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徐胖子》 第一章 抄家总旗,常风 明成化末年,初秋。 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大门外。 一首匪歌从诏狱中飘荡而出:“吃饭要吃白菜头,嫁人要嫁大匪头,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砍头。” 二十岁的总旗常风不耐烦的抬起头,对一名看牢校尉说:“怎么还没把那个贵州叛匪头子的舌头割了?整天唱唱唱,难听到虎子都吃不下饭了!” 话虽这么说,常风内心却觉得这首匪歌颇为豪放。那位“大匪头”比处处谨小慎微的他活得洒脱。 常风英俊、高大,一身飞鱼服更显出他的身份不俗。 锦衣卫中,百户才有资格穿飞鱼,配绣春。常风一个总旗得此殊荣,定是破格恩赏。 此刻,他坐在诏狱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他的面前是一条名叫“虎子”的狗。虎子的面前摆着一个铁盆。 铁盆里的狗食奢华而又稀奇,是上好的羊羔肉外面包裹着薄如蝉翼的银铂。 银铂在医理中,人食有安神、镇惊、定痫的功效。给一条狗吃未免太过奢侈。 常风摸着虎子的脑袋:“快吃吧。吃饱饭,一会儿好跟着我干活儿。” 常风在北镇抚司专门负责抄家。 他是典型的没落勋贵子弟。他的先祖曾在永乐年间受封锦安侯。 可惜过了四代人,常风已是旁系的旁系,爵位与他无关。 三年前,常父病重,拿出了毕生积蓄,替他买了个锦衣卫的员额。办完这件事,常父就一命呜呼了。 常风在锦衣卫中可谓是如鱼得水。三年从力士、校尉、小旗一路升至总旗。几乎一年升一级。 常风的搭档,二百多斤的小旗徐光祚走了过来。小旗皂服几乎遮不住他的大肚腩。 徐胖子半蹲到常风身旁,抚摸着虎子:“常爷啊,满天下的狗,没有比虎子伙食更好的了!隔三差五就吃羊羔肉裹银箔,啧啧,我都羡慕的紧。” 常风笑骂道:“你要能靠鼻子帮我找出犯官宅邸里的脏银,我也请求朱镇抚使,由北司出钱,给你吃银箔。” 徐胖子一撇大嘴:“屁。胖爷我怕吃多了银箔屙不出屎来。还得劳烦常爷你拿筷子帮我通下路。” 常风跟徐胖子年纪相仿,很对脾气。虽是上下级,却亲如兄弟一般。整日在一块就是插科打诨。 不过徐胖子的身份远高于常风。他是中山王徐达第五代直孙,定国公世子。若他老子哪天薨了,徐胖子就会成为正儿八经的大明公爵。 这是一个身份高贵的胖子。 相比于徐胖子,常风无爵可袭,只能靠自己的努力谋个升腾。 常风忽然收敛笑容:“胖子,听说今日司里要给咱哥俩一件大差事。” 徐胖子直嘬牙花子:“又要满处挖大坑,吃完土又吃灰啊?” 对待“大差事”。常风和徐胖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常风喜欢办大差事。因为能立大功。只有立下大功,步步升迁,登上高位。他才不至于再忍受被人退婚的耻辱。 徐胖子有爵位可以承袭,对立功没什么兴趣。大差事,通常代表着要扛着镢头挖地三尺寻找犯官的家财,弄得灰头土脸。相比于办案,他更喜欢待在值房里打盹摸鱼,下了差去城南胭脂街摸美姐姐们的屁股。 常风苦笑一声:“胖子,你真是个有福之人。同样都是祖上积德。你会投胎,投的是直脉,我却是旁系。你只需躺着就可以一生荣华富贵。我却要咬紧牙关往上爬。” 常风说的是实情。 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迎娶退婚的心上人;为了让妹妹将来嫁个好人家;为了不辜负亡父的期望;为了不在常氏家族祭祖吃席时被安排到小孩子那一桌......他必须在锦衣卫中埋头苦干,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常风跟徐胖子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闲天。 北镇抚使朱骥走了过来:“常风,徐光祚。传指挥使钧令——命你二人负责查抄户部左侍郎蔡忠府邸。至少要抄出三万两银子。” 这道命令有些诡异。 彼时,大明尚执行严格的封关禁海。未出现大量海外白银内流。加上成化朝国势倾颓,财政吃紧。三万两银子是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 锦衣卫抄家,讲究“不遗一文”。犯官有多少家财都要统统找出来充公。 可是,什么时候有过先定查出脏银的数额,再派人抄家的?万一蔡侍郎家的脏银没有三万两呢? 朱骥补了一句:“若抄没出的不够三万两,便是你二人办差不利。交腰牌,逐出锦衣卫。”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锦衣卫中,指挥使钧令就是天。决不开玩笑。说逐出,就是逐出。要是交了腰牌滚蛋,他三年来的努力便付诸东流了。 他只能劝慰自己:如今的朝堂,从司礼监“春药两公公”,到内阁“纸糊三阁老”,再到六部“泥塑六尚书”,还有都察院的“洗鸟都御史”......个个贪贿成性。 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的各级官吏在捞钱方面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刚刚在诏狱中畏罪自杀的蔡侍郎,在户部主管主管仓场、盐务、宝泉。件件都是肥的流油的差事。他本人也颇有贪名。贪三万两,应该不难吧? 朱骥将一张驾贴扔给了常风。常风眼疾手快,双手接住捧在胸前。 驾贴是锦衣卫办案的凭证。抓人、抄家都需要这东西。相当于明代的逮捕证,搜查令。 朱骥走后,常风先去值房换下了花团锦簇的飞鱼服,换上了一身干活穿的皂服。 他点齐了五十名手下。浩浩荡荡来到了那位蔡侍郎的府邸。 蔡府周围,已被刑部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围得水泄不通。就等着锦衣卫的人前来查抄了。 徐胖子下了马,看了一眼蔡府:“嘿呦,好体面的府邸啊。” 常风道:“那是。‘两京十二部,最肥是户部’。蔡忠是户部的副堂,他的宅子自然差不了。” 门口的北城兵马司指挥迎了上来,毕恭毕敬的拱手:“常爷,来抄家啊?” 兵马司指挥是武官正六品。锦衣卫总旗是武官正七品。 然而,那指挥却要对常风客客气气的,尊称一声“爷”。谁让锦衣卫是皇帝的家奴呢? 常风向那指挥出示了驾贴,随后牵着虎子,领着五十名手下,浩浩荡荡进了蔡府。 开抄! 第二章 开抄 大明的官员、富户藏银子,一般分为“窖藏”、“壁藏”、“檐藏”、“梁藏”、“井藏”、“粪藏”、“板藏”、“异藏”八种。 此曰“八藏”。万变不离其宗。 抄家通常先要从犯官的卧室查起。 常风牵着那条吃银箔的狗“虎子”,来到了蔡侍郎的卧房。 虎子在卧房里左嗅嗅,右嗅嗅。忽然,它攒进了卧室拔步床的下面。“汪汪汪”一阵狂吠。 虎子是常风抄家的好帮手。干活之前吃银箔裹羊肉,就是为了让它记住银子的味道。 徐胖子道:“嘿,好虎子。没白吃银子拉银屎!看来床底下有货。” 常风不慌不忙,先是喊了声:“虎子,出来!” 虎子从床底窜了出来。 常风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囊。布囊中是一枚铜、铁、银按照比例铸成的造型奇特的戒指。 这戒指是个聚宝盆的形状,名曰“聚宝戒”。 常风带上聚宝戒,趴到拔步床下面。他用聚宝戒轻叩了下地板。 “叮!嗡!”聚宝戒发出脆响。 凭借着这声脆响,常风判断出地底空心,应该有银窖。 他钻了出来,命令徐胖子:“叫十名力士。把拔布床抬到院里去。抬的时候小心点,别磕着。” 徐胖子是急性子:“费那事作甚么?弄两把斧头,把床劈了就是。” 常风把手放在拔步床的床沿上,抚摸着:“你这个公爵世子倒是不缺银子。我告诉你,咱手底下五十个弟兄,这个月的酒钱就全靠这张拔布床了!” 徐胖子不解:“这张破床这么值钱?” 常风道:“要不说你这个公爵世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这是正经黄花梨老料做的。拿到市面上能卖六十两银子呢!” “床上这几层被褥是云锦,也能卖三十两。” 锦衣卫抄家有一项天大的规矩。敢私藏脏银一两者,左手拿砍左手,右手拿砍右手。 这是为了将全部脏银“充公”。当然,所谓的充公换种说法就是——当官的有的分,属下们没的分。 譬如锦衣卫抄这蔡府。抄出的财物,从百户到千户、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东厂的诸位公公,都能分一杯羹。 经层层雁过拔毛后,才会跟户部交接,归于国库。 百户以下没得分。但也不是没有福利。 查抄的所有木制家具、瓷器摆设、被褥,是不用登记入册的。 常风通常会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卖给城南的旧货商,换成银子分给手下弟兄。 升迁之道,无非伺候好上面,笼络好下面。经过在锦衣卫中的三年磨砺,常风已经深谙此道。 徐胖子听常风的,叫了十名力士,将拔步床抬出了卧室。 随后,十名扛着镐头的力士走了进来。 徐胖子笑道:“常爷,要挖地三尺了啊。准弄的尘土飞扬灰头土脸的。我出去歇一歇,躲个清闲。” 常风道:“滚吧!记得给我们准备好擦脸的湿毛巾。” 常风朝着左、右手各吐了一口吐沫。接过力士递过来的镢头。 他朝着地上的青石板狠狠砸了下去。众人一起动手,两柱香功夫后,床底的青石板全部被撬开,露出下面的黄土。 虎子又跑了过来,用前爪扒着黄土狂吠。 常风按住了虎子:“我知道下面有银子。虎子,你去外面找胖子吧。开刨以后全是土,怕把你呛着。” 虎子很通人性,听懂了常风的话,窜了出去。 常风和力士门拿出蒙口鼻的面巾,开始狂刨黄土。 一边刨,常风一边喊着号子:“赵公明啊,嘿呦!帮帮忙啊,嘿呦!奉旨抄家,嘿呦!金银财宝,嘿呦!全找到啊,嘿呦!” 锦衣卫的大部分人,拜的祖师爷是毛骧。 常风这帮负责抄家的,拜的祖师爷却是财神爷赵公明。 毕竟,抄家就是给诸位上司招财呢。 黄土刨下去一尺深。只听得“当啷”一声!下面有一层木板,镶着两个铜环。 常风抚下身去,掀开木板。木板之下摞着一堆银锭。 明制,五十两以上为元宝;五十两以下十两以上为锭;锭下为锞。 木板下的这些银锭皆是二十两制的官锭,后面落款“户部宝泉”、“某年某月制”。 常风数了数,有一百多枚银锭,还有十枚小金锞。 点算完毕后,常风喊道:“录账校尉,进来!” 一名校尉走进了卧室。 常风道:“记,户部右侍郎蔡忠府邸,卧室抄出二十两官银锭一百零三枚。合计两千零六十两;二两小金锞十枚,折银二百两。” 录账校尉记录完数字后,又点算了一遍。数字无误,他让常风在帐册上签了名字。 众人这才将金银搬了出去,放入箱子内贴上了北镇抚司的封条。 抄完蔡侍郎的卧室,徐胖子在一旁说:“乖乖。全是官锭啊?蔡忠这厮好生大胆。直接把官银搬到了自己家。” 常风道:“蔡忠管着宝泉局。宝泉局铸官锭时他往上多报点火耗,这些官锭就成了在熔铸过程中的正常损耗。” 徐胖子感慨:“要不京官都挤破头想进户部呢。给朝廷管银子的衙门,油水就是多。这蔡侍郎当初是怎么进的户部来着?” 常风压低声音:“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太子举荐,由太常寺少卿高升户部侍郎的。” 徐胖子是个直肠子,口无遮拦:“我曰!办妥这件案子,恐怕你要高升试百户了!” 常风跟徐胖子对视了一眼,虽心领神会,却并未接话。 谨慎是他这三年步步高升的法宝之一。他的座右铭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徐胖子笃定常风办完这件案子能升官,是有原因的。 朝野皆知,后宫无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万贵妃形同皇后,掌管六宫。 这两年万贵妃一直在鼓动皇上废除太子朱祐樘,另立储君。 掌管锦衣卫的两位巨佬——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公尚铭,是万贵妃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更是万贵妃的亲弟弟! 一句话:锦衣卫是万贵妃的工具。 太子举荐的蔡忠,若因贪贿倒台,证据确凿。贵妃党就又有理由撺掇皇上废储了! 贪官最大的罪证,就是脏银!若常风能顺利查出蔡忠的巨额脏银,坐实他的罪名。就为贵妃党立下了大功。 升一级,当个试百户,那还不是手拿把攥? 不过,朝中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同情苦命、弱势的太子朱祐樘。 常风在心中劝慰自己:谁让太子用人不淑呢?用了一个出了名的贪官。我也只是尽自己的本职而已。 常风跟一众弟兄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喝了些水歇了片刻。 随后常风喊道:“该去查抄蔡忠的书房了!” 第三章 大同婆姨与扬州瘦马 常风牵着虎子,跟众人来到了蔡忠的书房。 放出虎子。虎子在书房里左转转,右嗅嗅。忽然间,虎子在南面的墙壁前停下脚步,开始狂吠。 常风走了过去,用聚宝戒指轻叩墙壁,当聚宝戒再次发出熟悉的脆响后,常风笑道:“夹壁藏银,并不新鲜。” 卧室床底挖地窖藏银,被称为“窖藏”。 墙壁设夹层藏银,被称为“壁藏”。 破壁,需要抡大锤。 抡大锤的活儿一向属于徐胖子。他身高七尺,两百多斤。是锦衣卫里有名的大力士。 “啊呵呸!”徐胖子狠狠在手上吐了俩口吐沫,抡起大锤狠狠砸向南墙。 “轰隆”。南墙被砸开了一个大窟窿。二两的小银锞子,像淌水一样从破洞处流了出来。 “叮、叮、叮”。每一枚银锞落在地上,都发出脆响。 徐胖子再接再厉,又砸了十锤。 整个南墙的夹壁都被砸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大堆二两小银锞。 常风拿起一枚,只见小银锞下落款是“福源号铸”。 福源号乃是京城三大钱庄之一。看上去这些银子并非官银,而是市银。 徐胖子道:“市银?看来不是徐忠贪污得来的,而是受贿所得。这是在论的——贪污官银,纳贿市银。” 常风微微一笑:“错啦!这些也是官银。你看这银锞跟寻常银锞有何不同?” 徐胖子拿起来仔细端瞧。只见白花花的银子上,略带点点金色。 徐胖子道:“这银子的成色,跟户部每年腊月发给我家祭祖的那五十两赐银元宝很像。” 常风侃侃而谈:“对喽!此乃金花银。金花银顾名思义,银中含金。” “这并不是铸银匠人刻意添加的金子。而是银矿之中伴有金矿。” “大明有制,金花银不得在市面流通。由各省督抚收集,贡于国库。用于皇帝赏赐或折放武官月俸。” 徐胖子有些奇怪:“既然只能存在于国库。怎么会变成铸着民间钱庄字号的市银形制?” 常风道:“简单。蔡忠一定是贪污了国库中的金花银,随后熔铸成市银掩人耳目,今后用于馈赠亲友,买房子置地养姐儿赏戏子。” 徐胖子一拍脑瓜:“我说呢!我爹这两年一直抱怨,正月供奉我老祖中山王的赐银元宝,一直不足重。” “因为是朝廷赏下来的,又不好跟户部管发赐银的主事抱怨缺斤少两。” 常风分析:“京城的勋贵,可能大部分跟令尊一个心态。不好意思抱怨朝廷赐银分量不足。”httpδ:/m.kuAisugg.nět “蔡忠利用了你们的这个心态。铸造赐银时在份量上动手脚。克扣的那部分,他揣进自家腰包。又让钱庄改铸成不引人注目的二两小锞。” 徐胖子骂道:“他娘了个腿儿的。真是生财有道。” 众人开始点算夹壁中所藏银锞数量。 清点完毕,常风叫来录账校尉:“记,户部右侍郎蔡忠府邸,书房抄出二两金花银锞七百一十五枚。合计一千四百零三十两。” 录账校尉二次点算。常风在账簿上签了字,众人将金花银装箱,贴了封条。 徐胖子问录账校尉:“抄出多少真金白银了?” 录账校尉答道:“银锭、银锞,再加上金锞折色,共计三千六百九十两。”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离三万之数还差得远啊!咱们的腰牌还悬在半空呢,说没就没。” 二人出得书房。看见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正押着八个女人路过。那八个女人,风韵截然不同。 其中四个二十多岁。身材丰腴。颇有成熟媚韵。 另外四个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少女初成,楚楚动人。 她们哭哭啼啼的。边上的兵丁不耐烦的催促:“快些走!” 常风拦住了一行人。他问兵丁:“这些女人是?” 兵丁坏笑:“嘿嘿,回上差的话。这些都是蔡忠豢养的家妓。指挥让我们押到西跨院去,便于看管。下晌教坊司来提人。” 常风问其中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你是哪里人啊?” 妇人用一种浓重的山西老陈醋口音说道:“额是山西大同人。” 常风又问一个怯生生的少女:“你是哪儿人啊?” 少女一嘴吴侬软语:“吾系扬州银。” 常风跟徐胖子对视了一眼。 徐胖子感叹道:“大同婆姨,扬州瘦马!蔡忠这狼掏的,简直就是癞蛤蟆娶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大同婆姨、扬州瘦马是京中富贵人家最爱豢养的家妓。 在这个女人跟物品没有区别的时代,漂亮女人往往会被当成货物一般交易。 大同婆姨,顾名思义就是大同女人。 人贩子在她们十岁时将她们买下。每日都要“坐瓮”。 人贩子会给她们挑选跟年龄相匹配的瓮,让女孩们用腿夹住瓮沿儿坐好。每天她们都要坐翁三个时辰以上。 如此持续整整六年。这些姑娘的身体就会发生与寻常人不同的发育状况。 六年“坐瓮”完成。她们会成为合格的大同婆姨。被人贩子卖到京城、江南去。 文人墨客评价“大同婆姨”,曰:重门叠户,曲径通幽。 老粗们评价“大同婆姨”,基本就一个字...... 从明清到现代,在大同千万不能喊女人为“婆姨”。若喊了,一个大逼兜基本是跑不了的。 市面上,一个大同婆姨的卖身契在两百两到三百两不等。 扬州瘦马,则是扬州的“牙婆子”挑选五岁的女童。自小学习琴棋书画、歌舞小曲儿。 待到十三,若附和“瘦、香、小、尖、弯、正、软”七条标准,且文能吟诗作画,舞能飘飘若仙,曲能绕梁三日。她们就会成为合格的瘦马。 市面上,一个扬州瘦马的卖身契需三、四百两。 除了大同婆姨、扬州瘦马,大明的花业还有另外两个流派:泰山姑子、西湖船娘。 四大流派,基本制霸了大明花业。 常风对兵丁说:“下晌教坊司要是来提人。你跟他们说,这八个女人锦衣卫暂扣了!让他们等着去。” 兵丁一脸“我懂得”表情,领着八个女人去西跨院了。 徐胖子道:“我说常爷。你扣下这个八个女人,别是打算送给指挥使谋个升迁吧?” 常风摇头:“我虽盼着升迁,却不耻于用送女人这种下作的法子。” 徐胖子面色一变:“啊?你别是留着自己尝鲜!这是犯锦衣卫家规的!到时候丢的可不是腰牌,而是脑袋!” 常风摇摇头:“女人,我只对笑嫣感兴趣。告诉你吧,指挥使钧令只说让咱们搜出三万两银子。却未说是否可以折色!” 银子是白色的。 所谓折色,就是将房屋、田产、古玩字画、家妓等等折算出价格,加上抄出的真金白银一起算总数。 徐胖子一拍脑瓜:“折色?这我倒是没想到。” 常风道:“那八个女人最少也值两千两。所以我先扣住她们再说。” “若咱们抄出三万两银子,就把她们交给教坊司。若不足,就拿她们折色。” 第四章 尝粪镇抚使 查抄完卧室、书房。常风又带人查了蔡府每一个侍妾、家妓、仆人的卧房。 奈何收获寥寥,又查抄出了现银、铜钱、宝钞,总计不过折银五百两而已。 抄家的数字蹦到了四千一百九十两。离三万之数还差得远。 已是傍晚时分。常歌一声令下:“搬梯子,查‘檐藏’吧!” 檐藏,藏银方法的一种。 屋檐最前端有一整片半圆筒状的瓦,称为瓦当。瓦当上通常雕刻福禄寿字或吉兽祥云。 官员富户,一般会将瓦当内侧倾倒融化的银子。凝固后镶在屋檐上。这种藏银方法有两桩好处。 一来,小偷若想偷瓦当内的银子,要搬梯子上房。动静太大,不好得手。 二来,据说灌了银子的瓦当可以镇宅辟邪。 常风手下的力士们,纷纷搬梯子上了各处房屋。直接将一片片瓦当踹到地上。 大部分瓦当落地,都会“啪嚓”一声摔成碎片。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叮咚”白银落地之音。 下面的力士们将白银收集了起来。所得寥寥,一共才查出“檐藏”银三百多两。 常风命人清点、记账、入箱封存后,已是日暮时分。 锦衣卫有“日暮不抄家”的规矩。这是怕天黑后抄家之人趁着夜色偷偷夹带金银。 常风命人把贴着封条,装着金银的箱子摆在了前院。 常风道:“第三小旗今晚留在这里值夜。其余弟兄,咱们跨了‘出门凳’就可以下差了。” 第三小旗的一名校尉面露难色:“总旗。今日是家父五十寿辰。就为了迁就我,白天没摆寿宴,摆在了晚上......” 常风痛快的说:“没事,少你一个人不少。你回家去就成了。顺便替我贺令尊寿比南山。” 常风的父亲生前对他说过一句话:为官者,最大的恶就是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最大限度的为难别人。 常风深以为然。还是古人说的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他对待手下的人,一向宽厚。 校尉拱手:“多谢总旗。” 常风牵着虎子,领着不值夜的弟兄来到了蔡府门前准备离开。 徐胖子已经准备好了一条四尺高的高板凳,放在了大门口。 这高板凳的四条腿,雕刻着瑞兽麒麟。此凳名曰“清白凳”。 常风和手下们纷纷开始宽衣解带,脱得只剩下一条长秽裤。 常风带头,走到清白凳前。双手高举过头,高高抬起腿,跨过清白凳。在跨凳的一瞬间,双手拍巴掌。“啪”! 这是锦衣卫跟太仓国库的库兵们学的规矩。检验是否有人夹带银两。 正值初秋,傍晚时分天气已经有些清冷。但跨清白凳的规矩是一定要守的,衣服也是一定要脱的。 即便是隆冬时节,抄家完毕时也得受这份挨冻的罪。 跨过清白凳。常风等人开始穿衣服。 徐胖子道:“常爷,别皱着个眉头。愁个屁啊愁。” 常风道:“你有爵位可以承袭,自然不愁。” “现在三万之数刚凑够四千多。我要是丢了锦衣卫的腰牌,就成了废人一个。还怎么娶笑嫣?” 刘笑嫣,是常风秦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中人。二人定有娃娃亲。 刘笑嫣的父亲这几年攀附上了“棉花阁老”刘吉。在官场中平步青云,高升了北直隶布政使。 刘父渐渐看不上父母双亡没有家势背景的常风,单方面撕毁了婚约。 徐胖子道:“还惦记着你那位笑嫣呢?依我说,人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南城胭脂街,可有一整座开满野花的树林子呢!” 常风微微摇头,没有搭话。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 一百名骑兵浩浩荡荡开路,直奔蔡府大门这边。骑兵后跟着两百名一路小跑的锦衣卫力士。再往后是一顶官轿。 官轿前打着一方官牌,上书“锦衣卫北镇抚使”七个大字。 常风的直属上司朱骥来了。 北镇抚使只是锦衣卫中的六号人物。上面还有指挥左、右佥事;指挥左、右同知;指挥使。 朱骥的官职不过武官从四品。在高官如云的京城,这个品级并不算多高。 他出行的排场,却赶得上部院大臣。 锦衣卫的头头脑脑,就喜欢通过招摇过市炫耀自己的权力。 一脸横肉的朱骥下了官轿。常风连忙跟一众手下跪倒:“恭迎镇抚使!” 朱骥直截了当:“带我去看看今日抄出来的家财。”kuAiδugg 常风、徐胖子领命。带着朱骥来到前院。 朱骥指了指那四个箱子:“就这么点?” 常风回答:“禀镇抚使。今日抄出金、银、铜钱、宝钞,总计折银四千四百九十两。” “另在蔡府抄出妙龄山西婆姨、扬州瘦马八人。折银两千两以上。” 朱骥瞪了常风一眼:“指挥使定的三万之数,乃是实数。不得用女人、宅邸、田产折色。” “按卫里的规矩,抄家时限是三天。三天凑不够三万脏银,交腰牌滚蛋。” 常风心中暗自叫苦。这桩先定数额再抄家的奇葩任务,又难了几分。 朱骥又问:“抄出蔡忠的书信了么?” 常风捧起一个木匣:“这是在蔡忠书房抄出的书信。” 朱骥拿起来,翻了翻:“哦,都是些跟地方官正常来往的书信。” 说完朱骥将匣子合上,随后从袖中拿出了两张小号的封条:“把这装书信的匣子也封了。” 常风发现,朱骥似乎很重视那个书信匣子。 他接过封条,在匣子上贴好。 朱骥见书信匣子已封好,转身离去。 常风和徐胖子拱手,齐声道:“恭送镇抚使!” 朱骥走远了。 徐胖子攒了口吐沫:“啊呵呸!你看他那骄狂样!不就是万指挥使的狗腿子嘛!靠吃万指挥使的屎升的官!” 朱骥在锦衣卫中,素来以对待案犯心狠手辣,对待属下份外严苛著名。 他下面的千户、百户、总旗们,私下提起“朱镇抚使”来,就没有不咬牙切齿的。 下面人虽恨他,他的位子却稳如泰山。因为他太能拍万指挥使的马屁了。 刚才徐胖子所说“吃万指挥使的屎”,不是形容词,而是物理意义上的吃屎。 五年前,指挥使万通腹泻不止。他姐姐万贵妃派了四名御医给他看病都没找出病根。无奈只得找人尝粪分析病因。 这种活儿,一般是下贱的仆人们干。 朱骥是个狠人!时任千户的他撸起袖子,喝了口茶涮了涮嘴。主动承担起尝粪重任。 御医做了个请的手势:“朱镇抚使,趁热!” 朱骥懂一点医术。靠着尝粪猜出了病因,开了个方子。竟然真的治好了万通的病。 此事过后,朱骥被提升为北镇抚使。 如今的大明朝堂,有“春药两公公”、“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洗鸟都御史”...... 锦衣卫这边,另有一位“尝粪镇抚使”。官场风气之恶,可见一斑。 常风对徐胖子说:“别抱怨了。下差吧。” 