堵上!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清心经,才勉强压住了自己朝叶卿云伸手的欲望。 叶卿云见冰雕似的申明舒被自己气得直晃悠,嘴唇微微抖动着,一看就是在念经,心里高兴得像是开了花。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见到申明舒就想撩拨他,就想让那张跟块冰一样不会动的脸上出现一点人应该有的表情。 她见申明舒都气得开始念经了,也不收敛,从身后少年手里夺过伞,从雍熙手里抢过蒲扇,又让女孩将葡萄放在地上,挥挥手将他们都打发走后,就跪在地上一溜烟蹭到了申明舒旁边。 和他腿贴着腿,肩挨着肩,一手给他撑伞,一手给他扇风,一边献殷勤,一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啦,一会儿再气晕过去了。”她赔着笑脸,眼神却直勾勾地落在他那颗沾了水的痣上,“哎呀,暗恋我就暗恋我嘛,干嘛这么害羞,反正整个鹤龄书院暗恋我的又不止你一个。” 她越说申明舒的嘴唇抖得就越快,他紧拧着眉头,唇齿间简直快把经文念出火星子了。 然而叶卿云这人出了名的执着,申明舒越不搭理她,她越来劲儿,把蒲扇往地上一放,抬手拈了一颗葡萄就戳到了申明舒嘴边,“念经念渴了吧,来,张嘴,吃颗葡....” “叶卿云!!!” 申明舒眼睛猛地睁开,一手捏住叶卿云递葡萄的手腕,另一只手直接捂住了叶卿云的嘴。 肌理细腻,骨肉匀停的手背上是一双惊慌失措的桃花眼,掌心下还能感受到柔软又湿润的唇形。忽然那片柔软中游出一只好动的小鱼,不轻不重地在他掌心轻轻一点,却烫得申明舒直接松开了手。 “叶卿云!你能不能像个女孩子一样矜持一点!!” 申明舒俊俏的脸红得像绯艳的晚霞,松开的掌心像残存了一股电流,顺着掌纹一路爬过他的心脉,留下一片缠人的酥麻。 叶卿云见他脸红,像是瞧见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一般,突然凑近。申明舒一个恍神,再抬眼已经和那个避之不及的人鼻尖对鼻尖。 那双稚嫩却已经透出几分妩媚的桃花眼里,满满登登都是他无措的脸。 “申明舒,你还不承认暗恋我....” 近到可以尝出彼此呼吸的距离,少女红唇微动,飘摇的声音像一阵迷人心神的烟,顺着耳朵钻进去,在脑子里炸开了一串烟花。 申明舒脑子“嗡——”得一下,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这种场面的他,吓得也顾不上跪着,几乎是从地上噌的一下跳起了来。 却又因为跪了太久,小腿一麻,只站了一瞬,就摇晃着向后摔倒。 白衣翻飞,他像是优雅的白鹤,在一只调皮喜鹊的逗弄下,胡乱展开洁白的羽翼,摔在了捕食的冰湖上。 “哈哈哈哈哈!” 叶卿云看他狼狈摔倒的样子,抚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猖狂的笑声传入申明舒耳中,彼时只是个小少年的申明舒还没有以后霁月神君的肚量,看叶卿云笑得这么开心,他也不甘示弱。 一气之下,直接往前一扑,将乐不可支的叶卿云按在了地上。 生气的白鹤张开自己修长洁白,纤秾合度的翅膀,一巴掌将枝头乱叫的喜鹊拍落在了自己脚边。 叶卿云被申明舒‘地咚’了。 他乌黑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脸旁,干净的白衣没有因为久跪而染上异味,反而从他身上传来一股好闻的清荷香。 她怔怔地看着一脸怒色的申明舒,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凛冽的凤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过于专注的目光让她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似乎下一秒就要破胸而出。耳根还未消退的热意此刻野火一般疯长,眼看要铺满整张面容。 气氛滚烫得仿佛马上就要溢出。 申明舒盯着叶卿云的眼睛,在她目不转睛的目光中,朝她的脸一点一点伸出了手。 “咕咚——” 叶卿云紧张地干咽了一口口水,喉咙烫得像是要着火。 她眼看着那纤长的手指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柔软的指尖近乎温柔地划过她的脸—— 然后捏起她散落在地的乌黑长发,单手以不可思议地速度,飞快地打了四五个死结。 “啊啊啊!!!申明舒!!!” 叶卿云一腔懵懂的少女情怀被一盆冷水混辣椒水浇灭了。 她揎袖捋臂,七窍生烟地朝申明舒反扑了过去。 两个少年一墨裙,一白衣,混乱地纠缠在一起,像是一个稚童不耐的涂鸦,画不成优美的图卷,索性小手一抓,将浓墨白纸两不相干的东西,硬是揉作一团。 沈清河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两个孩子吵吵嚷嚷地滚在一起,一脸畅快的笑容,也不知看了多久。 风吹落几片不知名的雪白花瓣,落在他的青衣和他腰间的剑鞘之上。通灵的宝剑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快意,震颤地从剑鞘里探出一小节剑身,似乎也想瞧瞧不远处的热闹。 雪亮的剑身上,沉雄古逸、铁画银钩地刻着两个篆字—— “擎天” 20. 幻境溯少年(二) 白衣振袖,剑光飞驰,宛如云间现游龙。砍刺劈挑,步伐腾挪,卷起一地落叶,化作一道烁烁金链,盘旋而升。 清隽的少年树下舞剑,稚嫩的眉眼间已经隐现来日锋芒。 金黄色的叶片恍若游龙之鳞,在暮色下泛起冷冽又凶悍的光。明明不过三尺青锋,舞动间却似力拔山兮,剑花挽动处又如流水行云,刚柔并济。 忽而辗转飞腾的游龙在半空一声咆哮,奔涌中悍然一爪,划出震耳气爆之声。长剑脱手于空中滑翔出一道玄妙的弧度,杀机四溢时堪堪停住,掉头旋回持剑者手中。 剑出鬼神惊,收剑不留形! 一片落叶颤巍巍地落在剑尖,四周落叶如一场金雨,漫天剑气悄然消散于无形。 “好,明舒你这套幻影游龙剑已经快摸到剑啸如雷的门槛了。” 沈清河赞赏地鼓掌,腰间擎天剑似遇到对手一般,发出喜悦的嗡鸣。 申明舒持剑行礼,一脸乖巧地道:“还要多谢沈师兄教导。” 忽而一阵脚步声传来,却在院门口戛然而止。一个乌黑的发顶在门口歪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双灵动狡黠的桃花眼。 “沈师兄!” 少女清脆的声音像是冰糖落在了陶瓷碗里,叮叮咚咚的,好听又搀着一点甜。 “叶师妹。”沈清河温温柔柔的笑眼里蹦进来一只活泼可爱的小蝴蝶。 小蝴蝶扑扇着翅膀,直奔着自己最喜欢的那朵花飞了过去。 “嘿!申明舒!” 叶卿云绕着申明舒来回转圈,蹦蹦跳跳地显然心情极好。她俏生生的脸直往他的眼前凑,“猜猜我今天给你带了些什么?” 她声音中藏着一丝炫耀,得意洋洋地抛出问题等着那人来发现。 然而冰雕似的少年脊背一挺,眼里的光像是坠入湖中的流星,一闪而过,便了无踪迹。 他没有回答叶卿云的话,近乎冷漠地无视了她,只微微朝沈清河一躬身,“时辰已晚,师弟就先回去了,多谢师兄指点。” 话说完,待沈清河点头,少年就头也不回地翩然而去。 翻飞的白衣后还缀着少女疑惑的喊声。 “小病秧子,申明舒!喂!” “沈师兄,小病秧子怎么今天不理人啊,亏我还给他带了他最爱吃的冰糖桂花糕呢,哼,他不吃我自己吃。” 叶卿云气鼓鼓地从袖子里掏出还蕴着热气的纸包,黄色的牛皮纸里包着几块雪白松软,撒着蜜糖色干桂花的糖糕。她气闷地拿起一块塞到嘴里,咬了两口就皱了皱好看的眉,“唔...好甜.....沈师兄,你吃不吃?” 沈清河看着少女递过来的纸包,啼笑皆非地点了点她的眉心,“小机灵鬼儿,不爱吃的东西才想起来师兄!” “哪有,”叶卿云龇牙咧嘴地咬着糖糕,仿佛吃的不是什么好吃的糕点,而是树上还没熟的酸果子,“还不是申明舒那家伙爱吃这么甜的,我才给他买的,以为能很好吃,师兄你也尝尝....” 沈清河哭笑不得地摇头拒绝,“你又怎么惹他了?还给他买吃的?” 沈清河洞若观火,一针见血,叶卿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这不....这不是上次试‘烈焰千山图’的时候,不小心烧了他的衣服么.....” “你啊你....” 看着叶卿云耷拉着脑袋,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沈清河无奈摇头。 叶卿云和书院里其他宗门的孩子都不大一样。天资过人,却总是古灵精怪地到处惹是生非。夫子们谁也管不了她,也只有沈清河说话能得她三分薄面。 她尤其地喜欢撩拨申明舒那个孩子,那冰一样的少年每次见到她都要被搅合出几分火气。平时安静得像幅水墨画,有一次却被叶卿云气得提着剑追着她跑了大半个书院。 最后两个小孩一人举着半尺高的厚厚经义,在圣人像前面肩并肩地罚跪。 叶卿云像一团火,整个人都充满一种快活的生机,瞧起来不像个修仙者,反倒像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娇小姐。而申明舒却像一块冰,不止像还要将自己挖个坑埋进最深的冰山里,好似他的人生无论多长,这条路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走,桀骜又孤寂。 两个性子迥然不同的人,却总莫名其妙地凑到一起,而且争来斗去的,偏偏又透着一股拆不散的和谐。当然,这里少不了叶卿云的死缠烂打。 沈清河看着无忧无虑的叶卿云,心中忧思甚多。沉吟了许久,沈清河还是怅然开口劝说道:“卿云,你以后还是不要去招惹明舒了。” “啊?怎么了沈师兄?是不是他们太乙剑宗的人来找你麻烦了?还是有人和夫子打小报告?让书院上头的人为难你了?”叶卿云柳眉一竖,大有沈清河点个头,她就能带齐宗门人马替他去讨个说法的架势。 沈清河倒还希望只是如此,他惆怅地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都不是....只是..只是他们太乙剑宗燕山一脉的剑修,主修无情剑道,七情即散,六欲顿消。明舒他...唉,以后他求道的这条路,只能他一个人走了。卿云,听师兄的话,你往后还是尽量不要再和明舒有牵扯了。” “啊?为什么啊?那申明舒岂不是很惨?”叶卿云完全不能理解地皱了皱眉,“就小病秧子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往那儿一站就像是别人欠了他的钱,以后肯定少不了人找他麻烦。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岂不是要被人折腾死?” 叶卿云愁得连嘴里的糖糕都没那么甜了,她眼珠一转,忽然一拍手,“无情剑道?既然这个剑道这么奇怪,让他换一种练呗,他们太乙剑宗的剑道流派那么多,实在不行让他和师兄你学轮回剑道!” 一向霸道惯了的小丫头语气里满是天真,她现在还不明白什么冰炭不同炉,异道不同归的大道理。只觉得喜欢就要凑在一起,不喜欢就想办法让他喜欢,再凑在一起。 沈清河无奈摇头,再次开口时,神情有种叶卿云看不懂的悠远, “卿云,你认为什么是仙?” “仙?长生不老的人呗。”叶卿云笑嘻嘻地答,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唇齿间满是一股桂花的香甜。 沈清河莞尔一笑,但还是微微摇了摇头, “道有万千,而成道之人却不足万一。明舒他道心坚定,剑心无妄,是太乙剑宗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天才。太乙剑宗的无情剑道是这世间最强的剑道,他选择此道,就是要成为这天地之间最强的剑修。” “你修红尘有情道,与申明舒的无情剑道背道而驰,你再继续与他交往,恐伤道心。”沈清河遗憾地看着叶卿云,不忍伤她的心,但是有些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于是他沉下心,继续道:“而且有一件事,恐怕你也没有告诉明舒吧?” “情劫?”叶卿云挑了挑眉,“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出生之时,叶宗主曾经请动当时尚未飞升的天悟子前辈为你占了一卦,此卦于死地现生机,言说你成道之路上有一大劫,若能勘破,则直指大道,得天之运。若不能....” “则魂飞魄散,永不超生。”叶卿云淡淡地接下了沈清河的未尽之言,“我知道,但是这和我与申明舒做朋友又有什么关系?” 沈清河看着叶卿云气定神闲的脸,深吸一口气才道:“除你所知卦象外,当时天悟子前辈还提点了你父亲一句话,只有四字,‘剑破青云’。此前我们并不知道这四字何意,直到不久前天衍归心门的雍门主传信给你父亲说....恐怕你这情劫要应在明舒身上。” “哈?就凭他?那小病秧子??”叶卿云本来还一脸无所谓地听着,结果听沈清河说完,直接爆笑出声,但是看沈清河那严肃又不似作伪的神情,笑声不由得越来越小,最后化作小声的嘟囔,“不会吧.....” 沈清河沉重地点头。 这话如果是别人和她说,叶卿云绝对不会信,不止不会信还有可能把说话的人暴打一顿。但是沈清河却不同,严格来说沈清河和她也算是自己人。叶卿云的生母就来自擎天剑门,而沈清河就是她娘的关门弟子。 以这层关系,沈清河是绝对不会骗她的。 不是吧??这么倒霉??她的情劫是那个死闷葫芦,小病秧子???那她估计知道自己会怎么死了,绝对是被小病秧子气死的! 叶卿云咬牙切齿。 沈清河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的思绪估计又跑偏到奇怪的地方去了,于是只能再次叮嘱,“申明舒他修炼无情剑道,无论是亲是友,在他继承他师父的三斩化仙剑后,一切多余的情感,都会被他斩去。从此一心向剑,再无其他。你若对他动情,怕是.....” “啊?那没有有情剑道么?” “没有,剑本无情,剑道亦无情。” 小姑娘被他说得蔫蔫地低下了头,院中树叶被秋日的微风吹起一阵沙沙声,片片落叶离开枝头,在宽敞的庭院中飞舞,像一只只承载着旧日之梦的蝴蝶。 忽然,一直沉默的少女抬起头,夕阳的余晖照进那双清澈发亮的眼眸中,像是为那执着的目光披上了一层无坚不摧的铠甲。她定定地看着沈清河,语气是沈清河从未听过的认真。 她说, “沈师兄,我也要学剑。” 为何? 沈清河听到自己这样问。 “既然我不懂,那我就要亲自看看这剑道是如何无情。在我看来苍生有情,万物亦有情。我不相信这世间真有无情之物,我相信剑也如此。既然都说无情剑道是世间最强,那我偏要走有情剑道!” “大道之争,就让这天下人来看看,究竟我和申明舒选择的剑道,孰弱孰强!” 少女眼中宛若烧起了一团燃尽一切的火焰,炽热的光芒似一把利剑,要从这天地间所有既定的一切中开辟出一条无人走过之路,无人践行之道。 这灼化一切的野心与执着动摇了沈清河一心让叶卿云避开情劫的想法。 融融夕阳下,瑰丽晚霞中,他看见自己笑着与少女勾了勾手指,在这天地将暗的暮色中,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21. 万境春生剑 背着一把重剑的少年狼狈地从剑冢里面跑了出来,他身后迷雾重重,隔着那一片蒙蒙白雾,隐隐约约可见其中剑光翻飞,那剑光中还有数道人影像是被刻在屏风上的人像,僵直着一动不动。 “怎么样?” “不行,师兄,这剑冢之中幻境重重,即使我拿着掌门的定心佩也只能前进百丈,再多便不能了...” 少年像乳燕归巢般流着泪扑进了不远处接应他的宗门队伍中,神情恍惚地回答着领队师兄的提问,眼中的泪水像是开了闸,流个不停。 万剑宗众人听完少年的回答后面面相觑,领队的周岩一边安抚着少年,一边沉下了脸。 他望着远处那似被浓雾裹住的剑冢,心中气闷不已。 “唉,这是第几个了?” “万剑宗进去了两队人,好像只回来这一个。” “刘师姐还没出来,师兄你说会不会....” “连万剑宗都拿这剑冢没办法,那我们还要进去吗?” “竖子无知,你可知这剑冢才是这秘境的核心?要不怎会有如此多的宗派之人陆续来到此地。先让那些大宗门的人去破开禁制,我们才好捞些好处。” “传闻这里是上古剑修一脉的传承之地,你看这次万剑宗年轻一辈几乎倾巢而出,就知道这里的宝贝一定不同凡响!” 四周其他门派中人见万剑宗数次铩羽而归,甚至到现在还折了几个人进去,不知生死,也都心下惴惴。人群中不断有人偷瞧着万剑宗,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此刻这剑冢周围,聚集了约有上千人,放眼望去,以门派服饰区分,竟足有三十多家宗派。 本来空寂安静的旷野,如今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周遭门派有迫不及待已经冲入剑冢之中的,也有按兵不动打算让万剑宗的人先去替他们打头阵的,统统是各怀鬼胎。 只是他们算盘打得再响,在这诡异剑冢面前也都是无用之功。毕竟目前为止已经约有百人跨进了那迷雾之中,可是能回来的却只有这重剑少年一人。 其余之人,有行进百丈之后消失的,也有才走了三步就陷入幻境之中,最后被剑光绞碎的。还有些靠着护体法宝,虽然神识被困幻境,但还勉强不死的。这些人就是在那迷雾中还能看到的人影。 这剑冢实在可怕,未走近之前,无论是剑冢之中的无数宝剑还是那中心处的宏伟巨剑,皆是一目了然。可一旦靠近了剑冢,就会发现这剑冢被一片诡异的白色浓雾包围,凡靠近迷雾之人都会陷入极恐怖的幻境之中,被迷失心智。 万剑宗本就是冲着这剑冢的上古剑修传承而来,可以说是做足了准备。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连掌门所赐专门应对幻境的‘定心佩’都拿这奇怪迷雾没有办法。 周岩听着四周的议论之声,心中愈发焦躁,若是不能破开这迷雾,难道要他们万剑宗空手而归么? 正当众人全都苦恼于这拦路的迷雾之时,那浑浊的白雾忽然像是被泼了沸水的滚油一般,骤然翻涌了起来。 里面令人惊惧的漂游剑光突兀地聚成一排,在外界众人的惊呼声中,以摧枯拉朽之势将那几根难啃的骨头统统绞碎,随后便如长龙般朝剑冢深处呼啸而去。 如此惊变令外界的众人不由得齐齐倒退了一段距离,他们望着翻滚的浓雾,眼中满是戒备。一股神秘又难以言喻的恐惧在人群中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而此时浓雾中还幸存的几人瑟瑟发抖地聚在一起,他们服饰各异,看来都是各家门派仅存的几根独苗。此刻他们头顶上罩着一个散发着淡淡辉耀的光罩,光罩的主人是万剑宗的一个女性剑修,她一头长发高高束起,发间插着一根红玉簪子,如今正面色凝重地持剑而立。不难看出她应当是此处修为最高之人。 她指挥着身后众人围站成一圈,都手持法器呈防御之态,而她自己则一边催动散发出光罩的法器,一边带领着众人小心翼翼地向剑冢深处探去。 不是他们现下不想返回,而是这迷雾中根本辨不清任何方向。四面八方都是蒙眼的白雾,他们也有人尝试过扔出一些指辩方向的法器,但不是失灵坠落,就是刹那间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一道剑光绞碎。如此情形逼迫他们必须继续向前,才能得寻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卢师姐!快看!”身后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惊呼。 众人顺着那发声之人所指之处看去,皆被震撼到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骤然空出一大块,且这种空出并非是渐行渐淡那种自然稀薄,而是被更浓郁暴烈的东西生生撕碎。而撕碎这浓雾的东西,不是其他,正是这剑冢之中随处可见的—— 剑! 密密麻麻的长剑似被什么无形之物牵引,汇聚于一处,化作一条可怕的万剑飓风。剑光吞吐,剑锋嘶鸣,如龙卷风一般呼啸着切割开周遭的一切。这飓风不断上升盘旋,几乎看不到顶端,更恐怖的是周围依然还有源源不断的长剑、短剑、断剑...一把把剑如献祭般排成长龙,滚雪球般混入了那龙卷飓风中,将其不断壮大。 而在这令人额头冰凉,汗毛凛凛的恐怖龙卷之中,竟然站了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纤弱清秀的女人。 她安然地站在风眼之中,双目紧闭,似沉睡于静谧的梦里。外界摧毁一切的飓风到了她面前就如同调皮的孩童,只能轻轻撩起她的头发和象牙色的裙摆。她乌墨色的发间一根莲花步摇轻轻晃动着珠串,银色的珠子打在一起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响声。 卢师姐等人看着眼前恐怖又诡异的一幕,全都自觉地噤声,生怕稍有响动就吵醒了那万剑飓风中的女子。 然而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正当一行人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为高昂又惊喜的叫声: “卢师姐——!!!” 这叫声一出,众人心里齐齐一凉。 完了! 果不其然,伴随着这一声惊呼,眼前那沸天震地,如滚龙般呼啸狂舞的万剑飓风突然诡异地停了下来。 数万柄数不清的长剑在其既定的滑行轨迹中,以不可思议地形态戛然而止。像一只被从背后叫住的可怕凶兽,在惊恐万状的猎物面前突然定住了它凶残的利爪。 然而那指尖的血光,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惧却只增不减。 众人的瞳孔不约而同地同时放大,一股灭顶的惊骇控制不止地从脊背蔓延到全身。 卢师姐握着剑的手已经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她从学剑以来手从没有这样的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手中的剑丢出去一般。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看上去羸弱安静的女子,似乎被那声尖叫吵醒,眉头缓缓蹙起,睫毛翕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 而随着这女子的动作,那空中停滞的剑也动了。 在一道道心裂胆破的目光中,无数柄长剑一点一点地将剑尖转向了人声来处...... 恍惚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迷茫的叶卿云似乎看到了从前少年时期的自己。 叶卿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天才。 这件事不止她这么认为,连教她的夫子,宗门的长老,包括后来教她学剑的沈清河都这么认为。 可是终于有一天她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在她第十五次败给申明舒的那天。 “沈师兄,我是不是没有使剑的天赋啊!” 叶卿云垂头丧气地握着剑,发间簪着的一枝木兰花也跟着蔫耷耷地垂着。 夜间的凉风吹起她的鬓发,柔软地拂过她白皙的脸。 “不是的卿云,你是个天才。”沈清河安慰地摸了摸少女乌黑的头发,指尖一点真气渡给了那枝憔悴的木兰。蜷曲的花瓣瞬间舒展开来,留恋地划过那根修长的手指。 “你是修真界万年难遇的天才,你的红尘有情道冠绝青云一脉,只是你身负情劫,本不该走上剑道一途。” “可是沈师兄,我可以的!我觉得我可以的!我不比申明舒差!”少女红着眼眶抬起头,素来坚强的她就好像她发间那株倔强的木兰,虽然经历了失败,却没有被打倒。 “我知道,不过剑本无情,可你....唉.....” 沈清河一声长叹。 “沈师兄,我知道你说的,可是我就是相信这世间绝对有一条更强的有情剑道!师兄你不要管我了,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向那个小病秧子的无情剑认输的!” 少女咬着下唇,恨恨地对着夜空发誓。 沈清河失笑着看着少女张牙舞爪一副小老虎的模样,不知怎么,竟然对她的这番堪称荒谬的言论升起了几分信任。 可能是因为她真的是个天才,也可能是因为她拥有一个顶尖剑修该有的执著。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问: “卿云,你想不想学轮回剑道?” “啊?真的么?沈师兄??你要教我轮回剑道?”少女的眼睛倏地被点亮,一闪一闪的,像天上的星星。 “嗯。”沈清河眯着一双笑眼,点了点头,“不过可能不是完整的轮回剑道。因为轮回剑道的极致也是断情绝欲,超脱轮回,不望生死。和你想要的有情剑道并不一致。你所求的剑道,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我们不可以,但是....”沈清河顿了顿,望着叶卿云的眼神里有一种温柔的期待。 他的声音落入叶卿云的耳中,却留在了叶卿云的心里。 “卿云,我相信你可以。” “若这世间真有一人能开辟有情剑道,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 “叶卿云。” “沈师兄....”少女怔然地望进那双温暖清澈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身青衣的沈清河提剑起身,走到院中。 “铮——” 长剑淸鸣,擎天出鞘,一股亘古悠远的气势从他的身上倾泻而出。 握着剑的沈清河与平时完全不同,寒光湛湛的剑锋后是一双锋锐又坚定的眼。这一刻她恍惚间能从那双眼睛中看到四季轮转,红颜白发,万物复苏又到世间寂灭。 “卿云,师兄将自身领悟的轮回剑道融入我擎天剑门的玄宇周天剑典,自创了一门剑法,名为——” 长剑挥起,在少女的眼中演化为山川草木,江河万里。 “万境春生!” 剑出,天地皆动,星河倒转! 22. 重遇故人起疑云 “嗡——” 长剑剑尖直直刺向眼中,天地万物都仿佛一张画卷,被撕扯着凝成一点。月夜,树影,青衣,一切都化作混沌的雾,呼吸间消散于眼前。 叶卿云仿若从一条岁月的长河中摘下了一片承载着过去回忆的叶子,在飘荡的时间里将灵魂重新收整为一束。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却又开始恍惚。 她真的醒了吗? 眼前是一片近乎仙境的场景,约需几人合抱的树上开满芬香馥郁的桂花,青绿的叶片托着一丛丛,一簇簇麦穗般的花团。无风,但树叶轻摇着,洒下片片金雨。一个俊朗的青衣男子盘膝坐在树下,一把古朴秀气的长剑横于其膝上。 恍然间,像是惊动了一场梦,男子掀开了垂下的眼帘,柔柔地望向她,似天边掠过的一朵白云。 “叶师妹,好久不见。” 那双无比熟悉的笑眼,如一道划开黑夜的闪电,重重劈在她的心上。 “沈师兄?!?!” 叶卿云已经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怔忡地望着那在她的回忆中被吹散的青衣身影。 只觉得,这场梦太长了。 长到她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叶师妹,一别经年,你变了许多。” 沈清河的唇边依然是幼时她最常见的宠溺又无奈的笑。她控制不住自己向他走去,即使这可能只是一场梦,即使他可能是一只操控幻境的恶兽。 但是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她想好好再看一次眼前这个人,再把他的样子更深地记在自己的回忆里。 如同第一次相见那样。 叶卿云算是父母的老来子,她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得享千年寿命的化神期修士。然而再长的寿数也终有到头的那一天。 当叶卿云的父母得知自己此生修为都无望寸进之后,便潇洒放下。二人临到寿终,叶宗主辞去掌门之位,带着夫人开始享受起了凡人般的生活,还生下了叶卿云。可惜叶卿云五岁时,叶卿云的母亲因为早年求证剑道,与人四处比斗留下暗伤,先其父一步撒手人寰。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叶父将年幼的叶卿云送回青云造化宗后,便兵解殉情而去。 只留下年幼的叶卿云,早早地承受了丧父丧母之痛。 那时候的青云造化宗正遭逢一场内乱,无暇顾及尚且年幼的少宗主,便将其送去了母家所在的擎天剑门。 一个脆弱爱哭的小女孩,在一个到处都是嗜剑如命,没有情商的剑道宗门,自然也得不到多么体贴的照顾。剑修们只觉得,给她一个山洞和一把剑,她就能活得很好。 当时年幼的叶卿云孤零零被扔在山上,哪里也不敢去。快要饿死的时候,她遇到了外出历练归来的沈清河。 沈清河尚且年少的脸上满是紧张与害怕,抱起因为饥寒而病倒、缩成了小小一团的她,风驰电掣地冲向了凡间。 从此,她有了一个哥哥。 沈清河,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她还是一个懵懂孩童到长成鹤龄书院横行霸道的小魔女,从一个不懂剑道为何物的少女到九州元丹第一剑修。如此匆匆一晃二十余年。 她本以为师兄能看着她一路走到剑道的顶峰,看到她开辟出前无古人的有情剑道。 然而她眼中战无不胜、天资绝艳的师兄,却在她的眼前,陨落于飞升时的九九天劫之下。 魂飞魄散。 她觉得,万年过去了,她应该不会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了。 可当沈清河笑着冲她招了招手的时候,她还是没控制住。 “沈...沈师兄....”眼眶中积蓄许久的眼泪,终于在走到他面前时落下。她像是幼年时一样,小心地蹲在他面前,垂下乌黑的发顶。 熟悉的温度落在头顶,耳边是他亲切的笑音, “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还这么爱撒娇啊。” 叶卿云紧咬着下唇,控制住自己不会发出脆弱的哭声,她很想抬起头直视他,再用鸿蒙清光斩碎眼前的幻影,可她下不去手。 万年有多长? 他们分别了比万年更长的时光。 她有好多话想说,有满腹的委屈想对他倾诉。 她想告诉他,他的叶师妹已经是在修真界让人闻风丧胆的化神老祖,她想告诉他,申明舒那个小病秧子竟然敢对她始乱终弃,她想告诉他,一万年太长了,长到青云造化宗和擎天剑门都已经在岁月的尘烟中灰飞烟灭。 可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嗯”。 “唉....” 又是一声清醒的长叹,沈清河拍了拍叶卿云的肩,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沉浸在哀伤中的叶卿云如遭雷击。 “叶师妹,我知你心中所想,但如今你眼前的我并非幻影,而是一缕流落万年的残魂。” 叶卿云猛地抬头,慌乱地撞进了那双清澈的笑眼之中。 虽然心中还在努力辨认此言是真是假,但其实她的心里已经开始动摇。毕竟眼前的沈清河实在是太真了,真到她化神期的神识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沈清河似乎知道她心中顾忌,但却没有解释,只微笑着看着她,继续徐徐说着让她震惊不已的话。 “我当年渡劫失败之后,因为‘擎天’与我心神相连,它破云而出之时,侥幸保下我一缕残魂附于剑上。后来掌门师叔将擎天剑带回剑门,我便一直随‘擎天’沉睡于剑阁之中。直到万年前那场灾祸的来临......” 沈清河的眸光飘远,仿佛回到了那风雨飘摇,天地崩碎的一天。 “那一日我醒来之时,只见剑门上下皆跪于剑阁之中,门中所有修士于擎天剑下祭剑,竟然要使出我剑门唯有生死存亡之际方可使用的‘方寸轮转阵’。你可能不知,此阵一出,必是我擎天剑门已经陷入灭门之危。此阵可将保有宗门传承的剑阁移入空间裂缝中百年,再于百年后勾连我剑门试炼小世界,以传承秘境之态重现人间。” “那时我魂体虚弱,不能显形,仅从门中弟子只言片语中猜测出,外界恐有一场席卷整个修真界的大难发生。然而我一介残魂已无力保护宗门,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寸轮转阵’开启,而擎天剑门上下全数应劫。” 沈清河眼中蕴着难言的悲痛,感同身受的叶卿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伸手盖住了沈清河冰凉颤抖的手背。 沈清河感受到她的安慰,朝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于空间裂缝中的百年,对我而言不过是漫长的囚禁与煎熬。为了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何事,我借助轮转阵中的剑灵真气修补魂形,终于在百年之期终了时,得以重见天日。” “然而仅仅百年,这世间似乎就变成了陌生之地。九州崩碎,仙道不存。人间处处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且我丹霞大世界原本丰沛的灵气也如同被抽干的井水一般,十不存一。而仅剩的灵气也与驳杂狂烈的空间之气混淆,不可为我修炼之人所用。” “我见此情景,便在人间四处搜寻可能同我一般残存的仙道中人,就在这时,我发现了——” 沈清河说道这里突然停顿了下来,他看着叶卿云的神色变得极为复杂,叶卿云似乎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心猛然一沉,如坠冰窟。 她颤抖着声线开口问道:“是....申明舒吗?” 沈清河眼中一震,随即释然道:“看来你应该是见过他了。” “没错,我发现了明舒。”沈清河目光沉沉,恍如回到了那天,“但是我发现他时,明舒他....明舒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失去神智的魔尸....他随身的太乙诛仙剑也不翼而飞。更加奇怪的是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天谴。” 这两个骇人的字眼从沈清河嘴里说出时,叶卿云立刻恍然大悟。 原来那困住了申明舒元神的恐怖血云竟然是天谴之力么?怪不得.... 沈清河注意到叶卿云一瞬间清明的神色,便猜测她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于是他继续说道:“当时的明舒尚还保有一丝神智,他一直反复地和我说一个地方。是他们太乙剑宗的所在之地,十里燕山。” 沈清河说到这,神情开始变得莫测,语气也变得有些飘忽。 “当时我本以为明舒是想告诉我,他们太乙剑宗可能还有幸存之人。我便带着明舒在破碎的几块大陆上寻找原来的十里燕山所在之地。然而明舒的神智一日差过一日,不过半年就彻底丧失了意识。为了防止他凶性大发,大开杀戒,我便用我擎天剑门独有的天外化玄铁锁链锁住了他。” 叶卿云听得越来越震惊,但是并没有打扰沈清河,只是默默地将心中一切思绪压下。 “九州崩碎后,大陆沉浮,诸岛淹没,地形变化太大,想要找到十里燕山并不容易。就在我同明舒一起找寻的第五年,我遇到了一场意外。” “一场.....完美的意外。” 沈清河眼中光芒闪烁,数不清的情绪在他清澈的眼中辗转浮沉。 “那天我与明舒来到一处岛屿,此处应是那号称天下第一阵法师的‘百禁’和尚的修炼之所。你也知晓,我并不擅长阵法,便想试着找寻可以破除明舒身上天谴诅咒的法门。该说是运气好还是差呢?真的被我找到一本记载如何破解天谴之困的阵法书。可就在这时,我竟然再次遭遇了....” “天劫....” 沈清河的神情开始有些恍惚,飘逸的青衣似乎随时都要化风而去。 “是天劫,而且依旧是九九天劫。” 叶卿云用力握了握沈清河的手,仿佛随着他的声音一起回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天。 “我没想到,我沈清河区区一个渡劫失败的残魂,竟然能有幸招来两次九九天劫。”沈清河苦笑一声,眉头微蹙,“为了不连累明舒,我将他关入了一处洞府之中,并设下百日可解的禁制。想着...若我于天劫之下魂飞魄散,他还能有一条生路。” 沈清河自嘲一笑,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叶卿云的手背,“万幸你师兄我命不该绝,硬承了一道劫雷后,借雷劫之力启动了‘方寸轮转阵’,再次躲回了空间裂隙之中。只是这一次魂体受损,不止失去了很多记忆,也无力支撑轮转阵开启便陷入沉睡。此后漫长数年,只能依靠轮转阵自身慢慢修复阵体,等待外界有人能发现试炼小世界,刺激剑阁重新开启。” “不过,现在倒是给了我一个惊喜。没想到我一睁眼,就看到卿云你来了。” 沈清河温柔一笑,虚弱逸散的魂体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满意和欣喜。 “卿云,如今过去多久了?几十年?亦或是几百年?总不会上千年了吧?”沈清河笑眯眯的,还有心情与她开玩笑。 叶卿云沉吟了一会儿,不知从何说起。她现在已经相信眼前的沈清河确实是真的了。无论是万年前关于擎天剑门的秘闻,还是她与申明舒的关系,他说话时种种细微神情都非幻境所能呈现。包括他还在不断逸散魂力的魂体,已经足以证明眼前之人确实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沈师兄。 可正因为如此,接下来的话才更难以启齿。叶卿云思前想后,沉默许久,还是咬了咬牙,实话实说道: “师兄,已经过去万年时光了.....” “万年....万年...”沈清河被这惊人的数字吓住了,许久才似回过神,茫然的目光落到叶卿云身上忽地一滞,“那卿云你....” 渡劫期修士也不过几千寿数,他若没看错,叶卿云神魂境界也不过化神,那她又如何能活过万年?除非.... 叶卿云看着沈清河震惊悲恸的目光,心中分外酸楚,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的,只是尽量平静地道: “师兄...我确实死过一次了....如今....应当算是转世之身....” 握着她的手骤然锁紧,她抬头看着从小带她长大的师兄突然红了眼眶。他嘴唇颤抖着,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许久,许久,她才又听到师兄的声音。 只是那熟悉的温润嗓音带了些沙哑,柔软的掌心再次盖住了她的发顶轻轻抚摸,有些断续的声音里饱含了愧疚与心疼, “我们卿云...受苦了啊....” 以为无坚不摧,风霜不折的心,就在这一刻,就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被悄然撕开了一道脆弱的裂口。 23. 再凝剑图 叶卿云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后,向沈清河讲述了重生以后的事情,但是省略了她曾经穿越异世的那一段。她怕沈清河知道她死了两次以后,心里会难受。 沈清河听着叶卿云讲到她在九曲阴尸洞遇到被九条天外化玄铁锁链锁住的申明舒后,眉头渐渐皱起。 “这不可能,我当时并没有用六条锁链,只用了一条。那条也只是为了限制明舒的活动范围。而且若是如师妹你所说,百禁和尚所居之地是那东方无欲之海,明舒又怎么会跨越万里之遥,被困在那个九曲阴尸洞中呢?” “师兄,我也正有此疑问。我怀疑是有人在你启动轮转阵后遇到了申明舒,并把他困在了九曲阴尸洞。但是那天外化玄铁锁链是擎天剑门独有,万年前擎天剑门已经应劫,唯一余存下来的应该只有这处秘境。怎么会如此巧合,那人用相同的锁链将申明舒困在阴尸洞中?还有师兄你遭遇的两次天劫,我并不觉得这些都是巧合。” 叶卿云沉声分析道,“而且申明舒如今被困之地,除了天外化玄铁锁链之外,还有一个困锁阵法。我当时曾以神识观测,此阵法非化神境强者不可破。我这次来到这里,也是为了看看能否有机缘助我重凝剑图。却没想到竟然遇到了师兄....” 话说到此,二人相视一笑。 “师兄,如今外界形势不明,师兄继续留在秘境中,恐怕神魂会一直消耗。不知师兄愿不愿意暂入我‘红尘百相图’中修养,待师妹找寻时机,为师兄修复神魂。”叶卿云看着沈清河不停逸散的魂形,眼中满是担忧。 “正有此意。”沈清河洒脱一笑,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在此之前,师兄还想替师妹你再做一件事。” 他此言一出,叶卿云心中已隐隐有所预料。果不其然,沈清河说完话后缓缓站起身,将手中剑双手托起,递到了叶卿云眼前。 “师兄如今神魂破碎,魂力只能再支撑半炷香的时间就会再次陷入沉睡。相信师妹已经发现,此地乃是剑阁幻境,你我不过神魂相遇。但是这剑....”沈清河垂下眼,目光落在银白的剑身之上,长剑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发出震颤的嗡鸣。他伸手抚摸着剑身上花纹,眼中隐含追忆之色。“擎天与我相伴百年,历战无数,剑魂与我已经融为一体。若你离开秘境后能寻得擎天剑身,将此剑魂注入,纵使是天外化玄铁也挡不住擎天一剑之威。” “铮——” 擎天似乎听到沈清河的声音,发出一声骄傲的鸣啸之声。 “我知道你的‘月下剑影图’已经云散,但是身为剑修,手中不可无剑。今日之后,‘擎天’便暂借于你。师兄魂力虽弱,但有擎天在侧,如今便再为你演示一次完整的‘万境春生剑’,助师妹你重凝剑图。” 沈清河话落,手腕翻转,擎天如臂使指般在空中挽出一道流畅的剑花。剑在手,沈清河通身气势登时一变,一股浩瀚如山的气息扑面而来。 此刻叶卿云眼中的沈清河如万古不朽的高山、奔流不断的江流、广袤无垠的天空,遮天蔽日的深林。万象天地,凝于其一身。 他的声音明明近在眼前却宛如自天边传来。 “万境春生剑当年传授给你之时共九式,第十式是我于天劫下领悟,只给你和明舒展示过一次。今日我对此剑领悟更深,希望这加入了第十式的万境春生剑能助你重凝剑图。” 恍如昨日重现,沈清河的每个动作都在叶卿云眼中无限放慢。 第一式,登云摘星辰 剑光一挥,白刃胜雪,数万道璀璨剑光自剑身迸射而出,化作万剑长龙呼啸升空,直上云霄。 申明舒的落月垂星剑法就是当年受了这一剑的启发,其中那招‘万剑垂星’更是由此剑演变而来。 第二式,第三式..... 一剑又一剑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招毫无保留地在叶卿云眼前施展出来。沈清河周身魂力激荡,吹起他一袭青衫,恍若九霄之上卷动的流云。 叶卿云识海中的红尘百相图此刻疯狂振荡,一式又一式剑招被收录其上,光影流动,一道青色身影在其中愈发凝实。 “第十式....” 终于到了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时刻,沈清河手中擎天剑逐渐垂落,一身浩荡的气势骤然收束。这种蕴藏着可怕风暴的宁静,让观剑的人都忍不住随着他的动作屏住呼吸。 突然,沉寂的剑锋动了。 如月破重云,似天上值守的仙人向荒芜的世间投去悲悯的一瞥。只在那刹那之间,垂死的人看到天际遥遥的一束光,在那束光照亮他枯竭的双眼时,万顷沙漠化作绿洲,冰天雪地被忽来的一阵春风化去,峡谷中裸.露的枯骨上颤巍巍地开出一朵小花。 明明是充满杀机与毁灭的一剑,却让人震撼于那化腐朽为神奇的盎然生气。 “...犹似斩春风!” 只此一剑万物生,犹似斩春风。 时间的轮回仿佛在那一剑中生灭,叶卿云恍然间似看到历史的开启与倾覆,四季的无常与反复。就在那一瞬剑光闪过,她甚至有想主动撞上去的念头,那是一种控制不住想要回归本源的冲动,是视轮回为历练的道欲极境,不可抗拒。 这就是当年九州最强剑修,擎天剑君沈清河的——轮回剑道! 刹那的明悟让叶卿云的识海脱胎换骨般轰然震荡,一张纯白图卷缓缓自红尘百相图上脱离而出。白色的卷轴上,是一片繁花盛开的旷野,一柄擎天巨剑伫立于万花丛中,天空蔚蓝,白云飘散,一道青衣人影在巨剑旁若隐若现。 跨越万年的时光,叶卿云对于剑道的领悟在这一剑之下再次颠覆重组。少年时那白衣飘荡的月下剑影恍然间与此刻的青衣身影重叠,第一次握剑时的紧张忐忑,第一次用剑战胜对手的一往无前,在更强横的剑道下遭受的挫折,那百死不悔的执著与谁与争锋的剑道共鸣..... “唰————” 纯白的图卷猝然完全展开,似一只无形大手铁画银钩般在图卷之首,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书写下这副画卷的名字—— “万物轮回剑图” 浩荡的气势如骇浪惊涛,自叶卿云纤弱的身体中喷涌而出。那双含情的桃花眼此刻似万军交战,飞溅出血与火的硝烟。一股凶厉无匹的气场冲击着整个剑阁幻境,似马上就要将这整片幻境撕成碎片。 如沉吟许久的宝剑出鞘,沈清河将手中擎天剑扔向叶卿云,当叶卿云接住剑柄的那一刻,眸光一闪—— 锋芒毕露! “好!”沈清河畅快大笑,知道叶卿云重凝剑图成功了。这凶悍无比的剑气透体而出,万年前修真界闻风丧胆的元丹境第一剑修又重现于他眼前。 叶卿云自学剑以来,信奉以战养战,越战越强的证剑之道,这点似乎是得了她娘宁云仙尊的遗传。万年前沈清河陨落天劫之下时,整个修真界元婴以下剑修,除申明舒这个世间公认的绝顶剑道天才以外,已无一人可堪与其为敌。且有玄妙的红尘百相图辅助,叶卿云剑法奇诡,融百家之长,虽尚未独辟一道,但其所自创的极情剑法已经隐隐有了独成一脉的雏形。 如今万年已过,叶卿云的剑气之凶煞,已经让沈清河都不禁为之侧目。他果然没看错,如果这世间真的有人能独辟出一个超越无情剑道之剑的人,那就只有叶卿云! 叶卿云也是心中畅快,她虽出自青云一脉,却是走上了剑修之路,无剑在手总觉得捉襟见肘,但剑图一成,她心中那蛰伏万年的好战之心又被激发了起来。 只此一刻剑在手,天下谁敢掠其锋! “师兄,请入剑图!” 叶卿云抬手一挥,万物轮回剑图便翻卷而出,转瞬展开于沈清河面前。 看着眼前栩栩如生,震撼人心的图画,沈清河赞赏地点了点头道:“师妹,此次沉睡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我神魂入你剑图,最后剩这几分魂力便化一道轮回剑气藏于此图中,此剑气相当于化神境全力一击,希望能于危难时助你一臂之力。” 沈清河话毕,洒然一笑,一脚跨进了那图卷之中,与那画中青衣身影合二为一。再观此图,那青衣人影已经栩栩如生,五官清俊,盘膝坐于巨剑之下,如画中谪仙。 “师兄放心,我一定会让你魂体复苏,重返人间。” 叶卿云收回剑图,在心中暗暗发誓。手中擎天剑魂一声长鸣,感受到传承至宝易主的整个剑阁幻境瞬间应声而碎。 与此同时,一直沉睡在幻境之中的叶卿云终于在外界无数道惊惧的目光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然而才看清眼前人头攒动的场景,叶卿云的眼中就闪过一丝迷茫。 嗯? 这么热闹? 干嘛都这副表情看着我? 叶卿云疑惑地一歪头,身后万剑紧随其动,也跟着歪了一下剑尖。 顿时吓得眼前众人心胆俱裂。 “前辈饶命!” 终于有胆小的修士承受不住眼前万剑虎视眈眈的压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瑟瑟发抖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叶卿云。 这一跪就像是奏响了什么奇怪的号角一般,眨眼间那群修士就如同下饺子一般,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地。声音响得震耳,仿佛生怕自己跪的姿势不够他人虔诚。 这..... 我不会折寿吧? 叶卿云被这离奇的场面吓了一跳,双手向前一抬,想示意他们快快起身。 然而她这一动,剑冢中擎天剑的庞大剑身似乎感受到了剑魂的气息,沉睡多年的剑身响应起了剑魂的召唤,九条星铁锁链开始发狂一般地抖动,骤然天地一暗,逐渐拔地而起,欲破封而出的擎天剑身带起了一片地动山摇的震颤。 叶卿云抬起的手猛地僵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第一个朝她跪下的那个少年修士突然从眼眶中飞涌而出两串眼泪,绝望地望着叶卿云身后那道遮天蔽日缓缓升起的剑影,泣血般一声悲呼: “我命休矣——” 叶卿云:.......... 不是你听我解释..... 24.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似少年这般没有骨气。毕竟能成为宗派精英被送入秘境当中的自然不可能都是酒囊饭袋。 卢师姐一马当先,将手中长剑插入地面,剑气凝出化作一面光盾覆盖于之前的光罩之上。她面色凝重地朝周围喊道:“诸位道友,怎可未战先怯?这妖女能进入秘境,必然不可能有超越还丹境的修为,只是不知用何秘法操控了这万剑!若我们齐心协力,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她此言一出,别说是周围众多修士,就连叶卿云都不由得高看了她一眼。 叶卿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晓,她身后万剑不过是重凝剑图时,被来自擎天剑魂的剑气吸引,此地乃是擎天剑门的剑冢,自然以擎天剑为尊。但是当剑身与剑魂合二为一之时,这股外泄的牵引之力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换言之,叶卿云现在不过是一个限时发威的纸老虎。 但是瞧这群修士神色各异的样子,她也就放了心。显然一个卢师姐的号召力还不足矣把这一盘散沙凝成一股绳。 那就好办多了! 叶卿云眼睛一眯,嘴角勾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她身后万剑震颤,仿佛只等她一声令下就会将眼前一切斩成碎片。然而与身后恐怖威慑截然相反,她近乎语气轻柔地道, “诸位不必惊慌,毕竟大家都是来此秘境寻宝的同道中人,我与诸位又无生死大仇,自然不会对诸位赶尽杀绝,不过嘛——” 她突然话锋一转,让刚松了一口气的众人瞬间又开始提心吊胆。 “不过嘛,在下费尽心机降服这万剑,自然不可能是拿来玩耍的。既然诸位道友不想尝试我这万剑齐发的威力,就少不了要拿些好处出来了对么?我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只要大家能够真诚相待,我自然也会让诸位毫发无损地离去,如何?” 她一张俏脸笑得如同春风化雨,明明是有些苍白脆弱的病容,看起来也是极易拿捏的纤弱。但是从那朱唇榴齿中传出来的话语却是无比的嚣张且暗含威胁。这种明晃晃的反差,让她身上有一股谜一样的气质,似云中窥剑,若隐若现间便会被无形的锋芒刺透。 她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确了。 打劫!统统把宝贝交出来!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看着叶卿云微笑的俏脸只觉得五脏发紧,一个个面色都有些发绿。 在场的众多宗门基本上都是将这处核心剑冢当做最后一站,前面自然是要先去夺取各自宗派看好的宝贝。能聚集到此处的人,几乎都是争夺战中的胜者,拿到宝贝后才意气风发地来剑冢碰碰运气。 哪里想到这儿还藏着这么一个煞神,专门拦路抢他们这群肥羊? 一时间场面有些凝滞,谁也不想做出头鸟,也都慑于那万剑游龙的压迫,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冷场之际,还是那方才第一个跪下的少年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如此委屈又殷勤的模样,搞得叶卿云都有点怜爱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可怜了。 可惜‘小可怜’潘裘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一听眼前的女魔头愿意拿宝贝换命,顿时一个长蛇膝行,行云流水般地滑跪到了叶卿云面前。他面色苍白,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闪烁宝光之物双手举到叶卿云面前,语气里是极尽狗腿的诚恳,“前辈,此物乃是在下无意中获得的元神境灵宝,‘禅笼琉璃杯’,此宝可攻可守且对玄气消耗极少,不知可够换晚辈一命?” 叶卿云低头看向这禅笼琉璃杯,神识一扫就已经确定此物确实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宝贝,而且上面尚无被炼化过的气息,想必是此人刚到手不久的私藏。 见叶卿云一副正在品评估价的神色,潘裘心中忐忑不已,面上也是冷汗涔涔,但毫不在意身后修士盯向他脊背的鄙夷眼神。他甚至还在心里大骂这群傻子不知好歹,要知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现在女魔头只是说要宝物换命,可若是宝物一多,拿出来的东西不够前面的人有价值,那还能不能换命可就难说了。 潘裘是赵国沧海宗宗主最受宠的独子,虽然宗门不大,但他平日里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他们赵国横行霸道,过得无比滋润。要知道赵国可不是只有他们沧海宗一个宗派,但是素来纨绔的他之所以能在赵国混的顺风顺水,还能拿到这宝贵的秘境名额,这全都仰仗于他擅长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手段和天生的一种对于危险的超强感知力。 潘裘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十足明确自己是一个草包,而之所以能拥有草包但逍遥的人生,自己这个天赋绝对功不可没。及至目前为止被他察觉到危险的人物,无论穿着多么朴素,伪装多么完美,到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被事实证明那确实是一个他惹不起的大能强者。 而今天,初初看到叶卿云的那一刻,他就如同遇到天敌的小动物般瞬间汗毛乍起,天赋异禀的感知力简直要在他脑子里发出惊惧的嘶鸣。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那种鼻间都仿佛能嗅到的血腥之气,他活到今天,也只曾经在一个飞仙境的魔道大能身上感受到过! 飞仙境啊!!那可是半步仙人啊!!! 而且血腥味儿这么重,眼前这哪里是什么妖女啊!!这他妈分明是一个魔尊啊!! 潘裘心中恨不得指着身后的那帮蠢货们破口大骂,你们想找死也别拖累我! 他此刻在心里再次对自己的天赋感恩戴德,别人觉得他窝囊,他却只怕他跪得不够好看,让这位女魔尊看着不爽。 你们这群人懂个屁! 他心中的庆幸和优越感在‘魔尊’大人感兴趣地拿起他呈上的禅笼琉璃杯时升到了极致。 “你倒是乖觉。” 叶卿云似乎从他畏惧的神情里看出了什么,葱白的指尖抚摸过禅笼琉璃杯剔透的螭龙玉耳,朝着识相的潘裘露出了一丝赞赏的微笑。 潘裘的谄媚在这丝笑容中无限膨胀,点头哈腰一副恨不得给叶卿云当牛做马的狗腿样子。 看!!连飞仙境的大能都夸我了!!你们这群无知的蠢货! 他一个睥睨的余光扫向身后不明所以的众多修士,露出一个先知般嘲讽的笑。 叶卿云并不在意潘裘心中跌宕起伏的小剧场,她是个守信用的人,拿到宝贝后就立马放人。 她抬手一挥,气势惊人的万剑巨龙就剑尖低垂,如合拢双目假寐的凶兽一般,暂时收敛了叫人浑身僵硬的凶悍剑气,让被锁定的潘裘能够轻松地起身离去。 于是感恩戴德的潘裘先是朝叶卿云一阵吹捧,眼看着叶卿云即将不耐烦,就立刻收声转身,顶着周遭修士各种复杂的目光,昂首挺胸地离开了这里。 端的是无比潇洒。 然而潘裘前脚刚走,那密密麻麻的剑尖又再度抬起,狼顾虎视般锁定了想试图趁机开溜的众人。 同一时间,那威雄如山岳般的巨剑又从地面升起了一寸,困锁剑身的星铁锁链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似乎即将寸寸崩断。 这一下,让所有心思浮动的修士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生死面前,由不得人不胆寒。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但是有了第一个成功的案例,剩下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很快,攒动的人群中又走出一人。 这人是个身量高挑的男子,背后背着一座一臂长的神龛,淡淡的香火味儿在他走动间隐隐撩动周遭之人的鼻尖,嗅闻到这股味道的人眼中都闪过一丝迷离与恍惚。他缓步上前,礼貌地双手呈上一个木盒。虽是买命之举,神情却不卑不亢。 “此物乃是当年佛道宗门清源禅寺的遗藏灵宝,名唤——‘一心念珠’。有安宁心神,收摄压制魔气之效,对付魔道修士的诡谲魔功更有奇效。” 他此言一出,叶卿云心头骤然一跳。她正愁拿申明舒那一身魔气没有办法,这可真是打着瞌睡有人递枕头,来得恰到好处。 叶卿云心中欣喜不已,面上依旧气定神闲,甚至还装出了一副有些勉强的模样道:“虽然不够那琉璃杯宝阶,但看在这玩意儿新奇,勉强算你过关吧。” 嘴上说的嫌弃,叶卿云收宝贝的手可是一点不慢。 那男子见叶卿云收了东西,心里也是放下一块大石。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宝贝不够前面潘裘献上的宝物亮眼,但是奈何此次秘境之行,他们宗派出师不利,屡踏险境,说句难听的,整队人的兜里现在比脸都干净。 他也是和那潘裘一般想法,知道若想在这万剑之下保命,就必须要抢占先机。尤其是在自己手上还没有什么好东西的情况下,时机就显得更为重要。现下叶卿云收了东西,也是依照诺言放他们离去,这男子也不由暗暗自夸了一波自己这番机敏之行。 先后两拨人的离去就像是在本就破裂的米袋上撕开了一道大口子,瞬间圆滚饱满、清香四溢的米粒就如洪水决堤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叶卿云笑眯眯地收宝贝收到手软,各色天材地宝,法器丹药被上供一般呈了上来。而且竟然意外地收到了俞夫人心心念念的‘万年朱果’。 怪不得她之前在剑冢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感情是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 面前乱哄哄的人群在一番‘交易’之后,走了近半。 剩下的人不是实在囊中羞涩,就是拉不下脸朝叶卿云这个‘劫匪’低头。 其中自然包括心高气傲的万剑宗。 在剑光化作游龙聚集之时,剑冢外的浓雾就已经散了。叶卿云一睁眼看到满满的人就是因为这些门派都汇合在了一起,比如万剑宗的卢师姐和他们的领队师兄周岩。 此刻万剑宗内部因为叶卿云的事起了一些争执,卢师姐主战,不肯向叶卿云交宝赎命,但是队伍中有人心神动摇,只想全身而退,两拨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领队周岩也有些踌躇不定,他神情闪烁,似乎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不过似乎老天也看不过去叶卿云这番打家劫舍的零元购行为,一声轰然巨响在余下的众人耳畔炸开,即将崩断锁链的擎天剑,打断了还在思考犹豫的众人。 只见剑冢上空一时间风起云涌,远处的乌云似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而来,盘旋着在天际化作一个遮天蔽日的诡异旋涡,悬于庞大的擎天剑身之上,一道道紫光烁烁的闪电在乌云间游动,压抑恐怖的气氛逐渐蔓延。 叶卿云感受到体内的擎天剑魂蠢蠢欲动,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便不舍地收了继续打劫的心思。 她猛地一抬手,身后万剑游龙剑锋一竖,凛冽的寒芒似万军齐动,兵戈震响,直指那困锁住擎天剑的锁链方向。 叶卿云身上一股悍然剑气骤然透体而出,一往无前的锋锐之气将场中修士逼得连连倒退。 “去——” 叶卿云手成剑指,朝那锁链一指。 刹那间,万剑齐出! 震撼人心的剑雨似从地狱爬出的恶龙,嘶吼着咬向了那坚固无比的星铁锁链。金铁碰撞之音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没有人能在如此密集的攻击下存活,也没有一物能在这样的攻击下毫发无损。滴水穿石,更何况是如彗星落境的万剑之威? 九条锁链动荡崩碎之前发出了一声如野兽般的哀鸣,它们的垂死挣扎亦是无用,粗壮的锁链在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宛如被剁碎的骨头,七零八落地迸溅落地。 高若通天巨塔的擎天剑身没了锁链的束缚,脱困而出。宛如万古巨兽的庞然大物从地底拔出自己的双足,发出沉重的轰响。广阔的荒原自剑身处如蛛网般开裂,本就纵横交错的深渊沟壑摇晃着撑开了血腥大口,将掉落的一切统统吞噬。 一时,天摇地动! “快躲!” “速速驭器飞行!” 地震近处的人群中不断传出惊呼,还丹境的修士纷纷掏出可以载人的宝器,将自家宗派的弟子捞了上去。但一些堪堪入法境的散修和落单的弟子只能不停地狼狈逃窜,可依然有一脚踏空落入深渊之人。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却有人再出昏招。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那巨剑是被这妖女所控!快杀了她!” 此言一出,一些惊慌失措、神魂动摇的人在这生死关头已经无从判断这话究竟是否可行。只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发了狠,将致命一击攻向了远处那道纤弱的墨色身影。 密密匝匝的法术之光混杂着落向叶卿云,但她依旧无动于衷,又仿佛毫不在意。她一身墨色在呼啸的狂风中宛如一只流离蝴蝶,那么脆弱轻柔地张开翅膀,便引得周遭飓风不忍地与她擦身而过。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即将破封而出的擎天剑。 就在第一道法术的火光要落在她飞扬的衣襟上时,擎天剑也彻底拔出了最后一截剑锋。 快,无与伦比的快。 就在叶卿云回身的刹那,那撼天动地的巨剑如鬼魅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她手中。庞大的剑身缩化成三尺青锋,寒光湛湛的流畅剑身却在剑尖左侧一寸的位置上崩裂了一道缺口。 这把神光冲天的宝剑,竟然是一把残剑! 然而,残剑足矣! 叶卿云眼中倒映着那片气势汹汹,直奔她而来的法术飞雨。垂下的剑尖随她的动作轻轻挑起,一道流畅的弧线似孩童捉剑一般胡乱又天真地向前一挥。 万境春生剑第二式—— 人间寄百年! 明明是如幼童蹒跚的一剑,当剑光如月般倾泻,在空中震荡出似年轮般的光痕,所有与其触碰的一切都恍如被裹挟进了时光的长河,从青春到垂老,是百年也是一瞬。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来也空空,去自无痕。 那一片威势惊人的法术符光,就如同儿戏般在这一剑下蒸发,不留痕迹。 恐惧,惊惶,震撼。 数不清的情绪让余下的众多修士全似当头挨了一闷棍般,鸦雀无声。 有人脸孔煞白,有人双腿发软,有人的冷汗渗出额头,打湿了鬓角发丝。 叶卿云眺望着自己一剑之威,微微一笑。虽然这一剑几乎抽空她的真气,但是看起来效果似乎不错? 她看不远处那群人被吓得飘在半空一动不动,像一张白纸上戳出的一堆小洞,随着白纸的扇动而瑟瑟发抖,心中又忽然冒出了一个有趣的想法。 这可不是我没给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非赖着不走的哦! 叶卿云愉快地挑起眉头,打了个响指。 鬼猕猴瞬间出现在叶卿云的脚边。 她抬手朝那群呆愣的修士一指,鬼猕猴立刻得令,如离弦之箭般化作一道灰色光芒扎进了人群之中。 这一下,安静的人群瞬间炸锅,尖叫声与法术的光芒几乎是一起发出。一阵人仰马翻,还有不少人推搡着从法宝上掉了下去。 然而鬼猕猴似乎并不是为了取他们的性命,它像一道灰色的风旋匆匆卷过,眨眼间就在每个人身边晃了一圈。随后一声嘶鸣就化作流光,回到了叶卿云身边。 就在那群修士大眼瞪小眼,一头雾水之时。叶卿云忽然召唤出一艘莲花宝船,轻巧地跳了上去,而后对着那群手足无措的修士们露出了一个温柔明媚的笑容。 “多谢诸位慷慨相赠,我们有缘再会啦!” 话落,宝船飞动。 与此同时一声惊呼自人群中响起。 “遭了!我的储物袋被那猴子偷了!” 呆愣的众人顿时回神,纷纷查看腰间,只见那原本悬挂着储物袋的地方此刻已然是空空如也。 宝船升空,叶卿云心情颇好地还朝下面的人挥了挥手告别。 她剑术这般高强却不御剑飞行,反而乘坐明显是由大能前辈注气才可驾驭的宝船,分明是体内玄气已经油尽灯枯,再无一击之力才会如此。 剩下诸人见此情景,哪里不明白自己被耍了,纷纷怒火中烧。然而这等宝船,注气之人至少也是脱窍境,一旦飞起哪有那么容易追? 眼看叶卿云满载而归,马上要消失在众人眼前,在场之人皆是怒不可遏,憋屈至极。 有人不甘地朝天大喝,“妖女,有种报上名来!” 叶卿云:“....”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不过忽然心念一动,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身形隐没于天际之前,一道清湛的声音清晰的飘入众人耳中—— “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玲珑傀儡宗,姚卉!” 25. 斩一赔十 姚卉最近非常倒霉,她灰头土脸地藏在一个狭窄又隐秘的山洞中,谨慎地向洞外偷瞧。 她已经被追杀了八天了,只要再躲上一日,秘境就会再次开启。到时候回到母亲身边,定要寻个机会将这群胆敢追杀她的人统统挫骨扬灰! 姚卉内心暗下毒誓,恨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烫。 这几日追杀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是大半个秘境的人都在对她喊打喊杀。她起先不明所以,想要和后来的那些人讲道理。谁知那群人压根儿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好似生怕她有机会出手一般。只要照面,就是一片杀招要将她赶尽杀绝。 她被追得最狼狈的时候也想过干脆把那婵娟果交出去,可一看储物袋中,只有一片干枯的树叶。这时候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是被叶卿云摆了一道。 但是她知道,那些追杀她的人可不知道。 他们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婵娟果落在了她的怀里,纵然她实话实说地与他们解释,也绝对没人信。 这全拜叶青云所赐! 叶、卿、云! 姚卉一提到这个名字就咬牙切齿,双目充血,只恨不能将她扒皮抽筋,磨魂消魄。 都怪这个贱人,她姚卉才会如此落魄! 姚卉此人小气狠毒,只觉得世间所有好处都要落在自己身上。自己是天之骄女,高人一等,其余所有人都不过是卑贱之人,活该为她的通天大道贡献血肉,做她的踏脚之石。 祝成礼敢与她争‘子母金蟾’,她就将他抽魂炼魄。叶卿云敢反抗她,不愿替她顶罪,她就要让她背负骂名,受尽侮辱而死。 她贪心又没有担当,恶毒却不够手腕。她就像一粒掺在玉石里的杂质,去不掉,但又十足膈应人。 山洞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迫使姚卉慌忙地收回内心千百种恶毒的想法,心惊胆战地紧紧贴在洞壁上,屏住呼吸,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 “这片区域都找过了么?” “师兄,都找过了,没发现那妖女!” “小心点,那妖女虽然实力不过还丹境,但却使得一手威力极大的诡谲剑术,若是遇见了记得不要与她单打独斗,一定要第一时间呼唤我等。” “谨遵师兄指令!” “可师兄,那妖女似乎还有能更换样貌的法器,万一她...” “无妨,她是玲珑傀儡宗的弟子,呵,此秘境中所有玲珑傀儡宗之人都已经被我等斩杀,他们的联络玉简也落在了我们手里。现在那玉简上,只剩下一朵魂火还亮着,且显示就在这片区域。她纵有三头六臂,我们人数众多,谅她也插翅难飞!” “师兄英明!” “行了,闲话少叙,继续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妖女给我找出来!” “是!” .... 外面人声渐散,姚卉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听到玲珑傀儡宗只剩她一人之时,更是感觉头上似乎悬起一柄催命的铡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但是恐慌之余,心头又有些疑惑。 自己何时剑术惊人? 她根本就不会使剑啊! 就在姚卉顶着心头疑问惶惑不安之时,一道墨色身影如暗影中的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身后。 如水珠落清泉般慵懒又好听的声音夹着丝丝吐息,撩动了姚卉的耳尖。 “师姐。” 此声一出,姚卉如被针扎了一般,惊恐地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往洞口跑去。她甚至都没有往后看,整个人像是被恶鬼索命,闭着眼往外冲,却‘砰’的一声响,撞到了门口的禁制上又被弹了回来。 巨大的反震之力让姚卉重重地摔落在地,绿裙飞扬,像是只被掀翻的□□。她本就被接二连三的追杀耗尽了体力,这样疼的一摔,她一时间竟然没办法再爬起来。 一双绣着云纹的鞋尖就在她垂头痛呼时,落入了她的眼帘。 她畏惧地顺着那鞋尖抬头看去,就见到了那张自己心心念念,恨得牙根发痒的脸。 “叶、卿、云!” 姚卉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名字,淬了毒的眼睛勾到叶卿云云淡风轻的脸上,恨不得生生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你竟然还活着!” 姚卉的语气里满是愤恨与不甘。 不是说所有的玲珑傀儡宗弟子都已经被杀了吗?那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 姚卉心中恼恨。 她忘了,本就是凑数进来的叶卿云,身上压根儿就没有傀儡宗的联络玉简,自然不在那群人的追杀名单里。 虽然她其实才是那群人的真正目标。 “师姐看起来很不想见到我?”叶卿云笑嘻嘻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姚卉,殷红的唇勾着一抹极其动人的微笑,“可我却是十分想见到师姐呢。” “不止是想,还废了许多功夫找寻师姐,师姐怎么对我如此冷淡?” 叶卿云看似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睫羽。 姚卉见她那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好悬没气到吐血。 装!你接着装! 姚卉算是明白了,这叶卿云就是个善于伪装的毒蛇。平日里装出了一副好欺负的小白兔模样,一旦遇到威胁就露出了自己凶狠的獠牙。 姚卉想杀她,想看她在自己的脚下摇尾乞怜,已经快想疯了。 这叶卿云不过入法境修为,自己一个还丹境,杀她简直易如反掌。她还真是会找死,巴巴地就送上了门。 姚卉看着两手空空的叶卿云,眼中闪烁着算计恶毒的光。 正好,自己只要杀了她,把尸体毁容,再将玉简捏碎放到她旁边,使一计金蝉脱壳,便可摆脱身后那群追兵! 如此定计的姚卉,再看叶卿云,面色忽然一变,露出了好似旧友重逢般的微笑,温和地对叶卿云哄骗道:“啊,叶师妹,师姐方才只是太激动了。没想到能在此处与你撞见,这可真是太好了!你我姐妹一起也算有个照应,来,你先扶师姐起来.....” 姚卉套上了一副端庄师姐的假面,朝叶卿云伸出手。 然而叶卿云却一动不动,似看戏一般看着姚卉做作的表演。 “师姐,又想故技重施?” 这戏码不就是当初在角奎山骗她炼化祝成礼的那一套么,她都有点看腻了。 姚卉眸光一暗,见叶卿云不上套,恨不得马上划花她那张讨人厌的脸。但此刻她气虚体弱,酝酿致命一击还需要时间,于是嘴角又生扯出一丝僵硬的微笑,“怎么会呢.....师妹误会了....” “师妹怕是不知,如今这秘境中,玲珑傀儡宗的弟子仅剩你我二人。情势危急,我们师姐妹还需勠力同心....”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姚卉话还没说完,就被叶卿云愉悦的声音打断,一时错愕地看着她,不禁怀疑她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叶卿云疯了?当然没有。 她看着惊疑不定的姚卉,眼中闪过一丝冷血的光,她朱唇轻启,语气如熟稔轻语,却字字透着令人胆寒的冷漠,“如此刚好,正巧我不愿多造杀业。若是有人活着出去,我怕还需要亲自动手清理。” 她此言一出,姚卉心头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梁一路往上爬。她震惊地几乎眉眼扭曲,尖声叫道,“叶卿云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叶卿云挑眉一笑,“师姐何必明知故问?” “当然是——” “杀了你啊!” 话音未落,擎天剑铮然飞出,冷冽的剑锋带着凶煞的杀气狠狠斩在了姚卉拼死撑起的防御光罩上。 那由七轮妙法莲催生而出的光罩到了擎天剑面前,就似块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就被擎天剑当头斩碎。化神境的七轮妙法莲发出一声磨牙的崩碎之声,周身荧荧之光,像被水浇灭的蜡烛,瞬间灰暗了下去。 护身灵宝遭受重创,还未待擎天剑斩下,姚卉就喷出了一口鲜血,如同被抽走脊骨一般瘫软在地,艰难地喘着粗气,像一条濒死的鱼。 擎天剑似乎也并不是要一击收下姚卉性命,锋锐的剑芒自姚卉腰间划过,将她随身的储物袋轻巧挑起,若凯旋而归的将军般,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自己的主人身边。 叶卿云接住姚卉的储物袋,神识一扫就在里面发现了自己一直惦记着的东西。 那是一截雪白的指骨。 不似寻常枯骨般腐朽发黄,反而如美玉一般剔透晶莹,泛着柔腻的光。 叶卿云将那截指骨取出,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指骨修长,骨节分明,仅仅看着这一节断骨,似乎已经能想象它的主人会有一双怎样骨肉停匀,如冰如玉的手。 叶卿云不必想象,这双手她不止见过,还给她编过辫子。 在把她的头发打了死结后的整整一个月。 于是看了片刻,确认了那指骨中残留的熟悉气息,叶卿云就将指骨贴身收入怀中。再看向姚卉,目光冷的砭人肌骨,像藏着一季能把人冻僵的寒潮。 姚卉已经怕了,她看着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叶卿云,畏惧地缩成一团,不断蹭着地面,想往后退。 只是这洞穴狭小,哪里有多余的地方让她跑? 片刻,叶卿云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墨色的阴影似一片乌云罩住了瑟瑟发抖的姚卉,她在濒死的恐惧中吓得牙齿发颤,叶卿云的影子好像一条冰凉的毒蛇,顺着她的脚尖爬过她的脊背,黏腻的冷,彻骨的寒,就快要捏爆她的心脏。 叶卿云一直没说话,就这么站在姚卉面前。巨大的心理压力已经使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娇纵少女濒临崩溃。 许久,她终于开口了,语气里没有浓郁的杀气,只是如同朋友间的闲谈般对深陷恐惧中的姚卉道: “师姐,本来我没想杀你的。” 这句话一出,让抖若筛糠的姚卉心里升起一丝不可思议的希冀,她颤动的眼珠顿了顿,更加凝神听着叶卿云接下来的话。 “我叶卿云自踏上道途以来,想杀我的人数不胜数。而你?”叶卿云低垂着眼看着她,无悲无喜的道:“沧海一粟罢了。” “只是重回故土,物是人非。这世间所有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直到与他重逢。” 叶卿云的话姚卉听不懂,只是看到这令人畏惧的女人竟然笑了,还笑得有些难以捉摸。 “虽然他现在似乎傻了,不过很好,比以前要好,我很喜欢。”叶卿云的笑容更深了,眼里闪着光,“师姐你也见过他,不止见过,还砍了他一根手指。” 她话说到这,姚卉愣住了。叶卿云刚刚从她储物袋中取出指骨的动作她也看到了,莫非她翻来覆去说的竟然是...... 姚卉瞳孔放大,面色发白,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她再看着叶卿云的笑脸,只觉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寒。 这...这..这叶卿云竟然如此变态!对着一个死人都能谈情说爱?? 姚卉脆弱的道德观受到了无与伦比地震撼。 “其实本不该和你说这么多的,有点像以前看的小说中的反派。”叶卿云又抿唇一笑,有些赧然,“不过看你都快死了,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好啦,而且憋了好久了,也没处炫,多少有些难受了。” “现在时机刚好,就问问师姐,怎么样,他帅吧?我前男友,羡不羡慕?” 姚卉快吓疯了,看着叶卿云那期待的眼神,眼前阵阵发黑。以前只觉得叶卿云善于伪装,没想到她竟然还是个心理变态??? 若不是求胜欲太强,她现在恨不得一掌结果了自己,也好过在这听叶卿云发疯讲述她与那万年魔尸的恩怨纠葛。 幸运的是,叶卿云似乎没有继续往下讲的欲望,她前面铺垫了一堆好像只是为了让姚卉难受。看姚卉一副马上要厥过去了样子,叶卿云终于还是微笑着图穷匕见。 “唉,师姐真是没有情趣,本想着如果师姐配合着说两句,就勉强留你个全尸来着。既然如此,我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师姐砍了他一根手指,我就砍你十根好啦。” 姚卉听着她的话,瞪大了眼睛。 擎天剑已经悬在了二人之间,锐利的剑锋直指姚卉拼命藏于身后的双手。 “公平公正,斩一赔十!” 刺骨的腥风扑面而来,叶卿云带笑的双眼落入姚卉眼中如索命厉鬼,她凄厉地尖叫着。 寒光掠过,一切戛然而止。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在想, ——那魔尸真是可怜,竟然招惹上这么一个疯子。 26. 和我走吧 玲珑傀儡宗内,一股压抑的气氛如同阴云悬在整个宗门上空。 所有的弟子都低着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往日里的欢声笑语亦或是吵闹争斗,都在近日烟消雨散。 这次天芪山秘境之行,他们玲珑傀儡宗栽了个大跟头。 派遣出去的所有精英弟子,包括姚长老的爱女姚卉在内,全部折在了里面,无一人生还。 掌门祝弘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发雷霆,砸碎了议事殿九十九块白玉地砖。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不可逆转,也回天乏术。 俞夫人沉着脸站在翠鸟峰的一处高崖之上,割面的山风吹起她如火焰般的裙裾,似悬崖上一丛跃动的篝火。 她不相信那个深藏不露的小家伙会这么轻易的死了。 尤其是在她找到这样东西以后。 她低头看着掌心一朵浅云色的莲花,柔软的九瓣莲花里藏了一丝极隐秘的神识留信。 这朵莲花是她在她那个短命鬼道侣的洞府里找到的,但是上面的气息波动很明显不属于一身煞人阴气的汲长裘。 留信的内容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里面的信息不多,但已经足够关键。上面只说,让俞夫人在下个初十傍晚,想办法将傀儡宗所有人聚集于议事殿内。而做完这件事后,她就可以来这翠鸟峰悬崖处取那颗她心心念念的万年朱果。 既然提到万年朱果,那这留信之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哼,小家伙还挺谨慎。”俞夫人又气又笑地哼了一声。 还知道把留信之物藏于汲长裘的住处而非自己的洞府,想来那姚卉之死应当和她脱不了关系。估计是怕姚卉的母亲姚佳音来翠鸟峰试探,所以才将东西藏到了那个死人的洞府里。 看这留信上的气息,估摸着是她们出发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秘境开启之时,见傀儡宗无一人出来,俞夫人的脸色也十分难看。这真实的情感流露,反而给这小丫头的假死打了一层完美的掩护,让姚佳音一时半会儿怀疑不到她的身上。 再加上以万年朱果为诱饵,引自己去帮她做事,还并非是什么不可行的难事,这样一来自己绝对不会拒绝。当真是打得一把好算盘。 自己这一群人倒是都落进了这小丫头的算计之中。 不过这小丫头既然得了天大的好处,不赶紧跑,反而大费周章地折回玲珑傀儡宗,究竟是要做什么? 俞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嘴角也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 她倒是要看看,这个有趣的小家伙还能给她带来什么惊喜。 初十,明月夜,无风无云。 玲珑傀儡宗的议事殿内灯火通明,六十四颗硕大的夜明珠以八卦阵列于天顶,垂下柔和明亮的光。 祝弘脸色阴沉地坐在殿中,面色较比之前更显苍老。 在姚卉死于秘境之后,他与那姚佳音生了好大的龃龉,不仅是本来已经十拿九稳的延寿丹没了影子,而且姚佳音那疯女人因为丧女,竟然修书一封给她那不好惹的道侣,非要让他前来傀儡宗以唤魂之术找出杀死姚卉的凶手,为女儿讨回公道。 唤魂之术本就不拘施法之地,偏偏特地要来他们傀儡宗施法,美其名曰是这里沾染姚卉的气息更加浓厚,实际上摆明是要给他祝弘一个下马威,趁火打劫地找他麻烦。 祝弘心情不佳,语气也带着几许怒气,他看向大半夜令他聚集宗门所有弟子的俞夫人,不耐烦地道:“俞长老,宗内弟子已经全数到齐,现在可以说了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俞夫人丝毫不在意祝弘冒火的神色,捂嘴嫣笑,“掌门莫急,这不是还有一个人没到么?” 她话音刚落,一袭水蓝宫装的美妇就踩着她的尾音跨进了门槛。 正是姗姗来迟的姚佳音。 祝弘阴沉地瞥了一眼面色冷淡的姚佳音,见她看到自己都不行礼,心头火气简直要冒出嗓子眼,他强忍着怒气冷哼一声,转头看向俞夫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语气沉得仿佛快滴出水来。 俞夫人见他快动了真怒,便也不继续卖关子,为了今天找个能吸引祝弘的由头,她可真是下了好大一番苦功,因此甫一开口,就吸引了祝弘全部的注意。 “掌门容禀,其实是妾身发现了那延寿丹.....” 祝弘苍老疲惫的双眼听到‘延寿丹’三个字立刻眼放精光,全神贯注地期待起了俞夫人的下文。 与此同时,在已空无一人的玲珑傀儡宗内,一道墨色身影似一只灵巧的飞燕,以极快地速度冲向了玲珑傀儡宗的禁地 ——九曲阴尸洞。 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死气,腐朽与静寂。 申明舒低垂着头,六条天外化玄铁所铸的沉重锁链似六只押解犯人的手臂,将他死死压在原地,寸步难行。 当叶卿云再次跨入这个洞中之时,心中的情绪一时百味杂陈。连步伐都不经意间地放慢,似乎怕吵醒那个状若沉睡的人。 她不在的这些时日,他的身上又添了几道新的伤痕,刺眼的血痕叠在愈合不久的伤疤上,周而复始,似乎永无尽头。 “申明舒...” 她轻声唤他。 回应她的不再是记忆里冷若清泉又拒人千里的那句,“有事?” 而是一双懵懂又欢喜的眼,和一句亲昵又黏糊的呢喃。 “香香....” 这是什么诡异的昵称....叶卿云眉角一跳,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和一个傻子计较。但还是没忍住纠正了一下,“不是香香,是叶卿云!” “香香...”声音更欢快了。 行吧,完全没用。 叶卿云无奈叹气,虽然知道申明舒现在失去神智,但她总还是控制不住地将他当做万年前那个理智冷情的霁月神君。 “虽然你可能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你记住,一会儿要听我的话,乖乖地跟我走,我就给你想要的东西,明白吗?”已经完全是哄小孩的语气。 申明舒听完她的话后眼睛一亮,像只乖巧的小狗一样拼命点头,若是身后有条尾巴怕不是会直接摇上天去。叶卿云见他这副表现,就知道成了。 申明舒喜欢她的血。 这是她上次离开九曲阴尸洞后想明白的。 当时申明舒在洞里舔了她的嘴角,还一直香来香去的。叶卿云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回去稍加思索,便猜到可能是自己的血对申明舒有种别样的吸引力。不然已经化为魔尸的申明舒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想必是把她当做一顿珍馐佳肴了,才死死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她那时误会的轻薄之举,不过是他在‘进食’罢了。 想到这一茬,叶卿云脸上又染上一层羞恼的薄红。 不过现在时间紧急,来不及想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俞夫人那边还不知道到底能拖延到几时,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将申明舒放出来。 “你听好,我现在要斩断你身上的这些锁链,你乖乖的别动。” 申明舒眼睛亮闪闪地点头,一张俊俏的脸苍白又温驯,听话地让人心软。 叶卿云何时见过他这幅样子?一个没忍住在他头上撸了一把。 发丝有些毛糙,但茸茸的还蛮舒服,像抚摸一只狼的毛发,明知道掌下是蓄势待发的危险,还是忍不住有一瞬间沉溺于这片刻的柔软。 叶卿云仓促地过了把手瘾之后便迅速恢复了状态,手掐剑诀,令起剑出。擎天剑自她紫府内飞遁现形,转瞬落入她白皙的掌心。 剑在手如苍龙入云,神将得马,周身本就凛冽的剑气更是如虎添翼,威势不凡。 叶卿云凝神静气,紫府中的‘万物轮回剑图’抖出阵阵流光。她牵引着其中浩荡的剑意与‘红尘百相图’中的鸿蒙清光合二为一。两气相容,压缩出恐怖的锋芒,哪怕只是存于神识之中,稍微靠近一丝,都感觉灵魂会被那剑气割伤。 天外化玄铁,是擎天剑门的秘宝之一。其坚固韧性,足以锻造一把供化神境使用的灵剑。上次叶卿云借助剑冢中万剑之威和擎天剑身上遗留的一丝天劫之力,才将剑身上同样由天外化玄铸造的星铁锁链斩碎。 而今她手中擎天剑已经剑魂合一,天劫之力烟消云散。她只能凭借擎天剑渡劫境的灵宝等阶和自身化神境的剑意混合,再佐以鸿蒙清光无物不斩的特性,用尽全力将其斩断。 剑出,必是雷霆一击,不容有失! 叶卿云周身气势攀升,手中擎天剑开始注入与鸿蒙清光相融的极情剑意。这是叶卿云自己独有的剑意,极情极性,至情至圣。似人间千千万万生灵的思绪归为一念,贪嗔痴恨爱恶欲,喜怒忧思悲恐惊。 万物有情,极情于剑。 是世间最不可捉摸又无处不在的力量,被丝丝缕缕凝化为影影绰绰的一剑。 不似无情剑那般冷硬锋锐,反而似一只纤弱素手,柔柔地在皮肤上划过,无论外表有多么坚不可摧,只在这一刹那就从内里溃不成军。 一剑落下。 六条锁链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组瓦解,无声无息地一落,便化作尘灰,与一地湿土相融。 玄奥的困阵也被那无孔不入的剑气入侵,垂死挣扎般地闪动了几下,那符文之光便如被吹熄的烛火,沉沉暗去。 申明舒似乎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自己香香的宝贝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那些缠在身上的烦人东西就不见了。 他既有些开心又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元神被困的脑子处理不了如此复杂的情绪,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像只等待逗弄的小狗。 片刻后,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落入那双混沌懵懂的眼。 黑暗的洞穴里仿佛被那温柔的声音劈开了一道缝隙,落下了一束光。 这也许是他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恍惚中又有些熟悉,他听到她说, “申明舒,和我走吧。” 27. 喝口凉水都塞牙 “噗通——” 一声沉闷的坠落之响惊起林间一片飞鸟,尘灰缭绕,不知道哪个山间猎户布下的陷阱被触发,满地的乱草叶里突兀地陷出一个大坑,黑黝黝的坑边绷着一条红绳,红绳的另一端拴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墨裙姑娘。 姑娘生无可恋地仰头栽倒,趴在坑边有气无力地朝里面喊,“申明舒,自己爬上来....我拉不动你了...” 漆黑的坑洞里传来了闷闷的一声“嗯”。 随后就见一个一身黑衣的俊俏男子灵活地攀了上来,扒在地面上的手苍白得不正常,手腕上系着另一端的红绳。 他先从洞里露出来的是一双满含好奇的眼睛,像一只初生的幼鸟,一头乌黑的长发上沾了好几片草叶。他似乎很爱玩闹,撑在洞口向下看,俊俏的脸上一会儿狐疑,一会儿惊喜,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手臂支在洞沿,唰唰唰地就开始做起了引体向上,被扎成高马尾的头发也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行了,别玩了,后面有的是机会。”叶卿云麻木地按住了像个地鼠一样在她脚边一起一落的申明舒,拎着他的领子用力把他拖了出来。 把人一拉起来,叶卿云就没了力气,蔫蔫地找了块石头坐下。她裙子刚沾上石头,申明舒就一个饿虎扑食,把她搂进了怀里,头埋在她的颈间撒娇般不停地蹭,一边蹭还一边喃喃着,“香香....” 叶卿云已经麻了,她甚至熟练地从他的腰间撑开一条缝隙,把双手解放出来,从储物袋里拿水喝。 不过这水喝得似乎过于谨慎了,她先抬头看了看天上有没有什么危险物品可能会掉落,又环视了一圈周遭是否有人潜伏,再神识一扫方圆十米内有没有除了花草以外的活物,这才小心翼翼地拧开水袋。 “咻——”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坨鸟屎直直落向刚被拧开的水袋口。剑光一闪,鸟屎被弹飞到了一旁的树丛里。 “呵,我就知道。”叶卿云露出一个苍凉的笑,收回了早有准备的剑指。 樱红的唇终于碰到了水,但却仅仅抿了一口就停了下来。叶卿云慎始慎终地咽下那一小口水,过程缓慢得让人失语。然而即便如此小心,在水滑过喉管时还是岔了气,叶卿云被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咳嗽不止。 紧紧搂着她的俊俏男子感觉到胸膛传来的震颤,懵懂地松开手,歪着头看着咳到弯了腰的叶卿云,一双冰湖般的凤眼里满是不解。 叶卿云咳得肺都快出来了,余光看到满脸无辜的申明舒,还是没忍住使劲捏了一下那张一无所知的俊俏脸蛋。 “你个...你个倒霉蛋...可害死我了....”叶卿云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埋怨了一句。 叶卿云也是真的无语,她做梦也没想到带着申明舒逃出玲珑傀儡宗后遇到的最大危险不是姚佳音、祝弘等人的追杀,而是各种离奇又离谱的意外事件。 她带着申明舒逃了半月有余,从玲珑傀儡宗所在的魏国一路向东,目前已经到了万里之遥的郜国境内。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叶卿云却像熬了一辈子般漫长。 为什么?因为太倒霉了! 至今天为止,申明舒已经摔进猎坑四十八次,走路绊倒一百七十二次,被莫名其妙的山贼打劫十六次,喝水的时候被动物撞翻四十一次,每次拧开水袋就会有天降之物落下五十次。 就这,还是因为叶卿云带着他一直从人迹罕至的地方走。若是走到人流涌动的城里,还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更离谱的事情! 叶卿云咳得双眼无神,心如死灰。 这已经是她喝水呛到的第八十三次了,无论她多小心谨慎都没用,只要喝水,十次里必会呛九次。 后来她发现了,这霉气冲天的源头就是申明舒。只要她离开申明舒百米之后,就一切恢复正常。可问题是,她根本不可能离开申明舒百米。 唯一一次尝试着离开他一会儿喝口水,他就双目赤红,卷着一路魔风追了过来,一手鲜血地把她死死扣在怀里。叶卿云看着他身后死了一路的无辜野兽,直呼造孽啊! 后来被逼的实在没辙了,叶卿云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个之前打劫来的,名为‘同心千千结’的红色绳索状还丹境灵宝,把她们俩拴在了一起,这才能在申明舒视线范围里稍微走远一点。 只要超出申明舒的视线范围,她就拉一拉绳索,申明舒就能消停一会儿,乖乖顺着绳子跟上来。 二人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走了一路,今天申明舒果然又毫无意外地掉坑里了。 叶卿云拍着胸口顺气,泪眼汪汪地回顾这不堪回首的半个多月。一只骨节分明又冷得像冰一样的手突然盖在了她的头上,她一抬眼就撞上了申明舒蒙着雾的眼,他鼻侧的那颗小痣像雾气中一盏遥遥的灯。他一板一眼,十分僵硬地拍着她的头安慰道:“香香,不哭。” 申明舒虽然失去了神智,但是偶尔还是会做出一些灵光一闪的行为。且他的学习能力非常强,叶卿云不过哄过他几次,他就无师自通地给学会了。 上次在山路上,二人无意间撞见了一家逃荒的乡民,母亲抱着哭闹的孩子不停地哄,“不哭不哭”的几句,让申明舒给听去了。此后每一次叶卿云喝水呛个半死,都能眼含泪花地听到这句话。 但是让叶卿云气馁的是,无论自己教了申明舒多少次,他还是执著地叫自己‘香香’,死活不肯叫她的名字。就好像‘叶卿云’这三个字在他那里被下了封印一般,打死都不说。 让叶卿云有时候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故意装的?但是转念想想,以申明舒那个性格,装成这副德行,估计是拉不下脸。看来应该是真傻了。 “傻子。” 叶卿云捏了一下他高挺的鼻子,抿着唇笑了一下。眼里的泪光渐渐隐去,浅红色的眼尾像是落在纯白画卷上的一抹胭脂,脆弱又多情。 往日的前尘纠葛太多,恩恩怨怨也太多,她素来是个洒脱的性格,即使重任压身也拦不住她偶尔的放肆。尤其在面对申明舒的时候,她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那张破碎的婚书总时不时地出现在她的梦中,让她每次醒来都恨不得冲到太乙剑宗把申明舒揪出来暴打一顿。 现在眼前这个虽然没了神智,但是总归还是那个人,不讨点账回来总是意难平。 叶卿云打量着眼前那张冷情的脸,清澈的眼中波光流转。她看着申明舒好奇地摸着自己泛红的鼻尖,突然开口,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叶卿云朝他耍赖地一伸手,申明舒缓慢地眨了眨眼,随后十分听话地蹲下。两人配合默契地一个跳一个接,亲密无间地摞在了一起。 “起驾!” 叶卿云捏了捏他白皙如玉的耳垂,得意地一笑。申明舒得了指令,训练有素地迈开了自己的长腿。可见已经不是第一次给叶卿云当交通工具了。 叶卿云心情愉悦地枕在申明舒的肩上,丝丝缕缕的真气化作一个无形的茧,将两个人裹在了里面,时刻防范着可能突如其来的危险。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落在他们身上,地面上交缠的影子斜斜地指向了前方。 叶卿云是真的累了,郜国气候闷热,申明舒毫无生气的背上却恰好透着凉。一冷一热构成了一个适宜的温度,鼻间闻着申明舒身上冷冽的味道,她控制不住地昏昏欲睡,脑中不明的思绪也开始随着困倦翻涌而上。 有时候心里真的会有一丝阴暗的想,不如让他就这样一直傻下去,别变回那个触不可及的‘霁月神君’。但是压在心头那万年都难以抹消的沉重阴云,像一把禁锢她的锁链,让曾经无法无天随心随性的她,始终徘徊在原地,不能自由地飞远。 “如果能像你一样都忘了,该有多好....” 渐弱的话语越来越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梦呓带着温热的气息吹入耳朵,呆滞灰暗的双眼里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挣扎,像一滴水落入海中,转瞬无痕。 郜国边境的山林小道中,只剩下坚定又稳重的脚步声。 她们此去一路,直奔着毗邻东方无欲之海的赵国,期间一共要横跨两个国境,一个是崇尚拜神,信奉神道的郜国,一个是魔道合欢宗一家独大的莒国。 而此时她们刚刚踏入境内的郜国,却发生了一件举国震动的大事 ——有佛门余孽现世,还盗走了郜国第一宗派,仙飨派的镇派之宝‘华景须弥’。 此刻郜国境内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所有入境之人都要接受极严格的排查。更有数千名仙飨派的还丹境修士沿过境之处四面搜查,凡有可疑之人,一概拿下。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而就在离叶卿云二人百里外的一处小路上,八名还丹境修士在一名脱窍境修士的带领下,正朝着二人前进的方向逐渐靠近... 28. 请神作困局 叶卿云没睡多大一会儿就被申明舒身上翻涌的魔气吵醒了。 她就知道,这一路根本不可能有安稳的时候。 气闷地睁开眼,就看到一群修士虎视眈眈地包围了她们,足足八个还丹,一个脱窍。 这些人均着一身样式统一的灰色长袍,背后背着一座一臂长的神龛,淡淡的香火味从他们身上散开。 林间刮过一阵燥热的风,香火的气息遇上灼热的空气,好似磨出了火星,马上就要沸腾。若隐若现的杀机已经告诉了叶卿云,这群人绝对来者不善。 “来者何人?报上宗派姓名!” 为首的脱窍境修士盛气凌人地朝她们喊道。 叶卿云抬手安抚地顺了顺申明舒的头发,压下了他蠢蠢欲动的魔气。她打量着这群修士,不动声色地回道:“在下来自魏国玲珑傀儡宗,不知道友为何拦住在下去路?” “玲珑傀儡宗?”那修士眼睛一眯,似乎正在脑中搜寻这个宗派的存在,边上一个修士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他才一脸恍然地道:“原来是姚前辈的宗门。” 可叶卿云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一沉,没想到这姚佳音在南闵州的威名这么大,连远隔万里的郜国修士都尊称她一句前辈。以一个区区元神境的修士闯下此等名号,如果不是自身实力极其强横,那就是她身后背景深不可测,但无论是哪一种,对于叶卿云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扯一扯她的虎皮,应该能免去一场麻烦,“没错,在下正是姚长老门下弟子。” “那这位?”修士的眼神转到了背着她的申明舒身上。 “这是我的傀儡。” 叶卿云气定神闲,以真气牵引出了一丝申明舒身上的死气。那修士察觉到了这股气息,了然地点了点头。 打听清楚了她的来历,那修士的脸色和善了许多,他这才姗姗来迟地朝叶卿云打了个稽首道:“在下乃是仙飨宗宋智,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在下姓叶。” “原来是叶道友。”修士笑了笑,“叶道友请勿见怪,我等之所以拦住道友去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只因日前有一老一少两个佛道邪修盗取了我宗门至宝‘华景须弥’,因此目前我郜国正处于戒严状态,全力追捕那两个邪修。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道友见谅。” 没想到姚佳音的虎皮这么好用,听这修士言下之意竟是准备放她们离开。能少惹麻烦,自然最好。于是叶卿云也一脸微笑地应和道:“在下自然理解道友难处,既然是误会一场,不知道友可否放行?” “那是自然。”那修士朝包围着他们的修士挥了挥手,顿时让开了一道缺口。“道友请,代我向姚前辈问好。”他伸手一引,一脸客气地道。 叶卿云捏着申明舒的一缕头发,心中警惕,她总觉得事情进展的太顺利了。这群人来得气势汹汹,却仅因为姚佳音的名声就要放行,这可能吗?他们不怕自己是在扯谎么? 她心头一凛,面上淡定自若地回了一礼,“那就多谢道友了。”说着便拍了拍申明舒的肩膀,示意他继续走。 申明舒令行禁止,不会多想其中缘由,只迈着沉稳地步伐朝着那让出的缺口处走去。 就在与那脱窍境修士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变故突生! 一根细长锁链突然自暗处飞射而出,银蛇吐信般瞬间缠在叶卿云腰间,将她硬生生从申明舒背上扯了下来。 与此同时周围八名修士突然一齐动手,他们口中状若祈祷般念念有词,身后神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紧闭的神龛,咚咚之声不绝于耳,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 浓郁的白烟自他们背后的神龛中冒出,烟雾浓似长绳,在半空飞舞交缠,转瞬变作一张烟雾大网,直接将愤怒嘶吼的申明舒套进了网中。 “请神!” 为首的宋智一声高呵,双掌合十突然跪地。身周八位弟子也随着他的一声令下跪在了地上,低头叩首,向他朝拜。他们身后神龛震响不停,浓厚的白烟飘散已积聚成云雾之状,将他们包裹其中。 叶卿云被锁链甩下之时心念已动,擎天剑瞬间飞出,叶卿云拔剑一挥,锁链应声而断。 她落地之时愤而抬首,正看到那烟网落下,将申明舒困在原地。见那宋智等人跪地施法,叶卿云看着他们周遭不停缭绕的烟雾,心中生出了一种不妙的恐慌之感。 以她化神境的神识修为,早已通达天地,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有近乎先知般的预感。 眼下心头瑟瑟,分明是即将面临生死大敌般的感觉。叶卿云猛一咬牙,知道不能让这群人的法术顺利施展,否则她和申明舒二人很有可能折在这片山林之中。 叶卿云当机立断,长剑一挽,鸿蒙清光裹挟着极情剑气呼啸而出,一剑化万光,如飞瀑流星般朝跪地的众人激射而去。 落月垂星剑法第六式—— 万剑垂星! 连元神境强者汲长裘仓促之下都挡不住这浩瀚的一剑之威,可那无往不利的剑光却在落向仙飨宗众人的半途中,被一只古铜色的巨大手掌迎空握住,生生捏碎于指缝之中。 叶卿云剑气被破,一口鲜血涌上喉间又被她生生咽下。 她惊骇地看向那只大手的主人,重生以来,这个家伙绝对是自己遇上的最强者! ——通玄境! 一个如铁塔般魁梧高壮的巨人凌空而立,他肌肉盘虬,粗壮的手臂结实得像钢筋铁柱,古铜色的皮肤油亮,双臂一左一右于关节处套了数个臂环,上面布满了银白色的玄奥符文。他面型方阔,如青铜雕琢般冷硬,鼻孔硕大,从里面喷涌出两条长龙般的白烟。他背后悬着一道五彩光轮,若天神下凡一般。 只从这古怪的样貌和他周身虚荡的光就能看出,眼前这巨人根本不是常人。以叶卿云的眼力,她一眼便看出这巨人是由神道信仰集合而出的灵体之流。毕竟自远古时代诸神隐没后,万年前开始,神道一脉便已经没有真神。 “戌陀罗神尊!” 宋智等人虔诚地向这个被他们召唤而出的巨人叩拜,狂热地呼喊着灵体的名号。 那灵体威严的目光蔑视地扫向脚下蝼蚁,若闷雷般的声音震震而出,“尔等何事唤吾?” 他甫一开口,叶卿云眼中顿时神情一变。不对!这不是神道正宗的请唤灵! 万年前的修真界万法共论,百家争鸣,神道一脉虽非主流,但也因广施善德而备受尊敬。神道一脉修士多为山精鬼怪,受凡人供奉,得信仰之力而修炼有成。且神位传承,后代修士可以集香火神力请唤先代修士的残念之力,此法被称为——“请唤灵”。 但是以此法召唤而出的请唤灵虽然实力不凡,但是因为仅是残念而没有神智,只是虚像化身。可眼前这巨人不止神识清明,甚至还能与召唤者言语沟通。这根本不可能! 而那巨人还不知叶卿云已经看破他的真身,只顾施展自身威严,与自己虔诚的信徒沟通。 宋智低头俯首,恨不得将头磕进泥里。他崇敬又狂热地回道:“戌陀罗神尊在上,弟子斗胆召唤,是为请神尊捉拿此女,献给摩诸城隍大人,城隍大人十日后的百姬大婚祭还差一名实力高强的女修。此女乃是魏国玲珑傀儡宗通缉的叛门弟子,身旁有一实力高强的魔尸傀儡,还曾于天芪山秘境中力压百宗还丹修士,必定根骨奇佳,血肉甘美。弟子怕我等实力低微,放跑此女,因此才斗胆请神尊出手相助!” 他此言一出,这古铜巨人看向叶卿云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兴味,“哦?既然如此,吾便宽恕汝等。” 叶卿云把他们之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想必是他们已经将她当做瓮中之鳖,阴暗心思竟毫不避讳地暴露于她眼前。敢情这宋智一开始就认出了她,甚至还知道她被傀儡宗通缉一事,想必是故意引她卸下防备,再召唤神灵将她一举拿下。 她握剑的手微微收紧,看着那戌陀罗神尊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只觉得后背渗出一片冷汗。 通玄境,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可与之匹敌的范畴。 元神境的强者她遇见了都得立马转头逃命,更何况是通玄境! 她余光扫了一眼魔气翻涌,已经要冲破烟网的申明舒,剑意直上,凛冽锋锐的剑气透体而出,与手中擎天剑交融出阵阵嗡鸣。 “哦?剑修。” 那巨人感受到磅礴剑意,对叶卿云更感兴趣了。诸天万道,剑道至纯。凡剑修之人,道心最为纯粹,灵魂也最为干净,简直是他们这种灵体最珍稀的口粮。 巨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心底对叶卿云涌出的贪欲。 什么摩诸城隍,在能提升修为的大补佳肴面前,就是‘他’来了也得靠边站! 就在那双古铜大手遮空蔽日地抓向叶卿云之时,巨人耳边忽闻一声嘶吼。随即眼前血光一闪,那双拔山平海的大手竟然于手腕处被不知什么东西齐根斩断。 如洪水般的烟雾自断手处喷涌而出,巨人呆滞地看向那个突然出现,斩断了他双手的人影。 那人双目泛着诡异的血光,一头被扎起的乌黑长发此刻如魔焰般张狂舞动,俊俏白皙的脸上顺着经络蔓生出一片黑色纹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成爪状分垂两侧,滚滚魔气在指尖萦绕,恍若魔尊现世! 滔天的魔气自那身黑袍中倾泻而出,令人窒息的威压缓缓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巨人看着眼前这相比自己庞然大物的体型恍如一豆火苗般的人,瞳孔却控制不住地紧缩。 这魔尸....这魔尸..... 他颤抖着嘴唇死死盯着那男人,无声地吐出了令人亡魂丧胆般的三个字 ——飞仙境! 29. 极情剑法 巨人心下骇然,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自己被斩断的一双手掌。他惊恐地瞪大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旋即又忽觉自己受了蒙骗。 一个入法境的修士怎么可能驾驭得了飞仙境的傀儡呢?? 只一个境界反噬,就绝对会让那个实力低微如蝼蚁般的女修魂飞魄散。 眼前魔尸虽然凶焰滔天,但绝对只是表象。巨人心中如此暗忖,一双冒着滚滚浓烟的双臂顷刻间又从那烟雾深处生出了一双大手。好似刚才断臂之伤只是众目睽睽下的一场幻觉。 申明舒不知眼前巨人心中所想,他如今的一切行为都出自于本能。如野兽护食一般挡在叶卿云的面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半步。尤其是面前这个让他察觉到危险的巨人。 一唤灵一魔尸之间气息对撞,申明舒抢先动手,双掌间缭绕的魔气一开一合下化作气势汹涌的巨龙,咆哮着随申明舒狠狠一挥的动作,摧枯拉朽般撞向那巨人胸口。 他一身黑衣翻飞,似九天上酝酿着可怕风暴的乌云。魔气过境之处,草木皆枯,地皮翻卷,湿润的泥土宛如被抽走了所有生气一般变成渣滓状的焦黄。空气里被挤压出绝望的气爆之音,声势惊人。 那巨人虽心中不再将申明舒当做飞仙境的魔尸,但是眼见这气势不凡的攻击,也不敢托大。力拔山兮的一对粗壮手臂在半空中对撞出隆隆雷音,关节处的臂环相接之后,密密匝匝地银色符文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让四周观战之人眼中都有片刻的失明。 臂环中的符文好似在这一撞之下被撞得飞了出去,支离破碎地散在空中,却玄而又玄地构成了一个鲸钟模样的光罩,将巨人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其中。 腐蚀性极强的魔气与看似圣洁明净的光钟相撞,震荡出滚滚气浪,将周围所有花草树木压塌在地,若飓风过境,寸草不生。 申明舒冷漠的眉宇间透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暴戾之色,冰湖般剔透的眼里像是涌进了滚烫的岩浆,余光一眼便可以将人灼伤。他看似玉竹般不染尘埃的手指如恶虎掏心般凶狠地插入光钟的表面。 仿若撕开一层纸皮一般,扒着那指节透入的边沿往下用力一拽。 “哐——” 一声金铁炸碎的声音在这一撕之下迸发,巨人惊恐地看着一身魔气滚滚的申明舒就着这半身长的缺口,朝他伸出了死气森然的手掌。 “尔等还不速速将那女修拿下!” 惊惧之下,这巨人脑子转得陀螺般快,一下就拿捏住了所有傀儡的死穴—— 他们实力并不高强的主人。 然而向来一呼百应的巨人此刻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他不得不分心往他卑微的信徒那儿看了一眼。 只一眼,目眦尽裂。 锋利的剑刃染了血,正从一个还丹境修士的胸口缓缓抽出。雪亮的剑身沾上了斑驳的红,那红蔓延到了握剑的手,飞溅而出的时候也落了几滴在那张神情漠然的俏脸上。 “啪。” 剑尖上的血滴落的声音与肉.体倒地的声音重合出了一声闷响。象牙色的裙裾下纵横交叠地躺了五六个修士,绣着精美绣花的鞋尖有些嫌弃地避开了其中一人,一步跨开,走向了场中仅剩的三人。 宋智色厉内荏地瞪视着向她走来的叶卿云,虽然听到了自家神尊的呼唤,但他此刻已经无法分心回应。他手中持一面挂着铜铃的赭色小帆,摇晃间有一只又一只幽魂自其中悲嚎而出,前赴后继地扑向了叶卿云。 叶卿云手中擎天剑剑身一抖,震开一片血雾。剑锋骤然由下至上地一勾一劈,一道道银白的剑光如重影般交叠而出,在虚空中震荡而分,若万花盛开,云霞织锦,光影交错中,每一道剑光都充满杀戮的气息。 万境春生剑第三式—— 彼岸不见花! 剑光沿着前行的轨迹荡漾开一层又一层波纹,似暴雨落湖心,织开一层锐不可当的剑网,将所有试图攻击她的幽魂斩于剑下。 随着帆中幽魂的逐渐消耗,宋智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荒谬的无力感。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剑法,这凌厉的剑气、高深莫测的剑招,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之强的剑修! 而且还是越阶斩杀了数名还丹境修士,力抗他这个脱窍境的入法境剑修! 这怎么可能呢??就连万剑宗的掌门首徒在入法境之时,也不过是一个连剑灵都无法唤醒的末流修士,必须终日被庇护于宗门之中,不敢擅自外出。 可这个女剑修..... 竟恐怖如斯! 叶卿云若是知他心声,必会发出嗤笑。 剑修一道,自古以来素有越阶杀人的可怕实力。然万年后剑道凋零,自诩剑道正宗的万剑宗也不过是传承了‘人剑灵’之术的旁门左道。此等雕虫小技到正统剑修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所谓夏虫不可语冰,纵使叶卿云将其中奥妙与宋智慢慢道来,他也是听不懂的。 犀利的剑气凌空压下,宋智艰难地催动手中帆形法宝抵挡,心中叫苦不迭,只期望自己眼中无所不能的神尊能快些腾出手来救他一救。 可他哪里知道,他的神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戌陀罗神尊看自己的信徒如此没用,被一只卑微的蝼蚁死死压制,内心怒不可遏。他硕大的鼻孔中喷出两道灼热的烟气,终于打算拿出真本事应对这一人一傀。 “化相——!” 他仰天一声怒吼,周身气浪如海啸爆发般掀涌而起,本就庞然大物般的身躯竟伴随这一声怒吼暴涨数十丈。巨峰般的拳头以一种肉眼难见的速度当空划出一片残影,凶猛爆裂地轰向了申明舒。 拳风咆哮而至,凌空而立的黑衣男子如滔天巨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舟,衣摆随风猎猎作响,碎发飞舞着被刀割般的风卷贴至耳后,露出了那一张惊心动魄的俊容。 他桀骜不驯的眉眼似不将这天地间的一切看在眼中,这地崩山摧的一击只在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留下了一个浅淡的倒影。 忽然,他周身的魔气倒卷,一股熟悉又恐怖的吸力自他身上传来。云巅之上,千丈之遥,无数飞鸟如落雨般当空坠下,山林从中,千里之外,感受到威胁而四处奔逃的妖禽走兽,纷纷控制不住地倒退。 一只修炼百余年的虎妖四爪插地,死死扣住地表,却被这强大的吸力拖拽出百米后,在地面留下触目惊心的沟壑,而那能抓碎百炼之钢的利爪也在腾空的一刻寸寸崩断。 戌陀罗神尊那声势浩大的一拳在半空中似被一层无形的阻力拦住,不得寸进,也无力收回。他惊骇莫名地看着数不清的活物在眼前这诡异魔尸的面前化作片片血雨融进了他的体内。 “申明舒——!!不可以——!!” 叶卿云以剑杵地,那恐怖的吸噬之力如有灵性一般,自她身旁清风般穿过,以她为圆心划下了方寸安全之所。然而她的面色却极其难看,比那在吸力中苦苦挣扎的宋智还要可怕。 她声嘶力竭地朝申明舒呼喊,然而她的声音在咆哮的风和万兽的哀嚎中被消弭殆尽。 叶卿云仰头看着凶焰滔天,被浓浓血雾包裹住的申明舒,急得五内俱焚,双目泛红。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申明舒现在的情况有多危险,用命悬一线来形容都不为过! 自那日在天芪山剑冢中,沈清河一语道破那困住申明舒元神的诡秘血云乃是‘天谴’以后,叶卿云就在刻意地控制申明舒的杀戮欲望,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也正是为了防止他再造杀孽。 ‘天谴’,乃道之极刑。非天地不容之孽,万界难赦之罪才会落下天谴。凡天谴降下,受刑之人必形神俱灭,永不超生! 申明舒体内天谴之力十分古怪,但归根结底依旧是这众生惧怕的天道刑罚。君不见从古至今多少魔道巨擎因为早年肆意杀戮,导致最终陨灭于九九天劫之下。而天谴是比天劫可怕万倍的存在,是连仙人都不敢提及的忌讳之物。 申明舒自万年大劫至今,已经于混沌蒙昧之中不知屠戮了多少生灵。也许再多一万,又或许只需再多一个,便会再次引来天罚。到那时,纵使叶卿云恢复前生修为,甚至再进一步渡劫飞升,都回天乏术了。 叶卿云咬紧牙根,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中那翻腾的血雾。 越来越多的飞禽走兽化作血雨,源源不断地哺食着申明舒的魔尸之身。黑衣飘荡,若深渊恶魔,申明舒苍白的脸上竟徐徐生起一丝血色,原本泛青的双唇也透着诡异的殷红。 他享受地眯起一双凤眼,愉悦得似冰湖回暖,破开了一道缝隙,便可从中窥探那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死寂的胸膛中,那颗停摆许久的心脏忽地颤动了一下。 枯白的心脏像是被注入了魔神的血浆,又像是一条被染色的布,缓缓从底部爬起可怖的死黑。 与申明舒斗法的戌陀罗神尊此刻已经被吓破了胆,他自家人晓自家事,他这身通玄境的修为不过是靠信徒之力支撑起的身外化影,他真正的本体压根儿就不在这。可是面对这个可怕的男人,他竟然有种纵使本体在这也无处可逃的恐惧。 而且仙飨宗供奉的三十六天罗神中,自己不过居于末位,甚至在摩诸城隍面前都要伏低做小。哪想到应信徒之召,以为是来大发神威地斩杀几个小修士,却碰上这么一尊煞神? 这通天的魔气,比之‘他’也不遑多让了。 戌陀罗神尊畏惧申明舒的实力,已经起了逃跑之心。可那拳头却似黏在了半空,无论如何也无法收回。 更让戌陀罗神尊心胆俱裂的是,他这一身神力竟然顺着拳头的方向也被那煞神逐渐吸噬。 不过眨眼间,方才暴涨的身躯就挛缩回了原样,甚至还有继续缩小的趋势。 戌陀罗神尊古铜色的方脸都吓青了,慌张地大喊:“我投降!!我认输!!道友快快收了神通吧!!” 然而现在求饶已经晚了,申明舒眼中血色蔓延,吸噬了神力的他回味般冲着面无人色的戌陀罗神尊舔了下嘴唇。殷红的舌在唇上留下一道血腥的水光,此时的戌陀罗神尊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盘等待享用的美餐。 戌陀罗神尊见他这副疯魔样子也知道沟通无效了,他们神道修士与其他修士不同,他此身虽是化影,却连通本体。戌陀罗神尊心胆尽丧地发现这煞神的恐怖吸力骤然加剧,且竟然透过化影勾连了他的本体,将他本体之中的神力连根拔起般抽出! “啊啊啊啊!!!” “放过我吧!!魔尊大人!!放过我吧!!!” 本源之力被吸取的痛苦让戌陀罗神尊的身躯都开始扭曲变形,他撕心裂肺地求饶,一身神力如抽筋扒皮般被申明舒卷吸而去。 他现在真的怕了!简直是悔不当初! 他就不该要这没用的脸面,来帮这群废物信徒!现在不止没装到,还要丧命于此了! 就在戌陀罗神尊叫苦连天地哀嚎之时,地上的叶卿云动了。 剑出,劈风斩云! 擎天剑化作一道流光带领持剑之人穿梭于漫天生灵之间,于怒卷的气浪中生生劈开了一道缝隙。侥幸处于这道缝隙中的野兽掉落在地,立马头也不回地亡命而逃。 一片霞光自剑尖出喷涌而出,浩荡剑气于剑身处蓬勃迸发。在这一片死地旋涡中逆流而上,若千道彩虹横跨弱水,四周罡风震裂,呼啸着撑开了万顷幻象天地。 吞卷无数生灵的魔气旋涡上骤然盖上了一座梦幻般的海市蜃楼,万千道光影垂丝而下,所有笼罩于这片霞光中的生灵眼中都浮现出了如酣醉般的痴忆之态。 就连通玄境的戌陀罗神尊也双目恍惚,似跌落了一个为其量身打造的黄粱美梦之中,那张生硬的脸上浮现出张狂的笑容。 在场所有生灵中,只有申明舒丝毫未变,他一双眼珠已经变为红玛瑙般的颜色,剔透又残忍。但是朝叶卿云望过来的那一刻,里面所有的杀气与污秽都似冰消雪融般消散,只余下满满的欣喜与纯然的稚气。 叶卿云看着他面对直指向自己的剑锋,竟然不躲不避,反而毫无防备地张开双手,似乎打算像以往那样接住她,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马上恢复了一往无前的坚定。 她不会伤他,但她必须阻止他! 剑尖破浪而出,在即将到达申明舒胸口半尺之时骤然回旋,叶卿云手腕一挑,剑锋画圆,以申明舒为中心,将其周身庞大吸力一扫而断。 似斩断三千青丝,无数被吸力牵引而来的生灵随这一剑而落。若暴雨倾盆,洒向地面。 那跌落在地的妖禽野兽无一不双目痴迷,宛如陷进了一场美梦,不知如何挣脱而出。 这就是前世叶卿云自创,曾横扫修真界万千剑修的极情剑法,七情式第五剑—— 问君可曾恋红尘! 一线血丝顺着叶卿云的嘴角滑下,她转身看向申明舒,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想要拉住他的手。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裂缝出现在她身后,一只眼熟的古铜色大手骤然伸出,刚刚越阶使用了极情剑法的叶卿云就在猝不及防之下,被那大手一把抓进了裂缝之中。 “申....” 她的呼唤声戛然而止,触手可及的指尖就这样在申明舒面前与他的手堪堪擦过。 叶卿云震惊地落入黑暗的最后一刻,耳边传来申明舒泣血般的怒吼。 30. 城隍娶亲 鬼哭狼嚎、调不成调的唢呐声惊醒了昏睡中的叶卿云。 她一睁开眼,就看到满目摇晃的红。 一股刺鼻的脂粉味熏得她头疼,面上似乎还罩着一层红纱,闷得她喘不上气。 她一把扯下了罩在脸上的红纱面帘,伴随着身下不停地摇晃,打量起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红绸缎子四面墙,龙凤玉佩金铃铛。这分明就是凡间成亲坐的花轿!别当她叶少宗主不食人间烟火好吧? 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绸缎上好的喜服,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现在分明是在不知道要去嫁给谁的路上! 叶卿云皱着眉头一把掀开了轿窗的帘子,刚要伸头往外看,一只青绿粗壮的手就一把将她按了回去。 “新娘子,快坐好。” 嘶哑沉闷的声音自花轿外传来,叶卿云在帘子落下前匆匆一瞥,就看见一张脸颊抹了胭脂的牛头,冲她咧开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笑。 我的娘嘞! 叶卿云被它丑得一激灵,后背贴着花轿长吁了一口气,好半天才缓过神。 “新娘子莫要着急,咱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花轿外又传来那牛头嘶哑的声音,这次叶卿云学聪明了,没有一把掀开轿帘,而是小心翼翼地拿手指拨开一道缝隙,顺着那条缝隙朝外打量。 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吓了她一跳的丑牛。那是一个牛头人身的妖怪,牛角上挂着一朵大红芍药,粗犷壮实的牛脸上不伦不类地抹了两团胭脂,魁梧的身上偏套了件女装红裙,多毛的大手上似巨人捏豆般,滑稽地拿了把小巧玲珑的扇子轻摇。水桶般的腰学凡间风情万种的半老徐娘一扭一扭的,看得叶卿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只看了两眼便立马辣眼睛地调转视线,顺着空隙查看起四周的环境。 轿子外面是片荒郊野岭,草木蔓生,枯树斜颓。叶卿云原本以为只有她这一个花轿,可哪成想,掀开帘子一看,这片荒郊野岭处除了她坐的这顶轿子,仅她望过去的这个方向就足有十余顶。 所有花轿都是一样的制式,四个头颅低垂、不辨生死的轿夫抬着花轿慢悠悠地走。每个花轿旁边都跟着一个红娘打扮的妖精,粗略看去可真是百花齐放,蛇虫鼠蚁是聚了一窝。 叶卿云是个耳聪目明的修士,她隔着那吹得五音不全的唢呐,隐隐能听到其他花轿中传来女孩子们细弱委屈的哭声。 看来这新郎官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叶卿云撇了撇嘴,意兴阑珊地放下了拨开轿帘的手指。 眼下情况大致了解了,当务之急是怎么逃出去找申明舒汇合。她可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昏迷前听到的那一声怒吼。 唉,又不知道要疯成什么德行。 叶卿云低垂眼帘,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摸上右手手腕,一圈红绳在她的摩挲下若隐若现。同心千千结,还丹境的灵宝,一般被用于秘境探索时联络之用。被叶卿云拿到手后专门用来拴申明舒。 此物不能立刻将相隔很远的两人拉扯到一处,但是却能相隔万里之遥也能使一方感应到另一方的生死与位置。 叶卿云扯了扯腕间红绳,隐于虚空的另外半截立马传来了兴奋不已的拉拽感。原本还松松缠于腕间的红绳被另一端传来的巨大拉力猛然收紧,勒得叶卿云“哎呦”一声。 “新娘子,怎么了?” “没事,磕到头了。” 叶卿云龇牙咧嘴地敷衍了一句,恨恨地使劲一拉红绳,想要报复回去。可那边估计是理解不了她的想法,扥紧的红绳不止没有停下,反而还波浪似地抖动了起来。 叶卿云看着抖动的红绳,眼前仿佛凭空出现了某人正一边跑一边狂摇红绳的愚蠢画面。 苍天! 叶卿云悲愤扶额,有种养了一只爱撒欢的哈士奇的错觉。 但所幸是联系上了,只向天祈求申明舒这一路能直奔着她过来,别再遇见什么奇怪的意外,比如又掉沟里了这种。 放下了心头大患的叶卿云,开始琢磨着怎么先靠自己摆脱这一群送亲的队伍。 她的储物袋被人拿走了。这是她一睁眼就发现了的事情。幸好擎天剑和鬼猕猴等等都收纳在红尘百相图中,自己只是没了那些好用的法宝。 但是储物袋必须想办法拿回来,毕竟那里面还有两个很重要的东西。一个是汲长裘留下的黄铜佛像,一个是她打劫来的一心念珠。 这一心念珠她之所以还没有给申明舒戴上,是因为其有一个使用条件她暂时还没有达成。所以才只能用同心千千结先把申明舒给拴上,没想到这东西竟然意外的很好用。 叶卿云想着想着又摸上了胸口处,发现自己虽然被人换了身喜服,但是脖子上挂着的那样东西还在,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所在的这个送亲队似乎走得并不着急,花轿摇摇晃晃,以这些非人之物的脚程,半炷香过去了,周围的景物竟然也没多大变化。慢吞吞地,晃得人昏昏欲睡。 叶卿云看不出外面这些妖精的来路与境界,于是谨慎地将轿帘掀开一角,开口试探道:“哎,那位...你能告诉我,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么?” 那牛头妖怪听到叶卿云的声音很快就回了头,憨壮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人性化的‘娇笑’,它握着扇子朝叶卿云打趣一拍,却带起呼呼风声,“哎呦新娘子,您可别同奴家说笑了,咱们这不是赶着去拜堂吗?” 叶卿云被它笑得小脸一绿,心里头瘆得慌。明白了,这是头母牛。 叶卿云转换语气,嘴角扯起一抹生硬的笑,咬着后槽牙叫道:“姐姐......我是想问,我们这喜堂设在哪里了?” 牛头怪被叶卿云一句“姐姐”叫得心花怒放,拿那把小巧的扇子想害羞似得挡住脸,却只挡住了一个鼻孔,但这也拦不住它的好心情,嗬嗬地笑着道:“新娘子嘴真甜,成亲以后一定能得到城隍大人的宠爱。估计是轿子太热,把你闷坏了,连路都认不得了。我们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城隍庙啊!”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叶卿云僵着脸继续朝牛头怪微笑,“那...姐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新娘子啊?” 一回生,二回熟,叶卿云这次这句姐姐叫得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牛头怪听她这么问,突然促狭地冲她挤了挤那双牛眼,一副‘我很懂你’的样子道:“哎哟,新娘子是怕其他姑娘和你争宠是吧?唉,你这就不对了,摩诸城隍大人是何等的身份,怎么可能只娶你一个凡尘的小女子呢?大人他啊!要爱这众生!你怎么能妄图独享大人的爱呢?而且大人每三年才举办一次百姬大婚祭,每次只宠幸你们这一百人,这是何等的殊荣和恩宠啊!新娘子,虽然奴家很理解你对大人的爱,但做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贪心太过。” 它这苦口婆心的一番话差点没给叶卿云说吐了。 每次一百人??还只???还恩宠???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哦,她错了,看那‘娇羞’的牛脸,估计是很期待了。 叶卿云强忍着胸口翻腾的恶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们走得这么慢,会不会赶不上大婚祭啊?” “新娘子你就放一万个心。”牛头怪拍着结实的胸脯,振振有词地向她保证,“你别看我们走得慢,其实是为了等其他的花轿,大婚祭的习俗就是要所有花轿一起落地。喏,你看,翻过这座山头,我们就要到城隍庙了。” 牛头怪朝着不远处的山一指,叶卿云顺着它指着的地方看去,是一个不高不矮的山峰,浓郁的灰雾自山脚下缭绕。 “新娘子你就安心歇歇,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牛头怪似乎不愿意再与她多说,扇着扇子将她按回了帘子里,还贴心地把她摘下的红纱面帘严丝合缝地给她重新戴好了。 叶卿云已经探清了自己想要知道东西,便也没有再挣扎,安安稳稳地坐了回去,垂眸思索着对策。 单凭那些花轿里传来的哭声,叶卿云就可以猜到,这些新娘估计都是和自己一样,不是被逼上花轿,就是被从别处掳来的,并非出自自愿。且听那牛头怪所言,这些新娘大多数应该都是不懂法术的凡人。 若是贸然动手,一是不知这群妖怪的底细,二是恐伤及无辜。 可若是到了那城隍庙,就更难脱身了。毕竟那个所谓的“摩诸城隍”和之前遇上的戌陀罗神尊同属一脉,估摸着也是个通玄境。 叶卿云一下子犯了难,眉头紧锁,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千里之外的郜国官道上,一个黑影卷起一阵魔风,呼啸而过。直将一路行人冲得人仰马翻,哀声遍野。 在那魔风散去后,有几道遁光从天而降。 光华散去,露出了一行人的样貌。为首之人一袭水蓝宫装,娇美的面容透着疏离的高傲,目下无尘—— 正是那得了唤魂之法所指,一路追杀叶卿云而来的姚佳音。 31. 撞花轿 “戌陀罗,你有心了。” 空旷华丽的大殿中,一个峨冠博带的中年男人端坐于气势非凡的宝座上。他神情散漫,单手扶额倚在宝座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朝不远处的高大人影道谢。 戌陀罗神尊一脸谄媚地坐于下首,这种猥琐的表情挂在那张方额阔面之上,说不出的违和。他瓮声瓮气却语气殷勤地道:“摩诸大人,我戌陀罗和您打包票,这女修绝对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剑修。虽然才入法境,但她可是仅凭一人,就斩杀了我数名还丹境的信众。” “哦?跨阶斩杀?”摩诸城隍来了些兴趣,挑眉问道。 “没错!”戌陀罗硕大的头颅点个不停,“而且若不是我出手将她拿下,她甚至有可能斩杀我一个脱窍境的信众。” “嗯?横跨两阶?果然是个绝世天才!这种修士最差也是个天灵根,甚是有可能是个气运加身的!好!太好了!”摩诸城隍激动地挺直了腰身,脸上甚至泛起了兴奋的红晕。 “戌陀罗,你这份情我记下了,你若有何所求,只要符合情理,尽管开口便是!”摩诸高兴地大手一挥,就要赏赐戌陀罗。 戌陀罗看摩诸城隍那亢奋的样子,趁热打铁地要了些切实的好处。 与那魔尸斗法之时,他被那魔尸狠狠吸走了不少神力。逃跑之时咽不下这口气,转头抓了那魔尸的主人献给了摩诸城隍。 这可是一石二鸟的计策,不仅能从摩诸这里讨到一些好处疗伤,而且他刚刚还故意隐瞒了这女修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魔尸傀儡的事情。一想到摩诸准备对那女修不利时,迎面撞上那可怕的魔尸.... 戌陀罗内心阴险一笑,到时候他只要趁摩诸受伤之际把他生吞,就再也不需要靠着自己那些废物信众可怜巴巴的几缕信仰之力修炼了。 呵,到那时,这仙飨宗三十六天罗神的排位也是时候动上一动了! 戌陀罗这边因为自己的阴暗谋算窃喜,摩诸因为得了便宜暗爽,不知互相心声的两人相视一笑,场面皆大欢喜。 而正被他们议论的叶卿云,如今情况却不大好。 摇晃的花轿到了山脚下不知为何突然加速,大红的轿子如同在狂风中奄奄一息的火苗。那抬轿的轿夫像打了鸡血一般,脚步生风,翻山越岭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这可苦了这些花轿里的新娘子,被晃得东倒西歪,哀哭不绝。 叶卿云虽是修士,但是在花轿这狭小的空间内也是被晃得头晕眼花。她感受到花轿移速的骤变,紧张地掀开轿窗的帘子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说时辰还早吗?” 刚才还和她谈笑风生的牛头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神色突然变得阴森恐怖,牛角上那朵芍药花颤巍巍的,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食人鱼。 “新娘子,你命不好,这次大婚祭来了一百五十顶轿子。” 他漆黑的牛眼晦冥阴翳,说着叶卿云听不懂的话。 “一百五十顶....那会怎么样?” 叶卿云心慌地握紧了手,葱白的指节攥住了绣着金凤凰的艳红衣角。她担忧地看向四周那些哭声不断的花轿,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大人只娶一百个新娘子。”牛头怪冲她咧开了一个森然的微笑,“只有最幸运的新娘才配参加大婚祭。” 它说完这没头没尾的话后,就不再搭理叶卿云。 头顶的天空乌云密布,不见天日。阴沉的灰蓝笼罩住了整片山野,如同用最低劣的墨水勾画的枯寂山路上,一顶又一顶花轿突兀地出现在弯弯曲曲的路道中,像一盏盏大红灯笼般依次亮起,给灰白色的山路上添了一抹诡异的生气。 送嫁的队伍排成一条条一望无际的长龙,自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的目的地都只有一个,就是山路尽头的那一个巍峨古拙的庙宇。 翻过了山就是一条平坦的大路,径直向前走是一片宽阔的空地,横纵远超百丈。爬满了青苔的石砖上,每隔几步就在地上贴了一个‘囍’字。但是这么一眼看去,不止不觉得喜庆,反而有种不祥的气氛。 空地两旁站了几排穿着喜庆的妖物,他们手持乐器,吹拉弹唱。这片广场的后面就是那座庙宇,一只老鼠精留着两撇细长的胡须,穿着一身管家服饰,垂手立在那庙前的石阶上。 他黑豆似的小眼睛计数般数着远处的花轿,灰毛的脑袋一点一点,头上镶着红玛瑙的小圆帽也跟着晃动。 所有的花轿都在那广场上停了下来。一顶又一顶,紧凑有序地排列其上。抬轿子的轿夫站定后依然没有放下花轿,似乎在等一个命令。 当最后一个花轿也在队伍的末位定住后,那冲天的难听唢呐声,仓促地戛然而止。如同一只被掐死的鸡,将后半截的尖叫声带进了幽冥。 叶卿云坐在轿子里,已经能清楚地听到两旁花轿里低声的啜泣。细细的嗓音嫩得像荷叶儿,轻轻一掐都能掐出水来。 都是芳华正茂的少女,她这二十多岁的成年女子放到这群新娘子里面竟然都有些显老。 “怎么这次多了这么多——” 尖细刺耳的声音在花轿外响起,很快得到了回应。 “大人,今年有几处郡县的收成不好,贱民们交不出香火,就凑了新娘子来抵债。南面又发了水,淹死了不少,信徒们怕耽误了城隍大人的大喜,就从周边国家找了不少新娘子。一来二去,就多了些。” “荒唐——”尖细的嗓子拖着磨耳的长音,“这是给神的供奉!怎么能如此不虔诚?大婚祭的新娘子必须精挑细选,这般糊弄,小心灾祸临头,死无全尸——” 那怪声怪气的调子听得叶卿云眯起了眼,只零星几句话就让叶卿云大致摸清了这仙飨宗的神道供奉。 呵,她当是什么了不得的神道修士,原来是一群邪门歪道在这里为祸人间! 从没听说过神道修士如此逼迫信众的,交供奉便保你平安,若不交便多灾多难。好一个明码标价的神! 叶卿云想到自己前世补天时那几位拼去魂消道散,也要将人间众生庇护住的神道大能,嘴角扯起一抹不屑的嗤笑。 鼠辈狗胆,也敢妄自称神? 花轿外的哭声越来越大了,叶卿云合上双目静静地运转内息。她不知道新娘子超出一百之数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是听那牛头怪的语气就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之前越阶使用自己元丹时自创的极情剑法,现在体内真气紊乱,內府受创。眼下风雨欲来,只有尽快调息,才能以静制动。 果然不出叶卿云所料,她才调息了片刻,就听外面那道尖细的声音说道, “既然多了五十个,那就还是按照老规矩办吧——” 这道嗓音的主人话音一落,不知为何,广场上群妖的妖气顿时大盛,连那奏乐之声都像是被鼓足了劲儿一般,吹拉得更加卖力了。每个花轿旁跟着的那些妖精个个眼珠爆发出贪婪的血光。 它们悄无声息地慢慢从花轿旁退开,走到了广场边缘,每一只妖盯着那些花轿的目光,都好似在看一盘送到嘴边的美餐一般,垂涎欲滴。 群妖散去后,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声令下: “起——” 安静许久的花轿突然动了,轿身一晃,惯性把叶卿云摇得一个趔趄。 “转起来——” 一顶顶花轿在此起彼伏的少女尖叫声中打破了队列的秩序,死气沉沉的轿夫们麻木地抬着轿子,踩着一种虚浮奇怪的步伐,混成了一片环形。像是被洗牌的麻将,交错穿梭。 他们的脚步不再像来时一般稳健,足尖点地,小腿交叉,如同喝多了的醉汉般蛇行,把轿子里的新娘子们晃得哀哭求饶。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见花轿的次序已经被完全打乱后,那尖细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却仅发出一个恍如催命般的字—— “撞——” 森然的尾音一落,那些轿夫就像奉了圣旨一般全都齐齐停下,旋即训练有素般两两捉对,轿夫们抬着花轿的手骤然发力,腰身下沉、脚步横跨,将两顶花轿用尽全力般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哐——” 第一下,巨大的响声交叠炸鸣,伴随着少女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叶卿云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摔在了轿身上,撞击产生的强烈震感直达肺腑,喉咙间都泛起了一丝腥气,耳边紧跟着传来隔壁锥心刺骨的痛呼声。 “哐——” 第二下,残忍的撞击不给人任何的反应时间,一根带血的金钗不知从哪个花轿里甩了出来,上面金色的凤凰被比肩迭踵的脚踩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哐——” 第三下,叶卿云用手扒住了轿沿,擎天剑悍然飞出,朝着那布满红绸的轿身狠狠一挥。 锋利的剑刃却没有在花轿上留下一丝痕迹。 叶卿云瞳孔一缩,紧接而至的是更加剧烈的第四次撞击。 “哐——” 这一下,让几顶本就摇摇欲坠的花轿自外部炸开数道裂缝,尖叫惨叫漫天飞舞,有的花轿甚至从那裂缝中掉出了新娘子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 叶卿云所在的花轿,轿窗上的帘子已经被撞掉了,她清晰地看到与她对撞的那顶轿子里伸出了一只沾满血迹的手。 那个小姑娘看着才十几岁,镶金的头面歪坠在发髻间,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被磕得到处是血。她的轿帘也掉落了,此刻看到尚算齐整的叶卿云,哭着朝她拼命伸出带血的指尖,泣不成声地喊: “姐姐,救救我——” “哐——” 夺命般的第五下。 一百五十顶花轿里足有三十多顶在这一撞中应声而碎,一个又一个新娘同炸裂开的花轿一起落地。木屑翻飞,划花了她们的脸,身上的鲜血将那艳红的嫁衣染得更深,她们倒在地上,求救般地看向周围,却只见一双双垂涎的眼睛在看到她们掉落出来的一刻,爆发出欲望,嘶吼着朝她们冲了过来。 她们是开盖的美酒,掀盅的浓汤,是这些禽兽们到嘴的美食。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广场,幸存的新娘们趴在花轿中瑟瑟发抖。而那几位不幸掉落的新娘,转眼间就被四周蜂拥而上的妖物们分食殆尽。 半晌后,妖众们满面餍足地散去,地上只余下残缺不全,雨星零散的几块嫁衣碎片。 叶卿云呆滞地维持着一个伸手虚握的动作,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女湿润温热的血迹。 她明明抓住了的.....她明明抓住了那个孩子..... 叶卿云的目光垂下,落在了地面歪倒一旁的镶金头面上,一双清湛的桃花眼逐渐爬上了疯魔般的血丝。 站立于高高台阶上的老鼠精满意地看着数量锐减的花轿,伸出枯瘦的手指数了数。随后又有些不耐烦地命令道: “还是多了,再撞——” 然而他话音未落,只见广场上一个还算完好的花轿像是自内部充满了气一般逐渐膨胀,翻滚的红绸在清脆的一声裂响后猛然炸开。 几十具魔尸与傀儡自那花轿中蜂拥着推搡而出,杀向了四周的轿夫和妖物。 一片混乱之中,一个面戴红纱的新娘踩在一个妖物的尸体上,朝它望来了漠然的一眼。 她手中握着一把湛如霜雪的长剑,剑锋随着视线抬起,寒气森森地直指它的咽喉。 抢亲 “抓住她——快抓住她——!!” 老鼠精尖声嘶叫,按住即将掉落的小圆帽,连滚带爬地往庙门口跑。靠着卓越眼力活到今天的老鼠精在看到叶卿云剑尖抬起来的那一刻,就知道碰到硬茬子了。 大婚祭用来娶亲的花轿是用特殊材质制成,还丹境以下的灵器法宝是根本无法从内部将花轿破开的。这也是为了防止送来的新娘子里面有修士的存在。 摩诸城隍不是傻子,他要求的新娘子大多数都是凡人,偶尔混进来一两个修士也没有超过还丹境的。毕竟还丹境的弟子一般都是各大宗门重点培养的人才,贸然捉了,也许会惹出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即使偶然会有修士混进新娘子的队伍之中,也都老老实实地被困在那花轿里面。 叶卿云手中的擎天剑虽然本身是渡劫期的灵剑,但是曾于天劫下受损,又被困于剑阁秘境中万年。以叶卿云如今的境界,不调动自己化神的剑意,也就只能将擎天剑使出还丹境左右的威力。 她先前使用极情剑法已经内息紊乱,短时间内不敢再越阶使用剑法。在花轿中仓促一砍,才没能破开花轿。 形势危急之下,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红尘百相图内封印的所有御尸和傀儡都一股脑放了出来。她就不信,这么小一个花轿,这么多的御尸和傀儡还能撕不破?撕不破也给它撑破! 结果也不出叶卿云所料,这花轿内部虽然结实,但也扛不住这么多御尸和傀儡的撕扯。 眼见着自己放出的御尸和傀儡已经与那些轿夫和妖怪们战到了一起,叶卿云一声召唤: “悟空!” 正将一个轿夫撕扯得七零八碎的鬼猕猴听到主人的呼唤,瞪着一双猩红的眼,嗖的一下就跃回了叶卿云的脚边。再抬起那只毛茸茸的猴脑,只剩下对主人的依赖与乖巧。 “去捉住它!” 叶卿云抬手朝那落荒而逃的老鼠精一指,鬼猕猴就朝那方向凶狠地一呲牙,旋风一般冲了出去。 “哎呦!城隍大人救命呐——” 老鼠精见那凶悍异常的鬼猕猴朝自己追了过来,吓得一个踉跄摔在了高高的石阶上,随后哭天抢地、手脚并用地往庙门口逃窜。一边逃还一边高呼着摩诸城隍的尊号。 叶卿云见鬼猕猴已经离那老鼠精咫尺之遥,便也不再管它,抬手一剑对上了一只朝她俯冲而来的乌鸦精。 叶卿云手中剑刃与那乌鸦精的利爪和鸟喙撞击出了“叮叮当当”的铿锵回响。 她手中长剑一舞风动,寒光飞旋,细密的剑光如织罗网,将那乌鸦精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此时的叶卿云手中剑甚至未带剑意,只凭剑招剑式便将这脱窍境的乌鸦精打得手忙脚乱,羽毛横飞。 没错,脱窍境。 叶卿云手下的御尸傀儡与那些妖物一接触,她就发现了这群之前看不清底细的妖物究竟是何修为。 他们是脱窍境,可又不是一般的脱窍境。这群妖物虽有脱窍的境界,却似乎是利用什么秘法强行提升而来。 叶卿云手下套住的最强御尸就是那还丹境的万剑宗唐瑞和那只佛修御尸。这两个御尸虽是还丹境,但是实力比之脱窍初期也不差太多。可那些看似脱窍的妖物却被这两只御尸砍杀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足以看出它们这境界有多么的不稳。 而且如今的修真界妖族一支血脉凋零,能靠自己修炼到脱窍境炼化横骨的妖物简直是凤毛麟角。 怎么可能一个摩诸城隍手下就聚集了如此多的化人妖物?再者,那些妖精皆是半人半兽的形态,要么是修炼出了岔子,要么就是根本还没修炼到蜕化人身的境界,只是被什么邪法揠苗助长地强行变化成了这副模样。 和这些妖怪打架,不要太游刃有余。 叶卿云看那乌鸦精在她手下苟延残喘的样子看得心烦,手中擎天剑当头一劈,灿亮的剑光一斩而过,将那乌鸦精的翅膀劈断了一只。 失去平衡的乌鸦精一声惨叫,啪叽一下落在了地上,沾血的鸟喙扭向一侧,像只菜板上的死鸡。 “哎呦——” 一团灰球叽里咕噜地滚到了叶卿云脚边,叶卿云掀起裙角,大力一踹,那老鼠精就四仰八叉地趴在了地上,露出了那贼眉鼠眼的真容。 “吱吱——”鬼猕猴邀功地蹲到叶卿云脚边,将茸茸的猴脑不住地往叶卿云裙带上蹭。 叶卿云鼓励地拍了拍它的脑袋,指使它继续去帮被七八只妖怪围住的御尸唐瑞。 鬼猕猴卷着旋风离开后,叶卿云才垂下眼看着这只作怪的老鼠精。 她一脚踩在了它的胸口上,把老鼠精踩得嗷嗷直叫。 “闭嘴!” 叶卿云被它嚎得脑仁疼,不耐烦地将剑尖横在了它尖锥似的鼻尖上。老鼠精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它冷汗直流地盯着眼前锐利的剑尖,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我问,你答。” 叶卿云纤长的睫羽垂下,给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蒙上了一层晦暗的阴影,让这张看上去清秀脆弱的娇美面庞平添了几分邪肆与浓艳。 老鼠精忙不迭地点头,紧缩着脖颈,短粗的脖子被它硬挤出了四五圈褶皱,好似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那灵剑削断了鼻尖。 “很好。”叶卿云勾了勾嘴角,她最欣赏识时务的人。“我问你,摩诸城隍的修为到了何等境界?” 老鼠精抖似筛糠的身躯突然一僵,似是没想到叶卿云上来就问这么忌讳的问题。它长长的胡须哆嗦着,吭哧了半天也没吭哧出来半个字。 叶卿云见它不配合,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细碎的杀气自那双妩媚的桃花眼中一闪而过,擎天剑的剑锋缓缓地向着老鼠精的脖颈移了一寸。 凛冽的剑芒激起了老鼠精脖颈上的绒毛,吓得它三魂不见了七魄,哪里还管什么信仰不信仰,城隍不城隍的,忙尖叫着喊道: “通玄境中期!!城隍大人的修为十年前到了通玄境中期——” “那现在呢?”叶卿云继续逼问。 “小的也不知道,仙子明鉴呐,城隍大人的修为境界哪里是小的这种微末精怪敢去打听的!只是十年前城隍大人突破到通玄境中期的时候,仙飨宗的三十六天罗神位变动,小人才侥幸得知大人的修为的...” 老鼠精脸上的汗珠成串滚落,若不是那一层灰毛阻隔,应该已经能看出面色惨白了。 看它这幅没胆的样子,估计说的是实话。 叶卿云心中思量片刻后,又问道: “那我再问你,这百姬大婚祭究竟是要做什么?抓来这些新娘子对于摩诸城隍又有何用?” 老鼠精当二五仔是一回生二回熟,再听到叶卿云口出忌讳的问题也不犹豫了,倒豆子般干脆利落地都交代了。 “仙子有所不知,仙飨宗三十六天罗神的神位来之不易,境界突破也不似一般的道门修士一样水到渠成。若想要修为更进一步,只有命信徒举办‘神祀’,以信徒血肉、信徒精血或以信徒灵魄供奉...三十六天罗神各有其法。” “而城隍大人的‘神祀’就是这‘百姬大婚祭’,以这百名少女最纯净的血肉供奉大人,助大人神力增进。城隍大人已经是三十六天罗里面最仁慈宽和的了,只要各个州郡县城每隔三年上供百名少女,便可以保三年风调雨顺,人畜平安.....” 老鼠精说着说着,黑豆似的小眼睛里又泛起了崇敬和狂热,似乎觉得每三年杀戮百名少女的摩诸城隍才是真的菩萨下凡,没有比他更仁慈的‘神’了一样。 叶卿云听得心里直犯恶心,恼怒地用剑身抽了那老鼠精一巴掌,打断了它继续吹嘘摩诸城隍的话。 一群屠戮众生的邪魔外道,杀得少的竟然还被尊崇为‘善良宽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怪不得!怪不得她早前和申明舒在山林中撞见的那一家人,夫妻两个骨瘦伶仃,面色枯槁,就连怀中抱着的幼童也是小脸惨白,毛发稀疏。 她起先还以为是天灾导致人间颗粒无收,才把他们饿成了那副模样。现在看来分明是被某个天罗神收取过‘供奉’才会变成这样。 叶卿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她一直自问自己不算是一个立志匡扶正道、好管闲事的修士。前世身为青云造化宗少宗主的她,行事素凭喜好,亦正亦邪。和申明舒那个背着一把太乙诛邪剑追着天下妖魔到处乱砍的家伙都不是一路人。 她光知道万年后修真界道门正统凋落,人人用外道修炼。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正邪不分的程度! 仙飨宗作为修真界九宗六门十二派之一,可以说是威名远播。而这样的修真大派都在修炼如此邪魔歪道之法,更遑论其他数不胜数的小宗门呢? 叶卿云本以为拿妖兽魔尸修炼的玲珑傀儡宗、本为魔道的御尸宗和修炼‘人剑灵’的万剑宗只是个例。然事不过三,连修炼神道的仙飨宗都是如此乌烟瘴气,其他宗门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哪里还是修真界?分明已经是群魔乱舞! 其实还是叶卿云对万年后的修真界了解不深,她还拿万年前丹霞大世界鼎盛时期的眼光来看待这些宗门。却不知,万年前人人惧怕天劫、天谴之威,行事再无所顾忌也要为自己的小命着想。可万年后连飞升都是水到渠成的白日霞举,没了束缚修士的三灾九劫,自然肆意妄为。 如今世道,灵气衰微,妖魔横行,道门正宗早已覆灭。所谓名门正派为求修为提升而不择手段,豢养妖魔早已是家常便饭。 更有甚者,为让所养妖魔能凶威大盛,直将那妖魔打发到凡尘俗世,肆意杀戮平民百姓,吞肉吸魂,以壮自身骨血。诸般恶行,与那邪门歪道无异。 这若是在万年前,魔门正宗之人看了都要啐上一口,直骂这拿凡人开刀的窝囊行径,堕了他们魔门威名。万年前的魔门正宗,虽功法邪异,也行杀戮之事,但终究直指大道。多拿修士,妖兽开刀。于凡尘杀戮过甚必沾因果,天劫之下岂能容你? 便是真有那大魔拿凡尘开刀,也是直接欲血祭一洲,三丁两碎的放些妖魔吃人的手段是最不入流的。不过这些大魔也一般都没来得及成事,就被道门派人剿了。 时过境迁,修真界却已沦落至此! 环视了一下周围被御尸和傀儡杀得片甲不留的妖精们,再看看那百余顶花轿里一双双泪光盈盈、害怕偷看的眼睛。 叶卿云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这个闲事,她还真是管定了! “喂,妖怪!” 老鼠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卿云是在叫自己,忙不迭应道:“仙子有何吩咐?” “你回去告诉你家城隍大人....” “今日我来抢亲!” 叶卿云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张狂的笑,这样嚣张的笑容放在那样一张柔美清秀的面庞上,就好像跌落凡尘的绛珠仙子,于凡尘悟通了诡谲心机,沾染了邪魅之气,化作那半仙半妖的精怪,只一个眼神就能把你的心魂都勾走。 她话音一落,千道剑光似落雨流星,将那百顶花轿劈开后,又将整座广场的青石砖斩成齑粉。刹那间,原本平整宽阔的广场就只剩一片碎红残石纠缠,满地狼藉。 那些被叶卿云从花轿中放出的新娘们也知晓是眼前这位拿着剑的姑娘救了她们,害怕慌乱间自觉将叶卿云当做了主心骨,纷纷提着艳红的裙摆站到了她的身后。 面带红纱的新娘踩着精怪,提剑而立。身后乌泱泱站了百余个姝色各异,貌美水灵的新娘子,皆是羞怯乖巧地拿余光偷瞧她。这场面还真点有抢亲的味儿了。 申明舒赶生赶死,卷着呼啸的魔风一路杀过来时,正好看到这出震撼的场面。 他脚步急刹,对上叶卿云转过头时那睥睨天下的视线,不解地眨了眨眼。 追兵将至 申明舒只愣了片刻,就穿过一片莺莺燕燕,径直飞扑到了叶卿云的旁边,把她紧紧抱进了怀里,头埋在她的颈间,委屈地呜呜直哼。 刚还大杀四方的叶卿云被他这么一搂一抱,一身凌厉的气势顿时被冲散,手忙脚乱地接住身材高大的申明舒,“你等等...哎呀...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收敛一点!” 叶卿云被身后一众新娘子好奇的目光看得脸颊羞红,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申明舒哪里听得懂她的话,抱着她死活不撒手,垂落的乌黑发辫被他蹭得直晃。 还被叶卿云踩在脚下的老鼠精眼珠子翻白,已经快背过气去了。只因为申明舒冲过来的时候为了抱住叶卿云,也一脚踩在了它的肚子上。 申明舒周身魔气滚滚,那些新娘子都是凡人,感受不到那浓重的威压。老鼠精却差点没被这一脚直接送走,张着嘴嘎嘎乱叫,踩着它的两个人却完全没心思理它。 一个忙着抱人,一个忙着把人从身上拽下来,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仙子...仙子..饶命啊....” 老鼠精垂死挣扎的声音终于幽幽地传进了叶卿云的耳朵,正一只手卖力推开申明舒的叶卿云这才发现脚下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的老鼠精,忙拉着申明舒让开了。 它可是个传话筒,暂时不能死。 申明舒委屈巴巴的被叶卿云拉着胳膊拽到了一旁,还要伸手就收到一个严厉的瞪视,只能低落地垂下了眼睫。那本是冰霜凝成的高傲眉眼做出这一副可怜的模样,实在是让看到的人无法不心软。 “好了,等事情处理完再慢慢抱好不好?让你抱一天!”叶卿云拿他没辙,只能轻声细语地哄。 申明舒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只低着头,执起她一只沾血的手,将她的食指放进了嘴里,却在尝到血腥味儿的瞬间就厌恶地“呸”了出来,抬起头看向叶卿云的神色顿时变得更委屈了。 叶卿云被他这一番动作弄得脸一阵红一阵青,指尖湿润温暖的触感刚激起害羞的热意,就被那厌恶的一声呸给活活气笑了。 “哼,没想到吧?不是我的血!” 叶卿云使劲捏了一下申明舒白净的脸,直把那俊美的五官都捏变形了才出了这口气。 身后的一群新娘子看到二人亲昵的互动,有的害羞地低下头,有的不好意思地侧过身,有胆子大的不停地捂嘴偷笑。危险紧张的气氛似乎也在无形中被冲淡了不少。 周围的妖物基本上死的死,逃的逃,叶卿云也损失了十几具御尸和傀儡。余下的傀儡和御尸完成任务后都恭敬地单膝跪地,朝叶卿云的方向作臣服之态。 叶卿云粗略计数了一下,除了唐瑞和那佛修御尸,上次自天芪山秘境俘获的御尸仅剩四具,傀儡那边除了动作灵敏的鬼猕猴,剩下十具傀儡皆是从那姚卉处俘获的高阶傀儡,其中也包括那对半步脱窍的子母金蟾。 人是救下了,损失也不小,而且紧随而来的问题是,她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些新娘子呢? 这些新娘子都是被她们所在的郡县送上来的供品,若是将她们送回原籍,被狂热的信徒们发现了,可能也是死路一条。但是自己也没办法带着这群姑娘们一起上路啊? 她今日抢了城隍的亲,摩诸城隍定会来找她的麻烦,而且她身后还追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过来的元神境强者姚佳音,已经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她们? 只能说逞英雄一时爽,后续安排却是令人头大。 那群新娘子们似乎看出了叶卿云的为难,一阵窃窃私语的交头接耳后,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女越众而出,对着叶卿云先是盈盈下拜,施了一礼,复才娇声说道:“民女方宁,厚颜代众位姐妹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姑娘应当是在为如何安置我们姐妹而困扰对么?” 叶卿云也不托大,诚恳地点了点头,期待着这个少女的下文。 “姑娘不必为我等担忧,早年大婚祭时也有侥幸逃出的新娘。我们这群无路可走的苦命女子自生下为女儿身的那一日起,便已经为今日之灾做好了准备。若是死了,便是命不好,若是侥幸逃了,也有一处可去。” “是哪里?” “此处名为城隍山,城隍山向西三百里外有一处村庄,名为红罗村,村内有一‘月老祠’,世代供奉月老与送子娘娘。村中人都是女子,可能因为世人皆求子嗣延绵,男欢女爱,因此月老祠在郜国各神佛的供奉中也有一脉留存。且郜国诸神有一密约,不会伤害信奉月老和送子娘娘的信徒。但是所有信徒只可以终生待在红罗村,不可离村半步。虽此规条严苛,但是对我们这些无处可去的女子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归处了。” 少女平静地叙述着,“只是路途遥远,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怕半路遇险,到不了红罗村,因此民女斗胆,想向恩人借几只妖兽随从伴行,恳请恩人垂怜。” 少女说着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叶卿云面前,她这一跪,身后所有新娘子都一个接一个地跟着跪在了地上。她们细嫩的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沙石的地面,瞬间红了一片。 “快起来!快起来!这等小事何须行此大礼?”叶卿云慌张地把方宁扶了起来,又指使御尸们去搀扶其他新娘子,“我既然已经救了你们,自然送佛送到西.....悟空!” 鬼猕猴得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叶卿云脚边。 叶卿云摸着鬼猕猴的脑袋,对隐隐为众女之首的方宁道:“悟空是我最得力的傀儡,有还丹境的修为,且极通人性,我会让它带几具御尸和傀儡护送你们去红罗村。” 鬼猕猴悟空听了主人的夸奖后,对着方宁人性化地一呲牙。 方宁立刻感恩戴德地要再跪下感谢叶卿云,吓得叶卿云直接拦腰给妹妹抱住了。然而二人才抱在一起不过一瞬,一股大力就将二人分开了。 叶卿云的腰上转眼被一个铁钳似的手臂勒住了,一抬头,就看到了面色不善的申明舒。 申明舒占有欲颇强地搂着叶卿云,自上次叶卿云在他面前被戌陀罗抓走,他已经看不得叶卿云和任何活物接近。 他现在脑子本就不好使,行事作风都靠野兽般的直觉,哪里管对面是不是个小姑娘,冰冷凶厉的眼神不管不顾地投向方宁,周身魔气翻涌,威胁意味十足。 方宁察觉不到申明舒那冲天的魔气,只是捂嘴一笑,揶揄了一句,“恩人,您夫君醋劲儿还挺大的。” 叶卿云知道方宁看不出申明舒的威胁,但是她看得出来,于是警告地睨了申明舒一眼,没好气地道:“他脑子不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申明舒又被瞪了,不明所以的他委屈极了,但还是憋屈地收回了放肆的魔气。 解决了新娘子们的安置问题,叶卿云便不再耽搁,立时命令鬼猕猴带着唐瑞等一众御尸傀儡护送姑娘们上路。身边只留下了子母金蟾和那具神秘的佛修傀儡。 “哎呦喂——” 见叶卿云放松了警惕,正准备开溜的老鼠精被一脚踩中了尾巴,哀嚎着摔在了地上。 叶卿云缓缓掉头,微笑着看向它,那和善的笑容却让老鼠精不寒而栗。 “我说过让你走了吗?” 微微上扬的恫吓语调配着转圈碾压鼠尾的鞋尖,让老鼠精哪里还敢起逃跑的心思,疼得钻心刺骨也得给眼前这女魔头赔上笑脸,“仙...仙子...您还有何吩咐?小的一定为您..赴...赴汤蹈火!” 老鼠精指天誓日地表着忠心,才终于把自己的尾巴从叶卿云的脚下救了回来。 “赴汤蹈火就不必了,”叶卿云冷淡地看着抱着尾巴呼呼吹气的老鼠精,“我问你,你可知道戌陀罗在哪?” 老鼠精吹气的动作一顿,哆哆嗦嗦地抬头,“您...您是问....戌陀罗神尊?” “就是他,在哪?”叶卿云看老鼠精那畏畏缩缩的样子,语气有点不耐烦。 老鼠精咽了咽口水,没想到眼前这个女煞神和戌陀罗神尊还有过节,它一边暗自在心里佩服她的胆大包天,一边又窃笑她自寻死路。它没把自己幸灾乐祸的心态表现出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戌陀罗神尊住在‘那岩城’,距城隍山向东行二百七十余里。” 去吧,蠢女人!快去找戌陀罗神尊的麻烦吧! 老鼠精心里暗暗怂恿,恨不得推着叶卿云赶紧离开此地,去那岩城送死。 叶卿云不知道这老鼠精心中所想,她之所以要去找戌陀罗也不是要和他碰一碰,只是想拿回自己的储物袋罢了。 不过临走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你回答的很好,我不杀你。”叶卿云拿剑拍了拍老鼠精谄媚的脸,“不过.....”剑身缓缓向上,一股浅青色的剑气自剑柄盘旋而上。 那剑气顺着老鼠精的呼吸钻进了它的鼻孔,老鼠精刚刚还精明得直闪光的双眼忽然变得越来越迷茫。 “我这道极情剑气会剥离掉你今日的记忆,你只会记得有一个女子抢了亲,其他的一概不知,对么?” 老鼠精似一只提线木偶,顺着叶卿云的问话,木然地点了点头。 “很好。” 叶卿云满意一笑,随后提剑一拍,就将老鼠精打晕在地。 残破的红囍字被老鼠精压在身下,本是热闹诡异的广场上,只剩下萧瑟的风声。 而造成这一片断壁残垣的女子已经带着自己的大型挂件翩然离去。 “该死——又晚了一步!” 姚佳音将断裂的红绸一掌震碎成粉末,手中一罗盘状法宝因为感知到某种气息而指针乱转。她美艳高傲的面容因为愤恨而变得扭曲,她身后一名灰衣修士如提死物一般将昏死的老鼠精扔到了姚佳音的脚边。 “问问么?” 正双眼喷火的姚佳音看也不看烂泥似得倒在脚边的老鼠精,直接厌恶地一掌拍碎了老鼠精的天灵盖。咬牙切齿地恨声道: “他们跑不了!” 她话音落下时,乱转的指针倏地停住,牛毛似的针尖直指东方。 阳宁关外比丘尼 郜国,作为南闵州五大国之一,其中大小宗派数不胜数,但以神道修士为尊。郜国境内最强的宗门当属位列于修真界九大上宗之一的仙飨宗。郜国人口众多,且由于毗邻魔道合欢宗所在的莒国和临海的赵国,常有别国别州逃难而来的灾民入境,国民人数可称为南闵州五国之最。 又因以神道为尊,所以无论是郡县乡镇,凡有人烟处皆有庙宇。走在官道上向远处望去,总能看见山间升腾的一片香火烟雾。 郜国地势广阔,共分三十六郡,那岩城所在之地正是与莒国接壤的巨鹿郡。 此刻巨鹿郡阳宁关外的官道上,遥遥走来了一对样貌出挑的男女,两人皆穿了一身墨色,明明是不打眼的颜色,却偏偏显得这二人更加风度不凡,花容月貌。这一男一女,正是自城隍山而来的叶卿云与申明舒。 一路行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数不胜数,像一片迁徙的蚁群,与叶卿云二人擦身而过。叶卿云二人自城隍山所在的上阳郡而来,途中经过多处郡县,前往边境的二人在如潮的难民中似逆流而上的孤舟,一身得体精致的衣物与周遭衣不蔽体的人群格格不入。 尤其是在申明舒还捧着一包荷叶叫花鸡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她们这两个人步行走在官道上就更扎眼了。 叶卿云也十分无奈,从上阳郡到巨鹿郡,本来以她们一修士一魔尸的脚程,也不过三五日就能到达。可是申明舒实在是太倒霉了,她用形影化风遁卷着申明舒走都能被突如其来的一股邪风吹下山崖,两个人光从山崖底下爬上来就废了半天功夫。 为了防止一切突发意外,只能选择最基础的步行。还好叶卿云伤势恢复的不错,用‘息云敛气术’隔绝了二人身上的气息,除非有神魂修为超过叶卿云本身化神境的强者,否则纵是那通玄境的摩诸城隍当面,也看不出她们二人并非凡人。 刚解决了路遇陷阱的问题,另一个问题就接踵而至。可能是申明舒之前与戌陀罗一战时,吸噬血食过多,导致他一身魔气动荡不安。若不给他嘴里塞些什么,他就要漫山遍野地找东西吃。 他尤其渴望叶卿云的血,但是也不知为何,他自己也克制得很。像是一只藏匿美食的野兽,只在极度饥渴难耐时,才小心翼翼地在美食上咬一小口。 与戌陀罗一战前,申明舒只在被叶卿云带出玲珑傀儡宗时咬过叶卿云的指尖一口,便足足撑了大半个月,安静乖巧,也不滥杀野物。 可自那一战之后,他便天天喊饿,叶卿云频繁割开手腕喂他,他不止不喝,还会用一种暴殄天物的表情试图把流下来的血拢回去。见伤口愈合了,才会放心地舔几下自己染血的指尖。 但纵使这样,也撑不过一日,他便又瞪着一双血红的眼,四下寻找猎物。 后来叶卿云一次无意中发现,他似乎不挑食。只要能让他嘴里有东西吃,他就不会跑去追那些山精鸟兽。而在所有正常的食物里,他偏爱肉食,尤其喜爱禽类,烤鸡烧鸡等更甚。 最后叶卿云被逼无奈,只得在沿路的县城买了许多食物放在了从老鼠精那儿劫来的储物袋里,随时准备好给申明舒把嘴里的吃的续上。 但是这样一来,走在路上总会遇到向她们乞讨的难民。叶卿云看着那些骨瘦伶仃的人,也会控制不住心软,从储物袋里拿出些饼子干粮分给他们。至于肉?想都别想,递到一半,护食的某人就得冲上去和人拼命。 然而这种善行只能说是杯水车薪,纵然叶卿云储物袋能容下的食物很多,可也挡不住这潮水般望不尽的难民们。 她甚至不敢想,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凡人修士,乃至仙人,说到底也都是人,怎可站于云端藐视这泱泱众生? 叶卿云做不到袖手旁观,可万年后的她于这世间也不过浮萍一缕,谈何拯救世人? 她眼下能做的,也不过顺手行善,有缘相遇便尽量让向她求助的难民们吃上一餐饱饭罢了。 所以当那只黑瘦的小手扯上她的裙摆时,她就拉着申明舒跟着走了。 拉住她的是一个才长到她腰间的男孩儿,披着破旧脏污的灰麻斗篷,看不清脸。瘦小的身躯在斗篷下一晃一晃的,像一根细杆撑起了块抹布,颤悠悠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散架一样。 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黑得像是在煤灰里打过滚一般,干瘦的小手捏住叶卿云象牙色的裙摆,被那干净的颜色一衬,像极了一只被烤焦了的鸡爪。 这孩子刚刚坐在官道旁,斗篷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往来的人群。一见到缓缓走来的叶卿云和申明舒,也不说话,直接捏住了叶卿云的裙角,往旁边的林子里指了指,似乎是想带她去什么地方。 这样的事情叶卿云这几日遇到过好几次,大多数是家里的大人生病或是饿晕了,孩子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到官道上找人救命。也有少部分是山贼特意放出来的诱饵,毕竟申明舒这乌云罩顶,天灵盖发黑的运气还在呢,不遇上几拨劫道的,叶卿云心里都不踏实。 一般情况下叶卿云都是直接跟着走,能救人一命的几率总归还是比遇上山贼的几率大的。 所以当叶卿云穿过树丛,看到那个倚坐在枯树下的老妇人时,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小男孩把叶卿云二人带过来后就呼荡着斗篷,哒哒哒地跑到了老妇人旁边。干瘦的小手不住拍着老妇人的胸口,给面色惨白如纸的老妇人顺气。 这老妇人穿着一身已经泛黄发黑的白麻布裙,披着一条和小男孩差不多的斗篷,盖住了头颈。露在外面的一张脸像是她身后倚着的那棵即将枯死的老树,皱纹深深,眼窝塌陷。老妇人满面病容,气息奄奄,可看那神态五官却别样慈祥宁和,想来生病前也是一个样貌丰腴温柔的妇人。 “木余...回来了....” 老妇人的一双眼泛着死翳的灰白,好像是看不清东西,苍老的手在身前无力地摆了两下,也没能准确地搭在小男孩的身上。还是小男孩伸手握住老妇人的手掌,将它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你这小家伙...又带了谁来....” 老妇人说话的气息很弱,时断时续。她面上泛起不健康的潮红,似乎是生了病。 叶卿云见此情景直接上前一步,握住老妇人的手腕,将一道真气顺着她的指尖渡了过去。温暖中正的真气瞬间游走过老妇人病骨支离的四肢百骸,让奄奄一息的她稳稳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原来是...仙...仙人呐.....” 老妇人无神的双眼转向叶卿云的方向,叶卿云的真气在她身体里走了一遭,就知道面前这位老妇五脏皆损,经脉细弱,怕是即将不久于人世。那老妇人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浑浊的老眼透着一股看破生死般的宁静与祥和。 “多谢仙子....” “婆婆不必如此称呼我,在下姓叶,婆婆叫我小叶就好。” 叶卿云看着年迈多病的老妇人,不由想起前世待自己极好的宗门诸位长老,动了恻隐之心。她不习惯长辈对自己如此尊称,虽然自己可能三辈子加起来不知道大老妇人多少岁,但还是断然拒绝了老妇人叫她什么‘仙子’。 她从储物袋中掏出一瓶养元丹塞到了老妇人手里。她现在这储物袋是她之前劫了那只老鼠精的,里面东西寥寥,有用的也就这几瓶修真界疗伤养气的必备之物——养元丹了。 “婆婆,这瓶是我们修士用来疗伤养气的丹药,你每三日服用一粒,应该能让你的病有所好转。” 老妇人干裂苍老的手摸到了那冰凉光滑的丹瓶,颤抖着向叶卿云道谢。叶卿云一边说不客气,一边又从储物袋里掏出来几包干粮递给了那小男孩。 “婆婆,在下还有要事,不便久留,这里有几包干粮,你和孩子路上吃。对了,不知你们此行是要去往何方?” “无根之人,四海为家罢了。”老妇人抿了抿干枯的唇,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 叶卿云咬了咬唇角,不知为何,她对面前这老妇人总能升起一股亲切之感。听了她这句话,就像是戳中了心中某一块未愈合的伤疤,她忍不住劝说道:“婆婆,若你们实在无处可去,不如去陇西郡的红罗村吧。那里收留了一些苦命的女子,也是这郜国为数不多的清净之地了。其他郡县皆有神道修士盘踞一方,非久居之地。” 老妇人听了她的话,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休憩了一会,又在小男孩儿和叶卿云的照顾下,就着清水吃了几口饼子,老妇人似乎有了些力气。 她一手扶着枯糙的大树,一手撑着小男孩的肩,在叶卿云和小男孩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 临走之时,她张开手抱了抱叶卿云,满是皱纹的手拍了拍叶卿云后脑的长发,温暖的触感让叶卿云恍惚了一瞬。 只这一瞬失神,那老妇人就和小男孩相互搀扶着渐行渐远。 就在两个相互依偎的背影消失在叶卿云眼前之时,一股热流忽然自那老妇人方才拍打过的地方升起。随后叶卿云耳中竟凭空响起了一道悠远又充满禅韵的声音—— “恍惚万年一梦醒,诸佛圆寂仙不存,魔障难平向心问,迷碍散去一点真。” 轰—— 叶卿云脑中若天塌地陷,重重光影纷繁,交错迷乱。自重生以来遭遇的一点一滴,若流水般自眼前划过。 一直迟迟无法突破入门三境的真气忽而凝聚化液,竟然在老妇人这一番话的点拨后直接跃升至了脱胎境大圆满,只差一丝契机便可脱胎引真,踏入中三境。 “魔障难平向心问......” 叶卿云反复琢磨呢喃着这句话,突然恍然大悟般明了。 为何自己重生以来多次越阶挑战却修为始终无法突破入门三境?原来竟是因为遇到了心魔隘! 自重生以来物是人非的漂泊之感,重振宗门的重任在身,却看不清前路的迷茫之感,重遇申明舒与沈清河的大喜大悲,万年前大劫重重迷雾带来的恐惧之感。 百感交集,她一直压在心头。原来这便是入门三境的心魔隘! 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心魔隘让叶卿云险些中招,幸而今日遇到这神秘老妇的一番点拨,才让她豁然开朗。 想到此处,叶卿云不由得对着老妇人离开的方向遥遥一拜。 能有如此强的洞察之力,和那耳中至今震震不绝的梵音禅唱,老妇人与小男孩的身份已经是呼之欲出—— 想必他们二人就是那传言中“盗取”了华景须弥的佛门遗徒。 纸灯笼 怪不得他们二人都戴着斗篷,想来是为了遮掩自己已剃度的头顶。 叶卿云的息云敛气术早已将他们二人的修为遮掩了起来,可那老妇人却能一眼看穿自己的修为境界,甚至还能一语道破她境界上所遇心魔,可见这是位修为莫测的佛门高人。 但叶卿云回想起老妇人体内枯竭的经脉与死寂的內府,心下不安。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将这位佛门高手伤成这样?是仙飨宗的三十六天罗神吗? 佛门一脉的金刚不坏法身,纵横修真界数万年。能伤成这样,定是法身碎裂导致。能将金刚不坏法身都打碎,纵是万年前也没有多少人能做到。可见伤人者修为有多么深不可测。 至于所谓“盗取”华景须弥一事,叶卿云却是半点不信。先不说这一老一少看着就势单力孤,孱弱不已。单从此宝名称来看,就知道与佛道传承脱不了干系。所以究竟是谁盗谁的,还真不一定。 与仙飨宗的两位天罗神有过交集的叶卿云可太明白这群人挂着羊头卖狗肉,不拿人当人的强取豪夺的行径了。如此大张旗鼓地找这么一对老弱,还要给他们扣上一个盗贼的污名,必然是自己做贼心虚,觊觎人家的宝物又要给自己扯上一面正义的大旗。 真是令人作呕! 叶卿云想入了神,袖子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拉扯感,将她拽出了纷乱的思绪。她一抬头就看到了一脸警惕的申明舒,他疏朗的眉目罩了一片阴云,薄唇紧抿,唇角下压,是一个十足灵动的‘我很不高兴’的表情。 “你是申明舒么?”叶卿云哭笑不得地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那白皙的脸上顷刻间多出了一道红印,像柔软白纸上抹了一道胭脂。“这醋你也吃?我又不会跟着人家一老一小跑了?只是发了会儿呆而已。” 申明舒还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余光不时扫向老妇人离开的方向,显然没被哄好。 叶卿云上下打量他,忽觉得新奇,好像这人同她是第一天认识一般。 反正他现在也傻了,自己干点什么他也不会反抗对吧? 叶卿云心念转动,内心深处一直藏着的一股欲望此刻蠢蠢欲动。 “小病秧子,你知不知道,有件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好奇,但是一直没机会试一试。”叶卿云对上申明舒懵懂但还憋着气的眼睛,忽然露出了一个堪称顽劣的坏笑。 紧接着她突然朝申明舒伸了手,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一遍。申明舒被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躲,但是又不知道叶卿云是在干什么,所以躲得很有限。完全没拦住叶卿云对他上下其手,捏脸摸胸。 若是曾经的霁月神君,肯定会冷着脸拿剑柄将叶卿云扫到一边,再叱责一句“荒唐”。 可如今灵识未开,元神被困的申明舒只会发出委屈的呜呜声,像只被主人欺负的幼犬。一双冷峻的眼沾了水色,眼尾还透着一点脆弱的红,乌黑的长发随着他躲来躲去的动作晃动,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叶卿云属实是趁人之危,嘻嘻哈哈地调戏申明舒,把以前憋着的那股活泼劲儿都撒了出来。 “原来你真的没有痒痒肉啊!” 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宛如落进了星星,亮得惊人。“怪不得当初......你只会脸红....我还当你是故意忍着呢!” 申明舒苍白的脸上都不知是躲累了还是被憋出了一抹红,睁着一双似无神似空洞的眼睛看着叶卿云,睫羽低垂,像是被欺负狠了的小朋友,可怜兮兮地蹙着眉,紧抿着唇。 “好啦,好啦,和你闹着玩儿呢,别生气啦。”叶卿云见似乎是玩儿过头了,又开始耐心地哄人。她将手搭向申明舒的肩膀,翻花儿一般忽地从申明舒耳畔变出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到了他的嘴边。 “来,吃点甜的,就不生气了好不好?”叶卿云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一弯,那里面的星星就璀璨得快要溢出来了。 申明舒皱着眉哼了一声,十分有骨气地把头往反方向一偏。然而那酸甜可口的红果子依然紧追不舍地凑到了他的唇边,过于敏感的嗅觉已经能闻到酸甜可口的香味儿。 于是这骨气也没能撑上多大一会儿,他就试探着伸出一点舌尖浅浅舔了一口焦黄甜蜜的糖衣。 这糖葫芦易主也就不过几息的功夫,叶卿云看着申明舒鼓起来的一侧腮帮子,没忍住戳了一下。就又收到了一个“我还生气呢”的幼稚眼神。 啪嚓—— 同那洁白整齐的牙齿咬碎糖衣的声音一同响起,一直稳稳压制着叶卿云境界提升的心魔隘就在这清脆的一声后散于无形。识海中红尘百相图与鸿蒙肇判图一起光华大盛,波光粼粼的纯白画卷上,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 通身真气在那一响后凝聚成液,方圆百里的灵气陡然间凭空消失。浩荡的灵气冲向了凡尘一处毫不引人注意的树林中,汇聚于一个容貌秀美的墨裙女子身周,只在眨眼间便被转化成了中正平和的真气涌入她经脉之间。 绚烂的彩光自那水墨般的眼中一闪而过,脱胎换骨,凝气如真—— 引真境,中期! 突破了..... 竟然直接突破了..... 叶卿云怔愣了一瞬,旋即捧腹大笑,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本以为这道心魔隘要突破的契机,必是要与那戌陀罗再决生死一战时才能抓到,却没想只是逗了申明舒两下就直接突破了。 这可真是又好笑,又儿戏。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毕竟他们马上要踏入那岩城去拿回她的储物袋,实力提升了,自然少了几分危险。 叶卿云在未突破入门三境时就已经可以力战还丹境的强者,如今突破到了引真境,对付个把脱窍境不成问题。若是她能修为再进一步凝成金丹,那元神境的姚佳音也就不足为惧了。 修为突破了的叶卿云心情极好,拖着还和糖葫芦较劲的申明舒,脚步如风地就往那岩城的方向而去。 那岩城作为巨鹿郡的郡城,按理来说应当人流如织,繁华异常。尤其巨鹿郡毗邻莒国,无论是来往商贩还是逃难的民众,应该会有不少人选择在那岩城中居住。 可是当叶卿云二人到达那岩城门外之时,眼前萧瑟荒凉的景象却让叶卿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厚实宽阔的城墙雄伟而古旧,横向自两边绵延,若巨人展开的双臂。单从城门口看,的确是气势恢宏的郡城。城门内按理应当也是人声鼎沸,可站在城外倾听,却连一声虫鸣也无,整座城安静得近乎死寂。 城门口倒是也有行人,却只见进,不见出。偌大的那岩城门外,只能听见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一丝交谈之声也无,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察。 靠边进城的人排成了长却稀疏的队伍,人与人之前都间隔了一丈多的距离,他们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进城,缓慢地移动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黯淡的死灰,乍一看简直像是御尸宗驱赶的行尸一样。 叶卿云不明所以地带着申明舒混进了进城的队伍,她试图和前面的人搭话,然而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那人就像没有触觉,感受不到肩上传来的拍击,只麻木地蹒跚向前。 明明一头乌发,却像是一个耄耋老人一般,透着一股迟暮之气。 叶卿云不死心,又扯了扯那人的胳膊,这般大的力道才终于令那人有了点反应。但他回过头来时,却吓了叶卿云一跳。 只见那人面色死青,眼珠昏黄,双颊凹陷,好似一具刚死了不久的尸体,要不是鼻间还有微弱的呼吸,布衫下隔着瘦弱胸膛能隐隐窥见的心跳,叶卿云怕是真要一个符箓拍出去驱邪了。 “有....事....?” 那人嗓音嘶哑,像拿着硬物摩擦粗粝的沙地,磨耳又剌人。他好像许久也不开口说话了,嗓子里仿若藏了一个破风箱,说一个字都要喘几下。他看向叶卿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物,浑浊的目光里倒映不出任何东西,看上去并不是能沟通的模样。 此刻就是有事也变没事了。 叶卿云一言难尽地朝这人摆了摆手,那人也不着恼,依旧木然地转回了头,留给叶卿云一个单薄又诡异的背影。 叶卿云被这奇怪的入城队伍弄得心里发毛,她朝后退了半步,就撞上了一直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申明舒。 同样是冰冷的一身死气,申明舒却能让叶卿云产生一种安定的感觉。 叶卿云悄悄吐了口气,又向前了半步,继续跟随着长长的队伍等待着。 队伍走得很慢,走得叶卿云都有些昏昏欲睡了,才终于靠近了城门。叶卿云抬眼一看,就看到城门口有个穿着守卫服饰的人在给每个进城的人派发东西—— 一盏纸灯笼。 应该是白纸糊的灯笼却不知为何,成品泛着油腻的黄,脆弱的竹架子里颤颤地放着碟灯油,看那油碟在架子上直打晃,却怎么都不洒,也不掉落。提着灯笼的把手应当是随处捡的槐树枝,粗糙地打磨了几下便充作了灯笼杆。 叶卿云不知道这灯笼到底有什么用处,但是为了不显眼地混进城里,还是在那守卫将灯笼递给自己时接了过来。 “他和我一起的,他这盏灯笼我替他拿吧。” 叶卿云见守卫要把灯笼递给申明舒,抢先一步想要接过灯笼,却被守卫灵巧地躲开了。与此同时他严厉的声音也传入叶卿云的耳朵,“你懂不懂规矩?一人一盏,谁也别替谁!” 他这话说得很重,似乎这灯笼的意义十分重大,不容有失。 叶卿云拗不过他,只能给申明舒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看懂,把那灯笼接过来。但可惜申明舒没看懂,他盯着递到眼前的那盏灯笼,只看着,一点伸手的意思都没有。 守卫举了半天的灯笼也有些不耐烦了,直接拉起申明舒的手就要把这盏灯笼塞进他的手里。 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哭喊声自众人身后传来, “不能接这要命的灯笼啊——不能接啊——!!!”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丈疯癫着扑向了排队的人群,将其中一个人扑倒以后,又哭又嚎,苍老悲怆的声音飘荡在荒凉的城门外,像喊冤的厉鬼。 “我的儿啊——!!我的儿——!!” 老丈嚎哭不止,吸引了所有人包括守卫的目光。他也不管手里派发的灯笼了,唤了几名值守的同伴就一起朝那老丈走去。 因此他也没注意到,在那盏纸灯笼落入申明舒手里的一瞬间,那油碟上顽强颤动的火苗就倏地熄灭了。 刘珍儿救夫(一) 那守卫没有注意到灯笼熄灭了,可一直关注着申明舒的叶卿云却发现了。 她一把夺过申明舒手里的灯笼。 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那盏灯笼落到叶卿云手中后,那熄灭的火苗竟然又死灰重燃地亮起来了。 叶卿云趁着那群守卫在拉扯那个疯老头,连忙就拽着申明舒混进了城里。那两盏诡异的灯笼也被她顺手丢到了守卫之前站岗摆放灯笼的桌子上。 不管这灯笼究竟是何物,但只听那老丈的哭嚎便知这灯笼必有蹊跷!还是不要拿为好。 二人一进了城,那股死寂的氛围就更浓了。 宽敞的大街上无论是亭台楼阁,还是民居酒家的门口皆挂着丧事时才会用上的白纸花,每个屋檐处都支棱出来一节槐树枝,挂着那泛黄的白纸灯笼。 昏黄的灯火明明灭灭,摇曳不休,在空无一人的萧瑟街道上像是一双双隐藏在暗中、躲闪窥伺的眼睛。 这座城像一座空城,可偏偏城内的一切都充满了人味儿。街道旁卖木雕的小摊上散落着铜钱,卖布的摊位上展开着几卷花布,卖包子的木车上还往外冒着蒸汽的笼屉,面摊上吃到一半匆匆落筷,汁水都撒在桌上的汤面碗.... 像是被人匆匆按下消除键,这城里仿若上一秒还繁华热闹,下一秒便人去楼空。 就连刚刚在他们之前进城的人也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好似一跨进门就被这诡异的城池吞噬。 叶卿云感知到气氛不妙,擎天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手中。她一只手握着申明舒的手腕,一只手将剑身横在胸前,叮嘱道:“一会儿切记不要乱跑,要呆在我身边。” 申明舒沉默地点点头,手腕一转,反手拉住了叶卿云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攥住。 叶卿云睨了一眼二人交握的手,没有挣开也没有说话。 好吧,当她刚才说废话,这家伙压根儿不可能和自己分开。 二人谨慎地前行了一阵,只觉得安静得过分。他们进城也有段时间了,可身后竟然一直没有人声。同先前进城的人一样,在他们之后进城的人也像水溶与海,消失得无声无息。 忽地,叶卿云耳尖一动,她眸光一转,锁定了一个方向。 那里是一片老旧的民宅,与热闹繁华的城内建筑格格不入,就像是富商的宴会中混进了一个乞丐,在白墙黑瓦错落有致的城巷中分外显眼。 塌矮的房檐,摇摇欲坠的土墙,成片连在一起,靠互相支撑才没有倒塌的屋脊,怎么看都是一片危房。 而方才叶卿云就自这片危房之中听到了一阵女子嘤嘤的哭声。 有人,就好办了。 叶卿云拉着申明舒走向那片危房。虽是破旧不堪的房屋,却极有生活气息,干裂的门墙两边还挂着几串腊肉和干菜,当然也少不了家家门口都挂着的纸灯笼。 这片土房里,只有一间门内有人声,也只有这一间房门口的灯笼有些与众不同—— 那灯笼,竟然是红色的。 女子悲伤哀婉的哭声自那缩水破败的木门里传来,这门的门框都已经松脱,双开的门扇有半片已经歪斜,顺着那歪斜的缝隙,已经能看到那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哭泣的女子。 但是出于礼貌,叶卿云还是抬手敲了敲那破烂的房门。 没敢太用力,怕直接把门拍碎了。 “谁——??”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似乎吓到了门内的女子,她身子一僵,发间的铃兰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颤动不已。 “姑娘打扰了,我们是刚刚进城的旅人,见这城中颇有古怪,又寻不着人问询,无意间听见姑娘的声音,所以冒昧前来打扰。” 叶卿云的声音清澈娇柔,一听便于眼前浮现出一个若春水般明眸皓齿的姑娘。那女子听见是女声,似乎安心了不少,缓缓起身,好像打算给叶卿云开门。 然而她才走至门口,就顺着缝隙看到叶卿云手中握着的擎天剑,和她身后若暗影般随行,高大冷峻的申明舒。登时脸色一变,只见她匆匆后退,又自袖中抽出一张流光华彩的符箓,满眼警惕地朝她们喊:“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赶紧走!” “呦,修士啊?” 叶卿云眉头一挑,看着那张玄气缭绕的符箓,神识一扫而过。嗯,品质不错,还是个脱窍境的符箓。 既然大家都是修士,那就好办多了。 叶卿云直接推门而入,腐朽的木门发出磨牙的嘎吱声,那女子的神经似乎也随着这拉长的声音寸寸绷紧。 眼见那符箓上的宝光已经蓄势待发,叶卿云一勾手中剑柄,双手一摊,将剑尖垂下,剑柄挂在虎口,擎天剑瞬间变作一副毫无威胁的悬挂状。“道友,你别紧张,我们真的只是路过。大家都是修士,何不开门见山地聊一聊呢?” 那女子见叶卿云垂剑而立,并不打算攻击的样子,虽然手中依旧紧张地捏着符篆,但是神色松了少许,看样子是愿意沟通了。 “你们的灯笼呢?”女子抢先开口,充满戒心地上下打量着叶卿云二人。 “你是说进城门时发的那个纸灯笼?” 女子谨慎地点头。 “那个灯笼我看有古怪,所以趁守卫不注意,扔回他桌子上了。”叶卿云云淡风轻地道。 然而这普通不过的一段话,却似乎惊到了女子,她神色大变,眼中情绪起伏不定,忽地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当初我们没想到.....不拿就好了...不拿就好了...” 她说着说着,似情绪崩溃般红了眼眶。叶卿云见此人心防不稳,忙追问道:“道友,这那岩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如死城一般不见人影?还有那纸灯笼究竟是什么?” 女子听得她问,惨然一笑,她将符箓收回了袖中,随后伸手将二人往屋内老旧的四仙桌前一引道:“既然道友没有灯笼,想必与那些人并不是一伙儿的。那二位道友请坐吧,听我慢慢讲来。” 叶卿云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抬手以真气扫去桌椅积尘,拉着申明舒二人紧挨着坐下了。 女子也跟着坐到了对面,将桌上茶壶拿起,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茶,又以玄气加热。“二位道友,请用茶,小女子如今落魄,只有些粗茶招待,还望二位见谅。” 叶卿云客气地端起茶水,假装喝下,实际水未沾唇便被她用真气化开。她放下茶杯,见那女子盯着她和申明舒紧握的手怔怔出神,不由提醒道:“不知道友究竟在这那岩城内遭遇了什么?” “抱歉,是我失态了....”那女子见叶卿云注意到自己盯着他们出神,有些羞赧地敛了敛眸,复才将自己经历的事娓娓道来,“我名刘珍儿,来自莒国......” 原来此女名叫刘珍儿,本是莒国金苑宗的一名还丹修士。她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她的夫君映韫,二人情投意合,结为道侣。然而映韫乃是魔道修士,为金苑宗所不容,于是二人便携手私奔,叛出了各自宗门,自莒国逃亡到了郜国。 本来除了遇上些追杀他们宗门弟子以外,一路还算平静。尤其是到了郜国境内以后,碍于两国仙道之交,那些追兵也就纷纷散去。但是一切都从他们夫妻二人踏入那岩城的那一刻改变了。 “原本我夫妻二人以为,到了郜国就终于可以过上平淡安心的日子,可没想到这神道为尊的郜国哪里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宝地?这分明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窟!”刘珍儿语气恨恨,情到极处甚至咬破了嘴唇。 “何出此言?”叶卿云自觉故事已经来到了重点,顺势追问。 “道友估计同我一样来自别国,所以有所不知,这郜国仙飨宗的三十六天罗神,根本是披着神名的恶魔!”刘珍儿眼中含泪,似有隐情,那怨恨的眼神几欲滴血,她话音顿了顿便继续说道:“外界之人皆以为所谓神道修士不过是通过凡人的香火与信仰修炼,可当我夫妻二人踏入这郜国境内才知,什么凡人信仰?不过是那些神道修士拿来遮掩恶行的遮羞布罢了。” “这群所谓的神道修士,皆以活人祭祀,以生吞天赋气运极佳的修士或者凡人来增进修为。不知道友可曾听说过,这郜国境内有一不受其他神道修士所扰的‘月老祠’?” “有所耳闻。”叶卿云点了点头。 “呵。”刘珍儿冷嘲一笑,“说什么唯一的净土,其实不过是那些神道修士为了让这些凡人多生子嗣,好能有源源不断的血食可享用,才留下了这个庇佑男女情爱、多子多孙的古神一支。整个郜国其实就是这些神道修士圈地自划的屠宰场,无论境内的凡人或是修士,不过都是他们豢养来食用的牲畜罢了!” “那这那岩城.....”叶卿云诱导着刘珍儿继续往下说。 果不其然,她才起了一个头,就被刘珍儿激动地声音打断了。 “这那岩城也是座‘吃人城’!” 她神情变得有些癫狂,又似乎掩藏着浓重的愤怒与悲伤,“我与夫君来到此地时....那时的那岩城还不似如今这般阒其无人,满街空寂。所以我二人当时并未多想,便在入城时接下了那盏纸灯笼....” 刘珍儿忽将目光转向了门口那盏红似染血的灯笼,那仇恨的目光似要隔空将那灯笼撕碎一般。 “却没想到.......这盏灯笼却成了甩不掉的催命鬼!” 刘珍儿救夫(二) “摩诸真是个废物,到嘴边的肉都能放跑了!”阴暗的大殿上,如高塔般的巨人端坐于殿内的宝座上,他沉闷的嘲讽震得整座大殿嗡嗡作响。 “戌陀罗大人,那摩诸不过是运气好,当年侥幸抓了一个合欢宗的好苗子当祭品才突破了通玄境中期,要不然他那点微末法术哪能和大人您相提并论?”立在巨人身旁的白面书生一脸谄媚地恭维着。 他生得真的很白,那一张脸像是在一张惨白的纸上勾勒出了五官,脸上中规中矩、喜气洋洋的笑脸也像是印在纸上的图画一样,嘴角稳稳地扬起,永远不会放下。 “而且大人,如今不正是您的机遇?前日抓来的那个脱窍境修士恰好也是来自合欢宗,而且小人听说,这个修士就是那合欢宗照着他们那位逃跑的‘少主’培养的,可见根骨气运绝对非同凡响,若是大人将他献祭了,必然能神威大盛!” 戌陀罗被他说得心痒痒,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个合欢宗的修士抓到面前来抽魂夺魄。只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可以因小失大。 “距离神树盛开还有几日?”戌陀罗粗壮的手指落在王座的扶手上,敲得隆隆响。 那书生躬身回道:“尚有一日。” “祭品够了吗?” “今夜再召来百人,便够了。” “很好,做得不错。”戌陀罗满意地哈哈大笑,整座大殿都在他狂放的笑声中微微颤抖。 乌云罩日,阴风萧萧,整个那岩城似乎都笼罩了一层象征凶兆的死灰色。街道上的风卷过,吹得那些白纸灯笼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是幽冥路上的小鬼,在成群窃笑。 满街的白灯笼里,唯有刘珍儿门口的红灯笼异常醒目,像是新丧的妇人披麻戴孝地垂下一滴血泪。 “这灯笼每月初一十五便会有几盏亮起红光,每次亮起红光后的第二天,那家亮过灯的人家就会死一个人。”刘珍儿怔怔地望着门口摇晃的红灯笼,缥缈的语气像丢了魂,“我和夫君二人仗着自己有些修为,起初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那些死去的大多都是些老弱幼童,且都是凡人,人数也并不多,基本上每月只有两家会办丧事。连这些凡人自己都不在意,我们更不会多管闲事。” 叶卿云理解地点了点头,毕竟是两个逃亡的修士,为了自保而袖手旁观也是无奈之举。 “我和夫君逃到那岩城的时候受了些伤,无法再经受颠簸之苦,便在那岩城暂居了下来。我们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起初和此地的神道修士也算是相安无事。可就在十几天前,一切都变了。” 刘珍儿的眼神恍惚中带着追忆之色,“那一日我本欲出城打探一下距此地不远的罕犳城是否宜居,然才至城门,便发现我根本走不出这座城。” 她话音一顿,带着些颤抖的击齿音,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整座城都被一个阵法困住了,只能进,不能出。尤其是修士,只要走到门口就会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威压,那种恐怖的感觉我毕生难忘,那是——” “通玄境。”叶卿云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 刘珍儿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愣了愣又继续说道:“对...没错,是通玄境的威压。我发现此事后慌忙回家告知了我夫君,就在我夫妻二人在苦思冥想如何逃出此城时,那催命的灯笼就开始亮了。” “这次一亮,便是一百盏。” 刘珍儿捏紧了手中茶杯,杯中的茶水都因为她过于紧张的动作荡起了涟漪。她的声音也随着她的情绪起了波澜,音调忽然拔高,“而且!而且这一次不再是初一十五,而是每晚!每一晚都会亮!数量也一日多于一日!” “三日前,这城中,便已经不剩几户完整的人家了。有些倒霉的,家中便死得一个不剩,连收尸的都没有。于是这那岩城就渐渐变成了一座毫无人气的死城。” “并且这城中开始出现了迷人的幻境,想必道友来时已经发现了,无论有多少人进城,这街上都空无一人,偏偏市井小摊上还是一副有人在过的景象。” 叶卿云想了想街道上那诡异的场景,眼中闪过一抹深思,面上依旧平静地点头。 “正因为道友是修士,所以才能寻到我这里来,若是凡人,在踏入此城的那一刻便会被阵法所迷,恍恍惚惚地进到那些死过人的房子里,代替那房子里死去的人成为下一日的祭品。” 刘珍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啜泣了一声。 叶卿云满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与申明舒交握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他冰冷的指节。 从方才进屋便一直没见到刘珍儿口中与她恩爱甚笃的夫君,便是靠猜也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果然,刘珍儿那一声啜泣后,眼里蓄着的泪就落了下来,她抖着嗓子哽咽道:“是我们太过大意,这城中无论凡人修士,终究无一人能幸免。那些神道修士的走狗,最终还是盯上了我们夫妻二人!” “我们二人门上的灯笼于前夜变红,我们本想靠着符箓或阵法躲一躲,可在这催命的灯笼面前都是无用之功。我和夫君二人在阵法中忽觉一阵困意袭来,不多时便失去了意识,等我再度醒来,发现我夫君....我夫君他已经不见了.....” “幸而我并未和那些凡人一般,于次日在屋中发现夫君的尸首,这证明我夫君很有可能还未遭毒手....” 刘珍儿话说到此,泪光涟涟的眼就看向了叶卿云和申明舒,“二位道友,你们进了这城,想走也难了。今日我门上灯笼又亮,我已早有准备,欲以身涉险,去救我夫君。若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成便让我与夫君同生共死。不过今日因缘巧合遇到二位道友,可能是天意使然,不知二位可愿伸出援手,助小女子营救夫君?我夫妻二人有一破阵之法,若能得二位道友相助,必能一起破开此阵,逃离此城。” 叶卿云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茶杯的边沿,心道这刘珍儿连谈判条件都准备好了,方才那一副戒备柔弱的样子估计也是演的。 是了,一个能和魔道修士私奔的还丹修士怎么可能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这刘珍儿一边向他们渲染这城中的诡异之处,又将那通玄境的阵法提出来告诉他们已经被困危局,再抛出一个有办法破阵的饵,任何人听完了她这一番话,想必都不会有别的选择,只能与她合作。 而且据她所说,这那岩城的变化是十几日之前开始的。算一算,不正是那戌陀罗和申明舒打了一架以后?看来是伤的不轻啊....叶卿云勾了勾唇角。 虽然叶卿云有别的离城之法,但是可别忘了她的初衷就是要将这那岩城搅合的天翻地覆,好浑水摸鱼把自己的储物袋拿回来。所以这刘珍儿一番谋划可以说是正中她的下怀。 论演技,叶卿云还真没怕过谁。 当年她第一次下山历练时,是跟着自己不靠谱的二师兄一起游历,二师兄性好赌斗,经常兜里穷得叮当响。那时候她年纪尚小,便被二师兄拉着一起上街要饭,一个装瘸,一个装瞎,愣是称霸了都城一条街。后来她青出于蓝,演什么像什么,装柔弱忽悠人简直是她的看家本领。 这一招,玲珑傀儡宗的众人应该是深有体会。 于是她心念回转,愣是直接在眼睛里憋出了两汪泪水,一副深受刘珍儿的故事感动的模样。她一把执起刘珍儿的手,不住点头,“道友不必再说了!这个忙我们二人帮定了!道友你与你夫君情深似海,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简直是可歌可泣,纵是铁石心肠也要为之动容!我二人同道友一般,也是为情私奔,你言谈种种,在下简直感同身受,只觉与道友相见恨晚!” 叶卿云这一番推心置腹恨不得跟她当场结拜的样子,让刘珍儿都控制不住嘴角抽了一下,她虽布下阳谋,却也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这么轻易就上钩了。 叶卿云猜得没错,她方才那胆怯的模样确实是装的。从叶卿云靠近这处土房之前,她就已经发现城中进了两个修士。她当初在城门附近贴下了一道探测符箓,只要有修士出现在那岩城,就会被她第一时间知晓,她也可顺势而为,以哭声为饵将那修士引到此处。 若那修士是个识时务的,便与其合作,若不是,这屋中地面墙内其实都暗藏了困杀阵法,只要来人稍有妄动,便会被刘珍儿以阵法之力绞杀当场。 而她告诉叶卿云的话自然也是真假掺半,比如其中一点她就隐瞒了她所在的金苑宗可并非什么正道宗门,而是莒国出名的魔道宗派,乃是合欢宗的分支之一。既然同为魔道修士,那二人叛宗而逃的原因自然也不是她所说的什么正邪不容,而是另有隐情。 所谓正邪不容的理由,不过是她见叶卿云二人一人似乎是正道剑修,而另一人虽看不透修为,但是隐有魔道修士的气质,所以猜测她们是私奔的道侣,顺势瞎编的罢了。 却没想到还真让她歪打正着了! 叶卿云也没想到这刘珍儿思想如此天马行空,只一个照面就给她和申明舒编了一段可歌可泣的虐恋故事。她只看出了这刘珍儿想引人同她一起救她丈夫,可猜不透她心里如何编排自己。 两人一个装,一个演,还真谈得异常和谐,宾主皆欢。 寥寥几句便拟定了一个大致的计划。 依刘珍儿所言,这城中一人一盏灯笼,每晚亥时左右,亮红灯笼的人便会意识模糊,沉沉睡去。等到次日,便只剩下一具无魂空壳。所以刘珍儿猜测这是一种诡异的招魂法术。 恰巧刘珍儿所在的金苑宗正好有一分魂之术,她本打算若一直无修士进城,便孤身救她夫君,在亥时之前就使出这门分魂之术。 这分魂之术可以使施术之人神魂一分为二,且相互感应。刘珍儿一魂随招魂术而去,打探他夫君所在之地,还能藏一魂于体内保住生机。若那被招走之魂遇到危险,在灯笼亮起后的次日,也能驱使留在体内的一魂找去他夫君被困之所救人。 但现在有了没有灯笼的叶卿云二人的帮助,这分魂之术就更加稳妥了。 只要她能找到自己夫君被困何处,就可以立马命分魂带着她们二人去救人,不必再浪费一晚时间。 叶卿云听了她的计划后,只提了一点,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刘珍儿,樱红的唇露出一个粲然微笑,“道友不必只身涉险了,你那魂魄被招走之时,我自有办法与你同去。” 入神尊庙 是夜,空寂诡异的街道上阴风飒飒,灯火尽绿。那一连串的白纸灯笼中昏黄的火焰从根部升起惨绿的鬼火,遥遥望去,恍若行至黄泉,令人不寒而栗。 而在这密密麻麻的绿光中,一盏盏红灯笼骤然亮起,在那一片惨绿之光中,升起了厄运般的血色。红绿交织,于这浓浓夜色中,像是一场择人而噬的噩梦。 忽而,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邪风吹落了一家屋门上的纸花,一只蜡白的鞋子明明朝着那纸花踩踏而去,却似幻影般直接穿透了那朵纸花。邪风一过,纸花翻滚着发出‘簌簌’的响声,宛若欲将人引落黄泉般向着一望无际的街道深处滚去。 一个又一个幻觉般的白影自街头巷尾穿出,刘珍儿一身白衣似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混入了这群幻影中,她头上的铃兰步摇一晃一晃,随着她摇曳不定的身形摆动。 叶卿云足尖踩在一处高楼的屋檐上,垂眸观望着下面街上那股白色的洪流。零碎的白影越聚越多,放眼一望,约有百余人影。 自她的修为突破到引真境以后,很多以前碍于境界不能使用的术法统统解禁,比如她现在使用的青云十六小神通之一的‘腾云化气术’,此法与‘形影化风遁’结合便能腾云驾雾,御空飞行,与‘息云敛气术’结合则变成一道潜行秘术,化为一缕青烟,随心而隐。 如今她借‘腾云化气术’的腾空之力辅以‘息云敛气术’的隐息之法,稳稳当当地缀在刘珍儿的魂体之后,跟踪这群被招魂之法吸引的生魂,一路朝城中心的神尊庙而去。 至于申明舒?叶卿云修为提高后,一招‘捉影显形’以自己一缕头发为载体,复制了一个自己的假人陪在了申明舒的身边。此前在未突破时,捉影显形总会被申明舒识破,但是到了引真境以后,叶卿云的神识之力复刻出的物件只要不拿超越她化神修为的神识探查,任谁也辨别不出真假,且时效也随之延长到了两个时辰。 虽仍有时间限制,但是只要能稳住申明舒,别让他再和戌陀罗对上就足够了。 叶卿云身形飘忽地跟着魂影们走街串巷,不过多时便见那些白影排成一条长龙进了一座宏伟高大的塔中。塔约六层,塔身透着一股饱经风雨的岁月之感,塔门上挂着一块匾额,铁画银钩地写着三字——“神尊庙”。 叶卿云望着那深邃漆黑的塔门,门内不见一丝光亮,那些魂影踏入门中的一刻,像是跳进了野兽大张的血腥之口,转眼消失无踪。 叶卿云不敢怠慢,捏了一层防御法诀,便随着那些魂影一同踏入了塔中。 然而刚跨进门槛,眼前画面忽地天旋地转,叶卿云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仿若自高崖坠下。令人恐慌的失重感并没有吓到叶卿云,她谨慎地感受着周围,耳边并未传来自高处落下时会带起的风声,运到一半的形影化风遁也被叶卿云收了回去。 四周一片黑暗,浓稠的墨色像是一道漩涡,将叶卿云往最深处扯去。几个呼吸之后,一种灵魂归位的感觉将叶卿云拉回了现实,眼前骤然生起一片刺目的亮光,叶卿云眯着眼逐渐适应着周围的新环境。 这里是一条狭长的廊道,廊道左右两侧点着长明灯,然而那灯中火焰也是幽暗的青绿色。之前与她一起进入塔中的魂影们依然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向着廊道深处缓慢地行去。 叶卿云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后,一打眼就看到了神情呆滞的刘珍儿,打着晃跟着队伍向前飘。 叶卿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刘珍儿使用了分魂之术,明明是意识清晰地混入了这群游魂中,怎么才一跨进神庙就一副失了神智的模样? 但是此刻她是潜行而来,未摸清楚此地情况,她也不敢轻易与刘珍儿取得联系。于是她手捏法诀,一道追踪术就落在了刘珍儿虚幻的魂体上。 埋下暗手后,叶卿云也就不再过多地关注刘珍儿,她穿过缓慢前行的游魂队伍,先刘珍儿一步拐进了廊道的深处。 走了不过百米,一个恢宏气派的大殿就出现在了叶卿云眼前。八根巨型殿柱直指天宇,柱身上不似人间宫殿刻满蟠龙飞凤,也不似道门大殿刻着祥云仙鹤,反而刻着一只只青面獠牙的恶鬼,他们表情狰狞、手足.交缠,一双双阴森的眼睛活灵活现,仿佛你只要靠近一点就会被它们拉进柱子里一般。 殿中的灯火也是阴气森森的鬼火,一踏进殿中,就只觉煞气缭绕,阴风阵阵。殿内正中,顺着那九层御路往上,便看到了一把空置的九龙金椅,金椅后的屏风也是九扇。 九九道成,为阳之极数。 这戌陀罗的野心还真不小。叶卿云不屑地嗤笑一声。 这大殿里站了一个奇怪的白面书生,这书生嘴角高高扬起,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像是刻在那张脸上一样,显得极其诡异。这书生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一手执笔,一手将册子展开递到书生眼前,似乎是等他确认些什么。 这副架势颇有点幽冥判官的味道。 那些游魂行至到那书生面前时便不动了,那书生每见一只游魂,便伸出手指在那册子的某一页上指点一下,嘴唇开合说几句什么,那些随从身后就会兀地出现一道漆黑的裂缝,将那只游魂吸进去。 叶卿云见到这眼熟的裂缝挑了挑眉,仗着自己术法玄妙,径直走到了那书生身旁,一边低头凑过去看那册子,一边侧耳倾听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孙有福,年三十三,书香门第,子孙满堂,气运中等,入下门。” “黄雪,年十六,三灵根,有仙缘,祖有福荫,气运上等,入中门。” “刘兴,年三十八,无子无女,祖上无福,气运下等,送去死门。” 书生看着眼前一道干瘦的游魂,不满地在那册子上一点。那游魂脚下就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将他吸了进去。“以后挑人,要细致一点,听到了么?”书生拧着眉朝身旁随从申饬了一句。 随从忙不迭点头,书生这才又继续开始了唱名。 “赵喜芳,年五十六,富甲一方,白手起家,气运上等,入中门。” “嗯....?这个好!刘珍儿,年二十七,双灵根还丹境修士,气运中等,入上门!” 那书生本来古井无波的声线在看到刘珍儿走到他面前后变得惊喜,他抬手一挥,一道与之前的裂缝有些不同的黑洞凌空出现在了刘珍儿身后,她飘摇的魂体毫无反抗之力的化作一道青烟被吸入了黑洞中。 叶卿云看着刘珍儿被吸走,又垂眼看了看那书生手里捧着的如户籍登记般的册子。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盯上这些人了。 这些人若按照册子中记载,无一不是身怀气运之人。气运此物虽虚无缥缈,却能改变人一生的命运。凡大气运者,皆有绝处逢生,逢凶化吉之能,若是修士得气运加持那更是如虎添翼,直指大道。 叶卿云她所学的青云一脉十六小神通里,就有一个名为‘蛰云望气术’的神通,可以直接看到人身上的气运之光。她前世曾经以此法看过申明舒,当年他身上那一道冲天光柱差点没闪瞎了她的眼。 只可惜,此神通必须到元丹境才能施展,叶卿云暂时还用不了。 这戌陀罗使人捉来这些身怀气运之人的灵魂,定是想使一些剥夺气运的邪法来增进功力。怪不得他们这群神道修士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还能稳坐高台,原来是靠夺他人气运以养自身。气运强盛,自然无所畏惧。 “大人,这批游魂中身怀气运的仅有十三人,怕是不够供奉神树所需啊!”书生旁边的随从清点完人数后,愁眉苦脸地看向书生。书生跟着压下了眉毛,冷哼一声,“那还不再召一些来?这还需要我教你么?若是耽误了神尊大人的祭祀,你们这群蠢货就都给我滚去死门当养料吧!” 书生一巴掌将那随从扇倒在地,明明是怒火难消却还挂着那诡异的笑脸。 “是...是...谨遵大人指令。”那随从畏惧地从地上爬起来,招呼着其他人步履匆匆地走出了大殿。看样子是要去再施展那招魂之术。 叶卿云站在书生身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书生。面白如纸,气息诡异,莫非.... 叶卿云心思转动,一道璀璨的大千圆光借着天顶荧荧鬼火的遮掩,悄无声息地悬在了那书生的头顶。 那书生见随从们都惧怕自己的威慑,正满意地欲拂袖离去,完全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靠近了自己。 大千圆光,锁! 璀璨的光圈猛然落下,马上要碰到那书生头顶时,他竟似察觉到了什么,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就地一滚,险而又险地躲开了这道大千圆光。 欧呦?有点意思! 叶卿云惊讶地一挑眉,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能躲过大千圆光的‘人’。 “谁!”那书生一声厉呵,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印,抬手丢向了再次朝他罩来的大千圆光。 那小印好像是一个很了不得的法宝,与大千圆光一撞之下竟发出震耳的气爆之音。九条小龙自印中飞出,缠绕在了大千圆光之上,随着龙身的攀裹,大千圆光的璀璨光芒竟然开始逐渐变暗。 “哼!何方鼠辈,区区小技也敢班门弄斧?还不速速现身!” 书生瞧那圆光已经被印中九龙消磨得黯淡,自觉占了上风,气势汹汹地朝空无一人的大殿喝骂。 他这法宝是不错,只是他千算万算估计也算不到,叶卿云这大千圆光术可不是只能放出一个光环。 于是那书生话音未落,便只见半空中忽然密密麻麻出现了上百道圆光,将他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所有的出路都堵死了。 随后他耳边突兀响起了一道清泉般悦耳的女声: “大千圆光,封!” 若玉珠落盘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中荡漾开来,与此同时,那上百道圆光就在书生惊恐的目光中朝他毫不留情地罩了下去。 狗腿之王孙秘书 书生见光环成群朝他扣来,一声哀叫,拼了命地催使那方小印砸向圆光,试图从大千圆光的包围圈里打开一处豁口逃命。只可惜叶卿云这一次并不打算给他任何机会,数百道光环生生不息地连成一片。一处黯淡,立刻就会被其他光环补上。 书生垂死挣扎了片刻,就被左一道右一道的圆光套成了一个粽子。他惨白如纸的脸上即便魂体扭曲也依然挂着那喜气的笑容,只是因为神魂与圆光的对抗导致那笑脸有些抽搐,像是一张纸上被揉皱了的画。 这书生果然不是一般的魂体,无论是还丹境大圆满的佛修御尸,还是灵性未泯的鬼猕猴统统在大千圆光面前撑不到三息。可这书生却惨叫着和大千圆光拉扯了快一盏茶的时间。 良久后,他那青紫的双唇里吐出一口浑浊的黑烟,精明狡猾的眼恍惚了一瞬后,顷刻变成了奴颜婢膝的讨好之状。他哎呦哎呦地叫着,朝叶卿云露出了茫然祈求的神态,“主人!主人!手下留情啊!” 叶卿云惊异地“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收回了余下的大千圆光,她盯着那书生就像看到了什么稀奇的物件一样。 她方才施术之时就发现了,这书生竟然是个元神境的魂体,只不过似乎没有什么战力。本以为他和大千圆光如此挣扎拉扯后,神智消磨,又是收下一个听她指挥的木讷傀儡,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保留了完整的神识。 “小人孙生,叩见主人。” 书生收起小印,连滚带爬地扑倒到了叶卿云脚边,双膝下跪,倒头就磕,一副虔诚的不能再虔诚的狗腿模样。 叶卿云自解锁大千圆光术以后,还是第一次收下这么一个心思活络的画奴,有了这孙生,以后想要手下用人去办些什么差事也简单多了。 叶卿云一边想一边非常满意地看着机灵的孙生,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起来吧。” 孙生麻利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垂手立于叶卿云身旁,听候吩咐。 有了熟悉神庙的‘内鬼’,叶卿云当即问道:“孙生,本座的储物袋被那戌陀罗夺走,你可知此物现在何地?” “禀告主人,那戌陀罗性子蛮横粗鄙,若主人的储物袋中并无什么极其贵重的宝物,一般都会被那戌陀罗随手丢进神庙的仓库中。”孙生低眉顺眼地将戌陀罗卖了个干净。 这就是大千圆光术最强的一点,无论画奴之前的主人是谁,经历了什么,只要被大千圆光转化为画奴,他的整个思想都会改变。这种改变是自然而然,仿佛发自内心的。如同此前对戌陀罗忠心耿耿,能和大千圆光斗了半盏茶的孙生,也能立马将自己的原主人忘了个一干二净,甚至随口诋毁。 叶卿云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储物袋里的东西。戌陀罗是个通玄境的高手,自己储物袋里那些看似极品的宝物,估计也未必能入了他的眼。于是便欣然指使孙生带自己前往神庙的仓库处取储物袋。 说来也是叶卿云运气好,谁能想到戌陀罗竟然用一个元神境的鬼魂来做他神庙的管家,而她叶卿云又恰好有个专收死物的法术呢?只能说世事都是无巧不成书。 一路上,叶卿云又问了孙生好些问题,他都一一答对,事无巨细。 “主人,这戌陀罗近日之所以大肆收掠游魂,其实是因为十几天前他不知在何处受了伤,元气大损。而仙飨宗的三十六天罗关系并不和睦,时常争斗,戌陀罗怕被其他天罗发现自己的虚弱,因此才决定于今晚月圆之夜供奉神树,恢复法力。” “神树?” “对,主人有所不知,仙飨宗的三十六天罗每人都藏有一棵‘菩提神树’,他们一身神力皆来源于此,必须按时举办祭祀,供奉神树来获取神力,不然修为不进反退,最后甚至可能被削去神位,变成普通的游魂野鬼。” 孙生一边引路,一边轻描淡写地就说出了一个仙飨宗的惊天秘密。 叶卿云眯了眯眼,心砰砰直跳,这段话可给她带来太多信息了。第一,那戌陀罗等三十六天罗竟然都是魂体!第二,他们所有的修为竟然都来自那个‘菩提神树’!这名字一听就很像佛门的东西,怪不得他们要追杀那一对佛宗老弱。 而且照这么说来,若是她的修为恢复到化神境,找个机会把这些神树都给拔了,到时候岂不是她一个大千圆光术就能把仙飨宗三十六天罗给一锅端了? 光这么想想都觉得很刺激。叶卿云兴奋地舔了舔唇角。 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别说她才引真境,见到通玄境的戌陀罗还得赶紧逃命,就说和她形影不离的大拖油瓶申明舒,她可还要时刻控制住他不要暴走。哪里有功夫和仙飨宗对上? 但是嘛....到了那论仙大会.....她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她可真期待到那时召唤出三十六天罗的仙飨宗众人,看到自己家的神灵全都朝她下跪时目瞪口呆的表情,稍微一想都感觉热血沸腾! 孙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主人听完他的话后突然亢奋了起来,只猜测应该是自己表现的足够讨主人欢心。于是他更加殷勤地为叶卿云推开了眼前的库房大门,献宝一般朝叶卿云笑道:“主人请进,这里便是那戌陀罗的库房了。” 叶卿云听到他的声音,才从自己的臆想中回过神。结果一睁眼就被一片金光闪得头晕眼花,她不得不拿手挡在眼前,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库房里面的样子。 要说这戌陀罗可真是俗不可耐,整个库房里摆满了大量凡间的金银珠宝,金灿灿的光堆叠到一起,不怪晃得叶卿云眼冒金星。她嫌弃地用脚踢开挡路的夜明珠,不知踩碎了多少琉璃玛瑙,才终于在一片金银玉器中看到了一个琳琅木架。 那木架上堆满了形状颜色各异的储物袋,大多数的储物袋都色泽黯淡,灵气尽失。一看便知它们的主人已经遭遇不测,才导致储物袋上的灵识消散。 叶卿云在一堆储物袋里翻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两个还萦绕着淡淡光晕的储物袋,一灰一粉。 那灰的是她的。 叶卿云握着两个储物袋一对比,顿时胸口一闷。她要是没猜错,这个粉粉嫩嫩还绣着精致的垂枝桃花的储物袋,应该就是刘珍儿的夫君映韫的。 该死,连个男的都比我娇艳! 叶卿云气哼哼地把自己灰扑扑的看上去像是拿炊房抹布做的储物袋挂在了腰间,抬手一挥,整间库房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她卷进了自己的储物袋里,包括映韫那个少女心十足的储物袋,连根毛都没给戌陀罗留下。 她方才已经查看过了,储物袋里的东西都在,想必那戌陀罗的确看不上她的那些低阶法宝,只是为了不让花轿上的她有法器逃跑,才随手抢了她的储物袋扔进了库房。 可惜他自以为算无遗策,却没想到叶卿云还有红尘百相图这种逆天的东西。 将戌陀罗的库房洗劫一空后,叶卿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亏,于是她眼珠一转,抬手把孙生招了过来。 “孙生,你可知那神树现在何处?” 孙生果然是一个好狗腿,叶卿云此言一出,他便心领神会,笑眯眯地道:“主人放心,那神树虽被戌陀罗藏得紧,但是小人在一次祭祀运送供品时,悄悄记下了那神树所在之地。若主人想要将那神树.....恐怕不宜亲自前去,今日是祭祀之日,那戌陀罗定会寸步不离地守在神树之前,主人若想成事,只需要在那供品上动点手脚,便能让那神树元气大伤。” 叶卿云听得恨不得给贴心的孙生鼓个掌,这举一反三、察言观色的能力,堪称狗腿之王!孙秘书果真是人才啊! 见叶卿云似有意动,孙生当即于半空划开一道黑色漩涡,对叶卿云恭敬地道:“主人若要找寻那些供品,便请随小的一起前往戌陀罗关押供品的生门之中。” 他说着便抢先一步为主人探路,一脚跨进了那旋涡之中。画奴的忠诚压根儿不需要怀疑,于是叶卿云紧随其后也跨进了那如深渊之口般的黑色漩涡里。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只不过这次叶卿云一个踉跄却正好扶到了孙生殷切递来的手臂上,稳稳地落了地。 叶卿云递给了孙生一个赞许的目光,随后又似想到了什么,谆谆告诫道:“孙生啊,本座得叮嘱你一件事,本座身边还有一个随侍,他性格古怪凶狠,若是他在时,这些小事便省了,记住了么?” 孙生一颗玲珑心七窍,叶卿云只随口一点他,他脑中就划过一圈弯弯绕绕,心领神会地松开了扶着叶卿云的手。 叶卿云顿时对他更加满意了。 她本来还在想,待日后重建青云造化宗,以她这性格怕是处理不来宗内琐事。现下看来,这管事之位是有着落了。 此刻的孙生还不知道自己一番颇有眼色的操作给自己未来铺了一条通天大道,只觉得自己在新主人心中的地位应当是更稳了。 叶卿云收获了贴心管事一枚,心情甚好,眯着眼打量起了这所谓的‘生门’内部。 按理来说,这里应当是一座困锁游魂的牢狱,可却与外界神殿的阴森恐怖完全相反。若不是事先知道此地是何处,叶卿云恐怕会以为自己进了哪处仙家洞府。 入眼是一片香风袭袭,开满繁花的山野,足下泥土蓬松柔软,一踏上去仿佛行走在春风之上。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山野中央一棵巨大的菩提树,路的两旁姹紫嫣红,一朵朵足有五六人合抱大小的花朵摇曳生姿,每一朵花绽开的蓓蕾里都盘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游魂。 所有花朵都朝向山野中央的菩提树,浓荫蔽日、枝叶蔓披的巨树静静矗立,树的根部虬结如画,竟勾勒出一个盘膝而坐的老僧形状。干枯褐色的树皮构成了老僧安详的面容,恍如一个沉睡的佛陀。 扶疏叠翠的叶片无风而动,发出‘飒飒’的声音,这声音传入耳中,灵魂似乎都随之宁静蒸腾,飘飘欲仙。 叶卿云正惊叹着眼前奇景,储物袋中那得自汲长裘的铜铸佛像忽然抖开了包裹住它的红布,八臂佛陀恍如听见了远方的呼唤,刹那间,佛身滚烫,光华大放。 叶卿云感受到腰间热度,惊讶地看向储物袋,还未来得及打开,就见一道金光冲破了储物袋的禁制,破封而出! 神根佛骨 叶卿云掐动法诀,形影化风遁瞬间使出,直追着那道金光而去。 那金光径直落向了山野中央的菩提树,却在堪堪飞到菩提树前时停了下来,像失去目标的箭矢,迷惘地绕着树身盘旋。 这速度一降下来,叶卿云就看清了这金光的模样,正是她此前一直看不透的那个铜铸佛像。此时这佛像周身环绕着荧荧金光,八臂佛陀紧闭的双目好似睁开了一道缝隙,积在佛像关节接缝里的泥垢一扫而空,露出了佛像本身精巧绝伦的暗纹。 “主人,这异宝可是主人之物?”紧赶慢赶追上来的孙生望着半空中的佛像露出了惊叹的表情。 “没错。”叶卿云点了点头,面色沉凝地注视着空中的佛像,视线在佛像和那菩提树之间来回转换。 孙生听了叶卿云肯定的回答后面色大喜,他急切地道:“恭喜主人!贺喜主人!” 叶卿云皱了皱眉,“喜从何来?” 孙生眉梢都染上了喜色,那张僵硬的笑脸第一次出现了灵动的神采,他解释道:“主人并非魂体,可能感受不到这异宝上传来的针对灵魂的吸噬之力。小人方才只靠近了些许,就感觉自身的神魂之力都被此宝吸去了不少。如今此宝在这生门的神树虚影前盘旋,很有可能是感受到了神树本体处传来的丰沛的灵魂之力,想要吸取,才会如此。” “神树虚影?” “是的主人,您面前这棵菩提树并非那‘菩提神树’的本体,而是其投射于生门内的一道幻影。生门乃是戌陀罗开辟而出的专门用来存放上等供品的一处幻境空间,正位于神树的上方,与神树的气息相连,祭祀开始之时便会开启一道传送之门,将生门内的所有供品都传送去神树本体所在之处。” “小人方才贺喜主人,正是因为主人怀有此宝,便可在生门开启之时,于此处空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所有供品的魂力先行吸走。到时那神树没了祭品,祭祀又无法中断,定会反过来将那戌陀罗当做祭品吸噬,如此即便不能杀了他也能令其元气大伤。” 孙生眉飞色舞地为自己的新主人出谋划策,欲把自己的旧主人往死里坑。 这孙生简直太对她的胃口了,合该成为她的属下!她就喜欢干这种给人挖坑的事儿!以后挖坑有人递铲子了! 叶卿云听得他一番话,不由对孙生刮目相看,大呼精彩。 不过这孙生虽黠慧多谋,但还是欠缺了些阅历和眼力。他只看出这佛像是被魂力吸引,可叶卿云这个万年前重生而来的上古修士可是一眼就看出了这神像真正的意图—— 它想把菩提神树吸干! 不,吸干这个词也不准确,准确地说它是想和这菩提神树融为一体! 叶卿云注视着树身上那宛如盘坐老僧的纹路,已经看透了这‘菩提神树’的本质 ——神根佛骨! 神根佛骨是渡劫期的佛陀圆寂坐化时才会留下的宝物,是一代佛门高人一身的玲珑佛骨与对佛门经意的领悟所化。万年前的上庐寺和妙禅宗共藏有一百零八具神根佛骨,而继承了神根佛骨的那一百零八位高僧无一不是化神境以上的强者,被世人称为一百零八护法金刚佛菩萨。 怪不得这仙飨宗的三十六天罗搞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邪祀还能有一身纯粹的神力,原来是靠神根佛骨的度化之力。但凡能化出神根佛骨的高僧无不是普度众生的大功德之人,一身功德金光不被任何邪气所侵,却没想到他们圆寂后的神根佛骨竟被人拿来做他们暴行的漂白剂,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这铜铸佛像应当是上庐寺或者妙禅宗的遗藏,对神根佛骨产生共鸣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若没有神根佛骨,叶卿云可能就会采纳孙生的办法。但如今发现了神根佛骨,叶卿云心中就衍生出了一个更加斩草除根的想法——她想直接把这树给拔了! 相信化成此树的佛门高僧也会赞成她的想法,与其继续助纣为虐,不如直接和佛门法器合为一体,也算是有个归处。 叶卿云简单和孙生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孙生听后目瞪口呆,心中直呼自己的眼界还是太浅,主人真是高深莫测。他想都没想就决定协助叶卿云把菩提神树给拔了,他微微思索了一会儿后开口道:“主人之法虽然可行,但生门打开之时若想要将神树连根拔起,势必要前往神树本体所在之地,可那戌陀罗如今正守在神树之下.....” 他神色为难,好半天后似下了什么决心,一咬牙道:“小人愿去引开戌陀罗,为主人大计争取时间!” 孙生的忠心耿耿叶卿云已经感受到了,但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自己刚到手的得力属下去白白送死呢? 于是叶卿云拍了拍孙生的肩膀,欣慰道:“你的忠心本座已经明了,但是这等小事不需牺牲你,你可是本座的左膀右臂,怎么能以身犯险呢?” 叶卿云一番话说得孙生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给叶卿云效死,叶卿云又是好一阵安抚。她环视了一圈万花争艳的山野,心中已有定计。 她抬手掐了个法诀,一道细细的光线就自花丛中飞出,缠绕在了叶卿云施术的手指之上。 叶卿云顺着光线寻过去,就见到了一脸浑浑噩噩,盘坐在一朵芍药花上的刘珍儿。她果然在这里,叶卿云微微一笑。 刘珍儿似乎被什么法术迷了神智,神情恍惚,但手却像是挣脱了束缚,伸向一旁,拉着另一个人的手腕。叶卿云顺着她的手视线一扫,就看到了她身旁紧挨着的一朵白牡丹上正坐着一个模样极为俊美的男修,这男修剑眉星目,姿容艳丽,纵是闭着眼睛也难掩那泼天的风华。 卧槽!怪不得这刘珍儿命都不要也要救她老公!这尼玛长得也太犯规了吧!我要是刘珍儿我也得冲啊! 叶卿云呆滞地看着那个风华绝代的男修,只觉得申明舒鼎盛时期的颜值也就只能胜其三分。但可不要忘了,修士的样貌气质是会随着修为而变的,前世的申明舒可是已经到了渡劫期,而这映韫不过堪堪脱窍罢了。 叶卿云绕着包裹住映韫的花啧啧称奇,她两辈子加起来也少见这么好看的人。而且她听刘珍儿说,映韫对她那叫一个情深似海,温柔体贴。 刘珍儿,你赢麻了啊! 叶卿云转向一无所知的刘珍儿,目光感叹中混杂着一丝莫名的嫉妒。孙生作为魂体,既可走路也能飘起,见主人寻到了一处花前,神情诡异地盯着两个修士的神魂,便顺势飘到了刘珍儿身前,“主人,可是这二人有何不妥?” 他手中小印已经被他端在了手里,大有叶卿云一个皱眉就把刘珍儿夫妻给一印拍死,替主人扫清碍眼之物的样子。 “那倒不是。”叶卿云收起了自己酸得冒泡的眼神,回归正经地道:“这二人可当诱饵。” “主人果真慧眼如炬!”孙生眼中钦佩之光闪烁,俨然已经快变成一个叶吹,“这男修乃是戌陀罗找寻许久的合欢宗天才修士,由他做饵,戌陀罗为了祭祀可成,必然不敢真伤他。只是这修士实力低微,恐怕拖延不了许久。” 孙生说着眉头又皱了起来。 “无妨,”叶卿云挥了挥手,心中对映韫来自合欢宗一事颇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这对她的计划来说反而是好事。于是她微微一笑,“这夫妻二人能从合欢宗和金苑宗的重重追捕下一路逃到郜国,手中必然还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底牌,只要能挡住戌陀罗半炷香的时间即可。” 孙生还有些担忧,但主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他也只能相信主人。只是忠心的书生在心里暗下决定,若这两个修士太过没用,挡不住戌陀罗,那就由他亲自去与戌陀罗周旋! 叶卿云心中大致定下了计划,便抬手凌空画了两道醒神符箓打入了刘珍儿夫妻二人的神魂之中,但却并未引动。现下还不是他们该醒来的时候,若此刻将这二人唤醒,他们必不可能听从她的吩咐去与戌陀罗拼命,所以必须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据孙生所说,离祭祀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叶卿云一撩裙摆,盘膝坐到了一朵花上,打算趁这个时间再给戌陀罗搞点‘惊喜’。 境界突破了就是不一样,她脑中很多术法和一些小玩意儿都受困于修为无法施展,现在好歹解禁了不少,叶卿云摩拳擦掌,从记忆里翻出了一个低阶但奇妙的炼器之术。 叶卿云前世和万化炼器宗的少宗主凌夷川,天衍归心门的少掌门雍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三人伙同叶卿云那不务正业的二师兄柳弈,一起鼓捣了不少功效极为特别的法器。凌夷川此人想法天马行空,炼器术已臻化境,由器入道,是他们几人中最天才的一个。用地球上的话来说,简直是秀儿本秀,全修真界都要追在他屁股后面给他狂喊666。 只可惜凌夷川天纵之才却是早夭的命,作为化神强者寿数不足二百就因其不可解的天火之体,溘然而逝。他临终之前死活拉着叶青云和雍熙,将这一身炼器术填鸭子一般硬教给他们。然而叶卿云天生不是炼器的料,凌夷川呕心沥血地教,她也才学了个皮毛。 不过这皮毛一般的炼器术,放到这万年之后估计也算是惊世骇俗。 叶卿云操控着剑火灼烧着一颗银色圆球状的器液,眼中被那火光倒映出了明亮的光。她望着即将练成的‘小玩意儿’,神情越来越亢奋,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拿戌陀罗试一试她这阔别三世,横跨万年的‘玩具’了。 烟花,喜不喜欢? 子时,死生交替,鬼门大开。 神尊庙塔顶,肤色古铜的巨人静静地坐在菩提神树之前,望向神树的目光满是狂热与渴望。菩提神树的本体相较生门内的虚影更加遒劲葱茏,枝叶层层,华盖如伞罩住了整层天顶,每片叶子都泛着莹润的光泽,宛如融入了点点星光。 戌陀罗坐于大殿正中,正对着菩提神树树根处那盘坐的老僧纹路,似与其对坐谈经。他卷曲的头发上落了细碎的光,是从那菩提叶上抖落的。臂环上的银色符文此刻光芒闪烁,好似反映出了主人激动起伏的心绪。 戌陀罗手结法印,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如钟磬般隆隆震耳的声音响起,菩提树树身一抖,大片金光洒落,与地面石砖上的咒文激起阵阵光浪。与此同时,菩提树的树冠上方陡然裂开一道巨大的黑色缝隙。沉沉墨色深不见底,不知通往何方。 生门幻境内,无数道盘坐花间的魂影摇晃着站起,双目呆愣,脚步虚浮地飘向那山野中央的菩提树。叶卿云摸了摸怀里已经练成的法宝,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刘珍儿夫妇身后。 远处的铜铸佛像悬在半空,佛身震荡,发出‘嗡嗡’的响声。八臂佛陀面对着菩提树前突兀出现的黑色裂口,若不是身后一朵绽开光华的七宝莲花控制住了它的行动,它应当已经一头扎进这裂缝中了。 虽然无法进入裂缝,但那铜铸佛像还是射下一道光柱,挡在了裂缝处,将所有试图冲进裂缝的游魂摄在了裂口之前。很快,那裂口前就排起了游魂长龙。前面的游魂出不去,后面的游魂又不断挤上来,魂体间交叠推搡,无数张恍惚的面孔凑到一起,都快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边游魂堵了起来,那边戌陀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加大了手中法印的召唤力度,一声暴喝:“幽魂速来!” 叶卿云脚踩七轮妙法莲,手持铜铸佛像,饶有兴致的于半空中看着下面推搡得更加厉害却被佛像光柱死死拦住的游魂们。 “孙生!孙生何在??” 外面的戌陀罗已经被迟迟不来的游魂气得怒发冲冠,他狂躁地唤着为自己操持一切的下属,期待得到一个合理的答复。 然而他心心念念的管家此刻正垂手立在叶卿云的身后,隐隐听到裂口中传来的呼唤后,他甚至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完全没有搭理戌陀罗的意思。 戌陀罗鼻中喷出两道白烟,如今祭祀已开,他根本不能分神将生门幻境撕开,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身下符文已经将他死死地禁锢在了原地,他大吼着呼唤自己的下属,可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孙生和信徒们却如人间蒸发一般,久久都未出现。 戌陀罗怒极,这种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为惶恐。神庙外的日晷,针影已经落到了子时一刻。戌陀罗心脏狂跳,双目圆睁,额上的汗珠不停地滚落,鼻间白烟翻滚,显然已经恐惧到了极点,脆弱的神经似乎只要一点点刺激就会立马崩断。 而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就在他绝望的目光中落下了。 久未得到供品的菩提神树树冠一震,一声若霹雳落地般的炸响在塔顶响起。茂盛的叶片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所有的叶子都朝同一个方向卷曲,就像一只只招魂的小手。 “唵——” 极似人声的低哼如闷雷般嗡鸣,声纹呈波浪状以菩提神树为中心散开。戌陀罗彷如置身浪潮,脑中宛若被激流冲刷,痛不欲生。 “叭——” 又是一声吟唱,一股与那日重伤他的魔头极其相似的吸力自菩提神树处传来。但是与那日不同的是,这股吸力只作用于神魂。戌陀罗还在前一道声浪中挣扎,这后一道声音就紧随其后将他身上浩荡的神力源源不断地抽了出去。 如灵魂被撕扯开来的痛苦令戌陀罗神智清明了一瞬,他望着不远处的菩提神树,眸光一狠,壮士断腕一般张口吐出了一把小斧,小斧迎风暴涨,转瞬就化作十几尺的大小,变作一把威风凛凛的巨斧。 戌陀罗右手一抓,将巨斧握在掌中,他双目凶狠地看向自己的左臂,猛地抬起巨斧,一把将自己的左臂齐根斩断。 汹涌的魂力如鲜血般喷洒而出,戌陀罗古铜色的面容都能看出惨白,刚被斩断的左臂还未来得及落地,便被菩提神树吸卷了过去。 似乎这番破釜沉舟,弃车保帅的行为起了作用,那菩提神树的吸力骤然下降。虽然还贪婪地吸扯着戌陀罗断臂处的神力,但终于不像方才那般气势汹汹,仿佛要将戌陀罗整个生吞一般。 戌陀罗霎时间瘫软在地,握着巨斧的右手都在发抖。他神色阴森地望向神树上方的裂口,眼中翻涌的凶光宛若要将那裂口撕碎。 就在戌陀罗已经筋疲力竭,痛恨不已的时候,他方才心心念念的游魂们突然似喷泉般自那裂口处涌出。 戌陀罗望着满天飘飞的游魂,恨得牙都快咬碎了。他顾不得自己此刻虚弱的状态,踉跄爬起,一把巨斧舞得虎虎生风,将身周游魂统统砍成了碎片。他左肩的断口处缓缓爬生出了一条新的手臂,只是这只手臂生出后,戌陀罗庞大的身形暴缩了不少。 他左手猛抓,将所有游魂的碎片残暴地塞进口中。有的还未被斩碎的游魂,被他拎着脖子直接咬碎了脑袋,巨口一合,嘴里嚼得咯吱作响。 这嗜血的一幕似乎终于激起了游魂们的神智,他们吓得四散奔逃,惊声尖叫。 一地慌乱中似乎能听到几声“大人”“属下”的声音。 叶卿云踩着七轮妙法莲自生门中落下时,便看到这混乱残忍的场面。她冷笑一声,将手中铜铸佛像丢进了菩提神树的树冠之中,一道真气催入,菩提神树忽然枝叶狂抖,好似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发出喜悦的‘飒飒’声。 然而与喜悦的声音不同的是,神树忽然自树冠上层开始崩碎蒸发,化作片片光羽,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冠转眼就消散了三分之一。 “住手——!!!” 正暴食着身周游魂的戌陀罗一转眼就看到了这令他目眦尽裂的一幕,他怒吼着举起巨斧,向叶卿云冲杀而来。斧刃上的罡风将所有挡路的游魂统统劈成了碎片,眼看戌陀罗离叶卿云只有几步之遥,那斧刃却在劈砍一道游魂时遇到了阻力。 他斧刃下那神情恍惚的游魂忽然眉间亮起一道符文,那双迷离的眼睛顿时清明。魅惑众生的双眸中映出了斧刃可怖锋锐的倒影,游魂惊骇一瞬,立刻向腰间储物袋摸去。 绣着垂枝桃花的储物袋光华一闪,一轮宝镜就立时挡在了坚不可摧的斧刃之前。 “镜花水月——” 游魂一声厉呵,那宝镜光华流转,彩色的烟雾如绸带般自镜中飞出,瞬间勒住了戌陀罗紧握巨斧的手臂。 “区区脱窍,也敢阻我!?!?”戌陀罗粗眉倒竖,气得耳洞都喷出了白烟,是实实在在被气到了七窍生烟。就在他身形暴涨,即将冲开烟气束缚之时,身后忽显一条金锁,锁链盘旋而上,在戌陀罗的怒吼中缠住了他的腰,将他向后狠狠一拉。 “鼠辈——!!!”戌陀罗无能狂怒,被金锁卷起,重重地砸在了墙上,坚固的墙身顿时塌陷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刘珍儿扔飞了戌陀罗,立刻紧张地跑到了手持宝镜的映韫身边,急急问道:“夫君安好?” “我无事。”映韫温柔地揽住了刘珍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叶卿云立在树冠已经蒸发一空的菩提神树旁边,静静地看着刘珍儿夫妻两人撒狗粮。她视线扫过墙上巨大的坑洞,眯了眯眼。 “轰!” 如彗星落地般的重拳狠狠砸向了刘珍儿夫妻,拳头落地溅起一片残砖碎瓦,本应该在拳下被碾成粉末的二人却不翼而飞。 戌陀罗这会儿双目赤红,身形膨胀至头顶天棚,塔顶本就无比宽阔,叶卿云出来时粗略一看,这一层足有十几层楼那么高。想来那外界的塔身只是虚幻,这内部的宽广根本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戌陀罗此刻已经被无与伦比的愤怒蒙蔽了双眼,他的肋下与肩胛处竟然又生出四臂,当下六臂挥舞,臂环上的符文激荡,一副魔神下凡的凶横之态。 叶卿云如今也从戌陀罗的身上感受到了压力,眼前的戌陀罗第一次真正地展现了通玄境的修为,令人窒息的气场滚滚而出,他落脚之地游魂哀嚎着被其踩碎消散。 叶卿云当然不会放无辜之人的游魂被戌陀罗屠戮,从刚才到现在,他杀的都是那些自甘堕落同他一起作恶的信徒们。孙生一声令下,那些信徒们就乖乖进入了生门,被叶卿云顺势放出。至于其他游魂,早就同孙生一起,被叶卿云卷入了红尘百相图当中。 “卑贱的臭虫!给本座滚出来!” 戌陀罗一脚一片游魂,怒吼着找寻着刘珍儿夫妇,如今的他似乎神智不太清醒,连站在菩提神树旁边的叶卿云都好像被他忘在了脑后。只顾着寻找刚才伤了他的二人。 巨斧感受到主人的召唤,在游魂中来回劈砍。 “锵!” 金戈交响之音瞬间吸引了戌陀罗的目光,他赤红的双目缓缓转向了声音传来之处,嘴角裂开了一个血腥的微笑。 “找到了——” 恐怖的大手带着雷霆之威朝着与那巨斧拼死周旋的二人抓去。 映韫拼尽全力将刘珍儿一掌拍开,留在原地的他瞬间被巨手与巨斧两面夹击。 “夫君——!!” 刘珍儿一声悲呼,只见那大掌狠狠一握,指缝间霎时涌出了一片血光。 “夫君!!”刘珍儿踉跄着朝紧握的大掌扑了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去掰那超出她体型数倍的指头,却被那手随意一挥,如轰走一只苍蝇般扇飞了出去。 刘珍儿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撞到了柱子上,张口就喷出了一道混合着内脏碎片的鲜血。 就在戌陀罗打算用另一只手将刘珍儿一起碾死之时,他握着映韫的那只手忽然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剧痛。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握住的拳头,便见映韫衣衫凌乱,嘴角带血的御使着一条彩色绸带。 绸带闪烁着陆离斑驳的光芒,绕着映韫盘旋腾飞,惹眼的光晕刺痛了戌陀罗的双目,他定睛一瞧那彩绸,顿时大惊失色,“五色绫罗!你与那尹凤来是什么关系!?” 映韫抿唇不答,彩绸化作一道五彩光练,亦柔亦刚地与戌陀罗斗了起来。那彩绸看似脆弱,却不时从中劈出五色雷电,将戌陀罗逼得手忙脚乱。每次手中巨斧将要劈断那彩绸之时,那彩绸就如泥鳅一般,滑不沾手地从斧下溜走,转头又照着戌陀罗的后背狠劈一道雷。 戌陀罗肺都快气炸了,他堂堂通玄境神尊竟然让这种脱窍境的卑贱修士耍得团团转!他不甘地一声怒吼,六臂臂环震鸣炸响,数千道银色符文破环而出,一部分落在了戌陀罗的手臂上,一部分落到了他手中的巨斧上。 吸收了符文的戌陀罗竟不再受五色绫罗的制约,惊天动地的一斧劈下,整座神庙之塔都在他这一斧下一分为二。 斧刃下的映韫眼看要命丧于此,却被刘珍儿以金链险而又险地拽到了一旁,即便如此他也在斧刃带起的罡风下断裂了半身的骨头,刹那间整个人都被喷涌的血雾笼罩,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戌陀罗这一下威力太大,他巨大的身躯随着塔身摇晃倾倒。 地面因为被一斧劈开而剧烈的震荡,瓦片掉落,房梁炸碎,那一斧斩下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一半塔身已经因为戌陀罗的重量坍塌,另一半身塔身上的众人顿时感觉整层都摇摇欲坠。 这塔快塌了! 叶卿云看了一眼已经将菩提神树吸得只剩下一点树根的铜铸佛像,当即决定开溜。 正准备将收尾的佛像收起走人时,身后忽然传来刘珍儿的求救。 “道友!求求你搭救我夫妻二人!!” 叶卿云回头看了她一眼,并不准备动手。戌陀罗六只手臂攀在裂缝之上,像一只巨型蜘蛛扒在裂开的塔身边沿,已经马上要爬上来了。 “道友!!!”刘珍儿害怕地瞳孔紧缩,她知道叶卿云怕是已经看出自己是在利用她了。现下不下点血本,叶卿云根本不会救他们!于是她狠狠一咬牙,高声喊道:“道友若愿助我夫妻二人逃离此地,我有一宝献予道友!” 叶卿云收起吸掉了整棵神树的佛像,依旧不为所动,脚下七轮妙法莲光华流转,看样子是准备驭器离开了。 刘珍儿见此情景急得又喷出了一口血,看着戌陀罗已经伸向自己的巨大手掌,尖叫道:“是东方无欲之海的宝藏地图——” “唰——” 七宝光轮飞舞着顶住了戌陀罗的手掌片刻,叶卿云手中飞出一道白练将刘珍儿夫妻牢牢捆住,扯到了自己身旁。 叶卿云伸出一只手,在刘珍儿惊魂未定的目光中捏住了她的下巴,冷淡的声音带了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响在她的耳边。 “刘道友,我喜欢说话算话的人。” 似陈述,也似告诫。 七轮妙法莲腾空而起,戌陀罗嘶吼着向天空伸出大手,一个比他身体更高大的虚像法身重叠在他的身上,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叶卿云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朝下面凶恶地瞪视她的戌陀罗露出了一个玩味的微笑。一道银光自她手中滑落,她的声音如从云巅传出,缥缈又恶劣。 “送你一个小礼物,希望你喜欢。” 银光落地,炸开一朵惊心动魄的火光,巨大的蘑菇云瞬间淹没了戌陀罗惊恐的脸。然而这一声爆炸似乎只是一个开始,一朵又一朵炸裂开的火光像染了血色的烟花,在夜幕的映衬下危险又瑰丽地绽放。 叶卿云刚飞出了爆炸范围,就直接撞进了一个冰冷的胸膛。 抬起头就对上了申明舒布满血丝的眼睛,约莫了一下时间,好像刚刚超出了两个时辰。想到申明舒眼睁睁看着怀里的自己变成了一缕头发,估计不太好哄。 于是叶卿云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对申明舒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她伸手指着远处爆炸的火光,艳红的颜色照进她妩媚的桃花眼里,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姝色,“看,是烟花,喜不喜欢?” 叶卿云干脆也不跑了,直接挽住了申明舒的手臂和他一起欣赏起了远处危险的火光。申明舒垂眼看了看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兴致勃勃地介绍烟花的叶卿云,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清明。 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但是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丝如细雨般的清明也很快散在乌黑的湖心,变得一片死寂。 申明舒眼中映着懵懂的火光,他听不懂叶卿云的话,但只觉得高兴。他听着叶卿云轻柔又清澈的声音,小心地歪了歪头,抵在了叶卿云的发顶。 被一条白练挂在七轮妙法莲上晃荡着吹冷风的刘珍儿夫妻看了看远处的火焰,再抬头看看手挽着手,头挨着头,凑在一起欣赏‘烟花’的叶卿云二人,对视了一眼,齐齐打了个冷战。 魔道夫妻非您二人莫属,我们俩真的不配!!! 杀机已至 这叶卿云城府实在是太深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落进了她的算计之中。阴险!实在是太阴险了! 魔道修士刘珍儿趴在夫君的怀里瑟瑟发抖,看向面前笑眯眯的叶卿云,想着她之前不费吹灰之力地一剑斩开那岩城的锁城阵法,眼中满含畏惧。映韫倒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安抚地顺着刘珍儿的长发。一双潋滟的眼眸落在叶卿云身上,柔声开口道:“不知道友还有何吩咐?” 他们已经将藏宝图交出去了,但显然叶卿云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他们夫妻二人离开。 叶卿云先是伸手拍了拍正朝着映韫龇牙的申明舒,才将目光落回了映韫二人身上,“道友这图来历不明,是真是假也有待考究。如今我们已经脱离了险境,不如二位道友和我详细说说是如何得到的此物?” 叶卿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一抹平易近人的微笑,但是她身旁不停旋转的七轮妙法莲却透出了十足的威胁之意。若是真拼起命来,映韫自觉能和叶卿云打个五五开,但是她旁边的申明舒他实在看不出是何修为。 他们合欢宗有一专门探测修士修为的秘法,此秘法使出,只要修为不超过自身两个大境界以上,便都可一眼看穿。如今他无论如何也探查不出申明舒的修为,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申明舒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但这一点自昨晚他凌空飞渡而来时就已经不攻自破了。那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就是申明舒的修为已经超过了通玄境! 如今已是日上三竿,四人位于距那岩城甚远的一处山林之中。暑气蒸腾,林间偶有微风,但是映韫背后却控制不住地渗出了一片冷汗。他扶着刘珍儿的手紧了紧,还是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毕竟他们二人纵然底牌再多,也压根儿无法从一个归一境的强者手下逃脱。 映韫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他们夫妻二人的遭遇缓缓道来。 刘珍儿之前对他们说的话半真半假,真的那一部分是他们相爱确实是为宗门所不容。因为映韫是作为合欢宗少宗主的复制品来培养的,像他这样的人寥寥无几,且在合欢宗地位特殊,是不被允许与外界有任何接触的,更遑论与外宗的女子结为道侣。 为了摆脱宗门的控制,映韫偷偷盗走了合欢宗内东海宝藏图的拓本,带着刘珍儿一起私奔。合欢宗和金苑宗之所以一直追杀他们夫妻,其一是为了带回逃跑的映韫,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为了抢夺这宝藏图的拓本。 叶卿云听了映韫的话,觉得他不像在说谎,但又有些地方说不通,“你既然要私奔,为何还要偷走这份拓本?这不是反而会引来他们更加不遗余力的追杀么?” 映韫苦笑一声,“道友有所不知,像我这样作为少宗主‘影子’的人,是根本不会被他们放过的。我偷了藏宝图不过是为了以此为筹码,寻一处宗派投靠,摆脱合欢宗的追杀罢了。” 叶卿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一开始选的是仙飨宗?” “是....”映韫嘴角的苦笑又深了几分,“我们合欢宗是魔道宗派,为道门所不容,只能选择中立的神道宗派....我本听说仙飨宗的第一天罗似乎一直在找寻东海宝藏,因此才想带此图前来投靠,却没想到.....” 剩下的话语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合欢宗既然这么重视你,应该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追杀,看来你们能在那岩城过上这么久的安生日子,应当是合欢宗那里出了什么事,导致他们暂时无暇分心来抓你。”叶卿云心思缜密,稍微一想便又想出了一处蹊跷。 映韫也是对叶卿云的分析非常赞同,这次他侥幸逃出戌陀罗的魔掌,已经下定决心要带着刘珍儿趁此时机逃去更远的地方了。 叶卿云将映韫的话琢磨开后,基本上已经能确定这藏宝图是真的了。而且她获得这图的时机也是巧合,映韫根本没有时间弄一张假的来糊弄她。于是她眸光微动,说道:“好了,最后一个问题。” “道友请讲。”映韫如临大敌地等待着她的问话。 “尹凤来是谁?”叶卿云犹记得在神庙中戌陀罗冲映韫喊的那句,你与尹凤来是什么关系。 映韫似乎没想到叶卿云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稍微愣了愣,才回答道:“这....尹凤来就是我们合欢宗的少宗主.....只是他在五年前就叛宗而逃,临走之前将自己的常用法宝都留在了宗内,其中也包括我的‘五色绫罗’。” “哦....原来是这样。”叶卿云了然地点了点头,满足了自己最后的好奇心后,她抬手一招,七轮妙法莲就被她收回了袖中。 “行了,你们走吧。” 见叶卿云竟然真的放他们二人离开,刘珍儿夫妻脸上都露出了一种不可置信的恍惚之色。 按照修真界的规矩,一般这种情况不都是把他们杀了再抢光储物袋么?竟然真的放人?? 叶卿云见这二人愣在原地,半天不动,有点奇怪,“怎么?还不走?打算让我们请你们?” 这一句话一瞬间将愣住的夫妻二人拉回了现实,两人似生怕叶卿云反悔一般,掏出法器头也不回地就匆匆化作流光飞走,连声客气的话都没敢再说。 原本便安静的树林里在少了两个人之后,就只剩下树叶被风吹过的抖动之音。炽热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零星散落,明明偶然能感觉到有风吹过,但还是让人心头升起无端的燥热。 送走了刘珍儿夫妇,叶卿云正准备研究如何绕开那岩城前往莒国,耳边忽然听到刺耳的破风之声。 被晒到有些枯卷的碎叶被腾空卷起,一道满含杀气的术法之光凌空袭来,比这道光更快的是申明舒,滚滚魔气透体而出,化作一只漆黑大手,一把将那道流光握碎。 “呵,原来这就是你的依仗啊!” 冷嘲之声同水蓝色的遁光一起落地,光华散尽,姚佳音率众而来。她端庄的脸上是足以称得上狠毒的神色,手里握着的长鞭泛着能将人冻碎的寒气。 叶卿云一把拉过申明舒,矮了他一头的身高却牢牢将他护在身后。擎天剑受召而出,绕着二人不停盘旋。 “妖女。”姚佳音的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叶卿云身上,再缓缓转向她身后的申明舒,“魔尸。” “你们俩倒还真般配。”她嘴角勾起了一个讽刺的笑,红唇招摇,凭白让人心头发憷。 她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了四五人,叶卿云浅浅一扫,都是元神境的修士。叶卿云握着申明舒手腕的手紧了紧,一直平稳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这一次她面对的不是实力大损的元神境,不是元气大伤的通玄境,更不是被邪法强行提升的脱窍境。而是五六个实力丝毫未损,且有备而来的元神境强者。 生死一战! 叶卿云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不会再有任何空子可以钻。 感受到身后申明舒已经开始翻涌的魔气,叶卿云狠狠一咬牙,红尘百相图瞬间飞出,长长的画卷迎风飞涨,却并未袭向对面的姚佳音,反而扭身一转,将蓄势待发的申明舒兜头罩了进去。 凶悍的魔气顿时被吞进了红尘百相图,百相图卷走了申明舒便立刻化作一道流光飞入了叶卿云的识海之中。 “锵——” 气势迫人的长鞭裹着水蓝色的玄气狠狠抽在了擎天剑的剑身之上,擎天剑和它的御使者叶卿云一齐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击抽飞了出去。 纤弱的身形似被蓄力崩开的炮弹,自林中贯出一道深邃的沟壑,数不清的树木灌丛被叶卿云的身体撞碎。而这一波又一波的撞击也让叶卿云五脏震荡,体内真气翻江倒海,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长剑杵地,叶卿云没有给自己留片刻的喘息时间,抬手就是一道凌厉的剑招。万剑齐出,气冲霄汉—— 登云摘星辰! “哼,垂死挣扎。”姚佳音冷笑轻哼,罗袖一挥,天际陡然出现一口遮天蔽日的大钟,万剑长龙绕着钟身撞击,发出金铁震碎的叮当声。然而那钟身巍然不动,在姚佳音的操控下自空中摇晃起来,将万道剑光撞开了一圈空隙,钟身斗转,黑洞洞的钟口似一张妖兽的血盆大口,呼啸着将万剑长龙一口吞下。 叶卿云一击不中并不气馁,因为她本就不指望这一剑就能伤到姚佳音,她这一剑只是为了分散姚佳音的注意力。 形影化风遁,腾云化气术结合施展,叶卿云当着姚佳音的面化作一道青烟消散,速度之快,简直令人措手不及。 “逃?看你能逃到哪儿去!给我追!”姚佳音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冷似冰碴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让人心惊的恶意。她手中罗盘指针牢牢锁定着一个方向,身后众人在她一声令下化作流光朝指针的方向追逐而去。 十步杀一人 三川郡今日下了场暴雨,暑气被雨水蒸腾后化作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往日里总有些前往陇西郡的商队,顶风冒雨也要赶在初一十五之前到达陇西郡,一车的香烛红纸都盖了不透水的牛皮,保准到陇西郡的时候都是鲜艳干净的往月老祠里供。 此刻三川郡往西二百里的林子里,嘈杂的雨声中混进了一些散乱的喊杀声,一道剑光劈开雨幕,豆大的雨点细密地倾泻,却被扇形的剑光拦腰斩断。 雨太大了,落到地面时掀起阵阵白烟,即便混入了血雾,也在暴雨的冲刷下很快都被冲进了泥里。 身后的追兵阴魂不散,踩着鬼影般的步子死死缀在离叶卿云几丈远的位置。以形影化风遁的速度竟然都甩不开他们,叶卿云就知道这群人怕是有独特的追踪之法。 逃是逃不掉了。叶卿云穿梭在雨幕笼罩的林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没有风,但浑身湿透的她却能感受到透骨的冷。她绣着金蝶的外衫背面,一道几乎将她劈成两半的鞭痕横在脊背上,皮开肉绽,不知流了多少血。 姚佳音一门心思的要折磨她替自己死去的女儿报仇,追得不紧不慢,似乎要让她好好享受垂死挣扎的恐惧。 可是她会恐惧么?可笑。 叶卿云冷笑一声,腾身躲过一道杀气横飞的黑色雷光,回手又是一剑,一纸黄符被劈成两半,落进了泥泞的草丛里。 识海里的红尘百相图疯狂抖动,里面化作水墨的一道人影拼了命地要从图中挣扎出来。叶卿云不得不以鸿蒙肇判图的鸿蒙清光罩在百相图上,防止里面的申明舒破封而出。 他现在不能再杀人了,天谴就是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追杀她的修士,算上姚佳音一共六人。除姚佳音一人是元神境大圆满以外,其余五人皆在元神境中期左右。且看其招式法术,都不似正道修士。 众人中有一女修,周身缠绕着一片淡粉色的雾气,稍微被那雾气靠近一点,便会神魂飘忽,沉浸到这女修编织的幻境之中。是个罕见的情.欲道修士。 叶卿云一边在脑中分析着这几人的招式法术,一边带着他们在这地形复杂的林子里兜起了圈子。暴雨,密林,绝佳的狙杀之所! 是的,没错,她打算直接杀了这群人。 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没必要有多余的仁慈。她本身境界便不如这群人高,继续追逃下去只有她真气耗尽,成为砧板鱼肉这一种可能。兵行险着地奋力一搏反而可能有一线生机。 现在只需要将这几人分散开来,各个击破。 叶卿云眸光冷冽,挥手招出了佛修御尸与子母金蟾。令她微微感到意外的是,佛修御尸的境界竟然突破了!从还丹境大圆满突破到了脱窍境,如此一来,它若再使出金刚佛陀法相,怕是可以短时间内维持通玄境的修为! 叶卿云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命令佛修御尸扑向了刚刚朝她射出雷符的修士,佛修御尸一声大吼,颈间硕大的珠串爆发出刺目的金光,一道威严神圣的佛陀法相自它背后升起,佛陀闭合的双目陡然睁开,八臂轮转,荡出一片声势浩大的璀璨宝光。 “这——”叶卿云惊骇地看着那佛修御尸的法相,这法相与它之前召唤出的法相有很大的区别。如今这法相的模样分明和被她收进红尘百相图中的那尊铜铸佛像如出一辙! 佛修御尸放出法相后威势大盛,一拳轰响了那使符的元神境高手,同时那半空中的法相大手一捞,一左一右,将另外两个试图从旁边协同包抄叶卿云的修士握进了手心。 只佛修御尸一个就成功拖延住了三个追杀叶卿云的修士。叶卿云大喜过望,刚刚叶卿云只顾惊讶佛修御尸的修为提升,没注意到子母金蟾,如今回神一看,连子母金蟾也进阶了。从之前的半步脱窍直接跳到了脱窍境大圆满,而且一身阴厉血气不知被何物化去,原本栗黄色的身躯现在好似被镀上了一层水晶,泛着莹润的色泽。 子母金蟾极通人性地朝叶卿云‘呱’了一声,大口张开时,能看到它舌头上蹲着一只小号的蟾蜍,通身是如玉般剔透的颜色,一双黑溜溜的眼珠看着颇为喜人。而这小小的玉蟾蜍竟然透着元神境的气息。 叶卿云惊诧不已,但旋即只觉离了申明舒的她果然还是鸿运当头。她立刻命令子母金蟾前去挡在了姚佳音的必经之路上。 而她则提剑转身,朝着那个修情.欲道的女修方向扑去。 叶卿云驾驭着形影化风遁,在这林间来回穿梭,似游龙入海,身后众人意图分散开来将她包围,却恰好给了她逐个击破的时间。 “铮——” 雪亮的剑光如破开夜空的流星,无情地朝着阮丹迎面劈来。阮丹没想到这被他们追得狼狈逃窜的小修士竟然敢掉头回来和她正面厮杀,被这一剑斩了个措手不及。 她脚步一错,险而又险地躲过了这朝她美艳的脸径直劈下的剑光,寒光落地,斩下她一缕长发,泥泞的地面被这剑光劈开一条深深的沟壑。 “大胆!”阮丹娇声怒斥,她差一点就被这小辈给一剑毁容了! 分外珍惜容貌的阮丹被戳了逆鳞,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六欲迷情雾’放了出来,粉色的雾气氤氲浪漫,却含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危险与杀机。这粉雾如影随形,无孔不入,其中还藏着无数道透明的丝线,只待猎物沉入幻境的一刻,便将其绞碎成烂肉,端的是阴毒无比。 叶卿云等得就是她放出六欲迷情雾的这一刻! 阮丹狞笑着等待叶卿云被她的六欲迷情雾绞成碎末,却忽见刚刚还在雾气范围内的叶卿云突然朝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旋即便化作一道一模一样的淡粉色烟雾,融进了她的六欲迷情雾中,无影无踪。 红尘百相图——录! 叶卿云第一个攻击目标选择阮丹,可不是无的放矢,作为修炼红尘有情道的叶卿云,所谓主宰七情六欲的情.欲道到她眼前简直是班门弄斧,小巫见大巫。她先前已经见识过阮丹的六欲迷情雾一次了,如今再次正面感受其中意境,红尘百相图‘录’之一术一出,直接将阮丹这手看家绝技给完全收录了。 如今这一招让叶卿云反手用到了阮丹身上,两片气息完全相同的雾气毫无排斥地融合到了一起,而且朝着原本的施术者疯狂蔓延包围而去。 “这!这不可能!”阮丹瞠目结舌地看着朝自己反噬而来的雾气,手忙脚乱地从储物袋里掏出各式法宝抵挡这无孔不入的雾气。然而这终究是徒劳,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六欲迷情雾,这可是她的看家绝技。六欲迷情雾源于人的七情六欲,根本没有法宝挡得住! 阮丹绝望地尖叫一声,竟然直接转身就逃! 开玩笑,她不过是受了长老的命令来帮个忙。她可不要死在这里! 然而死与不死,已经不由她自己说了算了。 一道璀璨的彩色剑光如天边晚霞一般自阮丹眼前绽放,层层叠叠的粉逐渐过度酝酿成胭脂般的红,阮丹看着眼前绯艳的颜色,脑中好似展开了一幅画卷,画卷上勾勒出自己一生中最为极乐的瞬间。 灯影摇晃,池泛波澜,温暖的水合着他的手一起落在了她的肩上。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晚,阮丹想着那夜的场景,嘴角露出痴笑,粉红色的雾气追上了她绛红的裙摆,一道血线缓缓自她颈项间浮现。 刹那,血涌气绝。 极情剑法,七情式第一剑—— 驾鹤再登极乐天! 叶卿云收剑而立,粉色的雾气宛若乳燕归巢般涌进她的体内。她冷漠地看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的身影,脑中还纷飞着关于此人的一些记忆光影。 元神境强者,阮丹,就此身殒。 “又是合欢宗....”叶卿云垂眸看着阮丹逐渐冰冷的尸体,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 暴雨不绝,阮丹的血仿佛流不尽一般混着肮脏的雨水渗进了泥里。 “丹丹——!!!”一声悲伤至极的嘶吼自叶卿云左手边响起。一个白衣修士穿透雨幕飞来,他双目滴血地看着阮丹的尸体,又将仇恨的目光转到了叶卿云的身上。 他手中握着一把白玉折扇,不管不顾地朝着叶卿云狠狠一扇,数道龙卷飓风拧着暴雨,铺天盖地地朝叶卿云卷了过来。一条白色光龙混于飓风之中,嘶吼着咬向了叶卿云的头颅。 “啧,舔狗舔狗,舔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啊!”叶卿云看着眼前男子,回想着脑中得自阮丹的记忆片段,感慨不已地提剑迎上。 六欲迷情雾汹涌着蔓延而出,叶卿云将形影化风遁运用到了极致,若一缕飘摇的青烟穿梭在飓风之中。 失去了心爱女子的李青书发了狂,扇起一道又一道飓风,誓要将叶卿云挫骨扬灰。 而得了元神境六欲迷情雾的叶卿云简直是如虎添翼,极情剑法本就因为等阶问题无法施展,如今这雾气直接被她拿来当做极情剑法的燃料,毫不心疼地大片转化为剑气斩出。 璀璨的剑光与飓风鏖战到了一起,半空中的白龙一爪撕下,勾开了叶卿云外衫上的金蝶。叶卿云反手给了那白龙一剑,锋锐飘逸的剑光直接斩下了白龙一只龙爪,白龙当即发出一声震天的哀嚎。 “锵——” 白玉扇子与擎天剑交戈出炸响,李青书近在咫尺的面容已经因为仇恨而扭曲,呼啸的飓风被压缩凝聚成风刃,摧枯拉朽地斩向叶卿云。 叶卿云身形骤然向后腾挪,漫天翻飞的风刃还是斩下了她一片衣角。她眸光一寒,手中剑诀再变,六欲迷情雾不要钱一般地被大片转化为极情剑气。 蓦地,叶卿云动了,她的视线凝聚在李青书眼角不知觉淌下的一行泪上。璀璨的剑气幻化出浅蓝色的波光,似浩瀚江海,又如雨后空山。有些忧郁安静的蓝色,只看上一眼似乎心弦就被拨动地一颤,湛湛光芒中好似藏着一滴不知谁落下的眼泪。 浓郁的极情剑气灌注剑身,叶卿云脚下步法一错,腾云化气术瞬间施展,化作一道流光冲向李青书,衍化成浅蓝色的剑光自剑尖凝成一点,剑锋直指其心口。 “啊——”本以玉扇挡住了叶卿云剑尖的李青书突然跪地,捂着心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眼前铺满了密得分不清是雨雾还是泪水的浅蓝,他的心脏像是被万剑穿心,一阵彻骨的痛苦与绝望忽然笼罩住了他的识海。 心口破开了一个针尖大的小孔,却好似将这一生的悲喜都顺着这个小孔漏了出去。小孔处的血管如冰上裂纹般蔓延出细密的蓝光,转瞬就爬满了李青书的整个上半身。 “啪嚓!” 一声清脆的冰裂之音,李青书瞪大了不甘的双眼,整个人的上半身如同一座被敲碎的冰雕,轰然炸碎成了一片冰屑。孤零零的下半身没有任何依靠地倒进了雨坑之中。 极情剑法,七情式第三剑—— 至哀莫大于心亡! 元神境强者,李青书,死。 连杀两人的叶卿云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暴雨倾盆,重重的雨雾中也看不清她的神色。与佛修御尸边打边追的三名元神境修士赶到叶卿云所在之处时,便只看到相隔不远的两具尸体。 这.....就是剑修么? 一种毛骨悚然的战栗之感爬上了他们的脊背,他们看着雨中一身狼狈却如一柄不折之剑的娇弱女子,第一次在心头泛起了对死亡的恐惧。 力战血雷劫 “她绝对不是入法境!” 元神境的符修脸色十分难看,握着符箓的手都有些颤抖。“姚佳音呢?” “被一只傀儡缠住了。”壮硕的中年人躲过佛修御尸的一记抡拳,冷声开口。 “废物。”符修恨恨地骂了一声。身旁一直未开口说话的灰衣修士,一边舞动着一杆长帆放出无数冤魂与佛修御尸纠缠,一边喊道:“不管如何,我们一起上!先将她拿下!” 此言一出,剩余二人一齐点了点头。三人飞速聚到了一起,手掐法诀,一条淡淡的金光忽然自他们手腕飞出,将三人连成了一个三角形。金光转瞬即逝,一道巨大的符文震开重重雨幕,在三人头顶炸裂开来。 如抽光丝的细碎光线同雨滴一起落下,只不过雨滴落入了泥里,光线却被吸融进了三人的体内。 叶卿云顿感不妙,一股极其庞大的威压自以三人为中心荡开,她顿时感觉如有万吨巨石朝她压下,连握着剑的手都在这重压之下颤抖。叶卿云一咬牙,一鼓作气将所有迷雾都转化为极情剑气,浓郁的彩光压合之下变成纯净又危险的白色,萦绕在擎天剑的剑身之上。 佛修御尸一声震吼,身后法身八臂齐下,破水而攻,隆隆重拳砸出,带起一片如利刃般的阴风冷雨。 三名元神境修士成品字形站立,领头者是那个符修。他脸颊微抖,长发被逆卷而来的狂风吹至耳后,一丝细雨如刀刃划开了他唇角的一块皮肤,渗出了淡红色的鲜血。他心头微沉,感受到了来自佛修御尸的可怕拳劲,但是如今他们三人所施展的秘术,正是为了对抗这种高阶的修士。 一个无形的光罩升起,挡住了佛修御尸死气森森的重拳。 他双掌一合,再次展开之时掌中如打开一册书本一般,上百道符箓呈扇形摊开在他掌中。而那些符箓中央,一道血红色的符箓分外吸人眼球。 “极天之道,功在妙法,万符归一,执令天下!” 伴随着这道口诀念出,符箓如被一只无形大手捏起扬撒出去,数不清的符光融进了中央的血色符箓中。那道血符化作一道流光直冲天宇,黑沉沉的乌云此刻如受到莫名的召唤,方圆百里所有云彩都若鱼群迁徙般朝着此处飘飞而来。 熟悉的恐怖气息在头顶盘旋,青天之上仿若有一双蔑视一切的眼睛,正无情地落在叶卿云的身上。 冷,彻骨的冷。 叶卿云的牙齿打颤,手中的擎天剑震荡出一声不甘的鸣响,她抬头看着天上已经浓郁到好似能滴墨一般的乌云,颤抖着唇吐出两个字—— “天劫.....” “呵!小辈,能死在天恒宗的‘赤霄天劫符’之下,也是你的造化!” 符修狂妄又得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叶卿云的心脏宛如被一只大手握住,只觉得无比窒息。 天劫,竟然可以为人所召了..... 眼前的一切都好像颠覆了她万年的认知,她感觉这方世界似乎在这万年之后藏了很多可怕的隐秘。 但她此刻已经来不及多想,一道道血色天雷如腾蛇般在云中翻滚,蓄势待发。 “降!” 一声令下,血色雷电带着滔天威压破空劈落,汹涌的雷光如择人而噬的野兽,呼啸着吞噬了佛修御尸。 佛修御尸八臂撑开,双目怒瞪,威风凛凛的法身在这一道天雷之下被炸成了细碎光沫。 御尸一声哀嚎,颈间珠串的颜色都变得黯淡无光,死灰的皮肤被劈成焦炭般的黑。叶卿云不想就这么失了一大助力,抬手一记大千圆光,将佛修御尸收回了百相图中。 而这一动,天空劫云如同闻风而动的鬣狗,睁着血腥的眼盯上了自己唯一的猎物。 轰轰轰—— 六道血色雷电没有丝毫喘息地劈向了叶卿云,叶卿云的精神绷紧成了一根弦,脚下形影化风遁争分夺秒地施展而出。化作雷劫下的一道流光,在夺命的雷电下疯狂躲闪。 “哈哈哈哈!看你还能往哪儿躲!” 猖狂的笑声隔着雷电的炸响传入耳中,与此同时一道劫雷锁定了叶卿云的行动轨迹,无情地当空劈下。 血色的雷光在叶卿云的瞳孔中映出了一个小点,随着这个小点的逐渐扩大,叶卿云黑亮的眼珠被牢牢罩上了一层噩梦般的殷红。长蛇般的雷电骤然爆裂,滔滔滚滚的霹雳转瞬将她纤细的身影淹没。 被困在百相图中的申明舒仿佛也感受到了外界传来的天劫威压,挣扎得更加厉害了。 叶卿云看不到百相图中的景象,若是她此刻能分神将神识沉浸入图中,就能见到那个被她咬牙切齿骂了两辈子的男人——真正的霁月神君,申明舒! 申明舒一直混沌懵懂的眼睛此刻是一反常态的清明,他在百相图中能看到叶卿云此时面临的危机,天际上翻滚咆哮的雷云印在他黑沉的眼中,一道血色符文在他眉心若隐若现,好像要将他逃脱的这一缕元神再狠狠地按死。 “卿卿——!!!” 劫雷落下的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恍惚从万年前的远梦中传来。 然而无论是血色的符文还是血色的天劫,都不打算容这一道声音被聆听。申明舒挣扎的元神再次被死死按回了血云之中,外间恍若不会停止的雷电,一道又一道的连环劈下,好似要彻底诛灭一个十恶不赦的违逆之人。 然,修真者,本就逆天而行! “铮——” 压缩到极致的纯白剑光震碎厚重千钧的雷网,自细密的雷电中突破而出,飘逸潇洒的剑身震颤出虎啸龙吟,仿佛一条飞入九霄的巨龙,嘶吼着撞碎了阻隔天门的一切。 叶卿云双目冷凝,隔着雪亮的长剑,心神如同和极情剑意融为一体。喜怒哀惧爱恶欲,无数画面流光般自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劫雷落下的一瞬。 沈清河陨落劫雷时的痛心,发现申明舒身藏天谴时的担忧,丹霞大世界万年浩劫时的无力.....统统化作一股潜藏于心底的怒火,不甘的怒火。 这股怒火叫,我命由我不由天! 极情剑法,七情式第二剑—— 扶摇怒上九重天! 斩!—— 雷云炸碎! “什么!这不可能!” 符修惊恐的声音嘶哑到扭曲,他半个身子都有些发麻,细密的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他看着那道从劫雷的包围里冲出的墨裙身影,活像是见了鬼。 绵密的雷光中,叶卿云凌厉的眼神锁定了施法的三人。既然解决不了劫雷,那就解决制造劫雷的人! 剑锋斗转,澎湃的剑光如飞龙一般扑向了被吓傻在原地的三人。 “退!” 三人中最冷静的灰衣修士一声暴呵,先一步朝侧面飞逃。然而那剑光在半空中一抖,重重剑影被抖散开来,凝实成万道剑雨,流星般砸向了四散而逃的三人。 密不透风的剑雨阻隔了他们所有的退路,融入了沈清河一缕化神境轮回剑气的擎天剑使出了这一式剑法的完全状态—— 万剑流星,震碎苍穹! 登云摘星辰! “不!!———” 绝望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符修瞪大双眼死不瞑目地炸成满地血花。而另一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就被剑光绞成了碎渣。三人之中,唯有灰衣修士似乎早有防备,召唤出一个橘黄色的光罩泄掉了大半剑气,然而即便如此,他半边身子也被凌厉锋锐的剑雨削成了触目惊心的白骨。 他仅剩一个的眼珠颤巍巍地转动,畏惧地看了一眼叶卿云后,也不管自己的同伴和任务了,迅捷地转身,亡命而逃。 九霄之上的劫云本就是被符箓召唤而出,御使符咒的人一死,就风流云散,只剩下真正的雨云投下深蓝色的阴霾。泼天的暴雨似乎小了许多,然而细密的雨丝依然飘摇落地,和满地的血水混出一片泥泞。 至此,追杀叶卿云的六位元神境强者,四死一残,只剩下一个姚佳音。 “噗通!” 叶卿云脱力倒地,单膝跪下才硬撑住没让自己的脸埋进泥水里。她一身墨裙此刻无比狼狈,伤痕累累,一道道流着血的伤口处还萦绕着阴魂不散的雷光。 得快些跑! 叶卿云仅存的意识支使着她摇晃着站起,此刻她的识海翻江倒海,一道血色雷电在识海中左突右撞,似乎在找寻什么。鸿蒙肇判图泼洒出漫天金光,将那道雷电一点一点地消磨着。 然而这道劫雷带来的痛苦如同有千万人一起撕扯她的灵魂一般,加上她透支真气,越阶使用了数招剑法,如今一起带来了波涛汹涌的反噬之力,让叶卿云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她现在整个人像是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一般,仅存的真气艰难地御使出腾云化气术,随意找了个方向就飞了出去。 她刚走了不久,将子母金蟾拿下了的姚佳音就匆匆赶来。看着一地被冲散了大半的血沫,她心中恨极,同时又升起一股荒谬的惊骇。 “果然不能小瞧了你,还好......” 姚佳音喃喃自语着,手中罗盘指针旋转,直指西方。她冷笑一声,不依不饶地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与此同时,她储物袋中一枚传信玉简发出阵阵亮光。 她不得不脚步一顿,分神掏出了玉简,将一道信息传了进去,便再次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之中。 远在上阳郡的城隍庙中,摩诸低头看着手中玉简,发出令人生畏的狞笑,他脚下踩着一个古铜色的巨人,正从其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抽取着神力壮大自身。 “陇西郡么....哈哈哈,竟然全都往那儿跑了!果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 他猖狂的笑声响彻庙宇,其中还夹杂着几声沉闷的哀嚎。 风雨月老祠(一) 陇西郡在郜国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因为这是郜国三十六郡中唯一一个拥有着一座上古神庙的地方。 郜国木兰县红罗村月老祠。 这个地名是每一个郜国的子民都熟记于心的。每月初一十五,浩浩荡荡的商队就会载着一车又一车的香烛红纸,四面八方地涌向这里,虔诚地在月老祠前面祈祷,祈祷自己能得遇良缘,子孙满堂。 郜国平凡的子民们带着美好的希冀,感激三十六天罗愿意留下这么一座传承悠久的上古神庙。却忘了,如今导致他们只有这一座上古神庙的元凶,正是他们虔诚供奉的三十六天罗神。而留下这座神庙,也不过是为了让这些凡人变成可养殖的牲畜,一代死光还有下一代。 三川郡和陇西郡离得很近,大片的雨云跟着风飘了过来,索性十五已过,热热闹闹赶来烧香参拜的人都散了。木兰县的人口本就不多,香客们闹哄哄地来,闹哄哄地走,人一走光,大街上就显得无比荒凉。 满地的红纸金屑还能看出前几日的热闹喧嚣,明明刚过正午,大街上却空无一人。好似前几日的熙熙攘攘已经把这座县城掏空了一般。沉沉的乌云一层又一层地压了过来,还挂着花灯红绸的大街被雾霾般的颜色一罩,铺了多少喜庆的红,也都分外萧索。 两道你追我赶的流光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落进了城里,砸开了一片烟尘红屑。 “姨娘,姨娘,你快来看呀!有神仙!”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趴在栏杆上伸出胖胖的小手朝远方指,脸上是天真童稚的惊喜,她焦急地呼唤着家中的大人,要将自己发现的秘密分享出去。 拿着粗制的抹布揩手的妇人面色疲惫,但还是硬撑起了一个笑容,配合地走到窗前。而她眼中无奈宠溺的笑意却在看清孩子指向的东西后变成了死灰般的僵硬。她像是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条蛇,惊得浑身战栗。 她飞扑过来,一把将孩子抱起,死死捂住了嘴。像碰到可怕的天灾一般,无比惶恐地将窗户用力关上。害怕不保险又从屋子里搬来几个沉重的箱柜,将窗户抵住了。 做完这些的她才脱力般将孩子搂紧,浑身发抖。“囡囡乖,我们别往外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像是在催眠自己一般,抱着孩子一边摇晃一边絮絮地念叨着。她无神的双目里深藏着难以言说的恐惧。 只是想活着,为什么会这么难? 两道纠缠在一起的流光落地后露出了两个人影。一个一袭水蓝色宫装的美貌妇人此刻正手执一根长鞭,死死勒住了脚下女子的脖颈。她高傲端庄的脸上满是扭曲的痛快之色,然而这种癫狂却只显得她可怕。 反观被她踩在脚下的女子,明明一身狼狈,还被鞭子紧缚着脖颈,呼吸都困难的她脸上却是一种近乎超脱的冷漠。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花一样的年纪,容颜清秀娇媚,苍白的脸透着一股引人摧折的脆弱感,像树上一枝沾着露水的海棠。但是她那双分外多情的桃花眼,却有着一股宁折不弯的坚韧,像是百炼成钢的剑锋,凌厉逼人。 只一个眼神,好像就能忽视她正处于下风的情况,明明她才是被踩在脚下的人,却仅凭一股气势就压住了那高傲的宫装美妇,让处于上风的人反而有股虚张声势的意味。 “贱人!我一会儿就剜了你这双眼珠子!”姚佳音的语气是和姚卉一脉相承的恶毒,该说不愧是母女吗? 叶卿云冷笑一声,丝毫不惧,“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垂死挣扎。”姚佳音露出不屑的嗤笑,手中用力收紧了勒住叶卿云脖颈的鞭子。看着叶卿云因为呼吸不畅而面色逐渐染上绯红,一双冷冽的眼沾上濒死的泪光,姚佳音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她几乎爱上了这种折磨叶卿云的感觉。 毕竟,杀死一只蝼蚁你不会获得快乐,可是将一只猛虎抽筋扒皮,却能给你带来无上的刺激!那是要将它的骨头,它的皮毛都要当做战利品收回挂起,日日欣赏的兴奋与战栗。 眼前的女子杀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却偏偏是一个实力极其强劲,天赋可怕到惊人的剑修。从玲珑傀儡宗到天芪山,再到郜国,死在她手上的高阶修士不计其数。听说她还继承了天芪山秘境里的上古剑修传承,这种气运,这种才能,让姚佳音嫉妒地快疯了! 凭什么她要靠出卖身体,出卖尊严,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嘲笑是靠爬床爬出来的元神境,而这个小小修士却能靠自己的天赋披荆斩棘?姚佳音太清楚了,她太清楚自己目下无尘的高傲外表内是怎样的低劣恶毒的人格,姚卉是她生的,她的自私自利,她的卑劣阴险,完全是遗传自她姚佳音。 她最看不得叶卿云这种有骨气又有天赋的人,她会忍不住想要一寸一寸碾碎她的脊骨,让她跪在地上像蛆虫一样向自己求饶。只有摧毁他们,摧毁他们的自尊,踩烂他们的傲骨,只有这样,好像才能弥补她自己一直缺失的尊严。 叶卿云冰冷的目光落在姚佳音的脸上,洞察一切的眼神好似穿透了她端庄高贵的画皮,看清楚了她腐烂的内里。她好像放弃了挣扎,双手摊开,漠然地注视着姚佳音,似乎对接下来即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躲在屋内瑟瑟发抖的妇人在恐惧与忐忑中终于还是按捺不下那一丝的好奇心,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角窗纸,顺着缝隙偷窥着落进城中的两个‘仙人’。四周林立的房屋里一双又一双暗中窥视的眼睛饱含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将视线落到了姚佳音和叶卿云的身上。 极情剑气,由情而生。 纵然此刻透支了所有真气导致经脉空空如也,但是化神境的绝强剑修对于剑意的感悟,足以让她借一丝剑道意境,施展一招剑法了。更何况,她修的可是红尘有情道。只要红尘众生不灭不消,这世间总有她可借之力。 但是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叶卿云近乎自暴自弃的状态激恼了姚佳音,她要看叶卿云痛哭流涕地求饶,她要听叶卿云不甘又卑微的嘶吼,她要叶卿云被她打碎一身傲骨,再烂泥一样的死去! 她怎么敢无动于衷! 姚佳音痛恨地看向叶卿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腐蚀的毒液爬过。忽然,她在叶卿云半掀开的领口处,看到了一样有些熟悉的东西。 叶卿云本来就是在装,她是在等待时机。可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却在姚佳音伸手从她的领口处将她日日佩戴在胸前的东西扯出时,崩开了一丝裂口。 “哈.....哈哈....”姚佳音看着手上的东西,从胸腔榨出一阵放肆又戏谑的笑,她如同看着什么荒唐的玩意儿一般看向面色陡然转冷的叶卿云,讽刺地笑道:“你竟然真的喜欢上了一具魔尸?哈哈哈....一个没有灵魂,腐烂发臭的行尸走肉,你竟然当个宝贝似的藏着护着,我该说你是疯魔还是变态呢?” 姚佳音捏着手里的东西朝叶卿云轻蔑地晃了晃,那东西在昏暗天色的映照下依然泛着莹润剔透的光。 ——是申明舒被砍断的那节指骨。 那节指骨自斩下后,被姚卉当做战利品,四处炫耀,日日佩戴,姚佳音怎么会不认识? 叶卿云的眼神骤然阴沉了下来,潋滟朦胧的眼倒影了阴霾密布的天空,像是一个深不见底,死水无波的湖泊。 见终于刺激到了叶卿云,姚佳音仿佛一下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她猖狂地笑着,当着叶卿云的面一节一节将那细长的指骨寸寸捏碎,纯白的骨沫像雪一样落在了叶卿云的脸上,飘满了她过长的眼睫。视线好似突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雪覆盖,半遮半掩的雪花模糊了眼前的画面。 那么白,那么纯粹,像他的剑光,也像他的人。 “你看,你什么都护不住!等你一死,我就把你心爱的那具魔尸挫骨扬灰!哦不,挫骨扬灰太浪费了,我把他送给御尸宗好不好?让他日日被剔骨剜肉,做整个宗门御尸的血食养料。他恢复能力那么强,一定可以坚持很久。你说会有多久?十年?一百年?亦或是一万年?” 姚佳音歹毒的声音在叶卿云耳边响起。 “你什么也护不住!” 【我一定会护着你的!】 一道清湛又模糊的声音在记忆的深处飘荡而来,少年稚气的誓言听起来那么可笑,却又那么坚决。 申明舒,二师兄说得对,我是个傻子,你只救过我一次,我却想还给你我的一生。 “锵——” 识海中的擎天剑遽然飞出,锋锐的剑气一往无前地劈向了姚佳音。姚佳音嘴角的狞笑还未消散,便为了保命仓促地向后躲闪。 然而这次这一剑,与叶卿云此前所施展的极情剑法都不同。 没有璀璨的彩色剑光,没有浩荡的剑啸如雷,如同凡尘最普通的武者挥出的一剑,平平无奇,却让姚佳音感受到了生死之间最极致的恐惧。 叶卿云暴雨中连斩五个元神境修士,这等剑修姚佳音哪里敢小觑?她心中发抖,不敢托大,从自己的那个‘道侣’那里求来的至宝‘一气万阳钟’猛然飞出,将她整个人罩住。古拙的巨钟飞转,钟身上烁烁之光像是燃烧的火焰,绕着钟身盘旋腾飞。 剑尖不偏不倚地直指姚佳音,姚佳音连勒着叶卿云的鞭子都顾不上了,身形在一气万阳钟的护持下连连暴退。可那剑锋就似阴魂不散的厉鬼,死死对准在姚佳音胸前,无论丢下多少符箓法宝,都在这毫无剑气的剑尖处一一崩碎,这剑好像顽固地要将姚佳音一剑穿心,绞成碎肉。 唯有一气万阳钟才能挡住此剑锋芒,但这一气万阳钟可是通玄境的法宝啊!姚佳音面无人色,将一身的玄气都灌注到了一气万阳钟上。 只要挡住这一剑!只要挡住这一剑,她就能将那个贱人剥皮抽筋了! 姚佳音咬着牙坚持,她余光已经看到叶卿云压根儿没能站起来,想必这一剑已经是她最后保命的底牌了。她只要挺过这一剑就好! 可是,她真的能挺过吗? 平淡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一气万阳钟的焰光之上,刺耳的交磨之音响起,浩荡的气压自一气万阳钟上山崩地裂般地荡开,城中的民宅在这片震荡中摇摇欲坠,无数民众难耐地捂住耳朵,在地上翻滚哀嚎。 但是这种痛苦暂不致命,在修士打架的余波中沉浸挣扎的他们看不到,自己身上飘飞出一道道细如发丝的光线,向那与巨钟交锋的长剑缠绕而去。也正是因为这道光线的存在,才将气浪的伤害减少到了最小。 姚佳音才不会管这些凡人的死活,她脸色铁青,拼尽全力地催动着一气万阳钟,心中如被烈火焚烧。 不可能的!一个卑微的入法境修士,纵使得了大机缘也绝对斗不过自己!姚佳音在心底疯狂地给自己洗脑,她坚决不肯承认她对于叶卿云这惊天动地的剑法产生了刻骨的畏惧。 可就是如此平凡的一剑,却使一气万阳钟的光焰逐渐减弱。 “不!!不!!!”姚佳音绝望地嘶吼,她绝对不会被这个卑微的低阶修士杀死!!! 带着缺口的剑锋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平淡地向前,一往无前地向前。终于在姚佳音魂飞魄散的目光中割开了一气万阳钟的光焰,摧枯拉朽地刺进了她那颗腐朽的心脏。 极情剑法,七苦式第一剑—— 万物皆亡我独生! “咳!”叶卿云终于承受不住剑气汹涌的反噬,咳出了一大口鲜血,她眸光涣散,识海震荡,甚至连往姚佳音那里看一眼都做不到。 “当啷——” 斩杀了目标的擎天剑猝然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然而姚佳音尸体落地的声音却久久未曾传来,反倒是一阵挣扎呼哧的喘气声,伴着恶毒的狞笑一起在空荡的街上响起。 “小贱人,你杀不死我的!我有人护着,有人给我保命的法宝!你不过是一个无根无蒂,伶仃孤苦的废物,你拿什么和我斗???” 乌黑的长发被猛地拉起,叶卿云恍惚的目光对上了姚佳音那双满含血丝,疯癫恶毒的眼睛。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喷在叶卿云的脸上,姚佳音掐住了她的脖子,阴鸷尖利的声音几乎穿透耳膜—— “小贱人,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风雨月老祠(二) 然而她狠毒的宣言很快就戛然而止,她还维持着拉扯叶卿云头发的动作,一双眼木木愣愣地低下去,看向了掏进她胸口的那只纤秾合度,肌理细腻的手。 高大的阴影自她身后将其笼罩,冰冷死寂的气息贴着她的背,她甚至尚未来得及恐惧。 那只手握住了她的心脏,轻易地好似在摘树上的果子。鲜红的心脏还在跳动,却不知自己已经落入了死神的掌中。纤长的手指如同捏着一颗熟透了的果子,用力一攥,就捏爆了满手的果肉。 “呃....”姚佳音的喉管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呜咽,那声迟来的尸体落地之音最终还是“噗通”响起。 叶卿云在姚佳音倒下后,身体失了拉拽之力,也顺势向后栽倒,却被揽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香香....” 熟悉的呢喃声唤回了叶卿云几分神智,她眼前影象斑驳,好半天才聚焦到了申明舒那张懵懂又冷寂的脸上。她盯着他鼻梁上那颗小痣,缓缓地笑了,“我就....我就知道....困不了你多久.....” 申明舒委屈得眉毛都耷拉下来了,把俊俏的脸贴在叶卿云的鬓角上,撒娇似的狠蹭。 天老爷好像就看不得片刻温存,一记响雷在乌云翻腾的空中炸响。暗沉沉的阴霾落在依偎在一起的两人身上,冰冷的风穿过街头巷尾,掀起了一片碎红。 叶卿云瞳孔一缩,视线很快捕捉到申明舒还沾着血的右手。殷红的血珠顺着白玉般的指节滑下,看着既残忍又不祥。 糟了! 耳边雷声滚滚,风云呼啸。叶卿云拼了全力站起来,将擎天剑召回,拉着申明舒不要命地向城外跑。 天劫....要来了..... “姨娘.....神仙走了吗?”小小的孩童拉扯着妇人被汗水浸透了的袖子,细嫩的嗓音颤巍巍地问。 妇人满头热汗,劫后余生般瘫在窗户边上,透过窗纸的缝隙,看着远去的二人和血泊中的尸体,搂住孩子哆嗦着点头,“走了,都走了.....” 窗外喜庆的红灯笼在屋檐上随风打着晃,在满天乌云的衬托下,像极了这座小县城中每一颗悬悬将落的心。 月老祠就位于木兰县百里外的红螺山上,山脚下紧挨着信仰月老的红罗村。今日狂风大作,暴雨将至,红罗村家家门户紧闭,安静地准备迎接暴雨的来临。 村子最外沿的一个茅草屋内,瘦小的男孩儿顶着几乎和他合为一体的灰麻斗篷,端着碗水爬上床沿,乖巧地将水递到了倚着床坐着的老妇人唇边。 “师父,喝水。” 男孩儿的声音有点干哑,瘦弱的身体像是一根小麻杆。 老妇人蠕动着干裂的唇喝了几口水,便将水碗朝男孩儿的方向推了推,“木余,师父不渴了,你喝吧。” 男孩儿听话地点头,双手捧着缺口的水碗,大口喝了起来。 这时屋外一声惊雷,吓得孩子一哆嗦,扑进了老妇人的怀里,灰麻斗篷跟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老妇人憔悴的眼望向风雨飘摇的窗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长叹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 轻到如同叹息的佛号在逼仄的茅屋内徐徐飘散。 倾盆的暴雨终究如期而至,一条又一条紫色的电光带着万钧之力紧追着地面两道飞驰的流光劈下。 红螺山中,茂密的树林被豆大的雨珠打得啪啪作响,屹立于山顶的古庙像无惧岁月的老者,沉静安谧地端坐于山巅之上。庙旁铺青叠翠,虬干曲枝的姻缘树上红绸摇荡,像一树被吹动的红花。 远处的半山腰,两道流光在雷霆霹雳的追逐下,径直朝古庙飞来。 叶卿云拉着申明舒,依靠诸天凌霄造化宝典的力量抽取着他身上的魔气转化为真气,维持着腾云化气术。阴冷的魔气渗入经脉,痛得撕心裂肺,但叶卿云却一声不吭,握着申明舒冰冷的手在暴雨中飞驰。 她强大的神识在方圆百里内扫过,仔细搜寻着可供避难的地方。而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山顶那座与众不同的古庙。 这座古庙凡人肉眼可能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以她神识来观,整座庙宇都萦绕着淡淡的功德金光,还遗留着一丝万年前最正宗的神道气息。想必是一座万年前遗留下来的神道古庙。 天劫再强,功德金光也可抵挡一二,这简直是绝路逢生! 叶卿云内心激动不已,一道紫色天雷劈在她的身侧,劈焦了她的衣袖,引动了她伤口处的雷劫之力,一片血雾自她身上炸开。 “香香...”身后的申明舒吓坏了,猛力想要挣开她的手去拢那些血雾。 “你给我闭嘴!别乱动!”叶卿云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更加用力地拉紧了他的手。 她就知道把他放出来就要倒血霉!谁能想到姚佳音就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申明舒杀了姚佳音后直接引动了天劫之力,但凡有一道雷劈在他身上,他识海里那片天谴血云就能把他绞得魂飞魄散。 “你可不能死.....”叶卿云咬牙切齿地在雷电下闪躲飞遁,心中的情绪无比复杂。她说不上来如今为何非要为这个人豁出命来,真要找个理由,可能是因为她有病吧。 一个傻了,一个疯了。 靠他们俩重振青云造化宗,还不知道要把正统修真传承出个什么鬼样子。 山顶的古庙已经近在眼前,浓浓的神道气息传来,仿佛洗刷了叶卿云疲惫的灵魂。 她眼前一亮,拉着申明舒不管不顾地撞进了古庙的大门中。 “轰隆隆——” 天际的劫雷不甘地在古庙上空盘旋,游龙般的粗壮雷电在乌云中翻滚咆哮,却碍于笼罩整座古庙的功德金光而迟迟不敢劈下。闪耀的电光照亮了庙门上的匾额,古朴飘逸的字体端正的刻于其上—— “月老祠。” 叶卿云拖着申明舒闯进了古庙的大殿后就整个人瘫在了地上,她一身血水雨水,若是穿着白衣可能早就被染红了。安静的庙中空无一人,也不见洒扫的信徒和庙祝。 她趴在一个蒲团上喘着粗气,一旁的申明舒无措地蹲在她身旁,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头发,似乎是想帮她顺气。 “你个....你个小病秧子....万年不见,直接进化成了个倒霉鬼......你可...你可坑死我了.....” 叶卿云又伸手掐上了申明舒的脸,气都没喘匀也要先说话。 申明舒被捏得皱起了修长的眉,清清冽冽的眼里蕴满了不解,“香....唔....香.....” “你给我打住!”叶卿云将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过去。”她指了指申明舒的背后。 申明舒不解地歪头,换来了一个不客气的暴栗。“转过去,我换衣服!”叶卿云忿忿地又重复了一遍。 申明舒脑子转得慢,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吭哧吭哧地蹲着转过身,背对着叶卿云像是一只受了气的蘑菇。 叶卿云懒得理他,将一身被血水浸透的衣服换下。 申明舒蹲在地上盯着殿内的青石砖发呆,半晌才听到叶卿云冲他喊了声,“转过来吧。”等他又吭哧吭哧地回过身,就看到了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叶卿云,正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他。 叶卿云这一身衣服还是之前摩诸城隍娶亲时被套上的那件,她手里捧着一个被打开的木盒,木盒里面放着一串白玉念珠。 她撩起艳红如火的裙摆,蹲到了申明舒的面前,双目持平地与他对视。“这一心念珠才归一境,压不下你这渡劫期的魔气,唯有将你的魔气分散稀释,你才能戴上它。也许是天意,今天我们阴差阳错地来到这月老祠。” 叶卿云话音一顿,目光转向殿中慈眉善目的老者神像,眼中思绪万千,“我青云造化宗有一结契双修的秘法,你应当也知道,只要二人完成结为道侣的咒契,便可共享气运、寿数、乃至真气互通。” 她的目光又落回了申明舒的身上,一双眼泛着申明舒看不懂的粼粼波光,“申明舒,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 “好的,你愿意。” 叶卿云一锤定音,神色异常平静,好像压根儿没想过要给申明舒拒绝的权力。她拉着申明舒跪到了月老像前,握着他的手掰成了立誓的指诀举起。 叶卿云:“我念一句,你跟着我念一句。” 申明舒:“........” 叶卿云对申明舒懵懂疑惑的表情视而不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直到申明舒似乎听懂了的点头才停下。 “跟我念。”叶卿云近乎强迫地按住了想要站起来的申明舒,申明舒委委屈屈地跪了回去,蠕动着唇“嗯”了一声。 叶卿云:“天地此证,鸳谱书盟。” 申明舒:“天地....此证...鸳...鸳谱....书盟....” 一道淡淡的红光自二人掌心亮起,庄严慈目的月老像垂眸看向跪于它面前的一修士,一魔尸,仿佛在认真聆听着他们的誓言。 叶卿云:“今我二人,结道同归。” 申明舒:“今我...二人,结道...同归。” “啪嚓——”庙外的青天之上,乌云翻腾,好似听到了为天地所不容的言语,一道劫雷劈在了庙门口,砸出一片焦土,仿佛在警告立誓之人。 叶卿云神色不变,犹如没有听到庙外那咆哮嘶吼的雷电一般,她继续平稳地念着。 “白首之约,良缘永结。” “白首..之约,良缘...永结。” 申明舒磕磕绊绊地复述着叶卿云的话,掌心的红光亮到发烫。 叶卿云念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侧头看向了申明舒。申明舒回望过去,却看到那双好似永远都坚韧如剑的眼中泛起近乎破碎的泪光。 她的唇角滑下了一丝血线,却恍若未觉。 叶卿云看着眼前懵懂的申明舒,忽然拿手指沾上自己唇边的鲜血,在他左脸上画了一道。 “如此,我也够骗骗自己。” 叶卿云望着申明舒无知无觉的清冽眼眸,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久违了,霁月神君。”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头,抬眼望着威严矗立的月老像,近乎发狠地念出了最后一句誓词: “生生世世,纠缠不休,魂飞魄散,至死不渝!” 申明舒听着她坚定执著,甚至可以称得上癫狂的语气,如冰湖般的眼里荡开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挺直了腰身也目视着月老像,一字一顿,却无比顺畅地复述着那句誓言。 “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魂飞魄散,至死...不渝!” 可能,这就是命 叶卿云的人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即使她是青云造化宗的少宗主,在她成年之前她也曾度过过一段相当艰难的日子。 她五岁的时候,青云造化宗曾经发生过一场内乱。起因就是上任宗主,也就是她父亲的兵解转世。青云造化宗是修真界收徒范围最广泛的宗门,宗门内人鬼妖灵,物种齐全,应有尽有。这就导致其中根据种族和背景滋生了不少小派系,且谁也不服谁。 他父母二人当年实力强劲不说,还有一套合技法门,夫妻二人一起出手堪比渡劫后期的威力。只要他们二人还在世,那些暗搓搓的心思就只能在暗地里憋着,可他们夫妻二人一走,这人心,就乱了。 这场内斗席卷了整个宗门,当时在日后一直护着叶卿云的大长老和诸位老祖们闭了死关,她父亲的嫡出弟子不是被逼得离宗而逃,就是被搅合进这场争名夺利的漩涡中,抽不开身。 于是那时尚且年幼的叶卿云就成了一颗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棋子,被多方觊觎着。她的大师姐为了护住她,只能将她送回了母家所在的擎天剑门。然而擎天剑门那群剑修脑子不开窍,险些把年幼的叶卿云给饿死。还好沈清河及时赶回宗门,才救了奄奄一息的她一命。 这场内斗的火不出意外地,还是烧到了擎天剑门。彼时的擎天剑君沈清河还没那横扫九州的修为,且势单力孤,怕也护她不住,就将叶卿云托付给了当时正在游历人间、她那不太靠谱的二师兄柳弈。 跟着柳弈,她过了整整五年朝不保夕、被人追债,到处坑蒙拐骗的日子。也算是狠狠体验了一番人间疾苦。 她第一次见申明舒,就是在大景朝都城的街上。 也不怪申明舒不记得,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小叫花子,日后二人堂堂正正地在鹤龄书院重逢时,已经是少宗主的叶卿云也没脸再提。 那一日是景朝花朝节的庙会,街头巷尾到处是攒动的人头,你踩着我的鞋,我压了你的脚,不死死拉着身边的人,进了人群里,一秒钟就再找不见你的同伴了。 申明舒就是被从人堆儿里挤到叶卿云怀里的。 没错,直接倒怀里了。 冰清玉洁跟个玉人儿似的小少年手忙脚乱地想从小叫花子怀里扑腾起来,却高估了他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折腾了半天,人没起来不说,还给小叫花子压得龇牙咧嘴,直骂他是吃了秤砣。 “对不起,对不起。” 申明舒急得眼里都渗了泪色,特别像是大户人家被惯坏了的小公子,没经历过什么风吹雨打,娇得像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一朵花。后来的叶卿云才知道,他哪里受过娇惯,分明是被排挤,才在人潮人海中恰好落进了自己怀里。 “你行不行啊你?”那时候的叶卿云跟着柳弈,礼仪涵养没学到,混账气质是学了个十成十。她四仰八叉地瘫在巷子里的杏花树底下,粉白.粉白的花瓣雨似的落了她满头,她故意用自己沾了灰的脸往申明舒白得要命的锦衣上蹭,贴着他的颈窝嘲讽他。 这话,是个男的就忍不了! 但是申明舒是个男孩儿,一个还没超过十岁,脑子里除了剑法啥也不懂的男孩儿。 他压根儿听不懂叶卿云明里暗里地嘲讽自己作为男子的尊严,只急红了一张白玉似的脸,那一脸的绯色像是天边烧透了的晚霞,鼻梁上那颗小痣就是被烧剩的灰烬,啪嗒落下,正烫在了叶卿云的心上。他睁着一双蒙了雾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叶卿云,垂下的眼尾像是一只淋了雨的小兽,只这一眼就让人骨头都发酥,心头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爬。 叶卿云被这张持靓行凶的脸晃得目眩神迷,彼时的她也不懂什么是颜狗,只一心觉得—— 艹啊,这小子长得可真他娘的好看啊! “小兄弟,真是对不住。” 心头刚泛起羞涩的热意,就被这不解风情的一句话骤然浇熄了。叶卿云眉毛一竖,“你叫谁小兄弟呢???” 申明舒懵懂无知:“叫你....啊....” 话到尾音终于在小叫花子凶狠的目光下多了丝迟疑,他清湛湛的眸子低下去,隔着两人被他手臂撑起的一小段距离,看了眼小叫花子瘦得跟搓衣板一样的身材,脑子里盘旋着宗门里师兄教导的话。 若要区分男子女子,只需瞧一眼胸口,女子大多酥.胸柔软,男子皆是硬邦邦的石板。小师弟,行走在外,可莫要认错了,若是认错了,是要挨了巴掌的。 申明舒觉得他没认错,但是他还是挨了巴掌。捂着脸上那沾着灰的巴掌印时,他心想,师兄果然又是在骗他的。 叶卿云气不打一处来,这臭小子看着弱气,却没想到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登徒子!那双招子不想要,她可以替他挖出来!省得他到处瞎看! 叶卿云来了气,也不瘫着犯懒了,直接把身体瘦弱的申明舒掀翻了去,气鼓鼓地就要走。 申明舒只是见识少,不是个傻子,一见她这副样子,便知道自己肯定是犯了错,心里无比愧疚。尤其知道了叶卿云是个女孩子,心里的愧疚更像野草一样疯长。 他们太乙剑宗是出了名的和尚庙,十里燕山的山头翻遍了都凑不出半个女子。日日在宗门师兄弟们怨声载道,长吁短叹的耳濡目染之下,申明舒便知道,女子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不可以轻易慢待。 而自己今天怕是犯了大错,不仅摔到了人家身上,还质疑了人家的性别,简直是大大的荒唐! 他心里慌得很,不知如何弥补,手就不自觉地拉住了小叫花子破烂的衣袖,“姑娘留步。” “干嘛!”叶卿云恶声恶气地瞪他,可这满满的气势一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就像被戳了个洞,哗啦啦地泄了大半。 输人不输阵!振作起来叶卿云! 叶卿云心里头给自己打气,强迫自己不看申明舒那张祸国殃民的脸,只死盯着他鼻梁上的小痣,恨不得将那颗痣看穿。 申明舒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把人气狠了,万分惭愧地低了头道歉,“抱歉姑娘,我终日拘在家中,见识短浅,今日多有冒犯,希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哼,我被你压了半天,腰酸背痛的,你说句抱歉就算了?没诚意。”叶卿云撇撇嘴,诚心刁难他。 申明舒脸上又是一红,讷讷地道:“那....那姑娘想要如何....尽管说来,在下尽力而为。” 叶卿云睨了他一眼,听他那磕磕绊绊的语气,就知道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儿。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申明舒的行头,忽而看到他背上背的那一把飘逸华美的长剑,眼珠子一转道:“原谅你也不是不行,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穷要饭的,身无长物,食不果腹。我看你背上背的那把剑倒是值几分钱,不如送给我当点银子花花?” “不!不行!”申明舒唰一下站了起来,一手护着身后的太乙诛邪剑,一手慌乱地在面前摆动。 叶卿云以退为进,低垂了眼帘,满脸失望,“就知道你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说罢摇着头就要往出走。 “等等!”申明舒拉住了她的胳膊,面色几经变换,像是狠了什么心,从腰间解下了随身佩戴的玉佩递了过去。 叶卿云低头打量着递到眼前的玉佩,玉质细腻,白如截脂,圆环状的玉身上一左一右雕了一龙一凤,好一个上等的羊脂白玉! 叶卿云双眼发亮,耳边传来申明舒歉然的声音,“姑娘,在下这柄宝剑不可离身,我身无长物,只有这块玉佩值几分钱,今日唐突了姑娘,十分抱歉,这块玉就赠与姑娘,以示歉意。” 申明舒看着叶卿云破烂的衣裳,隐去了眼中深藏的不舍。 叶卿云咂咂嘴,心道有钱人就是有钱人,随便一出手就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她本就是想讹申明舒点银子,她最先盯上的就是他这块玉佩。只不过如果直接开口要,他定然不会给,只有先索要更贵重的东西,他才会弃车保帅。 在凡间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叶卿云对人心的拿捏哪里是申明舒这刚下山的愣头青能比的,她见好就收,面上却装出了一副勉强的样子。 “行吧,看你诚心道歉,我就收了吧。” 她伸手接过玉佩,速度快得惊人。怕申明舒转头想想会反悔,她临走时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张祸国殃民的俊脸,才脚底抹油地钻进了人潮之中。 申明舒没了玉佩,心中有些怅然,耳边适时响起了师兄的传音,原是玩儿疯了的众人终于发现丢了小师弟,正在四处找他。 等申明舒背着剑消失在街角,一身补丁烂衫的柳弈才拎着叶卿云的领子落到了她们方才站立的杏花树下。 “二师兄,你干嘛啊你!”叶卿云挣扎着从柳弈手里挣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干嘛?”柳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后一个暴栗敲在了叶卿云头上,“师兄我是在救你!你个小丫头真是胆大包天,连太乙剑宗的活祖宗都敢招惹!你是不是嫌命长了?你要是不想活了,我现在就给你送回青云造化宗去!” “啊?活祖宗?就他?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呆子?”叶卿云捂着脑袋难以置信。 “你知道个屁!”柳弈瞪她一眼,“那小子叫申明舒,天生剑骨,还是万年难遇的纯阴之体,是他们太乙剑宗盼了几千年才盼来的绝世天才。你别看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那是因为他剑心尚未大成,压不住他纯阴之体的至阴之气。等他生龙活虎那天,哪怕是你爹、我师父,掀了棺材板跳出来都未必打得过他!” “这么牛?”叶卿云更不信了。 柳弈问:“你看到他背上背的那把剑了吧?” 叶卿云:“看到了啊。” 柳弈:“那把剑就是太乙剑宗的镇派之宝,太乙诛邪剑!那宝贝往你师兄我面前一横,我就得现了原形!你说牛不牛?” 叶卿云双眼放光:“该死!早知道抢也要把剑给抢了!” 柳弈又拍了她后脑勺一瓜子,给她拍了个趔趄,“你可别找死!那把剑上有那活祖宗的师父,太乙剑宗宗主的神识烙印,你敢拿,他就敢从十里燕山放道剑气出来,千里之外取了你的小命!” 叶卿云站稳了身子,撇撇嘴,“活祖宗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讹了块玉佩。”她得意洋洋地将那块龙凤白玉掏出来,抻着手臂递到柳弈眼前晃悠。 柳弈定睛一看这玉佩,吊儿郎当的脸一下就木了,他震惊地接过玉佩,一双手都有点抖。 “你....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柳弈看着眼前这熟悉的龙凤白玉,嘴唇都哆嗦了。 叶卿云见素来没个正形的二师兄吓成这幅样子,也知道这玉佩怕是有些来历,缩了缩脖子问道:“这....这玉佩咋了....” “你...唉....你.....”柳弈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叶卿云有点急了,跳起来挂在柳弈高大的身上,揪着他的耳朵威胁,“你快点说!你今天不告诉我,我就去通知你那些债主,说你有钱不还,天天跑到醉红楼听小曲儿!” “哎呦,我说我说!”柳弈龇牙咧嘴地救下了自己的耳朵,皱着眉头道:“你个死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我告诉你,这玉佩可是块烫手的山芋。” “这东西是那活祖宗的娘亲出云仙子留下的遗物,是送给他择亲的玉佩!你个死丫头要了过来,以后怕是要嫁给人家做小媳妇儿喽!” 柳弈幸灾乐祸地笑开了,将玉佩丢回了叶卿云怀里。 叶卿云慌里慌张地接住了玉佩,冰凉的玉落进手里却像是会发烫。她嘴硬道:“不可能,你一定是唬我!若这玉佩这么重要,他怎么肯随手给了我!” “谁知道呢?”柳弈耸了耸肩,目光朝远处飘散。片片杏花被风吹落了一肩,盘旋的香气萦绕在这满城烟火中无人问津的小巷子里。他淡淡的声音合着花香,一起吹入了叶卿云的心。 低低的,像是一声叹息。 “可能....这就是命吧。” 见过夫人 庙外的雷云在咒契完成之时,发出一声怏怏不悦的咆哮,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散去。雷云逸散,瓢泼的大雨也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细碎的雨滴像一层拢住烟云的轻纱,将红螺山的满山黛翠罩进了一片朦胧之中。 叶卿云与申明舒的无名指上皆多出了一圈似胎记一般的红线,这道艳红的线意味着,从今日起,他们二人就如誓言中那般,生同衾,死同穴,再也无法分开。 无论是气运还是孽债,都会一齐分担。 于是叶卿云就替申明舒硬生生担去了一半泼天的血孽,一张脸白得透明,却笑得很开心。她将一心念珠缓缓套进了申明舒的左手腕上,白玉的珠子在那苍白到泛青的手腕上也显出细腻的玉泽。“这还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你小的时候被我讹走了娘亲给的白玉龙凤佩,我今天得舍了一身剐给你套上这白玉的念珠。你万年前对我始乱终弃,打上我青云造化宗,退了我的婚,我今天在这月老祠里按着你的头拜堂,你也无力反抗.....” 她妩媚的桃花眼里泛着光,发出了一声很感慨的笑,“霁月神君,任你怎么跑,最后还是落到了我手上!” 叶卿云握着申明舒的手腕畅声大笑,只觉得前世那些小说里写的强取豪夺的戏码果然爽快!她叶卿云一身反骨,离经叛道,若不是生在青云造化宗这等正派宗门,怕是会长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她这一生,要什么都去争,什么都争得到,唯有申明舒让她打了脸。 现在万年过去,沧海桑田,当年不可一世的霁月神君变成了个傻子,任她捏圆揉扁。这感觉,一句话,解气!一个字,爽! 申明舒懵懂无知,见叶卿云笑,也跟着扯动了僵硬的嘴角,学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笑。乌黑如墨的头发被雨淋湿后,额前的碎发打了绺贴在脸上,配着那雾沉沉的眼,凝脂点漆,纯得像山间忽遇的小鹿。 这神采,不似前世渡劫期神君那般的漠视苍生,反倒与童年初遇时的样子更雷同一点。 “香香.....” 被摆弄着念完咒的申明舒只觉得压在肩头的什么沉重的东西骤然一轻,通身的魔气像建立了一个通道,源源不断地向身旁之人涌去。他脑子似乎都清醒了很多,不觉得腻味地又变回了粘人的模样,结实的手臂揽住叶卿云的腰,把下巴磕在她的颈窝里轻轻摇晃。 “你是诚心想冻死我!”叶卿云被他冰冷的身体冻得一磕牙,捏着他冷玉似的耳尖笑骂了一声。 她是真的冷,但是这冷,申明舒的怀抱只占了万分之一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二人道侣之契成立以后,申明舒连一身的魔气都是和她共享的,她为了能给他戴上一心念珠,压制住申明舒的魔气和修为,将他足有渡劫期的魔气靠红尘百相图硬是吸去了一半。 汹涌的魔气冲刷着她受了伤的內府,拆筋断骨也不过如此。要不是叶卿云太能忍,这时候估计已经快疼没气了。 大量的魔气被灌进了红尘百相图中,此时的红尘百相图忽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本是纯白的图卷上风起云涌,一半如倾倒了半桶墨汁,将长长的卷轴半身都染成了如长夜般寂静的黑色,那纯粹的黑色中无数道鬼魂在其中挣扎嘶吼,阴魂凄厉的身形沾着满身墨汁想从卷轴中探出身来,却都被一方金光闪闪的印章给盖了回去。印章上淡淡的光芒勾连着不远处的鸿蒙肇判图,威严的气势像是守着地府大门的阎王,任何魑魅魍魉都休想僭越。 而画轴的另一半却截然相反,如浩瀚月辉般纯净的白蕴成了流光溢彩的银色,如夜幕下的浪花,一层又一层地冲刷,将那半边黑色死死地压在了另一半,像是界限分明的岸边与大海。一棵挺拔的古树倒影在银色的半边画卷上,层层叠叠的茂密叶片闪着粼粼波光,一尊八臂古佛宝相庄严地端坐于树下。明明画卷无声,耳边却好似幻听般传来一阵阵梵音禅唱。 “咦?”正忍着疼的叶卿云发现了识海中的奇异变化,眼中划过一丝喜色。她把申明舒扒拉到一边,盘膝而坐,抬手招出了变成半黑半白的红尘百相图。 百相图自叶卿云的紫府中一飞出,磅礴的气势就充斥了整座古庙。一半是阴郁死沉的滔天魔气,一半是慈悲温和的菩提佛光。红尘百相图光晕一抖,藏于图中的众多生灵,就如水墨画一般,泾渭分明地选了两边显形。 叶卿云的红尘百相图里,目前纳入了包括佛修御尸、剑修唐瑞在内的六具御尸;与姚佳音一战后扩充了队伍的、以鬼猕猴和子母金蟾为首的几十具妖族傀儡;以孙生为首的、自神尊庙收来的上千游魂;还有那吸收了菩提神树后,似乎觉醒了什么奇异功能的铜铸佛像。 如今孙生和那上千游魂皆浮现在黑色的半边图卷之上,孙生手执一方小印,颇有些威势地被勾画在众鬼之首。而奇的是,所有的御尸和傀儡竟然都在佛光闪烁的另半边,它们分散在树影之下,或盘坐,或倒卧,如同聆听禅音教诲一般,双手合十,闭目垂思。 叶卿云见此情景,便知是副图将成。 申明舒渡劫期的魔气还在不停地涌入,黑色的半边画卷风起云涌,无数游魂的喊叫几乎已经响在耳畔。孙生的金印渐渐开始有些闪烁,隔壁半卷图的浩然佛光都隐隐有被逼退的趋势。 叶卿云看了看分庭抗衡的两股佛魔之气,看这情况,佛气的那半卷还少了些气势,反观魔气的这半卷因为灌入了申明舒那沾着天谴之力的可怕魔气,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于是叶卿云当机立断,自储物袋中取出了之前在天芪山秘境中,从那千叶美人树身上割下的一大块树皮。手成剑指,一道剑气割下,将树皮一分为二。紧接着又取出了之前打劫来的不少天材地宝,法印连掐,运起诸天凌霄造化宝典中的图录祭炼之法,将众多天材地宝凝炼成液,打入了红尘百相图中。 宝液一入图卷就如同滚油中落了一滴水,瞬间沸腾。黢黑的半边画卷刹那间云蒸龙变,其势汹汹。数千游魂的嘶吼哀鸣之声被挤压成了一缕,如浓墨般的黑自红尘百相图上缓缓脱离,像是自画卷上剥下来了一层表纸。 叶卿云靠着自申明舒魔气转化而来的真气支撑,晶亮的汗珠自那张娟秀的脸上滚落,打在她艳红的嫁衣上,洇开了一小团深色。她此时凝图分外吃力,但是手中法诀却稳稳地随着图卷变化着。 半空中的红尘百相图已经彻底剥落了那半卷黑色,游魂呼啸,黑云滚滚的一张图停滞在了一个将凝未凝的状态下,似乎就差了一丝什么。 叶卿云明白,这是差了一丝成图的神韵,和一个支撑副图的画心。 万物轮回剑图因为有叶卿云前世的剑道修为支撑,加上沈清河的轮回剑意为画心,成图之时行云流水。而这张图,叶卿云并未灌注进去意念与神韵,甚至于自己对于这幅图的定义都是模糊的,因此缺少了神韵与画心,迟迟无法凝结。 叶卿云有些焦急,脑中思绪乱转。此图若成,镇图之人必定会是她的得力之将,孙生。游魂,小印,孙生.......无数破碎的信息在叶卿云眼前走马灯般划过,这时在前世地球时曾听说过的一个民间传说,如闪电般在脑中劈开,灵光乍现! 叶卿云眼光一厉,手中法印连掐,黑色的图卷波荡开来,原本混成一气的黑,开始抽丝剥茧般变化为一笔又一笔的墨,在画卷上涂抹勾勒。晃荡飘忽,挣扎嘶吼的游魂们随着这一笔笔的落下,开始各就各位地分区而去。孙生身上原本那一袭洗到发白的长衫也被勾勾画画,变成了一袭朱樱色的圆领官袍,腰系缠枝花卉金带,头戴乌纱,脚蹬云履,手上还落了一册书卷。 当最后一丝魔气被图卷吸纳之时,那丝魔气化作一杆细长的散卓笔浮现于画中孙生指间。与此同时,图上落款已定,矫若惊龙的五个大字—— 十八地狱图! 副图一成,天地变色,似乎这幅副图极不寻常,天空方才散去的雷云自九天上发出一声怒气腾腾的呜咽。原本已经淡去不少的乌云再次翻滚聚集,暴雨又一次倾盆而下。 “孙生叩谢主人大恩!” 画卷成时,孙生一袭红袍,满面红光地自图中飘落,一张生硬的笑脸如今灵动了不少,不再似纸人一般僵硬。他一出现,便对着叶卿云掀袍而拜,眼中闪烁着激动地泪光。 当这幅十八地狱图成图之时,一直浑浑噩噩的孙生好似被天边一道惊雷炸醒,前尘往事种种于脑中浮现。 他原本是赵国的一位当朝命官,一生殚精竭虑,为国为民。却因为一次无意中得罪了一位合欢宗的修士,而被他誓死效忠的圣上当做弃子送了出去,被那修士踩在脚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剥了他的脸皮。 他一生端着文人的清高,沉浮于官场之中也未曾俯首,却在死后被那修士画了一张谄媚的笑脸,要他往后做鬼都要做最奴颜屈膝的贱鬼。这一切都只因为他当初第一次见那修士之时,不愿下跪罢了。 他自认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恩师,却未想所谓‘仙人’如此小肚鸡肠,不止要他的命,还要他的尊严。那修士猖狂的话音他言犹在耳,“叫你个卑贱之人藐视仙家,今日便剥了你的脸皮,让你做鬼都做最贱的鬼!看你还拿什么和我清高!” 他死后怨气不散,竟成了厉鬼,后一度辗转到了郜国,被戌陀罗看中,炼成了伥鬼。忘尽了前尘的孙生,只记得自己不可以死,要拿回什么东西。可究竟要拿回什么,也在浑浑噩噩的日子中被遗忘了。此后多年便一直跟在戌陀罗身边帮他打理琐事,助纣为虐。 直到他遇到了叶卿云,成了她的画奴,后进了这画卷中,由画奴变成了守画之人。成画之时,他终于想起,他是要拿回他的脸!拿回他的尊严! 叶卿云听着孙生将自己的过去娓娓道来,那张被强行画上的笑脸上是好似解脱般的释然,与对叶卿云无限的感激。叶卿云当然知道他为何感谢,因为当十八地狱图成图之时,原本困住孙生的大千圆光便自动变成了一道守图的契约,若孙生愿意帮她守图,她便还他灵识,且赠了他一条通天大道。 原本的孙生是戌陀罗的伥鬼,一身修为都是被戌陀罗灌注而来,但成了守图之人后,孙生便可借助十八地狱图修炼鬼仙之法,直指大道,从此再也不必担忧自己会随着时间被消磨去神识,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鬼奴。 叶卿云颇为欣慰,感叹道:“你我相遇也算是缘分,我欲于五十年后去往论仙大会,夺取‘玉枢天书’,创建一个修真宗派。你可愿意入我宗门做个管事?你若愿意,我便传你道法,你若不愿就替我守图百年,百年后我为你解除契约,便当你还了这段因果。” “小人愿意加入主人宗派,此后为宗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孙生毫不犹豫地一个长头重重磕下,坚定的决心溢于言表。 “好!孙生,你以后就是我青云造化宗的大管事了,稍后我会传你我宗派内功心法,你往后可就是我们青云造化宗的开山元老了。”叶卿云心中畅快,扶起了孙生,哈哈大笑。 孙生感激涕零地站起,这时才看到一直坐在叶卿云身后,神色不善地盯着他的申明舒。见他一只手还搂在叶卿云的腰上,孙生稍一回想,就想起了叶卿云之前的嘱托。 孙生那是何等心思玲珑之人,眼珠一转,对着申明舒就是一拱手,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句:“见过夫人。” 鹤龄藏天书 叶卿云和申明舒被他齐齐叫得一愣。 叶卿云只愣了一秒,就笑开了花,双手都拍红了,直呼孙生真是个妙人。申明舒听不懂,歪头看叶卿云因为孙生笑得那么开心,眼中的敌意更强了,搂着叶卿云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嬉笑了一阵,叶卿云也累了,孙生见状非常识趣地回了地狱图中,将此地留给了刚刚‘拜了堂’的二人。实际上他也是想太多了,这两个人一个伤,一个傻,别说是在月老祠,就是现在给他们俩打包扔进洞房里,这俩人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叶卿云按着申明舒和她一起盘膝而坐,运起了传自她父母的双修秘法,将申明舒身上外溢的魔气化为真气,一半修复自身伤势,一半缓缓渡进了申明舒的体内,抚平着他体内动荡狂躁的魔气。 申明舒的丹田内已经空空如也,不见剑心。只有一颗魔种,狰狞地扎根在他的丹田之中。 叶卿云的真气绕着这颗魔种盘旋,而这魔种却丝毫反应都没有,就仿佛并不将叶卿云这道门正宗的真气放在眼里一般。叶卿云越观察越心惊,只觉得申明舒身上绝对藏了一个大秘密。他如今这般魔尸之态,无论是识海的血云,还是这丹田内的魔种,都不像是他己身衍化出来的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被人强行种下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申明舒前世修为已经到了渡劫期,纵横九州几无敌手。若他是侥幸于万年大劫下存活,又有谁能挺过劫难后,还能将渡劫期的神君炼成魔尸呢? 亦或是说....他是死在了大劫之前? 这种想法让叶卿云整个心都揪了起来,五脏六腑好似有刀刃在翻搅。她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细细思索着重生之后的线索。 申明舒不知何故存活到了万年之后,变为了魔尸,且身负重孽,识海藏有天谴。沈清河曾于万年大劫后遇到过申明舒,他丢了随身的太乙诛邪剑,而且嘴里一直念着‘十里燕山’。佛道不知为何被大规模围剿,整个传承几近灭绝。可目前遭遇的郜国仙飨宗和汲长裘,都沾上了一些佛门遗藏。尤其是几乎依托于佛道‘神根佛骨’而存的仙飨宗三十六天罗。 且万年后飞升没有天劫,但天劫之力却能被人为召唤。此前听闻的拥有‘赤霄天劫符’的天恒宗也甚为可疑。合欢宗的法术听起来与万年前十大宗门之一的魔道宗派‘圣境极乐宫’有点关系,万剑宗的‘人剑灵’之术,仙飨宗诡异的‘请唤灵’.....这一切细碎的线索都透着无尽的诡异。 看似万年前的十大宗门已经消亡殆尽,但是万年后这些修炼走了岔路的宗派内,却或多或少都有万年前一些宗门的影子..... 这所有诡谲莫测的事件,似乎都与万年前的那场天地浩劫有关。 叶卿云仔细琢磨着,他们二人此行去往东海,还不知是否能找到百禁大师的遗藏。若是不能,她接下来应当如何?去往十里燕山? 叶卿云摇了摇头,先不说九州地势变换,十里燕山可能早就分崩离析,就算是找到了十里燕山也未必能找到问题的答案。她左思右想,脑中忽然灵光乍现—— 既然他们青云造化宗能保下至宝鸿蒙肇判图,擎天剑门能保下擎天剑,那其他宗门呢?比如....鹤龄书院的‘天书’? 鹤龄书院以文气入道,书院内除了各派遣来修学的核心弟子,剩下的皆是来自凡间的人道修士。文道不绝,鹤龄书院则传承不绝。那有没有可能,鹤龄书院的天书现在就藏于某一书香世家或者王朝宫中呢? 叶卿云想到这里,心头火热。鹤龄书院的天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圣人才具有开启天书的能力。只要天书仍在,这万年内的辛秘也不过一问而已。 叶卿云越想越觉得可行,她还记得自己曾在玲珑傀儡宗藏书阁的《丹霞近史》中看到过,如今五洲之一的北幽州有一‘景国’,鹤龄书院当年便是位于九州第一大国大景王朝的都城,盛京。这景国会不会就是大景王朝的遗存呢? 她思绪起伏,暗暗于心中定下接下来的计划。首先当然是前往东方无欲之海一探究竟,若是能找到解开申明舒识海血云的方法当然好,若是不成,便前往北幽州的景国,试试能否找到鹤龄书院遗留的痕迹。期间努力提升自身的修为,找些好苗子壮大宗门,五十年后前往中州九华山参与那‘论仙大会’,夺取‘玉枢天书’! 前路已定,叶卿云如释重负,心境一稳,修炼的速度也快了不少。这一转眼,就度过了这风雨交加的一夜。 次日一早,莺啼破晓。古朴的庙门被一双纤纤素手用力推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头戴绢花,身着嫩粉色的布裙,手肘挎着一篮香烛红纸,迈步走了进来。 她一推开月老祠的殿门,便看到殿内蒲团上盘膝而坐的一男一女,手抵唇畔发出一声惊呼:“恩人!” 来人正是之前被叶卿云差使鬼猕猴送到红罗村的方宁。 叶卿云在方宁进门时便有所察觉,在她惊讶地叫出声后,才缓缓收功,睁开了眼睛。“方宁,许久不见。” “是有月余了,没想到恩人会来此处。”方宁提着裙摆朝叶卿云浅浅施了一礼,有些疑惑地看着叶卿云一身熟悉的大红嫁衣,“恩人....您缘何又作此打扮?” 叶卿云知道方宁见过这身衣服,才没往正常成亲上面想。她老脸一红,轻咳了一声道:“昨夜赶到此地时风雨交加,淋湿了衣服,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衣服更换,凑巧发现这件,就穿上了。” 方宁恍然大悟:“恩人既然到了红罗村,我们姐妹定会为恩人分忧,若恩人不嫌弃,我可以为恩人找些合适的衣物。” 叶卿云看了看身后还穿着皱巴巴的黑衣的申明舒,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虽然她储物袋里有不少衣物,但是话都说出口了,总要圆上,还是承了方宁的一片好意吧。 方宁见到叶卿云后非常高兴,拉着叶卿云的手下了山,一路上就将她们来到红罗村后的经过讲给了叶卿云听。总体是十分顺利的,红罗村本就是为了接纳那些可怜人。村中人都是曾逃脱了祭祀的女子,因为传言送子娘娘与月老不喜男子侍奉,所以红罗村的女子们便自发成了二神的庙祝,专门负责打扫寺庙,举办祭祀。 连红罗村直属的县城木兰县也都是信奉月老与送子娘娘,这些人也大多是从其他郡城逃难而来的苦命人。他们痛恨神灵与祭祀,却又因为恐惧而不得不找一位神灵庇护,成为其忠诚的信徒。 陇西郡的镇守天罗排名低微,长年闭关修行,又因为其他天罗都对保佑男欢女爱、多子多孙的月老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木兰县这片地方,倒是成了郜国难得的净土。 方宁等人到了之后,正好赶上两场祭祀。传承自万年前的古庙没有什么活人祭祀的恶习,只需些香烛金纸,花果三牲。附近郡城的香客们来来往往,方宁等人帮着村长张罗,热热闹闹地办了两场庙会,方宁等人也就顺利地融入了红罗村。 老庙祝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便将庙祝一职传给了机灵能干的方宁,她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日常打扫神台的。 二人说说笑笑,申明舒就像一道影子一样跟在叶卿云身后。红罗村本就在山脚下,红螺山并不高,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到了村子里。 如今时辰还早,村子里没什么人,只有零星一些早起晾衣服的女子见到回村的方宁,热情地和她打声招呼。方宁一路应着,便带着叶卿云回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间不大的茅屋,屋内的东西也少,看样子是刚分给方宁的,住得不久,也没添置些什么东西。 “恩人你们先坐。”方宁拿抹布擦了擦屋内仅有的一张桌椅,招呼二人坐下。她脸上有些局促的红,不好意思地朝叶卿云笑了笑,“恩人莫见怪,我才刚在村中安置下来,这屋子还是村长请了县城里的工人给我们搭建的,家什有些简陋,怠慢恩人了。” 叶卿云一路行来,见家家都是这种小茅屋,神识一扫,有些屋子里压根儿都没有住人,于是便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哦,恩人是说那些空屋?那是前不久刚刚嫁出去的姐妹们的房子。按照红罗村的习俗,要空置一年才可以再住人的,不然就是对神灵不敬。”方宁一边给叶卿云在自己的衣箱里找衣服,一边耐心地给叶卿云解释道。 “红罗村的女子若是自愿嫁人,一般也都是嫁给县城的人。嫁出去的女子就不可以返回红罗村了,房子也就空置了。据村长说,只有未嫁的女子才有资格侍奉月老与送子娘娘,嫁了人也就自动放弃侍奉神灵,是晦气的,所以要把房子空下来散散晦气。” 叶卿云点点头,她明白这只是一种说辞,以这种方式凸显神灵的威严,也同时侧面保护了村子里未嫁人的姑娘们。这些姑娘大多数都是逃脱的祭品,无处可去,无枝可依。嫁出去的毕竟也是少数,多的是一生守在红罗村寸步不离的女子。 而且嫁了人,生了子,也未必是件好事。毕竟他们活在一个被‘神’统治的国度,神要你生你便生,神要你死,你便要将性命双手奉上。连自己的命都拴在腰带上,朝夕不保,又怎么保护自己的孩子呢? “找到啦!”方宁自衣箱中翻出一套白色的飞鹤大袖配对襟襦裙。这套衣服上绣着精巧的飞鹤祥云,裙子与袖口都滚了一层天青色的边,瞧着飘逸端秀,如出水清荷。这般精致的衣物,不像是方宁能有的。 方宁看出叶卿云眼中的疑惑,笑了笑道:“这件衣服是村子里一位姐姐赠与的,这位姐姐来村子里之前是开裁缝铺的,专门给达官贵人做衣服。我看这身衣服不凡,只有恩人这般仙女气质才能配得上。”她说着,将衣服递给了叶卿云。 叶卿云了然地点点头,伸手接过衣服,感激地冲方宁笑了笑。 “哎呀,我这里没有男子的衣服,恩人稍等,我去问问赠我衣服的姐姐。她当初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好大一箱子衣裳,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男人的服饰。” 方宁看了眼影子般安静跟在叶卿云身旁的申明舒,一拍脑门,风风火火地就提着裙摆出了门。 “这丫头.....”叶卿云失笑地看着跑远了的粉衣背影,摇了摇头。 就在叶卿云准备换衣服的时候,门外忽然闯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小身影被门槛绊倒,叽里咕噜地滚进了屋子,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哽咽: “方姐姐!求你救救我奶奶!她快不行了!” 妙智托孤 叶卿云低头一看,这不是之前在那岩城外遇到的那个小男孩儿吗?那他嘴里所说的奶奶,不就是那个高深莫测的老妇人? 她快步上前扶起小男孩,“没摔坏吧?” 小男孩宽大的斗篷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此刻这双玻璃球似的眼睛里蕴了大片泪水。他抬头看到叶卿云,晃了晃神,随即便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拉着叶卿云就往外面跑。 叶卿云顺手扯上申明舒,两个大人被小男孩儿带着,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子外沿的一间茅草屋跑去。 到了屋门口,还没进去,叶卿云鼻间就嗅到了一股腐败的臭气。这味道像是一棵烂了根部的大树,在一夜暴雨后被冲刷出了腐烂的根茎。叶卿云不敢耽误,推门而入。然而一进门,她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位叶卿云熟悉的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此时瘫倒在茅屋内的木床上,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双臂变成了两截朽木,枯皱的树皮取代了苍老的皮肤,她被被子盖住的下身好似融化了一般,密密麻麻的藤蔓自被角蔓生而出。她颈部的血管涨起,泛着青绿的色泽,两只眼睛睁大,整个眼球都变成了死寂的灰白。 “这.....这是.....”叶卿云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她骇然莫名。老妇人已经气息奄奄,木化成树皮的胸口已经几乎不见起伏,叶卿云登时将红尘百相图祭出,纯白的画卷荡漾着浩瀚佛光,将老妇人藤蔓般的身体裹了进去。 兴许是百相图中的佛像与菩提树乃是和老妇人同根同源,画卷一裹在她身上,那枯褐色的树皮便片片剥落,露出了里面那具苍老的躯体。树皮死藤一点点掉落,落在地上却骤然分崩离析,化作尘埃,没留下一点可供研究的痕迹。 小男孩站在叶卿云身边,看着被画卷包裹住的老妇人,不住地掉眼泪,细瘦的小手死死捏着叶卿云嫁衣的衣角,紧张地小小的身躯都在颤抖。 “不用怕,没事的。”感受到袖间传来的震颤,叶卿云低低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在男孩儿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红尘百相图才缓缓放开了老妇人,老妇人瘦弱的身躯落在床板上,发出‘吱呀’一声磨响。 “师父——!!”男孩晃荡着斗篷,像个小风筝一样掠了出去。扑倒在老妇人床边,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床沿上。 叶卿云听见孩子着急的叫声时也不惊讶,她早知道这是师徒二人。她一手拉着申明舒,踱步到了老妇人床边,看到老妇人抖动着眼皮,徐徐睁开了那双慈和的眼睛。 “婆婆,我们又见面了。”叶卿云微微颔首示意。老妇人抿了抿干涩的唇角,露出了一个充满疲惫的笑容,颤声道:“原来是小友,多谢小友又救了老婆子一命。” “您太客气了。”叶卿云扶着申明舒的手坐到了床边,抬手握住了老妇人的手腕,将纯正的真气丝丝缕缕地渡了过去,润泽着老妇人枯竭的经脉。“若不是您那日的点拨,在下恐怕迟迟也无法突破。” “小友过谦了,小友天资纵横,便是没有老婆子那日几句碎言,突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老妇人咳喘了几声,温和地说道。 聊到这里,两人都未曾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叶卿云未曾提起老妇人佛修的身份,老妇人也没有直言。她只是沉重地咳嗽,半晌后才问出了一个久藏于心的问题。 “小友方才所施法宝样式奇特,且玄气中正,与老朽所见九宗六门十二派皆不相同,请恕老朽冒昧,不知小友出自何门何派?” 叶卿云眸光一沉,顿了顿才道:“山野小派,不足挂齿。” 老妇人慈和的眼静静地望着叶卿云,许久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颤抖地问出了一个令叶卿云如遭雷击的问题。 “小友....可是师从....青云造化宗?” !!!! 叶卿云浑身一震,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她后背满是冷汗,连指尖都发寒的颤抖。申明舒感受到叶卿云剧烈的情绪起伏,跨步上前,将叶卿云护在身后,凌厉的目光如两道利剑,直奔老妇人而去。 叶卿云伸手扶住了申明舒蓄势待发的肩膀,绕了一小步,自他身后走出,她眼含锐光地上下打量着老妇人,语气不似刚才温和:“你如何知晓?” 老妇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长舒了一口气,好像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她扶着小男孩的肩膀,晃悠悠地直起身,尽力平视着叶卿云的眼睛,庄重地道:“小友不必惊慌,老朽不知小友你于何处得了青云造化宗的传承,但是你那传承里可曾提过万年前的十大宗门?” 老妇人目光隐现追忆之色,腰背挺了挺,脸色恍如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见叶卿云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无感慨地道:“老朽便是出身于上古十大宗门之一的佛道‘妙禅宗’。” 竟然是妙禅宗的大师!?!? 叶卿云心中大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静静地听着。 “老朽曾经有幸见过万年前青云造化宗的那位惊才风逸的少宗主,你方才所施之宝,与那位少宗主极为相似。若细细说来,你们连这通身的气度都很像,因此老朽才唐突一问。” 老妇人这话一出,叶卿云属实瞠目结舌。自己见过她??? 叶卿云心下惊疑不定,她更加仔细地打量着老妇人苍老朽迈的面容,细细在脑中回忆着自己见过的每一位妙禅宗的佛修。 许久之后,一个中年比丘尼静美宁和的面庞于记忆深处缓缓浮现。 叶卿云脑中那张年轻的脸逐渐与面前这张白发苍颜的面容重叠,不由失声唤道: “妙智菩萨!!!” “你!!!”老妇人听得这声呼唤,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颤抖的手向她伸了过去。“你....可是叶少宗主当面?!?” 叶卿云抢上一步,握住了老妇人枯瘦的手,眼中顿时涌上一股热意。“正是弟子!菩萨您.....您怎会......” “好!好!没想到老尼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叶少宗主芳颜。”妙智激动地握着叶卿云的手,两行老泪纵横。 叶卿云也是心中翻江倒海,她拉着申明舒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妙智面前,“菩萨可还记得他?” 妙智的眼睛看不大清了,她听得叶卿云问话,定睛朝申明舒仔细看去,片刻后双唇颤动:“这位....可是...可是太乙剑宗的霁月神君?” “是他。”叶卿云拍了拍妙智激动到发抖的手,“只是他现在元神被封印,已经记不得人了。” 妙智一时失声,她早该知道,哪里有人能毫发无损地挺过那场劫难?但她实在太过兴奋,没想到万年之后还能有幸重逢故人,尤其是在她已经行将就木之时。 叶卿云看着妙智如今苍老枯瘦的面庞,不由沉痛地问道:“菩萨,您怎会....怎会沦落至此?” 妙智菩萨可是当年佛门一百零八护法金刚佛菩萨之一,是色.界十八天之一的福生天。一身修为极其强横,其福生大慈大悲菩萨法相威震修真界。可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死老妇,怎能让人不触目惊心? 妙智叹息一声,缓缓说道:“少宗主有所不知,自万年浩劫后,我佛道一脉人丁凋零,且被那九宗之首的天恒宗下令要彻底灭绝佛道。无论是凡尘亦或是修真界都再无我佛门容身之所。妙禅宗与上庐寺皆亡于那场浩劫之中,贫尼辗转流落到了清源禅寺,为方丈收留。谁料那天恒宗赶尽杀绝,带了十三位飞仙境强者,将清源禅寺血洗屠戮。贫尼侥幸带着清源禅寺的至宝‘华景须弥’逃脱,但也遭到了他们无穷无尽的追杀。” 妙智猛地咳嗽了起来,旁边的小男孩连忙给她拍背顺气。妙智慈祥地看了男孩儿一眼,继续说道:“贫尼本就是于浩劫中苟存,一身修为也从渡劫期退到了登龙境,不是那十三飞仙的对手,只能且战且逃。一路上,只能眼看着我佛门弟子惨遭屠戮,却束手无策。不过百年,我佛门便已经在这丹霞大地上绝迹了。” 妙智满目悲怆,目光转到了小男孩的身上,“贫尼在一次与仙飨宗第一天罗斗法时,在祭台中捡到了侥幸存活的木余,也是贫尼的一点私心,想要延续我佛门香火,便收了这孩子为徒。可惜不久前,贫尼再次遭遇了那第一天罗,被他打碎了佛陀金身,如今已是命不久矣。却不曾想能在弥留之际,与叶少宗主和神君重逢。” 妙智反握住了叶卿云的手,泪眼婆娑地道:“贫尼知道接下来所言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恳请少宗主念在贫尼与少宗主曾经论法谈道的那一点情分上,请在贫尼死后,收留木余。” 妙智握着叶卿云的手就要起身下拜,叶卿云哪里敢受她这一礼。而且仔细说来,当年妙智还曾于她有恩。于是叶卿云连忙按住了妙智,“菩萨放心,若真有个万一,在下便收木余入我山门,做我青云造化宗的传道护法,留住您妙禅宗的香火。” 妙智感激地冲叶卿云点头,青云造化宗的传道护法并非门内弟子,而是修炼外宗功法之人,与各大门派的客卿长老类似。叶卿云这么说,就是愿意收留木余,而且还不会强制木余转修道门,留了她佛门一息香火。 妙智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但是又神情一紧,有些踌躇地道:“少宗主一言九鼎,宅心仁厚,贫尼不敢对少宗主有所隐瞒。其实木余身上还有一些隐秘.....” “哦?什么隐秘?”叶卿云好奇地看向干瘦的小男孩,实在看不出他有何奇异之处。 妙智长吸了一口气,转向小男孩,吩咐道: “木余,把斗篷取下来。” 阴谋指天恒 小男孩儿木余听了妙智的话,举起瘦如干柴似的小手,将盖头一样的斗篷摘了下来。 窗外晨曦的光透过老旧的窗纸照进屋子,照亮了木余藏着掖着的真容。叶卿云看着瘦小的男孩,惊得低低吸了口气。 木余的五官绝对是俊俏好看的,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眉毛茸茸的又浓又密,眉骨高耸,眼窝深陷,看着颇有异族风情。只是他完全称不上玉雪可爱,因为他的肤色是宛如炭化般的黑,偏生眉毛是泛着银光的白,眉心还有一道火焰般的银色纹路,包括那一头月光缎子般的白发,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凡人家的孩子。 起先叶卿云还以为孩子黑瘦的小手是因为晒的,现在这么一看,分明是天生的一身异色皮肤。 “木余是廓谒族人,天生如此。这一族长在西荒州的尸魔之海附近,沾了尸魔之海的魔气,生下来就是炭一样的肤色。”妙智喘息了几声,尽量情绪平稳地解释道。“只是木余在他的族内也是个异类,才会被从族中驱逐,流落到南闵州,被郜国的修士抓去做了天罗的祭品。” 说到这,妙智神情复杂地顿了顿话音,良久后才爆出了木余身上隐藏的惊人之秘—— “这孩子是一体双魂,他前世是一位魔道巨擘,不知为何转世来到了这万年之后,且竟然与今生的灵魂一分为二。变成了一善魂,也就是现在的木余,一恶魂,就是前世的魔道高人。他身体里那位来自始一宗,若真论起资历来,连你我都要尊称一句前辈。不知叶少宗主可曾听过始一宗的‘玄屠魔尊’?” 叶卿云已经被木余的身世惊得有些头皮发麻,甚至有点后悔轻易地答应了妙智,接下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但听到妙智问话,嘴比脑子更快,答道:“可是三百年前那位被天谴雷光劈死的‘玄屠魔尊’?” 叶卿云说的这个三百年前,是万年浩劫之前的三百年前。 妙智叹息一声,似乎看出叶卿云神色中的动摇,然而出家人不打诳语,她还是实事求是地说道:“正是此魔。此魔当年自创一门名为‘苍屠九变’的魔功,立誓要屠尽苍生以证魔道。后被太乙剑宗的寂无真人,也就是霁月神君的师父率领正道修士追剿,逃于北海之上时遭遇天谴劫雷,被天雷诛灭。没想到他竟然没有魂飞魄散,反而还相隔万年后转世为人......唉.....” 妙智未尽之言叶卿云知道,她碍着佛门修行,不能骂出口,叶卿云直接替她说了: “真是祸害遗千年!” 妙智隐含赞赏地瞄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才继续道:“但是木余这孩子是无辜的,他不仅没有受前世的恶魂影响,反而生来便具有一颗慈悲为怀的佛心。贫尼与木余相伴多年,也曾见过那恶魂几次,其因为流离万年,时常蒙昧,但为恶之心不死,还频频教唆木余走上魔道。” 妙智摸了摸木余银白的头发,满目慈爱,“所幸木余善心未泯,在未与贫尼相遇之前,仅靠自己的意志力便将那恶魂压制。后他为贫尼所救,也是缘分一场,贫尼便用我佛门‘如来功德大火印’封印了那恶魂,传授木余佛法,以期他来日得证佛果,亲手度化了恶魂。” 叶卿云的视线顺着妙智的声音移到了木余眉心的银色火纹上,了然地点了点头。 “贫尼不敢对少宗主有所隐瞒,木余的身世便是如此。”妙智如实讲完了木余身上的隐患后,眼含祈盼地望着叶卿云。 推拒的话到了嘴边,被那双苍老的眼一看,就统统憋了回去。 妙智曾经那张如山泉映月般静美的容颜和现在这张垂老待死的面庞稍一对比,便只剩下无尽心酸。