第五章 妹妹和意中人 南城,驴吊子胡同。 京师北城乃是高官、勋贵的聚居地。 南城则是寒门子弟;商人;引车贩浆、种田扒粪之流的住所。 寒门子弟不是穷人。指的是没落的勋贵子弟,旁系无爵可袭那种。譬如常风。 后世动不动就说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其实,是把寒门和穷人混为一谈了。 寒门至少要有个门。起码在京城要有个独门独户的四合院。用后世的话讲,得在三环内有套别墅。 下了差的常风牵着虎子来到胡同口,已是月上柳梢头。 京城的夜市很繁荣。驴吊子胡同外的一条街,有大大小小几十个摊子。 “冰糖葫芦来吆......” “猪头肉儿香嘞......” 清脆的叫卖声隔着三条街都能听得到。 常风买了一斤猪头肉,两斤饼,一根冰糖葫芦。让三位摊主各自拿荷叶包好。用绳子系上。拎着进了驴吊子胡同。 常风的家在驴吊子胡同的深处,一座整洁的四合院。那是父亲留给他和妹妹的唯一的财产。 家里雇了一个黄姓的婆子,在白天照顾常风六岁的妹妹糖糖。 糖糖正在院子里借着夜色玩羊拐呢。黄婆子站在她边上看着。 见常风回来了,黄婆子作了个万福礼:“常大人下差了。” 常风道:“嗯。下差了。你回家吧。” 糖糖一下子抱住了虎子:“哈哈。虎子,中午吃的肉肉,我给你留的骨头!” 虎子属莱州红犬种,类似于后世的狼狗,很是凶悍。 见到糖糖它却温顺的像只兔子,摇着尾巴,用脑袋蹭着糖糖的下巴。 小糖糖天真可爱。长得像是个瓷娃娃。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看极了。 常风晃了晃手里的荷叶包:“我买了猪头肉,还买了你最喜欢的糖葫芦。” 糖糖是个小吃货。一听到猪头肉不争气的流下了口水:“好呀好呀!糖糖帮哥哥扒蒜,哥哥给糖糖捣蒜泥!” 常风换下了皂服,换上一身布衣。兄妹二人就坐在门槛上,忙着扒蒜、捣蒜泥。月光温柔的照在兄妹的脸上。 糖糖边扒蒜皮,边抬头看着明月:“哥哥,爹真的在天上嘛?” 常风道:“在呢。这会儿说不准他老人家正坐在月亮上喝着酒,看着咱俩呢。” 捣完蒜泥,开饭了。 猪头肉摆进了一个景德官窑的五彩盘里。蒜泥盛在五彩斗鸡杯里。至于装大饼的盛器,更是宋代的汝窑青瓷海碗。 常风这一支虽是侯爵旁系,却传下来一些老祖儿的侯爵府好瓷器。 “糖糖吃饭。” “哥哥吃饭。” 兄妹二人开始大快朵颐。糖糖吃的满嘴流油。 在大明,日常能吃得上大饼就猪头肉,绝对算上等人家。 如今的天下饥荒肆虐,折磨着贫苦的百姓。 去年山东大旱,千里饿殍。户部报给皇上的饿死饥民数字是三百五十二人,有零有整。 锦衣卫暗中调查的实际死亡数字,是四万人左右。 自然,调查这个数字不是为了报给皇上知晓。锦衣卫的大掌柜万通,靠着这个数字一次就敲诈了山东巡抚八千两银子。 民间有个童谣:成化朝,十年盛,十年熊。 在成化帝执政的前十年内。他重用商辂、彭时、李贤等贤臣。天下大治。 这十来年,成化帝重用了一堆庸臣、恶宦。国势一年比年倾颓。 当然,皇上重用谁,国势如何,跟常风一个正七品总旗的关系不大。 他现在担心的是抄不够三万之数,没法向卫里交差。 锦衣卫总旗官职虽小,但权重。加上他干的又是抄家的油水差事,能得不少“外落儿”。 总旗年俸四十五两银子。“外落儿”即灰色收入却能达到近两百两。 若丢了这个官,别说猪头肉了,粗粮窝头都没得吃。 更何况,这顶七品官帽是他实现胸中抱负的唯一出路。 常风越想越愁,手里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五彩盘里的猪头肉就剩下了一块。 糖糖刚用筷子夹起来,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块,她奶声奶气的说:“哇呀!最后一块啦!哥哥吃。” 常风随口道:“你正长个子呢。你吃吧。” 糖糖站起来,把猪头肉喂到常风嘴边:“哥哥当差养糖糖可辛苦啦!哥哥吃!” 常风将猪头肉咬到嘴里:“嗯,糖糖乖。真懂事。好吃。” 兄妹俩吃饱喝足。糖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啊呀!我怎么忘啦!刘府姐姐让丫鬟给你捎了一封信!” 说完糖糖从墙脚摆着的帽筒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常风。 她所说的刘府姐姐,是北直隶布政使刘秉义的女儿,刘笑嫣。 刘秉义没中进士之前,是常家的邻居。常风自小跟刘笑嫣玩到大,可谓秦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时常家跟刘家交好。双方定了娃娃亲。 奈何,十年前,刘秉义中年高中进士,被点了翰林。带着刘笑嫣搬走了。 最近几年,刘秉义巴结上了“棉花阁老”刘吉,连了宗,步步高升,做到了一省藩台。 他是个势利眼,觉得常家只是勋贵旁系,无爵可袭,没有家势背景,干脆毁了婚约。 刘笑嫣长得倾国倾城。到刘家提亲的人自然踏破了门槛,皆是高官子弟。 但刘笑嫣以死抗拒。让我嫁人?休怪我用剪刀攮了颈脉,用鲜血染红嫁衣! 刘秉义无奈。只得把女儿的婚事耽搁了下来。但也绝不松口,不许她嫁给常风。 刘笑嫣跟常风同岁,芳龄已满二十。这在京城里已经成了老姑娘了。 但为了等常风,她宁愿苦守闺房,眼睁睁看着年华老去。 常风打开了信。刘笑嫣在信中说,父亲又给她说了门亲。 她还是老法子,以死相抗。这门亲自然黄了。她让常风在锦衣卫里安心当差,早日谋个升腾,好找她父亲提亲,娶她过门。 常风看完信苦笑一声。 还升腾呢!锦衣卫的腰牌保不保得住都两说! 常风心中暗道:可惜那蔡忠以前是太常寺的穷官。去年才巴结上太子,被太子举荐为户部侍郎。 他要是在户部当过十年八载的差,贪个三万两银子绰绰有余。我要想保住官职,就只能指望蔡忠是个巨贪,且敛财有道了! 第六章 粪藏 翌日清晨。 常风到巷口买了豆浆、油炸桧。叫醒香香吃早饭。 虎子在饭桌边舔着舌头。 常风笑骂道:“你馋什么馋?一回儿到了北司,你有羊羔肉裹银箔吃呢!不比豆浆、油炸桧好吃得多?” 吃完早饭,黄婆子来到了四合院。 常风将香香交给黄婆子:“还是老规矩,今天让糖糖识一个字。” 黄婆子识文断字,这也是常风当初雇她的原因。 如今糖糖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常恬”了,另外还识得三百多个字。 常风牵着虎子,来到了北镇抚司。先去负责点卯的百户那里签了名字。 随后他来到诏狱门口。 虎子的伙食是诏狱的厨兵负责的。厨兵已经准备好了一斤裹着银箔的羊羔肉。 诏狱中,又传出了那个贵州叛匪头子的匪歌声:“马摆高山高又高,打把火钳插在腰。哪家姑娘不嫁我,关起四门把火烧!” 这匪歌颇为豪迈。 常风自嘲的想:还不如当个土匪呢!刘秉义不让笑嫣嫁给我,我就关起刘府的大门威胁放火。 呵,恐怕大明自开国到如今,还没有布政使家的女儿被土匪抢了的先例。倒是有皇帝的女人被瓦剌人抢了...... 常风喂完了虎子。 徐胖子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过来:“早啊常爷。” 常风问:“昨晚怡红楼的床榻可还暖和?看你的样子,活像是刚挖了个菜窖。” 徐胖子道:“菜窖?昨夜胖爷我分明是挖了个地牢!不行了不行了,怡红楼还是要少去。” 常风调侃道:“别介啊。你这厮懒得像头猪。也就进怡红楼能耗耗体力、出出汗、掉掉膘儿。” 就在此时,那位“尝粪镇抚使”朱骥来到了二人面前。 “拜见镇抚使。” 朱骥冷冷的说:“把你二人的腰牌先交给我。” “若从蔡府查够三万之数,我还你们腰牌。若今明两日抄不够三万两,腰牌就别要了!” 用后世的话说,朱骥是个很会用kpi压人的坏老板。 常风和徐胖子无奈,只得将腰牌双手奉上。 朱骥将腰牌拎在手里,飘然而去。他手里拎着的哪里是铜制腰牌,明明是常风的前程。 常风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腰牌离自己越来越远。 点齐手下。众人又来到了蔡府。 徐胖子搬来了一个大木桶。木桶里装的是凉了的茉莉花茶水。 一众小旗、校尉、力士纷纷皱眉:看来要进行最恶心的一道抄家程序了! 那一桶茉莉花茶水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泡毛巾的。 常风从桶中捞起一条湿毛巾拧干,吩咐道:“别愣着了。带茶巾!” 众人纷纷拿起“茶巾”拧干,系在脸上,遮住了口鼻。 官员、富户藏银有一种方式,名曰“粪藏”。 顾名思义,就是把银子埋在大粪坑中。大粪坑是腌臜之处,最适于掩人耳目藏银子。 蔡府之中,有四个茅房,两个恭房。 四个茅房是给仆人们方便用的。两个恭房则是供蔡忠和夫人们以及来访客人用的。 茅房与恭房不同。茅房说白了就是大粪坑,连接着粪道。 恭房则是粪坑上铺木板,木板通着恭桶。类似于古代的座便器。 众人先来到了一个茅房里。身为总旗的常风,第一个拿着铁铲跳入了粪坑里。 常风坚信,作为五十人的主官,他应该以身作则,身先士卒。不然凭什么让弟兄们心服口服为他卖力? 十名力士,亦带着铁铲跳进了粪坑里。 常风顶着恶臭,挥动着铁铲,跟弟兄们向下挖。 一连挖了四个茅房,一个恭房,皆是一无所获。众人身上已经沾满了腌臜之物。 还剩最后一个恭房了。 常风看了徐胖子一眼:“胖子,该你们第五小旗往下跳了。” 徐胖子眉头蹙成了“川”字。他高声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跳粪坑兮,不复还!弟兄们,挽裤腿!” 徐胖子的话,逗得一众弟兄哈哈大笑。 常风先让人掀了恭房的木板。大粪坑就在眼前。 这回是徐胖子先跳了下去。宛如一只在粪海中遨游的肥蛆。 常风和十名力士紧随跳下。 铁铲往下挖了一尺。“当啷!” 徐胖子喊:“常爷,铲到东西了!有货!” 一柱香功夫后,一个硕大的铁箱被一众弟兄用粗麻绳拖出了恭房。 常风抄了三年家,是见过钱的人。他估算,这个铁箱装满银子,应该有个一千两左右。 聊胜于无罢了。 然而,当打开箱子的那一刻,常风和一众手下被晃了眼。 阳光一朝,箱中反射出金色的光芒!箱子中装满了金锭。 常风擦了擦手,点算了金锭的数目。共计有五十二块金锭。每块都是二十两形制。 共计一千零四十两。可兑银一万零四百两! 女人、田产、宅邸不能折色。黄金是可以折色的。 抄出脏银的数字,直接飙升到了一万四千八百九十两!完成了任务的一半儿。 常风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吸气时,差点被自己身上的臭味熏晕过去。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很有眼力价。 他见今日上晌锦衣卫的诸位爷查粪藏,专门派手下去城南的木桶铺子运来了五十个大木桶。 他命人在蔡府里架起大锅,烧了不少水,倒在木桶里,供锦衣卫的人沐浴用。 指挥强忍着臭气,来到常风面前:“常爷,洗澡水都准备好了。我还给诸位准备了干净的布衣。” 常风万分满意:“劳烦你了。” 指挥笑道:“这是哪里话。伺候好锦衣卫的上差,是我们兵马司的本职。” 从古至今,每个衙门里都有几个这样的人。办正经差事不一定行,但拍马屁、伺候上司一个顶十个。 常风倒是不急着沐浴更衣。他先命录账校尉点验了数目,将金锭转移到了干净木箱中贴了封条。 做完这一切,他才大手一挥:“弟兄们,沐浴!” 五十多个汉子,在侍郎府的前院脱得赤条条的,跳进了木桶里。 兵马司的指挥,还贴心的命人在木桶里倒了不少茶叶高碎。 拍马屁拍到这一步,已经算是高手了。 常风用手抚着木桶沿儿,闭着眼睛盘算。接下来要查板藏、梁藏、井藏。 徐胖子在旁边的木桶里嘟嘟囔囔:“他娘了个腿儿的,我说前几天梦见掉粪坑里了呢。” 常风笑道:“胖子。你知道晋景公是怎么死的嘛?” 徐胖子用毛巾擦了把脸:“我哪儿知道。” 常风给徐胖子吊起了书袋:“史书上记载晋景公之死,只有八个字‘将食,涨,如厕,陷而卒。’” 徐胖子属于典型不学无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勋贵子弟。 他问:“啥意思?” 常风解释:“就是说,晋景公有一天吃多了,肚子涨得慌,去解手,掉进粪坑里淹死了。一国之君,这死法未免离奇。” 徐胖子道:“嘿哟,要不说咱锦衣卫里还是你常爷满腹经纶呢?刨茅坑都能讲出典故。” 众人洗完澡,换了干净的布衣。 常风下令:“去大厅,查板藏。” 第七章 板藏与梁藏 板藏,藏银方式的一种。 官员、富户在大厅铺设石板之前,会在地上先挖浅坑,用石条分割出“井”字状的石槽。 随后将白银熔铸成汁,浇筑入井字石槽中。凝固后就成了银板,上面再铺上青石板。 此谓之“板藏”。 每一块银板,通常重达千两之巨。因为太重,窃贼就算找到也不好搬运。 故板藏之银,又名“贼奈何”。 常风领着众人来到了蔡府大厅。 他拿出了一个形似马镫的物件,套在了脚上。在“马镫”的后方,有一个银色的锯齿状小轮子。筷書閣 此物名曰“寻银镫”。 常风每向前走两步,就用寻银镫上的小轮子蹭一下青石板。 若青石板下没有银板,小轮子蹭过,会发出“嗡”的闷声。 若青石板下面有银板,小轮子蹭过,则会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因有青石板相隔,会影响虎子的嗅觉。查板藏时,虎子不如“寻银蹬”好用。 常风在大厅里走了不到二十步,只听得脚下发出了清脆的金石之音。 他立马指了指脚下,吩咐手下力士:“撬开周围十块青石板。” 力士们听命,用撬杠撬开了周围十块青石板。 青石板下,赫然躺着一块长约五尺,宽约四尺,两指厚的银板。 徐胖子笑道:“果然有货!” 常风估算了下:“五尺长,四尺宽,两指厚。这一块银板大概有两千两。弟兄们,上凿子!” 两千两的重的银板搬运不便。窃贼没有奈何,抄家的锦衣卫们则有简单粗暴的法子搬运。 那就是用凿子将银板凿成碎块。 银子质软。寻常银锭用牙咬都能留下咬痕。 坚铁所制的凿子放在银板上,用大锤在上面砸,很轻松就能将银板凿碎。 贼人不敢硬凿,是怕发出巨大的响动惊动主人家。 锦衣卫则是正大光明来抄家的。凿就是了。 不多时,银板被凿成了几十方碎银块。录账校尉拿来大秤过了数,这块银板果然是两千两。 常风道:“记,蔡府大厅查获银板一块,重两千两。” 继续查找,大厅中又查出了一块重一千五百两的银板。 徐胖子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一共一万八千四百八十两了。还差大约一万一千六。” 常风道:“离咱哥俩拿回腰牌又近了一步。” 一上晌功夫,终于查完了板藏,下一步要查梁藏。 众人大清早就跳了粪坑,都没什么胃口,没有吃午饭,直接开始查梁藏。 梁藏顾名思义,就是房梁上面藏银。既能隐藏财富,又能镇宅辟邪。 常风将手下的五十人分成十队,每队一架梯子,到蔡府每一个房间的房梁上查找。 先查的是大厅的房梁。 常风上了梯子,在房梁上发现了一个木匣。他将绳子先搭在房梁上,又拴住木匣,将木匣滑了下去。 徐胖子打开木匣,朝着常风喊:“上面还有货嘛?木匣里就两个一百两形制的银元宝。” 常风无奈的说:“没了。” 他下得木梯,看了看那俩银元宝。只见两个银元宝上都刻着“纳福”二字。 可惜,那位蔡侍郎费尽心思命人铸的纳福元宝,没能纳福,反而招来了灾祸。 最后落得个在诏狱中畏罪自尽,府邸被抄的结局。 常风手下的力士们不断有收获,查到了不少梁藏纳福元宝。 常风和徐胖子则来到了蔡侍郎最宠爱的小妾绿竹的卧房。 徐胖子笑道:“蔡府的八姨娘绿竹,当年可是威震城南胭脂街的人物!” “文人骚客们有句考语来着。‘绿竹啸声镇武林,红玉嘴大吃八方’” 常风道:“哦?想不到这位八姨娘还有如此大的名声。” 徐胖子一脸坏笑:“绿竹可不光是嘴上功夫。据说,下面功夫也厉害的紧!能夹碎核桃!” 这显然超出了不逛青楼常总旗的理解范围。 常风蹙眉:“她下面是铁做的?” 徐胖子大笑:“是金子做的!前年蔡侍郎给绿竹赎身,轰动了胭脂街。” “整整花了五千两雪花银啊!是胭脂街的赎身银之最。” 常风咋舌:“五千两?能买十六七个大同婆姨了!” 徐胖子长叹一声:“唉。可惜,如此神功盖世的武林女高手,蔡侍郎一倒台,就让咱们万指挥使接到府里尝鲜了。” “万指挥使也是高手。三玩两玩,不到七天就给她活活玩死了。” 常风没有说话。涉及上司的话题,他一向沉默对之。 他走到了梳妆台前。梳妆台上放着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匣子。 常风打开匣子一看,里面竟是一个翠玉胡瓜。 徐胖子见到此物大笑:“看来蔡侍郎也不怎么行啊。绿竹还要靠翠玉胡瓜灭火。” “蔡侍郎应该跟‘洗鸟都御史’倪进贤多结交结交。” “要是倪都院把他的神奇小药方分享给蔡侍郎。绿竹又何苦拿这劳什子过干瘾?” 常风拿起翠玉胡瓜看了看:“还是缅玉的,水头都荡漾了!拿到市面上,能卖八百两左右。” “好了,闲话少说,干正事儿吧!” 徐胖子扶着梯子,常风爬上去查看房梁。房梁上亦有一个木匣。 这个木匣里只有一枚“纳福”的百两银元宝。 查完“檐藏”,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整个蔡府共查出“纳福”银元宝三十八个。共计三千八百两。 录账校尉核算了下数字,脏银总数已经达到了两万两千两百八十两。 三日抄家时限,已过了两日。 虽然数字越来越接近三万,常风还是捏着一把汗。 日暮不抄家。常风留下值夜看守的十个人,领着其余弟兄跨了清白凳,走出蔡府下差。 徐胖子笑道:“昨夜在怡红楼累着了。今夜不去了。我到你那儿去,咱哥俩喝顿酒如何?” 常风道:“我哪有心思喝酒。改日吧。” 徐胖子不依不饶:“有烦心事才更应该喝酒。半斤女儿红下去,一觉睡到大天亮。不然你晚上又要睡不着了。” 常风想了想也对,于是说:“我那儿不及你们公爵府。可只有猪头肉下酒。” 徐胖子道:“成啊,猪头肉就蒜泥,越喝越急。常爷,走着!” 第八章 太子朱祐樘 初秋的夜,蟋蟀玩命的叫着。像一曲委婉动听的古曲,穿透了京城的夜空。 看似宁静的京城,实则暗流涌动。 常家的四合院内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猪头肉、盐水菘菜、萝卜干、烧鸡,还有一壶女儿红。 常风和徐胖子对酌着。糖糖在一旁啃着一只鸡腿儿。 今日虎子抄家有功。鸡头、鸡脖、鸡屁股被常风掰下,给了虎子吃。 徐胖子喝多了酒,开始海扯:“常爷,你知道我为何一下差就爱往胭脂街钻?” 糖糖人小鬼大:“我知道,我知道!因为胖哥哥爱跟好看的阿姐们拉小手!” 常风呵斥糖糖:“小孩子家家,别胡说八道。” 徐胖子抿了口酒,解释:“咱妹子说错啦。我去胭脂街,是因为不愿意回定国公府!” “我爹就稀罕结交没了把的太监。他一到夜里就请宫里杂七杂八的太监喝酒。” “我要是回了家,得陪他应酬那帮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咱徐家老祖中山王,想当初带着几十万雄兵跨过长江,收复中原,扫荡草原。帮太祖爷打下了大明的万里江山。” “可我爹呢,身为中山王子孙,这些年为了保住徐家的富贵,整日里跟太监们称兄道弟。我都替他臊得慌!” 徐胖子借着酒大吐苦水。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作为名将后代的孤傲。 常风也略有醉意:“谁让大明开国一百二十多年,朝廷和皇上都忘了太祖爷‘太监不能干政’的圣训呢?” “现如今,呵,连内阁首辅都要让司礼监三巨头几分。” 徐胖子的话越说越出圈:“看着吧。那群没把的太监、比太监还没骨气的文官,迟早把咱大明朝折腾亡了!”httpδ:/m.kuAisugg.nět 常风提醒自己最好的朋友:“祸从口出!” 徐胖子给自己又斟上了一杯女儿红:“就说前晚上。我爹请了内宫监那个姓林的管事牌子,我在边上作陪。” “那个姓林的阉货,在酒席上说皇宫也缺银子。内承运库就剩下三万两银子了。” “他自己呢?手上戴着的玛瑙戒指就值三百两!” 内承运库——皇帝自己的小金库,由太监管理。跟户部的太仓国库互不相干。 说白了就是皇帝放私房钱的地方。 常风听了徐胖子的话,似乎想到了什么:“林公公说内承运库剩下多少银子?” 徐胖子答:“三万两啊。” 常风恍然大悟。为何锦衣卫的大掌柜万通会下严令,让他从蔡忠府邸里抄出三万两银子来了! 他心中暗道:如果太子举荐的蔡忠,贪的银子顶的上一座皇帝内库。那皇上还不得勃然大怒? 万贵妃就可以吹枕头风,让皇上废太子。 贵妃党的一众成员,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上折子请求另立储君! 呵,原来如此。 我常风现在是贵妃党谋废太子的一枚棋子! “噗通”。徐胖子好饮,但酒量不大。死猪一般倒在了桌子上。 常风心中盘算:看来这一回,为了我的前程,我也只能做一回恶人。往本就弱势的太子身上放一块石头了。 紫禁城,景仁宫。 十七岁的太子朱祐樘落寞的坐在书案前,把玩着一个拨浪鼓。 那是生母纪淑妃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朱祐樘是个苦命太子。 他的母亲只是个管内库记账的宫女。十八年前,成化帝酒后强幸了她,怀上了朱祐樘。 那时,万贵妃是后宫的无冕之主。宫人们私下称她为“断子绝孙贵妃”。 物理意义上的断子绝孙。 万贵妃自己诞下过一个皇子,几个月就夭折了。 她没有皇子,就不许宫里别的女人诞下皇子。 无论是后宫嫔妃还是宫女,谁怀了成化帝的孩子,她就会派太监前去,或强行堕胎,或直接杀死。 宫中无人敢将这件事告知成化帝。 因为宫中人人害怕暴戾无仁,又集万千恩宠于一身的万贵妃。 纪姑娘怀了龙种,万贵妃自然不会放过。 她派了一个亲信太监,前来给纪姑娘堕胎。 人之初,性本善。 亲信太监良心发现,放过了纪姑娘。纪姑娘这才顺利生下了朱祐樘。 生虽生了,消息却不能声张。一旦传到万贵妃耳朵里去,等待幼年朱祐樘的,就只有死亡! 纪姑娘的悲惨遭遇和万贵妃平时的倒行逆施,让整个皇宫的宫女太监们团结了起来! 同情心和仇恨,让宫人们战胜了恐惧。 他们一起隐瞒了朱祐樘出生的消息。他们将朱祐樘母子安置在了皇宫一个废弃的柴房里。 从朱祐樘懂事起,母亲就告诉他,不要走出柴房的门。否则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那时的朱祐樘,只能透过窗户的缝隙,看一眼阳光。 直到五岁那年,事情发生了改变。 成化帝让一个名叫张敏的太监梳头时,感伤自己上了年纪,没有子嗣。 张公公见时机已经成熟。告诉了成化帝,皇子朱祐樘的存在! 成化帝大喜。将朱祐樘接到了身边,父子相认。 朱祐樘的生母,也受封纪淑妃。 纪淑妃口中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此时也找上了门! 万贵妃得知这件事,勃然大怒!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一个皇子活到了五岁! 杀!杀!杀! 没过一个月,纪淑妃、张公公都不明不白的死了。 幸好,朱祐樘的祖母周太后及时出手,将他接到了自己身边抚养。 平时,朱祐樘要喝一口水都要用银针试毒。就怕万贵妃下毒。 就这样,在谨小慎微中,朱祐樘长大成人,受封太子。 因为成化帝已经有了第一个皇子。万贵妃无奈,停止了断子绝孙行为。 然后,皇宫里噼里啪啦生下了十一位皇子! 周太后看得紧,刺杀不好得手。万贵妃这几年转而鼓动成化帝另立储君。 如果跟万贵妃有杀母之仇的少年郎,来日成为大明天子,她必死无疑!这道理她还是想得清的。 一个体态肥胖臃肿的太监走到了太子朱祐樘的面前。 太子收起了拨浪鼓。 胖太监名叫怀恩,职司礼监秉笔——内宫三巨头之一。 说句题外话,《明史·宦官传》中,只记载了三位贤宦。 一个是嘉靖朝的李芳,一个是万历朝的陈炬。 还有一个,就是太子朱祐樘眼前,胖成一座肉山的怀恩。 朱祐樘问:“蔡忠的事,有何消息?” 怀恩低声道:“回殿下。锦衣卫的内应传出消息。贵妃党那边的几个言官,已经准备好了参您的奏折。” “奏折上说您举荐的人,贪污的银两超过了内承运库存银。储君用人不当,应废之。” 朱祐樘一愣:“他们要置我于死地。” 怀恩道:“殿下放心。锦衣卫的内应会替您化解此事。” 朱祐樘追问:“你所说的锦衣卫内应,到底是谁?” 怀恩拱手道:“殿下,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朱祐樘“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第九章 公门之中好修行 朝阳初升。 常风推了推鼾声如雷的徐胖子:“胖子,起来吧。今日是抄家期限的最后一天。” 在京城中无足轻重的常风,已经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场惊天政潮里。 他跟天下人一样,同情苦命的太子。 但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又不得不成为别人攻击太子的一枚棋子。 卒子已经被棋手推过了河,没有回头路了。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最后一天抄够三万两之数,保住自己在锦衣卫里的腰牌。 他劝慰自己:人生在世,总要做几件亏心事的。 常风跟徐胖子、糖糖吃了早点。 不多时,黄婆子来了。将妹妹交给黄婆子,常风二人出得四合院,牵着虎子,先去锦衣卫点卯。 走到驴吊子胡同口,迎面走来了一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打着一个幡子。幡子上写着“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载。” 常风瞥了一眼,心中未免好笑:口气真大。 算命先生伸出手,拦住了常风:“二位大人,且慢行。” 