回想二人当年于仙道法会上携手论法的日子,这拒绝的话又哪里说得出口? 索性一只魔也是压,两只魔也是遛! 叶卿云余光扫了身旁浑然无知的申明舒一眼,咬了咬牙。就逞这一回英雄! “菩萨不必多言,在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若有个万一,在下一定践行诺言,收留木余!”叶卿云深吸了一口气,一双桃花眼眸光湛湛,直看得妙智眼眶涌热。 她一把按下木余的头,郑重道:“木余,还不参见宗主!” 木余被妙智按得一个踉跄,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恭敬地跪在茅屋内砂砾满布的土地上,结结实实地朝叶卿云叩了一个响头。 “阿弥陀佛,小僧木余,叩谢宗主大恩。” 他因这风雨飘摇的乱世而尚未剃度,但响亮的一句佛号却让叶卿云恍惚感觉自己隔着那一头银发看见了两排整齐的戒疤。 这般虔诚,确实令人动容。 叶卿云没躲没避,踏踏实实地受了这一礼。毕竟往后的日子,这个小和尚的命就要和她拴在一起了。待木余磕完了这一个响头,叶卿云才上前将其搀扶起来。 “再多的虚礼就不必了。” 木余犹豫地转头看向妙智,妙智冲他点了点头,他才安心地顺着叶卿云的搀扶站起。要不然以这孩子的死脑筋,怕是要多磕几个头才觉得自己够了诚心。 放下了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妙智像是一下泄了心力,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她五内俱损,法身破碎,无论旁人如何安慰鼓励,时日无多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万年未见,贫尼还有很多话要和少宗主说,木余.....你去帮师父打些水来漱漱口....”妙智拿破旧的衣袖擦去了唇边的血迹,在木余担忧悲伤的目光中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找了个借口将他支了出去。 木余不疑有他,小手揩了把眼角的泪水,便离开了屋子去打水。 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屋内后,妙智便将目光移回了叶卿云身上,“少宗主应该有话要问贫尼吧?” 叶卿云迟疑地点了点头,看着气若游丝的妙智,又唤出了红尘百相图。染着佛光的百相图缓缓展开在妙智的头顶,枝叶琉璃的菩提树抖动着树叶,洒下一片金雨,润泽着妙智几近枯竭的身体。 “这是.....”妙智这时才看清画卷中的东西,不由震惊地瞪大了双目。 “不瞒菩萨,那日与菩萨分别后,我与申明舒二人便对上了三十六天罗中的戌陀罗,这棵菩提神树便是我从他神殿中夺来的。若在下没认错,这应该是出自佛门的‘神根佛骨’对么?” “是.....但....也不是.....”妙智看着画中的菩提树和树下的八臂佛陀,声音有些沙哑。“这应该是属于清源禅寺的佛骨,我妙禅宗和上庐寺的神根佛骨已经尽毁于浩劫之中了。仅剩的一具,也已经与贫尼这具残躯同化....这....应当是清源禅寺的十八金刚圆寂所化.....” 妙智感受着画卷中熟悉的佛力,给了叶卿云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但紧接着她话音一转,“少宗主,不知这树下佛像,是少宗主从何得来?” 叶卿云将自己如何击杀汲长裘,以及汲长裘的身份告知了妙智,但是这点线索对于佛像的来源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毕竟如此神物被汲长裘随意扔在储物袋里就能看出,他也是无意中获得的罢了。 “唉,是贫尼着相了。”妙智叹息一声。 与叶卿云一样,侥幸活到万年后的她,也同样想找寻有关自己宗门的蛛丝马迹,这大概是每个无根飘零之人的共性。怎能不想?怎能不念?这一点叶卿云也颇为感同身受。 妙智整理了一下情绪,继续道:“这尊佛像看起来极像上庐寺的‘八部天龙阿修罗王佛像’,既然有缘被少宗主所得,也是缘分。也许就如同你我二人冥冥之中的相遇一般,皆是因果。阿弥陀佛——” 妙智念了句佛号,并无争宝之心。她如今油尽灯枯,叶卿云愿意帮她留住佛门香火,已是天大恩德。至于什么佛门遗藏,皆是身外之物,他们佛宗一向不向身外求,宝物自有归处。就如她之前所说,皆是因果。 “此佛像并非我妙禅宗之物,但曾听闻妙用无穷,少宗主以后可自行参悟。” 菩提树的金光照耀下,妙智恢复了几分气力,说话也流畅很多,不再咳喘。但是她如今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破了洞的水箱,无论灌多少水进去,也会从那破损的洞中流走,无力回天。 叶卿云解了心中一惑,思绪一转,抬手又唤出了佛修御尸。“菩萨可识得此人?” 妙智凝神看了佛修御尸片刻,又念了句‘阿弥陀佛’,这次语气十分怅然,“万没想到,临终之际,频见故人。” “这位...生前是清源禅寺达摩院的掌座,法号玄奘。乃是万年后少见的佛门化神境高手,于当年灭佛之战中护寺身亡,不想今日再见法师遗体....唉....阿弥陀佛....” 以妙智的修为如何看不出玄奘如今已经是一具御尸,想到佛道如今凋落绝迹,又是凄惘长叹。 “玄奘....这么巧......”这熟悉的法号让叶卿云脑中划过一道灵光,但是转瞬而逝。她左思右想也未能再将那丝灵光抓住,便也不再纠结。 收起御尸玄奘,叶卿云转头对妙智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心的两个问题。 一问妙智如何活到如今,又是否知晓万年浩劫隐秘。 二问妙智是否知道如何破解天谴血云之法,毕竟妙智,可是百禁大师的师姐..... 妙智听了她的问题,沉默良久,久到叶卿云都在担忧她是不是快要圆寂了。但还好妙智应当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只是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迟迟张不开口,许久后才踌躇道: “少宗主,并非贫尼不愿将自己如何熬过万年劫难一事告知,只是此事...贫尼有些难言之隐....这样如何?少宗主宽限贫尼三日,三日后,贫尼定将自己所知悉数相告!” 妙智下了决心,只是这三日之期令叶卿云很是摸不着头脑。而且妙智接下来还向她借了红尘百相图,似乎是想借画中佛力炼什么东西。叶卿云稍一犹豫,也就答应了。 她也不怕妙智卷了图逃跑,红尘百相图是她的本命灵宝,除非她死了,否则旁人用尽手段也无法夺走。无论千里万里,只需她一声令下,百相图就会回到她的身边。这件事,见多识广的妙智自然知晓。 至于第二个问题,妙智也不太清楚,只是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推测。 “少宗主,其实贫尼方才就有所疑惑,霁月神君嫉恶如仇,以斩尽天下妖魔为己任。前世有幸相见之时,神君一身功德金光凝聚如云,怎会浩劫之后不仅失了满身功德,反而还身负如此滔天孽债呢?” 叶卿云紧张地握住了身旁申明舒的手,冰凉的触感顺着手指一路蔓延到了心上。妙智的这个问题也是她的疑问,只是如今她还未能施展望气之术,看不见申明舒身上的气运。但是妙智虽然重伤垂死,却依旧慧眼如炬,她一眼便看出申明舒一身功德已然尽丧了。 而她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叶卿云心寒齿冷。 妙智:“少宗主,贫尼有一个怀疑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卿云眉头一蹙:“菩萨请讲。” 妙智面色一肃,冷声道:“贫尼怀疑,神君这一身功德是被人窃取了!而这窃取功德,种下天谴血云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九宗之首,天恒宗的太上长老——” “赤霄子!” 教你剑法 从妙智所居的茅屋中出来后,叶卿云有些神思不属。她无意识地拉着申明舒的手腕在村子里走,正好迎面撞上了出来寻他们的方宁。 方宁手里抱着一套男子的衣衫,是一件玄色的短打,滚着金色的边,看着精练又飘逸。她头上渗了些晶亮的汗珠,想来是跑得,一双眼一看到叶卿云二人就亮了起来,兴奋地道:“恩人,可找到你们了!” 她把衣服递给叶卿云,“衣服找好了,我见恩人的夫君身材有些高大,尽量找了高挑的款式,希望能合身。” 叶卿云大致打量了一下手里的衣服,确实尺寸差不多。方宁属实有心了。 “谢谢你了,方宁。” “恩人您太客气了,对了,您二位还要在红罗村呆些日子吗?需不需要我帮您找间空房?”方宁对待叶卿云简直是尽心尽力,而且小姑娘又有眼色又机灵,不怪才来了不久就当上了庙祝。 叶卿云知道方宁做的一切都是想报答救命之恩,也不推辞,欣然接受了方宁的好意。 方宁一听说叶卿云还要在红罗村住几天,笑得像开了花。她自那日叶卿云救下她们后,就对这位使剑的仙子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崇拜与向往。叶卿云一身红衣,脚踩妖众,手中剑所向披靡的样子在小姑娘的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这就有点像粉丝对待偶像的感情,哪个粉丝不想和偶像靠得更近一点呢?尤其偶像还是你的救命恩人,能为她做些什么也是高兴的。 方宁乐呵呵地带着叶卿云和申明舒去了她给二人准备好的一间空房,屋内的摆设不多,但是很齐全也很干净。看得出方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叶卿云实在是对这姑娘的熨帖不知怎么谢,后面费了好大力气才婉拒了方宁要帮他们打热水洗澡的动作,好说歹说才把热情的小姑娘劝了回去。 修行之人本就习惯了风餐露宿,洗澡也是很少做的事情,毕竟一个驱尘术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搞得那么麻烦呢? 没了外人,叶卿云和申明舒终于换了那一身饱经风雨的衣服。 换完了衣服的叶卿云看着自己这一身白衣,再看看申明舒那一身黑衣,噗嗤一下乐了。 “嘿,你看我们俩像不像黑白无常?” 叶卿云展开衣袖转了个圈,复又反应过来申明舒并不知道什么是黑白无常,便又无趣地叹了口气。 申明舒一直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但是他学习能力太强了,他见叶卿云叹气,以为是自己没有配合。便也有样学样地展开了双臂,在原地转起了圈。 但是他转圈转得太快了,转得叶卿云晕头转向,只觉得屋子里有股旋风。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拉住了申明舒,扶着自己有些眩晕的额角,“行了,你快别转了。你再转我就要晕过去了!” 申明舒大多数时候都是懵懂的,像一只出生不久的小兽,小心翼翼地绕着自己的珍宝,不知该如何去讨好。他有些失落地蹲在叶卿云腿边,拉着她的手蹭了蹭。 他脸旁细碎的鬓发夹在手背与脸颊中间,带起细碎又模糊的痒,摩挲之间像起了一阵电流,顺着叶卿云的手背爬上了脊柱,电得她心尖都发麻。 “好了,快起来,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起来啦....我给你找点事情干。” 叶卿云红着耳根,手背托着申明舒的脸轻轻摇晃,拿出了自己毕生的耐心哄申明舒。心里也是纠结的很,以她们的关系,其实本不该再如此亲密。但她有点私心也就罢了,申明舒傻了之后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叫做边界感。只恨不得将自己时时刻刻都黏在叶卿云身上才好。如此一来二去,两个人反而比万年前关系最好的时候都更黏糊了。 叶卿云老脸有些发红,她自觉自己应当是趁人之危,强取豪夺的那个,可申明舒这个被抢的也太过配合了,让背着就背着,让拜堂就拜堂。乖得过分了,她反而真的有了点诡异的愧疚感。 叶卿云整整思绪,轻咳了一声,看着听话站到她面前的申明舒,有些不自然地微抬起头,视线不敢直视他的眼,只能落在那颗鼻梁的小痣上,“你的修为和魔气都被咒契和一心念珠压制住了。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元神境的修为,不能似往日那般肆意妄为了。但是怕有个万一.....你无力自保,你本就是这世间难得的天才剑修,应当手中有剑。现在我们行路仓促,稍晚些时候我再去给你寻一把剑。你如今元神被封,前尘尽忘,所以......” “今天开始,我教你剑法。” 【今天开始,我教你剑法。】 叶卿云这句话一落地,熟悉的回忆又扑面而来。月下执剑的身影恍惚中与面前这张懵懂无知的脸重合,眼前简陋的茅屋天旋地转,好像在一刹那间变成了十里燕山崖上高悬夜空的那一轮明月。 “香香......” 申明舒晃动着叶卿云的肩膀,将她出神的目光拉回了现实。耳边那熟悉又有些羞耻的称呼,让叶卿云顿时反应过来,眼前已经不是那位霁月神君了。 ——只是一具魔尸罢了。 如此巨大的落差感,让叶卿云的心好似从云端落下,空荡荡的风吹冷了胸口。她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拉着申明舒的手腕往外走。 “走,我们去找个地方练剑。” 她圈着申明舒手腕的手有些过于紧了,但是如今的申明舒是感觉不到疼的。他高大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跟在叶卿云身后,清早的光柔柔地落下,将他修长的影子拢在了叶卿云的身上。 红罗村往山上走的路上有一大块空地,原本是村里的姑娘开辟来想要种些果子的,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就荒在那儿了,刚好便宜了叶卿云他们两个。路的两旁长了些歪七扭八的竹子,叶卿云随手劈了枝细竹,指风将其削成了剑的长短。 握在手里挥了挥,嗯,尺寸刚好。 叶卿云将竹枝递给了申明舒,而后从识海召出了擎天剑,顺手挽了个剑花。她上下打量着申明舒道:“你的记忆忘却了剑招,但你的身体应该还记得。今天以竹代剑,我先教你当年沈师兄传授你的那套‘幻影游龙剑’。” 叶卿云说完,便走到了空地上。 手中擎天剑剑尖一挑,步履横错,一套行云流水,游龙腾跃般的剑法就顺势而出。 剑风卷起漫天竹叶,竹叶在空中滚成一道苍翠长龙,呼呵着随着剑锋走势奔腾扑杀,原本平坦的土地被长龙卷过,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痕迹。像是一条条碾压过去的车辙。 申明舒握着竹枝,目光始终聚焦在夭矫翻跃的叶卿云身上。她一身飘逸的白衣随着动作飞舞,像是那九天之上,不染尘埃的云中仙子。 在迷蒙的意识中,申明舒好似于混沌的思绪里唤醒了什么。他忽然提着竹枝朝叶卿云冲了过去。 叶卿云余光只见玄衣身影若一道箭矢飞来,手中细弱的竹枝却如鱼入海,无比自然地与她手中擎天剑交汇。叶卿云本来想躲的,却在申明舒站到她身后,将胸膛贴上她脊背后时停顿了一秒。 只这一秒,剑招的走势便自动接纳了擅闯进来的申明舒。本来该是一人演示的剑法,突然就变成了双剑合璧。 红罗村因为村民都是女子,在村子附近沿途都种了不少花。如今正值夏季,百花娇艳,红的粉的紫的黄的。野花混着树上的花,芳香馥郁,在逐渐上升的日头里,被蒸出了令人熏然昏昏的浓香。 叶卿云落在申明舒怀里,只觉得自己也快被这花香熏晕了。手中剑招完全是靠千锤百炼的剑意在施展,她的脑子已经在花丛中醉了。 随着剑招的变换,碧色的长龙里逐渐混进了五颜六色的花瓣。好像一棵只有绿叶的大树,被春风吹过,开了一树的繁花。也好像孤寂海中的苍龙飞入了黄昏时刻,天边那片最瑰丽的晚霞。 这原本杀气四溢的剑招,不知怎的陡然变得温柔旖旎了起来。幻影中的游龙似乎觉得孤单,一头扎进了岸边的花海,掀起了漫天花雨,不愿再出来。 与叶卿云记忆中那黄昏下的落叶,萧瑟风中的白衣不同。时空仿佛在这一刻颠倒错位,那日练剑的冷漠少年如今变幻成了她的模样,他握着剑的手在旁人眼里那么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的汗水是因为内心的忐忑。 他在期待。 期待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黄昏后第一缕晚风?还是收剑后飘落的那片落叶? 亦或者,是一只闯入死海的蝴蝶? “沈师兄!” 浑浑噩噩的脑中只听见这个声音,那是期待凋零,无比失落的感觉。他澄澈的眼睛乱成了一片雾,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什么你没叫我的名字? 你是为谁而来的? 握着剑的指尖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恍惚中,他听见自己说,时辰已晚,师弟就先回去了。 呼—— 剑式至终,纷飞的竹叶混着花瓣如雨般落下。叶卿云大口喘着气,仿佛要在这片香气里窒息。她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太阳穴都在嗡嗡作响。 她方才使剑时,无意中和申明舒用出了那门传自她父母的合击之技。这门秘术的第一前提,就是二人以青云造化宗的秘法结成了道侣咒契。使用此技时,夫妻二人会灵魂交融,心意相通,甚至会共享情绪与记忆的片段。 所以.....她方才看到的场景....... 是....是申明舒的记忆....??? 叶卿云咬着下唇,动也不敢动。 她还被申明舒半抱在怀里,他冰冷的胸膛贴着她的脊柱,冷意传进身体,连心脏都在跟着颤抖。 就在叶卿云慌乱无措之时,耳边忽而传来一道柔和却如惊雷般的声音。 他说—— “卿卿,我的糖糕呢?” 为我落红尘 叶卿云仿佛被电了一样从申明舒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申明舒,但是方才那句话就好似她自己的幻觉一般。申明舒依然眨着那一双无辜的凤眼看着她,傻头傻脑地唤她: “香香.....” 叶卿云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申明舒,缓缓向他走近。申明舒身量高挑,用叶卿云在地球时的测量方式来看,估计快一米九。叶卿云也不矮,能有个一米七多,只是因为经常受伤,看着有些弱柳扶风的羸弱。 她走到申明舒近前,二人的身高差让她不得不抬头看着他。这种仰望的姿态,二人呼吸会很自然地交缠在一起。申明舒一低头,鼻间温热的呼气就能打在她的脸上。 心底想问的话,也被这股轻柔温热的风吹熄了。 大概是我的幻觉吧。 叶卿云失落的想。 然而手还是不死心地抵在了他的眉心,已经相互交融的神识毫无阻隔地扫了进去,识海中的血云还是一如往常,不祥又可怖。 叶卿云也不知道自己再较个什么劲,又想努力地去证明些什么。 他那日退婚时,不是已经把态度摆得清清楚楚了吗?什么情啊爱啊,恩或怨,甚至曾经许过的约,统统都比不得他一心追求的无上剑道! 这不是巧了么?她现在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叶卿云手里还握着剑,心却有些意兴阑珊。她淡淡地扫了申明舒一眼,神情再不似往日纵容与热切,“今天就教到这里,回吧。” 她语气带了几分疲倦,转身向村子里走时,也罕见地没有拉上申明舒。 申明舒望着她远去时翻飞的白衣,已经枯死的心脏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把,似痛似痒。他快步地追了上去,执著地不想让这道身影消失在自己眼中。 叶卿云捕捉到了身后快步跟上的脚步声,嘴角扯出一个轻嘲又唏嘘的笑容。 原来做先走的那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如此笃定地坚信着被自己抛在身后的人会锲而不舍地追上来。便可在这份偏爱里毫无顾忌地抬腿离开,一次又一次将期待的双眼抛在身后。 凭什么呢? 犹豫的步伐逐渐变得坚定,叶卿云大步地朝前走,掐灭了自己无数次想回头的侥幸。一向对自己脚程很有自信的申明舒第一次觉得他的宝贝走得有点太快了,快到他都有些追不上了。 但幸好,幸好还能..... 还能什么..... 申明舒忽然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像是被人盖了一堵墙,汹涌的精神想要冲破这堵墙,却又一次一次地撞到遍体鳞伤。 “香香......” 他停下了脚步,可怜兮兮地朝叶卿云的背影喊了一声。 可这一次,她没回头,只是脚步顿了一顿,便继续朝前走,走得毫不留恋。 翻飞的白衣映在漆黑的瞳孔里,申明舒忽然觉得,他不止头疼,连心也要被撕烂了。 升到当空的太阳投下灼热的光,那道黑色的身影仿佛长在了地上,孤寂又飘零。浓稠的黑像是一块要被暑热融化的墨,固执地要留在一片洁净的画卷之上。 叶卿云很烦,心也很乱。她觉得自己对申明舒投下太多的关注了。 她自顾自地回到茅屋后,就合衣躺在了床上。她睁着眼看着返潮发霉的棚顶,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控制不住地朝外跑。 -应当是她历经转世后,终于在陌生的人世与过去有了一丝牵扯,所以才过于地关注申明舒了。 -可沈清河呢?从小把她带大的沈清河不是更值得关注吗? 刚给自己找的借口就被自己驳回了。叶卿云皱着眉翻了个身。 -那应该是因为申明舒太惨了,她同情他,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多少有些交情。而且他从一个嫉恶如仇的神君,变成了他最厌恶的妖魔一流,怎么想怎么可怜。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那....妙智不可怜吗?她都快死了,法身碎裂,那是要魂飞魄散的。为何不见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替她找续命之法呢?反而为了申明舒不惜万里东渡,去找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只为了帮他唤醒神识? 叶卿云脑海里的自己好似分裂成了两半,一个疯狂给自己找理由,一个疯狂地驳回自己的理由。 她感觉那个驳回者正按着找理由的她逼问着—— 承认吧,你就是对人家余情未了。哪怕人家退了你的婚,从来没将你放在眼里,连给点甜头都是同情你。但你就是爱犯贱! 恋爱脑! 一个让她恐惧的词汇浮上脑海,她唰地一下,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片刻又好似没骨头一样倒了回去,把床板砸出了‘梆’的一声闷响。 叶卿云双目无神地盯着棚顶。 我恋爱脑?我会是恋爱脑??? 如果现在问起,完成长老的遗嘱,振兴青云造化宗和申明舒哪个更重要,叶卿云绝对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前者。可若是要让叶卿云现在就抛下申明舒,让他自生自灭,然后自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偷偷壮大宗门,她好像也做不到。 叶卿云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她真是恋爱脑??? 不,不对。 叶卿云猛地摇了摇头。 她没忘了自己最重要的职责,也不会放任申明舒胡来,更不会为了申明舒放弃自己振兴宗门的责任。她前世对申明舒最上头的日子,也不曾迷失了自己的本心与追求。 她喜欢剑道,就是真的喜欢,她喜欢剑的宁折不弯,也坚定地相信自己对于道的追求是正确的,甚至胜过申明舒执著的无情剑道一筹。 可,她对申明舒的喜欢也是真的。 叶卿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放在身侧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她未曾转世到地球的话,可能作为一个‘古人’,作为一个修士,她永远都不会懂她现在处于一个什么状态。但这光怪陆离的第二世却给了她一个足够解释的答案—— 清醒的沉沦。 叶卿云的手逐渐攥紧,一身剑气随着她的情绪开始波动。经脉中纯净的真气里忽然混进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魔气,顺着她的丹田一路爬上了她的识海,但是此刻的叶卿云一无所觉。 干脆一剑杀了他! 叶卿云盯着棚顶的眼中泛起了血丝,清湛的眼里浮起一股带着狠劲的杀意。她不要软肋,不要为情所困,不要什么劳什子的情劫。她这么喜欢申明舒,与其求而不得,不如直接杀了他!死在自己的手里也总比变成一个魔尸好,若是霁月神君神识未泯,也会同意的。 叶卿云此人天生反骨,离经叛道。若不是生在正道宗门,估计不少魔门会抢着要。万年前始一宗的颜箐乐就很欣赏她,不顾正邪之分,非拉着她义结金兰。还将自己的看家绝学‘绫罗天魔舞’留在了叶卿云的红尘百相图中。 尤其在浩劫之后,她又经历两世,大起大落,这股子邪性就又深了几分。 姚卉心毒眼不瞎,临死的时候点破了叶卿云的本性—— 这,是个疯批。 若是个正常人,求不得多数会自我折磨,但是叶卿云了悟本心后,第一个想法却是杀了申明舒。就如同她万年前被退婚时,第一个想法就是要亲手废了十里燕山的无情剑道,让申明舒看看自己一生所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笑话! 她真是一个天生的魔女,但是她运气好,遇到的好人太多了。沈清河这一辈子最高的成就不是九州第一剑,而是教会了叶卿云拥有一颗懂得感恩的心。 因为知恩,所以图报。她念着申明舒对她的好,念着那个人傻了还知道往自己怀里跑,她硬生生压下了心里越来越亢奋,越来越清晰的杀意。 算了,帮他解了识海的血云后,就永不再见吧。 叶卿云的心一下子冷静了下来,浑身沸腾的极情剑意也跟着偃旗息鼓。她神情恹恹地趴伏在枕头上,将白皙的瓜子脸埋进了填满稻壳的枕头里。干净的蓝花布洇开了一小团水渍。 算了吧。 她想。 带着点尘土气的稻谷味闷得叶卿云头昏脑涨,她好像跌进了一个谷堆,干燥的稻草逐渐将她淹没。脑子沉沉地往下坠,好似坠落进一场不醒的长梦。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被申明舒退婚的那天晚上。 青云造化宗的山顶第一次让她觉得冷,她握着剑,将眼前飘过的所有流云都一一劈碎。 她二师兄柳弈找上她的时候,就看见那一双被夜空染得更黑的眼睛。她好似没有生气,又好似已经疯了。手里的剑稳稳当当,无比冷静地斩断一朵又一朵的流云。剑身上的极情剑意不依不饶地追着一分为二的云朵,直到将那云层彻底搅碎,化作漫天飘散的白雾。 “师兄,我要杀了他。” 已经初见艳色的女子握着剑转过身,妩媚的桃花眼像是被山巅的冷风冻住了。她语气很平静,没有波澜。但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柳弈哪能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有多恨,就证明有多爱。 他只知道小丫头坠入情网不是好事,却没想到她喜欢申明舒喜欢到这个程度。 爱到要杀了他。 二师兄向来是个明白人,捏着半壶女儿红递到她眼前,“你若执意要去爱一个注定无心无情的人,那倒不如半醉半醒地去过这一生,总好过清醒明白地痛彻心扉。真到了无可挽回的那一天,也能劝劝自己,当初不过是醉昏了头。” 不是多戳心窝子的话,叶卿云的眼泪却快要掉下来了。 她一把夺过二师兄的酒,仰头干了。 她明白二师兄的意思。杀了申明舒,也不过后半生在更痛苦里饱受折磨。明知他无心无情,自己不过自讨苦吃。与其如此,不若放纵一场,醉生梦死。 这是混迹红尘的二师兄能给她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 但她不接受。 她擦干了沾着酒渍的唇角,抬起剑锋指向明月,一字一顿地发誓: “我叶卿云对天发誓,有生之年必以有情剑道湮灭无情剑道,我要让世间所有无情之人,都为我跌落红尘!” 她一身杀意冲霄,布满山巅的云雾都好似因为恐惧她而散去。柳弈望着她那双决然的眼,只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间。 “卿云.....” 柳弈觉得他一直看着的孩子,好像一夕之间就长大了。长成了他不愿见到的模样。 叶卿云仰天长笑,眼角却缀着一滴泪。 她当然知道柳弈在怕什么,怕她糊涂,怕她误入歧途。 但她宁愿让自己糊涂这一次,也好过痛悔这一世! 月下剑影 叶卿云觉得,自己疯成这样,申明舒绝对要负一些责任的。 若是无情,就应该无情到底,把自己和旁人一视同仁。而不是经常流露出那一分特别,就这一分特别往往会让人越陷越深,以致万劫不复。尤其是在这种特别被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的时候。 十里燕山的迎霞峰上,云雾渐散。 “叶师姐!”北斗七子之一的摇光抱着剑追了上来,他年纪尚小,一双眼滴溜溜地转,透着几分古灵精怪。 叶卿云刚斗剑输给了申明舒,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和一个小孩子撒气。她一边抬手摘下发间被削去半身的飞凤步摇,一边回头看他:“何事?” “叶师姐的剑方才毁了,这把灵剑送给你。”摇光将手里的剑递到叶卿云面前,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的,衬得那双清亮的眼更深邃了。 摇光很喜欢叶卿云,这个姐姐长得漂亮还没架子。他们十里燕山这满山的绿叶里,终于落了一朵花。他有点想讨好她。 叶卿云垂下眼帘,摘了发簪的时候落下几缕碎发,更衬得她这张脸如海棠醉日,梨花带雨。她明明看得是剑,摇光却觉得自己的脸要熟透了。水葱般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捏紧了剑鞘,哆嗦着往前又递了递。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叶卿云手指抵在剑柄上,将灵剑推了回去。唇角勾起了一个柔和又虚弱的笑,像是枝头一朵沾了雨露的海棠。 摇光的脸还是不争气地红了,他结结巴巴地道:“师姐,手中...手中无剑,下,下一次怎么和大师兄比试?” “无妨。”叶卿云抬手揉了揉摇光的头发,语气有些来自长辈的宠溺。直揉得摇光心肝乱颤。 “下次....就不知是何时了.....”叶卿云眼帘微垂,神情里流露了一丝伤感和遗憾。她抬手拍了拍摇光的肩,转身离开了。 摇光阻拦不及,慌乱地望着叶卿云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喊出声。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轻轻叹了口气。 大师兄,我真的尽力了..... 晚间,明月高悬,采月峰上,北斗七子垂头丧气地坐成一排,对面是他们光风霁月,冷心冷情的大师兄。 七个人神色躲闪,不敢抬头看向申明舒的眼睛。一个接着一个地,闷头从储物袋里各自拿出一把剑放到了面前。到了年纪最小的摇光的时候,孩子的头已经快埋进膝盖里了,他把自己那把剑放在地上时,羞愧地呜咽了一声。 “抱歉师兄....我们,我们...都没送出去.....”排行第一的天枢硬着头皮先开了口,素来稳重的他脸上也闪过一丝惭愧。 大师兄难得求他们做些什么,他们倒好,第一次帮忙就给事情办砸了。 明明当初大师兄是对他们吩咐了一句“给你们叶师姐送把剑去”,他哪里想到他们七个都把话听了进去,一个接一个地捧着剑找上门。结果还全都被拒绝了。 到了最后叶卿云已经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直接让最后一个去的玉衡带了句话回来给大师兄。 “你告诉申明舒,不必如此,胜败乃是常事,我不需要他什么补偿。” 叶卿云说完,玉衡就吃了一个闭门羹,拿着剑灰溜溜地就回来了。 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天枢羞愧掩面,只觉得太对不起师兄。 “唉....” 耳边的一声轻叹让北斗七子齐齐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七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诧。 方才.....是大师兄在叹气??? 完了,更羞愧了! 北斗七子一听素来没有情绪波动的申明舒叹气,懊悔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们明明知道大师兄喜欢叶师姐,结果还把这么重要一个差事给办砸了。叶师姐是不是已经生了大师兄的气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 最紧张的玉衡拿手肘怼了一下向来鬼主意最多的摇光,摇光一抬头,就看到师兄们纷纷挤眉弄眼地朝他使眼色。 摇光懵了,抿紧了唇角。 他能怎么办???他在十里燕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到活的女子!难道要他靠那些他私藏的凡间话本来力挽狂澜吗?? 摇光愤怒地瞪回去,余光里却瞥见大师兄洁白的衣角自身旁划过。 “大师兄,你去哪儿?”摇光急急地站起身,却只看到申明舒如一片流云,融进了漫天云雾之中。 抱翠峰上,叶卿云心神不宁,折了一根竹枝在峰顶练剑。 凛冽的剑风随着竹枝的舞动,带起一股旋风,卷起无数花草落叶。叶卿云没有灌注真气,只是练着最基础的剑式。即便如此,依旧声势惊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干扰她。手中竹枝越舞越快,渐渐地,一道细小的裂缝自竹枝上崩开。脆弱的竹枝承受不了叶卿云不经意泄露的剑意,终于在‘啪’的一声炸响后,震碎成了一地飞粉。 “我说过了。” 冰冷如玉质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叶卿云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申明舒那张同月色一般冷冽的面容。 “你剑心不专,走不了剑道。即使再战千次万次,也是一样的结局。劝你不要自误。” 冰湖般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他连说话的语气都刻板地像是在念一段字。然而这话里的傲慢,却刺伤了叶卿云的心。 她不动声色地掩下了眼中的情绪,淡淡应道:“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申明舒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酝酿耐心,他自修习‘三斩化仙剑’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很长的一段话了。但他不知为何,不想再看叶卿云如自虐一般一头扎在剑道上。 “剑,本无情。剑道,亦无情。” 所以别再练什么有情剑道了。 “青云一脉,本就有直指大道之法,不要走上歧路。” 练回你本宗的功法,当个法修不好吗? “不好。” 叶卿云一字一句地解读申明舒的话,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回应。她嘴角勾起一抹轻嘲的笑意,向申明舒走近,“你觉得无情剑道最强,那是因为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尝试修炼有情剑道。” “今时如此......” 她白皙的指尖顺着申明舒的手腕爬上了他的胸口,最后化勾为抚,将掌心贴在了申明舒的胸膛,感受着他跳动的心脏。她将唇由下至上凑在申明舒的耳廓,温热的风从唇齿间渡过来,热得能将耳骨都融化。 她语气轻缓,若调情般将字含在舌尖,缠绵地对着他的耳垂吹了出来,“可来日....你又怎么知道,你一定会赢呢?” 两个人的身影贴得极近,自远处看,仿佛依偎拥抱在了一起。 申明舒疏朗的眉目沉了几分,满含风韵的浓眉皱了起来,他难以理解叶卿云对此事的执著。他眉目间是一个顶级剑修应有的锋锐与桀骜,此刻微微低垂着看向矮了他不少的叶卿云,恍惚间竟然有一种驯服之感。 “你还差得很远。” 他说得倒是实话。 “呵,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叶卿云听着他过于认真的语气,轻笑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二人之间暧昧的距离。 笼罩了半身的温度骤然失去,申明舒的眸光不自觉地一沉。 “我如今不过元丹,你也不过元婴,求道之路漫长,我们也不过初窥一二,怎么就下了结论了?”叶卿云笑了笑,“前人不能做到的事情,未必后人不能,未必我叶卿云不能!” 她这话,狂得很。 申明舒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态去面对眼前的人,这人看着柔弱,实际上心比铁还硬,比刀还狠。是那种碾碎了骨头,都能抬起头的人。 宁折不弯。 这性格,倒是与剑相同。 “好吧。”申明舒没有情绪地叹了一声,忽地招出了他寒光湛湛的太乙诛邪剑。 “你的剑法漏洞太多。”他冷清的声音响起,视线落在叶卿云有些苍白的脸上,月光打在他傲气天成的眉宇上,像落了一层霜。山顶的风吹起他的白衣,若展翅欲飞的白鹤,他提剑向前走了几步,叶卿云不由自主地在他专注的目光中后退。 看到叶卿云退后,他反而停下了脚步,估测了一下二人间隔的距离,剑锋逐渐抬起。 “你平日里执著与我斗剑,却从未认真感受过我的剑法。”他语气淡淡,叶卿云却觉得自己失心疯了,竟好似在这死板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委屈。 太乙诛邪剑扬起,犀利的剑光割碎了山顶的风。白衣翻飞,剑影如雨,好似天空中万星垂落,尽皆落在了此处山巅。 “你们青云造化宗本非剑门,你所修之剑皆传自沈清河师兄。剑意凌乱,是你挑战天下剑修自悟而来。继续下去,不进反退。” “既然你这么想赢我,那么.....” 他缥缈的话音自剑光中流出,纷飞的剑影里,叶卿云也捕捉到了那一双望之惊心动魄的眼。 他的声音缠着被打碎的风吹进了耳朵,攥住了叶卿云的心跳。 “今天开始,我教你剑法。” 明月当空,玉轮般的月衬在他白衣傲立的背影上,他手中垂下的剑尖,好似在她的心上割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风动,云动,亦或,是我心动。 玄屠老魔述旧事 手背上传来一阵痒意,想要拨开,又忽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鼻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稻草味,叶卿云猛地从蓝花布的枕间抬起了头。 外面,已是夕阳将落。 她竟然睡着了。 叶卿云定了定神,一偏头,就看到倚坐在她床头的申明舒。 方才的痒,是他垂落的发尾扫到了她的手背。他睁着那一双蒙昧的眼,叶卿云却从那茫然的目光里品出了一丝哀伤。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跌跌撞撞地寻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又怕主人再将它丢掉。 做什么那么可怜? 她也没干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儿吧?不就是回来的时候没拉着他吗? 怎么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凭白让人心软。 叶卿云叹了口气,摸了摸申明舒的头发。 申明舒呆愣的眼神一亮,像是黑夜里点燃了一朵烛火。他兴冲冲地把脸往叶卿云手心蹭,蹭得叶卿云怪不好意思的。 完了,被一个傻子拿捏了。 明明睡前还恨不得一剑杀了他,现在却做了个梦就消了气,还在给他顺毛。 娘的,该不会是这家伙怕死,才故意趁她睡着了托个梦,让她想起来这人也曾待她不错吧? 这般想着,叶卿云噗嗤一下乐了。 有这托梦的能力,还能冲不出识海血云?是她胡思乱想。 低头闷笑的叶卿云完全没注意到对面那人空洞的眼底,闪过的那一丝稍纵即逝的心虚。 万年前的申明舒将剑意展开在她眼前,为她凝了一幅‘月下剑影图’,奠定了她日后剑道之路的基础。自己如今教他剑法,就当做一报还一报吧。 等这些情分都还完了,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就尽了吧。 叶卿云默默地想着,手无意识地顺着申明舒的头发。申明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倏地扑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叶卿云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申明舒一抬头,她一低头,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只要在动丝毫都会吻到一起。 “呀!” 一声惊呼自门口传来。 叶卿云被吓了一跳,一巴掌糊在申明舒脸上,将他的头往后推了出去。申明舒手还搭在叶卿云腰上,被这个姿势推着下巴往后仰,一双眼倒着和叶卿云的目光一起落到了门口的方宁和木余身上。 方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娇俏的小脸红得似要滴血。她一只手牵着木余,一只手挡在眼睛处,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偷瞄。心里面不知怎的,熬过了最初的羞涩,竟然有一种想再看下去的刺激。 恩人这是在同她的夫君亲热吗? 她们二人郎才女貌,可真般配。若没她的打扰,是不是就要亲上去了? 唉,她可真煞风景啊!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吗? 方宁内心纠结不已,也不知自己这复杂的感情从何而来。 若是她也如叶卿云一般去过地球,可能就明白她这种心态是什么了。 俗称,嗑CP。 倒是本该对这场面更加懵懂的木余有些不大对劲,这孩子眼睛里不止没有了往日的童真与好奇,反而对着叶卿云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稚嫩的童音十分违和又猥琐地冲他们调侃了一句: “年轻人玩儿的就是野啊!这大白天的,连门都不关。” 他这话一出,叶卿云就眸光一变。她视线朝着木余眉心的火纹一扫,不出意外地看到那银白色的火纹变成了诡异的红色。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问方宁:“方宁,有什么事吗?” “啊!哦!”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的小纠结里,听到叶卿云叫自己才回过神,似乎刚才也没听到木余说的话,拉着木余的小手,自然地走进了屋子,对叶卿云道:“妙婆婆跟我说和恩人是旧相识,她这几日身子不便,想暂时将木余托付给恩人您照顾。恩人.....若是....若是您不方便,我也可以代为照顾....” 小姑娘拉着木余走到近前,离二人越近脸就越红,大大的杏眼里还流淌着莫名的兴奋。一步一蹭,扭扭捏捏的,就差没给地上蹭出两道印子。 叶卿云不明所以,但是现在她也顾不上方宁了。她朝申明舒使了个眼色,申明舒反应了半天才委屈巴巴地收回手,坐到了叶卿云旁边。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地跟着叶卿云一齐盯着木余。 “不必了方宁,我和妙智...妙婆婆有约,木余这几日就留在我这好了,你先去忙吧。” “好....好的...”方宁细若蚊呐地答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瞄了二人一眼后,才小跑着离开。好似她走得越快,就有什么事情能越快发生一般。 人一走,屋子里清醒的两个人也都不装了。 “小丫头是认出本座了?” 木余扯过一个椅子,张着细弱的小腿,大喇喇地一坐。他一只手抵在桌子上,一只手摩挲着下巴,这副成人混不吝的姿态放在木余身上.... 怎么看怎么欠揍! 叶卿云磨了磨后槽牙,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玄屠老魔。” “是魔尊。”木余吊儿郎当的一笑,换了个姿势翘起了二郎腿。“你是谁家的小丫头?” “青云造化宗,叶卿云。” 叶卿云冷冷地报上了名号,盯着木余眉间若烧着了的火纹,心里一沉。 妙智拿了她的百相图就闭了关,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种在木余身上的‘如来功德大火印’佛力减弱,竟让他身体里的这个恶魂跑了出来。 叶卿云对封印一事不太拿手,有些担忧地攥紧了床单。 “哦,申侯甫那个老家伙的小辈。”木余冷哼了一声,似乎对青云造化宗这个名字颇为忌惮。但是旋即他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冲着叶卿云微微一笑问道:“你姓叶,那叶丞是你什么人?” 叶卿云没答话,冷冷地看着他。 “嗯~长得也不像,不过看你这眼神.....你是他女儿吧。”木余了然一笑,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死样子。 太欠揍了! 叶卿云捏着床单的手背都迸出了青筋,额角一跳一跳的,已经有点不太想继续听这老魔扯皮,满脑子开始搜寻封印禁制。 玄屠似乎也不在乎叶卿云回不回答他,颇有些自娱自乐地说道:“你爹倒是个人才,当年丹霞双姝都倾心你爹,后来你爹拐走了性格火辣的宁云,出云那丫头长得更漂亮,反倒嫁给了太乙剑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啧,要我说你爹那小子真是不解风情,换了本座定是要一并笑纳,享尽齐人之福,嘿嘿嘿....” 叶卿云眉头紧皱,有点被这玄屠老魔油腻到了。 还一并笑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 玄屠听不到叶卿云心里骂他,自认风流的一笑,将目光转到了坐在叶卿云身旁的申明舒身上,“你这相好就是出云的儿子吧?长得倒是颇有他娘的风韵。” 他上下打量了申明舒一番,啧啧了两声,竟有点品花论香的调调。 你他娘的,对着男的也能骚起来??? 叶卿云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立马拔剑把这老东西给砍成渣滓。但是想到木余那个无辜的孩子,叶卿云生生忍了下去,牙都快咬出血了。 申明舒一向对叶卿云的情绪觉知敏感,发现她的怒火,立刻将满身的敌意冲向了玄屠。 玄屠完全不以为意,翘着二郎腿还一抖一抖的,跟市井流氓一般。他披着木余瘦小天真的壳子,说着最油腻的话语,“嗨,出云这丫头,我是真欣赏。自己睡不到的男人,就让自己的儿子去睡他的女儿!精彩!真是精彩!” 他拊掌大笑,叶卿云眼神不善地盯着他,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你怎么就确定,他一定是出云仙子的儿子?” 玄屠笑了一会儿,将目光在叶卿云二人身上来回巡视,“你们俩,不是早就打娘胎里就定了娃娃亲吗?” 什么?!?!? 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娃什么亲??? 什么娃亲??? 娃娃什么???? 叶卿云瞳孔地震的样子也让玄屠一愣,旋即他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你竟然不知道??真是笑死本座了!!出云呐,出云,你儿子可真给你争气啊!!” 这可真不怪叶卿云懵逼,她从小到大从来没听说过自己爹娘给自己订过什么娃娃亲。而且还是和申明舒??? 叶卿云震惊的目光转向了身旁的申明舒,申明舒也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算了,傻都傻了,堂都拜了,什么娃娃亲也都不重要了。 叶卿云气闷地转了回去,继续警惕地盯着胡言乱语,满嘴跑火车的玄屠老魔。 玄屠笑了一会儿,捂着笑痛了的肚皮,似乎很高兴自己当年吃过的瓜还能再吃到后续。要知道当初叶丞和这丹霞双姝的爱恨纠葛可是传遍了修真界,给本就无聊的修真界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年出云仙子爱叶卿云她爹爱到为爱入魔,从渡劫期直接掉了两个大境界。甚至为了能睡到她爹叶丞,求上了他们始一宗,希望能学到只有圣女才能学的‘绫罗天魔舞’,欲以此术勾引叶丞。 然而最后还是失败了。 即便如此,出云仙子依旧不愿放手,也不气馁,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得到叶丞。当她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发现实在无法得到叶丞的心时,心灰意冷的她竟然扭曲到将希望寄托给了下一代身上。 她绑了叶丞的两个徒弟,逼着叶丞以天道立誓,让她的孩子和叶丞的孩子结下娃娃亲。她得不到叶丞,她也要让叶丞的血脉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这股疯劲,连魔道之人都直呼可怕。 玄屠絮絮叨叨地将这段往事如同讲笑话一般讲给了叶卿云,叶卿云听完后神情有些恍惚。 怪不得二师兄柳弈认得申明舒娘亲的玉佩.....以二师兄妖族之身,寿命远超凡人,当年被出云绑走的两个弟子,其中有一个就是他吧..... 怪不得当年她讹了申明舒的玉佩,二师兄会那么说。 兜兜转转,哪怕这段娃娃亲她和申明舒都不知情,他们依然还是以一种近乎宿命的方式结为了道侣。 可能,这真的是命..... 叶卿云转头看向申明舒,心里觉得既荒唐又可笑。 若是命中注定他们要在一起,那她的求不得,她的执著,好像都是个笑话..... 他申明舒,就是死了,变成了一具尸体,也会同她成亲。 这,仿佛就是他们的宿命。 九转化生丹 “玄屠老魔,不必再和我扯这些陈年旧事了,说出你的目的吧,你破封而出,想必不是为了和我谈这些吧?”叶卿云抱臂而坐,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望过来,好似能望进人的心里。 玄屠邪笑一声,“你这小娃娃倒是眼明心亮,比你那道貌岸然的爹强了不少。”他吊儿郎当的坐姿终于直了起来,一双眼透出两束鹰隼般的目光,“小丫头,若本座没看错,你这相好应当是具魔尸吧?生机已绝,杀孽满身。啧....命不久矣啊....” 叶卿云并不意外玄屠能看出申明舒的状态,毕竟也是万年前的魔道巨擘,多少还有些眼力。她神情不惊,泰然自若地与玄屠对视,“你到底想说什么?” “呵,小丫头何必明知故问呢?”玄屠咧嘴一笑,木余童稚的脸上登时多了一抹邪气。“本座想和你做笔交易,你对你这相好倒是情深义重,人都死了还与他结下你们青云造化宗的‘云月契’,生死与共。想必是你用什么法术留了他一丝神魂在身,才敢如此施为。” 玄屠目光犀利地落向叶卿云的手背,意味深长地道:“你们叶家倒是专出情种。既然你这么爱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过来吧?” 叶卿云神情一动,露出动容之色。她状似克制地追问:“莫非你有办法?” “这是自然。”玄屠捕捉到了叶卿云细微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本座自然有办法,不然也不会找上你。” 他话音一顿,就不继续往下说了,反而放松了身体,懒洋洋地托着下巴,似乎在等叶卿云自己按捺不住来问他。 他自以为拿捏住了叶卿云的死穴,叶卿云也不负所望,眼中流露出一丝焦急。但她又很快压制下去,装作不是很在意地道:“哦?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说说你的条件。” 玄屠暗笑一声,感叹这小丫头还是太嫩。面上却摆出一副‘你很上道’的表情:“本座的条件很简单。”他抬手指了指眉心的火纹,“你只要帮本座解了这劳什子的大火印,本座就告诉你如何救你相好,怎么样?” “我凭什么信你?”叶卿云冷哼一声。 但她此话一出,基本上已经是明着告诉玄屠,她已经被说动了。玄屠内心嗤笑叶卿云还是阅历太浅,嘴上却诚恳地道:“本座骗你有什么好处?你若不信,大可与本座一起立下天道誓言,若本座违背约定,自然会被天劫劈得形神俱灭。况且....”他动了动木余瘦小细弱的手脚,摊开一双小手,“你看,本座如今的转世之身不过刚刚开始修行,连明气化骨之境都未到。纵使本座骗你,你到时候翻脸想杀本座也是易如反掌。” “那妙智已经油尽灯枯,以你的修为,杀了她为本座解除封印也并非难事。如此却能换得你相好一命,这般划算的买卖,无论如何你都不亏吧?” 玄屠阴险一笑,心道,随你立下誓言,这方天地早已没了天道约束,待本座解了封印,第一个就把你那相好的一身魔气吸干。 叶卿云不知玄屠心中所想,露出犹豫沉思之色。良久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不过——” 叶卿云在玄屠激动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你必须先告诉我你要用什么办法,不然你若是要对他不利,钻天道的空子,我也拿你没辙。” 呵,小丫头还挺谨慎的。 不过,这点心眼,还不够看。 玄屠心中冷笑,却假装十分有诚意地道:“行吧,既然你答应了本座,本座就给你透露一二。” “本座当年陨落之前,将自己的洞府藏于本座开辟的一处小世界中,那洞府内有本座炼制的一枚‘九转化生丹’。你出身青云造化宗,应当听说过此丹。逆死而生,扭转阴阳之极,本来此丹是要献给九幽玄府的东昊帝君的,谁知道遇到寂无那个疯子.....现在么,只要你愿意助本座解除封印,本座就将此丹所在告知于你如何?” 九转化生丹么....叶卿云眯了眯眼。 她还真知道这枚丹药。 叶卿云的好友雍熙就是个炼丹画阵的奇才,他曾经和她提过这个来自魔门的丹药。因为魔道中人往往杀孽过深,陨落以后也很难转世。所以为了再登道途,很多魔道大能陨落后都会选择以秘法夺舍。但是由于他们一身气运带孽,有时夺舍也无法夺取活人之身,很容易再次被天道锁定。因此不少人选择了夺舍尸体,这就造成很多人夺舍之后成为了半生半死的行尸之流。 九转化生丹就是为了解决这个后患而诞生的。 此丹可使行尸之身重焕生机。 若是真有此物..... 叶卿云斜了满身死气的申明舒一眼,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可以。”叶卿云答应道,“不过我与妙智有约,三日后要问她些事情,暂时还不能动她。待三日之期一过,我自然会取她性命,替你解除封印。现在你可以和我一起立誓了。” 叶卿云淡漠无情的样子取悦了玄屠,他心中一边嘲笑叶卿云,一边装模作样地举手立誓。 他以为叶卿云见识短浅,不知这万年后天道不存,乐呵呵地以为自己奸计得逞。殊不知叶卿云已经暗自准备了后招,就等他跳进陷阱之中。 二人你装我瞒,皆大欢喜地结束了谈判。 玄屠这恶魂还受着封印限制,出来这么长时间对他而言也是十分煎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将木余的善魂换了回来。 魂魄一换,木余整个气质状态就又变回了童真懵懂的样子。他摸了摸后脑勺,神情有些恍惚,他小身板有些摇晃,似乎十分奇怪自己怎么跑到了宗主的屋子里。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神态有些慌张不安。 “宗...宗主....抱歉...小僧可能又...阿弥陀佛。”小和尚虽没剃度,却是十足的佛门姿态。双手合十朝叶卿云鞠了一躬,念佛号的声音都带着些愧疚。 叶卿云对这种听话的孩子心怀怜惜,知道他可能对于自己一体双魂之事耿耿于怀,于是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不碍事。对了,你日后不用叫我宗主,叫姐姐就行。” “这....这...小僧不敢僭越....”木余的小脸更惶恐了。 得,一个小古板..... 见木余一再坚持,叶卿云也就不勉强了。只心中感叹这孩子的执拗,怪不得能一心向佛,还压得住玄屠这老东西。 天色不早了,妙智闭了关,屋子里被她画了守护阵法,毕竟是曾经的渡劫期强者,这阵法一出,任谁都进不去。也包括木余这孩子。 妙智自知自己若是闭关,封印松动,被困在木余体内的玄屠有可能会趁势逃出。这红罗村内全是凡人,哪里有人压得住这老魔。于是才吩咐方宁将木余带到了叶卿云这儿来。 只是这屋子里就只有一张床,他们两个大人加一个孩子,不可能同时待在这一张小床上。她和申明舒一修士一魔尸,平日里无事也不需要睡觉。思及此,叶卿云朝木余招了招手。 “木余你过来,今晚你睡床上,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就忽然揽上腰间,将她用力地按进了一个冰冷的胸膛。叶卿云被这股大力带倒,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差点磕到申明舒白皙的下巴。 她话才说半截,这人又发什么疯? 叶卿云不明所以地看着申明舒满脸凶相地朝着木余龇牙,桀骜浓密的眉宇皱成一团,像是一个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冰冷的目光落到木余身上,吓得小和尚腿肚子都直打颤。 “不...不必了宗主.....”木余小脸都哆嗦了,上牙磕下牙,抖着嗓子婉拒了叶卿云的好意。他动作麻利地将屋子里两条长木凳拼到一起,小小的身体团成一团,缩在凳子上,利索地转过身,将灰扑扑的后背对着叶卿云二人。 闷闷的声音自那颤抖的小灰团子处传来,像是一只受惊过度的小仓鼠。 “我....我睡了宗主...宗主....晚安...” 说完这句晚安,木余就没了动静,连呼吸声都尽力压到了最低。只是那瘦弱的脊背还不时抖动着,震得身上的灰麻斗篷都发出‘淅淅索索’的摩擦声。 叶卿云见到这一幕,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一把捏住申明舒洁白如玉的耳朵,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干嘛啊你?长本事了??还敢吓唬小孩子??” 申明舒视线一转到叶卿云身上,立时收敛了凶相,委屈地抿抿唇,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那只白净的耳朵都被叶卿云捏红了,他却一言不发,像是在忍辱负重。 叶卿云好悬没被他气背过气,她咬着后槽牙,纤长的手指一指木余,带着怒意的目光直视申明舒混沌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去,把孩子抱上床!” 她此言一出,申明舒还没动,木余先动了。他像是池塘里被电起的鱼,在木凳上‘唰’地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疯狂摆手,磕磕巴巴地拒绝道:“不,不,不...不用了,宗主!” 但是他说话没用,申明舒只听叶卿云的。 叶卿云一声令下,申明舒就像一个得了主人指令的木偶,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地走向了木余。 可怜的孩子都快给吓吐了,僵白着一张小脸,一动都不敢动。在申明舒弯下身子朝他靠近时,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申明舒意识不清,他分不出玄屠和木余的区别,对待木余还保持着方才的敌意。凌厉的凤眼不带任何感情地向上一扫,木余额头上就渗出一大片冷汗。他双手伸向木余的腰,用力掐住,举了起来,像是在搬一个花瓶。 他手上没个轻重,一掐之下,木余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挤到一起了,本来小脸因为屏息憋得通红,被他这么一掐,把胸口剩的那点气都给挤了出来。小和尚嗝了一声,翻起了白眼。 “你给我轻点!” 叶卿云抄起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蓝花布的枕头沉甸甸地砸在申明舒的脊背上,他才冷着脸改掐为举,将木余凌空转了个个儿,双掌托着小和尚的腰,像是在捧一盘菜。 木余蔫答答地瘫在他掌心,头和脚都死鱼似的垂下,被申明舒一步一步抱向了床。 这模样,不像是送去睡觉,倒像是送上菜板。 靠近了床边,申明舒十分嫌弃地将小和尚朝里面一扔,小和尚半空打了个滚,叽里咕噜地就滚进了最里面,脸贴着墙,自闭了。 叶卿云磨着牙,怒火未消反涨,她拉着申明舒坐到床边,指着木余的后背命令道:“道歉!” 申明舒不说话,薄唇绷成一线。 “道歉!我知道你会!”叶卿云冷冷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申明舒死寂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后,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响起。 “对...不起....” 木余吓抽抽了,小手使劲扒着墙皮,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去。 “唉....”叶卿云叹了口气。 这就是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失了智的申明舒对自己有近乎病态的占有欲,若是他们二人之间插进来一个木余,申明舒很有可能趁自己不注意就将小和尚给处理了。纵使他不动手,若来日他们遇到什么危险,他恐怕也不会管木余的死活。 “申明舒。”叶卿云清湛的桃花眼看向申明舒明显透露着不开心的眼睛,指着木余的背影,郑重地道:“你听好,往后你不能伤他,不然我会生气。他若是死了,我就和你分道扬镳!” 申明舒一直低垂的眼帘猛然抬起,看向木余的目光从敌意变成了汹涌的杀意。但是叶卿云这话说得太重了,申明舒杀意翻涌了几次后,还是不甘地熄灭了。 “听懂了么?” 申明舒不说话。 叶卿云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半晌,才得到一声细如蚊呐的“嗯”。 叶卿云这才放下了心。她也不想这样,但是以申明舒现在残存的智商,不说的直白一点,他根本不会明白。叶卿云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顺了顺申明舒垂落到胸口的长发,指尖滑到发尾时转而拉起了他的手,“走吧,我们找个别处休息。” 她这话一出,申明舒死气沉沉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于死灰中吹燃的火焰。 叶卿云拉着申明舒走出了屋子。 二人甫一离开,一直靠着墙抖动的木余突然就恢复了正常,他对着土墙的脸上是完全不似孩童的阴鸷奸邪,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这魔尸.....果然不同凡响...... 城隍驾到 三日时间,于修士而言,不过是一眨眼。 这三天里叶卿云除了教申明舒剑法,旁的时间都用来教方宁阵法禁制了。方宁的阵法天赋也是她无意中发现的。 某日清晨,她闲来无事在屋门口的空地上拿树枝推演阵法,试图找寻出申明舒血云困阵的奥秘,恰好赶上方宁来给她们送早饭。这丫头见到满地的阵符就不动了,整个人沉迷般盯着地上的阵符,紧紧跟随着叶卿云画阵的步伐走动。 叶卿云余光扫到方宁的异样,状似无意地画错了一笔。方宁立刻低声惊呼:“错了!”喊完后才回过神,紧张地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的莽撞惊扰了叶卿云。 然而这一声,已经足够叶卿云确认她在此道上的天赋。 阵法禁制一术并非青云造化宗所长,反而是叶卿云前世的至交好友雍熙所在的天衍归心门以‘四象衍天术’即阵法、丹药、符箓,卜筮,而名震修真界。作为雍熙的至交,叶卿云于阵法禁制上的造诣也是不低。 如今万年过去,天衍归心门烟消云散,却让她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个学习阵法的天才。叶卿云不由得动了将天衍归心门的阵法之术传承下去的心思。叶卿云本身功法集百家所长,一身阵法丹药符箓之术传自雍熙,炼器之术传自凌夷川,剑法又经修真界两代绝世剑修指点,甚至魔门功法都因为那义结金兰的姐妹颜菁乐而有所涉猎。 若是用地球上的梗来形容,她就是一个行走的王语嫣。 丹霞大世界万年前各派功法,几乎让她了解了一个七七八八。这也仰仗于叶卿云那张逆天的‘红尘百相图’,她元丹境时剑挑八方,百相图内不知录入了多少功法绝学。到了后期,她都不用拔剑,人人听得她名讳皆闻风而逃。 所以在教授方宁阵法一事上,叶卿云何止手到擒来。惦念着自己已经故去的好友雍熙,叶卿云反而比教申明舒剑法时还要上心。她想,若是雍娇娇在天有灵,应当很欣慰自己能给他找到这么一个好苗子吧..... “成了!”方宁兴奋地跳了起来,她手里握着一根树枝,脸上还沾着一些灰尘,一双眼却亮得惊人。她热切地盯着地面上泛着淡淡辉光的阵法,脸上的红晕像是自她体内燃起了一把火。 叶卿云在旁边看着方宁画阵,那光芒虽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首尾相连,贯通一气的符文准确无误地构成了一个基础的凝气阵法。这阵法上的淡淡辉光,就是自方圆十里内吸取而来的灵气凝成。 “恩人!我....我画成了!!”小姑娘高兴得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绕着叶卿云跑来跑去,鼻尖上都挂上了亢奋的汗珠,眼睛闪亮亮地凑到叶卿云面前,等着挨夸。 叶卿云笑眯眯地看着方宁,毫不吝啬地夸奖道:“做得不错,方宁,你果然很有天赋。” 方宁大大的杏眼在叶卿云这一句认同后倏地泛起了泪意的殷红,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将胸口酸胀的感动压了回去。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羞怯地把玩着自己的指尖,余光小心地去瞄叶卿云海棠般清秀绝伦的脸,心中对她的崇敬已经攀升到了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 恩人不仅救了她,还赋予了她人生的意义。恩人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却从不曾看低她,甚至还认同她,传授她一生都不敢奢望的仙法。 往前的十几年,她一直作为一个累赘,一个可以交易的货物活着。父母生养她,不过是为了拿她换取钱粮,以她的血肉供养自己的宝贝儿子。曾经她的未来,不是嫁给摩诸城隍当祭品,也是随便被许配给一个出得起聘礼的男人。她的未来是虚无缥缈的烟,还没抓进手里就被风吹散了。 纵使恩人当初救了她,她也只是想活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只是作为一个人的本能。可如今,恩人给了她希望,恩人往前一指,告诉了她,她可以走上一条属于自己未来的路。这条路那么长,却仿佛能碰到天边最美的云霞。 这是一条登天的路。 可如此重恩,叶卿云却从未像她的父母,每时每刻都在她耳边提醒着她,他们为她付出了多少,她又该回报多少。那时她每吃一口饭都在想,这一口米暗中标价几何,她日后又该拿什么偿还。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她却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是在叶卿云刚提出要教她阵法时,她的惶恐远大于惊喜。 因为她还不起。 但没有,什么也没有。 恩人什么也不要。 不要她的报答,不要她的血肉,不要她的卑躬屈膝。 她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拍了拍她的手,告诉她,“我传授你阵法之术,只是因为你有这个天赋。” 就只是因为这样,好像天经地义。但是方宁却不会认为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恩人施恩不望报,但她却不能做那狼心狗肺之人。她只是将这份感激越沉越深,越酿越纯,只待沸腾的那一日。 叶卿云不知道这小姑娘心里百转千回的想法,她真的只是单纯想要将天衍归心门的阵法之术传承下去。见方宁进步神速,叶卿云也是颇为欣慰。 清晨的风有些凉,今天已经是妙智闭关后的第四日了。大清早的,红螺山的山脚下就起了一片浓浓的晨雾,将整个红罗村都拢了进去。 忽然,浓郁的雾气好似被什么东西吸引,棉团般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滚滚涌来,直奔向村子边沿的一处茅屋。 叶卿云在风向变化时就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她强大的神识瞬间笼罩住了整个红罗村。雄浑的灵气波动自妙智所在的茅屋中涌出,牵引着百里内的雾气奔腾,若云海翻波。 然而四周的变化却不止妙智这一处,叶卿云猛然抬头看向天空,手掌一翻,擎天剑瞬间现于手中。身后一股劲风破雾而来,玄衣高大的身影若一把巨伞撑起,挡在了叶卿云面前。薄雾吹开,显露出申明舒那张冷峻清隽的面容。 叶卿云将手无寸铁的方宁拉到身后,神情严肃地望向骤然黑沉的天空,原本若鸡蛋黄般散发着暖光的日轮,此刻已经不见踪影。天空万里无云,却像被一张幕布遮盖,将所有光线都挡在了外面。 “城隍——驾到——!!!” 一声嘶哑的高呵恍若自九天之上传来,却响于耳畔,让人浑身的汗毛都随之炸起。 猝然平地起风沙,一层又一层沙土被远处而来的波动卷起,似浪花般打在腿上。明明站在地面,却如置身海中,像一艘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随时面临倾翻的危险。 “恩...恩人....”方宁惊惧地攥住了叶卿云的衣袖,伸手指向村口的方向。 叶卿云凝眸望去,只见远处雾气之中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无数人影,且那些人影还摇晃着朝红罗村靠近。 “隆——隆——” 压抑又整齐到不可思议的脚步声落在地上,发出震耳的闷响。一张张可怖的兽脸自雾中挣脱而出,放眼望去,数百只妖族极具压迫感地停在了村口。妖众中,十几只身形壮硕的妖怪充作轿夫抬着一顶雄伟庞大红髹步辇,青琉璃作顶,飞檐刻龙衔珠,垂银香圆宝盖,四柱结彩,十扇珠帘。帘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强的气势威压,还有这群熟悉的妖众。这步辇中坐的是什么人已经不言而喻—— 摩诸城隍! 叶卿云握剑的手一紧,剑意节节攀升,外溢的剑气吹起她洁白的裙摆,如绽开一朵白莲。 通玄境,这个摩诸至少是个通玄境中期。 “砰——” 一声撞击皮肉般的钝响自步辇中传出,一个高大壮硕的人影紧随其后,滚地葫芦似的从步辇里轱辘了出来。他像是被一股大力甩飞,撞在了红罗村村口的牌坊柱子上,乌木的柱子咔嚓一声脆响,被拦腰撞断。刻着‘红罗村’三个字的牌匾当空落下,砸在这人的胸口上,刚好压住了那胸膛上乌青的鞋印。 “哎呦——” 那人惨叫了一声,卷曲的头发打了结,又滚了满头的土灰,四肢关节处的银色臂环像生了锈,箍在身上活像是菜市场被草绳扎好待卖的死螃蟹。 这人额阔面方的脸还没扭过来,叶卿云就已经认出了他。 ——戌陀罗。 “妙智,不出来和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吗?” 步辇内的摩诸慢条斯理的声音传了出来,如此远的距离却如同响在耳畔。四周的风都好似因为他的话语而安静了下来,村子里其他的村民听到外界的声音,害怕地屏住呼吸,躲在门缝窗口往外偷看。 一时间,鸦雀无声,连树上的蝉鸣都戛然而止。 半晌后,一个苍老却平和的声音自村内响起。 “阿弥陀佛,摩诸城隍,久违了。” 妙智瘦削却不佝偻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叶卿云身前,仅三日不见,她身上那股油尽灯枯的味道更浓了。连眉毛和眼睫都变成了雪一样的白色,她像是一根垂垂将熄的蜡烛,正在收敛灯油,烧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光。 “菩萨...”叶卿云担忧地看向妙智。 妙智回头安抚地看了她一眼,那慈悲的眉目,好似已经看穿世间因果。她将手中画卷递给了叶卿云,“多谢少宗主借宝之恩,只是眼下,怕暂不能为您解惑了。” 叶卿云接过百相图,冷冽的目光越过妙智的肩头,望向了远处的重重妖影,压抑地抿了抿唇。 见到了人,摩诸放声大笑,猖狂的笑声响彻整座村庄。他不再装模作样,图穷匕见地道:“妙智啊妙智,今日就是你佛门灭绝之日!” 他话音一落,上百妖族低垂的眼睛同时抬起,浓浓晨雾之中,好似点起了一盏盏血红的灯笼。 霎时间,风卷残叶,杀机毕露! 菩萨战摩诸 “不能在这里打!”叶卿云沉声道,她视线扫过村子里的一片茅草房,神情紧绷地握紧了剑柄。 她这话当然不是说给摩诸听的,而是在叮嘱妙智。妙智是佛门中人,本就不愿枉造杀孽。但是她手中没有防御类的法器,而那边摩诸手下的妖众已经发出了蓄势待发的咆哮。 “我有一物可护住村落,但是必须将这些妖物挡在村外。”叶卿云向前走了一步,和妙智并肩而立。她抬手一翻,一只双耳螭龙琉璃杯就出现在她掌心。 此物正是她于天芪山秘境中得自潘裘的禅笼琉璃杯,元神境法宝。 “你我二人必须有一人全力御使此宝,方能护住红罗村。”叶卿云指尖摩挲着琉璃杯的玉耳,神情凝重。 如今形势,纵然她们二人联手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还要分出一人来御使法宝? 然而妙智却毫不犹豫地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少宗主便请你护住村落,那摩诸等人便由贫尼挡下。” 她单薄苍老的身躯如同一棵苍劲的松柏,她朝叶卿云微微躬身一拜,“木余...就拜托少宗主了....”她话音一落,便毅然决然地走向妖气缭绕的村口,远去的背影带上了视死如归的悲壮。 叶卿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将挽留的话说出口。已是生死之局,任何优柔寡断都是没有必要的矫情。她抬手将禅笼琉璃杯朝天际一扔,娇小的琉璃杯顿时迎风而涨,化作一个巨大的盘龙杯影倒扣而下,将整个红罗村罩进了杯中。 与此同时,村外群妖乱舞,嘶吼着冲向了走出村口的妙智。 “阿弥陀佛——” 妙智神情安谧地念响佛号,浩荡的禅音如山谷钟鸣,荡平天地,自一片腥风中撕开了裂口。她瘦弱的身躯后陡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菩萨法相,顶天立地,光辉万丈。 宝相庄严,眉目慈悲,背靠祥轮宝光,头戴莲瓣花冠,上着阔袖僧却崎,下着羊肠多褶裙,胸配环珠璎珞,肩披天.衣,脚踏祥云。菩萨手执一叶净莲,神情超脱,仿佛眼前妖魔与芸芸众生无有不同,心怀悲悯。 这才是真正的妙智—— 佛门色.界十八天,福生天,大慈大悲善德金光妙智菩萨! 汹涌的佛光好似来自天界的浪潮,自菩萨法相处荡漾开来。见过了妙智的菩萨法相,再观此前戌陀罗的法相,高下立判,何止云泥之别。就好似凡人无意得窥神颜,却用拙劣的笔墨勾画了一副假冒的佛像招摇撞骗,然那一点佛心,便能将所有的假象刺穿。 “呵,一个碎过的菩萨法相也敢在本座面前卖弄!”摩诸坐在步辇里冷笑,他看着妙智上感天德,下渡众生的法相上如裂冰般的碎纹,眼底泛起贪婪又狂热的光。 只要今日他能杀了妙智,剔了她这一身佛骨,自己也会拥有这一掌击碎法相的通天之能! 他邪佞的目光扫过红罗村和操控着禅笼琉璃杯的叶卿云,嘴角露出一个血腥的微笑。 这些人,他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无论是那些胆敢逃脱的祭品,还是那个敢挑衅他威严的卑微剑修,今日,都会变作他口中美餐。 “乓——”摩诸一拍扶手,高大的身影冲天而起。 一个与戌陀罗如出一辙的雄伟法相自他身后浮现。峨冠博带,云气飘渺,绛红色的宽袍大袖随风呼啸,一副道门的模样,背后却多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佛顶光轮。 “杀!” 高大的法相于青天上朝前一指,得令的众妖魔便疯了般撞向了禅笼琉璃杯的光罩。看这情态,分明是要血洗此地,寸草不留。 远处两个巨大的法相已经战到了一起,以摩诸至少通玄境中期的修为,妙智和他的斗法几乎都是同归于尽的路数。村内的叶卿云脸色一白,数不清的妖物冲击禅笼杯,显然带给了她极大的压力。 她身后的申明舒不顾她的叮嘱,夺了她的擎天剑就冲出了村口。黑色的魔影卷起一片如雨的剑光,一头扎进了密密麻麻的妖魔之中。 “申明舒!” 叶卿云惊呼一声,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申明舒冲了出去。顿时气血翻涌,急得真气乱窜。她连忙稳定心神,白着一张脸御使着禅笼琉璃杯。 识海内十八地狱图中的孙生感受到自家主人正遭受威胁,以神识沟通请命出战,叶卿云望着好似看不到尽头的妖魔军团,从善如流地放出了十八地狱图。 一身官袍的孙生手执小印,带着浩浩荡荡的游魂大军加入了战场。 一时之间,剑光翻飞的申明舒和法术鬼魅的孙生竟也和那些妖魔斗了个旗鼓相当,场面僵持了起来。 那边与摩诸激战的妙智情况却不大好。 这摩诸不知残杀了多少生灵,那大红的袍袖一挥便是数不清的红煞厉鬼,尖啸着扑向了妙智的菩萨法身。菩萨手中净莲挥舞,五彩霞光如云雾裹住游魂,佛力消磨,将其一一超度。 然而好汉也架不住人多,那袖中之鬼仿佛无穷无尽。一个个七窍流血,身着嫁衣的女鬼哭声震天,魔音灌耳,十指尖若钩刺,一个不小心落下哪只,被划了一下,就会被那涂着艳红蔻丹的指甲撕下一大块皮肉。 “阿弥陀佛——” 妙智又是一声佛号,抬手起掌,法相随之而变,佛门卍字现于掌间,遮天蔽日的大手朝摩诸狠狠拍下。霎时间天摇地动,那柔软的掌心像是盖下一处天地,巨大的威压使整个地面都朝下塌陷,不远处的红螺山发出震耳欲聋的山崩之声。这一掌是真正的地崩山摧,雷霆万钧。 摩诸一声冷笑,毫无惧色。若是妙智还是当初清源禅寺的妙智,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捋其虎须。然而如今的妙智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尼姑,法相也是碎后重聚。他倒要看看这位佛门菩萨还剩几分手段! 他展开双臂,袍袖如充气般鼓荡,两股如恶龙般的黑烟自他袖中滚滚而出。黑烟翻腾扭曲,化作两个身材巨大的黑皮巨人,巨人手执阔斧,青面獠牙,乍一看竟有几分神似村口瘫着的半死不活的戌陀罗。 两个巨人一左一右,狰狞呼呵着高举阔斧砍向菩萨手臂。妙智一时之间腹背受敌,本体陷在妖魔浪潮之中,佛印连出与众魔激战。法身前有红煞厉鬼团团包围,后有黑皮巨人左右夹击。佛门大手印拍下,一片又一片的厉鬼惨叫着被蒸发度化,那摩诸却依然游刃有余,很明显还没露出真正底牌。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们所有人今日都必死无疑! 妙智凝眉一叹,这一声仿佛是对万丈红尘的不舍,又仿佛是即将得证佛果的解脱。 望着眼前杀也杀不尽,度也度不完的妖魔,妙智合十长叹: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庄严的菩萨法相于双目中露出冥冥慈悲之色,身后佛光金轮忽然光芒大放,那刺眼的光芒好似是自天上摘下了一颗太阳。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① 慈和安宁的声音仿佛看破了这晦暗世间,如一滴活水落死泉,散开于天地之间,却又勾起云舒风卷。佛光灿灿的菩萨法身眉目中的悲悯浓到几欲滴落,手中净莲颤动。她垂眸望着眼前的众生,大爱无形,恍惚间如当年佛祖割肉喂鹰。 一直波澜不惊的摩诸终于变了脸色,他身后法相几乎是同时光芒大放,一卷庞大书册自法相手中浮现。 “呵,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挡不挡得住我的‘阎罗天子生死簿’!” 摩诸面露狞笑,手指化笔,凌空书起了妙智的姓名。他身后法相随其而动,一杆长笔不招自现,笔走龙蛇地在书卷上誊写着。 青天之上好似被一股邪秽之气引动,大朵的乌云宛若凭空浮现于九霄之上,刹那间日月无光。只有妙智的菩萨法相若一轮旭日,照耀着此地方圆。 金光浩瀚,死气泛滥,一触即发! 叶卿云以真气维持着禅笼琉璃杯已经很吃力,却依然白着脸,一错不错地盯着妙智的方向。 在妙智唱出那句佛偈之时,她的心中再一次泛起了同万年前一般的无力仓皇之感。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佛门弟子危难之时的秘法,以佛心佛骨,引万佛之力,代价便是魂飞魄散,寂灭当时。 ——金身圆寂! 恍惚间,万年前的岁月匆匆席卷而来。无数破碎纷飞的画面中,是妙智年轻又宁静的脸。 “少宗主天赋异禀,隐有佛心,不入我佛门实在可惜。” “菩萨折煞我了,我这人自由惯了,怕是受不了佛门的清规戒律,哈哈哈哈。” “缘起性空,诸行无常,少宗主的有情道于红尘中超脱,倒是与我佛门有缘。” “哎别了,我怕死,可不想早早解脱。菩萨你这么大佛性,不会怕死吗?” 玩笑一般的问话,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怕.....” 妙智低垂的眉眼是羞怯的慈悲,她抬头望向远方,是看透因果的平静。 “贫尼参修妙法,终悟不透生死之极,心怀忧惧,因此法身不稳。若某天,少宗主得见我使出‘金身圆寂’之法,那便是贫尼参透本心,超脱之日。” “可....可....” 叶卿云犹豫咬唇,“可那时,你不就会死吗?” 妙智启唇轻笑,双手合十,口中却不再是熟悉的佛号,而是一句玄奥的诗句。 “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② 十里红罗一点砂 “犹似斩春风....”叶卿云喃喃自语。同沈清河万境春生剑最后一式同名的诗句,可能这两个站在修真界顶峰的强者在某一刻有了相同的领悟。 于生死之间,如此从容。一如天劫之下的沈清河,一如金身圆寂的妙智。是她如今尚且无法理解的境界,却令她心怀敬畏。 摩诸将妙智名讳写于生死簿上,每落下一笔,天地间仿佛就生成了一道无形的诅咒枷锁,禁锢在妙智的菩萨法身之上。而如今的妙智明光如耀阳,神情安详慈悲,一道道咒枷挡不住手中莲花轻舞,万道佛光如垂丝般飘坠。 凡此间妖魔,只要碰触到佛光,修为低微者当即被超度湮灭,修为高强者则被佛光烫得哀嚎不止,浑身妖气如雾般蒸发。 妙智身前那前赴后继的红煞恶鬼也成片消融,两只黑烟凝成的巨人还未待挣扎,便被丝缕般的佛光缠成了光茧。伴随一声皲裂的炸响,化作青烟消散。 摩诸的脸色黑得可怕,如天上浓稠堆叠的乌云。他的手僵在半空,法相手中的笔也停滞在了最后一划,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也无法落下这最后一笔。 “老贼尼!”摩诸自起伏的胸腔内榨出一句怒骂。然而他也就只能骂这一句了,如游丝般的佛光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足,眼看他就要步了那两个巨人的后尘,摩诸突然大吼一声。 伴随着这声怒吼,他浑身肌肉顿时鼓胀了起来,一根根青色的血管像是一条条小蛇在他的经脉中游走。他双目赤红,在佛光的缠绕下生生弯下了脊背,整个人弓成了一个虾米状。 突然,一道尖刺状的背鳍撑破了衣物,自摩诸的后背生出。自那衣缝的裂口处,一个又一个背鳍雨后春笋般从脊骨处冒了出来。摩诸的脸涨红到扭曲,从下颌骨处开始爬生出一片片扇形的鳞片,凶恶的獠牙溢出了嘴唇,摩诸整个肉.体如被撕扯般拉长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长度。 “嗷——” 一声完全如兽吼般的嚎叫声自摩诸口中传出,也就在这一刻,先前衣冠楚楚的摩诸城隍彻底变成了一只恶蛟。狰狞粘腻的躯干在空中弯曲盘绕,猩红如灯笼般的大眼死死地盯着妙智的法身。 ——他,竟然是只妖怪! 忽地,摩诸张开大口,那张如深渊般的巨口中像撒豆子一般吐出无数妖头人身的妖魔,那些妖魔疯狂地涌入地面的妖兽浪潮之中,不要命地朝罩住红罗村的禅笼琉璃杯扑去。 摩诸吐完妖魔,蛟身一翻,速度极快地穿风过云,躲开声势惊人的大手印,转眼间如盘龙绕柱般缠上了妙智的菩萨法身。狰狞巨头在万道佛光丝的禁锢之下挣扎着朝妙智的头颅靠近,血盆大口呲开锋利腥臭的獠牙狠狠朝着法身的咽喉咬下! “菩萨!” 叶卿云失声惊叫,而那獠牙却已经凶狠地撕开了法身的皮肉,玉质的光在尖锐的獠牙下碎裂,大片的佛光漏气般自那被撕咬开的洞口处倾泻而出。巨大的佛影摇摇欲坠,却又因为身后的众生而努力支撑到最后一刻。 叶卿云掐着法诀的手在颤抖,双眼仇恨地盯着死死缠在妙智身上的摩诸,恨不得将其撕成碎片。她身后的方宁悲痛地捂住口鼻,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然而她却一丝声音也不敢发出,生怕惊扰了还在施法的叶卿云。 安静到死寂的村子里猛然传来一阵磨耳的推门声,一个又一个纤细的身影自茅屋内走出。年事已高的村长在一名美艳妇人的搀扶下走向了叶卿云和方宁。 她蹒跚的身影背后是惊天动地的佛妖之战,但她的步伐缓慢而坚定,直到于叶卿云身前站定。 方宁啜泣着自叶卿云身后走到村长旁边,搀扶着村长的另一只手臂。村长老迈却宁和的目光竟与妙智有几分神似,她看着还在施法的叶卿云,平静地开口问道:“仙人,我们是不是赢不了了?” 叶卿云抿了抿唇,村口沸腾的妖火魔焰,火焰中几乎扭曲成一团的众多魔影,和魔影中挣扎的剑光与游魂,这一切无一不预示着,她们所面临着的危局。 赢?能不能活都尚未可知。 但是这些话叶卿云没法说出口,可她的沉默就已经是一种答案。 村长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老身听方宁她们讲过,仙人您的修为深不可测,若是不必维持这个保护村子的阵法,您是有机会逃离此地的对么?” 叶卿云依然沉默。 是,她可以走。但是这满村的人又往哪里走? 说到底,是她们连累了红罗村。若不是叶卿云告知妙智此地,她便不会往这里跑。若不是叶卿云被追杀的走投无路,想要远离三十六天罗的领地,她也不会到这里来。而没有她们,摩诸也就不会为了追杀他们几个而来,这里也还是郜国唯一的净土。 区区几个逃跑的祭品,哪里值得摩诸城隍兴师动众地赶到?还不是为了妙智身上的至宝‘华景须弥’? 叶卿云没有开口,但是村长心中已经有了回答。她白发苍苍的头轻轻点了点,而她身后的众人,包括方宁在内,眼神中都多了一丝莫名的坚决。 “仙人,您救了方宁这些姑娘。您是个有大能耐的人,不应该因为我们陨折于此。”村长颤巍巍地开口,却说着叶卿云无法理解的话。 “我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本就是侥幸苟延残喘下来,才活到了今天。我们所有人都是孑然一身地逃到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未来。” 她用平静的声音诉说着心酸的事实,“我们.....是被神明厌弃的人。” 叶卿云猛地抬眼,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然而透支般地施法让她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听着村长继续往下说。 “在这郜国,在这凡尘,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而在人命里,最不值钱的就是我们这些残存下来的‘祭品’。” 村长的眼里泛起了一丝悲怆的泪光,她语气里满是无奈与唏嘘。 “仙人您不知,这红螺山上,哪里还有神明。我们供奉月老,供奉送子娘娘,不是因为期待他们显灵,而是因为除了这些,我们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我们活着的意义从生来那一刻,就被神明拿走了。” “但是方宁这孩子和我说,仙人您给了她希望。”村长脸上还是落下一颗浑浊的泪水,“希望啊....希望.....那是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 村长的神情模糊中带着执拗的向往,她喘着粗气,骤然咳嗽了起来。身旁的方宁和妇人连忙给她拍背顺气,她却摆了摆手,缓了口气道:“仙人,我也见过很多仙人。但就和方宁所说的那样,您是不同的。您是个好人,您应该有更大的作为,您也能救更多的人。” 她一双老眼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望着叶卿云就好似见到了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神迹。那样滚烫的目光落到叶卿云身上,仿佛要将她灼伤。 “我们会保护您的,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们要做什么!?!?”叶卿云失声惊叫,她震撼不已地看着眼前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女子。她们羸弱,似一朵朵不经风雨的娇花,但是眼神中却满含着如日光般温暖灼热的信仰。 而叶卿云,这个几乎与她们是陌生的修士,仅仅因为救了人,传了法,就成为了她们的神明。 简直是....不可理喻! 叶卿云眼眶泛红,她看着这些女孩子一个挨着一个,手挽着手站成了一堵人墙。她内心的酸涩与恐慌几乎要涌了出来,她焦急地冲她们喊道:“你们干什么???你们疯了吗??快点回去!!!” 人群中央的方宁忽然朝她笑了笑,她什么也没说,但是那诀别一样的目光却让叶卿云心惊肉跳。 她们在叶卿云怔然的目光中转过身,手拉着手走向腥风血雨的村口。 “回来!!!” “你们回来!!!!” 叶卿云嗓子都快喊出血了,她竭尽全力控制着情绪,才让眼泪没有夺眶而出。她慌张地试图收回控制琉璃杯的法诀,却因为一浪高过一浪的撞击而无法立刻停止。 一个个娇艳如花的女孩子踏着轻柔又坚定步子走向死亡,她们有人控制不住地颤抖,却依然在颤抖后迈开了下一步。 “没事的...没事的...痛一下就过去了....” “往后,往后我们...就再也不是被神厌弃的人了....” “我们和神争过,我们能救下我们的恩人.....” 她们一声又一声呢喃着,似在安慰别人也如同安慰自己。 终于到了村口,琉璃杯扣下的光罩就在眼前,她们已经可以看到一张张贴在光罩上狰狞的兽脸。汗水洇湿了她们交握的手心,她们花色不同的罗裙被风吹起,像一朵朵在荒原上怒放的鲜花。 她们呼吸都稳在了同一个节奏,握在一起的手紧了紧,互相对视了几眼,这几眼中有留恋,有怀念,更多的是如解脱般的坚定。她们一同深吸了一口气,娇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发出震耳欲聋般的怒喝。 “你们这群妖怪!一定会灰飞烟灭!” “姐妹们,冲啊!” “恩人,快跑!!” 她们细碎的声音叠在一起,如飞蛾扑火般撞开了光罩,一朵朵娇柔的花朵落进嘶吼血腥的兽口,于这红罗村的村口化开了蜿蜒的绯色。 “铮——” 禅笼琉璃杯发出刺耳的震响,玉色的光罩瞬间碎裂。不过,它的使命也已经终结。这片光下,已经再也没有它需要护着的人。 风吹过,卷起错落有致的屋檐下垂下的红纱,有讲究的姑娘在檐下系了几串金铃铛,随着风晃荡出清脆的响声,好似姑娘们无忧无虑的笑音。 狰狞汹涌的腥风扑面而来,数不清的妖魔踩着被碾碎的布料鬼哭狼嚎地冲向叶卿云。 叶卿云无神的眼睛落到了一只兽口上,那妖魔参差不齐的獠牙上挂了半颗碎珠子。 那是她送给方宁的一只珠钗,作为她努力学习的奖励。 这世道,这人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迟迟悬在眼睫的泪随着唇角的血一起落下,叶卿云看着那半颗碎珠子,心底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被改变了。 她嘶哑的嗓音如泣血的凤鸣,自怒涛般的吼叫中破浪而出—— “擎天剑来——!!!!” 风雨如晦 叶卿云自修真以来就知道,人终有一死。凡人寿数比之修士有如蜉蝣与树,前者朝生暮死,后者若勘破大道便能与天同寿,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可能会老死,会病死,会意外而死.....但,她从未想过,他们会为她而死。 擎天剑卷携着浩瀚辉光落入手中,与其同时突破浓密妖气而来的还有一道玄色的风。申明舒一言不发地落在叶卿云身边,手中魔气若两道涡旋将来往妖魔吸进掌中,拧碎脖子,干净利落。 如今没了剑的他,杀戮起来反而更得心应手。 有了申明舒掠阵,叶卿云手中剑招更加凌厉,极情剑气如幻梦般璀璨,飘逸的剑身荡开虹光,光芒所过之处连血肉横飞都不曾有,狰狞的妖魔在接触到剑光的那一刻就如团被拍散的面粉,散落在地,化为尘泥。 叶卿云一路砍瓜切菜般高歌猛进,直向着妙智与摩诸纠缠的方向。她剑越快,脸越白,识海中鸿蒙肇判图的金光如瀑布一般倾泻入万物轮回剑图中。似乎从叶卿云重生以来,她就一直在透支自己的力量,仿佛冥冥之中的命运就是要在绝境中压榨出她最后一丝潜力。 又是一道璀璨剑气将一只虎妖斩成齑粉,叶卿云朱樱般的唇色已经褪色成纸一样苍白,但是她的双眼中却反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她已经看到被妖众包围的妙智,妙智的布衣几乎被鲜血染透,病骨支离的瘦弱身躯摇摇欲坠。 她身后巍然矗立的菩萨法身几近透明,佛法光丝仍旧如坚韧的蛛网般,将摩诸的妖身死死禁锢在身边。 她怆然的目光落到身后已经被妖魔攻破的红罗村内,沸腾的魔焰妖火将宁静祥和的村落变成了烈焰中的废墟。地面蜿蜒的血迹分不清是属于人还是妖的,直到一栋茅屋被凶悍的妖物推倒,木余瘦小的身影手足无措地暴露在了村口。 “师父——!!” 小孩子童稚清脆的声音尖细又惊恐,一嗓子就打破了妙智眼底的平静。妙智望着四周妖魔如闻到腥味的苍蝇,成群结队地扑向了木余。登时心急如焚,本就不稳的法身因为妙智心境的波动忽然炸碎了半只手臂。 摩诸逮到机会,泛着幽幽绿光的利爪立刻毫不犹豫地撕穿了法身的胸膛,庄严的菩萨法身在这致命的一击之下,轰然碎裂。 妙智呕出一大口鲜血,如一根断裂的蜡烛扑倒在地。 叶卿云离妙智和木余的距离差不多,她骤然面临了一个两难的抉择,救妙智,还是救木余? 电光火石之间,叶卿云的情感替她先一步做出了抉择,极情剑气在半空中划开一道光浪,带起震耳欲聋的气爆之音,锋锐的剑光直冲要自半空飞下咬死妙智的摩诸。 “申明舒——!!” 与剑光一同响起的呼唤起了作用,申明舒若一道玄色飞箭,掀飞一众妖魔径直冲向了手无寸铁的木余。 而在这混乱之中也无人发现,木余眉心的火纹已经淡到只剩下一丝浅浅的痕迹。那双天真的眼睛望着朝他飞来的申明舒,漾满了纯然的欣喜。 擎天剑脱手而出,周身荡开的极情剑气陡然压缩合拢,光芒湛湛的宝剑忽而宛如化作一柄凡铁,却带着比之前更令人心惊肉跳的威压刺向了摩诸的妖身。 极情剑法,七苦式第一剑—— 万物皆亡我独生! “戌陀罗!还不出手!” 摩诸一声怒喝,利爪拢于胸前,挡住了这威势惊人的一剑。叶卿云听到这一声,瞳孔一缩,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蒲扇般的大手一掌打在她后心。 登时五脏俱焚,庞然巨力直接将叶卿云震飞了出去。 “香香——!!” 在木余期待的目光中马上要飞落到他身旁的申明舒在半空一个急刹车,惊惧地看着如断线风筝一样被击飞的叶卿云,想都没想直接转弯冲向了叶卿云的方向,在她落地之前险而又险地接住了她。 巨大的惯性将两个人一起甩向了一处土墙,二人抱在一起翻滚着落地,被倒塌的土墙掩埋了身影。 “妈的!狗东西!敢坏本座的好事!!!” 望着远处尘灰四起的废墟,木余一张小脸顿时扭曲,他满脸煞气地看向戌陀罗。他奶奶的,爷到嘴的鸭子愣让这个傻逼给一掌打飞了!!那你就给爷先死吧!! 他冷哼一声,周身顿时散开一团血雾,小腿一蹬,如一道血色旋风冲向了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戌陀罗。 血色旋风所过之处,途径的所有妖魔都瞬间干瘪,像是在刹那间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身血肉。如同一只凶残的恶兽,撞见的所有活物都被连皮带骨的生吞。旋风刮过之后,连一粒渣滓都没剩下。 这般凶残,哪里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 戌陀罗目瞪口呆,吓得嗷呜一声,魁梧的身材屁用不顶,鬼哭狼嚎地就往摩诸那边跑,一边跑还一边哭喊:“大人救我!!” 摩诸让这个铁废物气得一口血涌到喉间,双爪被剑气割得鲜血淋漓,怒骂道:“你这蠢货!!那小儿不过脱窍境,你跑什么?!?” 你他妈是个通玄!!!通玄啊!! 然而戌陀罗一点都没有通玄的自觉,仿佛刚才打叶卿云那一掌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勇气。他不管不顾地朝着摩诸狂奔,涕泪横流地在心里恨恨。 妈的,这摩诸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现在哪里还有通玄的修为??先是让那魔尸吸走了大半神力,还未来得及恢复又被抢走了菩提神树,没了赖以寄生的神根佛骨轻易地就被摩诸给抓了,所剩无几的神力又被他一顿吸噬,现在还能维持实体已经不错了!这小娃娃一看又是会那种吸人法力的功法,他可是被吸怕了,打死都不可能再和这种人对上! 戌陀罗存了祸水东引的心思,他才不管摩诸死不死,他能活着就行! 这般想着,脚下跑得更快了。 摩诸恶狠狠地看着戌陀罗带着那个小煞星往自己这边跑,气得肺都快炸了。他带上戌陀罗本就是打算作为一招偷袭的后手,却没想到这家伙都落到这般田地了,竟然还敢和他耍花招? 他张开大嘴,一声长啸,四周妖物听到召唤纷纷朝摩诸处聚拢。摩诸一爪拍飞了已经被磨光剑气的擎天剑,蛟身翻滚,墨绿色的身躯泛着粘腻的腥光,如巨鳄般的吻里呼出恶臭的风,它尾巴用力一甩,拔山举鼎般抽向了戌陀罗和他身后紧紧跟随的木余。 “呵,小长虫还没长角,也敢在本座面前耀武扬威?”木余冷笑一声,小脸上是与年纪不符的阴鸷。 他双手一张,团团血雾自掌心涌出,他清脆的嗓音一声高呵:“让你见识一下老子的苍屠九变!” 他话音一落,手中血雾纠缠,化作一条丈许的血色小龙,小龙灵活地自空中打了个旋,嗖的一下如一道电光飞向了摩诸。 摩诸听木余口气那么大,还以为是何等了不得的神功,等见到那条还没他胡须长的小龙,桀桀怪笑道:“米粒之珠,也敢吐光?” 他尾巴毫不留情地抽向戌陀罗和木余放出的小龙,戌陀罗顶着扑面的厉风,双臂交叉挡在身前,然而摩诸那化作原形的一尾之力哪里是如今的戌陀罗能挡住的?那尾巴的鳞片刚碰到他的手臂,戌陀罗就感觉自己双臂的骨头都被震碎成了粉末,整个人炮弹一般被抽飞了出去,一路撞碎了无数茅屋废墟,在地面划下一道碾压的沟壑,最后趴在地上不知生死。 那尾巴一击中后片刻不停,继续摧枯拉朽般抽向豆丁大的木余。木余却稳得很,血雾小龙在十丈外抢先撞上了蛟尾,那小龙看着不大却极为厉害,相撞的瞬间就在那鳞片密布,坚逾金石的尾巴上开了个血洞,小龙顺着那血洞‘滋溜’一下就钻进了摩诸的蛟躯内。 “嗷——” 摩诸的尾巴一僵,霎时发出了响彻云霄的痛呼。只见一道血线在墨绿色的蛟身里横冲直撞,到处乱窜,所过之处鳞片塌陷,就好似那里凭空少了块肉。摩诸痛得在半空中不停翻滚,蛟身撞碎了大片浓雾,猩红的眼睛瞪大,仿佛就要滴血。 他这边痛不欲生,木余那边却宛如一株受了滋养的小树,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连纤细的下巴都好似饱满圆润了不少。 摩诸的惨叫声震得方圆百里都能听到,无数飞禽走兽在这凄厉的声音里瑟瑟发抖,而他身下被他唤出来的妖魔更是妖心惶惶,一个个急切地在地上团团乱撞,失去了指挥的它们也不敢攻击,只聚在摩诸庞大的蛟身阴影下合声悲嚎。 正因如此,当那道遮天蔽日的阴影猝然落下时,他们才死得不明不白,憋屈至极。 摩诸奄奄一息地自半空坠落,压死了自己召唤来的妖魔兵卒,他庞大的身躯如今干瘪的只剩一张蛟皮,如一张能盖满山坡的篷布,蛟皮下大片的鲜血涌出,却在刚溢出蛟皮的瞬间停滞了,旋即好似被什么东西给倒吸了回去,诡异地往回蔓延。 片刻后,地上便只剩下摩诸孤零零一只蛟,像一只濒死的鱼,若不是那能看出细微颤动的胡须证明着他还有口气,不然就这干瘪的蛟身,是个人都不会认为他还活着。 一只血色小龙自蛟皮下蠕动了出来,探出的小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它眨了眨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见到木余的一瞬间便乳燕归巢般飞到了自己主人的身边,在木余手边炸成一团血雾,顺着他的掌心又回到了他的体内。 木余满意地眯了眯眼,感受着体内澎湃的血气,享受地吐了口气。 他迈着小短腿,闲庭信步地走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走到摩诸身旁时,看也不看就一脚踏上了那张蛟皮,将那蛟皮当做擦脚的垫子,狠狠地在上面磨蹭着自己沾了血的鞋尖。磨得差不多了才踩着摩诸苟延残喘的蛟头翻了过去,走向了倚在一颗树旁满身鲜血、双目紧闭的妙智。 “小尼姑,你快死了。” 木余天真无邪的小脸上挂着一丝奸计得逞的冷笑,他抱着臂看着形容枯槁的妙智,眼中充斥着快意。 妙智艰难地动了动眼皮,抬起一丝眼帘望向她面前的木余,眉目里是一如既往的慈悲。 “阿弥....陀佛.....” 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响在耳畔,木余不屑地撇撇嘴,“还阿什么陀佛啊,一万年都过去了,别说佛了,魔都只剩老子一个了!” “就你个多管闲事的小尼姑给老子按了个什么破火印,害得老子杀不成人,嘿嘿嘿,不过老子运气好,遇上个魔气精纯的魔尸,还吸干了一只小长虫。”木余动作粗鲁地扣了扣牙,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喟叹道:“虽然这小长虫的肉有点老,塞牙,妖气也不精纯,不过勉强也能用。等一会儿老子送你上了西天,就去把那两个灵气精纯的小家伙吸干,嘿嘿嘿...” 木余露出了一个邪佞的微笑,白皙的小手伸向了妙智的脖颈。 “小尼姑,看在你带着老子这具转世之身跑了这么久的份上,爷留你一具全尸,安心上路吧,嘿....嗯?” 木余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一个高大修长的阴影自背后将其笼罩,一双冰冷的手搭在他瘦小的肩上,冻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他僵硬着脸回头,就看到神色冷漠的叶卿云正站在他身边淡淡地看着他,而他身后则站了一个魔气精纯堪比前世阎罗天子的魔尸,申明舒。 “哈...哈...宗主....我...” 木余磕磕巴巴地装纯洁,但是已经看出来他装相的叶卿云朝他微微一笑,转头看向申明舒,伸手顺了顺他乌黑浓密的发尾,苍白的唇轻启,柔声说道: “申明舒,吸干他。” 佛心归去 木余的小脸一下就绿了,他冷冷一笑,挑衅地看着申明舒:“大言不惭,有种试试看,看是本座先把你吸干,还是你先.....” 木余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嗓子眼,他惊恐地僵在原地,脚像钉在了地上。身体里从摩诸那里吸来的澎湃血气此刻像开闸放水一般流向搭在他肩膀上的那一双手。 “你....你.....”木余嘴唇哆嗦着,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申明舒,他不甘地运起掌心血雾,然而那小龙才聚了半截就像是被一股狂风吹散了,凝不成型。“你竟然会老子的苍屠九变???”木余尖叫道,声音都有些扭曲了。 叶卿云站在旁边挑了挑眉,将他这话记进了心里。无论申明舒他这手恐怖的吸噬能力究竟是来自魔尸的本能,还是他曾经不知于何处学了玄屠的‘苍屠九变’都不重要了,因为当事人根本无法给出答案。现在她只需要确定,玄屠这恶魂在申明舒面前翻不出水花就足够了。 体内血气泄洪般被吸走,扯着木余的经脉都隐隐作痛,玄屠老魔能屈能伸,当即求饶道:“宗主!!宗主!!手下留情啊!!” 叶卿云不为所动,打定主意让申明舒把这老家伙吸干。申明舒长长的睫羽翕动,余光捕捉到叶卿云那一丝默许,手上的吸噬之力更大了。 他早就看这家伙不顺眼了!趁他病要他命! 玄屠吓得哭天抢地,一会儿叫宗主,一会儿叫师父,他是真的很怕被吸干。但是叫唤了半天也没人回应,最后为了自己这点恶魂的力量不被彻底吸走,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真正的木余换了出来,他临走时还不忘放狠话:“他娘的!你们给老子等着!” 这狠话余音还没散,木余的眼神就一变,眸光涣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视线落到一身是血的妙智身上时,小和尚唰地红了眼眶,小手扑棱着要往妙智那儿扑,只是肩膀还被申明舒按着,挣扎不出,那细嫩的小嗓子里哭腔倒是先出来了:“师父——!!” 他此刻眼中深深的孺慕之情是玄屠那老东西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叶卿云又仔细观察了木余片刻,才对申明舒轻轻点了点头。 禁锢在肩膀上的双手一松,木余哒哒哒地就跑到了妙智身旁,不嫌弃地上血土泥泞,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妙智面前,小手颤巍巍地去捉妙智的手,小心翼翼地,好似生怕碰碎了她。 “好孩子.....”妙智沾满血迹的手抬起,好像想摸摸木余的头,但是抬到一半看到自己掌心的血又犹豫着放下。但是木余动作更快,像一条小鱼往下一钻,就将头顶在了妙智的掌心。 他大大的眼睛盈满了泪水,可怜兮兮地看着妙智喊:“师父.....” 妙智佛心不动,凡心动,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也红了眼眶,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若一生还有牵挂,那就是自己这个年纪尚小的徒儿。在这风雨飘摇,命如草芥的万年之后,这孩子..... 妙智将视线转到了叶卿云身上。 叶卿云触及她的目光,走上前,单膝跪在瘫坐的妙智身边,将手放在她鲜血淋漓的手背上,郑重地道:“菩萨放心,有叶卿云一日,便会护木余无恙。” 再次得到了叶卿云的保证,妙智也放下了心,她艰难地坐起身,双腿盘起,颤抖着手将木余的小手交到了叶卿云手里。 “少宗主大恩,贫尼.....咳咳....贫尼无以为报....如今贫尼魂消在即.....答应少宗主的事怕只能长话....短说.....” 妙智艰难喘息着,她身上的死气愈发重了,如一朵即将熄灭的烛火。“贫尼...醒来时....在西方尸魔之海海眼中....少宗主要的答案可去此处寻.....咳咳,另外...华景须弥....此宝本是清源禅寺镇寺之宝.....不可落入邪魔之手....贫尼自作主张....将其融进了...融进了少宗主的红尘百相图中.....咳咳...” 妙智面覆死灰,却在这一咳之下双颊泛起生机的红晕。叶卿云心中骤然一痛,她知道,妙智已经回光返照了。 妙智濒死之际,双目依旧澄澈悲悯,她双掌合十于胸前,望着叶卿云的目光有一丝感怀。 “少宗主,此去前路无穷坎坷。妙智力薄,不能陪少宗主同往了.....能于万年后再见故人,已是妙智修来的福分。妙智身无长物,便为少宗主祈福经文一段,望少宗主与霁月神君日后能逢凶化吉,同登仙途.....” “妙智菩萨....”叶卿云的心像被握紧了,眼眶酸胀,呼吸困难。她看着妙智低垂着眉目,气若游丝地诵念经文,心中大恸。 妙智临终,不求任何,竟然只为她诵一段经文。 申明舒修长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到了叶卿云的背后,高大的影子将叶卿云拢住,二人一站一跪,四下的雾气也渐渐散了。日光破开云雾,化作一道光柱落在了诵经的妙智身上。 她慈悲的眉目在日光中镀了一层金边,好似落入凡尘的佛陀,在血海荒野中为众生超度。 妙智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时停了下来。叶卿云侧耳聆听,却只听见一声轻如梦呓的—— “阿弥陀....佛....” 妙智圆寂了。 在一片融融日光中,在万年后腥风血雨的凡尘中,在她最挂念的人眼中,佛心归去。 “师父——!!” 木余悲恸欲绝的啼哭声在死寂的废墟里回荡。 叶卿云摇晃着站起身,心底是一片茫然的哀痛。冰冷的手臂骤然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纳进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怀抱中。叶卿云摸上腰间的手臂,静静地让申明舒抱着。 他此时早已没有人的体温,但是又唯有靠在他身上才能让叶卿云感受到一丝温暖。 叶卿云从未告诉过别人,有情道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最怕伤别离,最怕会失去。 因为情至深,所以惶恐不安。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万年前,她失去了她整个世界,流离于时间的缝隙。万年后,她失而复得,可一切又是那么天翻地覆。 今日妙智的死再一次刺痛了她,虽然她早知妙智会死,但又有什么比得上重逢的故人再次于你眼前烟消云散更让人伤怀的呢? 叶卿云摩挲着申明舒冰冷刺骨的手背,这种冷,是无论她如何拥抱,哪怕是将自己一身鲜血都换给他也没用的死寂。 “九转....化生丹.....” 叶卿云低声呢喃,她望着木余伏在妙智尸身上哭到颤抖的背影,缓缓收了声。 无论如何伤心,该走的路,注定无法停留。 叶卿云拍了拍申明舒的手背,示意他可以放开自己了。她拉着申明舒走到远处,将空间留给了木余和妙智。 这孩子,估计还得哭上一段时间。 孙生将红罗村内外残余的妖魔统统绞杀后就带着剩余的游魂回到了叶卿云的身边。他朝叶卿云微微俯身,恭敬道:“宗主,属下有一事禀告。” 叶卿云点头:“你说。” 孙生作了一揖后才道:“禀宗主,小人方才追剿那些妖魔时,发现山顶的月老祠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那功德金光下多了很重的阴气。小人本是魂体,不敢轻易靠近,所以前来告知宗主。” 叶卿云听了他的话神识朝山顶一扫,果然发现一股很浓的阴气正在月老祠处汇聚。她皱了皱眉,冲孙生道:“此事我已知晓,稍后我们去看看,现在,先把这里处理干净。” 叶卿云忧心忡忡,她已经牵连了一个红罗村,不能让更多的人再因为她而遭殃。叶卿云又感知了一下那股阴气,确定其还在可控范围内后,才抬脚走向了一处废墟。 周围的游魂在素来最有眼力的孙生的指挥下,在叶卿云还未站定时就开始清理废墟。等叶卿云和跟着她寸步不离的申明舒站到废墟前的时候,游魂们已经把废墟里的东西刨了出来。 正是奄奄一息的戌陀罗。 叶卿云早在戌陀罗变成抛物线飞出去的时候就带着申明舒爬了出来,正好看到这家伙是怎么被废墟给埋了的。 这戌陀罗也是倒霉,本来就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结果摩诸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动静太大,连带着周边都震了三震,直接震塌了戌陀罗旁边的茅草房,将他压进了一片泥土瓦砾中。 叶卿云低头看着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戌陀罗如今死牛一般被他曾经的下属和信徒们挖了出来,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她抬手就赏了他一道大千圆光,将他封进了自己的红尘百相图中。 处理完了戌陀罗,下一个就是摩诸。 摩诸比之戌陀罗还更惨一点,一身蛟皮被玄屠当了地毯,勉强还剩一口气,怨恨地看着叶卿云走向自己。 叶卿云先接过孙生帮她捡回来的擎天剑,拎着剑一剑扇到了摩诸的蛟脸上。摩诸一动不能动,通玄境的修为倒也不白给,这么一下除了痛,还不致死。 “你这一身血肉都被玄屠吸干了,骨头竟然还在。”叶卿云神色淡淡地握着剑,剑尖顺着摩诸的蛟尾一路往上。“不知道你现在还能不能感觉到痛,若是不能,我还有别的法子。” 她剑锋斜斜指向摩诸的背鳍,吓得摩诸胡须颤抖。然而他此时除了瞪大眼睛以外什么都不能做。他惊恐地听着叶卿云说道:“红罗村一共一百六十三位姑娘,算上妙智,一百六十四。” 她神情冷静地报了个数,摩诸却不敢往下再听。然而听与不听,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叶卿云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我今天就碾碎你一百六十四根脊骨,先出口气。”她冷漠的目光俯视着摩诸,眼里的光芒让摩诸不寒而栗,他此刻真的恨不得撞死在树上,也好过被叶卿云磋磨。但是叶卿云显然不准备放过他,她露出一抹残酷的微笑,一字一顿地说道: “剩下的....你以后慢慢还。” 焚我佛骨春风来 摩诸眼睁睁看着叶卿云用剑气一点一点,由尾巴开始,一根一根碾碎了他的脊骨。他明明已经动不了了,但是蛟身却难以自控地颤抖着,硕大的眼睛因为痛苦和恐惧渗出血来,胡须抖动,胸腔里仅剩的呼吸都和脊骨一起被碾碎了,榨出一声低沉绝望的哀鸣。 当最后一根骨头也被叶卿云碾成渣滓后,摩诸已经不剩任何气焰,一双眼睛瞪直,空洞如死物一般。叶卿云居高临下地踩在摩诸的头上,抬手唤出了十八地狱图。 地狱图内滚滚魔气幻化出一只又一只黑手,拉扯着摩诸的蛟皮将他往图里拖。 摩诸怕了,他是真的怕了。往前几百年只有他折磨别人的份儿,何曾体会过被人折磨的滋味儿?他知道,要是进了这张诡异阴煞的图里,等待他的绝对是比噩梦还要恐怖的未来。 叶卿云那句‘以后慢慢还’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然而眼下只剩下一个头颅一身皮的他哪里还有挣扎的力气,只能怀揣着无比的恐惧,哀鸣着被拖进了图中。它骇惧的表情最后凝固成了一笔水墨,被包围进地狱图的滔天魔焰里。 一旁的孙生在摩诸落进十八地狱图后,当初同他这身官服一起幻化而出的册子就出现在了他的掌中。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册子封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个题签,上面工整地写着五个字——“功德生死簿”。 他惊讶地看着这封面,连忙翻开内页,只见有些古旧泛黄的首页里突然多出了一行字: “摩诸,本名皓昧,化形蛟妖,寿一千零三载。邪法成人身,杀生无数,罪孽深重,判入火山地狱,受烈火之刑三千载,后罪另罚。” 孙生正望着这行字暗自咋舌时,他怀中小印忽然自行飞出,朱红的印章突然盖在了那一行字上,烙下四方古篆‘天命殛之’。就好似掌管刑狱的判官准许了这项刑罚。 印一盖下,地狱图内魔气翻涌,长长的画卷忽而展至尾端,于图尾不远处突兀地勾画出了一小段极其详尽的图画。乌山高耸,岩浆遍地,魔焰滔天,一行工笔小人拿锁链锁着一只巨蛟,将它从图卷的另一端拖拽到了这片图画天地内。 这画面看着十分有趣,画中人活了一般行动自如,凑得近了仿佛还能听到那巨蛟的哀嚎,嗅到火山那股烧灼的烟气。在这片图画的不远处,如同分卷一般浮现出一行小字,上书:十六层,火山地狱。 孙生左手握着小印,右手捧着册子,又是新奇又是疑惑地看向叶卿云。叶卿云倒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十八地狱图的画心来自她前世听闻的传说,这传说之力契合天道,才衍生出了十八地狱图。 方才申明舒从玄屠身上吸来的魔气都被叶卿云以‘云月契’转嫁到了十八地狱图中,这图卷升阶,又吸进了摩诸这个大妖,才衍合画心内含的天道法则生出了这诸多神妙的变化。 这变化作用到图卷中,便生出了一层地狱,而这层地狱是什么又依托于生死簿判下的刑罚。想来若是日后十八地狱图继续升阶,早晚能把这地狱十八层都给补全,而孙生作为守图之人,修为自然也会随之提升。 叶卿云简单给孙生讲了一下这十八地狱图的原理,作为守图之人,他对这图的变化感受是最清晰的。如今叶卿云稍一点拨,他就知道他获得了何等的大机缘。 现下这图方成不久,他只算一个小小判官。可若是日后十八地狱都被补全,他岂不是可以在这图里过把阎王爷的瘾?? 孙生不愧生前是个高官,死了都没过够官瘾。抱着自己的小印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自己的修为一跃而升到了元神境后期都没发觉。 叶卿云由着孙生高兴,她笑着摇了摇头又回到了木余身边。 处理完了戌陀罗和摩诸,接下来就是要安葬妙智。小和尚趴在师父尸身上抽抽搭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叶卿云的脚步声才哽咽着抬起头:“宗...宗主....” 叶卿云看着木余鼻头红红,满脸泪水的样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木余,节哀顺变。” 木余点点头,抽了抽鼻子,压下了汹涌的泪意,磕磕巴巴地说道:“宗主....师父早有交代,若是她圆寂了,便将她的尸身火化,将骨灰寻一处扬了....来无一物,去也自在....可是宗主我....” 木余说着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叶卿云叹了口气,她怎么不明白木余的想法。被遗弃的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妙智,又怎么忍心将她的骨灰随便扬撒了呢?但是妙智的遗愿如此,他又无法违逆。让这么小的孩子面临这样的选择,实在有些残忍。 “没事,我来吧。” 叶卿云走上前,摸了摸木余银白的头发。她回头望向已经化作废墟的红罗村,想到那些为了不拖累她们心甘情愿赴死的女子,心中百味杂陈。 她将木余揽到身后,又将孙生等游魂收回图中,偌大的村口骤然只剩下她和申明舒,还有木余三人。空荡荡的风吹散了雾气,天空放晴,日头攀上,然而阳光都是恹恹的有气无力,暖光洒下,却温不热所有消逝的灵魂。 叶卿云手掐法诀,青云十六小神通之一的‘六丁神火术’施展而出,赤红色的火焰焰心是璀璨的金色,金红色的火焰如流霞般将妙智神态安详的尸身包裹,宁和慈悲的眉目逐渐被炽热的火焰淹没。 “师父....”木余的小手捏着叶卿云的衣摆,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不舍与悲痛,扑在叶卿云的腰间大声哭喊。火焰烧了多久,他就哭了多久,直到他用尽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但是他瘦小的身体没有落到地上,反而被一只冰冷又结实的手臂接住了。 申明舒抱起哭到晕厥的木余,安静地站在默默施法的叶卿云身后。 叶卿云无疑也是伤感的,但是她不需要多余的安慰。此刻那片一直在背后笼罩她的阴影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慰藉。 六丁神火是上古十大神火之一,虽流传至今威力不敌上古那焚天灭地之威,但是将一位渡劫期大能的尸身焚化也是轻而易举。只是妙智融合了妙禅宗的神根佛骨,一身功德金光护佑尸骸,才烧得久了些。金红色的烈焰舔舐在洁白如玉的佛骨上,将佛骨灼烧出琉璃般的光辉。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① 剔透的佛骨最终化作一捧晶莹的骨灰,被六丁神火包裹着落入叶卿云的掌中。 叶卿云并未收回六丁神火,反而一挥袖,将六丁神火铺天盖地地送向了已成废墟的红罗村中。 金红色的神火落下,将红罗村内的一切焚烧殆尽。倒塌的茅屋,血污中的金铃,断裂的红绸,碾碎的珠钗,还有那香消玉殒的幽魂。沸烈的火焰如同一场盛大的祭奠,跳跃的火苗好似少女在婀娜舞蹈,于日光中绽放出朵朵红莲。 昨日还欢声笑语的村落就在叶卿云的眼前化作一片焦土。 叶卿云将妙智的骨灰捧到眼前,启唇吹开一道风诀。晶莹的骨灰如一场漫天飞雪,飘向了十里红沙。莹洁透明的骨灰在暖阳里化作无数繁星,落进了仍有余温的土地中, 倏然,若久旱逢甘雨,甘霖入枯田。焦枯的土地上突兀地翘起一根青翠的小芽,随即便如春风流向大地,一根又一根翠绿欲滴的小芽抖擞着身子自土里冒出,呼吸间便抽高生长,绽开一片片叶子,好像过了一轮春,直接入了夏。 叶卿云只眨了眨眼睛,那绵延十里的焦土就变作了一片摇曳的花海。那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像极了少女旋转开来的裙摆。 佛心归去,换万物生。 叶卿云耳边恍惚间又听到了妙智呢喃般的轻叹,这一刻她的心就像是自冰水里泡过又被拢进了温暖的掌心,整个人有一种泛着刺痛的飘忽。 “阿弥陀佛......” 风吹过柔软的花瓣,沙沙的声音却仿佛汇聚成了妙智最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佛号。如彩色的波浪在日光下荡开,好似要将这声幻梦般的声音传递给浩瀚的天地。 叶卿云的手无意识地向身边一抓,就抓到了申明舒的手。他一只手托着木余,穿过他的膝盖将他抱起,让小和尚倚在自己的肩膀上酣睡。另一只手单独空了出来,好像就是在等着叶卿云来握住。 指尖裹住了那一团冰冷,将叶卿云飘忽的心跳拽回了身体里。她拉着申明舒的手跨过了花海,向着红螺山上走去。 馥郁的花香绕着他们旋转,好像妙智在挥手与她的故人告别。 远处的红螺山上,月老祠内,庄严的神像低垂着眉目,慈祥的老者手绕红线注视着阴气森森的殿内。 原本空荡的庙中此刻却分外拥挤,衣香鬓影,罗裙交叠。神情恍惚的姑娘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你的手穿过我的胳膊,我的脚穿过你的小腿。 香火萦绕的殿中,连烟雾都能自她们半透明的身体内穿过。她们双目茫然,似乎没有自己的意识。 只在这婷婷袅袅的影子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睁着那曾经灵动无比的杏眼呆呆地站着。她红唇微动,凑近了还能听到她破碎的呢喃: “恩....人.....” 千娇百美图 叶卿云带着申明舒和木余走向山顶的月老祠。她遥遥望着远处功德金光下密布的阴气,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头。 这股阴气来得奇怪,且毫无预兆。在与摩诸对战之时她并未感觉到有什么异样,所以这股阴气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一切都在叶卿云沉着气推开庙门时得到了解答。 庙内的姻缘树红绸飘摇,顺着风向看去就能看到大开的殿门。殿门内莺莺燕燕挤作一团,虚幻的身影茫然地徘徊着。即便如此,叶卿云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个子不高的方宁。 小姑娘花苞似的裙摆被其他姑娘穿来踩去,她瞪着一双杏眼怔忪地抬头望着殿内的月老像,像是第一次看见神明的虔诚信徒。 叶卿云震惊地一手掩唇,心里像是被姻缘树的树枝刮了个窟窿。 檀香袅袅,月老像慈祥庄严的身上散发着厚重的功德金光,却将最为阴煞的孤魂野鬼庇护于庙中。 这一刻,山风吹拂,姻缘树上的红绸交织成一片,树叶的飒飒声在安静的庙宇中回荡,叶卿云有生以来第一次,似乎感觉到了神灵注视人间的目光。 一尊流落万年几乎熄灭的神灵,在不被信徒所相信的情况下,孤独又慈悲地降下恩泽。 红罗村的姑娘们错了,她们从未被神明遗弃,只是不被邪灵照看罢了。 她看着这些因为被妖魔杀死而魂魄蒙昧的姑娘们,心中猝然一动。识海中的孙生感受到了叶卿云神识的波动,发来一段询问:“宗主,是否要将姑娘们引渡到地狱图中?” “不。”叶卿云摇了摇头,十八地狱图无法容纳姑娘们缺失的魂魄,图卷内的魔火很容易将蒙昧的魂体同化,使她们变作画奴,这并不是叶卿云想要看到的。但是现在的红尘百相图里除了神根佛骨,还被妙智融入了‘华景须弥’,她也不敢擅自动用。生怕图中的佛力不由分说地将姑娘们给超度了。 这万年后天地俱变,连天道法则的力量都变得分外微弱,也不知这些魂魄被超度后还能否顺利轮回。所以叶卿云实在不敢轻易将魂魄收进百相图中。但是也不能放着这些魂魄滞留在庙中,如今世道妖魔横行,这么多游魂聚在一起简直是送到嘴边的美餐。 正在叶卿云犯难之际,红尘百相图却突然自叶卿云的识海中波荡了起来。与百相图心神相连的叶卿云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一变化,她啧了一声,怎么都觉得百相图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她越置之不理,百相图抖得就越厉害。 实在被百相图闹得不行,叶卿云抬手一召,将百相图唤了出来。百相图一挣脱识海的束缚,登时像是撒欢的鸟雀,拖曳着长长的图卷就直冲月老祠的大殿。 叶卿云阻拦不及,忙拉着申明舒一齐冲进了殿内。 只见百相图如一道流光飞跃进殿内,悬浮于众女之上、月老像前。一个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菩提树影自画卷中飘出,悬于画卷的三寸之上。枝叶抖动,撒下片片辉光。而月老像也宛如受到了什么感召,老者手中的红线骤然光芒大放,凝成一道虹桥在半空中弯进了百相图上的树影之中。 艳丽喜庆的红光像一道飞泉瀑布,裹着浓浓的功德金光灌注进了百相图内。 一张薄如蝉翼的画纸渐渐于百相图上剥离,与此同时,殿中神情恍惚的姑娘们好似收到了什么召唤,朝百相图的方向聚拢。菩提树抖落的金雨落在姑娘们飘忽的魂体上,将轻烟状的魂体逐渐凝实。姑娘们迷离的双眼中逐渐诞生一丝清明,她们慢慢自地面飘起,一个接一个挛缩成一豆光点,被吸进了那张即将脱落的画纸上。 透明的画纸在一朵朵光点融入后变得柔韧洁白,虚空中宛若有人执笔,将一个个或艳丽或清秀,或慈蔼或娇俏的女子勾画于纸上。 殿内的身影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身姿玲珑的方宁。方宁粉嫩的裙摆飘起,像一朵开在云中的桃花,她神色祥和,犹如陷入酣梦,缓缓地被吸入画纸中。 彩色的工笔描摹出少女灵动可爱的杏眼,随即一行簪花小楷于画首由虚化实,上书—— 千娇百美图。 画成之时,辉光散去,百相图与月老像一起归于寂静。百相图深藏功与名地仓促卷起,长长的画轴擎着那张新成的图卷飘到了叶卿云面前。在画卷落入叶卿云手中的那一刻,就化作一颗光点回到了叶卿云的识海之中。 叶卿云握着手中这张纹理细腻的图卷,指尖颤抖着将图卷缓缓展开。 一百六十三位年龄不一,容色各异的姑娘栩栩如生地跃然于纸上。她们有的手拿花铲,有的指绕丝线,有的妙手施针,有的拨动算珠,其中最显眼的便是站在最中间的方宁,她手掐法诀,一个阵法符文悬浮于她胸前。 这些姿态不同的姑娘们,唯一相同的就是都挂着一丝欣然的微笑。 叶卿云激动地看着眼前的图卷,倏地红了眼眶。就在她努力抚平情绪之时,一个响在耳边的轻快声音将她浪潮般的情绪推到了临界点。 “恩人!” 少女高兴的声音自识海传入心扉,叶卿云忽然福至心灵,一股真气灌入画卷中。 霎时,画卷中千娇百态的姑娘们如被吹了一口仙气,她们眨了眨眼睛,动了动手指,随后纷纷化作一道道姝色的流光自画卷中跳出,俏生生地站在了叶卿云面前。 打头的就是机灵活泼的方宁,她像只乳燕一般,张开手哒哒哒地奔向叶卿云,在叶卿云手忙脚乱的动作里,准确无误地扑进了她的怀中。 “恩人!您又救了我们一次!”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隔着胸膛传来有些发闷,叶卿云的心都被复杂的情绪填满了,她眨眨酸涩的眼睛,干巴巴地说道:“你这傻姑娘,我明明没做什么,反而是你们......” 后面的话叶卿云说不出口了,她又回想起红罗村那十里焦土,想起那浸满了鲜血的一地红沙。 “嗯哼。”怀里的方宁摇了摇头,她抬起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叶卿云,“不是的恩人,您别难过。”她发间还簪着那只叶卿云送的珠钗,是飞燕衔珠的样式,精巧可爱。她伸手轻轻帮叶卿云抹去眼角渗出的水色,发自内心地说道:“您可能觉得我们死的悲惨,但其实我们心里一点不觉得苦,只觉得痛快。” “因为我们是为了恩人而死,而不是被人当做随意可以践踏的物件儿。反正都是要被妖魔吞吃,与其拖累恩人,不如我们和它们拼了,即使杯水车薪,我们也努力抗争过了。所以我们高兴着呢!恩人,我们有帮到你么?” 方宁小心翼翼地探问着,她身后众女也都满含希冀地看着叶卿云。那么轻的目光却如火一般烫。 叶卿云突然笑了,抬手掐了掐方宁的小脸,“当然了,你们帮了大忙。” 她话音一落,众女脸上都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她们不怕死,只怕死也给恩人添乱。 这柔软到不敢触碰的善意,是叶卿云从未体验过的。这一刻,她忽然对有情道的理解更深了一层,迟迟压在引真境的修为竟然有了突破的预兆。 但眼下并不是合适的突破时机,叶卿云压下翻滚的真气,与方宁和众女讨论起了她们现在的感觉。 成图之时,叶卿云就已经发觉,众女已经自动成为了如孙生一般的守图之人,而非鬼猕猴那般的画奴。其中还有一个核心的守图者,便是被叶卿云传授了阵法一术的方宁。可能她是众女中唯一一个沾了修真之法的人,所以百相图自动将其化为众女之首。 叶卿云认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变化,皆是因为月老像灌注的功德金光。这位万年前遗留的神灵,用自己最后的意识,为守护自己的信徒们搏了一条生路。 因此此图画心自成,由众女的善念与执着构筑了这幅‘千娇百美图’。 “你们可曾感知到体内的契约之力?”叶卿云目光扫过众女,因为化入图卷而返老还童变为一个美妇人的村长越众而出,朝叶卿云点头道:“仙人,我们的确感知到了契约,但是内容似乎是空白的。” 叶卿云稍一沉吟就明白了其中原理,众女与孙生不同,并非是她使用大千圆光术锁来的画奴,因此她们契约初成时并不会像孙生那样套上枷锁,必须为叶卿云守图百年偿还因果。 但是契约就是契约,众女借图力重生,相当于借叶卿云的道踏上了修仙之途或轮回之路。天道循环,因果必偿,所以叶卿云必须向她们提出交换条件,契约才可完全成立,她们也才能依托百美图稳固神魂。 孙生的契约是两条路供他选择,一是成为她宗门管事,二是替她守图百年。孙生选择了前者。 孙生怎么讲也是个元神境的游魂,与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同。叶卿云不会对这些可怜的女子如此苛刻,因此她将条件宽容了些许,正好卡在了契约允许的范围内。 “诸位本是凡人,被我等修行之人牵累才遭此劫难。如今因缘际会入我画中,我也不想让大家因此被束缚。所以我给诸位两个选择。” 叶卿云清了清嗓子,在众女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第一个选择,在下宗门遭受劫难,如今只剩我一人,我欲重振宗门,所以会广收门徒。若你们愿意,可以入我宗门,我将传授你们本宗功法,助你们踏上仙途。但是这条路危机重重,必定荆棘坎坷。所以我再给你们第二条路。” 众女已经开始神情动摇,她们有的激动,有的犹豫,有的相视沉默,最后一起等待叶卿云的下文。 叶卿云没有卖关子的爱好,直接了当地道:“第二个选择,你们为我守图六十年,依凡人寿数,六十年可以偿还这凝魂的因果。到时我会想办法护持你们转世投胎到富裕的人家,继续过凡人和美平淡的生活。你们意下如何?” 叶卿云这一问,殿内骤然沉默了下来。 是踏上缥缈的求仙之路,还是继续做一个凡人在红尘中打滚?这个问题相信她们应该会有不同的答案。 叶卿云一点也不急躁,安静地等待着众女的答复。 众女悄悄地用余光窥视叶卿云,见她没有什么不满的神色,便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了起来。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后,村长兰婷在众女的推搡下作为代表向叶卿云转达了她们的选择。 令叶卿云惊讶的是,在场所有姑娘都选择加入宗门,而非再次投胎。 她不由得再次确认了一遍:“你们想好了吗?” “想好了。”兰婷郑重地点点头,“仙人您不知,这漫漫红尘里身不由己的感觉我们已经受够了,我们再也不想当被人随意拿捏摆弄的玩意儿了,我们想活着,有尊严的活着,为自己活着!” 叶卿云扫视了一圈众女,最后视线落到怀里的方宁。小姑娘人小鬼大,也跟着兰婷重重地点头。 叶卿云感慨地叹了口气,随后露出了一个开怀的笑容,“那么,欢迎大家加入青云造化宗。” 方宁听了这话,从叶卿云的怀里退出,和兰婷并肩而立,众女相互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宛如脱胎换骨般充满希望的光芒。 众女在方宁和兰婷的带领下,裙裾敛起,娉婷婀娜地朝叶卿云施了一礼,娇柔清脆的声音混在一起,齐齐朝叶卿云喊了一声—— “参见宗主!” 功德成金丹 方宁众女毕竟才刚凝实魂体,还无法离开画卷太久。叶卿云将青云造化宗入门心法传授给众女后,就将她们收回了千娇百美图中。 等人一散去,叶卿云舒了口气,想活动活动刚被方宁抱着有些僵硬的手臂,一抬右手,咦,抬不动。 她回头一看,就见自己右手的衣袖已经被一个冰冷白皙的手攥出了层层褶皱,像是风干的枣皮。她顺着手臂往上一看,就对上了申明舒渴求关注的目光。他一只手还托着木余,另一只手估计是从进了庙就一直握着她的袖子,只不过她见到方宁她们太过于激动,所以才没有发现。 叶卿云一看那熟悉的委屈中透着巴望的眼神,极其熟练地朝申明舒张开手。高大俊俏的男人直接用空着的那只手臂将她搂进了怀里,把头埋在她颈间一个劲儿地蹭。 他身上一直带着一股死寂的味道,凉凉的感觉从皮肤里渗出来,隐约间,叶卿云好像又闻到了那一股好闻的清荷香。 “行啦,差不多得了,我和方宁也没抱多久。”叶卿云无奈地叹气,她真怕木余夹在他们俩中间会被憋死。 她话说完,申明舒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把她松开,又把木余往她面前递了递。他明明没说话,但是叶卿云就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问,“该把这个小家伙放在哪儿?” 得,还是没改变把木余当花瓶捧着的习惯,这还想找个地方把他摆过去。 “你先抱着他吧,我上柱香。”叶卿云又把木余塞回了申明舒怀里。她得先让这一大一小培养培养感情。 申明舒“哦”了一声,委委屈屈地又把木余圈回了怀里。木余一无所知,黝黑的小脸靠在申明舒肩膀上睡得正香。他也不嫌弃申明舒体寒,可能因为他体内也有个魔修的魂魄,一体同源反而睡得更安稳,脸上泛起红晕,在那黑皮的衬托下像炭炉里烧着温暖的火。 叶卿云安抚住了申明舒这个粘人精,走到月老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清香。 她本想向这位应当已经消散的神灵表达一下敬意,却未想到三炷香刚插进香炉,一道功德金光就自月老手中的红线飞出,径直打进了叶卿云的体内。这一道功德金光送出,原本灵动慈悲的神像顿时失去了灵气,神像表面的漆色也随之黯淡。 那道打入体内的功德金光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已经在突破边缘的真气瞬间沸腾。 叶卿云原本的修为在阳宁关时就突破到了引真境中期,后与姚佳音等人几番鏖战后已经在不断越阶挑战中沉淀到了引真境后期。她本就是化神强者,不存在对境界领悟上的桎梏。只是今生天赋所限,经脉细弱且对灵气的转化吸取缓慢而已。 经脉的问题,在她越阶战斗时,经脉不断打碎重组,潜力被不断激发,以一种有些煎熬的方式化解了。虽然导致她一直看上去病恹恹的,但是经脉却是实打实扩展坚韧了起来。而灵气转化的问题也被她和申明舒结下的‘云月契’解决了。 申明舒魔尸之体,会在呼吸之间将天地间暴烈的灵气转化为魔气融入体内,这是他的一种本能。叶卿云和他因为咒契的原因灵脉相通,神识交融,申明舒就像一层过滤网,将混杂的灵气转化为纯正的魔气,又被叶卿云转化为真气吸收,以控制他的杀戮本能,稳定他的天谴血云,堪称是一举两得。 今日之战,玄屠吸干了摩诸,申明舒吸干了玄屠,而这些魔气都被叶卿云以咒契之力转化,一部分灌入了十八地狱图,另一部分则是化为己用。如今再加上这一道功德金光的推波助澜,经脉中凝结成液的真气百川归海般涌向丹田,竟然是即将要成丹的征兆。 叶卿云不敢怠慢,连忙盘膝而坐,将神识沉入体内,控制着体内真气的流动。 红尘百相图在她的识海中骤然展开,长长的画卷上金光缭绕。图卷中段,菩提神树抖动着水晶般的枝叶,树下的‘八部天龙阿修罗王佛像’宝相庄严,它的四周遍布仿若在聆听教诲的傀儡和御尸。似乎与之前别无二致的图画,但是若仔细看就能发现,菩提树的上空突兀地浮现出了一轮旭日。 这轮旭日好似金粉勾勒,将蛋黄般的太阳圈进了一个极规整的圆中。扭曲的金红色笔触绘制出触角般的日晕,悬在菩提树上方,完美地融入了这幅图画。 叶卿云额头渗出细汗,她引动着真气压缩至丹田。月老像赠予她的那一缕功德金光像是一只牧羊犬,在她的经脉内四处游走,将游散的真气赶向丹田处。 随着真气越凝越实,一颗金丹的虚影已经悬浮在了叶卿云的丹田内。 就在这时,百相图中的那轮旭日忽然光芒大放,璀璨的日光涌出大量纯粹澎湃的佛力,突破画卷的束缚,如奔流的江水直冲叶卿云的丹田。 “轰——” 识海与丹田同时震动,叶卿云在这一刹那间只觉得周身宛如浸入晨曦之中,眼前只剩一片白光,连五感都被短暂的剥夺了。 浩荡的冲击感只维持了一瞬,待叶卿云感知回笼,就看到一颗闪烁着斑斓光泽的金丹悬在丹田之中,金丹旁还萦绕着淡淡的功德金光。而识海内的百相图也起了变化,那轮旭日遽然放大,化作图卷内的一道暗纹,将中段被菩提神树和佛像等占据的图画都包裹在内。 叶卿云的神识只要一触及那段图画,就像是指尖碰到水面,荡开一圈涟漪,里面浓重的空间之力拉扯着叶卿云的神识,仿佛要将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华景须弥! 叶卿云惊叹不已,原来这就是华景须弥!这根本不是什么法宝,而是由佛力开辟而出的一个小世界! 怪不得,怪不得妙智能将华景须弥融入百相图中。因为百相图的收录之力本就与空间法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妙智这是送了她一个天大的机缘! 要知道,丹霞大世界之外的小世界和秘境,皆是由渡劫成功即将飞升的金仙强者以仙气开辟。在万年前也是极为稀罕的东西,哪怕是当时称霸修真界的十大宗门都凑不出十个小世界。但凡拥有小世界的宗门,祖上必然出过金仙大能。 小世界代表着一个宗门绵延万年的底蕴,时移世易,十大宗门的排名也在岁月的长河里轮换过几次。很多曾经盛极一时的宗派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陨落于历史之中。比如沈清河所在的擎天剑门,虽然不属于十大宗门之列,但再往前倒三千年,最后一位飞升成功的绝世剑修‘丹霞剑祖’就出自此门,而非后来居上的太乙剑宗。 且自丹霞剑祖之后,丹霞大世界在万年前已经将近三千年没出过飞升成功的修士了。 这一切种种都足以证明一个小世界的珍贵。这可不是一座山,一条河,而是一个世界! 妙智.... 叶卿云睁开眼,转头看向趴在申明舒怀里昏睡的木余,他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但因为年纪太小受不得折腾,所以睡得很沉。 妙智自知时日无多,在这万年后颠簸的日子里,她唯一能信得过的修士也就只有和她同属上古修士的叶卿云了。佛修在如今人人喊打,她为了给自己的徒儿找一个依靠也是煞费苦心。 承了如此大恩,叶卿云怎么敢不尽心尽力地照拂木余?妙智在她临终之际,最后的一丝心力也用于给木余筹谋了。 叶卿云想,若她没猜错,华景须弥中应该会藏有佛修一脉的功法。她如今刚突破元丹,修为尚未稳定,还需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打开华景须弥一探究竟。 正思量着,识海里忽然传来两道讯息。原来是她这边修为突破,作为她守图之人的孙生和方宁也第一时间察觉,所以纷纷以神识传来贺喜。方宁毕竟年纪小,而且刚接触修行之法,正处于新奇的时候,恭喜完叶卿云就又一头扎进了修炼中。 倒是孙生多和叶卿云聊了几句。 “宗主接下来是否就要前往赵国了?” 叶卿云此前已经告知了孙生他们接下来准备前往东方无欲之海,因此孙生才有此一问。 “没错,如今我突破元丹境,已经可以御剑飞行,不必像之前那般停停走走,自然是直奔赵国。”叶卿云给了肯定的答复。 孙生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道:“宗主,小人有个请求......” “我知道。”叶卿云截住了他的话头,问道:“你是想要去找回你的脸对么?” 孙生:“......” 孙生:“是。” “小人此前魂魄冥迷,得宗主大恩方才觉醒。小人生前为国为民,虽英年早逝,也无甚未了心愿。唯对遭害一事耿耿于怀。士可杀不可辱,小人被剥了面皮,失了这一身骨气,如今浑噩百年,一朝醒来,只想找全自己。” 叶卿云对此事非常赞同。以她如今的速度,只要申明舒那个扫把星体质不再给她找些幺蛾子,不过两日便可横跨莒国到达赵国。 她这几日研究过刘珍儿夫妻给她的地图,图上标记着东方无欲之海的海底有一处秘境,而这地图其实就是秘境内的地图。依刘珍儿夫妻所言,这东海秘境每六十年一开,距离下一次开启尚有一个月。 这段时间,她倒是可以陪着孙生去找他的脸。而且她元丹境后,极情剑法的七情式已经可以随意施展,青云十六小神通也解锁了到了十二个。还有很多她未曾施展过的法术都因为元丹境的修为支撑,而可以重见天日。 以叶卿云目前的修为再对上姚佳音那种元神境修士几乎是砍瓜切菜,通玄境若只是初期她也有一战之力。这就是上古正统修士的实力,元丹境是一个分水岭,只要能成丹,实力简直是质的飞跃。 若是当年谋害孙生的那个修士还活着,只要他还没达到通玄境,叶卿云大可以一剑杀了他,替孙生报仇雪恨。 叶卿云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孙生,孙生分外感动,在地狱图中遥遥朝叶卿云作了一揖。 事不宜迟,叶卿云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带着申明舒走出庙门,召出擎天剑,一个法诀将剑身变大,拉起申明舒就踏上了飞剑。 飞剑冲天而起那一刻,风驰电掣的感觉令叶卿云仿佛回到了万年之前。满腔豪情与开怀急待发泄,她毕竟两次转世,心性有些变化,在青云之上忽然兴起,朝着云层下的群山万壑调皮地喊了一声: “芜湖~~~” 你的剑呢 高大的菩提树下树影婆娑,一身月白道袍的申明舒坐在树下闭目打坐。 忽然,他的耳尖一动,随着传入耳中的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身白衣的叶卿云散步似的走到他身旁,围着他左看看右瞧瞧,像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的物件一样。她捏着下巴自言自语:“我最近怕不是被你传染了疯病,竟然梦里还能梦见你。” 她指尖点了点樱红的唇珠,嘴角勾出一抹笑,走到申明舒旁边盘腿坐下,手肘撑膝,将下巴支在手背上,笑吟吟地看着他:“来都来了,不说两句?” 申明舒冰湖般的眼睛澄澈又安静,落到叶卿云眼里好似能将她一腔热情都浇灭。他语气淡淡:“你的剑去哪儿了?” “剑?你说哪一把?”叶卿云故作糊涂地眨眨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感觉申明舒脸颊微动,像是咬了咬后槽牙,他声音有些发紧,却字正腔圆:“我送你那把。” “哦.....”叶卿云恍然大悟地拉着长音,然后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扔了。” “你扔了???”申明舒的声音骤然拔高,冷漠的声线像是被击碎的冰雕,落了一地碎屑。音调快飘到天上的时候戛然而止,申明舒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过激,沉默了下来。那一言不发的模样,叶卿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在生闷气。 “噗嗤”叶卿云没憋住,一下子乐了出来。还是梦里的申明舒有意思,刚才那一嗓子像是被人偷窥洗澡的良家妇男。她十分好心地解释了一句:“也不算是扔吧,我之前人都死了,剑自然也丢了。” 她也不管眼前的人能不能听懂,毕竟这是她的梦嘛,应该不需要多做解释他就能明白。无论多活灵活现,眼前这个申明舒也只不过是她一缕意念的化身。 申明舒果然神色一动,像是接受了她的解释,但接下来他又咄咄逼人地问:“那你的擎天剑哪儿来的?你能找回别人的剑,找不回你自己的?” 此话一出,叶卿云笑得更开心了。 这阴阳怪气的模样,叶卿云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好像自他离开鹤龄书院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人有过什么情绪起伏。以前是个闷着炸的,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能把人气死。回了十里燕山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连闷着也不炸了,像是被十里燕山的雪冻住了情绪,宛如一个无心的假人。 “别笑。”申明舒耳朵有点红,语气还是挺严肃的。 “哪儿来的?沈师兄给的呗。”叶卿云眨眨眼,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你见过沈师兄了?”申明舒蹙起一双长眉,神情波动,眼神中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一起,最后归于一种诡异的茫然。 “见过啊,你不是比我见得更早?”叶卿云撇了撇嘴,脸上写满了‘你明知故问’几个大字。后来想想还是别跟梦里的人计较,自己也很久没有和申明舒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好说过话了,虽然是做梦,叶卿云也顺着自己的心思把之前怎么遇到沈清河的事情和申明舒讲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叶卿云咂咂嘴,“你的太乙诛邪剑呢?” “我.....”申明舒张开口刚想解释,却似乎触及到了什么知识盲区,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叶卿云本就没指望一个梦中的幻影能给出答案,这么短暂的闲聊,已经是一个美梦了。 她干脆地摆摆手,绕过了这个问题,但同时又抛出了一个致命提问:“今天让我逮到,算你命不好。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退婚?”她妩媚的桃花眼眸光一厉,锋锐的目光仿佛能将申明舒刺穿。 本就是在梦里发泄情绪的一问,没指望得到任何回答的叶卿云竟然意外地听到了申明舒的回应。 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声音低低的,犹如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没....没想退婚....我只是....” “只是什么?”叶卿云急切的目光如影随形,忍不住追问。 “我想....”申明舒抬眼,唇齿间那个答案马上要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在这片静谧的空间荡开。申明舒的唇一张一合,叶卿云却压根儿没听见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叶卿云捂着一只耳朵凑近他大声地问。 然而回答她的不是申明舒冷淡又好听的声音,而是又一声撼天动地的响声。这一次不仅模糊了声音,连申明舒近在咫尺的面容都模糊了,像是隔了一层雾气。 叶卿云心口一慌,不死心地想上前抓住他问个清楚。手一伸,却只抓住一片虚无。 再一用力,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被打碎的琉璃,炸成了粉末。 唰—— 叶卿云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还维持着入定前盘膝而坐的姿势,她的目光尚还有些未定的迷茫,半晌才在一声巨大的轰隆声中回神。 她看着眼前的屋子,黄花梨的桌子上摆着一座精致的青花八角烛台,屋子的四角都点着银仙鹤烛灯,暖黄色的烛光将傍晚的屋子里照得四面透亮。她盘膝坐在黄杨架子床上,秋香色的床幔垂下来,整个屋子都透露着安宁舒适的柔软。 她梦里的人就坐在她对面的桌子旁,拿冷玉般的手指拨弄烛台里的火焰玩儿。指尖不怕烫的在火焰中穿行,最后干脆把指腹架在烛焰上烤,一双吸光的墨瞳将倒映进瞳孔的暖光吞噬殆尽。见叶卿云醒了,立马做贼心虚地收回手,摆出一副‘我很乖,我什么都没乱动’的样子看着她。 她视线往旁边一扫,就见在这个时辰几乎融进了夜色的木余,搬了个凳子趴在窗框上朝外张望。她避开着木余的小脑袋往窗外一看,就见绀青色的天空上炸开一朵朵光彩夺目,花团锦簇的烟火。 原来方才的一连串炸响是在放烟花。 这时,叶卿云也终于彻底摆脱了梦境的影响,想起了她们目前的状况。 她们已经到达了东海之滨的赵国,而且已经在这停留了几日了。 重新掌握了御剑飞行的叶卿云一点也没耽搁,也怕在路上惹上麻烦,干脆带着申明舒和木余直接自莒国上空横穿,片刻不停地飞到了赵国。虽然路上被一些莫名出现的飞鸟骚扰过几回,但所幸还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赵国。 直到顺利找到客栈住下的那一刻,叶卿云才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地感恩申明舒这一身晦气没在这一路上再难为她。 一进赵国境内她就发现,这赵国上下似乎是在举行什么庆典活动。大街上张灯结彩,处处歌舞欢腾。尤其是这些凡人面对修士,简直热情的吓人。 叶卿云还记得自己御剑飞行落到赵国都城门口时,那城内城外的民众爆发出的响彻云霄的欢呼。让她差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拯救了赵国,是他们的民族英雄了。 赵国的都城率城,是一个临海的港口城市,紧邻东方无欲之海。按理来说很少会有国家把都城设立在这么一个位置,但是赵国就是这么一个随心所欲,与众不同的国家。如今正值无欲之海的死潮汛期,海面上死寂一片。纵使有飞鸟经过,也会被死气影响,落入海里,被悄无声息地吞噬。 然而与死气沉沉的大海完全不同,赵国的都城内堪称人声鼎沸,丝竹乱耳,烟花表演更是每晚准时开始。大街上人山人海,各种节庆摊贩,舞龙游灯,好像是在过年节。 叶卿云等人从下了飞剑那一刻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几乎是被人群簇拥着送进了城。要不是叶卿云极力推拒,她甚至会被城里的大户人家请回家中。连住进如今下榻的这个客栈,老板也是分文不收。那一脸喜气洋洋的笑容,不知道为何,让叶卿云想起了失去了脸皮的孙生。 这赵国看着没有异样,却喜庆到了一种很诡异的氛围。这种和郜国人民对修士刻在骨子里的畏惧截然相反的热情,总让叶卿云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 这种感觉,作为赵国土著的孙生体会犹为强烈。 于是在他们刚安顿下来不久,孙生就自告奋勇地前去打探消息。如今修为已经到了元神境后期的孙生,想要装成一个普通人混进凡人里简直易如反掌。再加上他本就是赵国人,虽然应该也是死了百八十年的样子,但怎么也比叶卿云这个外来的修士要强。 叶卿云醒的时机也刚刚好,孙生这边正巧打探完消息回来。 一阵青烟从窗口飘进了屋子,落地一晃,就变做了孙生的模样。孙生朝叶卿云一拱手,脸上喜气的笑容都有些慌张。 叶卿云少见他这番沉不住气的样子,于是忙问道:“发生何事?” “宗主,大事不妙啊.....”孙生眉头皱起,很是焦虑地道:“小人在城中人的口中打探到,这次东海秘境开启,不止是周边几个国家的修士会来掺和,就连其他几州的门派也会派人前来。而赵国现下这张灯结彩的场面是为了迎接两位来自中胜州的大人物。” 叶卿云眸光一凝,她知道孙生从不无的放矢,显然他口中的这两个大人物,就是让他如此焦虑的源头。 “是谁?” 孙生嘴角一拉,小心观察了一下叶卿云的表情,才沉声道:“是九宗之首,天恒宗的圣女和圣子。” “毕红腰,明俊。” 怀璧其罪 天恒宗么.... 叶卿云眯了眯眼,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这帮人撞上。 其实根据妙智所言,这万年后九宗之首的天恒宗很有可能就是害得申明舒变成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而且当年的灭佛之战也是天恒宗主导的,叶卿云本就想找机会试探一下天恒宗,却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儿就遇上了天恒宗的人。 “可有打听到他们何日到达?” 孙生道:“十日后。” 叶卿云心思一转,就暗暗定下思量。她朝孙生摆了摆手,“你不必忧虑,天恒宗的人并不认识我们,即便我们早晚要和他们对上,在东海秘境开启之前,谁也不会轻举妄动。” “可是.....”孙生犹豫地看向申明舒。 孙生作为管事,叶卿云目前大概的情况他也都知晓。他现在显然是在担心,若申明舒真是为天恒宗所害,那毕红腰和明俊会不会认出他来? “放心,我自有办法。”叶卿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又道:“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赵国,现在又有闲暇,还是先找一下你的东西吧。你可有什么头绪?” 叶卿云这么一说,孙生只能暂且将担忧放下,又听她问,脸上挂上一抹苦笑:“小人在打探消息时发现,如今距小人生前已经过了一百三十多年了,连赵国的皇帝都换了四任,新上任的这个小皇帝庸碌无为,一心追求仙法,这也导致赵国上下对于修士极为推崇。不仅如此,他为了表示自己追逐仙道的决心,还一把火烧了储藏历代文书典籍的翰林院,在其废墟上建了一座玉楼,命名为‘请仙台’供那些修士玩乐。这典籍已毁,想要找到小人的尸身所在就更难了。” 孙生的语气有些沮丧,“这新皇简直是个亡国之君!烧了典籍不算,还废除了科举,皇权已经彻底沦为了修士们拿来满足欲望的工具。且赵国境内没有能力压群雄的宗门,反倒是让莒国的合欢宗将爪牙伸了过来!”孙生捶胸顿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沉痛表情,“这该死的皇帝为了讨好合欢宗,将三年一次的科举改为了每年一次的‘品花大会’,而这‘花’就是赵国境内所有美人和才俊。这狗皇帝将我赵国子民当做献给合欢宗玩乐的物件儿!将许多栋梁之才都送给了合欢宗做双修的炉鼎!” 孙生的语气由气愤到唾骂,叶卿云听着那新皇的称呼,从小皇帝到该死的皇帝再到狗皇帝,完全感受到了孙生讲述时的心理变化。 孙生生前是赵国的吏部尚书,一生忧国忧民。这死后找回了记忆,再看如今快被后人玩儿废了的赵国,那股子文官血荐轩辕的气势不知不觉地就又散发了出来。 “你啊,还是先别担心赵国了,快想想哪儿能找到你的安葬之地吧。”叶卿云揉了揉眉心,她倒是理解孙生的愤怒,但是现在还不是和合欢宗对上的时候。“而且,你确定,你的脸和尸身在一处吗?” 孙生一下愣住了,他想了想,有些干巴巴地道:“不....不确定....” 他当时被剥了脸皮,只觉得怒火中烧,痛不欲生,在那修士手下没熬住多大一会儿就死了。毕竟是个文弱书生,在一个修士面前哪有什么挣扎的能力。 “小人只是猜测,因为当时事发是在朝堂之上,小人在朝中还算有几个至交好友。若是小人死了,我这尸身那修士定然不屑处置,很有可能被小人的同僚收敛了。若是如此,为了尸首完全,应该是会被敛到一起下葬。” “既然如此,那就去找找你当时的同僚有没有什么后人吧。”叶卿云有些头大,在脑子里思索有没有什么法术可以用上,“对了,那个害你的合欢宗修士,你可有打听到他现在何处?” “嗯。”孙生沉声应道,眼中透出仇恨的光芒,“小人打听到那恶贼不仅没死,还成了赵国的国师,现在就居住在皇宫当中!” “皇宫啊....”叶卿云皱起眉,这可有点不好办了。 孙生猜到叶卿云的顾虑,拱手道:“宗主不必忧心,这恶贼要不了几日就会从皇宫里出来。” “因为三日后,就是一年一度的‘品花大会’,届时作为合欢宗留在赵国的接应之人,他会亲自主持这场大会!”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卿云满意地一笑,和孙生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几日赵国来了不少修士,一是因为品花大会在即,不少人都赶来凑凑热闹,二是因为天恒宗的圣子圣女即将到达赵国。作为丹霞大世界如今的九宗之首,天恒宗有着绝对超然的地位。无数宗门都想找机会抱上天恒宗的大腿,所以派了不少人来迎接。 因此专供修士玩乐的请仙台这几日称得上是人满为患。 叶卿云一身白衣戴着斗笠,手中把玩着酒杯坐在请仙台六楼的雅间里,垂眸朝下看去。一楼的巨大舞台上正丝竹靡靡、红袖飘香的表演舞蹈。 申明舒被叶卿云在脸上扣了个街边买的狐狸面具,此刻正不情不愿地坐在叶卿云对面,气闷地追逐着叶卿云的目光。木余坐在他旁边,小黑手乖巧地捧着一块糕点在吃,孙生则站在叶卿云身旁,给她逐一介绍着目所能及的宗派之人。 叶卿云今天来到这请仙台,就是想看看有多少宗派想要在东海秘境里分一杯羹。不过她似乎来早了,这请仙台目前都是一些小鱼小虾,大宗门倒是一个都没见到。 不过她倒是看到一个熟人。 潘裘一身锦衣华服,正摇着扇子一脸意气风发地和满桌的友人吹嘘。 “潘少,那天恒宗的两位大人真的要驾临你们沧海宗么?”左手边一个修士捏着酒杯,满脸质疑之色。 “那还能有假?”潘裘满面红光,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你是不知道,当时我爹接到天恒宗的玉书传信的时候,吓得从椅子上都摔下来了。这几日我们沧海宗大肆购买一些奇珍异兽和锦缎珠玉,就是为了迎接两位贵人。若非如此,我们这么耗时耗力难不成是为了年节之前搞修缮吗?” 潘裘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像只插了孔雀毛的野鸡,正在耀武扬威。 “那...那...那到时候潘少你岂不是可以与圣女大人近距离接触了?”对面一个面容粗犷的修士激动地连络腮胡子旁边都泛了红,瓮声瓮气地道。 “嘿,那是自然。”潘裘得意地一摇扇子,一副风流浪子的做派,“我爹说了,到时候就由我带着圣子和圣女游览率城。” “哇!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四周传来阵阵恭维之声,潘裘乐得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 叶卿云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杯中酒,将放出的一丝神识收了回来。 “你怎么看?”叶卿云摩挲着杯沿,饶有兴致地问旁边的孙生。作为叶卿云的守图之灵,孙生可以共享任何叶卿云想要告诉他的信息,包括方才她用神识窃听到的一切。 孙生还是那一脸喜气洋洋的笑,眼角弯了弯,意味深长地道:“这沧海宗不过是赵国一个中等宗门,在赵国的话语权还不及合欢宗下放的一个管事。天恒宗会找上他们,定是另有所图。” 叶卿云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想得更深了一层。本身毕红腰和明俊来此的目的就很值得思考,依照叶卿云目前搜集到的关于天恒宗的信息,东海秘境里的东西对于雄霸物产最充足的中胜州的天恒宗来讲,简直是九牛一毛。完全没必要大费周章的将象征着宗门脸面的圣子和圣女都派出来。 而且刘珍儿夫妻因为偷了一个六十年开一次的秘境地图,就被疯狂追杀也很不合常理。所以第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这一次的东海秘境绝对不同于以往,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能要出世了! 照以往的情形来看,叶卿云大胆猜测,很有可能是万年前某家宗门,或者是大能强者的遗藏。 一想到这里,叶卿云就不禁心头火热。越古怪,就越有可能找到百禁的遗藏。 至于沧海宗,若是毕红腰和明俊的目的就是东海秘境,那么沧海宗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是能在这件事上起到关键作用的。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沧海宗可有什么知名的宝贝?”叶卿云看着还在与同伴吹嘘的潘裘,语气淡淡地问道。 孙生思考了一会儿,好似有些苦恼,“沧海宗只是一个中等宗门,赵国又是一个小国,实在未听说有什么至宝,唯一有些耳闻的就是他们沧海宗的功法奇特,传言有一水行遁术。” 不,应当不会这么简单。 孙生说完以后也觉得这个水行遁术还不值得天恒宗如此兴师动众,但是沧海宗内部的信息也不会满街流传。能被人所知的东西,就只有这么多了。 “看来,他们这个宗主也不是傻子,知道把东西捂得紧。不过可惜了,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叶卿云冷冷一笑,她的视线落到对自家危机一无所知潘裘身上,不知是在可怜他,还是在惋惜。 正与人胡吹大气的潘裘忽然感觉脖颈一凉,根根汗毛瞬间炸起,他从未失手的奇妙直觉指引他猝然转头,就只见高阁之上,一个白衣身影朝他遥遥举杯。 潘裘顿时心底一寒,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让他不禁战栗地吞了吞口水。 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百无一用是书生 老旧的瓦房内,窗外融进凄清的月色,照在阴湿的地砖和洗到发白的床帘上。屋内的摆设简陋又破旧,一桌二椅,一床一架。那架子瞧着像是个书架,只是上面空空如也,没有半卷书册,反而积了厚厚一层灰。 窗外斜长着几枝野竹,竹影随着风摇摆,裹着月色投进窗户里,落在床帘上像几只张牙舞爪的手。 “呃啊——” 一声老迈的惊呼声自帘后传来,布满皱纹的手青筋毕露,一把抓上床帘,将帘子连同床沿的挡板一起扯了下来,发出‘哐当’的巨响。 “吱呀——” 屋子的木门被仓促地推开,一个满头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擎着一杆油灯快步走了进来。他将油灯放到床头,将床上的人扶了起来。 卞竟脸上的汗水都成了线,顺着他肌肉苍老的纹路淌了下来,他脖颈凹陷,衬得喉头特别明显,此刻因为恐惧而上下颤动着,好半天才扶着坐到床边的人,嗫嚅出一个字:“水....” 老者连忙起身,自桌上的茶壶里倒了大半碗冰冷苦涩的茶水递到了卞竟嘴边,老态龙钟但又颇为儒雅的声音自他口中响起:“爹,慢点喝。” 卞竟探出头,床前的油灯照亮了他的脸。他头发苍白,两颊干瘪,却留着一把仙风道骨的白胡须,火光擦进那双老而精明的眼,让人总觉得这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年轻时绝对不简单。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一坐一躺的两个老人看上去差不多的年岁,容貌也很相似,竟然不是兄弟,而是一对父子。 卞斯虚抬着茶碗,观察着大口喝水的老父亲,犹豫了半晌才问道:“爹,您是做噩梦了么?是又梦到从前的事了吗?” 卞竟喝水的动作一顿,好半天后才将茶碗放下,露出那双疲惫的眼。“是啊,我又梦到他了。” 他的目光飘远,似乎回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岁月,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背影在他面前拾阶而上。清早的曦光落到那一身艳红的官服上,好似天边初升的朝阳。那时候他觉得,这个时代,这个朝代都才刚刚开始。 “唉。”卞斯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劝,只能干巴巴地说道:“爹,别再想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你不懂...你不知道....”卞竟连连摆手,语气哽咽,“这次不一样了....我这次,我这次梦到他回来找我,他问我有没有见到他的脸.....你说!”卞竟忽然眼睛诡异地一亮,他一把握住儿子的手腕,“你说,他会不会是来带我走的?他是不是要带我走了?” “爹——!”卞斯沉声喝了一句,复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大逆不道,便又放缓了声音,劝道:“爹,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您儿子我都半只脚跨进棺材了,他要是真来找您,早就来了。” 他每说一句,卞竟的神色就黯淡了一分。卞斯于心不忍,但还是决定把话和父亲说清楚,“爹,您想啊,他当年是被神通广大的修士所杀,那些修士您也知道,多得是拘魂拿魄的手段,他怕是.....”卞斯顿了顿,最后一咬牙道:“他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 “你住嘴!”卞竟一声怒喝,竟将茶碗一把摔在地上。瓷器破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尤为刺耳。四分五裂的茶碗在地上洇开一小块水渍,卞竟气得呛咳不止。卞斯连忙手足无措地想要帮忙,却被卞竟狠狠拍开了手臂。 卞斯被这一拍给拍精神了,他心里有些懊悔地想。明知道自己的父亲越老越固执,自己还偏往他的忌讳上撞,真是活该! “爹,儿子错了,您老人家别动气。”卞斯都到了古稀的年岁,但是在自己父亲面前依旧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低着头等着挨骂。 “你....你...我问你,你有没有每年都去给他烧香祭拜?”卞竟嘶哑地喘息,余怒未消地瞪着自己的儿子。 “有!”说到这事,卞斯哪敢犹豫一秒,连忙不住地点头道:“自从爹您卧床开始,儿子每年都有去祭拜那位。” 他这话说完,卞竟的怒火才算是灭的差不多。然而卞斯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又听他冷不丁一问:“你这些年还有读书么?” 卞斯精神松懈之下刚想下意识地答一句有,前音都出口了,对上卞竟那双精明的老眼,顿时一个激灵,立马改口道:“没....没有了。” 他此言一出,卞竟不仅不生气反而放松了不少,他拍拍儿子的背,安慰道:“没有就好,爹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科举都已经废除了二十多年了,你再读书又有什么用?前几日刘郎中来给我看病的时候说,他因为自家小儿子天资聪颖,全家都惶惶不可终日,最近已经决定举家搬迁到魏国去了。” 他说着又唏嘘地叹了口气,“幸好,你年纪大了,那些人也看不上你,你只要不读书,安安稳稳地过完这后半辈子,你爹我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爹,您别总将‘死’字挂在嘴边。”卞斯不爱听他这话,皱着眉纠正他。 “哈!”卞竟忽然苍凉地一笑,“我这寿本就来得脏,要不是当初你娘怀了你,我早就随他一起去了。何故凭白活到这般年岁?” 他说着说着,竟老泪纵横。卞斯知道他爹年纪大了,脑子也有些糊涂了。人越老越爱回忆过去,尤其是会将这辈子曾经耿耿于怀的心结都给掏出来反复揣摩,拿指甲掰碎了,拿掌心揉化了,一点一滴地去琢磨。 离天亮还早得很,卞斯不愿意与父亲再争论,反正顺着他的糊涂话接茬,你一句我一句的,终于又将老人家安抚着睡下了。 关门离开的那一刻,他恍惚听见父亲梦呓般哼唱着一支童谣,模模糊糊的声音顺着门缝溜出来几句—— “忆当年...探花郎...打马折花抛宫墙.....” 卞斯听到耳朵里,叹息一声,摇摇头离去了。 鸡鸣破晓,天青欲雨。今日不是个好天气。 叶卿云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有些阴沉的天空,有些心绪不宁。 今天便是那‘品花大会’的第一日,据孙生所说,那个害了他的合欢宗弟子就会在今日出宫,前往请仙台顶层主持大会。不知怎么,叶卿云总有种今天的事情不会顺利的预感。 “宗主为何事烦忧?”孙生站在她身旁,神情有种莫名的亢奋。 叶卿云睨了他一眼,将心中的预感压下,摇了摇头,随口问道:“这几日你找的怎么样了?” “还没什么头绪。”一提到这事,孙生就有些沮丧。一百多年过去了,他当年那些同僚早就都死光了,朝代更迭,加上如今的掌权者沉迷仙道,那些世家大族也都凋零离散了。现在的赵国还是赵国,只是对于孙生来说,已经变得陌生了。 “算了,慢慢找吧。实在不行,东海秘境出来后,我们再留在赵国一段时间。”叶卿云安慰道。 孙生苦笑了一声,已经有些想放弃了,但还是恭敬道:“多谢宗主。” “别气馁,这不还有个现成的线索么?今日想办法抓了那个害你的修士,到时候哪怕是用搜魂之术也给你搜出来。”叶卿云眸带冷色,指尖划过殷红的唇角。 孙生自然知道自己主人的修为,还没结丹之时就已经能连斩四五名元神境修士。眼下结了丹,等闲的通玄境都有一战之力。他那个仇人他早就打探过了,百多年过去也不过是个元神境初期,还是靠丹药堆上去的。他想,都不用宗主出手,他自己就能亲自报仇雪恨! 现在....只需要等那人自己送上门来。 率城今日天还没亮,街上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不少人。有早起摆摊的,还有的是昨晚彻夜难眠的,有兴奋地睡不着的,也有害怕到整夜发抖的。只因为今日是赵国在新帝登基之后,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的盛典——‘品花大会’的第一日。 据说连赵国的国师都会前往请仙台来亲自主持这一场盛会。 普通老百姓不是谁都害怕自己或者家人有被选做‘名花’的,一些愚昧无知或者太过穷苦的人家只知道,只要有人被仙人们看中,就会赐下无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可是泼天的富贵! 不少人家甚至为了这一日,精心地培养自己的儿女,只为了在品花大会上力拔头筹! 当然,也有像刘郎中这样清醒的人家,天还没亮就带着一家人逃难似的离开了率城。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先不说有多少人想逃,就算是逃也得有门路能贿赂守城的士兵给你开门。所以逃得出去的,也是凤毛麟角。 刘郎中几代行医,在城中颇有些人脉。险而又险地让他打听到,有仙人貌似看中了他家小儿子,于是他连忙拖家带口地跑了。他这一走,他手上不少病人没了看病的大夫,只能重新再找人。 比如卞斯,刘郎中他们一家从小就给他和他爹看病,从刘郎中的爷爷一直看到刘郎中名满率城。现在突然没了熟悉的大夫,卞斯拿着刘郎中留下的脉案,一时在街头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去寻哪一家。 如今读书的人少了,会看病开方子的也随之减少。剩下的那么零星几个大夫,不是水平不够就是漫天要价。卞斯父子俩日子一直过得清贫,全靠卞斯上庙上给人写香火册子,赚一点微薄的工钱维持生计,哪里经得住那些医馆的搜刮? 正迷茫地在街头打转,忽然一个莽撞的身影从巷子里窜了出来,与卞斯擦肩而过时,一下子就将他老迈的身板撞倒在地。 那人连忙回身,将卞斯扶了起来。 卞斯一阵天旋地转后,就对上一张英气俊俏的脸,这是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少年人,浓眉大眼的,眼神里是如今这世道少见的纯粹。 “老先生,您没事吧?” “啊....没事。”少年的声音响在耳边,是他这种老年人没有的蓬勃朝气,卞斯晃了晃神,才动了动干涩的嘴唇。 别见他看起来一副胳膊腿生锈的样子,平日里要是磕了碰了,却格外的皮实。旁的老人这么结实地摔上一跤,不是脚扭了就是腰闪了,但是卞斯确实没什么大事。就是皮肉有点疼,估计是磕红了。 “您....真的没事?”少年怀疑的目光扫过卞斯上下。 卞斯拍了拍沾上灰尘的青衫,朝少年露出一个和蔼的笑:“真没事,小后生往后走路可要当心些,别那么莽撞了。” 少年见卞斯确实没什么大事,这才松了口气,朝卞斯抱歉地一鞠躬,才转身离去。 这个小插曲,卞斯也没放在心上,他还在想应该上哪儿去找个新大夫。后来琢磨着父亲比自己这个死读书的脑袋要见多识广,也要睿智强干许多,于是打定主意,准备回家问问老父亲的意见。 结果脚才往前迈了一步,就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弯腰捡起来一看,是块令牌。 这令牌好像是青玉雕成,一看就价值不菲,这玉令牌的正面刻着‘玲珑傀儡宗’一行小字,背面则是两个他不认识的古篆字,应当是一个名字,还泛着丝丝流光。 这东西一看就不是凡物,估计是刚才与他相撞的少年掉下的。莫非刚才那个少年竟然是个修士不成? 一想到这里,卞斯就觉得手中这块玉令有些烫手。刚想丢出去,手却一僵。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他竟然将这块玉令揣进了怀里。 这件事让他直到走进家门时,神情都还有些恍惚,因此也没注意到面罩黑云,满脸铁青地坐在院子里的父亲。 刚要与卞竟擦身而过,他那风雨欲来的低沉声音就炸在耳畔。 “站住!” 卞斯打了个冷战,倏地回过神,见到父亲那一脸怒容,刚要发出疑问,就顺着卞竟的手,看到他摆在院中石几上的那一摞书册。此时卞竟瘦得只剩皮和骨头的手正按在那一摞已经泛黄卷边的书册上,一双眼愤恨又悲痛地看着他。 卞斯想解释的话,在对上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的时候,又统统咽了回去,只讷讷地唤了声:“爹.....” “砰——” 卞竟一掌拍在那摞书册上,饱经风霜的声音仿佛要泣血:“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再读书了吗!你是聋了吗!!” 卞斯吓得一哆嗦,“我只是....我只是看看....” “看也不行!看也是罪过!!咳咳...”卞竟双目圆瞪,一声怒吼,满头银丝被风吹起,他像是树枝上枯死的叶片,一阵微风就可以将他吹落,化作尘泥。 “爹!爹您别激动!”卞斯见卞竟咳嗽不止,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连忙上前搀扶。 “你....你....逆子...”卞竟咳喘不停,牙缝里也要挤出几句骂。他猛然把手伸向那摞书册,将书本抓在手里,拼命撕扯。 “爹!别撕!您别撕!”卞斯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慌忙阻拦。 然而卞竟今天铁了心要掐死卞斯读书的心,“我让你读书!读书有个屁用!” 卞竟怒骂的声音一连串地敲进耳朵。卞斯已经这把年纪了,今日也不知是被触痛哪根筋,忽然一声大吼:“够了!” “爹!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就是不让我读书??” 他悲愤欲绝地喊出了从小到大压在他心头的疑问。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卞竟眉头竖起,抖动着胡须露出一个似嘲讽似绝望的笑容,“文素,你可知你的字是谁起的?” “是...是谁....?” “是尚书大人!”卞竟老眼发红,好似又回到了那血淋淋的旧日,“你问我为什么不让你读书?好,我告诉你!” “因为百无一用是书生!” “因为这个国家的文气,这个国家的骨气,这个国家属于文人的一切,都在尚书大人死的那一天一齐结束了!” 卞竟一时间老泪纵横,那布满红丝的眼睛仿佛马上就要滴下血来,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卞斯吓得发抖,连忙搂住父亲行将就木的身躯。 “文素啊...孩子....”卞竟苍老的手盖在卞斯同样花白的头上,“现在这个朝代,你读书是没有路的,怪我....怪我把你生错了时代.....”他的眼神逐渐涣散,仿佛透过远处阴霾的天看到了那一日火红的朝阳。 “百无一用....救不了您.....” 他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在空旷的院中最后只余下卞斯痛苦懊悔的悲呼: “爹——!!!” 伤风败俗,有辱斯文 一大清早,请仙台的门口就已经围满了人。真正的修行之人只要在门口一亮身份,就会有专人接引到请仙台中,所以眼下门口站着等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皆神情兴奋,拖儿带女。年纪最小的孩子被父母抱在手臂里,含着手指,对自己的即将面对的未来一无所知。 请仙台顶层,被任命为管事的周福急得团团乱转,他手里捧着这次‘品花大会’已经被暗中点好的花名册,面色苍白,大汗淋漓。一个小厮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周福的目光立刻追了过去,焦急地问道:“怎么样,统计好了吗?” 小厮低着头,肩膀颤抖,声音也很低,“大,大人...跑了二十三家.....” 他话说到这,周福稍稍松了口气,自语道:“还好,还好,这个数目拿门口那些人硬凑也能凑回来。” “但是....”小厮哆嗦着话锋一转,“但是这逃跑了的人家里,有一户是那刘郎中一家.....” “什么!!?”周福一声尖叫好悬没把屋顶掀开,他一把将手中名册砸到小厮的身上,怒吼道:“那还不快点去追!!” 小厮被砸了个趔趄,也不敢做声,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他这一走,周福一下子脱力般瘫倒在地,汗流如注,他手抖得像筛糠,一把一把擦着脸上的冷汗,喃喃道:“完了完了....那刘郎中的小儿子可是国师大人点名要的炉鼎,这要是让他跑了,我怕是性命不保....该死!究竟是哪个天杀的走漏了风声!” 想到国师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和睚眦必报的性格,周福两股战战,手脚并用地爬到门口,一脸狰狞地朝门外喊了声:“来人——!!!” 请仙台顶层的慌乱影响不到其他几层,这请仙台共有十九层,越往高处,代表你的身份越是显赫。叶卿云在门口掏出一块散发着淡淡香火味儿的桃木牌,往守门的修士眼前一递。 那修士手中举着块玉牌,玉牌朝桃木牌一扫,一行信息就浮在了玉牌上。原本还漫不经心的修士瞄了一眼玉牌上的字,神情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恭恭敬敬地朝叶卿云一弯腰,满脸堆笑地朝里面喊了一声: “恭迎仙飨宗三十六天罗,摩诸城隍大人坐下仙子,上座十三层雅间——” 叶卿云神色平静地跟着点头哈腰的小厮踏进了请仙台,四周若隐若现的目光纷杂地落在她身上,她落落大方地带着身后的一尸一魂和小和尚登上了云梯。这云梯和地球的电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你一踩上去,就直接到达了门口修士为你安排好的楼层。 叶卿云在雅间坐下后,一直环绕着她的那些探寻的目光才烟消云散。叶卿云淡定地喝了口茶,心想,这摩诸的虎皮还真好用。 当初摩诸为了独吞华景须弥,不声不响就带着坐下妖众去了红罗村。加之月老祠的庇护之力,到今天仙飨宗那边都不知道摩诸被擒的事情。摩诸实际的修为早已经到了通玄境后期,在三十六天罗里也排名中位,以他在郜国的威名赫赫,加之九宗之一仙飨宗的名号,叶卿云被安排在十三层也就顺理成章。 南闵州的大宗门一共就两个,一个就是雄霸郜国神道的仙飨宗,另一个就是在莒国一家独大的合欢宗。赵国离合欢宗更近,也被合欢宗的实力渗透的很深。强龙不压地头蛇,其他宗门的人在赵国遇到合欢宗的人也会多给几分薄面。 而且这次东海秘境开启,其他几州的大宗门也闻风而动。合欢宗与仙飨宗在九宗里排名垫底,再往上的楼层就是留给这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宗子弟。 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口一声唱名,将叶卿云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恭迎御尸宗罗煞魔君座下仙长仙子,上座十四层雅间——” 这话的尾音一落,一队面色青白、死气缭绕男女就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近楼内。叶卿云感觉到御尸宗的名号一出,周围的气息就沸腾了起来。她低头打量御尸宗那一行人,竟然还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熟人。 正是送了她佛修御尸‘玄奘’的章彭。 正跟在师兄师姐身后走上云梯的章彭忽然感到后背一凉,他连忙回头看去,可身后半个人影也无。 “章师弟,出了什么事吗?”领队的长脸修士阴沉的目光转过来,语气阴森地询问。章彭似乎很惧怕这个领队,脖子一缩,很没底气地应道:“无事,师....师兄。” “那就快走。”长脸修士眼风如冷刀刮了章彭一眼。章彭哪里敢有异议,连忙快步跟上了队伍。 叶卿云收回目光,抿了口茶水。她转头看了看坐在她旁边正捏着她一缕头发花样打结的申明舒,抬手弹了一下他的下巴,“解开。” 申明舒被弹得朝后仰了一下,懵懵地看着她,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叶卿云看到御尸宗这个行走的外卖,心情很好,耐着性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那缕被申明舒打了一排结的头发,“把头发,解开。” 指完头发,手顺势捏上了申明舒面具下露出的白皙下巴,左右轻微摇了摇,“解不开,你就再给我梳一个月的头发。” 申明舒已经捏在发尾的指尖在听到这句话后,非常明显地手一松,那缕打结的头发一下子就落进了叶卿云那浓密乌黑的发间,毛躁的几根头发藏在满头青丝里,一时很难全部分出来。 “嘿,你这人!”叶卿云一下气乐了,往上捏住申明舒的脸,将他好看的唇形挤到嘟起。“手挺欠啊,罚你给我梳一个月头发!”她气哼哼地松了手,随意比划了一个法诀,那缕被打了死结的头发忽然自发尾盘旋,自己将那些死结穿插着解开了。法诀一收,头发柔顺地散进了绸缎般的长发中。 叶卿云自少年时被申明舒把头发打了结,就研究出了这个非常无聊但是专门针对他这手的法术。 哼,和我斗? 叶卿云暗笑一声,又端起茶水喝了起来。身旁的申明舒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和她一起亲密无间地朝下看。 “咦——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你们俩真肉麻!” 阴阳怪气的语调配着稚嫩清脆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叶卿云八风不动,申明舒回过头朝说话的小和尚投去了一个‘万分和善’的目光,还顺便学叶卿云冷笑了一声。 小和尚发虚地缩了缩脖子,有样学样地朝他呲了呲牙。却不知怎么,好似在申明舒那死水般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嘲讽。等申明舒转过头,木余才敢砸吧着嘴唇,无声地骂骂咧咧。 可以说是,怂,非常的怂。 木余今日是恶魂上身,自妙智圆寂后,如来功德大火印的力量就已经不足以困住玄屠老魔了。叶卿云给他下了个青云造化宗的咒术,名为‘日月清轮’,每到初一十五的月圆之日,玄屠才能浮出来透口气,其余时间皆是木余操控此身。 玄屠现在怕死了申明舒和叶卿云,辛辛苦苦攒了快万年的一点魔气,上回差点让那个煞星给一口吸干了。现在即使有固定的放风时间,他也不敢造次。只是老魔头毕竟还是老魔头,不嘴贱几句,他就浑身难受。 “哎,我说小丫头,你天天被个冰块子搂着,也不嫌冷?他是个魔尸吧?你也不怕他有尸臭?” 叶卿云回答他的,是直接拽着申明舒的胳膊环上了自己的腰。这一下,两个人贴得更近了。申明舒兴奋地抱着叶卿云左右晃了晃。 玄屠牙酸地直咧嘴,小手扣着叶卿云给换上的并杭月青短褂,给衣角都捏扭曲了。 “狗男女,不要脸....” 挑拨离间的计划胎死腹中,玄屠气哼哼地蠕动着嘴唇无声叫骂。 孙生早就被叶卿云吩咐过,对木余的诡异变化视而不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请仙台的大门,眼神中仿佛压抑着滔天巨浪。 一队又一队修士被安排进了不同的楼层,却始终不见国师的到来。 就在孙生的眉间已经透露出焦急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孙生立马眼睛一亮,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十八地狱图赐下的散卓笔落入指尖,细长的笔杆随着他的战栗而轻微的抖动了起来。 然而等人进了门,孙生眼里的热切一下子就被扑灭了。只有那被刻在脸上的喜气笑容,还挂在嘴角没有变化。 一排灰头土脸,明显是凡人的少年少女被请仙台的人推搡了进来,他们下手很重,那群少年少女在大力之下被推倒在地,乱哄哄地滚作一团。 一个穿着管事衣服的胖子从云梯上走了下来,手里捧着卷名册,在身后小厮的帮助下,如同挑拣猪肉一般,将地上的少年少女们一个个对上名号。 楼中的探寻视线在发现进来的都是些凡人后就纷纷散去,叶卿云本来也打算收回目光,却在那胖子从人群里扒拉出一个人,扯着头发将那少年拖出来时,神情一变。 她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又看向那个被管事的胖子单独拽出来的少年,最后确定自己没认错人后,有些奇怪地呢喃道: “怎么是他?” 请仙台惊变 “臭小子,让你跑!”周福狞笑着一巴掌扇在少年的脸上,少年白皙的侧脸立马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你跑啊?让你跑!现在好了,你全家都给你小子陪葬,你高兴了?” 周福的眯缝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旁边的小厮忙劝了两句:“大人,您别打了,打坏了怕国师大人还要追究。” 国师两个字就像是一道禁令,小厮这话一出,周福再次高高举起的手僵在了空中,是打也不是,放也不是,好半天才尴尬地背到了身后。复又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啐了一句:“晦气!” 少年低垂着眼帘,被打了也不做声。 叶卿云饶有兴致地拿神识朝他身上一扫,却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宗主,您认识此人?”孙生最善察言观色,低声问询。 叶卿云抿唇一笑,嗯了一声,“我师弟。” 孙生虽被共享了很多信息,但是对于叶卿云的过去并不了解,他听叶卿云这么一说,犹豫问道:“宗主,可要救他?” 叶卿云摆了摆手,“不急,先看看他在玩什么花样。”叶卿云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的少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一个以他的修为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玲珑傀儡宗,林然。 上次见面还是个被几名入法境小修士就能围殴的小可怜,这次再见,他体内那股潜藏的力量若是释放出来,堪比元神境大圆满。 有趣,真是有趣。 林然自从遇上叶卿云以后,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被叶卿云那活灵活现的演技震惊后,将叶氏表演法则深刻于心。他此刻给自己的人设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少年,被周福扇了一巴掌后在心底默念,不能还手不能还手.... 然后回想起叶卿云当初在他面前弱柳扶风的那一趴,有样学样地也在周福松开他头发的时候顺势一倒。明明角度姿势表情都与他记忆中一比一还原,但他却换来了重重一踢,还有一句喝骂:“装什么病秧子!给爷站起来!” 被驱赶着站起来的林然不仅委屈,还很疑惑。是他学得不到位吗? 楼上的叶卿云一口茶水差点没从嘴里喷出来。这姿势,这眼神,他刚才是在学她吧??是在学她没错吧??? 这小子.... 叶卿云正要再继续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眼睛。 想也知道是谁,叶卿云握着申明舒的手腕,就把他挡住自己眼睛的手拿了下来。“别闹。”她轻斥了一句。 “别闹。”他木木地学了一句,手又盖了上来。他是铁了心不打算让叶卿云再往下看了。 叶卿云拿他没办法,两个人你拉我盖的纠缠了起来。叶卿云的耐心快要告罄,心头火刚要烧起来,一声唱名,让整座喧闹的请仙台都安静了下来。 “国师大人驾到——” 来了! 叶卿云眸光一亮,一把按住了申明舒的手。一旁孙生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一双眼死死盯向门口。 一个身穿雀蓝直裰绛红搭护,头戴金冠的长髯男子在一众侍从的拱卫下迤迤然地走进了请仙台。他手抚长须,臂上与这身鲜艳衣着相反,不伦不类地挂了一杆拂尘。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眯着眼,飘着步,在楼内小厮的指引下先走到了林然这群少年的面前。 “国师大人,这就是那刘郎中家的幺子。”周福躬身谄笑,像介绍商品一样将手掌引向了低着头的林然。 林然还没抬头,楼上的孙生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散卓笔在指尖旋转,带起阵阵阴气。 “慢,稍安勿躁。”叶卿云抬手虚压,制止了孙生想要冲下去的动作。她轻抬下颚朝楼下林然的方向点了点,意味深长地一笑:“你看,有好戏要开场了。” 孙生焦灼的神情一滞,顺着叶卿云的指点看向了林然。看了一会儿,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身煞气渐渐弱了下去,嘴角喜气洋洋的笑容也掺杂了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林然当然不是那刘郎中的儿子,只是正巧被他发现这群人在追捕这家人,而恰好需要个身份来请仙台的他便顺水推舟,以纸傀儡化作刘家人,假装被他们杀光亲人后擒住,便不费吹灰之力地被带了进来。 林然站起身后就一直低垂着头,尤其是在这个国师进门以后,额前散乱的头发几乎盖住了他整张脸。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皮肤白到能看清血管青色的脉络。 他的手指随着国师荡到眼前的步伐微微翕动,指尖搓了搓,像是因为惊慌而无措,楼上的孙生却眼尖地看到他指腹泛起了青黑的色泽。 国师正沐浴在四面八方朝他看来的目光中,迈着八字步,一甩拂尘,拿浮尘的尾柄十分轻佻地去抬林然的下巴。 林然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顺着他的力道徐徐抬起了头。 国师本来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到那双隐藏在发丝内的异色眼瞳后,汗毛一竖,猛地朝后撤步,同时惊声叫道:“你是谁?!!” 他退后的动作刚好露出了一只朝他胸口狠狠掏过来的手掌,一股劲风卷起,林然的长发被吹开,露出了那一双极其诡异的异色瞳。一黑一蓝,黑如长夜,蓝如天青。 林然不顾国师的惊叫,手中动作行云流水,一击不中下一击立马接踵而至,手成爪状,指尖泛着可怖的青黑,像是野兽的利爪,一下比一下凶狠地掏向国师的胸口。好似要将他的心脏从肋骨里挖出来一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众人,周福最先反应过来,尖叫道:“保护国师大人!!” 四周护卫立马抽刀上前,他们都是被喂了丹药的凡人,修为只不过勉强到入法境,还用着凡尘刀剑,使一身外家功夫。这些人哪里是林然的对手,一个照面就统统被甩飞了出去。 但是这片刻功夫,也给了国师喘息的机会,他立马一甩拂尘,一道艳红色的光立刻呈半月形于空中凝结,斩向了林然。 林然手上功夫显然强于国师,那道红光才接触到他的肉掌,就被一把捏碎。林然手里攻势不停,他没有什么武器,只靠这一双手,将国师甩出的红光一一拍碎。 国师手里宝贝还不少,见拂尘甩出的红光奈何不了林然,直接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那帕子朝半空一扔,迎风涨大,大片粉色的雾气自帕中喷出。林然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但他显然早有准备。他手一抖,甩出一个玉白色的小猪,那只小猪还生着一对可爱的翅膀。 它一落地,圆滚滚的身子先抻了个懒腰,撅起屁股摇晃着打旋的尾巴尖,两个圆圆的鼻孔用力一吸。如青龙吸水一般,将漫天粉雾分作两股,滚滚吸入了那才半臂长的小身躯内。 “傀儡!”国师脸色倏地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林然惊声道:“你是大长老那个逃跑的炉鼎!” 林然眼神一冷,手中动作又快又凶,国师不停操控着锦帕格挡,还是让林然抓伤了手臂。五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瞬间出现在手臂上,皮肉翻卷,血流如注。在赵国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多年的国师何曾受过这等苦,疼得嗷嗷直叫。 他一边躲,一边自身边随机抓来人做盾牌,林然冰冷的目光像是一道催命符,紧紧追着他不放。 楼上的叶卿云听到国师的话后,在心里‘哇哦’了一声,玄屠听见楼下有人打架,搬着凳子就凑到了雅间的窗栏前,趴在栏杆上,手里还握着从盘子里抓的一把瓜子,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时不时还起两句哄。诸如: “抓他下盘啊!抓啊!哎呀,这小子!” “挠花他的脸!揪掉他的胡子!哎!漂亮!” 他在上面看得比他自己下场打架还激动,唾沫和瓜子壳乱飞,半个身子都晃悠出去了,还是孙生一把薅着领子把人捞了回来。 孙生对林然也颇有微词,淡淡地点评道:“下手太轻了,他不该心软。” 孙生这句话话音还没落地,那边林然就扭断了被扔到他面前的周福的脖子。他白皙的手背已经沾满了鲜血,顺着指骨往下淌,这副模样,还有几分像当初发疯的申明舒。只不过申明舒的眼睛里没有他那么汹涌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片空洞的漠然。 楼内的修士除了合欢宗的弟子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修士有出手的意思,大家都高高在上的看热闹,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 国师见势不好,朝着楼上高呵了一声:“楼上的各位道友,还请出手相助!此人乃是我宗大长老通缉之人,若诸位道友助我擒下此人,我宗必有重谢!” 他此话一出,林然的动作更猛了,像一阵旋风扑了上去,他身后忽然展开了一道玄色的光轮,光轮上围着一圈如羽毛般的令符。他双手于胸前掐起法诀,身后光羽带着玄奥符文,如飞剑般朝国师杀去。 国师这话不仅惊动了林然,更让楼上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个区区元神境的国师自然不值得这些人出手,但合欢宗的大长老可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归一境大圆满的高手,半步飞仙!若是能得他一个人情,那可大不一般! 有这种想法的显然不止一个人,很快楼上就传来一叠声的喊声: “道友我来助你!” “道友莫慌,看我赤霞飞剑!” “小贼,休要猖狂!” 一个个喊得是义正辞严,正气凛然,仿佛刚才袖手旁观的不是他们一样。数不清的法宝符箓之光如雨般朝林然打了过来,林然面对这么多的攻击显然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的。 毕竟他数月前还只是一个入法境的小修士。 眼见当场是杀不了这人,林然恨恨地一抿唇,忽然仰天长啸一声。 伴随着这声如鹤唳凤鸣的长啸,林然的背后突然生出一对玄羽乌光的巨大翅膀,他异色的双瞳骤然统一成了蓝色,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掌暴涨出尖锐的指甲。他猛一振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闪现到了国师的身边。在国师心胆俱碎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朝翅膀里一裹,就化作一道乌光如飞矢般破窗而出,消失于天际。 “不好!”孙生沉下脸厉呵一声,起身要追,却早已失了林然的踪迹。 他紧张到咬破了唇角。如今这国师是唯一的线索,绝对不可以放任他被林然抓走! 叶卿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一变故,但是她化神期的神识堪比如今的归一境,神识放开能笼罩千里之外。她一手搭在孙生肩上,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强悍的神识瞬间涌出,刹那间就捕捉到了那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奔逃的身影。 叶卿云立马将林然逃跑的轨迹共享给了孙生,唤出擎天剑,冷漠地哼了一声道:“追!” 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死? 林然的速度快得可怕,叶卿云御剑飞行带着申明舒和木余也才堪堪追上他。然而就在叶卿云已经即将要靠近林然时,他的气息却突然消失了。 率城百里外的一处荒郊,一道流光坠下,光华散去,露出叶卿云一行人的身影。孙生魂形一晃,自十八地狱图中显形而出,不用叶卿云命令,自动领了一个方向去搜寻。 申明舒和木余不能单独行动,叶卿云就带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拖油瓶,放开神识,朝另一个方向找寻。 然而找了半天,却半点痕迹也无。 叶卿云眉心蹙起,心中疑惑。奇怪,这林然体内蕴含的古怪力量全部释放也不过元神境大圆满,自己的神识与万年后这些人非常不同,凝练且搜寻范围极广。能在她的神识笼罩下突然消失,这林然若不是有什么神鬼莫测的手段,就是遭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意外。 叶卿云脚步一顿,内心思量了一番,看了一眼四下无人的荒郊,最后决定用一个法术来尝试找寻林然。 叶卿云双眸轻敛,手成莲花指诀,指尖光华流转,一道彩色流光顺着指尖经脉一路向上,融进了叶卿云闭合的双目中。 青云十六小神通——蛰云望气术。 叶卿云缓缓睁开双眼,天地万物在她眼里一下变了个样子,山川草木皆散发着或浓或淡的灵光,身旁的申明舒身上,一道漆黑且夹杂着血色的光柱直冲云霄,而木余身上则是一金一黑两道光柱纠缠在一起,气贯云天,只是颜色上照比申明舒浅淡了不少。 这种光柱就是一个人的气运,蛰云望气术可以使施术者在一个时辰内以观气之法观测到一个人的气运,但此术对真气和修者境界的要求都有限制,以叶卿云目前的修为也不可随意施展,且维持术法的时间缩短到了一炷香。 并不是所有人的气运都可以凝成光柱,凡身含气运光柱的人,必是天命所归,身怀大功德或是大罪孽之人,才有机会将气运凝成光柱。此前在郜国,戌陀罗专门抓一些身怀气运的祭品,也是想借吞噬他们的气运之力来巩固修为。常言道,一命二运三风水,运势对一个人的加持有多重要,就不需要再过多的赘述了。 叶卿云看着申明舒头顶那黑到发紫的气运光柱,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余的气运光柱很好理解,他身负佛道一脉的传承,是佛修最后遗留下的香火,所以继承了佛道的功德金光,而玄屠是万年前的大魔,纵然转世,那背负的孽债也没有那么容易抵消。反倒是因为木余这善魂的缘故,让他沾了光,让功德金光中和了他的孽光,才成了这一副黑金纠缠的模样。 叶卿云作为施术者是看不到自己的气运光柱的,但是一般的修士,或深或浅,或大或小,只要有机会踏上仙途,身上都会带着气运光柱。 叶卿云施展此法,就是为了以观气的方式,找出隐藏的林然和国师。毕竟,你藏得住气息,可藏不住气运! 叶卿云双目含光,极目远眺,只见荒无人烟的郊野上凌空腾起两道气运光柱,一道阴气森森,灰中含墨,应当是来自孙生。而另外一道就十分诡异了,祥瑞的金红色光柱上盘旋缠绕着一股浓黑的气流,像是攀在柱子上的黑龙,张牙舞爪,分外狰狞。 这道光柱十分凝实,可见这人的气运着实不凡。叶卿云的神识所过之处,除了她们就只有这两道气运光柱,既然一道属于孙生,那另一道..... 叶卿云心念传讯,召唤孙生,这边抢先一步,飞剑化作一道流光,卷起一大一小,风驰电掣地朝另一道光柱所在飞去。 赵国临海,气温适宜,所以花草树木生的都分外葳蕤高大,枝叶蔽天,浓绿色泼洒在寂静的郊外,合着风能闻到草木清新的香味。虽然今日天气阴沉,但是暗蓝色的天空反而将这郊野的绿衬得更深了。 卞斯老迈的身躯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林中,他手里拿着一根麻绳,身后还跟着一个一瘸一拐,骂骂咧咧的猎户。他耷拉着花白的脑袋,一声不吭地挨骂。 那猎户拄着一根粗大的树枝,似乎断了一条腿,他一身皮衣上到处是伤,还缺了一颗牙,他唾沫横飞地追着卞斯骂道:“你这个老瘪三,扫把星!害老子丢了猎物还摔断了腿!你个老王八祸害遗千年,要死,你能不能换个地方死??他娘的,上吊还往老子辛辛苦苦布置的陷阱上撞,你可真是会找地方!” 猎户骂着骂着,见卞斯一声不吭,觉得不解气,上前扯了他一把,把卞斯扯了一个踉跄。“你怎么不吭声?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和你计较!老东西!想死?先赔老子钱!” 他大手往卞斯面前一摊,十分蛮横地讨债。卞斯苦着一张脸,把手里的麻绳朝猎户一递,“老夫身无长物,只剩下这个了。” “老东西,你耍我!?”猎户粗暴地扯住卞斯的领子,唾沫都喷到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了,但是卞斯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像根儿面条一样挂在猎户手上。 猎户见他一心求死,也拿他没辙,狠狠啐了一口,“晦气!”说罢便将卞斯一把扔在地上,随后一瘸一拐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不甘心地自语道:“娘的...老子打了十年猎,好不容易才打到一只老虎....真他娘的倒霉.....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一声惨叫,掉进了一个别的猎户布置好的草坑陷阱中。 心如死灰的卞斯双目无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满心都是死在自己怀中的老父亲,只觉得是自己气死了父亲。如此大逆不道,不如死了算了。他像一只游魂,晃荡着拎着麻绳,找寻下一个适合上吊的地点。 他一心求死,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连不远处的草丛传来怪异的动静,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会儿,他又寻到一棵枝杈粗壮的大树,把麻绳往上一甩,拿手扥了扥,确认结实以后,才打了个环首结,将一头银丝的脑袋伸了进去,双手攥着绳边,开始回想自己这一生,喃喃着遗言: “想我卞斯,书香门第,一生苦读,奈何是生逢乱世,朝廷昏庸,有志不能伸,有才无处报。如今行至寿终,还做了不孝之子,呜呼哀哉~~” 卞斯长吁短叹的声音像是在唱戏,他呜呼哀哉了半天,从四岁习文一直絮絮叨叨讲到自己去年在庙里被人嘲讽书呆子,狠狠回忆了一把自己这近百年的人生,才沉沉一叹,两腿一蹬,踢开了脚下搬来的石头,正式开始上吊自尽。 然而他像根腊肠一般才在树上挂了没几息,身旁这棵粗壮的大树忽然拦腰而断,巨大的树冠轰的一声砸下,连带着正上吊的卞斯一起摔在了地上。 卞斯脸色涨红,跪在地上吐着舌头粗声急喘,好半天才从缺氧窒息的状态缓过来。他低头一看自己的麻绳,已经断裂到不能再用了。他刚要悲叹,忽见膝边蜿蜒了一圈血迹。 卞斯一惊,连忙慌张地检查自己身上是不是缺胳膊少腿了,他可不想死无全尸。 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通后,卞斯才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自己一身都还全乎着。等等!那这血....... 卞斯苍老的身躯一僵,徐徐转头顺着那血流的方向看去,就只见那大树冠下压着一只已经没了气息的老虎。老虎死不瞑目地瞪着一双黄澄澄的眼,无声地看着卞斯,给卞斯吓得一个激灵,双腿猛蹬,连滚带爬地朝后退去。 慌乱之中,后背好像撞到了什么冰冷的物件,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这张脸惨白如纸,偏偏挂着像画上去一样的死板笑容,一身看着非常古旧的绛红官袍,更衬得眼前人阴气森森,格外渗人。 再加上背后不停传来的刺骨凉意,卞斯悄悄朝自己腰后的地面摸了摸,果不其然没摸到脚。卞斯干瘪的脖颈喉头滚动,干咽了口口水后,骤然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娘啊!!有鬼啊!!!” 他咻的一下窜了起来,像屁股着火一般,不要命地往前跑。苍老的身躯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一边鬼哭狼嚎地叫,一边撒丫子跑得飞快。 他眨眼间就跑了数十丈,却在回头看那鬼有没有追上来时又‘砰’的一下,撞上了一个冰凉的胸膛。 巨大的冲力直接将他弹飞了出去,他的白发在半空划出了一道雪白的弧线,才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揉着屁股直哼哼。 卞斯头晕眼花地坐起身,就看到一个容貌清丽如海棠般的白衣女子,带着一个同她一般俊俏的高大男子,和一个黑肤银发的小孩儿朝他走了过来。这三人,女子神情冷漠,男子死气沉沉,孩童目光邪肆,怎么看都不像是凡人。 前有狼,后有虎。 卞斯胸膛剧烈起伏,抬起枯瘦的手指指着对面的三人,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鬼啊——!!!” 话音未落,就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天命长生 孙生顺着风飘了过来,稳稳地落到了叶卿云身旁,他和叶卿云一齐看向昏死的卞斯,疑惑道:“宗主,此人....就是那道金红色气运光柱的拥有者?” 叶卿云也很不解,按理讲,她的蛰云望气术从未出过岔子,但是这么一个残年余力的老者,还是一个凡人,怎么会有如此凝实又古怪的气运光柱呢? 回想他们跟随这个老人一路上看到的情况,叶卿云不由得在心里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她将这个想法告知孙生后,孙生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还是决定配合叶卿云试探这人一番。 若是证实了这一点,那么林然莫名的消失也许就有了答案。 卞斯受惊过度,晕了快一炷香的功夫才醒来。待他疲惫地撑起眼皮,就惊骇地发现自己面前悬了一把寒光湛湛的宝剑,那锋利的剑尖正对着他的鼻子。卞斯的冷汗唰地淌了下来,后背发麻,磕磕巴巴地来了句:“好....好汉饶命。” “饶命?”叶卿云好笑地一挑眉,剑锋上下点了点:“你不是正在找死吗?怎么突然又不想死了?” 卞斯咕咚咽了口口水,视线紧张地随着剑锋上下摆动,被叶卿云问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叶卿云却笑了笑,凌厉的剑气缠绕在擎天剑上,“你看,你费心费力地自杀也死不成,不若我好心帮你一把?” 勾人的尾音此刻如同勾魂的利刃,卞斯睁大眼睛,惊惧地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只觉得脊背发寒。那如光如影的剑气看着虚无缥缈,但是卞斯仿佛已经在那剑锋处嗅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明白了,眼前这几人是修士。神通广大的修士。 跑,是跑不了了。既然如此,也只能引颈就戮,死也要死得洒脱一点。 卞斯在心底自己安慰自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叶卿云憋住乐,面色冷肃,手中擎天剑轻轻向前一递,势如破竹的剑气已经将卞斯满是皱纹的咽喉划出了一道血丝。 “轰隆——!” 九天上忽然传来一声雷鸣,震耳欲聋的响声在空寂无人的荒野上回荡。 叶卿云猛然抬头看向天际,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妈的!又是天劫??? 现在天劫是不要钱么?隔三差五就劈她几回?? 但好在她早有准备,她猛一撤步,剑锋一旋,险而又险地收回了擎天剑,退到一旁。而身形鬼魅的孙生接力一般忽然出现在叶卿云方才所站的位置上,青白的手一伸,眼看就要掐住卞斯的喉咙—— “嗷呜——” 一声凶厉的嘶吼陡然自孙生背后响起,竟是方才那只死去的老虎化成鬼魅,黄澄澄的眼睛散发着残暴的光,怒吼一声就朝孙生扑了过来。 孙生连忙躲闪,唤出自己的小印,就和虎鬼斗到了一起。 叶卿云刚要甩出一个大千圆光,可天上的劫雷似乎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地放过她,无论如何也要劈她一下。 叶卿云左看看申明舒,不成,这人不可对上任何天劫类的东西。 右看看木余,玄屠幸灾乐祸地和她对视,叶卿云忽然灵光一闪,一把抓起木余,将小和尚举到了头顶。 这番动作,分明是要拿他当避雷针。 “他娘的!臭丫头!快点放本座下来啊啊啊!!” 玄屠老魔吓得呜嗷乱叫,手忙脚乱地挣扎着。没有一个上古修士不惧怕天劫之威,尤其是玄屠这种万年前的魔修。 若是玄屠不害怕劫雷,当初就不会另辟蹊径,置之死地而后生地创造了‘苍屠九变’这门杀戮功法,打算以杀证道。更何况玄屠当年就是被天谴雷光给劈死的,到现在还对劫雷心有余悸,如今见叶卿云打算拿他抗雷,吓得嗓子都快喊劈了。 “啊啊啊!!死丫头!叶卿云!宗主!!!快放我下来啊啊啊啊,那道雷要劈下来了啊啊啊啊!!!”玄屠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什么大魔的尊严都不要了,指天誓日地朝叶卿云表忠心。 然而叶卿云仿佛铁石心肠,半点不为所动,甚至还有空和申明舒拉开一段距离,好似怕劫雷波及到他。 玄屠见到这一幕,彻底死了心,他涕泪横流地叫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妙智那老贼尼真是瞎了眼才将木余托付给你们!!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啊啊啊啊!” 天空酝酿半晌的劫雷终于在玄屠的叫骂声中劈了下来,玄屠一声尖叫,嗓音都扭曲了,他紧张到五官都挤在了一起,最后四肢一摊,闭目等死。 可谁知那劫雷堪堪要落到玄屠身上时,却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一般,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片刻后就在玄屠身前半尺的位置烟消云散。 果然如此。 叶卿云不慌不忙地将玄屠放了下来,抬头看看一片平静的天空,若不是孙生还在与那虎鬼周旋,刚刚的一切就恍如一场幻觉。 玄屠一落地就腿软的站都站不起来,毫无形象地往地上一趴,有出气没进气地抬手指着叶卿云,看样子是想再骂几句,只是还没缓过来精神,说不出话。 叶卿云看他那副怂样,抿嘴一笑。 她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以木余那冲天的佛门功德金光,天劫休想伤他分毫。正是有蛰云望气术打底,叶卿云才如此笃定天劫根本奈何不了木余。 但是能吓吓这一肚子坏水的老魔头,还是很有趣的。 叶卿云面色一变,忽然做出一副极为怜惜愧疚的表情看着瞪视她的玄屠,语气心疼地道:“唉,看我们小木余可怜的喂,都被天劫给劈焦了。” 玄屠气得直翻白眼,这恶毒的女人,拿他挡完雷还嘲讽他黑!再黑也没有她心黑! 没有了天劫的威胁,叶卿云一个大千圆光就朝那虎鬼罩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其收进了十八地狱图中。 “宗主,这虎鬼好生诡异,明明是个畜生,还是刚刚凝魂,竟然就能和小人斗个旗鼓相当,实在是太古怪了....”孙生飘到叶卿云身旁,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叶卿云却已经想通了这其中关窍,她意味深长地一笑,“依我看,古怪的不是这虎鬼和天劫,而是另有其人。”她说着,就朝那个正悄悄打算开溜的老迈身影抬了抬下巴。 孙生心领神会,一个滑翔就挡住了手脚并用,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的卞斯的面前。 察觉到面前阴冷的气息,卞斯僵硬地抬起头,朝悬浮在空中的孙生露出了一个宛如秋菊绽放的笑容,脸上的褶子都展开了,那是要多真诚就有多真诚。 叶卿云缓缓踱步到卞斯面前,刚要伸手扶起他,身旁影子般的人就抢先一步,结实冰冷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拎着卞斯的领子就将他提了起来。 叶卿云看着脚尖悬空,挂在申明舒手里不敢作声的老秀才,无奈地抬手扶额,淡淡吩咐道:“放地上。” 申明舒对‘放’这个字理解很深了,轻轻地一松手,老秀才扑通一下就摔在了地上。趴在地上的卞斯见叶卿云似乎还想张口说什么,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利索地站好。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不需要再次‘被搀扶’的意思。 叶卿云刚张开嘴就又闭上了,扭头瞪了申明舒一眼,转回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卞斯笑了笑,却给老秀才笑得汗毛直竖。 “这位....老先生,不知怎么称呼?” 叶卿云玉珠落地般好听的声音响在耳畔,和刚才喊打喊杀的模样判若两人。卞斯心里直嘀咕,怎么?这些修士杀人之前还有先问清楚名字的癖好? 但是这般腹诽他可不敢说出口,只喏喏地应了句:“老...在下姓卞名斯,字文素。” “什么!!你说你叫什么!?!?” 一旁拦路的孙生忽然变了脸色,他震惊地再次追问。 卞斯吓得一缩脖子,但也不敢反抗面前这群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在下姓卞名斯,字文素。” “卞斯...卞文素....文素.....”孙生双目一空,似乎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中。 一副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画面此刻拂去岁月的灰尘,再次浮现于脑海。 新科进士里年纪最小的同乡总爱跟在自己身后,还未及冠的翰林院编修成日里“尚书大人”长,“尚书大人”短地絮絮叨叨。某一日休沐,约了一起去酒楼尝新菜,编修喝得醉醺醺的,非要拉着他给还没有影的儿子取个名字。 “尚书大人才高八斗,美名远扬,我儿若能得尚书大人赐名,日后定然能同尚书大人一般,金榜题名!” 他当时笑骂他异想天开,但还是给编修的儿子起了字,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了。 【叫文素如何?恪守文心,载一抱素,愿令郎他日能学业勤勉,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①】 “恪守文心,载一抱素,愿令郎他日能学业勤勉,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宜宝,素气资养。” “你.....你是如何知道这段话的?!”卞斯震惊地看向孙生。 原来是孙生恍惚间竟然将心里所想的话说了出来,他看着眼前已经朽迈不堪,垂垂老矣的卞斯,感慨万千地道: “未曾想,还能得见故人之子。” 孙生此话一出,叶卿云和卞斯齐齐一惊。 叶卿云惊的是,没想到她刚想和这个‘天命长生’的奇人套套近乎,这关系竟然就直接送上门了? 思及此处,叶卿云不由地朝卞斯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 青云托儿所 “你....不,您是如何得知这段话的?”卞斯干瘪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战栗,他心里萌生了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但当他的视线落到孙生那虚无的双脚处时,又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 “因为...这段话就是我说的,你的字...是我起的。”孙生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当听到的答案与心中荒谬的想法不谋而合时,卞斯垂暮的眼中陡然爆发出一股极为热烈的情绪。“您....冒昧请问先生名讳。”卞斯朝孙生执了一个后生礼。 得知卞斯晚辈的身份后,孙生不闪不避地受了这一礼,才缓缓开口道:“在下姓孙名生,字长青。” “果然...果然是.....”卞斯激动地老脸通红,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地朝孙生又行了一个礼,干瘦的脊背塌下一个钩形的弧度,颤抖着唇唤孙生:“晚辈卞斯,见过,见过尚书大人!” 他心潮澎湃的被孙生虚托而起,满眼崇拜地看着这位前朝的风云人物。 孙长青,前朝吏部尚书,在任期间力主革新,为国为民,却为修士所害,血溅朝堂,英年早逝。赵国文气皆汇于其身,也随其而亡。 叶卿云估摸着,这种心情大概类似于一个现代的李白脑残粉,在读李白诗集的时候,忽然自书里飞出个人,一看竟然是李白本人那样激动。 卞斯激动后,心中又涌起无尽的怅然。若是,若是能早一点遇见孙大人该多好,父亲这一生的遗憾都会被弥补。 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卞斯又悲痛了起来。看着面前虽然已经变成鬼魂却栩栩如生的孙生,卞斯思维飘散。忽然,他想起父亲前日里做的那个梦,他说梦见孙大人来找他了....那难道说..... 卞斯的心一下子热切了起来。 “孙,孙大人,您...您可曾见到我的父亲?” 孙生被卞斯问得一愣,他都死了百多年了,才刚刚回到赵国,熟悉的故人早就都去世了,连卞斯都是他这些日子里遇见的唯一一个故人之后。虽然不知道卞斯何出此问,但是孙生还是回道:“不曾。” 卞斯眼中的火苗一下子被浇熄了。 孙生察觉不对,追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卞斯满心颓丧,但还是将他们父子二人的事情对孙生和盘托出了。 刨除他们父子二人的争执,卞竟的死,孙生还知道了另一个让人震惊的事情。 原来当年他命殒朝堂后,皇帝怕被孙生牵连,不允许任何人替他收尸。当时很多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有心决定偷偷去替孙生收敛尸骨。但那害死孙生的修士,也就是国师竟然使出阴招,给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赏赐了一盒‘长春丹’。 此丹可驻人青春,使凡人寿数突破百年。并扬言,收下此丹后,任何人不得再替孙生殓尸。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国师誓要让孙生曝尸荒野,魂魄难安。 这般利诱之下,不少人都屈服了。但卞斯之父卞竟,不愿让亦师亦友的孙生死不瞑目,假意收下长春丹,打算在宫卫弃尸之时,暗中尾随,将孙生尸骨安葬。他也的确成功了,将孙生的尸身葬在了率城外的一处无名荒郊。 他对国师恨之入骨,不愿食用长春丹。打算向皇帝辞官时将长春丹归还,自己再带着怀孕的妻子逃离都城。但是卞斯的娘亲没能经住诱惑,将两粒长春丹和水融化,拌进了饭菜里,等卞竟发现时,他们夫妻二人,包括还在娘亲肚子里的卞斯就都受了长春丹的药效,承了国师的恩。 卞竟勃然大怒,但也于事无补,因害怕被国师发现他阳奉阴违,只得连夜带着妻儿逃离了率城。 可能因为卞竟的娘亲是在怀胎时服用了长春丹,所以药效分去了一半给卞斯。她未能活过百岁高龄,但也算是高寿而终。 卞斯的娘亲去世以后,卞竟就带着卞斯又回到了率城,百年匆匆过,孙生早已被赵国遗忘。只有对往日旧事耿耿于怀的卞竟还记得他,并每年都去那处荒郊祭拜。在自己垂朽重病之时,还不忘唤来儿子替他去年年祭拜。 真是一个让人唏嘘的故事。 君子重义轻利,卞竟因为误食了长春丹,一生都对旧友心怀愧疚,至死不能忘怀,实在是可悲可叹。 “孙生,卞公才辞世不久,若你现在去他灵前,也许还有机会相见。”叶卿云掐指一算时辰,转头对还沉浸在卞斯的话里没回过神的孙生道。 孙生被叶卿云的声音唤回了思绪,他重重一叹,对卞斯道:“你将你父亲葬在何处?带我去上柱香吧。” 卞斯也听到了叶卿云的话,心中欢喜不已,若是父亲魂魄仍在,能见到生前念了一辈子的孙大人,一定能了去心结。这也算是他这个不孝子,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于是卞斯一抹脸,擦去一脸灰尘和疲惫,双目神采奕奕地在前面带路。脚步生风,精神矍铄,哪里还看得出之前那副寻死觅活的萎靡之态。 卞竟生前有吩咐过,他死后就将他和卞斯他娘的骨灰安葬到一处,最好能挨着孙生的坟,这样若是孙大人在天有灵,他们夫妻二人也可以去给他当面谢罪。 所以当孙生看到那挨在一起的三座坟茔时,一时间心绪如麻。 卞斯指着父母坟旁那个无名之墓,有些局促地道:“孙大人,您的尸身就葬在此处,因为父亲当年怕有人发现这墓,将此事告诉国师,所以才未曾给大人立碑。” 孙生低垂眼帘,凝视着那座明显刚被除过草不久的土包,心中竟腾起一股近乡情怯之感。 他的脸,就埋于土下。连带着他生前的一世英名,满腹经纶,统统都被这一捧黄土掩埋。 叶卿云纤细素白的手在空中虚握了一把,捻了捻指尖,“这里阴气稀薄,不利于游魂成型,但是卞公寿逾百岁,魂魄会比早逝的人更加凝实。我有一法可使卞公凝魂,你们且先让开。” 孙生朝叶卿云拱手致谢,带着卞斯退到了一旁。 叶卿云手舞法诀,指尖携着丝缕流光,最后朝那木质的简陋墓碑上一指,一道虚影就渐渐浮现于坟前。 卞斯见到那道虚影后顿时激动无比,孙生朝他肩上拍了拍他才冷静了下来,但是那双眼死盯着那道虚影,还是难掩兴奋。 叶卿云樱唇翕动,念念有词,随着她指尖光丝的涌动,那道虚影就好似被屡屡光丝包裹进了一个光茧之中。片刻后光茧逐渐变得透明,一个满头华发但面庞清癯的老者,缓缓显露了身形。 “爹——!”卞斯喜出望外地喊道。 那老者起初神情还有些迷茫,待听到这声呼唤后,好似突然被叫回了魂,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然而就这一眼,心神俱震。 “孙....孙大人....” 老人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呢喃着。他孩子气地揉了揉眼,可无论这动作重复了多少遍,那早该被历史吞没的人依旧鲜活地站在不远处。 孙生惊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现在这张脸并不是他本来的样貌,而是那国师取了一张纸画出来的。这副奴颜屈膝的笑脸只有当时朝堂上亲眼目睹那惨烈场景的人曾见过,但是那么残忍的场面,只能是匆匆一瞥。却没想到,仅这么一眼,就足够于百年后相认。 心中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只化作叹息般的一声:“思成,久违了....” “孙大人,真的是您!”卞竟霎时间老泪纵横,他想拔足奔向老友,却忘了自己已是游魂,心急之下,直接俯冲到了孙生面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尚书大人,下官愧对于你啊!下官.....” 他声音哽咽,不停地摩挲着孙生的手臂,就好像他一松手,孙生就会烟消云散一般。他絮絮说着自己的痛悔,一句句地数落着自己。骂到狠处,就差说自己猪狗不如,狼心狗肺了。 卞斯在一旁听得猛吞口水,生怕他爹骂上头了,连着他也一起骂。 孙生倒是很有耐心,一边低声宽慰,一边应和着。 许是因为孙生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生气的意思,卞竟骂着骂着也觉得自己似乎情绪过于失控。抬手抹了把泪,有些抱歉地道:“大人,是下官失礼了。” “思成,不必如此客气,若不是你,我恐怕就如那贼子所愿,曝尸荒野了。”孙生感慨地拍了拍卞竟的肩。“你也不必再叫我大人了,往事早已是过眼云烟,我如今不过是游魂一缕罢了。” “可是大人.....”卞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孙生那双平静的眼,就又熄火了,只能喏喏应道:“好吧,长青兄。” 卞竟终于将憋了一辈子的懊悔讲了出来,如今听到孙生亲口和他说并不在意,他这个心结也总算能放下了。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状态,也终于看到了站在孙生身旁一脸唯唯诺诺的卞斯。 “长青兄,这是.....”卞竟有些惊讶地环视一圈,看着眼前众人,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孙生将卞竟带到叶卿云面前,言简意赅地将二人的关系和眼前的情况告知了卞竟,随后介绍到:“这位就是我宗宗主,叶卿云,叶仙子。” 毕竟也是曾经金榜题名的翰林,卞竟的眼界和胸襟都很不一般,当即就接受了现状。他稍有些惊讶地朝叶卿云施了一礼,恭敬道“见过仙子。” 叶卿云客气地将卞竟扶了起来,语气温和地道:“卞公不必如此,卞公高义,我已有耳闻。您是我宗孙管事的旧友,就是我青云造化宗的朋友。如今情况您也了解了。还有一事,在下需要问过卞公,才能做决定。” 卞竟道:“宗主请讲。” 叶卿云笑眯眯地道:“今日我们机缘巧合与令公子相遇,又因此故找到了孙管事尸身,且令二位故友重逢,实在是天赐善缘。且在下观令公子与您都颇有仙缘,不知您与令公子是否愿意加入我们青云造化宗呢?当然,缘分之事,不能强求,若是卞公不愿,在下可以护持卞公转世,不知卞公意下如何?” 她此言一出,卞竟父子俩都惊住了。父子俩互相看了看,最后卞斯还是将最终决定权交由了自己的老父亲。 卞竟余光瞟了瞟孙生,心中就下定了决心,他朝叶卿云一拱手道:“多谢宗主愿意赐我父子二人如此天大机缘,卞斯从小就喜爱读书习文,常常手不释卷,但奈何生不逢时,行到暮年也碌碌无为,志不能伸。这世道,已经不适合读书人了,但是犬子若能与孙大人同门,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老夫无能,为了苟全性命,贻误我儿聪颖天资,害他一生庸碌,万事不能随心。” “爹....”卞斯老眼含泪,望向自责的老父亲欲言又止。 卞竟知道他心中所想,抬手阻止了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若是万幸能得宗主青睐,传授仙法,也算我儿重活一回,没了我这时时阻挠他的父亲,也许他能真正体会何为‘长生逍遥’。” 叶卿云听出他话中之意,眼眸一亮,“那卞公是愿意与令郎一起加入我宗了?” 卞竟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神情洒脱地说道:“老夫百无一用,入了仙门也登不上仙道,恐白费宗主好意,就不随我儿一起了。且老夫这一生,一愧对尚书大人,不能为大人正名持节,二愧对我发妻,她当年无心之失,却因我心结冷落于她,致使她郁郁而终。因此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恳请仙子助我转世投胎于我发妻身旁,为夫为父为子皆可,只求护持她一生顺遂,以偿此生之憾。” 叶卿云心中为卞竟的高风亮节感慨不已,这人活得清醒,死得明白,不为利动,不为威劫。叶卿云好似自这苍老不堪的面容里窥见了那个意气风发,青衫倜傥的少年翰林。 她颇为触动地点点头,“卞公放心,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爹.....”卞斯见父亲已经做好决定,一时难以接受这种失而复得又即将再复失的感觉。卞竟回头拍拍卞斯同样花白的头发,“孩子,爹对不起你娘,爹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虽然你娘总说我不曾愧对于她,而是她心有愧。但是爹知道,因为我的心结还是冷待了她,也伤了她的心。孩子,世事不能两全,爹也对不住你,但是爹能给你找到的最好的出路就是跟随孙大人,跟随叶宗主。你还会有更好的未来,这就是爹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卞斯哽咽到无法言语,他知是非明事理,但依旧无法抚平心中的悲痛。 卞竟叹了口气,回身又朝叶卿云施了一礼,“宗主,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就托付给您了。” 叶卿云扶起卞竟,郑重地点了点头。她余光瞄了眼在申明舒身旁直翻白眼的木余,再看看一直不停抹眼泪的老秀才,心想,这一个托孤,两个托孤的,她青云造化宗怕是快变成青云托儿所了..... 她这不太应景的想法只在心里转了片刻,叶卿云就恢复了正经,她对卞竟嘱咐道:“卞公若是准备好,就和在下说,在下就护持您转世。” 死都死了,且见过了孙生,他最大的心愿已了,随时都可以去转世。但是在此之前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长青兄,您跟我来。”卞竟捉着孙生的手腕将他带到了他的墓前。“您如今这副模样,应当是那时....所致。本来那群宫卫并未将你的....和你的尸首放在一起,但是我跟在洒扫太监身后,悄悄将它捡了回来。” 他松开孙生,双手径直伸入那高耸的土包,如水中捞月一般,毫无阻碍地穿进了土包中,双手慎重地自坟冢中捧出一物。 昏暗的天空渐渐放了晴,一抹淡淡的曦光照在了两个轻盈的魂体上,也照在了卞竟手里捧的那物上。薄如蝉翼的物件被曦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像是状元冠上的珍珠,散发着莹莹光辉。 卞竟将此物庄重地递到孙生眼前,在他激动到近乎战栗的目光中,感慨万千地道: “如今,才终于是物归原主了。” 剑名为何 天衍归心门的少掌门雍熙男生女命,纯阴之体,与青云造化宗的少宗主叶卿云的纯阳之体乃是天生一对。两人年纪尚小时,各自宗派的高层就有意向让二人联姻。为了让两个孩子培养感情,还将他们一起送进了文道昌盛的大景朝‘鹤龄书院’,打算让他们走青梅竹马的路数。 可惜千谋万算的两家宗派高层没去过地球,要不然他们可能就会明白什么叫‘竹马打不过天降’这一至理名言。 这两个孩子的关系的确越变越好了,只是这方向有点不大对劲...... “姐妹!帮帮忙,求你啦求你啦求你啦~~”身材高挑的叶卿云拉着雍熙的胳膊撒娇打滚。长得人比花娇的雍少掌门铁青个脸,比水葱还嫩的手指尖毫不客气地揪住叶卿云的耳朵:“你管谁叫姐妹呢??告诉你,这个忙我是不可能帮的!没门!你想都别想!” 叶卿云被他揪得龇牙咧嘴,见他软硬不吃,脾气也上来了,一把挥开他的手,叉腰怒吼:“雍娇娇!” 雍熙不甘示弱,坐在轮椅上怒目而视:“叶大勇!” 两人你横眉,我瞪眼,均是气得不轻。 叶卿云和雍熙因为体质原因,生来就与常人不同。幼年时为掩天道,被宗门长辈倒着性别养,从小就拿着对方的乳名互相攻击。两个人都是命格颠倒之人,谁也占不到便宜。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互相揭起短来,那是斗个三天三夜也分不出个胜负。对方的痛处把柄都了然于胸,再争下去也没个意思。 雍熙寸步不让,一推身下轮椅,就往后滑了两尺,冷哼道:“哼,今天你就算给小爷下跪,我也不可能拿凌夷川的炼器术给申明舒那个冷冰坨子臭王八铸剑!你还想要小爷的纯阴之气帮你中和你的六丁神火?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雍熙说完就要走,被叶卿云一脚踩在了轮椅轮子上。 “姐妹,别这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帮他也帮帮我呗?”叶卿云深吸一口气,拉下脸央求雍熙。 雍熙恨铁不成钢,“叶卿云,我真想把你这脑袋拧下来,看看申明舒那个混账都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进去!”雍熙气得牙根发痒,咬着牙道:“他修的是无情道!无情道明白什么意思吗??就是心里压根儿都不会有你!” 叶卿云被雍熙一句话怼没了声息,半晌才干巴巴地问:“连你也觉得他是没有心的吗?” 叶卿云的声音很轻,轻到是被风托起来送到雍熙耳朵里的,不仔细听就像是一句自言自语的呢喃。 雍熙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过去的画面,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好似又回忆起了被剑锋架在脖颈的感觉,和申明舒那双冷漠又压抑的眼睛。他想和叶卿云说不是,但话到嘴边又想起来了别的什么,最后还是狠狠心,用力“嗯”了一声。 “那就别管他了!”叶卿云忽然干脆了起来,雍熙满脸‘你绝对在耍花招’的表情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叶卿云果然不负他所望,嬉皮笑脸地凑到雍熙身边,“你不帮他铸剑,替我修一修我的佩剑总成吧?” “我悄悄拿百相图给你放小蝴蝶,不让雍掌门看见!”见雍熙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叶卿云飞快地在雍熙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雍熙冷硬的面色在听到‘小蝴蝶’三个字的时候软化了一瞬,随即想起自己如今少掌门的身份,就又端起了架子,傲娇地哼了一声,道:“下不为例。” 看上去还是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只是那眼中暗藏的兴奋还是出卖了他。 叶卿云心里暗笑一声,小样儿,还拿捏不了你了? 雍熙在炼器方面的天赋比叶卿云强太多了,叶卿云的天赋似乎都点在勾心斗角和打打杀杀上了,对这些精细的活儿总是不得章法。 不到两个时辰,雍熙就推着轮椅走出了炼器室,他膝上横着一把如月如泓的银白色长剑,剑身上还篆刻着流云般的纹路。他面色不怎么好看,在叶卿云一脸笑容地过来接剑时,一把拍开了她的手。 “叶大勇!你敢耍我!” 雍熙一只手搭在剑柄上,面色冷得能冻死人。 “啊?我没耍你啊?我哪儿敢啊,我的大小姐!”叶卿云压根儿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还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你没有?”雍熙气得从牙缝里挤出话音,“我问你,这把剑是不是申明舒那个冰坨王八送你的?” “哈?你怎么知道?”叶卿云笑容一僵,是真有些震惊。 她想,这剑上连个名字都没有,雍熙又是怎么看出来是申明舒送的? “娘的!算小爷倒霉,你们这对狗男女竟然还真他娘的是两情相悦!”雍熙见叶卿云的惊讶不似作伪,心思一转就明白又是申明舒那个狗东西暗搓搓地在搞小动作,气得把剑往叶卿云怀里一扔,抱着胳膊不说话了。 叶卿云手忙脚乱地接住自己的剑,见雍熙气得脸都红了,知道他身体不好,收起剑连忙上去给他渡了道纯阳真气,一边握着他手腕渡气,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哄小孩儿一样地问:“怎么了,我的大小姐?别生气啦,你要是真烦他,我就替你去揍他一顿,给你出气好不好?” “出你个鬼!说得好像你能打过他似的!”雍熙毫不留情地戳穿。 “哎呀,现在打不过,不代表以后打不过嘛!实在不行,这样,你给我两个小川哥做的‘天雷地火珠’我去他们十里燕山炸了他的采月峰!”叶卿云冷冷一笑,神情不似作伪。 雍熙余光瞧到她的表情,自觉自己在叶卿云心里的地位还是高于冰坨王八,气顺了不少,哼笑道:“就知道嘴上说得好听,到时候见了人魂儿都给你勾走。” “那我真不真心,你还看不出来么?”叶卿云见雍熙消了气,笑眯眯地道。 “行了,知道你会拍小爷马屁了,平身吧。”雍熙哼哼两声,示意一直半跪着给他渡气的叶卿云可以站起来了。 雍熙自小那嘴比天外化玄铁还硬,指望他认真和你说几句软乎话是不大可能了。外人皆道天衍归心门的少掌门高贵冷艳,不食人间烟火。只有叶卿云清楚,这丫就是因为嘴太损,被他爹雍掌门强制要求公开场合少说话。 叶卿云总打趣叫他大小姐,是一点都没叫错。 见雍熙算是翻篇了,叶卿云心里一直硌着的那句‘两情相悦’搅合地她五脏六腑都发痒,她没忍住,小声问雍熙:“姐妹,你刚才说那什么....是什么?” “什么什么?你说人话!”雍熙听得一头雾水,翻了个白眼。 叶卿云有点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我...我是想问....你说的那个...两情相悦....哎!姐妹别走!” 叶卿云话还没说完,雍熙唰地一下调转轮椅,恨不得把轮子都搓出火星子了,风驰电掣地就往回走,那速度赶上在地球飙车了。 雍熙哼哧哼哧地转轮椅,白净的小脸气到扭曲,嘴里还喃喃自语着:“狗男女...不知羞....” 他不知道心里这股冒着酸味儿的火气是怎么回事儿,若是遇到如今的叶卿云估摸着会告诉他,他这就叫‘被秀了一脸’。 被秀到柠檬上身的雍少掌门只想远离叶卿云这个麻烦精,却被一股大力自背后拖了回去。 “叶、卿、云!” 雍熙不受控制地往回倒,气得咬牙切齿。 “哎呀,别生气嘛娇娇,你天天火气这么大,快赶上我的‘烈焰千山图’了。”叶卿云一边把雍熙给拖了回来,一边熟练地安慰。 雍熙被转着轮椅回来和叶卿云面对面,神情冷幽幽地看着她,像是冤死了几百年的游魂。 “哎嘿!又见面了!”叶卿云逗小孩儿一样朝雍熙一笑。 雍熙:“........”你是真的狗! “姐妹,说嘛说嘛~~~人家真的好想好想知道哟~~~”叶卿云掐着嗓子在雍熙面前撒娇,知道她本性的雍熙脸都憋青了。 雍熙:“........”我好想逃,但我逃不掉。 就在他快把木轮椅抠出一副江山图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大吼:“行了!我说!” 叶卿云一声令下,立刻恢复了正常,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雍熙看她变脸神速的样子:“........”申明舒是冰坨王八,你是黑心萝卜,真他娘的天生一对! 雍熙牙都快咬碎了,深吸了几口气,才神情诡异地开口。但是他一开口不是陈述句,而是一个疑问句。 “你这佩剑,有名字吗?” 叶卿云被问得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没啊,这剑上没刻名字,新的我还没来得及取。” 一提这件事叶卿云就来气,一般的剑在铸成之时,灵剑灵识初生,会与主人心神勾连,被赐下一个最合适的名字,也是铸剑者在铸剑之时倾注完全的心意后与灵剑共鸣而出的名字。 但是这把剑没有。 一般无名之剑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失去了灵气与主人的废弃之剑,被岁月消磨掉了剑名。而另一种就是各大宗门炼器师量产的低级灵剑,不需要起名字,都是剑分到低级弟子手里,他们自己拿真气去刻名字。 叶卿云一直以为这把剑是申明舒从他们十里燕山的藏剑库里随手挑来的低级灵剑。只能说十里燕山的铸剑之术属实上乘,连一把低级灵剑都能承载她凌厉纷乱的极情剑气,用了这么久才出现一丝裂痕需要修补。 听完叶卿云的说法,雍熙脸上的表情更诡异了,那是一种知道了秘密的暗爽,还藏着一丝解恨。 叶卿云一见他这表情,就知道怕是这剑名有什么古怪。她还没来得及问,雍熙就嘿嘿一笑,自语道: “申明舒,你也有今天。” 逐云问月 雍熙说完越笑越大声,给叶卿云笑得满脸不解。 雍熙笑够了,也不卖关子了,哼了一声道:“你这把剑有名字,叫‘逐云’。” “什么?”叶卿云眼神颤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东西,“你说它叫什么?” “逐、云。”雍熙咬着后槽牙,十分不甘愿地重复了一遍,怕叶卿云再问,还似笑非笑地加了句注解,“追逐的逐,你叶卿云的云。” 说完这句,雍熙像是被自己的想法肉麻到了,搓着胳膊无声地‘咦’了一句。 叶卿云召出刚被修好的佩剑,恍惚的目光落到刻着云纹的剑身上才缓缓聚焦。她抬手抚摸着剑身的纹路,一寸一寸,声音有些发飘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雍熙还以为她是在质疑自己的炼器术水平,骄傲地一扬下巴,一副‘还得是我’的表情道:“就你那点微末的炼器手段,这把剑落到你手里算是埋没了,要不是我在剑身的铭文里发现了暗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你这把剑的真实等阶和名字。” 雍熙洋洋得意地睨了叶卿云一眼后,继续道:“这把剑应该是申明舒自己炼的,用的也是凌夷川的手法。我当初就和凌呆子说了,不要把炼器术教给那个冰坨王八,他就是不听,哼...不过也幸亏他是用的凌夷川的手法,要不我也不会发现他在这把灵剑核心的铭文里动了手脚。” “叶大勇,你算是捡到便宜了,你这把剑是用剑骨剑心铸成的,我目前能测出来等阶是元婴境,但是这把剑是很罕见的可以跟随主人境界升阶的灵剑。等你突破了元婴境,到了化神,这把剑也会变成化神灵剑。嘿,他还在铭文里偷偷刻了这把剑的名字,也不知道是扒了哪个倒霉剑修的剑心剑骨给你炼的剑,不把名字刻在外面估计是怕人家的亲友发现,来找他寻仇吧。” 雍熙幸灾乐祸地一挑眉,余光却扫到叶卿云仿佛被震住了的神色,连忙补充道:“喂,叶大勇,你可给我有点出息,不能这点小恩小惠就让你感激涕零了啊!申明舒那个家伙就喜欢暗地里搞这些小动作,我今天把这些告诉你了,你也不许给我感动!依我看他就是在吊着你!” 雍熙语气恨恨,也不知申明舒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被他这么讨厌。 叶卿云耳边雍熙的声音早就模糊了,在她听见‘剑骨剑心’四个字的时候,她的脑子就像被一记重锤敲到震荡,嗡嗡作响。手里如臂使指,轻巧迅捷的灵剑此刻在掌心重若千钧。 雍熙不了解申明舒,但她不一样。霁月神君嫉恶如仇,怎么可能做出剥人剑骨练剑的事情呢?她手里这把剑的剑骨剑心是哪来的,已经不需要再追问了。 他哪里还有别的剑骨可用?他又哪里肯用别人的剑骨? “呵.....”叶卿云摸着手中剑发出一声冷笑。 这一声笑反倒是把雍熙笑得心尖一颤,他有些担心地问:“叶....卿云,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觉得好笑。”叶卿云眸光里没有雍熙臆测的感动,也没有兴奋,反而冷得像是淬了冰。 好笑?哪里好笑? 雍熙不解地歪了歪头。 叶卿云没打算解释。 她想,哪里好笑?哪里都好笑。 她笑那人反复无常,笑那人道貌岸然,笑他不知所谓,笑他口口声声要为无情道奉献终身,转头就挖了自己的剑骨给她铸剑。 她笑他无论心声如何,从不与她说,偏要她猜得焦头烂额、辗转难眠,心生余火时再一盆冷水给她浇灭。又要在这火苗奄奄一息的时候,再伸出自己一双肉掌去拢,去暖,烧干自己的心血再去唤醒这团火。 自找折磨,偏要拉上她一起万劫不复。 雍熙说的没错,他就是要吊着她。 此技拙劣,但是叶卿云已经被套了进去。 她长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她与申明舒相识十几年了,兜兜转转,分分合合,至今未曾得到一个结果。一厢情愿也好,两情相悦也罢,她从来不曾自那人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从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纯阳之命天生刚强,她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了一个人身上。若是不曾得知这把剑中蕴藏的秘密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她想借这个机会,去问一个一直在追寻的答案。 “雍熙,帮我。” 她双目灼灼地看向雍熙,这一次没有嬉皮笑脸,没有玩闹哄笑,只有一颗决然的心。 雍熙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在那目光下消融了。他无精打采地塌下肩膀,像是被打败了,叹气道:“好吧,说吧,你想干嘛?” 不是你想我怎么帮你,而是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叶卿云眸间神色温柔了一瞬,语气平静又坚决,只有四字—— “帮我铸剑。” .....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申明舒垂着嘴角蹲在墙边柱子旁。 申明舒委屈,申明舒好委屈。 他又不知道怎么惹了自己的宝贝,让她打坐醒来后就一直不理自己。他明明很听话,既没有玩儿火,也没有玩儿木余。小和尚安静地盘腿坐在塌上念经,他乖巧地坐在一旁听。为什么宝贝一睁开眼睛就不让他靠近了? 求抱抱,被推开。拉衣袖,被打手。求摸摸,直接得到一个白眼。 他好冤啊!!!! 孙生看着蹲在墙角面壁思过的玄衣身影,看着那魔气像爬山虎一样顺着墙根往上蔓延,有些担忧地皱起一对浓眉,小心地问:“宗主,夫..申公子这个样子不用管他吗?” 孙生根据叶卿云神色的变化纠正着自己的措辞,一边问一边给自己的主人添了杯茶水。如今找回了面孔的他已经不再是那副喜气洋洋的死板笑脸,他真正的长相十分周正清爽,浓眉朗目,气宇轩昂,笑起来十分有亲和力又不卑不亢,有意思的是他单侧还有一个酒窝,给这一身书生气的人添了几分亲切。 叶卿云接过茶水,顺势瞟了眼蹲在墙角长蘑菇的某人,无声一笑道:“不必管他。” 孙生刚要忧虑那攀涨的魔气,就见那魔气在叶卿云一瞟之下哆嗦了一瞬,随即就又默默地往源头处爬了回去。 孙生微微咋舌,暗道自己不该质疑宗主的御夫之术。这个家,果然还是宗主说了算的。 他的惊讶只维持了片刻,就继续给叶卿云汇报起了正事:“宗主,卞斯要我代他谢过宗主大恩,前日我已经领他去见了思成夫妻,他们二人在宗主的帮助下投胎成了兄妹,一胞双生。他们的父母是来赵国经商的中州商户,待死潮退去后就会带着他们回到中州。中胜州安稳富贵,应当能一生顺遂。” 叶卿云抿了口茶:“卞斯人呢?” “文素按您的方法将气运渡给了父母一缕后就一直在修行您传授的功法,只是.....”孙生欲言又止。 叶卿云:“只是什么?” “只是他因为这几日一直没有气感,且觉得是由于他的缘故才致使宗主追丢了林然,因此无颜面对宗主,正在家中闭关修行之中。”孙生面带愧色,好像没炼出气感的是他本人一般。看起来是真的对卞斯这个故人之后很上心。只是一个七旬老人追着一个俊朗青年叫叔父,实在是怎么看怎么违和。 叶卿云笑了笑,让孙生替她转告卞斯不用心急。 旁人不了解卞斯的情况,她这个上古修士,尤其是青云造化宗的修士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第一次见到卞斯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了他的古怪,那时她追着气运光柱,还以为是林然,与孙生双双到达后,就见到正拎个麻绳四处找地方上吊的卞斯。他那绳子挂在哪儿,哪儿就会出现意外,先是树枝断了,砸伤了冷眼旁观的猎户,还顺带把离他脚边不远,随时有可能掉进去的猎坑给刮开了草枝覆盖,无意放走了猎户捕来的猛虎。 后是那猎户心有不甘,放任他去死,结果转头就掉进了猎坑。再之后是那被断裂的大树砸死的老虎,死不瞑目的样子到现在都让人记忆犹深。叶卿云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和孙生先后假意对卞斯痛下杀手,果然引来奇怪的意外。这一系列的事情终于让叶卿云确定,卞斯就是青云造化宗的典籍里记载的,十大气运体之一的—— 天命长生。 据典籍中记载,当天地浩劫之后,天地间灵气崩毁,气运倒转,就会应运而生许多命格奇特,气运特殊之人。而这些气运特殊之人又以十大气运之体为最。天命长生正是排行第五的气运之体,有此气运之人,非天意不能抹杀。 简而言之就是,除非是天要你死,不然你不止死不了,而且谁想让你死,谁就倒霉,你想自杀还会连累别人。 所以卞斯挂树树倒,落坑坑塌,怎么都死不了。 林然之所以突然失踪,很有可能就是撞到卞斯自杀,无意间做了什么才会突然消失。且据卞斯所言,他在遇到猎户之前本想撞树而亡,却无意中撞上了一抹流光,被弹飞了出去。但是等他再睁开眼,又没有任何发现,他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叶卿云猜测,他撞上的那抹流光应该就是正在逃跑的林然。 林然也真是倒霉,这得是什么运气才能撞上个‘天命长生’之人,还被一个头槌不知撞去了哪里。 不过据她推测,能使人突然消失的东西只有三种,一是迷阵,二是秘境无意开启的禁制旋涡,三就是空间裂缝。 空间裂缝基本可以排除,此间世界如今能打开空间裂缝之人不足十位,且空间裂缝若开启,四周所有一切都会被吸噬进去,卞斯不大可能幸免于难。至于迷阵,叶卿云虽于炼器一道没有什么天赋,但在阵法上只能说是较之当初惊才绝艳的雍熙稍逊一筹,她神识所过之处,并未发现有迷阵出现。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林然落入了一处秘境之中。 而赵国正巧有一个即将开启的东海秘境,这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一起。 “所以,宗主觉得,那林然是意外先行进入了东海秘境之中?”孙生蹙眉沉思。 叶卿云点了点头,“这个可能性,我有八成的把握。秘境开启之前会产生空间动荡,将一些相距秘境不远的人意外吸入的情况,古往今来有不少案例。尤其是这次被八方关注的东海秘境,绝对不同以往,出现这种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若想要找到林然,东海秘境就是最有可能的地方。”叶卿云断言道。 孙生知道叶卿云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他朝叶卿云一拱手道:“劳烦宗主为属下费心,其实属下只要知道那人不会有好下场就足够了。并不执著于亲手报仇。属下瞧那林然好似对他恨之入骨,想来落进林然手里,他定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如此就足够了。” 叶卿云点了点头,但是心里还是将找林然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无论如何,总要确认那国师的死活,才能彻底抚平孙生的心结。 “对了,”孙生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一肃,“宗主,那天恒宗的使者,算算日子,应当明日就要达到了。” 像是映衬孙生这句话一般,窗外的天空骤然炸开一朵朵烟花,发出震耳的声响。 人未至,声势先起。 叶卿云望着五光十色的烟花,眸光沉沉。 她目光的方向,极目眺去,正是一片死寂的无欲之海。 此时无欲之海的上空,一艘白玉楼船正破空而来,无欲之海的海面上死气蒸腾。无数狰狞的黑气化作一张张悲泣嘶吼的鬼脸,朝天空的楼船伸出挣扎的手。黑烟凝聚成一条条黑色飓风,卷着海浪将楼船包围。 但那恐怖的死海飓风却撼动不了那笼罩楼船的璀璨光罩丝毫,冤魂们呜咽着,不甘地落回了海里。 “哼,不知死活。” 楼船甲板上,一个一身锦衣,头戴玉冠的男子摇着手中的折扇冷笑道。他的眉毛十分尖细,配上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显得这人有种高高在上的刻薄。他看着死海里呼啸的死气,像看一堆臭虫。 “瞧你,又和一群死物置气。”他身旁站着一个妩媚的红衣少女,少女容貌极其妖娆动人,一身红裙轻纱,自腰间掐出了一个令人心驰神遥的纤细弧度,柔软的水蛇腰不盈一握。她手腕与脚腕都系着金色的铃铛,随着她拨弄头发的动作发出撩人的声响。 “明俊,你可别忘了长老交代的正事。”女子素手纤纤,朝身旁男子的胸膛一抚,那高傲男子的神情立刻软化,叠声告饶道:“哎呦,我的红腰宝贝儿,瞧你说的,我哪敢啊!” 这男子一动,就露出了他系在侧腰的长剑,银白色的长剑莹莹生辉,剑锋虽然入鞘,但是剑柄上隐隐能看到淡淡的云纹。 毕红腰娇笑一声,白皙的指尖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滑,一点点滑到了他的剑柄上。明俊被她撩拨的骨头都酥了,神情迷离,完全没注意到毕红腰一直拿指尖摩挲着他剑柄上刻着的‘逐云’二字。 “这次我们来,就是为了让你我的佩剑能够彻底认主,这些日子你最好抓紧时间祭炼一下,不要等秘境开启之时,剑不趁手。”毕红腰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句,她侧身一转,腰间挂着的另一把剑也映入了明俊的眼帘。 毕红腰的剑和明俊的剑看着像是一对,样式与长度都极为相似,只是明俊的剑上刻着云纹,而毕红腰的剑上则刻着月纹。 明俊听话地连连称是,毕红腰这才满意地收回手,指尖不经意地搭在自己的剑上,指腹抚摸着剑柄上刻着的剑名篆字。 那篆字字迹清秀,却笔画硬朗,与剑身浑然一体般刻着两个字—— 问月。 是他 天恒宗的玉楼船到达率城港口时,整个率城都沸腾了。欢呼声像是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混杂着烟花绽放的声音,击鼓奏乐的声音,震耳欲聋。 天恒宗的弟子在一对气势不凡的男女的带领下凌空踏步,步步生莲地走进率城。他们还带着一队侍女小厮,皆身着锦衣,手捧花篮洒下一捧捧花瓣,端的是一副仙人做派。 地面的人群激动不已,有的跪地痛哭,俯身去亲吻落在地上的花瓣,有的打作一团在争抢一朵还算完好的花。状若疯魔,却个个透着狂热的虔诚。 赵国的皇帝才年过而立,却大腹便便双目浮肿,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他在宫人的搀扶下跟在沧海宗潘斌宗主的身后,站在请仙台顶层的露台上,望着远处凌空而来的一行人,眼中满是激动和向往。 叶卿云隐藏在迎接的人群中,只有她和申明舒两人,站在角落里冷漠地看向远处做作地放慢脚步,纷纷扬扬漫天撒花的天恒宗众人。 真是好大的排场。 叶卿云心中嗤笑一声,她未曾放出神识,甚至通过云月契将她和申明舒的气息都压制到了元丹境以下,混在各宗各派里,极不显眼。她内心有自己的衡量,天恒宗来人不知修为几何,若是贸然露出实力,万一被发现就会处于劣势。如今敌在明,我在暗,自然是要按兵不动才好。 叶卿云冷静地抱臂而立,整个人都藏在申明舒高大的阴影里。 但很快,她眼中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恭迎天恒上宗圣子圣女大驾——!!!”沧海宗那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在场所有人都拱手弯腰,低着头迎接天恒宗的人到达露台。 叶卿云仗着自己的息云敛气术出神入化,拉着戴着面具的申明舒躲在角落,像是融进了墙角。正漫不经心地往来人那儿瞧,目光在触及领头之人时却忽然巨震。 毕红腰和明俊衣袂翩翩地携手跨进露台,他们身带香风,脚踩云气,落在地上时还真有点仙人气派。他们高高在上地看着在他们面前俯首低头的众人,像是见惯了这场面,明俊懒洋洋地抬手,“都起吧。” 叶卿云藏在人群最后,一双眼死死盯着毕红腰和明俊腰间的长剑,手紧攥成拳,青筋毕露。 逐云问月!! 是她的逐云问月!!! 叶卿云看着熟悉的灵剑,几乎快控制不住体内躁动的极情剑气了。 不可能,这两把剑不可能一起出现! 叶卿云在心底疯狂呐喊。她骤然转头看向身旁的申明舒,心如刀割。 问月剑当年,在她面前被亲手折断碾碎,一如她被践踏的心意,是使她和申明舒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如今问月剑就在眼前,那熟悉的灵剑波动,让她根本无法自欺欺人地说这剑是赝品。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在瞒着我??? 叶卿云喉间都尝到了血腥味,她咬牙忍耐,内心更坚定了要替申明舒恢复神识的决心。她要亲自质问他,究竟都瞒了些什么! 无人发现角落处的暗潮汹涌,毕红腰言笑晏晏地和沧海宗宗主攀谈。 潘斌虽然年长,但是修为可远不及毕红腰和明俊,更遑论眼前之人乃是九宗之首天恒宗的人。他一脸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生怕自己哪句话没说对惹了这二位使者的不快。 他有这番眼力,那赵国皇帝可没有。许是因为他接触的修士都是像国师那种贪图人间享受的,在他眼里,修士都是可以用荣华富贵打动的人。他打小就长在国师跟前,是个完全的傀儡皇帝,除了国师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以外,他只知骄奢享乐。见识浅薄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九宗六门十二派,只隐约听说这天恒宗是比合欢宗稍微大一些的宗门。 那国师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自然不可能对他说实话。平日里将自己元神境的修为大吹特吹,让皇帝以为他已经站在了修真界的顶尖。本来这国师的算盘打得很好,天恒宗的使者由他和沧海宗宗主迎接,那皇帝压根儿没机会看到他卑躬屈膝的模样,因此他根本没和皇帝透露过来人的身份背景有多么可怕,让皇帝只以为是和合欢宗交好的宗门派来使者交流罢了。 加之沧海宗本就只是个中等宗门,宗主潘斌平时见到国师也很客气,所以赵国皇帝一点也没对他如今战战兢兢的表现产生怀疑。国师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遇袭,无法迎接天恒宗使者,而此前他为了装逼忽悠皇帝导致的信息差所埋下的隐患,终于在这好色皇帝见到毕红腰的一刻引爆了。 “这位仙子姿容出众,身段妖娆,寡人一见倾心。寡人有意纳仙子为妃,封号仙妃,不知仙子可喜欢?” 赵国皇帝看着毕红腰那玲珑的身段,一双满是淫.色的眼睛简直快粘上去了。他素来骄奢跋扈,被国师等人养成了一个铁废物,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只要成了自己的妃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比当个清修的修士要快活么?所以他从没想过会有人拒绝。 他这话一出,就像是在人满为患的露台上炸了一道惊雷,满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那不知死活的皇帝还以为是他们被他的帝王威严和大手笔震住了,一双油腻的胖手背在身后,腆着肚子,骄傲地眯起了自己的绿豆小眼。 殊不知,他们只是被他找死的行为吓到了。 潘斌的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他面色惨白,连眼珠子都不敢往身旁这个口出狂言的皇帝身上挪动一分。他不动声色地和皇帝拉开距离,向毕红腰和明俊传达了自己绝对和他不熟的意思。 汗水沾到了睫毛,潘斌也不敢伸手擦,他大气都不敢喘地偷瞄明俊和毕红腰,果然自明俊那刻薄的眉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毕红腰听了这皇帝胆大包天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儿的笑话,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半个身子都挂在了一旁的明俊身上,娇声道:“俊哥,他要纳我做妃子呢,红腰好心动啊!” “你说....”毕红腰捻着明俊一缕头发,拿指尖轻点他的胸膛,玩味地拉着长音:“我要不要答应呢?” 明俊没说话,只冷冷一笑,他看皇帝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死在脚边的蚂蚁。他眉角眼梢尽是张狂,一只手猛地搂住毕红腰的水蛇腰往自己怀里一压,另一只手顺势抽出了毕红腰系在腰间的‘问月剑’。 毕红腰趴在他怀里,毫不反抗地任他抽出自己的佩剑,一双妩媚的眼睛和他一起看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帝,眼中满是即将见血的兴奋。 被两股可怕的杀机锁定,这时哪怕是再傻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 赵国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了惊惧,他噔噔噔朝后猛退了几步,撞上了自己守卫坚硬的铠甲。然而现在才知道怕已经晚了,明俊阴冷的目光如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他一点都不着急,一寸寸地将问月剑抽出,似乎很享受别人在他面前垂死挣扎的感觉。 皇帝那肥胖的身材挡住了不少视线,他这么猛一后退,就露出了正往外拔剑的明俊。 周围修士都暗暗往后撤,生怕被盛怒的使者们波及。 而一直挡在叶卿云半身前,无声无息的申明舒却像是闻到腥味的狼一般。陡然将视线转向了明俊。 或者说是明俊握着剑的那只手。 漆黑的眸中,那死寂的冰冷像是被倒进了岩浆般骤然沸腾,他死死盯着明俊手中的问月剑,一丝血光渐渐自眼中浮现。 正如猫戏老鼠般看着皇帝的明俊忽然鼻翼翕动,这微小的动作只一瞬,却让他细长的眉毛瞬间皱起。“有臭味。” “死物的臭味。” 明俊眼中燃起兴奋又厌恶的光,他握着剑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毕红腰听到他的声音后,漫不经心地朝场间扫视了一圈,淡淡地问:“别又是御尸宗的人吧?” “不,不是。” 明俊的声音带着诡异的亢奋,像是魔怔了一般,“是他,是他的味道。” “嗯?”毕红腰突然来了兴致,她似乎知道明俊嘴里念叨的‘他’是谁,问都不问就开始在场中仔细搜寻了起来。 叶卿云握着申明舒手腕的掌心渗出了汗水,她从毕红腰二人进了露台,注意力就一直挂在他们那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控之中,在发觉明俊的异样后,叶卿云心里就咯噔一下,隐约察觉了不妙。 但是现在若是轻举妄动,就会直接暴露在这二人眼前。 叶卿云必须要说,她对上这两个人,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 这两个人身上的气息皆是..... 归一境。 万年后的修真界,归一境之后就是飞仙境,也就是白日飞升。叶卿云不清楚眼前两人的修为比之她前世化神境修为相差几何,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刚结丹的自己对上他们,等同于送死! 还是毫无悬念那种。 这也就是她为什么暂时没有考虑夺回佩剑的原因。 但是她不想轻举妄动,有人却已经按捺不住了。 就在明俊因为发现了自己更感兴趣的东西,打算先一剑捅死赵国皇帝再慢慢找的时候。叶卿云身旁的申明舒突然不顾她的阻拦,玄衣身影如一道离弦之箭,飞射向正在行凶的明俊。 目标—— 问月剑! 只此一轮月如钩 见到有人向自己袭来,明俊不怒反笑。他反手就将问月剑插回了毕红腰的剑鞘中,转而拔出自己腰间的‘逐云剑’,银白的剑锋如一道流星,“锵”的一声与申明舒掌间的魔气相撞。 一黑一白两道气息相撞,迸发出了庞大的威压,四周修为较低的修士直接被压趴在地,动弹不得。 请仙台顶层的地板墙面都在这声撞击中摇摇欲坠,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申明舒虽然带着面具,但是明俊好像认出了他一样,他嘴角扯出一抹疯狂又扭曲的笑容,隔着银白的剑光像是择人而噬的厉鬼,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好久不见啊——” 叶卿云瞳孔一缩,顾不上什么布局与暗手,直接唤出擎天剑朝已经战到一起的二人冲了过去。 一道红衣身影不偏不倚地挡在她身前,与此同时,明俊那拉长的声音终于说完了后半句。 “冼扬。” 哈??? 叶卿云冲到一半的动作因为这个名字顿了一瞬。 好久不见....冼扬??? 冼扬是谁啊?? 叶卿云蒙了,不过只心念一转就反应了过来。 淦啊!搞了半天是你这瞎子认错人了啊!!! 叶卿云吊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不少。她还以为这两个天恒宗的人是认出了申明舒,却没想到这两个人是干脆认错了人。 这样也好,反正申明舒也不会出声否认,将错就错。 叶卿云这般想着,毕红腰的剑光已经到了眼前,她连忙抬剑格挡,却被澎湃的剑光逼退了半步。 叶卿云心中一沉,极情剑气在剑锋缭绕。 果然实力还是太过悬殊了。 申明舒本身在没被云月契压制住的情况下,修为全放就是他前世渡劫期的实力。所以即使被压制了修为,他那渡劫期的魔尸之体也能和明俊斗上一阵。 可叶卿云就不一样了,她是转世之身。除了脑子里的知识和鸿蒙肇判图,她可是半点修为都没带过来。这辈子修炼到什么境界,肉身反应就是什么境界,这也是她强大的神识与肉.体不合,导致她越阶战斗后一副病秧子模样的根源。 也正是因为灵肉不合,所以叶卿云从未怀疑过为何自己如今修炼时会频繁进入梦境。 眼前的毕红腰明显都没使出几分力,看她那游刃有余,眼角带笑的模样,就知道她压根儿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叶卿云视线扫过她手中的问月剑,握剑的手紧了紧。 一旁的明俊已经打嗨了,亢奋地像是喝了十几坛陈酒。他一边打一边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哈哈哈哈,冼扬,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副藏头露尾的模样,你的剑呢?” “断了是吧!” 明俊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回应,自己自说自话地念叨着: “啧啧,真可怜啊,从天恒宗首席沦为魔尸的感觉一定很痛苦吧。” “痛苦就对了!哈哈哈哈哈!” 申明舒哪会理他,自动过滤了他的废话,抽身要走,却被明俊牢牢拦住,不能转身去帮叶卿云。 他本来的目的就是问月剑,如今问月剑不在明俊手中,叶卿云还遭遇危险,申明舒的耐心已将快到了极限。 叶卿云这边已经生了背水一战的心思,申明舒贸然动手,眼下已经无法善了了。她手腕一转,擎天剑在她手中划开一道刺眼的弧度。剑锋闪烁着夺命的锋芒,直取毕红腰的咽喉。 毕红腰冷哼一声,却朝后飞退。她身后天恒宗的弟子瞬间自她身后冲出,朝叶卿云杀来。 叶卿云见一群人朝她扑来,手里剑式不得不收势护于身前。本是一对一的场面,在毕红腰这一退之下,瞬间变成了她被天恒宗弟子包围。 叶卿云眸色沉沉,心道这毕红腰果然聪明,不似那明俊一般莽撞,即使有能力杀了她也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动手,而是让其他人替她出手。只一招逼退了她又毫不恋战,这样既隐藏了实力,又在旁人眼中留下她深不可测的印象。 不过唤人这一招,反而正中叶卿云下怀。这群人里,修为最高也不过通玄境初期,叶卿云佯装不敌,且战且退,朝着申明舒的方向挪动。 申明舒这边早杀红了眼,指尖厉风在空中落下发出气爆之音,每往前一寸,都朝着明俊的心脏抓去。只可惜明俊毕竟有武器在身,手中逐云剑的剑光将他密不透风地裹住,玄气与魔气激荡,将周围家具摆设尽皆震毁。 此时场中所有非天恒宗的人都退到了请仙台的边缘,甚至有不少修为低微的已经趁乱下了楼。毕竟想要巴结大宗门,也得先留住命在。 赵国皇帝早在申明舒横空杀出时就带着侍从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他尝过命悬一线的滋味儿,哪里还敢再靠近天恒宗的人。 反倒是沧海宗众人因为不得已的原因不敢离开,在宗主潘斌的带领下靠着露天边缘,紧张地盯着眼前的混战。 刚从战场抽身的毕红腰视线意味深长地朝沧海宗一扫,这一眼登时看得潘斌头皮发麻,他本不欲掺和进他们天恒宗惹来的纷争,但若是袖手旁观,怕是会被记在账上。潘斌咬了咬牙,正准备加入战局,才抬起腿就被自己儿子拉着袖子一把扯了回去。 他顿时转头怒瞪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却见潘裘面色惨白,满头大汗地朝他摇了摇头,眼神是少见的认真与坚决。潘斌愣住了,忽然想起儿子那奇异的天赋直觉,正是因为潘裘的这一直觉,帮他们沧海宗险而又险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 潘斌顿时犯了难,天恒宗的人不是好对付的,若是惹怒了他们,只要人家动动手指头,他们这种边陲小国的宗门就会毫无悬念地灰飞烟灭。可若是不信潘裘的直觉,贸然冲上去,万一这看着不自量力的两个修士其实是隐藏的高手或者大宗门弟子,那他.... 潘斌脸色阴晴不定,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上前帮忙。他也有自己的考量,纵使这一男一女有再大的背景,那也大不过九宗之首的天恒宗,至于隐藏修为....潘斌看了看和明俊僵持不下的申明舒,又看看被天恒宗弟子包围,打得捉襟见肘的叶卿云,怎么也看不出这两人哪里隐藏了修为。 潘裘太了解自己父亲了,一见他那犹疑的神色,就知道他这纠结半天后总选错路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心头发沉,想着,他也太难了,摊上这么一个爹,沧海宗的重担只能扛在自己脆弱的肩膀上了! 他本来没想透露叶卿云的身份,是的,他已经认出叶卿云了,即使她现在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都有了细微的变化,但是他潘裘认人,只靠直觉,且从未出错。在他心里,叶卿云还是那个秘境中万剑飞龙的制造者,一个深藏不露的飞仙境大能强者。 于是他示意自己顽固的父亲附耳过来,潘斌虽然心中已经下了决定,但还是顺从地靠了过去,打算听听儿子想说什么。然而潘裘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潘斌面色大变,顺势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决定。 飞仙境!那可是飞仙境啊!! 整个丹霞大世界的修真者捏在一起,也不过寥寥几人的飞仙境啊! 这种强者,不要说是想杀了他,灭了他的宗门,就是想要毁灭他们整个南闵州,也不过一巴掌的事儿。 潘裘冷汗涔涔,抬起的脚不止收了回来,还护着宗门众人又往后退了几步。被记恨就被记恨吧,大不了赔些宝物,破财免灾,这要是掺和进去,可就不是出点钱就能了结的了。 毕红腰微不可查地一挑眉,余光又饶有兴致地看潘斌纠结挣扎最后放弃的样子,也不在意他不出手相助,毕竟他们天恒宗本就没指望这沧海宗做些什么,他们只不过对沧海宗的某样东西感兴趣罢了。 不过.....毕红腰好奇的目光在潘斌身后的潘裘身上游走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兴味的笑,她刚才听到了什么?飞仙境? 毕红腰的目光又转回了正在和门中弟子周旋的叶卿云身上。 这一看之下,还真让她看出几分门道,这女子的剑法....倒是有几分眼熟,好像是.... 毕红腰的眼睛倏地一亮,她突然拔剑俯冲,红色的剑光缠绕在雪白的问月剑上,剑光犀利锋锐,带着剑身响起阵阵嗡鸣,径直穿过人群,砍向叶卿云握剑的右手。 不好!她怎么又杀回来了? 叶卿云本就在围攻中靠自己卓越的剑法和演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眼下这剑光来势汹汹,她若不使出全力,怕是要遭! 这剑光恶毒,不奔那致命之处,只往她握剑的右手攻去,这毕红腰的目标——是她的擎天剑! 叶卿云眸光一狠,不再留手,极情剑气压缩到极致,脑中万物轮回剑图猎猎作响,光芒大放。图中盘膝而坐的青衣身影好似活了一般,发丝被风卷起,似乎随时都能睁开眼睛。 璀璨的剑光与剑身处融合成耀眼的白色,剑锋一挥,数不清的万道剑光顿时自剑刃处崩裂四散,如万千流星于天宇划下。 万境春生剑第一式,登云摘星辰! 恐怖的剑光如雨,轰然落下之时无声地带走了几名修为低微的天恒弟子。毕红腰听着耳中同门的惨叫声,眼中不止没有悲痛之色,反而满是兴奋。她红色的剑光被剑雨削成了碎片,却不怒反笑,她也抬起剑锋,凌空一劈。 凝实的红色剑光如细丝般自问月剑上荡开,瞬间化作漫天剑雨,与叶卿云的剑光斗在一起,极为相似的两招剑法互相抵消,红色剑光仗着修为压制,残余的剑光在半空再度凝成一柄小的问月剑,朝叶卿云斩去。 怎么可能! 叶卿云震惊地看着毕红腰使出和‘登云摘星辰’几乎一样的剑招,满眼不可置信。但是形势危急,她只惊讶了一瞬,就立刻抬剑,第二招顺势而出。 如稚童挥剑,却于返璞归真处湮灭一切来敌。 万境春生剑第二式,人间寄百年! “咦?” 毕红腰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看着被剑气消融的红色剑光,不由得一愣,莫非是她猜错了? 叶卿云自然没有错过毕红腰的声音,她心思百转,似乎猜到了什么,于是下一式剑招再变。 被凝成乳白色的剑光自空中斩开一道半月状的波纹,波纹处强大的剑压顺势朝四周扩散,巨大的威力甚至卷起凛冽的罡风,连一旁和申明舒斗到不可开交的明俊也被这剑气吸引,发出一声惊叫:“这不是...” 他的话音被淹没在了凄厉的风中,庞大的剑压将周围的空气都抽干了,场中的惊叫声,痛呼声,风声,撞击声,最后都归于无声。 天地间,只剩下那一弯如月剑光。 落月垂星剑第七式—— 月如钩! 夺剑者,杀 申明舒剑法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冷淡简洁。在万年前人人七个字起步的剑招里独树一帜。 落月垂星剑作为申明舒早年成名的招牌剑法,就没有一招的名字是超出四个字的。但是越是简洁的名字,威力越是不凡。 弯月形的剑光让毕红腰神情一凛,她终于开始认真了起来。问月剑上红光闪烁,像是在银白的剑身上披了一层红纱。她看着朝她袭来的剑式,胸有成竹般抬剑,一道几乎与叶卿云一模一样的弯月形剑光直奔叶卿云的剑招而去。 叶卿云疾步后退,不远处剑招相撞,激射出刺目的光。她微微眯起眼睛,在这一招的试探之下,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毕红腰会落月垂星剑! 落月垂星剑法的第六式本就是自沈清河的‘登云摘星辰’衍化而来,两招剑法极为相似,但也只有这一招相似。所以当叶卿云使出第二式‘人间寄百年’时,毕红腰才会惊讶出声。因为落月垂星剑里并没有这一式。 现下又是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招‘月如钩’.....这天恒宗到底是如何得到的申明舒的剑法? 看来妙智的推测果然没错,申明舒的事果然与天恒宗有关。 战局上剑光缭乱,叶卿云与毕红腰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斗在了一起。一招招几乎完全一致的剑法在露台上迸射出可怖的剑风,剑风所到之处如万剑劈砍,混着隔壁申明舒和明俊的玄魔二气,直接冲天而起,将请仙台的屋顶‘轰’的一声绞成了碎片。 靠近露台的沧海宗众人直接被掀飞了出去,还好潘斌手疾眼快,招出一个巨大的紫檀葫芦,将一众门人弟子捞到了葫芦上。屋顶的碎片四处飞溅,请仙台下的城中民众吓得惊声尖叫,夺路而逃,方才还热闹至极的大街瞬间一片混乱,踩踏不绝,哀叫四起。 潘斌心有余悸地将最后一个弟子捞上了葫芦,御使着葫芦朝远处退了退。 此刻请仙台上光芒刺眼,纠缠在一起的剑光魔气已经分不出来阵营。 试探到答案的叶卿云不再留手,极情剑法挥洒而出,一式‘扶摇怒上九重天’斩断了毕红腰细密如雨的剑网,腾身而起,直冲明俊而去。 申明舒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获得问月剑。他见叶卿云朝他跑来,压制在体内的云月契有一瞬间的松动,手腕上剔透的一心念珠,二十二颗珠子突然黑了一颗。他眼中血光一闪而逝,手中黑气凝成猛虎,朝持剑的明俊一声咆哮。 滔天魔气顿时自虎口喷涌而出,瞬间将明俊吞没。 “俊哥!”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激怒了毕红腰,她娇叱一声,化作一道鲜红遁光,凛冽剑气直追叶卿云后心。 就在剑气已经划开叶卿云背后衣物,露出一抹雪白脊背时,一只魔气腾腾的手忽然紧紧握住了剑刃。暗红色的血顺着剑身滴下,叶卿云猛然回身,一道璀璨剑光斩向了毕红腰的咽喉。 电光火石的一刹,毕红腰神色突变,眸光狠厉,不顾斩向喉咙的一剑,全力夺回问月剑。她一身玄气倾注于问月剑上,归一境的强大修为再无遮掩,剑锋硬生生拧开了申明舒的掌心,朝着他的胸口狠狠刺下—— 一剑穿心! 熟悉的长剑带着雪亮的锋芒贯穿了冰冷的胸膛,不知是云月契的作用,还是什么,这凶狠的一剑仿佛不是刺在申明舒的身上,而是穿透了叶卿云的心脏。 叶卿云瞳孔一缩,她的整个世界都好像被抽离了,五感尽丧,只能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时间好像静止了,叶卿云握剑的手在颤抖,她眼中一无所有,只有那一把贯穿了申明舒的长剑。 “问月——!!!!” 一声凄厉的嘶喊响彻云霄,毕红腰手中的问月剑忽然变得滚烫,像是注入了地狱的岩浆,灼热的剧痛让她不得不放开了手。与此同时,那斩向咽喉的剑气也已经割开了皮肉,直接将毕红腰的头身一分为二。 娇媚的头颅像是一个被踢飞的西瓜,沾满鲜血地滚到了刚刚挣脱魔气束缚的明俊脚边。 然而方才还和毕红腰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明俊却看也不看脚边的头颅,只疯魔般盯着贯穿申明舒胸口的问月剑,怒吼道: “夺剑者,杀!” 他手中逐云剑剑锋一转,澎湃如浪潮的剑气呼啸着化为一条银龙,朝叶卿云二人杀来。 叶卿云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申明舒,一手抬剑。她此刻神情极其诡异,双目空洞如同失去了魂魄,一丝微不可查的魔气在她的瞳孔中闪现。这一缕魔气支撑着她透支的身体,使她如提线木偶一般转动剑锋。她手中彩霞般的极情剑气越来越浅,直至无形。 面对眼前咆哮的剑气化龙,叶卿云像是丧失了斗志,缺口的擎天剑如凡铁般直指龙口。却在那剑龙张开大口,即将用口中的剑网将他们绞碎之时,一点如拨云见日的耀眼光芒自剑尖处猛然绽放。 刹那间,天地俱静。 远处震惊地看着他们比斗的修者们像是石化了一般,天空飘过的云停了,呼啸而来的剑龙停了,奔跑踩踏的民众停了,滴落的水停了,振翅的鸟停了,只有叶卿云还在动。 恐怖的剑光撕开了空间,一道道令人心悸的裂缝凭空浮现在请仙台周围。裂缝里悄然无声,可怖的黑色像是亡者的眼眸,注视着不该回返的凡间。 明俊想动,甚至想尖叫,但是他除了能听见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跳声以外,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剑法?? 为何他从没见过?? 明俊内心狂吼着,他神色狰狞,目眦欲裂地看着远处飘然而立的白衣女子,他无声地喝问着——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然而没有回音,只有一道摧枯拉朽的剑光,在他充血的目光中,将将斩落。 极情剑法,七苦式第六剑—— 可堪生离别! “轰——” 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响后,高耸入云,巍然屹立的请仙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数胆丧心惊的目光中轰然倒塌。 十九层玉楼,无数奇珍异宝堆砌而成的请仙台,就在这一剑之下化为残垣断石,一地废墟。 漫天尘土扬起的烟雾中,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划开了寂静—— “不好!快救人!” 潘斌第一个回过神,火烧眉毛般带着众弟子冲向了那片废墟。他心急如焚,大袖连挥,真气如扫荡般将一片片断梁碎石扫开,急切地找寻着毕红腰与明俊的身影。 他焦急的身影在废墟上转来转去,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满头大汗滴落在废墟的尘土中,他却连擦拭的时间都没有。 这可是天恒宗的圣子圣女啊!若是死在他们赵国,别说他沧海宗,整个赵国修真界都要给他们二人陪葬! 旁边其他的修士也在潘斌这一声大吼中回了神,连忙上前帮忙。一时间倒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般庞大的废墟,若是凡人来找,怕是半个月都未必能把人挖出来。但是修士毕竟是修士,两个时辰后,一个修士忽然惊呼道:“找到了!圣女大人在这!!” 那修士手拿一个灵光灿灿的宝铲,三两下自废墟底下挖出了一个无头的红衣女子。 潘斌第一个火急火燎地凑上前来,一见毕红腰头身分离的‘尸首’,吓得两股战战,面色煞白,要靠身后的潘裘扶着才没一屁股坐倒在地。 完了,死了一个。他这下该如何向天恒宗交代啊?? 潘斌两眼一黑,就要晕死过去。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细弱的女声:“还不快把本圣女的头颅找回来?” 这句幽幽的话吓得潘斌一个激灵,他一睁眼,就看到毕红腰无头的‘尸身’站了起来,还姿态颇为妩媚地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她颈间的血迹尚未干涸,顺着雪白的脖颈滑落胸口。这画面,看得人不寒而栗。 周围参与挖掘的修士都吓得一动不动,毕红腰冷哼了一声,“都愣着干嘛?还不快动手!” 这一声冷哼惊醒了众人,无论是脑子清没清醒,都在这一声令下中低头奋力挖掘。 终于又在半个时辰以后,一个女修士灰头土脸地捧着一个沾满灰尘与血迹的头颅,恭恭敬敬地捧到了毕红腰身前。 毕红腰嫌弃地‘啧’了一声,一个除尘诀落到自己的头上,这才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颅,按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周围人都被这渗人的画面弄得心头恶寒,这时,明俊也被人挖了出来。他手里还握着逐云剑,双目圆瞪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他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将他上半个身子几乎都打了个对穿,五脏六腑都找不见了。 本来挖他出来的人见到他这副尊荣,也以为他必死无疑。但是一想到毕红腰头断了都若无其事地按上的模样,就估计明俊应该也死不了。 果不其然,把头安好的毕红腰扭着自己的水蛇腰,走到明俊身旁。她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玉瓶,打开盖子,将瓶中晶莹的液体倒到了明俊的胸口处。 不过片刻,那可怖的空洞就开始缓慢生出血肉,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明俊就眨动了眼睛。 等他摇晃着站起身,除了上半身的衣物破损以外,露在外面的胸膛肌理分明,完全看不出方才受了那等致命的伤害。 “该死的!让那个贱人跑了!” 明俊一张口就是一句怒骂,细长的眉毛高高挑起,阴冷的眼睛像一条蠢蠢欲动的毒蛇。 毕红腰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的问月剑丢失,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致命般的打击。 她挥手招来四周的修士,冷声命令道:“传我天恒宗谕旨,聚集赵国上下所有修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一男一女给我找出来!” 她愤怒的一挥袖,强大的玄气将地面震开一道深坑。 土石飞溅,震慑住了在场众人。四周修士无人敢违背天恒宗,尽皆俯首称是。 潘裘在低下头时,冷汗涔涔,在场所有人,只有自己知道那位的底细,他生怕泄露出情绪被毕红腰发现,将头埋得更低了。 而被毕红腰和明俊满心惦记的叶卿云二人,此时却比他们更想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 梦魇之海(一) 方才叶卿云一剑之下,空间震荡。一道漩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直接将二人一口吞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待叶卿云再睁开眼,眼前已经万物皆变。 靛蓝色的天宇上横亘长空一道银链,那是群星璀璨汇聚而成的银汉。繁密的星光落下,却被地面一望无际的水面折射回天上。水很浅,平静的像是一块巨大的镜面,倒映着满天繁星。 远处的半空中悬浮着九个深邃的黑洞,黑魆魆洞口不知跨进里面会通向何方,亦或是被直接吞噬。 申明舒倒在她的怀里,冲她眨眼睛,他本身就是魔尸,这种看起来致命的伤口只会让他更虚弱一些。两人一黑一白的衣摆浸在水中,寂静的世界却只有叶卿云一个人的呼吸声。 叶卿云小心地自他胸口拔出问月剑,神情平静的近乎死寂。申明舒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小心翼翼地喊了句:“香香...” “申明舒。”叶卿云将申明舒拼命也要夺回的问月剑弃如敝履般扔在一旁,白皙的手覆在他的伤口上,眸光莫测地道:“我本以为,你死了,我应当高兴才是。” 她的眼睛望进申明舒那双懵懂的眼中,多情的桃花眼因为泛红的眼眶而多了一丝脆弱。她的手落在他已经开始渐渐愈合的胸口,力道轻的像是怕将他碰碎一样。她声音低哑:“我曾想过,没了你,我也少了负担,少了累赘,只需一心一意去重建宗门。” “可是我错了。” 她声音一顿,带着急促的轻喘,像是在拼命地压抑什么。半晌,申明舒似乎在那双昳丽的眼睛里看到了破碎的水色。她素来坚定冷淡的声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抖,像是石雕的裂缝,终于被人窥见那坚不可摧的外表下,千疮百孔的心。 “申明舒.....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雍熙死了,颜菁乐死了,凌夷川也死了,大长老死了,青云造化宗和鹤龄书院都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她恂恂低语,最后化作悲戚的喊声。眼角悬着的那滴眼泪却仍然倔强地不肯落下。 申明舒一直呆滞的眼神像是被这声音刺痛,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眼角的泪珠。“香香...别哭。” “你总是这样,一万年前是这样,一万年后还是这样,你总是懂怎么最伤我的心。有时候我真的会想,我们两个走错了路,当初你不应该在秘境里救我,而我也不该喜欢你。也许我们换一换,我修无情道,可能比你更合适一点。” 叶卿云按住他的伤口,感受着翻卷的皮肉在她的掌心愈合。她任由申明舒胡乱地擦拭她的脸,神情怔忡,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 这个地方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声音,玄奥的景色安静中透着让人直觉不对的危险。远处一个黑洞无声无息地朝他们靠近,但是此刻的叶卿云却像是无知无觉一般。 地上的问月剑剑身震颤,竟是它一个死物率先发现了危机。 兀地,那靠近二人的黑洞突然撑大,像是一个活物一般,在两人猝不及防之下突然朝他们罩了下去。 黑洞消失的一瞬间,依偎在一起的二人连同地上的问月剑都不见了踪影。 此间诡异的一幕没有任何人看见,两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消失在了这片天地之中。 万里之外的率城,盘膝而坐的木余猛然睁开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他眉间银白色的火纹早被叶卿云的‘日月清轮’取代,变成了一个日月相交的奇异花纹。同样的银白色,只是此刻纹路上那淡淡的光辉骤然黯淡。 木余的神色恍惚了一瞬,随后澄澈天真的目光就被阴险狡诈填满。 突然被切换过来的玄屠在内心冷笑,怎么?那个讨人厌的臭丫头死了?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事!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屋子里拄着下巴打瞌睡的老秀才,和坐在窗边看书的孙生,心中暗暗开始谋算自己的跑路计划。最后他将目光落到了面色沉静的孙生身上。 他舔了舔后槽牙,对着孙生鬼气森森的魂体露出了贪婪觊觎的眼神。 主人死了,那就勉为其难拿你这个手下填填肚子吧.... 木余黝黑的小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凶残的微笑。 他一心以为叶卿云已死,可惜他不了解青云造化宗的功法。若是叶卿云身死,红尘百相图自然也就灰飞烟灭,作为副图守图之人的孙生自然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坐在那里看书。 那叶卿云和申明舒究竟去了哪里呢? 孙生皱着眉,有些心烦意乱地翻过一页,他已经与主人和夫人失联了数日了,若不是神识中还能时刻感受到十八地狱图的存在,孙生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就在他还在为宗主的去向忧心忡忡之时,一道凶恶的魔气突然朝他袭来。 孙生魂体早已到了元神境大圆满,只差半步通玄,对于气机的感应也早就不似以往。他灵巧地往旁边一躲,就见木余满脸阴狠,手中缠着一条血色小龙,蹲坐在他刚才所坐的地方。 “玄屠!是你!”孙生面色一沉,衣袖翻飞,一方金色小印就浮现在他掌心。 昏昏欲睡的卞斯被这突如其来地变故吓醒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二人对峙。 他尚不知木余一体双魂之事,懵懂之间还以为是小孩子在闹脾气。老人家素来对隔代的孩子最亲,他整了整神色,和蔼地朝木余伸出手臂,打算哄哄这个样貌奇特的稚童。 “木余,别闹,到爷爷这儿来,爷爷给你买糖葫芦吃。” 他慈祥的笑容落到玄屠老魔眼里就变成了对他的嘲讽,他顶着木余稚嫩的脸朝卞斯恶劣地一笑,嘴上毫不客气地叫骂:“你个臭小子,敢在你爷爷面前倚老卖老,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着,脚下一蹬,凶横地朝卞斯合身一扑,打算先把这个不要命的老秀才吸干。 然而就在他手中血龙即将咬到卞斯咽喉的一刻,耳边被他带起的利风忽然停滞了。孙生飞来救援的小印也僵在了半空,卞斯惊恐的表情定格在了脸上,一个内藏炫光的旋涡突兀地自木余背后浮现。 “咻”的一下,将面前对峙的三人齐齐吞入了漩涡之中。 一阵天旋地转,将卞斯晃得头晕眼花。待他再次感觉脚踏实地时,睁开眼木余和孙生已经不知所踪,而他也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天朗风清,人声喧闹,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面前不远处是一个极其气势恢宏的石牌坊。再往远看,一行高高的台阶几欲登天,拾阶而上,是一片仙宫玉宇,雕梁画栋,藏于苍翠的山峦间。 他只是凡人,看不清那仙宫门口的匾额,只得抬头朝那牌坊上写的字看去。这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不由为这猖狂的字眼在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只见那牌坊上一气呵成、矫若惊龙般的上书四个大字—— 天下文宗! 好胆识!好气魄!好狂啊..... 卞斯一边因这震撼人心的书法心生敬佩,一边又开始担忧,担忧这般轻狂的话语会引来修士之怒。他缓了半天神,才想起来应当找人问问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他一把拉住身旁一个路人,却惊讶地发现这路人竟然身着巾帽宽衫,一副倜傥的文人打扮。他贸贸然被卞斯拦住,竟也不恼怒,反而抬手一礼,文质彬彬地问道:“不知老丈唤小生何事?” 卞斯长在穷文已久的赵国,何曾受过这般礼遇,连忙慌忙地回礼道:“这位公子见谅,老朽想问公子,此为何地?” 那书生听得他问,却忽然哈哈大笑,“老丈何必与小生玩笑,小生见老丈装束,想必也是读书人。天下间,只要是读书人,谁人不知此处?”他说完也不给个答案,朝卞斯摆摆手就离去了。 他这一番话彻底说蒙了卞斯,他左顾右盼,惊愕地发现,这人来人往的街上竟然皆是书生打扮的人,就连路边的摊贩也是在贩卖笔墨纸砚,诗词书画。 赵国崇尚仙道多年,哪里还有这般文气昌盛之地,莫非自己眨眼间就已经离开了赵国? 卞斯心中惊疑不定,又不死心地拉住人问话,然而毫无意外皆是同先前那书生一般的回答。 天下文人皆知此处。 这到底是哪儿啊?? 卞斯被这群打哑谜的人弄得一头雾水,无奈之下只得继续向前走,朝着远处那片琼楼玉宇走去。 一路上,无数书生打扮的人或执卷而立,或聚众论诗,还有人扯了长卷,当场斗对子。当真是一片欣欣向荣,文道昌盛的模样。看得卞斯既心痒,又害怕。 他沾了那长春丹的光,活了快百余年,虽不说是读万卷书,但是其他各州大致的情况也算有所了解。五洲之中,他从未听说有哪个国家有这般圣地,收聚天下文人,还敢在自家门口的牌坊上写‘天下文宗’四字。 他越想,心中疑窦越多。 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那仙宫门前。这时纵然他老眼昏花,也能看清那匾额上的字迹了。只见那匾额上与牌坊上如出一辙的大气笔锋,铁画银钩的四个大字—— 鹤龄书院。 就在卞斯直愣愣地看着匾额回想此处究竟在哪儿时,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忽然自他背后响起—— “申明舒,叶卿云,你们走慢一点,等等我啊!” 梦魇之海(二) 卞斯听到熟悉的名字震惊地回头,就见一男二女三个少年朝自己这里走来。 前面一对少年少女并肩而立,穿着同样制式的白袍青衫,虽容貌稍显稚嫩,但是卞斯一眼就认出这二人正是叶宗主与申公子二人。只是叶宗主神情少了沉稳冷淡,活泼灵动不少,发间簪着一朵木兰,娇俏可人的面庞像是春日醺醺,枝头绽开的海棠。而申公子变化更大,整个人虽然依旧像块冰雕,却芝兰玉树,气质清旷,没了那令人恐惧的死气。尚还年少的身形也不似成年挺拔健壮,反而有些单薄。 而且两人像是反过来了,往日里面带病容神情冷淡的是叶宗主,可眼前却掉了个个儿,换申公子一副病容,也从申公子整日黏着叶宗主,变成叶宗主热情地贴着他。 两个少年身后追着一个同样打扮的少女,少女年纪轻轻便已经初见娇媚。此刻她柳眉倒竖,气急败坏地追逐着前面挨在一起走路的人,一边追还一边喊道:“喂!你们两个听见没有!我说让你们等等我!” 然而两个少年充耳不闻,十分默契地一起跨过门槛,直接进了书院。 他们像是压根儿没看到卞斯,路过他时,卞斯还听到两人的窃窃私语。 叶卿云:“小病秧子,你又怎么招惹殷楚楚了?” 申明舒:“她要同我组队前往‘璇玑秘境’。” 叶卿云声音不悦:“你答应她了?” 申明舒不动如山:“先答应你了。” 叶卿云一声愉悦的笑音收了尾。 卞斯怔愣地看着三人直接越过了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书院,连忙焦急地追上去,一边追还一边喊:“叶宗主!申公子!” 然而前面的三个人像是谁也没听到卞斯的呼喊,自顾自地走进了书院。 卞斯追在三人身后,跟着他们穿过一片又一片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唤来任何一人回头。 他年老体衰,哪里追得上三个年富力强的少年修士。他追得气喘吁吁,扶着柱子头晕眼花,脚步踉跄地坐到一方青石上,连连摆手,“不...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 那三个少年还是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上天可怜卞斯,这三个人似乎也到了目的地,终于不再健步如飞地走了。 此处是一个花园,奇山怪石,满园芳丛。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衣男子正站在花园里,朝走过来的三个少年微笑。他生了一双令人亲切的笑眼,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是春风吹起波澜的湖面。 “沈师兄!” 叶卿云见到青衣男子,第一个眼睛亮晶晶地就要朝男子扑过去。腰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拉扯的力量,将她奔向男子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了。她一回头,就对上了申明舒冷淡的表情,她垂下眼看着申明舒勾住她腰带的手指,恶狠狠地磨牙:“小病秧子,赶紧放手!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么?” “书院院规第四条,面见师长,需先行礼。”申明舒语气淡淡,一副克己守礼的好学生模样,他神情平静地收回手指,抢先一步上前,走到沈清河身边,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见过沈师兄。” “明舒今天气色不错。”沈清河笑眯眯地赞了一句,申明舒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叶卿云就先冲了过来,极其迅速地行了一礼,朝沈清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沈师兄,早!小病秧子气色好,那是因为我最近勤给他浇水,照顾的好!” 叶卿云一挺胸,十分骄傲地笑出一排小白牙。 申明舒见她一看到沈清河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眉心闪过一丝郁气,转瞬即逝,他不咸不淡地怼了一句,“对,照顾的特别好,每天累得天还没黑就睡了。” 叶卿云一听就听出来申明舒在阴阳怪气地暗讽她,偷偷朝他递了一个威胁的眼神。申明舒凛然不惧,一身正气,完全看不出来他在暗搓搓地朝沈清河告状。 沈清河莞尔一笑,将两个少年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转头朝叶卿云道:“卿云你既然已经答应夫子要照顾明舒一个月,就要说到做到,不可以偷懒。” 叶卿云闻言,气愤地磨着牙道:“知道啦,沈师兄,我一定尽、心、尽、力,端茶递水地伺候他!”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偏过了头。一副冤家聚头,互看不顺的模样。 这时走到近前的殷楚楚也朝沈清河行了一礼,但她的态度却不似申明舒般恭敬,反而有些敷衍。等她抬起头,就一副目空一切的高傲之态,语气刁蛮地道:“沈师兄,我要换队友!我要换申明舒做我的队友!” 她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只要她开口,所有人都必须按照她的意思来一样。 叶卿云一听殷楚楚的话,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一把将身旁的申明舒扯到自己身后,两个人的站位在她的大力挪移之下直接颠倒。她那张清冷却带着一丝媚气的脸怼到殷楚楚面前,语气阴森:“殷楚楚,你是不是又想被我的六丁神火烤一烤了?” 殷楚楚内心其实很憷叶卿云,但是常年的娇生惯养让她养成了‘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都必须归我’的性子,她冷哼一声,拔高嗓音道:“叶卿云!夫子可是说了,前往璇玑秘境是可以任意组队的,我想换谁,要换谁,都不关你的事!” “你要换我的人,还说不关我的事?”叶卿云一言不合,一幅长长的画卷顿时在她头顶浮现,火红的山峦在画中散发着灼热的红光。六丁神火的可怕威压瞬间席卷了在场的众人。 殷楚楚盯着她头顶的‘烈焰千山图’,心头发虚,但当她余光扫到了站在一旁的沈清河,瞬间又硬气了起来,颐指气使地道:“叶卿云你少吓唬我!这可是在书院里,你敢动我一根指头试试看?我是要和申明舒组队,又不是和你组队,你做的了他的主?只要他答应,你说什么都没用!对不对,沈师兄?” 殷楚楚还是害怕烈焰千山图的,她强撑着自己的仪态,但是最后那句叫沈清河的话还是透露出她的心虚。 她根本打不过叶卿云。或者这么说,鹤龄书院这些学生里,没人打得过叶卿云。 “嗯,是这样没错。”沈清河肯定了殷楚楚的问话。 “沈师兄!”叶卿云气得直瞪眼。 然而沈清河是守规矩的人,他递给叶卿云一个安抚的眼神解释道:“楚楚说的没错,夫子的确说可以任意组队。事情的决定权在于明舒。卿云,你要牢记院规,不可随意在书院与人动手。” 他说着,抬手打出一道剑光,在叶卿云恨恨的目光里强行收拢了叶卿云的烈焰千山图。 “明舒,你想和谁组队?”沈清河微笑着看向申明舒。 申明舒身材虽然单薄,但是还是高出了叶卿云一截,他站在叶卿云身后,稍稍低下眼就能看到她露出衣领的白皙脖颈。正盯着乌发中一闪而过的白嫩神游天外的申明舒,被沈清河一句问话唤回了思绪。 他慢条斯理地道:“我选叶卿云。” “哼。”叶卿云一副‘我早就知道’的得胜神态,朝殷楚楚不屑地哼了一声,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殷楚楚被下了面子,脸色涨红,不依不饶地放了句狠话,“你们俩给我等着!”说罢就气哼哼地走了。 沈清河见此间事了,又嘱咐了二人几句关于秘境开启的注意事项。他本就是叫叶卿云二人来这交代一些关于秘境的事情,只不过被追来的殷楚楚打断了。说完该说的话,就步履翩翩地去给书院的小豆丁们上课去了。花园里只留下了叶卿云和申明舒,还有一个宛如被世界忽略的卞斯。 “喂,小病秧子,还算你识趣,知道选我。你放心,到了秘境里,姐姐一定罩着你!”叶卿云得意地拍胸脯给申明舒保证。 申明舒扫了一眼她发育尚算良好的某处,不咸不淡地道:“我年纪比你大。” “那不也没大多少。”叶卿云轻咳一声,又眼睛一转开始吓唬申明舒:“还好你没选那个殷楚楚,你知道她为什么时时刻刻缠着你,还非要和你组队么?” 申明舒睨她一眼:“为什么?” 叶卿云神神秘秘地凑近他,一副不可外传的模样,小声道:“知道她是哪个宗门么?” 申明舒兴致缺缺,但却很配合地回应:“圣境极乐宫。” “对呀!”叶卿云一惊一乍,吓得申明舒眼皮一跳,她却恍若不觉,面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滔滔不绝地道:“圣境极乐宫,最出名的就是双修采补之术。那殷楚楚摆明了是觊觎你冰清玉洁的身子,想要拿你当炉鼎啊...”她一边说还一边啧啧叹息。 申明舒瞧她那暗地里偷瞄自己的模样,哪里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个了然的笑,这一笑却看呆了叶卿云。 申明舒平时很少有表情,一笑起来,仅用‘活色生香’四字都不足以形容。他鼻梁的小痣生的位置极好,在那张如玉的脸上添了一点瑕疵,却莫名的色气。然而这点色气却硬生生在那冷色双眸的衬托下多了几分不近人情,引人心动,又拒人千里。 他学着叶卿云压低了嗓音,少年成长时清透却带着一丝低哑的声音像野兽舌尖的倒钩,舔得人心头发麻。他语气里多了点笑音,一双冰湖似的眼里只有叶卿云的影子,“那...不知叶少宗主有何妙法,能护住我这‘冰清玉洁’的身子不受觊觎呢?” 和我双修! 几乎脱口而出的想法让叶卿云头皮一麻,这虎狼之词到了嘴边又让她狠狠吞了回去。 她神色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说回了自己本来的想法,“咳,依我看啊,我们得给殷楚楚一个小小的教训,让她知道,鹤龄书院这种高洁之地,绝对不能容下她脑子里那些污秽的念头!” 她一番话义正辞严,若是她的耳根没那么红的话,这话还挺有说服力的。 申明舒又笑了一声,那声音像裹了岩浆,触及耳畔,整个耳廓都像是被火在烧。他还故意凑近了叶卿云的耳朵,低声附和:“对,我们绝对不容许她‘污秽’的念头,玷污‘清白’的书院。” 他刻意在‘污秽’和‘清白’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明明蛮正常的一句话,叶卿云不知怎么,心头竟然升起一股被调戏了的羞耻感。 所幸申明舒点到即止,他接下来说的话都是围绕着如何实施那‘小小的教训’的内容。他离叶卿云很近,两个少年人的头挨在一起,像是怕叶卿云听不清,申明舒还伸出一只手臂虚虚拢住了她的肩。 温热的气息就这样被圈在方寸之间,叶卿云鼻间充斥着申明舒身上那股驱之不散的清荷香,整个人熏熏欲醉,脸颊爆红。申明舒的声音传进耳朵都融化成了黏糊的字节,叶卿云脑袋昏昏,哪里还分得清他在说什么,只跟随着断句有节奏地点头。 柔和的暖光穿过树叶石影打在亲密无间的两个少年身上,他们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像是融成了一块。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卞斯有时候真的会感叹自己人老了怎么还耳聪目明的,少年的暧昧与圈套哪里瞒得过他这过尽千帆的耄耋老者。他一边在心里感叹申公子年纪轻轻的时候套路就如此之深,一边还能听得清少年在少女耳边说着一个又一个天衣无缝的捉弄计划。 唉,怪不得叶宗主那般仙姿玉质也难逃情网。这也不怪她,谁让那网追着她跑,而且埋伏的那么深,战线那么长。从她还是个懵懂少女的时候就将她套牢了,往后的日子就算是想明白了,也跑不了。 卞斯这边长吁短叹,忽地又一顿。 咦?若是叶宗主与申公子两情相悦,感情甚笃,那他们后来是怎么变成那副性格完全颠倒过来的样子的啊? 他正想着,眼前和睦融洽的画面就突然一变,像是被打碎的镜面一般寸寸龟裂。 卞斯还来不及反应,就再一次陷入了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 请几天假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明月照青云最新章节、明月照青云以翎、明月照青云全文阅读、明月照青云免费阅读、明月照青云 以翎 《明月照青云》简介: 万年前丹霞大世界遭遇天塌之祸,修真界万万修者以身补天。十大宗门之一的青云造化宗长老,为保全本门香火,危急时刻将少掌门叶卿云打入三千小世界。以期其转世后重振青云造化宗。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遭遇时空风暴的叶卿云转世到了末法时代的地球,忘却前尘,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大学生。    直到一次意外,叶卿云遭遇山体滑坡,气绝之时激发了体内的宗门至宝,再次带她穿越回了丹霞大世界。    重回故土,却已是物是人非,丹霞大世界竟已是万年之后。    浩劫过后,灵气稀微。正统修真早已沦没,外道功法却成主流。人人借外物修炼,或法宝,或丹器,或灵兽。    肩负着重振宗门重任的叶卿云,重生成了傀儡宗一个含冤受刑的小修士,刚一睁眼就被扔进了魔尸洞窟。正准备和魔尸拼个你死我活,却意外发现,这魔尸怎么长得这么像自己已故的前男友?    再仔细一看,豁,这不就是他本人???    为了弄清楚当年天倾真相,叶卿云只能带上失智的前男友,想法设法为其唤醒灵识。    至此,本就坎坷的修真之路又多了一个大型累赘。    ——————    作为曾经风光无限的青云造化宗少掌门,叶卿云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眼光挑剔,高不可攀。哪成想自己如 斩前尘,斩挚爱 在太乙剑宗众弟子眼里,已经猖狂到无法无天的叶卿云终于在收集到八千零一十三剑时等到了申明舒。 孙生见到凌空登阶,在空中闲庭信步般走到叶卿云面前的申明舒,露出了和卞斯如出一辙的疑惑表情。 无他,只因眼前的申明舒实在是和他们认识的那个申明舒差的太远了。在孙生的印象里,申明舒是个寡言少语,却对自己主人有着极强依赖性和占有欲的魔修。他在申明舒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除了自家主人之外的东西。 可眼前人,虽容貌相同,气质却大相径庭。如果非要形容,那么眼前人就是高山之巅凛然不可侵犯的霜雪,而他熟识的申明舒,就是深渊里垂垂不熄的火焰。而且眼前这个申明舒,神情之冷漠,好似天地万物都不在他眼中,也包括站在他面前的叶卿云。 “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叶卿云嗤笑一声,对上申明舒冰冷的眼眸,却比他更冷。 “嗯。”申明舒冷淡地应了一声,修长的手指夹着剑柄,将手中问月剑朝叶卿云一递,“奉吾师命,前来还剑。” 叶卿云看着递到眼前的问月剑,直接被气乐了。 “奉师命,呵,好一个孝顺听话的徒弟。” 她的眸光从申明舒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指尖转到了他那张眉目疏朗,俊美桀骜的脸上,忍不住嘲讽道:“霁月神君高风亮节,知道还剑,怎么不知道还其他的东西呢?” 其他东西? 申明舒的浓眉皱起,似乎不知道她此话何来,但还是很有耐心地问道:“我还欠了你别的什么?” “你欠我的...可太多了。”叶卿云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股又酸又苦的感觉从心头直接涌上了鼻尖,导致她的话音有些克制的低哑。“你不仁不义,始乱终弃。背弃诺言,打上我青云造化宗退婚。你说过的话,发过的誓,统统都没有兑现...” 叶卿云的语气算不上哀怨,也没有多少恨,很平静。可就是这种平静,在其中掩盖了无数惊涛骇浪。 申明舒在她每说出一个字的时候,都感觉心头巨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蠢蠢欲动,要破壳而出。但是那一丝悸动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生生拦住,仿佛只要泄露一点,便是洪水滔天,一发不可收拾。 这种莫名的情绪让他无法冷静地继续听下去,他提着剑柄的指尖都有些轻颤,好似已经无法承受这把剑沉甸甸的重量。 叶卿云注意到他神色中的挣扎,她不肯接过问月剑,只是看着申明舒问道:“你来还剑,那我当初问你的问题,你肯给我答案了吗?” 申明舒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完全听不懂叶卿云在说什么。他现在整个脑子乱成一团,却理不出任何头绪。 他的逻辑就像是被拦腰斩断了,无法拼凑连贯。有一个声音一直不停在他脑中盘旋低语着一句话,告诫着他,眼前这个女子不过是他生命的过客,微不足道。可他潜藏的意识中,又有一个声音在深如冰层的道心下呼喊着,不要给出否定的答案,不要伤她的心。 如果不是申明舒从小习剑,已经学会忍耐,他现在可能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一把抱住叶卿云了。 这似乎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 他被这两股完全对立的情绪操控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下面抬头看着天上二人的摇光急得都快替申明舒喊出来了。他焦躁地垫着脚,恨不得再次御空而起,替自己那哑巴大师兄回答问题。 扶着摇光的天枢不知道这小子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难安。摇光对上天枢不解的目光,只觉得众人皆醉他独醒。申明舒和叶卿云的这点秘密,除了他们俩,应该只有他知道,这十里燕山就没有他摇光不知道的八卦! 当初叶卿云赠剑给申明舒的时候,他‘恰好’经过,他听见叶师姐非常郑重的和大师兄说:“此剑名为‘问月’,今日我想借赠剑之名问你一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够认真的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 “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叶师姐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皙的瓜子脸都涨红了,一双妩媚的桃花眼里满是清澈的期待。而他素来宁静如山雪的大师兄把手背在身后,袖子都被他捏皱了,耳根红得能滴血。 摇光凭借自己阅览无数话本的判断力,一眼就看出这俩人是两情相悦。他正和叶师姐一起期待大师兄的回答时,大师兄却突然犹犹豫豫地说:“可...可以允许我晚一点回答你吗?我....我需要先去确定一些事情....” 大师兄紧张的嗓子都哑了,手指都用力攥到发白。 摇光当时急得在树后面直翻白眼,不知道大师兄到底在犹豫什么。还好叶师姐是个通情达理的,她又换了一个问法,“那...大长老说,要给我们订婚,你...你愿意吗?” 这次申明舒倒是没犹豫,很肯定地点头,换来叶卿云一个羞涩又心满意足的笑。“那我等你来取婚书的时候给我答案!” 叶师姐兴高采烈地走了之后,摇光就看见自己一向稳重的大师兄像个傻子一样抱着叶师姐送的剑一边转圈圈一边傻笑。 本以为会被狗粮一路齁死的摇光却没有想到,短短几日之后,整个事情就急转直下。 他大师兄自那日之后就失踪了七天,待他再次出现时,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眼神冷漠无情,气质如同寒冰。若是之前的冷漠只是源于他沉默的性格,可现在这种冷漠却像是一具没了心的空壳。 再后来,就听说大师兄打上了青云造化宗退婚,和叶师姐彻底闹掰了。 自此之后,叶师姐再也没来过他们十里燕山。直到今日,她突破化神境,来找大师兄算账。 摇光在申明舒去退婚回来时就想去问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是被天枢他们几个拦住了。天枢说,大师兄是练了三斩化仙剑以后才变成这样的。十里燕山只有主峰燕山一脉修无情剑道,而历任无情剑道的继承者都是下一任的掌门,三斩化仙剑法也是只有掌门传人才能修习的剑法。 摇光以前只听闻过三斩化仙剑的大名,却不知道练这门剑法会让大师兄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怎么,答不上来?还是说没编好谎话骗我?没事,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你。”叶卿云眼带嘲讽,笑不达眼底。 她抱臂而立,身后八千灵剑遮天蔽日,发出震撼灵魂的嗡鸣之声。剑气冲霄,足以将眼前横贯连绵的十里燕山都斩成碎片。 威胁意味十足。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叶卿云了,从申明舒退婚那日起,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总有一天她会来毁了他们太乙剑宗的无情剑道! 孙生仗着没人看得见他,漂浮在叶卿云不远处,仔细观察着面前的申明舒。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能在申明舒身上发现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 “你我皆是修道之人。” 沉默了半天的申明舒终于开口了,只是语气依旧是毫无波澜,“前尘往事皆如过眼云烟,儿女情长只是道途之上的心魔,应当斩断。” “哈!”叶卿云笑了,笑声震得自己的胸口发疼,“心魔?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好!好!好!” 连续三个好字似乎将某种情绪推到了顶峰。她的剑尖猝然指向申明舒,神色里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和我谈以往。你我二人今日恩断义绝。请君赐教!” 最后一字尾音一落,八千灵剑发出一声轰鸣般的震响,一时间山摇地动,杀气四溢。流云剑身上璀璨的极情剑气如烈日朝阳,散发着刺目的光。 叶卿云杀机毕露,是真的对申明舒起了杀心。申明舒脑中起伏的情绪早已被坚不可摧的剑心压下,他见叶卿云气势攀升,已经到了让他为之侧目的程度,方知此女刚才根本没出全力。 如此,到可与之一战。 于是他将手中问月剑挽了个剑花又握回手中,纯白的剑气如臂使指地贯通了剑身。令申明舒惊异的是,这把剑与他的契合程度竟然不亚于自己从小带在身边日日温养的太乙诛邪剑。 申明舒,化神境大圆满,半步渡劫。 他一身气势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之时,整片天地都掀起一场巨浪。空气中震荡开来的气流将所有停滞在半空观战的太乙剑宗弟子都压回了地上。若不是孙生在此如同一个局外人,他可能已经被狂暴的气息给掀飞出去了。 在这浩荡的气场中,唯一还能屹立不倒的就只有叶卿云。 她裙裾翻飞,像是绽开一朵白莲,身后八千灵剑一如守卫一般,在恐怖的威压中撕开一大片裂口。她神情坚定,剑锋划开。 “轰——” 两剑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刹那间天摇地动。孙生的眼前被刺目的光笼罩,他用尽全力睁开眼,只能隐约看见眼花缭乱的剑光。 那被极情剑气牵制住的八千灵剑绕成一个圆环,将斗剑的二人圈在其中,竟是搭起了一个灵剑结界。 结界内已经超越修士肉眼可以看到的极限,彩色的剑气与纯白的剑气充斥在结界之中,凌厉的剑痕将空间都撕开了细碎的裂缝。 孙生修为不足,完全看不清这场超越了他等级太多的大战。于是他飞到了不远处的山峰处,打算听听这些人是如何评价这场战斗的。 “叶师姐的极情剑法果然厉害,这一式应该是七情剑的第二式‘扶摇怒上九重天’。” 孙生一落下,就正好撞见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北斗七子。天枢作为七子中修为最高的师兄,正在给师弟们讲解叶卿云的剑法。 “不过叶师姐的极情剑法分为七情剑和七苦剑,七苦剑的威力还要更高一筹。” “那大师兄呢?” “大师兄现在还在用‘落月垂星剑’,不过他现在最强的‘三斩化仙剑法’还没使出来,所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可是叶师姐才突破化神境,大师兄已经化神大圆满了,叶师姐应该是赢不了。” “不一定,叶师姐的极情剑法素来擅长越阶战斗,先静观其变,若是大师兄输了,我们就装没看到,要是叶师姐输了.....”天枢说到这顿了顿,和七子中的其他几人对视了一眼,互相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神色。 摇光第一个跳起来举手,“我知道!送叶师姐到大师兄的采月峰上养伤!” “嘘!臭小子你小点声,此事不可声张。”天枢一把按住了乱跳的摇光,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嘱咐着。 孙生听得一脸无语,都打成这样了,还不忘撮合呢? 反正他听到现在,只觉得不怪宗主平时对申公子这么冷淡,真是他活该啊! 半空中二人不知这些人内心的小九九,打得不可开交,剑势也愈发凌厉,每一剑的轨迹都在他们眼中慢慢具象化。 申明舒打得越来越认真,当落月垂星剑法已经用到最后一式时,望着叶卿云那依然气势不减的极情剑气,他终于还是用出了无情剑道最强的剑法 ——三斩化仙剑! 一道吞天噬地的白光,撕开了重重剑气,朝叶卿云斩落。周围八千剑组成的结界在这一剑之下轰然崩塌,灵剑如爆炸的碎片,雨花般崩开,四散落下。有的插在了山体上,有的插进了土里,只留下一小节剑柄。不少灵剑的光芒都在这震荡中黯淡了些许,发出遇到更强的剑而不敌的哀鸣。 叶卿云第一次直面三斩化仙剑法。 这剑法强到了极致,也诡异到了极致。当剑光落下之时,一股极其平静的气息蔓延开来,让叶卿云脑中嗡鸣,好似找到了最安全的归处,与天地都融为一体,甚至不想再提起剑,只想在这一片空寂的平静中长眠。 叶卿云修炼有情道,本身是一个爱恨都很重的人,可是在这剑光之下,一切爱恨都被消融了。就像是被挖空了心,烧干了魂,空空如也的安宁。 等叶卿云从这种诡异的气势中挣脱出来时,申明舒的剑尖离她的脖颈只有半寸的距离。脖颈的皮肤已经能感受到剑刃的锋利,然而就是这半寸,无论申明舒怎么努力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他,斩不下去。 剑者,一往无前,剑出无悔。 尤其是无情道的剑修,剑出分生死,从未有过剑下留情的时候。可是他现在无论如何都斩不动,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申明舒看着叶卿云,叶卿云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目光从疑惑到探究,从探究到恍然大悟。 半晌,他突然说了句—— “原来是你。” 说完他就收回了问月剑。 叶卿云冷眼看着他奇怪的行为,她来的时候早就做好和申明舒决一死战的准备,她甚至不怕死,却没想过这人竟也会剑下留情。 他不是最瞧不起剑下留情的人吗? 申明舒收回问月剑后并没有走,而是反手抽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太乙诛邪剑,神色淡淡地道:“三斩化仙剑法一共有三大境界,斩心魔,斩前尘,斩挚爱。” 他这话没头没尾,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叶卿云说话。但这话里的内容却听得叶卿云眼皮一跳,尤其是在那句‘斩挚爱’之后。不过他似乎也没指望有人应和,他一手将问月剑横在眼前,一手握着太乙诛邪剑,继续说道: “我修炼到斩前尘的境界之后,却迟迟无法突破第三层‘斩挚爱’。因为斩尽前尘后,我早已忘却爱恨。” 他缓缓看向叶卿云,这一瞬间那冰湖般的目光将叶卿云冻得浑身发冷,他鼻间那颗小痣衬得他的目光薄情到让人害怕。他一字一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对叶卿云说: “现在我知道了。” “原来是你啊....” “我的挚爱。” 话落,一剑斩下。 太乙诛邪剑冰冷的剑光将问月剑当场斩碎,未尽的剑芒狠狠斩在了叶卿云身上。一条触目惊心的剑痕自叶卿云的右肩一路划到左胸口,几乎将她整个人贯穿。叶卿云震惊于那句‘挚爱’,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斩了一剑。刺目的血光在眼前炸开,合着叶卿云不可思议的目光,坠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宗主!” 孙生惊骇莫名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敢相信申明舒竟然真的动手杀叶卿云,而且还是这么荒诞的理由。斩杀挚爱....孙生心绪起伏,他看向申明舒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十足的负心汉。 他下意识飞身而起,想要接住下坠的叶卿云。却在即将碰触到叶卿云时,眼睁睁看着叶卿云像是摔碎的琉璃,和眼前所有的一切一起崩碎开来。 熟悉的眩晕感再次笼罩了孙生,天旋地转之间,他好像看到了正在叉腰叫骂的木余。 回溯幻境 木余,哦不,准确来说是玄屠。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眼前的一切让他恍惚中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万年前。似乎此前经历的种种都不过是大梦一场,在醒来之时皆为虚幻。 面前是一片熟悉的山谷,炽热的吐息炙烤着整片山谷。山谷的里面寸草不生,只有干裂的土地,和在地缝中流淌的岩浆。一只垂死的丹朱鬼车伏在岩浆中,它九只头都瞪着灰白的眼珠,从尖尖的鸟喙中流淌出滚烫的火液。这时才能看出,原来这一地的岩浆竟然都是这只妖兽流的血。 它巨大的羽翼张开,几乎将整片山谷铺满。而在庞大的妖兽旁边是一对形容狼狈的少年少女。 少年单膝跪地,一身白衣被烧灼的到处是焦黑的痕迹,混着殷红的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手中长剑插在地上,瘦削的脊背因为力竭而弯曲出一个不堪重负的弧度,但他始终不肯倒下,死死挡在身后的少女面前。 他身后的少女伤得很重,墨色的裙子黑到发紫,那种深色像是将衣服浸满了水,只要随手一捏就能握出一片水迹。只不过这片山谷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水的样子,这一身沉甸甸的颜色,都是被她半身的鲜血染成的。 她的头顶漂浮着一卷若隐若现的透明画卷,画卷中隐隐还能看到一片绵延的赤红山脉。只是此刻这片山脉像是被抽干了灵气,死气沉沉地浮在画卷中。 玄屠定睛一看,这两个半死不活的不正是申明舒和叶卿云么!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他双目放光,屏息敛气,小心翼翼地朝着二人的方向潜行。他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只要偷袭成功,不止能一下子摘除自身的封印隐患,还能把申明舒那一身登峰造极的魔气全部吸纳。再加上面前这只一看就道行颇深的丹朱鬼车,他玄屠还不立时重现往日魔尊荣光?? 玄屠被自己内心的构想鼓动地心头火热,竟一时没有深想眼前的两人为何是少年模样,而面前的这片山谷他为何会分外眼熟。他一心只垂涎着申明舒的一身精纯魔气,想到快魔怔了。 就在玄屠满心欢喜地打算当那最终的黄雀时,那只一直趴在地上一副垂死之态的丹朱鬼车却突然暴起。它一只耷拉下来的脑袋兀地张开,细长的脖颈像是一条蓄力已久的弹簧,猛地将那只头弹射了出去。 尖锐锋利的鸟喙像根绳镖,被灵活的脖子甩出一个蛇行的轨迹,竟然试图绕过死守在叶卿云身前的申明舒,直接插入叶卿云的心脏。 丹朱鬼车恨透了这个会放火的少女,它被恐怖的六丁神火烧得几乎快要魂飞魄散。它是打定主意,今天死了也要带上叶卿云! 而且为了防止申明舒出来妨碍,它另一只头朝着握剑的申明舒猛地吐出大口毒液。这毒液是它藏在腮中囊颊里最至阴至邪之物,只有在濒死之际才会吐向敌人,若灵器沾染分毫,都会折去灵性,变为凡铁。它看出申明舒是个视剑如命的剑修,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申明舒猝不及防之下被狡猾的丹朱鬼车陷入了一个两难的选择中。 他如果放开手中的太乙诛邪剑,转身去救叶卿云,失去御使的太乙诛邪剑挡不住毒液腐蚀,会被灼去灵光,沦为凡铁。太乙剑宗镇宗之宝传承历代,将就此毁于他手。而他如果不舍剑救人,重伤如此的叶卿云根本躲不过丹朱鬼车的致命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申明舒毫不犹豫,松开了握剑的手,转身直接扑向了叶卿云,以血肉之身再次死死挡在了叶卿云身前。 丹朱鬼车的尖喙毫不留情地穿透了申明舒的胸膛,他清澈的眼神中一闪而过锥心的痛楚和充满血性的坚决。他修长的手一把掐住了丹朱鬼车的长颈,两手灌注真气用力一拉一扭,直接扭断了丹朱鬼车的脖子。 “唳——” 丹朱鬼车剩余的头颅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怨毒地失去了生机。 “啪嚓!” 申明舒鼓胀的耳膜中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与此同时,申明舒使出同归于尽的一击后终于支撑不住,少年单薄的身躯玉山倾颓般倒了下去。 “申明舒...” 叶卿云挣扎着爬起,险而又险地接住了倒下的申明舒。但巨大的惯性已经不是她现在重伤之身可以承受的,两个少年重重地一齐摔在地上,白衣墨裙卷着触目惊心的血迹,杂糅成了一团。 申明舒撑起最后的力气,用小臂拄在地上,让自己的重量不会压到叶卿云。他低垂着头,埋在叶卿云颈间,每一个喘息都响在叶卿云的耳畔。低哑的喘息急促又欢愉,明明伤得那么重了,却像是心满意足。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却含了笑,“我...我早就说过,我一定会护着你的....怎么样...我没食言吧....” “你快闭嘴吧!”叶卿云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她手掌抵在他胸口处,源源不断的血像是流不尽一样穿透了她的指缝。 申明舒低低笑了两声,渐渐没了声音。他失去意识之前,还不忘往旁边倒,生怕压坏了重伤的叶卿云。 叶卿云想伸手去拉他,但是自己也没有什么力气,拼尽全力也只握住了他的指尖。 两个少年人就这么浑身浴血,狼狈不堪地拉着手倒在一起。 而在这时,一直暗中潜伏的玄屠终于动手了,他‘桀桀’怪笑着扑向了倒在地上的两人。 “哈哈哈哈,最终的胜者还是本座!你们两个小鬼都给爷爷死.....嗯??” 玄屠一个凶狠的利爪掏心,却直接从地上半死不活的两人身上穿了过去。他不死心地一爪又一爪地朝两人抓去,却像是抓一团空气,手中只有一片虚无。 到这,玄屠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和面前少年体态的申明舒与叶卿云。 半晌,他突然爆发出喋喋不休的怒骂声: “他奶奶的!这儿不是鹤龄书院顾长辞那老东西的‘璇玑秘境’么?该死!老子竟然没认出来!他娘的!我说这两个小王八蛋怎么这么弱了!原来是‘回溯幻境’!气死老子了!出口呢!??” 玄屠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之后,气得火冒三丈,开始转圈找出口。然而这幻境简直天衣无缝,除了他无法触碰幻境中的东西以外,任何类似阵法禁制之类的波动都没有。 玄屠黑着脸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迈着小短腿走到躺在地上的二人旁边,虚虚踢了他们一脚,恶狠狠地道:“你们两个小鬼别装死了!快点给我站起来!这儿明显是依托你们的意识搭成的幻境,你们俩不醒,我们谁也别想出去!喂!快起来!这都是假的!” 然而无论他怎么喊,怎么骂,幻境中的两人就像聋了一样。 玄屠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响彻整片山谷,却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正怒火中烧,嘴里的脏字卡在嗓子里,突然戛然而止。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大,惊恐无比地看着远处一队凌空飞渡而来的人,还是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 “寂无老鬼!” 领头来者正是当年追杀他,害他被雷劈死的罪魁祸首,太乙剑宗宗主——寂无真人。 虽明知眼前一切皆是幻境,但是冷不防看到自己的老仇家、死对头,玄屠心里还是有些发憷。他瘦小的身子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将自己隐藏在山壁的阴影中,静静地观察着接下来事情的发展。 寂无真人就是来救人的,他身后还跟着鹤龄书院的夫子和沈清河等人。 当他看到被腐蚀的太乙诛邪剑和身受重伤的申明舒和叶卿云,不怒自威的脸上还是露出一丝沉重。他唇角雪白的胡须抖动着,强行压制着怒火,走到申明舒身旁,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时叶卿云也被沈清河扶起,正眼含担忧地看向寂无真人,“真人,申明舒他怎么样了?” 寂无真人的脸色很难看,他动了动嘴唇,有些欲言又止。 叶卿云见他这个表情,心猛然揪起。她看着虽然被寂无真人渡了气,已经苏醒却面色苍白,垂着眼帘艰难喘息的申明舒。顾不得长幼尊卑,一把握住寂无真人的手腕。染血的指尖在寂无真人苍老的手臂上留下了鲜红的指印,“真人,您和我说实话,他到底怎么了?” 寂无真人不堪追问,长叹了一口气道:“明舒这孩子,天生剑骨,又是纯阴之体。与天衍归心门的雍熙不同,他身带剑骨,剑气至阳与他的纯阴之气中和,才能修习剑道。而他的剑骨早已与太乙诛邪剑相融,而方才你们与这元婴境的丹朱鬼车跨阶战斗,太乙诛邪剑被腐蚀。阴阳平衡就此打破,明舒怕是.....” 叶卿云的眼睛缓缓睁大,寂无真人的未尽之言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结果。她忍住马上要跳出胸腔的心跳,艰难地问:“可有何方法能救?” “有是有,只是....”寂无真人看了她一眼,面露难色。 叶卿云是何等聪明之人,寂无真人一个眼神她就已经明白,问题的关键在自己身上。 是了,她是天生纯阳之体。雍娇娇小时难耐纯阴之体的侵蚀,都是她为他舒气缓和。 思及此处,叶卿云神情坚定,“真人,无论需要什么,只要能救他,我一定竭尽全力,您不必顾虑,尽管开口!” 寂无真人见她心意已决,还是叹了口气道:“没有那么简单,我知道你与天衍归心门的雍熙相熟,但是明舒的纯阴之体因为剑骨的存在而更加凶险。已经不是渡气可以解决的了。若你真想救他,只有两种办法。” “真人请讲。”叶卿云神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第一种方法,就是你们二人合籍双修。” 寂无真人的第一句话就让叶卿云瞳孔放大,但是寂无真人直接替她否决了这第一个可能,“你们二人都尚未结丹,以你们天纵之资,不可过早破除童子之身,否则日后定会有碍修行。” “而这第二种方法.....”寂无真人神情莫名地看了一眼沈清河,好似有些心虚,但是为了自家万里挑一的剑道天才,还是咬咬牙继续道:“这第二种方法就是以纯阳之人的三滴精血温养,且这三滴精血必须是由剑心蕴成。这三滴精血若是分离而出,这位献血之人终其一生都无望剑道顶峰了。” 寂无真人不敢看叶卿云的眼睛。他的确存了私心,叶卿云所在的青云造化宗身兼万法,只是绝了剑道一途,还有其他很多道途可走。但是申明舒这棵好苗子可是他们太乙剑宗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不能有任何闪失。 叶卿云被这最后的方法震在了当场,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方案。她是纯阳之体,又偏偏学了剑道,普天之下不会有比她更合适的献血之人了。 沈清河却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就要抱起叶卿云离开。他是绝对不会拿自己师妹的未来去换别人的命的!即使这人是他很欣赏的师弟也不成! 绝对不行! 但是沈清河的动作被叶卿云拦下了,她冲沈清河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沈清河被她的目光看得狠不下心,最后只能不甘地又把她放下了。 在场众人不同意的不止一个沈清河,还有申明舒这个即将被鲜血的本人。 申明舒指尖染血,颤颤地握住叶卿云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朝她轻轻摇头。 “我不救你,你会死的” 叶卿云看着申明舒,妩媚的桃花眼闪着一点泪光,她眼尾发红,像是醺然的晚霞。 “今天我救你,以后就换你保护我啦” 叶卿云朝申明舒笑了笑,扣紧了他的指尖,“你会一直一直像今天这样护着我的,对不对?” 申明舒破碎的胸口像压下了一块天地,沉重却又甘之如饴。他那双眼沾上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地看着她,两对指尖钩缠在一起,他用很轻但很郑重的声音对叶卿云如同誓言般说了一个字: “好” 这片空寂的天地仿佛是在响应这句誓言,荡起了一阵微风。眼前的画面就如同掀起波澜的湖心,被吹起一层褶皱。 玄屠觉得自己应当是即将离开幻境,不然他怎么会出现幻觉,好像听见了申明舒那个小鬼的心声? 眼前的一切破碎之前,他仿佛听到一句—— 我会一直护着你,直到我不再是我自己。 一碎剑心 燕山上常年飞雪,与太乙剑宗其他郁郁葱葱的峰峦不同,显得独树一帜。 少年的申明舒跪在一片山壁前,厚厚的积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掩埋。面前的山壁不似天然形成,倒像是被人一剑劈出了一个光滑的平面,光滑到像一面镜子,能倒影出山前的一切。 卞斯哆哆嗦嗦地揣着袖子站在申明舒身旁,他其实感觉不到冷,但是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他心理上就感觉自己快被冻僵了。 “你知不知错?” 空荡的山间骤然传来一声喝问,苍老威严的声音在山间来回飘荡,像是无数人站在申明舒背后,戳着他的脊梁。 “弟子知错。” 少年的声音因为虚弱已经有些飘忽,但他还是忍耐着不适,尽量诚恳地回答。 “剑心已碎,不配执剑,弟子愿自废剑骨,只求师父成全!” 他一个长头磕在地上,瘦削的脊背近乎虔诚地弯曲。但是他的答案显然不是那个声音想要听到的,于是紧随而来的就是一句恨铁不成钢的怒骂: “你真是同你娘一般,冥顽不灵,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山中回荡,像是在骂一个疯子。 卞斯耳朵听得都快生出老茧了。 他站在这陪着申明舒跪了快一天了,每隔一会儿这个声音就会来问一遍,知不知错,申明舒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 他见申明舒身上似乎还带着伤,脸色是不健康的潮红,好像正在高烧。他嘴唇翕动,发出很轻的音节,卞斯要凑得很近才能听清他在念叨什么。 “卿卿....” “卿卿...还在等我....” “我不能死...” 唉,痴人。 卞斯摇头晃脑地感叹,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分析一番也知道自己大概是无意误闯了什么幻境,且这个幻境是与叶卿云和申明舒有关。 明明上一秒少年少女还亲密地凑在一起研究恶作剧,下一秒就只剩少年一个人孤身在此,还一身的伤病。 卞斯有一种看戏看得不知前因后果的苦闷。 而且他还是个透明的局外人。 卞斯沉沉叹气,却没发现眼前如镜子一般的山壁,渐渐倒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他没发现,另一个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的人却发现了。 申明舒意识恍惚,只看到那一头白发就朝那人伸出了手,一把拉住了那人长长的衣袖。“师父....师父....弟子知错了....您放我走吧...” 卞斯震惊地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衣袖,像是被钉在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狼狈地扑倒在他脚边。 “弟子无情剑心已碎,不配执掌太乙诛邪剑。弟子心有所属,不能割舍,自知罪孽深重,恳请师傅废除弟子剑骨,除去弟子首席之名。无论如何惩罚,弟子都认,只求师父放我离山....” 他想去找叶卿云。 那个为了他剥离了三滴精血,至今不省人事的叶卿云。 少年声音嘶哑,字字情切,里面的悲戚之意让人动容。 可是此时的卞斯就像是被人借了壳子,不受控制地说出了违心的话语:“呵,你果然像极了你娘,都是天生剑骨,也都是痴情种子。还都栽在了叶家人的手里。明舒,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让你修习无情剑道?” “弟子...不知....” “我十里燕山的三斩化仙剑法,至今未曾有人修炼至大成,为师也是如此。于是我苦思冥想,终于让我明白了其中道理。” “三斩化仙剑法,斩心魔,斩前尘,斩挚爱。我无情剑道的剑修本就难有挚爱,斩尽前尘之后更是忘情弃爱。我太乙剑宗多少先辈卡在‘斩挚爱’这一层无法突破,最后只能斩血亲,斩剑道,得到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直到你娘的出现.....” “你娘天生剑骨,我太乙剑宗三万剑典,无一能难倒你娘,包括这门‘三斩化仙剑法’。她练成‘斩前尘’之后却遇到了青云造化宗的叶丞,同你一般碎了剑心,但是因为爱而不得,她反而摸到了‘斩挚爱’的一丝真意。” “若不是她最后不肯下手杀了叶丞,也许她就能成为我太乙剑宗万年来唯一一个能将此剑法修炼大成之人。” “明舒,你很好,你继承了你娘的天赋,也继承了她的深情。此前我们一直陷入了一个误区,无情之人又怎么能斩情呢?只有像你和你娘这般的痴情种子,才能真正练成‘斩挚爱’这一层。” “碎了剑心?没关系,只要你忘了叶卿云,很快就可以重铸剑心。而叶卿云,将成为你无情剑道大成时,最后的祭品!” “为师不会阻止你爱她,恰恰相反,我要你爱她爱到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只有这样,当你杀了她的时候,才能变成真正的无情!” 少年被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震惊了,他颤抖地站起来,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不...