常风问:“什么事?” 算命先生嘴里嘟嘟囔囔:“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麻利麻利哄......” “啊呀!我看二位官家印堂发亮,今日是求财得财。可惜财不归己,但仕途上必有一步升腾!” 常风心中暗道:这厮糊弄无知妇人的说辞还真蒙对了。 今日得在蔡府再抄出八千两脏银才能交差。这不是求财嘛? 抄出来的银子要经过上官们扒皮后,移交户部。财的确不归己。 常风向来不信什么阴阳。但他还是问了一句:“财在何方?”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财似在水中,实在土中。” 常风追问:“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故作神秘的表情:“天机不可泄漏也!” 一旁的徐胖子憋不住了:“滚开!大清早想从我们哥俩手里诓骗钱财?” “仔细胖爷我跟顺天府的衙役打声招呼,把你府衙大牢的尿桶上!” 算命先生逝趣的转身离去。 徐胖子对常风说:“这老棺材瓤子,骗钱摘茄子也不看看老嫩!” 常风道:“别说,这骗子满嘴胡沁,蒙得还挺对。” 二人到锦衣卫点了卯,喂了虎子。 尝粪镇抚使,坏老板朱骥又来到了二人面前。 朱骥冷冰冰的说:“万指挥使改了钧令。” 徐胖子因为是公爵世子,有时候在朱骥面前不是很规矩。他喜笑颜开:“指挥使和您开恩,抄不够三万银子也不罢我们的职了?” 朱骥瞪了徐胖子一眼:“不。指挥使说,若你二人抄不够三万银子,说明在包庇贪官。” “包庇贪官的人,不仅不配做锦衣卫,甚至不配做普通百姓。” “徐光祚有爵位要承袭。逐出锦衣卫就不再追究了。常风无爵可袭,发配大同充军。” 虽是初秋清晨,天气略冷。常风的脑门上还是沁出了冷汗。 怎么?抄不够三万之数,不仅要断我的前程,还要断我的生路? 朱骥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记住。到今日酉时......三万!” 常风无奈,只得领着一众手下,再次来到了蔡忠府邸。 “八藏”仅剩下“井藏”、“异藏”未查。 常风倒是没着急进行这两个步骤。 他吩咐一众手下:“翻明财!” 一众手下开始行动。 所谓的“翻明财”,就是翻箱倒柜。 藏在暗处的财物,才算“八藏”。 那些放在显眼的柜子、箱子里的财物,是在明处,曰“明财”。 一般翻明财,要放在抄家的最后一天。 没有为什么,常风的师傅就是这么教他的。 他师傅一年前办砸了一件差事,被上面密裁,尸体扔到了城南乱葬岗。 就在此时,昨晚值夜的第四小旗的旗官儿,领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校尉走了过来。 常风问:“怎么回事?” 小旗答道:“石文义这厮色胆包天!昨晚他去小解,走岔了路,七拐八拐拐到了关蔡府家妓的西跨院。” “有个大同婆姨勾搭他。他没憋住。在柴房里把事儿给办了。” “办事的时候,他跟头叫驴一样,那大同婆姨叫唤得跟只发春的野猫一样。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守夜兵丁。” “还请总旗将他交到南镇抚司发落。” 常风默不作声,凝视着石校尉。 睡了看押的犯官女眷,按家规应送到专管本卫法纪的南镇抚司治罪——杀头之罪! 可是,石校尉的亲大哥,是后军都督府佥事。朝廷正二品武官。 石校尉要是经常风的手,被押送到南镇抚司,掉了脑袋。他大哥能不找常风的后账? 常风穿着锦衣卫的虎皮。石将军不敢拿他怎么样。 可万一今日抄不够三万两,被扒了虎皮,发配到大同充军呢? 石将军可是专管边军的!捎一封信给大同那边,就能让常风人间蒸发。 常风的脑筋飞速转动,他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 常风问石校尉:“那八个大同婆姨,扬州瘦马,已经上了教坊司的名册,对不对?” 石校尉一脸惊恐的表情:“对。” 小旗提醒:“虽上了名册,但还未交接给教坊司。” 常风摆摆手,打断了小旗,继续问石校尉:“既上了教坊司的名册,她们就是官妓,对不对?” 石校尉七魄已经丢了六魄,只能茫然的说:“对。” 常风第三次发问:“你昨夜跟那妖精睡觉,给了她二两银子,对不对?” 石校尉目瞪口呆,一时语塞。 常风笑道:“你给了一个官妓二两银子,跟她睡了一觉。那就不算私媾犯官女眷,而是宿妓。” “《大明律》虽有明文,凡官吏宿妓者,杖六十。可如今哪个衙门还管这一条啊?” 好家伙,常风若活在现代,妥妥的罗翔第二。 石校尉反应了过来,知道常风是在给他开脱。 他忙不迭的点头:“对对对!我给了她二两银子。” 常风下令:“松绑吧。” 小旗给石校尉松了绑。 常风从袖中掏出了四钱碎银子:“弟兄们,谁带身上带着现银。凑出二两。给石校尉。” 众人纷纷解囊,转眼工夫就凑了二两碎银。 常风将碎银放在了石校尉手中:“快去付嫖资吧!” 石校尉给常风深深作了一个揖:“多谢了,总旗。救命大恩,没齿难忘。” 常风没有在说话,摆了摆手。石校尉三步并作两步,前往西跨院付嫖资去也。 常风吩咐其余手下:“别愣着了,赶紧翻明财!” 众人各自忙去了。 徐胖子压低声音,说:“常爷,你就是条永定河里的老泥鳅!” 常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公门之中好修行啊!” “翻明财”整整进行了一个时辰。蔡府的箱子、柜子,被翻了一个遍。 找到的白银、黄金、铜钱、宝钞,加起来不过总折六百两而已。 尚差七千四百两! 第十章 似在水中,实在土中? 常风有些发急。 现在只有井藏和异藏没查,还差七千多两。他可不想被发配到大同喝风吃沙子。 常风在二十郎当岁的同僚中,属于城府极深的一类。此刻,徐胖子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焦急的神色。 徐胖子劝慰他:“人死鸟朝天。常爷,查井藏吧!” 常风点点头。 所谓井藏顾名思义。贪官、富户们,会将银子装在密封的铁箱内,沉入井水里。 蔡府前院、后院、东西跨院、东西套院共有六口水井。 常风先来到了前院的井前。他先转动轱辘,打了一桶水。 随后他用手指蘸了些水,放进嘴里吮了下。 徐胖子问:“怎么样?” 常风无奈的摇了摇头:“恐怕井里没货。” 常风判断井中无银,是因为井水没有铁锈味。 装银子的铁箱沉在井水里时间长了,通常会生锈。井水也会生出铁锈味儿。 故而查井藏,先要尝水的味道。 常风又拿瓢舀了些水,仔细品了品——甘甜清冽,没有一丁点铁锈味儿。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让一名水鬼校尉下了井。 水鬼校尉顺着绳子下井,潜入井水一通摸索。没有发现异常。 常风无奈,只得带人又去了东跨院。东跨院的水井依旧没有藏银。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他把西跨院、两个套院的水井都仔仔细细的查了,一两银子都没找到。 徐胖子道:“难道蔡侍郎没玩井藏?” 常风道:“有可能。藏银的方法虽说有八种。但贪官们也不是种种都用。” 如今只剩下了后院的水井未查。 常风走到后院水井前一丈处。他观察了下四周,脱口而出:“有问题!” 徐胖子问:“有什么问题?” 常风指了指水井前的一座房子:“那是蔡忠的卧房。即便不懂阴阳风水之术的普通百姓都知道,卧房后不能打井。” “否则,水井会阻断主人家的气脉。易犯小人、碍添丁。” “蔡忠的侍郎府,修建的如此讲究,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把井打在卧房后?他不想生儿子了?” 他快步走到水井旁,低头向下一看。井中无水,是一口枯井! 常风长舒了一口气:“胖子。咱哥俩的腰牌和前程,这回算是保住了。” 徐胖子问:“此话怎讲?” 常风道:“你记不记得早晨遇到那算命先生,他说了什么?求财得财,财不归己。财似在水中,实在土中。”筷書閣 “枯井看上去是井,似乎有水,实则无水,井下只有土。不正应了算命先生这几句话嘛?” 徐胖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枯井底下一定埋着银子。” 常风这回亲自下井,背上还背着一柄铲子。 下得井底,井底的土块已经干裂。 常风拿起铲子,一铲一铲向下挖去。 边挖,他边喊着号子,祈求祖师爷的保佑。 “赵公明啊,嘿呦!帮帮忙啊,嘿呦!奉旨抄家,嘿呦!金银财宝,嘿呦!全找到啊,嘿呦!” 挖出的土,他直接填在水桶里,由上面的徐胖子转动轱辘,运到井外倒掉。 常风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挖了整整半个时辰,向下挖了五尺。可是,丝毫没见到银子的影子! 井下空间有限,不能抡搞头。胳膊拿着铲子向下使劲,分外费力。 常风感觉自己的双手发酸,腿也微微有些发抖。无奈之下,他只得让徐胖子将他往井外吊。 吊到井的中段,常风的手不小心蹭到了垒井壁所用的青砖。手背蹭破了皮,倒没什么大碍。 出井之后,常风有些不甘心:“似在水中,实在土中......说的应该就是这口枯井啊。怎么可能一无所获?” 徐胖子道:“你不是一向不信江湖骗子算命打卦的说辞么?今日怎么迷信起来了?” 常风没有说话。 平时不信鬼神的人,在陷入绝境时也会将玄学说辞视为救命稻草。 常风命令几名力士:“你们几个人轮流下井。每隔两刻轮换一次。就算挖到阴曹地府,今日也得给我挖出银子来!” 一名力士首先下井。 时辰一刻一刻的过去。一直挖到了午时末刻。枯井直接被挖下去了一丈半。哪里有银子的影子? 最后一名力士出了井,对常风说:“总旗,井底都开始渗水珠子了!再往下挖,可能枯井会变成活水井!” 常风面露失望的神色:“难道这口枯井里,真的没有藏银子?” 徐胖子催促:“常爷,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到酉时正刻的最后期限了。别在这口枯井上费工夫了。直接查异藏吧。” 所谓“异藏”,顾名思义,就是异常的藏银方法,往往出乎意料。 常风以前抄家时,曾遇到过将银子藏在烟囱里的;藏在守门石狮子内的......这些都算异藏。 常风跟力士们分头行动,在蔡府六个院子中来回转,四处查看哪里可能藏有银子。 他在蔡忠书房前的一棵大杨树前停住了脚步。 常风抬头看了看这可大杨树。这一看不要紧,他脱口而出:“有蹊跷!” 徐胖子不以为然:“你说这棵大杨树有蹊跷?不对吧,我都知道,书房前是文昌位。文昌位栽树,可以福荫子孙。” “这叫福荫树!我爹的书房前面就栽了一棵大杏树。你夏天还吃过那棵树结的杏子呢!” 常风用手指了指树上的一个老鸹窝。赶巧,两只乌鸦从窝中飞出。 徐胖子问:“怎么了?” 常风道:“树上那老鸹窝是乌鸦的巢穴,不是喜鹊的!文昌位的福荫树上,若有喜鹊筑巢是吉兆。若有乌鸦筑巢则是凶兆。” “一般福荫树出现乌鸦筑巢,主人家会让仆人用竹竿捅掉。筑得高一些的,竹竿鞭长莫及,仆人们会爬树上去拆掉。” “蔡忠的福荫树上有这么大一个老鸹窝存在,难道不奇怪嘛?” 徐胖子想了想,说:“哈哈,说不准蔡忠发了善心呢?留下了那个老鸹窝。正好应了凶兆,畏罪自杀,府邸被抄。” 常风却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蹊跷。” 他想起昨晚“宿妓”的那个校尉石文义擅长爬树。 他命人喊来石校尉,命令他爬上树去,看看那个老鸹窝有什么异常。 石校尉找了两块破布,缠在手上。又脱了官靴。敏捷的如一只猴子般,双手环着树干向上爬去。 爬到接近两丈的地方,他已经能伸手触及老鸹窝了。 常风仰着头,看着石校尉。 只听得石校尉大喊:“都闪开些!老鸹窝里有东西!我扔下去,仔细砸着你们!” 不多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噔”一声砸在地上。 徐胖子惊呼一声:“娘了个腿儿的,竟然是......” 第十一章 天不绝我 一个东西从天而降! 竟然是一枚金蛋!实打实的金蛋! 金蛋从两丈高的地方坠落地面,直接扎进土里半截。 常风将金蛋从土里抠了出来,用双手捧着掂了掂:“好家伙,足有二十两!” 只见金蛋还铸着八个字“百鸟朝凤,福荫子孙”。 徐胖子道:“蔡忠玩的可真花。黄金铸成了蛋,藏在老鸹窝里。” 常风道:“六个院子里,每个院子都栽了一棵大杨树。徐胖子,你带人去看看。是不是每棵树上都有老鸹窝。” 徐胖子领命而去,一刻时辰后,他回到了常风面前:“让你猜中了。每个院子里的大杨树都有一个老鸹窝。看来不是乌鸦衔着树枝搭的,而是蔡忠让人上去搭的。” 常风吩咐刚刚爬下来的石校尉:“你辛苦些。把另外五个老鸹窝也掀了吧。” 似乎老天爷也想保住常风的前程。 其余五个老鸹窝,亦有金蛋! 一共六枚“福荫金蛋”,共计一百二十两黄金。折银一千二百两。 常风离保住自己的前程,还差六千二百两银子! 虽然又近了一步,可是离酉时只剩下一个半时辰了! 常风心中越来越发急。他干脆解开了虎子的狗绳,任他在蔡府中乱窜。 现在也只能靠虎子的鼻子了! 虎子乱窜了半个时辰停在了东跨院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杂物堆里,有不少下等瓷器、铁器、铜器之类。足有几百件,堆成了一座小山。筷書閣 按照以前的规矩,抄家完毕,这批杂物会被常风卖给城南的旧货商,换成钱分给手下弟兄们。 虎子在杂物堆中左嗅嗅,右嗅嗅。猛然间他开始狂吠不止! 常风听到了虎子的狂吠,赶到了东跨院的杂物堆前。 常风冲虎子喊:“虎子,有银子?” 虎子“汪”了一声以示回应。 常风拎起了虎子前爪扒着的一把铜壶。 他立马感觉到了不对:“胖子,这铜壶份量有问题。比一般的铜壶略沉一些。” 徐胖子接过铜壶:“嗯?是有点沉啊。可这玩意儿的确是铜的。” 常风皱眉:“外面是铜的,里面呢?” 说完常风大喊一声:“来人,去找把矬子!” 不多时,一名力士递上一把矬子。 常风朝着铜壶猛挫一下。暗黄色的壶身,立马显现出银色! 常风挫下了一些银末儿,拿手指一捻:“胖子,这是实打实的银子。这铜壶其实是银壶,外面刷了一层铜漆而已。” 接下来,常风将杂物堆里的每一件铜器都挫了几下。 好一个蔡忠,异藏的法子着实巧妙。 一百多件铜器,其实都是实打实的银器。只是外刷铜漆掩人耳目而已。 常风估算了下,这一百多件大小铜器,应该在三千两左右。 还差三千二百两了! 可是常风丝毫没感到高兴。差三千二百两跟差六千四百两没有本质的区别。同样都会被充军。 时间越来越紧。只剩下了一个时辰不到。 朱骥手下的一名心腹百户来到了蔡府。 百户找到常风,趾高气昂的说:“朱镇抚使说了,酉时正刻他准时到蔡府来。 来的时候,他会带着前军都督府管押送充军的校尉一并来。 若你抄不到三万之数,就算差一两,也立即夺职治罪,发配大同充军!” 说完百户大步离开。 常风对徐胖子苦笑一声:“胖子。若我真直接被发配大同了,糖糖今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徐胖子一愣:“别介啊常爷。你怎么蔫儿了气?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 说到此,他顿了顿,又道:“放心。你要是真让都督府的人押走了。糖糖就是我亲妹妹。” “我弄座小院子,雇个婆子把她养大。长大后的嫁妆我也包了!” “咱哥俩这三年处下来。就像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常风拍了拍徐胖子的肩膀:“嗯,胖子,我没白交下你这个朋友。” 常风蹲在大柳树下,一边冥思苦想蔡府还有哪些地方遗漏了,一边等待着虎子的叫声。 按理说,三天的抄家,蔡府已经被挖地三尺了。 八藏也被查出了七藏。 难道两万六千八百两已经是蔡忠的全部家财。我命中注定前程要断送于此? 时辰一点点的消失。 出人头地,用八抬大轿迎娶刘笑嫣的梦想,似乎随着时辰的消失,渐渐化为虚无缥缈的尘烟。 就在此时,今日被他救了一命的石校尉走到了他的面前。 石校尉殷勤的给他递了杯茶:“总旗,喝口水吧。” 常风接过茶盅却没有喝,放在了身边。 石校尉忽然问:“总旗,你手上怎么破了皮?我给你找点金创药擦一擦?” 常风微微摇头:“没事。查枯井的时候,蹭到井壁的青石砖了,蹭破了点皮......” 话说到此,常风心里咯噔一下。 他总感觉,早上那算命先生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当然,算命先生的出现绝不是天意。倒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那算命先生似乎知道蔡府藏银的隐情。 似在水中,实在土中......怎么想那口不该出现在卧房后的枯井里都应该有银子。 可是,井底的确空无一物啊! 不对!若枯井中如果藏了银子,不一定只能藏在井底吧? 既然银器可以裹着铜漆掩人耳目,那...... 常风像一只敏捷的大蛤蟆般一跃而起。 他朝着徐胖子喊:“快!咱们去枯井那边。” 徐胖子摇了摇头:“常爷,别在那口枯井上费力气了。都挖出水珠子来了。还是想想其他地方......哎,你怎么跑了?” 常风一路小跑,飞奔到枯井旁。 他朝枯井下望去——望的却不是井底,而是井壁。 井壁全部是由青砖垒成的。 徐胖子他们跟了上来。 常风道:“你把我吊进井里。不用太深,吊到半截就行。” 徐胖子问:“你抽什么风啊?” 常风用犀利的眼神瞪了徐胖子一眼:“快些!” 徐胖子无奈,只得照做。 常风来到了枯井的半截处。上面的井绳停了下来。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抄家时专门撬地砖的匕首,花了好大力气撬松了一块青砖。 常风自言道:“成败就看你了。” 说完他抠下了青砖,拿在手里掂了掂。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那青砖的份量很正常。 他用力将青砖往井壁上一磕。“啪”!青砖断成两截。从截面看去,就是最普通的青砖而已。 徐胖子在上面喊:“找到了嘛?” 常风回喊:“还没有。” 徐胖子又喊:“那快上来吧。别在井里废时辰了。” 常风又回喊:“别废话,再等会儿!” 常风要再做一次努力!他随便挑了一块青砖,再次拿匕首撬动。 抠下来后,他拿在手里一掂...... 井口的徐胖子听到了常风铿锵有力里的一声喊:“天不绝我!” 第十二章 银砖 常风一上手第二块青砖,就感觉份量不对!太沉了! 常风将手中青砖向井壁砸去。 “啪啦!”青砖并没有断成两截,只断了一角,露出银白之色。 青砖是粘土烧制的。显然,蔡忠在银砖外面裹上了粘土,烧制成青砖,镶成井壁! 常风猜测。周围的井壁有大概七八百块青砖。里面应该有一部分是普通青砖,一部分则是内裹银砖! 徐胖子听到常风那声“天不绝我”,连忙朝井底喊:“怎么了?” 常风道:“找到银子了。拉我上去!” 他上得井外,让人拿来了一柄小锤,将青砖敲碎后,里面是一块实打实的银砖!重达二十两。 常风吩咐一种手下:“赶紧轮番下井,把井壁青砖抠下来,直接放在水桶里吊上来。” 石校尉第一个下了井。 一块又一块的青砖被运了上来。常风在井边上忙着用小锤砸青砖找银砖。 基本上每三块青砖里就有一块份量不对,敲碎后露出里面的银砖来。 距离酉时正刻越来越近。常风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珠。 银砖数量也慢慢上升。十块,二十块,五十块,一百块...... 距最后期限还差两刻,枯井内的所有青砖全部被拆下、敲碎。 白花花的银砖也摞成了堆。 徐胖子数了数:“找到的银砖一共有二百三十块。总重四千六百两左右。” 常风喊来了录账校尉:“报总数吧!” 录帐校尉展开账本:“加上这四千六百两银子。蔡府查抄出的黄金、白银、铜钱、宝钞四项,共折银三万一千二百两。” 常风如被人抽干了全身气力一般,瘫软在井边。 前程保住了,不用被发配大同了! 且,办好了这件差,就等于为贵妃党废储出了力。上司们一定会给他升官。 徐胖子笑道:“得嘞!糖糖用不着我照顾了。常爷,我提前恭喜你升官发财啊!” 常风揉了揉自己的腿,站起身。他拍了拍一身尘土,整了整衣冠:“走。到府门口去。朱镇抚使应该快到了,咱们去恭迎。” 站在府门口。常风志得意满的畅想着未来。 做了试百户,只要不出大错,按规矩一年后就会抹去“试”字,正式成为百户。 百户是可以配绣春刀的。到那时,他就成了锦衣卫的中级官员。 更别提,厂卫皆是贵妃党把控。这回为废储出了这么大的力,可能尚督公、万指挥使都会记住他的名字! 要知道,北镇抚司的徐百户,前一阵行贿朱骥四百两银子。只为在万指挥使和东厂尚公公对弈时,在一旁伺候茶水。 到头来,万指挥使都没记住他叫什么。 就在此时,蔡府的西面扬起了一阵黄尘! 朱骥没有做官轿,而是骑着马,作为顶马开道。 后面是一百名骑兵。再后面是两百名锦衣卫力士一路小跑。 大明的高官出行,讲究顶马开道。顶马的骑手一般是官员的心腹。 常风暗道:今日朱镇抚使竟然做起了顶马?看来万指挥使和东厂尚公公亲临了! 果不其然,骑兵和力士后面,跟着两顶官轿。 一顶八抬,一顶六抬。 八抬轿的两侧,有专人打着官牌。左边官牌写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右边的官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六抬轿的两侧,亦打着官牌。左边官牌写着“钦命锦衣卫指挥使”,右边官牌写着“敕封新安伯”。 徐胖子惊讶:“尚督公和万指挥使到了?” 常风连忙命令一众手下:“跪迎督公、指挥使!” 呼啦啦,锦衣卫的人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跪成了一片。 不多时,两顶官轿停在了蔡府门前。 八抬轿上走下一个面白无须,身体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给他吹跑的太监。 此人便是司礼监的头号人物,监管东厂的内相尚铭。 尚铭,一个毁誉参半的人。没人能说清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当初他监管了东厂,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京城内外富户整理了一个名单。 然后,堂堂内相,开始做一门上不得台面的生意——绑票! 他让手下按照名单,抓了六百多名富户进东厂。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只要你们写信,让家里拿银子赎人就成。 赎金,往往是各富户家产的十分之一,不让你们伤筋动骨,意思意思就行。见了赎金没有二话,立马放人。 大明内相干土匪的营生。按理说尚铭应该臭名昭著,声名狼藉。 可尚铭用敲诈富户的赎金,为京畿附近的孤寡老人修建养老堂;为穷苦人家的孩子修建义学;为看不起病的病人修建义诊堂;为饥民开设粥场...... 取不义之财而做仗义之事。 京畿百姓称他为“尚恩公”。都说他是个劫富济贫的朝堂侠客。 也有一种说法。此人既贪财,又贪名。敲诈了富户后,得来的一半儿银子做好事,另一半儿银子揣进自己腰包。这叫名利双收。 常风面前的督公尚铭,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 人嘛,哪有非黑即白的呢? 六抬轿上则走下来一个膀大腰圆,五十来岁的武夫。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万通。 万通是后宫之主万贵妃的二弟。以凶狠歹毒名冠京华。 在名义上,锦衣卫指挥使受东厂督公挟制。但有万贵妃的关系在,万通跟尚铭在地位上平起平坐。 二人堪称万贵妃的左膀右臂。 尚铭是朝堂上有名的笑面虎。他笑容满面:“罢了,都起来吧!查抄蔡忠府邸的事儿是谁经管?”筷書閣 常风拱手:“属下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常风,拜见督公。” 在说到“常风”二字时,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只要东厂的巨头记住他的名字,顶得上他苦巴巴的在北镇抚司熬上十年资格。 尚铭问:“一共抄出多少银子啊?” 常风答:“回督公。抄出黄金、白银、铜钱、宝钞,共计折银三万一千二百两。古玩字画、田产房产契约、家妓等无算。” 尚铭故作惊讶的神态:“哎呦欸!蔡忠真是咱成化朝第一巨蠹!敛财有道!” “他的家财竟有三万一千二百两。比皇上的内承运库还要多一些嘞。” “三万多两银子啊。能赈济多少鳏寡孤独,能让多少穷人家的孩子上学堂?” 常风道:“督公所言极是。” 尚铭笑盈盈的看着常风:“常.......常什么来着?” 一旁的朱骥提醒:“这后生叫常风。” 尚铭点点头:“常风。你办差得力啊。” “我之前虽不记得你名字,却认得你。去年抄奸宦汪直府邸的差事,也是你办的吧?” “你那身飞鱼服,就是因为抄汪直的家有功,我破格赏你的。” 常风拱手:“多谢督公夸奖。” 尚铭笑道:“整垮西厂,有你的一份功劳。你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前途无量。” 汪直,尚铭曾经最大的敌人。 二人虽都属于万贵妃一党。却一个管东厂,一个管新设的西厂,水火不容。 去年尚铭联合外臣,整垮了汪直,西厂也被撤销了。汪直本人被发配到了南京孝陵司香。 常风毕恭毕敬的说:“督公过誉了。属下只是尽了本职。” 第十三章 左右都是死 成化朝锦衣卫员额八千,其中有四千力士,三千校尉,八百小旗,一百六十总旗。 什么叫一步登天? 对一个总旗来说,能被东厂督公当着面夸赞,就是一步登天了! 常风感觉自己像做梦一般。 