我不....” 苍山落雪,一片刺目的白。 少年踉跄的身影倒在漫天大雪中,他拼尽全力向前爬行,想要逃离这个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原来这就是无情剑道的真意,原来这就是他一直追逐的无上剑道,原来成道的代价是要杀死自己最爱的人.... 不能...我不能.... 威严的剑影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熟悉的纯白剑光带着无情的锋锐。 “明舒,今日我斩你情根,你将忘记叶卿云。但你可千万要给师父争气,记得在‘斩前尘’之前再次爱上她。你既然继承了你娘的痴情,那就一定可以做到...” 冷漠苍老的声音说出最残忍的话语。他要申明舒忘却挚爱,再重新记起。如此反复,直到剑道大成之日,亲手杀了所爱之人,练成真正的无情剑。 无情剑道将在他身上重兴。 无论他愿不愿意。 卞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道纯白的剑光自他袖中飞出,毫不留情地斩向那匍匐在地的少年。 洁白如雪的剑光那么冷,却从滚烫的胸膛里贯穿而出,一道细细的金色丝线被剑光带出。少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绝望的声音响彻整片山峦,泣血的哀鸣在山中,在卞斯的心中回荡。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卿卿———!!” 不要...来找我.... 忘了我吧... 不然...我会亲手... 杀了你! --- 一片珊瑚宝珠、贝壳礁石构成的祭坛上,七根琉璃玉柱高高耸立。七个双目紧闭的人被锁链紧紧捆在柱子上,四周明明没有水,却漂浮着颜色瑰丽的水母与鱼群,一条红色小鱼调皮地用鱼尾拍打了其中一个人的脸颊,那人却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别...碰他...” 那人梦呓般吐出几个字,明明还在昏迷,语气里却满是杀气。 “大王!大王!这女娃子好凶啊!!” 这小红鱼被吓得鱼尾乱摆,口吐人言,摇晃着圆胖的身子一扭一扭地游到了祭坛不远处的王座旁。 说是王座,其实就是一个帝王红珊瑚,珊瑚上坐着一个妩媚的红裙美妇,这美妇身材火辣,容颜娇媚,两颊靠近太阳穴处还有橙红色的鳞纹。她咯咯笑着抚摸受惊的小红鱼,“凶就对了,这丫头真算起来,还是你家大王我的小徒弟呢~” “那大王,要不要给她松绑啊?”小红鱼讨好地用尾巴蹭美妇人的脸。 “可千万别,这小家伙凶的咧,能把你们这群小东西,都片成鱼片下锅~” 美妇人拿指尖点了点小红鱼的鱼鳃,故意用可怕的语气吓唬它。小红鱼果然被唬住了,哆嗦着鱼身子,瑟瑟道:“那还是继续绑着吧....” “大王。”小红鱼不知想起来什么,又精神了,“移山大王是不是就快醒了?” “嗯,快了。”美妇人神情温柔,“还要多亏我这小徒弟给我找来的万年朱果。” 她的目光移向被绑在祭坛上的白裙女子,神色颇有些赞赏,“没想到我这小徒弟深藏不露,才多久没见,就已经到了元丹境。啧啧,果然不愧是我的徒弟。” 昏迷中的白裙女子,正是被黑洞一口吞进去的叶卿云。若是她此时醒过来,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把她们绑在这的罪魁祸首,正是她那许久未见的便宜师娘——俞夫人。 俞夫人如今和鱼聊天,加上脸上那奇特的鳞纹,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的模样。 “好啦,算算日子,秘境也快开了,去叫孩儿们都打起精神,我可听说这次来了些了不得的人。”俞夫人拍了拍手,四周的鱼群水母,包括爱说话的小红鱼都得令散开了。 只留下被绑在柱子上的七人,还紧闭双目昏迷着。 就在俞夫人也迈着婷婷袅袅的步子离开后,一个红袍男子的身形才缓缓显露在祭坛之上。 正是侥幸逃脱的孙生。 孙生环顾一圈,这七根柱子上,分别绑着叶卿云和申明舒,木余和卞斯,还有被他们找了很久的林然和国师,只有最后那个男的他没见过。只是这人长得和刘珍儿的丈夫映韫有几分相似,但却要更为惊艳。 孙生可能因为是魂体的原因,幻境在他眼前碎裂后,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再次掉进别的幻境,反而是直接回到了‘十八地狱图’中。 正因如此,他才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没被绑起来。 当务之急是先救人,救人也有个先后顺序,孙生毫不犹豫地先救主人。 只是给叶卿云松绑之后,孙生却不知怎么将主人从幻境中唤醒。他沉思了许久,最后想出了一个诡异但又自觉很有效的办法。 只见他轻拢手掌,趴在叶卿云耳边轻声说了句: “宗主,申明舒和人跑了!” 唰—— 一双满含杀气的眼睛猝然睁开。 孙生:“.....”也太好用了吧!!!! 龙宫之谜(一) 孙生唤醒叶卿云后,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同步给了叶卿云。叶卿云自醒了之后,神情一直有些异样。她驱使擎天剑斩断了锁链,又命孙生幻化成她的模样继续假装昏迷。 她自被拉进幻境里走了一遭后,心里多少有了些猜测。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么此地应当就是他们一直想要进入一探究竟的东海秘境。 秘境开启之前的空间波动,会吞噬附近的人。他们很明显是不小心被秘境选上的倒霉蛋。 现在情况不明,听孙生说此处还有能化形成人的妖族,为了不打草惊蛇,叶卿云准备独自先去探查一番。而且....经历了一番幻境,她现在有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申明舒。 孙生他们目睹的幻境是依托他们两人的真实经历变幻而来,就像是她做了一场能切换场景年岁的梦一般。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包括她亲眼看到申明舒是怎么被寂无真人抽了情根的。 那是真的么?还是只是幻境的迷惑? 叶卿云不愿承认,她私心里已经信了的。她其实一直都觉得申明舒有古怪,只是现在这一切都得不到当事人的验证。 叶卿云深深看了一眼还沉浸在幻境中,双目紧闭的申明舒,叮嘱孙生,若是他们醒了,就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而她自己,则打算去看看那位‘大王’。 东海秘境极大,叶卿云等人所在之地是一片海底龙宫,精致华美的建筑无一不展现它曾经的主人地位有多么尊崇。 万年后妖族凋零,根本不可能有妖怪有能力去建造这么一个海底龙宫,而且还是建造在东海秘境之下。要知道东方无欲之海的死潮汛期极为可怕,海中不散的怨气所凝成的怨灵与重水,能把所有经过无欲之海的生灵统统拉进海底的深渊。 所以这座龙宫只有可能是来自万年之前。 而万年前的这片地区,若是叶卿云没记错,应当是沉渊妖皇的领地。沉渊妖皇本体是一条青龙,但是生性温和、不喜杀戮。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试图在海底养花,是妖族中少有的亲近人族的妖皇。 说起来沉渊妖皇还和他们青云造化宗颇有几分渊源,他们青云造化宗所在的灵山中,有一条灵脉,而这守护灵脉的山神,就是沉渊妖皇的长子。沉渊妖皇一心想在海底养花,而这种违背自然的事情只有青云造化宗的人能帮其做到。 早年一位青云造化宗的前辈,以一幅‘姹紫嫣红图’的代价,换来了沉渊妖皇的长子为他们宗门守护灵脉的诺言。叶卿云小时候因为过于顽劣,总被大长老罚去面壁。一被罚,叶卿云就往山神那儿跑,一来二去和山神的感情倒是混得不错。 而今时过境迁,他们青云造化宗早已烟消云散,而灵脉和山神自然也不知所踪。 只是这海底龙宫,倒是侥幸在浩劫后被留存了下来。也不知道当初送给沉渊妖皇的‘姹紫嫣红图’还在不在? 叶卿云小心翼翼地在龙宫内探索,息云敛气术全力施为,就连经过一个海螺,叶卿云都屏住了呼吸。 在海里,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生物。海中妖族可是妖族里分类最多,种族最奇怪的一支。什么海草海带海星海螺,就连看着和石头差不多的珊瑚礁都有可能是一个有灵性的妖怪。 她一路探听着这些海洋生物的闲聊,倒还真让她听出了几分门道。 一只在龙宫花园游来游去的灯塔水母对着一条银白色的小鱼激动地道:“哎,听说了么?移山大王要醒了!俞娘娘今天带着龙宫卫队去秘境伏击那些修士去了,若是能挖几个内丹回来,没准咱们也能跟着化形了!” 小银鱼不以为意:“算了吧,就我们这点微末的修为,吞了内丹也没有用。不过俞娘娘带走了龙宫卫队,她不怕移山大王被那些修士打扰么?要知道那群家伙总有些能突破禁制,闯进龙宫的人。而且我听青蟾说,他们这群人这一次就是奔着移山大王来的。” 水母发出嗤笑:“哈,他们敢闯进移山大王所在的地方,保证让他们有来无回!你听说过百禁大师吗?” 熟悉的人名让叶卿云瞳孔一缩,更加聚精会神地偷听起来。 小银鱼没什么见识,摇了摇小小的鱼头。灯塔水母的寿命比小银鱼不知长了多少,拿出一副老前辈的模样指点道:“一猜你就没听过,那可是万年前名震一方的上古修士,被称为天下第一阵法师的人!移山大王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百禁大师亲手布下的禁制,万年前的修士都没几个人能闯进去,更何况万年后这群歪瓜裂枣?” 小银鱼震惊不已,“哇,水母大哥你懂的好多啊!” 灯塔水母的红心骄傲地鼓胀,嘴上还是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虚长了几岁罢了。” “那移山大王现在在哪儿啊?”小银鱼像是听到了叶卿云的心声一样,帮着追问道。 水母摆了摆长长的触须,“还能在哪儿啊?当然是龙宫下面的妖尸海窟啊!” “哦,这样啊,那真是多谢你了。”小银鱼突然语气奇怪地道了句谢,随后小小的身体突然暴涨,化作了一个绯袍修士的模样。 “你是修士!!!”水母一声尖叫,触须狂抖,想要逃跑。 然而只是寿命较长,没有任何致命攻击性的水母很快就被修士一指斩成了两截。 修士指尖一闪而过的粉色玄气让叶卿云觉得很眼熟,她很快就想起了被她收录在百相图中的‘六欲迷情雾’。 合欢宗! 绯袍修士冷笑着看着地上还在抽搐的水母尸体,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了上去,朝着龙宫深处走去。 百禁大师,移山大王,合欢宗。 种种要素聚在一起,叶卿云没有不跟上去的理由。 绯袍修士的修为深不可测,叶卿云没敢放出神识探查,反而将神识牢牢笼罩住自己,将气息遮盖的严严实实。 这个人能在这海底龙宫闲庭信步,可见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信。怪不得合欢宗看上去像是暂避天恒宗的锋芒,没派人来掺和一脚秘境。原来是早就暗度陈仓,派了高手混进了龙宫之中。 这人似乎早就知道那‘妖尸海窟’的位置,只是找水母又确定了自己的目标就在其中。他步伐毫不偏移,径直走进了一处宫殿内。 宫殿门口还是留了两个化形的妖族守卫,只是这两个妖族才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被这绯袍修士放倒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叶卿云紧跟着绯袍修士的步伐进了宫殿,进殿之前她神识稍一探测,门口两个妖族的修为竟然都在通玄境! 那么这绯袍修士的修为.....恐怕在飞仙境! 叶卿云神情一凛,更加警惕地拉开了和绯袍修士的距离。 飞仙境,不知和渡劫期比起来哪一个更强,但是都不是目前的叶卿云可以交手的存在。 宫殿内,硕大的夜明珠照亮了整个殿宇。殿内空空如也,只有大殿的地砖上刻了一个奇特的阵法,像是封印,又像是传送。 绯袍修士站在阵法中心,朝殿内四周看了一圈,片刻后发出一声轻笑。 他指尖连弹,一道道粉色真气弹射进了殿内四周摆放的八角宫灯之中,以一种奇特的规律熄灭了其中几盏灯。 就在那几盏灯熄灭的瞬间,地砖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 逸散的光芒如雾气般将绯袍修士包裹,叶卿云知道这是传送阵法开启的预兆。 她不清楚这绯袍修士如何得知这阵法的规律,但是为了蹭上这趟顺风车,叶卿云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片光雾之中。 在一片刺眼的亮光中,叶卿云好像隐约看到对面的绯袍修士朝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叶卿云心里咯噔一声。 遭了,被发现了! 光芒越来越亮,一阵空间扭曲的颠倒感传来,瞬间吞没了叶卿云的五感。 等到叶卿云再次恢复知觉之时,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宫殿之中,而是站在一个极大的贝壳之上。 这贝壳大的像是一方平台,在这贝壳上除了她以外只有一口水晶冰棺,孤零零地放在这块贝壳的正中心。 她环视四周,不见刚才的绯袍修士,且周围皆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这贝壳上嵌了一圈夜明珠,将贝壳照亮。 周围浓稠的黑暗让叶卿云生出不祥的感觉,这种黑并不像是失去光芒照亮的黑,而是会吞噬所有光芒的粘腻。贝壳上明明有光,可是这层光晕却照不亮周围其他地方,一丝一毫都不行。她只能先行查看一下眼前的贝壳,和那个诡异的冰棺。 叶卿云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谨慎地靠近冰棺。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冰棺里很有可能就躺着那位传说中即将醒来的‘移山大王’。 叶卿云小心地靠近,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修长的腿,和华美的衣料。冰棺中应是一个男子,他穿着青瓷色的长袍,光洁柔软的衣料上绣着柳色的花纹,只看衣饰便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叶卿云继续向前挪动,就看到一个白皙瘦削的下巴,没有想象中的青色胡茬,这位‘移山大王’看上去比想象中年轻。 叶卿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跨了一步,这一步足以让她看清棺中人的样貌。她缓缓地睁开眼,眼中的情绪很快就由谨慎变换成了世界崩塌般的不可置信。 她猛地冲上前去,扑倒在了冰棺上,伤心欲绝地喊了一声: “雍熙——!!!” 龙宫之谜(二) 这冰棺里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叶卿云的小竹马,她最好的‘姐妹’,天衍归心门的少掌门——雍熙。 “这...这不可能啊.....” 叶卿云呆滞地推开棺盖,手颤抖地摸上了棺中之人的手。她将棺中人的无名指拾起,当看到指节处的那颗小痣时,叶卿云的呆滞变成了茫然。 没错,是雍熙..... 可是雍熙他.... 雍熙他已经死在天劫之下了啊..... 他甚至根本不是死在万年浩劫中,而是如同沈清河一般渡劫失败,死在了天劫之中。 当年鹤龄书院,同她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凌夷川因心魔劫英年早逝,沈清河于天劫下只剩一缕残魂,始一宗颜菁乐闭关冲击渡劫期失败,雍熙因为纯阴之体在天衍归心门的护持下试图以阵符冲击天劫续命,最后于天劫下魂飞魄散。 只有她当年因为失了三滴精血进境缓慢,压制修为迟迟未曾突破渡劫期。而申明舒也在渡劫前夕遭遇万年前那场浩劫,再见面就是这万年后的浑噩模样。 叶卿云对天劫二字的深恶痛绝已经到了一个极致。 万年前的丹霞大世界已经很久未曾有人飞升,万年后却是白日霞举。那令她痛恨的天劫甚至成了可供取用的资源,变成一道符箓在万年后险些让她身死道消。 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与心痛,叶卿云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眼前之人绝对不可能是雍熙,样貌的确一模一样,但是仔细看还是能感受到细微的差距。 雍熙自小爱俏,衣服饰品只用最花枝招展的。而棺中之人虽然衣饰华美,但是颜色上还是太素了些。而且他眉宇间那一丝勃勃生机,与雍熙惯有的骄纵也很是不同。 叶卿云往后退了一步,陷入了沉思。 自她重生以来,这万年后处处都能见到万年前的痕迹。若说是巧合,怎么会如此巧合?就好似面前行进的每一步都在一只无形大手的安排之中。玲珑傀儡宗遇申明舒,天芪山秘境遇沈清河,郜国遇到妙智,到赵国东海秘境再逢‘雍熙’。 命运的轮廓似乎在蠢蠢欲动地推动她去发现某些真相。 眼前的这个‘雍熙’不知道能否给她一些答案? 正如此想着,那棺中之人的睫毛忽地颤动了一下。 叶卿云大惊失色,凝神一看,不是错觉,的确是那人要醒了! ‘雍熙’的睫毛颤了颤,很快那浓密的睫影下就露出了一双湖绿色的眸子。这双眼一睁开,叶卿云就已经确定,眼前的人必不是雍熙,只是肯定之余又有一些怅然若失。 那人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在叶卿云警惕的目光中将视线转到了她的身上。 叶卿云不动声色地召出了擎天剑,极情剑气已经蓄势待发。但就在这时,棺中人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了堪称‘惊喜’的光。 “少宗主!” 他猛地自棺中坐起,激动地趴在冰棺的边沿,朝叶卿云伸出手。 叶卿云被他一声‘少宗主’叫得又后退了一步,满是警戒地盯着这个看样子似乎认识她的人。 “少宗主!少宗主您不记得我了么??” 棺中的‘雍熙’神情剧烈起伏,似乎很想站起来,但是他的下半身纹丝不动,看样子是刚刚醒来的后遗症。他拼命朝叶卿云招手,眼中含着亢奋的光,就像是离家的鸟儿终于在颠沛流离后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见叶卿云还是不为所动,‘雍熙’这躺了不知多少年的脑子终于转动了,他朝她激动地喊: “少宗主,我是淇晁啊!!” “淇晁!?”叶卿云终于对他有了反应,但是她依旧谨慎地没有上前,反而试探地念了一句:“百川终归海?” “青龙云中来。” “真是你?”叶卿云听到熟悉的暗号,终于信了几分。“你怎么....现在是这副模样?” “唉,少宗主,说来话长啊。”淇晁长叹一声。 “那就长话短说。”叶卿云沉声道,她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个披着‘雍熙’壳子的人,不,准确来说他并不是人,而是守护他们青云造化宗灵脉的青龙。沉渊妖皇的长子,奉辽山山神,淇晁。 淇晁刚刚醒来,脑子还有些懵,但是作为青云造化宗曾经契约的妖族,他对于青云造化宗的嫡系有着独特的辨认方式。那就是看此人身上是否有‘鸿蒙肇判图’的印记。 叶卿云身上已经不仅仅是印记了,契约未断,淇晁可以清楚的感知到,叶卿云作为‘鸿蒙肇判图’主人的气息。 淇晁虽然不知道叶卿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她从化神境直接掉到了元丹境,但是既然她开口问,他还是将自己的经历尽量简短的告知了叶卿云。 然而话语虽然简短,内容却足以让叶卿云震撼。 原来当年浩劫之时,天塌地陷,奉辽山四分五裂。作为守山之人的淇晁当机立断卷走了奉辽山的灵脉,试图保下青云造化宗一丝生机。淇晁是青龙一族,生命力比修士要强悍不少,但是在如此浩劫中也难以全身而退。所幸有灵脉护体,淇晁拖着重伤之身,拼尽全力赶回了东海,试图躲藏进深海之中。 然而天地浩劫之下,连居于深海之中的东海妖族也无法幸免,淇晁的父亲与兄弟姐妹皆应劫而亡,数万万东海妖族也死伤殆尽。 龙宫坍塌,哀鸿遍野。 就在这时,他竟然偶遇了同样油尽灯枯的百禁大师。 百禁本就居于东海的一处仙岛之上,可惜他的阵法之术也难敌此等天地大难。他曾师承雍熙,一直感念于雍熙传授阵法之恩。在雍熙陨落天劫之下后,天纵奇才的百禁竟然萌生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试图以阵法之术复活雍熙! 然而他才为雍熙炼制了一具身体,还未能行招魂之术时,就遇此浩劫,而他也命不久矣。于是将死的百禁就与淇晁做了一个交易,他将这具身体暂借给妖身即将崩毁的淇晁,以阵法之术将淇晁封印于东海之下。 若淇晁能躲过大劫,便以青云灵脉温养这具身体,替百禁完成招魂之术,复活雍熙。 百禁不愧是天下第一阵法师,他以东海万妖之尸为基,他毕生积攒的天地灵物为辅,以彼时正好位于东海之上的‘璇玑秘境’为引,以化神境之力开辟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将淇晁藏了进去。 这就是万年后的东海秘境。 其中种种玄奥都是百禁的阵法所致,而叶卿云也终于明白,为何这东海秘境外层的梦魇之海会回溯关于璇玑秘境的内容。因为这秘境本身就是当年的璇玑秘境化身而来! 淇晁被封印后,沧海桑田,人间万变。 等他再次醒来,就已经是万年之后。 奉辽山的灵脉经过万年封印,已经不似当初灵气氤氲。若想要恢复,必须要依托灵山秀水才行。于是淇晁自海底去往人间,最后寻了一处还算不错的地界,将灵脉埋了进去。 为了防止灵脉被他人觊觎,他又在灵脉所在的山上创建了一个门派,专门负责守护灵脉。本来一切井然有序的进行,然而不久后,天恒宗率领天下修真门派进行‘灭佛之战’时,战火蔓延到了淇晁这里。 不知天恒宗究竟有何秘术,竟然发现了淇晁的青龙之魂。要知道像他这种没了妖身的大妖之魂,对于很多修士来说简直是炼器炼丹的至宝。 淇晁不幸被天恒宗追杀,连这具身体都差点没能保住,重伤之下,只能再次躲回了秘境之中。 万幸他这些年在人间的经营中,也有了一些自己的心腹手下。他最忠心的手下留在了人间,伺机寻找着能使淇晁恢复的方法。 而他当时留下的门派也侥幸没被天恒宗发现,得以留存至今,继续世代守护着青云灵脉。 这个门派,就是沧海宗。 赵国,沧海宗。 叶卿云听到这,来到赵国后的一些谜团刹那间被理顺了。 怪不得天恒宗兴师动众地派了一对圣子圣女,点名要住进沧海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现在看来应该是天恒宗发现了淇晁与沧海宗的关系,盯上了沧海宗世代守护的青云灵脉。 原本叶卿云并不打算多管闲事的,她的目的就是下东海找到百禁遗藏就溜之大吉。现在就不一样了,那灵脉可是她青云造化宗的东西! 想要抢她的东西?先问问她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而且想要重振宗门,拿回这个灵脉才是如虎添翼。 淇晁将自己的经历讲完,叶卿云已经信了八分。毕竟想要短时间内编一个能和现在的事情呼应上的故事,基本没可能。 而且淇晁能认出自己,讲出沉渊妖皇、青云造化宗,雍熙和百禁这些万年后的人听都没听过的秘闻,他的身份已经不需要再怀疑。 思及此处,叶卿云的眸光终于柔和了下来。 她刚要上前扶起淇晁,一道粉色的玄光就朝着一坐一站的二人兜头盖了下来。 不好!是刚才那个绯袍修士! 叶卿云擎天剑悍然迎上,一直暗暗戒备的极情剑气猝然绽放。 与此同时,大妖淇晁冷哼了一声,大袖一挥,一道极其可怕的青光直朝着那片玄光刷去。 他虽然重伤,但可是一个实打实的化神境! “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贝壳外的浓稠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个光点,绯红的颜色瞬间蔓延,自那光点中迤迤然走出一个人影。 在那人影跨步而出的同时,如烈日般的刺眼光芒猛然爆发,一瞬间照亮了那片凝结成团的黑暗。 就这一瞬间,就这一眼,叶卿云整个人都被定在了原地。 光芒照耀下,终于得以看清那黑暗中隐藏的全貌。 只见贝壳四周是一个成直筒型的深壁,垂直往上,不见天光。像是什么巨物落入深海,砸开了一个直达地心的深坑。若只是海沟般的深壁倒也不至于引起恐惧,真正可怕的是那密密麻麻挤在海谷中的东西。 嘶吼挣扎的面容,死不瞑目的眼睛,一只只伸向那几不可见的洞口的手臂与利爪。 这片深谷中竟然全是妖精的尸体堆叠而成。 这哪里是什么深壁,分明是妖尸填成的海谷! 这数不清的数万万,就是曾经于万年前煊赫一时的东海妖族。 这,是淇晁曾经的家。 他就在自己的族人们经久不散的怨气中,在一双双愤恨不甘,死不瞑目的眼睛的注视里,沉睡了万年。 妖尸海窟 “哈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你就是沧海灵脉的钥匙!” 绯袍修士猖狂的大笑,掌中粉色玄气铺天盖地地裹向淇晁和叶卿云。他藏匿于暗中许久,就是为了等待淇晁苏醒的这一刻。 淇晁的青色真气混合着叶卿云的极情剑气,化作一柄利剑斩向绯袍修士。那修士却不慌不忙,招出一个泛着紫金之光的金箍,金箍朝着青气与剑气砸下,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气浪。 淇晁神情一肃,“无相役灵箍!” 他似乎认识这紫金箍,紧张地提醒道: “少宗主小心,此人修为恐怕已经到了化神大圆满!” 叶卿云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虽然有淇晁掠阵,但是她心知肚明以自己目前的修为,对上这绯袍修士无异于自寻死路。 若是放在别处,叶卿云第一想法就是要带着淇晁跑路,可偏偏他们激战之处是这妖尸海窟..... 正巧,红尘百相图融进了‘华景须弥’后产生了一些异变,她还没来得及尝试。 于是叶卿云素手一挥,红尘百相图瞬间自头顶展开,晶莹剔透的菩提神树在图中熠熠生辉,散发出柔和又灿烂的光芒。她手中法诀连掐,数不清的光环自她头顶的红尘百相图中飞出。 “大千圆光,咄!” 密集的光环让绯袍修士眯了眯眼,他手中‘无相役灵箍’突然放大,一只白额六翅虎兽自金箍中跃出,发出震天撼地的吼声。 叶卿云的大千圆光第一次被喝退,漫天纷飞的光环在一声虎吼中被震飞四散,打在海沟的四壁上,没入那紧促地挤在一起的妖尸之中。 绯袍修士见叶卿云这雷声大雨点小的攻击,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他干脆将这个才还丹境的修士忽略,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了还暂时无法起身的淇晁。 然而他并不知道,叶卿云本意就不是攻击他。四散飞舞的大千圆光不停地没入海壁之中,金色的光芒被妖尸吞噬。光芒消散之前,没人注意到,那些僵立不动的妖尸们已经石化的利爪手臂,如同幻觉一般抽搐了一下。 妖尸们狰狞死灰的眼瞳一点点泛起了带着凶气的血色。叶卿云头顶的红尘百相图抖落着点点金光,大千圆光源源不断地自图中产出。 叶卿云的面色越来越白,但是眼睛却越来越亮。 作为青云造化宗的契约大妖,淇晁当然认识叶卿云的大千圆光术。他只瞄了一眼,就知道了叶卿云的目的。 他的视线穿过激战的玄光,扫向海壁上那数万万表情定格在狰狞死状的妖尸上,顿时心潮澎湃。 他们东海妖族不幸陨落于万年浩劫之中,莫非今日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么? “轰隆——” 似乎在应和淇晁内心的想法,高耸的海壁上突然传来令人心悸的崩裂之声。 “什么!?” 绯袍修士心头一跳,猛然抬头看向四周隐藏于黑暗中的妖尸海窟。恍惚间,他竟然有一种被数不清的眼睛盯上的毛骨悚然之感。 金色的大千圆光依旧不停地飞向四周的海壁,无声无息地渗入漆黑一片的海壁之中。 “咔啦——” 一声渗人又牙酸的摩擦声在深邃的海沟中回响。绯袍修士立时将六翅虎唤回到身前,警惕地环视四周。 “轰——” 巨大的震响让整个海沟都随之震颤,淇晁身下的冰棺也跟着抖动,让他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冰棺的边沿,努力稳定身形。叶卿云微微悬空,头顶红尘百相图如波浪般抖动,大千圆光如雨般飞出。 绯袍修士终于察觉了叶卿云的异常,然而此时海沟中天崩地裂的摇晃,已经让他明白,这一切都再来不及阻止了! 与此同时,妖尸海窟上方的龙宫。 妖尸海窟中地震般的摇晃同时也影响到了上层的龙宫,龙宫上方正在鏖战的众人也注意到了龙宫下方的巨响。 毕红腰和明俊率领着一众修士正在与俞夫人为首的海底妖族激战。俞夫人似乎很了解龙宫中的禁制与阵法,她手握一杆阵旗,周围妖族在她一声令下变换阵型,同时激活了百禁留下的层层阵法,与实力高强的众多修士纠缠。 毕红腰和明俊从未来过东海秘境,但是据身后修士所说,东海秘境之下除了阵法,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妖族。 这次来到东海秘境的修士,基本上都是听闻了一个传说。 传闻东海之下有一条灵脉,而灵脉的钥匙就藏在东海龙宫之下。这次秘境开启之时,就是这灵脉与钥匙现世之日! 毕红腰在心中冷笑,没有人比他们天恒宗的消息更准确。真正的灵脉根本就不在东海秘境之中,而是在赵国沧海宗内!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那就是开启灵脉的钥匙的确就在东海秘境之中。 这些修士们各怀鬼胎,有人是冲着龙宫中的天材地宝而来,但是更多的人都是冲着这灵脉而来。 自万年大劫之后,天地间灵气稀薄,一条纯正的灵脉对于如今的修真界来讲,简直是无上至宝。只要将灵脉移植到自家宗门所在的灵山之内,整个宗门都能受此灵脉庇佑。 甚至有可能使整个宗门的等级跃升,也许在‘仙门大会’之时,可以在百道仙门榜上博取一个更高的席位! 而原本就位列于九宗之一的宗门,野心更是庞大,他们都想借灵脉之力,挤下排名第一的天恒宗,一统修真界! 毕红腰和明俊哪里不知道这些人的想法,只不过在天恒宗人的眼里,除了他们本宗之人以外,所有宗派都不过是散兵游勇,不成气候。 天恒宗既然派了他们二人前来,那这灵脉就必是他们天恒宗的囊中之物! 想到此处,毕红腰与明俊的攻势更加凶猛,带着势在必行的决心。 御尸宗的人在领队的长脸修士的带领下御使着青面獠牙的御尸,虎虎生风地与海中妖族搏斗。章彭的佛修御尸‘玄奘’自上次被叶卿云套走之后,手下已经没有更强的御尸了。他此次跟队前来东海秘境,只是为了混一点宗门的功德点,因此打得很是划水。 直到他看到了东海妖族那边领队的俞夫人,神情才有了一丝变化。 他趁所有人都在集中精力攻破阵法之时,小心地凑到了长脸修士的身边,压低声音道:“师尊,您可还记得弟子上次和您说的,那个身怀夺取御尸之术的女修?” 长脸修士神情莫测,“嗯?怎么?” 章彭伸手朝俞夫人一指,“师尊,那个领头的女妖就是当时带领那女修前往天芪山秘境之人,她们二人一定关系匪浅!” “如此正好!”长脸修士冷笑一声,也不出头,带领弟子们混在毕红腰与明俊身后,看似陷入鏖战,实则全让天恒宗众人出头。 这领队的长脸修士隐藏颇深,他根本就不是章彭他们的师兄,而是他们的师傅罗煞魔君本人。 御尸宗很明显也对这灵脉势在必得,才直接派遣了门中长老伪装成普通弟子前来秘境中争夺。 天恒宗势大,谁也不愿意在明面上得罪他们。但是暗地里都是各出手段,看似没有参与的合欢宗早早派了一个飞仙境强者混进了龙宫之中,御尸宗长老伪装成普通弟子混进了秘境的队伍,至于其他几家门派,估计也有不为人知的暗手。 如此心机,足以看出各大门派对于灵脉的重视。 俞夫人越来越感到压力,她真实的修为当然不止元神境,而是一个通玄境的大妖。她当年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红鲤,险些成为凡人的盘中美餐,侥幸被路过的淇晁搭救,从此便立誓奉淇晁为主。 在淇晁被天恒宗打伤之后,她一边暗中培养妖众,一边四处寻找可以治疗淇晁伤势的天材地宝。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她找到了万年朱果。 她听着耳边山呼海啸般的震响,知道一定是淇晁所在的妖尸海窟内生了变故,她心急如焚,却又分身乏术。 她不知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人知道淇晁即将在此次秘境开启时醒来。如此多的高阶修士,甚至包括来自天恒宗的归一境修士,让她应对起来颇为力不从心。 但是为了守护淇晁,俞夫人还是咬牙挥使令旗,组织剩余妖众激活东海阵法与闯入秘境的修士们周旋。 一个个黑色的旋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修士们的身边,如同一只只巨兽之口,将一个又一个修士吞入其中。 东海秘境守护阵法——梦魇之海,开启! 被吞入其中的修士消失的悄无声息,但是很快锐减的人数就被领头的毕红腰和明俊注意到了。 二人之中明显以毕红腰为主,她娇面覆上冰霜,纤长的手指越过万千妖众指向俞夫人,冷声命令道: “擒贼先擒王!” “是!” 身后天恒宗众人一声令下,齐齐掏出一张赤红符咒,朝着俞夫人所在之处飞射而去。 “赤霄天劫符!!” 俞夫人也是见多识广的大妖,一眼就认出了天恒宗的这道名震修真界的恐怖符箓。 无欲之海上空乌云翻滚,血色的雷电穿云而下,带着宛如要将整片无欲之海劈开的巨大威压,直直劈下。 可怕的劫雷视深海浪潮如无物,犹入无人之境般穿越海水,朝着秘境中的红裙美妇当头劈落。 俞夫人浑身契机都被数十道天劫符锁定,加之她站在阵心之中指挥阵法变换,一时动弹不得。她心悸难当,灭顶的恐惧几乎淹没了她。 难道她今日就要殒命于此了么?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一道漆黑的裂缝忽然出现在俞夫人的头顶,与此同时,一只庞大的青色龙爪自裂缝中悍然探出,竟然一把握碎了劈落的血色天雷。 “主人!!” 俞夫人惊喜莫名地看着头顶的裂缝,眼中含着欣喜的泪光。 毕红腰和明俊并肩而立,看着那缓缓自裂缝中探出的龙身,露出了如愿以偿的微笑。 “终于,肯出现了么....” 毕红腰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手中逐云剑散发出阵阵寒芒。 万妖听令 青龙庞然的身躯自裂缝中缓缓探出,泛着青光的龙鳞如一片片刀刃,带着冷厉的锋芒。颀长的龙角蜿蜒攀附于悍猛的头颅之上,青龙张开龙吻一声长啸,整片东海都在这震天撼地的声音中沸腾。 青龙令人震颤的气势威慑住了在场众人,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呆滞地望向悬于空中的青龙。唯有章彭靠近了自己的师父,指着青龙背上的一个白裙女子惊叫道:“师父,就是这个女修!” 章彭这一声唤醒了在场之人,也让毕红腰一眼就盯上了青龙背上的叶卿云。 叶卿云当初割掉了毕红腰的头颅,毕红腰对叶卿云可谓是印象深刻。她摸着自己去不掉血线的喉咙,神情阴冷。 “那女子是个厉害剑修,不能让她拔剑!” 明俊冷声命令着围在他们周围的天恒宗弟子,得到了弟子们肯定的回应。 天恒宗众人手中的‘赤霄天劫符’像是撒豆子一般朝叶卿云的方向扔,叶卿云已经吃过这天劫符的亏,怎么可能不做任何准备呢? 红尘百相图瞬间自头顶展开,一道道血色天雷劈下,皆被展开的画卷吞了进去。 ‘华景须弥’! 一个初生的小世界,加上菩提神树沾染的佛道功德金光,纵使是天劫之威,也奈何不了这几物相加的防御之力。 赤霄天劫符铩羽而归,天恒宗众人却并不气馁。他们明明并非剑门,却人人自紫府放出一把飞剑,刹那间众剑齐出,各色剑光纠缠,凌厉的光芒径直杀向了青龙背上的叶卿云。 叶卿云樱唇一抿,神情凝重。 人剑灵!! 是万剑宗的人剑灵之术!! 看来这般邪门歪道能变成剑道正宗是少不了天恒宗在从中作梗。 “斩杀那条青龙!灵脉密匙就在这青龙体内!” 毕红腰一声高呵,率先提剑冲向了淇晁。 其他宗派之人一听灵脉密匙在淇晁身上,各个都像打了鸡血,各色灵符法宝不要钱一样朝淇晁扔了过去。 淇晁化作龙身,仰天长吟,浩荡的波涛在它一呼一吸之间化作骇人的巨浪,将所有冲向它的宝光都倒卷了回去。 俞夫人等众妖也不甘示弱,拱卫在庞大的龙身之前,令旗一挥,众妖立刻变换阵法。惊雷冰雪,烈焰罡风,百禁留下的阵法连锁万变,在修士们不断地冲击中,依旧能转瞬组织起最有效的攻击。 场面一时僵持,毕红腰久攻不下已经起了火气。 她突然美眸朝明俊一扫,明俊立刻会意,大袖一挥,腾云而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揽住了毕红腰的纤腰,二人双目对视,极尽缠绵。一红一白两道玄光自二人身上盘升,缓缓纠缠在了一起。 “该死!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一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罗煞魔君见毕红腰二人竟然开始不分场合的亲热,气得热血上涌,忍不住骂了一句。 其他见到这一幕的修士也纷纷发出不解的声音。 唯有青龙背上的叶卿云见到这一幕心头巨震。 这是.....他们这是..... 云月契!!! 叶卿云瞳孔紧缩,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青云造化宗的云月契,道侣二人激活契约之后,可将二人之力成倍提升,是叶卿云父母曾经纵横修真界的一门合击之法。 叶卿云的眸中倒映着二人纠缠在一起的玄光,神情从震惊逐渐转为迷茫。 不,不对。 云月契的使用不需要有刻意的身体接触,只需在神识内激活符印即可。 他们这个是....盗版的? 叶卿云疑惑不解,不知天恒宗都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邪门的功法。 不过虽然毕红腰明俊二人施展的并非正宗的云月契,但是二人周身气势还是不断攀升。红白二气纠缠压缩,竟将二人归一境的修为生生抬到了飞仙境! 叶卿云心头发沉,若是不能压下这二人的气势,今日恐难全身而退了。 毕竟在场可不止他们两个飞仙境! 叶卿云的目光朝青龙身下的漆黑裂缝扫了一眼,龙宫还在震荡摇晃,这就证明龙宫之下的妖尸海窟还在经历莫名的动荡。 叶卿云眸光渐冷,手中忽然掐起法诀,一个闪烁着淡淡金光的‘封’字兀地自她头顶的红尘百相图中浮现。 她清澈冰冷的声音像是自天边传来,却字字铿锵,清晰无比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万妖.....” “听令!” “轰———!!!”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叶卿云身后突然裂开了数十道黑色裂隙,磅礴的妖气与死气自那裂隙之中汹涌而出。 扑面而来的腥风让在场修士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来自天人交感的强烈直觉让他们心头纷纷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一片沸天震地的嘶吼声中达到了顶点。 一只泛着死亡的青白之色的强壮手臂猛然自裂隙之中伸出,众人凝视的目光转向裂隙,只见那漆黑的裂缝中忽然亮起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红光。 一点点红光像是一簇簇紧挨在一起的火焰,裹挟着熏人欲呕的腥风,那密密麻麻的红光在无数恐惧的注视中,逐渐显露出了真容—— 数以万计的妖尸! 像是捅了马蜂窝,砸开了拦江坝,如潮水般的妖尸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地自裂隙中涌出。 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妖尸如兵临城下的大军,黑云压城城欲摧,带着极具压迫感的气势立于叶卿云的身后。 章彭咕咚吞了一口口水,他想他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忘却今日眼前之景。 白裙飘逸的女子傲立于早已灭绝万年的青龙大妖背上,在她的身后是数之不尽的妖尸大军,无数双猩红嗜血的眼睛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移动。当那纤长白皙的指尖转向你时,你仿佛已经听到了死亡的号角声。 恐怖如斯! 章彭的汗毛都根根倒立,往日里他觉得自己的师父罗煞魔君已经是修真界的顶尖强者。可今日再见这个白裙女子,他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她怎么可能是还丹境?? 她绝不会是还丹境!! 有生以来第一次,章彭站在自己名镇一方的师父身后,他竟然萌生了退意。 而和章彭有着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感知到身旁弟子人心浮动的罗煞魔君,面色黑如锅底。他虽然是个飞仙境,但是蚁多咬死象。那群妖尸的修为参差不齐,他粗略一观,其中修为最高不过通玄,但是如此多的通玄,就是耗也能把他给耗死! 更何况那还有一条飞仙境的青龙,和一个明显隐藏了修为的神秘女修。 偏偏听说这女修还有一门专门克他们御尸宗的功法! 罗煞魔君虽然嘴上没说,但是连他也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先暂避锋芒。 但是他有顾虑,已经杀红眼的天恒宗可没有他这么多想法。 毕红腰与明俊在气势攀到顶峰后,毫不犹豫地双剑合璧,恐怖的剑光如同织网一般,朝着叶卿云等人斩去。 明俊虽然丢了问月剑,但是他还有其他备用的飞剑,二人合击之下,气势极为惊人。 叶卿云却在二人剑光合体之时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 若是申明舒没有失智,以她们二人真正的云月契之威,眼前这两个冒牌货根本就不够看的。 可惜了。 叶卿云轻叹一声,抬手一挥,身后乌云般的万妖大军顿时发出声势浩大的嘶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要替主人撕碎眼前所有的敌人。 大战,一触即发! 而这时,在龙宫深处的祭坛内,七根玉柱上捆着的几人终于在回溯迷阵无暇顾及他们之时,渐渐苏醒。 最先醒来的自然是假装昏迷的孙生,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被捆住的几人。只见这群人中真正意义上第一个醒来的竟然是那个他们谁也不认识的男修,那个样貌与刘珍儿的丈夫颇为相似的男修。 这个容貌俊美的男子醒来后双眼有些迷茫,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周围,似乎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被捆在此处。 就在他准备挣脱锁链之时,一声有些虚弱的轻笑忽然在祭坛上响起。 “哈,竟然还有意外之喜!” 俊美男子的动作忽然僵住了,他猛地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人,就只见那之前与叶卿云激战的绯袍男子形容有些狼狈地凭空浮现于祭坛之上。 “陈饶!” 俊美男子大惊失色,面色惨白地惊叫出声。 “怎么?少主见到属下很惊讶?” 绯袍男子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血迹,但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俊美男子身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尹凤来,你叛出我合欢宗,不有多远跑多远,竟然还敢回到东海秘境?我该说你是胆大包天好呢?还是不知死活呢?” 绯袍男子陈饶陡然掐住了尹凤来的脖子,细长的双目里流露出杀机四溢的凶光。 就在尹凤来额头冰凉,一身虚汗地陷入危机之时,一旁昏迷的卞斯忽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这一声,一下子就吸引了陈饶的目光。 “哦?还有些小虫子....若是今日之前,我可能还会放你们一码,不过我已经吃过一次轻敌的亏了,只能算你们命不好.....” 陈饶冷笑一声,一道凶厉的粉色玄光狠狠朝卞斯胸口打去。 孙生眼睁睁看着那陈饶朝卞斯痛下杀手,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暗暗朝陈饶投去了同情的一瞥。 唉,你说你杀谁不好,怎么那么想不开要和天抢人呢? 果不其然,那道玄光还未能触及卞斯,一道黑色的裂隙突兀地出现在卞斯身前,直接将那道玄光吸了进去。 裂隙中传来一阵令人胆寒的喊杀声,陈饶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道裂隙就像是活了一般,骤然撑大。像是一只巨兽之口,嗷呜一下,将祭坛上的所有人都一口吞了进去。 可能需要请几天假 心脏有点炎症,但是不严重,大夫说还是住几天院观察一下。因为我本身心脏就不太好,这次阳了之后一直高烧不退,导致了点并发症,还好发现的及时,都不严重。大夫说观察两天没事儿就可以出院了。不好意思大家,可能还是需要断更两天。等我回来努力加更。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如果不幸阳了一定要注意恢复期,有不适一定要及时去医院检查。 谢谢大家支持,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 回归后本章替换(哈哈哈,挂请假条费劲,仗着自己没V就这么请假了) 宿命(一) 你相信宿命么? 冥冥中一个声音飘飘然响在脑海里。 叶卿云意识浑噩,只觉得好似躺在柔软的云间,灵魂都跟着在发飘。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这,也不记得自己要去哪里。脑子像是被灌了水泥,半点都转不开来。 “我....相信?” 朦胧间,她还是回答了那句神出鬼没的问话。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却在她这一句回答后拨云见日,像是吹散了一片雾,一条狭长的山路出现在她的面前,遥遥的还能看到一个朝她走来的人影。 她动弹不得,像是化作一缕风,一片叶子,一团空气。唯一能有所感受的就是一双眼睛,她看着朝她走来的人,像是唤醒了昨日已经泛黄发脆的记忆。 那人缓缓走近,是一个俊俏的少年。穿着一身纯白如雪的短打武服,窄袖扎起,长筒云靴包裹着那双修长的小腿,更显得少年身姿俊秀挺拔。他乌黑如缎子似的长发高高扎起一个马尾,随着他走动的动作轻轻摇晃出一个充满生机的弧度。他的五官是极吸引人的,尤其是鼻梁上一点小痣,像是雪中点墨,总引人去看。 不过这少年瞧着也不是好惹的人,他有着一副过于冷淡的眉宇,一双凤眼里像是盛了一片逢春不化的冰湖,荡漾着拒人千里的神采。尤其他背上还背了一把气势惊人的长剑,只看那镂空的剑鞘里隐现的寒芒,就知道这把兵刃一定是见过血的,而不是那些世家公子们买来装饰的玩意儿。 他气势很沉稳,走路也不疾不徐,不过那脚印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每一步都踏出了同样的距离,且方向笔直,一步歪路都没走。由此便可见这少年定非凡俗中人。 “申明舒,你走慢点!” 如空谷黄鹂般明亮清脆的声音自少年身后响起,听到这个声音,少年脚步一顿。随后眉头微微蹙起,看起来很不甘愿地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向那叫住他的人,有些不耐地道:“叶卿云,以你这个脚程,怕是天黑我们也到不了小郎村。” 叶卿云随着少年的视角看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和少年看着一般大,桃花眼,瓜子脸,白净的皮肤在日头下像是会发光。明明乍一看是那种令人小鹿乱撞,充满灵气的长相,却偏偏嘴角挂着一抹混不吝的笑容,把这一身娇媚文静的气质硬生生扭转成了古灵精怪。古灵精怪也像夸她,更贴切的讲,一看这丫头就是一个不安分的长相,也许下一秒她就会惹出什么祸端。 少女和少年截然相反地穿了一身墨色的衣衫,绣着浅紫色凤仙花的直领对襟短衫,配着绣着同样花色的吊带抹胸和褶裙,一动起来像是一只翩翩欲飞的凤尾蝶。似乎是为了搭配这一身气质一般,少女头上也别了一对银蝴蝶簪子,蝶翼轻薄,是会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摇动的精致样式。 她怀里还抱着一袋糖炒栗子,滚烫的甜香顺着牛皮纸袋往外冒。她腮帮鼓起一块,说话含含糊糊,一边说还一边拿灵活的手指往外剥栗子壳。 “你急什么?我们书院的这些学生分了十几路往小郎村去,夫子不是说了,要我们一路斩妖除魔,最后再到小郎村去看看那儿的异常。我们俩的脚程已经算是快的了,这才几日就已经到了小郎村附近。路上遇到妖魔,你连话都不同人家说一句,上去就是一剑捅死了事,我还要辛辛苦苦跟在你后面放把火毁尸灭迹。” 深褐色的栗子壳在申明舒眼前划出一道抛物线,咔啦咔啦地滚进了草丛里。一个黄澄澄的栗子仁散发着香甜的热气,被递到嘴边。 “急先锋,夺命剑,您先放一放您那斩妖除魔的正义之心,赏脸吃颗栗子?” 申明舒抬眼就是少女笑盈盈的眼,垂眼就是唇畔热气腾腾的甜栗子。他白皙的喉结匆匆滚动了一下,忽然转身就走。“少废话,快些赶路!” 他平静的语气里不知为何透着一股气急败坏,但少女一点也不生气,反手就把栗子丢进了自己嘴里。“憋吧,忍吧,迟早憋死你个假正经。”她轻轻哼笑一声,抬腿跟上了少年的脚步。 叶卿云像是被拉扯的风筝,少年少女结伴而行,她便缀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此刻她就是一团空气,谁也看不见她,谁也触碰不到她。像是身临其境的旁观者,无比真实地感受着眼前的一切。 叶卿云恍恍惚惚地认出了少年时期的自己和申明舒,但是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他们又为什么在这儿。 她只依稀地记得,这似乎是她进了鹤龄书院不久后,一次书院派下的游历任务。 回忆到这里,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止不住。 叶卿云就缀在两个少年前进的背影里,开始了漫长的回想。 她五岁那年被父亲送回青云造化宗,然而父亲死后宗门内乱,她又被大师姐送到了擎天剑门。在擎天剑门里被丢到一旁差点饿死,是沈清河救了她,将她送到了人间,交给了她二师兄柳弈。 柳弈是只蛇妖,却没继承蛇妖惯有的冷血性子,反而像是河里的泥鳅,特别爱扑腾。红尘万象,花花世界,简直不要爱得太深。早晨招猫逗狗,晚上歌舞牌九,从没个消停的时候。 叶卿云跟着他,旁的没学会,招摇撞骗、当街要饭却成了看家本事。 十岁那年,沈清河来看望她,见她被养成了一副市井流氓的模样,怒极攻心,提着剑追着柳弈砍了九条街。然后满脸沉痛地把她带走,去了鹤龄书院。 鹤龄书院的确是天下儒修文人的圣地,总算是花费快两年的时间把小流氓洗礼成了一个有文化的小流氓。叶卿云素来是个会装的,当着师兄的面是一个机灵可爱又不失聪颖的纯良师妹,一离开沈清河的眼,整个鹤龄书院都让她搅合地天翻地覆,鸡飞狗跳。 夫子的胡子都在睡梦中被她薅下去一大把,俨然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魔女。 直到太乙剑宗送了个弟子过来,这个小魔女好似找到了新玩具,才总算放过了鹤龄书院一众苦不堪言的儒修们。 鹤龄书院是天下圣人所在之地,各大门派都会将宗门内最杰出的弟子送到鹤龄书院学习几年。圣人传法不限门槛,这便宜是不捞白不捞。因此丹霞大世界万年前一代又一代的传奇人物,其实细算来当年都是鹤龄书院的同窗。 这个被太乙剑宗送过来的,就是申明舒。 沈清河不知叶卿云和申明舒有旧,反而让叶卿云多照顾申明舒一些。因为他天生剑骨,又是纯阴之体,和雍熙一样,最好有纯阳之人的照看。叶卿云当时心中纠结不已,她生怕申明舒认出来自己是那个骗了他玉佩的小叫花子,内心某处却又隐隐更怕他压根儿不记得自己。 怀揣着这份忐忑迎了上去,结果那厮果然把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 而且才短短两年未见,当初那个摔在她身上还会脸红的小孩就变成了一副‘天下都欠老子钱’的拽样。目下无尘,气质冰冷,像是她昨晚偷偷在书院冰窖里冻出来的冰棍儿。 “在下申明舒,见过清河剑君。” 少年冷着眉目朝沈清河施了一礼,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叶卿云那股子忐忑登时就翻涌成了怒气,好哇,跟我在这儿装陌生人是吧?成,我看你能装多久! 叶卿云嘴角勾起一个甜甜的笑,转头朝沈清河万分真心地道:“沈师兄,我喜欢他,把他安排进我的院子里吧!也方便我照顾他。” 她余光扫向申明舒,两人的目光却意外地在半空中相撞,叶卿云笑容甜蜜,申明舒眉头紧皱。 不明就里的沈清河欣然同意,还直夸叶卿云懂事。殊不知自今日起,这两人你来我往,差点没掀翻整个书院。 少年时的申明舒和叶卿云是互相嫌弃、针锋相对的。叶卿云总觉得是自己在让着病秧子似的申明舒,申明舒却觉得是自己在忍着无法无天的叶卿云。要说这个时候的他们互相之间能有什么情愫?那两个人一定会一起发出嗤之以鼻的冷笑声。 成年后两人恩怨纠缠,有一天柳弈忽然问她,你们两个从小青梅竹马,熟到不能再熟了,怎么还能喜欢上彼此? 当时的叶卿云是怎么想的呢? 迷茫中的叶卿云看着不远处两个少年黄昏中几乎融到一起的背影,看着他们手肘相撞,你走直线我偏要挤你的幼稚模样。心里头那点迷雾倏地就散开了,她好像想起来她是怎么回答柳弈的了。 她当时说:“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是什么?青梅竹马就是我与他太熟了,熟到他不开口我都能察觉到他的心思,熟到对他甚至有些嫌弃,偶尔还会有些不屑一顾。可是我依然会在他对我好的某一刻怦然心动,且觉得他无可替代。如果这就是你们说的青梅竹马,那我想我们走到今日,也是有因有果。” 柳弈当时震惊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叶卿云浑噩的视线落到申明舒那一摇一摇的发尾上,即便神识不清,她依然在没人能看到的虚无之中露出了一个欢心的笑容。 “傻子,束得太高了啊。” 她的声音融进了风里,飘散在梦里,落进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影子里。 恍惚中,她又听见了那一声缥缈的问话。 你....相信宿命么? 宿命(二) 什么是宿命? 宿命要纠葛着血与泪,爱与恨,恩与怨,因与果。要拼命抓起,再轻轻放下。 如此深奥的领悟,是年少时的叶卿云所无法理解的。 她只记得某人欠了账,要给自己梳一个月的头发。 “喂,你到底学会没有啊?拖拖拉拉,该不会是想赖账吧?”少女被火光映红的脸上写满了不满,手上却任劳任怨地操控着火堆里跳跃的六丁神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怕烧焦了少年串起来烤的糖饼。 “没有,快了。”少年蹙着眉,话语是一如既往地简洁,神情却如临大敌地盯着手里的糖饼。跳跃的火苗燎上焦黄的糖饼,褐色的红糖馅微微透出。他冰冷的目光紧盯着圆圆的饼身,知道的是明白他在烤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琢磨怎么杀人。 少女忿忿地哼了一声,也跟着去盯那渐渐散发出焦香味的烤饼。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独立参与这种游历任务,叶卿云虽然比申明舒多了几年流浪的经验,但是厨艺还是一塌糊涂。就好像天生缺少那根筋,怎么做都是难以下口的。申明舒也没什么经验,但是胜在耐心,拿出练剑的十二分精力谨慎地去对待两块糖饼。 虚空中的叶卿云就漂浮在二人不远处观望着,她依稀记得这一次游历是因为郑国的丞相给夫子去了一封书信,言明郑国境内出现了未曾记录在册的妖魔,怀疑是邪祟作乱,因此恳求鹤龄书院的帮助。 没错,万年前的妖魔都是有名有姓的。 妖族几位妖皇治下严格,常与人族互通,妖族内部有一册万妖图录,记载了妖族所有有名有姓的妖精。这就类似于人间的照身帖与路引,只有记录在册的妖精,犯了事是要交由妖族处置的。这万妖图录传到人界,基本上是凡尘大小官员人手一份,所有万妖图录以外的妖族统称为邪祟,安分守己倒还好,若是惹是生非,随便路过一个修士也可将其斩杀。 但是妖精毕竟不似人类,很多妖族即便修成人形也难易兽性。尤其到了一些季节,那些妖精出去大肆播撒自己的后代。这些后代连他们本人都一转头忘了个一干二净,又怎会记载于万妖图录之中呢?所以人间出现妖魔之事,也是屡见不鲜。 只不过大多都是小打小闹,加之凡尘还有许多门派驻守和在外游历的修士,顺路见到就给解决了,因此也惹不出太大风浪。 但这次却和以往不同,郑国的丞相本就出身于鹤龄书院,是一个‘礼阶’的儒修。文道修士一共分为五阶——仁、义、礼、智、信。到了礼阶这一层那都已经是朝中名臣,可镇守一国气运,其文章书画,威力可敌元婴境的法宝,尤其其中蕴含的浩然正气更是妖魔的天敌。 可如此修为的儒修却要向鹤龄书院求救,足见这次郑国遭遇的邪祟不同以往。 郑国恰好在天衍归心门的地界,天衍归心门的人因擅长卜筮一道,凡事都讲求个顺应天意。用叶卿云的话来讲,就是这帮人都成天端个架子,不说人话。所以他们甚少插手门派周边的凡尘俗事。估计正是因为求救无门,所以郑国丞相无奈之下才致信给了鹤龄书院。 鹤龄书院收到求救后并未第一时间派出人手,而是先与天衍归心门通了消息。奇怪的是,从来自诩算无遗策的天衍归心门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家的地界里出了这么一个邪祟,接到消息后立即测算,得到的结果却是一片混沌。 这让天衍归心门和鹤龄书院都感觉到了其中诡异,经过商讨后,两家决定联手查查这邪祟的事情。于是才有了这次的游历任务。 鹤龄书院为防打草惊蛇,将修为高深的儒修伪装成了带队老师,明面上是带领书院的学生游历,实则是分为几队去探查郑国邪祟一事。 叶卿云和申明舒因为身份特别,加之二人修为远超同龄,因此他们被特许单独行动。 几日前,正在郑国西郡调查的叶卿云和申明舒接到了来自沈清河的传信,传信中寥寥数语,点明那邪祟似乎现身在了郑国万寿郡的小郎村,令众人前往小郎村汇合。 于是收到传信的叶卿云二人便朝这小郎村赶来。 叶卿云本身对这邪祟一事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在她的考量里,天塌了还有高个儿的顶着。这次为了抓住这个邪祟,鹤龄书院甚至出动了两位‘智阶’的儒修,还有一个登龙境的剑君沈清河,那边天衍归心门也是派了三名长老和八位核心弟子。 如此强大的阵容,她和申明舒这两个还在脱胎境的小修士即便缺席也无足轻重。 不过申明舒并不这么认为,他像是和身后的太乙诛邪剑合为一体了,听到‘邪祟’两个字就像打了鸡血,如果不是尚还不能御剑飞行,他怕是拎着叶卿云也要飞到小郎村。 两个人一个着急,一个磨蹭,紧赶慢赶还是到了小郎村附近。可到了这里,才知此处诡异。 二人明明是于黄昏时分到达小郎村附近,从县城到小郎村不超过十里,可以他们两个修士的脚程,走到月上中天竟然都没看到小郎村的影子。 他们像是撞上了鬼打墙,在一处林子里迷了路,连抛出符箓也无法辨知方向。走了大半天,两个少年也累了,才在原地起了一丛火,烤两个饼子吃。 这时候的叶卿云还不曾学剑,只靠自己那手出神入化的御火之术横行鹤龄书院。六丁神火威力极强,将其像凡火一般用来烤饼,对于施术之人着实是一大考验。她需要很小心地控制那微妙的火候,既不能太热将饼子烤糊,又不能太弱半天都烤不熟。 这也就是烤饼之人是申明舒,若是换了其他人,想要叶少宗主纡尊降贵地拿这上古神火出来炊柴,那此刻放在火上烤的就不是饼了,而是敢说这话的人。 就在两个人专心致志地烤糖饼的时候,一阵微弱的冷风忽然吹动了摇晃的外焰,火焰登时弯曲出了一个歪斜的弧度。 申明舒眉头一动:“来了。” 叶卿云咬牙切齿:“饼还没烤好。” “烤好了,能吃。” 申明舒手腕一翻,串着烤饼的树枝就在他手中灵活一转,自右手转到左手,也自六丁神火上脱离。他抬手抽出背后的太乙诛邪剑,一剑斩断树枝,将串着饼的树枝一分为二。剑尖一挑,一个金灿灿的还冒着热气的烤饼就带着把落进了叶卿云手里。 “嘶——烫烫烫....” 叶卿云手忙脚乱地接住饼,匆忙咬了一口,却被灼热的糖馅烫到了舌头。 申明舒睨了她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握着树枝,对着饼吹了吹,才不慌不忙地咬了下去。而他看起来一副悠闲吃饼的模样,右手却始终握着寒芒凛冽的太乙诛邪剑,真气流转,蓄势待发。 “呜呜....” 夜风吹过树林,发出类人的呜咽。半云遮月,扭曲的树影骤然拉长,像是鬼怪的触手,透着一股阴森恐怖。 一道蛇行的影子在地面弯弯曲曲,如同活物一般悄无声息地靠近着斯哈斯哈吃饼的叶卿云。漆黑的影子靠近了火光,渐渐轮廓鲜明,只见它马上就要触碰到叶卿云的脚腕,那只脚却像撒气一般朝着地面狠狠一跺! “烫死我了!” “啊——!!!” 凄厉的尖叫声自深林里传来,和叶卿云的怒骂叠合在了一起。黑色的影子上突兀地落了几个洞,洞的边沿还泛着艳红的火光。蛇一般的影子像是被踩到了,惨叫着飞速退了回去。 “唉,人善被人欺。”叶卿云吹着已经只剩三分之一的糖饼,神情有些闷闷不乐。她心情一差,视线就落向了申明舒,“你那太乙诛邪剑上的杀气太重了,寻常妖魔闻着味儿就跑了。” 申明舒看着慢条斯理,吃东西到快,他扔了手里的树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太乙诛邪剑,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提着剑走到了叶卿云身边,少年修长的影子挡在了叶卿云面前。“小心,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少年少女的眉目,叶卿云看到申明沉凝的神色便也不再玩笑。三下五除二吃完饼子,手一翻,一幅卷轴就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虚空中的叶卿云视线穿过两个少年的背影,凝视着黑暗中的某一处。她混沌的脑海里逐渐翻开尘封多年的记忆,这里...... 不好,当心! 她的声音传不进两个少年的耳朵里,周围的树林却像是惊动了什么,突然开始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沙沙’声。刹那间,无数黑色的影子触手自林间飞射而来! 申明舒横剑在胸,将叶卿云牢牢挡在身后。几十道黑影像是嗅到腥味儿的猫,齐刷刷地缠向了申明舒。少年剑锋舞动,雪亮的剑光裹挟着纯白的剑气,凶猛无匹地斩向了交缠的触手。 叶卿云也不甘示弱,手中卷轴展开,炽热的六丁神火自画中群山里喷涌而出,鲜红的火苗逐渐蔓延成熊熊大火,火焰交织,化作一只火凤。火凤当空长鸣,清亮的叫声划开了寂静的深夜。 它双翅一展,盘旋着冲向了朝二人追逐而来的影子。燃尽万物的火焰自它口中吐出,一朵朵火焰莲花在林中绽放。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荆棘石堆,凡触碰到火焰之物,刹那间就化作飞灰。 被烧灼的影子似乎怕极了这六丁神火,隐藏在密林中的某物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呼之声。 ‘它’似乎也知道,不能再任由叶卿云这么烧下去了。否则无论这树林里有多少树木,都不过是她一把火的事情。‘它’隐于黑暗中的眼睛来回打量着叶卿云与申明舒。 最终‘它’还是在‘无妖不斩,无魔不诛’的太乙诛邪剑和焚尽万物的六丁神火里做出了选择。 “唰——” 细密的影子触手像是翻涌的浪,在两个少年猝不及防之中集中火力冲向了被申明舒挡在身后的叶卿云。 那触手像是发了狠,动作快到肉眼几不可查,黑色的触手源源不断,终于有一根突破了剑光与烈焰的防御,缠到了叶卿云的腰上。 “申明舒——” 庞然的巨力自腰间传来,直接将叶卿云整个人凌空卷起,她甚至来不及收回六丁神火,只留下匆匆一声惊呼,便被那可怕的触手拖进了黑暗的林中。 “叶卿云!!!” 申明舒冷冽的神情炸开了裂缝,向来沉稳的心中翻起滔天怒浪,他剑光如网,将挡在眼前的触手统统撕碎。然而这触手的主人极懂得见好就收,卷走了叶卿云以后片刻都不耽搁,所有的触手都被聚集在一起,缠手的缠手,缠脚的缠脚,将试图驰援的申明舒牢牢困在了原地。 申明舒被影子触手纠缠,每走一步都像是陷在沼泽之中。这些触手砍都砍不完,而且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待叶卿云彻底消失在深林之中,那些困锁申明舒的触手就像是得到了命令,如潮水般退去。 只留下一个狼狈的少年握着剑撑在地上。 天空中乌云散去,月华耀眼。银色的辉光落在少年的背影上,像是覆了一层霜。 少年抬起脸,碎发中的凤眼里是让人望之心悸的偏执,打破了往日平静的假象,被触动了逆鳞的幼狼第一次向世间展露出了自己的凶光。 “哗——” 少年以长剑撑起自己疲乏的身躯,鼻梁的小痣在月光的照耀下与眉眼构成了一股凉薄又凶悍的气质。他拖着剑身走向深林,长剑的剑锋触及地面,发出令人牙碜的摩擦声。 申明舒罕见的生气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往日里总让他心烦的叶卿云。但是他就是无法容忍有人在他的面前将她夺走。 谁抢他的东西,谁就要死! 脑中似乎隐隐听见了一个娇媚的女声。 “我的儿,你记住,属于你的东西,你拼死也要护住,谁敢来抢,那就杀了谁。” 宿命(三) 叶卿云本以为自己的视角是追随着少年时期的自己的。她还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被拉扯到身陷囹圄的少女身边,然而并没有。 她还跟在追逐着触手而去的少年身边,而且像是出现了幻觉,她好像隐约听到了一句少年的心声。 少年沾了灰尘的云靴一脚踏进了黑暗的密林之中,无法控制自身的叶卿云紧随其后走进了黑暗里。可眼前却不是臆想中阴森恐怖的树林,而是突然豁然开朗,灯火通明。 她明明紧跟在少年身边,却一脚踏入了一个明亮的房间之中。 烛火摇晃,照在红木的家具上显得别样的暖。而这暖红的光打在屋中美妇人浅葱色的裙摆上却混合成了凝滞的绛红,像是血一样的颜色,衬得美妇人那双白皙的手更加苍白,连上那十指的蔻丹,像极了索命的厉鬼。 属于女子柔软白嫩的手心里握着一根金钗,尖锐的钗头在烛光的映衬下散发着暗红。 “呲” 细微到几不可闻的刺入皮肉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声。“疼不疼?” 叶卿云这时才发现,自己在这片场景中竟然得到了一点自由。她像是一个游魂,在美妇人的身后漂浮着。 偌大的房间里,她与眼前人隔着一层朦胧的红纱,也许并不是红纱,但在这片色调的映衬下也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她五感依旧很敏锐,那声刺破皮肉的声音没能逃脱她的耳朵。 这人在干什么?这是哪儿?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叶卿云飘忽忽地靠近了红纱后的女人。 离得近了,影影绰绰才看见,这妇人的裙摆旁支棱出来一条明显属于孩童的小腿。那孩子的身影被妇人的背影挡住了,看样子是坐在妇人身前的椅子上。 “呲” 又是一声响,这次的声音比上次更轻更闷,像是尖细的物体扎进了皮肉深处搅动的声音。与其一同响起的依然是那女人语气有些癫狂的问话: “疼不疼?” 这次她得到了回应,是一个隐隐带着哭腔的稚嫩嗓音。 “疼,阿娘,我疼。” 这细弱的声音偏有着不凡的威力,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举着一把开天大斧,劈开了叶卿云心头那混沌的山岳,迷茫与平静都在这一瞬间开裂。 她怎会认不出这么熟悉的声音? 即使这个声音有了变化,即使这个声音在她往前的人生里只留下简短的几句话。 申明舒! 呼—— 一阵不知打哪儿来的邪风吹开了妇人身后的红纱,一个没有任何人看得见的游魂以俯冲之势绕到了那妇人面前。 映入眼帘的画面却让虚无中的灵魂都要炸开一团火焰。 还没有桌子高的小男孩眼中噙着泪花坐在妇人身前的红木圆凳上,妇人握着他的一只手臂,他的袖子被撸起来,莲藕节似的胳膊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抽打导致,泛着渗人的乌青。 而握住他胳膊的大人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心疼与呵护,反而握着一根金簪,残忍地将尖锐的簪头插进男孩的伤处,用力划开一道血淋淋的狭长伤口。 金器华贵,扎进血肉里翻搅,在伤口上一次又一次地研磨,那种疼无异于酷刑。 “住手!!” 金簪再次高高举起,叶卿云愤怒地伸手去拦,却只捞到一片虚无。 她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噗呲——” 鲜血喷涌,滋出了一道短小的血柱。男童白净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他紧咬着嘴唇,发出一声凄惨的闷哼。 烛光落在他的脸上,他鼻梁上那颗小痣同他的痛苦一起没入了妇人笼罩住他的阴影中。 “知道疼就好...知道疼就好...我的乖孩子,你要记住这种疼,往后谁让你心疼,你就要把这种疼千倍万倍的还回去....” 妇人看着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眼里迸发着亢奋又魔怔的光。 叶卿云如今的角度可以看到这癫狂妇人的正脸,纵然她已经认定眼前人是个十足的疯子,她也必须承认这是个罕见的美人。她的五官与男童有足足八成的相似,只是眉眼比之成年后的申明舒更加妩媚,细长的柳叶眉透着股我见犹怜的哀怨,只是此刻她那疯魔的样子,根本让人升不起半点怜惜。 叶卿云只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个疯狂的女人就是申明舒的母亲,她娘宁云仙尊的金兰姐妹,太乙剑宗曾经唯一的女弟子—— 出云仙子。 叶卿云只从旁人的话语中了解过这个女人,听来的故事汇总起来也都是描述一个爱而不得,因爱入魔的疯子。可是虎毒尚且不食子,她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的孩子? 申明舒的血流到地上,汇成了小小一滩。他疼得快晕过去,却不敢哭出来。男童稚嫩细弱的声音小声哀求着自己的母亲: “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会把自己的剑夺回来的,以后无论是师兄还是师父,不会再有人抢走我的剑.....我的东西...” 出云听了他的话,握着金簪的手顿了顿。 “当啷——” 是金簪落地的声音。 她沾了自己儿子鲜血的手掌颤巍巍地落在申明舒白净的脸上,她眼眶含泪,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若能忽略那刺鼻的血腥味儿,她倒是真像一个慈爱的母亲。 但是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撕开了那层温柔的面皮,露出了皮囊下渗人的残忍。 “我的儿,你记住,属于你的东西,你拼死也要护住,谁敢来抢,那就杀了谁。” “哪怕是一根草,一缕烟,只要是你的东西,都容不得他人觊觎。哪怕这人是你的爹娘,你也要杀。你明白了么?” 出云的声音很轻柔,却像刀子一般刮过耳畔。阴冷的,像是吐信的毒蛇。 “娘,我明白了。” 幼年的申明舒低垂着眼,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但是他这温驯的样子很明显取悦了出云。她欣慰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夹在两人胸膛中间的是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 这个拥抱让叶卿云觉得窒息,她觉得虚无的胸口处像落了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伸手像往常那般摸一摸申明舒的头发,指尖落下却像碰开了一片涟漪,眼前的一切飞速地如冰雪般消融。而另一个场景就像是紧随其后地掀开一页画卷,毫无停顿地替换了这间看似明亮温暖,实则冰冷无情的房间。 狂风卷过,撕裂了天边的碎云。高山之巅,还是那个熟悉的男孩,他幼小的手握着一把与他身高极不匹配的长剑。 叶卿云认得这里,这是十里燕山的主脉,燕山之巅。 男孩的身后依然站着一袭浅葱色裙装的出云,她将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眉目含笑地看着母子俩面前一个狼狈爬行的男子。 这男人身上满是剑伤,但都集中在腰腹以下,似乎是使剑之人专攻他的下盘一样。此刻他拖着自己鲜血淋漓的下半身,拼尽全力地往远处爬行。 一滴鲜血自男孩手中的剑刃上滑落,出云满眼欣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俯下身,靠近自己儿子的耳畔,用最缱绻的语气说着令人齿冷的话语。 “我的儿,还记得娘是怎么教你的么?” “记得。” 男孩神情冷漠,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抢了你东西的人要怎么做?”出云语气蛊惑。 “杀了他!” 剑锋翻转,透出锋锐冰冷的光。 “那若是这个抢了你东西的人,是你的父亲呢?” 出云诡异莫测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在地上爬行出长长血痕的男人身上,神情中夹杂了一丝深深的鄙夷与嫌弃。 “杀了他!” 男孩的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性。 出云却极为满意地拍了拍男孩的头,温柔地道:“对,就是这样,那现在这个人敢抢你的太乙诛邪剑,我的儿,去吧,杀了他!” 男孩眼帘一掀,双目中透出凶悍凌厉的光。他像是被驯养的狼,在主人的一声令下,毫不犹豫地冲向敌人,要将其撕咬致死。 “不行!申明舒!停下来!” 叶卿云的心都快随着那提剑冲出去的男孩跳出胸腔了,她紧紧跟随着男孩想要拦住他,然而在这片空间里,她连一阵风都不如。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申明舒来到男人身前,在男人绝望的目光中一剑砍掉了他的头颅。代表着生机的热血喷涌而出,溅了男孩满身。他玉雕似的脸被血色染红,像是自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这么残忍的场景,让观看之人都心头发憷。可身在其中的男孩却笑了出来,是那种纯粹的,叶卿云很少见到的笑容。 “娘,他死了。” 幼小的男孩向自己的母亲邀功般伸出手臂,果不其然地获得了一个柔软的拥抱。 出云一点也不嫌弃男孩满身的鲜血,反而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一般,双眼发亮,高兴地亲了亲儿子的脸颊。“乖孩子,娘要奖励你!”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 环状的羊脂白玉上雕了一龙一凤,剔透的玉质散发着细腻的光泽。 出云将这块玉佩放到了男孩染血的手心里。 “孩子,娘告诉你一个秘密。娘在你出生之前就为你准备了一个宝贝,她会代替娘永永远远地陪着你,到死都不会离开你。你记住,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你的东西,任谁都不能将她抢走。这块玉佩会帮你找到她,你要仔细收好。” 男孩将玉佩举起,玉质的光倒映在他没有感情的眼睛里,像是一片平静的湖面。 “属于我的....唯一....” 出云看着儿子手里的玉佩,眼里癫狂的爱意几乎涌了出来。 “我儿,你再重复一遍娘教给你的道理。” “谁敢..抢我的东西,我就...杀了他!” “乖....” 女人欣慰又慈爱的声音飘散在山巅。 叶卿云不可置信地望着依偎在一起的母子,和那块仿佛映衬着‘宿命’二字的玉佩怔怔出神。 半截香 “出云——!!” 凌空一声怒喝打断了怔忡的叶卿云,她抬头望去,就看见了怒气冲冲腾云而来的寂无真人。 出云抱着怀里一身染血的申明舒笑吟吟地望过去,语气平和地喊了句“师兄”。 寂无真人落在山顶,他匆匆走到男人的尸身前,手中掐了个法诀似乎在探查什么。良久过后发出一声长叹,旋即转身怒发冲冠地来到了出云的面前。 “大胆!!出云你是真的疯了么!?那是你的夫君!!你竟然教唆明舒杀了自己的父亲??” 须发皆白的寂无真人胡须抖动,他威严方正的面孔都被出云的恶行气到扭曲。 出云却满不在乎,神情凉薄地道:“那又如何?”她细长的柳叶眉一挑,带了几分刻薄之色。“这世上配做我出云夫君的只有叶丞一人。”她的神色间带了几分傲慢,看向寂无真人的目光里隐含挑衅。 “你...你....”寂无真人差点被她轻蔑的态度气个仰倒,他朝出云伸出手,气愤地道:“把孩子交给我!明舒不能再跟在你这个疯子身边!” “哦,好啊。”出云笑了笑,十分痛快地将申明舒递了过去。 可申明舒就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他手中长剑一挥,竟然径直砍向了自己的师父。 “抢我的东西...你该死....” 寂无真人灵活地躲开了申明舒这一剑,耳朵一动,清晰地捕捉到了男孩这句低声的呢喃。 他怒极挥袖,瞪视着出云,“出云!你都教了他什么!” 出云笑盈盈地摸了摸申明舒的头发,眼中满是赞赏之色,“教了什么?”她发出一声低笑,“我不过是教我的儿子学会保护自己的东西,别重蹈我的覆辙。” “师兄,你慌什么?你不是一心想让他继承你的无情剑道么?你看,我将他教得多好,这孩子的心像我一样狠。” 出云捏着申明舒的脸,将他空洞的眼睛抬起来,让他对上寂无真人的眼睛。 寂无真人气得浑身发抖,而一旁的叶卿云心里也像有一团火在烧。 申明舒看着才五六岁左右,她曾经以为,这个太乙剑宗的小祖宗自小应当是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再不济也不过是跟着自己的师父在燕山上不问世事的清修。 可原来,自己在擎天剑门饥寒交迫,发了狠地决定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拼尽全力地活着时,遥远的万里之外,那个注定要与她纠缠一生的人,正一步一步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推进深渊。 她父母双亡,他亲手弑父。 原来日后的纠葛,在这么早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寂无真人不愿意再看出云发疯,以申明舒这个稚童的修为想要伤到渡劫期的寂无真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他长袖一挥,一道真气打出,将出云怀中的申明舒卷到了自己怀中。 那一缕真气封闭了男孩的五感,浑身浴血的申明舒就这样安然地昏迷在了寂无真人怀里。 “出云,你行此恶事,太乙剑宗已不能容你,况且你此前叛门而出加入了始一宗,早已堕入魔道。若非我当年在师父面前立誓要照拂于你,你早已被我逐出山门。” 寂无真人带着怒意的发言没有引动出云一丝一毫的情绪,她甚至打了个哈欠。 寂无真人见此情景,眉头一皱,眼底闪过一丝压抑的情绪,他冷声道:“事到如今,见你如此执迷不悟,那我也不再瞒你。” “你心心念念的叶丞,已经于七日前兵解了。” “你说什么——!??” 出云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她双目充血,把玩自己头发的动作僵在原处。她发疯般冲到寂无真人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只厉鬼,她死死盯着寂无真人的脸,语气癫狂,“你在骗我。” 寂无真人神情转为平静,“我没有必要骗你。” 出云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头‘铛’的一声响,整个人像是冻在了原地,耳中震震,只能看见寂无真人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你与叶丞只剩冤孽,现在叶丞已死,恩怨是非也就无处可寻。你因他做尽恶事,往后我太乙剑宗也不再留你,你愿意去哪儿自去也。” “明舒这孩子天赋异禀,是我太乙剑宗千年来最有望飞升的弟子,我不会让他继承你这恶毒的心性。” “我会用三斩化仙剑斩除他对你的感情,封住他关于你的记忆。从今往后,你和这孩子将再无瓜葛。” 出云怔愣的神色回转,看着寂无真人无情的目光,终于听清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出云,你到今日一无所有,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中气十足的尾音像在脑子里敲了一记,敲得人魂飞魄散。 寂无真人说完话便带着申明舒腾云而去,只留下出云在嘴里咂摸着寂无真人的话。 这字字句句不能深想,越是细想越是觉得自己可悲,字字诛心,像尖刀扎在她的心上。 叶卿云随着申明舒腾空的身影飘起,低下头只看见那道浅葱色的身影仰天大笑。笑声怆然,像是哀悼自己这荒唐的一生。 天空的云雾渐渐遮住了叶卿云的眼睛,她逐渐看不清那青翠的山峦,也看不清那山顶上失魂落魄的人。待到云雾散去,眼前的场景竟又随之一变。 这一次,她又回到了少年时期的自己身边。 小郎村里是真的有邪祟,而且这邪祟狡猾得很,它披了人皮混在村民里,一个一个将村民的血肉吸干,再收了他们的魂魄让其沦为自己的伥鬼。表面看起来还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普通村落,实际上这个村子里早就没了活人。 这邪祟确实不一般,天衍归心门派来的人几乎都折了进去。鹤龄书院也死伤惨重,带队的沈清河和一位‘智阶’儒修被邪祟不知困在了哪里,另一位儒修与那邪祟单打独斗,力有不逮,最后丧命魔口。 剩下的书院弟子四散逃走,整个小郎村已经成了实打实的魔窟。 叶卿云和申明舒到达小郎村附近的时候,正是那邪祟杀了书院的带队老师之时。它被那位老师打伤,正迫切地需要一些血食来恢复伤势。凡人虽多但是始终不及修士灵气十足,他便将主意打到了鹤龄书院的这些学生身上。 却没想到在这些低阶修士身上碰了个钉子。 这些学生看似修为低微,但是都是来自各大门派的核心弟子。 核心到什么程度呢?你一个砖头砸下去,倒下的人里不是某门派的少宗主,就是某宗门的继承人。这些人身上都有自家长辈传下来的保命法宝,修为不高,但是点子扎手。 这邪祟忙活了一大圈,是一口也没捞着。 正急不可耐,就察觉到了刚刚到达小郎村的叶卿云和申明舒。 没错,他们二人其实已经到了小郎村。只不过此处被那修为高深的邪祟布下了幻境,他们二人才一直在小郎村旁的一片林子里鬼打墙。 那邪祟本事高强,它察觉到申明舒二人中有一人身上没有携带那种保命法宝的气息。这让受了伤的它喜出望外,马不停蹄地就朝两人冲了过去。 申明舒手上那太乙诛邪剑太过显眼,凡天下妖魔,有哪一个没听过太乙诛邪剑的威名? 只一眼,他就已经断定,叶卿云就是那个‘没有后台’的。所以拼了自己被六丁神火烧伤,也要卷了叶卿云走。 只是它也真是倒霉,这边刚要下口,就察觉到那边困住沈清河和另一个儒修的地方有了异常。它虽道行高深,但是也敌不过一个登龙境的剑修和一个智阶的儒修联手。之前它都是想了法子将人分开,逐个击破,才杀了那么多修为高深的修士,要不然它早就灰飞烟灭几个来回了。 眼下一边是即将脱困而出的催命鬼,一边是到了嘴边的美食。犹豫再三,它还是先打算去加固一下自己的困阵。于是便将叶卿云随手丢进了自己的‘粮仓’里。 那是一间破庙,半边房顶已经坍塌了,里面到处是蛛网碎石。庙中挤挤挨挨着不少凡人,他们神情惊恐地抱团缩在一起,见叶卿云当空落下,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也没人想着扶她一把。 也是,毕竟都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哪里还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大发善心呢? 飘在少女身边的叶卿云如此想道。 少年时的叶卿云脸朝下趴伏在地上,这么重的一摔摔得她龇牙咧嘴。 “哎呦我的下巴....” 少女痛呼着爬了起来,一手揉着胸口,一手揉着下巴,灰头土脸,好不凄惨。 “叶卿云!” 缩成一团的人堆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 叶卿云循声望去,就在一众惶惶不安的眼睛里看到了雍熙那张男生女相的精致面孔。 “娇娇!” 叶卿云也顾不上疼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雍熙身旁。少年时的雍熙还没被体内的阴气侵蚀到不能走路的程度,但是因为他独特的体质,他的丹田就像是被开了个洞,无论储存多少真气都会在一天之内泄个一干二净。 书院里的孩子们没少拿这件事笑话他,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半截香’,意思是他的续航能力只能维持半截。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后来叶卿云为他找到了天地灵物‘蓬莱青囊’后才彻底好转。 所以每到傍晚,他一身真气散净,就和凡人无异。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侥幸被当做凡人抓了起来。若是那邪祟发现他是修士,估计早就把他一口吞了,哪还有他和叶卿云汇合的机会。 玉碎 “你没事吧?”叶卿云见雍熙衣衫破烂,看起来像个要饭的,有些担忧地询问。 “没事儿,就是逃跑的时候摔了几次。对了,申明舒呢?他不是和你一起么?”雍熙看了看棚顶,又抻长了脖子往叶卿云身后瞧,最后那视线都往叶卿云的储物袋上转了,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我们俩在小郎村外面撞见了那个邪祟,它抓了我就跑,把我俩分开了。也不知道申明舒他能不能找过来。”叶卿云皱了皱眉,有些心烦意乱。 雍熙一听申明舒没和她一起被抓过来,小脸一垮,垂头丧气。“完了,这下死定了。” “喂,我说,你什么时候这么依赖那小病秧子了?怎么?我一个还不够你使唤的?我就不信我们俩联手还能逃不出去?”叶卿云气得挑起了眼角,抱着胳膊忿忿地看着雍熙。 雍熙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直接翻了个白眼,“我那是依赖他么?我是依赖他的太乙诛邪剑!” “成,叶少宗主您厉害,您厉害就去把这锁魂阵劈开给我看看啊?” 他手一伸,指向了破庙的入口处,一道紫黑色的符文画在那褪了红漆的大门上。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是用神识一扫,就感觉魂魄一晃,像是要脱体而出。这怕不是个简单的阵法。 叶卿云走到门口,试探性地放了个六丁神火术,无物不燃的六丁神火刚一靠近那符文,就像是被凭空抽去了焰心,倏地熄灭了。 “不用试了。”雍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锁魂阵完全由魂力构成,魂力阴阳混杂,你这至阳之火是烧不开的。” “只能用剑劈开?”叶卿云烦恼地转过身问。 雍熙也很心烦,他点点头道:“没错,而且最好是申明舒那把‘太乙诛邪剑’。” “那怎么办?他没跟过来,我们总不能等死吧?”叶卿云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个邪祟不知道被什么暂时绊住了手脚,不过估计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回来这边,到时候我们都得死。” 雍熙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但是以他们天衍归心门的阵法之道来看,这锁魂阵也就这一种解法。他咬牙问道:“你和申明舒就没有什么联络方式么?” 联络方式? 叶卿云苦思冥想,好半天过去了,雍熙只见她眸光一闪,随即脸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说祖宗哎,你到底想到什么了?你快点说啊!这都生死关头了,你就别绕弯子了行么?”雍熙急得直跺脚,恨不得现在就夺舍了叶卿云替她把办法想出来。 叶卿云也知道现在情形十万火急,但是这个联络方式....唉,罢了! 叶卿云一咬牙,自储物袋里掏出来一样东西。 雍熙着急地凑过去看,就见她的掌心里躺了一枚环形的龙凤玉佩。 “这是什么联络法宝?怎么从来没见过?”雍熙打量着玉佩,绞尽脑汁也没在脑子里搜索到这件法宝,不由得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叶卿云。 “这不是联络法宝。”叶卿云脸色发青,话音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这是....总之你别管了,我现在浑身上下唯一能联络上申明舒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 “那你快用!”雍熙不刨根儿问底了,捂着嘴往后退了半步。 叶卿云咬着唇,心里经历着巨大的挣扎。 联络法宝?哪有什么联络法宝?这鬼东西是那个小病秧子他娘给他找媳妇的信物! 她二师兄柳弈曾经告诉她,申明舒的娘亲出云仙子曾经在这块玉佩上留下咒契。申明舒日后只要将这块玉佩交给自己的心上人,而女方在这块玉佩上滴上自己的一滴精血,到时无论她在哪儿,申明舒都能凭借这块玉佩感应到。 当时柳弈还千叮万嘱地告诫她,不要因为好奇而尝试。因为她一旦滴落精血,就是默认答应了这门亲事。 叶卿云此前压根儿没打算试,要不是看这玉佩意义非凡,她早就寻一处当了换钱了。 可没成想,形势所迫,她今天要么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要么就得等死! 叶卿云顶着雍熙殷殷期盼的目光,艰难地自指尖逼落一滴精血。 殷红的血珠落到洁白无瑕的玉佩上,却像是一滴水落入湖心,奇妙地与其相融,毫无阻隔地就渗透了进去,就好像这滴血本来就属于这块玉佩。 叶卿云在血珠融进玉佩时忽觉神魂恍惚,然而这种不适只有一瞬。很快她就感觉自己隐隐与这块玉佩有了某种说不出来的联系。 “怎么样?这就可以了吗?”雍熙见叶卿云滴了一滴血在玉佩上以后就不动了,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询问。 叶卿云脸色难看,她也不确定申明舒那边突然感觉到这块玉佩的异常会不会赶过来。因为她当初抹不开面子,压根儿没和申明舒提过这块玉佩的事情。也许当年景朝都城一别,他早就忘了那个讹他玉佩的小叫花子了也不一定。 “不知道”叶卿云神情恹恹,“这块玉佩不是常见的联络法宝,无法传递信息,只能传递位置。所以申明舒究竟能不能寻过来也不一定,我们最好做两手准备,不能只一心等他来救。” 雍熙也知道情况艰难,但是现在好歹又有了一条新的出路。于是他低声应和道:“你说的没错,不过锁魂阵在此,我们谁也破不开。若是那邪祟赶在申明舒之前回来,你我二人就只能奋力一搏了。” 雍熙神情沉重,“我现在一身真气已经完全逸散,但是还能使出一道之前准备的保命阵符。这样,一会儿那邪祟回来,我便激活阵符,以我为诱饵,你去用六丁神火烧它!它既是邪祟,必然害怕你这至阳之火,只是你这火力最好猛一点,不然怕是伤不到它。” “你那阵符靠谱吗?”叶卿云虽然不想让雍熙冒险,但眼下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因为若是换成叶卿云做诱饵,雍熙根本没有能伤到那邪祟的能力。 “一击之力还是有的,所以你一定要快!” 雍熙冷静的目光对上叶卿云坚决的神色,以他们的默契,多余的话已经不需要再说。 破庙里的凡人们安静地看着两个少年修士,他们死气沉沉的眼睛里也透出微不可查的希冀之光。瑟缩在一起的人群不敢发出声音惊扰沉思中的二人,破旧的庙宇里很快便只剩下低低的啜泣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这处破庙距离小郎村约有五里,而此时,就在五里之外的小郎村内,却爆发了一片凄厉的哀嚎之声。 阴气冲天的村落里剑光飞扬,披着人皮的伥鬼像是一群鬣狗团团包围着手握长剑的少年剑修。茅屋上,空地上,到处都是脸色青黑,双目昏黄的伥鬼。这群伥鬼的数量多到人头皮发麻,然而处在包围圈中的少年却不为所动。 伥鬼们在空地上围成一圈,或站或蹲,一双双阴森恐怖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处在包围中心的少年。 僵持的局面没有维持很久,一个披着幼童皮囊的伥鬼发出尖利的叫声,猛然冲向了少年,然只剑光一闪,便只见一张薄薄的人皮像是一片飞舞的纸屑自半空飘落。 四周的伥鬼登时齐刷刷往后退了半步,少年身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真空地带。他的脚下落满了浅黄色的枯皮,像是秋后的落叶,细密地叠在地上。 申明舒往前踏出一步,云靴踩在那枯死的皮囊上,发出如同踩在落叶上一般的‘哗啦’声。 伥鬼们随着他的动作后退,忌惮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可见方才那片刻的僵持,都是用无数死在少年手中的伥鬼们换来的。 突然,少年挺拔的身形一晃,像是自不知名的虚空中受到了什么冲击。就这轻微的一个动作,伥鬼们便兴奋地以为自己抓住了他的破绽,纷纷朝他扑了过来。 然而这一扑,却是扑向了死亡的怀抱。方才还沉着冷静的少年在那一晃后仿佛受了什么刺激,颇有章法的剑式陡然变得狂躁起来。 如同飓风卷席的剑光将所有扑过来的伥鬼们都绞成了碎片,凶厉的剑光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若洪流巨浪要将这重重包围撕开一个缺口。 而事实上他也做到了,杀人不眨眼的伥鬼们被太乙诛邪剑砍得七零八落,变成碎片之前的那一刻,它们仍未想明白这个少年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恐怖? 尖利的惨叫与哀嚎在漫漫长夜中沸腾,一道纯白的剑光自血气弥漫的村中豁然划开,剑光所到之处,所有阴邪诡气尽皆消散。凛冽的剑锋后,露出一双偏执癫狂的眼。 要被抢走了....我唯一的....珍宝.... 似乎与生俱来就刻在脑子里的声音在神识中回荡,申明舒往日的冷静自持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碎了。 而就在他于这恐怖的村庄里即将杀出重围之际,五里之外的一处破庙中却藏着致使他变得如此癫狂的答案。 “啪嚓——” 一声清脆的玉碎之声在混乱的环境中被悄然淹没,落满灰尘的石砖上一块碎成两节的龙凤白玉被一双慌乱逃命的布鞋践踏而过。 “叶卿云——!!” 雍熙音量高亢的惊呼几欲掀翻破庙尚未坍塌的另外半边屋顶。 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个扭曲的黑影残忍地贯穿了少女的身体。 “快走——!!” 火焰里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喝。 “轰——” 亮到刺目的火光猛然暴涨,以焚天裂地之势将庞大的黑影完全裹进了火焰之中。 人群四散奔逃的呼喊里,陡然传来一声嗤笑生死般的话语。 “我倒要看看你这狗东西的原形究竟是什么!” “六甲六丁,阳焰灼形——” 太乙金光 被至阳之焰灼烧的邪祟褪去了几许黑气,叶卿云半身鲜血淋漓,方才那邪祟的触手直接穿透了她的右肩胛骨,连她手中的玉佩都被抽飞了出去。 那可是申明舒的东西!弄碎了她拿什么还? 叶卿云愤怒的点非常莫名其妙,不在意自己危在旦夕的生命,反而惦记着别人的东西。 这邪祟好似在别处又受了伤,她的六丁神火放到极致将其炙烤出了沸腾的‘滋滋’声。她凝眸看去,只见包裹在一团黑雾中的邪祟露出了两个弯弯的牛角。 叶卿云眯了眯眼,脚踩着一朵如莲花般的火焰,烈焰千山图在她背后展开,猎猎作响。 这一对角看不出什么,妖族种类繁多,并非生着牛角的妖怪就是牛妖了。且这邪祟诡异的很,那细密的触角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妖精,倒像是个杂种。 沾着血腥味儿的风迎面吹过来,乱舞的火焰在狂风中翻卷,烫得人皮肉刺痛。 雍熙手持一杆阵幡,迎着火焰的光冲过去,却被那如刀刃般的烈风掀飞了几丈远。 “叶卿云!快退!沈师兄和卫夫子马上就到了!!” 雍熙散了真气,以凡人之躯根本冲不进这六丁神火之中。那妖魔显然是发狂了,卷着妖风和叶卿云殊死相搏。旁人不知叶卿云的底细,雍熙哪能不知道,她这烈焰千山图的笔触已然光芒暗淡,其中的火焰就快烧尽了! 雍熙声嘶力竭地朝叶卿云呼喊,然而这庙宇虽小,那声音却无论如何都传不进去。 庙宇中的凡人挤在一处塌陷的梁柱处,惊恐无比地发出尖叫与嘶喊。 方才雍熙收到来自沈清河的传讯,他们二人已经脱困而出了,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眼下只要破开庙门口的锁魂阵,这片空间就畅行无阻了! 雍熙咬着牙挥舞阵幡,一道道金色符文裹挟着橙红色的光辉脱幡而出,当空卷作一道光箭,射向了那门上的阵符。 威势不凡的一击撞上那道诡异的紫色符文,却只使这道符文扭曲了一瞬。 雍熙眼看着那道符文扭动着恢复了原样,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这邪祟到底是他娘的在哪里弄到的锁魂阵图?这等威力的锁魂阵,连他们天衍归心门的长老都没有几人能画出! “呲——” 一道弯月形的血光突然自火团中泼洒而出,鲜红的血珠溅在了雍熙的脸上,刺鼻的血腥味儿让雍熙脑子嗡的一声。 六丁神火太过刺眼了,那灼热的光芒照得雍熙眼眶滚烫,连眼珠子里的水都要蒸发了。“叶卿云!你他娘的给小爷撑住啊!千万别死!!” 雍熙朝着已经看不清里面身影的火团喊了一声,拿阵幡撑起摔得青紫交加的身体,艰难地朝锁魂阵符处移动。 “申明舒你个王八蛋!平日里阴魂不散,真用到你的时候你倒是没了影子!你等着,小爷今天要是不死,我一定要你好看!” 雍熙的嘴角渗出了鲜血,那妖风凛冽,他靠得太近,五脏六腑都快被吹到移位了。他天生痛觉比常人还要敏感,身边的人都将他当个玉人儿一般捧着,如今这等伤势,他痛得快要晕过去,只能抓了申明舒骂上几句,才撑得住继续往前走。 他嘴里骂骂咧咧,数落着申明舒,扬言日后要给他上千般酷刑,以报今日他未能驰援之仇。 然而就在他骂得最激烈的时候,眼前突然被一道夺目耀眼的纯白剑光充斥了视线。 与此同时,一道冷淡又桀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那你可能没这个机会了。” “轰——” 暗红色的庙门骤然四分五裂,雪亮的剑光裹着凛冽寒光飞射而来。太乙诛邪剑飘逸的剑身上还串着两只伥鬼,剑光如一支目标明确的飞箭,直射向庙中心的那团炽烈火焰。 雍熙在碎裂四散的木屑中抬眼,就看到一个挺拔的白衣身影在他眼前飞掠而过。擦身的瞬间,他对上了申明舒那双清湛又冷漠的眼睛。 “铮——” 太乙诛邪剑不愧是太乙剑宗的镇宗之宝,渡劫期的灵剑即使在一个才脱胎境的剑修手中依旧威力不凡。锋锐无匹的剑光直接如同断海分江一般将熊熊燃烧的六丁神火劈开了一道裂缝。 申明舒身影一晃,如一道青烟飞速地钻进了那裂缝之中。 叶卿云这时已经杀红了眼,她墨色的裙摆凝滞了鲜血,沉重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她双手结印,一卷纯白图录在她面前展开,画卷上影影绰绰似乎画有一道手持长剑的白衣身影。 身后烈焰千山图已经光芒暗淡,但她身前的图卷却飞射出一道道虚幻的剑光,将抽向她面前的触手斩成碎块。 火光剑光交杂而出,那邪祟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一时奈何不了她。 申明舒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了叶卿云身后,他手臂一伸,一把揽住了叶卿云的腰,让她半靠在了他胸膛上,替她卸去了滞空的力道。 “申明舒!” 叶卿云惊喜地看向他,一双多情桃花眼里泛着碎星般的光。申明舒被她这个炽热的眼神晃得心头一跳,忙避开她的目光,又轻又快地‘嗯’了一声。 “六丁神火,替我掠阵。” 申明舒话语简短,但言简意赅。叶卿云立马点头,身周六丁神火骤然收拢,化作一条火蛇绕着他们身周盘旋。 那邪祟甫一从包裹住它不停炙烤的烈焰中挣脱,立刻发出一声猖狂的尖啸。然而这声音才喊到半截,一道凶横的剑光就拦腰斩了过来。 “太乙诛邪剑!” 那邪祟惊叫一声,慌忙纠集触手格挡。申明舒到底这时候的修为尚且低微,剑刃斩断了十几只触手后,去势便跌了下去。 申明舒看到此景并不慌张,他剑诀一收,太乙诛邪剑便盘旋着飞回了他的手上。 他手腕一转,剑锋横斜,纯白的剑气凌空化龙与炽热的火蛇交织在了一起。锋芒逼人的剑气只看一眼都会浑身刺痛,融合进了焚烧万物的至阳之火,两者相加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龙蛇相缠,刹那间爆发出了令人心惊的威势,气浪交叠,瞬间冲垮了整间破庙。 那些被抓来的凡人早在申明舒一剑斩开了锁魂阵后就慌乱地逃命去了,如今这破庙之中只剩下一个雍熙躲在一旁观战。 倒不是他不想帮忙,只是以他现在的状态,能不拖后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他找了一处尚算安全的角落,着急地握着鹤龄书院的传信玉简在与沈清河二人通信。 这邪祟果然聪明,沈清河二人脱困而出导致它伤上加伤,但它逃跑的这一路竟然也没忘了布下一个又一个的困阵。也不知这厮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阵图,硬是将沈清河和卫夫子耽搁在了路上。 雍熙真气尽散,但是脑子还活泛,尤其他自幼擅长阵法,于是干脆隔空指导沈清河二人破阵。他一边不停给沈清河传讯,一边焦急地关注着眼前的战况。他深知叶卿云和申明舒不是那邪祟的对手,急得恨不得原地转圈。 倒是沈清河听说申明舒和叶卿云联手应敌后反倒放心了不少,甚至还安慰了雍熙两句。 雍熙通过和沈清河的沟通,这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是脱胎境左右的修为,夫子却放心将叶卿云和申明舒单独拉出来组了一队。 “申明舒的太乙剑气配合他天生的纯阴之气已经是这世间最锋锐之物,唯有传说中的五行庚金之气才能勉强与之匹敌。但是这剑气犀利有余威势不足,很容易后继无力。不过叶卿云的六丁神火却完美的填补了这一空缺,六丁神火焰浪滔天,源源不绝,却过于分散,不够精纯。可若是和太乙剑气结合到一起,这两样东西就会变为一个传说中的法术。” “沈师兄,是什么法术?” “太乙金光!” 叶卿云半靠在申明舒怀里,红白二气在二人身周环绕,纯白的剑气与赤红的火焰逐渐融合在一起,锋芒毕露的剑光好似被六丁神火烘灼升华了,两气交汇,逐渐酝酿出璀璨华美的纯金之色。 灿然的光辉在金光中流淌,仿佛融进了一条星河。光彩耀目的金河绕着半空中的二人盘旋,叶卿云放于足下托起她和申明舒二人的神火红莲也变成了华美的金色。然而这般美丽的金光却令人无心欣赏,伴随着那金光的流淌,一股自灵魂深处升起的战栗感,让那邪祟的触手控制不止地狂舞。 “这...这是什么?!” 那邪祟发出恐惧的尖叫,它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必须先弄死眼前这一男一女中的一个。它一如之前那般先盯上了明显身受重伤的叶卿云,黑雾腾腾中猛然飞射出几十只触手直取叶卿云。 申明舒神情一冷,毫不犹豫地侧身挡在叶卿云身前。 这一次,就是天王老子大罗金仙来了,也休想再当着他的面将人抢走! 太乙诛邪剑连连劈砍,剑光所到之处触手的残肢乱飞,碎掉的残肢很快萎缩蒸发成了一道黑烟。 申明舒知道砍断这些触手并不能伤到这邪祟的本源,但是以他们如今的修为,御使而出的太乙金光只有一击之力,若这邪祟不露真身,很难将其一击斩杀。 但是这邪祟很明显被太乙金光吓到了,莫说是邪祟,纵使是一般的修士也很难在感受到太乙金光的威势后不乱方寸。 一道细小的血光缠在一条触手之中,混杂在围攻申明舒的众多触手里,悄无声息地靠近着被申明舒半搂在怀里的叶卿云。 叶卿云此时的状态确实不太好,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在见到申明舒时骤然涌了上来。也许是见到他本人安好,那一瞬间的依赖与松懈瓦解了她的防备,不死不休的战意消退,这时身受重伤的感觉才一齐找了上来。 她半靠在申明舒的肩膀上,御使六丁神火结合成太乙金光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注意。 一时间,激战中的二人都未曾发现那道不同寻常的触手,反倒是一直在旁边观战的雍熙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他早就发觉这邪祟是个老阴货,所以一直眼观六路地盯着它。虽然他真气散尽了,但是眼力还在。就在那夹着血色的触手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一般凶猛地高高扬起之时,那道藏于触手之下的血线立刻映入了雍熙的眼帘。 “申明舒——!!!” 雍熙的一声惊叫立时提醒了处在触手包围之中的申明舒,他甚至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想都没想直接搂着叶卿云一个转身,本能般替叶卿云挡下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太乙诛邪剑的剑光和璀璨的太乙金光同时斩向了那根不同寻常的触手,但毕竟晚了半拍,那触手尖锐的前端狠狠划开申明舒那张俊俏的脸,在他左脸上横刮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申明舒眸光发狠,配着那脸上的血痕,让人望之生畏。他的剑气结合了太乙金光,追逐着那根沾上了邪祟本源之气的触手,对着那团蠕动的黑雾狠狠斩落! “啊!!!!” 那团黑雾中爆发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黑雾像是充了气一般越来越大,里面触手滚动翻涌,最后竟然像一个被高高摔落的西瓜一般,“砰——”的一声,炸开四溅,变成了分不清手脚的碎片。 邪祟一死,二人这才自危机中回过神来。 “申明舒!” “没事吧?” 两声同样紧张关切的声音撞到了一起。 叶卿云紧张地摸上了申明舒不停流血的脸颊,申明舒担忧地搂紧了叶卿云的腰,上下打量着她是否有哪里受伤。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撞到一起,申明舒那双眸子里仿佛天塌地陷都不会有任何动摇的冰冷此刻寸寸崩碎,露出了冰层下翻涌的波涛。那温热的浪潮瞬间自他的眸光冲进了叶卿云的眼里,在她跳动的心脏上狠狠揉搓,将她的心裹进了一片名为‘申明舒’的滔天巨浪之中。 而申明舒则在那双总是热热闹闹的桃花眼里看到了难得的静寂,而这片静寂之中,只倒影出了他一个人的影子。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在阵阵腥风之中,在残垣断壁之中,在那漫天纷飞的残肢里,在这不堪入目的一切里,不合时宜地吹来了一阵春风。 将将落在了两个少年的心上。 往日云烟 两个少年自然没什么异议,叶卿云伤势还未好全,申明舒除了脸上那道狰狞的血痕之外倒没有别的伤,只是有些脱力,经过调息已经好了很多。于是他搀扶着叶卿云与沈清河等人告了别,两个少年顶着夜色走上了与大部队相反的道路。 邪祟一死,它所控制的伥鬼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一路上倒也安全,加之两人走得慢,走着走着就开始了闲聊。 往日里都是叶卿云百般逗引着申明舒说话,这回这个闷葫芦倒是出乎意料地先开口了。 “方才我见你的红尘百相图里似乎即将生出一幅新的副图,隐约看到是个拿剑的人影,你这画的神韵又是哪里来的?” 叶卿云脚步顿了一下,险些左脚踩右脚,她万万没想到申明舒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她眼瞳一颤,有些遮遮掩掩地道:“哦...那个啊...那个是我...哦对,那是我有一次见沈师兄练剑时意外有了一些领悟,就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丝神韵。” 叶卿云说完有些心虚地看了申明舒一眼,心中暗道,打死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天天偷跑去看他练剑,还看到直接领悟意境即将生出一幅副图,实在是太丢人了!! 申明舒似乎没有怀疑她的话,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却紧了紧,掌心也渗出了一丝细汗。“哦,原来如此。” 他的指腹轻轻蹭了蹭叶卿云的腕内,细弱的潮湿和痒意搅得叶卿云愈发心虚。她轻咳了一声,视线开始到处飘散,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亮,一会儿看看地上的野草,就是不肯看申明舒。 “咳,你先别问我的事,我们这都快回书院了,你答应给我梳一个月头发的事情到底什么时候兑现?” 叶卿云侧过脸,申明舒低头只能看到她有点泛红的耳尖。刚还在心里琢磨到底还要修炼多久才能打败沈清河的申明舒在注意到那通红的耳廓时,忽然就消了几分心思,非常诚恳地回答道:“那...明天开始?” “嗯?”听了他这话,叶卿云狐疑地回过了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答应的这么快,到底行不行啊?你看你这头发天天草草一扎...”叶卿云忽然伸手在申明舒额前的碎发处撩了一下。 申明舒看着那骤然朝他伸过来的玉白指尖,瞳孔无措地放大,连呼吸都微弱了下去。直到那手指离开他的眼前,他才放开仓促屏住的呼吸,长舒了一口气。 “你瞧,”叶卿云突然又朝他吹了口气,他前额的碎发在温热的气旋里摇晃着,发尖搔过皮肤,痒得他心口发麻。“你这头发梳的,散了多少下来。你也就仗着自己长得还成,要不你这潦草的发型,不知道还以为是个要饭的。” 叶卿云没察觉到申明舒神情的变化,还在嫌弃地数落着他的编发手法。 “我,会练。”申明舒的声音有些发紧。 “会练?”叶卿云朝他翻了个白眼,只是因为受伤没什么力气,那双桃花眼一眨,媚眼倒是多过白眼。“你该不会这一个月就打算拿我练吧?哎呀,练好了以后哦,又不知道要便宜哪家的女修喽!” 叶卿云阴阳怪气地拉着长音,视线一瞥却见申明舒脸突然有点红,白玉似的面庞像是染了层胭脂,鼻梁上那一点小痣都好像被熏红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怎么着?你小子还真有这种想法? 她磨着后槽牙,冷哼道:“你想得到美,我叶卿云从来不干这种便宜别人的事情,这世上只有我占别人便宜的份儿!” “你!”叶卿云纤长的食指戳在了申明舒的脸颊上,他那半边完好的脸被叶卿云戳得陷下一个小坑,一双清澈的凤眼望过来,竟然有些可爱的委屈。叶卿云冷不丁被这眼神杀到了,心脏狂跳,生硬的语气也不自觉柔了几分。“哼,你....你别想着敷衍我,我告诉你,你要是练不明白,别指望碰到我一根头发!而且——” 叶卿云话锋一转,“你要是一天没练明白,这个期限就要再续上十日,哼,你若是笨手笨脚地练上几个月,往后几年你都要给我梳头发!” 叶卿云本意是想威胁他一下,但是话一出口倒像是自己变着法的找理由想要将这件事延长一样。 她心底里啐了自己一声,但是话已出口,收回去更显得自己心虚。 所幸,被威胁的人并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只是有些雀跃地‘嗯’了一声。 “哼,算你识相。”叶卿云嘴硬地回了一句,心里却乐得不行。 哈哈哈哈哈,就你那天天练剑的手,没个几个月我看你能练出什么花样! 自觉自己以后都要占了大便宜的叶卿云走路都快了几分,申明舒见她这么乱跑,有些担忧她的伤势,便提出找一处休息一下。 叶卿云心情好,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两个少年就在一处湖边起了丛火,火光照亮了湖边的垂柳,摇晃出了如珠帘般的影子。 叶卿云看着那些摇晃的影子,看着看着就泛起了倦意,渐渐沉入了梦中。 火光跳跃,少年望着少女熟睡的面庞,按住了狂颤不止的太乙诛邪剑。 虚空中的叶卿云望着眼前的一切,反应慢了好多拍的思绪这时才回想起他们方才的对话。她隐约记得,申明舒真的学编发学了很久,久到叶卿云觉得他可能压根儿没练,每次都要梳好多次才能编出一个勉强过关的头发,于是这个期限一延再延,一直到...... 一直到什么? 叶卿云觉得头痛欲裂,好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她忘却了。她现在脑子反应不过来,想着想着,天就渐渐亮了。 凌晨的天空是澄澈又静谧的蓝,边缘沾了一些金,那是还未升起的日光。干净的颜色倒映进不远处的湖面上,那一点点金色映得湖面波光嶙峋。 翠绿的柳枝迎着清晨的微风摇摆着,发出轻柔又细碎的声响。 沉溺在自己思绪中的叶卿云忽然见守在火堆旁的少年站了起来,他挺拔修长的身影落进这片景色里,像是一幅画中的点睛之笔,熠熠生辉,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旁,白皙纤长的手指挑起几根柳枝,灵活地将它们来回穿插。 叶卿云飘到他旁边看他,看着他专注的目光落在逐渐变得像是一根整洁的辫子一样的柳枝上,神情严谨地如同在练习一篇绝世剑法。 “原来,你真的练了啊...” 叶卿云看着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困扰她的沉重思绪忽然就散了,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却化开在一片虚无之中。 申明舒的手很灵活,是叶卿云意料之外的灵活。他对这种精细的活儿拿捏的也恰到好处,不过片刻那一缕缕柳枝就变换了好几种花样。 “骗子,明明就很会嘛...” 叶卿云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指尖,少年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手成剑指将编好的柳枝一下斩断,装作刚刚走到这里的模样,信手折了一枝柳。编织精美的柳枝落进草里,也许某天路过的人见到,会奇怪为什么会有人闲得去编它们,不过如今它们的缔造者是迫不及待地要和它们撇清关系。 申明舒握着那枝柳走到了即将苏醒的叶卿云身边,用柳枝轻轻拨弄着她的脸颊。 叶卿云其实刚才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没看到申明舒斩柳枝的动作,只看到他好像在玩儿柳叶。她心道这人还挺有童心,正笑吟吟地朝他那儿看,就见少年折了枝柳枝回来。 为了防止偷看被发现,这才做贼心虚地假装自己刚睡醒。 早春时节的柳树上还没飘飞柳絮,嫩柳上夹着一颗一颗种子,浅黄色的像小麦穗一样,柔软的散发着春日的气息,落在脸上惹得她耳朵痒,心也痒。 “起床了。” 少年凉凉的嗓音夹杂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叶卿云就在这暖融融的春风里朝着少年笑弯了眼睛。 人人皆道好梦易醒,那仅仅是见到彼此都会心生雀跃的青葱年少,终究如往日云烟般一去不返。 在虚空中的叶卿云被春风一吹,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宛若自高天坠落,转瞬就落进了一片冰冷的寒渊。 痛,彻骨的痛。 这种痛将她飘忽的灵魂扔回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中,眼前云雾飘散,天是澄净的蓝,却只让人觉得冰冷。参天巨木繁茂的叶片洒下大片阴影,将她遮盖了进去。 刺鼻的血腥味儿与泥土的味道直冲大脑。 恍惚间她好像想起来了,她被申明舒在燕山之巅斩了一剑,就快死了。 体内的生机流逝让她只觉得浑身发冷,眼前模糊的一片,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雍熙的脸。 “呜呜呜,叶卿云,你千万别死啊!你撑住!你千万别死啊!” 她是出现幻觉了么?她怎么好像听到雍熙在哭。 “别哭……” 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怕在你那群徒弟面前丢人。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她太累了。 “申明舒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他竟然敢对你动手!你等着!我一定为你查清楚,给你讨回公道!” 不用了,娇娇。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 叶卿云恍惚地想,她确实不能死。雍熙就快渡劫了,她答应他要给他护法来着..... 往日云烟 两个少年自然没什么异议,叶卿云伤势还未好全,申明舒除了脸上那道狰狞的血痕之外倒没有别的伤,只是有些脱力,经过调息已经好了很多。于是他搀扶着叶卿云与沈清河等人告了别,两个少年顶着夜色走上了与大部队相反的道路。 邪祟一死,它所控制的伥鬼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一路上倒也安全,加之两人走得慢,走着走着就开始了闲聊。 往日里都是叶卿云百般逗引着申明舒说话,这回这个闷葫芦倒是出乎意料地先开口了。 “方才我见你的红尘百相图里似乎即将生出一幅新的副图,隐约看到是个拿剑的人影,你这画的神韵又是哪里来的?” 叶卿云脚步顿了一下,险些左脚踩右脚,她万万没想到申明舒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她眼瞳一颤,有些遮遮掩掩地道:“哦...那个啊...那个是我...哦对,那是我有一次见沈师兄练剑时意外有了一些领悟,就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丝神韵。” 叶卿云说完有些心虚地看了申明舒一眼,心中暗道,打死也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天天偷跑去看他练剑,还看到直接领悟意境即将生出一幅副图,实在是太丢人了!! 申明舒似乎没有怀疑她的话,握着她手腕的指尖却紧了紧,掌心也渗出了一丝细汗。“哦,原来如此。” 他的指腹轻轻蹭了蹭叶卿云的腕内,细弱的潮湿和痒意搅得叶卿云愈发心虚。她轻咳了一声,视线开始到处飘散,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亮,一会儿看看地上的野草,就是不肯看申明舒。 “咳,你先别问我的事,我们这都快回书院了,你答应给我梳一个月头发的事情到底什么时候兑现?” 叶卿云侧过脸,申明舒低头只能看到她有点泛红的耳尖。刚还在心里琢磨到底还要修炼多久才能打败沈清河的申明舒在注意到那通红的耳廓时,忽然就消了几分心思,非常诚恳地回答道:“那...明天开始?” “嗯?”听了他这话,叶卿云狐疑地回过了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答应的这么快,到底行不行啊?你看你这头发天天草草一扎...”叶卿云忽然伸手在申明舒额前的碎发处撩了一下。 申明舒看着那骤然朝他伸过来的玉白指尖,瞳孔无措地放大,连呼吸都微弱了下去。直到那手指离开他的眼前,他才放开仓促屏住的呼吸,长舒了一口气。 “你瞧,”叶卿云突然又朝他吹了口气,他前额的碎发在温热的气旋里摇晃着,发尖搔过皮肤,痒得他心口发麻。“你这头发梳的,散了多少下来。你也就仗着自己长得还成,要不你这潦草的发型,不知道还以为是个要饭的。” 叶卿云没察觉到申明舒神情的变化,还在嫌弃地数落着他的编发手法。 “我,会练。”申明舒的声音有些发紧。 “会练?”叶卿云朝他翻了个白眼,只是因为受伤没什么力气,那双桃花眼一眨,媚眼倒是多过白眼。“你该不会这一个月就打算拿我练吧?哎呀,练好了以后哦,又不知道要便宜哪家的女修喽!” 叶卿云阴阳怪气地拉着长音,视线一瞥却见申明舒脸突然有点红,白玉似的面庞像是染了层胭脂,鼻梁上那一点小痣都好像被熏红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怎么着?你小子还真有这种想法? 她磨着后槽牙,冷哼道:“你想得到美,我叶卿云从来不干这种便宜别人的事情,这世上只有我占别人便宜的份儿!” “你!”叶卿云纤长的食指戳在了申明舒的脸颊上,他那半边完好的脸被叶卿云戳得陷下一个小坑,一双清澈的凤眼望过来,竟然有些可爱的委屈。叶卿云冷不丁被这眼神杀到了,心脏狂跳,生硬的语气也不自觉柔了几分。“哼,你....你别想着敷衍我,我告诉你,你要是练不明白,别指望碰到我一根头发!而且——” 叶卿云话锋一转,“你要是一天没练明白,这个期限就要再续上十日,哼,你若是笨手笨脚地练上几个月,往后几年你都要给我梳头发!” 叶卿云本意是想威胁他一下,但是话一出口倒像是自己变着法的找理由想要将这件事延长一样。 她心底里啐了自己一声,但是话已出口,收回去更显得自己心虚。 所幸,被威胁的人并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只是有些雀跃地‘嗯’了一声。 “哼,算你识相。”叶卿云嘴硬地回了一句,心里却乐得不行。 哈哈哈哈哈,就你那天天练剑的手,没个几个月我看你能练出什么花样! 自觉自己以后都要占了大便宜的叶卿云走路都快了几分,申明舒见她这么乱跑,有些担忧她的伤势,便提出找一处休息一下。 叶卿云心情好,自然他说什么是什么。两个少年就在一处湖边起了丛火,火光照亮了湖边的垂柳,摇晃出了如珠帘般的影子。 叶卿云看着那些摇晃的影子,看着看着就泛起了倦意,渐渐沉入了梦中。 火光跳跃,少年望着少女熟睡的面庞,按住了狂颤不止的太乙诛邪剑。 虚空中的叶卿云望着眼前的一切,反应慢了好多拍的思绪这时才回想起他们方才的对话。她隐约记得,申明舒真的学编发学了很久,久到叶卿云觉得他可能压根儿没练,每次都要梳好多次才能编出一个勉强过关的头发,于是这个期限一延再延,一直到...... 一直到什么? 叶卿云觉得头痛欲裂,好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她忘却了。她现在脑子反应不过来,想着想着,天就渐渐亮了。 凌晨的天空是澄澈又静谧的蓝,边缘沾了一些金,那是还未升起的日光。干净的颜色倒映进不远处的湖面上,那一点点金色映得湖面波光嶙峋。 翠绿的柳枝迎着清晨的微风摇摆着,发出轻柔又细碎的声响。 沉溺在自己思绪中的叶卿云忽然见守在火堆旁的少年站了起来,他挺拔修长的身影落进这片景色里,像是一幅画中的点睛之笔,熠熠生辉,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柳树旁,白皙纤长的手指挑起几根柳枝,灵活地将它们来回穿插。 叶卿云飘到他旁边看他,看着他专注的目光落在逐渐变得像是一根整洁的辫子一样的柳枝上,神情严谨地如同在练习一篇绝世剑法。 “原来,你真的练了啊...” 叶卿云看着他严肃认真的样子,困扰她的沉重思绪忽然就散了,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却化开在一片虚无之中。 申明舒的手很灵活,是叶卿云意料之外的灵活。他对这种精细的活儿拿捏的也恰到好处,不过片刻那一缕缕柳枝就变换了好几种花样。 “骗子,明明就很会嘛...” 叶卿云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指尖,少年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手成剑指将编好的柳枝一下斩断,装作刚刚走到这里的模样,信手折了一枝柳。编织精美的柳枝落进草里,也许某天路过的人见到,会奇怪为什么会有人闲得去编它们,不过如今它们的缔造者是迫不及待地要和它们撇清关系。 申明舒握着那枝柳走到了即将苏醒的叶卿云身边,用柳枝轻轻拨弄着她的脸颊。 叶卿云其实刚才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没看到申明舒斩柳枝的动作,只看到他好像在玩儿柳叶。她心道这人还挺有童心,正笑吟吟地朝他那儿看,就见少年折了枝柳枝回来。 为了防止偷看被发现,这才做贼心虚地假装自己刚睡醒。 早春时节的柳树上还没飘飞柳絮,嫩柳上夹着一颗一颗种子,浅黄色的像小麦穗一样,柔软的散发着春日的气息,落在脸上惹得她耳朵痒,心也痒。 “起床了。” 少年凉凉的嗓音夹杂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叶卿云就在这暖融融的春风里朝着少年笑弯了眼睛。 人人皆道好梦易醒,那仅仅是见到彼此都会心生雀跃的青葱年少,终究如往日云烟般一去不返。 在虚空中的叶卿云被春风一吹,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宛若自高天坠落,转瞬就落进了一片冰冷的寒渊。 痛,彻骨的痛。 这种痛将她飘忽的灵魂扔回了伤痕累累的身体中,眼前云雾飘散,天是澄净的蓝,却只让人觉得冰冷。参天巨木繁茂的叶片洒下大片阴影,将她遮盖了进去。 刺鼻的血腥味儿与泥土的味道直冲大脑。 恍惚间她好像想起来了,她被申明舒在燕山之巅斩了一剑,就快死了。 体内的生机流逝让她只觉得浑身发冷,眼前模糊的一片,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雍熙的脸。 “呜呜呜,叶卿云,你千万别死啊!你撑住!你千万别死啊!” 她是出现幻觉了么?她怎么好像听到雍熙在哭。 “别哭……” 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怕在你那群徒弟面前丢人。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她太累了。 “申明舒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他竟然敢对你动手!你等着!我一定为你查清楚,给你讨回公道!” 不用了,娇娇。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 叶卿云恍惚地想,她确实不能死。雍熙就快渡劫了,她答应他要给他护法来着..... 莲池遇百禁 卞斯在一阵天旋地转后陷入了黑暗,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在颠簸里移了位,等他再次苏醒,眼前的场景让他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片洁白的世界,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沙是白的,面前一池莲花,从池水到微微摇曳的花瓣全部都是白的。天地万物像是褪去了本来的颜色,被纯净的白色充斥了全部的视线。 卞斯花白的头发倒是完美地和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正在怔愣之时,那池水突然沸腾了起来。池水倒是无色,可却被映成了洁白,一个巨大的气泡自水中缓缓浮起,卞斯透过那被晃成乳白色的气泡向里看去,就只见一个一袭黑色袈裟的白面僧人盘坐其中。 一朵纯白如雪的九品莲花将端坐的僧人托起,莲花的根茎缓缓拉长攀升,将僧人高举出了莲池。 “啵”的一声,气泡炸开,那盘坐的僧人也慢慢睁开了眼睛,神色温和地看向卞斯。 这是一个长得十分和蔼可亲的僧人,慈眉善目,脸颊富态圆润,耳垂极长,垂至双肩,像一尊笑弥勒,他眉心还有一枚殷红的朱砂痣,若非身后没有佛光普照,卞斯几乎以为自己已登极乐,见到了传说中的佛祖。 这僧人睁眼之后,沸腾的池水中又飘起了好几个西瓜大的气泡,悬浮于僧人四周。卞斯眯眼一瞧,那些气泡里光影变幻,竟像一面镜子一般映出了一幅幅画面。 卞斯在这些画面里发现了不少熟人。 一身浴血被一个俊俏少年背在背上人事不省的叶卿云;被数道狰狞的黑色锁链牢牢困住、挣脱不了而几近癫狂的申明舒;被一群修士提着剑疯狂追杀、夺路而逃的木余;与自己去世的父亲对坐共饮、神情轻松的孙生... 被眼前奇景震撼的卞斯睁大了眼睛,只与修真界接触了寥寥几日的他尚无法得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很快,就有人愿意为他解惑了。 “阿弥陀佛,施主有礼了。贫僧百禁,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那莲台上的僧人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问道。 卞斯慌忙自地上爬起,手忙脚乱地作了个揖,“老身卞斯,这位公子有礼了。” 灭佛之战过了千年,人间之人早已不知何为僧侣,卞斯只见这僧人衣装奇特,却并不知道他是个僧人,因此做此称呼。 所幸百禁并没有计较他这不伦不类的称呼与回礼,只是微笑道:“阿弥陀佛,卞施主得天眷顾,竟然突破在下所布的‘梦海迷阵’,到达了这阵心所在之处,而且还唤醒了沉睡的‘天书’,可见施主与贫僧颇有缘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一挥,他身周那些气泡就飞向了卞斯,在他的面前一左一右分成两堆,左手边的气泡里展现的是叶卿云几人的画面,右手边的气泡更多些,但是里面的人影都是卞斯不认识的。 百禁的话音也紧接着响起:“不知施主是随这两拨人中的哪一方而来的呢?” 这问话一出,卞斯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如此明显的问话,若是他选了和这僧人心中相反的回答,是不是就会命丧当场?他虽对修真界了解不深,可一见这僧人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一般的修士,普通的凡人壮年想要他这孱弱老人的命都轻而易举,更何况是这一看就法力高强的修士呢? 卞斯紧张地额头都渗出了冷汗,人在慌乱紧张之际就会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熟悉的人,以寻求帮助和依靠,所以卞斯慌乱的视线总是不经意地扫过孙生的气泡。 他琢磨良久,觉得暂时不要说实话,因为他怕这修士和叶卿云等人对立,会拿他做些什么对叶卿云他们不利。于是他硬着头皮指向了右手边的气泡,闭眼胡说道:“我与他们一同来的。” 但是他方才的神情已经被百禁尽收眼底,他刻意地沉下面容,冷声道:“哦?我与施主颇为有缘,所以想要保下施主的同伴,既然这几个人和施主并非同行之人,那就让他们继续在迷阵中挣扎吧。”说着大袖一挥,就要打散叶卿云他们的气泡。 卞斯未成想还有这一着,急得直接冲上去拿手臂去赶左边的那些气泡。不过他才跑到半途,就见那僧人的长袖陡然调转了方向,袖中劲风抽向了右面的大堆气泡,瞬间就将那些气泡统统搅碎了。 “这.....” 这峰回路转的一幕让卞斯一时语塞,呆愣地看向又转为笑脸的僧人,心中给他扣了顶‘性格阴晴不定’的帽子。 百禁这番作为只是为了试探卞斯究竟是否与叶卿云等人一路罢了,于是他语气温和地对卞斯解释道:“阿弥陀佛,施主受惊了,贫僧只是为了确认施主的确是故人之友,唐突之处,还望施主莫怪。” 这句话的意思卞斯是听明白了,“这位...公子,您与叶宗主他们认识?” “若是施主您口中的叶宗主是叶卿云的话,那贫僧的确与其相识。”百禁微笑点头,“叶少宗主现在已经继承青云造化宗了吗?万年已过,不知上庐寺与天衍归心门是否还在?” 卞斯觉得头大如斗,因为他对百禁的问话是一问三不知。见他神情尴尬,百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微微打量了卞斯一眼,随后恍然大悟般道:“是了,施主一身文气极盛,又能唤醒‘天书’,想来应当是鹤龄书院的弟子,不知书院的院长,圣人庄夫子可还安好?” 卞斯更尴尬了,他也是今日在这幻境中才知道鹤龄书院,然而他只知道这么一个名字,甚至连这地方在哪儿都不清楚。于是他只能干巴巴地回了句:“老身惭愧,公子所问之事,老身实在是不知。” 他这下是真让百禁惊讶了,天下文人竟有人不知鹤龄书院? “老身肉体凡胎,对仙门中事实在不甚了解,既然公子与叶宗主有旧,何不寻她来问呢?”卞斯硬着头皮问道。 百禁叹了口气,随后大袖一挥,面前还剩下的气泡依次破裂,卞斯不远处的地上忽然就出现了叶卿云几人的影子,只不过似乎他们这些人里还混进了一个模样极为俊美的男人。 叶卿云几人端端正正地分开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貌似都处在昏睡之中。卞斯上前查看一番,只能判断出他们呼吸均匀,应当没有性命之忧。 “唉,叶少宗主,哦不,现在应当尊称叶宗主。叶宗主与霁月神君纠葛太深,不知为何沉沦幻境,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苏醒。至于施主的其他同伴,只是暂时困于幻境之中,应当很快就会醒来了。” 百禁言下之意不是他不想问,而是因为这能回答他的人根本醒不过来。 卞斯现在也犯了愁,这他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和面前这个一看就不一般的人继续把话聊下去呢? 忽然,卞斯灵光一闪,回忆起了自己之前在幻境中看到的场景,也许是上了年纪脑子不灵光,他一时口快,竟把方才就困扰着他的问话脱口而出。 “哦?性格颠倒?” 歪打正着,百禁还真对他的问话起了兴致,他颇有些八卦地追问道:“那在施主眼中,叶宗主和霁月神君的关系如何?” 卞斯倒也不傻,他听出百禁口中的霁月神君应当是在叫申明舒,这种名称应该就类似江湖中人的那种诨号。尚摸不清百禁到底和叶卿云是什么关系的卞斯不敢说太多,只将他观察到的一些琐碎事挑挑拣拣地说了。 大致的内容就是幻境中他看到的叶卿云性格活泼粘人,申明舒不苟言笑,如今倒是反过来了这般。 “哈哈哈,霁月神君也有今日?”百禁忽然朗声大笑,“阿弥陀佛,若是吾师还在,一定也觉痛快!”他畅快地念了句佛号,一副很解气的样子。 卞斯被他笑得一头雾水,百禁心情果然大好,看出他的疑惑,利落地为他解释道:“施主在幻境中见到的是少年时期的叶宗主与霁月神君,这二位曾经缔有婚约,但是霁月神君却突然悔婚,还打上了青云造化宗。后来叶宗主突破化神之后曾上其所在的太乙剑宗找他讨要说法,却被他打成重伤,陷入昏迷,甚至因此......” 百禁方才还情绪高亢地讲八卦,但是讲到叶卿云受伤一事后却语气越来越凝重,到后来干脆直接熄了话音。 卞斯正听到兴处,百禁话说一半让他抓心挠肝,他忍不住追问:“因此如何了?” 百禁温和的面庞沉了下来,唇角拉长抿起。卞斯一时口快,复才观察到百禁沉重的表情,登时心里大呼不妙。 他本以为百禁是要突然暴起伤他性命,又或者是斥骂他不知分寸,刨根问底。却没想到他沉默了半晌后竟然真的继续讲了下去。 “叶宗主因重伤昏迷,而未能为贫僧面临死劫的师父护法,最终吾师陨落于天劫之下,神魂俱灭,身死....道消。” 一页天书 卞斯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哪是有旧啊?分明是有仇啊! 他一颗心噗通噗通狂跳,额头冷汗直下,苍老的手捏紧了拳头,不着痕迹地往叶卿云等人处挪了几步,将将挡在了昏迷的几人身前。 叶宗主曾说过,他的体质是什么‘天命长生’,意思是除非是老天爷让他死,否则谁想杀他谁倒霉。卞斯咽了咽口水,紧张地后背发凉,他想,希望叶宗主说的是真的,这样那僧人若是想要伤他们,定要先杀了自己。 无论如何,自己这条老命也不值几个钱,能为叶宗主和孙大人阻拦这怪人片刻也算够本了! 这厢卞斯心一横,准备慷慨就义。那边百禁毫无所觉,甚至还又抬手自莲池里召出了一个气泡。 气泡晃悠悠地飞到了卞斯面前,卞斯定睛一看,里面倒映的画面还是那个俊俏少年背着叶卿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林里走着。 百禁的声音在这时继续响起,“这个背着叶宗主的少年就是贫僧的师父,天衍归心门的少门主,雍熙。” “也是叶宗主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密挚友。” 百禁神情飘远,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他也没注意卞斯复杂的眼神,自顾自地讲述道:“吾师雍熙天纵奇才,于阵法一道上已臻化境,贫僧不如他远矣。奈何师父受困于这天生纯阴的躯壳,自幼体弱,又于及冠之年被阴气侵蚀双腿,自此不良于行。” “但是吾师不曾屈从天命,以这般受制于天的体质修炼到了化神境。但是天意弄人,天衍归心门的太上长老为吾师卜算,算到他突破渡劫期后三年便会遇到修真界最为恐怖的九九天魔劫。” “九九天魔劫,是比九九天劫还要恐怖的存在。只会在那些作恶多端、杀孽缠身的魔修渡劫之际才会出现。吾师一生不曾滥杀无辜,甚至曾以阵法之术逆转景朝水患,救苍生无数,可这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百禁说这话时情绪激动,胸膛起伏,慈悲的眉目都变得愤怒,语气完全不像一个出家的僧人。 “为了保护师父,贫僧自东海深处取了‘癸水精髓’,横渡万里协助吾师布下大阵。而天衍归心门也倾一宗之力,请来了太乙剑宗寂无真人,青云造化太上长老申侯甫前辈,鹤龄书院的文圣庄夫子来为吾师布下的‘衍天大阵’充当阵眼,以求瞒过天机。” “而在这助阵之人之中,有一人极为紧要,便是天生纯阳之体的叶宗主。此阵须由她亲自控阵,为吾师护法。” 卞斯的冷汗顺着脸上的褶皱淌了下来,他越听越觉得百禁一定很恨叶卿云。 “吾师刚刚突破渡劫期后不久,叶宗主也紧随其后突破了化神境,她一人一剑打上了太乙剑宗,却被霁月神君以三斩化仙剑法重伤,昏迷不醒。本来也无甚大碍,再重的伤以青云造化宗和吾师的实力,三年之内也能好的差不多。” “然而吾师与叶宗主感情甚笃,见霁月神君对其多有辜负,怒上心头去了太乙剑宗,想要找霁月神君问个清楚。可他却一去不归,足足消失了三月有余。而等他再度出现,那本来应该在三年后才降下的九九天魔劫竟然提前了!” 百禁话音至此,语气重得仿佛要自牙缝里咬出血来,他额头青筋暴起,慈目圆睁,显然是恨到了极点。卞斯的心也随着他的话语起伏,他敏锐地察觉到百禁这股子恨意似乎并不是针对叶卿云,反而更像是在怨.....天。 “这劫雷骤然提前,打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衍天大阵未成,控阵之人重伤,最后吾师只能以一己之力硬抗天劫,结果.....” 结果?卞斯沉默了。 结果他已经知道了,雍熙身死道消,神魂俱灭。 百禁带着沉重的语气讲完了过去,才发现卞斯神情忐忑,他顿时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方才说的话怕是让卞斯误会了什么,于是百禁微微一笑道:“施主听了这个故事,可是以为贫僧会憎恨叶宗主?” 卞斯瞄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百禁心下了然,摇了摇头道:“施主误会了,贫僧并不憎恨叶宗主。当年那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莫要说叶宗主,便是一心相助师父的贫僧也未能为吾师倾尽全力。要说贫僧心中有恨,那是自然,只不过贫僧所恨的,却是这无情的天道。” “施主不是想知道叶宗主二人变化的原因么?吾师死后,叶宗主的性格就变了,她将自己封闭在了青云造化宗,自此不曾再见任何一人。” “而贫僧在师父陨落之后,心有不甘,苦研阵法多年,想要找到为师父起死回生之法,只可惜人力终难敌天命,贫僧至死也未能实现复活师父的心愿。” “至死....公子你....”卞斯捕捉到了这令人心惊的字眼,震惊无比地望向慈眉善目的百禁。 “阿弥陀佛。”百禁神情超然,低声念了句佛号。 “施主您没听错,贫僧已经圆寂多年,您如今所见的百禁,只是贫僧当年留在此阵中的一缕神念罢了。” 百禁双手合十,有些伤感地看向了昏迷中的叶卿云,他抬手又自池水中召唤出一个气泡,这次卞斯还未看清气泡中的景象,那气泡就飘到叶卿云身旁碎裂,一个熟悉的俊俏少年出现在了叶卿云的身边。 “这是....”卞斯震骇不已地看着这个男生女相的俊俏少年。 “此乃青云造化宗主脉所在的奉辽山的山神,青龙淇晁。” 百禁一句话又给卞斯说蒙了。 这少年不是那幻境中出现的,百禁的师父,雍熙么? 百禁很快就给卞斯解了惑,“当年天地大劫,贫僧为了复活吾师再度来到东海寻找‘癸水精髓’,身受重伤,垂死之际却偶遇了逃亡来此的奉辽山神。贫僧与山神做了一笔交易,将贫僧以天地灵宝制成的这具身体暂借给了山神。” “贫僧无能,不能得证大道,复活吾师,以报师恩。但是贫僧还有一重要之事未曾告知叶少宗主,此事乃是吾师临终所托,贫僧不敢怠慢,纵死也要完成师命。于是贫僧留下这一缕神念于这东海大阵之中,若有一天奉辽山神不再需要此阵,破阵之时,想来便是他再与叶少宗主重逢之际。贫僧这缕神念便会寄托其身,将吾师临终之言传达。” “雍熙....是什么事....?” 一道虚弱的声音忽然自卞斯身后响起,百禁震惊地抬眼,便看到摇晃着站起身来的叶卿云。 卞斯也惊讶不已,上前搀扶着站立不稳的叶卿云。 叶卿云刚从幻境之中挣脱,意识恍惚中听到了百禁所言。将醒之际的思维是最为活跃的,只在刹那间,与雍熙从小到大的种种画面便如走马灯般自眼前闪过。 自小爱俏,每到生日便缠着她用百相图给他放蝴蝶的雍娇娇;嘴硬心软,一边陪她喝酒,一边把申明舒骂到狗血淋头的‘好姐妹’;明明气得半死,还帮她炼剑的雍少门主;刚突破渡劫期,从轮椅上站起来还走路发晃,却背着她走出十里燕山的雍熙..... 三年,她整整昏迷了三年。 而她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雍熙神魂俱灭,陨落于天劫之下的噩耗。 痛彻心扉不足以形容,天塌地陷不足以比喻。那一刻,她只想问,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而她与申明舒之间不可弥补,如天堑般的裂痕里,藏的是雍熙的命。 她和申明舒彻底决裂的契机,不是问月剑碎,不是那无情一剑,而是雍熙之死。 她恨申明舒,更恨自己。 若不是自己听了殷楚楚的话,受不了刺激去找申明舒算账,她就不会受伤。而她不受伤,就能支撑衍天大阵,娇娇也就不会死。 雍熙的死,带走了叶卿云最后的热忱与念想。她一夜白头,将自己锁死在奉辽山下,至天地大劫之前都未曾自山中离开。 而今她骤然听到雍熙临终前还有话要告诉她,只这一句话,便让她自那宿命般不可挣脱的梦魇里强行清醒了过来。 “雍熙....”叶卿云挣开了卞斯搀扶的手臂,踉跄着走向盘坐莲池中的百禁,她的眸光执拗又隐含希冀,她在卞斯耳中素来平静的声音都变得嘶哑,“雍熙留了什么话?” 百禁见到叶卿云也是百感交集,如他所言,他并不憎恨叶卿云,反倒很同情她。 没错,同情。 因为百禁深知,雍熙之死,受到最大打击的人就是叶卿云。 他在雍熙门下学习时,常听雍熙讲起他们少年时期的事情。雍熙闲来总爱喝几杯,喝多了便总说,别看那个名震修真界的极情剑君叶卿云看着傲气冲天的样子,实际她心软的很。 “哎呀,这女人没了我可怎么办呐....她那臭脾气到处得罪人,可遭人嫌弃了。整个修真界,就我,凌夷川,颜菁乐受得了她....现在那两个短命的都没了,就剩我还陪着她了。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不得举剑自刎,给我‘殉情’啊?” “哈哈哈哈,霁月神君申明舒?他算个屁!哼哼,还敢威胁小爷,我才是叶卿云心里最重要那个!哎呀,这女人,没了我可怎么办呐....” 雍熙喝醉时颠三倒四的车轱辘话仿佛就栩栩如生地响在耳边。 叶卿云后来的行为也几乎印证了他这番醉言醉语并不是胡说八道。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了都比继续活着更痛快。可叶卿云却把自己自我放逐了,生不如死地活着,靠着回忆和痛苦支撑着自己,怕这世间终有一日会将雍熙遗忘,而她要一直记得他。 “叶宗主....久违了。”百禁看着面容憔悴的叶卿云,喉咙突然有些发干。他不胜唏嘘地直视着面前的女子,陈旧的回忆缓缓揭开了一角。 “师父渡劫前,曾经想同我说什么秘密,貌似是与你和霁月神君有关,您也许知道,师父在您重伤后曾经去过太乙剑宗。” 百禁的话也勾起了叶卿云的回忆,叶卿云想起自己当年昏迷之前,的确听雍熙说要去找申明舒给自己讨个说法。 “可惜。”百禁遗憾地摇了摇头,“师父回来之时,头顶劫云已现,来不及交代始末,只给了贫僧此物。” 百禁掌心一翻,一张闪着耀眼金光的书页就浮现在他的掌心。 叶卿云见到那张书页,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道:“这是....鹤龄书院的‘天书’?!?” “没错,这就是鹤龄书院的至宝‘天书’中的一页。”百禁的脸被金光照耀得更显佛性,他垂眸看着这页天书,思绪被带回了雍熙渡劫那日。 “师父当时让我转告叶宗主,‘申明舒有异,找全天书’。” 百禁迎着叶卿云震惊不已的目光叹了口气,“当时天劫已至,师父没有机会再多言,便应劫而去。而师父陨落之后,贫僧急于寻找能救回师父之物,去往了东海,未能在叶宗主醒来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达。未曾想,这一耽搁,便是匆匆万年.....” 百禁抬手一托,那页天书便摇晃着飘向了叶卿云。 叶卿云颤抖着接住了这薄薄一片书页,原本纯白无字的书页到了叶卿云掌心却突然浮现出了一行又一行的字迹。 【辛未年二月初二,景朝都城,申明舒初遇叶卿云.....乙亥年三月,叶卿云与申明舒于小郎村遭遇邪祟......癸卯年七月初七,燕山之巅,申明舒以三斩化仙剑重伤叶卿云......】 一行行墨字竟然将叶卿云与申明舒从初遇到决裂的每一件重要之事记载其中,只用了这一页纸。 每一个曾就读于鹤龄书院的人都知道,鹤龄书院有一卷能通晓过去、预知未来的天书。叶卿云却从未想到,她与申明舒的事情竟然被记载在了天书之中。 爱恨纠缠,恩怨是非,这一切的一切变成了一页天书。 她们刻骨铭心的过去成了一张纸上的寥寥数语,落在手心甚至感受不到重量,这么轻,却是他们恩怨纠缠的一生。 尹凤来 百禁既然将叶卿云等人放了出来,那他们这一伙人从幻境中苏醒就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沉浸在交流中的三人都没想到,他们之中除了叶卿云,第一个醒来的竟然是那个唯一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关系的俊美青年—— 合欢宗那位叛逃的少主,尹凤来。 尹凤来既然敢从合欢宗叛逃而出,身上怎么可能什么依仗都没有呢?他身怀奇宝,这东海大阵的幻境也困不住他太久。 但他刚一醒来,就发现了身边几人,尤其是那个在龙宫外一人御使万千妖尸的叶卿云。他当时刚被黑洞传送到龙宫大战之中,便一眼看到了青龙上的叶卿云。身为合欢宗的少主,那明俊和毕红腰二人他自然是认识的。 天恒宗对于圣子圣女的挑选方式极为严苛,首先天恒宗会从其管辖区域内的所有凡人国境招收天赋卓绝的幼年弟子。再从其中遴选出符合条件的男童女童,将其两两分为一组,自小一同长大培养默契。修炼到一定阶段后,天恒宗就会传下一门极为奇特的合击之术给这些弟子们学习。只有能将合击之术练到符合天恒宗标准并从这几百几千对少男少女中脱颖而出的人,才能成为天恒宗的圣子圣女。 本身其天赋已属强横之流,再配上最上乘的功法,最顶级的资源,再加上那门独属于天恒宗的合击之术,毕红腰和明俊之强,已经不需再过多赘述。 尹凤来对于天恒宗那门奇特的合击之术也有所耳闻,只是今日方才第一次见到。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威力简直令他心头发寒。然而纵使是如此强横的两人,在面对叶卿云这个看似修为低微的修士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这让尹凤来对叶卿云有了更深的忌惮。 因此他醒来那一刻,就决定继续假装昏迷,并暗中观察着这些人的动向,伺机找寻机会逃之夭夭。 他一边控制住呼吸频率,让自己保持伪装,一边竖起耳朵偷听三人的对话。可这不听还好,一听,他整个人都要吓飞了。 青云造化宗、鹤龄书院、天衍归心门、霁月神君、雍熙....... 这些熟悉的名字一个又一个落进耳朵里,如同晴天霹雳,骇得他浑身发麻。 尹凤来不得不更努力地控制呼吸,生怕自己因为震惊和恐惧泄露了自己的气息。 这....这个女子莫非就是‘那位前辈’曾经提到过的‘极情剑君’?青云造化宗的叶卿云??? 尹凤来的呼吸都快停滞了,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有一种发现了惊天秘密的刺激与紧张感,心跳如擂鼓,仿佛马上就要挣脱胸腔。 十年前,合欢宗少主尹凤来叛逃合欢宗的事情可是修真界的一个大新闻,一时轰动丹霞修真界。所有听说这件事的修士都异常不解,因为尹凤来在合欢宗的地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说是为了什么宝物秘籍叛逃,以他的地位,这合欢宗内的宝贝与资源统统任他予取予求,他压根儿没有跑的理由。 要说是宗内长老掌门压迫,可他自小就生在合欢宗,那少主之位也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才抢来的,早不跑晚不跑,成了少主,正威风之时突然叛逃,怎么也不合情理。 一时间,对于他叛逃的理由,坊间是众说纷纭。 只有尹凤来自己知道,他不能再继续待在合欢宗了,因为他身上藏了一个大秘密,一个足以颠覆如今修真界的大秘密! 他继承了万年前上古修士的遗藏! 完整的遗藏! 要知道万年后的修真界道统凋零,这样一个完整的上古修士遗藏简直是要引起整个修真界腥风血雨的东西!万年前天地间灵气充足,修士想要修炼,无论走正道邪道,只需按部就班吸取灵气修炼即可。 虽受天赋所限,未必能修成正果,但好歹是一眼能望到出路。 可是万年后,天地间灵气枯竭,修士转修玄气,想要提升修为只能靠外物堆砌。 天材地宝,灵脉丹药,只有背后有势力有资本的修士靠大量的资源供给,才有望飞升。至于其他的修士,只不过是给这些有后台的修士们提供资源的韭菜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个青云灵脉就能引动多方势力争夺的原因,也是万年前并非主流、万年后却能一跃而升为大宗门的神道仙飨宗崛起的原因,也是所有修士把头抢破也要参与论仙大会,获得‘玉枢天书’的原因。 简而言之,万年前你是个孤狼散修,你可能有机会得道成仙。而万年后,你只要不是背后有人,子弟千万,连修真界的门槛你都跨不进去!更遑论得道飞升?怕是做梦! 其实若是一般的上古修士遗藏,尹凤来倒也不至于这么破釜沉舟,直接叛门而逃。毕竟时代不同了,万年前的很多功法,拿到万年后根本无用武之地。比如天衍归心门的‘清静由心卷’,这门内修功法必须勾连天地灵气,可万年后这混杂不堪的天地灵气,吸进体内就是个爆体而亡的下场。 这种功法即便再出神入化,在今时今刻也是废纸一张。 可尹凤来的运道当真是让人看了都会嫉妒,他继承的那个上古遗藏,其所在的门派,修行功法并不完全依托天地灵气!而且这个门派的修炼速度即便是在万年前也是首屈一指,且这门派的鼎盛辉煌时期,曾经被列为万年前修真界的十大宗门之一! ——圣境极乐宫! 丹霞大世界万年前的十大宗门分别为:道门四魁首——剑道第一的‘太乙剑宗’,法修第一的‘青云造化宗’,炼器第一的‘万化炼器宗’,阵符第一的‘天衍归心门’;佛道双圣寺——上庐寺,妙禅宗;天下文宗之首——鹤龄书院;魔道三圣宗——始一宗,圣境极乐宫,九幽玄府。 而尹凤来意外继承的道统,正是来自以双修采补之术跻身魔道三圣宗的‘圣境极乐宫’。 说起来圣境极乐宫和如今的合欢宗多少也算有些关系,合欢宗如今主修的功法,正是圣境极乐宫曾经流传出去的外门功法。 尹凤来这一下算是直接追本溯源了,继承了最正统最正宗的双修之术。 双修采补之术,只听名字便知,这是一门走捷径的功法。只要炉鼎找的好,这天地灵气杂不杂都不阻碍你得道飞升。 这种道统别说是合欢宗了,若是泄露出去,怕是会引来整个修真界的追杀! 万幸的是,这件事目前只有尹凤来自己知道,而他之所以叛门而出且遭受追杀,虽然和这件事有些关系,但是还没有暴露。 至于尹凤来是如何得知万年前这些名字与辛秘的,这就要从他是如何获得这个道统传承说起了。 十年前,尹凤来刚刚过关斩将继任合欢宗少主之位不久,正是春风得意、名扬天下之时。人有时一朝得志,难免得意忘形。 尹凤来自小生在合欢宗,他得意忘形的方式就是要搜集天下美人入他帐中。当时年少猖狂的他立志要弄个三千佳丽做他的炉鼎,于是他云游四方四处搜集美人。 旁人许会以为,出身自合欢宗的人定是惯于风月,然而事实却刚好相反。合欢宗的功法为了达到最佳效果,所有弟子在突破元神境之前必须守住自己的元阴元阳,不可胡乱破身。那映韫之所以逃跑,也有一方面是因为他被作为少主的接班人培养却与外宗之人生出感情,破了元阳之身,在宗内自然也不再有价值。 所以别看尹凤来许下此等荒谬宏愿,实际上真实操作起来他还不如一个久经情场的凡人。 兢兢业业修炼二十多年,却还是个童子鸡。已经憋疯了的尹凤来到人间撒欢儿,刚起步就踢到了铁板。 那时的他听说北幽州的景国长公主容貌极盛,在繁花迷眼的修士中,竟然能被封为北幽州第一美人。这般浩大的名声撩得尹凤来心痒难耐,他当时正在东渡州游玩,想都没想就前往了北幽州,想要会一会那位长公主,谱写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恨传奇。 北幽州与尚算和平的南闵州和东渡州不同,北幽州诸国并立,战火纷飞,且修士宗门皆以王朝为首,一国之主在其他几州都是凡人之流,可在北幽州却是真正实力强悍的修士。 北幽州的齐国,被称为天齐王朝,目前正列为九宗之一,其实力仅次于排名第二位的万剑宗。不过这排名也做不得准,因为每到论仙大会之际,这王朝的排名之位也总有变动。几百年前,占据这一位置的正是景国所在的大景王朝。 王朝更迭,战火不断,北幽州堪称五洲中最危险混乱的地方。尤其是王朝之间的边界,所有边界的镇守之城都监察森严,规矩严苛,守城之将的实力更是深不可测。若有修士敢在边城闹事,死都是一种解脱。 可惜一直在合欢宗苦修,在南闵州被众星捧月的尹凤来压根儿不知道北幽州是这等龙潭虎穴之地。他可能也有所耳闻,但是以他彼时放浪形骸的性子,也一点儿没往心里去。 于是抱着轻浮心态的尹凤来刚一到景国的戍边之城——‘无尽处’时,就赶上了景国与齐国的交战之际。景国长公主御驾亲征,即将抵达边城,无尽处七日前便已经全城戒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一心想见美人的尹凤来仗着自己元神境的修为和合欢宗一身诡谲身法,硬是让他混进了无尽处之中。他刚想如法炮制再混进长公主所在的城主府里,就被那位传说中杀人不眨眼,坑杀百万师的无尽处城主给逮了个正着! 尹凤来向来运气都不错,因为正值交战之时,那位城主套清了他的底细就将他关押了起来,暂时没有杀他。可这轻拿轻放的行为,却反倒助长了尹凤来的气焰,他想尽一切办法突破了监牢中的阵法,直接闯进了交战战场上的凤辇之中。 这一下可是直接点了炸药桶,无尽处在这场规模并不算大的战役中本已稳居优势,可一个不知名的人闯进长公主凤辇,瞬间扭转了这一局面。 所幸那位长公主与城主都并非凡人,在尹凤来闯进凤辇的一瞬间,他只隐约看见一抹白皙的下巴,就被一道恐怖的玄气直接按倒在地,呈跪拜之姿趴在了长公主的锦绣宫裙之前,别说起身,连头都抬不起来。 而外界的城主很快听到了长公主发号施令的声音,本已去了攻势折返回来救驾的士兵们便在城主的带领下再次冲向了齐国军队。 这一战,无尽处还是赢了,却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长公主将被制服的尹凤来交由了城主处置,那城主本想手起刀落直接将其斩杀,却被长公主身边一直跟随的一位文官拦了下来。 那位文官似乎见多识广,谋略不凡,他一眼便认出了尹凤来是合欢宗刚刚继任不久的少主。这种人身上都会携带‘连心玉简’,若是这么死在他们北幽州,合欢宗那边一定会马上发现,到时恐怕会对不久后的论仙大会造成影响。 于是他提出,先将尹凤来拖到其他州境放了,然后再由本就实力极其恐怖的城主在其他州内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尸灭迹。 这样一来既惩罚了他的罪过,又能将他们景国摘得干干净净 尹凤来吓得冷汗直流,内心直呼这文官阴险狡诈。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哪里有发言的权力?当即被那位城主捆了,拎着他如同拎着一只待宰的羊羔,遁光一起就直奔妖魔横行的西荒州。 西荒州人烟稀少,只有少数异族以游牧之态生存于此。整个西荒州到处都是妖魔之物,且毗邻西方尸魔之海,的确是一个杀人抛尸的绝佳地点。 尹凤来一路上软磨硬泡,打滚求饶,用尽了办法也没能动摇那个像钢铁浇筑的人。到了最后,尹凤来已经在心里大呼我命休矣,准备闭目等死之时,却偏偏得了上天眷顾,让他们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西海海眼风暴。 两个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被卷入了西海海眼之中。 而尹凤来大难不死,还反倒得了个天大的机缘。 他万万没想到那西海海眼之下竟然有一处遗迹,而在那遗迹之中他遇到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女人。 残垣断壁隐约可见其曾经的壮观华丽,尹凤来手捧一枚精致的鸾凤戒指,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自戒指中缓缓现出身形的女人。 绫罗轻纱,身段玲珑,一举一动都是如此妩媚撩人,她伸出一根素白如玉的指尖,轻佻地挑起尹凤来的下巴,酥麻入骨的声音随着她呵气如兰的香风吹响在耳边: “小弟弟,自我介绍一下,本座名叫.....” “殷楚楚。” 阴阳血玉骨 殷楚楚,叶卿云的老熟人,圣境极乐宫的圣女。打小儿开始觊觎天生剑骨的申明舒,因此没少被叶卿云追着打。要说当年这丹霞大世界万千修士里,唯一能和叶卿云称得上‘情敌’二字的,也就只有殷楚楚一个。 她这个‘情敌’的名分全仰仗于她的纠缠不休和死缠烂打,当然这等败坏自己名声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告诉尹凤来的。 尹凤来得到了代表圣境极乐宫传承的鸾凤戒指,戒指中还藏着一个万年前的渡劫期修士的残魂,兴致勃勃地就和殷楚楚聊了起来。 殷楚楚好显摆,在戒指里憋了上万年的她更是迫切需要有人在一旁吹嘘她的荣光。于是在她的美化版本里,她殷楚楚是万年前名震天下的圣女大人,睡服修真界,天底下没有她殷楚楚得不到的男人。就连当年的修真界的剑道第一人,太乙剑宗的霁月神君也是她的裙下之臣。 尹凤来虽然轻狂,但也不是傻子。他从和殷楚楚的交流中多少发现了一些夸大之处,比如她谈到叶卿云时,就没有长篇大论地吹嘘自己是如何艳压,如何凭借自己强大的实力将其踩在脚下的,反而是言语中对这个万年前的‘极情剑君’多有忌惮。 而谈到那个‘霁月神君’时也是草草一笔带过,这并不符合她虚荣的性子。毕竟讨论到她其他的相好时,她可是事无巨细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凭借无人可挡的魅力,将那些人迷得神魂颠倒的。 于是尹凤来一边诚恳地吹捧着殷楚楚,一边就大致捋清楚了殷楚楚讲述的万年前的一些人事。 殷楚楚的身份地位已经毋庸置疑,从她嫌弃地挑剔着尹凤来修炼的合欢宗功法,并三言两语就点破他修炼上的瓶颈时,他就已经确定自己的确得了一个天大的机缘。而殷楚楚似乎魂魄不全,说话有时颠三倒四,性情也很难以捉摸,喜怒无常。 她有时会突然发狂,嘴里不停叫骂一个叫‘叶卿云’的人,可转眼她又会突然感伤,缩在戒中世界的角落里默默垂泪,那时她依然念着那个叫‘叶卿云’的人。 但是她清醒后又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说了什么,反而在尹凤来拿着那个名字小心试探时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尹凤来瞧着,不像是有旧,反而应当是有仇。 尹凤来对这个‘极情剑君’无比好奇,经常趁着殷楚楚神智混乱时打听,因此也得知了不少关于叶卿云的事情。 ‘极情剑君’叶卿云,万年前青云造化宗的少宗主,曾和殷楚楚少时一同就读于鹤龄书院,在书院里唯殷楚楚马首是瞻(此处存疑)。此人性格离经叛道,天生反骨,生在天下法修魁首的青云造化宗却偏要弃法修剑,并且要走从未有人走过的‘有情剑道’一途。 其天生纯阳之体,刚烈激进,自创极情剑法,以众生七情六欲衍化剑道,杀人无形,且极度好战,剑挑天下剑修,曾一度横扫修真界。当时天下剑修,除太乙剑宗的霁月神君外,再无一人敢掠其锋。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锋芒毕露的天之骄子,就折在了那个霁月神君手里。 对这段往事,殷楚楚一直讳莫如深,纵使意识混乱之时也不肯透露分毫。尹凤来只能从她支离破碎的言语中推测判断了一个笼统的故事,大约是这位极情剑君曾与那位霁月神君有旧情,怎奈一个走了有情剑,一个走了无情剑,最后异道殊途,一拍两散。 而且他这位殷楚楚前辈,似乎也在人家这段故事里横插了一脚,很难不怀疑当初他们二人的决裂是不是也和她有点关系。 十年前尹凤来在殷楚楚的帮助下废功重修,为防止被合欢宗发现功法有异,因此才叛门而逃。若非当年他出了点意外,今日的他应当早已经突破通玄境,化玄归一。而他本人也因为当年那一场意外,修为止步于元神境,且伤了根基。 作为殷楚楚选定的传承之人,殷楚楚怎么可能看着他就这样变成一个废人?于是她不惜消耗魂力为尹凤来治疗伤势,最后魂体虚弱陷入沉睡。而她沉睡之前曾经交给尹凤来一块玉佩,让他跟随这块玉佩的指引去寻找一个宝物。 一个名叫‘阴阳血玉骨’的宝物。 这个宝物可以帮助尹凤来重塑根基,恢复伤势。而这十年里尹凤来四处找寻,最后在一次意外的情况下发现这‘阴阳血玉骨’似乎就藏在这东海秘境之中!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遮掩身份,混进了东海秘境内,却未曾想这一次秘境开启竟然引来了这么多人。 但他果然还是天道眷顾之人,在龙宫九日疯狂吞噬修士时,他也被卷入幻境之内,可他竟然在那幻境里找到了那个他朝思暮想的‘阴阳血玉骨’! 尹凤来闭目思索,他屏气凝神发散着思维,生怕被外间这几个上古修士发现自己的异常,他正好顺势回忆了他得到阴阳血玉骨的全过程,而他怀中那截剔透艳红的骨头也似乎在呼应他的回忆,渐渐变得温热起来。 那是在一片青翠的山峦间,他跟随在一个高大的白衣男子身后,男子背上背了一把气势不凡的长剑,明明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强大之人,却从那慌乱的步伐里看出一股死寂的颓丧。 他似乎不停地在山间寻找着什么,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向四周张望。 尹凤来因为身怀圣境极乐宫的鸾凤神戒而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是在幻境之中,前面的男子根本看不见他,于是他大大方方地绕到了男子身前,探究地看向他。 这一看之下,连惯见美人的尹凤来都不由得惊叹了一声这男子的英俊。如松如月,气质出尘,像挂在天边,遥不可及却又忍不住让人心生向往。 但此刻这出尘的仙人眼中含满了茫然的焦灼,他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呢喃自语着:“还差三片.....还差....会生气....在哪儿.....” 他的声音很低,尹凤来要凑得近些才能听清几个模糊的字眼。 三片?什么东西?花? 尹凤来疑惑地跟在男子身旁,不多时,那男子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呼喊。 “大师兄!大师兄!师父让你回去呢!” “是啊,大师兄,你先回去吧,我们帮你找。” 男子身后匆匆跑过来几个年轻剑修,他们拦在试图到草丛里翻找的男子,神情焦急。 “不行!我还没找到!”男子突然眉峰一拧,烦躁地一挥袖,强劲的罡风直接将拦在他身前的几人掀翻了去。然而他做完这件事后,像是无知无觉一般,继续一边呢喃一边踏进了草丛,“没找到....她会生气....” “大师兄!” 几个剑修里为首的一人见此情景,一咬牙根,手里一道金灿灿的绳索就朝那男子捆了过去。他朝身周几人使了个眼色,厉呵一声:“先把大师兄带回去!” 那几个剑修立马会意,提剑就朝那男子攻了上去。 这一下像是彻底惹怒了男子,他抽出背后的长剑,气势汹汹地朝几人斩了过来。 “都滚开!” “别妨碍我!” 那双如同浸了寒霜的眼眸此刻被怒火燎原,融成了一片沸腾的浪潮。 他这一剑的气势惊呆了正在一旁观望的尹凤来,明知这只是幻境,但是尹凤来还是忍不住浑身汗毛炸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 凛冽的弧光像是夺人性命的镰刀,一击便见了血色。 那包围男子的几个剑修瞧着也是修为高深,却连男子一剑都挡不住。为首之人为了卸下这一剑的冲击,握着剑的虎口被生生震裂开来。即便如此,飞扬的剑光还是在这群人身上划开了一条条血口。 “嘶——” 尹凤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般恐怖的剑法,纵是万剑宗那个首席弟子在此也难挡住这一剑吧..... 他心下惴惴,纷飞的猜测充斥着他的脑海。 这人....究竟是谁? 幻境中的男子并不知有人正恐惧于他这一身可怖的剑气,他神情莫测,誓要将所有阻拦他的人击杀当场。 近乎疯魔! “大师兄!!!剑下留人!!我找到最后三个碎片了!!” 远处一声惊呼让近在咫尺的剑锋陡然停了下来,天枢鼻间的冷汗瞬间滴落。他握着剑格挡的手都有些颤抖,他知道,若不是摇光这一句话,他恐怕今天真的会被大师兄斩杀于此。 不远处同样一袭白衣的摇光身影一晃,下一秒就出现在了男子身边。他顶着男子冰冷疯狂的目光,抿着唇举起了双手。 在那汗涔涔的掌心里躺着三块金铁的碎片,那碎片上还在不停地向外逸散灵气。 尹凤来飘起来凑近打量,依稀辨认出这应该是某样法器的碎片,看形制,飞剑的可能性最大。 而一直备受尹凤来关注的白衣男子怔忪地望着少年掌心的碎片,他颤抖着指尖,用一种仿佛怕碰碎了这碎片的力度,轻柔地将碎片接到了手里。 一滴殷红的泪珠仓促滴落在那碎片之上,在那逸散的灵气中激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尹凤来震惊地看向男子,就只见那双冷冽的凤眸里滑下一行血泪,那双无情无觉的眼睛里是能把人溺死其中的悲恸。 而就在这血花绽开之时,那承接住这滴血泪的碎片骤然与这滴鲜血融合在一起,在尹凤来惊讶的目光中幻化成了一节晶莹剔透的血玉骨。 这,正是他找寻已久的宝物—— 阴阳血玉骨! 佛光照血云 百禁等人的确未曾发现已经醒来的尹凤来,将天书交给叶卿云后,百禁也算了一桩心愿。 叶卿云却让这迷雾重重的往事困住了心神,她不由得开始回想万年前很多刻意被她忘却的事情。 雍熙当日对她说,要去找申明舒讨个说法,旋即便失踪数月,雷劫提前,导致身死天劫之下。沈清河当年偶遇变为魔尸的申明舒,本想将他带在身边,却遭遇二次天劫,致使他不得不启动轮转阵将自己封印进剑冢之中,才保下一丝残魂。 而她重生后再遇申明舒,在他识海内发现的那团恐怖的天谴血云.....还有天恒宗那个‘赤霄天劫符’,甚至于一个万年后兴起的宗门为何如此敌视佛修,要将天下佛门斩尽杀绝....这一切都好似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其隐隐串联,但是这线纵横交错,叶卿云一时无法理清,也不得章法。 只是这一切的苗头在万年后似乎都跟那个九宗之首的‘天恒宗\''有关。 更别提那天恒宗的圣子圣女竟然会有她的逐云问月剑.....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天恒宗,看来只有去天恒宗一探究竟才能得知一些答案了。 不过,眼下似乎就有一个可以获得真相的机会。 “百禁大师,不知你可有办法解开他识海中的‘天谴血云’?” 叶卿云将申明舒的情况与百禁讲述了一番,百禁惊异地‘咦’了一声,自莲台起身,飞到了昏迷的申明舒身旁。他散发着淡淡佛光的掌心盖在了申明舒的紫府之上,闭目探视。 片刻后,百禁收回手,面色苍白地睁开了眼睛,神情间隐隐有一丝骇然。 “大师,怎么样?”叶卿云紧张地问道。 百禁沉吟了一会儿,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恕贫僧无能,这血云乃是由最纯正的天谴之力组成,上面的符文皆已超出此界可化解的范畴。不过.....” “不过什么?” 本来已经在百禁的话里越来越失望的叶卿云,忽听他话锋一转,心头又升起一丝希冀,连忙追问。 “阿弥陀佛,叶宗主请恕小僧冒昧,您是否已经与霁月神君结为道侣了?” 听得百禁问话,叶卿云也不忸怩,干脆地道:“没错,而且我们缔结的是我青云造化宗的‘云月契’。” “那这应该就说的通了。”百禁一脸恍然,他让开半步,朝叶卿云示意了一下,让叶卿云将手放到申明舒的紫府之上。叶卿云虽有些不解,但是还是顺着百禁的意思以神识探查了申明舒的紫府一圈。 结果这一查之下,连她都被惊住了。 只见申明舒识海内翻滚咆哮的血云前竟然盘坐了一个八臂佛陀的虚影,与此同时,一层淡淡的金光照在了那识海血云上,如同将那血云裹进了一个金色的纱袋之中。 而那金光中的血云竟然比叶卿云第一次见到时要浅淡了一些,虽然这种程度对于这恐怖的血云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是叶卿云见此情景,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阿弥陀佛,贫僧虽不知我上庐寺的‘八部天龙阿修罗王佛像’为何会出现在霁月神君的识海之中,但是对于太乙剑宗的功法贫僧还是有所耳闻。太乙剑宗的剑修之道讲求‘精纯’二字,唯剑独尊,所以绝对不会沾染其他宗派的功法秘术,所以贫僧斗胆猜测,这佛像的投影应当是受了叶宗主的影响。” 百禁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叶宗主出身的青云造化宗本就海纳百川,万年已过,想必这佛像也是叶宗主的机缘。贫僧虽不知如何破解这诡异血云,但是方才一观之下,发觉我佛门功法似乎对于这血云有一定的消耗之力。想来是因为我佛门金光与神道的功德金光有相通之处,皆是度化善德之力,与这天谴之力天生有化解抵消之能。” “所以依贫僧拙见,若是叶宗主能再有机缘获得一些我佛道和神道的法宝传承等物,将其佛光与功德金光引入这血云之中,此消彼长之下,这天谴血云应当就会不攻自破了。” 百禁条理分明地将其中原理讲解给了叶卿云,他见叶卿云神情恍惚,以为她是没听明白,却不知叶卿云完全是被一个方从心头升起的恐怖猜测吓到脊背发凉,浑身僵硬才会一言不发。 百禁这缕神念困在东海深处万年,自然不知道外界的灭佛之战。 如今的丹霞大世界,佛道已绝,神道堕入邪门,修士皆不将凡人放在眼里,人间众生水深火热。不要说是功德金光,即便是随手行善的修士也不多了。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源于天恒宗掀起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灭佛之战。 而叶卿云掀开这万年后谜团的一角,皆是因为申明舒识海内的天谴血云。若是佛道与神道之力可以破除天谴血云,那有没有可能,如今佛道绝迹就是有人不想让申明舒的天谴血云被破解呢? 万年前雍熙留下一页天书,想要告诉她‘申明舒有异’,那有没有可能是雍熙发现了什么秘密,才会导致天劫提前,而他身殒天劫之下呢? 而这一切谜团的中心,申明舒。他会不会就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呢? 这一切猜测有些过于荒唐,但若是真的,那背后隐藏的秘密绝对无比可怕。可叶卿云又有些犹豫,毕竟万年前与万年后可还隔着一次颠覆世界的灾劫,这一切若是要联系在一起,又好似有些太过于牵强。 但叶卿云仔细回想万年前与申明舒相处的细节,在她的印象中,申明舒从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那他既然已经答应了婚约,却为何突然变卦打上青云造化宗,这是疑点其一;他收下问月剑,却转眼用三斩化仙剑将问月斩碎,这是其二;他屡次三番表现出对她有情,却在分开一段时日后又突然变得无情无义,这是其三。 这三个疑点加起来,已经足够可疑。而在她昏迷的那段时日,雍熙又究竟是发现了什么,才招致杀身之祸的呢? 叶卿云的沉默终于让百禁察觉了异常,“叶宗主,可有何不妥?” 叶卿云被百禁的问话唤醒,自那令人心头发寒的猜测中回过了神。她犹豫许久,还是将灭佛之战与之后遇到妙智的事情告诉了百禁。 听完这些事后,百禁怔愣当场,久久不言。 半晌后,一声充满叹息的佛号响在叶卿云的耳边。 “阿弥陀佛....” “大师....”叶卿云心中不忍,也随着百禁叹息了一声。却未曾想百禁反而转言安慰了她。 “叶宗主不必难心,世间万物皆有其缘法,我佛门中人本就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既然天命如此,也无须强求。只是贫僧对叶宗主的猜测也颇为在意,虽然这个猜测有些大胆,但也并非绝无可能。既然我佛门已绝,妙智大师曾为叶宗主指明西海之处有异常,叶宗主可以前往一探,也许会有更多信息也未知,若能再发现一些我佛门之物也可对消除血云有益处。” “且贫僧虽然不知霁月神君为何沦落至此,但是贫僧毕竟曾得师嘱,想必这解开一切的关键就在霁月神君的身上。无论叶宗主之前与霁月神君究竟有何误会,但是以师父临终之言,其中必有蹊跷,还望叶宗主多加考量。” 叶卿云听了百禁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的视线落到了还沉浸在幻境之中的申明舒脸上,在他鼻梁的小痣上徘徊。 就在这时,之前一直沉睡的孙生和木余相继醒了过来。 孙生倒还好,对眼前的场景接受的很快。倒是木余,醒来一看到百禁就像见了鬼一样,他猛地一声尖叫,跳起来就要跑。 结果刚醒来的木余没有看到旁边还躺着一个装晕的尹凤来,一脚就踩在了尹凤来的胸口上,踩得尹凤来差点吐血。 而木余也没讨到什么好,他只觉得脚底踩中了一个极为滚烫的物件儿,那东西烫得他登时惨叫了一嗓子,抱着脚掌在地上来回乱跳。 这一下尹凤来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刚打算装作醒来没多久的样子,一直藏在他胸口处的阴阳血玉骨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变得如岩浆般滚烫。 尹凤来被烫得疼痛难忍,拿掌心死死捂住了躁动的血玉骨。然而即便如此也未能阻止这血玉骨将他胸口的衣服烧开一个大洞,咻地一下径直飞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叶卿云。 尹凤来焦急地看着自己的救命宝贝飞向了叶卿云,还未来得及阻止,就只见那一指长的血玉骨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发出刺目之光,转瞬拉长,化作了一柄雕刻着月纹的长剑。 “问月。” 叶卿云朝长剑伸出手轻唤了一声,那长剑仿若有灵性一般,在半空中用剑柄亲昵地蹭了蹭叶卿云的手背。而后剑身一旋,像只被主人呼唤地狗狗一般,异常听话地飞进了叶卿云的掌心。 这一变故导致在场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聚焦到了尹凤来的身上,尹凤来被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不由得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喉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睡了将近十年的殷楚楚竟然凑巧地苏醒了。 尹凤来指间的鸾凤神戒忽然光华大放,一个婀娜的紫色裙摆在众人眼前一晃而过,随即一道空间裂缝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尹凤来身后,将其直接卷了进去。 一个大活人骤然消失在眼前,叶卿云震惊地盯着尹凤来被卷走的地方,不可置信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殷楚楚!” 西行除妖图 乍见殷楚楚,叶卿云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但是眼下很明显不是追查的时机,百禁见到突然逃跑的尹凤来,也是一阵自责叹息:“都怪贫僧误以为此人乃是叶宗主的同伴,险些酿成祸端。宗主可还好?” 叶卿云神情一动,自惊骇中挣脱。百禁一直扎在阵法一道上,没听说过殷楚楚也是正常。毕竟万年前的‘欲欢圣女’是不会自讨苦吃去找六根清净的上庐寺佛修的。 “无事。”叶卿云恢复过来,朝百禁摇了摇头,“百禁大师,如今万年已过,您心愿已结。淇晁醒来后也将和我一起离开东海,不知你此后作何打算?” “阿弥陀佛。”百禁微笑着念了声佛号,神情带了一丝解脱,“叶宗主应知,如今的百禁不过是一缕神念罢了,阵法破除之时,也是贫僧归去之时。” 叶卿云当然知道阵法一破,百禁就要灰飞烟灭。但是她可不愿意放弃这么一个阵法高手,眼见他消散于世间。尤其她如今想要重振宗门,正值用人之际。 这神念一缕,也不是没有办法保留。尤其对于她们青云造化宗的修士来说,神念反倒更好。 于是爱才心切的叶卿云又开始了她的忽悠大法,“百禁大师,你既然已经与淇晁做了交易,难道不想亲眼见证雍熙的复活么?而且你不了解淇晁,他这龙随了他父亲,性格粗心大意,且龙族好长眠,忘性也大。您教给他复活雍熙的法子,他没准再过几年就忘了。那岂不是付诸东流?” 叶卿云见百禁眉目间已经露出沉思之色,趁热打铁地道:“而且你今日与我相谈,应当也猜出雍熙当年天劫之事怕有蹊跷,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如今我还活着,申明舒也还活着,一切谜团都还有机会解开。你难道不想代替你那陨落的本体,亲自发掘出你恩师陨落的原因吗?” “还有上庐寺和妙禅宗,你不想代替陨落的妙智大师,再见佛门荣兴之时吗?” 她这义正言辞,情感丰沛的一番话正戳中百禁死穴,百禁此人极重恩情,尤其难忘养育其长大的上庐寺与授业之恩的雍熙。虽是佛门中人,能将衰亡生死看淡,但毕竟还没立地成佛,要说百禁一点渴望都没有,那是绝不可能的。 “这....” 百禁面露难色,看起来颇为意动。 叶卿云心里明白,这事儿基本是成了,于是连忙表示:“大师,此番冒昧挽留也是在下需要大师的帮助,申明舒的天谴血云我还不得章法,且佛门之物我道门之人也知之甚少。万年后时移世易,我正统修士在如今举步维艰,还望大师不吝相助。” 叶卿云客气地朝百禁施了一礼,吓得百禁慌忙往旁边让开。在百禁眼里,叶卿云是雍熙的挚友,相当于他的师叔,恪守规矩的百禁可不敢接下叶卿云这一礼。 于是他慌忙道:“叶宗主不必多礼,百禁如今不过残存神念一缕,若是能帮到叶宗主,贫僧也是义不容辞。只是若离开了这阵法,贫僧这缕神念就无处依托....” 得到了百禁的回答,叶卿云哪里还给他犹豫的机会,“大师不必忧心,想必你应该听说过我的红尘百相图?” 百禁愣了愣,“有所耳闻。” “在下的红尘百相图可容纳神魂,大师这缕神念正好可以依托在我百相图衍生的副图之中。若大师不介意,可以与我定下契约,为我守图之人。” 叶卿云笑意盈盈地向百禁解释着,她抬手一挥,红尘百相图立时在她面前展开,画卷中央那棵菩提神树一如既往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百禁瞳孔一震,“这是....神根佛骨?” “没错,这也是在下机缘巧合所得,若按大师佛门中言,在下也算是与佛门有缘。”叶卿云抓紧一切机会忽悠百禁,到处找空子和百禁套近乎。 百禁方才还有些犹豫的神情在见到神根佛骨后彻底释然,他微笑着念了句佛号,对叶卿云道:“未想到叶宗主有如此机缘,想来今日之事也是前日之因,今日之果。若贫僧再犹豫,便是着相了。贫僧愿与宗主定下契约。”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叶卿云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有了百禁这个天下阵法第一人,她简直是如虎添翼。 于是她简明扼要地将妙智托孤一事,和她与其他人结契的内容告知了百禁。百禁神情慈悲地看向了被孙生按住,还在不停挣扎的木余,也就是玄屠,轻声道:“妙智大师,功德无量。” “所以大师您与我结契的内容,只需为我守图至真相揭开那一日,便可去留随心,如何?”叶卿云心里打着算盘,面上依旧春风和煦。 百禁干脆地点了点头,既然已经答应了叶卿云,那么契约的内容也不那么重要了。 百禁同意后,让他进入哪一幅副图却让叶卿云犯了难。 万境轮回剑图里藏有沈清河的神魂,剑气惊人,百禁这缕神念进入,一是会打扰沈清河清修,二是怕他这缕神念会被剑气斩碎,所以不是上选。 十八地狱图倒是可以接纳神念,但是地狱图内阴气极重,又被她投了六丁神火进入。百禁纵然只剩一缕神念依旧满身佛光,进入地狱图怕是会与阴气相冲。而且十八地狱图已经有了守图之人,将孙生换下岂不是寒了心。所以十八地狱图也非上选。 那目前就只剩下方宁所在的千娇百美图了。 千娇百美图中尚无修为高深的守图之人坐镇,且方宁又喜好阵法一道,将百禁投入其中也正好可以教授方宁阵法。只不过..... 叶卿云有些为难地看了百禁一眼,百禁不知她目光中的深意,反倒温和地朝她一笑,那慈祥的笑容让叶卿云心头一哽。 千娇百美图中皆是女子,将一个和尚丢进去,那岂不是唐僧进了盘丝洞?纵然姑娘们不会对百禁做些什么,但是想必百禁也会如坐针毡吧.... 正发愁之时,百相图中的菩提神树忽然一抖,片片金光撒在叶卿云眼前,她忽然灵光一闪。 对了!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个! 叶卿云神情激动,自储物袋里一通翻找,最后自其中拿出了一块半臂长的树皮。 “这是...?”百禁被叶卿云的动作弄得一愣。 不是说要进入画中么?拿个树皮干什么? 叶卿云很快给了百禁答案,“大师莫慌,此乃千叶美人树的树皮,是在下用于炼制副图之物。刚才在下犹豫许久,发现目前在下拥有的副图并无一张是上佳之选,可供大师寄托。但是...” 叶卿云话锋一转,伸手指向了百相图中的菩提神树,和围在树旁的几只傀儡妖尸,“在遇到大师之前,在下的百相图已有诞生新图之兆,只不过因为欠缺成画时的神韵,所以久久未能成型,今日机缘巧合遇到大师,在下便明白,今日便是成图之机!” 话落,叶卿云将千叶美人树剩下那半张树皮朝半空一扔,手中法诀一掐,六丁神火瞬间自树皮上燃起,转瞬就将那一大块树皮烧熔成了一团褐色的液体。 叶卿云指诀一点,那团液体径直投入了百相图之中。褐色的汁液渐渐融进了纯白的画卷,熠熠生辉的菩提神树忽然自根部开始狂抖。 与此同时,整张图卷突然开始发生变化。 如风云际会,纯白的画卷上陡然生出大片白云,一团又一团的云朵自画卷两边朝中心的菩提神树聚拢。同一时间,那悬于神树上方,代表着华景须弥的旭日突然光芒大放,璀璨的光芒将覆盖而来的云朵染成了瑰丽彩霞。 菩提树下的八臂佛陀发出一声沉重的哼鸣,树下聆听佛音的傀儡御尸们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齐刷刷望向了画卷之外。 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让百禁叹为观止,然而这变化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仿若自天外传来的浩瀚佛音猛然自百禁耳边炸响。 这股缥缈又精纯的佛力,让百禁浑身一震,他不可思议地望向了还在掐动法诀控制百相图的叶卿云,再望向了云腾霞涌的百相图,心中惊骇不已。 平整的百相图上忽然翻起了一个小角,一片薄如蝉翼的纸张缓缓自百相图上剥离。而那薄薄的纸张上却涵盖了不少东西,只不过暂时被画中云雾所遮盖。 就在这成图的关键时刻,变故突生。 一股强大的吸力忽然自那张即将脱落的画卷上传来,如狂风般的吸力吹起了叶卿云的碎发,但这股吸力却并非冲着她而来。 就在观望中的众人发觉自己都没有被吸力影响,正疑惑不解之际,一旁还在沉睡中的青龙淇晁突然被那吸力一卷而起,在百禁的惊呼声中径直被吸入了画里。 叶卿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眉头一皱,但是百相图毕竟是她的本命灵宝,她神识一转便知淇晁并无大碍,反倒因为这成图之力在缓慢疗愈他体内的伤势。 于是叶卿云也不再管他,专心致志地将真气灌注图中,准备迎接这张新图的到来。 百禁虽然惊讶于淇晁被吸入图里,但见叶卿云并无异动,便知淇晁应是无碍。于是他也屏气凝神,专注又好奇地看向了这张即将诞生的图卷。 薄如蝉翼的画卷渐渐脱离,缠绕在画上的云雾也渐渐消散。一部分回到纯白干净的百相图中,与那一片空白融为了一体,而另一部分则留在了新诞生的图卷上,化作一笔笔云纹。 然而成图的步骤似乎就卡在了这里,那图卷上还萦绕着大片彩霞,看不清画卷内容,而剥离的图卷,还有一个边缘与百相图相连。 就在叶卿云疑惑发愁之时,百禁忽然眉头一跳。 一轮黑日骤然出现在即将脱离的画卷上空。 不好! 百禁双目一震,连忙长袖挥动,想要将这轮黑日收起。这黑日连通着东海大阵所有的空间与幻境,自然包括九日龙宫与妖尸海窟。此刻贸然出现,万一放出什么东西打断了叶卿云的成图,简直是天大的罪过! 然而作为控阵之人的百禁,第一次失去了对黑日的控制,只见那黑日像一只吃撑了的野兽,发出了一声悠长又刺耳的啸声,旋即像是要吐出什么东西一般,自那漆黑的空间中又传来一阵诡异的咕噜声。 不到两息的时间,一只缩小了的妖兽尸体突然自那黑日里掉进了画卷之中。这时的画卷还维持着吞噬了淇晁的吸力,对于这等送上门的东西,简直是来者不拒。 而这黑日也像是与画卷达成了什么奇怪的默契,自那一只妖尸掉落之后,就像是泄洪一般,数不清的妖尸与妖兽哗啦啦地就开始从那黑日里掉落。叶卿云的画卷就如同一只饥饿又贪婪的巨兽,大口大口吞食着这些妖尸和妖兽。 叶卿云在旁边看得眼皮直跳,若是她方才没看错,那一身红衣的是俞夫人没错吧?还有这些妖尸,没看错是那些被她从妖尸海窟带出来的对吧? 这幅副图是成精了吗?这简直是给它大摆流水宴,对着这连通了九日龙宫和妖尸海窟的黑日就是一顿胡吃海塞。 不过这幅图里既然有华景须弥和神根佛骨的存在,出现一些变故也在叶卿云意料之中。 她不再继续关注那轮黑日,反而将神识连通了鸿蒙肇判图,这幅副图消耗的能量大大出乎了叶卿云目前能承载的极限,她的真气已经有些枯竭了,必须要向鸿蒙肇判图借一些鸿蒙清光才能坚持住。 叶卿云逐渐闭合了双目,她手中法诀萦绕了淡淡金光,黑日不停吐出妖尸,一时竟达成诡异的和谐。 不过妖尸海窟和九日龙宫中的妖魔毕竟也有尽时,在一段很长的时间过去后,那黑日吐出了最后一只妖尸,便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骤然消失在了空中,与它的出现一般仓促又突兀。 而在黑日消失的同时,那画卷上的彩霞开始沸腾翻涌,最后旋转成了一个漩涡,彩光阵阵,眼看着是成图在即了! 百禁望着这个接连引发了异象的图卷,心中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期待。 终于,叶卿云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她睁眼的那一刻,挡住了画卷的彩霞砰然消散,一幅惟妙惟肖,绚丽奇异的画卷彻底自百相图上脱离而出。 这幅图卷绝对是叶卿云目前生成的最长的一幅,长长的画卷竟然展示了近百幅场景。菩提神树还是位于画卷最前端,晶莹高大的树洒下偏偏金辉,而在树下则是奇异地坐了几个人和妖兽。 正中央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武僧,脖颈间戴着硕大的珠串,他的背后悬浮着一个八臂佛陀的虚影。而在这武僧身旁卧了一只缩小了身形的青龙,此刻龙目紧闭,龙须翕动,瞧着是正在酣睡。武僧的左手边是一只灰毛猴子,这猴子手里拿着一根金色的长棍,头上还缠着一个紫金箍。 武僧的右手边坐了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大汉,他手脚关节处皆套着银色的臂环,而在这大汉旁边还趴着一只半死不活小蛇,缠绕在他的脚旁。 这奇奇怪怪的组合坐在树下,瞧着像是在休憩。 而这画卷往下看,便是一幅又一幅奇特的场景,叶卿云在其中一幅深海龙宫的场景里看到了坐在龙宫宝座上的俞夫人,她神情惊奇,正试图朝画卷外看。越过这一幅幅场景,在画卷的末尾还有一片未散的云雾,只是一时不知那究竟是何场景。 在这奇特画卷的卷首,一行墨字清晰地标注了这幅浩瀚壮观的图卷名称: ——西行除妖图! 缺一不可 成图的一瞬间,大量真气裹挟着丝丝缕缕的金光自西行除妖图中反哺到了叶卿云体内,强大的气流势如破竹地冲进了叶卿云的四肢百骸。 嘭嘭嘭—— 叶卿云心脏血液倒流,只觉得一直压在身上的沉沉桎梏像被一道利刃斩破。元丹初期,元丹中期,元丹后期,元丹境大圆满! 这真气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将叶卿云的修为推到了元丹境大圆满,而且正准备蠢蠢欲动地突破元婴境。 叶卿云强行压制住了体内翻涌的真气,暂时按下了这可怕的势头。现在可不是突破元婴的最佳时机。因为成婴之时会引发天劫,若现在劫雷落下破开东海大阵,他们所有人都会陷入危机之中。 好在叶卿云的神魂是化神境,拦下这沸腾的真气倒是没那么困难。她只是没想到,这幅副图竟然有如此威力。 叶卿云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这幅图威力如此之大,恐怕百禁一缕神念根本压制不住。她看着眼前这幅图,不由想起她前世那幅仅次于月下剑影图的‘天上人间图’,那幅图一共有两位守图之灵,才勉强压下了图卷的威力。 眼前这幅西行除妖图,神韵脱胎于她前世在地球看过的一本书,此画卷刨除首尾,共九九八十一个场景,其中有些场景尚还残缺不全,就已经引动如此大的威力。加之其中融合了佛门至宝,神根佛骨,华景须弥与八部天龙阿修罗王佛像,还有数万万东海妖族,这等强度,若只留百禁一人守图,怕是无法平衡画卷中的佛妖二气。 而且这幅图似乎还能自行勾连她其他的图卷,看着出现在画中的戌陀罗和摩诸,不禁让叶卿云怀疑是否和那黑日有关。如今的戌陀罗和摩诸在经过十八地狱图的洗练之后已经气焰全消,被吸纳进除妖图后又被佛光一照,现在已经完全变为了她的画奴。 只是两个通玄境的大妖在图中,更加添加了百禁守图的难度。这张图内目前算上青龙淇晁与俞夫人,已经有四位通玄境以上的大妖了。百禁能压制得住这么强大的妖气吗?毕竟百禁不像孙生那般神魂完整,他只是一缕缥缈的神念。 叶卿云一下子犯了难。 她本想让淇晁充作第二位守图之人,但是淇晁作为奉辽山山神,当年已经立下天道誓言守护青云灵脉,天道之誓不可违逆,也不能与其他誓约同行。所以淇晁无法缔结守图契约。 而俞夫人....虽然叶卿云不知道她怎么在这里,但是稍微推测一番也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想。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可惜的是,她被图卷的神韵拒绝了,并且图卷已经自发将她收入了龙宫场景中。 这副图卷实在是太过奇特,九九八十一个场景每一个场景都有一只镇守的大妖。目前这八十一个场景中大半镇守之妖尚还残缺,也就是说这幅图其实还并非完全之体。即便如此,这幅图也打破了青云造化宗历来图卷的规则——无法收录活物。 叶卿云知道,这一切都是除妖图融入了华景须弥的原因。也亏得这画卷融入了华景须弥,不然像淇晁和俞夫人这般肉身未死的大妖根本不可能进入图卷。 但是这林林总总的问题总结下来,叶卿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百禁压不住这张图,这张图至少还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强大存在充为第二位守图之人,而且这人,最好还是个妖族。一佛一妖,缺一不可,方能平衡图卷中的佛妖二气。 百禁见叶卿云面有难色,便和叶卿云沟通了一番。叶卿云也不隐瞒,将自己的担忧和盘托出。 事实上,百禁最适合待在除妖图中,因为其中磅礴的佛道之气可以很好的温养住百禁一脉相承的神念,不用有溃散之忧。可又因为这图中结合的另外一半强大的妖气,导致这图百禁又压制不住。 这番话一出口,连百禁都哑口无言。 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就干脆进了千娇百美图算了.....但是属于佛家人那种清修的思想多少还是影响了百禁,他一边思考一边在心中不停地诵念佛号,可见进入千娇百美图对他来讲实在是要承受很大的心理压力。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按住玄屠的孙生却突然开口提出了一个建议,“宗主,您可还记得我们之前进入东海秘境的另一个目的?” 孙生此言一出,叶卿云立刻恍然,对啊!他们不是还要进东海秘境找林然么! 她要是没记错,林然好像就是个妖族啊! 但是....林然此人...... 叶卿云抿了抿唇,她对林然这个身怀秘密的人并不是很信任。而且林然和他们本就不熟悉,他们自顾自地决定这件事,除非是不顾林然的想法,直接打服他,将他收进图中,不然成功率也不大。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林然的目的,林然的底细,连交易的筹码都没有。 这边叶卿云苦恼不已,那边百禁已经破釜沉舟了,他咬牙对叶卿云道:“叶宗主,不如就让我先进入您的千娇百美图中吧,待您找到合适的另外一位守图之人,我再进入除妖图中。” 百禁话音刚落,叶卿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耳边就突然传来一声娇脆又惊喜的声音。 “好啊好啊!大师!太好了!我们姐妹们一起欢迎大师!” 这一嗓子高兴的声音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叶卿云哭笑不得,方宁这小丫头一听说百禁是天下阵法第一人早就迫不及待了。要不是她修为尚浅,叶卿云勒令她不得踏出百美图,怕是此刻薅着百禁的衣领也要将他拖进图里。 百禁也让方宁这一嗓子喊得面皮通红,他慌乱地念了一声佛号,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意。 “大师您别介意,这丫头在阵法一道颇有些天赋,此前听我讲过一些大师的事迹,早就对您心生崇敬。现下怕是急不可耐地盼着大师您能愿意传授她点阵法之术呢。”叶卿云怕百禁误会,失笑着帮方宁解释了几句。 上庐寺的宗旨就是,天下女子除了妙禅宗的大师以外都是老虎,小和尚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吞个干净。虽然成年以后,知道当年宗内的老禅师只是在逗弄他们这些小和尚,但是六根清净的佛修对于女施主似乎存在天生的畏惧。知道方宁这般激动只是为了阵法之道,百禁心底默默松了一口气。 叶卿云也看出了百禁隐隐的抗拒,知道他是怕自己为难才主动提出要进入百美图,叶卿云左思右想,最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大师,不如您先暂入我的红尘百相图中?在下以鸿蒙清光护持大师,让大师可以自由出入其他几幅图卷。只是如此一来,大师您神念不稳怕是暂时不能现身于外界了。” 而且因为守图契约未成,只要红尘百相图被召出,百禁的神念就有可能随着百相图的损耗而伤。所以如果百禁踏入红尘百相图,这就意味着叶卿云除了剑道之外,不可以再使用任何一张图卷,以防百禁神念受损。 当然,这些叶卿云都没有告诉百禁。 百禁一听说不用进入百美图,也是狠狠舒了一口气,他神情愧疚地对叶卿云道:“是贫僧拖累叶宗主了。” “无妨,无妨。”叶卿云笑眯眯地摆手。 一个如此强横的阵法师加佛修,不止能教授方宁也能顺道教导木余。她叶卿云相当于白嫖了一个家教加上日后宗门大阵的构筑者,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百禁连声向叶卿云道谢,在进入百相图之前,百禁抬手一召,将方才坐下莲台化作一枝白莲交给了叶卿云。 这朵白莲就是控制整个东海大阵的阵眼,叶卿云将莲花一挥,数不清的气泡就自莲池中飘出,一幕幕皆是那些被东海大阵困在幻境中的修士们。 叶卿云凝神一观,不见毕红腰二人,可见他们是已经逃出了东海。她用莲花拨弄着气泡,终于自纷乱的气泡里找到了林然和那个国师。 值得一提的是,叶卿云刚好自那气泡里看到了合欢宗的陈饶,亲眼见到他自幻境中苏醒,随后扯开一道传送符消失在了秘境之中。有趣的是他那个随身的‘无相役灵箍’不见了,很有可能是被九日吞噬时未能及时收回。 至于‘无相役灵箍’去了哪里?叶卿云想起除妖图中鬼猕猴头上的金箍,嘴角勾起一抹占了便宜的笑容。 随后,叶卿云先是将玄屠一个法印按回了木余的意识深处,让孙生和卞斯将尚在昏迷中的申明舒,和刚晕过去的木余扶好,才将包含林然和那国师的气泡召唤到了眼前。 莲花纤细的根茎对着那气泡轻轻一戳,光华一闪,两个昏迷的男人就当空落到了地上。 叶卿云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道困锁法术将那国师捆了个结实,而后才掐了个小小的神通法诀,召来一大团水,兜头淋在了昏迷中的林然脸上。 昏迷中的林然被冰凉的水浇了个激灵,一个哆嗦就猛然睁开了眼睛。 福星喜鹊 “师...师姐?” 林然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卿云,有些恍惚地唤了她一声。 叶卿云倒是没想到林然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她自认自己和他只是泛泛之交。而且修为提升后,她整个人的气质与样貌更加向前世靠拢,若是不熟的人匆匆一面后再见,很难一眼断定他们此前见过。 “林师弟,许久未见啊。”叶卿云微笑着和林然寒暄。 这时的林然终于从幻境造成的恍惚中清醒了,他这一清醒立马就察觉到叶卿云和孙生身上的气息,正是那日自请仙台逃走后唯二追在他身后的人。 林然顿时眸光一沉,警惕地看向叶卿云,“师姐,有何指教?” 他手指悄然握紧,一身妖气不动声色的聚拢,蓄势待发。然而早有准备的叶卿云怎么可能没发现林然的小动作呢?她一边暗嘲林师弟怕是被傀儡宗那群人带坏了,不像当初那么听话,教什么做什么了,一边抬起手中的问月剑,凛冽的剑芒破锋而出,强大的威压瞬间将少年体内的妖气压制。 纯阳真气加上锋锐无比的极情剑意,简直是妖族的天生克星。更何况此时叶卿云体内的真气还融进了一丝佛门金光与功德金光,想要压制一个元神境大圆满的林然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剑锋横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上,林然喉结发颤,呼吸紊乱,匪夷所思地看着叶卿云,似乎不敢相信短短几个月不见,她竟然就从一个入法境的修士变成了一个连他都看不透的强者。 “林师弟,现在情况很分明了,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现在我问你答,说的好了呢,师姐就放了你,你要是骗我,就别怪师姐对你不客气了,嗯?”叶卿云轻佻地拿剑锋在林然的颈间游弋,冰冷的锋芒激起了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林然还在玲珑傀儡宗的时候就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师姐,后来听说她叛门而逃时,竟然心中还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与震撼。 他知道叶卿云绝对没在和他开玩笑,他一边沉默地点头,一边视线划过了那个被卞斯搀扶着的高大青年。 那,就是被她带走的上古魔尸吧..... “行了,别到处乱瞧了。”叶卿云拿脚尖踢了林然的小腿一下,“来说说吧,怎么从玲珑傀儡宗跑到赵国来了?” 林然还当叶卿云第一句会先问他是妖族之事,却没想到她先问了这个。于是林然顿了顿,最后在剑锋的催促下,神情复杂地开始讲述叶卿云离开玲珑傀儡宗后,他所遭遇的事情。 原来当初叶卿云带着申明舒从玲珑傀儡宗逃跑之后,姚佳音就发了狂,她修书一封给了姚卉的生父,让其带人来了玲珑傀儡宗。此前宗内众人只知道姚佳音的道侣好似是一个修为极高的修士,却没想到那人竟然是合欢宗的大长老! 合欢宗一共七位太上长老,其中排行第一的大长老朱子季修为已经到了飞仙境。而包括祝弘甚至姚佳音的女儿姚卉在内,所有人都以为姚佳音的道侣不过是那位长老手下的亲信。却未曾想竟然是朱子季本人! 这件事其实也是怪玲珑傀儡宗实力太过差劲,同为九宗六门十二派的弟子多少都对姚佳音是朱子季众多炉鼎之一的事情有所耳闻,所以叶卿云在逃到郜国时,仙飨宗的人才会听过姚佳音的名字。 没错,是炉鼎,而并非是姚佳音口中所言的道侣。 按理来说,朱子季作为合欢宗的大长老豢美姬数百,一个姚佳音也不值得他大动干戈。可奇就奇在他还真因为姚佳音的一封传信到了玲珑傀儡宗。 不止如此,在听说杀死姚卉的叶卿云带着傀儡宗的魔尸跑了之后,他更是大发雷霆,竟然直接将傀儡宗灭门了! 祝弘死不瞑目的表情林然至今难忘。 叶卿云被林然的话惊到了,没想到玲珑傀儡宗竟然因为她而惨遭灭门。没想到那个朱子季那么狠,竟然为了姚卉和姚佳音直接铲除了一个宗门。 林然见叶卿云神情微动,知道她也被朱子季的凶残震惊了,一个炉鼎生的女儿罢了,还算是罪有应得,却要人家满门陪葬。但是说句良心话,林然总觉得朱子季将傀儡宗灭门并不单单只是因为姚佳音母女,反而更像是另有隐情。 叶卿云自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不仅如此,她甚至猜测那个朱子季是奔着申明舒来的。听到她将申明舒一起带走后,才将傀儡宗灭门。 说不得,有那么一丝杀人灭口的嫌疑。 林然讲完了傀儡宗灭门一事后,就开始讲起了自己。 当时傀儡宗上下无一活口,林然那时不过是一个入法境的小修士,哪里敌得过飞仙境的大能。甚至人家自己都没出手,只是叫了两个手下就将傀儡宗上下杀了个一干二净。 林然当时在一片混乱中试图逃跑,却被合欢宗的人发现,即将被杀之际却意外觉醒了妖族血脉。 “嗯?”叶卿云眉头一挑,没想到林然竟然就这么顺势将自己是妖族的事情说了出来,她眨了眨眼睛,继续听林然的下文。 林然神色不变,似乎他是妖族的事情如同他走路捡到几文钱一样不值一提,他继续讲述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林然骤然觉醒的妖族血脉似乎还很不一般,初初觉醒就将他的修为直接从入法境一跃提升到了脱窍境。连跨两个大境界,这般动静自然引起了朱子季的注意。 朱子季阻止了手下围杀林然的动作,不仅如此他还一掌压下,逼着林然现了原形。 林然讲到这里并没有提及自己的原形是什么,只是匆匆一带而过。但是在请仙台见过林然的叶卿云猜测,应当是某种禽鸟之类。 朱子季见了林然的原形之后,大为欣喜,竟然让他的手下们将林然带回了合欢宗,并扬言要将林然收做炉鼎。 为了怕他跑掉,朱子季还在他体内下了一道封印。 朱子季灭了傀儡宗后就兴致缺缺,随意拨了几个手下给姚佳音让她去追杀叶卿云后,就打算带着林然打道回府。但是在半路上似乎收到了什么消息,于是就和他的手下们分开了,让他们先押送林然回宗。 该说林然的妖族血脉果然非同凡响,竟然在某个晚上冲开了一丝封印,让他化为原形,趁着夜色逃了出来。 他这一逃就遭到了合欢宗的通缉,而他之所以要来赵国抓这个国师,则是因为他暗中了解到,想要解除朱子季的封印就必须用合欢宗的秘法。 而这秘法只有元神境以上的人才会使用,合欢宗的据点莒国,林然当然不敢靠近,生怕被朱子季发现再被捉回合欢宗。 凑巧他在逃亡的过程中偶然听到东海秘境即将开启的事情,又听说临海的赵国国师是一个厉害的合欢宗修士,于是才有了请仙台的变故。 林然果然涉世未深,他只想着抓一个落单的合欢宗修士解开封印,却未想过秘境开启,多方云集之下可能带来更大的危险。 不过怎么说呢,这孩子也算傻人有傻福,不小心撞到了寻死觅活的卞斯,被秘境提前放了进来,刚好和那群修士打了一个时间差。而落入秘境后他最有可能被陈饶抓走,却让陈饶先一步发现了叛宗的尹凤来。后来又撞上叶卿云带万妖与毕红腰大战,激活了大阵,将所有人吞了进去。 这一套下来,如今叶卿云将他放出幻阵,又是因为正好西行除妖图缺少一个妖族作为守图之人。 这也太巧了吧? 叶卿云眉头一蹙,隐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她又往前想了想,更觉得不对劲。 林然在玲珑傀儡宗一直饱受欺压,正是苦不堪言之际,那群弟子就听了姚卉的蛊惑前来找叶卿云麻烦,然后被叶卿云一锅端了,不止如此还让林然在叶卿云这里刷了个脸熟。其实以林然妖族亦或是半妖的身份,玲珑傀儡宗并非久留之地,而偏就这么巧,朱子季带人灭门,促使林然直接觉醒了妖族血脉,连跨两阶,迈入了高阶修士的门槛。 之后对于林然来说最危险的朱子季又半路被不知名的事件绊住了脚步,刚好给了林然逃跑的时间。 就在这时卞斯突然凑上来在叶卿云耳边说了一句话,还递给了她一块玉令。卞斯这话一说完,叶卿云就已经基本笃定了内心的猜测,她神情莫测地看向林然,将手中玉令丢给了他。 林然接过玉令一看,这才想起原来卞斯就是那日他在率城大街上不小心撞到的老者。 叶卿云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手中莲花指诀一掐,蛰云望气术顿时开启。 轰轰轰轰轰—— 真气刚刚入眼,眼前就如放烟花般接连腾起五根无比粗大的光柱。叶卿云看不到自己的气运,除她之外,那五道光柱分别属于孙生,木余,申明舒,卞斯还有.....林然。 叶卿云第一次见到林然的气运光柱,那冲天的紫气差点没晃瞎她的眼。 一瞬间嫉妒与激动充斥了叶卿云的内心,她简直要原地化身一颗柠檬。然而接踵而来的就是她今天,就算是把林然打个半死,也要逼着他和自己签下‘卖身契’的势在必得。 她也在看到这恐怖紫气的一瞬间就猜到了林然的本体。 万年前的妖族万妖图录上记载,上古玄鸟后裔,紫气加身,福泽无量,蓝瞳玄羽,逢凶化吉,丹霞大世界仅余一支的妖族,名为—— 福星喜鹊! 忽悠林然 林然被叶卿云陡然变得炙热的目光看得背后发毛,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有点慌乱。 就好像冥冥中的一股强烈的直觉在告诉他,眼前的人不止不会害他,甚至可能会给他带来一个天大的机缘。 叶卿云当然不会害他,福星喜鹊这支妖族在万年前妖族最为鼎盛的时期也不过三只。一只嫁给了妖族六位妖皇之一的寒山妖皇为后,一只成了鹤龄书院文圣庄夫子的契约灵兽,还有一只曾经是她们青云造化宗的弟子。 她的小师妹‘乐姝’。 在得知林然的原形后,叶卿云对他反而生出了几分亲近感。不知林然是这三只福星喜鹊哪一只的后代,虽然叶卿云很希望林然的祖辈是她的小师妹,但是小师妹在她死前也不过元婴,能挺过万年前浩劫的,想来也就只有寒山妖后了。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林然....好像是个半妖。而且他体内似乎不见寒山妖皇的气息,那难不成是庄夫子的那只灵兽的后裔? 叶卿云又上下打量了林然一圈,给林然看得眼皮直跳。 好半天,林然才见自己这位深藏不露的师姐突然收回了剑,而后对着自己展开了一个真挚到甚至有些慈祥的笑容。 “林师弟啊,你受苦了啊。”叶卿云将林然扶了起来,感觉少年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她佯装不知少年是在怕她,笑容亲切地如同一个对他充满怜爱的长辈,“你看,玲珑傀儡宗已经灭门,你又被那合欢宗的朱子季追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啊?” 林然吞了吞口水,余光瞥了眼被孙生扯着领子宛如拖一只死狗般拖到一旁的国师,再扫一眼叶卿云手中寒光凛凛的问月剑,气势莫名就低了一头。他连面对朱子季都敢沉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叶卿云就连扯句谎话都不敢。 于是他如实说道:“我妖族血脉觉醒后,传承记忆指引我要去一趟西荒州。” 他还是有所隐瞒,没有仔细将自己要去西荒州做些什么说出来。但是以他们目前称得上隐隐敌对的关系来讲,林然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林然自己说完话都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叶卿云就像是魔怔了一样,问什么交代什么,要不是还有点理智在身上,估计老底都交出去了。 这其实是林然对自己的血脉之力不熟悉,因为林然是一只半妖,传承记忆不全。若是他是一只天生妖族,应当就会知道,福星喜鹊这一妖族的天生能力就是趋吉避凶。他们这一种族可以说是天道的宠儿,会在天道的指引下自然而然地去选择对他们最有利的那一条路。 “啊,西荒州啊.....”叶卿云眸光闪烁,“真巧师弟,我们也要去西荒州。不如结伴而行?你看你被朱子季追杀,我也被朱子季追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我们还师出同门。师姐没理由害你对不对?” 叶卿云微笑着拍了拍林然的肩膀,林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弄得心头发慌。明明刚才还拿剑抵着他的脖子威胁他,转眼就要和他套近乎,他的理智在脑中狂呼着这个女人很危险,千万不要相信他,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叶卿云点了点头。 叶卿云见林然这么听话,心中百转千回,面上还是欣然的微笑,语气诚恳,“师弟,师姐知道你对师姐还有顾虑,你又是个妖族,人妖殊途,难免有些隔阂。师姐也不瞒你,师姐恰好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妖族为师姐办些事情。你看你半妖之身,妖族那边也未必能容你,多个朋友多条路,不如你我互惠互利,你为师姐办事,师姐护你周全如何?” 林然听了她这话,微微抬眼打量她,似乎是在揣度她这话的分量。 有所求,自然比无所求要靠得住。 只是林然现在看叶卿云也不过还丹境大圆满的修为,却夸下海口要保自己,林然难免觉得匪夷所思。 叶卿云看出林然的顾虑,抬手一挥,青龙淇晁瞬间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宗主。”淇晁恭敬地朝叶卿云施了一礼,随后退了半步,十分自然地站在了叶卿云的身后,摆明了自己从属的身份。 入画后的淇晁不仅已经解开了幻境的影响,而且收到佛光普照,精神都好了不少。加之成为画中一员,叶卿云心念一动就能将指令无声地传达进他的脑海。 现下叶卿云将他召唤出来,就是为了让他给林然一个下马威。淇晁当然乐意给自家少宗主撑腰,虽然他现在身受重伤,但是境界却是实打实的化神境,真气凝练的程度相当于万年后的飞仙境。 如今面对一个元神境的小妖,气势一放,林然差点没跌坐回地上。 他一只手臂被叶卿云死死搀扶着才勉强没摔倒,但是在淇晁的气势下,他还是忍不住浑身震颤。他骇然地看向叶卿云,心中暗暗思量。 自己这位师姐果然深藏不露,连此等大妖都是其手下,那她的真实身份..... 林然再次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形式比人强,淇晁一出场,他也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只是他想不通,叶卿云有此等大妖在侧,又为什么会看上他这么一个实力低微的半妖? 林然懵懵懂懂之间,被叶卿云忽悠着结下了守图契约。 直到那金色的契约符文印在神魂时,那契约的内容才展开在其脑海,同时也将他浑浑噩噩的思绪震散开来。 林然:!!!! 什么叫守图直至飞升??还有他什么时候答应加入这个...这个什么青云造化宗了??这西行除妖图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股奇怪的链接感是什么?这股强大的排斥之力和妖气又是什么?? 林然脑子里充满了疑问,看向叶卿云的两只眼睛里都挂着小问号。 叶卿云也很奇怪,林然明明缔结了守图契约,可是西行除妖图还是对他和百禁有一股很强的排斥之力。换言之就是这两个人虽然被西行除妖图承认为了守图之人,但是西行除妖图现在不肯放他们二人进去。 但是人已经忽悠到手了,叶卿云心情大好,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她抖动着除妖图长长的画卷,对林然笑得像极了一个人贩子,“林师弟,欢迎加入青云造化宗,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你要记住,违背契约可是会....” “灰飞烟灭的哦~~” 林然瞳孔地震! 但是他下一瞬间就接收到了叶卿云传给他的关于百禁和除妖图的信息,这些信息就如同他的传承记忆一般突然出现在脑海,被理所当然地接受。林然心里那蠢蠢欲动的抗议一下子就被按灭了苗头。 原因无他,只是他刚才顺着叶卿云教的方法感应了一下那幅‘西行除妖图’,那数万万妖尸与妖族同时自画中抬眼看他的画面,他怕是毕生难忘了.... 咕咚! 林然干涩地咽下了口水,非常识时务地抬手,鞠躬,朗声高呼: “林然,参见宗主——” “乖啦!” 叶卿云笑眯眯地撸了一把林然茂密的头发,自觉这一下子已经沾了他不少福气。若是现在回到地球玩儿抽卡游戏,那不得十连十金,才对得起福星喜鹊的天生好运! 林然稀里糊涂地就加入了队伍,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自己到底进了个什么组织。只知道遇事不决,问叶卿云就对了。 他从叶卿云给他的信息里知道,他此刻应该是和那位百禁大师一起进入这张画卷的世界中,但不知为何,这画卷里隐隐传来一股排斥之力,将他排除在外,不得进入之法。 于是他十分熟练地向叶卿云讲述了自己的疑问,就如同在傀儡宗那晚向她请教‘台词’一般。 “嗯,我刚才以神识探查了一番,应当是因为你和百禁的境界不同。百禁生前乃是半步渡劫,啊,也就是半步飞仙的修为,足以压制住除妖图中的半卷佛力。但是你嘛....”叶卿云眯着眼挑剔地看了看林然,直给少年看得又羞愧又局促,“你这修为如今才元神境,估计至少要到了通玄境才能统御妖气。” “既然你现在无法进入除妖图中,就和卞斯一起跟着我学些法术吧。如今你已经入了我青云造化宗,我宗正好有适合妖修修炼的法门,你就当从头来过,努力修炼吧!你可要好好加油,千万别让百禁大师等你太久....” 叶卿云点到即止,林然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他作为叶卿云的守图之人自然可以看到她其他几幅画卷中的景象,他的神识在那‘千娇百美图’中一扫而过,便见一白衣僧侣盘坐在一群莺莺燕燕之间,正在满头大汗地给她们解释何为‘佛门’何为‘僧侣’。 在感知到类属同源画卷的气息后,那僧侣还朝他匆匆投来一个求救的眼神。 咕咚! 林然喉结滚动,十分后怕地将目光扫过另一幅阴森恐怖的地狱图,在见到里面冲天的魔焰之后,彻底没了反抗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对叶卿云赌咒发誓,自己一定努力练功,早日救自己的搭档百禁于苦海。 叶卿云对于林然的识相非常满意,她又没忍住撸了一把‘福娃’,心中暗暗忖度这次东海之行的收获。 不仅找回了问月剑,还找到了百禁的神念,还练成了西行除妖图,又意外收了林然这只福星喜鹊。 可以说得上是大丰收了!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两件事,一是处理了那个国师,让他解开林然的封印,再交给孙生有仇报仇。 再一个....叶卿云看了看身边的淇晁,淇晁与她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沧海之劫 赵国,沧海宗。 站满了人的大殿此刻却鸦雀无声,沧海宗所有弟子都跪在大殿上,汗水顺着他们苍白的脸滴落到光滑的瓷砖,透过瓷砖的表面倒映出他们惊恐的表情。 “怎么?还不肯说么?” 一身红裙的毕红腰嘴角挂着妩媚撩人的微笑,手中刻着云纹的长剑上却沾满鲜血。她一只脚踩在一具已经变冷的尸体上,拿足尖不断碾磨着那尸体死不瞑目的眼睛,眼里露出快意的光。 跪在人群最前端的是一个锦袍老者,此刻他胡须带血,目眦尽裂地看向毕红腰脚下的尸体。若不是他被周围几人牢牢抱住,怕是会直接冲上去和毕红腰拼命。 “妖女!士可杀不可辱!你今天就算把我沧海宗屠尽,也休想知道我宗秘宝所在!” 老者声若钟磬却字字泣血,苍老清明的眼已经瞪到血红,他不甘地看着毕红腰,纵然在那强于他修为的威压下不得不跪,但是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哼,老东西,真是不知死活!” 明俊的冷哼声自毕红腰身后响起,他苍白到泛着死灰的手臂蛮横地自身后揽住了她的纤腰,占有欲极强地用力一勾,让毕红腰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到了他坚硬的胸膛上。 毕红腰眉头不耐地蹙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然而接下来,一道冲天血柱和翻滚落地的头颅,再次震慑了在场的沧海宗众人。 一滴血溅到了毕红腰的脸上,被一条猩红的舌头暧昧地舔舐到了口中。明俊刻薄的细眉一挑,颇为享受地看着老者在地面轱辘的头颅。 “吓到了吧,宝贝儿。” 他像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带着阴冷的吐息吹进毕红腰的耳洞,毕红腰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嫌弃。“俊哥,这老家伙死了,他们沧海宗也没几个能问出来话的了,怎么办?” 明俊现在的状态很奇怪,他的眼里泛着一股青灰色,连笑声都悉悉索索的,像是什么妖魔上身了一样。他那如死尸般的眼缓缓转动,自跪在殿中的弟子身上一一扫过,像是在看砧板上的肉。 “那....就把他们挂在沧海宗的门口,一个一个地杀,我就不信那潘裘不出来!” 他眼珠里透出嗜血的光,喉咙里榨出桀桀的怪笑声。 毕红腰拧着眉,烦躁地拿指尖划过红唇,忧虑道:“万一那潘裘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只管自己跑了该怎么办?” “哈,他不在乎这些人,总要在乎自己的亲人吧!” 明俊冷笑一声,右手成爪状朝人群里一吸,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就突然被吸进了他的掌中,被扣住脖颈不断挣扎。 “玲玲!”人群里传来一个女声的惊呼,明俊死翳的眼珠朝声源处一转,露出了一抹凶残的微笑。 “这不,又抓到一个。” 强劲的玄气朝那人堆里一卷,一个打扮得如同仆人般的妇人就被卷到了明俊脚边,被一脚踩在胸口,吐出一大口鲜血。 毕红腰的视线在这一大一小身上转了一圈,“这是那潘裘的家人?” 明俊捏着小女孩的脖子,就像掐着一只雏鸟,他一边欣赏着女孩在他手里痛苦挣扎的样子,一边颇为得意地道:“啊...这个小崽子身上有那潘斌的气息,应该是他的女儿?至于这个.....” 他的脚又狠狠踩了一下妇人,妇人又是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血里还掺了些内脏的碎片。 “应该是她娘吧.....”明俊掐得小女孩面皮青紫,眼看就要窒息身亡了,才轻巧地一撒手,看着小女孩垂直摔在地上,像条死鱼一般扑腾着。 被他踩在脚下的妇人挣扎着伸手去够女孩,却被压得死死的,只能无助地划动四肢。 明俊低头看着在他手下惨遭凌虐的母女,再看看殿内跪了一地敢怒不敢言的人,那凌驾众生的快感令他放声大笑。 他对身边侍立着的天恒宗弟子吩咐道:“去,传令通缉潘裘,要让整个赵国上下人尽皆知,若那潘裘一日不出现,我就杀他宗门十人,两日不出现我就杀他宗门百人,三日不出现我就杀了他妹妹和他娘!” “是,圣子大人!” 天恒宗弟子抱拳应是,冷漠的声音在大殿众人心头回荡,冻结了他们一身的骨血。 距离东海秘境开启已经足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的率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前歌舞欢腾,人人喜气洋洋地迎接天恒宗修士的场面已经不见。大街上行人寥寥,各个表情紧张,风声鹤唳。 街道两旁的商铺都半掩着门,掌柜们透过门缝盯着寂寥的街道,心惊胆战地做着生意。 忽然一队身着玄青色道袍的人径直向一处商铺走来,立刻吓得那掌柜屁滚尿流,手忙脚乱地驱使伙计去把门打开,桌案上的算盘在惊慌中被摔在地上,算盘珠子叽里咕噜地滚了一地。 “见....见过仙人...不知仙人大驾光临,有何吩咐?”掌柜的富态的身材趴伏在地,一身丝绸衣服因为他的颤抖发出细碎的声响。 领头的道人手里拿着一块玉简,一道玄气打入,就自那玉简中浮出一个人的图像。 那是一个看着就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公子,明明是挺无害的长相,却因为眉眼的骄纵之气而添了几分纨绔之色,一双圆眼看着也盛气凌人。但又因为那天生的婴儿肥,这股子纨绔气质到没那么油腻且惹人生厌,只让人觉得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熊孩子。 “见过这个人吗?” 道人高高在上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掌柜的壮着胆子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那图像,就又害怕地低下头,颤声道:“见...见过....是沧海宗的潘公子...哦不,潘裘...” “哦?何时见过?” “半....半个月前...他来小人店里买了一支金镶红珊瑚双蝶簪。再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道人垂眼看着瑟瑟发抖的掌柜,似乎在揣度他话中真假。他这一沉默,掌柜的心都跟着提到嗓子眼了,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将头低进了尘埃,生怕下一秒自己这脑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道人朝身后的一个人挥了挥手,那人手掐了一个法诀,顿时一阵清风自店中刮过。 待这阵小风停下,那人朝道人摇了摇头,这道人才松了神情,朝掌柜不咸不淡地吩咐道:“看来你还算诚实。今日就先这样了,喏,这符纸你收着。”道人朝掌柜扔下一张杏黄色的符箓。那符箓轻飘飘地往下落,掌柜的手忙脚乱地去接。 道人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的嘲讽,“你们都要给本道爷记住,若是见到那潘裘必须第一时间撕了这符纸通知我们。若是敢替他隐瞒行踪,莫要说你们,就是你们的九族亲眷都要跟着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他沉重的话音一落,又给掌柜的和那小伙计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喏喏应是。 狠狠耍了通威风的道士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走了,只留下店中可怜的凡人掌柜汗流浃背地瘫倒在地,被伙计用尽全力搀扶也未能利索地从地上爬起。 大街上,不止一家店里遭遇了这件事情。 率城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一队又一队的巡逻修士,他们蛮横地闯进店铺和民居,一通大肆搜查,留下一片狼藉和心惊胆战蜷缩在一起的凡人们。 若不是这些凡间的东西,他们修士看不太上眼,估计这群人还会大肆搜刮劫掠一番。 此举哪里看得出一丝不为外物所动的仙风道骨,只有掌控了力量便暴露无遗的丑陋人性。 街道旁的一棵大柳树上,一只尾羽湛蓝的喜鹊在枝头无声地目睹了这混乱的一切,随后喜鹊在枝头轻跳了几下,便拍着翅膀消失在了天际之中。 率城东北方,一处山间的小茅屋。 身材娇小的喜鹊飞进了竹栅栏隔离出来的简陋庭院里,乌光落地,舒展开了一个清瘦的人影。浓眉大眼,一身朝气,正是元神境的半妖,林然。 林然跨步进了院中,推开了茅草屋的门。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子里的人,就被一股巨力甩飞了出去。 噗通—— 林然重重地摔在了院子里的草地上,发出“哎呦”一声。 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自门后走了出来,神情不善地逼近院中的林然。 “申、明、舒!” 那高大身影的背后传来了叶卿云咬牙切齿的声音。随后个子小小的木余就像一只小泥鳅一样自申明舒和门框的缝隙里挤了出来,哒哒哒地奔向了林然,将林然搀扶了起来。 申明舒这凶巴巴的气势刚支棱起来,就被叶卿云一嗓子喊灭了。 他低着头像是一只做错了事情的狗狗,垂下眼尾无辜地注视着叶卿云。 叶卿云在孙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卞斯。此刻的叶卿云面色苍白,像是受了什么重伤,一袭白衣也换成了墨裙,但是胸口处隐约还能看到一小块洇开的潮湿,想来是那个位置还有渗血的伤口。 “林然,过来。” 叶卿云抿着唇朝林然招了招手。 林然揉着后腰,在申明舒的瞪视下,龇牙咧嘴走上前,朝叶卿云一拱手:“宗主。” “怎么样,情况如何了?” 叶卿云声音低哑地问道。 林然皱了皱眉,神情凝重地道:“恐怕情况....不太乐观。” 再战 七日前,叶卿云在百禁的帮助下解开了东海大阵的封印,刹那间天摇地动,巨浪滔天。九日龙宫乃是大阵幻化而来,被叶卿云用阵眼的白莲收进了西行除妖图中。 东海大阵一破,赵国附近就开始频繁地出现空间裂缝,那裂缝一吐就是一串被幻阵迷了心智,浑浑噩噩的修士。 叶卿云等人在赵国偏北的一处小村庄里降落,还没弄清楚到了哪里,就听到一片震天的喊杀声。 远处的村落火光冲天,烟雾缭绕,惨叫声划破云霄,刺得人耳膜发疼。一个身材瘦弱的村民踉跄着向她们所在的方向跑来,就在他们眼前被一记剑光腰斩。 剑光散去,一个青衣道袍的修士盛气凌人地踏云而来,剑锋指向叶卿云等人,蛮横地盘问道:“前方何人?报上名来!” 叶卿云此时修为正值突破边缘,神识一扫就发现眼前人修为不过元神,便二话不说一道极情剑气抽了过去,将此人重伤俘虏。 在孙生的盘问下,这修士将叶卿云等人进了秘境后的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当日叶卿云在龙宫前与毕红腰明俊大战时,这二人撕了传送符逃出了东海大阵后,心有不甘,以传信玉简自中州天恒宗调了大批修士前来赵国。一是为了等东海大阵再度开启,继续进去寻找身怀灵脉密匙的淇晁,二是为了有更多的人手能够围剿沧海宗,找出灵脉所在。 最初时这二人因为在龙宫里越阶使用‘撼天印’受了内伤,还装作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入住了沧海宗,和宗主潘斌好一番虚与委蛇。然而屡屡套话不成已经让这两人失了耐心,待到天恒宗援军赶到后,干脆图穷匕见,派人围住了沧海宗,逼迫宗主潘斌说出灵脉位置。 谁料潘斌看着是个墙头草,实则却是个胸有城府,且有骨气的人。他们潘家世世代代守护青云灵脉,断不可毁在他这一代手中,于是早在和毕红腰二人打太极的时候就发现他们二人另有所图的潘斌,就将灵脉位置与另外半块密匙交给了自己的儿子潘裘。 并暗中着人护送潘裘离开了沧海宗,逃之夭夭。 等毕红腰和明俊率人围困沧海宗的时候,潘裘早已经跑没影了。怒火冲天的二人便杀死了潘斌,并派人地毯式搜索灵脉和潘裘所在。 首先自沧海宗界内的所有村落和城镇开始找起,界内所有凡人全部杀无赦,再以天恒宗的勘探之术,查看其地下是否有灵脉存在的痕迹。其次在赵国撒网式追捕潘裘,先控制赵国都城,再以其为中心向四周城镇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等杀人绝户的恶行令叶卿云心中大为震撼,但回想起千年前的灭佛之战,便知这天恒宗素来是这般狠毒的秉性。 叶卿云他们目前所在的这片村落正好是处于沧海宗界下,而且这村落很不一般,因为村中人都很长寿而得名‘百岁村’。正因为这一长寿特性,反倒是引起了天恒宗的关注,他们怀疑灵脉就在这片村落下方,因此派人前来屠村挖掘。 此时距离东海秘境开启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沧海宗界下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叶卿云破开秘境之后,由于秘境与外界时间流速有一些偏差,导致秘境吐出修士的时间也不相同。第一批修士在四日前就已经出现在了率城周围,并被天恒宗派人盘问过。 这一次天恒宗搞出如此声势浩大的行动,为了将消息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所有不在九宗六门十二派内的宗门弟子,若是遇上天恒宗人也是被灭口的下场。 所以她们遇见的这个修士气势汹汹的过来盘问,就是抱了将他们全部灭口的心思。 问到这里,叶卿云心中咯噔一下,瞬间发觉不对。 既然是如此重视的灭村挖掘,怎么可能只有这一个修士呢? 果不其然,就在叶卿云心中觉得不妙之时,一对联袂而来的男女,就彻底将这场危局一锤定音了。 毕红腰,明俊! 叶卿云忿然抬头,就看到了那抱在一起,亲密到令人牙酸的两人。她手中问月剑一挥,剑气横流,与毕红腰手中的逐云剑遥相呼应。 “林然,带他们先走!” 叶卿云心中疾呼一声,林然立刻会意,一手抓住卞斯,一手抱起木余,乌羽一展就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于天际。 这边申明舒不知为何还没有醒,叶卿云本来是想叫孙生将申明舒先带入地狱图中,然而孙生鬼气一卷,却卷了一个空。 那边明俊热切地看着叶卿云手中的问月剑,已经不管不顾地朝她冲了过来。 危急关头,叶卿云只得将申明舒护在身后,一手将孙生丢进地狱图中,一手横剑格挡身前,挡住了明俊玄气汹涌的一掌。 毕红腰,明俊,两个归一境的修士,还能通过合击秘术强行提升修为至飞仙境。 如今林然和百禁无法进入除妖图,导致叶卿云根本不敢使用红尘百相图,只能以一身真气与剑术与这二人相抗衡,情况很是被动。 而她手下,目前修为最高的淇晁等人都在除妖图中,孙生和林然只有元神境的修为,也就只有叶卿云有与他们二人一战的实力。 明俊一击不成,又是排山倒海的一拳,虽没了佩剑,但他这一身汹涌澎湃的玄气,纵是徒手也能生撕了归一境以下的修士。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毕红腰。 毕红腰指使着手下弟子朝林然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这才长剑一抖,不紧不慢地加入了战局。 叶卿云转剑一挡,问月与逐云顿时交锋,刺目的玄气与真气激射出一阵气浪。问月剑身一震,带着叶卿云被反弹了出去。 叶卿云如今的实力还是不敌毕红腰和明俊,只是在被弹飞的一瞬间,叶卿云的神识忽然与逐云剑有了一丝奇妙的联系。 凭借着这一丝玄而又玄的感觉,叶卿云试探着像万年前那般,心动剑随,一声呼唤: “逐云——!!” 铮! 逐云剑刹那间光华大放,那可怕的光辉像是灼人的日光,烧灼着毕红腰握剑的手。这熟悉的灼烧感让毕红腰惊呼一声,她美眸怒瞪,像只可怕的厉鬼,凶狠地握住了剑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骨肉娇软的右手被腐蚀成了一片白骨,最终逐云剑在她不甘的怒吼声中,脱手而飞! 叶卿云右手握着问月剑挡住了明俊不依不饶的一记重击,就在巨大的反震力将她震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就要涌出之时,空着的左手忽然握住了一个剑柄! 叶卿云冷哼一声,眼泛凶光,左手毫不犹豫地提剑一挥,璀璨的极情剑气划开一道锐不可挡的剑芒,直接斩向了明俊的左臂!明俊身周围绕着玄气,形成层层防御,然而极情剑气无孔不入,在被玄气阻拦了去势的情况下,依然在他的左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俊哥!” 毕红腰一声怒喝,似乎明俊受伤比她自己受伤还要她的命,她像疯了一样朝二人激战处冲了过来。气势汹汹的红光自她身后腾起,化作一个擎天大手,狠狠朝叶卿云盖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一道黑影瞬间出现在叶卿云身前。 滔天魔气滚滚而出,那道身影劈手夺过叶卿云手中的问月剑,朝着明俊一剑斩去! 明俊感受到这一道剑光的不同寻常,他心中大惊失色,猛然抽身后退。与此同时,毕红腰的大手印也带着磅礴的气势朝这边压下,然而那黑影的剑光就像不会停顿的浪潮一般,一浪又一浪。 终于其中一道剑光突破了明俊周身防御的玄气,严丝合缝地叠在了叶卿云留下的剑痕之上,直接将明俊的左臂齐根斩断! “啊——!!!” 明俊一声惨叫,断裂的左臂处魔气侵蚀血肉,发出‘滋滋’的声响,留下的鲜血都被魔气浸染成了黑色。 “俊哥!” 毕红腰看着明俊断裂的臂膀,怒火攻心,头晕目眩,她流光一闪就接住了被剑气震飞的明俊,通身红色的玄气像是被点燃的火焰。毕红腰气得发疯,不管不顾地搂住了明俊,红色的玄气瞬间自他们脚下盘旋而升。 叶卿云望着二人交织在一起的红白二气,立刻明白他们是又要用出那门奇特的合击之技了! 她立刻拉住了还要冲上去的申明舒,焦急地道:“别恋战,快走!” 她身前的身影回过头,露出申明舒那张俊美又冰冷的面容,只是此刻的他有些奇怪,往日里死气沉沉的眼睛中此刻被溢满了炽热的情绪。 他突然一把搂住了叶卿云,铁钳般的手臂紧紧箍住了叶卿云的纤腰,现在不止是他走不了,连叶卿云也别想走。 “替我掠阵。” 熟悉的四个字如同当头棒喝,叶卿云不可置信地看向申明舒,然而那冰冷的侧脸看不出任何杀气腾腾以外的情绪。 叶卿云好似一下子又被拉回了梦魇之海的幻境之中,此刻的她不是万年后的叶卿云,不是万年前的极情剑君,而是鹤龄书院那个会和申明舒并肩而战的叶卿云。 “可是...我的烈焰千山图....” 叶卿云被带入进了不知名的情绪里,她竟然心头升起一抹不合时宜的、青涩的慌乱。 “没事,交给我。” 低沉稳重的声音不知为何与年少时期的那抹熟悉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叶卿云瞬间福至心灵。 虽然没有了烈焰千山图,但是她的六丁神火术还在! 叶卿云单手掐起指诀,赤红透金的六丁神火“轰”的一声自二人脚下燃起,在纷杂的思绪中拉扯的叶卿云忽然想起申明舒如今已经不是正道剑修,反而是一具魔尸,那这至阳至刚的六丁神火岂不是?? 叶卿云瞳孔一缩,猛地看向身边的申明舒,立刻要将六丁神火收起。 但还未来得及熄灭火焰,那燃烧的六丁神火就骤然自焰心中腾起一大团黑色的乌光,赤金的火焰瞬间被这层黑光带向了暗紫的色泽。 叶卿云一眼便认出这团乌光是申明舒身上的魔气,没想到六丁神火不止没有将这团魔气烧毁,反而还接纳了它。 万年前叶卿云的六丁神火与申明舒的太乙剑气结合,会变成太乙金光。那么万年后叶卿云的六丁神火与申明舒的这一身魔气结合,又会变成什么呢? 叶卿云忧心忡忡。 就在这时,对面一红一白两道光柱冲天而起,熟悉的气浪扑面而来,叶卿云下意识朝对面看去。 宛如镜像一般的一男一女,如出一辙的亲密动作,熟悉的交缠在一起一红一白的气流...... 这一刻,叶卿云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而她这种模糊的猜测在看到明俊的断肢出蔓生出一条条细小的黑色触手时,彻底被盖棺定论! 赝品? 头顶像是被炸了一枚响雷,叶卿云怔愣地看着眼前宛如昨日重现的一幕,震惊到浑身发麻。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她第一次见这套合击之术的时候如此熟悉了。她之前还以为是云月契的原因,现在再看,这分明是在复刻她当年与申明舒御使出太乙金光的那一幕! 而且是复刻那次在小郎村外他们俩联手的那一幕! 怪不得这俩人使出这招的时候一定要抱到一起你侬我侬的样子,叶卿云低头看了看横亘在腰间的手臂,突然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热。 难道这两个人与当年那个邪祟有关系么?莫非当初那个邪祟没死透,而且记住了他们俩御使出太乙金光的模样,所以将这个法门写下来或者传下去了? 叶卿云心中大呼荒谬,可是看着明俊那自伤口处生出的触手,眼见那触手纠缠在一起又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手臂,叶卿云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 如果是巧合,用得着这么一比一还原吗?连申明舒当初搂着她的姿势,包括她受伤靠在申明舒肩上的样子都丝毫不差。 还有她的逐云问月剑..... 这一层又一层的巧合让叶卿云的思维都有些发堵,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万年后的世界怎么就诡异成了这样? 只是这时再看眼前的毕红腰和明俊,叶卿云心中控制不住地升起了一个更荒谬的想法。 眼前这两个人,好像照着她和申明舒捏造出来的拙劣赝品啊......... 这个想法就像疯长的野草,一在脑子里扎根就根本停不下来。叶卿云现在是怎么看这两个人怎么奇怪,处处都透着一股劣质的模仿感。 尤其是在看到明俊的时候,叶卿云总要多往申明舒脸上看看,好洗洗眼睛。 拜托,无情和刻薄还是存在一定区别的好么? 叶卿云没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然而这般多的想法,在脑中转来转去也不过转瞬之间。 那边熟悉的撼天印已经当空凝结,不祥的血光朝二人凶猛地压了下来。叶卿云的六丁神火术驱使到了极致,赤金的火焰熊熊燃烧,已经将她和申明舒裹进了火光之中。 乌黑沉凝的魔气在火焰内部盘旋而上,将赤金的火焰压缩成了浓郁又可怕的暗紫色。叶卿云眯着眼睛盯着申明舒冷漠的侧脸,总觉得这一刻的他似乎找回了那个属于万年前霁月神君的灵魂。 太乙剑气与六丁神火会变成太乙金光,那么至阳至刚的六丁神火与至阴至暗的魔气结合..... 浓重的暗紫色酝酿出了极其可怕的威势,这股紫色的气流只望一眼都觉得神魂欲碎,紫府动摇。 远处的毕红腰和明俊脸色凝重,他们不敢再望向那诡异的紫色玄气,全神贯注地驱动着撼天印。 这股紫气的恐怖连身处其中的叶卿云都感受到了,它不同于太乙金光的绝对锋锐,有一种诡谲的吞噬感。 不过眼下的情况,没有时间给叶卿云再多做探究,申明舒已经动了! 盘旋的紫气倒卷进了申明舒手中的问月剑中,合着他一身浓郁的魔气压缩成了纯黑的剑气。 他眸光冰冷,迎向空中的撼天印利落一斩。纯黑如墨的剑光顿时在天地间划开一道细线,然而就是这样一道细线,却轻而易举地阻止了撼天印前进的步伐,扭曲的血光在这条细线之前就像是在面对不可跨越的天堑。 变故,在此突生! 细细的一条剑光里陡然传来无比可怕的吞噬之力,撼天印在半空疯狂抖动,拼尽全力在与这道剑光拉扯。然而这种可怕的吞噬之力不止作用在了撼天印上,甚至作用在了毕红腰和明俊二人的身上。 毕红腰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像是被吸干了生命力一般,瞬间变得干枯死寂,从根部开始泛起苍老的白。毕红腰看着自己一双手逐渐爬满皱纹,吓得尖叫一声。而那边的明俊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刻薄的脸上开始深陷出一条又一条的沟壑。 二人登时被这变化吓得魂不附体,他们试图切断自己与撼天印的联系,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无形中似乎有一条锁链,将他们和撼天印牢牢捆死在了一起,那道剑光不止在吞噬撼天印,同时也在吞噬他们的生命! 这是....叶卿云看着眼前的变化,脑中曾阅览过的浩瀚典籍开始不停翻阅。 片刻后,叶卿云眸光一滞,她紧张地抓住了申明舒的衣襟,惊呼道:“不行,申明舒!快停下!” 噬日诛仙剑气! 这是典籍中记载过的,远古时期曾经最强的魔道之术——噬日诛仙剑气! 剑气所过之处,天诛地灭,人神共亡! 她和申明舒怎么会混合出这么可怕的东西! 若是如今她的修为还在化神境,她可能只会觉得高兴。可是如今以她们二人的状态,很有可能控制不住这道剑气,导致这道剑气在吞噬了毕红腰和明俊后依然去势不减,恐会生灵涂炭! 申明舒身上的天谴,叶卿云凭着云月契生生担去了一半,但是如果杀孽再重,怕是回天乏术了! 这下,场上不止毕红腰二人紧张,叶卿云比他们俩更紧张! 而就在这性命危急的关头,毕红腰二人终于掀开了他们的保命底牌。 只见毕红腰和明俊忽然齐齐掐动法诀,双臂挥舞,指诀轮转,眨眼间,一道伟岸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他们二人的眼前。 这是一道持剑而立的虚影,看不清具体面容,但是能感觉出来是个气势雄浑的剑修。 这道身影一出现,毕红腰和明俊在半空中齐齐俯身下跪,高呼:“参见师父!” 叶卿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能感觉到眼前这道虚影的深不可测,其实力纵使是她恢复化神境修为也未必能与之匹敌。 “无能!” 那虚影发出一声沉沉的叱责之声,抬起手中剑朝着叶卿云和申明舒径直劈下。 申明舒提剑相迎,噬日诛仙剑气再度激射而出。 那虚影的剑光瞬间被噬日诛仙剑气吞噬,他惊异地“咦”了一声,随后又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旋即一道无比恐怖,如同泰山压顶的威压就朝着他们二人罩了下来。 “轰——” 这股可怕的气势竟然直接压塌了他们脚下的一处山峦,叶卿云仿佛听到了她和申明舒的骨裂之声。 此人,不可匹敌! 叶卿云瞳孔紧缩,在心中已经暗自明了了这道虚影的修为。恐怕是渡劫后期! 然而纵再不可匹敌,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今日不是这道虚影散去,就是她和申明舒身死道消! 六丁神火轰然掀起,魔气腾腾再度转化为噬日诛仙剑气。 对面的虚影抬起手中剑,如星陨天塌的剑压随着他的剑锋一斩而落,浩荡无匹的剑气直接将毕红腰二人冲飞了老远。地面的树林植被统统化作飞灰,方圆百里,所有山川草木瞬间蒸发,只剩下一片赤土。 纯黑的噬日诛仙剑气当空与那一剑撞击到一起。 “嗡——” 轰隆隆—— 天地间忽然传来一连串震天撼地的巨响,相距此地颇远的无欲之海海水沸腾,巨浪卷起,赵国的都城率城地动山摇,无数房屋建筑摇摇欲坠。相距万里之遥的莒国合欢宗内,几名盘坐于蒲团上的人齐刷刷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赵国的方向。 这一击,天摇地动,众生皆惊! 剑光交锋掀起的滔天气浪让战圈中的毕红腰与明俊睁不开眼睛,待到一切云收雾散之时,那道被二人召唤而出的虚影已经消失不见。 虚影与叶卿云二人交锋处只留下一大片令人心惊的血迹,其余痕迹皆无。 毕红腰和明俊二人对视一眼,只觉那两个人应当已经在他们师父的剑下化作齑粉了。 唉,只可惜了那两把宝剑。 然而万里之外,天际之上。 申明舒打横抱着浑身浴血的叶卿云正焦急地朝一个方向飞去。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叶卿云忽然挡在了他的身前,那道恐怖的剑气没能消磨掉噬日诛仙剑气,但却将一道噬日诛仙剑气反弹回了他们身上。 纯黑的剑气瞬间洞穿了叶卿云的心脉,直冲她的识海。 昏迷之前,叶卿云拼尽全力在申明舒耳边说了一句: “去找林然!” 二人身上有云月契相牵,若申明舒是个神智清醒的人,他当然知道谁是林然。但是奈何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意识混沌的魔尸,他简单的脑子判断不出谁是林然,但是模模糊糊间,他大概意识到是要将叶卿云带到之前和她在一起的那几人身边。 也亏得他这强大的直觉,加上对于气息的感应,终于在叶卿云命悬一线之际找到了带着卞斯和木余逃进了深山里的林然。 林然刚把一老一小带到了安全的地方,气还没喘匀就见天际一道乌光直奔他而来,吓得扑棱翅膀就要跑,却被一股极强大的气势压住,动弹不得。 林然一身冷汗,正慌乱之际,那乌光就在他眼前落地。光芒散去,他还没看清来者何人,怀里就忽然被塞进了一个人。 再一抬头,就对上了申明舒那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 林然:??? 死局 祥荣记的掌柜马福在小伙计的搀扶下终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他朝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把门关上。 今儿这生意,再做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马福叹了口气,富态的身子一摇一晃地朝店后面的小院子里走去。等到小伙计小心地朝他赔着笑脸,想要拿到今日的工钱时,马福也没有因为今天没开张而克扣,甚至从袖子里多拿出了几个铜板放在小伙计的掌心。 “唉,都不容易。” 马福目送着小伙计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才七拐八拐地走进了院子里的一处隐秘的地窖。 这地窖上面是一座假山,杂草丛生,就是使劲儿去翻,若是不知道这机关的位置,也翻不出什么东西来。 马福顺着一个土洞下了地窖,窖坑里摆了好几大缸腌菜。把半人高的腌菜坛子挪开,下面又是一条地道。马福小心地跳下去,又谨慎地把坛子挪回来,在潮湿又泛着霉味儿的地道里吹亮了火折子,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他颠了颠怀里的一个纸包,扭动着身子在地道里艰难地行走。 这地道十分狭长,且分叉路极多,马福在地道里走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一个转弯,前方豁然开朗,尘灰色的石板砖铺开了一间密室,密室里的东西不多,一张窄竹床,一张四方桌,两条长凳,一盏油灯。条件简陋的可怕,但是位置却足够隐秘。 这里距离率城内的祥荣记可是有好几里地,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人藏在这里。 密室里除了马福还有一老一少,老的躺在床上,少的坐在床头。 马福将火折子仔细收了起来,走向了那张窄床上躺着的人。这是一个面色青白的中年人,他的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若不是盖着被褥,怕是能直接看到胸膛里的内脏。 此刻他正奄奄一息地躺着,一双已经泛起死灰的眼珠察觉到了来人,正努力地朝马福的方向转动。 “薛叔,莫要再动了。”马福快步上前,制住了中年人的动作。 “嗬嗬..” 中年人说不出话来,只能滚动喉结发出几声气音。 “薛长老....”坐在床头的少年发出一声啜泣,他脸颊消瘦,眼下青黑,看上去十分憔悴。一身锦衣经过摸爬滚打,穿在身上也和一个乞丐没什么两样了。依他现在的模样,纵使贸贸然走出门去,估计也没人会相信他就是沧海宗那位千娇百宠的少宗主。 这少年,正是逃亡而出的潘裘。 马福从怀里掏出纸包,神色沉痛,“薛叔,小福子无能,弄不到仙人的神药,只能从郎中那里求来了一副续命的药,你快些喝了吧。” 潘裘接过马福的药包,捻了个水行诀将药粉卷入一道细小的水流中,将水流引到中年人的嘴边,渡了进去。 这凡间的药对于修行者这种致命的伤的确无用,但是这百年老参混着一道水柱也算是给中年人润了润喉。 他嘶哑着嗓子终于能说出话了。 “马福...沧海宗...怎么样了....” 中年人气若游丝的声音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马福听得他问,却是沉默了下去。 见马福不说话,中年人似乎猜到了什么,虚弱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后,气息就更弱了。 “薛长老!”潘裘惶恐地唤着中年人的名字,他害怕得瑟瑟发抖。 他是真的怕,脑子里像是绷紧了一根细绳,这根绳就是眼前这中年人。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他脑子里这根绳子就断了,这一断,怕是会疯。 潘裘打小儿就没受过什么苦,一辈子经历最大的坎坷就是那次天芪山秘境差点折在万剑长龙里。他天生带着嗅闻危险的直觉,可唯独这一次,他没能带领着宗门躲避过这次危机。 然而只失误了这一次,他就要失去所有了。 潘裘牙齿打颤,似是想到了他爹送他离开的那一晚。 潘斌一脸正色地站在他屋子里,小心地开着宗门代代相传的隔音之术,将宗门的秘密一字一字地告诉给了他。他爹从来没有那么郑重地交代过他什么,可那一晚,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诀别。 “孩子,我们潘家人从没有贪生怕死之辈,自我祖辈继承这灵脉以来,我们就知道,这东西并不属于我们,我们只是负责看守灵脉的守护之人。终有一天,灵脉的主人会回来将它取走。” “人无信而不立,有我潘家血脉在世一日,都不会让这灵脉旁落他人之手,我儿,你一定要记住!” 潘裘迷迷糊糊地点头应是,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要面对什么。 他爹见他那副糊涂样子,逼着他立下血誓,要誓死守护住宗门灵脉。而后就命令宗门内的薛长老连夜带他离开了沧海宗。 这一逃,就是快半个月。 不知哪里出来的修士不停地在追杀他们,这些人修为高深,连薛长老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在一次围剿中受了重伤。幸亏被早年曾经受过薛长老恩德的凡人掌柜所救,要不他们可能早就被那群修士杀了。 潘裘惶惶不安,不知他们为什么要跑,他摸着怀里买给毕红腰的那支金镶红珊瑚双蝶簪,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明明圣女前一日还对他小意温柔,央着他带她去游览宗门灵山。虽然他不知道他们沧海宗的那几个山头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也挡不住少男心乱,欣喜若狂。 怎么只一个晚上,天恒宗就要他的命了? 会不会是那个明俊发现圣女大人心悦于他,所以心头嫉恨,才下令让人追杀他? 潘裘越想越是这么个道理,他想,不如让他回去和圣女好生说说,到时候再让父亲向天恒宗提亲。他和圣女大人两情相悦,只要天恒宗同意,那个圣子再怎么阻拦也是白费。 至于宗门灵脉,只要圣女嫁过来他们沧海宗,那就是一家人,灵脉什么的她自然也有权知道了。 只要能回到宗门,见到圣女,那么薛长老也有救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潘裘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不由得兴奋地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然而他这番振奋的发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反而却见马福震惊莫名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潘裘自小被娇惯,早就吃不得苦,受不得罪。 他习惯了被人众星捧月,也受不了别人用这种讥讽的眼光看他。他习惯一个唾沫一个响儿,说什么都有人捧着。 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性子,从他连主动给受伤的薛长老喂一口水都不知道,就可见一斑。 马福是看在薛长老的面子上才冒着杀身之祸收留了他们,可眼见潘裘这副草包样子,马老板心中气不打一处来。 他本来顾念着薛长老的伤势,并不想将沧海宗如今的惨况和盘托出,但是听中潘裘还在白日做梦,他实在是忍不了,冷笑了一声道:“潘少宗主,你倒是天真,还想去找自己的杀父仇人求情?” 杀父....仇人? 马老板每个字都说得清楚,可这些字凑到一起,潘裘就不认识了。他自心底升起了一股冷,冷意窜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要追问,他应该追问的。但是话到了嘴边就像是被什么咒术封住了一样,他开不了口。 他总觉得他要是开口问了,就要面对一些他无法承受的东西。 但是马老板话已经出口了,哪还需要他继续追问?一字打一个镚儿,钻在心眼上,要将潘裘整颗心都钻满窟窿,打成筛子不可。 “我劝你还是别做梦了,潘老宗主在我找到你们那一日就已经被那圣女杀了,尸体挂在城门楼上,进出的所有人都能看见。不止是老宗主,还有赵长老,刘长老,你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 “够了!别说了!”潘裘尖叫一声,抱着脑袋缩到了薛长老身旁,试图自重伤垂死的长老身上汲取到一丝安全感。他将身子团成一团,紧紧捂住耳朵,嘴里还不停念着,“你别说了....别说了....都是假的...假的....” 马福本来看他那窝囊样,是带着恶意在说这番话的,但是见他一副受了大刺激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心里暗骂一句,自己这般年纪还和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较什么劲。 他眼中隐有愧色,但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了。 薛长老倒是镇定很多,又或者说这天大的悲剧在他心里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本就受了致命的伤,自知自己命不久矣了。 潘裘是个废物,他早就看清了,但是受了老宗主所托,他一定要给这废物再找个依靠,他才能放心咽气。于是他强撑着精神问道:“还...还剩下谁了...” 马福对待薛长老的态度和对待潘裘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面对薛长老的问题,他抿着唇不肯吭声。 最后是在薛长老催促焦急的眼神中,才咬牙开口道:“沧海宗里...我叫得上名字的....都死绝了...而且天恒宗的人下了命令,全国通缉潘少宗主,设下了三日期限,说是.....” “什么...?” 马福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薛长老清白的脸上,生怕这个消息让他直接咽了气,犹豫了好久才继续说道:“他们说,沧海宗剩下的人,少宗主一日不出现就杀十人,两日不出现就杀百人,三日不出现就要杀了宗主夫人和少宗主的小妹....” “你说什么?”潘裘怔愣地放下手臂,面如死灰,像是失了魂一样看着他。 马福同情地压下了嘴角,低下头,不敢再看这两人的神色。 密室里没有风,那桌上的一支残烛却猛地跳跃了一下,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蚱,在用尽全力地试图挣脱死局。 光,更黯淡了。 迷障 “天恒宗的人下了死命令要追杀沧海宗的少宗主潘裘,现在沧海宗的高层几乎死绝了,天恒宗派了大批人马将沧海宗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更别提我这只喜鹊了。” 林然苦着脸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汇报给了叶卿云。 自那日叶卿云重伤归来后,他就必须时常跟在她的身边。据叶卿云的说法是因为他身上的福气,可以让她免于一场死劫。他虽然有传承记忆,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她身旁跟着的这个魔尸每日都用一种想把他鸟毛拔光的眼神看着他,他是真的很惶恐。 难得今日被派出去打听消息,要不是现在的赵国实在危险,他一定多在外面盘旋一阵。 他带来的消息其实和叶卿云猜测的差不多,毕红腰和明俊自以为除掉了他们俩人,剩下所需要做的就是全力寻找沧海宗藏起的青云灵脉。毕红腰不知淇晁和她的关系,在找不到淇晁的情况下,自然只能在沧海宗上下死功夫。 沧海宗众人是为了保护她青云灵脉而死,她自然不能坐享其成,眼看着毕红腰和明俊将沧海宗灭宗。 只是那日与他们二人一战,噬日诛仙剑气有一缕进入了她的识海。她现在一身剑气都被噬日诛仙剑气压制,红尘百相图又不能动,现在的她同一个废人也没什么区别。 若想改变这种现状,只有两种方法。一,让林然马上突破通玄境,带领百禁进入除妖图;二,她将噬日诛仙剑气吸收。 第二种方法危险性极高,而且叶卿云其实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剑修。她本是走青云造化宗法修的路子,只不过另辟蹊径靠剑图走上了剑道之路。所以她没有剑心,想要吸收这缕剑气必须要通过剑图才行。 但是万境轮回剑图里藏着沈清河一缕残魂,噬日诛仙剑气的吞噬之力如此可怕,但凡有个万一,伤到了沈清河,叶卿云万死难辞其咎。 所以目前来看,只有让林然突破通玄境这一条路可以走。 正神游天外的林然忽然被两道炙热的目光拉回了现实,一道来自叶卿云的殷殷期盼,一道来自申明舒的拔光鸟毛。林然打了个激灵,艰涩开口:“宗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叶卿云打量着林然,琢磨着该怎么给他提升修为。 就在苦恼之际,暂居百美图中的百禁忽然开口传信道:“宗主不若试试我的‘梦海迷阵’?” “哦?你这幻阵还有提升修为的能力?” “本来是没有的,但是结合了清源禅寺的华景须弥和九日龙宫的话.....也许可行。” 叶卿云琢磨着百禁的话,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但是你们现在无法进入除妖图,又该如何布下‘梦海迷阵’呢?” “这就需要宗主先天恒宗一步拿到灵脉了。”百禁说出了一个令叶卿云意想不到的回答。“沧海宗的少宗主潘裘应当是知道灵脉所在才会被天恒宗追杀,只要宗主找到灵脉,淇晁便能打开灵脉。到时以青云灵脉为基,在其上布置‘梦海迷阵’,再由宗主放出除妖图,借助其中的华景须弥之力,我可使迷阵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这样不止是林然,宗主包括宗内的其他弟子也可进入修炼,事半功倍。” 百禁这一番话让叶卿云眼前一亮,随着面对的敌人实力越来越强,不能只依靠她一个人单打独斗。若是孙生等人的实力能够提升起来,那么对她来讲简直是如虎添翼啊! 不得不说,百禁的这个提议让叶卿云万分心动。 但是紧接着问题就来了。 天恒宗这么大面积的撒网追缉都没能找到潘裘,她又该如何将潘裘找出来呢?而且想要救出沧海宗众人,只有三日之期,超过这个期限,那两个疯子发起疯来把沧海宗上下杀光,也就没有营救的必要了。 一方面得想个法子先牵制住毕红腰和明俊,另一方面得想办法找出潘裘。 叶卿云想着想着,就自储物戒中拿出了之前潘裘献给她的那只禅笼琉璃杯,正在手中把玩,身旁却忽然伸出一只玉白修长的手,将禅笼琉璃杯夺了过去。 “好了,别闹了,把杯子给我。”叶卿云无奈地看着将杯子高高举起,试图用自己的身高阻止叶卿云抢回杯子的申明舒,朝他慢悠悠地伸出了手。 没有任何技巧,就硬要。 申明舒眨了眨眼,冰湖似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波澜,可能因为他识海中的血云在佛光的照耀下淡了一些,现在的他偶然也能逻辑奇怪的主动说几句话。 他瞧着叶卿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找,比他,强。”他说着还指了一下林然,话里的这个‘他’指向很明确了。 叶卿云揉着眉心,不知道申明舒对林然哪儿来的这么大敌意,但是申明舒话中的意思却让叶卿云有些惊讶。 “你是想说,你能找到潘裘?” 申明舒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十分高贵冷艳。 这副模样就跟当年那个仰着下巴说自己学会编小辫了的少年一个样。叶卿云虽然还有些怀疑,但是又觉得申明舒似乎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于是她好奇地问:“你怎么找?” “等,晚上。”申明舒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是手却飞快地将禅笼琉璃杯藏进了怀里。 叶卿云无语地看着他胸前鼓起的那一小块,很宽容地没去把近在咫尺的杯子拿回来。也不知道他是和谁学的,觉得被衣服盖住的东西就不会被发现,圈进了怀里的就能变成他自己的。 叶卿云心道,申明舒变成魔尸后,对于气息这方面的确有很强的追踪能力。也许他是想留着禅笼琉璃杯来感应潘裘的气息也说不定。 叶卿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于是她稍稍放下心来,打算和申明舒一起等到晚上。 这一闲下来,身上的伤口就隐隐作痛,叶卿云下意识地就朝林然招了招手,想让这个福娃坐在自己身边,借他的福气来疗伤。这也是她无意中才发现的,只要林然在身边,连疗伤的速度都能快上不少。 林然刚听到召唤往前走了半步,熟悉的气势就兜头压了下来,差点没给他直接压趴下。 申明舒抿着嘴角,十分倔强地挡在了林然身前,无声抗议。 叶卿云叹了口气,对于申明舒这迷之占有欲毫无办法。但是他这个衰星附体,霉运缠身的大倒霉蛋靠着自己,她真的很难痊愈。于是她只能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 “林然,变原形。”叶卿云朝小喜鹊一指,示意他飞到自己头上,而后她又朝申明舒招了招手,“你,过来。” 申明舒立刻眉开眼笑,扑向了叶卿云。 叶卿云盘膝而坐,让申明舒躺在她的腿上,手半抱在他身上开始打坐疗伤。 这个姿势的确两全其美,但是就是苦了林然。 小喜鹊趴在叶卿云的脑袋上,一低头就能对上一双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吓得林然一脑袋扎进了叶卿云的乌发中,瑟瑟发抖。 而卞斯和木余早在林然站稳后就自行找了一处修炼,一时间小小的茅屋院子里岁月静好,一派祥和。 修士若是修炼起来,时间这东西便如流水般飞逝。 转眼落日昏黄,夜幕将至。 沧海宗附近,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避着巡逻的修士,小心翼翼地靠近着不远处的宗派后门。 这人也是奇了,好几次都险而又险的和巡逻队擦肩而过,但就是奇迹般的没有被发现。 天刚擦黑,沧海宗内亮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灯火。 墙内的光透出来,一道阴影‘咻’地钻进了沧海宗的门内。 一进门,扑鼻的血腥味儿让那道身影晃了晃,远处正好来了一支巡逻的修士,那身影慌不择路地扑进了庭院的花丛之中。 脚步声渐行渐远,隔着一丛花叶交织的影子里,露出了潘裘那张苍白的脸。 他心跳如雷,背后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他谨慎地躲进花丛,在脑中勾勒着自己从小到大走了无数次的沧海宗内部地图。 他还是不死心,他还是不肯相信马福口中那让他无法接受的残酷现实。 他爹那么强,怎么会死呢?还有门内的几位长老,他们都那么强,怎么可能连一个逃出来报信的都没有呢? 还有圣女大人..... 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的圣女大人怎么可能会是杀害他亲人的刽子手呢? 马福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哪能探听到修士的事情。 会不会是那个明俊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故意放出假消息来迷惑他,想让他以为自己宗门被灭,好放弃圣女,亡命天涯? 潘裘沉浸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美好梦境中,不愿去面对现实。他开始不停地说服自己,让自己本来动摇的心变得信心百倍。 薛长老死了。 在一个时辰前。 在他的面前死不瞑目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临终前,他回光返照,拉着他的手嘶哑着喊道:“你那些交好的朋友呢?你那些结识的前辈呢?总有人能救我沧海宗吧?总有人能吧?实在不行,总要有人能保你一命吧?你得去找!去求他们!求他们保你!” 薛长老说完话就咽了气,临死前还瞪视着密室中那尘灰色的墙板。好像要穿透墙板看到一些天上的大罗金仙。 潘裘脑子里那根弦‘砰’的一声就断了。 他耳边嗡嗡作响,不断地盘旋着那句“找人保你”。 混沌的思绪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是一只属于女子的纤纤素手,和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 他脑子发蒙,不知道那个朦胧的影子是谁。他想找块布料蒙上薛长老的脸,摸索之间又摸到怀中那被锦帕仔细包裹住的金镶红珊瑚双蝶簪,搅混的脑子忽然就豁然开朗了。 ——对了!他要去找他的圣女大人! 欢迎送死 今天是明俊定下的三日之期的第一晚,但是沧海宗大殿内倒在他脚下的尸体已经不止十具。 能找出完好的尸体很不容易,大殿中以明俊为中心四溢着鲜血,血泊中只有最外沿的尸体还算齐整,剩下的人都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他十指张开,指缝的肉|沟里探出细小的黑色触手。细长的触手蔓生出来,在血泊的上空欢快地狂舞。 明俊的脸更苍白了,没有血色的皮肤还隐隐发青,看着很不正常。 毕红腰端着一碗烈酒,摇着水蛇腰走到明俊身旁。她踩在血泊里,就像是踩在布满鲜花的庭院一般闲庭信步。 “俊哥,该喝酒了。” 这话说得奇怪,就像是在说该吃药了一样。 明俊低头看着瓷碗中泛着浅黄色的酒液,皱着眉头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啪嚓!” 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破碎的瓷片和鲜血混在一起四处飞溅。 “这该死的潘裘怎么还不出现?我杀都杀累了。”明俊指间的触手飞快地缩回了皮肤里,在血管里化作一条条黑线在他的经脉里游走。 他嫌弃的语气像是在说宰杀猪猡,似乎灭门对他而言是一件既不优雅,又很消耗体力的事情。 “俊哥受苦了。”毕红腰附和着他的话,主动靠上他的胸膛,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胸口,像是给他顺气。 只是掌下的胸膛,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心跳的震动与呼吸的起伏。 毕红腰娇声劝道:“再忍忍吧,我们弄丢了逐云问月剑,又召唤了师父,已经算是任务失败了。若是能将灵脉顺利带回,也算是将功折罪。不然....你也清楚,‘他们’还在盯着我们呢。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轻饶我们.....” 毕红腰的手顺着他的手臂摸索下去,将他沾着血迹的手掌握住抬起,“你看,你现在‘蕴生’的程度越来越严重了,若师父生我们的气,不肯帮你,我们可就全完了。” 毕红腰后面的话语气越来越轻,明俊却脸色越来越沉重,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般。 他怒道:“我知道!但是那个潘裘像只会打洞的老鼠,也不知道他身上带了什么法宝,我们这么多人的神识来回搜寻,上天入地竟然都没发现他的行踪。你说,他该不会已经离开南闵州了吧?” “应当不会。”毕红腰蹙眉道:“那个小子失踪之前还被我拿捏着,我试探了许久,他就是一个废物。沧海宗修为最高的长老也不过是通玄境大圆满,如今正值死潮汛期,他们哪有那个能力渡海?” 明俊:“他们会不会有传送阵或者传送符箓?” 毕红腰冷笑,“那更不可能了,整个修真界如今能拿得出传送符的,除了我天恒宗,哪还有别家?就算沧海宗继承了一个灵脉,传送符和传送阵的画法早就失传了。纵使真让他们侥幸拿到了传送符,能横跨一州的传送符必须要归一境以上才能驱动。沧海宗哪有这种本钱?” “而且我天恒宗下令要抓的人,五洲四海又有谁敢帮他?他只可能在南闵州!” 毕红腰笃定地下了结论。 明俊也想通了其中关窍,跟着毕红腰发出冷笑。他兴致一起,又是一道玄气扫向大殿内被锁链拴成一排一排的沧海宗弟子。像是镰刀割麦子,瞬间滚落了一堆大好头颅。 他压根儿就没想过遵守那个约定。 只要他兴致起了,沧海宗这些人命就是供他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他将杀戮视为一场消遣,反倒是毕红腰抬手阻止了他。“俊哥,记得留几个拿来威胁那个潘裘,都死光了怕那小子要鱼死网破。” 明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指了指被他扔在大殿角落的那对母子,胸有成竹:“放心,真正的诱饵还在那儿好好活着呢。剩下这些....早死晚死,还不都是要死。” 毕红腰本来也不是想要救人,知道手中还有足够的筹码就也不再阻止明俊。她婷婷袅袅地走到一旁,看着明俊虐杀沧海宗的弟子,甚至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大殿外一处阴影中,潘裘浑身冰冷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截朽木,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他的手还搭在怀里藏着簪子的布包上,鼻间是属于同门的血腥味儿,耳朵里不断回荡着毕红腰无情狠毒的话语。 他承认他是一个草包,但是他不至于踩在亲友的尸骨上做梦。 听别人说和自己亲眼所见是有巨大的差别的,他站在窗外,却感觉自己也同那些被残害的同门一样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股刺鼻的味道让他胃囊翻腾,手足冰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抽干了。他艰难地扶着墙,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现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羊入虎口。 但是薛长老死了,他孤立无援。毕红腰她说的没错,天恒宗一声令下整个修真界都不会有人敢冒着得罪天恒宗的风险保他。别说南闵州,在天恒宗的围剿之下,他可能连赵国都跑不出去。 若是他想求援,就只能交出父亲让他藏好的灵脉密匙。将他们潘家、他们沧海宗世代守护的灵脉交出去,才可能换来一线生机。 可现在这危机关头,他又能找谁来救呢? 就在潘裘忐忑踌躇之时,一队天恒宗弟子压着一个身材富态的人影走进了大殿中。 “噗通”一声闷响,身宽体胖的马福被领头的修士推倒在地,他神情惶恐,满头大汗地倒在血泊中。若不是慌乱中双手撑地,他可能就要一头栽进粘稠的血泊里了。 明俊正拨弄着手指,将指尖沾染的血迹抹开,见他们带人进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启禀圣子!”那领头的修士一抱拳,“我等在率城郊外搜寻潘裘之时感应到了那沧海宗长老的气息,就在地下。我等掘地三尺,发现了一条地道,顺着这地道找到了这个人和沧海宗长老的尸体。弟子猜想,此人应当知道那潘裘的下落,因此不敢耽搁,便将人带了回来。” “哦?是么?”明俊眼睛一亮,连一旁的毕红腰都走了过来,满脸兴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马福。 明俊一脚踩在了马福的肩膀上,俯下身看着他,他刻薄的眉毛一挑,那漠视生命的杀意就从眼睛里溢了出来。马福肥胖的身躯抖得像筛糠,他心虚地对上了明俊的视线,顿时头皮一炸,浑身汗毛倒竖,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圣....圣子大人....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马福嘴唇哆嗦着辩解道。 明俊哪里肯相信他的话,他嘴角一勾,笑得凶残又冷漠,“没事,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明俊冷得像尸体一样的手拍了拍马福的脸,那被拍打过的脸皮登时泛起了一片细小的疙瘩,马福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明俊。 明俊对付一个凡人哪里还需要跟他废话,他拍完马福的脸就手掌一翻,在他面前摊开。指缝中瞬间飞射出五根漆黑的触手,顺着马福的嘴、鼻孔、耳洞钻进了他的脑子。 “嗬嗬...” 马福双目暴突,青筋毕露,骇人的惨叫声被口中的触手堵住,只能发出垂死挣扎的气音。 窗外的潘裘惊恐万状地捂住了嘴,他吓得面如土色,心口乱跳。他眼睁睁地看着马老板在他眼前被触手穿进了脑子,那触手在他脑中一顿翻搅,甚至可以看到头皮与脑后鼓起的细长纹路。 长长的触手在脑中穿梭之后又钻进了肺腑,马福肥胖的身躯一阵狂抖,随后整个人像一个充了气的皮球一样鼓起。片刻后又像是被戳了个洞,整个人瞬间干瘪了下去。眨眼间,原本硕大的人影就化作一张薄薄的人皮,轻飘飘地落进了血泊里,被一指节般厚的血缓缓淹没。 “啊....原来是有敛息的宝贝啊.....”明俊一脸餍足地收回了触手,好像吸干了马福就获知了他脑子里的所有信息。 毕红腰捂嘴娇笑,“怪不得找了那小子这么久,他们沧海宗不大,宝贝倒是不少。” “是啊,”明俊忽然伸手去抱毕红腰,嘴角装模作样地带着一丝醋意的微笑,“不止如此,那个废物还一心牵挂着你,想要向你表明心迹呢!” “哦?”这倒是出乎毕红腰的预料了,她美眸睁大,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没想到还是个情种。”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着潘裘,虽然没有一个字说出他们发现了潘裘在哪儿,但是窗外的潘裘却陡然自心头升起一股灭顶的恐慌。 这是他天生的直觉在拉响警报,他顿时牙齿发颤,转身要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 “砰——” 眼前的窗户突然被强劲的玄气洞开,潘裘面如土色地对上了明俊和毕红腰邪佞的视线。 明俊看着眼前送上门来的兔子,笑得癫狂又放肆,他放开毕红腰给潘裘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和明俊嗤笑的声音一起传进了潘裘的耳朵。 “呦,这不是潘少宗主吗?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让我们一起欢迎潘少宗主!” “欢迎他——” “前来送死!” 挣扎 潘裘满背冷汗,在窗户被玄气破开的一瞬间,那股劲风吹得他浑身冰凉。他恐惧地僵在那里与明俊二人对视,没有了窗户的遮掩,那难闻的血腥味儿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的? 身上的敛息法宝明明还在运转啊! 但是一心要他命的人自然不会给他解释,明俊伸手隔空一掐,潘裘就感觉周身传来强大的吸力,他来不及反应就被从窗户吸进了大殿中。 半空中的他拼命挣扎,挥舞着双手,然而他那点浅薄的修为根本不足以对抗一个归一境的修士,毫无悬念地被明俊捏在了掌心。 潘裘被掐住脖子,面色发青,双目泛白。明俊可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将他重重扔在地上,抬脚一踩,就像踩住一只自河里蹦跳出的青蛙一般,戏谑地看着潘裘在他脚下无力地咳喘。 潘裘被踩住胸口,强大的压力促使他大口地呼吸,他艰难地睁开眼向上望,一眼就对上了毕红腰眸中的嘲讽与一闪而过的讥笑。 旁边的明俊注意到潘裘的目光,示威般将毕红腰搂进怀里,看着潘裘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 杀人诛心,想让一个人痛苦,仅仅是生命上的威胁也许不够,要碾碎他的尊严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卑贱,从精神到肉|体,全方面的击碎他。 潘裘眼里的光逐渐熄灭,他本就自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废物,离开了他爹他什么也不是。是他引狼入室,怀揣着那点对着传闻中天恒宗圣女的向往,磨着他爹同意了将受伤的明俊二人带回天恒宗暂住。 他毕生最引以为豪的直觉,在这最关键的一次却没有发挥任何的作用。而他在他爹给他用命换来的生路面前,又愚蠢到相信眼前这恶毒的女人,回来自投罗网,自己掐断了自己的后路,实在是荒谬可笑。 明俊可没空品味潘裘的心路历程,人到了他手里,手段齐出也要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毕红腰本就与明俊是同一阵线,二人只需眼神一对,便知对方心中所想。她先一步挥袖一扫,将角落中受伤喘息的母女卷到了潘裘身旁。 “噗通——” 沉重的落地声将潘裘吸引了过去,他一晃眼,就看到自己的娘亲与妹妹狼狈地倒在他的身边。 “娘!玲玲!” 潘裘只觉心脏猛缩,浑身的血管都要炸开,他瞳仁颤动,猛地回头看向他头顶的明俊,声嘶力竭地喊道:“放了他们!有什么冲着我来便是!!” 明俊饶有兴致地看着潘裘脖颈暴起的青筋,和那瞪到满是血丝的眼睛,对他这副反应非常满意。 他们果然抓到了这人的软肋。 “哦?冲着你来?啧啧....”明俊怜悯地垂眼看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冰冷又残忍。他在潘裘几乎窒息的目光中放出一道玄气,血光飞溅,一声妇人的闷哼声被努力压抑在喉咙,但温热的血喷洒而出,瞬间染红了潘裘的半边脸。 明俊当着潘裘的面,将他娘亲的一只手臂齐根斩断。 “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就少说些废话。你若表现的好,你说的话才值得我考虑一下。” 潘裘的眼珠滞住了,他的瞳孔轻颤,一点一点地朝着旁边转动。 满眼的红,刺目的红。 他最熟悉的亲人躺在那一片红里,呼吸微弱。他的耳朵里进了血,像是被盖了一层膜,但是隔着这层膜他依然能听到他妹妹细弱的哭声。 怎么会这样?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他拼命地挣扎着,努力朝他娘倒下的地方蠕动。但是他的移动只是他意识恍惚的错觉。 明俊的脚踩得死死的,他奋力挣扎的模样在他眼里像只秋后的蚂蚱。 潘玲嘤嘤的哭声传进了毕红腰的耳朵,她不耐地看向了个子小小的女孩。她走出了明俊的怀抱,弯下腰,与女孩害怕到满是泪水的眼睛对视。 “潘少宗主,你这妹妹,应当还未满十岁吧?” 毕红腰一句话像一道惊雷一样劈中了潘裘,他脱口嘶喊道:“你要干什么!!!??” “你别动她!!” 毕红腰置若罔闻地抬手掐住了潘玲的脸,小孩子的脸嫩,一掐就是一个红印。潘玲在她的手下瑟瑟发抖,吓得像一只小鹌鹑,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明俊被潘裘喊得烦了,足尖用力,强大的威压如同泰山压顶,将潘裘压出了一声闷哼。 “少废话,不想她死就赶紧交出灵脉!我们可没空看你演这出兄妹情深的戏码。” 这句话一出,潘裘愤怒的神色忽然顿住了。 妹妹的哭喊声与父亲字字铿锵的叮嘱在脑中交织成一片。 身下潮湿的血迹让潘裘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他们沧海宗为了守护这条灵脉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 这时他那掉线的直觉突然席卷了他的脑海,在他的脑中炸开一声又一声闷响。他牙关紧咬,浑身颤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他爹临死前的画面。 潘斌死时,潘裘并不在场。 可脑中的画面就像是亲眼目睹一般真实又残酷。 “我沧海宗,我潘家没有孬种!你们天恒宗恶事做尽,终有天谴!” 潘斌富态慈祥的脸上此刻是一往无前的决绝,他玄气爆发,周身被璀璨的光华笼罩,手里握着他们潘家世代传承的‘水行应龙枪’像一颗天边的彗星,毫不犹豫地射向了明俊的胸膛。 同归于尽的一招将明俊的胸口洞穿,潘斌的胸膛也被明俊的手掌穿过。他脸上带着快意的笑,丹田爆发出刺眼的光。 当场自爆! “啊啊啊啊啊——!!!” 强大的冲击波炸烂了明俊的半边身子,他愤怒地嚎叫着,“你这该死的臭虫!!我要杀光你沧海宗!杀光!!全都要死!!!” 黑色的触须蠕动着拼凑起了明俊的身体,他很快变回了肢体健全的模样,但是那张脸却白得像是一具刚从墓里挖出来的尸体。他仇恨凶残的目光转向了沧海宗余下的弟子们。 杀戮,由此开始。 爹...... 潘裘震惊于脑海中的一切,他想不明白他爹至死都要保护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甚至于为此牺牲了他们沧海宗上上下下近千条人命,只为了一个诺言吗? 潘裘心境动摇,他颤抖着嘴唇望向了在毕红腰手下啜泣的妹妹。 潘玲因为恐惧而不敢发出声音,她的小手死死攥着母亲剩下的那只手臂,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也砸在了潘裘的心上。 只要交出灵脉就能换妹妹和母亲一条生路..... 只要交出灵脉..... 无比诱人的选项就在眼前,潘裘的心脏狂跳,喉结翻滚,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几乎马上就要向这条路妥协。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人无信而不立,有我潘家血脉在世一日,都不会让这灵脉旁落他人之手,我儿,你一定要记住!” 父亲语重心长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他赤红着眼,泪水涌上了眼眶。 爹,值得么? 值得么???? “我说!我说!!!” 潘裘嘶哑到带着泣音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明俊与毕红腰眼睛齐齐一亮,毕红腰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她转掐为抚,擦拭着潘玲的泪水,温柔的笑容乍看上去像一个天上的仙子,她语气又轻又娇,“早这样不就好了么?瞧给小妹妹吓得...乖,不哭哦...” 她轻声哄着潘玲,然而在小女孩眼中,脸上的手掌就像是爬过肌肤的毒蛇,她的眼睛睁大,呼吸都快停止了。 明俊微微放松了踩着潘裘的脚,冷笑道:“说吧,在哪儿?” 潘裘看着被毕红腰吓坏了的妹妹,和失血过多脸色青白,几乎昏迷过去的母亲,语气坚决:“你们要答应我,我说了以后就放过我娘和我妹妹!” 明俊嗤笑一声,骤然用力一踩,潘裘的脸顿时一白,似乎被踩断了一根肋骨。明俊居高临下的声音带着嘲笑:“你现在没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当然,你不说,她们是一定要死的。但是你若是识相,也许我们心情好,就大发慈悲地放了这两个人也不一定....” 这话说的无耻至极,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性命都拿捏在人家掌中,自然任人搓圆揉扁。 潘裘眸光黯淡,他不再看明俊,反而将视线转向了毕红腰,他望着自己曾经一心恋慕过的女人,颓丧道:“好,我说....” 毕红腰神情微微一振,毫不吝惜此刻的柔情,目光中带着鼓励地朝潘裘露出了一个娇美的笑容。 潘裘倒像真的被毕红腰迷惑了一样,倒豆子般将灵脉的信息说了出来。 “灵脉灵气浓郁,自然不会放在我沧海宗的眼皮子底下惹人怀疑。我修为低微,我爹不放心我,那半块密匙也被他藏了起来,只是告诉了我灵脉和密匙的地点,并没有直接将密匙交给我。” “那灵脉....就藏在乌迟国的天芪山....你们应当听说过天芪山秘境,那都是因为灵脉的灵气引动才会如此频繁地开启,不然五洲四海如此多的秘境,又有哪一个如天芪山秘境一般....” 毕红腰心中暗自掂量着潘裘的话,她与明俊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丝了悟。 这天芪山秘境他们的确有所耳闻,南闵州在五洲之中灵气只属中游,却有一个定时开启的秘境,这一点虽然奇怪,但也未曾引起他们天恒宗的注意。但今日潘裘这么一说,这奇怪的点似乎就有了解答,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不像是在说谎。 毕红腰心头一热,按耐住灵脉即将到手的激动循循善诱道:“那开启灵脉的密匙呢?” “密匙我们沧海宗只有半块,另外半块不知在哪儿。我爹告诉我,他将那半块密匙就藏在天芪山山顶的一棵青松之下。” 潘裘艰涩地将密匙和秘境所在之地统统说了出来,而后眼含希冀地看向了毕红腰。 毕红腰与明俊视线交流了一番,随后便嘴角含笑地安抚着潘裘,“你看,你早说出来,一切不就简单了么.....” 噗嗤—— 冲天的血柱突兀地倒映在潘裘呆滞的眼中,毕红腰白净的手并拢自潘玲的脖颈一扫而过。刺目的血染红了潘裘的视线,女孩死不瞑目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到了潘裘眼前,瞪大的眼睛无神地望向了自己的哥哥,眼中似乎还残留着对于生的渴望。 “毕、红、腰——!!!” 潘裘仇恨的嘶吼声响彻大殿,毕红腰迎着那双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睛,笑得妩媚又撩人。 她将沾满血的手指递到唇畔,鲜红的舌尖自那双柔软的唇瓣里伸出,享受地舔舐起了指尖的鲜血。 “嗯~~果然没满十岁呢~~连血都是甜的...” 苍天不开眼,不如逆苍天 叶卿云和申明舒赶到沧海宗的时候,只见到漫山遍野的熊熊火光。 曾经在赵国也算有名有姓,以‘水行法术’闻名赵国的大宗门沧海宗就这样潦草地付之一炬。 全宗上下,无一活口。 炽热的火光在叶卿云眸中跳跃,她握紧了指尖,掐到指节泛白。申明舒站在她身旁,神情里包含着一些如同犯了错一般的心虚。 叶卿云不会怪罪申明舒。这边日头一落,申明舒就靠着禅笼琉璃杯上残存的一丝气息带着她一路探寻到了这里。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沧海宗的覆灭其实在叶卿云的意料之中。 说句有些难听的话,以叶卿云目前的实力,纵使想阻止也是力不从心。 只能说能救一个是一个,却不想天恒宗斩尽杀绝的速度要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孙生。” “属下在。” 孙生的身影如同一道青烟,在叶卿云的召唤下凭空浮现在了她的身旁。 “你以地狱图之力探寻一下这片山中可还有....魂魄,若有便都收入地狱图中。”叶卿云望着烧到夜空都在发红的大火,声音有些艰涩。 修士杀人,多人死魂灭,不留痕迹。 说有魂魄,也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概率。 孙生自然明白主人的意思,他点头应是,手掌一翻,功德生死簿就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他化作一道红光扑向了燃烧的山林之中,以他的修为和鬼魂之体,这等火焰根本烧不到他。 申明舒一直紧张地关注着叶卿云,见她的眉头不松,神情怅然地望着大火,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 感受到包裹住手背的冰冷触感,叶卿云长叹一声,“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还是太慢了.....只以我一人之力,是不足以与这混沌的世道抗衡。天恒宗行事如此霸道狠绝,五洲四海之内竟然无一人敢于反抗与质疑。这世道,在根子里就烂了。仙飨宗,合欢宗,天恒宗.....所谓九宗六门十二派,依我看来,都是一丘之貉。天地不仁,众生皆苦.....” “在这乱世之中,想要保住自己想保住的人,都非易事。说不得哪一日便如沧海宗一般,天降横祸.....”叶卿云指着那骇人的火光,指尖如同刀剑。 申明舒听不懂她的话,他歪了歪头,只觉得叶卿云需要安慰,便抬起胳膊揽住了她。 然而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完,一声凄厉的尖叫忽然自脚下传来。 “毕红腰!明俊!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一颗半拳大的碎石朝半空中的她们扔了过来,申明舒眸光一沉,挥袖一扫,那颗石头就带着千钧之力原路返回。在一声沉重的闷响后,似乎砸中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传来了重物倒地之声。 申明舒平日里安静得很,但是他的逆鳞就是不允许有人伤到叶卿云。只要谁触发了他这个开关,他的凶横就会毫不掩饰地爆发出来。 “等等!”叶卿云慌忙阻止了要俯冲下去的申明舒,这声喊叫有些熟悉,她拉着申明舒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落了下去。 此处在山林大火的边界,远处滚滚的浓烟将这处植被稀少的空地盖上了一层呛鼻的灰雾,雾中还可见细碎的火星。一个身影狼狈地趴伏在地,手臂在地上磨蹭,似乎很想用力爬起。 低沉嘶哑的呢喃自人影身下传来。 “杀....杀了你们....” 叶卿云三两步走到人影身前,抬手扶起了他的肩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叶卿云的眼前。 熟悉的是这张脸的五官,陌生的是这一脸的伤痕。 纵横交错,明显是有人拿刀匕之类的物件一下一下割出来的。还算清秀俊俏的长相被切割的支离破碎,那双无害的圆眼此刻眼底满是淤血,眼白的部分已经被染红,与这双眼对视的一刻,就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的厉鬼。 “嘶....潘裘?” 叶卿云倒吸一口凉气,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但是面前的人似乎神智已经不清醒了,他挣扎着朝叶卿云的脖颈伸出手臂,眼里是狰狞的仇恨,“杀了你...毕红腰....杀了你.....” 他的双臂其实没有什么力气,往往抬到一半就重重垂落。若不是肩膀被叶卿云撑着,估计这时已经摔进了土里。然而他无比执着又锲而不舍地朝叶卿云伸手,摔落,再伸,摔落,再伸.... 叶卿云截住了他半途伸过来的手,捏着手腕渡了一道真气进去,然而这道真气一进入潘裘体内,叶卿云整个人就怔愣在了原地。 潘裘的体内比他的外伤还要惨不忍睹,似乎是曾有一股极强的玄气强行闯进了他的身体,将他的五脏六腑、经脉丹田统统绞了个粉碎。而在这一团肉糜之中又留下一道玄气将这团碎肉粘连,包裹住了胸腔里唯一还在跳动的心脏,使他保持着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继续苟延残喘。 只要这道玄气不散,潘裘就不会死。 但是这种行尸走肉,生不如死的痛苦却会一直伴随着他。 叶卿云的真气检巡着潘裘的身体,面色越来越冷。 潘裘的丹田,紫府,奇经八脉,已经全部被毁。正因为紫府破碎,潘裘的神智才会变得混乱不清。但是他的三魂七魄也被一道玄气牢牢锁在这具身体里,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叶卿云的真气一靠近他体内这两道玄气,这两道玄气就像是有意识一般瞬间藏进了潘裘的心脏和魂魄之中,若想要将这两道玄气取出,怕是要潘裘魂飞魄散。 好歹毒的手法! 叶卿云咬牙暗骂,这一手很明显是出自毕红腰与明俊二人。这般恶毒的手段用脑子一想便知,一定是他们从潘裘口中得知了灵脉所在,又怕潘裘是在骗他们,因此刻意留了潘裘一命,却让他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体内这两道玄气不仅能保住他的命,又有追踪御敌之效。除了这两道玄气的主人,其他人若是想杀了潘裘,就会引起这两道玄气的反扑。胸口那道玄气杀敌,脑子里那道玄气就会裹着潘裘的魂魄回到玄气主人的手里。加之潘裘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一般的修士根本不会和他产生交集,凡人之流更伤不到有玄气护体的他。 好一个万全之策! 叶卿云恨得想杀人,这两个人实在是太过歹毒。杀人全家,灭人宗派,还要将人糟践成这幅样子。 天恒宗!!! 叶卿云的视线不由得落向了身旁的申明舒,她气到敛眸吸气,努力平复心中翻涌的杀意。新仇旧恨,天恒宗此仇已经与她不共戴天! “宗主。” 孙生一声呼唤打断了叶卿云的思绪,他身覆红光自火场里冲了出来,一身烟雾缭绕地落在了叶卿云身边。“宗主,属下已经探查过此山内部。沧海宗......”孙生声音沙哑,顿了顿才低声轻叹道:“沧海宗记录在册共一千七百三十一人,皆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呼—— 一阵热风吹开了孙生手中的功德生死簿,上面字迹工整的沧海宗三字随着这一阵风,如同一片灰尘般被吹散了。 那本该属于他们的一页上空空如也,无数墨迹在浮现出来的前一刻偃旗息鼓,默默消退。 这代表着功德生死簿曾经探查到了这些生命存在过的痕迹,但因为其魂飞魄散,所以无法记录,只余一页空白。 “潘裘...还活着...”叶卿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艰涩。 活着,但也不算活着。 连功德生死簿都无法收录,和魂飞魄散也没太大区别。 孙生也注意到了叶卿云身旁这个支离破碎的少年,他不由想起那日与叶卿云在请仙台见到他时的意气风发。他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沉默地站在叶卿云的身旁,同她一起注视着这个少年。 不远处火光冲天,浓烟弥漫,满身泥泞的少年执著地看着他的‘仇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报仇雪恨。 他的手,抬起,落下,抬起,又落下..... “我们走,带他一起走。” 叶卿云扶着潘裘的胳膊将他用力搀起,身后的申明舒抢上前一步,将少年拦腰扛起,挂在了肩上。 孙生神情犹豫,半晌才艰难道:“宗主,灵脉.....” 叶卿云摇了摇头,孙生叹息。 想活着,又有什么错呢?叶卿云有何颜面怪罪潘裘泄露灵脉消息呢? 孙生虽然同情潘裘遭遇,但是他与叶卿云心识相通,已经知道潘裘体内那两道玄气之事。这两道玄气有追踪之效,若是他们带走了潘裘,难免会引来天恒宗的人。 孙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然而就在这时,被申明舒扛在肩上的潘裘像是倒栽葱被冲醒了脑子,他挣扎着抬起上半身,血色朦胧的眼睛看向了叶卿云。 叶卿云被他看得一愣,却忽见潘裘朝她笑了。 那伤痕中挤出的笑容带了几分他往日的影子,骄纵狡黠,他嗓子里压出一声轻笑,朝叶卿云轻声道:“我骗了他们....” “什么?”叶卿云瞳孔一震。 但是潘裘还是不能沟通的状态,只是自言自语般似笑似哭地念叨:“我骗了他们.....爹....哈哈..我没说....我保住了....” 晴空忽然传来一声霹雳。 夜空中乌云密布,竟是要下雨了。 叶卿云震惊地看着潘裘,唇角一点一点地抿起,心如同压下了万斤巨石,沉重到喘不过气。 孙生也僵立在了旁边,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疯癫的少年。 “都被我骗了!哈哈哈哈....都被我骗了...”潘裘咳喘着大笑,气息越来越弱。他那一脸纵横交错的伤痕随着他的动作扭曲着,血色为底的眼里却燃烧着灼热的光辉。 “刺啦——” 刺目的白光照亮了这烟雾浓重的山林一瞬,潘裘血红的眼睛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 他神情恍惚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开始在胸口脏破的衣襟里摸索。 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他颤抖的手腕哆嗦着朝叶卿云举起了那个布包。 颠簸中已经散开的布在被举起时滑落开来,一支有些破损的金镶红珊瑚双蝶簪显露于叶卿云眼前。 叶卿云愣住了,她不明白潘裘这是何意。她抬眼对上少年有些癫狂又执拗的目光,耳边响起他气若游丝的声音: “给你...值钱....很值钱.....替我....报...仇...” 仇字随着他的手臂一同落下,这句话用尽了潘裘最后的力气,他无声无息地昏迷了过去。 握紧的指尖松开,眼看着那簪子就要落地摔碎,一只玉白的手却稳稳地接住了这支金簪。 “轰——” 一声响雷紧接着闪电,在夜空中炸开震耳欲聋的声响。 瓢泼的大雨毫无预兆地落下。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自天幕倾倒,不远处的山火在磅礴的雨势下开始越来越弱。 叶卿云抬眼看向漆黑的夜空,雨水打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如同泪水般滑落。 “太迟了...” 这场雨来得太迟了。 烈火已经烧毁了不该烧毁的一切,老天的慈悲才姗姗来迟。 叶卿云握紧了手中的簪子,将簪子上的蝶翼轻轻点在了潘裘伤痕累累的鼻尖上。 “好,我答应你。” 延迟的回答并没有被昏死的少年听进耳朵,却如同在对天发誓。 孙生看着叶卿云此举,唏嘘地叹息:“苍天无眼....” 然而他话到半途却被叶卿云坚定的声音截断,划破天际的闪电在她眼中留下撼人心脾的光芒,一字一句,要随雷声一起击碎穹苍—— “苍天不开眼,不如逆苍天!” 求魔 潘裘伤得极重,重到连叶卿云这个万年前的化神境修士都束手无策。 天恒宗功法诡谲,不知哪里来得这般手段,吊着潘裘的一口气,让他不人不鬼,想死都死不了。 申明舒、百禁和叶卿云,三足鼎立地对着躺在床上的潘裘发呆。百禁和叶卿云是皱眉犯愁,只有申明舒是真的在发呆。 “唉,潘家高义。”识海里传来淇晁的一声叹息。 沧海宗是由淇晁一手建立起来的,当年潘家的祖先只是一个暴风雨中跌落无欲之海的普通渔民,濒死之际为淇晁所救。为报救命之恩,便跟随淇晁一起建立了沧海宗,并立誓由他们潘家誓死守护青云灵脉。 匆匆间,岁月流逝,千年已过。潘家却自始至终都守护着这句誓言,到灭门之时也不曾将灵脉拱手他人。 潘裘,一个广为人知的废物纨绔。甚至连叶卿云都以为灵脉必然已经被交出去了,这个被称为‘废物’的少年,却在绝境里将灵脉保了下来。 淇晁已经教叶卿云拿到了青云灵脉。 毕红腰和明俊做梦也不会想到,青云灵脉根本不是在一座山里,也不是在哪条河里,而是可以随身携带。 它,被潘斌藏在了潘裘的眼睛里。 青云造化宗得天地造化,法修一门冠绝丹霞。连万里江山,绵延山脉都能存于一图之中,更何况宗门灵脉。 传说中的青云灵脉其实只是一股清气,而开启灵脉的密匙就是青云造化宗的功法。这股清气投入山峦,便是灵山一座,投入江河,便是弱水三千。变化多端,因时因地制宜。 那缕清气被叶卿云小心翼翼地自潘裘双目中引出,投进了红尘百相图中。百禁结合华景须弥与这条灵脉,已经重启了梦海迷阵,第一个将林然扔了进去。 方宁众女与孙生、卞斯也已经先后进入了梦海迷阵中修炼,木余由于是修习佛门功法,因此还在一旁等待百禁。 而百禁正在和叶卿云一起盯着潘裘犯愁。 “宗主此法恐不可行,潘小公子的魂魄被玄气困锁,即使为他重新炼制一个身体,他的魂魄也无法自这具躯壳里挣脱。”百禁摇头否决了叶卿云的提议。 “他这具身体,丹田紫府皆毁,体内的两股玄气又在阻止他恢复。这玄气诡异,我道门典籍内无法可解,不知大师所知的佛门功法里,可有方法破除?”叶卿云凝眉深思,她和百禁讨论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案。 百禁果不其然地摇头,“这两股玄气并非魔气,看似诡异却又气息中正,我佛门之法难以度化。” 叶卿云:“唉。” 百禁:“阿弥陀佛。” 二人对视一眼,又是齐声长叹。 “嘿嘿,小丫头,你和这秃驴都没有办法,怎么没想过问问本座呢?” 原本端坐在床边竹椅上的木余忽然变了姿势,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一晃一晃的,黑亮的小脸上是叶卿云无比熟悉的嚣张笑容。 叶卿云眼睛一眯,掐指一算。 嗯,原来今日是十五。怪不得这老东西又跑出来了。 “怎么?玄屠魔尊莫不是想说,潘裘这伤用‘九转化生丹’能治?”叶卿云眉头一挑,心中暗道这老家伙突然跑出来必然没安好心。 “非也非也。”玄屠摇晃着小脑袋,黝黑的脸上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人压根儿没死,九转化生丹自然对他无用。这两股玄气不可承受外来之力,你道门功法想要化解这玄气,只能教这小子修炼,让他自行将玄气消磨掉。” “不过嘛——”玄屠话锋一转,“这小子丹田紫府统统都没了,你纵有再好的功法,对他也没屁用。而这秃驴的佛门功法更废,这两股玄气根本不是魔气,他想渡也渡不了.....” “魔尊言下之意,是想说你魔门有法可解?”叶卿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眸光发冷。 然而玄屠竟然又摇了摇头,“你这么说可就错了,不是魔门有法可解。而是本座有法子能解决他这个问题。” 玄屠好一顿故弄玄虚,可算是把自己给捧出来了,他傲气十足地一抬下巴,睥睨地道:“这小子现在的身体就是个漏风的麻袋,佛道魔妖,任何一脉的功法摊上这么一个丹田紫府都没有的身体也是白费。” 他鄙夷地谈起别家功法,话到此处顿了顿,骄傲地一挺胸,“唯有本座的‘苍屠九变’!无视任何功法禁制,也可以吞噬掉他体内的那两股玄气!” 玄屠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叶卿云和百禁都愣了一下。 不是他言语荒谬,而是因为他说的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万年前这老魔靠着他那一手‘苍屠九变’杀得差点就以杀证道了,要不是被寂无真人带人给剿了,又凑巧挨了道雷,搞不好这家伙都飞升成仙了! 这老魔头在这个时候提起‘苍屠九变’.....叶卿云眸光沉沉地打量着他,低声道:“玄屠魔尊,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小丫头,敌意不要这么强么。”玄屠咧嘴一笑,露出木余洁白的一排小牙,“本座现在困在这小和尚的身体里,说好听了叫一体共生,说不好听了,这小和尚哪天佛法大成就得度了本座。本座这一身魔功无人继承,也是很寂寞嘛....” 叶卿云怎么会信他的鬼话?听他侃侃而谈只是冷笑一声,等待他的下文。 玄屠也不在意叶卿云的反应,嘿嘿一笑道:“你看,本座现在和你也算是自己人,你这青云造化宗里现在有佛又有妖,也不差一个魔修了。本座呢,这么多年膝下也没有一个弟子,我看这小家伙这一身血海深仇的,正适合继承本座的苍屠九变。当然了,本座也有点私心,这功法当然不能白传。你看本座都这么帮你了,你是不是让那个秃驴也给本座弄个身体什么的....报答一下本座啊?” 叶卿云冷哼了一下,就知道这老魔头没安好心。感情是瞧上百禁这手炼制躯体的法术,想要和木余分开。不过叶卿云心下一琢磨,觉得这老魔应该不仅仅抱着这一个目的。都是万年的老狐狸,怎么可能做事情只有这一层含义呢? 现在选择摆在眼前,唯一能救潘裘的办法就是让他修习玄屠的魔功。但是一来玄屠此人不可信,怕会暗中动些手脚,二来‘苍屠九变’是以杀证道,潘裘走上的这条就将是一条不归路。 一个要遭天谴的申明舒就够头疼的了,再加上一个潘裘,他们这群人还不得天天被劫雷追着劈啊? 只稍微想一想,叶卿云都感觉头皮发麻。 叶卿云内心无比挣扎,百禁也在一旁大皱眉头。 玄屠见两人犹豫,鄙视地撇了撇嘴,小腿一蹬,就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前,对叶卿云二人道:“你们两个在这犹豫来犹豫去的有个毛用?不如问问这小子自己的意见。” 说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拍在了潘裘的眉心。 一道血光融进了潘裘的眉心之中,叶卿云没想到玄屠突然来这一手,紧张地探了神识进去,就发现一条细小的血龙趴卧在了潘裘紫府中的那股玄气上,压得那股玄气动弹不得。 “大惊小怪。”玄屠翻了个白眼,爬上了床沿,小腿一盘,静静地等待着。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昏迷中的潘裘就睁开了眼睛。 他空茫的目光无神地望着棚顶,半晌才慢慢聚焦,随后将视线落到了他身旁的几人身上。 转了一圈,潘裘的目光落回了叶卿云脸上,声音沙哑地道:“是你。” 叶卿云朝他点了点头。 “我这是....在哪儿?你们....想干嘛?” 潘裘神情谨慎地盯着他们,百禁诵念了一句佛号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耐心地告诉了潘裘。 话落,潘裘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就在玄屠都等得快不耐烦,不停地抖着腿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眼,看向玄屠,血红的眼睛给玄屠看得眼皮一跳,“如果我学了魔功,我就能报仇了吗?” 玄屠‘嗤’了一声,“本座的魔功天下第一,只要能功成,什么天恒宗天竖宗的,都不是你一合之敌。但是你要是个废物点心,学不明白的话,自然就报不了仇。” “那我.....”潘裘目光扫过百禁和叶卿云,“还有别的选择吗?” 叶卿云心中不忍,不知该怎么回答。 玄屠百无禁忌,翻了个白眼道:“你都这个德行了,有条路给你走就不错了,还想选?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潘裘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都要长。 玄屠低声的骂骂咧咧,他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要不是肚子里打着自己的算盘,他早就回木余的意识深处睡大觉去了,何苦在这和一个废人浪费时间。 许久之后,潘裘终于出声了。 他先是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看得玄屠嫌弃不已,又骂了他一句“疯子”。 但此刻的潘裘的确是当得起这个‘疯子’的称呼,他笑到咳嗽才开了口: “我爹娘和妹妹死的时候,我曾经在心里求神拜佛。我求遍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只求他们能救一救我的家人,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但是,没有奇迹。” “在他们屠杀我沧海宗,将我浑身经脉丹田都碾碎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大门,我祈祷有人能来救救我,谁都可以,只要能救我,我愿意以后给他当牛做马,肝脑涂地。” “但是,没有人来。” 叶卿云看着笑得癫狂的潘裘,心头像坠了一块大石。她知道,不用替潘裘操心了。 绝望中的人,眼前只要有一条路,哪怕是刀山火海,都要趟一趟的。 “仙?魔?是什么我根本不在乎。” 潘裘再次看向了玄屠,咧嘴一笑。那笑容看得玄屠这老魔都心头发憷,那是一个绝路上的人在一团死灰里握住了一点火星一样的目光,那种兴奋和渴望,让人汗毛倒竖。 “只要能报仇,是什么我都不在乎。” “既然求神求仙都得不到任何回应。那.....” “就求魔吧。” 潘裘眼底亮起了一把火,一把要烧了整个人间的火,然而他嘴角却勾起了一丝解脱的笑意。在这一刻,百禁忽然觉得,佛与魔真的只是一线之隔。 “阿弥....陀佛....” 百禁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低沉的佛号合着潘裘的笑声渐渐飘远。 一品真气 东渡州无欲之海近海域,一艘巨大的楼船破浪而来。楼船牙桅白帆,朱漆金顶,看着华贵异常。楼船四周镶嵌着斗大的灵石,阵符之光璀璨,一路自漆黑诡谲的无欲之海驶进了东渡州沿岸湛蓝的海域。 无欲之海的范围乃是四海中最狭窄的,因深海某处死气泛滥而圈出了一片极危险的区域而得名无欲之海。只要脱离了无欲之海的死潮范围,便进入了东渡州的近海,此处风平浪静,一路向北便是围住了北幽州的千沼之海。 无欲之海横在南闵州与东渡州通商的必经之路上,因此两州商船都是由两州最大的漕运商会派出,所有两州商人都只能搭乘漕运商会的楼船才能顺利前往对岸。 漕运商会的楼船皆是由九宗六门十二派里最擅长炼器的‘珍萃宝光门’炼制的水行法船,上面镶嵌了足足一百六十八道防御阵法与攻击符箓。且每次行船之时,都有漕运商会请来的压船修士随行。在安全这方面是完全不用担心的。 当然了,若是遇到什么百年难遇的突发事件,那就另说了。 南闵州漕运商会背靠莒国合欢宗,近来东海秘境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加之中州天恒宗又来横插了一脚,作为南闵州进出口岸之一的赵国被天恒宗派人把持,漕运商会不少商船都被扣押。这导致合欢宗损失了大笔财物。 南闵州相较物产比较丰富的中州和东洲来说,资源相当匮乏,唯独占了一个人口众多。因此堂堂一个大洲,只有两家拿得出手的大宗门,还是因为这两家都需要依靠‘人力’修炼。 所以与其他州国交换资源对于南闵州的宗门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天恒宗把持住了东海的进出口岸,相当于断了离东海最近,且依靠东渡州资源的合欢宗的财路。本来合欢宗还在隔岸观火,明面上没有掺和进东海秘境之争,但当触及到自家利益的时候,不争也要争了。 合欢宗的高层一道传信飞去了天恒宗,天恒宗纵然在九宗之首,却也不能当个光杆司令。同在九宗之一的宗门,无论如何也要给些面子。于是在毕红腰和明俊怒火冲天,掘地三尺地不知在赵国找些什么的时候,就收到了来自宗门的指令—— 打开渡口,放合欢宗法船离开南闵州。 纵有万般不甘,千种担忧,在宗门谕令之下,二人也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合欢宗的商船离开。 临行前天恒宗还派人在渡口仔细盘查每一个上船之人,那股可怕的威压成了压在船上所有人心头的阴云。而这块阴云直到进入了这片湛蓝的海域时,才缓缓消散。 “卞阿公,你家女儿女婿还病着呢?出了无欲之海,这也见了太阳,不如让他们一起到甲板上透透气吧!” 到了近海,船上的人都轻松了不少,三三两两地聚在甲板上晒着太阳,吹着海风。一个看上去身材魁梧强壮的汉子半靠在栏杆上,和一个头发花白,看着年近古稀的老者交谈着。 老者一袭青色长衫,浑身透着股无害温和的书卷气,慈眉善目的样子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他听了汉子的话,局促地笑了笑,“哎,好,这天气看着真不错,不过我家女婿这病啊,晒不得太阳,等到了黄昏的时候,再叫他们出来走走。” 老者和汉子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聊了没多久,老者就和他告辞离去了。说是要看看还在船舱里修养的女儿女婿怎么样了。 老者一走,这汉子就开始和边上的人交头接耳。 一个生着一对招风耳,绿豆眼的青年凑到汉子旁边,促狭地朝他挤了挤眼睛道:“你这莽汉,当那老头是傻子啊?你那日在他女儿上船的时候,那对招子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小娘子瞧,肉麻的喂~~~我们可都看见了。” 那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地一耸肩,“那又怎么了?那话怎么说来着?挑水的娘们儿,招人疼?你看她那个相公,病歪歪的样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蹬腿儿了。倒不如现在改嫁给老子,等老子这批货卖出去了,发达的时候,那小娘子给我做妾都晚了!” 绿豆眼拿手肘怼了汉子一下,嬉笑道:“说你这憨货肚子里没墨水,那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说了,人家夫君还活着呢,说是快蹬腿儿,这不还没咽气呢么?不过那小娘子,虽然戴着个兜帽,但是那露出来的小尖下巴,看着水嫩的呦....一掐就红吧....” 围在一起的几个人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猥琐笑声,聊着聊着话题就歪了,开始聊起了风月之事。 而离开了甲板的老者在船舱的入口处靠着墙听着,那几人嘈杂的声音清晰入耳,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挥袖离去了。 微微摇晃的船舱内,老者步伐稳健地进了一间屋子,一推开门,就见一男一女面对面地盘坐在床上,闭目调息。细微的灵气波动在二人身周震荡,空气里扩散着微不可见的波纹。 老者谨慎地观察四周,小心地合上了房门,站在门口垂手而立,似乎是在给二人放哨。 过了一会儿后,那闭目盘坐的二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老者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朝端坐在床上的女子一拱手,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宗主。” 这三人,正是从南闵州逃出来的叶卿云、申明舒和卞斯。 叶卿云还穿着那熟悉的一袭墨裙,只是发间多了一支金镶红珊瑚双蝶簪,那蝴蝶的珊瑚珠眼睛掉落了一个,看上去有些残破,让这精致的簪子失了几分艳色。她脸色有点病弱的白,身影一动想要站起来,只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一个摇晃,倒向了身旁的申明舒。 申明舒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她,剑眉拧起,低喝了一句:“小心!” 叶卿云轻咳了两声,有些无奈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知道了,我慢点就是。” 说是慢点,但是其实是半个身子都依靠在申明舒身上,才勉强将腿放到了地上。 “我这伤,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这些日子还是要靠你了。”叶卿云有些歉然地看向卞斯。 卞斯受宠若惊,“宗主言重了,这是老身应该做的。” 本就是经历过患难的关系,多余的客套就不必了。叶卿云干脆地切入了正题,“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卞斯点点头,神色严肃:“这几日从船上的商队与修士口中打探到,东渡州泰亨派境内有一‘琅嬛坊市’,恰巧在我们到岸后不久会举行一场‘仙品会’,届时会在坊市内拍卖不少珍贵的丹药法器和天材地宝,也许会有宗主您要找的‘一品灵气’。” “咳咳,好。”叶卿云又咳嗽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都咳出了血色,申明舒看她这个样子,干脆将手掌贴在了她的后心,大股魔气渡进了她的身体,冻得叶卿云一个哆嗦,连忙制止。 将那股魔气转化后,叶卿云又缓了口气才问道:“船上的修士都有哪些?可看到天恒宗的人了?” “并无,”卞斯皱了皱眉,“这船上最顶层有五名合欢宗的修士在操控楼船的阵法,除他们五人之外,仙飨宗修士三人,在三层,其他宗门的修士七人,分散在船舱之内。合欢宗和仙飨宗的修士....请宗主恕老身无能,老身看不出他们的修为,但是其他的修士,修为皆与老身伯仲之间,不足为虑。” 叶卿云沉思着点了点头,又看向窗外模糊的海景,轻声道:“只要到了东渡州,我们暂时就安全了,你就也进入‘梦海迷阵’修炼吧。” 卞斯知道叶卿云是为了他的安全考虑,从善如流地点头应是。 此时距离他们救下潘裘已经足足过了两月有余。 两月前,潘裘决心同玄屠修习魔道功法,玄屠在闭门与叶卿云密谈一番之后,不知与她达成了什么交易,欣然收了潘裘为徒。 百禁依托青云灵脉和华景须弥所改建的‘梦海迷阵’就放在了叶卿云的红尘百相图中。这道阵法让华景须弥这个小世界物尽其用,且让红尘百相图可以吸纳他们这些活人入内修行。潘裘等人便都进入了其中,潜心修炼。 但是潘裘当时撒下的谎言并不严谨,毕红腰和明俊没多久就发现被骗,气势汹汹地自乌迟国赶了回来。潘裘身上被下了追踪的玄气,尽管华景须弥和梦海迷阵挡住了部分追踪之力,可在天恒宗大力寻找之下还是露了些踪迹。 叶卿云被这群人好一阵追杀。 而动用不了百相图的她,战力大打折扣,仅靠元丹境大圆满的修为对上高手层出不穷的天恒宗,只能是且战且逃。终于还是在一次围困中被毕红腰二人发现,二人见她和申明舒‘死而复生’大惊失色。 这次他们可不托大了,上来先是派遣弟子拖住申明舒,而后二人直接合击,一道撼天印就重伤了叶卿云,最后叶卿云还是靠着上次反噬进体内的‘噬日诛仙剑气’才勉强和申明舒一起突破重围。 而这一次伤上加伤,可怕的‘噬日诛仙剑气’不分敌我,直接将叶卿云的丹田和紫府穿出了好几个窟窿。 叶卿云修习的是万年前的功法,如今的天地灵气根本无法直接被她纳入体内疗伤。她只能通过云月契,借用申明舒的魔体‘过滤’灵气疗伤。但是金丹不同于体内只有真气的情况,疗伤所需的灵气是引真期的百倍。 纵然有申明舒的帮助,但是天地间的灵气已经不够精纯,想要治愈被‘噬日诛仙剑气’洞穿的伤口,必须要更精纯的灵气辅助。 于是叶卿云就想到了万年前的一个偏门的天地灵宝——“一品真气”。 “一品真气”虽然名为真气,但是其实是‘万年灵参王’诞生时的第一口真灵之气。灵参本就不好找,万年灵参王更是已经诞生灵智,成了精怪一流。灵药成精天生就知道躲避修士,个个像那打洞的地鼠,藏得极深,跑得飞快,极难捕捉。 但是难,不代表没有。 南闵州灵气匮乏,资源贫瘠,只有去往资源更丰沛的东渡州和中胜州才有机会找到万年灵参王。 叶卿云和申明舒正被天恒宗众人追杀得苦不堪言到处隐匿之时,恰好得知了合欢宗商船即将出海之事。这一下算是给叶卿云大开了方便之门。 叶卿云一有复刻自合欢宗阮丹的‘六欲迷情雾’,又有从合欢宗太上长老陈饶处缴获的‘无相役灵箍’,更巧的是当初她遇上刘珍儿和映韫夫妻的时候,顺手从映韫的储物袋里顺走了他的合欢宗玉牌。 三管齐下,叶卿云巧布了一个局,让漕运商会的人误以为卞斯和合欢宗某个大能修士沾亲带故,恭恭敬敬地就将卞斯和叶卿云三人送上了商船,甚至还在乘船人数极多的情况下给他们分配了一间船内的厢房。 只是在登船之时出了一点小插曲,天恒宗的人派人来巡查。叶卿云伤得太重,那群人又重点检查一男一女的搭配,尤其是女子看着虚弱的。 紧急关头,叶卿云灵机一动,让申明舒扮作女装,而自己扮作男装,假做他体弱多病的‘丈夫’,一路被扶上了船。 申明舒是魔尸,叶卿云只要以云月契压下他的魔气,他看着就是一个个子比较高,且有些‘体寒’的‘妇人’。而叶卿云自己,身受重伤,稍一伪装就是一个病歪歪的凡人。再加上一个从来未曾和毕红腰二人照过正面的卞斯,这三人的组合竟还真的蒙混过关了。 等到了船上,叶卿云和申明舒一直闭门不出,只让卞斯去打探消息。 没想到还真的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一连串的顺利让叶卿云心里不由得暗自嘀咕。莫非真的时来运转?还是申明舒这个衰鬼被林然这福星冲淡了衰气,才没有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叶卿云狐疑地看向了身旁的申明舒,申明舒见叶卿云看他,眼睛亮了亮,无辜地朝她眨了眨眼。 就在他的眼睫翕动,最后一次扇下一片阴影时,整座楼船忽然剧烈一晃,发出了一声被外物重击的“轰隆”声。 叶卿云深吸一口气,一言难尽地看了申明舒一眼,在他那单纯无辜的眼神里,叶卿云仿佛看到了两个明晃晃的大字—— 灾星。 千帐灯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有妖物撞船!快跑啊!” “别慌!船上有仙长镇守,又有阵符保护,不会有事的!” “......” 剧烈的撞击让楼船里的人瞬间乱作一团,尤其是待在甲板上的人,被那撞击产生的巨大冲力震得东倒西歪,要不是船上有阵法防护,怕是要直接栽进海里去。 楼船顶层的五位合欢宗修士最先发现异常,领头者是一丰满少妇,她模样看着雍容大气,骨相凌厉,只是唇色有些暗沉,显得整个人有些凶悍。此时她那豆沙色的唇紧抿,压低了眉,瞧着怒气横生的样子。 “天杀的万剑宗!又在弄鬼!早不追妖,晚不追妖,偏赶在我们合欢宗商船即将靠岸时打到近海来!老娘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这般不识礼数!” 妇人拍案而起,一掌震得整个楼船的阵法都在瑟瑟发抖。边上的四个修士皆是男子,但是瞧着都很怕这位,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修士硬着头皮开口劝道:“蓟娘子,估计是万剑宗今年刚晋升内门的弟子在试炼呢,那帮毛孩子都没什么见识,莽撞些也是正常的。” 蓟娘子听不得他这和稀泥的话,眉头一挑,冷哼道:“没什么见识?连我合欢宗的商船也能不认识?那我更要去看看,是哪个老王八教出来的小王八,进了海就到处乱撞!” 这位蓟娘子脾气很是火爆,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开口,落下一道法术维持阵法,就拂袖而出,看着是要去找撞船的人算账。 其余四人苦笑着对视一眼,皆是认命一叹,也同蓟娘子一般留下术法,紧跟着她出了船舱。 若是事情闹大了就不妙了! 这日子可真寸,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偏在这位姑奶奶压船的时候出了岔子!唉.... 跟在蓟娘子身后的四个修士各个垂头丧气。 蓟娘子却是气势不减,虽穿着罗裙,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威,叉着腰上了甲板,御起一道流光就直冲上天。半空中刚摆好姿势准备开骂,迎面就飞来了几道慌乱的剑光,那剑光里突然传来一声疾呼: “道友救命——!!” 蓟娘子横眉怒对的表情一僵,眼睁睁看着那几道剑光像是海里被大鱼追逐的小鱼,无比惊慌地掠过了她,火急火燎地落向了楼船。 还来不及讶异,一个遮天蔽日的黑影就瞬间笼罩了蓟娘子,蓟娘子眼前一花,再一凝神就对上了一只楼阁大小的澄黄眼珠。 “嘶——” 蓟娘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像被定住了一般,在半空中一动也不敢动。臭气熏天的海腥味儿几乎要将蓟娘子熏晕过去,一身法术在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威压下被死死按在体内。蓟娘子浑身汗毛倒竖,眼睁睁看着那看不清全貌的妖物朝着她裂开了一口雪亮尖利的牙齿。 牙齿上还沾着些碎肉与血沫,一柄残缺的飞剑还陷在那并不紧凑的牙缝之中。 蓟娘子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一边抖一边在心中狂骂那几个万剑宗的人,竟然将如此大妖引到了他们合欢宗的商船前! 平日里合欢宗的商船,最高修为的压船修士也不过元神境大圆满。蓟娘子前些日子刚突破通玄境,本来已经可以升入合欢宗的长老堂,不必再参与漕运任务。但是因为听说‘琅嬛坊市’即将开启的消息,所以才又接了一次压船的任务。没想到一次简简单单的漕运之行,竟然就遇到了生死危机! 蓟娘子拼命驱动着体内的玄气对抗着眼前妖物的威压,心头的恐惧让她怒目圆睁。 这妖物的修为在她之上,至少也是个通玄境中期! 这般恐怖的妖物怎么会出现在东渡州的近海?万剑宗和御尸宗的那群人都是死的吗?怎能让这般强的妖物游走于自家山门附近?? 蓟娘子在心中疯狂怒吼,她可不想刚突破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她还有大好年华,大把荣华没有享受!苦修百年才熬到今日,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命丧妖口! 可能是蓟娘子求生的欲望太过强烈,又或者是她这款修士不太符合这妖物的口味,那妖物张开巨口吐出一股堪称是毒雾的气流,直接将勉强撑起防御法术的蓟娘子喷回了楼船之上。 紫色的罗裙被腐蚀了大块,裙尾残破像是一条被咬掉了尾巴的鱼。蓟娘子狼狈地滚落到了甲板之上,之前跟随着她的四名修士连忙上前将她扶起,但是一个个唯唯诺诺,谁也不曾提起刚才为何不上前帮忙一事。 妖物的喷气掀起滔天巨浪,楼船被巨浪瞬间推开了数海里,船头高高扬起,险些整个船一起被掀翻。 船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与尖叫,船舱中的人不约而同地逃到了甲板上,然后就一齐目睹了那仰起脖子都看不清全貌的妖物朝他们转动了澄黄的眼珠。 “娘....娘嘞.....” 先前还和卞斯聊过天的壮汉双腿瘫软地跪坐在甲板上,他的胳膊猛力抱住了一个栏杆,才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甩飞出去。他看着不远处死死盯着他们这艘楼船的可怕妖物,汗如雨下,面白如纸,双|腿|间还隐隐传来不堪的腥臊之气。 “哇——!娘!我不想死!!” “有妖怪啊!!妖怪!!!” “仙人呢??仙人救我!!” 刺耳的尖叫声与哭喊声在甲板上交织起伏,叶卿云坐在甲板上的一个木箱上,一左一右站着如同守护者一般的申明舒和卞斯。申明舒的手臂就是这惊涛骇浪中最稳固的支点,他搂着叶卿云的腰,无论是疾风巨浪还是这恐怖的颠簸都没能撼动叶卿云分毫。 卞斯经过孙生和叶卿云的轮番指导,又在‘梦海迷阵’中修炼过一阵,如今已经成功迈进了‘入门三境’,也就是相当于万年后的‘入法境’。虽然修为低微,但是一身真气凝练纯正,让他如一棵盘根老松,稳稳地扎在了甲板上。 卞斯作为叶卿云手下目前唯一正常的‘活人’,因为其特殊的体质才能修习万年前的功法,而不必担忧会被混杂的灵气充斥经脉,导致爆体而亡。天命长生的强大,使所有暴躁的灵气进入其体内都被自动理顺,这如同bug一般的修炼方法让离了申明舒就进境缓慢的叶卿云看得直冒酸水。 虽然卞斯修习了青云造化宗的功法,但是因为他目前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道,所以他还没能凝成一幅道图。以他现在的修为,实力在叶卿云手下这群人里也算垫底,但是卞斯似乎与‘天书’有缘,在与百禁商量过之后,叶卿云便将那一页天书交给了卞斯保管。 天书乃是鹤龄书院的至宝,在万年前也属超越等阶的‘仙品’法宝,虽然仅有一页,但是其中氤氲的人道文宗专有的浩然正气也不可小觑。若不是如今人道修士也同佛门一般绝迹了,叶卿云其实会更想让卞斯走上‘文道’一途。 卞斯得到天书后如获至宝,整整三天都捧着天书傻乐,精神恍惚。后来又听叶卿云和他讲述了万年前无比兴盛的‘文道’一途与号称‘天下文宗’的鹤龄书院以后,更是心生向往。成日里琢磨着想学习万年前大儒修士一句话就能将妖魔震得魂飞魄散的浩然正气。 这琢磨着琢磨着,些许他真的天生该走这条路,还真让他借着天书之力琢磨出了点门道。 眼下这妖魔围船,卞斯心中除了畏惧之外竟还升起了一股跃跃欲试,他精神矍铄的老眼凝视着不远处庞然大物的海妖,激动到这两日续起的花白胡须都在抖动不已。 叶卿云注意到了卞斯隐隐按捺不住的激动,朝他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船上人多眼杂,难免有和我们一样的人混在这条船上,先观察一下。” 卞斯听后,有些惭愧地对着叶卿云点了点头,便和申明舒一起继续拱卫着受伤虚弱的叶卿云。 不远处的妖物紧盯着楼船上升起的防护阵法,突然,一条漆黑粘腻、长满倒刺的鱼尾猛地砸在了楼船的阵法之上。 “轰”的一声,像是要将一座山从当中劈开一样的巨力激起楼船金光灿灿的阵法一阵剧烈的震荡。雨点般的波纹在阵法上荡漾开来,金色的光罩瞬间黯淡了不少。 铺天盖地的海水被掀起巨大的浪花,浪里搅进的海鱼虾蟹扑通扑通地落了一船,细密如雨的鱼虾砸得船上的人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这浪里的鱼虾蟹太多,甲板上这么仓促一落,混着那妖物的妖力像是炮弹一般,将楼船的甲板砸得千疮百孔。凡人们争相逃命呼喊,但还是猝不及防的被鱼虾砸伤了。有的伤了手臂,有的伤了肩膀,倒霉的直接被砸碎了脑袋。拥挤踩踏之间,又有不少伤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而这一砸之下,船上哪些是凡人,哪些是修士,瞬间就暴露了出来。 甲板上几处混乱之中撑起了颜色不一的光罩,将那些鱼虾挡在了外面。卞斯站在叶卿云和申明舒身前,手里捧着一册散发着玉色的书卷。一个个玄奥的篆字自书册中飞出,围绕着三人形成了一个防御光罩。 这是之前叶卿云自戌陀罗库房里缴获的一个储物袋中的法宝,法宝应当是从坊市之地购买的,装在一个锦盒里,盒中并排放着一块玉牌,详述了这法宝的名称与作用。 此书卷法宝名为‘千帐灯’,是个很鸡肋的收纳法宝,只有两个功效,一是可以收纳等阶高于其上的任何法器宝物,二是可以散发出任何等阶的法器辉光。听着就十足无用,但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元神境法器。 这东西落到别人手里的确废物,怪不得会被戌陀罗扔进仓库吃灰。但是这个法器在拥有残缺的仙品法宝‘天书’的卞斯手里,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天书的法器辉光是超越渡劫期的仙品之光,若随意拿出使用,定会遭人觊觎。但是有了‘千帐灯’之后,就相当于给天书包了一层‘书皮’,你内里的东西再精彩,外面看着还是人教版教材。 因此千帐灯成功把天书伪装成了一个元神境法宝,卞斯大大方方地拿在手里,也没人能想到这个书卷就是仙品法器‘天书’。 而这时,甲板上还站立着的人,被那些显眼的防御法光明晃晃地划分出了好几个区域。 叶卿云瞧着明显多出卞斯搜集到的修士数量的光罩,嘴角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这下,有热闹瞧了。 生死蝼蚁 船上之前明面上的修士们已经聚集到了一起,还是由船上修为最高的蓟娘子领头。他们一边抛出阵符防御,一边一起虎视眈眈地围着刚才落到船上的几个万剑宗修士厉声质问道:“这妖物究竟是什么来头?” 万剑宗的几个修士形容都有些狼狈,带队的是一个袖子空了一边的青年修士,他的左臂处空空荡荡,鲜血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他脸色青白地道:“诸位前辈、道友,这只海妖的来历我们也不清楚。它体型庞大,又藏于海中,我等今日本来是在宗门师兄的带领下出海试炼,却突遇此妖。此妖凶横,师兄为救我等已经命丧其口,我等也实在是被逼无奈,才逃到了诸位的船上。” 蓟娘子冷着脸,打量了一圈这几个万剑宗的年轻修士,见他们一个个伤的伤,残的残,的确不像在说谎话。本来风平浪静的航行,突然遭此横祸,蓟娘子不由在心里狠骂了一句晦气。 “行了,逼问这几个小辈也是无用。诸位道友,这妖邪凶横,依我看只能请在座诸位勠力同心,共同对抗此妖。不然这楼船阵法恐怕撑不了多久,船一塌,在座诸位也都自身难保。” 蓟娘子说这话的时候,凌厉的视线扫过了甲板上那几个突然升起的光罩,目光在卞斯的身上多停顿了一下。 她这话说得也算是从大局考虑,毕竟目前这海妖露出来的体积只是他藏于海中的庞然身躯的冰山一角。谁知道这海妖究竟有多大?保不齐阵法一破,就扑上来将他们全都吞吃了,谁都跑不了! 她特意朝甲板上那些刚刚暴露又各怀鬼胎的修士们高声喊道:“无论诸位此前有何原因隐藏修士身份,但此刻已经是生死关头,往日恩怨且先放放,对付这海妖要紧!” 她这话一出,那些修士的面色都不大好看。 毕竟若是没个难言之隐,又有谁会刻意隐藏身份混在这么一艘船上呢? “轰——” 又是一尾抽下,楼船的阵法爆开一串金光,瞧着已经是摇摇欲坠。蓟娘子脸色一黑,也不多废话了,直接喝道:“你们这群缩头乌龟听好了,阵法马上就要破了,这妖怪修为高强,连我对付它都有些吃力。想要活命就听我指挥!” “一会儿这阵法一破开,你们就进入我这阵符之中,将你们的玄气暂借于我,助我提升修为,斩杀此獠!” 蓟娘子掏出一张淡红色的阵符,指尖一动,阵符无风自燃,在她脚下圈出了十米见方的一片符文法阵。她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其他修士都站进这个阵法中。 至于阵法破了那群凡人会怎么样,她没有说。 叶卿云眸光闪烁,望着蓟娘子的背影勾起一抹冷笑。 这蓟娘子倒是聪明,她不止没讲这阵法会抽取入阵之人多少玄气,也没讲这阵法该如何走出,更没说这妖物的修为远在其之上,她根本没有把握将其斩杀! 叶卿云人虽然伤了,但是神识与眼力还在。 这蓟娘子她瞧着不过通玄境初期的修为,而且应该是刚刚突破,境界还不算稳。而那妖物她若是没看错,应当是‘塟鬼鱼’。 ‘塟鬼鱼’,依死气潮气而生,怨气凝成,吞五方厉鬼,食八方人精。初生之时就有堪比元丹境的修为,邪祟一流,不入万妖图录。 如果叶卿云没猜错,这只‘塟鬼鱼’应该是诞生于两个月前。也就是她撤走了东海大阵,将妖尸海窟的众妖收走之时。 虽然妖尸不在,但是沉积东海万年的戾气与死气还留存在原地。东海大阵一撤,这股戾气与死气就凝成了这只‘塟鬼鱼’。 这只‘塟鬼鱼’凭借本能觅食,他应该感受到了天恒宗修士身上怀有‘赤霄天劫符’,这等邪祟之物最怕天雷与浩然正气。想必是感受到了威胁,因此抛下人口众多的南闵州,横渡到东渡州觅食,又正好撞上了出来历练的万剑宗修士,很是饱餐了一顿。 现下正等着楼船阵法一开,好大快朵颐呢! 看透了这妖物的本质,叶卿云也就明白了这蓟娘子的打算。 塟鬼鱼初生便有元丹境的修为,万年前的元丹境介乎现在的元神境与通玄境之间。而妖尸海窟那等死气浓重之地,初生的塟鬼鱼必然更加凶厉,估计能有个元丹境中期或者后期的修为。也就是相当于现在的通玄境后期到大圆满的程度。 这蓟娘子不过一个刚突破的通玄,她应该在与塟鬼鱼照面的时候就意识到她们之间修为上的差距。纵然有阵法的帮助,她想横跨两阶斩杀塟鬼鱼也是天方夜谭。 先不说她只是个合欢宗的法修,就算她是个剑修,万年后这等道脉流亡的情况,越阶战斗基本上已经是一种传说了。 蓟娘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叶卿云一眼便知。她不过是想等这些修士在生死关头只能依靠她这个修为最强的修士时,将他们骗进阵法之中,吸干他们的修为好助她自己在危急时刻逃出生天! 叶卿云虽然在炼器一道上没有天赋,但在阵法一道也算有些造诣。那蓟娘子的阵符,她一眼便认出是一个吸取他人真气壮大自身的一次性阵法。这种阵法有来无回,被吸走了真气的修士只能等自己调息再慢慢恢复。 可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哪里有机会给你调息?一着不慎,就是身死道消。 这女人看着脾气暴躁,没有脑子的样子,实则心思又毒又狠。果然不愧是合欢宗的人! 不过,塟鬼鱼这东西,旁的人遇上的确是命悬一线。可是撞到叶卿云这帮人手里..... 叶卿云扫了卞斯手中的天书一眼,胸有成竹地眯起眼睛看戏。 船上的凡人们一听阵法要破,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哭声叫声求救声不绝于耳。然而对于修士而言,自然是充耳不闻。 在他们得到超越凡人的力量的一刻,他们便已经将凡人与修士自动划开了两个物种。 修士的世界其实更符合物竞天择的丛林法则,尔虞我诈,争夺不休。没有实力就活该惨遭碾压与抛弃,人人都往上拼命爬,可真爬到了最顶层,那些悲天悯人的样子就是心情好装出来看看,借此获得一些锦上添花的阿谀奉承之声。他们不会再对那些曾和自己一样的人产生怜悯之心,只有居高临下的俯视罢了。 一只蚂蚁如果有机会变成了人,若是走路不小心踩到了一只蚂蚁,第一次可能会心生不安,甚至想要去喂食剩下的蚂蚁。但是路走多了,踩死的蚂蚁多了,人是不会再在意每天路上踩死了多少只蚂蚁的。 因为蚂蚁已经变成人了。 “吵死了。” 这个厌烦的声音来自那个断了臂万剑宗修士,他本就受了伤,又心怀对性命的忧虑,此刻听到那些凡人哀求的声音,他顿时心火腾起。手中剑还未斩向妖邪,先一剑斩向了哭得最大声的几个凡人。 骨碌碌人头落地,鲜血崩开,溅在了甲板上还在不停垂死扑腾的鱼虾之上。已经游到船前的塟鬼鱼转动着澄黄的眼珠,注视着它自相残杀的猎物。 叶卿云眼中倒映出飞溅的鲜血,她陡然皱起了眉,在卞斯耳畔轻声嘱咐了几句。 卞斯听完叶卿云的话,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朝船上众人高声喊道:“诸位道友,老身法力低微,即使入了阵中也没甚作用。所以老身自愿留在这楼船之上,保护船上的幸存之人!” “呦,没想到咱们这还有个活神仙,想要普度众生。”蓟娘子哼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讽了卞斯一句。 她起先注意到卞斯手上的那个法宝,瞧着新奇,还想着能不能弄到手。现在生死关头这人还这般拎不清,要与一群凡人共存亡,她也懒得去拦。只是心有不甘,言语上也要刺上一句。 “谢谢仙人!”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船上幸存的人都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卞斯,自觉地在卞斯身周绕了一圈。 叶卿云无声地朝申明舒眨了眨眼,申明舒虽然神智未启,但是云月契的心神相交还是让他朦胧地领会了叶卿云的意思。扶着叶卿云的手悄然注入了大股魔气。 叶卿云面色忽地一白,咬着牙根消化掉了传入体内的魔气。一缕真气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顺着甲板传进了卞斯体内。 卞斯顿时精神一振,手中千帐灯光芒大放,神秘的篆文自书卷中飞出,大片的篆文连成一个金色的圆环,化作一个比刚才更大的光罩,将围在卞斯等人身边的幸存者们一齐罩了进去。 见卞斯还真要和这群凡人共存亡,甲板上的修士们神情都有些扭曲和古怪。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想这些旁的事情了,塟鬼鱼砸了两次还没砸开楼船的防御阵法,已经急不可耐地准备好了狂风暴雨的下一记重击。 “快快入阵!!” 蓟娘子疾呼一声,散落四周的修士们见此情景,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进入了蓟娘子的阵法之中。将一身的玄气灌注于阵法,通过阵法之力将玄气传给了阵心的蓟娘子。 “轰——” 阵法破碎的声音和玄气灌注、气浪腾空的声音交汇在了一起。 蓟娘子拔地而起,紫色罗裙划开一道淡紫色的流光,灵活地躲开了塟鬼鱼致命的一记鞭尾。 长满倒刺的鱼尾带着恐怖的死气抽打在了甲板之上,刹那间楼船崩碎,自船头处一分为二。海水倒灌,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大海。 甲板上、阵法中,信心满满的修士们眼中凝滞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目瞪口呆地看向独自化为流光逃亡的蓟娘子。失去一身玄气的他们,正如他们最瞧不起的蝼蚁一般,轻而易举地在塟鬼鱼的巨尾下被拍成了肉泥。 而那些恐惧到痛哭流涕,放生嘶喊的‘蝼蚁’们却抱成一团,缩在了甲板的角落,被一片金色光罩牢牢地护在其中。 “吼——” 塟鬼鱼一声咆哮,它能感觉到最美味的食物正要逃跑。它庞大的身躯在海中滚起半山高的巨浪,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扭头朝逃跑的蓟娘子追去。 暗流 塟鬼鱼甩尾而去,这条船却也不意味着安全。楼船的船体被塟鬼鱼一尾巴抽成了两半,正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倾倒下沉。 船上幸存的人们纷纷找寻着能依靠的栏杆柱子,稳住自己随着甲板歪斜滑倒的趋势。人太多,栏杆柱子不够用,有的人甚至尖叫着拿指甲抠住了地板。 方才混乱之中,倒还有几个修士未来得及进入那阵法里,但是剩下来这零星几个修士,叶卿云一眼扫过去,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刚刚突破还丹的女修。眼下这女修也随着那几个幸存的修士往自己这边跑来,一看那慌乱的样子就知道她应当是兜里没什么保命的法宝。不然在这种时刻肯定早就掏出来,驭物飞行逃之夭夭了。 他们刚才没能进圈子,也是修为太低,被挤在外圈。毕竟面临生死,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也都争着想要活命。蓟娘子的阵法就那么大,船上修士那么多,不可能完全罩住,像他们这样的低阶修士,自然被排挤在最边缘。却阴差阳错地躲过了蓟娘子设下的圈套。 危机当前,叶卿云自发间取下莲花步摇,这步摇缀在蝴蝶簪后面,那点翠色的掐丝珐琅蝴蝶就像是落在那莲花上一样,鲜红的珊瑚珠更衬得莲花素净高洁。这俞夫人送的莲花宝船虽然只是个元神境的法宝,但是出场率却是极高。即使叶卿云现在已经能够御剑飞行,但也依然舍不得这个入法境就能驱动的飞行法器,还将它时时带在身上。 看,这不就又派上用场了。 叶卿云朝着步摇上栩栩如生的银色莲花吹了口气,簪子立马脱手飞起,化作一艘莲花宝船将船上的幸存者托到了半空中。 在生死一线已经被吓破胆了的人们骤然落进了仙气飘飘的莲花船里,大都神情怔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激动不已地对着叶卿云的方向磕头。一边磕头一边涕泪横流地高呼“多谢仙人”“救命大恩”之类的话语。 那几个修士也顺路得了救,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这场危机来得突然,叶卿云和申明舒还没来得及做好上船时的伪装,只是草草在面容上覆了一层真气,混淆人们对于他们样貌的记忆。这几个幸存的修士见叶卿云二人面生,但是稍一想便知道他们也是混进船上来的。 只是此刻形式比人强,即便他们心中有些什么弯弯绕,面上也不敢表示出来。只是遥遥地朝着他们的方向拱手道谢,就分散站进了莲花船的角落里不吭声了。 叶卿云冷眼瞧这几人,心中暗道他们还算聪明。如果这个时候他们敢暴露出对于叶卿云三人身份的怀疑,叶卿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人灭口。 