仅仅半个时辰前,他还在担忧自己会前途尽毁,发配大同。 锦衣卫的差事,犹如刀尖儿上起舞。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身材宛如一头熊一般的指挥使万通一直没有说话。 尚铭笑着对万通说:“国舅爷,你调教出了个得力的手下啊。” 万通高傲的瞥了常风一眼,还是沉默不言。 万通这人平时少言寡语。朝廷里的人私下都说,他是个“闷阎王”。 尚铭笑道:“罢了。常风,扶我去看看蔡忠的家财。让我开开眼。” 即便是锦衣卫中的八大千户,也鲜有机会得到搀扶东厂督公的殊荣。 常风搀着尚铭,进得蔡府。万通和朱骥在后面跟着。 前院中,黄金、白银已经装好了箱,全都贴着封条。 录账校尉跪倒在尚铭面前,双手捧着账册:“恭请督公查看抄家账。” 尚铭拿起账册翻了翻,嘴里念念有词:“啧啧啧。蔡忠那厮,真是丧心病狂啊。他到户部当左侍郎才不到一年啊!” “竟然弄了这么多钱!可怜太子当初那么信任他。在皇上面前荐了他这个肥缺。” 尚铭合上账册,扔给了录账校尉。 随后他阴声阴气的说:“都听了。我知道你们锦衣卫有发抄家财的陋规!抄没的脏银,百户以上都有得分。” “可是这世上不是什么财都能发!蔡忠案,乃是成化朝第一贪贿大案。” “抄出的银子,一分一厘都不准给我动。照规矩,明日午时交接给户部。” 指挥使万通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都听督公的。” 众人齐齐拱手:“是!” 尚铭又笑盈盈的看着常风:“你们都回避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说给常风听。” 众人散开。在距离尚铭、常风五十步的地方背身站立。 万通则走到前院的石桌前座下。朱骥垂手侍立在一旁。 屏退了左右,尚铭笑道:“常风,你立了这么大的功。我得赏你。明日我就让人到左军都督府备档,升你做试百户。” 锦衣卫虽在实际上跟五军都督府互不统属。但在名义上,锦衣卫仍属亲军二十六卫之一,卫内人员升官要到左军都督府备档。 常风跪倒叩首:“多谢督公提携大恩。属下万死难报。” 尚铭摆手:“胡说什么死不死的呢?你今后前程似锦。一个试百户又算得了什么?今后必有更大的升腾。” 尚铭显然是在给常风画大饼呢。 画完大饼,尚铭话锋一转:“今儿查出书信来了嘛?” 常风拿起那个贴着封条的书信匣子,双手捧给尚铭:“督公,这些是从蔡忠书房查出的书信。共计五十六封。” 尚铭打开匣子,仔细翻了翻,自言道:“都是些跟地方官交往的寻常书信。” 说到此,尚铭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把这封信放到匣子里。重新贴封条。” 常风一愣。 尚铭继续说道:“书信是蔡忠结党营私的证据。皇上很是重视。” “明日内阁会派刘阁老来接收书信。,交到宫里去呈皇上御览。” 常风心里盘算:蔡忠现在是臭狗屎。谁跟他有书信往来,谁就得吃瓜落。看来督公要栽赃哪个当官的。这封信一准是伪造的栽赃信。 常风接过了信:“是,属下一定办好这件事。” 尚铭拍了拍常风的肩膀:“后生,前途无量。罢了!我先走。” 尚铭和万通领着人离开了。 常风这才看了一眼手中栽赃信的封皮。 这一看不要紧,他立马双腿发软,浑身冒汗。险些没摔倒! 他在心中哀叹一声:完了!这下我必死无疑了!别说什么升试百户,脑袋都保不住。 只见封皮上写着“户部蔡侍郎启”,署名是:纪桂子。 太子生母姓纪,是广西土司家的女儿,父亲叛乱她被俘后才被送到宫里为婢。桂者,广西也! 这个纪桂子,一看就是太子的化名! 造假信是有诀窍的。不能刻意,如果署名是太子朱祐樘,看着就像是假的。 署这么个化名,反而容易让人相信是真的。 如果常风没猜错,这封信里的内容,一定是太子指使蔡忠,搞什么图谋不轨、意图谋反的大逆不道之事! 贵妃党的厂卫两巨头要栽赃的不是寻常官员,而是太子。栽赃太子是天大的事! 如果栽赃失败,我常风必死无疑。 如果栽赃成功,两巨头为了掩人耳目,一定会杀我灭口!httpδ:/m.kuAisugg.nět 两巨头杀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有无家势背景的总旗,如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左右都是个死。 常风七魄丢了六魄,跌坐在银箱上。 徐胖子走了过来:“我说常爷,督公和指挥使都走了。咱们也赶紧下差吧。噫,你怎么脸色发白啊?” 古今成大事者,皆喜怒不形于色。然而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 常风再有城府,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后生。遇到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他怎么能不脸发白,心发慌? 他没有说话,只在心中提醒自己:常风,要冷静!想想法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徐胖子见常风紧锁眉头,面色发白。他问:“你这是怎么了?得了督公垂青,应该高高兴兴的啊。” “可你现在活像是撞了鬼。” 常风良久才说了一句:“胖子。之前说好了,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儿,糖糖就全拜托你照顾了。” 徐胖子用手摸了下常风的额头:“我说常爷,你没发烧吧?三万脏银抄够了,督公又好一顿夸你。” “借吃屎的朱骥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罢你的职,把你发配大同。你能出个屁的事。” 常风稳了稳心神,支开常胖子:“胖子,你先走吧。去怡红楼好好乐一乐。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徐胖子一咧嘴:“嘿,今儿办完了差。的确得去怡红楼找姐姐们好好乐一乐。那我先走一步。” 徐胖子走后,常风凝视着手里的那封栽赃信。 刚才还在天上,这回儿就又坠入了地狱。 当不当尚铭栽赃太子的棋子,都会死。左右都是死,如何是好? 第十四章 漫漫黑夜,举火而行 尚铭和万通来蔡府的时候是乘轿。 回去的时候则是骑马并行。一众手下远远的跟着。 万通问:“那后生答应了么?” 尚铭答:“呵,自然答应了。之前已经把他查了个底儿掉。卫里他这种无爵可袭的破落户,做梦都想升官。” “从小订的亲都被退了。能不想着出人头地,一雪前耻?” “恐怕他做梦都想抱上我的粗腿。” 万通问:“为何要经他这道手?咱们把信直接放匣子里岂不便当?” 万通心狠手辣有余,而智谋不足。要论阴险狡诈,他远不及没了根的尚铭。 尚铭耐心解答:“假信是他放进书信匣子里的。万一事败,脏水可以泼到他的身上,给咱们背黑锅。” 万通终于聪明了一回:“嗯,若事成。我也得密裁了他。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正如之前常风想的那样。厂卫两巨头想弄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且说前院那边。 常风苦思冥想,也没想出脱身之计。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先按尚铭所说,把栽赃信放进匣子里,贴上新封条封好。 这也是无奈之举。 没办法,如果按尚铭所说,办好了这件事,成功栽赃了太子。他最多被灭口。 若违抗督公的命令,以厂卫一贯的尿性,就不是灭口,而是灭门了。糖糖也活不成。 常风撕去书信匣子的旧封条,将栽赃信放入匣中。又贴了两张新封条。 办完以这一切,他才来到门口。点了第四小旗值夜看守赃物。 由于第四小旗的旗官今日老婆生孩子,告了假。校尉石文义主动要求多值一天夜,充当临时旗官。 常风下了差,牵着虎子回到了四合院。 糖糖摆动着小腿儿,蹦蹦哒哒的跑了过来:“哥哥!糖糖今天认识了两个字!” 虎子向往常一样,摇着尾巴,拿脑袋蹭着糖糖的下巴。 糖糖笑逐颜开:“别闹啦虎子,痒痒。” 常风问妹妹:“吃过了没?” 糖糖点点头:“吃过啦!哥哥今日下差下的晚。黄大娘给我做的炸酱面。可香可香啦!”kuAiδugg 妹妹是常风的命。 为了妹妹,他可以舍弃什么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舍弃自己的理想,甚至舍弃自己的性命。 常风跟糖糖坐到门槛前,虎子在一旁蹲着。月光洒在两人一狗的身上。 宁静的秋夜,常风自入卫以来,第一次感到无助和绝望。 在滔天的权力、惊天的政潮面前,他渺小的就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蚂蚁。 一个人即便再聪明,也斗不过万倍于己的权力。 糖糖把小脑袋依偎在哥哥怀里,一双大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哥哥,月亮上有嫦娥仙子嘛?” 常风答:“有。” 糖糖又问:“那月亮上有会捣药的玉兔嘛?” 常风答:“有。” 糖糖再问:“那嫦娥仙子会做猪头肉。玉兔会捣蒜泥嘛?” 常风答:“嫦娥仙子天天杀猪,炖猪头肉给玉帝补身体。至于玉兔.......会捣药应该就会捣蒜泥。” 不知不觉,糖糖在常风怀中睡去。 常风将糖糖抱到了床上盖好了被子。虎子趴在了床边,闭上了狗眼,充当着糖糖的守护犬。 常风来到米缸前,将手伸了进去,从米缸底部拿出一个小包袱。 小包袱里是九十八两银子。是他这三年的积蓄。 他自嘲的想:锦衣卫的抄家总旗,藏银子的法子却如此简单。传出去恐怕会笑掉人的大牙。 常风每年的进项,上得台面的,上不得台面的也有个二百多两。 然而,孝敬上官,交往同僚,养香香。处处都要花银子。能攒下这些已是不易。 他看着这些阿堵物,叹了声:“唉。九十八两,也不够给香香办嫁妆的啊。” 他打算明日一早将这些银子交给徐胖子。 常风坐在桌前,对着那盏摇曳的油灯,愁眉不展......如一条待死的鱼。 北城,北镇抚使朱骥府邸。 朱骥正站在府里的灵堂中,为一个人上香。 他的面前摆着一方灵牌。灵牌的上方悬着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浩然正气”。 那灵牌上则刻着“大明兵部尚书,少保于谦之正位”! 如今京城里的人,只记得朱骥是一个脸都不要的“尝粪镇抚使”,锦衣卫“闷阎王”万通的狗腿子。 他们却都忘记了,朱骥是于谦的女婿! 曾经,他的岳父在国难之中,挽狂澜于既倒。 即便屈死狱中前的那一刻,他的岳父依旧大义凛然。 于谦的女婿为何会堕落成一个狗腿子? 并不是堕落,而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等待机会反戈一击! 当初成化帝给于谦平反,赏了朱骥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职衔,算是个可有可无的补偿。 可是贵妃党把控厂卫,朝堂上的大员皆尸位素餐之辈,国势倾颓,吏治腐败......朱骥不屑同流合污。 他干脆告了长假,在家“养病”。 直到有一天,太子的亲信,司礼监秉笔怀恩找到了他。 怀恩告诉朱骥,要想改变眼下的这一切,就要保住太子。 对于普通百姓家,孩子是希望;对于大明王朝,太子是希望。 怀恩让朱骥接近万通,成为太子在厂卫中的内应。 朱骥问怀恩:“时局如漫漫黑夜。我去做内应有用嘛?” 怀恩的回答铿锵有力:“漫漫黑夜,更该有人举火而行!” “你的岳丈于少保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别忘了,你是于谦的女婿!于谦的女婿!” 怀恩的回答,打动了朱骥。 为了守护太子,守护大明王朝未来的希望。他丢掉了自己的尊严,扮出恬不知耻的模样。 终于,通过吃那一口苦中带酸又有点稀的粪,他赢得了万通的垂青。成为了锦衣卫的六当家,万通信任的狗腿子。 卧薪尝胆,为的就是在今夜这种事态紧急的状况下,能够替太子挡住明枪暗箭。 朱骥给于谦上完了香,自言一声:“岳丈大人。您在天有灵,请在今夜庇佑太子!” 他离开了灵堂,骑上了一匹马,直奔南城驴吊子胡同,去找常风。 常风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于谦在世时,曾对朱骥说过:“改变大局的,往往都是小人物。” 第十五章 选择 已是戌时三刻。 常风枯坐在煤油灯前。“吱嘎”。他听到院门开了。 常风奇怪:事还没办完呢。厂卫二位巨头不至于这么急于派杀手来灭我口吧? 他来到院子里。 只见一个一身黑袍,带着黑纱斗笠的人进了院子。 常风刚要开口。那黑衣人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里面说。” 常风听出那是朱骥的声音。 常风拱手:“镇抚使......” 朱骥重复了一遍:“里面说。” 二人进了四合院的南房。 朱骥摘下斗笠,开门见山:“我知道,尚铭指使你用假信栽赃太子。” 常风敏锐的发现,朱骥竟直呼督公名讳。 常风默不作声。师傅活着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在锦衣卫里当差的法门,无非“少说、多听”四个字。 朱骥又道:“你应该没看过那封栽赃信的内容。” “我告诉你内容。栽赃信是以太子的口吻写的,命令蔡忠暗中敛财,充作军饷。好收买京师三大营兵马,谋反夺位。” “写信的人,是京城中的笔迹做伪大师张半瞎——已经被万通灭口了。” 说完,朱骥看向了常风。 常风敷衍道:“属下不知镇抚使说的是什么。” 朱骥叹了声:“唉。别装糊涂了。我今夜来,是来救你命的。”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太子的人。” “你若想等死,就继续装糊涂。我立马就走。” 说完朱骥起身,作势要迈步离去。 常风已经没有了选择。他身陷必死之局,他现在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或许,朱骥就是那根救命稻草,能解开死局呢? 常风道:“镇抚使,且慢。尚公公的确给了我一封信,让我放进蔡府抄出的书信匣子里。” “但信是谁写给谁的,是真是假,内容如何,我一概不知。” 常风还是有所保留。他并未承认自己已经猜出栽赃信的矛头指向太子。 朱骥微微摇头:“常风。你还是在装糊涂。我想救也救不了你了。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猜不出信封上伪造的署名‘纪桂子’指的是谁?” 常风在迟疑片刻后,说出了两个字:“太子。” 朱骥道:“嗯。那你应该清楚,贵妃党若阴谋得逞,太子被废。尚铭、万通马上就会杀你灭口。” 常风拱手:“敢问镇抚使。属下该如何自救?” 朱骥从袖中掏出了另外一封信:“这封信,是另外一番内容——太子训斥蔡忠贪婪无度,表示要在皇上面前参劾他。” “你带着这封信,到蔡府去,换出书信匣子里的那封栽赃信。” 常风狡黠的问了一个问题:“镇抚使为何不自己去蔡府,换了信件?您去办这件事,值夜的弟兄谁敢拦您?”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朱骥直视着常风的眼睛:“因为我暂时还不能暴露身份。要继续在万通身边潜伏,做太子安插在贵妃党里的暗桩。” “如果今夜我大摇大摆去蔡府换信。明日太子之危化解,尚阉狗和万阎王,就会知道我是太子的人。” “我并不怕死。怕的是太子失去在贵妃党里最大的耳目。” 常风心道:呵,尚铭、万通把我当成棋子。你朱镇抚使不一样把我当成棋子? 常风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朱镇抚使,我如何相信你是太子的人?如何确定你不是督公、指挥使派来试探我忠心的?” 朱骥拿出了一面腰牌。 腰牌上刻着“司礼监秉笔怀恩,出京不用”。 朱骥把腰牌交给了常风。 常风惊讶:“怀恩公公的腰牌?” 朱骥道:“世人皆知,怀恩公公是太子的第一心腹。今夜事态紧急,怀恩公公将他的腰牌给了我。”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亮出腰牌,以他的名义行事。” “如果我不是太子的人。怀恩公公怎会将秉笔腰牌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予我?” 常风心中已经信了八九分,朱骥是太子的人不假。 他紧接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您说要救我。可我今夜要是帮您保了太子,尚公公他们还是会杀我啊。” 朱骥答:“对!你帮他们,他们会杀你;你帮太子,他们同样会杀你。” “区别在于。你帮太子,怀恩公公和太子会保你。” “一个司礼监秉笔,外加当朝储君保你。尚阉狗他们就算想动你,也要先思量三分。” 说完,朱骥从常风的手中拿回了怀恩的腰牌:“我今夜来找你。本来打算对你晓以大义。后来想了想,没必要。” “一个满腹野心,一心想往上爬的人......大义对你来说还赶不上一张擦屁股纸。” “我只需向你言明一点即可——不帮我,你必死无疑;帮我,你尚有一线生机。” 常风陷入了沉默。 朱骥诱以重利:“你照我说的做,今夜保了太子,你不光是我的恩人,还是太子的恩人!” “等到皇上百年,太子顺利即位。你的前程还用说嘛?” “北直隶的刘藩台,恐怕会求着把女儿嫁给你。你若不愿,他甚至会把女儿扒光了,硬塞到你的床榻上。” “人的一生,总要遇到几个十字路口。选对了路,前程似锦。选错了路,则会坠入无底深渊。” “年轻人,今夜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常风先是苦笑一声:“我还有得选嘛?” 随后他跪倒在朱骥面前,双手抱拳:“属下愿为太子效命。” 朱骥将桌上的那封信递给他:“你这就去把两封信掉包。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常风拿过了信,问了朱骥最后一个问题:“朱镇抚使。您已身居高位。为何还要为太子效劳?” “要知道,替太子潜伏在咱们那位‘闷阎王’指挥使身边。一旦身份败露,恐有性命之虞。” 朱骥微微一笑,发出了令常风振聋发聩的回答:“为何?” “为浩然正气!” “为扫除奸邪!” “为黎民众生!” 常风一怔:“明白了,镇抚使。属下这就去办。” 朱骥叮嘱他:“骑门口的那匹马去,能快一些。那匹马并不是我常骑的那匹‘一片红’。旁人认不得。” 常风出得院子,骑上了朱骥的马,直奔蔡府。 两刻时辰后,当他来到蔡府门前。只见蔡府内外火把闪动。 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乱成了一锅粥,高喊着:“有飞贼!快拿贼!” 常风下了马,问一名兵丁:“怎么回事?” 兵丁答道:“前院刚才有飞贼!好像偷了什么东西。” kuAiδugg 第十六章 隔空取物 抄家是一门手艺。飞贼同样是一门手艺。 京城中的飞贼,分为五门十会。 高官大吏倒台后,府邸空着。有些飞贼趁机来踩点,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并不奇怪。 常风不以为意。蔡忠的财物都堆在前院。十名锦衣卫弟兄寸步不离值夜看守。飞贼是绝难得手的。 何况蔡府外围还有两百名兵马司的兵丁守护? 至多也就丢几件堆放在东跨院的杂物。 他大步来到前院,问负责值夜的石校尉:“闹飞贼了?” 石校尉答:“是。” 常风问:“丢东西了嘛?” 石校尉答:“装金银的箱子一个没少。死沉死沉的,飞贼也带不走。只是......” 常风问:“只是什么?” 石校尉哭丧着脸:“只是蔡忠的书信匣子不见了。” 常风闻言大骇,直接用双手拽住了石校尉的领襟:“再说一遍,什么不见了?” 石校尉战战兢兢的说:“禀总旗,书信匣子不见了。” 常风松开了石校尉。 尚铭给常风的信,是栽赃信;朱骥给常风的信,是洗白信。 书信匣子被飞贼偷走。有两个后果。 第一个后果:栽赃信没了,所谓“太子教唆蔡忠聚敛钱财,意图谋反”的罪名,不再成立。 第二个后果:常风无法将洗白信放进匣子里,就无法洗脱太子用人不当的罪名。 太子还是会因用了一个贪官,被天下人诟病,被贵妃党弹劾。 他先稳了稳心神,问石校尉:“这事儿还没报给卫里当值的高佥事吧?” 锦衣卫的两个指挥佥事,两个指挥同知,要轮换在锦衣卫中值夜,应付突发之事。 石校尉答道:“刚要派人去报信。” 常风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将十名袍泽叫到一起:“犯官的书信匣子被偷。报到卫里,咱们都会被革职,治罪。” “现而今只有一个办法。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瞒着卫里,在天亮前找回书信匣子。” 石校尉等人齐声道:“全凭常总旗吩咐。” 常风吩咐一名力士:“你去告诉兵马司的指挥。这里没有丢任何东西。” “警告他,别管也别打听锦衣卫的事。否则后果自负。” 力士领命而去。 常风抬起头,看向前院四周。 前院东西三百步,南北两百步。 装金银的箱子和书信匣子,都集中在前院中央。 常风问石校尉:“你们中了飞贼的调虎离山计?光顾着去抓飞贼了,无人看守书信匣子?” 第十七章 怡红楼 贵妃党两巨头还不知道,现在,这个完美的毒计出了一点小变故。 装着栽赃信的书信匣子,离奇消失了! 且说常风快马加鞭,回到了四合院。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朱骥面前。 朱骥正抱着睡不着的糖糖,玩一枚铜板。虎子在一旁蹲着。 铜板被朱骥抛到空中,“嗡”,铜板翻滚着,径直落在他的手中。 见常风回来了。朱骥对糖糖说:“乖娃子。回房去睡吧。再不睡,你哥要打你屁股了。” 糖糖“哦”了一声,摆动着两条小短腿离开了。 朱骥问常风:“事情办成了?” 常风拱手:“出岔子了。书信匣子,丢了!” 常风将状况告知了朱骥。 朱骥听后眉头紧蹙,他清楚,书信匣子丢了,洗白信无法和栽赃信掉包,太子虽不会有“意图谋反”的罪名,但还是会落下“用人不当”的罪名。 朱骥问常风:“你有把握找回书信匣子嘛?” 常风实话实说:“没把握。但可以拼尽全力一试。” 朱骥又问:“你打算怎么查?有眉目嘛?” 常风答:“书信匣子在众目睽睽下凭空消失。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会‘隔空取物’的妙手门。 “属下打算顺着妙手门这条线往下查。” 朱骥道:“还有不足四个时辰,天就亮了。天亮前,你如果找不回书信匣子,完成掉包,你的命就没了。” “太子也无法保你。因为太子将自身难保。” 常风拱手:“是。属下明白。” 朱骥从随身的布囊里,拿出一柄小巧的手弩,又拿出一个小箭囊。 小箭囊里,有五枚两寸长,筷子一半儿粗细的精巧弩箭。 其中三枚箭头上蓝盈盈的,内行一看就知道,抹着剧毒呢。 另外两枚则是普通的铁箭头。 朱骥道:“知道你玩刀不怎么内行。这柄蝎子弩,你今夜拿着防身吧。” 常风将手弩挂在腰间,又将小箭囊藏入袖中:“那属下这就去查。” 朱骥伸手:“且慢。你最好叫着你的好友徐胖子一同查这件事。” “他始终是公爵世子,徐达的直脉子孙。贵妃党敢杀你,却不敢杀他。” “万一今夜出了什么岔子。他可以帮你做个旁证。” 常风本不想让徐胖子趟这浑水。 可是朱骥说的有道理。徐胖子的身份摆在那儿。真出了事儿,尚铭、万通不敢杀他。他可以当旁证。 常风点点头:“是,朱镇抚使。我这就去怡红楼找徐胖子。” 朱骥又将常风和徐胖子的腰牌扔在桌上:“拿着腰牌,以北镇抚司总旗、小旗的名义行事。” “记住,若被尚阉狗、万阎王的人抓了。你们今夜所做的一切事,都跟太子无关!” 常风指了指虎子:“查书信匣子,我还得带上虎子。这条狗比人要可靠。” 朱骥微微点头。 两刻功夫后,常风出现在了南城胭脂巷怡红楼的大门前。 京城青楼,分为南派、北派。 北派在北城。那里是高官显贵的聚集地。 达官显贵们,通常喜欢玩文雅的,故北派青楼“扬州瘦马”多。 达官显贵们可以听听曲,下下棋,培养培养感情,一通文雅过后再办正事。 南派在南城。南派青楼讲究一个“脆生”。顾名思义,直接来真格的。南派青楼大同婆姨多。 徐胖子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也不喜欢玩什么文雅,搞什么情调。 他最喜欢来京城南派第一楼——怡红楼。 常风牵着虎子,站到了大门前。 一名怡红楼“扛叉”,立马走了过来。 所谓“扛叉”,类似于后世的夜店安保。以腰间别着攮子,出了事儿敢拿攮子叉人得名。 扛叉伸手拦住了常风:“兄弟,且慢。” 常风道:“我进去找个人。” 扛叉指了指虎子:“人可以进去,狗不行!我们怡红楼是正经地方。不接伺候狗这种不要脸的活儿。” “你要想玩恶心人的花样。得去金鱼胡同找白房子里那些给钱啥都干的老娘们。” 常风哭笑不得。他没有亮腰牌。因为怡红楼里,有不少有品级的武官光顾。他怕人多眼杂被人盯上。 他命令虎子:“蹲在这儿等我。” 随后他对扛叉说:“老兄。我进去找个人,片刻就出来。” 扛叉这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进了怡红楼。一楼大厅有几十张桌子,是喝花酒的地方。客人们搂着姐儿,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二楼三楼才是办事的“香房”。 一个二十多岁的妙人,正在大厅南面唱着酸曲儿,为饮酒的客人们助兴。 徐胖子刚刚行了一次好事。正搂着一个大同婆姨,在外面喝酒。打算听会儿曲儿,恢复下体力,再回房用她一回。 唱酸曲儿的妙人唱是《张生闹五更》: “一更里那个张秀才,跳过白墙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乃是贞洁女。跳过来,跳过来,你是白白跳过来呦。” “二更里那个张秀才,把莺莺搂在怀。莺莺可就说,小奴家乃是贞洁女。搂过来,搂过来。你是白白搂过来呦。” “三更里那个张秀才,把褂子脱下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乃是贞洁女。脱下来,脱下来,你是白白脱下来呦。” “四更里那个张秀才,把裤子扒下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乃是贞洁女,扒下来,扒下来,你是白白扒下来呦。” “五更里那个张秀才,把棒儿.......” 徐胖子大笑道:“这他娘哪门子的贞洁女啊!” 一众客人纷纷跟着哈哈大笑。 常风进了一楼大厅就看到了坐在最前排的徐胖子。 他刚想过去找徐胖子。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拦住了常风。 托盘里是一双没有后梆的布鞋。类似于后世的拖鞋。名曰“趿拉靴”。 小丫头道:“请客人先换鞋。” 常风道:“我找个人就走。” 小丫头摇头:“不成。进了门就得脱了鞋,换趿拉靴。这是我们南楼的规矩。” 南城鱼龙混杂,以前有不少胆大包天的地痞完事儿后直接跑,白女票。 换这种没有梆的“趿拉鞋”,就是为了防止白女票事件的发生。因为穿上这玩意儿,跑几步趿拉靴就掉了,跑不快。 小丫头补了一句:“客人不愿换鞋。我可要喊扛叉阿哥过来了啊。” 常风不想节外生枝。只得听命,换上了趿拉靴,来到了徐胖子身后。 他一拍徐胖子的肩膀:“胖子。” 徐胖子扭头,笑逐颜开:“嘿。我的常爷,你可算是想通了。早跟你说了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今晚我给你找个厉害的!” 第十八章 九姑娘 徐胖子以为常风是来找乐子的。 其实常风是来找他共赴水火的。 常风道:“出大事了胖子。赶紧换上鞋,咱们出去说话。” 徐胖子了解自己的搭档——常风一向不苟言笑。说出大事了,绝对不是开玩笑。 徐胖子推开了身边的大同婆姨。 大同婆姨挽留:“哎呦,徐爷,怎么说走就走啊。说好的十八路弹腿还没练呢。”httpδ:/m.kuAisugg.nět 徐胖子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下回再练。” 常风跟徐胖子换了鞋,出得怡红楼,来到了一个僻静处。通人性的虎子立马跟了上来。 常风深吸一口气:“胖子,今夜我可能要把你拖进一桩有性命之虞的麻烦里。” 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脑的说给了徐胖子。 常风找徐胖子参与这件事,就是为了让他当旁证。没有什么好瞒他的。 徐胖子先是咋舌:“他娘了个腿儿的。督公和指挥使竟然敢栽赃太子。” “吃屎的朱骥竟然是太子的人。” 常风道:“胖子,跟不跟我找书信匣子,保太子,你要考虑清楚。” “你若不肯。我绝不怪你。这潭水太深,会淹死人的。” 徐胖子不假思索的说:“用不着考虑!我跟你干!” “不光是为了咱哥俩的兄弟情谊。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好歹是徐达的直脉子孙。现在却沦落到在锦衣卫里当一条咬人的狗,听一群没了把的太监的吆喝。” “我总想着,这辈子怎么也得干件让自己瞧得起自己的事儿!” “当年我老祖保过太祖高皇帝。今日,就让我这个中山王第五代嫡孙,保咱朱明皇族的太子吧!” 徐胖子肥硕的身躯里,有一颗正直的心。 常风拍了拍徐胖子的肩膀:“好!咱们还有三个时辰零五刻找到书信匣子。” 徐胖子问:“从哪儿查起?妙手门是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就算咱们锦衣卫,也吃不透他们的底细。” 常风道:“走,去湘西巷,找九姑娘。” 九姑娘,整个城南最大的旧货商。 此女二十出头,长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又沟沟又丢丢。 常风抄家,抄出的罪官府邸杂物,都是找她换成钱分给手下弟兄。 自古以来收旧货,都不免有些来路不干净的贼赃。 九姑娘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京城最大的销赃掮客。跟京里京外的飞贼、扒手关系匪浅。 白天,九姑娘做正经的旧货生意。 晚上,她在她掌控的湘西巷收贼赃。 九姑娘是标准的湘西土家女子,性格泼辣又豪爽。她在京城里很吃得开。 无论是刑部的探子,还是顺天府的捕快、兵马司的指挥,甚至于常风这样的锦衣卫总旗,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常风猜测,九姑娘或许帮妙手门销过脏,知道如何找到妙手门的人。 二人进到了湘西巷。 所谓的湘西巷,是一条五尺长的狭窄小巷。长约半里。这里是湘西土家人的地盘。 正统十四年,北京保卫战。兵部尚书于谦曾令各省派出勤王之师。 湖广都司不仅派出了五千卫所军,还派出了四十名剽悍的土家勇士。 等他们赶到时,黄花菜都凉了。京城保卫战已经结束。 五千湖广卫所军离京南下,返回驻地。 四十名土家勇士不属于卫所军编制,兵部不给发返程的军粮、饷银。他们一气之下,干脆留在了京城。 四十三年过去了。湘西巷成了那批土家勇士后代的聚居地。 常风和徐胖子一进湘西巷,黑暗中立马有两柄寒光凛冽的土家短刀横在了二人脖子上。 刀手用一口倍儿地道的湘西话问:“来搞么子?” 常风道:“锦衣卫常风,来找九姑娘。” 刀手似乎跟常风很熟:“啊。是常爷啊。天黑,您又穿着便衣。没认得出,恕我眼拙。” 刀手收了刀,领着常风来到了巷子中段的一个院门前。 常风正要迈步往里走。 刀手有些为难:“常爷,九姑娘正在跟货主谈价钱。按规矩......货主间是不能打照面的。” 徐胖子在一旁火了:“我们有十万火急的事!你们敢拦锦衣卫?” 常风打断了徐胖子:“入乡随俗。咱们给九姑娘面子。最多等一柱香的功夫。” 转头他又对刀手说:“过了一柱香功夫,我们就只能硬闯了。我找她的确有急事。” 说来凑巧,话音刚落,货主就走出了门,跟常风擦肩而过。 常风闻到那人身上有很重的土腥味。 刀手见货主走了,做了个“请”的手势。 常风牵着虎子,跟徐胖子进了院门。二人进了小院的东厢房。 厢房内的一张桌子后,坐着九姑娘。此女简直就是个天仙。 (自古湘西出美女。怪不得后世的网络作家都爱找湘西阿妹当女友)。 桌子上,放着几个铜器,一看就是土里刚刨出来的。那味道,跟货主身上的土腥味一模一样。 常风跟九姑娘很熟,毫不客气的坐到了她对面:“怎么,你连偷坟掘墓的下三路货也开始收了?” 九姑娘嫣然一笑,声如银铃:“咯,我的常阿哥,你领着官饷,不知道我们这些下等人的苦。” “一百多号弟兄指着我吃饭呢。我自然是有什么货收什么货,只要能赚钱。” 常风道:“不怕官府找上门嘛?” 九姑娘微微一笑:“官府找上门,有常阿哥你保阿妹呢!” “今日怎么夜里来找我了?想通了?早跟你说了,不管是让我当你的堂客,还是当你的画胡子,阿妹都没二话。” “堂客”在湘西话中是老婆的意思;“画胡子”则是相好姘头的意思。 常风道:“别开玩笑。我遇到大难了。需要你帮我。” 九姑娘看似泼辣的外表下,其实有着老谋深算的城府。不然她也不会成为整个京城最大的销赃掮客。 她试探着反问:“常阿哥说笑了。你披着锦衣卫的虎皮,能有什么大难?” 常风转头吩咐徐胖子:“你牵着虎子先到院里等我。” 九姑娘也吩咐跟着进来的刀手:“呿去。”(离开) 片刻后,东厢房只剩下了九姑娘和常风两个人。 常风直截了当的问:“你收没收过妙手门的货?” 九姑娘笑道:“哎呦,我的常阿哥。阿妹这行的规矩你应该知道。” “就算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是不会说的。” 常风直接拿起朱骥给他的蝎子弩,对准了九姑娘。 第十九章 福禄街 人都是自私的。有着求生的本能。 事关自己的生死,常风只能将蝎子弩对准自己的朋友九姑娘。https:/ 常风道:“对不住了九姑娘。今夜若找不到妙手门的人。我的命甚至我妹妹的命可能都会保不住。” 九姑娘见多识广,瞥了一眼蝎子弩:“呵,还抹着见血封喉的毒呢!” 随后她面色一变,嘴里蹦出了湘西骂人的土话:“老马屁!”(你娘了个老伯夷)。 “敢在湘西巷拿兵刃对着我的,你是第一个!” “别以为你是锦衣卫的人,就能在我跟前撒野!” “光脚的从来不怕穿鞋的!你动我一个指头,我手下的族人会把你和门外的胖子剁成肉酱!” “大不了杀了你们,我们逃出城当土匪去!” 整个京城,就算是那些起居八座的高官大吏,也不敢跟锦衣卫的人如此说话。 九姑娘不但不躲,反而往蝎子弩前凑了凑,跟常风脸对着脸,前胸紧贴着箭头。 她冷笑一声:“呵,射啊。你倒是射啊!你试试射完能不能走出湘西巷。” 常风拿这个泼辣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办法。 情急之下,他突然调转蝎子弩,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常风叹了声:“唉,九姑娘。今夜找不到妙手门的人。我会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你知道,锦衣卫刚发明了一种杀人的法子,名曰‘节节高’。” “就是把人绑在一棵尚未破土的竹笋上。笋尖尖利,会在十天内一寸寸生长,直至扎透胸膛。” “我不想成为‘节节高’的受刑者。” “你若不说。我还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 常风是在赌。赌九姑娘喜欢他。 认识整整两年了。常风知道,九姑娘那些“我要给你当堂客”、“给你当画胡子也行”的话,一半儿是戏谑,一半儿是出于真心。 九姑娘凝视着常风。 二十二岁的姑娘,已经掌控湘西巷五年之久,维持着一百多土家族人的生存。 她没有精力去爱一个人。但她又渴望被爱。 爱,通常是女人最大的弱点。女强人也是女人。 九姑娘冷冷的说:“把手里的笸箩货放下吧。” 常风放下了手弩,问:“你肯说了?” 九姑娘道:“我破了规矩,帮了你。你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等到湘西巷有难的时候,你得还这个人情。” 常风点头:“嗯。欠了你的,我自然会还。” 九姑娘道:“我只收过妙手门一次脏。出脏的人诨名老瘸子。是城南福禄街青松棺材铺的纸扎匠。” 常风问:“这人是妙手门的飞贼么?” 九姑娘点点头:“是。” 常风追问:“据说妙手门的飞贼,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你怎么能确定?” 九姑娘解释:“因为他出的脏,名叫蛟龙珠。” 蛟龙珠,一颗两年前震惊整个京城珠宝行的罕见东珠。 当时,这颗东珠被炒到了两千两雪花银。 大明有制,民间私藏东珠,属于违制僭越的大罪。 京城最大的粮商高万贯,为了能顺利买下这颗东珠,给子孙传代,孝敬了东厂督公尚铭一千两银子。 加上买蛟龙珠花的两千两,为把这颗大宝贝接回家,高万贯一共耗银三千两。 高万贯这人,是出了名的为富不仁,名声臭大街。他还有个特点——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油。 高万贯为了显摆,宴请京城中的豪商,要摆什么“赏珠宴”。 妙手门放出话来,要在赏珠宴上盗取蛟龙珠,教训高万贯这个欺男霸女的恶商。 高万贯请帖已经发了。为了面子,他不能取消赏珠宴。 于是他雇了京城六大镖局百余名镖师,在赏珠宴上保护蛟龙珠。 万万没想到。装蛟龙珠的锦盒,摆在镖师们围成的铜墙铁壁中,竟凭空离奇消失...... 常风听说过这件事。 九姑娘道:“能养小鬼隔空取物,偷走蛟龙珠的,京城里也只有妙手门。” “所以我断定出赃的老瘸子,是妙手门的人。” 常风道:“你也觉得隔空取物的法门,是养小鬼?” 湘西人家,最信鬼神之说。九姑娘道:“除了小鬼,谁还能办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东西凭空消失?” 常风收起了蝎子弩。 他朝着九姑娘抱拳:“九姑娘,谢了。” 九姑娘面色严肃的说:“我知道在锦衣卫当差凶险万分。” “不管如何,你得活下去。” 然后,九姑娘换了平时那副泼辣又风骚的表情:“你得活下去。咯咯,因为你迟早得娶我。” 常风没有时间跟九姑娘解释什么他心有所属之类的话。 他转身出了东厢房:“胖子,走。” 胖子问:“打听着了?” 常风微微点头。他打算找到老瘸子,从而逼问今夜妙手门“隔空取物”,偷走书信匣子的事。 常风发觉胖子从怡红楼出来后,身上没有兵刃。 他对九姑娘手下的刀手说:“兄弟,你的刀今晚借徐小旗使使。” 刀手将土家短刀递给了徐胖子。 二人出了湘西巷。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零两刻。 徐胖子问:“接下来去哪儿?” 常风道:“去福禄街,找一个人。” 福禄街,京城最晦气的地方。 这条街上,有整整二十八家棺材铺。 常风跟徐胖子来到福禄街时,一阵阴风吹过。二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徐胖子道:“娘了个腿儿的。不愧是发送死人的鬼地方。阴冷阴冷的。” 忽然间,街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怪声“nia!”。 虎子刚要狂吠,常风摸了它脑袋一下:“虎子噤声。” 徐胖子道:“不会是撞鬼了吧?不是说妙手门的人会养小鬼嘛?” 那恐怖的怪声“nia”接连不断的响起,让人毛骨悚然。 常风拿起蝎子弩,和徐胖子寻着怪声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竟然是.......一公一母两只野猫,正在行那传宗接代的神圣大事。 猫和人一样,办这事儿的时候,也会叫那什么的。 徐胖子骂道:“这俩小畜生,还挺会享受。吓得胖爷我尿都快出来了。” 常风道:“办正事吧。” 二人在街上走着,借着月光寻找“青松棺材铺”的招牌。 终于,二人在街的东面找到了青松棺材铺。 棺材铺前,竟有两个面色惨白的小人!那两个小人身长不过三尺。 常风再次举起了蝎子弩! 徐胖子也抽出了短刀,战战兢兢的说:“哪,哪路的小鬼?” 第二十章 老瘸子 深更半夜,棺材一条街上阴风阵阵,加上野猫时不时传来恐怖的伴奏。 两个三尺小人,姿态怪异的朝着常风、徐胖子点着头。二人怎能不汗毛倒竖? 难道他们就是妙手门养的小鬼? 要说虎子不愧是狗中豪杰,狗狠吠不多。 它直接窜了上去。将其中一个小人给撕了! 常风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咳!原来是两个纸扎人。被风吹得朝他俩点头。 常风自嘲的想: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吓人。而是自己吓自己。 纸扎人应该是棺材铺摆在门口招揽生意的。 徐胖子摸了摸自己的大肚腩:“吓死胖爷了。” 说完他朝着没被虎子撕碎的那个纸人踹了一脚。 常风敲响了棺材铺的门。 不多时,棺材铺里亮了灯。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啊?” 常风谎称:“家里老人病得不行了。想买套寿衣冲冲喜。” 京城有个风俗。家里老人如果病入膏肓,子孙会买一套寿衣,谓之“冲喜”。 如果老人没挺过来,也省得现准备寿衣麻烦。 棺材铺的门被打开了。 里面是一个七十来岁,白发苍苍的老掌柜。 老掌柜揉着惺忪的睡眼:“二位客人里面请。” 客人半夜来棺材铺买寿衣冲喜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老掌柜没多想,将二人领进了棺材铺。 往里面走的时候,常风注意到老掌柜步伐稳健,并不瘸。想来不是九姑娘所说的“老瘸子”。 进得店内,老掌柜问:“只买寿衣还是买全套的寿衾、寿衣、寿帽、寿鞋、寿袜、寿被啊?” 常风答:“买一整套吧。” 老掌柜又问:“要上等的还是中等、下等的?” 常风又答:“买上等的。” 棺材铺的规矩,买寿衣不能还价。尽孝还还价,那不成了哄堂大孝了? 当然,棺材铺也不会对客人漫天要价,都是公价。 老掌柜道:“上等的全套一共三两六钱银子。” 常风问徐胖子:“带钱了嘛?” 徐胖子逛怡红楼,自然带足了宿资,他可不是个喜欢白嫖的人。 他把腰上系着的钱袋解了下来。 常风问:“一共有多少银子?” 徐胖子达:“有个十来两。” 常风拿过钱袋,将里面的碎银子全部倒到桌上:“掌柜的请收下。” 掌柜的连忙道:“用不了这么多。” 常风扯了个谎:“是这样。我爹说,除了买全套的寿衣,还得买个一只纸扎的仙鹤,一只纸扎的仙鹿,给我祖父冲喜。” 掌柜的道:“哦,要买‘鹤鹿引魂’啊。我这儿有现成的。” 掌柜的领着二人来到店铺东面。这里摆放着几十件纸扎。 他从里面拎出一只纸仙鹤,一只纸仙鹿。 常风摇头:“我祖父生的肥胖,二百来斤。这俩太小了。我听说贵号有位手艺很好的瘸腿纸扎匠。” “让他现扎两个大的吧。扎好,那十来两银子全归你。” 编完“祖父二百来斤”的谎,常风感觉有点好笑。自己好像主动被徐胖子占便宜呢。 徐胖子强憋着没笑出声。 打开门做生意,哪有把钱财往门外推的道理。 掌柜的欣然应允:“成成。老瘸子睡了。我去喊他过来。”kuAiδugg “他的纸扎活,可是整个福禄街一等一的!您想做什么样式的,都可以跟他说。” “绝对物超所值。” 掌柜的去了后院。不多时,领着一个六十来岁,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头走了过来。 此人就是“老瘸子”。 老瘸子问:“二位客官。要扎多大的仙鹿、仙鹤?” 徐胖子指了指常风,抢着回答:“我这朋友的祖父二百多斤。得扎个这么大的仙鹿、仙鹤,才能驼得动他老人家。” 说完徐胖子用两只手比划了下。情势如此紧急,他还不忘占常风的便宜。 老瘸子道:“成。” 说话之时,老瘸子敏锐的察觉,眼前的两个后生身上虽穿着布衣便袍,脚上却穿着靴子! 大明有严格的鞋履制度。庶民、杂役、商人等,只能穿鞋或皮扎,不能穿靴。 只有极北酷寒之地的百姓,才可以穿牛皮直缝靴。 商人即便有钱,也只能在鞋上锈银线、金线,表示自己身份不俗。 穿靴的,必定是官家人! 此刻,他已经断定,二人今夜前来,绝不是简单的想做两个纸扎。 老瘸子道:“我去后院干活了。二位等一下吧。有半个时辰就能扎好。” 掌柜的殷勤的说:“我给二位沏茶。” 常风却一摆手:“别!我还是看着你干活心安。孝敬家里老人的事马虎不得。” 徐胖子附和:“就是!花了十多两银子呢!总得盯着你些,省得你偷工减料。” 老瘸子道:“好吧。” 老瘸子一瘸一拐的领着常风和徐胖子进了后院。 他腿脚不便,忽然一个趔趄摔了一跤。 徐胖子好心去扶他。 哪曾想,老瘸子是假摔!他用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黄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啦”一下扬到了徐胖子的脸上。 徐胖子被黄土迷了眼,惊呼一声:“我曰!” 一旁的常风看到了令人惊诧的一幕。 只见老瘸子一个鹞子翻身,灵活的就像是一只猫!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向院墙的方向。 简直就是健步如飞! 他根本不是一个瘸子,是装的! 常风反应极快,一瞬间拿起了蝎子弩,但是蝎子弩现在装的是抹有剧毒的蓝箭头,见血封喉。 得留活口! 他赶忙朝着地上射出了有毒的弩箭,空出弩槽。随后从袖中抖出箭囊,换无毒的铁头弩箭。 老瘸子则朝着院墙飞奔。好在棺材铺的后院够大。他距离最近的院墙也有个五十多步。 老瘸子的速度明显异于常人,远胜于年轻力壮的后生。 院墙足有九尺高。但他轻点脚尖,竟然越了上去!眼见就要翻出院墙。 电光火石之间,常风终于换好了无毒的弩箭,抬手朝着老瘸子射出。 “嗖,噗!” 老瘸子在翻出院前的前一刻,忽然感觉右腿发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 弩箭正中他的左小腿! 老瘸子跌落在院墙下。 徐胖子揉着眼,喋喋不休的骂着:“他娘了个腿儿的,鼠辈!竟敢伤我!” “知道胖爷我是练过的,不敢跟我打,就用这下三滥的手段是吧?” 常风则快步走到了老瘸子面前。 常风对着他微微一笑:“妙手门的老前辈,有礼了。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常风。” 第二十一章 大记性恢复术 棺材铺的老掌柜走了出来,他看到老瘸子倒在院墙前,常风站在老瘸子跟前。 老掌柜惊呼:“这,这怎么回事?” 徐胖子已经擦干净了脸上的黄土。他亮出了自己的腰牌,喊出了锦衣卫的口头禅:“缇骑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老掌柜惊恐万分。 京城里的买卖人,哪个没听过锦衣卫的恶名? 老掌柜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了锦衣卫的活阎王们。 徐胖子随手拿起一根做纸扎用的竹条,在老掌柜周围画了个圈。 徐胖子道:“老头儿。在我们问完案犯之前,你不得走出这个圈。” 这是所谓的画地为牢。 老掌柜忙不迭的点头:“是,是!” 常风和徐胖子合力,将受伤的老瘸子架到了一个放杂物的屋子。 徐胖子打着火石,点着了油灯。 常风客气的说:“妙手门的老前辈。今日找你,是有几个问题要问。” 老瘸子将头扭了过去,避开常风的眼神:“什么妙手门妙脚门的,我听不懂。” 常风闻言,显露出锦衣卫凶狠、可怖的一面。 他直接将手放在了老瘸子小腿中的弩箭上。 常风用力一拧弩箭。 老瘸子顿时疼得青筋暴起。但他紧咬着牙关,没有嚎叫,更没有求饶。 徐胖子道:“嘿,这老家伙骨头还挺硬。” 常风手上加了力道:“能听懂了没?” 老瘸子发出一声怒吼:“听不懂!” 常风直接拔出了弩箭。 老瘸子疼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了! 常风道:“老前辈硬气,佩服。不过,你这个老江湖应该听说过锦衣卫的‘大记性恢复术’吧?” 老瘸子一言不发。 常风微笑着给老瘸子解释:“大记性恢复术,分三重十八种。” “第二重、第三重,需要使用特殊刑具。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一重的六种刑简单些。刑具随手可得。” 说完常风命令徐胖子:“把他的手,腿都绑起来。” 徐胖子上手,将老瘸子捆成了双手反绑,两腿也捆了起来。 常风道:“去外面,找条长凳子,再找五块青砖。” 不多时,徐胖子找来了一条长凳,五块青砖。 常风吩咐身强力壮的徐胖子,将老瘸子抱到了长凳上。 徐胖子在后面用双手架着老瘸子的肩膀。形成一个简易人肉老虎凳。 常风解释:“老前辈。江湖人应该都知道老虎凳垫砖块这道大刑。” “我往你腿下垫一块砖,你只会感觉到小腿酸疼难忍。” “垫两块,有锥心之痛。” “垫三块,会有种被人生生挖出膝盖骨来的感觉。” “垫四块,呵,受刑人的腿骨就折了。你这个假瘸子会变成真瘸子。” “垫五块,两根脚筋会和腿上的腱子肉生生扯断。受刑人这辈子都不能下地走路,会落下终生残疾。” “说不说在你。垫不垫在我。前辈,我职责所在,得罪了!” 说完常风开始垫砖。 老瘸子腿上本就受了伤。垫第一块时,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但没有喊叫。 常风道:“佩服。老前辈你是条汉子。” 垫第二块。常风听到了老瘸子因用力咬牙发出的“吱吱”声。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潮红。 常风道:“我们在诏狱学施刑时,行刑百户给我们讲过,第三块砖是道坎儿。” “这道坎能区分受刑者是真硬骨头还是假硬骨头。前辈,第三块来了。” 常风硬生生在老瘸子的腿和第二块砖之间,塞入了第三块! 只见老瘸子面色变得煞白!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好像眼珠子随时能窜出来一般。他的脸因疼痛变得狰狞、扭曲。 可他还是没喊叫求饶。 常风朝着老瘸子拱了拱手:“老前辈,佩服!我在锦衣卫里效力三年了。还从未见过有人上到第四块砖的。” “今日您要给我开眼界了。” “我先跟你言明。上了第四块砖,你的骨头会折断。就算养好了,走路也会瘸着。”kuAiδugg “到那时,你永远也当不成飞贼了。” 说完,常风给老瘸子上了第四块砖。这块砖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硬塞进去的。 “嘎巴!” 常风和徐胖子听到了骨头断裂的脆响。 老瘸子的嘴里也发出了“嘎嘣”一声!他生生咬碎了后槽牙!嘴角流出鲜血。 他虽没有哀嚎,吼叫。他的胸腔却发出“呜,呜”的颤音,似乎因疼痛而窒息。 徐胖子用手臂紧紧锁着老瘸子。他感觉到老瘸子正在死命挣扎,他几乎吃不住劲了。 片刻过后,老瘸子因断骨之痛晕厥了过去。 常风抽下了他脚下的四块砖:“胖子,把他放下。去外面打盆凉水。” 徐胖子打来了一盆凉水。常风给他使了个眼色。凉水被当头浇下。 “哗啦!” 老瘸子被浇醒了过来。他喘着粗气,面无血色。 常风问:“老前辈还是不肯说?” 老瘸子怒视着常风,不发一言。 