她冰冷的目光自这些人身上一带而过,身子又不着痕迹地往申明舒的方向靠了靠。 只是驱使一个莲花宝船,叶卿云就已经有些气力不支了,她闭目依靠在申明舒冰冷的肩膀上,暗自消化着他渡进体内的魔气。 宝船上目前剩下的修士里那个修为最高的还丹境女修名为钱婷,她和自己的弟弟钱清也是偷偷混进船上的修士。他们二人来自魏国一个中型宗门,因为得罪了宗门长老被追杀,因此才想办法混进了合欢宗的商船,想要逃往东渡州。 他们二人手里有一个敛息隐气的法宝,才一路上一直没被人发现。此刻死里逃生的姐弟俩正盘坐于宝船的角落,在这法宝的遮掩下窃窃私语着。 钱清道:“姐姐,你可能看出船上那三人的修为?” 如今船上的修士虽还剩几人,但是值得被提起的当然只有叶卿云三人。钱婷视线悄悄扫过叶卿云他们,皱了皱眉,低声道:“我只隐约能看出那个老头和你一样是入法境,但是他手里法宝透出的气势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极有可能是在隐藏修为。而他后面那对男女....气息全无,若不是那个女修御使出这法船,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凡人呢....” 钱清神情紧张,“那怎么办?这三人一定是隐藏了修为的厉害修士。我们现在落到他们船上,他们会轻易放我们下船么?” 钱婷也有些忧虑,她余光瞥见叶卿云面色苍白地靠在申明舒肩上闭目养神,沉声道:“不行就只能搏一搏了!那个女修看上去好像是受了重伤,你瞧,她一直靠在那个男人的肩上。”钱婷悄悄朝叶卿云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钱清朝她那儿看。 “能混进合欢宗商船的人多是和我们两个一样的人,想必他们也是遭人追杀。到时只能赌一把,赌这老头真是入法境,而那对男女都重伤未愈。若真如我们猜测这般,那这几人手里的法宝.....” 钱婷目光闪烁,与弟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里对叶卿云几人手里宝贝的觊觎之色。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于是姐弟俩都默契地将这股贪婪掩盖了下去。 破碎的楼船逐渐沉入大海,莲花宝船载着幸存的人向着东渡州缓缓飞去。 原本平静的海面经过这一次风浪之后再也看不出一丝祥和与安宁,深蓝色的海水只一眼看下去,脑中就能想象出自己是如何沉没进漆黑的海底。 叶卿云身受重伤,莲花宝船只受她驱使,旁人不经炼化无法使用。以她现在的状态驭使宝船,速度自然比不上全力航行的楼船。 船上的人还维持着心惊胆战,各个焦急地朝船外看,恨不得马上逃离这片恐怖的深海,飞到岸上去!一刻没脱离这片海域,心就时刻都在高高悬着。然而宝船还一直以一个不紧不慢地速度行驶着,人们心头的焦急更甚,有人已经开始不停地来回转头看向闭目养神的叶卿云。 这世上不缺莽撞又没眼色的人,才刚渡过一轮生死危机,就有人壮着胆子开了口。 “前辈!您能让您这法器再飞快一点吗?那海妖可是随时都有可能掉头回来啊!” 角落里一个修士神情焦虑又急躁,他大声喝问,语气里还隐隐透着一股埋怨。若不是自衬打不过叶卿云三人,这修士估计恨不得以身代之,替叶卿云操控法船。 他这一言出口,幸存的人里有不少都跟随他的话语看向了叶卿云,那一双双眼睛里褪去了方才对叶卿云等人救命之恩的感激,取而代之的是是对自己性命的担忧与对叶卿云不满的催促。 叶卿云虚弱地靠在申明舒肩上,驱动宝船已经占据了她目前的全部心力,她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管这些人的想法了。卞斯见这群人一副理直气壮的嘴脸,气得胡须抖动,他朝前跨了一步,面带怒容地喝道:“你若嫌慢,就自己走吧!少来指点我家主人!” 孙生不在,卞斯自觉地接替了他管家的位置。他对叶卿云的伤势心知肚明,在叶卿云下令救人的时候他就觉得宗主实在是良善。其实以他们目前的情况,完全可以不管这些人的死活,一走了之。但是叶卿云还是让他救下了这些凡人,甚至还不惜自己驱动莲花宝船,带这些人逃亡。 她其实完全可以看着这些人死,然后将卞斯收进百相图的梦海迷阵里,再让申明舒直接带着她飞到东渡州。而这些人死光了,自然就没有人会泄露他们的行踪。这种选择对于他们来说也绝对合乎情理。 但叶卿云没有,她选了救人。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们这群人会心甘情愿地跟在叶卿云身边供她驱使的原因吧。 叶卿云的伤势如何绝对不能透露给这些人知道,卞斯摆起了高深莫测的架势,直接将那人的话驳斥了回去。他态度强横,岁月沉淀出的长者气势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再有人提出异议,那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扔进海里。 开口的修士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暗藏怨恨地瞪了卞斯一眼,最终还是将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 他倒是也想硬气一把,但是离了这艘船,他除了等死哪还有别的法子? 卞斯的突然强势让船上的人一时间都噤若寒蝉。 人们总是习惯对和善温柔的人得寸进尺,但若是这良善带了刺,他们又会慌忙地退避三舍,并开始揣测你之前的善意一定别有用心。 欺软怕硬,自古有之。 钱婷姐弟暗中对视了一眼,心里更加肯定自己对于叶卿云伤势的猜测,交流间彼此都感受到了那股蠢蠢欲动。 船,还是在缓慢地行驶。 但是船内的气氛已经不似最初那般充满劫后余生的欢欣,反而浮起了一片难言的躁动。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压抑在喉间的啜泣声,只有眼神和口型却没有任何声音的沟通,不经意被撩动的衣摆,无意间碰撞的手臂......这一切的一切交汇成了一股涌动的暗流,合着船下海水翻浪之声,肆意地流淌着。 申明舒一直低垂着眼帘看着依靠在他肩上的叶卿云,他较常人都要敏锐的感官瞬间捕捉到了这种不祥的气氛,黑眸中的戾气一闪而过。他腮帮鼓起了小小的一块,是他舔了舔后槽牙。这种充满兽性暗示的动作,透露出了一种来自食物链顶层捕猎者的凶狠。 “嘘——” 一直闭目休息的叶卿云忽然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嘘声,申明舒眸光一动,像是被驯化的猛虎,在发动攻击前突然被驯养者抚摸了头颅,那黑沉沉的眼里可怕的戾气瞬间如冰雪消融。他轻轻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珠里又换上了叶卿云最熟悉的诚恳与懵懂。 “你听...风来了....” 叶卿云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申明舒能听见,像是酣睡时的梦呓。 “哗啦——” 海面翻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一阵海风吹起,带来了扑面而来的腥味。而在这寻常的海腥味儿里似乎夹杂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儿。 申明舒对这个味道无比熟悉,但是他就像没闻到一样,只是将头靠向叶卿云的方向低声回答道: “嗯,听...见了....” 一言消万邪 卞斯的修为不是一个秘密,一个入法境修士的境界很容易就能被看出来。和钱婷姐弟俩怀着同样心思的人不少,剩余的这几个修士多少都有点搏一搏的心理。只不过他们修为不及钱婷,叶卿云那边毕竟是三个人,所以暂时没人敢轻举妄动。 剩下的修士里,除了钱婷姐弟一共五人。其中有三人已经聚到了一起,而且他们还试图朝另外两个人发送合作的信号。 能上到合欢宗商船的凡人也都是常与修士打交道的,多是商人之流。别看他们没有一点法力,但是那隐藏在人堆里的贪婪眼神还是暴露他们怀着不轨的心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是没办法掺和进修士的战斗里,但是人若是都死光了,那让他们捡漏几个宝贝也算是弥补了这一路的担惊受怕了。 海风吹得越来越大了。 叶卿云就像是对这船上的暗流一无所知般,安然地闭目休息。申明舒心思单纯,全部的注意力只放在叶卿云身上。这两人不动,卞斯自然也不动。 而他们这种安静就像是对这场暗流的默许,更加壮大了这群人心中晦暗的心思。 那五个修士还是凑到了一起,在方才那个开口说话的修士的带领下走出了角落,朝着叶卿云三人的方向走来。 “前辈,我们.....” 话才开口,一个巨浪突然迎头打来,瞬间激起了莲花宝船的防御阵法。 剧烈地晃动直接将那几个修士掀翻,刺耳的尖叫声再次响起。一条长满倒刺的黑色鱼尾破浪而出,朝着莲花宝船狠狠拍下。 莲花宝船不如楼船载物众多,但是胜在灵活,尤其在擅用飞剑的剑修手里更是轨迹多变。莲花宝船花瓣旋转,凭风借力,在鱼尾即将落下时飞速倒退,躲开了这恐怖的一击。 海浪掀空,一个残缺不全的身体裹着紫色的流光坠落到了莲花宝船上。光芒散去,露出了蓟娘子狼狈的模样。 她空了一只右臂,半只左小腿,胸口破开一个大洞,像是被踩碎的木偶,满身鲜血地瘫在船上喘息。她残破的胸口疯狂起伏,宛如一条搁浅窒息的鱼。 船上众修士见此情景大惊失色,连通玄境的蓟娘子都落得这般下场,那他们这群人岂不是..... 霎时间,人人自危。 钱婷反应最快,眼下唯一的生机就在操控宝船的叶卿云身上。在场众人里只有她钱婷一个还丹境,只要能杀了叶卿云,夺了宝船的控制权,那就可以全速驱动宝船逃离! 他们距离岸边已经很近了!绝对不能死在这儿! 钱婷眸光一狠,化作一道流光直冲叶卿云。 眼下所有猎物都聚集在宝船上,贪吃成性的塟鬼鱼直接调转鱼头,朝莲花宝船张开了那足有一山高的可怕巨口。分明是想将他们连船带人一起一口吞下去。 “哼!忘恩负义之辈!”卞斯面色铁青,看着朝他们冲过来的钱婷冷哼一声,毫不退却地挡在了叶卿云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手握书卷,千帐灯中的天书绽放出耀眼的光辉。与此同时,卞斯双目一瞪,猛然开口一声怒喝: “退——!” 声如洪钟,震耳欲聋,磅礴的气浪随着音浪一起震荡开来。钱婷胸口如遭重锤,一口鲜血吐出的同时身体也像断线风筝一样被震飞了出去。 恐怖的声浪震得所有人都趴伏在地,而那一声怒喝如同海啸一般去势不减地冲响了朝宝船张开巨口的塟鬼鱼。 “嗷呜————!!” 塟鬼鱼一身浓黑的死气像是被岩浆冲刷,庞大的身躯如水溅油锅顿时沸腾了起来。它发出撕心裂肺的悠长悲鸣,从雪亮的锯齿开始,整条鱼都如被浸泡入毒液般开始蒸发。 一字未能绝杀,卞斯老脸有些涨红。 他这一手‘浩然正气’果然还是太过稚嫩,即使在仙品法宝天书的加持下也不过如此。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然不能露怯。不仅不能露怯,还要摆出一副高人姿态。 他眯了眯眼睛,苍老的手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思考片刻后,挑眉又是一声高喝: “还、不、俯、首——!” 这一声裹着天书的灿灿辉光,四个字的威力着实要比一个字强。一字一顿的连声震荡之下,塟鬼鱼就宛如被接连不断的流星砸中,目所能见的便是那漆黑的鱼尾当空炸开,一颗澄黄的眼珠爆开浓郁的黄烟。 塟鬼鱼本就是死气凝结,文道修士的浩然正气又是邪祟之流的天生克星。在卞斯两句内含浩然正气的呵斥后,塟鬼鱼的一身邪秽之力就开始分崩离析,大片大片的死气在塟鬼鱼如小岛般的脊背上炸开,化作浓郁的黑烟飘散。 卞斯如今的道途基本上和万年前人道的文道修士靠拢。万年前天下修士共分为五道,分别为:妖魔道、鬼道、佛道,神道与人道。 人道分为正统道修与文道修士。文道修士与道修不同,很多文道修士并没有同正统修士一般绵长的寿命,他们平日里与凡人无异,但是却能画龙点睛,点字成兵。甚至修为高深者,只需说一句话,便能让你爆体而亡,身死道消。 凭的,就是文道修士独修的这一口‘浩然正气’。 心有正气,不惧万邪。万年前文道领军之人、鹤龄书院的院长,文圣庄夫子据传甚至拥有篡改天命之能。传言他手执天书,甚至能一笔篡改历史重要的节点,引导天道走向不同的未来。而文道修士读万卷书,胸有锦绣,只一言便可消万邪。这是万年前的世界,对于文道修士的独有印象。 卞斯自小喜爱读书,世道多艰仍百折不挠、手不释卷,与文道有缘。连文道至宝天书都非常认可卞斯,读书对于卞斯来讲是最容易的事情,而浩然正气对于卞斯来说,不过是读书人自然而然形成的一脉风骨。 不过卞斯毕竟受困于眼界,还未能领会文道专属的道途,也没有胸怀山河的气魄,所以浩然正气的纯度不足。 依叶卿云来看,卞斯若无天书相助,也只是方才迈入文道修行的门槛罢了。 但是,这个程度对付一只初生的塟鬼鱼足矣。 海妖绝望的悲鸣像是一把铁锯在船上众人的心头来回拉动,浓郁的死气散成大片黑雾将方圆百里的海域覆盖其中。 半晌后,塟鬼鱼没了声息。蓟娘子还半死不活地瘫在船上喘息,莲花宝船依旧保持着方才那不紧不慢地速度缓缓移动着。 但是这一次,整条船上鸦雀无声。 钱清扶着呕血不止的钱婷,汗如雨下。船上的其他修士也是如此,一个个面如金纸,低头的低头,装死的装死,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卞斯第一个注意到。 那个苍老的身影如一棵挺拔的松柏傲立船头,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这个看着无比瘦弱的耄耋老人。 起先在船上还和卞斯闲聊过的壮汉,侥幸在船塌时被救到了莲花宝船上,此刻正无比震惊地看着卞斯。 现在的他恨不得时光马上倒流,他立马回去把那个在甲板上出言不逊的自己活撕了! 自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敢肖想这种大仙的女儿??? 而且现在看起来这老仙人根本就不是那位的父亲,反而好像是....手下??! 那自己究竟是鬼迷日眼了还是发了失心疯了??竟然敢对着这般神仙人物口吐秽语??? 在场众人的沉默就在这汉子无比懊悔地猛扇了自己一巴掌后被打破。 清脆的巴掌声在落针可闻的船上无比清晰,这响亮的巴掌不止打在了那壮汉的脸上,更是打在了船上这群不自量力的修士脸上! 那壮汉是个不通法术的凡人,自然不知道塟鬼鱼的厉害。可在场所有修士,都对塟鬼鱼的恐怖心知肚明。 其实这群修士没人认识塟鬼鱼,但是他们会比较啊! 蓟娘子是个通玄境的高阶修士,在吸噬了此前楼船上大半修士的修为后,境界直逼通玄境后期。然而这么强的一个修士,却被塟鬼鱼追杀到这么一个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的模样。用脚想也知道,这只塟鬼鱼的修为绝对超过通玄境后期! 而这么强的塟鬼鱼,却被人两句话震死了! 两句话!统共不过五个字!! 一只通玄境后期的大妖,就被活活震死! 这是怎样一种可怕的修为!?!? 更可怕的是,这么一个绝对在通玄境后期,甚至有可能是归一境大能的修士,他仅仅只是一个下人!他还有一个主人! 那能做这种大能的主人,其可怕程度已经让人不敢再联想了..... 钱婷姐弟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们姐弟俩现在顶着卞斯冷漠的注视,害怕到头皮发麻,手足抽搐,浑身的血液倒流,恨不得刚才就让塟鬼鱼一口吞进肚子里! 妖魔吃人,还能少受些苦。落到修士手里,多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一时间,船上仅剩的修士们人人自危。 那抱团在一起,正打算揭竿而起的五个修士这时正凑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在心底无比庆幸还有钱婷姐弟俩这么两个出头鸟,要不然这几位前辈第一个可能就要拿他们开刀。 就在这几人已经开始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从道派祖师念到祖坟显灵,祈祷叶卿云不要折磨他们的时候。叶卿云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迎着那几个修士胆战心惊的余光,兴致缺缺地扫了他们一眼。 所有修士都在她的注视下极尽卑微地垂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叶卿云看他们俯首帖耳、两面三刀的样子颇有些意兴阑珊。她疲惫地朝卞斯招了招手。 卞斯会意上前,又十分刻意地、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主人!” 叶卿云看卞斯这副要给自己树人设、找场子的模样,眼里划过一丝笑意,最后还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都丢下去。” “是,主人!” 卞斯朝叶卿云微微俯身,管家人设铭刻于心,拿捏得十分到位。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那几个先前打算对叶卿云图谋不轨的修士身旁,千帐灯光芒大作,他吸气沉声,朝那几个修士喝出一字: “滚——!” 浩然正气荡开,那几个修士就被气浪卷起,掀飞出了莲花宝船。如同卞斯字面上的意思,连成串滚下了船。 可笑的是,这次叶卿云无情地将他们抛入死地,他们却打心眼里升起了一股感激涕零。甚至都没有多做挣扎,就扑通扑通地掉进了海里,砸开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水花,最后被塟鬼鱼散出的黑雾渐渐吞没。 莲花宝船没有因为船上少了人而受到任何影响,依旧匀速朝着东渡州行驶着。 而这一次风平浪静,穿越浓郁的黑雾,穿过深蓝的海域,一片青翠繁荣的大陆终于逐渐在船上众人的眼里显露出了巍峨的轮廓。 东渡州,到了。 修文通知 “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上品的百年化龙参!修行首选,炼丹必备!只要六十个交易元晶!” “元神境法器削价售卖,先到先得,后到无货了喂!” “关扑大量顶级宝货,有泰亨派新一批丹药在内,预行扑卖!” “灵膳撒暂,花果兽鲜,一等上品,灵气十足!” “.....” 各种声线、各色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喧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人潮如织。街道两旁挤满了花样繁多的兜售摊位,天材地宝,法器仙丹,灵膳法衣是应有尽有。放眼望去各闪辉光,让人眼花缭乱。 这就是东渡州泰亨派界内最为著名的‘琅嬛坊市’。 琅嬛坊市位于东渡州入海口岸的商国,天锦城。因为属于九宗六门十二派里最善炼丹的‘泰亨派’的管辖界内,是整个东渡州最大的交易重城。 泰亨派每年要供给大量丹药到五洲各大宗门,几乎垄断整个丹霞修真界的丹药市场。因此修真界几乎所有门派都要给泰亨派几分薄面,在其界内的交易坊市都受到各门各派心照不宣的保护。 正因如此,才造就了‘琅嬛坊市’这个东渡州第一热闹的交易之地。 天锦城常年迎接各州各国的往来修士,人声鼎沸从无寂静之时。内里除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摊位,还有各大拍卖行,赌坊,酒楼,售卖所等等。 一进天锦城的城门口,那沸腾的人声就直穿你的天灵盖,热闹的氛围足以让所有来自荒凉州国的修士们瞠目结舌。 而在城门口就蹲守着这样一批人,他们专门盯着这些进城的修士。只要见到来人露出一丝惊叹之色,便瞬间眼前一亮,似滑溜的泥鳅一般穿过人群来到你的身边,带着无比诚恳的笑容问你,“仙子/仙君,需要引路的向导么?” 叶卿云略微低头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油滑笑容的少年,很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这种人在万年前的贸易重城、知名坊市里也是屡见不鲜。甚至于叶卿云本人就曾经干过这个行当,凭口才和眼色吃饭。若是能将自己揽到的客人带去和自己相熟的店铺里买些东西,其中的回扣油水可是很足的。 这种当街拦路的揽客行为,像极了自己前世在地球遇到的那些黑车司机。 本来也没什么稀罕的,但是这个拦住叶卿云一行三人的少年却让叶卿云起了一些兴趣。 叶卿云三人乘坐莲花宝船到了东渡州后,绕过渡口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将船上的那些人放下,又谨慎地在附近绕了几圈才卸下伪装进了天锦城。 他们三人中明面上是卞斯为首,叶卿云继续专心扮演自己弱不禁风的新婚少妇,病歪歪地半靠在申明舒身上。他们这行人走进城里,别人打眼一看一定第一个上前与卞斯攀谈。 毕竟卞斯还依照叶卿云的吩咐,端着那一副高人的风范,仙风道骨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唬人。 但是在他们婉拒了几波人的自荐后,这个走到他们面前的少年却直接越过了卞斯,询问神情恹恹的叶卿云是否需要向导。 这份洞察力让叶卿云大为欣赏。 “哦?你的报酬怎么算?”叶卿云朝少年笑了笑。 少年一听有戏,便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殷勤地道:“只需要三十元晶。” “可以。” 叶卿云点了点头,自储物袋中拿出三十元晶付给了这个少年。 少年接住沉甸甸的元晶,眉开眼笑,朝叶卿云一拱手,“多谢仙子,小人董乐,不知三位前辈来琅嬛坊市是否已经有了中意之物?” “尚无,但听说不久后有一场‘仙品会’我们倒是很感兴趣。” 叶卿云此言一出,董乐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要知道但凡是奔着‘仙品会’来的修士,基本上都是非富即贵,修为高强。仙品会的拍品价值连城,许多宝物已经不能用元晶衡量,只能拿更贵重的天材地宝以物易物。 这三人一进城门就已经在身份地位上做了伪装,很明显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是身份。再一听是为了仙品会而来,那他们的家底一定非常丰厚。 董乐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从他看出叶卿云三人身份不一般还敢上前自荐这一点就足够体现。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越是这种修士越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机遇。 董乐眼珠一转,会意地朝叶卿云点点头,“仙子果然有眼光,仙品会的宝贝绝对是琅嬛坊市中最上等的。” “不过距离仙品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小人可以先带仙子与两位前辈在坊市里逛一逛。不知仙子想要看看天材地宝,还是法器丹药?又或者三位有什么闲置的宝贝想要出手,小人也可以为三位前辈推荐最靠谱的交易行。” 叶卿云思忖了片刻,目前不知仙品会的法宝价值几何,她之前几番战斗,储物袋里夺自其他修士处的东西的确不少。正好可以乘此机会将用不上的东西卖掉,再为身边这几个人添置一些好用的宝贝。 于是叶卿云开口道:“我手里有些闲置的东西想要处理,你来替我择一个好去处吧。” 处理? 这两个字用得很妙,董乐瞬间明白了叶卿云的意思,朝她微微一笑道:“仙子放心,小人正好知道一家交易行,保密性好,价格也公道,最适合‘处理’闲置的法宝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时省力。 叶卿云赞赏地看了董乐一眼,欣然让他上前带路。 路上卞斯悄悄使用青云造化宗独有的传音之术问询叶卿云,“宗主,此人靠得住吗?” 叶卿云眸光流转,回复了卞斯忧心忡忡的问话,“此人修为低微,不过入法境,倒是难得胆大心细。能在这琅嬛坊市的门口如此招摇地揽客,想必身后一定有坊市内部的势力给他撑腰。” “可不要小瞧了这些人,他们都是那些大势力放出来的饵。不过倒也不足为惧,他们的目的暂时只是为财,若是想干杀人越货的勾当,也不敢在这城中明目张胆地下手。稍安勿躁,先静观其变。” 卞斯因为被董乐一眼识破地位,总觉得这少年不怀好意。他大半辈子都没离开过赵国,一离开自己的故土就一脚踏入了光怪陆离的修真界,心中总还是有些忐忑,生怕因为他的缘故拖累了叶卿云她们。 因此他每做一件事都抱着十足的警惕之心。 叶卿云看出来卞斯的焦虑,也不点破。她之所以将卞斯带在身边而非唤出孙生,就是为了让卞斯尽快习惯修真界的种种规则。实际上这就是对他的一种历练。 卞斯的‘天命长生’之体以后必有大用,叶卿云目前手下这些人中,唯有卞斯是从未正面与修真界打过交道的。他甚至还不如方宁众女对修真界了解的深。 但他一身气运冲霄,又与天书有缘,叶卿云是对卞斯寄予了厚望的。她甚至有一种冥冥中的希冀,希望他能够踏上文道一途,成为文道圣人,日后替她开启天书。 既然要成为圣人,那就不能只把他扔在阵法中死读书。 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从踏入东渡州开始,卞斯的修真之路才真正在他的面前展开。 好好学吧,小家伙。 三辈子加一起活了几百年的叶卿云对着卞斯苍老的面容升起了一丝来自长辈的教诲之心。 三人在董乐的带领下在人海中穿行,申明舒小心翼翼地护着叶卿云,用坚实的手臂为她隔开了一圈真空区域,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撞到她。 他那一身魔气虽被云月契遮掩,但是冰冷的气息还是冻得路上擦肩而过的修士们直打哆嗦。 人群挤挤挨挨的,但是谁也不想撞到申明舒身上,人潮不自觉地就绕开了申明舒和叶卿云。 叶卿云伤势未愈,尽量将自己的神识收束在身边。 东渡州不比荒凉的西荒州和贫瘠的南闵州,越是喧哗热闹的地方越是卧虎藏龙。更何况是在琅嬛坊市这种地方,高阶修士满地走,低阶修士不如狗。 贸然放出神识只会引来麻烦,叶卿云余下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控制申明舒的魔气上了。 卞斯自知实力低微,但还是兢兢业业地走在二人身前为他们开路。三人在人潮人海中挪动,步伐稳定又透着一股心有灵犀的和谐。 忽然,一直护着叶卿云的申明舒身形一晃。 他似乎被人撞了一下,连体内的魔气都跟着剧烈一震。 冰冷煞气的目光瞬间转向,紧盯着一个钻进了人潮中的白衣背影。 “怎么了?” 叶卿云第一时间察觉到申明舒的异样,紧张地看着他。 申明舒脚步一顿,侧身回头试图在人群里寻找刚才那个撞了他的人。 “很疼。” 他轻声说,回过头来看向叶卿云的眼眸中是满满的委屈。 叶卿云心头一震,立刻放开神识搜寻方圆几十米内的可疑人员。然而化神期的神识扫过却没有发现任何一点线索。 收回神识的叶卿云眸光沉沉,她深吸了一口气环视周围的人群。 他们俩突然停下也惊动了带路的董乐和卞斯。 卞斯神经紧绷,快步上前问询。叶卿云只朝他摇了摇头,“没事,被撞了一下,继续走吧。” 她云淡风轻的神情取信了董乐,董乐继续在前方带路,一边走一边介绍着天锦城的风土人情。 他滔滔不绝的话一个字都没有进叶卿云的耳朵,被申明舒圈在怀里护着的她,心里像是硌了一块砂砾。 申明舒是渡劫期的魔尸之体,离开了玲珑傀儡宗的困锁阵法后,莫说寻常一撞,就是刀剑加身也未见能伤他分毫。 而且他早就失去了大部分的痛觉,能让他开口喊痛,那就绝对不是普普通通的撞击。 刚才那个人绝对不简单! 叶卿云满含深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大街,琳琅满目的宝光像是给人群盖上了一块色彩凌乱的绸纱。 不远处的一栋茶楼之上,一个白衣男子目送着三人的影子消失在视线之中,微笑着合上了手中的纸扇。 “啪” 清脆的声响淹没在了嘈杂沸腾的闹市之中。 骗子张三 琅嬛坊市中|共有七家交易行,其中‘金品阁’最擅长处理‘红货’。 红货属于坊间黑话,意为沾过血的宝物,即杀人越货得来。 金品阁敢于在琅嬛坊市做这种处理红货的买卖,是因为其背后靠着一棵大树。 泰亨派。 泰亨派垄断丹霞大世界的丹药市场,财大气粗且无人敢轻易得罪。即便知道那金品阁中挂牌售卖的宝物是‘红货’也无一人敢质疑。至于抢夺?敢抢泰亨派的东西,那面对的就不止是泰亨派一家的追杀。大把丹药撒下去,有的是修士愿意为泰亨派卖命。 所以金品阁一直大摇大摆地将红货摆上柜台,明码标价,且收货价格公道。丹霞修真界不少亡命之徒都将此处当做了销赃之地。 “买不起就滚出去!敢在我们金品阁闹事!你怕是嫌命长了!” 一股劲风裹着一个年轻修士,将他扔出了金碧辉煌的大门。门槛上跨出一只绣着金线的乌头履,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修士从门里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着道袍的修士,一个个形态各异的小鼎悬在他们身侧。 炽热的火苗和烟气自小鼎中氤氲而出,蓄势待发的模样仿佛只在等一声令下,就能喷涌出火焰,将面前的一切烧成灰烬。 “哪里冒出来的腌臜东西?不知天高地厚。”中年人不屑地斜了一眼那滚地葫芦般的修士,故意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袖,“滚滚滚!你那些破烂东西,以后少拿来碍眼!” 中年人像扫垃圾一样嫌弃地朝那修士挥手,一个木盒就自他袖中被丢到了修士身上。年轻修士眼含屈辱之色,愤恨地抬头看着中年人,而中年人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下依然抬着下巴一副拿鼻孔看人的模样,傲慢又鄙夷。 叶卿云站在人群里,盯着那个脸都憋红了的修士,心里暗自揣摩着他即将出口的台词。 这种羞辱人的情节,一般一定会出现一句.... “莫欺少年穷!” 果然..... 叶卿云听到这句无比熟悉的台词,噗嗤一下乐了出来。一旁引路的董乐正满脸尴尬地擦着额角的细汗,听到叶卿云的笑声还以为她是不满的冷笑,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这金品阁的管事怎么回事?自己今天难得带了一个贵客前来,却正撞见这么一出戏码。 怕叶卿云甩袖走人的董乐连忙替中年人解释道:“仙子别误会,金品阁从来不做店大欺客之事,这被扫地出门的修士我们整个天锦城的人都认识。” “哦?怎么说?”叶卿云好奇地挑了挑眉。 董乐见叶卿云愿意听,心头稍稍松了口气,指着那倒在地上的修士道:“此人名叫张三,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天煞门’的弟子,这天煞门名字起得威风,实际上他们的门主之前不过是一个杀猪匠,侥幸吞了一只猪妖的妖丹,才歪打正着地踏上了仙途。” 董乐说着,嫌弃地皱了皱眉,“而这张三资质愚钝,修为低微,平素最喜胡吹大气,满嘴谎话连篇。他在这天锦城里经常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只不过能被他坑骗的都是些同样修为低微的修士,所以他到手的东西往往都是些没用的垃圾。” “像他这种人,没什么本事,日子自然过得艰难。难得到手了一些玩意儿,就急不可待地要转卖出手。今儿估计是又捧着个垃圾当宝贝,还敢往金品阁上撞!这不,就自食苦果了。” 董乐轻蔑地哼了一声,看起来也是很瞧不起这个张三。 金品阁的管事把人扔出去以后就带着人头也不回地回了金品阁,徒留那年轻修士张三对着他的背影叫骂。 “吕老贼你有眼无珠!不识我这顶好的宝贝!还敢将小爷扫地出门!你等小爷发达那天,一定把你这双臭鱼眼挖出来当泡儿踩!” 张三气急败坏的声音还没落地,一道火箭就自金品阁的大门里飞射了出来。吓得那张三立马闭了嘴,抱着自己那个木盒子连滚带爬地就跑进了人群里。 “卞斯。” “是,主人。” 叶卿云一个眼神,卞斯心领神会,立刻低头应是,朝那张三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叶卿云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卞斯离去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就又笑眯眯地转了回来,看着若有所思的董乐一笑,“你不是要带我去这金品阁么?走吧。” 董乐沉思的目光对上叶卿云那双清亮又极有穿透力的眼睛,心里顿时咯噔一声。立刻按下了自己浮动的心思,恭敬地伸手引路,“仙子,这边请。” 金品阁的确如董乐所说,并无店大欺客的行为出现。对于叶卿云想要出手的宝物都给了一个还算中规中矩的价格。叶卿云怀揣着大笔交易元晶,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金品阁。 她们前脚刚走,一个身着天空色道袍的青年修士就来到了金品阁中。 那个方才还一副趾高气昂之态的吕管事一见到这位青年修士,脸上就露出了诚惶诚恐的表情。他姿态极低地引着青年入座,殷勤地为青年斟了一杯灵茶递过去。 “三秀子师兄,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可是有什么师弟能帮上忙的?” 青年神情慵懒地吹了吹茶,此人正是之前在天芪山秘境中与叶卿云有过一面之缘的泰亨派天才炼丹师,三秀子。 三秀子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才道:“距离‘论仙大会’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东洲每百年一次的‘夺城之战’也即将开启。近来各门派对于丹药的订单越来越多,我这边趁手的灵材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来师弟你这儿碰碰运气。” 吕管事一点就通,知道三秀子是来讨要天材地宝的。对于像三秀子这样的炼丹天才,泰亨派一向宽容。宗门旗下的所有交易行与仓库都会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于是他眼珠一转,福至心灵,“师兄您今儿来得真巧,师弟刚刚收了一批天天材地宝,其中有一灵物,师兄一定会喜欢。” “哦?”三秀子感兴趣地抬了抬眼。 吕管事悄悄卖了个关子,从一旁被阵法禁制包裹的柜架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锦盒,眉眼带笑地将锦盒双手托起,打开在了三秀子眼前。 “师兄,您瞧。” 三秀子凝神往那锦盒里一瞄,登时一双眼就被粘在了那锦盒中的物件上。 晶莹剔透,如抱双婴。 这不正是那个让他在天芪山秘境中折戟,一直耿耿于怀的婵娟果么! 三秀子失态地打翻了茶杯,一把抢过锦盒,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宝贝。当确定是婵娟果无误后,又急切地问道:“这宝贝你是从何得来?” 吕管事也听说过三秀子之前在南闵州天芪山秘境吃了个闷亏的事情,如实道:“这是今日一个女修转卖到我们金品阁中的。” “女修.....”三秀子喃喃自语,神情沉凝。 片刻后他冷笑一声,转头对吕管事追问道:“可有办法找到此人?” 吕管事皱了皱眉,思忖道:“办法倒是有,此人是由我们金品阁的外门向导董乐引路而来。通过董乐自然能得到消息,只不过近来仙品会即将举行,坊市里人多混杂,这种外来的修士定不会让人得知自己的确切行踪。不过....” 三秀子的目光顺着吕管事的停顿落在了他的脸上,那凌厉的目光刺得吕管事脸皮发疼,他不敢怠慢,连忙继续说道:“不过我之前向那董乐打探过,据说这个女修也是冲着仙品会而来,师兄若想找她,只需等到仙品会当日即可。” “万一她中途跑了怎么办?”三秀子面沉如水。 吕管事却摇了摇头,“我观那女修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应当是受了重伤。可见她来仙品会定是要寻找疗伤的宝物,因此她必定会等到仙品会开启之时。” “好!”三秀子对观察入微的吕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复又叮嘱道:“我对此人很是在意,无论她是否会前往仙品会,你都要继续给我打探她的行踪。若是之后她再来此地,便想办法将她留下,唤我前来,明白了么?” “是,师兄。”吕管事点头应诺。 离开了金品阁的叶卿云尚不知道自己刚刚到了东渡州就被人给盯上了,不过即便她知道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的她更关心一件别的事情。 黄昏将落,天锦城一处院落内,白天刚被金品阁拒之门外的张三,现下正鼻青脸肿地趴在院子里。他的对面坐了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手握着张三那个视如珍宝的木盒,一下一下地将盒子当做板砖往张三的头上拍。 “他娘的,你这贱骨头也想拿这破烂来诓骗老子?被金品阁扫地出门的垃圾你也敢拿到大爷面前来?看爷锤死你个泼皮!” 壮汉的手臂挥舞之时带着赤红色的玄光,可见是一个修炼锻体功法的体修。体修一具身体就是他们最强的武器,刀枪不入、灵气不侵,修炼到极致之时,一具肉身可敌渡劫期的法宝。 这虎虎生风的一拳砸下来,不死也要断几根骨头。 张三吓得连连哀求,“吴爷!吴爷爷!小的哪敢骗你啊!这里面真是一个顶好的宝贝!” “这是我在万双城和暨城的战场里拼了命抢来的!” 壮汉握着木盒的拳头因为‘万双城’三个字停滞了,硕大的拳头已经悬在了张三头顶。张三浸透脊背的冷汗被拳风吹得冻彻骨髓,他一边打着牙颤,一边慌慌张张地说道: “那吕老狗不识货,是他眼瞎!吴爷您一定知道前阵子万双城的那场大战,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哎哎哎!您别急,我马上说!” 吴爷没耐心听张三跟他咬文嚼字,瓜锤大的拳头又要下落,吓得张三连忙将这木盒的来历倒豆子般地说了出来。 东洲夺城战 东渡州与其他几州不同,国家在这里只是一个划分地理区域的虚词,这里没有王朝,只有城主。一城之主相当于其他几州的一国之王。而一个宗派的大小就看这个宗派的界下一共有几座城池。 五洲之中,中胜州最为繁华,东渡州次之,北幽州战乱,南闵州贫瘠,西荒州荒凉。东渡州幅员辽阔,共有城池三百座,而这三百城就是东渡州所有宗门的根基。 修真玄门每百年一次的‘论仙大会’与东渡州三百城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毕竟是每百年一次的盛会,怎会毫无门槛?丹霞修真界所有修士都想要有资格参与‘论仙大会’,但是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全部放进九华山的洞天秘境之中呢? 因此想要参与‘论仙大会’必须获得‘资格’,而目前广为流传的‘资格’获取方式有两种。 其一是此宗门门中弟子破五百之数,并派遣其门下最具天赋的年轻弟子参与中胜州每百年一次的‘菁英论道’。论道比拼得前五十名者,所在宗门即可获得前往‘论仙大会’的资格。 其二便是东渡州每百年一次的‘夺城之战’! 东渡州三百城池,半数为修真界有名有姓的宗派掌控,比如商国的天锦城就隶属于泰亨派。泰亨派界下共有城池十五座,万剑宗三十二座,御尸宗三十六座,仅这三个宗门便已瓜分走了近百城池。 其余城池皆由各个大小宗门掌控,只要拥有一座城池,论仙大会时出示该城池的城主令牌,即可参与大会。 夺城之战极为简单,无论是以城中凡人军队亦或是宗派修士出战,只要能攻占城中核心的‘浮名金坛’,将原本城主的名字烙印抹去,转而替换为自己的名字即可。 而开启夺城之战的条件即为在百年之期的九月初九当日,向你想攻占的城池下一封‘攻城帖’,只要该城城主应下战帖,则视为夺城战开始。 然而东渡州只有三百城,但是想要参与论仙大会的宗门却数之不尽。如此一来,每座城池收‘攻城帖’岂不是收到手软?尤其是那些实力并不强的城池,怕不是群狼环伺。 所以‘攻城帖’也是有门槛的。 东渡州三百城池,只有三百张攻城帖,每张攻城帖都对应一座城池,且这三百张攻城帖可不是按需发放,而是随机掉落! 没错,随机。 这攻城帖并不由人为控制,而是和‘玉枢天书’一样,由‘百道仙门榜’随机抛出。在攻城战开启的三个月前,五洲之中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掉落攻城帖。 ‘珍萃宝光门’售卖的一种灵宝,名为‘寻帖仙鹤’就是专门用来追踪攻城帖气息的法宝。正因为攻城帖掉落的随机性,每百年夺城战开启之前,都会有一些幸运儿侥幸捡到攻城帖,并高价卖出,靠此大赚一笔。 可能有人会问,不就是一个开宗立派的权力么?值得如此抢破头么? 问这句话的人一定不是修真界之人,但凡丹霞大世界的修者听到这句问话,绝对会统一回复一句—— 值得。 因为‘玉枢天书’降下的不仅仅是开宗立派的权力,还是每一个修真之人都梦寐以求的气运! 凡能开宗立派之人,绝对是为天道眷顾的大气运者。道途险恶,丹霞大世界又在万年浩劫后灵气流失。如今修真已经不复往日,可以说是进境缓慢,仙道无望。 虽无天劫,但是如此贫瘠的资源,想要修炼到飞仙境也是难上加难。 简单来说,蛋糕就这么大,只有有名有姓的宗派才有资格在这蛋糕上咬一口。你别管这口咬大咬小,能吃上就比那些只能捡渣滓的强! 在如今的丹霞修真界,若无气运加身,又无资源堆积,你谈何修仙? 所以‘论仙大会’在丹霞所有修士的眼中,无异于是渡鲤化龙、一步登天的那道龙门! 因此这三百道‘攻城帖’基本上等同于半个‘论仙大会’的敲门砖。 通天大道,辉煌仙途仿佛已在眼前招手,那岂有不疯之理? 而叶卿云一行人到达东渡州时,三百道攻城帖已经发放了有些时日了。甚至于有传言称,此次琅嬛坊市‘仙品会’的压轴宝物,就是一道‘攻城帖’! 并且这道攻城帖对应的城市,还不属于九宗六门十二派其中任何一家的界下! 这条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琅嬛坊市如今这人山人海的模样皆拜这条消息所赐。 而这张三方才口中的‘万双城’和‘暨城’之战,也是因为这‘攻城帖’。 万双城所在的攻城帖已经被人拿下,那家来自中胜州的宗门与暨城城主联合,答应为其守城,条件便是让暨城城主派遣修士抢在夺城战开启之前消耗万双城的实力。 夺城之战开启之前,只有拥有城主令牌的城池可以互相攻击。拿到了攻城帖的宗门若提前偷袭,则会被‘百道仙门榜’察觉,并抹除掉此宗门的登榜资格。 百道仙门榜勾连天道,无人敢质疑其权威。毕竟这些宗门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获得天道垂青,得享气运。 万年浩劫后,天道虽然不再降下天罚,也与丹霞大世界的链接微弱,但每次仙门榜通过天道降下气运和抹除资格时,都向世人明晃晃地昭示了其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因此关于夺城战的规则,所有宗门都自觉遵守。 不过古往今来,都不缺钻天道空子的人。 所以夺城战之前,各种明刀暗箭,阴谋诡计,暗通款曲是数不胜数。 张三所言的万双城与暨城之战发生在一个月前,万双城遭遇偷袭,血流成河,掌控万双城的宗门‘五灵宗’更是死伤惨重。想来夺城战开启之时,这万双城的城主之位已经是那个中胜州宗门的囊中之物了。 张三涕泪横流地讲述了自己如何侥幸在万双城的战场下苟活,在吴爷的眉头不耐地跳起青筋时,终于说到了重点。 “吴爷,您这般神通广大,想必一定听说过‘五灵宗’的‘水灵真人’吧?” 吴爷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张三松了口气,眉飞色舞地道:“您既然听说过水灵真人,那您也一定知道,水灵真人当年曾经跟随我们东洲的几位大能前往过西海镇压尸潮。” “我等普通修士虽无缘参与,但也都曾听闻那几位跟随前去的高阶修士们回来之后都突破了境界不说,还都有了名震一方的法宝在身。” “所以这些人一定是在西海撞见了什么大机缘,才得了宝贝。吴爷,您想,这种大机缘赐下的宝贝怎么可能是什么垃圾破烂呢?” 吴爷皱了皱眉,虎目怒瞪,声音隆隆到胸腔都传来震响,喝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三被吼得一激灵,缩了缩脖子道:“吴爷息怒,小的是想说,小的这宝贝正是得自水灵真人。” “放你娘的屁!” 吴爷怒骂一声,抬手就抽了张三一嘴巴。蒲扇般的大手直接在张三的脸上烙下整整齐齐的五个红印,张三口吐鲜血,嘴里还崩飞了一颗牙。 吴爷对张三的惨状视而不见,嗤笑道:“就你这瘪三还能和水灵真人拉上关系?吹牛也不打草稿。” 张三两条长泪随着鼻血一起飙了出来,肿胀着腮帮口齿不清地喊道:“捡的!我是在....水灵真人的尸体旁捡到的!” “嗯?” 这话倒是有几分可信,吴爷拉长鼻音哼了一声。 张三凄惨无比地顶着一张馒头脸,吭哧吭哧地道:“五灵宗在月前一战里死伤惨重,水灵真人也被暨城‘广元宗’的万武子斩于斧下.....小的当时凑巧在战场边沿,捡到了水灵真人被劈碎的储物袋。” “那储物袋因为被劈碎,内里宝贝几乎都被空间之力搅成碎片,只有这个宝贝还好端端的在里面!” “能挺过空间之力和万武子一斧的宝物,那绝对不是凡品!吕老贼这次是打了眼,吴爷您信我,这真是一个顶好的宝贝!” 张三眯着一只肿得只剩缝隙的眼睛,无比诚恳地看着吴爷。 吴爷听了张三这洋洋洒洒的一长篇废话,视线不由得转向了那个被他当做板砖的木盒子上。 难不成这里面的东西还真像张三说的,是个牛逼哄哄的宝贝? 吴爷起了疑,当着张三的面把木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根长长的木牌,看着极像府衙案上用来判决的‘火签令’。 这木牌瞧着就是一块由普通木头雕成的牌子,上菱下方,有着最原始的木纹。令牌最上方用水墨写了一个‘斩’字,看起来有些年头,木质都有些发暗。 吴爷的大手将木牌拿起,朝空中挥了几下。 这几下他都试图将玄气灌注进这木牌之中,然而这木牌就是如同凡木一般,一丝变化也无。 “宝贝...呵...宝贝....”吴爷越挥舞脸上的怒气越重,最后猛地一牌子抽到了张三另外半张完好的脸上,“宝你娘的贝!” “这他娘的就是一个破木牌子!你个贱种还想骗老子?老子今天就抽死你!” 吴爷手握木牌,长长的木牌约有两掌长,握在手里极像一把宽阔的戒尺。他运起玄气一下一下拿木牌抽打着张三,抽得张三嗷嗷直叫。 别说,这木板虽然没什么变化,但是质量倒还不错,抽了半天也没见断裂。 张三欠了吴爷的债,本想拿这个宝贝抵还,哪里想到这宝贝竟然是个垃圾。 他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指望吴爷能慧眼识珠。 现在看来,是他倒霉,拼生拼死的却在战场上捡回来一个破烂。 张三哭嚎着被抽得满地打滚,对天发誓地表示自己一定尽快还债。吴爷看着张三这个泼皮无赖的样子,抽也抽累了,真杀了这滚刀肉也得不偿失。 于是他恶狠狠地朝张三啐了一口,把手里的木牌随手一扔,又不解气地踢了抱头蜷缩的张三两脚,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吴爷一走,张三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了起来。 毕竟是个修士,哪可能被暴打一顿就站不起来了呢?他方才越装得凄惨,吴爷才能走得更快。 张三眯着被打肿的眼,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被吴爷扔进草丛的木牌边上。但他不是要把木牌捡起来,反而是上前狠踩了几脚,又啐了一口,仿佛要把刚才被吴爷殴打的气都撒在这无辜的木牌身上。 踩了半天,直到把木牌都踩进泥里了,张三才气哼哼地瘸着腿溜了。 等这两人已经完全看不到影子了,一个满头花白的身影才自暗影中缓缓显露了身形。 正是使用了‘息云敛气术’一直躲在一旁,跟踪张三而来的卞斯。 卞斯走到草丛中,扯了片叶子有些嫌弃地把泥泞中的木牌夹了出来。他看着这个被踩得肮脏不堪,还被啐了口唾沫的木牌,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宗主说的宝贝,就是这么个遭人嫌的玩意儿? 幽冥讨债令 卞斯找了个河边将木牌好生清洗了几遍,又在上面施了好几个除尘术,这才将木牌带了回去。 叶卿云他们自然不可能下榻在董乐推荐的客栈,正如吕管事猜测的那样,她们这种来历不明的外洲修士都是选择找寻隐秘的地点居住。 而叶卿云等人如今住的小院,正是在凡人堆里最讨喜的方宁租赁而来的民宅。 这处民宅远离闹市,位于天锦城专门为凡人划分而出的几个居住区之中。环境清幽又不打眼,正适合他们暂居。 百禁还在这栋民宅内外布下了敛息阵法与防御阵法,有了这阵法在,想要在这天锦城内发现叶卿云等人的踪迹,至少也要是在归一境以上的修士才有可能。 于是当卞斯推门而入的时候,宅子里正热热闹闹地传来谈笑之声,而不怕这声音传到外面去。 “宗主,老身已将此物带回。” 卞斯恭敬地将木牌双手捧起,递到了正坐在正厅和方宁众女喝茶聊天的叶卿云手上。 叶卿云放下茶杯接过木牌,长长的木牌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温暖的木色。 “这东西,瞧着倒是眼熟。” 坐在叶卿云下首的百禁手里转着一串佛珠,凝神打量了那木牌片刻后开口道。 叶卿云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当时派遣卞斯去追那张三,正是因为她神识扫过他怀中木盒时觉得这牌子眼熟。 能让她觉得眼熟的东西必定不是凡物,而百禁这么一说,叶卿云就更加肯定这牌子来历不凡了。 “不是我佛门之物。” 百禁又观察了一会儿后,补充了一句。 叶卿云眯眼打量着牌子上的‘斩’字,接了一句:“瞧着也不像我道门的东西。” 叶卿云摸着木牌沉思了片刻,就对身旁给她斟茶的孙生道,“你来试试看,能不能引动此物。” 孙生从善如流地接过木牌,一身幽冥鬼气灌入了木牌之中。 忽然,一直在吴爷和叶卿云手里没有丝毫变化的木牌陡然暴涨,眨眼间就变作三四尺的大小。 叶卿云眼睛一亮,嘿,有门儿! 正当她想让孙生尝试御使这木牌之时,孙生苍白的脸却渗出了汗水,他牙关紧咬,露出吃力之色,艰难地开口道:“宗主,属下感觉这木牌在疯狂地排斥属下的幽冥鬼气。” 嗯? 这般变故在叶卿云的意料之外,她疑惑地看了看变长的木牌,制止了孙生继续往里面灌注鬼气的动作。 孙生这边鬼气一收,那木牌又瞬间缩回了原本大小,纹丝不动地落在孙生手里,好似刚才的一切变化都只是场幻觉一般。 孙生满脸惭愧地将木牌递回给了叶卿云,歉然道:“属下无能,让宗主失望了。” “不关你的事,是这牌子古怪。”叶卿云朝孙生摆了摆手,又打趣地笑道:“本想把这宝贝赠予你,现在看来孙大人是和它无缘咯!” 孙生羞赧地掩面轻笑,不住摇头道:“宗主折煞属下了。” 玩笑开完,叶卿云的目光又落回了木牌之上,疑惑地上看下看。 不是佛门道门之物,与鬼道有关又不完全相融,那难不成是..... 叶卿云眼中灵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她朝大厅中一挥袖,金光一散,一个黑衣少年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少年面上戴了一个恶鬼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白皙削尖的下巴和一双分外殷红的唇。他鬼面下的眼睛里像一汪黑色的深潭,仿佛无论经历多少风云都掀不起一丝波澜。 然而当这双眼睛望向你的时候,却让人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深渊。 “参见...宗主!” 少年的声音是完全不符合年纪的嘶哑,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又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伤过喉咙。他朝着叶卿云单膝下跪,膝盖磕在厅中的石砖上,发出一丝闷响。虔诚得宛如一道为叶卿云而生的影子。 叶卿云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性情大变的少年,没有阻止他朝自己行礼。 少年如今就像是一匹被拴住的恶兽,而她握着这条拴住他的绳子。既然如此,心怀敬畏也总比百无禁忌要强。 “起来吧...潘裘。” “是。” 少年低声应是,瘦削的身形站起,明明站在烛火明明之中,却像是融进了影子里。 他正是遭受灭门之祸后,被玄屠传授了魔功的潘裘。 叶卿云在心底浅浅叹了口气,而后将手里木牌递给了他,“来,潘裘,用你的魔气试试能否引动此物。” 少年无声点头,双手接过了叶卿云手中木牌。 他神情凝重,浓浓的黑气自掌中涌向了木牌。 “唰——” 一道极轻的破风之声响起,之前在孙生手中曾经变化过的木牌眨眼间又化作了方才那副如长剑般的样子。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快,且这木牌终于有了不同的变化。 只见那长长的木牌像是被浸透了水,原本温和的木色变成了沉沉的深褐色,木牌顶端水墨的‘斩’字反而变成了血红色。而这斩字下面开始延展出一排排血色的小字,血光如细长的纹路落在木牌上,显得阴邪诡谲。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恐怖的煞气自木牌上传来。 这股恐怖的气场直接将坐在旁边喝茶观望的方宁众女吓回了百美图中,而孙生也被这煞气逼退了一步。 百禁的佛珠越转越快,白净的脸上露出了沉重的神情。 叶卿云正对着握着木牌的潘裘,那股煞气正冲她而来,她的脸颊都被血光映红。如今的叶卿云深受重创,这股煞气入体可能会导致她伤上加伤。 然而就在那煞气即将冲到叶卿云时,一道浅黑色的魔气突然挡在了叶卿云面前,替她化解了无形的煞气。 这道魔气正是来自被叶卿云扔进梦海迷阵里,正在享受佛光普照的申明舒。 如今危机暂时解除,申明舒识海的血云始终是个问题,百禁提过佛门功法可以帮助化解血云,叶卿云就干脆把申明舒也丢进了梦海迷阵,让菩提树和木余一起念经超度超度他。 没想到这木牌的煞气惊起了与叶卿云心神相连的申明舒,叶卿云神识连接到他,好一阵安抚才将蠢蠢欲动想出来和潘裘打一架的申明舒按住。 “宗主,您...没事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吓到了潘裘,他知道叶卿云受了重伤,慌忙地想要收回魔气,却被叶卿云阻止了。 “别动,我无事。你用心感受一下此物,可能感知到什么?” 潘裘闻言,只好继续将意识沉浸在了手中木牌上。他闭目运气,浓黑的魔气萦绕着木牌盘旋。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向叶卿云。 “宗主,这木牌....似乎还能变。” 叶卿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按捺了下去,她抬了抬下巴怂恿潘裘道:“变来看看。” 潘裘抿唇点头,殷红的唇色像是白雪上落了一滴血。他操控着魔气浸入了木牌之中,随着魔气的起伏,这木牌果然开始发生了变化。 只见这木牌上渗人的血色缓缓褪去,一层淡淡的杏黄色慢慢覆盖了这一层血色。 然而这看着暖人的颜色却带出了比血色更为恐怖的煞气,然而这煞气却区别于血色,凝而不发,黄色的字符酝酿着让人心魂碎裂的骇人威压,似无声吞噬生命的流沙,在木牌上流动着。 “还能变么?” 叶卿云沉声问出了一句。 潘裘犹豫着点了点头,那字符又开始变化颜色,蓝、绿、紫、白...最后又变回了水墨般的黑色。 除了那‘斩’字下多了那一排排黑色小字之外,这木牌就仿佛变回了原本刚被催动的样子。这其他几色的煞气都不似红黄二色时重,虽依然煞气逼人,但是明显能有等级上的区分。 到了这里,叶卿云已经彻底想起了这东西是什么了。 万年前十大宗门中,一共有三家魔门宗派。 分别是始一宗,圣境极乐宫和九幽玄府。 其中以九幽玄府行事最为隐秘诡谲,其府主阎罗天子一身修为极其强横,却无一人得知他真实的修为境界。 其人行踪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却是当时当之无愧的魔道第一人。 叶卿云也是在一次意外情况下与这位阎罗天子有了一面之缘,那时的阎罗天子一改传闻中的高冷风范,非要拉叶卿云加入九幽玄府。甚至不惜以境界压制,逼着叶卿云改换山门,拜他为师。 当时他手里就拿了一样东西压在她的肩上。 年代久远,本来叶卿云已经将那东西忘得差不多了。 直到今日潘裘在她眼前催动了这根木牌,往日的记忆拂去尘埃,再次清晰地浮现于脑海。 凡世人含冤而死,未偿冤孽者,可上告九幽玄府。阎罗天子将拨下敕令,助所有冤魂厉鬼在天道的允许下报仇雪恨。而这道敕令,便被称为‘讨债令’。 ‘讨债令’共分为三个大等阶,黑红黄,其余色则不算在其中。 得黑令者,可困害仇人,但不可杀之;得红令者,冤有头债有主,可杀仇人;得黄令者,血海之孽,神仙难救,便可杀尽有仇之人,灭族断根,天理不责。 其余色令各有等阶,但都不如这三令杀气之重。 而当年阎罗天子拿来压她的正是这么一块看着平平无奇的木牌。 这块看起来像是随便找了块木头砍出来的牌子,就是当年阎罗天子曾经震慑整个丹霞大世界的本命法器之一 ——幽冥讨债令! 而你更胜我心魔 火树琪花,灯彩鱼龙,高空明月如昼,低头人潮交织。 申明舒站在景朝都城的最高处,揽月楼的露台上,俯视着喧闹人间。 叶卿云端着一碟花生米推门而入,十分自然地走到他身旁倚栏眺望。“我把‘幽冥讨债令’给了潘裘,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捻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咬得嘎嘣作响。她顺着申明舒的目光望向五彩斑斓的人海,彩色的光倒映进黑色的眼眸,像是镀了层琉璃。 “杀该杀之人,则是好事,屠戮无辜苍生,则成冤孽。” 申明舒冰湖似的眼里平静又安宁,仿佛人间所有的喧嚣都不能入他眼中。他语气淡淡地回答着叶卿云的问题,“难的是,如何判断眼前之人该不该杀。” 叶卿云眯着眼笑了,“霁月神君嫉恶如仇,当年太乙诛邪剑可是斩杀了不少生灵,你如何判断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 “你又怎么能确定自己没有滥杀无辜呢?” 这句意味深长的问话似乎难倒了申明舒,他沉思良久才回道:“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哈,问心无愧。” 叶卿云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略带讽刺的微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过自己的锁骨,似乎想起了那曾经险些将她劈成两半的一剑。 “在东海幻境的时候,我见到你被寂无真人抽了情根。” “既然你已经没了情根,那后来为什么又要答应与我成亲?又为什么出尔反尔地退婚?” 叶卿云捏着盘子里的花生吃,视线不经意扫过身旁的申明舒,像是闲聊般问道。 耳旁明明隔着下面人山人海的喧闹之声,她也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身边人轻浅的呼吸声。 有节奏的呼吸被这句问话打断了,猝然停滞了下来,像是那人紧张到屏住了气。 过了很久,久到叶卿云都想伸手去他鼻间探探他是不是憋背过气了,才听到那人声音沙哑地开口: “我....不想退婚的....” 和率城那一日基本雷同的回答,不过这一次没了不时炸响的烟花打扰,叶卿云是要刨根问底的。 “你不想退婚,可是你确实这么做了。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带着审判意味的话让申明舒紧张到握紧了指节,他喉咙干涩地滚动,脑子里翻江倒海,像是要把仅剩不多的记忆都从里面刨出来。 他的心脏砰砰狂跳,他知道这句回答很重要,重要到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这种紧张酝酿成焦灼,烧得他喉咙发干,想开口,又像是被一团棉花给堵住。 脑海里的画面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拼凑不出完整的一块。只有胸口凌乱又狂躁的心跳迫使着他要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被割裂的情绪使他开口时,嗓子像被细刃割开,每吐出一个字都含着一股自心口涌上来的血腥味。 “想成亲...因为喜欢你...” “退婚...不想退婚....” “但是...我想保护你....必须要做.....” 支离破碎的语言像是疯人的呓语,毫无逻辑的字眼却透着要把人烫伤的炽热诚恳。 叶卿云转过头,正巧与申明舒对视。 她看到他眼里隐忍着的痛苦,与砸碎冰冷外壳后几乎要将她烧化的渴望与执着。 疯的,和她不相上下。 那句‘你是不是有病’卡在嗓子里,像根鱼刺,吐不出咽不下。 叶卿云恨恨地咬碎了嘴里的花生,像是咬碎了某个人的骨头。 不用问了,确实有病。 还病得不轻。 “保护我?亏你想得出来。”叶卿云嗤笑地冷哼,“我好得很,不需要你保护。” “怎么?你当初在外面惹了情债,不和我退婚那个狐狸精就要打上门来和我决一死战了?” 叶卿云气得捏着盘子里的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往申明舒身上砸,一副‘我听你鬼扯’的表情。 申明舒一声不吭地被砸,小而硬的花生带着怒气砸在脸上,又被弹飞,留下一点晦涩的刺痛。 他绞尽脑汁地在碎片般的回忆里找寻自己退婚的具体理由,但是那段记忆就像是被掐头去尾地不知藏到了哪里,他急得鼻尖都渗出了汗水,细小的汗珠正巧盖在了鼻梁上的小痣上,那一点水色,像是要哭了一样。 “行了,实在编不出来就别为难自己了。” 碟子里的花生都被浪费了个干净,叶卿云无可奈何的语气不知道是在劝他还是在劝自己。她手一挥,那个装着花生米的青瓷碟子就倏地消失,连带着那一粒粒崩飞到四处的花生米也跟着一起人间蒸发。 她拍了拍手里的渣子,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刚才说喜欢我?你情根都给你师父拔了,你是怎么喜欢我的?” “.......” 又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叶卿云有些乏了,她不大想继续这个无聊的梦,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他压抑至极的声音。 “是心魔。” 心魔? 叶卿云挑眉回头,想听听看他这荒谬的回答能有什么下文。 申明舒抬眼直视着叶卿云,疏朗的眉眼间凝聚了一团愁云。他看着叶卿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却仍旧被他不小心打碎的珍宝。 “三斩化仙剑,斩心魔,斩前尘,斩挚爱。” 他每说一个‘斩’字,都朝叶卿云靠近一步,三斩说完,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到了最近。 申明舒比叶卿云高了一头,叶卿云不得不抬起头看他。视线顺着挺直的肩膀路过修长的颈项,棱角分明的下颚一路攀援到鼻梁上那颗小痣,便落在那里不动了。 呼吸间是他身上熟悉的清荷香,恍惚间叶卿云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陌生的亲密片段,让她总觉得这个距离对于他们来说很习以为常。 但事实上却是从小到大,他们俩为了修炼都是走的柏拉图路线,别说更进一步了,就连一个吻都是打架的时候擦边而过的。 可现在,她却有种只要她伸手,申明舒就会配合地低下头随便她亲的感觉。 哪里来的熟悉感呢? 叶卿云咬了咬下唇,不解地看着申明舒。 申明舒靠近她后,沉重的呼吸滚烫地落在她的脸上,他杀人不眨眼的手在想抚摸她的时候却是颤抖的。 冰冷的指尖颤巍巍地落在她的脸上,像一个潮湿的吻。 他的声音艰涩又低哑,像是千年的溶洞里吹起一阵远隔岁月的风。 “对于无情剑修来说,这世间万物,应当无一不可割舍。” “爱恨情仇,都可一剑斩之。” “儿女情长不过都是道途之上的心魔,自然也该斩断。” 【前尘往事皆如过眼云烟,儿女情长只是道途之上的心魔,应当斩断。】 锁骨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申明舒近在咫尺的声音恍惚中与那日十里燕山上一剑斩她之人的声音重叠。当日他也是说着同样的话,然后毫不留情地对她痛下杀手。 随着记忆而来的恨意爬上心头,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想要看透他的灵魂。 “可我.....” 申明舒的话音有了不同的转折,语气沉重的停顿里似乎藏了惊涛骇浪、万语千言。许久才化作重若千钧的三个字在耳边落下—— “斩不得。” 他说话的声音缓而轻,轻又哑,“过往种种,皆为心魔。心魔难斩,我也斩得。” “而你....” “更胜我心魔。” 他覆在叶卿云脸上的手顺势下滑,按住她的后颈将她一把压进了怀里。 叶卿云抗拒地伸手隔在这个拥抱中,掌心却正好落在了他的胸口。狂乱热烈的心跳顺着手掌一路传到她的心口,凶猛的节奏连带着她的心也开始乱跳。 叶卿云很想一把推开他,让他好好说话。可这颗快跳出胸腔的心就像一只朝她拼命摇尾巴的小狗,那只抬起想要赶走他的手,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对不起....” 耳畔传来闷闷的三个字,很轻,但却如千斤巨石压垮了叶卿云心头那最后一根稻草。 “对不起,我错了。我该死....杀了我也可以,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恨我?” 你是该死! 你个王八蛋!你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狗东西!弄死你!! 叶卿云那散如云雾的恨在这如履薄冰的一句问话里猝然凝结,她一口咬住了申明舒的颈侧,刹那间,鲜血横流。 然而被咬的人像是感觉不到一样,如同安抚一般轻轻拍打着叶卿云的脊背。 他混乱的脑子组织不起来自己行为的前因后果,他碎片似的记忆杂糅成了一团,捋不出一个清晰的线头。 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在说话,他顺着自己最强烈的欲望,把他的愧疚,他的渴求,他的期盼努力地说了出来。 没有情根又如何?斩了心魔又如何? 她就是他无情剑心上唯一的裂缝,不敢碰,不敢去触摸。用尽多少冷漠去伪装,都会在下一次心跳后轰然碎裂。 犹如滔天洪水,犹如地裂山崩。 他的伪装早在太乙诛邪剑无数次疯狂的震颤里暴露无遗。 他赢过她无数次,却也败给她无数次。 他的无情剑道其实早就毁在了她手里。 只是他没机会告诉她。 他这颗为她跳动的心脏,在万年的时光里,悄然湮灭在了三斩化仙剑纯白如雪的剑光中。 仙品会 纷乱的剑气在院中纵横,如狂烈的风暴要撕碎眼前所有的一切。 一身黑衣,脸覆鬼面的少年手执一块如长剑般的木牌,在可怕的剑气风暴里艰难抵抗着。 “叔父,宗主这是怎么了?今日下手有点....嗯...”卞斯犹犹豫豫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孙生耳畔。 孙生还没来得及回,就被一旁翘着小腿嗑瓜子的玄屠截了胡。 “有点狠是吧?”玄屠很不讲究地往地上吐了口瓜子皮,才漫不经心地道:“还能怎么了?肯定是和她那个小情人儿吵架了呗。” 卞斯对玄屠万年前的事迹了解不多,虽然对老魔头有些警惕,但因为木余的原因还是将他划分进了‘自己人’的范畴里。听玄屠这么一说,便有些好奇地追问道:“玄屠前辈可是知道具体原因?” 玄屠对卞斯的尊敬很是受用,扬起黝黑的小脸傲然道:“哈,叶卿云这个小丫头平日里被人追杀都没有这么大的脾气,只有和她那个小情人沾边的事情才能看到她这幅样子。至于她那个小情人?出云的儿子,闭着眼睛想也知道随了他娘,是个小疯子。” “这两人凑一起,还能不鸡飞狗跳?” 玄屠撇了撇嘴后,突然一脸神秘兮兮地朝卞斯招手,卞斯疑惑地凑过去,就听玄屠小声道:“而且啊,本座怀疑,她这小情人没准就是干了什么疯事儿,被这小丫头亲手给宰了,炼成了魔尸。” “啊?”卞斯听完后,瞳孔地震,一副三观经受了巨大摧残的模样。 孙生睨了他们一眼,对于卞斯这一根筋的思维很苦恼,轻斥了玄屠一句:“胡说八道!” “文素,莫要听这老魔头胡言乱语。宗主岂是滥杀无辜之人?” 玄屠见孙生质疑他,顿时火冒三丈,冷笑道:“你们一个二个书呆子,知道什么?你!”玄屠炭黑的小手指着孙生的鼻子,“你死的时候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吧?” “还有你!”玄屠手指一转,差点戳到卞斯的鼻孔,“本座一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还是个童子鸡。你们能懂什么爱恨情仇,儿女情长?” 玄屠说完无比高傲地双手抱胸,“以本座的这双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他们俩人之间的猫腻!依本座猜测,应当是申明舒那小子玩弄了叶丫头的感情,始乱终弃,脚踩两条船,最后被叶丫头一剑一个,了断了这对奸夫....唔唔唔....” 玄屠话还没说完就被卞斯一把捂住了嘴,玄屠瞪着眼睛不满地挣扎。还没乱动几下,余光就见叶卿云收了剑气朝他们走了过来,顿时哑火,安静地握着自己手里那把瓜子装无辜。 “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叶卿云垂眼看着装鹌鹑的玄屠,神情冷得像淬了冰。 玄屠哪敢说话,毕竟现在小命还握在人家手里,他二话不说直接缩回了意识深处,将一脸懵懂的木余换了出来。 “阿弥陀佛,宗主何事动怒?”小和尚神情平和又天真地看着叶卿云。 叶卿云眉眼间的杀气一下子就凝滞了,她没想到玄屠这厮脚底抹油跑得这么快,对着木余这孩子又哪里发得了火,只能扯出一个无比僵硬的笑容,说了句“没事”。 “宗主,我们还继续吗?” 身后传来潘裘气喘吁吁的问话。 叶卿云冲他摆了摆手,“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与‘幽冥讨债令’的磨合也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找机会实战,你先回梦海迷阵继续修炼吧。” 潘裘像一道虔诚的影子,毫无疑义地朝叶卿云俯了俯身,就化作一道乌光被叶卿云收进了梦海迷阵中。 距离仙品会开始还有几日,这段日子叶卿云便帮着潘裘磨合炼化幽冥讨债令。 阎罗天子的这件至宝刚好契合身负血海深仇的潘裘,祭炼起来也不费力。 只是潘裘修炼的是玄屠的‘苍屠九变’,此功法是以杀证道,越杀越强。现下拘在梦海迷阵里,再怎么修炼也没有把他放出去杀人要快。 但是目前他们才刚到东渡州,不宜招摇,且叶卿云也想控制潘裘不要滥杀无辜。 所以怎么给他找寻目标就成了一大问题。 难不成要她从今以后开始到处惹事,等人来追杀? 叶卿云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不过玄屠那老东西满嘴跑火车,但是还真让他蒙对了一件事。 她确实是在和申明舒生气。 但是她又没处撒气,因为申明舒傻了,那日让她气炸了的事情只是一场梦而已。 这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得很。 她也是嘴贱,非要在梦里问他为什么退婚。结果得到了个什么鬼答案? 别是真让玄屠又蒙对了吧?他申明舒不声不响地在外面脚踩两条船? 叶卿云越想越纠结,越想越气,又拿个死人没有办法,气得脸都青了。 一旁的卞斯和孙生面面相觑,满眼担忧。 不过好在这时一只传讯纸鹤晃晃悠悠地飞到了门口,打断了叶卿云的思绪。 叶卿云将纸鹤放进阵法,一道殷勤的声音就顺着纸鹤拍动的翅膀传进了叶卿云的耳朵。 “仙子,仙品会将于明日开始,小人会在‘丁春楼’等候仙子,引导仙子前往仙品会,提前祝仙子能竞得自己心仪的宝物。” 正是之前陪她们逛坊市的向导董乐。 “宗主,明日您准备带谁与您一同前去?” 孙生上前一步,恭敬地问询。 叶卿云唇角一压,虽然心情不佳但是她也不得不说,“你们目前还是暂时在梦海迷阵中提升修为更好,仙品会鱼龙混杂,高阶修士太多,如果遇上意外,怕你们应对不暇。明日....我与申明舒同去。” 她现在伤势未愈,身边一定要带一个人保险,纵观身边这些人,还是只有申明舒最靠谱。 虽然她真的不想承认,但是有申明舒在身边是比较安全。 孙生也赞同叶卿云的想法,现在叶卿云手下的人里,修为最高的淇晁和俞夫人等众妖因为‘西行除妖图’无法开启的原因而无法长时间离开图录。 百禁只是一缕神念,潘裘刚开始修魔,卞斯方宁等人也是才踏入修行之路不久。 林然虽然修为不错,但是目前都指望他赶紧跨入通玄境好开启‘西行除妖图’,谁都不想在这时候打扰他。至于孙生自己,他已经在突破通玄境的边缘,叶卿云也不打算让孙生在这时候出来冒险。 如此一圈看下来,还得是申明舒。 这般定计后,孙生就进了梦海迷阵将申明舒换了出来。 只是某人刚一出来,兴冲冲地就朝叶卿云扑了过去,迎接他的却不是张开的手臂,而是逐云剑横开的剑柄。 “???” 申明舒疑惑又委屈地歪了歪头,却只得到叶卿云一个白眼和一声余怒未消的“离我远点”。 这股气一直到第二天去往仙品会的路上都没消。 董乐战战兢兢地走在两个低气压的人身边,申明舒那一身沉凝的魔气因为没有得到叶卿云的安抚而肆意外放,压得一旁的董乐直喘粗气。 只有在叶卿云一个眼刀子飞过去的时候,这股魔气才会有所收敛,董乐才敢小心翼翼地缓口气。 心惊胆战地将人引进了‘仙品会’的会场时,董乐心里还在庆幸自己因为不清楚这几人的落脚之地,而没向‘金品阁’的人透露太多信息。 要不然到时候万一事情败露了,他怕是会死的很难看。 “几位仙师,请戴上这个。” 仙品会位于琅嬛坊市第一交易行‘丁春楼’的地下,进入会场之前,两个身披斗篷的修士就端着一个木盘走向了叶卿云等人。 盘子上放了三个面具,叶卿云神识一扫,是通玄境的敛息法器,不由暗叹了一句仙品会的大手笔。 叶卿云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面具,给自己和申明舒戴上,才在董乐的引导下踏入了会场。 一进入会场,这人头攒动的场面就让叶卿云叹为观止。七彩琉璃群仙藻井,金碧辉煌又处处禁制的大殿,为了隐藏众多修士气息而自地面飘起云雾的阵法,乍一看去还真有点群仙盛会的意思了。 叶卿云三人一进入会场,就完美地融进了人群之中。像她这样带着向导的修士很多,几乎遍布整个宽敞无比的大殿。 其实叶卿云不知道,想要进入‘仙品会’必须拥有请帖,而没有请帖的人则必须是由向导带进来的。 这些向导会提前考察自己客人的实力,只有确定他们有足够参与仙品会的实力后才会将人带来。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向导都有带人的资格,只有那些背后靠着大交易行的向导才有资格领人前来。 而叶卿云此前在‘金品阁’售卖了大量宝物,其中又有一颗极为罕见的‘婵娟果’,她的实力在董乐这里已经不需要质疑。 甚至于即使没有董乐,叶卿云这个人也是能够进入‘仙品会’的。 因为有‘别的人’乐意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这个人就是一直惦记着叶卿云的泰亨派修士,三秀子。 各怀鬼胎 仙品会所在的大殿极为广阔,还有被单独隔出来的雅间。能上座雅间的都是雄踞一方的大宗门的修士,作为琅嬛坊市的地主,泰亨派自然有一席之地。 此刻泰亨派的雅间里,一个身披斗篷的修士正在低声朝坐在雅间中的三秀子汇报。 三秀子了然地点点头,眉间露出满意的神色,抬手挥了挥,那修士就恭敬地退出了雅间。 “怎么,那个让你吃了闷亏的女修也来了?”三秀子身旁坐了一个身材矮小,面皮紫红的中年道士。他坐在高高的红木椅上,脚都点不着地。头顶毛发稀疏还用一根牙签似的白玉,盘了个像模像样的发髻。 打远了一瞧,就像是在椅子上放了个大葫芦。 他漫不经心地喝着桌子上的灵草茶,随口问道。 三秀子对这道人倒是恭敬,只因这人看着其貌不扬,但却是泰亨派为数不多的几位丹道宗师之一。泰亨派药鼎峰的长老,明鸿子。 “没错师叔,此女当时在天芪山秘境中以诡计坑骗了众多修士,后又叛出其所在的玲珑傀儡宗,放出宗内镇压魔尸,导致傀儡宗被魔尸血洗灭门。其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啊!” 三秀子痛心疾首地慷慨陈词,一副为傀儡宗无比惋惜的正义之姿。 明鸿子对于一个傀儡宗的存亡毫无兴趣,倒是对三秀子口中的魔尸起了好奇心。 “师侄,那魔尸是怎么回事?怎会有如此大的能力,能灭掉傀儡宗一门呢?” 三秀子故意说出魔尸之事,就是为了引起明鸿子的好奇心。他假做沉吟,低声道:“师叔有所不知,这魔尸可是大有来历。据传言,这魔尸是当年天恒宗赤霄子前辈从那‘西海尸魔之眼’里挖出来的,其凶性太强,赤霄子前辈以‘窥天数’测算,才算出五洲中唯有南闵州的邸屈峰下可将其镇压。” “玲珑傀儡宗的邸屈峰下有一‘九曲阴尸洞’,此洞并非傀儡宗建成,而是上古时代后,天恒宗的第一代祖师为了封印五洲妖魔而建。洞内有天恒老祖布下的极强禁制,才困得住这魔尸。” 明鸿子眼睛越听越亮,他最近苦研一种丹药,正需要一个没有意识的魔尸来替他试药。这个来自‘西海尸魔之眼’的魔尸简直是为他的丹药量身定做,再合适不过! 至于他身边那个女修?哈,区区小辈,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明鸿子激动得那紫红的面皮都热血上涌,红到发黑,完全没注意到三秀子言语间泄露出来的一个重要信息。 九曲阴尸洞有天恒老祖布下的禁制,一个普通的女修又如何能够将那魔尸放出来呢? 三秀子最了解自己这个师叔的脾性,固执刁钻,狂妄自大。听人说话永远只听自己想听的那一部分。三秀子就是拿捏了他这一个特点,故意挑起了明鸿子对叶卿云的兴趣。 没错,故意。 三秀子早在离开天芪山秘境后就一直在打探当时那个夺走他婵娟果的‘姚卉’的消息。后听万剑宗的弟子说秘境中有一极厉害的女剑修也自称‘姚卉’。 他可和旁的人不同,他是同真正的姚卉正面交过手的人。姚卉究竟有几斤几两,又擅长什么法器,他怎么会不清楚? 稍加思索就明白了,那姚卉估计是被人算计,当了倒霉的挡箭牌和替罪羊。 之后他多方打听,又听闻了玲珑傀儡宗被灭门,宗内魔尸被叛徒带走的消息。 前后一联想,便知道叶卿云此人绝非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泰亨派做整个修真界的生意,人脉极广。三秀子又在秘境中和一心想和他攀上关系的御尸宗章彭有联系,据章彭所言,傀儡宗那个魔尸最差也有通玄境大圆满的修为。 一个神秘不知底细的女修,配上一个通玄境大圆满的魔尸。 这个组合,即便是如今已经到了脱窍境大圆满的三秀子也不敢轻易捋其虎须。 但是就这么放过叶卿云也不是三秀子的性格。思来想去,只要祸水东引,找个更强的修士去找叶卿云麻烦,就可以坐享其成。 纵然那修士最后败在叶卿云手里,只要他手脚干净,两边人就都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三秀子悠然地喝了口茶水,看着眼放精光的明鸿子,内心冷笑。 他这个除了炼丹一无是处的师叔,就是他借刀杀人的第一把刀。 这厢泰亨派的隔间里一对师叔师侄各怀鬼胎,而不远处的另一个包厢里,气氛就有些焦灼了。 身负长剑的中年剑修面沉如水地捋着长髯,语气凝重地问道:“消息确实吗?” 他面前站了一个也背着长剑的女修,女修低着头,发间的红玉簪子分外醒目,她压低声音道:“师父,已经确认了,这次仙品会压轴的‘攻城帖’对应的城池正是‘闾火城’。” 女修此言一出,整个雅间都安静了。 这个雅间里一共有五男二女,其中领头之人一个是问询女修的长髯剑修,另一个则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白衣女人。 这一行人正是来自盘踞东洲的九宗之一的万剑宗的修士。 而方才说话的女修还与叶卿云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天芪山秘境中不愿意向叶卿云缴纳‘过路费’的万剑宗卢师姐,卢定钰。 要说万剑宗的人出现在琅嬛坊市倒也正常,毕竟仙品会这等盛会,不要说东洲的门派,即使是外洲的门派也想来插一脚。更别提这次仙品会已经放出消息,会拍卖一张有市无价的‘攻城帖’。 万剑宗的人来仙品会正常,但若是领队之人一个是万剑宗早就宣扬闭了死关,非灭门之祸不出的第一宗师古超,一个是万剑宗的太上长老碧灵子,那可就太不正常了。 这架势,知道的是以为他们来参加拍卖,不知道的估计以为他们是抄家伙准备来琅嬛坊市灭门的呢! 而导致这两位万剑宗的核心人物倾巢而出的原因,正是那张压轴的‘攻城帖’! 碧灵子白衣飘飘,浑身透着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仙气,但是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杀气十足,“古师兄,我们这次来得仓促,若是无法竞得这张‘攻城帖’,恐怕只能动手了!” 她放在桌上的长剑在剑鞘中嗡嗡震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出鞘,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一般。 长髯修士古超捻着胡须沉思,他透过隔间中的碧色轻纱看向外界影影绰绰的人影,半晌后才叹息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碧灵子急了,“师兄!我们等得,剑池可等不得了!” “我知晓。”古超性子看起来比碧灵子沉稳不少,他不置可否地道:“仙品会背靠丁春楼,而丁春楼背后可是天齐王朝!这仙品会鱼龙混杂,攻城帖最后会落入谁人之手也不好说,我等只能先静观其变。” 碧灵子满心的火气被‘天齐王朝’四个字压没了声息。 虽然明面上天齐王朝是九宗中排名第三,比之万剑宗还低了一名。但是万剑宗的人都知道这排名被咬得有多紧,要不是天齐王朝上个百年被北幽州的战事绊住了手脚,他们万剑宗的第二名还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而这一次若不能抢到这张‘攻城帖’,他们万剑宗恐怕就要彻底掉到九宗排名之外了! 而令万剑宗如此焦虑,甚至派出了宗门中两位核心人物来此抢夺攻城帖的原因则是—— 万剑宗的‘蕴魂剑池’即将枯竭。 万剑宗的本命功法‘灵心剑典’依托于‘蕴魂剑池’而生,宗门所有弟子在突破到入法境后都要到‘蕴魂剑池’经受考验。 能被剑池选中赐下灵剑者,则根据灵剑等阶不同被分进内门的不同剑院中,而未能被赐剑之人则会被逐出内门。或成为外门管事、杂役,或彻底脱离万剑宗另寻道途。 可以说如果没有‘蕴魂剑池’就没有万剑宗。这个能产出无数灵剑的‘蕴魂剑池’就是万剑宗的根基所在。 而‘蕴魂剑池’的养料一为各等阶的灵剑,二为灵脉与气运。 然而丹霞大世界的天地灵气日益枯竭,就在三千多年前‘蕴魂剑池’的灵脉彻底干涸。作为万年前上古时代结束后第一批崛起的古老宗门,万剑宗怎么能坐视宗门衰亡? 因此每百年一次的‘论仙大会’就成了万剑宗唯一的机会。 只要能够在百道仙门榜上稳住排名,便可持一东洲城主令牌前往仙门榜所在的洞天福地之中,获得一缕来自仙门榜的气运。这一道气运便足以支撑‘蕴魂剑池’维持百年。 万剑宗界下共有城池三十二座,最后一块城主令牌也已经于上次论仙大会使用过了。所以今年两手空空的万剑宗可谓是火烧眉毛。 东洲三百城,僧多粥少。本来几千年前并不是只有这三百城,但是不少城池都在每百年一次的夺城战中被彻底摧毁。仙门榜是先天灵宝,能勾连天道,当一座城池毁灭后,它便会自动抹去那座城池的名字。 几千年来,东洲竭泽而渔,人人争抢着剩余的城池,却无一人想着再造几座新城。 毕竟天地灵气只有这么多,又有谁愿意割舍手中本就不多的资源去哺育一座很有可能未来并不属于自己的城池呢? 因此才造就了如今三百城混战却又隐隐维护城池存在的情形。 只剩下这三百城,再覆灭几座,以后都得玩儿完。 所以万剑宗即使再急,也不敢直接下手抢夺城池。怕和一些宗门拼得你死我活,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于会便宜一些虎视眈眈的‘黄雀’。 于是在等待新的百年之期到来之前,万剑宗仔细考察、耐心勾引,终于说动了一座城池愿意在夺城战之前转让城池。 仙门榜是允许城池在夺城战之前转让的,只需交接城主令牌即可。不过愿意转让城主令的却是凤毛麟角。万剑宗也是出了一波大血,才换来这么一个机会。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拿下这座城池,还未来得及高兴时,一个紧随而来的噩耗就给了万剑宗当头一棒。 他们得到的这座新城的‘攻城帖’将在仙品会举行拍卖。 寻仙罗盘 好嘛,这不是正戳了万剑宗的肺管子。 仙品会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只有被掂量过实力的人才能进入的地方。 敢来竞拍‘攻城帖’的必然不会是普通修士。不是名列仙榜的大宗门便是曾经被淘汰下来、如今东山再起,想要再夺排名的大宗门。 而好死不死,这块被群狼环伺的大肥肉,正是他们万剑宗已经叼到嘴里的那块! 三百攻城帖在五洲四海内随机掉落,总有那么几座幸运的城池能躲过攻城。万剑宗求爷爷告奶奶地祈祷自己新到手的城池是那个没被发现攻城帖的幸运儿,然而事实却给了他们最沉重的打击。 他们不仅不是,还被挂出去拍卖了。 百道仙门榜对于降下气运的规则有三,一是本就位于仙门榜上的宗门在排名提升时会降下一缕气运;二是本就位于榜上但排名未变,却持有多块东洲城主令的宗门,则会以令牌数量为单位降下气运;三是于论仙大会新登入仙门榜的新宗门,会降下一缕气运。 虽然很多再次进入仙门榜洞天内的门派不会再被赐下气运,但是稳住榜位或者提升排名也是很重要的。且仙门榜所在的洞天之中也是资源丰沛,若是运气好能找到一个灵脉,那就是原地飞升。 人人渴望气运,也觊觎东洲城主令。 但却少有一家宗门会像万剑宗那样,极迫切地渴求那缕仙门榜赐下的气运。毕竟对于万剑宗来说,那缕气运已经关乎生死存亡。 往往一个大宗门,手下的令牌或者得到的气运已经足够,便不需要再以夺城战的方式争抢,只需稳住排名,前往洞天福地即可。一缕气运其实足以支撑一个中型宗门绵延千年,但像万剑宗的‘蕴魂剑池’这般耗费气运的宗派根基实在是万中无一。 所以万剑宗也不敢将此事暴露出去,只敢暗中筹谋。 仙门榜赐下气运的三个条件,其一改换排名这一条路基本上已经被堵死了,万剑宗已经名列第二位,顶头是九宗之首的‘天恒宗’。天恒宗雄霸中州几近万年,独占仙门榜榜首也几近万年。 想要挤下底蕴雄厚的天恒宗,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而第三条,成为名列百强的新宗门,那就更难了。丹霞大世界可不是一个小岛,而是五洲四海,五洲四海泱泱不知多少宗门,百强的名次都是挤破了头才抢到手。让万剑宗再从宗门里割裂出一部分,再扶植一个能登上仙门榜的大宗门,可难保那些被分裂出去的人不会有二心。 毕竟能分裂出去,便一定知道这气运求来是做什么的。这相当于把自己的把柄拱手送了出去,万剑宗的高层才不会这么傻。 修真界明争暗斗,从未见哪个宗门分裂后还能有好下场。只有拧成一股绳,才能保住万剑宗如今一宗之下万宗之上的地位。 所以这条路就也被堵死了。 眼下便只剩下夺城这一条路可走,虽然也是竭泽而渔,但是对于万剑宗焦头烂额的高层来说,只要熬过眼下这百年,没准儿下一个百年就能迎来转机呢? 尽管这无疑是一种侥幸心理,却不可否认它能解决燃眉之急。 因此保住到手的新城,就成了万剑宗目前顶级要紧的事情。 若是这张‘攻城帖’落到小宗门手里倒还好办,威逼利诱总有方法。但是若是落到九宗六门十二派里任何一家手上,对于万剑宗来说都是灭顶的打击。 这几家宗门谁也不服谁,实力也在伯仲之间,互相间利益纠缠,除了蒙面抢夺,别无他法。 万剑宗众人在得到确切消息后,就已经抱了破釜沉舟的心态。 如果真的倒霉碰上了这几家任何一家,哪怕冒着得罪那个宗门的风险,也要杀人灭口,夺回‘攻城帖’! 仙品会表面热热闹闹,风平浪静,实际上已经暗流汹涌,各怀心思。 叶卿云背后没有大宗门撑腰,自然无法进入被隔出的雅间。不过进不进去也不重要,毕竟叶卿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那个被各方势力抢得头破血流的‘攻城帖’。 ‘论仙大会’她要去,但是她的本意是想参与中州的‘菁英论道’。门下弟子破五百的规矩,只要她将除妖图和地狱图中的深海妖族和鬼魂放出,闭上眼都能凑够五百。 ‘菁英论道’也没要求说门人弟子不能是妖族、鬼魂和妖尸。她正好钻这个空子,顺路让手下这帮人尝试一下实战。 她来仙品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一品真气’或者类似一品真气的天材地宝而来。 如今百相图不能动用,她必须尽快疗伤,不然总觉得头悬刀刃,不能心安。 “铛——” 一声浩荡钟鸣在人声鼎沸的大殿中响起,钟鸣惊起了所有人的目光,喧闹的大殿瞬间寂静无声。 大殿的尽头,一处透明泛青的玉台缓缓升起,一个身着烟色罗广袖袍的青年修士站在玉台上朝大殿众人拱手行礼,他的背后还站了两个手端玉盘的侍女。 修士微笑着朝殿内众人开口道:“欢迎诸位仙友光临我丁春楼的‘仙品会’,鄙人姓张,是丁春楼的管事,也是今日仙品会的主持者。相信各位仙友已经等候多时,所以话不多说,先为诸位呈上我们第一件拍品!” 他的声音不大,却能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看起来是那玉台上带了扩音阵法。 他拍了拍手,身后一位侍女就端着空盘走了过来。他的手在那空盘上一挥,一把小巧玲珑的飞剑就出现在了玉盘之上。 再一挥手,玉台上就出现了一圈显影圆光,将这把飞剑的样貌完整地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这显影法术很是细致,有点类似叶卿云在地球看到过的360度旋转3D投影。能将剑身上细密的纹刻都纤毫毕现地展露出来。 “归一境飞剑,来自一千年前陨落的浩侠宗宗主,霖光真人李浩渺。灵气氤氲,剑魂仍在。起拍价,三百万交易元晶或归一境以上灵宝。” 张姓修士笑眯眯地抬手招出一个金色的铃铛,放在手里轻轻一摇,示意竞拍开始。 “三百二十万交易元晶!” “三百五十万!” “归一境上品灵丹,化气丹一瓶!” “归一境灵宝,鱼遁飞梭!” “.......” 一把归一境的飞剑便引得满场竞拍,叶卿云看得暗暗咋舌。 而万剑宗的包厢里,卢定钰盯着那把归一境的飞剑,眼中渴望的光芒简直快要溢出,但又被她深深压下。 对于万剑宗的人来说,一把好剑胜过百年苦修。若她能以‘灵心剑典’炼化这把飞剑,与飞剑人剑合一,那她恐怕十年内便能突破到元神境,甚至是通玄境! 而眼巴巴看着竞拍的卢定钰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把她梦寐以求的灵剑就是由她的师父古超送去拍卖的。 这位名为李浩渺的修士,就是当年在论仙大会上被古超斩于剑下。 这次万剑宗收到消息来得突然,手里元晶与宝贝都没带够,为了参与竞拍,古超才从储物袋里忍痛拿出了这把本来是为自己的徒弟卢定钰准备的飞剑。 很快,第一件拍品就有了结果。 “恭喜这位仙友,以八百六十万交易元晶拍得这把宝剑!” 张管事笑容满面,一道玉牌自他手中飞入竞拍成功的修士手里。“仙友稍后手持这枚玉令,即可前往殿后领取您的宝剑。” “好,接下来的这件宝物是来自一只万年魔蛛王的蛛丝,起拍价......” 张管事一刻不停,倒是很有雷厉风行的态度。 一件又一件拍品在他手中流水般划过,一块又一块玉令也飞入了自己主人的怀中。 无人敢在拍卖途中闹事,不仅是因为丁春楼背靠天齐王朝,也因为这张管事。 叶卿云眯着眼瞧着这位舌灿莲花的张管事,感受着来自他身上的飞仙境威压,再次感慨仙品会的大手笔。 一个飞仙境强者,竟然只是一个主持拍卖的管事。看来这天齐王朝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拍卖会在张管事有条不紊地组织下已经过半,一丝焦虑却慢慢爬上了叶卿云的眉梢。 叶卿云在董乐的讲解下已经知道,这仙品会今日只有三十六件宝物等待竞拍,其中压轴之物她已经知晓,就是那张‘攻城帖’。 可是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几件拍品,叶卿云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与疗伤有关的天材地宝,更遑论她殷殷期待的‘一品真气’。 连个毛都没见到! 这让叶卿云不禁有些烦躁和气馁。 怎么回事儿?万年后的这群修士都不会受伤的吗?? 就在叶卿云神情郁郁之时,张管事一道清亮的声音顿时让叶卿云振奋了起来。 “珍萃宝光门出品,归一境灵宝,寻仙罗盘。此宝可探测方圆千里内所有归一境以内及以下的天材地宝。起拍价,五百万交易元晶或归一境中期以上灵宝。” 金铃一响,叶卿云就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 “五百五十万交易元晶!” “五百七十万!” “六百万!” “归一境中品灵宝,万元华金罩!” “......” 叶卿云猜到这宝物竞拍的人会多,那边董乐已经探听到了准确消息告诉她,这件灵宝之后,后面都是武器类的宝物,没有天材地宝,那几件东西过后就是攻城帖的竞拍了。 言下之意,叶卿云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叶卿云此前将自己搜罗来的一大堆破烂卖给了金品阁,如今手里有一千一百万左右的交易元晶。 董乐以自己的经验为叶卿云估算了这件灵宝的价格,应该就在九百万到一千万元晶左右。 叶卿云喊价喊得飞起,竞拍者也如董乐和她所料一般相继退出。 可是偏偏一旁某个雅间中,一直有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和叶卿云竞价。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这个价格就已经被抬到了九百九十万交易元晶。 董乐在一旁也为叶卿云捏了一把汗,眼看着目前的价格已经接近自家客人的心理价位底线,董乐也替叶卿云着急。 这雅间里到底是哪个门派杀出的程咬金?一个寻宝的宝贝在如今这天材地宝稀缺的年代能发挥出多大作用?大多数资源都已经被各家宗门垄断,没垄断的仨瓜俩枣也不值什么钱。 这个‘寻仙罗盘’说得好听是归一境灵宝,说不好听就是个碰运气的鸡肋。 董乐都是往最高里估价,才给叶卿云估了一个九百万到一千万。却没想到这种没用的东西也能喊出这么离谱的价格。 叶卿云的心已经在那人死咬不放的竞价里渐渐沉了下去,如果喊破她目前所有的元晶价格还没能拿下这罗盘,她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一千一百万!” 叶卿云破釜沉舟的一声后便抿起了唇,静静地等待着那个隔间里人的反应。 “一千一百万,一次。” “铃——” “一千一百万,两次。” “铃——” “一千一百万,三.....” “.....” “一千三百万——!!” 玄牝童子 就在张管事笑着要摇最后一下铃铛时,那个雅间里的人果然又加价了。 一千三百万交易元晶已经超过了叶卿云的心理价位,而这个寻仙罗盘在叶卿云眼中的价值也超不过这个数字。 看来这次仙品会要扑个空了。 叶卿云悻悻地放弃了竞价,并在心中思量在坊市交易行里碰碰运气的可能。 “一千三百万,一次。” “一千三百万,两次。” “一千三百万,三次!铃——!恭喜这位仙友!” 代表着寻仙罗盘的玉牌飞入了雅间,青色的帷幔掀起,露出一只苍白又毫无血色的手。 叶卿云的视线随着玉牌的轨迹落在了那只手上,神识不经意擦过那只手,竟被那只手上散发出的寒冷死气冻了一哆嗦。 御尸宗。 叶卿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却在心里暗下了结论。 而且修为不低,至少是归一境后期。 如叶卿云所料这般,那雅间里的确是御尸宗的人。 不过这一次没有了叶卿云的熟人,只有那个在东海和她未曾照面的罗煞魔君。 而罗煞魔君的表现也很奇怪,他作为御尸宗的长老,身份地位已经很高,但是此时他却对着一个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儿点头哈腰。接过了玉牌的他恭敬地将玉牌双手呈上,“掌门,玉牌。” 这男孩穿了一身大红大紫的花袄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坠玉镶珠的纯金元宝锁,这副荣华富贵的样子,看着很像凡尘里那种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然而这看着粉雕玉琢的男孩儿一开口却是一把老烟嗓,嘶哑的声音像是嗓子眼里藏了只乌鸦。 “收着吧。” “是。” 罗煞魔君毕恭毕敬地收好玉牌,复又站到了男孩儿身后,呈守卫之姿。 男孩儿坐在红木宽椅上,苍白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漫不经心的视线透过帘帐朝外看,似乎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仙品会殿中的雅间都设置了隔音阵法和隐匿阵法,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能清晰地看到外面。至于隔着的帘帐,对于这些修士来说根本无法阻碍视线,只不过是无用的装饰罢了。 也幸亏是外面的人看不见雅间里面,不然若有人瞧见这个端坐在雅间里的男孩儿,估计要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因为这男孩儿不是别人,正是御尸宗那个凶名赫赫的掌门真人 ——玄牝童子。 玄牝童子作为御尸宗的掌门,有名声在外并不稀奇。但是让人恐惧的并不是他掌门的身份,而是他残忍的手段与经历。 玄牝童子的母亲是御尸宗上一代的某位长老,而玄牝童子踏上道途的第一具御尸正是他那修为高深的母亲。他亲手将生母炼化成了如今横行修真界的恐怖御尸‘百巢鬼母’。 而他弑母之时才十二岁,因为受到母亲功法反噬,容貌也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年纪。 玄牝童子年纪小小便心思恶毒,入道修真以来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不胜数。他为了追求更高等阶的御尸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挖人祖坟都是轻的,据传言若是被玄牝童子盯上,无论你修为几何,最好马上自爆。不然不久之后你就会被玄牝童子在脖子上拴个锁链,如同家犬一般牵着你的尸体四处招摇。 如今这位让修真界的人闻风丧胆的魔道妖人正兴致缺缺地靠在椅子上,他在等东西,但又好像并不着急。 能让如此人物都耐心等待的,整个仙品会里除了那‘攻城帖’也没有别的了。 叶卿云往后又听了几件拍品,见确实如董乐所言没有天材地宝之类的宝物,就拉着申明舒想要离开。 殊不知她这逆流而行的动作一下就吸引住了雅间中玄牝童子的目光。 玄牝童子猩红的舌头探出双唇,饶有兴致地舔了舔嘴角。像一个孩童看到街上有人举着糖葫芦招摇过市,露出了垂涎欲滴的神情。 他鼻翼翕动,宛如闻到什么好闻的气味儿一般,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卿云身旁的申明舒,勾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好上等的尸气,好纯粹的魔身....” 玄牝童子雪白的牙齿敲到一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像是把那字音当做糖豆在嘴里嚼吧碎了。 一旁的罗煞魔君一见掌门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八成是又盯上了什么猎物。习以为常地顺着玄牝的目光扫过去,随后狐疑地“嗯?”了一声。 “怎么?认识?” 玄牝看都没看罗煞魔君,但就像是长了八只耳朵十双眼睛一样,轻易地就捕捉到了这道堪比气音的声响。 “掌门,这个女子很像我之前在东海秘境遇到的那个女修。就是之前向您禀告过的那个掌握了一门专克我御尸宗秘术的人。” 罗煞魔君的话让玄牝登时来了兴趣。 他漆黑如浑浊夜雾的眼睛里亮起一抹好奇的光,莲藕节般的小腿垂在椅子上来回晃动。 他本是对那女修身旁的魔尸感兴趣,现在听罗煞这么一说,他反而对这个女修更感兴趣了。 就在玄牝一身魔气都随着他晃荡的小腿而起伏颤动之时,外间还在进行拍卖的张管事忽然声音嘹亮地喊了一嗓子: “相信各位仙友都已经等急了,那么接下来就到了我们压轴的拍品,万众瞩目的‘攻城帖’的竞拍时刻!” 此言一出,无论是蠢蠢欲动的御尸宗,气氛焦灼的万剑宗,还是来意不明的泰亨派都齐刷刷地将目光落向了拍卖的玉台之上。 叶卿云离开的脚步也被听到这个声音后一拥而上的人群堵住了,她不得不驻足回身,等待这件引人哄抢的‘攻城帖’拍卖结束。 申明舒挡在她身侧像是一堵墙,将所有想靠近叶卿云的人都分隔了开来,不是用他高大修长的身体就是用那一身恐怖的魔气。 都是为了‘攻城帖’而来,谁都不想在拍卖的过程中惹出乱子。殿中人群在感受到申明舒那外溢的‘别靠近我’的气息后,都很自觉地与他们隔开了一些距离。 场中云雾蒸腾,却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气压,只将浓重的雾气遮挡在视线以下。 张管事满面春风地一摇铃铛,一张浅桂色的纸张就通过显影圆光展示在了众人眼中。 柔软的纸面上以朱砂红字书写了一个古篆字‘战’,除了这一个字以外没有任何的装饰与纹样。 这张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纸张,就是决定了东洲三百城命运的‘攻城帖’。 “诸位仙友,关于‘攻城帖’的来历与作用,想必不用在下再多做赘述。这张‘攻城帖’价值连城,自然与其他拍品不同,而将此宝送来拍卖的客人,对于竞拍之物也有要求。所以‘攻城帖’不会再以元晶的方式竞价。” 张管事话音一落,人群中不少人都露出了本该如此的赞同神色。 攻城帖有价无市,自然不能以寻常元晶来竞价拍卖。 但是这话却让准备不足的万剑宗众人沉了心,刚刚卖出了宝剑的古超脸色尤其难看。 不过攻城帖的竞拍自然不会按照万剑宗的想法来,甚至这竞拍的条件瞬间就让整座大殿的人都哑了火。 “这张‘攻城帖’的价值可远非其他攻城帖可比,这张攻城帖对应的城池并不在九宗六门十二派任何一家的管辖范围之内,可以说是三百攻城帖中的上选。” “而这张‘攻城帖’的拍主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以飞仙境绝品灵丹或者‘天地灵火’竞价!” “好的,现在我们竞价开始!” “铃——” 金铃一响,方才各种宝物引起的竞相比价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偌大的大殿中,各家宗派各个修士都是面面相觑。 好家伙,这拍主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飞仙境的绝品灵丹?那一颗吃了就得立刻得道成仙吧?有这宝物谁还来抢攻城帖啊! 还有那‘天地灵火’,上古时代结束后,天地间灵气万不存一,依托灵气灵脉而生的天地灵火简直是凤毛麟角。这又上哪儿去给他找? 场中众人一时间心头忿忿,面色沉凝。 这场面却没让张管事露出一丝一毫的焦躁之态。毕竟他们仙品会只管拍卖,这‘攻城帖’只要经了他们丁春楼的手,就能让丁春楼的地位在整个修真界修士们的心里更加权威。 而攻城帖究竟能不能拍出,最后又花落谁家,都不耽误丁春楼已经获得的宣传效应。 场间的鸦雀无声反而让万剑宗的人松了口气,他们甚至暗暗希冀,只要这‘攻城帖’流拍,他们就可以去私下联系那位拍主,将这攻城帖夺来。 于是万剑宗众人都不再盯着攻城帖,而是紧张地盯着外间所有参与拍卖的人。 大殿里从鸦雀无声到窃窃私语,最后甚至掀起一片哗然。有人已经莽撞开口,问道: “张道友!那位拍主就没有别的东西想要的么?在下手里有一面飞仙境的‘玉环宝镜’,可攻可守,不知可有的商量?” “对啊对啊!本座这也有一颗飞仙境的妖丹,不比那绝品灵丹差,能否通融通融?” “本道君没有灵火,玄天重水可否?” “我这也有.....张管事你能否去与那拍主商量一二?” “......” 场中一片混乱,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都只得到了张管事一个笃定的摇头。 而远处人群之中,本已打算离开此处的叶卿云却被这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蒙了。 静候诸君 叶卿云站在人声鼎沸中,小指抽搐,浑身血液都倒流进了胸腔,心脏砰砰乱跳。她有些激动地握住了身旁申明舒的手腕,换来了申明舒一个担忧的目光。 叶卿云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卧槽啊!简直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天地灵火,他们没有,可她叶卿云有啊! 她青云造化宗的‘六丁神火术’在万年前也就只有她一个人真正意义上的修炼成功,其余之人都是只得其形。而她的六丁神火,却是实实在在的上古神火! 据大长老所说,这都是因为她乃万年难遇的‘纯阳之体’的缘故。纯阳之体本就内含至阳之气,而六丁神火又是至阳之火,两相结合就让她成功点燃了失传几万年的真正的‘六丁神火’。 甚至于因为火相的纯粹,她才能和申明舒结合出‘太乙金光’。 而且这拍主只说要火,却没说要火种之源。当然,以万年后这种情形,能有天地灵火余存都已经是得天之幸,更别提痴人说梦地想要火源了。 所以这条竞拍条件,简直就是为叶卿云度身定做,让她能空手套白狼的绝佳优惠! 一团火而已,叶卿云要是高兴了,给他烧一天一夜都没有问题! 就在叶卿云在心中衡量是否要竞下这攻城帖时,她储物袋里一件东西的异常就又给叶卿云这沸腾的情绪添了一泼热油。 那是一块看上去很不起眼的乌木令牌。 一直静静地躺在叶卿云的储物袋里,而今却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散发出无比璀璨的辉光。而且这块令牌拨开压在令牌上的各种灵宝丹药,悬浮在了储物袋空间里的最顶层。 储物袋的禁制与叶卿云心神相连,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令牌的异常。 这令牌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她甚至都忘了这令牌到底是什么时候到了她的储物袋里的。 叶卿云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自纷乱的回忆中抓住了一个线头,找出了关于这令牌的记忆。 这块令牌好像是当初俞夫人从汲长裘的储物袋里挑出去的。 而东海之战后,俞夫人被收进了除妖图,她手里除了自己的本命法宝还跟在身边外,储物袋自然也同阵中很多遗失了储物袋的修士们一样,落到了叶卿云手里。 叶卿云此前挑挑拣拣,将一些能看出功用但却于他们无用的法宝处理了。但是像乌木令牌这种完全看不出作用的东西,就都被叶卿云留了下来。 而今这令牌突然被引动,莫非是因为场上有什么东西是和这令牌有关的吗? 叶卿云的视线扫视全场,最后目光落向了显影圆光中的攻城帖上。 脑中忽然升起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攻城帖,令牌.....难不成...... 叶卿云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她现在更想拍下攻城帖来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了。 毕竟她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找俞夫人问话。 俞夫人不同于淇晁,淇晁当年立下天道誓言,本就与鸿蒙肇判图的主人有契约关系,因此才能在除妖图无法动用时与叶卿云交流。 但是俞夫人被收入图中时并未和叶卿云结下契约,只是因为梦海迷阵被叶卿云收了,才连带着她与东海妖族都被收了进来。所以她并不能以神识与叶卿云交流。 没有当事人询问,那就只剩下竞拍一条路了。 叶卿云沉思许久,最后还是缓缓举起了手。 “上古六丁神火,一缕。” 叶卿云没敢叫多,她暂时不想透露自己的底牌。 但是就这一声,也足够她瞬间成为全场的焦点了。 张管事一听有人出声,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毕竟有人拍总比流拍要更好,于是他金铃一摇,朗声问道: “这位仙子出价上古六丁神火一缕,可还有其他仙友竞价?” 张管事暗含怂恿的声音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浪花,足以看出这次竞拍条件的苛刻,与万年后修士的捉襟见肘。 叶卿云声音一出,万剑宗雅间内就瞬间阴云密布。整个雅间的低气压都快透过敛息阵法传到大殿里去了。 古超与碧灵子神情焦灼,尤其是比较沉不住气的碧灵子,她‘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不停地在雅间中踱步。 古超看着冷静许多,但是他捏着自己长髯的手却因为太过用力而掐断了自己几根胡须。 而另一边御尸宗雅间内,玄牝童子见出声的人是叶卿云,眼里的兴味更浓了。他苍白的手握住了椅子扶手,上半身微微向前探出。 这姿势,如果不是知道玄牝童子功参造化,一旁的罗煞魔君都怕他会从椅子上摔下来。 泰亨派的雅间内却是与这两间的气氛都不同。 明鸿子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桌子上,将下了禁制的桌子都拍得一阵抖动。 “六丁神火!好!真是太好了!” 他拍完桌子以后又开始啪啪鼓掌,紫红的脸皮涨得像是冻到发黑的果子。 “这该死的张道求还在等什么?赶紧给道爷摇铃!道爷马上就要这缕六丁神火!” 他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惊人。 原来这张攻城帖的拍主竟然就是这位泰亨派的长老! 三秀子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师叔明鸿子是攻城帖的拍主。 不过既然是来自泰亨派的攻城帖,那这竞拍要求和原因就顺理成章了。 泰亨派是修真界的丹药来源,自然不缺人上供各种资源。因为整个修真界目前就泰亨派一家垄断炼丹术,所有人想要丹药就要源源不断地为泰亨派提供各种人力物力,来换取更顶级的丹药。 泰亨派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靠着这门炼丹的手艺在修真界坐享其成。 所以那人人争抢的‘攻城帖’在坐拥各种资源的泰亨派眼里也就没那么珍贵了。 而需要绝品灵丹和天地灵火,听着也是泰亨派这群炼丹师能提出来的要求。 明鸿子近年来不知道在钻研什么诡异丹药,又需要上好的药鼎,又需要高阶的魔尸,现在又要天地灵火..... 三秀子眸光闪动,在心中暗暗琢磨推测明鸿子的丹方。 明鸿子却也不管他,只一心在雅间里大呼小叫地喊张管事的名字,也不考虑这隔了阵法,外面的人究竟能不能听见。 所幸张管事在钓了一会儿人后,发现确实无人竞价。 于是他拉着长音喊道: “上古六丁神火,一次!” “上古六丁神火,两次!” “上古六丁神火,三次!” 金铃一摇,尘埃落定。 “恭喜仙子,拍得这张价值连城的‘攻城帖’!” 张管事恭贺的声音和玉牌一起落到了叶卿云处,叶卿云刚握住手中玉牌,就感受到了来自周围的各种不怀好意的眼神。 叶卿云也不傻,这块自己并不太需要的烫手山芋拿在手上,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于是她直接高声道: “诸位!我本无意攻城帖,只是手中恰好有符合竞拍条件的宝物。此前诸位也见到在下竞拍寻仙罗盘,在下只想在这仙品会拍得一个上品的天材地宝。” “因此有意攻城帖者,可在仙品会结束后,去往丁春楼顶层寻找在下,在下愿意以攻城帖交换天材地宝!” 此言一出,顿时使人群沸腾了。 连已经心灰意冷到恶向胆边生的万剑宗众人都猛地抬起了头。 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 “不知仙友想要什么样的天材地宝?” “只要灵气纯粹,且具有药用之效的天材地宝皆可,等阶越高越好。” 叶卿云不想让人知道她身受重伤,因此将天材地宝的范围划大。能药用的天材地宝极多,而且用来炼丹的比用来疗伤的多。 叶卿云特意没提疗伤,就是想让人误会她是一个炼丹师。 毕竟她可是手里有上古神火的人,是个隐世的炼丹师倒也不稀奇。而且炼丹师这重身份还能为她带来不少便利,如今修真界炼丹师可是少得很,能与之结交最好不要得罪。 她这范围一出,人群里的声音更大了,甚至有着急的已经开始喊了起来。 “仙友,在下手里有一上品紫璇珊瑚!” “仙友别听他说!紫璇珊瑚就是个鸡肋!在下手里有一根归一境的太玄参须!” “仙子您看我这.....” 人群纷纷朝叶卿云涌来,申明舒立刻朝前跨了一步,如一座高大巍峨的宝塔屹立守护在叶卿云身前。 他身体里澎湃的煞气倾巢而出,登时喝退了不少修士。 叶卿云如雨珠落叶般的声音柔柔地自这煞星身后传来, “诸位莫急,攻城帖也尚未交接到在下手上,稍后在下会在丁春楼顶层静候诸位的到来。” 叶卿云这话瞬间安抚住了焦躁的众人。 是啊,他们现在在这急着换也没用啊!这女修还没拿到攻城帖呢! 而且万一那六丁神火的品质不够,拍主反悔了也不一定。 于是人群便偃旗息鼓,给他们让开了一条前往殿后的路。 申明舒见人群散开,便小心翼翼地护着叶卿云往殿后走。 一旁的董乐一副灵魂出窍的恍惚神情跟着叶卿云二人的脚步,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客人竟然如此大手笔,竟直接拿下了那万众争抢的‘攻城帖’! 这么大一笔交易,那他作为叶卿云的向导,可是能得到丁春楼的一大笔报酬! 多到董乐做梦都能笑醒的那种! 董乐深一脚浅一脚,如坠云端般傻笑着跟着叶卿云二人离开了大殿。 而他们一走,雅间中的万剑宗众人也坐不住了。 古超当即拍板,“我们跟上去!一定不能让旁人捷足先登!” 碧灵子也提剑点头,行色匆匆地跟随古超离开了雅间。 隔壁的御尸宗雅间,玄牝童子感受着大殿里还未消散的魔气,摸着下巴笑得阴森恐怖,红唇轻启,吐出断续的几个字: “有趣....真是有趣...” 各有手段 张管事笑容满面地从叶卿云手里接过装着六丁神火的宝匣,又将装着攻城帖的盒子递给叶卿云的时候,叶卿云满脑子都是这张纸能给她换来些什么,和还有没有坐地起价的空间。 想得太过专注,导致连张管事后来又送了一张类似丁春楼‘会员卡’的‘春心令’给她的时候,她还在琢磨参与拍卖的那些人兜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 张管事行事滴水不漏,送佛送到西地亲自为叶卿云领路,将她们送到了丁春楼顶层的雅间里。 叶卿云本以为一开门就能看到一个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却未曾想打开门里面就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而且瞧着像是一家的。 她和申明舒还戴着丁春楼给的面具没摘,但对面的人却是毫无伪装。 叶卿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万剑宗的女剑修卢定钰,这下面前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 万剑宗。 万剑宗排场挺大,而且瞧着来者不善。他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雅间里,一个白衣女剑修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目光凌厉地看向他们,还不时抚摸着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灵剑。 叶卿云微微眯了眯眼,这群人看着就不像来好好做交易的样子,倒像是想威逼强抢。 她视线在屋子里这群人身上转悠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靠窗站着的一个长髯剑修身上。 屋子里唯一一个她看不大出修为的就只有这个人,那这么估计,这人恐怕修为要在飞仙境中期以上。 不好办了..... 叶卿云心头一凛,思量着该如何周旋。 申明舒感觉到叶卿云心头防备,径直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了叶卿云身前。一身魔气隐而未发,但是那气场的变化足以让高阶修士察觉。 “哼,不自量力。” 那门口的白衣女剑修正是碧灵子,她感受到申明舒的气机变化,冷哼一声,一掌拍在剑鞘上,灵剑立刻嗡嗡作响,看起来随时要出鞘一般。 “哎,诸位,有话好好说,我们丁春楼是小本经营,店里的这些物件儿,可承受不起各位仙友这一招之威。” 跟在叶卿云身边的张管事乐呵呵地打了个圆场。他说话时,飞仙境的境界威压带进了声音里,这声音一荡出去,碧灵子那颤动的灵剑立刻就被压没了声息。 反倒是申明舒,什么变化都没有,周身的气机还是那般诡异又自洽。 张管事暗中有些诧异地瞟了申明舒一眼,而被压住灵剑气势的碧灵子脸色黑得像是锅底,她咬牙恨恨地哼了一声,还是不敢得罪张管事背后的天齐王朝,无奈地偃旗息鼓了。 张管事这不轻不重的敲打暗示,摆明了告诉在场众人,你们要打?可以。出去打,别在我们丁春楼的地界撒野。 有了张管事这神来一笔,叶卿云反倒是松了口气。只要她不离开丁春楼,这群人想动她也得掂量掂量楼里的张管事和丁春楼背后的天齐王朝。 于是她领着申明舒就坐进了被万剑宗众人包围的雅间,还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诸位是想来换攻城帖的吧?在下之前就说过了,只需要有药用之效的天材地宝,其他免谈。” 万剑宗想给叶卿云一个下马威,叶卿云对待他们的态度也称不上友好。 反正现在除了申明舒,她身边所有人都被她收进了梦海迷阵,而她之前整理储物袋里的零碎时又恰好发现了一样可以用来逃脱追杀的保命之物。 纵然眼前这群人再强,她打不过也可以跑。 碧灵子抢先开口了,“我这里有一枚‘地火金珠’,可用来炼制‘火灵丹’与‘破障丹’。” 她态度蛮横地朝桌上丢了一个锦盒,盒子缝隙里还能感觉到一丝氤氲的火性灵气。 锦盒在桌上一阵颠簸,落到叶卿云眼前时差点打翻她面前的茶杯。 她不动声色地以真气将盒子震了回去,锦盒一个抛物线被崩回了碧灵子那边,险些划破她的脸。 “不换。” 叶卿云冷淡的声音跟随盒子落地的声音一起响起,气得碧灵子当场就要起身拔剑。 “铮——” “师妹!” 剑拔出一半,就被一股极强的玄气压了回去。古超低斥了一声,告诫地瞪了碧灵子一眼。 碧灵子这才想起方才张管事的话,勉力压下火气,坐了回去。但她那双看似出尘的眼睛被她下沉的情绪染上了七情六欲,瞧着不再脱俗如仙,反而透出了一种寡相的刻薄。 她瞪着叶卿云,看着像是想上来抽她一巴掌。 叶卿云一点都不在意碧灵子。 他们万剑宗想来换攻城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诚意,估计是看出她修为不高,就想随便拿些东西糊弄她。 那地火金珠即便是在炼丹领域都是鸡肋中的鸡肋。 万年后天地灵气驳杂,哪还有几个人是天生纯粹的单系灵根?大多都是三灵根或者五灵根。而且早就弃真气而修玄气的他们,哪里还用得上精粹火系天灵根的‘火灵丹’和破除心魔隘的‘破障丹’? 这两种丹药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修炼火系法术用来升阶和在迷阵中稳定心神。 如果她只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修士或者隐居的炼丹师,倒还真有可能被唬了过去。但是可惜,她的阅历和辈分放在这万年后,所有修士见了都得恭敬地尊称一句姑奶奶! 还在她面前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万剑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叶卿云喝了口苦涩的灵茶,舌尖一点点品尝着饱含灵气的叶片,面上看不出喜怒。 她这副沉稳的表现让一旁一直暗中观察的古超在心里抬高了对叶卿云的评价,他上前一步,将一个锦盒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桌上。 “归一境顶阶灵宝,玉狐精髓。” 盒子打开,一个透明的瓶状容器里装着一团流光华彩的髓液。 是个宝贝,但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叶卿云眼皮抬了抬,又沉默地喝了口茶,半晌才慢悠悠地说了句:“不换。” “砰——!” “你!别太得寸进尺!” 碧灵子拍案而起,试图以气势压制叶卿云,却被她身旁的申明舒给挡了。 叶卿云皱着眉,嫌弃地看了碧灵子一眼,心中腹诽,这女剑修这般心性,也不知是怎么修到的飞仙境。 嘴上也不饶人地道:“诸位,以物易物讲求的就是一个诚意,我费尽心思拍得这攻城帖,你们一挡我财路,阻拦其他人来与我交换。” “二又想随便拿个宝物糊弄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想得到我这价值连城的攻城帖?我还愿意坐在这里和你们谈,已经是给足你们万剑宗面子了!” 叶卿云不客气的话直接点破了万剑宗这点小心思和小手段,又点了万剑宗的名,这般不留脸面的做法激得万剑宗众人脸一阵青一阵红。 他们本就理亏,又囊中羞涩,但又不能坐视攻城帖被他人换走,这才出此下策。 而且他们本来还抱了威逼的想法,却让张管事给拦住了。现在被叶卿云这么一说,古超那张老脸也有点挂不住了。 他费力地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绪,才开口问道: “这张攻城帖我们万剑宗势在必得,但是手中目前最符合你要求的天材地宝就是这‘玉狐精髓’,道友能否通融一二?” 一句‘势在必得’带着一股浓浓的威胁意味,后面的话又放低了姿态。万剑宗这般迫切又不择手段地想要攻城帖,反而让叶卿云在心里揣测起了缘由。 她思考了一会儿后道:“这样,你们也别说我不近人情,刻意刁难你们万剑宗。我暂时不会离开丁春楼,外面那么多修士,你们就去和他们换,换到好的天材地宝再来找我吧。” 她话说完,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喝起了茶水,连多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万剑宗。 得了叶卿云这话,万剑宗众人脸色各异。 古超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碧灵子则是满眼怨恨,其余弟子不敢说话,只根据两个领队的神色划分出了阵营。 “哼,你最好说话算话!” 碧灵子面色阴寒,拂袖而去,几个弟子紧跟着她的脚步离开。古超也紧随其后,但步伐还比较沉稳,临走还朝叶卿云打了个稽首,尚算礼貌。 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屋内的叶卿云对他传音一句,冷淡的声音响在脑海: “这位前辈,若你实在拿不准我的喜好,那‘寻仙罗盘’也是不错的筹码。” 古超踏出房门的步子一僵,猛地回头,深深看了叶卿云一眼。 叶卿云回了他一个清浅的微笑,但是这一个柔弱如海棠花醉的动人笑容,却让古超内心泛起了浓浓的寒意。 门在眼前逐渐合上,将叶卿云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庞隔绝在了门后。 古超在门口驻足良久,才在卢定钰一声提醒后迈步离开。 这女修,很不简单.... 古超心头刮过一阵寒风,他相信收到这句传音的绝对只有自己。而这女修告诉他这句话,很明显是已经猜到了攻城帖对他们万剑宗的重要性。而且还已经看出他们这群人中他修为最高。 她这一句似挑拨又似提醒,让心系攻城帖的古超瞬间就有了一个方向。 一个能十拿九稳得到攻城帖的方向。 ——截杀御尸宗! 三秀子克妻 叶卿云倒是真的在等万剑宗的人回来,毕竟疗伤之物对她来说比攻城帖重要许多。 之前想要和她交换攻城帖的人都不知被万剑宗的人使了什么法子支走了,万剑宗自然要对她进行补偿。 寻仙罗盘虽然不是上选,但是通过一次仙品会,叶卿云听也听出来了,万年后的修真界资源究竟能有多么的匮乏。能拿得出手的宝贝大多数都是些灵器,丹药和妖兽身上的材料。 真正有用的天材地宝简直是凤毛麟角。 怪不得一个婵娟果就能引得各大宗门在天芪山秘境里大打出手。 叶卿云和申明舒在丁春楼顶层等待万剑宗之人,而一旁一直在装盆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董乐却收到了来自‘金品阁’的传讯。 董乐看了传信的内容后,瞬间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神色几经变换,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朝叶卿云开口道:“仙....仙子,小人....小人有一事要告知仙子。” 董乐结结巴巴的声音越说越流利,也代表了他逐渐坚定下来的信念。他在亲眼见识到叶卿云的不凡之处后,凭借他混迹坊市多年的眼力,他预感到,也许这一次将是他这一辈子都再难遇到的巨大机遇。 一次能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的心砰砰乱跳,仿佛在进行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豪赌。 在叶卿云的目光转向他时,他的后颈已经浸满了汗水。“仙子,小人方才收到‘金品阁’吕管事传来的消息,他们让小人将仙子带离丁春楼。” 董乐顶着叶卿云审视的目光,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最近这段时间,吕管事一直在向小人打听仙子的消息。这在之前从未发生过,小人怕这吕管事暗藏鬼胎,因此并没有将仙子的信息如实相告。” “如今他这番行径,恐怕是要对仙子不利。” “哦?只是他想对我不利?可我似乎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他这位坐拥‘金品阁’的大管事好贪图的东西啊。” 叶卿云抿了口茶水,神情玩味。 董乐的汗珠顺着脖颈滑落到了衣领里,他知道叶卿云话里有话。不过他既然已经出卖了金品阁,自然也不差这一句两句的,于是他认真地道:“仙子,这金品阁的背后,是泰亨派。” “仙子神通广大,应当不难猜到泰亨派的意图。” 董乐悄悄抹了把额角的汗水,言下之意是你快想想看你到底什么时候和泰亨派结过仇吧! “泰亨派....”叶卿云还真有些奇怪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天芪山秘境中与泰亨派的三秀子有过一面之缘,难道是因为她在金品阁卖的那颗‘婵娟果’? 叶卿云的指尖敲在桌面上,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三秀子作为泰亨派的炼丹天才,就算是自己在天芪山秘境里抢了他的东西,以他的身份也未必真把这‘婵娟果’看在眼里。 那他对她的行踪这么上心,目的就很值得怀疑了。 叶卿云在万年后对这些门派的了解都不深,有时甚至需要当初在戌陀罗手下打工的孙生来给她讲解一些关于修真界的事情。于是她这回便将主意打在了看似对东洲这片地方很了解的董乐身上。 “还要多谢你提醒,他们大概的意图我差不多知晓,只不过还有些事想和你打听一下。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董乐如此意图明显地抛出橄榄枝,叶卿云再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显得太过愚钝了。 董乐自然也愿意和聪明人打交道,他暗暗舒了口气,拱手道:“仙子尽管问来,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叶卿云满意地点点头,“我且问你,你可知这泰亨派有一个名叫‘三秀子’的修士?” 叶卿云这话音一落,董乐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叶卿云有些奇怪,难道说这三秀子名声不好?不然为何董乐是这个表情。 董乐被叶卿云打量了几眼,知道自己情绪太过激动,于是深吸了几口气道:“知..知道,这三秀子是泰亨派年轻一辈中最为厉害的丹道天才。他虽然修为不高,但是在炼丹一事上的天赋却是绝伦。” 这话很正常,可叶卿云却注意到,董乐虽然在夸三秀子,但是每一个字的咬字都很重,有股咬牙切齿的感觉。 莫非是有仇? “哦,这样,那你可听说过这三秀子最近行事有何异常?又或者最近做了些什么?” 董乐听到问话,神情闪烁了一下,叶卿云能明显看到他咬了一下后槽牙,而后才缓声道:“最近....倒确实有一事,听闻这三秀子一直在寻找道侣,想要找个女修陪伴他合籍双修。” “嗯?”叶卿云听出了异常,追问道:“这三秀子既然在泰亨派有如此名声,泰亨派又在修真界有相当高的地位,按理说想要嫁给三秀子的女修应该很多吧?怎么还需要他自己去寻找呢?只要放出消息,应当不缺人愿意。怎么?他眼光很高吗?” 叶卿云这话好像刺痛了董乐的哪根神经,他难得情绪外泄地冷哼了一声,“呵,嫁给他?跑都来不及。” “哦?此话从何说来?” 叶卿云感兴趣地放下茶杯,眼神锐利地看向董乐。 董乐抿了抿唇,似乎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多了,不过他观叶卿云种种表现,倒不像是和三秀子有旧,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话语才道: “这三秀子表面上是泰亨派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但是他暗地里却是个人品龌龊的伪君子。” “百年来,他一共迎娶了三位道侣,但是奇的是,这三位道侣都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身亡。修真者最信天命,因此都传言三秀子的命格克妻。” “不过正如仙子所说,这三秀子在泰亨派的地位很高,又手握不少资源,因此总有些不信邪的女修觉得自己能成为那唯一的例外,前赴后继地想要和三秀子结为道侣。” “但这三秀子的命也是真硬,最近这二十年来,他又迎娶了五位道侣。而这五位的命比前三位还要短,最短的那个,嫁给三秀子不到三天,便因为玄气走岔,爆体而亡了。” 董乐说这段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保持面无表情,但叶卿云还是从他细微的神态感觉到,他似乎与他口中那位最短命的女修有些关系。 因为他说到‘爆体而亡’几个字的时候,连呼吸都放缓了,好像是在压抑某种极激烈的情绪。 比如,悲痛。 “呵,外间都说三秀子克妻,可依小人来看,分明是这三秀子暗中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才导致他这几位道侣接二连三地离奇毙命。” 董乐的神情既不屑又暗藏一丝痛恨。 叶卿云也很赞同他的说法。 克妻?除非命格极特殊之人才会拥有这种体制,可她见过三秀子,他根本没什么问题。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如董乐所说,这三秀子借着‘找道侣’之名,不知在干些什么阴私勾当。 这般说来,三秀子盯上自己,那很有可能是看上了自己不凡的修为,或者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修。 叶卿云并不喜欢自己被人暗中惦记,心道,不如想办法直接把三秀子宰了吧! 叶卿云眼中闪过一抹厉光,她身旁的申明舒第一个感知到叶卿云的杀气,放在桌下的手一点一点攥成了拳头。 “嗯,我大概知晓了。”叶卿云收回思绪,朝董乐点了点头,又问:“方才那吕管事传讯给你,是让你将我引到哪里去?” 董乐不知叶卿云心里已经存了杀人绝患的想法,老老实实地道:“并未细说,只言明让小人带仙子出城。” 出城啊.... 叶卿云掂量了一下自己目前能动用的实力,又看了看身旁的申明舒。随后转头笑眯眯地对董乐道: “那你就听他们的话,带我出城吧。” 董乐:??? 他不解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话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为何叶卿云还要自投罗网。 于是他又焦急地劝了一句:“仙子,那吕管事的修为不低,已经到了元神境后期,而且他手下那群人也都是脱窍境的修为....仙子您....三思啊...” 也不怪董乐替她着急,自叶卿云受了重伤后,她对外表现出来的修为还不到还丹境。 她的金丹被噬日诛仙剑气给捅了个对穿,一身真气散于经脉,游而不聚。连董乐这样的低阶修士都感觉到叶卿云的修为不高。 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首先万年前后的境界划分就大不相同,万年前的入门三境就已经相当于如今修真界接近还丹的修为。叶卿云引真境就可连斩元神境,突破到元丹后连通玄都不是她的对手。 如今元丹境大圆满,只差半步元婴。要是拼尽全力,以命搏命地打,连归一境初期都能拼一下。 毕红腰和明俊都是归一境,二人联手有接近飞仙境的修为。却只能和叶卿云与申明舒打个两败俱伤。叶卿云若单独对上这二人,打不过,跑也是有机会的。 不然他们是如何从南闵州一路跑到的东渡州? 但是自归一境开始,境界带来的压力就越来越大。以叶卿云如今的修为,对上真正的飞仙境,如无外力相帮,也是个死。 可如今这修真界又有几个飞仙境? 这些人不是一宗掌门,就是大宗派的太上长老。 叶卿云自认自己重生以来,只得罪过一个天恒宗和一个合欢宗,合欢宗还是勉强被林然连累的。 然而,事实真就如此么? 天锦城百里外的一处山林,明鸿子满目狂热地摩挲着自己装着六丁神火的宝瓶,语气颤抖地叮嘱身旁的三秀子: “我答应你,只要那个魔尸,将那女修生擒给你。你用完了那女修,记得把她的六丁神火都给我榨出来!我可不相信她只有这么一缕!” 三秀子一身道袍,文质彬彬、道貌岸然地点头笑道: “这是自然。” “师叔。” 一斗明鸿子 清风徐徐,像一个紫葫芦一样的明鸿子摆了一个仙风道骨的架势站在山路上。他头上几根碎毛随风飞舞,在他的头上张牙舞爪。 叶卿云和申明舒在董乐的指引下到达了这片地方,为防止牵连修为低微的董乐,叶卿云让他先行离开了。 在老远的地方就感知到叶卿云二人的明鸿子,一副高人之姿的模样,背着双手转过了身子。他肩膀旁悬着一个足有他脑袋大的饕餮丹鼎,饕餮张开的巨口正好是鼎口,黑漆漆的鼎内盘旋着浓白的烟气。 “就是你与那魔尸为伍?” 明鸿子的声音有些怪腔怪气的,说话的尾音会不自觉地拐个弯儿,让人听着很不舒服,像是喉咙里噎了一个枣子。 他生了一双三白眼,直勾勾盯着你的时候便显得阴沉又不怀好意。 叶卿云环顾四周,又以神识扫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三秀子。方圆百里,只有面前这一个通玄境的修士。 而她这一副既不回答问题又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瞬间激怒了脾气暴戾的明鸿子,他粗吼一声: “兀那小辈,本道爷在问你话,你作甚装聋作哑?” 他的声音响亮,却没得到他想要的回答。 “就你一个?三秀子呢?” 叶卿云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这般完全忽视,彻底点燃了明鸿子勉强压抑的怒气。他完全将和三秀子的约定抛在了脑后,他现在只想让这个女修在他的面前被他的丹火烤成灰烬! “呵,小辈狂妄!不知天高地厚!道爷我今儿让你有来无回!” 明鸿子一双厚掌拍在身旁丹鼎之上,刹那间一团耀眼的紫色火球就自那鼎中飞出,带着熊熊燎原之势冲向了叶卿云和申明舒。 叶卿云早在见到明鸿子是个通玄初期以后就失去了动手的兴趣,她身子朝后懒洋洋一靠,就倚在了一直如影子般守护着她的申明舒身上。 她纤纤素手在唇边扇着呵欠,百无聊赖地吐出两个字:“孙生!” 话音未落,一大股阴风逆流而上,直将那横冲直撞的火舌倒卷了回去。 明鸿子见火焰反朝自己烧来,又气得一阵吱哇乱叫,他宽大的道袍袍袖一卷,那紫色火焰就在袖中一滚,翻身化作一只巨大的火鸦再次朝叶卿云的方向扑来。 而方才那股阴风一旋,就地落出了孙生一袭红袍的身影。 叶卿云的百相图无法动用,作为守图之人的孙生也无法使用散卓笔与生死簿,便掏出了自己随身的那方小印,朝空中一抛。 “涨!” 金色的小印迎风膨胀,如一堵高墙,狠狠朝那火鸦拍了过去。 “轰——”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山野,轰隆隆的震响如同地震。乱窜的火舌,遮天蔽日的浓烟,方圆几十里内的花草树木瞬间被烧空,连地面都深陷进三尺,宛如被彗星砸中一般。 天锦城内,正闭目养神的玄牝童子‘唰’地睁开了双眼,眼睛亮晶晶地遥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玩具。 城中不少高阶修士都感受到了这声震荡,但是他们早已习惯了城外的争斗,充耳不闻地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在这撞击发生之前,申明舒就眼疾手快地抱着叶卿云飞上了天。 叶卿云无语地被申明舒公主抱在半空,张了张嘴刚想说两句,但是对上申明舒那双紧张无比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回去了。 算了,反正也不难受,就这么呆着吧。 叶卿云轻叹了口气,又将目光放到了不远处的战场。 孙生一袭朱樱色官服,悬空而立,他那方小印又变作了原来大小,在他掌中盘旋。小印下细碎的朱砂如火星一般飞舞着,杂糅着点点金光,如星河之沙。 他这边全须全尾,姿态潇洒,那边的明鸿子却神气全无,狼狈地从土坑里爬出来,张嘴就“呸呸”地吐泥巴。 他一身空色道袍被烧焦了半边袖子,露出又粗又短的手臂,浅色的道袍上如今满是尘土,看着活像个要饭的。 “你....你....通玄境....你是哪个门派的修士?为何要护着这妖女和魔尸?” 明鸿子惊恐地瞪大了那双三白眼,手指哆嗦着指向孙生,色厉内荏地质问着。 他们泰亨派本就只擅长丹道,不擅长斗法。他本以为以自己通玄境的修为,拿捏一个低阶修士不过手到擒来,却没想到横空杀出一个硬茬子! 这不知道是鬼修还是神道修士的家伙,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竟然直接破了他辛辛苦苦炼制的‘紫极丹火’! 一般的通玄境都很难做到,这家伙很有可能是个通玄后期! 明鸿子被自己这个猜测吓得心肝直颤,警惕又畏惧地看着半空中的孙生。 其实关于孙生的修为,明鸿子估计的倒也差不多。 孙生原本在遇到叶卿云的时候是元神境的修为,后来被叶卿云收于麾下后得到她传下的来自万年前的鬼道修行之法。 青云造化宗各类修士都有,因此宗内的典籍珍藏丰富,从里面择取一本适合孙生修行的功法,对于叶卿云来说并非难事。 只是孙生毕竟之前一直修行玄气,让他贸然散气重修并不可行。于是叶卿云基于本来的鬼道修行之法进行了一些改良,让孙生能保住自己玄气的同时,又能继续修炼。 只不过改良后的功法使孙生体内的玄气被大量提纯为了阴性真气,且孙生作为守图之人,实力会受到叶卿云修为提升的影响。 早在离开南闵州之前,孙生就已经在突破元神境的边缘。得到青云灵脉后,又在梦海迷阵里日夜修炼,孙生便于不久前突破到了通玄境。 而且因为修习的正统功法,孙生体内真气的纯度并非一般通玄可比,威力也是成倍翻番。这才给了明鸿子通玄境后期的错觉。 其实叶卿云手下所有人日后都会如此。 新生的青云造化宗,毫不夸张的说,每个人都有在万年后越阶而战的实力。 孙生听了明鸿子的质问后,悠悠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在下奉我宗宗主之令,除去心怀不轨之人。” 孙生说着,朝叶卿云遥遥一礼。 明鸿子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手指一转,指向叶卿云,哆嗦着声音叫道:“你说这个女修是....是你的宗主??” 明鸿子虽然刚愎自用,但也不是傻子,他当然不会认为一个魔尸是孙生口中的宗主。但是一个还未还丹脱窍的低阶修士是这高阶修士的宗主,也是极为荒谬的事情。 明鸿子惊诧到声音都快劈叉了。 然而孙生并不打算再和明鸿子多做解释,他说要除去心怀不轨之人,那场中除了他们就只有一个明鸿子,所以他已经准备再次动手了。 见孙生手中小印又开始旋转变大,明鸿子吓得怪叫一声:“呔!你可知我是泰亨派长老!你敢动手杀我,小心在修真界寸步难行!” 孙生听见明鸿子色厉胆薄的威胁,温和一笑,脸上那个酒窝深陷,看起来极富亲和力。然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汗毛倒竖。 “道友你放心,我们既然杀人,也会顺手灭口的。你的神魂我保证一点不剩,绝对不给任何人机会知道道友你的死讯。” “放心上路,一路走好。” 孙生脸上亲切的微笑在明鸿子眼里如同幽冥厉鬼,那张笑脸很快被眼前放大的印章取代。 明鸿子哪想到自己一时贪心,就要送了性命。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尖叫,随后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 他一身玄气鼓荡,顿时腾云驾雾,但是身后孙生就如同鬼魅一般,如影随形,紧紧跟在明鸿子几尺之外,眼看马上就要追上明鸿子索命。 明鸿子命悬一线之时,终于掏出了自己的保命底牌。 只见他突然自袖中掏出一大把玉色符箓,如撒钱一般朝身后一扔,就继续夺命奔逃。 而那一打符箓在半空化作一道道耀眼的光柱,光芒散去时,一具又一具魔尸拦在了孙生追杀的路上。 这些魔尸还保留着生前栩栩如生的模样,他们服饰各异,瞧着五花八门。乌泱泱的一堆,放眼望去,最高不过元神,最低也是还丹。 修为不够,数量来凑。这群魔尸一拥而上,瞬间拦住了气势汹汹的孙生。 眼看明鸿子如成了精的兔子一般跑得飞快,眨眼就要消失在视线里,孙生不由有些急躁。 倒是一旁观战的叶卿云,见到那群魔尸后,顿时眼睛一亮。 她一边抬手放出逐云剑去追逃跑的明鸿子,一边又樱唇轻启,唤了声: “潘裘!” 话音落下,一道乌光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径直冲进了魔尸群中。又因为速度太快,人先去而声后至。 “潘裘得令!” 乌光散去,魔尸群里顿时炸开大片的血雾,一个黑衣少年站在漫天飞散的血雾中,满足地勾起殷红的唇角。 明鸿子逃跑之路被一柄飞来灵剑截住,他仓促回头一看,就看到这么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 “他娘的....这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明鸿子吓得那紫红的脸皮都快没了血色,他眼见着那个戴着面具的黑衣少年如同狼入羊群般朝着那些魔尸飞扑而下。 扑中一个魔尸,那魔尸就化作一团血雾被那少年吸噬殆尽。眨眼间的功夫,那少年就又餍足地舔舔殷红的唇,转身冲向了下一具魔尸。 乌泱泱一大群魔尸,不过片刻就只剩零星三两个。 没了这些魔尸的纠缠,孙生速度飞快地就朝明鸿子冲了过来。 而那个妖魔般的面具少年,在吞了最后一只魔尸后,抬手一甩,一根泛着血光的长木牌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卷着一身血光,跟着孙生一起冲向了明鸿子。 明鸿子一声惨叫,吓得魂飞天外,嗷啕着撕开了自己视如珍宝的一张玉符。 那玉符之光无比璀璨,在明鸿子身前炸开,如同立了一道光墙。 孙生潘裘二人联袂而来,正巧赶上这玉符之光散去。 耀眼辉光渐渐淡开,明鸿子身前露出了一个气质出尘的人影。 神情高傲,白衣佩剑。 正是万剑宗太上长老,归一境大圆满的高手—— 碧灵子。 二斩碧灵子 “碧灵子道友,快助我除掉这些妖人!” 碧灵子骤然被人以传送法术召唤而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见身后传来明鸿子撕心裂肺的吼声。 再看看面前悬停的两个人影,碧灵子瞬间就明白了场上局势。 她视线扫过面前鬼气森森的孙生和血气冲天的潘裘后,又慢慢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紧随而来的叶卿云和申明舒。 明鸿子有了高人撑腰,立刻有了胆气,也不跑了,顺着碧灵子的目光指向叶卿云怒道:“碧灵子道友可曾听闻过南闵州玲珑傀儡宗灭门一事?就是这个妖女携她手下这具魔尸所为!这妖女恶贯满盈,道友可要替天行道啊!” 碧灵子听了明鸿子的话后,瞳孔颤了颤,这个消息让她心里一直蠢蠢欲动的某些阴暗心思瞬间汹涌了起来。 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早年向明鸿子求丹时,给了他一枚召唤符箓,这枚符箓可在危急关头将碧灵子本人召唤出来。 碧灵子和古超在离开丁春楼时起了分歧,古超扬言要去截杀御尸宗,但是碧灵子却抱了杀人越货的心思。她根本一样宝贝都不想出,只想直接杀了叶卿云了事。 然而这个决定却遭到了古超的反对,他觉得贸然动手会有失手的风险。可碧灵子却对古超的顾忌嗤之以鼻,她认为叶卿云不过是一个低阶修士侥幸得了具高阶魔尸。只要他们两个剑道宗师出手,叶卿云必死无疑。 反而截杀御尸宗才是愚蠢的决定。 他们都不知道御尸宗来了什么人,去截杀一个所谓的‘魔道’中人,辗转夺得一件宝贝,再去找叶卿云换。怕不是脑子进水了才会选择这么一个迂回又有风险的手段。 古超那个老古板,还贯彻着所谓‘正道’的善念,不杀无辜之人。可笑这修真界里谁不是满手血腥?哪里有真的无辜之人? 杀了御尸宗的人得罪了御尸宗,最后千辛万苦得到宝贝后,万一叶卿云还不愿意换呢?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权衡利弊后,还是杀了这么一个没有背景的低阶修士简单一点。 碧灵子和古超话不投机、分道扬镳之后,正准备折回丁春楼想办法把叶卿云骗出来,就这么巧被明鸿子一道符箓召唤到了正主面前。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碧灵子冷冷一笑,看向叶卿云的目光里满含杀机,她指诀一掐,一把剑柄雕花的飘逸灵剑就自她紫府飞出。 “魔女和魔尸,果真是一丘之貉!” 她冰冷地下了断言,为自己杀人越货的行为扯了一杆‘替天行道’的大旗。 “孙生,潘裘,回来!” 叶卿云一声令下,孙生和潘裘准备迎战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他们看都不再看碧灵子一眼,就退回到了叶卿云身边。 “放我下来。” 叶卿云一个眼神,申明舒令行禁止。 她面色还有重伤未愈的苍白,却抬手召回了自己的逐云剑。 手腕一甩,手中逐云剑就震出浩荡剑鸣。 “你们几个去灭口,这个女人交给我就好。” 她漠然地看了碧灵子一眼,体内乱窜的噬日诛仙剑气被她艰难地引入经脉之中。 申明舒没听她的话离开,只是在半空退出了一段距离给叶卿云发挥。但是孙生和潘裘却领命而去,一左一右呈包围势杀向了明鸿子。 “哼,狂妄小辈!” 碧灵子冷哼一声,身周灵剑一旋,庞大的剑气掀起了剧烈的暴风,天空云碎,地面土崩,毁天灭地般的剑气化作一只气势不凡的青鸾,卷携着撕碎一切的飓风朝叶卿云斩下。 “能死在我的‘碧霄青鸾剑’下,也是你的造化!” 狂烈的剑风仿佛要将人的神魂都撕碎,孙生和潘裘还未迎上那剑风青鸾,就被余波震飞了百米。 叶卿云提剑而上,极情剑气璀璨的光芒里掺进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漆黑剑气,叶卿云抬剑一斩,万剑如雨,飞瀑流星。 落月垂星剑第六式,万剑垂星! 碧灵子见到这熟悉的剑招,瞳孔一缩,惊呼道: “天恒宗!” “呵,让你见识一下天恒宗的祖宗!” 叶卿云听到这声惊呼,轻蔑一笑。剑式再变,一刻不停地甩出了下一剑。 明明如月,秋水惊鸿,一弯雪亮剑光紧随万剑流星齐出。恍惚间,便有一种天地倒转,星月交辉之感。 落月垂星剑第七式,月如钩! 两招剑法声势惊人,但是其中蕴含的能量还是相比剑风青鸾差了一截。 二人境界毕竟相差太多,碧灵子还是技高一筹。 她惊讶过后又是浓浓的不屑一顾,她操纵着‘碧霄青鸾剑’,将一身玄气都灌注进了灵剑之中。那只剑风青鸾瞬间迎风大长,剑芒组成的羽翼展开,给人以遮天蔽日之感。 “斩!” 碧灵子杀气十足的一声怒喝,青鸾振翅迎向了那道弯月剑光。 天空中无数道剑气如雨落下,锋锐的光芒不断洞穿进青鸾的体内和它卷起的飓风中。青鸾耀眼的光芒被剑雨削弱,逐渐黯淡了下来。 而那道弯月剑光斩过来之时,正与青鸾迎头相撞。青鸾的光影中,一柄雕花灵剑的剑锋与弯月剑光交锋出了骇人的气浪。 “轰——” 两股庞然的气势相撞所爆发出的恐怖余波顿时荡平了方圆百里所有的山丘树木,眼看震荡已经直逼天锦城时,一道气如洪钟的声音将那道气浪反震了回去。 “退!” 铿锵一字落下,如潮气浪登时倒卷,天锦城周围的花草树木摇动了一下,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拂,又很快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天锦城内升起一道浅青色的光罩,将天锦城方圆百里都笼罩其中。 任远处打得天摇地动,天锦城依旧巍峨屹立。 孙生和潘裘被气浪震开,连同那试图再次逃跑的明鸿子,都被震飞了十几里远。 明鸿子像个滚地葫芦一般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刚站起来,一道刺目血光就对着他头颈斩下。 “俺的娘咧!” 明鸿子吓得乡音都出来了,就地一滚,躲开了这道血光。 身上道袍光芒闪烁,立时在他面前撑起了一道防御光罩。 “老王八壳子够厚!” 少年嘶哑的声线仿佛就响在耳畔,明鸿子一个激灵,往后连连倒退,疑神疑鬼地四处乱看。然而声音的主人却在他身前不远处缓缓显露了身形。 少年的鬼面泛着独属于金属的冷光,漆黑的鬼面上用朱砂勾画着诡异的符文。少年唯一露出面具下的是一截白皙的下巴,和一张殷红的唇。 那唇上像涂了血,配上他这一身诡异血煞的魔气,比一旁的孙生还活像一只厉鬼。 “孙大人,宗主说了,这人归我。” 潘裘舔了舔唇角,盯着明鸿子像是在盯着一道美餐,眼中爆发出病态又癫狂的喜色。 他手中的‘幽冥讨债令’逐渐由红转黄。明明是暖色,却让人看得毛骨悚然。 孙生看着讨债令变成了最凶厉的黄色,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阻止潘裘。 他朝后退了退,应道:“知道了,我为你掠阵。” 明鸿子一见那个让他忌惮的通玄境退了,心中也鼓起了几分胆气。他能看出潘裘的修为,不过一个还没还丹的小子。估计是掌握了什么魔门秘法才能吞了他的魔尸。 但是他的紫极天火未必不能把此人烧成灰烬! 于是明鸿子又拍上了自己的丹鼎,大团紫色火焰又凝聚成了火鸦,只是这一次火鸦变得小了些,且不止一只,而是一大群,颜色也更为凝实。 “臭小子,看道爷烧了你这妖魔!” 潘裘耳边听着明鸿子的怒喝,脸上毫无惧色,反而露出了兴奋的微笑,拎着幽冥讨债令就冲进了火鸦群中。 这边打了起来,叶卿云那边也打得如火如荼。 青鸾一身剑芒都被叶卿云两式剑法削减得无比黯淡,碧灵子怒从心头起,张口就吐出了一道霞光,打入了灵剑之中。 灵剑得到这霞光后,瞬间精神抖擞,剑身一震,一股比方才更强的剑芒直冲云霄。青鸾引吭高鸣,剑芒化作的羽翼凝实到几乎变为实体。更强烈的飓风随着它这声鸣叫凌空卷起。 果然是人剑灵! 叶卿云见到碧灵子这一招后,内心更加笃定了万剑宗的修行方法。 叶卿云面色惨白,额角都被汗水打湿,她心中暗暗思量着。这碧灵子等阶比她高太多,她又身受重伤不宜久战,再和她斗剑只会对自己不利。 既然她修炼的是人剑灵之术,只要斩了她的灵剑,她便会马上失去战力! 说干就干! 叶卿云牵引着经脉里的那丝噬日诛仙剑气,将其缓缓引入了逐云剑中。 极情剑气瞬间爆发,在逐云剑上绽开耀眼的辉光。而那辉光四周缠绕着一丝晦暗的黑线,将这澎湃的剑光逐渐压缩进了逐云剑中。直到整个剑身如同凡铁,剑刃上却如刻纹般流淌着暗芒。 “小辈受死!”那边碧灵子催动青鸾剑打算给叶卿云致命一击。 叶卿云脸色苍白如纸,眸光却亮得惊人。她抬手起势,当初于逆境中斩姚佳音的那一剑于今日重现! 长剑脱手,如同被风托起,平淡地飞向气势惊人的剑风青鸾。没有任何的灵气之光,却让人不禁想起午门菜市,那当头斩落的鬼头大刀;月黑风高,如影随形,直刺后心的鱼肠细刃;亦或是铁链钩索,被倾轧着刺进全身的剧毒尖刺。 一切致命的气机都藏于这看似平凡的剑锋之中。 极情剑法七苦式第一剑,万物皆亡我独生! 平平无奇的一剑与恐怖的剑风青鸾相撞,当碧霄青鸾剑的剑锋与逐云剑交接之时,逐云剑上酝酿的可怕杀机迅速爆发,如瘟疫一般传遍了碧霄青鸾剑的全身。 无物不斩,无坚不摧的噬日诛仙剑气转眼就渗透进了碧霄青鸾剑中。 这柄在万剑宗剑阁名剑录上排名第五的顶级灵剑,在碧灵子的一口血雾中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 “咔嚓——” 敲诈万剑宗 “古超老贼!为何紧追着我们不放?” 玄牝童子操纵着手中的百巢鬼母,向着持剑驭风的古超吐出一只又一只婴鬼。 他行动倒是不慌不忙,只是满面怒容,显然是对古超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很是愤慨。 罗煞魔君在一旁与万剑宗的几个小辈周旋,卢定钰手中灵剑辗转腾挪,竟然以脱窍境的修为硬生生缠住了罗煞魔君这个通玄境。 古超面色沉着,朝他喝道:“交出‘寻仙罗盘’,我自会放尔等离去!” 玄牝童子冷笑一声,“好你个古超,平日里装得仁义道德,不也干起了这‘杀人越货’的买卖!想从我玄牝童子手里抢东西?先问问我‘娘亲’答不答应吧!” 他身旁的百巢鬼母张开暗紫色的唇,吐出一道漆黑的浓烟。浓烟于半空化作一条人面恶蛟,向着古超杀了过去。 这百巢鬼母身形极为高大,看着足有九尺,站在玄牝童子身旁更衬得他身材娇小。百巢鬼母的头上还顶着十几只婴儿头骨,像是拼凑的头冠,压在她阴湿浓密、又长至脚踝的头发里。 百巢鬼母一出手便是阴气森森,百鬼嚎哭。可见玄牝童子为了喂养这只魔尸究竟葬送了多少条人命。 古超灵剑飞斩,声势惊人。 御尸宗众人和叶卿云几人的行动方向南辕北辙,且玄牝童子有要事在身,遁光一出,直行千里。却硬是被古超这骇人的剑光拦了下来。 飞仙境一剑便在天锦城千里之外开出了一处深涧峡谷,人间生灵恐于修士之威,纷纷奔走而逃。 玄牝童子可不像明鸿子一样是个纸老虎,同为飞仙境的强者,他和古超斗了个旗鼓相当。百巢鬼母威力极强,古超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玄牝童子,玄牝童子也无法抽身离去,二人就这么如火如荼地僵持了下来。 直到古超腰间令牌突然光芒大盛,玄牝童子才逮到了他分神的机会,百巢鬼母一击冲杀,将古超逼退了百米。 “走!” 玄牝童子面色阴沉地一喝,率先想脱离战场。古超却又提剑追了上来,且这一次直接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御使的灵剑光华大放,穿透了百巢鬼母释放的厚重阴云,直取玄牝童子咽喉。 玄牝童子心头一凛,立刻召唤百巢鬼母回身支援。 “嗤——” 飞剑实在是太快了,玄牝童子甚至来不及使出任何法诀,只能让百巢鬼母替他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 而一个飞仙境剑修的全力一击,纵使是百巢鬼母这样厉害的魔尸也难以全身而退。在百巢鬼母一声惨叫后,那柄灵剑瞬间穿透了百巢鬼母的心口,将她一劈两半。 大量的阴气与婴鬼之魂从那断裂的残肢涌出,玄牝童子目眦欲裂。 “古超老贼!我与你势不两立!” 玄牝童子看着被斩成两半的百巢鬼母,心痛不已,他抬手将御尸收回了自己的御尸魔袋中。 眼见那灵剑斩了百巢鬼母后依旧不依不饶地追着他而来,玄牝童子面色铁青,最后还是无奈地将‘寻仙罗盘’掏了出来,用力地朝着那向他飞来的剑锋一扔。 “老贼!我绝对不会就此干休的!” 玄牝童子恨得牙根紧咬,他不敢赌古超拿了东西就会真的放他一马,便撕开一张极为珍贵的传送符箓,一爪将罗煞魔君吸了过来,两人便化作一道乌光消失在了原地。 而御尸宗的其他喽啰自然是被这位掌门无情抛弃,被万剑宗众人斩于剑下。 “师父,是碧灵子师叔出了事!” 卢定钰杀了御尸宗的人,脸色却不太好。她腰间的令牌也闪烁着光芒,这代表着万剑宗有人灵剑碎裂,性命垂危。 “走!” 古超抬手召回灵剑和被灵剑卷回的寻仙罗盘,化作一道遁光朝着令牌感知的方向而去。 而这边叶卿云斩碎了碧灵子灵剑后,碧灵子就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天上掉了下去。 那边的明鸿子见碧灵子‘死了’,吓得心神动摇,露出破绽,瞬间被合身扑来的潘裘给吸成了纸片。 此战告捷,孙生二人立刻回到了叶卿云身边,四人落到了奄奄一息的碧灵子身旁,等待着叶卿云的决议。 叶卿云握着逐云剑走到碧灵子身旁,看着还不甘瞪视着自己的碧灵子,神情复杂中又掺了一丝悲悯。 “输给我,很不可思议?” 她缓缓开口,剑锋顺着碧灵子的腰指向了她的咽喉。 碧灵子生死之间倒没有惧色,只是怨恨地盯着叶卿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卑..鄙!” “我卑鄙?”叶卿云笑了一下,“你是觉得我胜之不武?” “还是觉得我不该斩断你的剑?” “你们万剑宗的剑修都如此天真么?” 碧灵子怒目而视,脸色憋得涨红,却无力反驳。 生死之战,哪会有人手下留情? “你不服气不是因为我的剑道不如你,而是你觉得我是一个低阶修士,不可能战胜你。” “你觉得你的灵剑无比之强,我手中这把不过是还丹的灵剑,又怎么能斩碎你的归一境灵剑?一定是我施展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对么?” 碧灵子没出声,但是她的神情摆明了在嘲讽叶卿云‘明知故问’。 “哈。”叶卿云忍不住低笑出声,“一个剑修,没了灵剑竟然就变成了废人?真是可笑。像你这种只知道依靠外物的修士,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剑修?” “你不是剑修,你不过是剑的奴隶罢了。” 叶卿云漠然又怜悯地看着碧灵子,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二人仿佛身份错位。稀薄的光打在叶卿云身上,却将她憔悴的神情衬托出了一种凌驾众生的孤傲与锋锐。 “这个时代,剑道已死。” 她垂眸看着碧灵子,好像是在透过她看向某种更加虚无的东西。 “你放屁!” 一直端着出尘之姿的碧灵子终于绷不住怒骂出声,但是本该理直气壮的声音不知为何,出口时却平添一分心虚。 “成王败寇,要杀就杀,少废话!我们万剑宗没有懦夫!” 碧灵子气得双目一闭,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叶卿云倒也不客气,将逐云剑举起,眼看就要斩下碧灵子首级,却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喊: “道友手下留情!” “呼——” 剑锋割断了碧灵子的几缕鬓发,堪堪停在她雪白的脖颈之间。 叶卿云一回头,就看到匆匆赶来的古超等人。 古超在远处看到碧灵子和叶卿云时,心中就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毕竟碧灵子一直扬言要杀了叶卿云夺宝,只是他未曾想到,如今这砧板之肉变成了碧灵子本人。 叶卿云见到来者是古超,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半步。申明舒反应更快,直接横跨一步挡在了叶卿云身前。 “道友莫慌,在下并无恶意。” 古超一落地就连忙开口,又从怀里掏出那块‘寻仙罗盘’,神情紧张地道:“道友可还记得先前约定?我已将寻仙罗盘带来,不知道友可愿交换?” 古超一字不提碧灵子,显然是想打马虎眼混过去。 在他眼里,碧灵子的地位确实无法和攻城帖相比。 但是叶卿云可不会让他就这么蒙混过关,她剑锋还指着碧灵子,朝古超嫣然一笑,“道友,之前是在下看你诚心,才让利给你,允许你用寻仙罗盘交换。但是你们的人却来截杀于我,现在还想让我这么轻易地就交出攻城帖么?” “其实那攻城帖于我也不是很重要,但确实是价值连城,为防万一我已经将攻城帖放在了张管事处,若我三日内未归,就由他再次拍卖。” 古超听了叶卿云这句话,暗自运起的灵气一下就散了。 他刚存了杀人越货的心思,就被叶卿云一句话给打消了。如果叶卿云死了,那攻城帖再次拍卖,对于万剑宗来说简直是一个噩耗。 他不得不忍耐下来,耐心开口问道:“道友,我们是诚心与你交换,我师妹擅作主张为难道友,我并不知情。我们愿意给道友补偿,不知道友还有什么要求?” 这姿态已经放得很低了。 叶卿云神情微动,更确定了攻城帖对万剑宗众人的重要性,于是她不紧不慢地道:“你之前给我看的那‘玉狐精髓’虽然并非我心仪之物,倒也还有几分价值。” 古超:“那便赠与道友。” 叶卿云:“听闻万剑宗擅长铸剑,恰好我门中几位弟子还没有趁手的武器......” 古超:“我可赠道友灵剑百柄。” 叶卿云:“那地火金珠其实看着也还可以....” 古超额头青筋乱跳:“一起赠与道友!” ..... 二人你来我往,叶卿云要,古超硬着头皮答应。身后的万剑宗众弟子都开始替古超肉痛,卢定钰急得拿剑柄直戳古超手臂,而被叶卿云挟持的碧灵子更是气得差点吐出一口鲜血。 叶卿云反复敲诈,在确定古超的确再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的时候,才慢悠悠地答应了一声, “成交。” “不过......” 古超这口憋着的气还没来得及松,听到叶卿云这话锋一转,心顿时又跟着提了起来。 “不过这位道友方才可是实打实的想要杀我,若我直接将东西给了你们或者陪你们一同去取,难保你们拿了东西不会和我翻脸。我可不敢再相信你们。” “那道友想如何?” “我之前同张管事有过约定,只要手持我一道传讯玉符去他那里,便可以取走攻城帖。只是不知道道友敢不敢相信我,只拿走我这张玉符呢?” 叶卿云这话一出,万剑宗所有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叶卿云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们拿一大堆宝贝不是换攻城帖,而是只换了一个‘信物’。 这里面若是想有个猫腻可十分容易,随随便便就能让他们万剑宗竹篮打水一场空。 “师父!” “师兄!” 卢定钰和碧灵子齐齐出声,焦急地望向神色挣扎的古超。 绝对不能换!! 碧灵子刚想开口,脖颈上的剑锋就又往前递了一寸,冰冷的剑刃逼停了她到嘴边的话,她只能不停地试图用眼神暗示古超不要相信叶卿云的鬼话。 叶卿云手一翻,一枚玉符就浮在了她的手心。 “怎么样道友?换么?” 叶卿云唇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多情的桃花眼让人总觉得这人说话半真半假。像是蒙着红纱的宝盘,若隐若现,猜不透她真实的想法。 古超神情几经变换,最后终于一咬牙, “换!” 城主令牌 在万剑宗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古超面色沉重地与满面春风的叶卿云达成了交易。 碧灵子被叶卿云一道噬日诛仙剑气斩碎了神魂相交的灵剑,现在身负重伤。她愤恨地看着将传讯玉符递给古超的叶卿云,目光如剑,像是要割碎叶卿云的喉咙。 只可惜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用眼神威吓,属实是无能狂怒,半点都伤害不到叶卿云。 而她仇视的目光也很快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是叶卿云身边如影随形的那个男人。 申明舒冰冷的视线低垂,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碧灵子,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不用什么将人千刀万剐的神情,只需要这冷淡的一扫,就让人遍体生寒。 碧灵子气到发抖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直到被古超派人扶起,她还没有缓过神。 等万剑宗众人彻底离开叶卿云这群人的那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是怎样捡回了一条命。 即便没有那个用剑如神的女修,她身旁那个气息恐怖的魔尸也足够将她碎尸万段。 “下次再如此莽撞,我可未必能再救你一次了!”古超语重心长地告诫。 他本以为素来傲气难驯的碧灵子一定会如往常一般反驳他的时候,却听到碧灵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古超惊疑不定地看了碧灵子一眼,不知道她到底在叶卿云手上受了什么刺激。 胜败乃兵家常事。对于他们万剑宗来说,一次失败更算不了什么。灵剑损毁,再换一把重新祭炼即可。虽然可能会耗时良久,但是也比境界倒退要强得多。 殊不知碧灵子已经被叶卿云振聋发聩的‘剑奴’二字勾起了对自己一直以来所坚定的剑道的质疑。再加上后来又被申明舒刺激了一下,她现在整个人的道心都有些不稳。 甚至于开始思考起了自己未来的道途。 而这些事,正满心记挂攻城帖的古超一无所知。反倒是一旁的卢定钰,朝着碧灵子的背影投去了一个审视的目光。 叶卿云当然不会和那些出尔反尔的人一样,给古超一个假货。 只能说她始终还是对万剑宗抱着一丝奇异的感情,因此她给古超的玉符确实能让他取到‘攻城帖’。 毕竟攻城帖对于叶卿云来说属实无用,但是她通过攻城帖倒是发现了一样别的更重要的东西。 就是来自汲长裘的那块乌木令牌。 “若我没猜错,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城主令牌’。”叶卿云掏出乌木令牌,笑眯眯地对一旁的孙生道。 孙生与叶卿云心神相通,自然知道叶卿云的意思,他思考了片刻后回道:“属下与宗主想法一致,只是依属下看,这块令牌应当不属于东洲三百城中任意一城。” “因为目前这三百城的城主都是有名有姓之人,如若其中一人遗失了城主令牌,如今攻城战在即,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泄露出去。” “所以,依属下拙见,这块令牌很有可能是早年于攻城战中已覆灭的某一城池的令牌。” “若能找到这座城池遗留的‘浮名金坛’,结合城主令烙下印记,也许可以将此城重新记录进‘仙门榜’中。” 孙生此言与叶卿云的想法不谋而合。 叶卿云也是猜测这块令牌来自一座已经于战火中覆灭的城池。 东洲夺城战与百道仙门榜一样来历悠久,自万年大劫后一起出现。据《丹霞近史》中记载,东洲几千年前记录在册的城池共有三千七百八十二座,在漫长的时间中,被每百年一次的夺城战吞并消耗,最终才余下如今的东洲三百城。 也正是因为只剩下这三百城,所以僧多粥少,各大宗门无论如何争抢,都不敢轻易地覆灭一座城池。 一座城池宣告彻底覆灭的条件就是城主令毁,‘浮名金坛’湮灭。 浮名金坛和城主令相通,其一毁灭,其二必同。而这两样东西勾连着‘仙门榜’,当仙门榜察觉到‘浮名金坛’的湮灭时,榜上的这座城池就会被自动除名。 早年不少誓死捍卫城池的宗门,宁肯与浮名金坛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交出城主令。 时光飞逝,战火轮叠,当年的东洲三千城才只剩如今寥寥三百。 而叶卿云手中这块城主令之所以能侥幸遗留,是因为这是一块破损的城主令。 乌木令牌上蜿蜒着一道极深的裂痕,几乎将整块令牌一分为二。这块令牌如今看着如凡木一般,却不知有何奇遇,侥幸保留下了一丝灵气。 这也意味着,这块令牌所勾连的浮名金坛,应该也还遗留在某处。 只是因为这两样东西破损的太过严重,已经不被仙门榜感知,此城才被除名,并湮灭于历史之中。 如果叶卿云能够找到修复令牌与浮名金坛的方法,就能够毫不费力地直接拥有一座城池。 这个诱惑,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但现在有两个难点摆在眼前。 其一,叶卿云不擅长炼器之术,不知道该如何修复这块城主令牌与浮名金坛。 其二,时移世易,那座已经被湮灭的城池不知到底位于东洲何处。 只这两点就够叶卿云头疼。 这块乌木令牌的背面,模糊地刻着几个篆字。但是被裂痕分割,又因为令牌破损,所以看不清字迹。但应当是刻着这座废城的名字。 仅靠这点线索,根本无从推测这座城池所在的位置。 就在叶卿云犯愁之际,一声极细微的风声忽然将她惊醒。 “谁?” 逐云剑同这声喝问一起射向了距叶卿云不远处的草丛中,剑光飞斩,一道人影狼狈地自草丛里滚出。 那人影一边躲避剑光,一边高呼: “仙子饶命!” 这声音一出,叶卿云就认出了来人。 正是那个扬言要‘弃暗投明’的向导董乐。 锋锐的剑芒于董乐颈项前三寸处陡然停滞。董乐满头大汗地瘫坐在地上,面色发白地看向朝他走过来的叶卿云。 自己的暴露在董乐见识到叶卿云剑斩碧灵子后,就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身上的敛息法宝面对这等修士,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 叶卿云身旁的孙生和潘裘,董乐此前在城中并未见过。但是刚刚他一直藏于暗处,已经见到这二位是如何大发神威地斩杀了明鸿子。 虽然叶卿云也如他预料中的深藏不露,但是他其实更憷那个随着叶卿云一起朝他走来的鬼面少年。 妈耶,方才这小子可是一招就把明鸿子给吸干了! 董乐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叶卿云一边朝董乐走近,一边在脑子里思考到底要不要杀人灭口。 城主令一事绝不可泄露出去,而这董乐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并未真正和他们坦诚。诛杀明鸿子一事本就是他们互相利用。 叶卿云想掐灭危机,董乐似乎与三秀子有私仇,这才促成了他们反杀明鸿子一事。 现如今这董乐的作用也不大了,那不然就...... 随着叶卿云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近,董乐明显感觉到颈间剑锋上的杀气更浓了一些。 他心里明白,这是叶卿云对自己动了杀心。 生死一线之时,他此前心中所有的谋划衡量都在这一刻有了定计。他心中当即拍板,朝叶卿云喊道: “仙子且慢动手!在下能解仙子手中城主令牌的秘密!” 此言一出,逐云剑上的杀气顿时就消了下去。 董乐感受最深,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那剑锋还悬停在他颈间未松,叶卿云上下打量了董乐几眼,带着几分忖度和审视。 “你都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董乐左右瞄了一眼,有些谨慎地道:“仙子,此事说来话长,这里不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不如我们先离开再说?” “也可。” 叶卿云点了点头。虽然她没有给万剑宗的人假货,但是难保那些人不会折返回来帮碧灵子找场子。 于是她朝潘裘抬了抬下巴,“潘裘,带着他回梦海迷阵。” “是。” 潘裘领命上前,朝董乐靠近。 董乐一见是那煞星一般的鬼面少年,吓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是又碍于颈间飞剑,不敢轻举妄动,硬是僵着脸被潘裘钳住了臂膀,被叶卿云一抬手收进了梦海迷阵之中。 孙生也紧随其后进了梦海迷阵。 人一散去,叶卿云就有些虚弱地踉跄了半步。但是很快就被如影随形的申明舒扶住了。 这人极有交通工具的自觉,在叶卿云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勾起她的双腿,将她一个公主抱抬了起来。 