常风道:“老前辈,我入卫三年,从未杀过人,也未废过人。” “今夜,我不想第一次废掉人的两条腿。”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妙手门今夜是否有人去了罪官蔡忠府上,当着锦衣卫的面偷走了一个书信匣子。” “第二个问题,你们妙手门的人是如何做到隔空取物的。” “第三个问题,书信匣子现在何处。” “答了这三个问题。我就放.......” 常风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啊呵呸”一声,老瘸子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正淬在常风脸上。 常风拿手擦了擦脸。 徐胖子道:“我说常爷。你今夜该不会真要废他的双腿吧?” “咱师傅在世的时候说过,给犯人上多大的刑都无所谓。但废犯人的四肢是伤大阴德的,会遭报应。 “后来他老人家为了拿到一份口供,断了犯人一只手。过了俩月就惹上了祸事,被南镇抚司密裁扔进了乱葬岗。” 常风心中其实也有一丝纠结。他不想彻彻底底变成一头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兽。 毕竟是废掉一个人的双腿啊! 他师傅又说对了,心中尚存良知的人,不适合做锦衣卫。 就在此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爹。”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娃,揉着眼睛,站在门口。 四五岁的小男娃对老瘸子说:“爹,我尿尿。” 说完小男娃脱了裤子,迷迷糊糊撒了一泡尿。而后半梦半醒一般说:“尿完了,爹我回房去睡了。” 常风有些奇怪,老瘸子看上去六十多了。怎么会有四五岁的儿子? 他吩咐徐胖子:“你去外面找掌柜的,问清这小孩的来路。” 徐胖子出去问了个清楚。原来,小孩是老瘸子收养的小乞丐。已经收养了两年多了。老瘸子将他视如己出。 常风找到了撬开老瘸子嘴的方法。 锦衣卫的审讯方法,无非刑讯、诱供、要挟三种。 大记性恢复术就是集古今之大成的刑讯方法。 人,都是有软肋的。只要找到受刑人的软肋,加以要挟......比刑讯有效的多。 常风猜测,那个小男娃就是老瘸子的软肋。 第二十二章 隔空取物的秘诀 常风接下来的话有些丧良心。 他对老瘸子说:“老前辈。你是响当当的硬骨头、铜豌豆。” “可是,你收养的孩子还小,骨骼还未长成。” “如果我把老虎凳的法子用在他的身上。恐怕只需两块砖,他这辈子就成了一个不能走路的废人。” 老瘸子破口大骂:“畜生!” 徐胖子用一种恐惧的目光看着常风。三年的至交好友,此刻冷血得让他感到陌生。 其实,常风只是要挟而已。他不会真的去伤害那个孩子。 如果他这么干了,跟那些他所鄙视的北镇抚司恶兽同僚有什么区别? 他在赌,赌那小男娃之于老瘸子,犹如糖糖之于他。 常风装出一脸轻松的表情,仿佛在谈论的是一只小猫小狗,而非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他笑道:“老前辈。人世间除了血缘还有亲情。有时候啊,亲情比血缘更牢靠。” “那小娃虽与你没有血缘,却有亲情在。” “你若是不说,其实也好。我杀了你,废了他的腿。他倒省了被丐帮采生折割了。” “到大街上去要饭,不知有多少善心的人会施舍给他钱财。” 丐帮喜欢拐带一些穷人家的孩子,打断手脚,便于博得路人的同情讨钱。此谓之“采生折割”。 常风说完这番话.......生生被自己话中透出的无耻与冷血恶心到了。 老虎凳上摞四块砖头都没服软的老瘸子,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了。 养子是他的命。是他存在于世间的唯一意义。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按理说,飞贼行当里,这个年纪早该金盆洗手了。 但多给养子攒下些财帛,他决定攒够两千两银子再隐退。 隐退后领着养子去江西吉安。 因为江西吉安离京城三千里,那里没人认识他。 且他听说,吉安是江南文气最盛的地方。宋时出国欧阳修,永乐朝出过解缙。 老瘸子虽一生不识字,却敬仰读书人。 他打算退隐后,拿银子供养子在吉安读书明理,做个跟他不一样的人...... 奈何,他已攒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只需再干一票就能隐退。却栽在了常风手里。 为了养子,他决定违背自己的良心。供出妙手门的隐事。 常风刚才说的对。这世上,亲情有时比血缘更牢靠。 景帝是英宗的亲弟弟。弟弟不一样把哥哥囚禁在南宫八年? 老瘸子先是骂了常风一句:“直娘贼!”随后他道:“要问什么就问吧。” 常风问:“妙手门今夜是否有人去了罪官蔡忠府上,当着锦衣卫的面偷走了一个书信匣子?” 老瘸子道:“我不知道。妙手门虽只有三十六门徒,却互不相识。只有掌门一人知道门徒各自的身份。” “且,只有掌门能单独给门徒下办事的命令。若门徒私自办事,按门规,杀。” 常风点点头:“传说妙手门会隔空取物。是怎么做到的?别说养小鬼那套糊弄人的鬼话。” 老瘸子道:“简单。用的是你腰上挂着的那东西。” 常风惊讶:“弩?” 老瘸子微微点头。 徐胖子在一旁道:“你哄谁呢?这玩意儿能隔空取物?” 老瘸子解释:“妙手门的弩,名曰空空弩。” “与寻常的弩不同。弩箭上带倒刺,弩侧有一个渔线轮,连着机关盒。渔线又绑着弩箭。” “譬如要偷一个书信匣子。只需射出弩箭,弩箭射进匣中,倒刺钩住匣子。机关盒会收回渔线。” “看上去,书信匣子是凭空消失的。其实是被空空弩像钓鱼一样钓走了。” 常风咋舌:“那收线得多快,机关盒得多精巧啊!” 老瘸子道:“空空弩,是我们祖师爷鲁班最先造出的,自然精巧绝伦。据说他用空空弩盗过楚王的兵符。” 从古至今审讯犯人,犯人在心理防线被攻破前,都会咬紧牙关,一个字不说。 一旦心理防线被攻破,犯人不但会供出所犯罪行,甚至连小时候偷过王家的瓜,拿过李家的针都说出来。 老瘸子现在就是这种状态。已经认怂了,就没什么好遮掩的,知无不言。 常风道:“那好。本来我的第三个问题是问书信匣子在何处。” “既然你没参与这件事,自然不知道答案。我换个问题——妙手门的掌门是谁?” 刚才老瘸子说,只有掌门能单独给门徒下达办事的命令。那掌门一定知道书信匣子在何处。 老瘸子愣住了,沉默不言。 常风说出了比刚才更恶的话:“其实,废了那娃的腿未免可惜。割了下面,送到宫里当小太监,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老瘸子的眼神,此刻能够杀人:“你!禽兽!” 常风笑道:“老前辈说对喽。大明的文官袍上画的是禽,武官袍上画是兽。” “我们这些做了官的人,本来就是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想要折磨一个几岁的小娃,实在是再便当不过了。” 老瘸子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小的常风根本听不清。 常风问:“老前辈你说什么?” 老瘸子气息奄奄的说:“我们掌门是......怡红楼,赛棠红。” 常风惊讶:“你们掌门是怡红楼的?” 徐胖子则在旁边一拍脑瓜:“我的个天!原来是她!常爷,今晚你还跟她打过照面呢!” 常风问:“到底是谁?” 徐胖子道:“就是那个在大厅里唱《张生闹五更》的妖精!” 常风朝着老瘸子一拱手:“老前辈。今晚得罪了。我会让你们掌柜在天亮后给你解开绳子。” “柜台上有十几两银子。权当是我们赔你的汤药钱。” “你的腿只是折了骨头。让接骨师傅接好,养上百日就能下床了。废不了,只是以后当不成飞贼了。” “当不成飞贼,对你和你的养子来说,不一定是坏事!” 常风跟徐胖子出了青松棺材铺。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零三刻。 两个时辰零三刻后,若还没找到书信匣子。等待常风的将是万劫不复。 二人牵着虎子,出得福禄街,直奔怡红楼。 在路上,常风问了徐胖子一个问题:“赛棠红卖艺不卖身?” 徐胖子的回答让常风大惑不解:“卖艺又卖身。不过只接健壮男人。说是怕身子虚的顶不住,马上风死在她榻上。” 常风奇怪。妙手门在京城如此有名,掌门绝对不是一个缺钱的人。 她为何要委身怡红楼,做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烂货? 第二十三章 得加钱 两刻功夫后,二人一狗回到了怡红楼前。 只剩下两个时辰零一刻了。 常风让虎子蹲在在楼前,二人进了怡红楼。 已是午夜时分。怡红楼一楼的客人们已经散尽。各自搂着相好去了二楼、三楼的香房拥香窃玉。 小丫头打着哈欠,捧着两双趿拉靴来到了二人面前。 小丫头明显有些不悦:“怎么又是你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也不见你们找阿姐们。” 徐胖子是怡红楼的常客,相当于后世的会所金卡vip。他认识这小丫头。 徐胖子哄她:“小玉儿,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我这朋友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小丫头不甘示弱:“怎么不懂!我见过从跟着阿姐进房,到穿好衣服出房,只用半盏茶功夫的呢!” 换好了趿拉靴。值夜的龟公迎了上来:“徐爷,真不好意思。一二等的姑娘今夜都有客下牌子了。” “只有三等,上了年纪三四十岁的。您将就下?” “俗话说,老.......”(只可省略号,不可言也) 徐胖子问:“赛棠红下牌子了嘛?” 龟公答:“下牌子了。” 徐胖子面露愠色:“哪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抢女人?让他滚。” 龟公露出为难的表情:“徐爷,您是公爵家的世子,又是锦衣卫的上差。” “若是哪个做生意的、混街面的下了赛棠红的牌子,我们替您撵走也就是了。” “可今夜这位......您恐怕惹不起啊。” 徐胖子问:“我就不信,在怡红楼还有老子惹不起的人?谁?” 龟公答:“你们锦衣卫南镇抚司的杨光祖杨千户。” 徐胖子怒道:“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嘛?老子.......老子.......老子还真就惹不起。” 杨光祖,南平郡主的仪宾(丈夫)。二十年前,他靠着这层皇亲关系进了锦衣卫。 这几年南平郡主跟万贵妃交好,认万贵妃当了义母妃。杨光祖沾光成为了锦衣卫八大千户之一。 他效力于南镇抚司,因南镇抚使出缺,他几乎代行镇抚使职权,专管本卫法纪。 常风对龟公说:“我跟徐爷商议下找什么样的。” 随后常风将徐胖子拉到一边:“不妙。今夜咱们得想法子,把杨千户从赛棠红的房间里弄出来,才能拿住赛棠红审问。” 徐胖子道:“难啊。如果对杨千户用强,算是下属冲撞了上司,上司大如天啊!按家规要杖八十。” “他又是管本卫法纪的。能有咱俩好果子吃?绝对是用心打。” 大明杖刑,分“打”、“着实打”、“用心打”三种。 “打”只伤皮肉,不伤筋骨。 “着实打”伤筋动骨。 “用心打”,受刑之人十死无生。 尺度掌握在施刑人手里。 徐胖子又道:“再说,冲撞了他,今晚的事就露了底,难免让督公、指挥使闻到味儿。” 常风思索片刻后,微微一笑:“我听说,南平郡主是头母老虎。” “如果让南平郡主知道她丈夫背着她外出打野食。她不得带着人来怡红楼痛打杨千户一顿?” 徐胖子一拍脑瓜:“常爷,你真是.......缺德带冒烟儿。” 常风道:“你在这儿呆着。我立马去南平郡主府。” 常风换了鞋,今晚第二次离开怡红楼。 龟公走了过来:“徐爷,您朋友怎么走了?” 徐胖子一脸坏笑:“啊,他啊,下面不行。不用莫卧儿神药,怕是要白花钱。” “今晚来得急,忘带药回去取了。我在这儿等等他。” 常风来到了南平郡主府。郡主府已经关了门。 他敲响了郡主府的门环。 门房老头打开门栓,骂骂咧咧的推开了一条门缝:“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常风咋咋呼呼:“老人家。可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门房老头皱眉:“出什么大事了?” 常风道:“贵府仪宾在怡红楼打野食,传了出去,郡主的脸往哪儿搁?” 门房老头是南平郡主她祖父的家生奴,自然是向着郡主的。 他道:“你在这儿等着。这事儿的确太大了。我去通禀郡主。” 一柱香功夫后,门房老头去而复返:“跟我进去见郡主。” 常风跟着老头,来到了南平郡主面前。 南平郡主四十多岁,人老珠黄,肥胖臃肿。长得比狗都难看。虎子见了恐怕都要绕路走。 常风给南平郡主磕了三个响头:“郡主,可不得了了!杨仪宾他在怡红楼打野食。” 南平郡主狐疑的问:“你是做什么的?他打野食,你为何要禀告我?” 常风扯谎:“小的名叫王二,是南城卖豆腐的。我禀告您,是因为.......杨仪宾嫖的是我老婆!” “我老婆嫌我挣钱少。跑到怡红楼当烂货。” “我寻思,要让郡主您知道,她跟杨仪宾睡了,她难逃一死。” “一曰夫妻百日恩啊!我来禀报您这件事,不求您的赏,只求您别追究我老婆!” 南平郡主没有老瘸子的眼力,没注意到常风穿着官靴。 丈夫打野食,母老虎已经气的两眼冒金星,哪还能注意到官靴? 南平郡主冷笑一声:“噫!好!你老婆背着你干这营生,你还想着保她的命!” “你可真是当王八喝烧酒福如东海,戴绿帽不生气寿比南山!” “念在你报信有功,我答应你。不伤你老婆。” 常风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啊。俗话说,要想家中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多谢郡主饶过我老婆。” 南平郡主站起身:“来人啊!跟我去怡红楼,抓奸去!” 丑时二刻,南平郡主带着几十个家丁,气势汹汹的进了怡红楼!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怡红楼十几个扛叉的。 鸨母也走了出来:“谁敢在怡红楼撒野!” 手里提着一根大棍的门房老头怒道:“瞎了你的狗眼!这位是南平郡主!万贵妃的干女儿!” 京城几乎所有青楼的鸨母都是人精。筷書閣 那鸨母反应极快,扇了自己一巴掌:“贱奴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郡主......” 南平郡主没工夫跟个鸨母一般见识,直截了当的问:“杨光祖在哪个屋过夜?” 鸨母连忙答道:“在二楼的棠字房。” 南平郡主命令:“前面带路!” 接下来,发生了青楼中喜闻乐见的一幕。 南平郡主揪着杨千户的耳朵:“你个狼掏的!跟我说去天宁寺给我爹祈福。结果跑这儿来打野食来了!” “回了府,看我不拆了你的骨头!” 郡主一行人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刚才徐胖子一直躲在一扇屏风后。见他们走了,才从屏风后挪动着肥胖的身躯来到了大厅。 常风刚才一直躲在门外。现在也走了进来。 鸨母惊魂未定,但青楼规矩,有客一定要接待的。 她问:“二位爷,找姑娘?” 常风一边换鞋,一边说:“嗯,对。找赛棠红。” 鸨母又问徐胖子:“徐爷,你呢?” 徐胖子道:“也找赛棠红。” 鸨母道:“刚才她房里刚闹了那么一出,你们不嫌晦气?” 徐胖子笑道:“不嫌。我们就喜欢别人弄了一半儿的。” 鸨母道:“那好,徐爷是常客,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两龙一凤得加钱!” 第二十四章 生存法则 徐胖子和常风来到了二楼的“棠”字房。 之前赛棠红在大厅唱曲,常风没有正眼瞧过她。 常风有些好奇,掌控京城第一飞贼门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推开了门。 只见赛棠红懒散的躺在床上,肚兜半遮,玉体横陈。 女人的美无非分以下几种。 端庄之美,国泰民安脸。 可爱之美,娃娃脸。 风骚之美,狐媚瓜子脸。 赛棠红显然属于后者。属于光看长相,就让男人生出冲动的妙人儿。 她不愧是唱曲儿的,一开口声音中都带着魅惑:“呦,两个一起来啊。好啊,今夜男人被抢了,老娘正寂寞呢。” 常风和徐胖子走到了她的床前。 赛棠红瞥了二人一眼,立马收敛刚才的媚态。 她的声音几乎也换了一个人,沉稳得很:“锦衣卫的?看来今夜找本掌门并不是为了找乐子,是有正事。” “这胖子我认识,姓徐,锦衣卫的小旗,怡红楼的熟客。” “你呢?我猜你的品级并不高,应该是小旗、总旗一类。至多不过试百户。对吧?” 常风目瞪口呆,心中疑惑:这女人在锦衣卫面前竟然自称“本掌门”。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 而且,她是怎么知道我们今夜找她不是找乐子,而是有正事? 常风拱手:“赛掌门有礼了。你怎么能猜到我的身份?” “又怎么知道我们来是找你有正事,而非寻欢作乐?” 赛棠红又半躺在了榻上,条理清晰的说道:“其一,你腰间系着蝎子弩呢。” “大明有三个大禁,一禁甲胄,二禁弩,三禁火器。” “只有官军或专办秘密差事的厂卫中人、刑部捕快、大理寺暗探才可以配弩。 “其中小巧、阴狠的蝎子手弩,只有厂卫中人才可佩戴。” “你高大英武,我一进门就能闻到你身上的阳刚味儿。显然不是东厂的太监,那就一定是锦衣卫。” “其二,你脚上穿的是靴,说明是官。可惜只是踢土皮靴。” “据我所知,锦衣卫中,镇抚使往上穿金线飞云靴;千户、百户穿抹绿云根靴。”kuAiδugg “穿踢土皮靴的,必是底层的小官。” “其三,哪有带着蝎子弩这种歹毒杀器到青楼玩烂货的?来我这儿,一定是有正事。” 赛棠红仅仅瞥了常风一眼,就能推断出他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其心思之缜密,让人望而生畏。 常风拱手:“赛掌门果然聪慧,佩服!在下北镇抚司总旗常歌。” 赛棠红随便披了件薄纱,下了榻,站到常风面前。 她拱手还礼:“你们既然来我这儿办正事,说明早就查清了我的身份。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在下妙手门掌门赛棠红,有礼。” 常风有些奇怪:“按理说,老鼠怕猫,贼怕官,这是天性使然。” “为何赛掌门丝毫不怕我们?” 赛棠红坐到了屋子里的八仙桌前,作了个请的手势。 常风和徐胖子也坐了下来。 赛棠红道:“我不怕锦衣卫,是因为妙手门从未得罪过官府。” “妙手门家规第一条,不得与官府为敌。这是妙手门存在三十年的诀窍。” “我爹当掌门时是这样,我当掌门时亦是这样。” 常风微微摇头:“不敢苟同。飞贼偷窃是犯大明律的。犯大明律就是跟官府为敌。” 赛棠红争锋相对:“你们东厂的尚督公还干绑肉票讹赎金的勾当呢。他也算与官府为敌嘛?” 常风道:“不算。他本身就是官府。且绑的不是官员,而是富户。” 赛棠红道:“对啊。我们也只行窃富户,而且是为富不仁的富户。” 徐胖子看着常风跟赛棠红盘道,心里有些发急。怡红楼、郡主府一番往来折腾,只剩下一个半时辰天就亮了。 徐胖子催促:“常爷,别脱裤子放屁了!说正事儿吧。” 常风道:“赛掌门。你们妙手门今夜有人去了罪官蔡忠府上,偷窃了锦衣卫保护的一个书信匣子。” 赛棠红面色一变:“要么是污蔑,要么是误会!不可能的!” “为何锦衣卫这些年没有找过妙手门的麻烦?因为我们从不招惹锦衣卫!这是我们的生存法则!” “难道妙手门今后不想存在了?吃饱了撑的去偷锦衣卫保护的东西?” 常风将蔡府书信匣子被偷的细节告诉了赛棠红。自然,他没有提及栽赃信和太子。 随后常风道:“蔡府屋顶离院中的书信匣子隔着六十步。能够隔空取物盗走书信匣子的,除了妙手门的人还能有谁?” “难道你们将空空弩外借给了外人?” 赛棠红惊讶:“你竟知道空空弩?” 常风点头:“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会说。” 赛棠红道:“世间的空空弩,一共只有三柄,全在我手里。从不借给外人。常总旗稍等。” 说完赛棠红从床下拎出了一个铁箱。 这铁箱少说也有百余斤。她一个柳腰摆风的弱女子,竟单手不费吹灰之力拎了出来。 看来她定是个练家子。 赛棠红打开了铁箱。只见铁箱内躺着两柄奇形怪状的弩。 果如老瘸子所言,弩身上放着渔线轮,后面还挂着一个盒子,盒子和弩箭皆连着渔线。 常风道:“不是说只有三柄嘛?这里只有两柄。” 赛棠红黛眉紧蹙:“另一柄我给了另一个人。但那人.......绝不可能违反门规,招惹锦衣卫。” 常风问:“谁?” 赛棠红道:“我的师哥,副掌门石坚。” 常风凝视着赛棠红。这个女人这么配合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老瘸子要知道掌门如此配合锦衣卫,恐怕也不用受那四块砖头之苦了。 这配合的态度,会不会是装的? 赛棠红一双狐眼似乎能看透人心。 她道:“常总旗是怀疑我在假装配合,诓骗你对吧?告诉你,我不敢!” “妙手门在江湖上的名声再大,也不过是贼!” “锦衣卫上通着宫里,下通着天下官府。想要让妙手门从江湖上消声觅迹太简单了。” “我刚才说了,不招惹锦衣卫,是妙手门的生存法则。” “今日你既找上了门,我就会配合你行事,找回你们丢的东西。” 常风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第一个疑问:“空空弩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放在接客的房里?” “万一鸨母给你换房间呢?” 赛棠红微微一笑:“鸨母?她可不敢给我换房间。因为我是怡红楼的东家!” 赛棠红是个精明的掌门。三年前,她买下了怡红楼的全部东额,成了怡红楼背地里的老板。 怡红楼这种地方人多嘴杂。最适合打探消息,譬如哪家的富户不仁义。富户家里有什么值钱的宝物。 常风又提出了第二个疑问:“你既是妙手门掌门,又是怡红楼的东家。为何还要接客,忍受屈辱?” 赛棠红的回答,远远超出了常风的理解。 她朗声道:“在旁人看来,是男人花钱来玩我。” “在我看来,是男人花着钱,被我玩!” “我体质异于常人,除了月事外,一日也离不得男人。” “爽身爽心又能挣钱,何乐而不为?” 常风心中感慨:赛棠红,真豪放女也!有大唐遗风。 第二十五章 万贵妃 豪放的妙手门掌门赛棠红答应了常风,今夜替他找回遗失的书信匣子。 条件是,常风不要追究妙手门。 常风道:“请赛掌门速带我们去见你师哥。” 赛棠红指了指自己一身的青楼装扮:“我得换身衣服,稍等。” 随后她当着常风和徐胖子的面,脱下了轻纱、肚兜、亵裤...... 玲珑剔透! 常风和徐胖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主动背过身去。 赛棠红道:“没什么好避讳的。今夜这事若能了结,我欢迎你们以后找我过夜。” 赛棠红换上了一身不显眼的布衣。三人出得怡红楼,与蹲在门口的虎子会合。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零三刻。 常风的命运;太子的命运;大明王朝的命运......将在这一个时辰零三刻中,奇妙的交织在一起。 紫禁城,坤宁宫。 坤宁宫座北面南,别称中宫。是大明历代皇后的居住之所。 但此时,坤宁宫的主人却不是皇后,而是万贵妃。 成化帝立过两位皇后。 第一位吴皇后,因与万贵妃不睦,直接被成化帝废掉,打入了冷宫。 没错,皇后和贵妃不睦,被废的竟然是皇后。 万贵妃在成化帝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第二位王皇后,汲取了吴皇后的教训。在宫中对万贵妃处处忍让。 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佛祖经。妥妥的佛系皇后。 某日,万贵妃来找王皇后喝茶,说了一句:“还是坤宁宫威严体面啊。” 当日下晌,王皇后竟主动命宫人搬东西,让出了坤宁宫,搬去了偏僻的西苑永寿宫。 (注:在嘉靖朝之前,西苑永寿宫只是嫔妃居所,并不是皇帝居所。) 万贵妃见王皇后如此识趣儿,毫不犹豫的鸠占鹊巢。 坤宁宫寝殿内。 五十七岁的万贵妃,躺在榻上不住的咳嗽。 她的头发已经尽白,一脸皱纹像是苍老的枯树皮。 看脸的轮廓,即便年轻时,她应该也不是什么标志美人。她下巴大得出奇,长了一张马脸。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五十七岁,相貌丑陋的老太太,竟是四十岁的成化帝最宠爱的女人。 后宫佳丽三千,在成化帝眼力,都不及病榻上的那个老太太万分之一。 此刻,成化帝就坐在万贵妃的病榻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今夜万贵妃咳的厉害,成化帝干脆不睡,彻夜守在她身旁。 万贵妃和成化帝之间的爱,超越了年龄、相貌。 那是一种同生死,共患难的爱。 本朝太子朱祐樘苦命。他亲爹成化帝更苦命。 因为成化帝朱见深有一个被后世尊称为“大明战神”的父亲。 没错,就是那位在土木堡五十万对五万,优势在我,却输的一败涂地,被瓦剌太师也先虏去草原的大明战神。 土木堡之变后,两岁的朱见深在孙太后的支持下被立为太子。 孙太后派了一个叫万贞儿的十九岁宫女去照顾朱见深。 万贞儿实同朱见深的乳母。 三年后,景泰帝坐稳了皇位,直接废了朱见深的储位,将他赶出宫去,贬为沂王。 万贞儿抱着朱见深,在那帮势利眼太监的催促和嘲笑中,离开了皇储所居景仁宫。 那时他的战神爹已经北狩归来,被囚禁在南宫。对儿子爱莫能助。 五岁的朱见深,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他的万姑姑。 当时朝野纷传,景泰帝有意绝了战神哥哥的后。朱见深性命堪忧。 已经渐渐懂事的朱见深,经常夜里惊恐的睡不着觉。 是万贞儿陪在他身边,抱着他,哄着他入眠。 被废的那五年里,万贞儿是朱见深的老师、母亲、最坚强的后盾。 直到朱见深十岁那年,景泰帝病入膏肓,南宫之变发生。 大明战神又抖起来了,在石亨等人的帮助下复辟,第二次成为皇帝。 朱见深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成为了太子。 万贞儿是跟朱见深共过患难的。他再也离不开她。 渐渐的,朱见深长成了青年。他发现,自己已经深爱上了那个大他十七岁的女人。 六年后,朱见深登基,是为成化帝。他立即封三十三岁的万贞儿为贵妃。 皇帝独宠万贵妃,六宫粉黛无颜色。 然而,人都有两面性。 万贵妃有着温柔、体贴、坚强的一面;同时也有善妒、贪权、狠毒的一面。 看吴皇后不顺眼。万贵妃搞掉她。 看哪个大臣不顺眼。万贵妃搞掉他。 谁敢怀皇帝的孩子,简单,搞掉她!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向成化帝举荐了一堆小人。 一人得宠,鸡犬升天。她的三个弟弟,全部被封为高官。 如今,她二弟万通掌锦衣卫。 三弟万喜是后军都督佥事,掌京师三大营中实力最强的五军营。 四弟万达在锦衣卫中担任指挥同知,掌锦衣卫下属的一千五百零七名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们负责皇宫宿卫,换言之,万达掌控着皇宫安危。 甚至于万家祖宅里养的那条狗,都被授予了“宣武将军”散阶,职从四品。 贵妃党势力之大,可谓权倾朝野。 有民谚曰:朱家天下,万家朝廷...... 万贵妃一阵剧烈的咳嗽。成化帝连忙帮她捋着后背。 成化帝道:“怎么咳成这样。御医皆该杀!” 万贵妃先是表现出通情达理的一面:“臣妾有痒,御医无罪。” 多贤惠的贵妃啊,九十多年前,皇后马大脚弥留之际,留下的遗言就是请求太祖爷不要责难御医。 不知道的还以为万贵妃是像马皇后一样的至贤之人呢。 然而片刻后,万贵妃就亮出了她凶狠的刀子:“臣妾的病是被太子气得。” 成化帝连忙问:“他又怎么气你了?” 万贵妃气息微弱的说:“他用的蔡忠是个巨蠹,听臣妾的二弟说,蔡忠贪墨的银两,比皇上您的内库存银还多!” “且,他还跟蔡忠密谋,意图谋反。” 成化帝听到这话,面色一变! 成化帝的成长史,就是大明王朝的一段政变史。对于“谋反”二字,他份外敏感。 成化帝问:“谋反的事有实证嘛?” 万贵妃道:“暂时没有。明日内阁的人交接了蔡忠的书信,送进宫,皇上可以亲自看一看。” “或许书信中有蛛丝马迹呢?” 成化帝点点头:“嗯。若真有此事,朕就废了他,另立老三为太子。” 以前,万贵妃撺掇成化帝废储,是因为太子跟她有杀母之仇。 若成化帝驾崩,太子顺利登基,她会性命不保。 现在,万贵妃自知自己时日无多,她确信成化帝会比她活得长。 她还在撺掇成华帝废储。这是为了三个弟弟和万家富贵长保。 废储的关键,就是书信匣子中的那封栽赃信。 锦衣卫中不起眼的小小总旗常风,今夜成为了大明王朝最关键的人物。 城南,源升茶馆。 常风、徐胖子、赛棠红站在茶馆门前。 虽已到了后半夜,源升茶馆还是人声鼎沸。 大明有制,严禁赌博。赌坊是不允许存在的。 但历朝历代,挂羊头卖狗肉都是赚钱的不二法门。 京城中的地头蛇,都是以茶馆为幌子,开设宝局,聚敛钱财。 说句题外话。明朝的这个法子,延续到了现代。 八线县城的茶室,十家有九家都是卖茶为辅,打麻将抽台费为主。 第三柄空空弩的保有者,赛棠红的师哥石坚,是源升茶馆的宝官,专管摇骰子。 常风道:“咱们进去吧。” 第二十六章 纸糊三阁老 妙手门的掌门、副掌门,一个搞黄,一个搞赌。幸亏大明没有毒。 大明的江湖门派,其实就是古代版的黑社会,专干见不得人的营生。 常风三人进得源升茶馆。虎子在门外蹲着。 茶馆中放着十几张桌子,什么掷骰子、推牌九、压字花......各种花样一应俱全。 上百名赌客围在台子前,高声吆喝着。 “天门二两!” “大,大,大!” “天对至尊宝!杀!” 从古至今都是十赌十骗。那些眼珠赤红,兴奋异常的赌客,每天都为茶馆带来巨额收益。 掷骰子的那张桌前,三十多岁的石坚正在专注的摇着骰盅。 骰盅落桌,他高喊道:“买定离手!” 赛棠红将一块五钱重的碎银子拍在“大”一边:“我押大!” 石坚看到师妹赛棠红,没有声张。只是开了骰盅。 开完这把,他吩咐身后的徒弟:“我歇会儿,你来开。” 随后石坚去了二楼一个雅间。 二楼的雅间,是专宰大菜猪(大财主)的地方。大菜猪不常有,今晚的雅间都空着。 赛棠红领着常风、徐胖子跟了上去。 四人在雅间内聚齐。 石坚问:“这两位是?” 赛棠红答:“这两位是锦衣卫的总旗常风、小旗徐光祚。” 常风刚拱了下手,说了声:“有礼。” 常风话音刚落,石坚一个健步窜到窗边,直接飞身越了出去。 常风更加确信,就是石坚偷了书信匣子。心里没鬼跑什么? 不过,二楼窗户外就是茶馆大门口。一个身轻如燕的飞贼跳了出去,再想抓就难了! 常风连忙跑到窗边。只见石坚半蹲着稳稳落地,随后开始逃跑,步伐轻盈。 常风掏出了蝎子弩,对准了石坚的后背。 赛棠红却高喊一声:“你若伤我师哥,今夜我就不帮你找匣子了!” 毕竟是师兄妹情深。 常风无奈,收起蝎子弩,一咬牙准备跳出窗外追石坚。 电光火石之间,虎子立功了! 虎子是条“犬狠吠不多”的猛狗。 在糖糖面前,它乖得像只小白兔;在敌人面前,它凶狠的像一条恶狼。 虎子飞身窜起,一口咬住了石坚的屁股! 石坚正要动若脱兔的逃跑呢,却感到自己的右腚上一阵发麻。 “扑哧!”。虎子生生撕下了石坚腚上的一块肉。 石坚吃痛,但逃命的本能让他继续往前跑。 虎子吐了嘴里的人肉,又一口咬到了石坚腿上。不过这回咬了个空,没咬到皮肉,只咬住了裤子。 石坚往前跑,虎子向后扯。 “哧噶!”石坚的裤子直接被虎子扯掉了一半儿,露出两个大腚片。 左半边腚片结实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右半边腚片血呲呼啦的,缺了一块肉。 赛棠红和常风已经跳了下来,飞奔向石坚。 徐胖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扒着窗户,本来也打算跳窗参与追捕。 但他看着地面有些发怵,自言道:“阿弥陀佛,胖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还是走楼梯吧!” 石坚想要逃跑,但虎子死死扯着他的裤子。 赛棠红已经赶来过来,拽住了石坚的胳膊:“师哥,用不着跑!” “今夜,我是在帮锦衣卫办事。” 片刻后,常风亦跑了过来:“石副掌门,我找你并无恶意。只是想问一件事。” 石坚放弃了逃跑,他看了眼扯着他裤子的虎子。 常风命令:“虎子,撒嘴,蹲。” 赛棠红拿出了一方手帕,递给石坚。石坚拿着手帕捂住了自己的腚片止血。 常风开门见山:“今夜是谁指使你从蔡府盗走书信匣子的?” 石坚默不作声。 赛棠红怒道:“师哥。你难道想让妙手门被锦衣卫围剿灭门嘛?” “现在事情已经露了底。我跟常总旗讲好了。只要帮他找到匣子,他对妙手门既往不咎。” 石坚还是默不作声。 赛棠红情急之下,对常风说:“我以掌门身份,将石坚逐出妙手门。” “他所做的一切事,与妙手门无关。你把他押走吧,该上刑上刑,该杀杀!” 石坚怒道:“师妹,你如此绝情?” 赛棠红道:“两代人三十年的经营,这个门派不能毁在你一人手上。” 常风掏出了蝎子弩,对准了石坚。他吓唬石坚:“你既不是妙手门的人了,我就不用再给赛掌门面子。” 徐胖子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常风吩咐徐胖子:“把这厮绑了,带回诏狱。让他把大记性恢复术的十八种大刑尝个遍!” 其实,常风绝不会把石坚带回锦衣卫。锦衣卫不是他的锦衣卫,而是贵妃党的锦衣卫。 石坚愣在了原地。掌门师妹抛弃了他,锦衣卫要抓他受刑。 身为一个江湖人,他听说过锦衣卫的残酷手段。 锦衣卫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是说说而已! 徐胖子从腰间解下布腰带,准备绑住石坚的双手。 石坚道:“且慢。我说!我全都说。” 常风道:“好,说了就不为难你!书信匣子是你从蔡府窃走的嘛?” 石坚答:“是。” 常风又问:“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石坚的回答让常风诧异:“内阁阁员刘珝的管家。” 常风惊诧:“什么?你再说一遍,谁的管家?” 石坚答:“刘珝刘阁老的管家。” 刘珝,纸糊三阁老之一。 纵观大明历史,内阁阁老中有大公无私的,有贪佞成性的,有阴险歹毒的,有宽厚仁爱的。 各自都有各自的特点。 成化朝如今的三位阁老,最大的特点是——报仇雪恨般的躺平;报仇雪恨般的摸鱼。 你说他们贪吧,的确贪,但又算不上巨贪。只是收收陋规银子,四节孝敬罢了。 你说他们恶吧,这老三位表面看去,个个都是老好人。 不爱干事是他们的性格;遇事得过且过是他们的法则;和稀泥是他们的强项。 这三位仁兄,分别是内阁首辅万安;次辅刘吉;阁员刘珝。 头一位万安,绰号“万岁阁老”。 他虽姓“万”。但跟万贵妃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不过他会做人,主动跟万贵妃的家族连了宗。自称是万贵妃的远房侄子。 万安的发迹史,超级无敌巨无比龌龊。 成化帝身子虚,又很爱万贵妃。怕自己不行,让万贵妃受委屈。 于是成化一朝,无论是官员也好,太监也好。晋升的不二法门就是给成化帝送春药。 如果送的春药疗效好。那就是他好我也好,大家一起好。 甚至有人靠着给成化帝送春药,当了司礼监秉笔,当了六部堂官。 可是,送春药的人太多了。内宫监那边,每天几十号人排队抢着给皇上送春药。 万安送了几次,皇帝陛下并没有因此提拔他。 他痛定思痛,发现自己已经错失了行业蓝海红利期。 在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另辟蹊径,开辟新的商业蓝海。 别人送春药,我送黄书! 第二十七章 刘珝 没错,这里的“黄书”不是比喻,不是修辞。而是生理意义上的黄书。 带插图,有精讲,各种生理姿势画得栩栩如生的那种。 万安靠着另辟蹊径送黄书,在一众同僚中脱颖而出。当上了内阁首辅。 他这个首辅,秉承着“我不做事,就不会犯错”的原则,简直就是躺平摸鱼界的祖师爷。 每当遇到变故,譬如哪个省灾荒,哪个省闹民变。成化帝垂询他这个首辅的意见时。 他会如一只敏捷的大蛤蟆般“噗通”跪倒在地,“梆梆梆”疯狂磕头。 随后他会气沉丹田,高呼一声:“皇上万岁!” 让我提供意见?不好意思,咱老万就会喊“皇上万岁”。其他一概不会。 还没听说过,大明哪个大臣因为喊“皇上万岁”丢官罢职的呢! 故万安得了“万岁阁老”的绰号。 纸糊三个阁老中的第二位,内阁次辅刘吉,绰号棉花阁老。 棉花者,不怕弹也。 他从当庶吉士开始,就是著名的躺平大师、摸鱼达人。因不干活被各种言官御史弹劾。 他的升迁史,就是一路被弹劾的历史。 一般脸皮薄的官员,被弹劾多了,脸上挂不住,自己就辞官了。 刘吉则不然,他对待弹劾就一个态度: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刘吉,是内阁里的......老大哥! 你们这帮言官弹劾我? 听不见!重来!根本听不见! 声音这么小,还想当言官?! 这就是棉花阁老刘吉,一个脸皮比德胜门城墙还厚的人。 刚才妙手门副掌门石坚所说的刘珝,是纸糊三阁老中的最后一位。 他是阁员,权力逊于首辅、次辅。 时人评价:万安贪狡,刘吉阴刻,刘珝稍优。 注意,只是“稍优”而已。 相比于万安和刘吉,刘珝还是做事的。 虽不一定宵衣旰食、结草衔环,但做事就比不做事强。 刘珝最大的特点是——话痨。且脾气火爆。 下属们千万别来找他谈事。 只要谈事,他必定吐沫星子横飞,滔滔不绝给下属训话。心情不好训话半个时辰,心情不好训话一个时辰。 他又是个狂躁症晚期患者,身为翰林官出身的阁员,颇有绿林之风,一言不合就动手。 某次,一个下属因他训话时间太长表达了不满。他直接一拳捣青了下属的眼眶。 但打归打,打完他继续用这个下属。后来还给下属升了官。 这就是成化朝的纸糊三阁老。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就是不怎么爱做事。 其实,为官之人最大的恶就是尸位素餐! 常风在锦衣卫当差三年,自然听说过刘珝的为人。 常风问石坚:“刘珝的管家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石坚答:“刘管家说,只要我帮他家老爷拿到书信匣子,他家老爷会保举我做刑部督捕司副总捕头。” 副总捕头,听着挺唬人。但在身份上,只是个无官无品的差役。 刘珝让石坚做上那个位置,只需跟刑部打声招呼。 副总捕头虽位卑,但权重。是刑部八百捕快里的老二。石坚没能抵住诱惑也不稀奇。 赛棠红怒斥他:“你怎么这么糊涂?得罪了锦衣卫,当上副总捕头又能如何?妙手门一样会在劫难逃。” 石坚解释:“我寻思,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办了。锦衣卫查不到。” “我要是当了督捕司的副总捕头。那咱妙手门今后就有了靠山,黑白通吃。” 赛棠红还要继续骂他,常风抬手打断了她。 常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书信匣子呢?在何处?” 石坚答:“已经交给了刘管家,他应该带回阁老府了。” 常风追问:“他没说为何要让你偷这个匣子?” 石坚摇头:“我在他眼力,只是个蚂蚁一样的小人物。怎么可能对我说缘由。” 徐胖子将常风拉到了一边,单独说话。 徐胖子道:“常爷,最多还有六刻功夫,天就亮了。” “依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找回匣子。” 常风问:“什么办法?” 徐胖子道:“妙手门不是很会偷东西嘛?让他们偷回来。” 常风当即否决了徐胖子的提议:“绝对不行!” “石坚能够在蔡府得手,应该是刘珝在锦衣卫安插了内应,知道书信匣子的确切位置。” “阁老府则不然。光房子就有百余间。咱们怎么知道匣子被刘珝放在哪个房间里?” “他俩进去,不成了没头的苍蝇了嘛?” “即便万幸不被人发现,挨个房间查找。等找到,恐怕明天的太阳都落山了。” “咱们只有六刻功夫了!根本来不及!” 徐胖子一摊手:“那咋办?难不成你要等死?” 常风不言,返回赛棠红和石坚面前。 常风道:“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今夜之事,只要你们不往外乱说,就没人追究你们。” 赛棠红心里还是捏了一把汗,怕常风出尔反尔。 她干脆使出了美人计:“我愿与常总旗结下管鲍之交,任常总旗享用,以身赔罪。” 说这话的时候,赛棠红的语气又变得妩媚。 常风摆摆手:“赛掌门,铁钩子抓不住滑石球。美人计对徐胖子或许有用。对我无用。” “你不必担心。我常风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绝不会食言。你们走吧。” 赛棠红搀扶着屁股缺了块肉的石坚离开了。 徐胖子有些发急:“常爷,怎么办啊!六刻过后找不到匣子,你家小糖糖真得托给我照顾了!” 常风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噤声,让我好好想一想。” 常风闭着眼睛,脑子飞速的转动着。 遇到难事,就像是解一团乱麻,首先要找到线头。 现在基本能确定,书信匣子在阁老刘珝手上。 这团乱麻的线头是:刘珝为何要找人盗走那个书信匣子? 答案只有两个:刘珝要保太子,或害太子。 刘珝如果要害太子,直接按兵不动。等明日随万安、刘吉去蔡府交接,将书信匣子转呈皇上不就好了? 就算事情败露,也是贵妃党的锅,跟刘珝无关。借刀杀人岂不美哉? 他偷匣子绝不是想害太子。 那就剩下了一种可能,刘珝想保太子。 官场中人皆知,首辅万安,次辅刘吉这几年联起手来,打压阁员刘珝的势力。 刘珝力量比这二人小得多,一直处于劣势。想翻盘没可能。 除非......在某个关键时刻出手保护太子,暗中找到太子这座新靠山,未来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通了,通了。这就是刘珝要保太子的原因! 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保太子,那事情就好办了! 常风睁开眼睛,对徐胖子说:“坐以待毙必死无疑。不如赌一把。” 徐胖子问:“怎么赌?” 常风道:“走。咱们去阁老府,找刘珝,摊牌!” kuAiδugg 第二十八章 言,兵器也 常风确实是在赌。 后世的电视剧,把锦衣卫底层小官的权力、地位描绘的太重了。 在大明,内阁阁员跟锦衣卫总旗,地位上不能说是相差悬殊吧,至少也是天差地别。 一个小小总旗,巴巴的跑到阁员家里,跟阁员说:“阁老,您今晚雇了下三滥的飞贼,偷了我们锦衣卫的东西。交出来吧!” 说不准会讨一顿好打。 刘珝的府邸远在贵人云集的北城。 常风两人一狗,从南城赶到北城的阁老府前,离天亮只剩下了区区三刻功夫。 在这三刻功夫中,常风要说服刘珝,交出书信匣子。 (注:一刻=15分钟) 阁老府书房,刘珝并没有睡。 常风是个赌徒,刘珝同样是个赌徒。只不过有大小之分罢了。 今夜的京城暗流涌动,刘珝把所有赌注押在了太子一边。他又怎么能睡得着? 刘珝在写一幅字。 他的行草冠绝天下,自成一家。 此刻,他在纸上写的是“坦荡”二字。 刘管家站在他旁边伺候。刘管家怎么看,那俩狂放不羁的“坦荡”都像是“妇荡”,倒过来看是“荡妇”。 其实,朝廷高官跟荡妇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今日服侍这个,明日委身那个。 刘珝该出门做官轿,去奉天门参加御门早朝了。 突然,一名仆人进了书房:“禀老爷,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常风求见。” 刘珝冷笑一声:“呵,真是个奇怪的年月。随便一只阿猫阿狗也想见大明的阁老。” 仆人补充了一句:“那总旗说,他是为罪官蔡忠的事来找老爷的。” 刘珝面色一变。思索片刻后他吩咐仆人:“让他来书房见我。” 不多时,仆人领着常风来到了刘珝面前。 徐胖子没有跟进来,常风让他在府门外等候。 常风跪地,给刘珝磕头:“小的锦衣卫总旗常风......” 刘珝不耐烦的一抬手:“免了那套虚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耽误了本阁参加御门早朝,你吃罪不起。” 时辰紧迫,常风直接开门见山:“小的知道阁老您找了妙手门的石坚,偷走了蔡忠府邸里的书信匣子。” “你这么做是为了保太子。” “小的来此,目的与您相同,也是保太子。” 刘珝先是一愣。他没想到,刘管家做事这么马虎,竟让锦衣卫的人知晓了这件事。 他矢口否认:“锦衣卫别的没教会你,只教会了你胡说八道嘛?” “什么书信匣子。本阁一概不知。” “另外,一个小小总旗,自称要保太子?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不知怎得,摊牌的关键时刻,常风想到了一个人,不是尚铭、万通,也不是朱骥。 而是九姑娘。 九姑娘之前在湘西巷说的一句话,很适合现在的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常风已经是个性命朝不保夕的人。我怕你刘珝作甚? 想到此,常风直接站起身:“刘阁老啊刘阁老,你这事办的真蠢。” 刘管家在一旁呵斥:“你大胆。” 常风毫不理会呵斥,继续说:“你偷了匣子,只能确保太子洗涮‘意图谋反’的罪名” “却无法帮太子洗脱‘用人不当’的罪名。” “贵妃党那群人,还是会借着用人不当这个由头,撺掇皇上废储。” 刘珝阴晴不定的看着常风,一言不发。 常风直接拿出了那封“洗白信”,拍在了书案上。 常风道:“这封信,内容是太子痛骂蔡忠,声称要搜集罪证后,在皇上面前参劾蔡忠。” “阁老只有交出书信匣子,将这信跟栽赃信掉包,交到皇上手里,才能让太子洗脱一切罪名。” 刘珝拿起信,仔细看了内容。 随后他问了常风一个关键问题:“你是谁的人?” 常风不假思索的回答:“怀恩公公的人。” 常风不能跟刘珝说自己是朱骥的人。 一来,朱骥在明面上是万通的走狗。 平日里,恐怕万通说自己的屎是香的,朱骥都会附和:“我吃过,我吃过。嗯,真香!” 常风如果声称自己是朱骥的人,刘珝绝对会认为他是贵妃党派来害他的。 二来,朱骥的内应身份不能暴露。暴露了,常风也会跟着玩完。 怀恩则不同,天下人皆知他是太子的心腹。 能够混到内阁的人,个个都是人精。 刘珝没有轻易相信常风,而是反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万贵妃那边派来诓我交出书信匣子的?” 常风的回答有理有据:“若我是万贵妃的人,万贵妃已经知道了书信匣子在你手上。以她的为人......” “她会趁你参加御门早朝,直接派万家三兄弟,带兵围了你的府邸。然后慢慢查找书信匣子。” “你知道,我们锦衣卫善于抄家。抄出一个书信匣子并不难。” “到那时查到了证物,把你和太子一起扳倒还不是顺理成章?” “万贵妃何苦派我来诓骗你?岂不成了打草惊蛇了?” 刘珝仔细考虑了常风的话。心中已有八九分信了常风是太子一方的人。 刘珝道:“或许,我已经把匣子烧了呢?” 常风突然大笑。 刘珝问:“你笑什么?” 常风笑道:“你得有多蠢才会把书信匣子烧了啊!那是贵妃党栽赃太子的铁证。” “等到太子登基那天,你把匣子拿出来,你就成了扳倒贵妃党的第一功臣。” “到时候,盖过次辅刘吉,取代首辅万通,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刘珝坐到了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那支象牙湖笔,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常风继续说:“可是你漏算了一点,贵妃党的势力太大。皇上太宠信他们。” “光是‘用人不当’这条轻罪,就有可能让太子失去储位。” “唯有交出书信匣子,掉包栽赃信,由我将匣子带回蔡府,才能保住太子。” 自古以来,刀、枪、箭、弩是兵刃,言也是兵刃。 对付老瘸子、石坚等人,蝎子弩有效。 对待刘珝,蝎子弩无效,言更有效。 刘管家提醒刘珝:“老爷,要耽误御门早朝了。” 刘珝做出了自己的决断。他对常风说:“背过身去。” 常风背过了身。 刘管家抬起了手,撸起了袍袖。他的手臂上,赫然绑着一支单管袖箭。箭头已经对准了常风。 刘珝却对刘管家微微摇头。 刘管家把手放了下去。 刘珝走到了书架前,半蹲下去,不知按了哪个机关,地上的一块石板打开。里面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小暗格。 暗格里,躺着事关常风性命的书信匣子。 刘珝捧出了书信匣子,又关上暗格。他走到常风面前,双手将书信匣子递给常风。 常风道:“多谢阁老,这回你救了太子。”说完他双手去接。 刘珝却没有撒手。两个人的四只手,都放在书信匣子上。 刘珝叮嘱常风:“请告诉怀恩公公。臣,内阁阁员刘珝,愿誓死追随太子,效犬马之劳。” 第二十九章 冷血的朱骥 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沉寂且阴森。 在这片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亮光。正如妖孽横行庙堂、民不聊生的成化朝。 常风捧着书信匣子走出了阁老府。 他抬头望了眼黑暗的天空,心想:或许,太子能够成为撕裂黑暗朝局的那束光吧。 今夜我所做的一切,不光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也是为了天下! 想到此,常风感到了一丝自豪感。 这种自豪感,是为了升官、为了往上爬的私欲所不能给予的。 徐胖子走了过来:“到手了?” 距离天亮,只剩下了一刻功夫。好在蔡府跟阁老府都在北城,相距不远。 应该来得及。 常风吩咐徐胖子:“咱们兵分两路。我带着匣子和虎子,去蔡府。” “你赶紧回我家,告诉朱镇抚使,事情已经办成了!” 徐胖子道:“得嘞!” 二人分手。 洗白信和栽赃信已完成了掉包。常风捧着匣子回到了蔡府。 石校尉迎了上来:“总旗,找回来了?” 常风微微颔首。 石校尉一通马屁:“总旗真是高深莫测,深不可测!” 常风将书信匣子放到了一个银箱上。 刚才掉包时,扯掉了书信匣子的封条。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锦衣卫到任何一个罪官府邸抄家,都会携带大量封条。 银箱边上放着一个背囊,背囊里全是封条。 常风用新封条将书信匣子封好的一瞬间,朝阳的光撕裂了黑暗,普照大地。 天亮了。 常风对值夜的十名校尉、力士说:“诸位,书信匣子曾被盗之事若泄露出去,咱们的脑袋都会搬家。” “想活命,咱们要管好自己的嘴。” 石校尉带头附和道:“都听总旗的,为了咱们的脑袋。” 一众校尉、力士齐齐拱手:“是!” 常风坐到了一个银箱上。这一夜的折腾,他属实累了。 现在,只需等待内阁三阁老前来交接即可。 常风的脑子很乱。他设想了一堆结局。 或许,督公、指挥使会察觉是我捣得鬼,将我密裁,扔到南郊乱葬岗。 或许,太子一方会兑现承诺,保住我。我就此攀附上太子,前程似锦,迎娶笑嫣。 