叶卿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被惯性带进了申明舒冰冷的怀抱中。 “你....”叶卿云的话到嘴边,又被那双无辜的眼睛给盯了回去,最后在嘴边打了个旋变成了一句无奈地叹息。 “算了,走吧。” 令行禁止,就如同一只听话的小狗,申明舒魔气一腾,就带着叶卿云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于天际。 “哎!哎!留步!哎呀!” 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又一道流光紧随其后落在了他们方才消失的地方。 光芒散去,露出了一个模样俊俏的书生。他手中折扇懊恼地敲打着掌心,朝着流光消散的方向扼腕叹息。 “嗐,又来晚了一步!” 清朗的声音散在风中。 这音色仔细听,竟同方才天锦城内一言喝退气浪的声音别无二致。 无名城池 天锦城一路向北,是刚刚在与万双城的战役中大获全胜的暨城。 暨城的镇守宗门是仙门榜排名第三十九位的‘广元宗’。广元宗体修众多,好战且强,门中以武入道者甚多,城池内也似人间江湖风气。 来往路上,修士不似其他城池仙风道骨,反而各个悍勇彪壮,宽大的道袍穿在身上不伦不类。修士灵剑法宝多收于紫府,但是暨城中的修士却如凡人武者一般,将刀枪剑戟都背在背上或束于腰侧。 因为不久前刚刚打过一场胜仗,城中气氛很是激昂。赌档酒楼,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到吆五喝六的声音。人声鼎沸,鱼龙混杂。 叶卿云在客栈里要了一间拥有隔音法阵的上房,坐在椅子上等待着董乐开口。 潘裘和孙生一左一右,像两个煞神一样站在董乐身旁。夹在这一鬼一魔之间,董乐左手边阴气森森,右手边魔气憧憧,他被这种气场压制得牙齿打颤,手脚发麻。哆嗦着嘴唇,谨慎地开口道: “仙子之前向小人打听三秀子之事时,小人曾经对仙子讲述过三秀子克妻一事。这种种事情的由来,还要从他那里说起.....” 叶卿云身旁早就被孙生沏了一壶茶,她也做好了董乐的故事很长的准备,耐心地喝了口茶听他慢慢道来。 “那三秀子的最后一任道侣,正是我的姐姐,董淳...” 叶卿云听到此处神情一顿,她看着咬牙切齿,眼泛泪光的董乐,心道,果然没猜错,那个嫁给三秀子三日就去世的女修的确和董乐关系匪浅。 董乐提起三秀子,几乎是从牙缝里往外蹦这个名字。他言谈中只将自己这便宜姐夫当做吃人恶鬼,不吝用最恶毒的词语去形容三秀子。 “那三秀子择妻根本不看妻子品行修为,只看其体质根骨。他似乎在挑选一些特殊体质的女修为妻。” “而我的姐姐董淳正是这种体质特殊之人。” 董乐说到这,似乎到了重点。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叶卿云的神情,眸光闪烁,似乎在内心挣扎。过了很久,才狠了狠心,继续道: “我与仙子说我知道这城主令牌的秘密,正是因为我姐弟二人就来自仙子手中令牌所在之城。” 他这话一出口,叶卿云讶异地挑了挑眉。 一旁的孙生眉头一皱,语气不善地道:“你莫要信口开河,这城主令牌看气息至少已经损坏了超过千年,你骨龄不过十七,如何能是这座消亡已久的城池之人?” “真的!小人此言千真万确!”董乐听到孙生的话,怕叶卿云以为他在撒谎,激动地抬高了嗓音。他想从椅子上站起身,又被右手边沉默不语的潘裘一把按了回去。 “别动。” 他嘶哑冷漠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却瞬间定住了想乱动的董乐。 董乐一听他的声音就又回想起那被吸成纸片的明鸿子,吓得像个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他只好压低了声音,紧盯着叶卿云以示诚恳,“诚如这位大人所说,我们这座城池已经湮灭了千年之久。但是因为我们这座城的特殊,所以城毁之后,民众并未被其他城池吞并,反而与残城一起留存了下来。” “我们这座城因为被仙门榜除名,年岁辗转,城池的名字已经被人们遗忘。因此我们都称这座城为‘无名’。” “无名城之所以能遗留且未被吞并,是因为地处海岛之上,而因为当年夺城战的失败,海岛被一名飞仙境修士斩断了根基,变成了一座流浪岛屿,在海中漂流。” “正因为漂流途中,海岛的位置不断变动,我们才一直未曾被其他城池和宗门发现。” 叶卿云听了董乐的话,有了一丝恍然大悟的感觉。怪不得这座城的城主令牌未毁,但却一直未曾听说哪里有废弃的浮名金坛,原来是因为在海中漂流。 想到这里就又有了一个疑问,于是叶卿云开口问道:“那你们在海中漂流,城池被毁,物资匮乏,又是怎么不被海中妖兽毁灭,且后代绵延至今的呢?你们既然居无定所,那你和你姐姐又是怎么辗转到了天锦城的?” 董乐听了叶卿云的问话后,神情中隐隐带了一丝骄傲与虔诚,他说话时语气都掺杂了一些亢奋的情绪。 “那是因为我们供奉的仙女娘娘保佑着我们!” 仙女...娘娘?!? 难道这一城都是神道修士? 叶卿云狐疑地将这话问出了口,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我们并非神道修士,甚至余存下来的人都并非修士。我们只是娘娘的信徒,是神通广大的仙女娘娘保佑我们这些凡人,我们才能在千年的颠沛流离中续存至今。” 呦豁!这就有意思了。 叶卿云眼睛一亮,心道,莫非万年后除了郜国之外,还有遗存的神道修士? 董乐并未注意到叶卿云的神情,他似乎沉浸在某种狂热的情绪里,自顾自地解释道:“我们城中家家供奉仙女娘娘,在城破之时,仙女娘娘显法,为我们这座残城开启了一道防护,并赐下祝福。” “此后我们城中所有女子都根骨奇佳,男子则能绵延子嗣.....” “什么!?!” 叶卿云惊呼出声,一下子打断了正在滔滔不绝讲述‘仙女娘娘’丰功伟绩的董乐。 孙生瞪大眼睛,潘裘嘴角一抽,一旁懵懂的申明舒虽然没听明白董乐在说什么,但是脑子灵光了不少的他,也有样学样地摆出了一副凝重的神态。 “什么东西??你再说一遍??男的...男的怎么着??” 叶卿云握着茶杯的手都一抖,难以置信地追问道。 董乐却不觉得自己话里交代了怎样石破天惊的内容,老老实实地又重复了一遍,“男子在仙女娘娘的祝福下,可以绵延子嗣。” 我滴个乖乖..... 地球小说诚不欺我。 医学奇迹在修仙界得到实现了!! 叶卿云手中的茶水因为她的手抖而荡起了波纹,她努力镇定地将茶杯递到唇畔抿了一口,佯装无事地朝董乐摆了摆手。 “没事了,你继续说。” 孙生敬佩地看着接受能力极强的叶卿云,心中暗忖,不愧是宗主,这等荒唐之事当前,也能很快波澜不惊。 并不知道孙生这个叶吹又在心里疯狂给自己的高大形象添砖加瓦的叶卿云,在心里已经快笑趴下了。 她现在好想把申明舒搞到那个‘仙女娘娘’面前,让他也接受接受祝福啊! 坐在叶卿云身边正在装威严的申明舒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 董乐见叶卿云接受良好,也在心中暗暗叹服,“正因为我们这种特殊的体质,所以即便物资匮乏,也能勉强维生。” “但是在十年前,我们这座岛被一阵强浪推到了东渡州近海,不幸被一所宗门发现。但是因为岛上物资的极度匮乏,那宗门并未将我们放在眼里。只是施了一个法术,将海岛固定在了他们宗门辖地内,将我们的城池充作了他们的领土。” 董乐说到这,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手也慢慢攥起了拳头。 “这个宗门若是东渡州其他门派,也许我们姐弟根本不会远离家乡。可偏偏...可偏偏他们是.....” “御尸宗。” 董乐语气沉重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叶卿云也在这三个字落下时,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她万万没想到,山路十八弯,最后还是弯到了御尸宗的头上。 这是什么诡异的缘分?? 董乐脸色发青地继续说道:“御尸宗域下所有城池村庄,都有一条必须遵守的规矩。” “那就是所有民众死后,无论是因何身故,尸体都要交由御尸宗处置,不得下葬。” “而我们这座城的人,因为体质特殊,成了御尸宗主要尸源的提供之地。在娘娘的祝福下,我们岛上的人,无论男女都很长寿,可在御尸宗占领了海岛后,男子被抓去做孕育‘婴鬼’的工具,女子则活不过三十就要被杀死炼成‘红煞僵尸’。” “我们如同被豢养的牲畜一般,活着唯一的作用就是为御尸宗提供尸源。” 董乐的话让听者无不心寒齿冷。 叶卿云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生前就性格清正、为国为民的孙生已经骂了出来,“无耻妖魔!” 刚刚经历灭门之痛的潘裘更是感同身受,眼里已经泛起了阵阵血光。 董乐艰难地换了口气,“在下的父母是被御尸宗挑选后,被留存下用以延续香火之人。父亲诞下我们姐弟后就被御尸宗抓去,母亲为了不让我们姐弟步上他们的后尘,想尽办法才助我们姐弟侥幸逃离了御尸宗。” “我们二人一路辗转,才到了天锦城。而姐姐因为根骨奇佳,被泰亨派看中,成了泰亨派的一名修士。可最后因为识人不清,遭了那三秀子的毒手。” “仙子,若您想要找到无名城,小人愿意带路。只希望仙子能放我一条生路,小人身负血仇未报,还望仙子垂怜!” 董乐话音一落,就‘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不住地朝叶卿云叩头。 找茬 没磕几下,董乐的头就低不下去了。一股温和的真气轻轻将董乐磕到泛红的额头托起。 “你这人脑子机灵,心思灵活,办事也很有条理,又会审时度势。正巧我和三秀子还有御尸宗都有点龃龉,如果你愿意入我门下,和我定个咒契。我愿意助你复仇。” 叶卿云挥袖一道真气,将董乐扶了起来。 董乐本就很看好深藏不露的叶卿云,他之前之所以没有听话回城,也是想看看自己押的宝究竟中没中。 事实证明,叶卿云的确强得过分。不说御尸宗,杀一个小小的三秀子绝对是手到擒来。 而且看她差人杀明鸿子都毫不手软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不怕得罪泰亨派的。 董乐的姐姐被三秀子害死后,董乐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一心想为姐姐复仇。奈何他资质平庸,入了仙门也修行缓慢。 只靠他自己想要给姐姐报仇难于登天,可修真界其他门派之人无一不忌惮三秀子背后的泰亨派,他求助无门,只能暗中将这仇恨压在心底。 他之所以成为向导,终日盘桓于琅嬛坊市,也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和泰亨派有仇的门派或隐士高人。 遇到叶卿云的时候,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董乐,他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所以当听到叶卿云的提议后,董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叶卿云并不太信任董乐,她身边之人皆和她有咒契,包括潘裘在内。万年后她独木难支,但是她又身怀太多秘密,只有结下咒契才能让她放心。 咒契之光飞入董乐眉心之后,董乐拱手一拜,“参见宗主。” 自此,叶卿云的青云造化宗又多了一员干将。 收下董乐之后,叶卿云的东洲之行也渐渐清晰。先用寻宝罗盘找寻疗伤之药,在去御尸宗域下看一看那座无名城池。 想办法修复那座浮名金坛,激活城主令牌。 叶卿云内心其实想以这座无名城池为根基,重建青云造化宗,准备迎战五十年后的论仙大会。 要想能在论仙大会上夺得名次,只靠她一人是行不通的。她手下这些人的实力都亟待提升。因此刚定下往后行程,叶卿云就又将除了申明舒以外的这几人统统都丢回了梦海迷阵之中。 只剩下申明舒和她按照董乐的指点,朝着御尸宗的方向,一路走一路开启着寻仙罗盘找寻天材地宝。 御尸宗位于东渡州极北部的边境,三面环海,背靠万涂山脉,与接壤的万剑宗中间还隔着一大片‘浩泽雨林’。隔着一片山脉加一片巨大的雨林,御尸宗在北部几乎是圈地为王,为所欲为。 作为九宗里排名最末的魔门宗派,又与仅次于天恒宗的万剑宗接壤,御尸宗很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门人弟子皆不随意踏出万涂山脉。 可近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万剑宗前往‘浩泽雨林’历练的弟子频频在附近雨林中遇见成群结队的御尸宗弟子。 两方人马偶有摩擦,但大多数时候御尸宗的人都操纵着御尸与万剑宗的人擦肩而过。 看样子不像是故意找茬,反而像是出来在找寻什么东西。 万剑宗域下城池三十二座,除八座主城外,其余城池皆由附属宗门管辖,每个城池中都有一名万剑宗的长老坐镇。 万剑宗乃万年后丹霞大世界剑道魁首,因此所有附属宗门皆是剑门,其域下城池内也几乎都是剑修。 叶卿云走了三个月,才终于走到临近‘浩泽雨林’的‘奈方城’。 一路上往来皆是剑修,让叶卿云恍惚有种回到了万年前擎天剑门和太乙剑宗的感觉。 至于为何两个能凌空飞行的人竟然走了三个月才走到奈方城,这都全仰仗申明舒这位‘霉气全开’的‘扫把星’。 一路邪风歪雨,还赶上‘夺城战’开启,战火纷飞,他们总是最倒霉被波及的那一个。 本来申明舒实力强横,按理说是不怕这些人找麻烦的。奈何这人大杀四方,被两边打架的城池都当成了对方派出的杀手锏,都明枪暗箭地派人追杀。 这一路磕磕绊绊,躲躲藏藏,这才几经风雨地到达了未曾参与这次夺城战的万剑宗域下。 当看到奈方城的城门时,叶卿云简直要潸然泪下。 幸亏夺城战开启早于论仙大会五十年,要不然两个一起开,她带着申明舒这个‘扫把星’,搞不好就成了修真界全民公敌了! 叶卿云一边心有戚戚焉,一边灰头土脸地牵着正单手捧着一只叫花鸡啃得欢的申明舒往奈方城里走,毫不意外地被守城的修士拦下了。 叶卿云熟练地掏出从路上顺来的东渡州‘玉碟路引’,往守城修士手上一递。 “哦,原来是‘灵鹤派’的道友,请。” 守城修士礼貌地递回路引,有些尴尬地朝叶卿云笑了笑。 叶卿云面无表情地收回路引,看着和她一样进城,却没有受到任何盘查的其他修士,已经被磨炼得心如止水。 这一路上,每到一处她都要受到这种‘特殊关照’,无论是否行色匆匆、衣冠整洁。那守城的人就是看她可疑,要留下盘问一番。 每当这个时候,叶卿云就无比怀念在梦海迷阵里苦修的林然。 我的福娃!!我不能没有你!!! 叶卿云在心里默默缅怀尚在人间、只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抽身离开迷阵的林然,一时间悲从中来。 身旁的申明舒察觉到她心情低落,一只鸡腿直接怼到了叶卿云的唇畔。 “吃,开心。” 泛着油光的鸡腿带着一丝丝肉味儿的喷香,抹得叶卿云苍白的唇色都带了点油星。 叶卿云哭笑不得地垂眼看了看鸡腿,又瞄了瞄正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的申明舒。 那眼神,就仿佛这只鸡腿是什么灵丹妙药,只消吃上一口就百病全消一样。 “嗷呜!” 叶卿云恶狠狠地啃了一口鸡腿,雪白的贝齿用力一磨,倒像是把这鸡腿当了仇人,连肉带血地咬下一口那般。 申明舒手里那只叫花鸡早就被他消灭了个干净,只剩这一只鸡腿,就仿佛是被刻意留下的一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拿鸡腿消气的叶卿云,眼里纯然的欣喜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进了暖融融的日光。 二人进城以后,按理是该找个地方落脚。 一般人都会选择城中最繁华的客栈,可叶卿云偏偏挑了一家门可罗雀的客栈入住。 她这是长了教训,此前每次找人多的客栈入住,不是遇上找茬的,就是遇到仇杀的。反正无论人家杀得怎样如火如荼,他们一定是被波及的倒霉蛋。 不过正所谓麻绳专挑细处断,什么叫在劫难逃,叶卿云很快就体会到了。 刚刚落脚的叶卿云带着申明舒下楼和掌柜买些吃的,申明舒自从被佛光普照了一阵后,就又犯了毛病。只要一会儿嘴里没个东西,就要到处找血食。 储物袋里的东西这阵子都被他吃得差不多了,急需补货。 就在叶卿云和老板就烧鸡和蒸鱼哪个才是店内最受欢迎的招牌菜进行讨论之时,一队面色不善的修士突然就走了进来。 “小二,来壶‘玄珠草茶’,再来点灵膳糕点!” 那群人一坐下就吆喝店里的跑堂上茶上菜,其中一个修士把手里的灵剑一把拍在桌子上,那大嗓门一开,空荡荡的客栈里立刻响遍了他的声音。 “他奶奶的御尸宗!最近到底抽得什么疯!他们不是找东西么?怎么现在开始找起我们万剑宗的晦气了?” 这群人周身还飘荡着玄气,很明显是刚刚经历了一战。而且看样子应该还输了,各个脸色都不大好看。 另一人附和道:“前一阵子这群御尸宗的妖魔鬼怪,还只是三四人一个小队的找东西,最近却是十几人一队,而且见到我们万剑宗进雨林的队伍就开打,连句话都没有,很明显就是冲我们万剑宗来的!” 这时一个女剑修郁郁地说道:“这件事的原由,我倒是有所耳闻。” “哦?师妹说来听听?” “我有一位闺中好友是碧灵子长老的弟子,我听她说,是因为古长老打伤了御尸宗的掌门玄牝童子。” “啊?古长老为何要找那玄牝童子的麻烦?” “听闻似乎是一个女修要求古长老以玄牝童子身上的一件宝物,来交换一样对古长老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但我听说,那女修身旁也带着一具御尸。门中有弟子传言,这一切都是御尸宗给古长老下的圈套,就是为了找借口将宗门扩张出‘万涂山脉’。” “豁,御尸宗果然阴险.....” 这位女剑修一言激起千层浪,其余几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旁的叶卿云听得万分无语。 果然无论放到哪个世界,都不缺搞阴谋论的人。 他们也不动脑子想想,就算御尸宗真要扩展版图,也用不上牺牲自己的掌门去下套吧? 而且御尸宗占着万涂山脉那么优秀的地理位置充当门派的天然屏障,是多想不开,才要翻山越岭地和排名高于它很多的万剑宗开战? 御尸宗唯一最紧缺的资源就是尸体,真需要尸体,靠近尸魔之海的西荒州和人口众多的南闵州不才是首选? 小蓝花 听这些人的话,应该是御尸宗外出在找什么东西,恰好玄牝童子被古超打伤,借此机会让手下弟子给万剑宗找点麻烦,好出口恶气。 不过怎么样都不关他们的事。 叶卿云听了个大概,就收好掌柜递过来的装满食物的储物袋,带着申明舒转身准备上楼。 却在与万剑宗的那一队人擦肩而过之时,异变陡生! “嗡——” 那大嗓门修士放在桌上的灵剑忽然开始嗡鸣起来,剑身在震动中缓缓悬空,剑尖倏地指向了叶卿云身旁的申明舒。 “我的诛魔剑有反应!那男的是魔尸!” “是御尸宗!” 周围几人立刻拍案而起,呈包围之势将叶卿云二人团团围住。灵剑出鞘,剑气纵横。 大嗓门一嗓子喊出来的时候,叶卿云就无奈扶额。 她就知道,这日子根本太平不了!也不晓得这房钱还能不能退..... “行了,我说我不是御尸宗的人,估计你们也不会信,赶紧打吧。” 叶卿云一副认命了的表情,逐云剑顿时自紫府飞出,悬空横扫,直接逼退了围着她们的几人。 “撤吧!” 叶卿云一拉申明舒的手腕,二人就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包围圈中。 “师兄,怎么办?” 一招就被叶卿云跑了的几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领头的大嗓门面色铁青,冷哼了一声道:“御尸宗的妖魔猖狂,竟然敢跑到我万剑宗域下的城池里撒野!马上传讯给城中所有万剑宗的同门,一定要抓住那个妖女和魔尸!” “是!” 这座城里有众多万剑宗的修士,既然被怀疑,那就不能久留。 只是叶卿云猜到会有人追上来,却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 她拉着申明舒一路飞遁,一回头就被身后追来的一大片色彩丰富的剑光给震撼了。 好家伙,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叶卿云这才进城没多久,就被几百道剑光追着出了城。那守城的修士义愤填膺,向身旁同伴抱怨,“我就知道那两个人不是好东西!竟让他们用假身份混进了城!唉!” 身旁同伴连声安慰,“这不怪你,都怪御尸宗的妖女太狡猾了!” 果然和叶卿云所料的一样,这些人完全笃定她来自御尸宗,甚至没有半点的怀疑。 只能说申明舒身上的‘厄运buff’着实恐怖。 叶卿云带着申明舒跑进了浩泽雨林,七拐八拐才终于甩脱了后面跟着的万剑宗剑修。 然而才拐了个弯,又迎面撞上了一群御尸宗的人。 叶卿云手疾眼快,一个息云敛气术就拉着申明舒躲进了草丛。 御尸宗来者是一个十人左右的小队,说是十人,其实除去御尸也才五人。 领头的修士是御尸宗惯有的死青面色,加上那人心情烦躁,整个脸色看上去和他身旁的御尸有的一拼。 “钱师兄,我们找了这么久,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啊......那小东西可真能跑,我们御尸宗出动这么多人都抓不住它。” “狡兔都有三窟,更何况是‘它’。”领头的人漫不经心地回复着身旁修士的话,他手中拿着一个罗盘,罗盘的指针正好指向叶卿云右侧的方向。 “本来掌门这次听说‘仙品会’上会拍卖寻仙罗盘,因此特地去了一趟天锦城。谁想到竟然被万剑宗那个古超老贼截了胡!” “若非如此,只要掌门出手,那‘小东西’的全家都能被我御尸宗一窝端了!” 钱师兄显然对万剑宗满腔怨气,对古超这位剑道宗师也敢出言不逊。 “现在没了寻仙罗盘,珍萃宝光门的这个‘寻灵盘’又不够灵敏,只能指出一个大概的方向。那小东西狡猾得很,知道搞些障眼法引我们过去,没准这次我们又要扑个空。” 钱师兄忿忿地在前面走,身后众人偶尔附和几句。 叶卿云倒是突然对他们话里的内容感了兴趣。 需要用寻仙罗盘找的东西?那就只有天材地宝。 他们对于那样东西的形容很像是活物,莫非.....是万年灵参王??? 叶卿云顿时眼睛一亮,若是能找到万年灵参王,那一品真气就有着落了! 时来运转了?? 叶卿云迟疑地看了看身旁的申明舒,得到了来自霁月神君的一个无辜眨眼。 算了,不管了,只要能找到一样能用来疗伤的天材地宝就行!能让御尸宗这番大动作地找寻,那物即使不是万年灵参王,想必也差不了太多。 下定了决心的叶卿云就跟在了御尸宗身后,想要看看他们到底在找些什么。 浩泽雨林内,花草树木枝叶横生,想要在这里找一样成了精的灵物可是难上加难。 御尸宗众人跟随着寻灵盘的指引来到了一处坑地处,这坑地像是曾有修者在此战斗而留下的痕迹。不过应当年代久远,深陷的坑底已经被满满的花草覆盖。 一眼望去,像是一片美丽茂密的花园。 御尸宗众人跟随指针的方向深入花丛,叶卿云却躲在了一旁的树丛中,并没有轻举妄动。 这附近花草众多,就连叶卿云和申明舒藏身的这处草丛边上,都有一枝美丽的蓝色花朵正艳丽地盛放。 叶卿云少见这个颜色的花,看着这朵花枝叶伸展,柔软的花瓣是如宝石般夺目又透明的蓝,花朵下的枝叶又长着一些倒刺,让这种美丽多了一丝不可侵犯。 叶卿云不禁被这枝小花吸引,又多看了几眼。 就在这时,那边御尸宗的人一声惊呼,“师兄,小心!” 叶卿云的目光霎时又被那群人吸引了过去,而她没注意,她刚一转头,那朵美丽蓝花的花瓣就轻轻颤抖了一下。 像一个受惊的孩童,在大人转过头去时瑟瑟发抖。 花丛中的御尸宗众人遇上了麻烦,花丛里骤然飞射出一根根长着倒刺的藤蔓,向花丛里的几人缠绕而去。 但是这位钱师兄的修为高深,叶卿云神识扫过便发现此人足有通玄中期的修为。 他临危不乱,指挥着身后众人以御尸迎敌。 他手中的御尸也很不一般,那是一个穿着红嫁衣的红煞僵尸,恐怖的血色利爪将朝他们冲来的藤蔓统统撕成了碎片。 那钱师兄在战斗之余还不忘驱使罗盘,罗盘上的指针飞速旋转,在红煞僵尸已经将藤蔓撕扯得七零八落时,罗盘的指针陡然停滞了下来。 指针指向的方向,正是叶卿云的藏身之地! 就在钱师兄的目光扫过来的那一刻,叶卿云就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动,她身旁那株饱受她关注的小花就突然“蹦”了起来。 蓝色的花瓣抖动,一个雪白且胖墩墩的小娃娃,就顶着那招摇且多刺的蓝色花朵自土里钻了出来。 它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左看看身旁懵逼的叶卿云和申明舒,右看看已经摆脱藤蔓朝这边冲过来的御尸宗众人,吓得小脸一皱,“咻”地一下就钻进土里跑了。 跟黑旋风一样的御尸宗众人匆匆与叶卿云擦身而过,就追着那个小娃娃而去。 叶卿云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感叹自己的息云敛气术的强大,还是感慨这小娃娃跑得真快。 不过见过这小娃娃的本体之后,叶卿云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看这小娃娃的样子,绝对不会是万年灵参王。 那艳丽的蓝色花朵,叶卿云从未曾见过。可能曾经看过的典籍中有记载,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但是既然都让她遇上了,那哪有让给御尸宗的道理? 于是叶卿云拉着申明舒就追了上去。 那小娃娃跑得倒是快,然而奈何修为跟不上。 这次御尸宗为了抓住它,也是下了血本,连宗门通玄境以上的修士都放出来寻找它。 这个钱师兄修为高深,性子也沉稳,发现被小娃娃用障眼法骗了以后还能冷静地继续寻找。这小娃娃拼了全力跑,最后还是被钱师兄给截住了。 红煞僵尸煞气浓重的利爪插在小娃娃身后的土里,削金断石的爪尖直接抓碎了一方巨石。红煞长长的衣袖将小娃娃困在了双臂之间,小娃娃一抬眼就对上了红煞僵尸那留着血泪,死不瞑目的眼睛。 顿时把它吓出了一个惊嗝。 这小娃娃个头不大,不算他头顶的小花,只有成年人一只手掌大小。被红煞挡住了前后去路,他急得额头直冒冷汗。 连汗珠都是晶亮的,蕴藏着流光溢彩的灵气。 小娃娃见自己被包围,知道恐怕在劫难逃。心智未全、束手无策的它只能害怕地哇哇大哭,一边哭还一边扯着细嫩的嗓音喊着: “救命呐!救命呐!” “小东西,今儿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 钱师兄一脸狰狞地攥着小娃娃头顶花枝,将他拎了起来。花枝上的尖刺扎不穿钱师兄坚韧的掌心,见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崩塌了,小娃娃哭得更凶了。 它拼命地在钱师兄手里挣扎,不停喊着: “救命呐!!救命呐!!” 它应当成精不久,会的话也不多,只管喊救命,似乎还期待有好心的人路过会来救救它。 而就在钱师兄刚想开口嘲讽这小东西痴心妄想的时候,一道剑光猛然自一旁飞射而来! “娘亲” 犀利的剑光险些将钱师兄的整条手臂齐根斩断。钱师兄慌忙躲开剑光,手一松,那只头顶蓝花的小娃娃就咻的一下钻进了土里,眨眼就没了踪迹。 钱师兄暴跳如雷,“是谁坏道爷的好事!?” 他的红煞僵尸在他的指挥下四处搜寻,然而那道鬼魅的剑光就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压根儿找寻不到任何出剑人的踪迹。 叶卿云一击即中,立马拉着申明舒逃之夭夭。 她因为董乐的缘故,早知道自己要和御尸宗对上。虽然那个小娃娃并不是万年灵参王,但是她也不会让御尸宗的人轻易得了便宜。 叶卿云的息云敛气术出神入化,钱师兄气急败坏地带人到处找寻她,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只是叶卿云此刻前有狼后有虎,一边是万剑宗的人在追她,一边是御尸宗的人在找她。她心思悄然一转,便刻意露了一丝破绽,引着御尸宗的人朝万剑宗的那波追兵而去。 流光飞动,花叶掀空。 叶卿云和申明舒的黑白遁光一马当先,身后缀着御尸宗鬼哭狼嚎的众多御尸。 万剑宗众人正散于雨林之中找寻那个胆敢闯进奈方城作乱的“御尸宗”贼子,就见一道黑白交缠的遁光带领着数具凶煞御尸朝他们这飞来。 “该死的御尸宗竟然如此猖狂!欺我万剑宗无人乎?” 熟悉的大嗓门响起,一道浩然剑光就当空朝那群御尸劈来。 本该首当其冲的黑白遁光却如一条滑溜的泥鳅,在剑芒的边缘一个急转弯,拖着长长的光尾一头扎进了茂密的雨林之中。 追在遁光后的几具御尸没有那遁光灵活,迎头就撞上了那道威势不凡的剑光。领头的红煞僵尸被一剑劈开了头顶珠花冠,愤怒地嘶叫着冲向了斩来这一剑的万剑宗剑修。 御尸宗的遁术自然敌不过素以遁光奇快闻名的剑修,等钱师兄等人赶到,只看见自己的御尸与万剑宗的人斗在了一起。钱师兄自然将那害他放跑了‘蓝花娃娃’的剑修当成了万剑宗的人。 天下剑修如今几乎都是万剑宗门下,浩泽雨林又紧挨着万剑宗的城池。方才那个用剑光砍他的人,除了万剑宗的弟子还能是谁? 而万剑宗这边又笃定御尸宗的这些人都是妖女的同党,御尸宗那边则是坚信万剑宗坏了他们的好事。 加之近来两宗之人摩擦不断,两拨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言不发直接开打! 打着打着就有了优势劣势之分,为了挽回局面,哪家劣势哪家就开始传讯同门,呼叫援兵。一来二去,这小小的一场混乱就演变成了一场超过百人的混战。 “混账——!!一群废物!” 收到钱师兄等人办事不利,放跑了‘它’,又和万剑宗混战一场,两败俱伤的消息后,一身花红柳绿的玄牝童子气得脸色如他身上的花袄子一般精彩。 他坐在一把能把他整个人都装进去的玉石宝座上,面前是翻滚着绿汤脓液、腥臭冲天的‘炼尸池’。 他一掌拍在宝座的扶手上,直接将半边扶手都化作了齑粉。胸口的元宝锁随着他的动作晃荡着,隐隐能听见那锁下穿的铃铛里传来阵阵阴森恐怖的嚎哭声。 玄牝童子的脸色被炼尸池的滚滚绿烟衬托得诡谲阴狠,他引以为傲的百巢鬼母如今正浸泡在他面前的炼尸池中。高大的身躯从中间一分为二,两半躯体在池中随水沉浮。 数不清的婴鬼在池中悲啸,密密麻麻的灰影在百巢鬼母的残躯中来回穿梭。 御尸宗的主城就在万涂山的山腰处,将整座山掏出了九曲连环的无数洞窟,形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山城’。玄牝童子如今就在专门祭炼御尸的洞府中,试图修复自己的百巢鬼母。 罗煞魔君单膝跪在玄牝童子身前,任那被捏碎的玉石碎屑扬撒了他一头一脸,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万剑宗的古超修为已臻化境,据传言此人修为已经达到了金仙的边缘,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肯飞升。玄牝童子输在这等高手的手里也实属正常,但要是因此就小瞧这位御尸宗的掌门,那怕是不知道死字该怎么写。 “你说钱友亮他们是被一个剑修偷袭,才放跑了‘乾雪灵蒿’?那难不成此宝又落进了古超老贼手里?” 玄牝童子脸色铁青,说完见罗煞魔君点头,脸色更难看了。他抬手凌空画出一圈如镜面般的圆光,又一拍储物袋,放出了一道银色的符箓。 那符箓似有灵性,如一条银鱼钻进了玄牝童子所画的圆光之中。 “这‘窥天符’可是本座从赤霄子那里换来的宝贝。这一道符便可使用一次‘窥天数’,我倒是要瞧瞧,是不是那古超老贼又指使人来抢本座的东西!” 玄牝童子言语间怒气横身,他瞪着眼睛看向半空中的圆光。 只见那符箓融进圆光中后,原本平静如镜面的圆光忽然如被风吹动的湖面一般波动了起来。随着圆光的波动,一幅幅画面逐渐自圆光中浮现。 样貌出众的一男一女,惊鸿一瞥的璀璨剑光,交缠在一起的魔气与‘玄气’。 这些画面中展示的正是叶卿云和申明舒放跑‘蓝花娃娃’,又嫁祸给万剑宗,引起两宗交战的全过程。 然而画面直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反而像是倒叙一般又开始往前浮现。 桀骜不驯的碧灵子被平平无奇的一记剑招当空斩落,那蕴含着毁天灭地之威的一丝纯黑剑气,在画面转到剑锋后那一双湛然冰冷的桃花眼时骤然崩碎!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与圆光消散的声音一同响起。 罗煞魔君正盯着圆光中的叶卿云目不转睛时,陡然听见这声炸响,立刻回头,就只见玄牝童子捏碎了宝座的另一边扶手。但此时他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反而散发着一股病态的渴望与狂热。 当罗煞魔君的目光与玄牝童子的眼睛对上的那一刻,他浑身汗毛猝然倒立,宛如看到一只朝他张开血盆大口却眼中含笑的恐怖鬼魅一般。 吓得他立马低下了头,恭敬地道:“掌门,这个女修就是当初在东海秘境与天恒宗毕红腰明俊二人斗法之人。” “哦?她就是你说的那个掌握了专克我御尸宗秘法,又能御使数万妖尸的女修?” 玄牝童子眼中的光芒愈来愈盛,他死死盯着罗煞魔君弯曲的脊背,好似一只即将扑食的饿狼。 罗煞魔君如芒在背,绷紧了皮肉,僵硬地“嗯”了一声。 他答复完玄牝童子后,玄牝童子突然就没了声息。 罗煞魔君心生狐疑,犹豫许久后才缓缓抬头,却在下一秒心脏骤停,汗流浃背。 ——只见玄牝童子那张阴森稚嫩的脸就在眼前,那双鬼魅般的眼睛正对着自己,二人鼻尖对鼻尖,罗煞魔君却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玄牝童子见罗煞魔君如惊弓之鸟,嘴角咧开了一个可怖的微笑,雪白的牙齿泛着森冷的光,他慢悠悠地道: “罗煞,拿你那个和她打过照面的徒弟做成‘逐魂尸’,带我去找到她。” 罗煞魔君浑身僵硬,感受着玄牝童子身上强大的威压,一个不字也不敢说,只能缓慢地点头。 “很好。”玄牝童子歪了歪头,满意地笑了。 他转身走向了炼尸池,在罗煞魔君惊恐的注视下,抬手朝池中的百巢鬼母一吸。 百巢鬼母一半断裂的残躯就飞入了玄牝童子掌中。 玄牝童子身材矮小,不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百巢鬼母纵使身躯断裂也是一具高约九尺的御尸。残躯的半个身子还浸泡在炼尸池里,另外半边被玄牝童子抱进了怀里。 他毫不嫌弃残躯的腥臭,伸手抚摸着残躯的半张脸孔,语气温柔地道: “娘亲,孩儿就快有新的‘娘亲’来疼爱和保护孩儿了,你终于可以放心了。” 罗煞面如土色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正心头发冷,然而接下来玄牝童子的行为却如同在他心上劈了一道惊雷,让他嘴唇发白,胃囊翻腾。 只见原本凑在百巢鬼母残躯耳旁私语的玄牝童子,突然笑容一收,双目发狠,陡然张口朝残躯的脸颊凶猛咬下。 少年体态的玄牝童子嘴也张不大,然而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却宛若利刃,一口又一口将身躯坚韧堪比飞仙境法器的御尸撕咬成了肉糜。 玄牝童子雪白的牙齿上沾满了碎肉,当他发现罗煞魔君的目光后,竟然回头朝他露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笑容。 罗煞魔君悚然而惊,被玄牝童子的凶残深深地震撼了。这让人无比反胃的一幕在罗煞魔君的脑子里轰然炸开,他想起这只‘百巢鬼母’可是玄牝童子的亲娘! 玄牝童子不仅手刃了自己的生母,将她炼成御尸,而今还将这御尸给生吃了! 罗煞的脑中又回想起了玄牝童子方才那个诡异又狂热的眼神,隐约间,他似乎透过这只被玄牝童子一口口吞进肚子的‘百巢鬼母’预见到了叶卿云的下场。 那个惊才艳艳的女剑修..... 将成为玄牝童子,新的‘娘亲’。 前狼后虎 浩泽雨林绵延万里,如海森涛,绿波翻涌。东渡州气候宜人,正值夏季,热潮穿过茂密的树林,也能感觉到一丝浸着泥土气息的阴凉。 然而今日的浩泽雨林有些奇怪,才刚过了午时便自林间起了一场大雾。浓稠的白雾像是在林间纺织起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白纱,将这个雨林缠绕进了一种压抑的窒息感中。 非冬非雨,又非凌晨,这场雾起得邪门。 叶卿云手中逐云剑插在地上,剑刃上还往下滴着鲜血。她轻轻抹了一把沾到脸颊上的血迹,一双清湛的桃花眼里透着冷冽的光。 她俯身藏于几棵交根生长的树下,屏息凝神,双目透过树下灌木的缝隙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神识全开遍布方圆百里,然而她一向无往不利的神识在这诡异的浓雾中也像是被罩了层轻纱,往来信息都似隔了一层膜般模糊不清。 而一直同她形影不离的申明舒此时也不知去向,只剩她一个人衣袍沾血地藏匿于林间,好似在躲避些什么。 倏地,叶卿云耳尖一动,她的身体几乎与这个察觉的动作同时反应,一个旋身就躲开了一道劈山断岳般的重击。 “轰隆——!” 如山崩般的巨大声响自雨林中传出,却又被包裹住雨林的浓雾生生压下。像是在厚厚的棉被里放了一只鞭炮,震耳欲聋的声音最后化作犹豫的闷响。 这声闷响过后,方才叶卿云藏身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原本茂盛的参天巨树不见踪影,只剩下一道长长的沟壑,沟壑旁翻卷着冒着缕缕白烟的焦土。 浩泽雨林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茂密雨林,林中山精妖魔数不胜数,这一击过后,瞬间一石惊起千层浪,数十条长着尖刺的藤蔓就朝着这留下沟壑的人杀去。 可那些藤蔓还未能接近那浓雾中模糊不清的影子,就只听林中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随即那些藤蔓就像是被烫到一般,顷刻间自浓雾中倒卷了回来。 但是仔细看便可发现,那些藤蔓明显出现了断裂,像是被什么恐怖又锋利的东西斩断,断口处还如人断臂般拖曳着淋漓如鲜血般的汁液。 林中山精野怪顿时被这场景吓得不敢再轻举妄动,有灵性的生物都缓缓地朝远处撤离,以免殃及池鱼。 而作为这恐怖来者的目标,叶卿云躲开一击后却没有马上逃跑,而是落在一棵巨树横生的树枝上,手中逐云剑垂在身侧,静静地注视着那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影子。 很快,那道影子就缓缓自雾中挣脱,露出了其狰狞的面目。 高约十丈,青面獠牙,兽首人身,庞大的身躯如一座小山,每往前踏出一步,地面都要随着他的脚步抖动。这怪物皮肤死青,脖颈上套着一个比磨盘还大的锁拷,锁拷上坠下一条又粗又长的锁链,随着这怪物的动作当啷作响。 就在这怪物显露出身形之时,叶卿云为何不跑的理由也终于真相大白。只见她身前身后,上下左右,都自浓雾中隐隐露出漆黑的身影。 这可当真是天罗地网,十面埋伏! “妖女!交出魔尸,本座留你个全尸!” 浓雾中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这一句话骤然将叶卿云的思绪拉回到了两天前—— 甩脱了万剑宗和御尸宗的叶卿云正带着申明舒试图在这广阔的浩泽雨林中,用寻仙罗盘找点能疗伤的天材地宝。 不过还没走多远,申明舒就犯了毛病,红着眼睛就要拿林子里的山精野怪打牙祭。随后被叶卿云眼疾手快地用一只叫花鸡堵了嘴,乖乖坐在一枝横木上啃烧鸡。 可能是因为之前申明舒被叶卿云扔进梦海迷阵里感受了一段时间的佛光普照,他识海血云稀薄的同时,本来稳定的状态也开始逐渐变得起伏不定。 甚至偶尔会出现六亲不认的情况,就呆呆地僵立在原地,任叶卿云怎么拉扯都不动地方。 但是清醒的时候,情况明显有所好转,神智勉强维持在一个幼童的状态,至少脑子能动一动了。 据百禁的说法,佛光清除血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现在看申明舒的状况,很难保证继续接受佛光洗礼会不会让他脑中血云感到威胁从而猛烈反扑。 所以商讨之后,还是暂时由叶卿云带着他在外行走,看看外界的刺激能不能让他再恢复几分神智。 至于佛光疗法,就先由叶卿云依靠和他之间的云月契,一丝一缕地渡一点百相图中的佛光到申明舒的识海中,慢慢蚕食那可怕的天谴血云。 不过带着申明舒只有一点不好,就是这家伙实在是太倒霉了! 简直是衰星转世,扫把星附体! 叶卿云好不容易在雨林里找到一株疗伤的灵药,就好死不死地能遇上最难缠的守宝妖物。带着灵药逃跑的路上,不是冤家路窄地撞上万剑宗,就是又遇上一些凶恶的林中妖魔。 可以说是一步一坎,两步一坑。 到申明舒犯病的时候,叶卿云已经跑得生无可恋了。 虽然那株灵药让她的伤势恢复了不少,但是心灵的创伤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抹平。 就在叶卿云累得倚在树干上,看着啃烧鸡的某人长吁短叹的时候,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魔气瞬间席卷了叶卿云的周身。 “谁!” 叶卿云飞快地提剑挡在了申明舒身前,而此刻犯了病的申明舒正好处于六亲不认的状态里。一直默默地吃着嘴里的烧鸡,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不能动摇他的进食。 说时迟,那时快,几具浑身缠绕着阴森魔气的魔尸从天而降,浓郁的乌光眨眼间在叶卿云的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乌光散去之时,叶卿云已经落入了数百具魔尸的包围之中。 而且这些魔尸,修为最低都是通玄境大圆满。 “嘶——” 叶卿云倒吸一口凉气,心头一惊,开始琢磨起自己是不是在梦游的时候刨了御尸宗的祖坟,要不然怎么能让御尸宗这么倾巢而出地来围堵她。 正当她惊疑不定之时,面前高大恐怖的魔尸们突然如摩西分海般让开了一条路,一架被四具红煞僵尸抬着的步辇就越众而出,来到了叶卿云面前。 步辇前爬着一只四肢着地,如同猎犬一般的魔尸,他脖颈上锁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正落在那坐在步辇上的男孩儿手中。 男孩着一身大红大紫的袄子,模样秀气却面色苍白,脖子上挂了一只硕大的元宝锁,镶金戴玉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富贵。 只是叶卿云前生惯见魔道中人,手下还有个一体双魂的玄屠老魔,只消一眼便看出这童子身体的男孩儿绝对是个装嫩的魔道老不死。 那双浑浊邪佞的眼睛,和那如冷刃刮骨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绝对不会出现在一个正常的男孩身上。 果不其然,那男孩儿一开口,就是一把嘶哑如掺了砂砾的嗓音。 “来吧,狗儿,和你的老熟人打个招呼!” 男孩儿话音未落,就扯了扯手中的铁链,被拴在铁链那端的魔尸感受到主人的催促与命令,那如水草般杂乱垂下的长发晃动了两下。 拖曳在地的长发和地上疯长的野草交融到了一起,那魔尸的头颅晃动着,逐渐自低垂状抬起。 一张苍白的脸渐渐显露了出来,被长发遮盖的五官得以重见天日。 白如敷纸的脸上自眼眶向太阳穴处爬满了裂纹状的青色纹路,一双眼只剩下死翳的灰白。整张脸都是毫无生气的颜色,可偏偏眉心处有一道极为鲜艳的红痕,让这本来看着触目惊心的脸多了几分妖异的美感。可见他未变成魔尸之前,应当也是个样貌端正的男子。 “章彭....” 叶卿云在他抬头的瞬间就认出了这个老熟人,只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变成了一具魔尸。 “看来你还认得他。” 磨耳的嘶哑嗓音让叶卿云的目光又落回了步辇上的男孩儿身上。 男孩儿朝叶卿云微微一笑,“你应当还不认得我,且允我自荐一下。我叫吒云儿,不过修真界的人都喜欢叫我‘玄牝童子’。” “旁的人若直呼我名,便会命丧黄泉,但是你不同,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未来的....娘亲。” 玄牝童子朝叶卿云甜甜一笑,倒真像一个憧憬母爱的孩童。但是叶卿云只觉得汗毛倒立,心头一紧。 她知道玄牝童子绝对不是为了来‘认个娘’这么简单。 来者不善,恐有大患! 叶卿云抿了抿唇,噬日诛仙剑气缓缓爬上了逐云剑的剑刃。 然而对面的玄牝童子却丝毫不慌,坐在步辇的宝座上摇晃着莲藕节般的小腿,笑嘻嘻地道:“我的娘亲,你一定以为我是冲着你身后那个家伙来的。我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我本来的目的。” “交出魔尸,饶你不死!”玄牝童子装模作样地怒喝一声,便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本来打算这么说的,不过后来发现娘亲你比那家伙更有价值。” “而且我完全可以都要嘛~~那个家伙很明显只听娘亲的话,只要娘亲听我的话,那我不就可以同时拥有你们两个了?我可真聪明。” 玄牝童子高兴地拍了拍自己白嫩的小手。 叶卿云却被他左一句‘娘亲’,右一句‘娘亲’叫得心中恶寒。 就在玄牝童子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泓宽阔又明亮的剑光忽然自远方飞来。 原本还眉开眼笑的玄牝童子在见到这道剑光后瞬间黑了脸,只见那剑光迤迤然落进魔尸们的包围圈中,露出了百余个衣袂翩翩的剑修。 来者正是御尸宗如今的近邻里、死对头—— 万剑宗。 执掌九天风雷恶 万剑宗领头之人不是叶卿云曾经见过的古超和碧灵子,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老者。 老者身着藏青色道袍,鹤发童颜,面白无须,只是那双三白眼破坏了一身的仙风道骨,给人一种城府深沉,不好接近的感觉。 “张冲老匹夫,你也想像那古超老贼一般,与我为难?”玄牝童子声音阴寒地质问道。 名为张冲的老者斜眼睨了玄牝童子一眼,“道友多虑了,我等又不是为道友而来,而是来找这个妖女的。” 张冲手指一伸,就指向了对面的叶卿云。 叶卿云眉头一动,心头发沉。本以为这万剑宗是来替碧灵子找场子的,却听那张冲道: “妖女,你竟然敢抢夺天恒宗的至宝,当真是胆大包天!交出你手中的逐云问月二剑和身后魔尸,本座便放你神魂一马。” 他此言一出,叶卿云就明白了。 原来不是为碧灵子找场子,而是为毕红腰和明俊找场子。没想到这两个人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叶卿云摩挲着手中剑柄,心中又压下一块大石。 “哦?没想到娘亲本领这般高强,竟然还能抢了天恒宗的宝贝。”玄牝童子闻言,对叶卿云更加满意了。既是如此,就更不可能放任张冲与他抢人。 “老匹夫,你们万剑宗何时做了天恒宗的走狗?不过也与我无关,我不管你那剑和魔尸,这女修可是我看中的‘娘亲’,你可不许与我争抢!” 玄牝童子话音一落,身旁数百魔尸齐齐发出一声威胁意味十足的吼叫声。 “嗯?玄牝童子,你可要清楚,这是天恒宗要的人。”张冲面色一沉,冷声道。 “那又如何?他们不就是要她死么?成为了我的‘娘亲’,她自然要死。”玄牝童子无所谓地耸肩。 叶卿云在一旁听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将她当砧板鱼肉一般,已经开始衡量她的尸体和神魂的归属,内心邪火横生。她不由冷哼一声,手中逐云剑震荡出一声清啸。 “都别bb了,一起上吧!” 逐云剑当空划开一道璀璨剑光,直冲那语气嚣张的张冲而去。与此同时,叶卿云反手一挥,直接将申明舒收进了梦海迷阵之中。 她一动手,霎时间剑光魔气密密麻麻地朝她杀了过来。 这场面,不拼命是不成了! “轰隆——轰隆隆——” 如滚雷般的惊人响声自叶卿云手中剑上传出,璀璨的剑光陡然沉淀为浓郁的深紫,六丁神火随着噬日诛仙剑气一起注入了逐云剑中。 刹那间,风云变色,好似老天爷感受到有什么极恐怖的东西将要现于人世一般,万里晴空一眨眼就变得乌云密布,宛如上天给予众生的警告。 可奇怪的是,往常总会引来天雷的叶卿云这次却没有引来熟悉的雷声。不,或许这么说,那道熟悉的雷声如今就在她手中的逐云剑中! “嗤——” 一道惊人的紫色雷光骤然在叶卿云身前划开,犹如一道雷电锁链,将叶卿云圈在其中,也将那密密麻麻的攻击挡在了雷电之外。 然而,这道声势不凡的雷电却仅仅只是这一招的起手式! “不好!拦住她!” “阻止她!” 玄牝童子和张冲几乎是同时发现不对,两个飞仙境的强者对视一眼,双双出手,浓黑的魔气与湛蓝的剑光一齐杀向了叶卿云。 但叶卿云身前这道雷电却硬生生挡下了这两道攻击,与此同时,叶卿云酝酿许久、准备以命搏命的剑招也一剑斩出! 琼楼玉宇从天而降,仙音袅袅,仙娥曼舞,恐怖至极的紫色雷光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这就是当年叶卿云在目睹沈清河遭遇‘玉宇登仙劫’后所领悟的剑招,也同时是极情剑法七情式里威力最强的一招。 极情剑法,七情式第六剑—— 执掌九天风雷恶! “轰——!!” 巨大的爆炸与崩毁声直接将浩渺雨林轰出了千里焦土。如海啸般的气浪与烟尘足足弥漫了万里之遥,浩渺雨林外的奈方城和万涂山后的御尸宗主城‘尸海城’都听到了这一声巨响,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这....这是有飞仙境的强者在交战么?” “难道我们万剑宗终于还是要和御尸宗开战了么?” “不....不对!快看天上!” 奈方城中人心惶惶,一声惊呼忽然吸引了城中所有人的视线。 大家闻声纷纷抬头朝天上看去,只见如海市蜃楼般的琼楼玉宇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毁灭之感朝浩泽雨林中的一处缓缓降下。 这是极强者的法术因为引动天地之威,才能在万里外产生的延迟投影,而那投影如极光般幻化变换,竟然在其中投射出了爆炸声前、万里外战场上的画面。 “那...那不是御尸宗的掌门,玄牝童子么??” “还有我们万剑宗的张冲长老!” “和他们交战的人是谁??那个女剑修是谁??为何从未听说过修真界出了新的飞仙境强者?” “不...不对!她不是飞仙境!!” 声嘶力竭的惊呼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抽空了氧气,扼住了喉咙,整座奈方城霎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幻影中的女子举起剑,朝他们心中至强的两个修士悍然斩下! 而那恐怖的玉宇琼楼带着毁灭一切的雷光轰然坠下,刺目的雷光瞬间吞噬了战场中的所有人,如海啸般将目之能及的所有统统湮灭! 白衣飘飞,紫电惊雷,那令人心悸的剑光最终终结于她惊心动魄的一眼。 城中万众,久久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句飘忽的感叹声唤醒了城中的众人。 “太....太强了....” 这一句话消散后,像是捅了马蜂窝,城中顿时炸开了沸腾的人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讨论这女子究竟是谁,至于她是否是飞仙境? 在看完了幻影后,不会再有人在意这个。 但是事实上,这引发万众讨论的一剑并没能杀了玄牝童子和张冲。 叶卿云身负重伤未愈,此招去势不足,只不过在他们轻敌之下让他们都受了不轻的伤罢了。 而叶卿云这恐怖的剑法,也让侥幸逃脱的张冲和玄牝童子选择了短暂的结盟。 既然他们的目的都是叶卿云,叶卿云又有超乎他们想象的实力和潜力,那唯有联手才能达成他们的目的。 并且受了伤的两人都开始点明兵马,倾巢而出,开始在浩泽雨林围堵叶卿云! 万剑宗自浩泽雨林入口处朝深处搜寻,而御尸宗则自出口的万涂山脉处向内搜寻。两宗人马一前一后,呈包围之势追缉叶卿云。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御尸宗的长老在雨林深处堵到了身受重伤的她。 “妖女!交出魔尸,本座留你个全尸!” 叶卿云恍惚了片刻后就回过了神,看着面前朝她讨要‘魔尸’的御尸宗长老,便知道玄牝童子应当是和张冲结盟了。 毕竟玄牝童子一开始只是冲着她来的,只有万剑宗的张冲受了天恒宗的指使,要带走申明舒和云月双剑。 眼下云月双剑之一就在她手上,申明舒却不知被她收去了哪里。正因如此,那御尸宗长老才暂时没有朝她下杀手,想要逼问出申明舒的去向。 “呸。”叶卿云啐了一口血沫,朝那御尸宗长老露出满含冷意的一笑。她容若微雨海棠,冷冽的笑容将她这种孤傲衬托到了极致,似枝头绽春雪,惑人心弦。 一双桃花眼若九天云寒,她放肆地嗤笑道:“连你的主子都差点死在我的剑下,你倒是敢口出狂言!” “今儿姑奶奶心情好,就让你领教领教我的剑法!” 逐云剑剑身轻颤,它前世与叶卿云剑挑八方,如今回到主人手里依旧是那个好战之剑。剑锋染血,剑意更强! 御尸宗长老神情一悚,当日那琼楼幻影可不止奈方城那群万剑宗的修士看到了,他们御尸宗也看到了。 那道惊人的紫色剑光几乎成了他们每个人的心头梦魇,挥之不去。 若不是玄牝童子言之凿凿地笃定叶卿云已经伤重垂危,翻不起什么浪花,他根本不可能主动请缨,前来追剿叶卿云。 而如今叶卿云一副‘老娘不跑了,今儿就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马上又勾起了他对那日恐怖幻影的回忆。 见她手中剑已经蠢蠢欲动,那长老不自觉地就朝后退了半步。 也就是他这半步,给了叶卿云能施展那一剑的引子。 叶卿云的极情剑法来自于她所走的‘红尘有情道’,芸芸众生,万象红尘,只要心中有情、有情绪诞生,便可为她所用。 喜、怒、哀、惧、爱、恶,欲。 七情式中,如今只有一剑尚未重见天日。 叶卿云望着暗藏惊惧的御尸宗长老,一丝不明显的暗光缓缓自他胸口飞出,转眼就融入了叶卿云的逐云剑中。 感受到那一丝暗光融入后,叶卿云唇角勾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而这一丝微笑更让御尸宗长老遍体生寒,他猛然一声怒吼,“抓住她!” 四面八方所有御尸,都在这一声令下后朝叶卿云扑了过去。 叶卿云手中逐云剑起,一丝丝如烟雾般的剑光化作年轮状的光圈朝四周荡开,那些如蜂群般朝她攻来的御尸都在俯冲之时宛若被某种力量控制了一般,维持着凶恶的姿态,张牙舞爪地被定格在了半空。 当剑光波纹自它们的身躯穿过之时,每碰触一圈波纹,那些御尸的身躯就会如被经年累月腐化般干瘪一圈,只眨眼间便有数十具御尸化作齑粉自半空纷扬而落。 这就是叶卿云自沈清河轮回剑道中领悟的剑招,依托众生心中恐惧而生。 极情剑法,七情式第七剑—— 弹指春秋恐蹉跎! 叶卿云嘴角挂着一丝血线,满含杀意的目光转向了退到浓雾中的御尸宗长老。 那位长老目瞪口呆地看着如雪花般洒落的御尸,惊惧之下猝然转身,拔腿就跑。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中的那一刻,叶卿云傲然屹立的身影猛地一晃,随即便如雨打落花,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浓雾盘旋,四野寂静,唯有那道白衣的身影倒在血泊之中。 忽然,一阵枝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起。 草丛中,一朵艳丽的蓝色小花,在叶卿云染血的白衣旁,颤巍巍地露出了一角柔软的花瓣。 不请自来 青云造化宗,奉辽山,陵广洞天。 “怎么样?雍少掌门到了么?”一身紫衣的乐姝焦急地在门口踱步,抻长了目光往匆匆赶来的柳弈身后看,却没见到一直盼望着的人。 柳弈面色发沉,一向吊儿郎当的表情完全找不见踪影,狭长的凤眼里蕴着冷光,“尚未,我们给天衍归心门传讯时,雍熙正好去了‘西极天门’,最快也要亥时才能赶到。倒是你,怎么出来了?你留在卿云身边不是更稳妥一些么?” 听到二师兄的问话,身为小师妹的乐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事出有因,于是叹了口气解释道:“是大长老让我出来的,我虽是福星喜鹊,但是毕竟是妖族,一身妖气怕会伤到四师姐。” “二师兄,你也是妖族,且你的本体比我妖气更盛,你也别进去了。” 乐姝说着,担忧地望向了身后紧闭的洞天大门。 “雍少掌门暂时无法赶来,四师姐如今危在旦夕,就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么?” “别的法子?呵。”柳弈冷哼一声,“修真界万年难遇的纯阴之体只有两人,一个就是雍熙,另一个就是太乙剑宗那个负心汉!” “我早就告诉过卿云不要和那个申明舒多有牵扯,她倒好,连心头血都送出去了!她这次突破时被心魔隘引动情劫,依我看未尝不是因为失去了心头血的缘故。” 乐姝听柳弈的语气就知道他烦透了申明舒。她入门较晚,并不清楚叶卿云和申明舒之间具体的龃龉。只是听说四师姐年少时曾和那位太乙剑宗的首席弟子是同窗,还似乎曾有过一段情窦初开的懵懂往事。 不过最后听三师兄说,四师姐在秘境中舍了心头血救了那个剑修后,他伤势一好转便翻脸不认人,只派人送了不少宝物来,还捎带了一个信物,说是只要四师姐吩咐,他愿意偿还三次因果。 一副划清界限的模样,伤透了四师姐的心。 此事已经是八年前的旧事了,乐姝拜进山门的时候,她四师姐叶卿云已经下山去剑挑天下剑修去了。说是不成金丹,誓不回宗。 而叶卿云回来时的确金丹已成,却不知怎么被引动了情劫,还撞上了修行路上最大的难关‘心魔隘’,两相结合之下,如今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四师姐如今的状况还是保住性命最重要,西极天门距离我宗何止万万里之遥,若雍少掌门路上遇到意外耽搁了,四师姐岂不是死定?” 乐姝紧张到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握着手中的竹笛,慌乱地在掌心里敲打。 她凝眉沉思了片刻,忽而动作一顿,“不若这样,我入门最晚,从未与那‘诛邪剑’打过照面,不如就由我去请他过来。若是师姐醒来要怪罪,便说我不知他们旧事不就行了?” 柳弈见她眼睛一亮,就抬步要走,眉头一皱,一把就拉住了她,“小师妹,你纵然去了太乙剑宗也未必能见到申明舒。况且,你可知这申明舒修炼的是什么道?是无情道!” 乐姝去势一僵,她是真的不了解申明舒,一听此言,眼睛倏地睁大,“哈?无情道?那他当年.....岂不是从未喜欢过四师姐?”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柳弈嘴角一抽,深吸了口气后才道:“我想说的是,纵使你请了申明舒过来,他愿意施救,但是就以你四师姐那个刚烈的性子,醒了发现这个负心汉理直气壮地来‘还’她当年的救命之恩,怕是能气得当场自刎!” “即便他们俩当年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在无情道的道意之下,申明舒也绝对不会对你师姐留有余情。”柳弈叹了口气,“你不了解你四师姐,她这些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伤势刚好就下山去四处挑战,也多少存了几分赌气的成分在。她怕是宁可死,也不会让申明舒来救她的。” “啊?”乐姝愁得小脸发皱,“事急从权,就不能迂回一下么?比如让那个申...啊对,申明舒救了师姐以后,不说出去,悄悄离开,我们一起保守这个秘密不行么?” 柳弈无语地看着一脸天真的小师妹,这小喜鹊果然是成精不久,涉世未深。 他伸手戳了戳乐姝的脑门,“你啊你,动动你那喜鹊脑袋想一想,非亲非故的,申明舒为什么要听话,悄悄藏下这个救命之恩?他怕不是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已经还了你四师姐的恩情,好坚定他无情道的道心。” 柳弈这番恨铁不成钢的话音刚落,一道清冷又低沉的声音忽然自二人身后响起。 “未必!” 柳弈愕然转头,就看到一道修长高大的白衣身影拾阶而上,黄昏的柔光打在那张俊俏又冷峻的脸上,凛冽的凤眼倒映出如湖水般的波光。他鼻梁那颗小痣在镀金般的光线下都少了几分不近人情,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的步伐稳重又坚定。 正是他们口中正在讨论的那位‘负心汉’——申明舒。 “柳师兄,这位师妹,在下不请自来,还望见谅。”申明舒神情冷肃地朝他们拱手施礼,挺直的脊背像一把利剑,他微垂着头,细碎的发丝散落下来,像是细柳拂过清澈的湖面。 乐姝悄悄地倒吸了一口气,她终于知道自己性格乖僻的四师姐怎么会坠入情网了。 眼前这人长得..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这样貌,这身材....就是九尾狐族的族长也要逊他几分颜色。 而且这人不仅长得好看,身上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气质。这种气质并非是修真者身上惯有的那种仙风道骨,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冷。 冷,但又很纯粹,像是冬日结冰的清澈湖水,你总觉得能望穿这湖里的一切,走上前去看才发现,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可望又不可及,才更引人遐思。 若是乐姝也有机会去一趟地球,也许会得到一个更贴切的形容。 禁欲系。 就是这种仿佛对所有事都毫不关心,如枝头的雪,高山的风,是天上的神灵在垂视人间的众生。越是这样,你就越想看这人发疯。 申明舒的美色放到哪里都算是男女老少通杀,只不过柳弈是个蛇妖,色与欲对于他来说就和看到牛吃草一样,习以为常。 他算是个护短的人,见了申明舒难有什么好脸色,敷衍地回了一礼,语气不善地道:“你来我青云造化宗何事?” “救人。” 申明舒平静地看向柳弈,隐藏在广袖中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 柳弈脸色一黑,挥手赶人,“你走吧,我师妹不用你救。” “雍熙自‘西极天门’赶来至少还需两个时辰,卿...叶少宗主伤势严重,纯阳真气必然会四处冲击她的经脉,拖一刻,她就更危险一分。” 申明舒朝前跨了一步,神色坚决,他条理清晰地分析着状况,但柳弈还是不为所动。 “你走吧。”柳弈冷漠地重复了一遍。 不是他不关心叶卿云,不紧张叶卿云的伤势,恰恰是因为他太了解叶卿云,他才要如此不留情面地拒绝申明舒。 他方才和乐姝说的话里,没有一句玩笑。 如果叶卿云醒来知道是申明舒来‘还’她救命之恩,恐怕真的会当场把自己的精血剖出来,也不要领他这份情。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叶卿云对于感情一事素来如此分明与极端。也正因如此,她才摸索到了一丝‘极情剑意’的门道。 柳弈试图扭转过她的想法,但是她还是我行我素,于是柳弈便只能放任自流了。 “我知她恨我。”申明舒语气轻缓,然而无人发现他的脊背已经逐渐绷紧,藏在袖子下的手像是在极力忍耐些什么,已经攥到发白。“不过若是雍熙在赶来的路上遇到什么意外,难道你们就要看着叶少宗主死么?” 他这话果然让柳弈动摇了几分。 申明舒注意到柳弈的神情,再接再厉地劝诱,“多我一个,也只是一个备选。你们既然要等雍熙,我们便一起等。若他不来,我也可以救少宗主。” “而且...”申明舒话锋一转,“虽然皆为纯阴之体,但是雍熙自小体弱,他未必能撑到疗伤结束。况且纯阴之体也有强弱之分,以少宗主体内纯阳之气的强度,我看雍熙的纯阴之气也未必能压得住。” 申明舒这一字一句皆戳在了柳弈最担忧的点上。 诚然,他绝不想让叶卿云死,如今敢这么拒绝申明舒也是因为知道雍熙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但正如申明舒所说,这其中的变数太多了。稍有不慎,叶卿云就危险了。 柳弈眸光变换,似乎在进行艰难地取舍。 见他犹豫,申明舒抿了抿唇,势在必得地放出了最后一句杀手锏。 “再者,若柳师兄怕少宗主心有芥蒂,我也可以如这位师妹方才提议的那样,将此事保密。治好少宗主之后,我会马上离开青云造化宗,并不再与任何人提起此事。” 这话一出,柳弈惊讶地抬眼,对上了申明舒澄澈又冰冷眸光。 “此话当真?” “以天道为誓!” 坚定的声音掷地有声。这一下柳弈是真有点看不懂申明舒的想法了。 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无情道心更加通明么? 在世俗红尘摸爬滚打不知多少年的柳弈,紧紧盯着眼前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申明舒。他狭长的眼中精光闪烁,殷红的唇慢慢抿了起来。 不,不对.... 这一刻,对人心洞若观火的柳弈好像自青年冰冷的外壳下,窥视到了那藏于晦暗深处的,一点私心。 威胁 雍熙不愧是叶卿云的至交好友。在听闻叶卿云身受重伤,需要他帮忙时,远在西极天门的雍熙不知烧了多少珍贵的传送符箓加神行符箓,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在亥时之前赶到了青云造化宗。 然而就在他不顾自己门人的阻拦,焦急地推着轮椅来到陵广洞天时,却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从洞天内走了出来。 “申、明、舒!” 雍熙眼含怒火,咬牙叫出了来人的名字。“谁让你来的?这里不需要你!”他抬眸怒视着这个反复无常的人,脑子里不断盘旋着那些他陪伴叶卿云坐在青云造化宗山门前翘首盼望这人的日子。 “不。”申明舒走到雍熙近前,冷漠地垂眼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雍熙,“是不需要你了。” “雍少门主,请回吧。” 申明舒看着雍熙的神情像是在看一草一木,没有丝毫的感情,若是深究下去,竟然还潜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杀意。 “你什么意思?这里可不是你太乙剑宗!我的去留可由不得你做主!” 雍熙冷笑一声,推动轮椅就要与申明舒擦身而过。却猛然被一股巨力截住了去势,雍熙刚要抬头怒目,就感觉颈间一凉。 他缓缓抬眼,就对上了申明舒满含杀意的眼眸。 颈间的太乙诛邪剑发出细微的震颤,锋锐的剑气割得皮肤生疼。雍熙娇生惯养的玉白颈项霎时被割开一道细长红线,点点血珠自伤口渗出。 雍熙毫无惧色,直视着申明舒的眼睛,“怎么?想杀我?” 申明舒沉默地注视着雍熙,忽然长袖一挥,他和雍熙的身影就瞬间就消失在了陵广洞天门口。 雍熙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便已经被申明舒带离了陵广洞天,来到了青云造化宗内一处荒无人烟的山脚。 太乙诛邪剑还横在雍熙的脖子上,他一想到叶卿云如今危在旦夕,自己却被这冰坨王八挟持离开,急得当场要和申明舒拼命,却被申明舒一道真气封住了丹田,动弹不得。 “申明舒你个王八蛋!快点放开我!”雍熙挣扎着怒吼,然而申明舒半点不为所动,只是低垂着眼帘看着他,如自言自语般道:“她的伤势已经稳定了。” 此言一出,雍熙顿时熄火。他狐疑地打量着申明舒,而对方很快也给了答案。 “我救的。” 依旧冷淡的语调,引来雍熙一声嗤笑,“呵,那又如何?你是指望我们会感激你么?还是指望叶卿云会原谅你?” “申明舒。”雍熙嘲弄地看着他,“你这人委实是太过自以为是,如今只有你我两人,你倒也不必再装你那副清高样子。叶卿云是个傻子才会被你蒙骗,但你可别忘了我们天衍归心门是干什么的!” “我早就算出你是知道叶卿云身负情劫的,而你一个无情道的剑修却偏要去撩拨她。旁人不知你的目的,我可是一清二楚。你是在拿叶卿云当你‘三斩化仙剑法’的祭品和试剑石!” “你别指望靠着这点恩情就想让叶卿云回头。我告诉你,只要我雍熙活着一天,就一定不会让叶卿云再落到你手里!” “我知晓你秘密,你大可以杀了我,不过你敢动我一根指头,叶卿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 雍熙笃定申明舒不敢杀他,言语字字戳心又满含挑衅。 他一句‘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让申明舒如遭雷击,心脏像被一只利爪攥干了鲜血,连呼吸都要停滞。 申明舒阖目深吸了一口气,脑中爆发出尖锐的疼痛。一块块碎片般的记忆在脑中飘飞,他却一片都无法抓住。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画面,那是在鹤龄书院的一间密室内。 鹤龄书院的院长,圣人庄夫子坐在他的面前,他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圆头圆脑,笑起来脸上还会有富态的红晕。 他笑眯眯地问他,“你觉得叶卿云怎么样?” 叶卿云.... 一幅幅画面像是被这一句话掀开了盖子,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烧了他的衣服,弄丢了他的剑谱,天天追在他身后叫他小病秧子,偷他的辟谷丹,藏他的剑,套麻袋把他打晕扛到湖边..... 很烦,可是... 她烧了他的白衣,却偷偷在他的衣箱里塞满了颜色各异的锦衣,被发现还会理直气壮地叉腰训他,“天天穿白衣丧气得很,你长这么好看,多穿点颜色,别瞎了那张脸。” 她弄丢了他的剑谱,却拉来了沈清河。本因剑道之争而对太乙剑宗的他敬而远之的沈清河,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开始传授他剑法,让他的剑道之路上敞开了新的大门。 她天天追在他背后叫他小病秧子,却比任何人都关心他的身体,无数次以为自己没被发现,大半夜跑来蹲在他的榻边给他渡真气。 她偷他的辟谷丹,却带他吃遍了大景都城的美食;她藏他的剑,是不想他太过专注练剑而错过早春的花期;她套麻袋把他打晕扛到湖边,是暗戳戳想要给他过生辰..... 一桩桩,一件件.... 这颗被无数次千叮万嘱,只为剑道而生的空洞的心,一点一滴地被同一个声音填满。 他的心是空的,可偏有个人要往他这颗空心里塞棉花,光塞满软乎乎的一团还嫌不够。又勾兑了甜滋滋的糖水往里灌,一边灌还一边要问你有没有感觉。 起初是烦得很,时间久了却上了瘾,心里被糖水灌得沉甸甸的,从空心变得有了重量,用力一攥,挤出来的都是和她那些吵吵闹闹的回忆。 逐渐的,他开始不满足于她的好,甚至于只想让她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 他甚至会故意装虚弱和雍熙争夺她的关心,刻意接近殷楚楚让她气得张牙舞爪地把他拉到身后,别有用心地去结交凌夷川,让凌夷川总能想起将他拉入他们的小圈子。 他将自己卑劣的用心统统藏了起来,他想,也许他遗传了他母亲的劣根,为了得到而不择手段。 他为此痛苦,想要远离,却在看到她的下一秒就将这一切推翻。 如今夫子问他,叶卿云如何?那心中汹涌的,呼啸的,都只有一句话。 叶卿云怎么样?无论她怎么样! 她都是我的! “铛————” 一声震荡心魂的钟鸣声响起,眼前庄夫子敲响铜钟的面容逐渐扭曲消散。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① “你为无情剑道而生,世间情爱于你不过是过眼云烟。” 一道远如天边传来的声音,和脑中疼痛根源的声音一同响起,两道完全不同的声线前后交织,分不真切。 他只觉在这一声后,身体里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被连根掏空。 若不曾拥有,便会毫无感觉,来也空空,去自空空。 可他偏偏拥有过! 那些蛛丝马迹,在空虚的身体里叫嚣着,嘶吼着,愤怒着,拼命地要将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为此,天挡逆天,仙挡诛仙! “我...我...你...你...申明舒,你...你怎么哭了?” 雍熙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冰雕玉砌的人,自那双空茫的眼中落下一线水色。 明明还是喊打喊杀的场面,眼前人的剑还架在他脖子上。可这杀气凛凛的家伙却突然掉了滴眼泪。 这太荒谬了,而且他怎么看申明舒眼中的杀气也不见消散,反而越来越浓。 这也让这滴莫名的眼泪更显得毫无来由。 一如他所失去的东西,无人知来处,无人知去向。 “雍熙....”申明舒的剑刃又往前递了几分,雍熙陡然对上申明舒的视线,他空茫冰冷的眸光中突然多了些可以称得上癫狂的情绪。 雍熙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霎时爬上他的脊背。 “我不杀你。” 申明舒语气平缓地吐出了一句话,但是剑刃却没挪动一分。 “但是你记住,如果你敢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 “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要你的命!” 申明舒眼中的杀气一闪而逝,手中太乙诛邪剑猛地往旁边一挥,凛冽的剑气将远处一座小山的山尖生生削去了。 “呼——咳咳!” 叶卿云猛然坐起身,脑中迷迷糊糊还不停回放着雍熙震惊的面孔。 她一坐起来,只觉得胸口剧痛,喉间泛起一阵腥甜。叶卿云咳嗽之下,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 “醒了!醒了!” “仙女娘娘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语,声音稚嫩,听起来像是一群孩童。 叶卿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艰难地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身边围了一圈小娃娃。 个个胖乎乎,白嫩嫩,头顶上还颤颤着叶片花朵。 正惊讶着,一个头顶红果的小娃娃‘噌’地一下就跳到了叶卿云的腿上,抬起一张圆润柔嫩的小脸,眼神憧憬地看着她。 “仙女娘娘,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小娃娃声音里满是惊喜与感叹,头顶红果都跟着乱颤。 就在叶卿云还在思忖它话里的意思时,那小娃娃突然朝她吐出了一口泛着彩光的烟气。 烟气有形,如一截细小的绸缎,飘飘然钻进了叶卿云的口鼻。 叶卿云躲闪不及,被这烟气钻进了体内,脸色一沉,刚要将这烟气逼出体外,就霍然瞪大了双眼。 这烟气,这烟气是.... 一品真气! 万年灵参王 既然这道烟气是一品真气,那眼前这个可爱小娃娃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万年灵参王! 叶卿云诧异地看了小娃娃一眼,收到了小娃娃摇晃着红果子的大大笑容。她也回了灵参王一个微笑,不敢怠慢,连忙盘膝打坐开始炼化这缕一品真气。 她的经脉此前接连受创,但于她这样的好战分子来说,受伤不过家常便饭。只不过如今受制于伤势,实力不能完全发挥,着实恼人。 这缕一品真气来得及时,且这灵参王似乎修为极高,它所呼出的一品真气的纯度也令人咋舌。 不过是在经脉里游走了一圈,她碎裂的经脉便一一修复,甚至较之前更为坚韧。 一品真气散发着温和的光辉巡视着叶卿云的奇经八脉,最后在她被噬日诛仙剑气穿刺得伤痕累累的丹田停了下来。 当初与那天恒宗的不知名身影一战,导致噬日诛仙剑气反噬进了她的丹田与紫府。虽然后面靠着林然天生的福气加持勉强修复了一些伤势,但是无法被炼化的噬日诛仙剑气还是压制住了她的极情剑意。 后又在东渡州打了几场,把噬日诛仙剑气引动了出来,这导致剑气穿透金丹,使她伤上加伤。 如今一品真气围绕着丹田里破损的金丹转动着,那缕在金丹中穿梭的噬日诛仙剑气竟被一品真气裹住,温水煮青蛙般开始一点点地消磨。 噬日诛仙剑气,是远古时期已经失传的一门魔道秘术,可以说是魔道最强的顶级法术。这道剑气蕴藏着毁灭一切的力量,依靠着这一缕剑气,她才能以伤重之躯屡次越阶与敌人鏖战。 现下这只灵参王精纯的一品真气不止修复了她的伤势,甚至还在同时助她炼化这缕噬日诛仙剑气! 叶卿云大喜过望,赶忙将心神都沉浸在炼化剑气上。 此消彼长,金丹上的裂痕已经在一品真气的温养下恢复了原状,噬日诛仙剑气也仅剩下微不可查的一缕。 但就这一缕却非常狡猾,在叶卿云的纯阳真气和一品真气的双双围堵之下,还是被它钻了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叶卿云的紫府。 叶卿云大呼不妙,她的紫府中可是红尘百相图! 神识连忙追逐噬日诛仙剑气而去,然而这剑气似有灵性一般,目的非常明确地直奔叶卿云识海中的红尘百相图而去。 就在那缕黑色剑气即将冲进百相图的那一刻,一道白色的虚影一闪而过。 冲天剑意朝诛仙剑气径直劈下,噬日诛仙剑气猛地一震,就被这股剑意给弹出了叶卿云的紫府,刹那间就被叶卿云的神识和一品真气追上了。 叶卿云也察觉了那道一闪而过的白影,但是眼下情况紧急,间不容发,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思索关于虚影的来历。 炼化噬日诛仙剑气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纯阳真气和一品真气合为一体,朝着噬日诛仙剑气罩了过去,头尾一收,像一个会收缩的口袋,将剑气包裹了进去,缓缓消化。 噬日诛仙剑气磅礴的力量像是藏在冰面下的山峰,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 一开始炼化,叶卿云就感受到了这一缕逃跑的剑气究竟有多么纯粹。 恐怖的力量瞬间在体内炸开,一直困锁住叶卿云神魂的肉|体内,经脉再次碎裂。 但这一次碎裂后又飞快地再次重组愈合,再碎裂,再愈合.... 期间痛楚简直让人生不如死,但是叶卿云都一一忍下。 她的额头脊背都被冷汗浸透,神识绷紧一线与体内的剑气拉锯抗衡。 丹田内的金丹飞快转动,不停地吸收着噬日诛仙剑气溢出的力量。很快,浅金色的金丹颜色越来越深,从浅金色变为金棕色,到最后变成了浓郁的紫金色! “咔嚓——!” 一声清脆的炸裂声自丹田响起,紫金色的金丹上猛然炸开一道裂缝。 这道裂缝很快便蔓延开来,一道道刺目的白光自金丹内部激射而出。 “砰——!” 圆润的金丹陡然炸开,飞舞的紫金光芒中,一个小小的叶卿云的身影,双目紧闭,盘膝而坐,缓缓浮现在丹田中。 元婴境! 噬日诛仙剑气的力量竟然直接让叶卿云突破了元丹,到了元婴境! 金丹炸开的紫金色光芒化作元婴身后光环,然而噬日诛仙剑气的力量到这里还没有完全吸收完毕。 元婴境初期,元婴境中期,元婴境后期..... 嘭嘭嘭—— 体内的境界关隘就像是被洪水冲垮的城门,浓厚强大的真气一路势如破竹,最后竟然将叶卿云的修为直接推升到了元婴境大圆满! 半步登龙! 唰—— 叶卿云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紫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强大的气势威压登时自她体内涌出。 四周的小娃娃们被吓得一哄而散,各色花朵和枝叶凑在一起瑟瑟发抖。 也就在它们散开的时候,叶卿云终于看清楚了如今身处的地方。 这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洞内山谷,没有看到出入口,但是四周草木茂盛,她坐在一方被削得很平整宽阔的青石上,不远处还有一小片湖泊。 叶卿云猜测,那片湖应该就是出口,自水底进出,才不易被发现。 叶卿云回过神来,收起了自己因境界突破透体而出的气场威压。那些颤抖叶片的小家伙们才慢慢停止了抖动。 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咻咻咻’地自土里钻了出来,它们头顶摇晃着的花叶连成了一片枝叶茂密的花海。 叶卿云一眼就自他们中认出了头顶红果的万年灵参王,而在灵参王不远处,一枝摇曳的蓝色小花吸引了叶卿云的视线。 她眨了眨眼睛,心下了然。应当就是这个蓝花娃娃将自己带回了这个山洞。 灵参王见叶卿云身上恐怖的气息消散,就又从土里钻了出来。它胖胖的身体上是灵气幻化出的褐色小褂子,它不过巴掌大小,小短腿迈开来,跌跌撞撞地就扑进了叶卿云怀里。 叶卿云接住了小小的灵参王,见它‘啪叽’一下瘫在了自己的掌心,还撒娇似的来回滚动。一边滚还一边奶声奶气地叫着: “仙女娘娘,仙女娘娘~~” “娘娘菩萨心肠,救我族人,免遭磨难。” 叶卿云被它一口一个仙女娘娘叫得有点懵,又回忆起自己醒来时听到的那句“又见面了”,不由得心生疑惑。 “呃...你好小家伙,谢谢你们救了我。不过....我们以前见过么?” 叶卿云轻轻颠了颠掌心里的灵参王,语气温和地询问道。 小灵参王坐起身,盘起胖胖的小短腿,乍一看像是叶卿云捧了一个陶瓷娃娃。它在身上摸了摸,不知从哪个空间掏出了一幅对于它的体型来说十分巨大的卷轴。 它把卷轴双手捧起,朝叶卿云一递。 “仙女娘娘,您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还记得您呐!这是我们给您画的画像。仙女娘娘救我族人,免遭磨难!” 小灵参王的人类语言还不是那么灵光,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还是能大概理解它的意思。 叶卿云轻手轻脚地将小灵参王放到了腿上,才接过它手里的卷轴。 卷轴一展开,一个身着水色飞鹤裙的清丽女子的画像便撞入眼帘。 叶卿云瞳孔一缩,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幅图画。 画中人一袭水色飞鹤流云大儒袖配上同色的吊带齐腰裙,绣着精美云纹的腰封上垂下两条飘逸的丝带,一头乌发绾起,发间还簪着飞凤衔珠步摇,神情清冷又高傲,手中云纹长剑迸射出湛湛寒芒。 这画中女子,正是她万年前的模样! 灵参王....万年灵参王.....难道说眼前这小家伙也是她万年前的故人? 可她并不记得自己何时与这灵参王有过交集啊? 叶卿云茫然的目光落回了小灵参王的身上。它水灵灵的大眼睛朝叶卿云眨啊眨,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便开口道: “仙女娘娘不记得我啦?您忘了?天塌塌,地陷陷,是您把我的家拼起来哒!仙女娘娘救了我和我的族人们!在彩虹云上‘哗啦啦’,我们就得救啦!” 小灵参王说话颠三倒四,还有些奇妙的形容。但是叶卿云却从这只言片语中得到了她想知道的内容。 天塌塌,地陷陷,说的应该是那场万年前的浩劫。 彩虹云上‘哗啦啦’,据她猜测,应该是那时她奉命稳住在浩劫中即将崩毁的九州之一的东洲大陆,脚踏极情剑气所化的遁光,在空中展开红尘百相图,以百相图之力镇守东洲之事。 这画中她的装扮也与那时的场景一致。 所以说眼前这只万年灵参王,竟然是那场万年浩劫下的幸存者吗? 叶卿云不由得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小灵参王点点头,头上绿叶红果随着它的动作晃晃悠悠。“是啊,是啊,仙女娘娘救了我们以后,我们就躲进了很深深的地方。好久之后,天不塌塌,地不摇摇,我们就画了仙女娘娘的画像,每天都拜拜!” 叶卿云:“..........” 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笑。这群小娃娃,她放眼望去都是一些灵芝肉参所化的精灵。像灵参王,灵智开启时就撞上了万年大劫,天地灵气损毁严重,因此万年过去了,心智还是如懵懂幼童一般。 灵参王不知她身份,只记得她在浩劫时稳住了东洲,便将她当做神仙来拜。 但是它们能有幸留存到今天,也是它们的造化。 “仙女娘娘,你醒了,那个和你一起的仙女还没醒呢!”灵参王摇晃着自己的小红果,又给了叶卿云一个爆炸信息。 “和我...一起的....仙女?” 叶卿云缓缓眯起了眼睛,心中升起了一个巧合又荒谬的猜测。 质问 “她在哪儿呢?带我去看看。” 叶卿云话音一落,灵参王就自她腿上跳了下来,伸着小短手指了指湖泊另一边的草丛,“在那边在那边,不过仙女好奇怪,好奇怪,一会儿是仙女,一会儿就变成仙人了。” 叶卿云刚要迈开的脚步,听到灵参王的这句话后就更进一步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她眼中隐隐藏了一丝兴奋,大步朝着灵参王指引的地方而去。 一路跨越颜色各异的灵花灵草,拨开扰乱视线的树枝,在一片茂密的草丛里,叶卿云终于见到了最近一直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人。 ——尹凤来。 不,或许应该说是,殷楚楚! 尹凤来修长的身子陷在茂密的草地上,织金道袍外罩云纹披风,呼吸微弱,仙气飘飘的衣衫上是大片的血迹。 他的样貌有些男生女相的美,五官阴柔俊俏,眉心微蹙,双眸紧闭,像是沉浸在某种梦魇之中。 叶卿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力道颇有些不客气,“殷楚楚!出来!” 尹凤来白皙的脸上被她拍出了细微的红晕,可是她想见的人却龟缩在这具躯壳内,任叶卿云怎么叫喊都没有动静。 叶卿云干脆摸上了尹凤来的脉门,一股强势的纯阳真气顺着他手腕的经络横冲直撞地流进了他的体内。 尹凤来体内经脉颠倒,紫色的真气如缠绵的轻雾在他的经脉中游走。叶卿云垂眸冷哼一声,“极乐真气。” 极乐真气,来自圣境极乐宫的独门秘典‘阴阳合和极乐宝典’,此秘法唯有圣境极乐宫的圣女才可修习,传女不传男。 因此叶卿云的真气一进入尹凤来体内,就不由暗骂了一句。 殷楚楚是脑子坏了么?将极乐真气传授给一个男人?也不怕他遭到反噬? 叶卿云的真气继续在尹凤来的经脉中探索,当到达尹凤来的丹田之时,她那只握住尹凤来手腕的手,就因为情绪失控而猛地一松。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豁然瞪大了眼睛。 卧槽!刚刚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可置信的叶卿云用目光在尹凤来身上来回巡视,惊疑不定地又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一次,她将真气和神识一起探入了他的丹田之中。 尹凤来的丹田内罩了一层不知名的灰色雾气,叶卿云的神识拨开层层浓雾,就看到了他丹田中悬浮着一个蜷缩的‘婴孩’。 元婴? 不,不对.... 这...这... 这分明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婴儿! 我滴个乖乖!尹凤来怀孕了??!? 叶卿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震惊到张大了嘴巴,她不死心地将真气又在尹凤来周身逛了一圈。 最后无奈确定,尹凤来,确实是个男的。 他也确实怀孕了..... 苍天.... 叶卿云恨不得掐一掐自己的人中。 她确实是回到丹霞大世界这个修真世界,而不是乱入了什么前世小说中的哥儿和ABO世界吧? 等会儿!她要是没记错,董乐好像说过,他们一族的人都是男性产子。那难不成尹凤来也是来自那座‘无名城’? 还是说这只是因为尹凤来以男子之身修炼了‘极乐真气’而产生的后遗症? 叶卿云咬了咬嘴唇,神识果断往尹凤来的上丹田里冲。 只要揪出了藏在尹凤来体内的殷楚楚,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有了答案! 尹凤来经脉中真气游散,很明显是被伤了根基,勉强维持住了元神境的修为。他的上丹田被一股极强的紫色真气裹住,保护了尹凤来神魂的同时,也阻隔了外人的窥视。 不过这点雕虫小技在和殷楚楚斗了不知多少年的叶卿云眼里,连层纸都算不上。 纯阳真气势如破竹,直接在紫色真气上撞开了一个缺口,径直闯进了尹凤来的识海。 尹凤来因为重伤而封闭在识海内的神识目瞪口呆地看着闯入的叶卿云,结结巴巴地指着她问:“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对于殷楚楚的强大实力无比信任的尹凤来,在这一刻信念产生了动摇。 只见叶卿云的视线在他的识海中来回转了一圈,也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冲上去一把薅住了尹凤来的衣领,朝他冷冽一笑。 “出去再说。” 说完神识就将尹凤来的神识抓出了他的识海。 “噗——咳咳....”被强行唤醒的尹凤来,刚一睁眼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是因为受伤才封闭了五感,如今神识回笼,那痛彻骨髓的伤势让他骤然惨白了脸。 “叶...叶前辈....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与我这个小辈为难呢?” 尹凤来苦着张脸,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了站在他身旁的叶卿云。 叶卿云站起身,垂眼看着虚弱的尹凤来,玩味一笑,“哦?知道我姓什么?你果然认识我。” 尹凤来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沉默不语。 “好了,明人不说暗话。”叶卿云眼中冷光一闪而逝,“殷楚楚呢?” 尹凤来见叶卿云问得这么直接,十指紧张地抓陷进身下的草丛,指间沾满了捏碎的青草汁液。他神情闪烁,语焉不详,“殷前辈的行踪,哪里是我有资格过问的。叶前辈怕是问错人了。” “哈,和我装是吧?”叶卿云笑了一声,抬手朝一旁的树上招了招手,一道流光闪过,一只巴掌大的小娃娃就落到了叶卿云肩上。 小娃娃头顶红果摇晃,翘着小腿坐在叶卿云肩膀上,亲昵地拿头顶枝叶蹭了蹭叶卿云的脸颊,撒娇叫道:“仙女娘娘~” 叶卿云伸手拨弄了一下小灵参王的叶片,哄问道:“小家伙儿,你方才和我说的仙女,你看到她去哪儿了吗?” 小灵参王诚实点头,“看到啦,看到啦,‘咻’的一下钻进那个仙人的身体里去啦!” 小灵参王绘声绘色地用手比划了一下‘咻’的过程,跌坐在草地上的尹凤来脸色更白了。 “乖啦,先去一边玩儿吧,我一会儿去找你们。”叶卿云笑眯眯地点了点小灵参王的叶片,小家伙乖乖点头,化作流光飞进了一旁的树冠里。 叶卿云将目光转回了尹凤来身上,手指一颤,逐云剑就忽然落进了她的掌心。 “我的耐心很有限,你最好诚实一点。”叶卿云的剑尖上挑,指向了尹凤来白皙的咽喉,“想必你应该也清楚,殷楚楚那一套对付别人有效,对付我....可就未必了。” 尹凤来看着指向自己的剑尖,干巴巴地咽了口口水,心中苦笑。 前辈,我还真不清楚啊....殷前辈可从来都说你是她的手下败将.... 不过尹凤来也不是傻子,殷楚楚和叶卿云究竟孰强孰弱,他早从殷楚楚的只言片语里有了判断。 眼下叶卿云这做派摆明是要向殷楚楚寻仇,不将她交出去,自己估计是死路一条。 可殷前辈这些年陪着他出生入死,他又怎么能就这么出卖她.... 几番犹豫之下,叶卿云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喉间。 “叶...叶前辈...咱们有话好说....”尹凤来紧张到渗出虚汗,他死死盯着寒意凛冽的逐云剑,害怕地屏住了呼吸。 “哦?看来你是不想说了?” 叶卿云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一眼,见尹凤来嘴唇都在颤抖,心中暗下定计。 “那既然如此,我找不到她,就只能把仇算在你头上了。”叶卿云手中逐云剑剑气一荡,锋锐的剑芒毫不留情地朝尹凤来的咽喉割去。 “安心上路吧。” “叶卿云,你敢!!” 熟悉的娇叱声响在耳畔,浓郁的紫色真气化作光罩将逐云剑弹开。 叶卿云朝后退了几步,看向了那个挡在尹凤来身前的熟悉身影。 “殷楚楚,终于肯出来见我了?”叶卿云寒声问道,手中长剑垂在身侧,没了之前那迫人的杀气。 殷楚楚被叶卿云逼出了鸾凤神戒,气得直跳脚。 “叶卿云,你这该死的家伙,万年不见,还是这么惹人生厌。” “彼此彼此,我甚至都没想过你命这么硬,竟然还能活到今天。果然是祸害遗万年么?” 叶卿云收起了逐云剑,恍然大悟般拍手感叹。直把殷楚楚气得七窍生烟,五官扭曲。 “少说废话,你逼我现身,到底要干什么?” 殷楚楚抱着手臂,脸色不善地看着叶卿云。 说到正事,叶卿云神情一肃,她眸光恍若穿过了万年的时光落到了殷楚楚脸上。 “殷楚楚,你是怎么活过万年大劫的?”叶卿云语气幽幽地问。 “关...关你什么事?”殷楚楚神情闪烁,不肯回答。 “当年我和你一起奉命镇守东洲,你被天外陨星砸中,是我救了你,又托太乙剑宗的天枢将你送回圣境极乐宫。圣境极乐宫在天倾时开启了镇宗之宝‘天魔如意炉’,阖宗上下燃尽神魂血肉,以身殉道。” 殷楚楚似乎被叶卿云娓娓道来的声音带回了那惊天动地的一日,她牙齿发颤,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抱着的双臂又紧了紧,指甲扣紧了胳膊,整个人都进入了一个无比紧绷的状态。 “你如今神魂仍在,便证明你当时很可能并没有顺利回返圣境极乐宫。那时天地之乱,时间紧急,若你没能回到圣境极乐宫,你便只有可能被天枢带回了太乙剑宗。” 叶卿云追忆着那一日的情形,下了一个笃定的判断。 “所以...”叶卿云眸光一转,如剑芒般凌然的目光直射殷楚楚的双眸。殷楚楚被她这锋利的目光震了一个激灵,耳旁只听叶卿云徐徐问道: “那一天,太乙剑宗究竟发生了什么?” 初掀真相(一) “那一天...太乙剑宗......” 叶卿云的这句问话好像突然触动了什么开关,殷楚楚气愤的表情转瞬变得脸色煞白,如同想起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一般,整个魂体如秋风吹落叶,簌簌发抖。 “殷前辈!” “殷楚楚!” 叶卿云的喝问和尹凤来担忧的喊声,交叠在一起进了殷楚楚的耳朵。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去救你的!” 殷楚楚突然反应剧烈地抱头蹲下,将纤细的身躯缩成一团,紫色的裙摆皱起,像只暴雨中被吹打的蘑菇。 “殷楚楚,你到底在说什么?” 叶卿云不耐地皱眉,在她看来,殷楚楚不知道犯了什么疯病在胡言乱语。 当年天倾大劫之时,她与已经突破到渡劫期的殷楚楚一起奉鹤龄书院庄夫子之令,前往东洲,以真气稳住即将在浩劫中崩毁的东洲大陆。 那时天地倾翻,海浪倒卷,人间处处生灵涂炭。彼时还未至最后关头,修真界之人尚还抱有一线希望,试图找寻方法渡过浩劫。 各大宗门核心弟子与镇宗长老纷纷前往九州四岛三十六仙山,镇守逸散崩毁的地脉,保护丹霞大世界。 东洲地脉逸散严重,本应由六位高手齐出镇压,奈何当时三十六仙山遭遇天外陨星,十大宗门中有六家都位于三十六仙山,其余修真门派更是数不胜数。 三十六仙山乃是丹霞大世界灵脉核心,其中包含太乙剑宗的十里燕山、青云造化宗的奉辽山、上庐寺的大佛山、妙禅宗的清静山、圣境极乐宫的无极仙山,和万化炼器宗的火云山。 如此重要之地遭遇陨星袭击,一时间掣肘了六大宗门的大部分高手。无奈之下只能由叶卿云和殷楚楚两个高手先行前往东洲,再等待其他宗门的驰援。 那时整个修真界都在几位尚未飞升的大能高手的指挥下高速运转,鹤龄书院的庄夫子负责调度九州所有高手镇压地脉,其余几位则试图修补天裂。 然而那一场浩劫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陨星之灾很快自三十六仙山向外蔓延,东洲大地也未能幸免。 于东洲南部镇守地脉的殷楚楚被一颗天降陨星砸成重伤,是叶卿云展开红尘百相图,以其中蕴藏了颜菁乐‘绫罗天魔舞’的那张副图救了殷楚楚。 彼时的殷楚楚身负重伤,神志不清,抓着叶卿云的手似乎要和她说什么,却因为伤重晕倒,未能说出口。 后来太乙剑宗援兵到来,面对东洲崩毁在即,叶卿云无力分神,只能让北斗七子之一的天枢带殷楚楚返回圣境极乐宫。 那等情形,殷楚楚就是想要做些什么,也没有任何意义。何来‘故意不救’一说? 而她和殷楚楚此前几百年也没有一起遇到过什么危机,自然也没有殷楚楚袖手旁观的机会。 所以叶卿云听到殷楚楚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但殷楚楚接下来一句话,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霎时间在叶卿云心上砸开一个大洞! “——对不起!颜菁乐!对不起!我真的不敢......他太强了....我救你,我也要死......” 轰——! ‘颜菁乐’三个字在叶卿云脑中轰然炸开,叶卿云双耳嗡鸣,不可置信地看着殷楚楚,颤声问道: “你....你说什么.....??” 叶卿云的神情太恐怖了,像是天塌下来了一样。尹凤来眼睁睁看着叶卿云飞快冲过来,真气覆掌,一把抓住了殷楚楚的魂体,将她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一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中酝酿翻卷着漆黑的风暴,她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殷楚楚,看着她惶惑的眼睛,厉声问道: “殷楚楚!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叶前辈,手下留情!” 尹凤来赶紧站起身握住了叶卿云提着殷楚楚的手腕,紧张地替殷楚楚解释道:“殷前辈好像神魂曾经受过重创,经常会有神智不清的时候。晚辈看殷前辈现在应当是老毛病犯了,若说了什么冒犯的话,还望叶前辈原谅则个。若是叶前辈有话要问,我们等她平静一点后,再慢慢说好么?” “平静?神志不清?哈?都给我来这一套是吧?” 叶卿云气笑了,冷漠地震开了尹凤来,一双眼分毫不移地盯着殷楚楚,大量的纯阳真气自她提着殷楚楚的手灌注进了她的魂体之中。 殷楚楚的魂体愈来愈凝实,神情却还是那般混乱惶然。 “殷楚楚,今天你要么说!要么死!” 叶卿云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黑沉沉的眼里隐约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魔气,周身气势翻涌,可见情绪已经压抑到了极致。 尹凤来还试图劝阻,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叶卿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她脑中一直在循环着颜菁乐的名字。一个可怕的猜测将她积年的伤疤又狠狠撕裂! 颜菁乐,始一宗的圣女,与殷楚楚并称为魔道双圣女。丹霞大世界第一美人,也是叶卿云的金兰姐妹。 当年在鹤龄书院,她,颜菁乐,雍熙和凌夷川,四人形影不离。后来因为叶卿云喜欢申明舒的缘故,这个四人团体里才又多了一个申明舒。 然而在天倾大劫之前,却只剩下叶卿云一个孤家寡人。 凌夷川遭天火之体反噬而死,颜菁乐冲击渡劫期失败,死于心魔隘,雍熙遭遇天劫,渡劫失败而亡。 心魔隘是每个修真者在冲击三大境界时必然会遇到的关卡,因人而异,自古而来渡不过心魔隘的修者数不胜数。因此颜菁乐当年的身殒,并未有人怀疑过其中缘由。 且颜菁乐当年闭关冲击渡劫期一事,人尽皆知。但其闭关所在之地,却只有叶卿云和申明舒知道。 当年叶卿云曾在颜菁乐身殒之前收到过一条来自她的空白传讯,待叶卿云赶到颜菁乐闭关之地时,却只看到自己的金兰姐妹盘坐在洞府内、已经坐化的尸身。 叶卿云不是没怀疑过,她曾仔细检查了颜菁乐的尸身,但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其破碎的经脉与消散的神魂完美符合‘心魔侵体,反噬而死’的症状。 现在想来,那种‘完美’也许是有人刻意为之。 知晓颜菁乐闭关之地的只有叶卿云和申明舒,不是她做的,那就只有...... 难道殷楚楚口中那个‘他太强了’的‘他’,是那时已经与她决裂的霁月神君,申明舒么? 叶卿云不敢深想。 她最好的三个朋友相继身亡,从小带她长大的沈清河死在天劫下,二师兄柳弈也在褪骨化龙时重伤,被庄夫子救走,此后杳无音讯。 到了天倾劫难之时,这世间她在意之人,已经寥寥无几。 劫难过后,她更是孑然一身。 偏偏在此间,她又与申明舒重逢。 这种失而复得几乎将她摧垮,往日种种如浪潮般将她淹没。如今的申明舒于她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故人,而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的心锚、是她漂泊于这物是人非的万年后,与这世间唯一的一丝联系。 她又如何能接受颜菁乐可能是死于他手的残酷真相? 她现在迫切需要殷楚楚给她一个答案! 纯阳真气仿佛不要钱一样往殷楚楚的魂体里灌注,殷楚楚虚幻的双足都已经凝实到可以拨乱脚下的野草,她的眼中也终于多了一丝清明。 虽然话语还是颠三倒四,但终于将叶卿云心心念念的事情说了出来。 殷楚楚看上去神情还有些混沌,似乎误将眼前的叶卿云认成了当年的始一宗圣女颜菁乐,她心虚又恐慌地朝叶卿云颤声道:“颜..颜菁乐....冤有头债有主,杀你的人不是我,你别来缠着我了!” “那杀我的人是谁?”叶卿云寒声顺着殷楚楚的话追问。 殷楚楚陷入回忆,魂体哆嗦了一下,才语无伦次地道:“他...他真的太强了....他发现了我....还想把我也一起杀了....都怪你!都怪你....为什么偏要把我也抓到你那洞府里去.....” “是谁!你快说!”叶卿云双目发狠,拎着殷楚楚用力摇晃了一下。 “你见到他了...你见到他.....你问他....‘是不是你害死了凌夷川’....他笑了....他掐着你的脖子...突然!他看到我了!” 凌夷川三个字像一记惊雷,几乎要将叶卿云彻底击碎。 她手一软,殷楚楚就自她的禁锢中跌落在了草地上。 叶卿云怔怔地看着殷楚楚,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 她现在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听下去,她已经几乎丧失了得到真相的勇气。 然而殷楚楚眼下的疯言疯语并不受叶卿云的控制,她神情惊慌地呢喃自语: “他看到我了...对不起,颜菁乐...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去救你...我真的太害怕了....我怎么打得过他?” “我出去...我们两个人只能一起死....” “我以为他终于愿意放过我了....可是他没有...他还威胁我...要我去帮他做事.....” “颜菁乐,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叶卿云....” “你救了我,我该告诉你....我该告诉你...” 殷楚楚的双眼中忽然爆发出一股明亮的情绪,她模糊的意识带着她,恍若回到了那天塌地陷的一天。 在那道拖曳着火光的庞然大物再次砸向奄奄一息的她时,天空中骤然腾起一片朦胧奇异的幻影。 仙铃阵阵,绫罗轻舞,一道如梦如幻的曼妙身姿替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此刻的她宛如与那一日的她意识重叠,恍惚中,她拼了最后一口气握住‘颜菁乐’的手,想要告诉她...... “杀你的人......杀你的人是.......” “——寂无!” 初掀真相(二) 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天穆山的瑶池温泉正值灵气氤氲之时。殷楚楚白日里刚在相好那里受了气,一路腾云驾雾,想去那瑶池温泉去去晦气。 偏巧让她撞到一群女修衣袂翩翩的自她的彩云旁路过,一片娇声倩语毫不避讳地散在云间。 以她化神境的耳力,都不用故意去探听,就将那几个女修的闲聊之语听了个清楚明白。 然而这一听,就让彩云中的殷楚楚险些气歪了鼻子。 “哎,你听说了么?圣境极乐宫的殷楚楚前些日子去勾搭药王宗的林风鸣,结果被人家毫不留情地打下了山。” “哈哈,这是为什么啊?那殷楚楚的不是号称她的‘阴阳合和极乐宝典’独步丹霞,没有一个男人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么?好歹也是一宗圣女,怎么这般没面子?” “你听她吹牛皮,她那一身化神境的修为都是靠双修得来的,连她的心魔隘都是勾搭了一个被上庐寺逐出山门的妖僧,替她窃取了上庐寺的‘引魂香灯’才勉强渡过去的。” “圣境极乐宫往届圣女,哪有一个像她这般,只肯修习‘阴阳合和极乐宝典’,而不肯修习‘圣境魔功’的?她就是生性惫懒怠惰,走惯了双修的捷径,不肯吃那修行的苦楚。” “是啊是啊,之前还听说她追着霁月神君死缠烂打,但是人家霁月神君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要不是极情剑君和霁月神君闹翻了,她怕是早就被极情剑君给大卸八块了!” “啧啧,好好一个魔道双圣女,怎的让你们损得这般不堪?她殷楚楚再不济,也有一副好皮囊,修真界里有的是愿意与她双修的男修。” “哈,好皮囊?她那容貌哪里比得过颜菁乐?一名宗的‘十大仙颜’榜上,颜菁乐才是稳居首位的丹霞第一美人。殷楚楚拿什么和人家比?” “对啊,要我说,她哪里配和颜菁乐并称‘双圣女’?颜菁乐的绫罗天魔舞,一舞荡心神。那个拒绝了殷楚楚的林风鸣据传闻就是当年窥得颜菁乐一舞,自此情根深种,连修为都难以寸进。殷楚楚就是费尽了心思,林风鸣心中也只有颜菁乐一人。” “哎呦,真是自取其辱!” “哈哈哈哈,谁说不是呢?” .... 几个女修嬉笑着飞远了,也没注意到一片如雾如幻的彩云在她们的身后停滞了下来。任风如何吹,那片彩云也纹丝不动。 一股带着怨气的强大气场自彩云处散开,彩云中心的殷楚楚脸色黑得可怕。 她将那几个女修的闲话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倒是没想着去找她们的麻烦。 作为圣境极乐宫的圣女,殷楚楚的相好遍布修真界,她本就遭人嫉恨,甚至于她还很享受这种嫉恨。 看着那些男修女修的梦中情人一个个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自愿成为她提升修为的炉鼎,沐浴在这种嫉妒目光中的殷楚楚不知道有多快活! 但是她不恨那些说她闲话的人,却恨她们话中的另一个人—— 颜菁乐! 同为魔道双圣女,她与颜菁乐自然是敌对的关系。在殷楚楚看来,什么魔道双圣女?魔道有她一个圣女足矣! 而且凭什么对她不假辞色的叶卿云和申明舒反而对颜菁乐礼遇有加?成日里追着她喊打喊杀的叶卿云是颜菁乐的金兰姐妹,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她的申明舒甚至好声好气地给颜菁乐讲解过经义。 明明都是一同在鹤龄书院读过书的同窗,怎的就她被排挤在外?好处名声却都让那个颜菁乐独享了? 还丹霞大世界第一美人? 这是哪个胡言乱语的家伙排出来的破烂榜单? 丹霞大世界的第一美人除了她殷楚楚还能有谁? 殷楚楚越想越气,加之想起自己之前在林风鸣那里受过的委屈,诸般滋味在心头,一下子就把怒火烧到了天灵盖! 她身下彩云掉了个方向,径直朝着始一宗所在之地而去。 正准备前往自己闭关之所的颜菁乐,尚还不知有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要来找她的麻烦。 她正拉着叶卿云的手与她细细嘱咐着一些琐事。 “云妹,我闭关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将自己憋在青云造化宗里了。你若实在心中烦闷,就去找雍熙喝酒解闷儿。他那家伙玩儿心重,有趣的东西也多,总归能让你开心一些。” 颜菁乐虽然比叶卿云要年长些许,却一直维持着一副少女模样。容貌若春日里枝头将绽未绽的花蕾,透着青涩的撩人,却偏偏因为有着一个成熟的灵魂,而将这股撩人化作了妩媚,一举一动都扣人心弦。 她自小修习绫罗天魔舞,身段婀娜,柔弱无骨,像是水做的仙女,细腰纤纤,不盈一握。她较之身材高挑的叶卿云还要矮了半头,站在叶卿云身前殷殷叮嘱的模样不像是个姐姐,倒像是一个爱操心的妹妹。 “还有那个申明舒,你也别再想着他了。修行之人本就该将这些孽缘斩断,视他为过眼云烟。无论他与你有意无意,他退婚之事已成事实。你也别想着去找他麻烦了,放下才是真自在。” 颜菁乐拍着叶卿云的手背,一脸语重心长。 叶卿云嗅闻着自颜菁乐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听着颜菁乐像个老妈子一样将自己担心的事情挨个叮嘱,笑了笑道:“知道了,颜嬷嬷,你再多说几句,皱纹都要生出来了。” “讨厌,你这丫头又拿我说笑。” 颜菁乐似嗔似怪地瞪了她一眼,却换来叶卿云一个讨好的笑。 “颜姐姐,你闭关归闭关,有什么事情记得及时与我传讯。我将我青云造化宗的这块‘飞灵玉牌’赠予你,这块玉牌能与你神识相交,若你在突破之时遭遇心魔,可以让你清醒片刻。若遭遇什么危急情况,也可以神识传讯。你若遇到危机之时,一定要通知于我,我会马上赶到。” 叶卿云收回嬉笑,神情严肃地叮咛道。 “好了,放心,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若遇到状况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颜菁乐笑着接下了飞灵玉牌,随后又与叶卿云说了几句话后,才在她不舍的目光里腾云而去。 然而朝着既定路线才飞了没多久,迎面就撞上了气势汹汹、前来找茬的殷楚楚。 “颜菁乐!” 殷楚楚气急败坏的声音自云中传来,让颜菁乐想无视她都不行。 “殷楚楚,你拦我的路,意欲何为?” 颜菁乐粉袖一挥,眼前彩云就被拨散大片,露出了殷楚楚铁青的脸。 殷楚楚这人没什么自知之明,明知不敌颜菁乐,依然叉腰叫嚣道:“颜菁乐,你我今天必要分一个胜负!我要叫天下人知道,丹霞大世界的第一美人是我殷楚楚,而不是你颜菁乐!” 颜菁乐眉心一蹙,没想到殷楚楚杀气腾腾地拦路竟然是为了这么一个荒谬的原由。她无奈地暗叹一声,有些不耐烦地道:“不过是一些虚名,你我皆是修行之人,这些琐事也值得你兴师动众前来拦我?唉,你若是喜欢,这名头今日就让给你了。” 颜菁乐说完就要走,却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殷楚楚仓促一记宝光给截住了去路。 “让?我殷楚楚用得着你让?” 也不知到底是哪个字又戳了殷楚楚的肺管子,她直接朝颜菁乐打杀了过来。 颜菁乐既然能被称为魔道圣女,怎可能是个佛口佛心的善人?她不过是急着去闭关,才让了殷楚楚几分。 眼下见殷楚楚咄咄逼人,她也不再留情面,神情一冷,衣袖翻飞,几道莲花光轮就自她身后展开。 她足尖轻点,彩纱飞舞,幻影朦胧中隐约能听见袅袅仙音。 “绫罗天魔舞!” 殷楚楚吸了口气,自袖中抽出一把宝扇,朝着颜菁乐的方向一扇,大片紫色的火焰如流星般砸向颜菁乐。 二人就这么在天上打了起来。 不过颜菁乐的修为足足高出殷楚楚两个境界,如今已经是半步渡劫。如此修为施展出来的绫罗天魔舞也是威力巨大。 那些随着其翩翩舞动而生的各种天魔幻影,吞云吐雾般将殷楚楚所有法术都消化后,原封不动地又都还了回去。 殷楚楚自食其果,一时间手忙脚乱,一个不小心露出了一丝破绽,就见对面颜菁乐朝她抛出一个香囊。香囊口子朝向她,迎风大涨,直接将狼狈的殷楚楚给收进了香囊之中。 “卑鄙!颜菁乐!有种你放我出去!我们再战!” 殷楚楚在香囊中大喊大叫,上蹿下跳。 颜菁乐有些烦躁地捏了一下眉心,充耳不闻地将香囊口子一紧,系在了腰间。 “你这人烦得很,我现在懒得理你。既然你这么想跟着我,那就跟我走吧。我闭关估计也要一段时日,你就在我的‘百灵囊’里好好磨磨性子吧。省的我放你出来,你又要到处惹是生非。” 颜菁乐说着就想起殷楚楚时不时就要搅合进自己姐妹的感情中,气得又在香囊上施了个法术,让里面的殷楚楚好好感受一下‘百灵囊’的五行炼化之术。 殷楚楚在百灵囊中,一会儿刀山火海,一会儿冰天雪地,气得满口脏话,破口大骂颜菁乐。 颜菁乐干脆拿她当个乐子,腾云飞动,朝着自己闭关之地而去。 初掀真相(三) 修真无日月,一眨眼颜菁乐已经闭关了十年。 殷楚楚呆在‘百灵囊’中整日里遭受那些五行变换的折磨,虽不致死,但也让她心力交瘁。 于是痛骂颜菁乐就成了殷楚楚的日常。 这一日,殷楚楚正遭受着‘百灵囊’中的土行沙暴,一边拿宝扇将吹到脸上的沙土扇飞,一边从颜菁乐祖宗十八代开始逐一问候。 就在这时,一直呆在百灵囊中的殷楚楚猛然察觉到了颜菁乐气机的异常! 百灵囊是颜菁乐的法宝,颜菁乐的情况自然会影响百灵囊上的禁制。殷楚楚根据百灵囊上禁制的变化敏锐地发现,颜菁乐似乎马上就要突破到渡劫期了! 该死的!这女人怎么连心魔隘都难不住她! 殷楚楚更气了,手中宝扇怒扇狂沙,念念叨叨地诅咒着颜菁乐最好在最后一刻心魔侵体,身死道消。 也许是上天真的听到了她的愿望,应下了她的诅咒。颜菁乐那设置了重重禁制的洞府大门,突然轰的一声被震得门户大开。 一个瘦削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洞府门口。 颜菁乐猛然睁开了双眼,但是因为她如今正在突破的紧要关头,动弹不得,只能厉声喝问: “来者何人!?” 那人不答话,只是慢悠悠地迈步朝洞府内走来。 洞中被颜菁乐摆放了很多夜明珠,明亮异常。那人影一跨进夜明珠的柔光之中,就清晰地显露了样貌。 来者一身苍青道袍,须发皆白,却双目凌厉,他看着苍老,腰背却挺得笔直,像是一柄藏锋于鞘的宝剑。他蓄着一把雪白的胡须,长度刚刚盖住下巴一寸余。这让他的容貌少了几分慈眉善目,多几分深沉刚愎。 这人熟悉的样貌让颜菁乐和殷楚楚齐声发出一句惊呼—— “寂无真人!” 寂无无视颜菁乐的惊诧,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了盘坐在蒲团上的颜菁乐面前,眉目半敛,垂下目光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他高高的阴影将颜菁乐的面庞笼罩,阴沉的黑眸带着漠然与杀意,颜菁乐只一眼,便看出寂无来者不善。 她心中一沉,自知命在旦夕。神识立刻引动了叶卿云所赠的飞灵玉牌,试图将自己的危机遭遇传讯于叶卿云。 然而面前的寂无却忽然动了,他猛地伸出手凌空一握! “啪——” 一道碎光自寂无指缝里炸开,如粉末般的光点飘散,一条微不可查的透明光线自寂无指缝溜走,转眼消失在洞府中。 “想搬救兵?” 寂无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却像一把铡刀悬在了头颅之上。 颜菁乐指尖颤抖,强自镇定地看向寂无, “真人,你我往日无怨......” “近日也无仇。” 寂无冷淡地接住了颜菁乐的下半句话,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自空间中抓住并捏碎了传讯之光的手,看着颜菁乐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蚂蚱。 “不过,我要你死,你就得死。” 寂无苍老沙哑的声音像是死神的呢喃,他嚣张蛮横地定夺了颜菁乐的生死,似乎这一切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 颜菁乐暗咬牙根,拼命催动体内真气去冲击渡劫期那处屏障。只要能突破渡劫期,她就能与寂无拼死一搏,这样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寂无似乎发现了她的想法,嘲弄一笑,“你和那凌夷川一样,都是一样的执拗,哼,天真....” 凌夷川三字一出,颜菁乐的眸光瞬间变冷。 她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质问。 “凌夷川....原来他根本不是死于天火反噬.....是不是你害死了凌夷川!?” 面对颜菁乐愤怒的质问,寂无冷冷一笑,“是我又如何?” “你也不需要问,你想知道,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 话音未落间,寂无皱如老鸠的手猛然掐住了颜菁乐雪白柔嫩的脖颈,将纤弱的她提到了半空。 正如颜菁乐心中所想,若她并非在即将突破时遭遇寂无,以她的修为和天资,即便没有胜算,也有逃跑的机会。 但不得不说,寂无这趁人之危的时机掌握的太好了! 此刻的颜菁乐遇到寂无,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来自半步金仙的修为压制,让处于破境边缘的颜菁乐如凡人般被制于他手,只能勉力挣扎,半分修为都使不出来。 百灵囊中的殷楚楚被这猝不及防的真相和动作吓得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然而寂无是什么修为?他早已半步金仙,殷楚楚那声被掩盖在百灵囊内的惊呼也没能逃过他的耳朵。 邪佞又充满杀意的眼睛瞬间看向了被颜菁乐挂在墙上的百灵囊。 明明还隔着一个法宝,殷楚楚却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刮人骨血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颤抖地看着颜菁乐在寂无手中拼命地挣扎,她内心如被油煎火烤。她想要出去救人,但是又无法克服那从灵魂里蔓延而出的恐惧。 寂无看都没看自己手中已经垂死的颜菁乐,他的目光始终戏谑地落在百灵囊里的殷楚楚身上。 殷楚楚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颜菁乐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 兀地,寂无朝她缓缓勾起了一个微笑。 那苍老的皮褶在这惊悚的笑容里被缓缓拉开,一双深沉的眼睛瞳仁扩大,如同地府索命的厉鬼,马上要用钩索钩断自己的咽喉。 “啊——!!” 殷楚楚尖叫一声,跌坐在地,拼命往后退。 “咔嚓——!” 一声令人脊背发凉的骨节断响后,颜菁乐的头就软若无骨地垂了下去。 寂无手一松,颜菁乐纤细柔美的身体就如一具被抽走了竹枝的皮影,歪歪扭扭地跪倒在地。 颜菁乐,死了。 “砰——” 失去主人的百灵囊瞬间炸开,将困于其中的殷楚楚放了出来。 殷楚楚骤然落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目睹了自己的宿敌在眼前被人杀害。而那凶手正挂着残忍恐怖的微笑,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 “真...真人....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就像那天一样,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真人您饶我一命!” 殷楚楚疯狂蹬腿后退,直至后背抵到洞府冰凉的石壁,退无可退的她连声哀求着寂无。 她看着朝她走过来的寂无,埋藏在心底那对寂无久远的恐惧又再次于心口蔓延。 寂无漠视一切又残忍邪肆的眼神,勾起了殷楚楚一桩十几年前关于他的回忆。 那是在申明舒前往青云造化宗退婚的当天。 殷楚楚本是听说叶卿云与申明舒订婚,打小就对申明舒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心思的殷楚楚,就起了挖叶卿云|墙角的心思。 她不愿看着自己千方百计都未能沾上一片衣角的高岭之花,就那么白白便宜了叶卿云那个家伙。于是打算偷偷潜入太乙剑宗,伺机先在这花上咬一口。 然而她才刚到太乙剑宗的燕山门前,就见申明舒一路脚步踉跄,神情恍惚地自太乙剑宗跑了出来。 与她擦身而过之时,她还以为申明舒会对她动手。不料那人竟像是没发现她一般,步履匆匆地就驾起剑光,直冲天际。 申明舒这等状态可是可遇不可求,一心趁人之危的殷楚楚哪能放跑这到嘴的鸭子?赶忙腾起彩云就追了上去。 但是剑修的遁光哪里是她追得上的?一路紧追不舍,还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那道剑光落向了青云造化宗的山门。 殷楚楚痛心疾首,扼腕叹息,以为要白白错过一次天大的机缘。 可谁成想,不过一个时辰,申明舒就满身冷气的自青云造化宗出来了,提着他的太乙诛邪剑又要与殷楚楚擦身而过。 殷楚楚看他杀气腾腾的样子,不敢轻举妄动,就自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试探着和他打个招呼。 哪想到那冰雕玉琢似的人就在这轻轻一拍之下,骤然倒在了她的面前。 这还不是天赐良机??? 殷楚楚心中大喜,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画面。从在鹤龄书院时叶卿云像护眼珠子一样护着申明舒,日日防贼一般盯着她,再到成年后视她如无物,屡次三番在她面前和申明舒大秀恩爱。 她早就想把申明舒搞到手,好看看叶卿云痛不欲生的表情了。 她更想尝尝,这被叶卿云捧在手心,护在心尖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叶卿云,但是叶卿云有的所有东西她都想抢到手里,每一样她都想拥有!她甚至曾经无数次做梦想取代叶卿云的人生,模仿她,成为她! 拥有她所拥有的一切!爱人,朋友,样貌,天赋.....她都想要! 如今,叶卿云最珍视的‘东西’就在她眼前,她又怎么能忍得住? 殷楚楚努力压制住内心如野火燎原般的亢奋与激动,将昏迷倒地的申明舒扶起。 看着那张人事不省的俊颜,学着叶卿云那般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他鼻梁上那一颗小痣,柔软饱满的唇峰...心脏怦怦乱跳,几欲跳出胸腔。 这一刻她仿佛取代了叶卿云,嗅闻着属于她爱人身上的清荷香气,殷楚楚简直要刺激到发疯! 她一刻不停地将申明舒带回了自己的洞府。 为了防止申明舒突然醒来,她还点起了自己珍贵的‘蛇狐灵犀香’。 烟雾缭绕,香气交缠,殷楚楚衣衫半褪,正准备拆礼物般享受自己到手的‘猎物’,完全没注意到申明舒一直握在手中的太乙诛邪剑正在震颤。 电光火石间,殷楚楚的指尖还未来得及碰到申明舒的衣衫,太乙诛邪剑就脱手而出,锋锐的剑光猛然刺向殷楚楚! 殷楚楚吓得尖叫一声,法光漫卷,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 然而就在她刚刚躲闪开来,惊魂未定之时,洞府大门忽然洞开,一道瘦削身影恍惚中与今日之景重叠。 苍老的剑修迈着轻缓的步伐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勾起的褶皱,骇人的目光,来自半步金仙的可怕威压带来的、对于死亡的恐惧,幻化成了她深藏于心的梦魇。 然而今日这梦魇,却在回忆与现实处骤然交汇! 殷楚楚终于控制不住,抱住头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 乾雪灵蒿 苍老褶皱的手落在了殷楚楚的头上,抖得像筛糠一样的殷楚楚蓦地像被定住了一般,僵在原地。她眼皮颤抖,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额发滚落。 殷楚楚面色苍白地咬唇,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脖颈上空无一物却被窜进洞府的微风激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寂无垂眼,如同在看自家顽劣的后辈一样,语气温和地开口道:“傻孩子,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他慈爱地抚摸着殷楚楚的头发,殷楚楚却只觉得那双手像是一只恶兽的獠牙,在她的发间穿行。 “我不会杀你,我还需要你替我做些事情.....” 低沉的话语如噩梦中的呢喃,殷楚楚浑身的血液都缓缓被这看似轻柔的声音冻僵。在死亡的威胁下,她只敢不停点头。余光中颜菁乐的尸体仿佛死不瞑目地在偷看她。 现实中,殷楚楚哆嗦着,语序混乱地将这一切讲述给了叶卿云。 她的魂体虽被叶卿云灌注成了实体,但是神智依然不甚清晰。她看起来神魂的确受过重创,经不起任何的刺激。不过是将这些往事讲出来,魂魄中的力量就已经开始逸散。 叶卿云骇然地听完了殷楚楚言辞错乱、颠三倒四的讲述,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 凌夷川,颜菁乐....竟然都是寂无所杀... 到底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叶卿云听到这个名字,心绪复杂,一时间仇恨、震惊、悲伤、杀意...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但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不由自主地将手搭在心口。幸好....幸好不是申明舒..... 痛苦不堪的思绪因为这一段心声而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随即便是如潮水般的仇恨与不解,甚至于她自殷楚楚的描述里有了一些更大胆,也更可怕的猜测。 寂无让殷楚楚去做的那件事情,叶卿云大概已经猜到了,就是怂恿她去找申明舒麻烦,然后间接害死了雍熙。 殷楚楚,凌夷川,颜菁乐,雍熙,申明舒...这几个人无一例外都与她有关。 既然寂无杀害了凌夷川与颜菁乐,间接害死了雍熙,那有没有可能申明舒也是被他害成这样的? 甚至于再往深了想,有没有可能,沈清河的死和柳弈的重伤也是出自寂无的手笔?? 但是这一切又似乎有一些说不通。 难道寂无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申明舒修炼无情剑道?可是申明舒与颜菁乐并不亲近,颜菁乐死了,他并不会有任何触动。 这些人的死,只会伤害到她,叶卿云。 可她扪心自问,自己和寂无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寂无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杀害她的亲近之人呢? 而且即便再恨,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寂无已经死在了天倾劫难之中。 叶卿云难捱地闭了闭眼,将万千思绪压下,再次走到了因为痛苦而瘫坐在地的殷楚楚身旁。 “殷楚楚,这些往事我们暂且不提。我只想知道天倾那天,太乙剑宗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见到申明舒了么?是寂无杀了他么?”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望着殷楚楚的目光满是执拗的探究。 殷楚楚一开始便是被‘太乙剑宗’和‘天倾’的字眼刺激,才开始胡言乱语,如今再听叶卿云问话却是怎么都不肯开口了。 见叶卿云还要追问,干脆尖叫一声,化作一道紫光飞遁进了尹凤来手上的鸾凤神戒中。任叶卿云如何威逼利诱,哪怕说是要把尹凤来剁成肉酱都不愿意现身。 站在一旁尴尬地听着自己‘死法’的尹凤来:“......” 他窘迫地清了清嗓子,“那个....叶前辈....” 叶卿云抛给他一个冷漠的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 尹凤来顿时感觉一股凉气顺着叶卿云的目光爬上他的后背。 他现在身受重伤,就是叶卿云的砧板鱼肉,自然不敢同叶卿云大小声,只得悻悻地说道:“叶前辈,殷前辈可能在很久之前神魂受过重创,如今怕是暂时回答不了您的问题了。您要不等她好一点了再问?” “好主意。”一直面色冷肃的叶卿云忽然朝尹凤来笑了笑。 本是想用缓兵之计的尹凤来,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惊得眼皮一跳,一股浓浓的、即将掉进陷阱的危机感瞬间袭上身来。 他心中大呼不妙,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见叶卿云手掐法诀,一道符印金光霎时自她指尖跃出,朝他眉心射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道金光眨眼间就化作一道咒契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与咒契同时出现的,还有横在颈间的凛冽剑锋。 叶卿云笑眼弯弯,剑锋顺着尹凤来白皙修长的脖颈滑动了几分,“我这人最讲情理。你令我故友重逢,我喜不自胜,于是决定送你一场天大的机缘。” “你神识中这道咒契,乃是我青云造化宗不传之秘。若你同意咒契内容,便可成为我的守图之人,自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然了,你身负圣境极乐宫的传承,我也不会逼你,选择权在你。” 叶卿云朝尹凤来‘友好’地眨了眨眼,手中逐云剑却分毫未曾自他颈间移开。 尹凤来瞥了横在脖颈的长剑一眼,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苦笑着朝叶卿云点了点头,眼泪在心里流。 “叶前辈不计前嫌,愿意赐我机缘,我若再拒绝岂不是不识好歹?” 神识感受到咒契成立的叶卿云,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尹凤来暗自祈祷的目光中,缓缓收起了逐云剑。 “这就对了嘛,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后才好说话。” 尹凤来看着叶卿云笑得像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心头发苦,面上却无比真诚地点头附和。 “娘娘!娘娘!我们也想做娘娘的自己人!” 叶卿云刚要问尹凤来些什么,还没开口就被一阵清脆的童音打断。 待她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被一圈小娃娃给围住了。领头的正是万年灵参王和那朵小蓝花。 万年灵参王将神情怯怯的小蓝花往她面前献宝般地一推,脆声嚷嚷着:“娘娘,‘钱钱’很厉害的,比我还厉害,‘钱钱’会搓丸子,会搓很多丸子!” 小蓝花被灵参王一夸,羞怯地垂下艳丽的花瓣,白嫩的小手抓着花瓣的边沿,像是盖头一样害羞地挡着半张脸。又捉迷藏般不时露出一只黑溜溜的圆眼睛,期待万分地看着叶卿云,软软地跟着小灵参王叫她“仙女娘娘”。 叶卿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群小萝卜头,她深知这些小灵物对她饱含善意,但是和她一起在这险恶的修真界里闯荡又是另外一回事。还有那个‘搓丸子’是什么鬼? 见叶卿云似乎要开口拒绝,小蓝花一下就急了。生怕仙女娘娘是嫌弃它没用,连忙将自己搓的‘丸子’慌慌张张地塞到了叶卿云的手心。垂下蔫答答的花瓣,像是委屈的八字眉,紧张地抬头看着叶卿云。 叶卿云被这群小东西们殷殷盼望的眼神看得心软,本就不知如何拒绝的她在看清楚手里的‘丸子’之后,就彻底绝了拒绝它们的心思。 只见掌心里躺了一枚圆滚滚,黑漆漆的药丸。以凡胎肉眼来看是如此,但是在叶卿云这等开了天目穴的修士眼中,这不起眼的小药丸正氤氲着浓郁的灵气。 灵气浓稠到甚至可以看到一丝金光在药丸中流动。 这枚小药丸不正是修真界当年无比畅销的‘乾元灵丹’!?! 叶卿云震惊的目光自小药丸转到了小蓝花身上,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你是‘乾雪灵蒿’!?” 小蓝花听到恩人叫自己的名字,高兴地甩动自己妖冶的蓝色花朵,“是呀,是呀!” “嘶——” 一旁的尹凤来似乎也听过小蓝花的大名,惊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还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随叶卿云的他,见叶卿云竟然有如此大机缘,一下子心里那点想逃跑的想法就被他按下去了。 这等传说中的灵物,乾雪灵蒿都要巴巴地贴上来。他却避之不及的逃跑,岂不是蠢到了极点? 叶卿云没管尹凤来心里那点小九九,在知道小蓝花的身份后,叶卿云犹豫地蹲下身,郑重地看着眼前的小灵物们,“你们须知,此间修真界以不比万年之前,而今世道艰险。万年前我救你们一族,今日你们又救我一命,因果已经抵消。你们若跟着我,势必要面对不少危机,不再能像如今这般与世无争的修炼。即便如此,你们也要跟着我么?” 小蓝花和灵参王激动地抖着花叶,灵参王比小蓝花化人更久,说话也更清楚,它摇了摇红果子,点头道:“娘娘好,外面的仙人们坏,天天追我们,要把我们吃掉!” “跟着娘娘!” “跟着娘娘,跟着娘娘....” 小灵参王一句话引起一阵叽叽喳喳的附和,小萝卜头们甩着自己颜色各异的花叶,激动地表明了态度。 叶卿云头疼地笑了笑,一时间不知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似乎又重了几分。 “那好吧,等我离开的时候,带你们一起走。” 叶卿云刚答应下来,小灵参王就扒住了叶卿云的手,将她的食指按在自己的眉心,嘴里开始模拟着声音,“咻,咻”。 叶卿云刚开始没明白它在干什么,后来余光看到尹凤来才明白,小灵参王这是要和她结咒契。 于是哭笑不得的叶卿云只能和小家伙们订了一个条件宽松的咒契。 咒契成立之时,尹凤来瞧着比叶卿云还激动。半点不知自己相较这群小家伙来讲,究竟遭遇了多么苛刻的待遇。 就在他开始想着以后要和小蓝花‘钱钱’打好关系,弄点乾元灵丹时,叶卿云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对了,方才就想问你,你是在哪里遇到的殷楚楚?既然殷楚楚现在神志不清,那你不如就带我到你当初遇到她的地方看看吧。” 叶卿云话音一落,就见尹凤来猛地打了个寒颤。 笑面虎董乐 丹霞大世界五洲四海中,若是要评一个穷山恶水,西荒州绝对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毗邻西方尸魔之海,整片州域境内尸毒弥漫,满山毒草毒花,险恶非常。 且五洲之中,只有西荒州是个三不管地带,丹霞大世界基本上所有不容于世的妖魔都藏身于此。可以说是一个实打实的魔窟。 九宗六门十二派中,唯有九宗排名第八位的‘毒魔宗’和六门中最末位的‘封妖役灵门’将门派选址于此。 西荒州人迹罕至,妖魔横行,几乎被其他四洲孤立。唯有‘毒魔宗’和‘封妖役灵门’的航船会往返于其他州境,维持基本的交易和采买。 因此也就没人知道,在东渡州的御尸宗境内竟然藏着一个通向西荒州的隐秘传送阵。 西荒州,飞池沙漠,正值黑沙风暴之际,漫天妖风卷着黑色的沙土遮盖了整片大地。天空也是如墨般阴森黑沉,明明是晌午时分,却冻得人浑身发冷。 这等极端天气,纵使是修士也难以肆意穿梭其中,必须寻找掩体暂时躲避。更何况这黑沙风暴中不止有自然的力量,还隐藏着难以预料的危险,即便是元神境的修士,也得避让三分。 黑沙漫卷之时,飞池沙漠内的一处岩壁洞穴内就聚集了好几拨修士。他们泾渭分明地各自抱团分散,在漆黑的洞中燃起了火堆。 跳跃的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有人担忧地望向洞外的漫天黑沙,有人闭目盘坐等待,有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但是这群看似互不相干的人却都在明里暗里地关注着洞穴最里面的一行人。 这一行人单看衣着打扮,便和其他西荒州的土著修士不同。而且这队伍的配置也是极其吸睛,男女老少是凑了个齐。 这行人为首的是一个容貌清冷妩媚的白衣女修,她身旁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修,看气势像是魔道修士。而这二人身旁则围坐了一老一小和两个少年与一个生的极其秀美的青年。 那老者看上去文文弱弱,撞上旁边人探究的目光时还会慈蔼一笑。他身边的那个小孩倒是像他们西荒州的土著‘廓谒族人’,肤黑如碳,眉发银白,只是眉心多了一道图案奇特的咒文,给这小孩奇特的容貌又添了一丝诡异。 至于那两个少年,一个眼珠子滴溜溜转,样貌算不上英俊,但是却很讨喜,嘴角总挂着一丝殷勤的笑,气机平常,像是个低阶修士。但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少年就很引人注目了。 那少年戴着一个极其恐怖的恶鬼面具,只露出一小节白皙的下巴,和殷红到渗人的唇。消瘦的身体裹在一层玄衣之下,隔着面具的那双眼就如同死寂的枯井,转向你时就仿佛要将你拖进沉冷无底的深渊。 他身旁的人,除了隐隐为他们中心的那一男一女外,其他人似乎都对他有些畏惧。那个模样讨喜的少年最为明显,明明他们两个人离得很近,但他却半个身子都靠向了另一边。眼看着整个人都几乎要靠在那个美貌青年的怀里了。 这行人相比他们这群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而这被洞穴众人颇为关注的一行人,正是自东渡州使用传送阵偷渡到西荒州的叶卿云一行。 叶卿云盘坐在洞穴一角,闭目调息,实际上神识沉浸在百相图内的梦海迷阵中,正在指导已经处于突破边缘的林然如何冲击境界,凝结妖丹。 妖族修炼与人族不同,妖族终其一生只需凝结一枚妖丹,妖丹的品级代表了妖族的实力。九品妖丹便能引唤天劫,渡劫飞升。 但林然是个半妖,他的问题就比较棘手了。 在觉醒妖族血脉之前,他一直是在以人族的身份修炼,如今丹田内一半妖气,一半玄气,若要突破到通玄境,不止要凝结妖丹,还要将体内元神化虚才能迈入通玄。 林然的血脉觉醒的突然,难以控制自己的血脉之力。如今叶卿云手下众人,没有一个人能为他化解这个问题,就只有由从小跟在大妖柳弈身边耳濡目染的叶卿云,来指点他如何引导妖气冲击脉穴。 叶卿云神识无法分心,他们初来西荒,又怕遇到危险,因此便将申明舒等人放了出来为她护法。 而他们之所以来到西荒州,则是因为尹凤来。 叶卿云让尹凤来告知他遇到殷楚楚的地点,尹凤来如今已经加入了叶卿云的阵营,小命都捏在叶卿云手里,只得实话实说,交代了自己被扔进西海海眼的经历。 叶卿云一听,又和西海海眼有关,加上此前妙智说让自己去西海海眼和林然体内妖族血脉感受到西荒州的呼唤,这西荒州是非去不可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尹凤来之所以会被小灵参王它们抬到山谷里,是因为被合欢宗的朱子季追杀,他走投无路之下想起自己当年无意间发现的一个废弃传送阵。这个传送阵就通向西荒州。 如今两个人都被人追杀,暂避西荒州就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还能顺便调查一下妙智和尹凤来口中神秘的西海海眼,简直是一举两得。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前往西荒州。 然而这两个人不知为何,运气都不怎么样,刚从传送阵里走出来,就发现竟然身处在一片荒芜人烟的沙漠中。偏巧此刻,叶卿云又感知到林然即将突破,不时还要分神去引导林然。 尹凤来身受重伤,本就实力不济。指望他是没用了,于是叶卿云只能把在梦海迷阵中修炼的几人放了出来。 故此才有今日飞池沙漠洞穴里的一幕。 以董乐的修为,本来不在被叶卿云放出迷阵的名单里。但是西荒州与其他几州不同,因为独特的地理条件,西荒州邪道修士众多。落单的妖修和鬼修容易引来这些修士的觊觎,凭白招惹麻烦。 因此他们几人中目前修为最高的孙生便不能放出来。淇晁如今不能长时间离开百相图,林然又突破在即。叶卿云思考再三,便将心思活络,颇通人情世故的董乐放了出来,让他暂代孙生,弥补一下其他人在审时度势方面的缺陷。 董乐定下咒契后,便与叶卿云心神相通,自然知道自家宗主的想法。他刚刚才拜了山头,正牟足了劲儿想展示自己。 这点小心思又刚好与尹凤来不谋而合,二人相见恨晚,颇为投契。 眼下洞中无事,二人便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尹凤来:“董乐老弟,我才拜入宗主门下不久,对于门中这几位师兄弟还不甚了解,不知董乐老弟可否趁此机会为我介绍一二?” 董乐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正巧对上潘裘的目光,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道:“尹师兄,实不相瞒,小弟也才入门不久,只是此前在宗主的梦海迷阵中呆过一阵,因此也对几位师兄弟有所了解,但也不全面,若有纰漏,师兄切莫见怪。” 尹凤来见董乐愿意给他介绍,心中暗自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嘴上连忙谦让道:“怎会,怎会,师弟尽管讲来。” 尹凤来笑弯了一双勾魂的狐狸眼睛,却没能蛊惑到审美异于常人的董乐。他只怔愣了一下,就悄悄指向一旁的卞斯和木余介绍道:“宗主曾说过,如今宗门山门未立,因此我们尚未有排名。不过目前宗内除了孙管事以外,最早入门的就是那位小护法和方师姐他们。” “方师姐她们目前暂居宗主法器之中,你们暂时无缘得见,等到日后我再给你一一介绍。” “——至于这位小护法可来头不小,这位是如今早已道统失传的佛门弟子,而且还是佛魔双修。据孙管事所说,这位小护法可是一位大能转世,天赋极其厉害,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入法境巅峰了,只差半步还丹。” 尹凤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董乐的手指又悄然转向卞斯,“卞师兄是孙管事的世侄,不知是传承了什么道统,虽然入门较晚,修为不高,但是却掌握了一门极其凶悍的‘咒杀’之术,只言片语便能震得人爆体而亡,不可小觑。” 尹凤来被董乐夸张的说辞惊了惊,神情复杂的看了卞斯一眼,没想到被卞斯发现,回了他一个和蔼友善的笑容。看卞斯那一身书卷气,尹凤来心中暗暗猜测,莫非此人就是万年前盛极一时的儒道修士? 他将信将疑地回了卞斯一个生硬的微笑,就见董乐忽然又往他身边靠了靠,指方向的手也收了回来,声音压得更低了,只朝他暗暗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看向潘裘的方向。 “那位潘师兄....是魔道修士.....嗯,我只能说,门中诸位,你惹谁都不要试图去惹他。你哪怕冒犯了宗主,宗主都有可能心善,网开一面放过你。但是你惹了他,怕是连骨头渣子都难剩下。” 董乐似乎非常畏惧潘裘,连介绍时声音都在发颤。这一番话让尹凤来对于潘裘多有忌惮,但是仗着自己‘圣境极乐宫’的传承在身,倒也没怎么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在问过一圈,得知了除叶卿云和申明舒之外所有人的修为后,尹凤来心中那想逃跑的小火苗又悄悄燃了起来。 他可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要不然也不能在得到了圣境极乐宫的传承后就果断放弃了自己合欢宗少主的身份。在他的心里,有了这么天大的传承,开宗立派、名震八方已经是他注定的辉煌未来。 他才不想寄人篱下,当别人的门人手下。但是形式比人强,他根本打不过叶卿云。 这位万年前的极情剑君又对自己的‘杀手锏’殷楚楚了如指掌,那些他之前用作底牌的上古术法对叶卿云来说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但是对付不了叶卿云,还对付不了这些人么? 只要他能顺利从这些人手下逃跑,等到殷楚楚一醒,一定有办法解开叶卿云对他设下的这个咒契。到时候天高任鸟飞,叶卿云就是想抓他也晚了。 尹凤来暗中打量着木余几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他自以为自己的心思掩盖的天衣无缝,殊不知对于面前这个‘直爽单纯’的董乐师弟来说,他那点微妙的心思就和市场上那些故意抬价的商家一样,在董乐眼中无所遁形。 董乐受了叶卿云的指示要拉拢尹凤来,他假做一副天真懵懂之态,实际话里话外却存了怂恿他逃跑的心思。这倒不是他对叶卿云的命令阳奉阴违,恰恰相反,他正是在用他的手段完美执行叶卿云的指令。 尹凤来的情况董乐早已知晓,这人曾是合欢宗的少主,又机缘巧合获得了上古传承,自然眼高于顶,不愿屈居人下。 他肯定内心存了想要脱离宗门的心思,这种人不能威胁他,因为单纯的威胁对他没有用处。只要这股恐惧被时间淡化,他的反骨就又会死灰复燃。 董乐想做的,是将他这股反心彻底熄灭! 如何能让他不再起反意?很简单,让他自己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跑不了,让他绝望,然后再给他一点希望。自古大棒加甜枣的招数是百试百灵,用在这种野性难驯的二五仔身上更是屡试不爽。 怎么让他绝望?自然是让他自己去撞南墙! 首先第一步,先摧垮他盲目的自信。 尹凤来自觉身负上古传承,加上其天赋异禀,一定瞧不起修为低微的董乐等人。董乐故意在言语中给尹凤来下套,他只说木余佛魔双修,却没告诉尹凤来他是一体双魂,佛魂木余是入法境没错,但是魔魂玄屠如今却是元神境! 卞斯的确修为低微,会所谓‘咒杀’之术,但是董乐却没告诉尹凤来,卞斯的千帐灯里藏了一个绝品仙器,专克妖鬼和魔道修士。 而对于潘裘,他说的就更少了,他只说了潘裘是魔道修士,让尹凤来不要惹他,可却没说潘裘的魔功是专门杀人的,分分钟就能把人吸成纸片。 只要尹凤来想跑,无论撞上这几人中的任何一个,都绝对讨不了好。 而第二步就简单了,不过是以利诱之,相信叶卿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 董乐如一个阴谋家一样给尹凤来设下了绊子,面上却笑得又亲切,又热情。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话,却巧妙地将最重要的信息隐瞒,让尹凤来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掉入了这个笑面虎给他精心设下的‘驯服计划’之中。 洞中惊变 董乐和尹凤来心里各自打着算盘,面上却聊得热火朝天。 西荒州环境险恶,因此久居此地的修士也没有一个善茬。洞穴内的几波人看似相处和平,实际都在暗中提防着其他人。叶卿云这一行明显看着就不正常的,更在他们的重点关注列表里。 洞穴内火光跳动,火焰烧灼木头的噼啪声和细微交谈的人声,让这处洞穴在这狂暴肆虐的黑沙风暴中颇似一方净土。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便被一股莽撞闯进洞中的魔气打破。 森冷的魔气化作一股旋风,瞬间吹熄了洞内燃烧的火焰。带着令人不适的腐臭味,卷走了洞中的光明。 洞外风沙呼啸,洞内剑拔弩张。 靠近洞口的几波人已经如临大敌地站起身,手中法器符箓都指向了那魔气的来源——一队身着黑色道袍的修士。 “乒乓当啷——” 腐蚀性极强的魔气像是一条缴械的锁链,将围在四周的修士手中的法器都抽飞了出去。为首的黑袍修士趾高气昂地看着洞内众人,“这处洞穴,我们毒魔宗征用了!在场所有人,给你们三息时间,带上你们的垃圾滚蛋!” 他此言一出,洞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如今外面黑沙风暴肆虐,想找寻一个如这洞穴般能安稳躲藏的掩体几乎不可能。黑沙风暴中卷起的黑沙不止是带着尸魔毒气的普通砂砾,还有一种西荒州独有的妖魔——‘蚀骨飞蚊’。 那呼啸的风声,你仔细听,便能听到里面夹杂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振翅之声。 而且眼下时辰已近黄昏,晚上的飞池沙漠才是最可怕的。白日里未曾出没的妖魔都会在晚上出行觅食,若这时离开,自沙漠中走出且生还的几率简直是微乎其微。 但是毒魔宗和封妖役灵门在西荒州有坚不可摧的统治地位。西荒州仅有的几座城池都是在其域下,若是惹恼了他们,此后便只能在西荒州的穷山恶水中流浪。严重的可能还会累及家人,一起被赶出城去。 就算是孤注一掷和毒魔宗这群人拼了,也未必能拼得过。毒魔宗功法诡谲凶煞,御使的魔气中蕴藏大量毒素,只要沾上一点,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洞中众人在这等威胁下,神情挣扎了片刻,就都选择了忍耐。他们憋屈无声地在毒魔宗小队讥笑的目光中收拾着东西,像是被捆在磨上的老驴,被鞭笞着行走也不敢做声。 然而忍气吞声就能委曲求全么?也许只会让欺压你的人得寸进尺。 “等等!” 就在第一波收拾好东西的人要走出洞穴时,那毒魔宗的弟子又拉着长音开口了。 他傲慢的视线扫过了那群人,突然伸手在人群里点了几下,“你,你,还有你,留下伺候,其他人滚吧!” 他点到的几个人无一例外是样貌年轻秀美的修士,被点到的人面皮涨红,怒不可遏。看他轻佻的样子,所谓的‘伺候’自然是要饱受折辱。 终于有人难以忍受,怒喝一声,“你别欺人太甚!” 怎料那人话音还未落,一道蛛丝般的黑色法光就骤然射入他的眉心。这说话的中年人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四肢一抽,瘫软在地,眨眼就腐化作一摊血水。 “爹爹!” 叠在一起的少年音响起,一对明显是兄妹的少年少女哭泣着想要扑向那摊血水,却被身边人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他们俩就是方才被那毒魔宗修士点中的人之一,少年少女的父亲不愿卖子求存,便被毫不留情地杀害。 毒魔宗行事之凶残蛮横,可见一斑。 那个领头的黑袍修士见一击扬威,洞内众人都畏惧地望着他,更是沾沾自喜。凌驾于生命之上的快感,膨胀了他卑劣的自尊。 他又开始环视四周,手指连点。被点到的人都一脸凄惶,他却浑然不觉,嘴角还挂着一抹闲适的笑。仿佛不是在挑选活人,而是在菜市场挑拣猪肉。 “你们这些人留下伺候,其他人若是不想死,就赶紧滚蛋!道爷现在心情好才网开一面,惹恼了道爷,让你们全都尸骨无存!” 他厌烦地朝人群摆了摆手,像是在赶苍蝇。 这时候洞中的其他人就突然面临了一场严峻的人性考验。是留下身边的同伴,明哲保身?还是为了保全同伴和毒魔宗的人拼个生死? 洞中的气氛一下子就焦灼紧张了起来,像是绷紧了一根弦,谁都不愿意做第一个扯断弦的人。空气沉凝的仿若即将喷发的火山,眼神与眼神交汇碰撞,又纷纷心虚地避开了对方。 不过他们内心挣扎,想要拖延时间,毒魔宗的人却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黑袍修士懒洋洋地叹了一句:“还有两息。” 他百无聊赖地弹了一下手指,一道乌光就飞向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修士。那修士哀嚎一声,瞬间化为血水。 这一下彻底惊骇到了众人,也将他们绷紧的神经彻底扯断! 再留下,就是死! 终于有第一个人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他毫不犹豫地挣开惶惶不安地拉着自己的同伴的手,大步流星地朝洞外走去。 他那被抛下的同伴似乎是他的道侣,貌美的女修哭喊着去拉扯他,却只得到一道不留情面的法光,将她拍回了洞内。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洞内开始上演一出又一出亲友爱人决裂的戏码。 割袍断义的,拉扯哭喊的,痛心呆滞的,自愿牺牲的..... 恍若灾难前的人间百态,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这狭小的洞穴之中。 毒魔宗的黑袍修士看戏一样一边笑一边轻轻拍手赞叹,“真有意思。” 其间也不是没有想保护同伴和他同归于尽的,只是这人法术确实高超,甚至有时都用不上他动手,他身边其他弟子便将那些反抗的人一一杀死。 洞中人群渐散,黑袍修士的目光顺势就落向了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坐在洞中最深处的叶卿云一行人身上。 他的视线甫一落在叶卿云和申明舒脸上时就爆发出一丝惊喜的光,而当他看到一直往董乐身后躲躲藏藏的尹凤来时,那股惊喜就更浓烈了。 “没想到,这小小的洞穴中,竟然还藏着这么大一个宝贝!” 他死死盯着把头埋在董乐身后的尹凤来,激动地喝道:“这不是合欢宗的尹少主么?大驾光临我们西荒州,还真是有失远迎啊!” 尹凤来心里咯噔一声,一听这黑袍修士叫破他的身份,就知道要遭。 “认识?” 盘膝而坐的叶卿云似乎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她双目轻阖,语气淡淡地自唇间吐出了两个字。 “是的,叶前....宗主....这家伙叫曹幢,是毒魔宗宗主之子,他修炼的魔功诡异,要拿人当药引子,当年盯上我却反被我打伤,如今撞上,怕是要和我寻仇。” 尹凤来苦哈哈地讲了一下和曹幢的恩怨,没想到叶卿云却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他修为如何?” 尹凤来以为叶卿云是要出手替他收拾曹幢,不假思索地道:“十年前是元神境,而今我看不出他修为,应当是通玄了。” “嗯。” 谁料叶卿云听了他的话后,一点要动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继续平静地闭目打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尹凤来一看她不急,但是那曹幢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一时间心绪起伏,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干脆祸水东引,让曹幢和叶卿云对上,自己好趁乱逃跑。 正在犹豫之时,曹幢已经带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腐臭的魔气靠近时都有一丝阴冷腥臭,曹幢等人站在叶卿云一行人面前,将洞内本就昏暗的光线又盖下了一层阴影。 然而正所谓灯下看美人,光线昏暗时能遮掩人脸上的缺陷,那如果本就没什么缺陷,在昏暗的光中更是会生出一种引人窥探的靡靡之感。 叶卿云、申明舒和尹凤来,本就生的出色,在这暗色的掩映下更显得仙姿玉质,不似凡俗。 曹幢盯着三人看得心痒痒,不顾身后被他门中众人瓜分拉扯的修士的哭喊,先抢先朝叶卿云伸了手。 叶卿云八风不动,只在曹幢抬手朝自己伸过来时,如呢喃般轻唤了一声: “潘裘。” 嗤—— 刺目的血光自曹幢眼前划过,同血光一齐扬起的还有他来不及收回的小臂。 那只手臂在眼前还没停留一瞬,就像是被凭空抽干了水分,弹指间便只剩一张薄如蝉翼的肉皮,晃荡荡地飘落下去。 他飞溅的血珠扬撒在了黑衣少年金铁浇筑的鬼面上,殷红的唇珠上沾了一点,被一条猩红的舌头舔舐进口。少年咧了咧嘴,露出森白又整齐的牙齿,苦恼地叹了一句,“苦的。” 他瘦削的身影挡在了貌美女修的身前,扬撒的血半滴不落地撒在他身上,却没能污染他身后的白裙半分。 他像一条忠诚又凶恶的猎犬,死守在主人的面前。 “忍忍吧,回头给你买点糖吃。” 叶卿云清冷的声音像夏日叮咚的清泉,敲在潘裘的心上。 少年高兴地勾了勾嘴角,手一翻,幽冥讨债令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他双目中血光一闪,幽冥讨债令随心而动,爆发出刺眼血色,如扭曲红线般的咒文顺势于细长的木牌上展开。 令行禁止,以杀止杀! 西海淘宝 “你...你....” 曹幢骤然失去一条手臂,怒不可遏,滚滚魔气自他体内涌出,宛如骇浪惊涛,这座狭小的洞穴承不住他这恐怖的魔气,洞壁震颤,泥土沙石扑簌簌地滚落。 叶卿云依旧坐在那里闭目打坐,头顶却盖下一片阴影。原是申明舒站起身,撑开外面罩衫替叶卿云挡住了滚落的沙石。 他冰冷的目光从叶卿云身上又转到和曹幢已经打到一起的潘裘身上,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卞斯等人也和毒魔宗的其他人打了起来。卞斯手中千帐灯一展,浩然正气席卷周身,他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一声怒喝:“子不语,怪力乱神!” 话音毕,澎湃的浩然正气凌空化作一位金甲战神,大开大合地抡起金瓜锤,将毒魔宗的弟子打得四处横飞。 木余虽佛力尚浅,但是有了百禁日以继夜的教导,对于佛法的领悟也愈加深刻。加之佛门功法本就克制邪魔妖物,只见他双手合十,黝黑小脸庄重凝思,佛门迦叶金刚咒诵念而出,七宝佛光化作金轮于他身后显像。 虽还未能成就如他师父妙智那般强大的菩萨金身,但是以他如今展现出来的天赋,假以时日,必成佛果。 耀眼佛光给了浩然正气凝成的金甲战神加持,巨锤所到之处将魔气蒸发成屡屡黑烟。毒魔宗的毒物奈何不了这正道至阳至纯之气,再被又一金锤砸碎一个同伴后,毒魔宗之人已经起了败逃之心。 但他们不敢抛下宗主之子,连忙驰援曹幢,想要带他一起走。 这厢曹幢已经被潘裘死死缠住。那幽冥讨债令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样貌奇特的低阶法器,却未想到这法器中竟然隐含一丝因果之力,曹幢的致命一击就像是被冥冥中的力量牵引,总是在即将要取了潘裘性命之时与他擦肩而过。 这让修为高出潘裘很多的曹幢打得无比憋屈。 且潘裘此人悍不畏死,在通玄境高手面前也没有丝毫退意。曹幢的法器是一杆白骨杖,骨杖顶端共有九颗头骨,那最顶端的头骨瞧着不似人骨,嘴部尖利,看着倒像是禽类的妖骨。 这白骨杖是个厉害的魔门法宝,挥动间魔烟滚滚,烟气剧毒又化作无数妖魔撕扯向潘裘。 潘裘半身浴血,他此前虽然吸了明鸿子,但是由于他体内经脉早已破损不堪,无论他吸收多少高手,最后留下的魔气也是十不存一。 玄屠曾说,若他想达到能亲手杀死毕红腰二人的修为,势必要屠杀万万修者。他有此心,但是叶卿云不许。 所以他分外珍惜每一个对手。 这,可都是他来之不易的血食。 潘裘明明受了伤,却越战越勇。这股疯劲儿让曹幢都有些胆寒。弥漫的魔烟中,潘裘那双血红的眼睛像是黑暗中诡异的烛火,时时刻刻紧盯着他,等待将他焚烧殆尽。 曹幢杀不死潘裘,潘裘又在幽冥讨债令的加持下越打越疯,越打越强。曹幢根本不敢碰到潘裘,只要被这人沾上一点,那碰触到他的皮肉就会瞬间被他吸噬,眨眼就空掉一大块。 偏偏这人像是无孔不入的水蛭,只要叮上你,不吸干你就绝不松口。 曹幢打着打着,半个身子就像是被攥干了水分,变得枯瘦无比。 他越打越怕,脑子里也不想着什么美人什么药引子了,他与他带来的那群毒魔宗弟子都生出了同一个想法—— 逃!逃得越快越好! 生死搏杀中,一旦起了退意,那就离死不远了。 曹幢深知这一点,因此他做了一个极聪明的决定。 他猛然将手中白骨杖砸向潘裘,恐怖的魔烟化作一个硕大的鬼首朝着潘裘咬下! 就趁潘裘对抗鬼首的这一瞬间,曹幢左右手朝旁边一吸。方才那被他杀了父亲的一对兄妹就被他一手一个捏在了手里。 人一到手他就将人朝着魔烟里的潘裘一扔,潘裘视线受阻,杀意凛然,见有人影朝自己飞来,想都没想,抬起幽冥讨债令就要将人一斩两半。 眼看那讨债令泛着煞气的边沿即将砸碎少年的脑壳时,一声淡淡的呼唤瞬间逼停了潘裘的去势。 “住手。” 幽冥讨债令生生定在了半空,一股清风吹来,满洞魔烟被风卷走,顺着洞口融进了外界漫天黑沙之中。 黑烟散去,这洞内哪里还有曹幢一行人的影子,只余下三三两两被同伴抛弃的修士们正无比畏惧地看着煞气冲天的潘裘。 潘裘一身血光在没有了魔烟的洞中异常醒目,更何况他此时正握着讨债令悬于少年头顶。 少年的妹妹抱着自己哥哥的腰,泪眼涟涟地抬头看向他,而她的哥哥正被讨债令抵住眉心,一道鲜血自他眉间蜿蜒流下,他却面色惨白,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潘裘瘦削的肩膀上突然传来温暖的重量,满身血煞在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后逐渐被收回体内。 “好了,他逃了,下次再杀了他。” 叶卿云清冷的声音响在耳畔,鬼面少年听话地收起讨债令,自少年少女身边退开。 他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声音沙哑无比,“抱歉宗主,是我没用,让他跑了。” “放心,”叶卿云安抚地拍了拍潘裘的肩,还没拍两下就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自少年肩上挪开。叶卿云白了幼稚的申明舒一眼,收回手安慰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次你来西荒就是来修炼的。本来还没想好到底是拿毒魔宗还是封妖役灵门给你练手,这不就有人送上门了?” “潘裘,这里就是你的天下,他们的命,早晚都是你的。” 叶卿云勾唇一笑,清艳的眸中透出一丝冰冷的杀意,眼眸深处一道魔气一闪而过,不见踪影。 申明舒垂眼看着叶卿云三言两语就给潘裘指明了来西荒州的方向,冰冷的手不由握紧了叶卿云的手。他神识依旧不清,却隐隐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的直觉牵引着他,开口打断了叶卿云和潘裘说话,“香香,饿了。” 他这一句话也把叶卿云从一种莫名的情绪里拉了回来,她无奈地抬头看向申明舒,“等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在安心吃饭好吗?” 申明舒点点头,余光似乎捕捉到了潘裘在看他,等他回望过去,却只看到少年低垂的鬼面。 四周剩下的修士望着这群人说话,他们的目光本是惊恐地看着潘裘。但当叶卿云一声令下,就能让这个煞星俯首帖耳时,他们也都清楚了这群人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他们在曹幢等人未来时,便忌惮叶卿云一行人。如今见曹幢在他们面前都讨不了好,看向叶卿云等人的目光就更加忌惮了。 尤其是那对刚从潘裘手下死里逃生的兄妹。 当看到叶卿云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哥哥毫不犹豫地拉着妹妹朝叶卿云一个五体投地地跪拜,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发出震耳的闷响。 “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这孩子倒是个聪明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救命之恩的高帽子给叶卿云戴上。 叶卿云走到他们面前,垂眼看着少年少女微微颤抖的脊背,好似自他们俯首的轮廓看到了这世道艰难求存的众生与人间。 “起来吧。” 这句话似乎是默认了这个救命之恩,少年稍稍松了口气,才恭敬地带着自己的妹妹站了起来。 他这时才能认真地打量起面前这位似乎地位不凡的女修,她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容貌清冷却因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而带了一丝妩媚。她身上的气质因那有些浅淡的唇色而显得弱柳扶风,可若是真盯着她那双眼睛瞧,又会觉得那眼中透着一股深不可测。 少年纵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依旧觉得,眼前这女子的修为绝对超出他想象的高,因此神情更加恭敬。 叶卿云本就没打算为难他们,她只看了兄妹二人几眼,“你们可知此地距离西海海眼有多远?” 一听叶卿云问话,少年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仙子,您也是去西海海眼淘宝的?” “淘宝?”叶卿云也迷惑了,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少年一看叶卿云目的不在他们身上,也松了口气,见叶卿云好像没听说过传闻,便耐心讲道:“是晚辈误会了,以为仙子和我们这些人一样都是去西海海眼淘宝的。” “此地已是飞池沙漠的外沿,向西直走六千里就是西海边境,西海海眼需乘船出海,继续向西行两千里方可到达。” “三年前西海海眼动荡,一夜之间宝光大放,竟是自海眼中飞出许多法宝,一时引来众多修士争抢。而后三年来,大家发现每隔一段时日,西海海眼就会零星喷涌出一道‘宝潮’,虽然法宝的等阶不高,但是于我们西荒州这等贫瘠之地而言,也已经是大笔财富了。” “因而不少修士,都会如我们这般,定时前往西海海眼‘淘宝’。” 三点尹凤来 尹凤来蔫答答地伏在一个沙丘上,飞池沙漠酷热的烈阳晒得他脸颊发红,嘴唇干裂。但他也不敢有任何怨言,畏惧地看向距他不远的同路人。 叶卿云想要去西海海眼,但又对西荒州的路不熟,因此便带上了自洞中救下的那一对兄妹。那对兄妹本就是居住在西海附近的土著居民,失去了同伴的他们想要横渡飞池沙漠回到家乡,简直难如登天。 听闻叶卿云想要让他们带路,他们自然是愿意抱上这一条大腿的。 而这一路上他们自然也见识到了这一行人的实力。不过这倒不是因为路上遇上的妖魔,而是因为想要逃跑的尹凤来。 少年少女的目光刚好与偷偷打量过来的尹凤来对上,二人不禁目露怜悯,怜悯中还透露着一丝不解。 因为飞池沙漠的特殊气候,御空飞行将会遭遇生存在飞池沙漠上空的大批飞行妖兽伏击,其中蚀骨飞蚊都只能屈居末位。叶卿云更是不敢赌申明舒身上的衰星buff,因此选择了最耗时的步行。 他们这行人中都有各自的神行之术,唯独这对兄妹修为低微,且因为身处之地资源匮乏,所以没有神行术法。为了迁就二人,众人的行进速度就放慢了些。这也导致申明舒的衰王光环再次闪闪发亮。 一路上各种妖魔鬼怪层出不穷,倒是让潘裘吃了个饱,卞斯和木余的实力也得到了提升。 在此期间,之前就萌生了逃跑之心的尹凤来曾数次试图趁机逃跑。又因此前在洞穴中见识到了潘裘的实力,他不敢对上潘裘的诡异魔功,思量在三,他就先盯上了看上去最好拿捏的木余。 谁料那日正是月圆之夜,日月清轮的封印之力变弱,玄屠浮上来掌控了木余的肉身。正在妖魔中大杀特杀,想要趁此时机壮大实力的玄屠就撞上了想拿他开刀的尹凤来。 尹凤来修炼圣境极乐宫的魔功,一身魔气比之万年后这群妖魔邪修不知精纯了多少。 玄屠两眼放光地看着尹凤来气势汹汹地冲向自己,苍屠九变的小血龙在指尖蓄势待发。就在尹凤来以为自己一击即将得手之时,血龙瞬间暴起,‘嗷呜’一口就将尹凤来的攻击吞进了肚子。 随后在尹凤来惊恐的目光中,迎着他的面庞就要往他的窍穴里钻,想似当初吸干摩诸那般将尹凤来也吸成纸片。 然而那血龙却在即将钻进尹凤来鼻孔之前,被一只纤纤素手一把捏住了脖颈。血龙像一只被抻动的弹簧,在那只玉白纤细的手中挣扎,然而那只手只微微一用力,那条血龙就炸成了一片血烟,消散在尹凤来眼前。 尹凤来继承了圣境极乐宫的传承,怎会不认识这和潘裘如出一辙的魔功‘苍屠九变’?见血龙在眼前被掐灭,吓得冷汗顺着白皙的下巴就淌了下来。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叶卿云带着笑音的话语顺着血腥味儿飘进耳朵,尹凤来猛地打了一个哆嗦,脑子里疯狂乱转,想着该如何把自己袭击木余这件事圆过去。 哪想叶卿云问都不问他,只是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转头就去呵斥‘木余’。 “老家伙,别太猖狂,安分一点,我们的交易才能继续下去。” 叶卿云冷漠的目光让玄屠朝她呲了呲一口小白牙,不甘不愿地继续转头去针对飞池沙漠的妖魔。只是在转头之时,那邪佞的目光扫过尹凤来,神情中还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贪婪。 似乎很遗憾没能将尹凤来吸成人干。 尹凤来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下意识退到后面,慌乱中撞上了董乐的肩膀,一回头就对上了董乐笑眯眯的脸。 “师兄,小心啊。” 一时间,也不知是不是尹凤来的错觉,连这个他觉得无比‘单纯热心’的师弟,他都仿佛在他的笑容里品出了一丝幸灾乐祸和阴谋的味道。 他胡乱地点头应是,暂时熄了逃跑的心思。 但是尹凤来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都被无尽处的城主关押起来,还要想办法越狱去战场搅浑水了。 这股被玄屠吓到的恐惧仅维持了几天,他那蠢蠢欲动的小火苗就又燃了起来。 这次,他盯上了看上去苍老瘦弱,慈祥无害的卞斯。 卞斯早就收到命令,时刻警惕想要钻空子跑路的尹凤来。因此在尹凤来偷袭时,他没有丝毫的惊讶。 手中千帐灯迎风一展,里面的天书散发出阵阵宝光,他气灌六腑、中气十足地一声怒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① 一道金色的八卦图如山岳般朝尹凤来压下,紫色的魔气撞上那八卦图的金光就如同水遇上火,发出刺耳的‘滋滋’声,紫色魔气像是被倾盆大雨浇灭的火焰,顷刻就被八卦图盖了下去。 金色的八卦纹路一碰触到尹凤来,就烫得他嗷嗷直叫。随后金光化作一张大网将其包裹在内,金色光纹勒在尹凤来雪白的皮肉上,烫出一道又一道焦黑的痕迹。 文道修士的浩然正气直冲肺腑,体内魔气如同耗子见到猫一样四处躲闪乱窜。尹凤来本来一身魔气大多数都要用来压制丹田内那个不断生长的诡异‘婴孩’,如今再被浩然正气一冲,险些没了半条命。 “卞斯。” “是,宗主。” 尹凤来在地上痛苦翻滚间,耳边又听到了叶卿云冷淡的声音。卞斯令行禁止,收回了困锁住尹凤来的浩然正气。 尹凤来毕竟是魔道中人,差点被卞斯杀死,心生怨恨,自鸾凤神戒中取了一尖锥法宝,朝着卞斯的命门偷袭刺去。 他这手法并不高明,却没有一人出手拦截。甚至连卞斯本人都一副束手伏诛的样子。 尹凤来眼中快意一闪而过,然而还没等这丝快意凝结,飞驰沙漠里突然刮起一阵妖风。 尹凤来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个阴毒法宝在即将触碰到卞斯衣襟时,猛地拐了个弯,被那妖风吹转了个方向,反朝倒在地上的自己刺来。 他躲闪不及,被那尖锥直接将大腿刺了个对穿。尹凤来不敢置信地抱着大腿哀嚎不止,却对上了卞斯一个‘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笑容。 尹凤来的脸都绿了,他实在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不死心的他屡次三番地试图偷袭卞斯,结果就是自己被自己的那些暗杀手段扎成了筛子。 董乐好心地给他上药,一边上药还一边劝慰他,“师兄不要难过,同门切磋难免有输有赢。这飞池沙漠怪异得很,总是飞来妖风,你下次若再想与卞师兄切磋,不如挑个好天气?” 董乐语带怂恿,尹凤来却拼命摇头。 他哪还敢再去触卞斯的眉头?这么多次教训,他哪里还看不出卞斯的诡异? 董乐见尹凤来已经被卞斯吓破了胆,心里暗暗偷笑。 其后的日子,尹凤来是再也不敢作妖了。任劳任怨地跟着叶卿云等人向西海海眼处进发,只是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看上去蔫答答的。 但要说他真的彻底服了叶卿云,愿意供她驱策么? 那倒也不完全。 “宗主,经过属下近日的观察,尹凤来似乎没什么在意之物。作为一宗少主,他看似虚荣,实际却没那么在意名声。行事随心所欲,能屈能伸。往大了说是有枭雄风范,往小了说就是个混不吝的流氓。但是他好像对孩童有一股天生的怜爱之情,此前他偷袭木余小护法和卞斯师兄时,对小护法手下留情,但是却对卞师兄不依不饶。” “而且那日在洞中时,他也对那对兄妹起了恻隐之心,在毒魔宗试图残害他们时,他甚至躲在了属下身后,不忍去看。” 董乐坐在叶卿云身边,小声地向叶卿云汇报着他对尹凤来的观察。 “依属下看,这多半与他曾经的经历有关,若是能抓住他这一弱点加以利用,相信他很快便会对宗主心悦诚服。” 叶卿云开着隔音秘术,听着董乐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点其实她之前也察觉到了一些。尹凤来丹田中有一诡异‘婴孩’,她此前神识探查,发现那并非元婴,而是一个实打实的胎儿。其实以圣境极乐宫的魔功,只要将这婴孩彻底抹杀,尹凤来也不至于修为倒退到如此地步,甚至屡屡被追杀到命悬一线。 但是尹凤来偏偏选了最吃力不讨好的一条路,以自身大部分的魔气去压制那‘婴孩’的生长,同样也是一种‘保护’,而他自己却承受伤势反噬,修为直掉到了元神境的边缘。 这可真有意思,明明是心狠手辣的魔道中人,却偏偏无法对孩童痛下杀手。 这证明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善意留存。 怪不得殷楚楚能跟了他那么久还神魂仍在,若换成别的魔道中人,怕不是早就把神志不清的殷楚楚的秘密套光后,直接将她当大补丸给生吞了。 如此说来,这人倒还有救。 最怕是个烂到骨子里的,杀了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做得很好,董乐。继续观察他,最好想办法把他为什么会这样的秘密套出来。” 叶卿云鼓励地拍了拍董乐的肩膀,董乐因为被夸奖,眼里熠熠生辉,干劲儿十足地点了点头,精明的眼神再次落向了一无所知的尹凤来。 趴在沙丘上的尹凤来被沙漠酷烈的气候热得拿宝扇对着自己狂扇热风,脊背却不知为何忽然窜上一股凉气,激得他头皮一麻。 他心有余悸地四下扫视,却没发现任何异常,只得疑神疑鬼地又趴了回去。 叶卿云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尹凤来一眼,才缓缓闭目,再次将神识沉浸到了梦海迷阵之中—— 林然,快要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