又或许,怀恩也好,朱骥也罢,都将我当成了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可有可无,就没有保的必要。 罢了,人事已尽,听天命吧! 御门早朝,又称御门听政。是大明皇帝、官员每日都要进行的仪式。 百官过金水桥,按文武两班排好队,来到奉天门。 只有大明的四品以上官员,才可以在御门早朝时,向皇帝报告政务。 皇帝则提出问题、颁布旨意。 今日御门早朝,成化帝的最后一道旨意,是派内阁三阁老前往蔡忠府邸,交接查抄财物及信件。 内阁三阁老散朝后,直奔蔡忠府邸。 好太监怀恩则偷偷出了宫,在一家酒楼密会朱骥。 肥胖的怀恩坐到了酒楼雅间的一张桌子前。 这雅间被他长期包了,是他跟朱骥的固定接头地点。 雅间中,马上会发生一场事关常风生死的谈话。 不多时,朱骥一身布衣,带着斗笠坐到了怀恩面前。 怀恩问:“事情办妥了嘛?” 朱骥答:“办妥了。只是出了一点纰漏。” 作为旁证,徐胖子已经将今夜之事,事无巨细的告知了朱骥。 朱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述给了怀恩。 怀恩道:“真是有惊无险。” 朱骥给怀恩倒了一杯茶:“经手的总旗常风,还是密裁了较为妥当。” “他已知晓了我的身份,又是掉包书信的经办者。留着是后患。” 好一个朱骥!常风今夜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却要恩将仇报,杀人灭口! 蔡府里的常风设想了那么多结局,唯独没有想到要杀他的人,竟是朱骥! 朱骥是个冷血的人。他所办的差事决定了,他不能有一丝妇人之仁,必须杀伐果断。 常风,命悬一线。 幸好,朱骥的上头是仁慈的胖怀恩。 怀恩面色一变:“绝不能密裁了那个后生!不但不能密裁,我们还要保!” 朱骥提醒怀恩:“公公,他今夜知道了太多秘密。” 怀恩正色道:“可他今夜帮了太子!帮完太子,我们就弃之如敝履。今后谁还肯为太子所用?” “如果我们行事如此狠辣、冷血,跟尚铭、万通之流有何区别?” “做人,不是这样做的!做事,也不是这样做的!” 怀恩虽是无根之人,身上却有一股子浩然正气。 朱骥先是一阵沉默,随后道:“保下常风也好。从今夜的事,可以看出这小子办事干练。” “今后若能为我所用,也算为太子添了一枚强有力的棋子。” 怀恩纠正朱骥:“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棋子。” “谁赤胆忠心保太子,谁就是大明的忠臣。” “对待忠臣,我们要以坦诚、仁爱待之。能保则保。” 朱骥有些担忧:“不过保他,恐怕有些难。今日三位阁老将书信匣子交接,带到宫里去,贵妃党发觉栽赃信被掉包,一定会怪罪于常风。” “常风被抓、受刑是免不了的。” 怀恩道:“没办法了。我只能跟尚铭做一笔交易。用一个筹码换回那个后生的命。罢了,我先回宫。” 且说蔡府那边。已是日上三竿。 常风已经换好了飞鱼服,坐在银箱上闭目养神。 石校尉跑了过来:“总旗,开道的前骑已经过来了。三位阁老一刻后就到。” 常风起身,整理了下衣冠:“走,去府门口,迎接阁老们。” 不多时,三顶蓝呢八抬大轿在蔡府门前停下。 大明地位最高的三位文官各自走下了官轿。 为首的是“万岁阁老”万安。他圆脸,络腮长胡。脸上时刻保持着笑意。 他虽跟万贵妃的家族连了宗,但他却不算贵妃党的人,对贵妃党只是虚与委蛇。 万首辅是多能躺平、摸鱼的人。见了事躲还来不及呢。 他知道,加入贵妃党,就等于陷入了夺嫡的漩涡。 他才不会惹那个麻烦。这些年,他对待贵妃党,一向是表面笑嘻嘻,事情一件不帮着办。 第二位是次辅“棉花阁老”刘吉。他清瘦,美髯。 但他的脸皮却厚得足矣挡住神机营火铳射出的铳子。 在对待夺嫡之事上,他跟万首辅的态度相同。 夺嫡辣么危险又麻烦的事,我才不要参与呢!白天在内阁值房品茶,谈笑,晚上回府喝酒,搂着家妓睡觉不香嘛? 第三位,就是常风黎明前见的阁老刘珝了。 内阁的纸糊三阁老,其实都不算万贵妃的人。 常风跪倒叩首:“下官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常风,拜见三位阁老!” 第三十章 朝堂反转 万安笑嘻嘻的对常风说:“快快请起。呵,不愧是国舅爷手下的人,一表人才。” 官场中人皆知,万首辅待人一向表面和善,不管是对同僚还是对手下的芝麻官。 从古至今,衙门里的老油子、烂好人通常都是这样。 万安忽然对常风身边的虎子产生了兴趣。 夸赞完常风,万安又开始夸赞虎子:“哎呦!多体面的狗子啊!给本阁叫一个!” 虎子朝着万安“汪”了一声。它并不是听他的话,而是对他产生了敌意。 “汪!汪!”这两声,竟是首辅万安朝着虎子叫的! 堂堂内阁首揆,竟然当着另外两位阁老、一堆属下的面,跟条狗比起了谁叫的“汪”声更大! 万安的样子着实滑稽,众人都强忍着憋着笑。 这就是万安。他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滑稽、荒诞、无能。 有时候,滑稽、荒诞、无能换个说法就是——人畜无害。 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人做首辅,各方各派都能接受。这也是他稳居首辅宝座十年的原因。 但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此人城府极深。 万安问常风:“这条狗是你的嘛?” 常风答:“是。” 万安摸了摸腰间的绶囊。 绶囊在汉代是装印玺的口袋。汉代官印是盖在竹简上的,体积很小,绶囊能轻松装下。 到了大明,官印动辄几寸见方。根本不可能时刻挂在腰上。绶囊成了一个装饰物。 官员们通常会在绶囊中装些银两,赏赐下人用。 万安从绶囊中抓了几枚别致的银制南瓜子,大概几钱重:“赏你了,给你的狗买两斤肉吃吧。这狗真讨喜。” 常风双手接了银瓜子:“谢首辅大人赏赐!” 万安道:“罢了。办正事吧。带我们去交接财物和书信。” 常风领着纸糊三阁老进了蔡府前院。 常风拿起来账册,念道:“禀三位阁老。蔡府共抄出黄金、白银、铜钱、宝钞,共计折银三万一千二百两。” “古玩字画、田产房产契约、家妓等无算。” 万安不怀好意的对刘珝笑了笑:“叔温兄(刘珝字书温),你是户部尚书,管着国库。” “蔡忠又是你的副堂。他的脏钱账目自然要交接给你。” 内阁这两年是万安+刘吉vs刘珝的局面,双方不睦。 万安言外之意,自然是讥讽刘珝治下无方。 刘珝反驳:“蔡忠是我的副堂不假。可他到我手下任职,是吏部挂牌子开的官凭。” “首辅您兼着吏部尚书啊。” 反驳完,刘珝拿过了常风手中的账册。 在那一瞬间,刘珝跟常风颇有默契的对视了一眼。 常风让人撕了装金银的箱子的封条,户部的两位主事按账册一一核对。 核对完毕刘珝给常风开了交接文书。 随后万安道:“该交接最重要的东西了!那个谁。” 常风拱手:“小的常风听后差遣。” 万安道:“嗯。蔡忠的书信匣子呢?” 常风从一个银箱上拿下了那个事关他性命的书信匣子,交给万安。 万安检查了下封条:“封条齐整。咱们这就送进宫。” 随着交接完毕。常风的这件抄家差事终于结束了,但他的生死依然难料。 恭送了三位阁老,常风整队带着手下五十名弟兄回到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内,总旗及以上官员皆有独立的值房。 徐胖子已经在值房中等着常风了。 徐胖子先问:“交接完了?” 常风点头,随后反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朱镇抚使说清楚了嘛?” 徐胖子答:“我跟他说清楚了。” 常风又问:“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徐胖子答:“连个屁都没放。” 常风坐到了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就在这值房里等结果吧。” “我要么身首异处,要么一步登天。不会有折中的结果。” 徐胖子劝常风:“放宽心。太子加上怀恩公公,还保不住个你?” 常风叹了声:“难说。朝堂上落下一片鸿毛,就能压死我这样的小蚂蚁。”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 后世有人把乾清宫当成了满清独有的宫殿,因带了个“清”字。其实不然。 明太祖建都南京时,便在皇宫中修建了乾清宫。 永乐迁都,北京新皇宫保留了南京宫名。乾清宫是大明皇帝正式的居所。 此刻的乾清宫大殿上,成化帝端坐在龙椅上。太子朱祐樘站在他的左侧。 司礼监三巨头尚铭、怀恩、梁芳站在他的右侧。 六部堂官、九卿、五军都督、公侯勋贵、全部手持笏板,侍立在殿中。 成化帝是一个奇懒无比的皇帝。除了走过场一般的御门听政,极少召集这么多大臣议事。 今日召齐了朝廷高官,因为他有可能要宣布废储。 只要蔡忠的书信匣子里,有太子与其勾结谋反的证据,成化帝会立即废了太子,改立兴王为储。 不多时,万安捧着书信匣子进得大殿,刘吉、刘珝跟在他的身后。 不等万安行礼,成化帝心急的说:“快把书信呈上来!” 为了万贵妃心情变好一点,病情好转一些,成化帝迫不及待想要废掉太子。 宠妻狂魔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没谁了。 万安将书信匣子递给了尚铭,由尚铭转呈成化帝。 尚铭捧着匣子,心里美滋滋的:噫!好!一会儿栽赃信一现世,我们这帮人奋斗了十年的目标就能实现啦! 成化帝打开了书信匣子,开始一封封查找。 终于,他翻出了一封信,署名“纪桂子”。 成化帝虽懒,却不笨,极为聪明。他立即反应过来,“纪桂子”是太子的化名。 他拿起信,问太子:“这是你写给蔡忠的嘛?” 尚铭也好,万家三兄弟也罢,都认为太子会矢口否认。 横竖信就摆在那儿,否认也是无用。 太子的回答,让贵妃党的几个巨头错愕不已。 “回禀父皇,是儿臣写的。” 尚铭的心中生出了十万个为什么:太子疯了吧?不是自己写的信他敢乱认? 不妨事!他承认了更好,一样难逃被废。 成化帝从信笺中拿出信纸,仔细看了看。 看完后,他将信纸给了尚铭:“念给众臣听。” 尚铭双手接过:“是,皇上。” 尚铭朗声道:“蔡忠竖子,跪闻。孤近查,尔在户部贪佞成性,鲸吞国帑。孤莫名惊诧。尔实乃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之人!” “尔有负皇恩,有负孤拔擢之义。孤身为储君,岂能徇私回护?” 念到此处时,尚铭的声音已经小了一半儿。 “孤正命人搜集尔之贪贿罪证。待人证物证俱全,定在父皇面前参你。” “若尔尚存良知,立即自缚前往都察院,供述罪行。” “如若不然,小心尔的狗头!” 第三十一章 升官 尚铭傻眼了,万家三兄弟傻眼了,贵妃党的成员们傻眼了! 栽赃信是怎么变成洗白信的?一定有人动了手脚! 成化帝阴晴不定;太子镇定自若;朝臣们鸦雀无声。 大胖子怀恩憋足了一口气,大喊一声打破了沉默:“太子,大公无私哇!” 跟怀恩交好的几位大臣纷纷附和。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蔡忠虽是太子举荐,太子却能及时觉察他的奸行,痛陈利害,实乃明储也!” “太子对自己举荐的人毫不回护,怀恩公公说的‘大公无私’四个字至为允当。” “储君英明,乃是皇上之福,朝廷之福,万民之福!” 成化帝一言不发。他的心里既欣慰,又难过。 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太子没造他的反,还痛斥贪官。这让成化帝很是欣慰。 可太子没谋反,用人不当的罪责又被他一封信亡羊补牢了。那就不能废他。心肝宝贝万姐姐心情好不起来。这让成化帝心里难过。 成化帝站起身:“众臣都退下吧。起驾坤宁宫,朕要去探望贵妃。” 贵妃党对太子发动的危险攻击,随着成化帝的起驾,彻底失败。 一刻功夫后,司礼监值房。 司礼监三巨头中,秉笔怀恩在景仁宫专司伺候太子,不常来值房。 秉笔梁芳天天在敬事房为成化帝炼制春药,亦不常来。 这里是尚铭一人的地盘。 尚铭和锦衣卫头子万通来到值房。 万通喝了口茶,狠狠的将茶盅摔在了地上。“啪嚓” 万通怒吼道:“有人使诈!掉包了咱们的信!” 尚铭微微点头:“十有八九是负责查抄、看守蔡府的那个总旗队里有人暗通太子。” 万通道:“我把他们全抓起来,上大记性恢复术。” 尚铭冷静分析:“信是我亲手交给常风的,由常风贴的封条。我看这小崽子有问题。” “本来咱们就打算灭他的口。依我看,审问就免了,费那事作甚。直接密裁了就是。” 万通道:“好!我这就让南镇抚司的人去办!” 厂卫两巨头要杀常风,宛如踩死一只蚂蚁。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传进了值房:“国舅爷,您要办谁啊?” 是怀恩的声音。 万通是正儿八经的国舅。怀恩一向尊称他“国舅爷”。 怀恩进得值房,坐到了尚铭对面。 尚铭微微一笑:“怀恩公公,好手段啊。” 怀恩本姓戴,是犯官家眷,后被送进宫,废了本姓,赐名怀恩。 怀恩是名,而非姓。故旁人不称他为“怀公公”,而称“怀恩公公” 怀恩笑道:“不及尚公公您的手段高明啊。” 尚铭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说:“真没想到,你在锦衣卫里埋了暗桩。” 怀恩毫不否认:“没错。管抄家的那个总旗常风,就是我的暗桩。” 怀恩认为,常风昨夜掉包信件的事,瞒是瞒不住的。不如直接摊牌。 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保下常风。 因为他手头有一个重重的筹码,可以拿来做交易。 万通在一旁怒气冲冲:“怀恩,你挖老子的墙角?” 尚铭摆摆手,打断了万通。随后他道:“怀恩公公,你直言不讳常风是你的人。看来你要舍弃这枚棋子喽?” “那不好意思了。锦衣卫的家规,吃里扒外者,格杀!” “放心。我们会让他死得痛不欲生。锦衣卫有许多钝刀子杀人的手段。” 怀恩摸了摸自己多达三层的胖下巴:“知道知道。不就是‘节节高’,用竹笋杀人嘛?我今日要保他的命。” 尚铭冷笑一声:“呵,你保得住嘛?” 怀恩从袖中拿出了一份状子放在桌上。 怀恩笑道:“之前你们说太子用人不当。我看尚公公你才是用人不当呢!” “浙江布政使王子余是你的心腹吧?” “他醉酒之后,奸污了自己的孙媳妇!这叫不伦大忌!” “他孙媳妇是个贞烈之人。跑进了京,要告御状。赶巧了,我的手下知道了这件事。” “我已把她软禁了起来。这是她的状子。若我将状子转呈皇上,呵,王藩台的官帽还保得住嘛?” 尚铭皱褶眉头:“王子余那厮竟如此荒唐?怀恩公公,你什么意思?” 怀恩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你不动常风,我就不动王藩台。” “一个小小总旗和一个封疆大吏。哪个更重要一目了然。” 万通在一旁聒噪:“不动常风?难道我还让他在锦衣卫吃里扒外,给你暗通消息嘛?” 怀恩笑道:“我已经考虑了这一层。让一个暴露了身份的暗桩,继续待在锦衣卫里,的确有些过分了。” “我管着孔庙祭祀。山东孔庙那边,有锦衣卫的祭礼百户所。那是个闲散差事。” “依我看,就升常风一级,让他当个试百户,调任山东孔庙吧。” 万通怒道:“他坏了我的事,我还要升他官?怀恩,你在做梦?” 怀恩笑道:“一个试百户的官帽和一个布政使的官帽,孰轻孰重?” 尚铭感慨:“怀恩公公高明。你跟第六十代衍圣公孔宏泰交好。” “没记错的话,泰安知府也是你的人。常风那崽子到了泰安,也就安全了。” “罢了,我卖你个面子。就这么办吧。王子余的孙媳妇,你交给我。” 怀恩摆手:“人我是不会交的。厂卫的杀手本事通天。” “万一我把王家孙媳妇给了你,你随后就派人半路截杀常风呢?”https:/ “我只能保证。只要常风活在世上一天,我就继续软禁王家孙媳妇一天,不让她乱说话。” 尚铭笑道:“不愧是你!心思缜密的很。罢!咱们在司礼监共事这么久,好得如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 “兄弟的面子,我自然要给!” 怀恩给尚铭斟了一杯茶:“对对对。咱们是兄弟嘛,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呢!” 一个时辰后,常风值房。 常风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吱嘎”。门被推开了。十几名杀气腾腾的力士冲了进来,燕别翅排开。 随后,尚铭、万通、怀恩走了进来。 万通大吼一声:“吃里扒外的畜生,滚过来!” 常风心中一颤:难道怀恩公公把我给卖了? 常风走了过去,准备行礼:“属下常风见过......” 话音未落,万通沙包大的拳头,直接落到了他的脸上! “我曰你娘,敢卖我!” 又是一拳:“小崽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常风想要闪避,怀恩却道:“让国舅爷打。总要让他出出气嘛。” 万通一连打了常风十几拳。常风被打得鼻青脸肿! 怀恩笑道:“国舅爷,差不多得了。风流倜傥的一张俊脸,再打就破了相了。” 万通停了手。 常风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一定是怀恩把我卖了!这下,我真的要步师傅的后尘,陈尸乱葬岗了。 就在此时,事情反转! 万通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常风!升任试百户!调曲阜孔庙,掌祭礼百户所!” 常风惊讶万分。 什么?不杀我了?还要升我的官? 曲阜孔庙?远离京城千里啊! 怀恩已经想到了一个反击贵妃党的计划。实施计划的地点,就在曲阜一带。 怀恩帮常风调去孔庙,不仅是在保他的命。 他是怀恩选定的,反击计划的执行人! 第三十二章 异灾 怀恩领着鼻青脸肿的常风走出了值房,走向锦衣卫的大门外。 常风名义上虽已是“锦衣卫曲阜祭礼百户所试百户“,实际上却已不算锦衣卫的人了。 贵妃党控制的锦衣卫,怎会将太子的人视为自家人? 怀恩提醒常风:“步子跟我跟得紧些。我就是要让整个锦衣卫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看哪个敢动你!” 常风压低声音道:“是。” 虽说经历了一夜惊魂,靠上怀恩这棵大树,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毕竟怀恩身后就是太子,大明未来的皇帝。 走到大门前时,常风将手指放在嘴里,吹了声响哨。 不多时,虎子窜了出来。 不带走虎子,常风怕尚铭、万通他们把它做成炖狗肉泄愤。 虎子来到了常风身边。他凝望了一眼大门上的“锦衣卫”三字牌匾。 怀恩在一旁说:“后生,我跟你保证,有一天你会回来,带着一身光彩回来!” “走吧,先去我的外宅。” 太祖爷曾定下制度,太监居于宫中,无旨出宫者杀。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谁还管这一套? 司礼监的巨头们,十二监、八局、四司的管事牌子们,哪个没有外宅? 太监还不准娶老婆呢。哪个太监头目没有对食? 太监还不准插手兵权呢。从京城的御马监掌印、十二团营提督太监,到各地镇守太监,哪个不是兵权在握? 怀恩的外宅,位于城北的一个清静之所。 宅子不大,两进两开。周围却有足足两百名团营士兵守卫。 怀恩之所以敢跟贵妃党叫板,是因为他除了司礼监秉笔的职位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兼职。 这个小小的兼职是——御马监掌印! 御马监不养马,是监管京营兵的! 京郊除了三大营外,另有一支精锐——十二团营。归十二团营提督太监管。 现任的十二团营提督太监,是怀恩的徒弟。 总之,这个身材肥胖的好太监,是个兵权在握的人。 常风跟着怀恩进了他的外宅。虎子快步跟着。 糖糖竟然在外宅里!她屁颠屁颠的跑向常风:“哥哥!” 怀恩笑道:“这就是你妹妹吧?我让我徒孙们接来的。长得真招人疼。” “你现在转投太子门下。我怕贵妃党那群人抓你妹妹,掣你的肘。所以把她接来了。” 常风连忙对糖糖说:“快给怀恩公公行礼。” 糖糖年幼,不懂那么多规矩。她竟伸手摸了摸怀恩的大肚子:“哈哈哈,大胖子。” 常风脸都快绿了:“别胡说!” 怀恩却不以为意,把糖糖抱了起来:“乖娃娃。阿爷不是大胖子,是老胖子!” 糖糖童言无忌:“老胖子你肚子辣么大,一定吃了不少好东西吧!” 怀恩笑道:“乖娃娃你来了,阿爷的好东西都给你吃。把你喂成一个小胖子,如何啊?” 糖糖拍手:“好呀好呀!糖糖最爱吃好东西啦!” 怀恩将糖糖放下:“阿爷跟你哥哥谈点正事。” 随后怀恩招呼一个徒孙:“你过来,哄着这乖娃娃耍。” 常风跟着怀恩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怀恩竟恭恭敬敬的给常风作了个揖:“后生,昨夜你保了太子,就是我的恩人。请受我一拜。” 常风虽刚挨了万通一顿好打,反应却丝毫没变差。 他“扑腾”给怀恩跪下了:“公公,我怎么受的起?” 怀恩将常风搀了起来:“快起来。自今日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共为太子效力!” 常风叹了声:“唉,公公,小的马上要被调往山东了。想为太子效力,恐怕力不能及。” 怀恩却道:“错了。我诓骗万通把你调往山东,就是为了让你给太子效力。” 常风拱手:“请公公明示。” 怀恩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坐到了椅子上。 怀恩道:“昨夜的事,是贵妃党对太子发动的无耻偷袭!我们必须要反击!” “我大致已经有了一个反击方略。” “你也是在锦衣卫待了三年的人了,知道皇上最信什么嘛?” 常风答:“最信天命。宫中养了不少懂阴阳、通八卦的方士。”筷書閣 怀恩点点头:“对!泰山离曲阜很近,只有一百六十里。” “泰山是五岳之首。若泰山发生了一场异灾,朝堂上会如何?” 常风答:“宫里的方士也好,钦天监那边也罢,一定会编造出一套说辞装神弄鬼。闲着没事儿干的清流言官们也会随声附和。” 怀恩笑道:“没错!我暗地里,已经收买了一位皇上极为看重的方士。” “如果泰山发生了异灾。他会告诉皇上,是皇上有废储之心,导致国本不稳,老天爷不悦,这才降灾警示。” “你去了山东,要想办法在泰山制造一场异灾!” 常风若有所思:“所谓异灾,无非水、旱、火、蝗、地动五种。” (注:古人称地震为地动)。 怀恩喝了口茶:“对。” 常风条理清晰的分析:“旱、蝗、地动,都是人为无法制造的。” “水灾可以制造,古有水淹七军,就是把堤坝扒了,人为制造水灾。” “可是,水往低处流。怎么可能淹了高处的泰山?” “明白了,公公是想让我在泰山放一把火!” 怀恩摇头:“错了。我与泰安知府交好。他告诉我,泰山上的树木林立。” “若失火,将绵延整座泰山。山上的所有树木恐怕都会烧干净。” “泰山是华夏气运所在。把山上那些万年、千年古树一把火毁掉,那咱们就是千古罪人。” “这胆量,我没有。” 常风问:“那公公想要的异灾是?” 常风以为怀恩成竹在胸了。 哪曾想,怀恩苦笑一声:“呵,我也没想好。” 常风一愣:“啊?” 怀恩不是会借东风的诸葛亮,也不是能掐会算的刘伯温。 他的这个反击计划,其实是个不成熟的计划。 怀恩道:“总之,你去了山东,要想办法在泰山制造一场轰动朝野的异灾。” “但是,我给你约法两章。其一,不得连累百姓。其二,不得毁名胜。” 常风半天没说话。 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人为制造异灾,只有放火一途。 旱灾,老天爷不会听他常风的不下雨。 蝗灾,蝗虫又听不懂人话。 水灾,只听说过人往高处走,没听过水往高处走的。 地动,常风更没那本事。 不得连累百姓、不得毁名胜了,这两条又决定了,不能放火。 怀恩看出常风很为难。他补充道:“后生,你若办不成这件事,我也不怪你。的确有些难。” “你去山东,权当是躲贵妃党了。” 这是一个在太子面前立下天大功劳的机会。常风怎能轻易言弃? 常风道:“公公放心。我去山东的途中,一定会慢慢想办法。” “我相信,事在人为!” 第三十三章 刘瑾 常风现在已经彻底上了太子的船。 他知道,唯有为太子拼尽全力,保住储位,他和妹妹才能安然无恙。 待到太子即位,成为皇帝。我常风,那不得裹脚布做孝帽子,一步登天啊! 他甚至生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当今皇上爱吃春药,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或许没几年活头了。给太子卖命,发达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其实,常风高估了成化帝的寿元。 怀恩吩咐常风:“办调令、去都督府备档,需个十来日。你和小娃就先住在我这儿。” 说完怀恩拍了拍手。一个宦官走进了大厅。 怀恩道:“刘瑾,今后你负责照料常百户和常家小姐。”kuAiδugg 后世见了副局长都喊“某局”,见了副处长都喊“某处”。省略了“副”字。 这属于一种尊重。 大明也是一样。譬如称呼都督同知、都督佥事为“某都督”。 常风现在升了试百户,怀恩称呼他,也按照习惯隐去了“试”字。 刘瑾,时年三十六岁,职御马监火者。这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宦官。 大明宦官分为九等。 一等是太监;二等少监;三等监丞;四等大使、司正;五等副使、司副;六等奉御、典簿;七等长随;八等火者,九等内使。 其中第八等的火者是无品级的。 刘瑾人很聪明,办事也干练。官运却差到了令人发指! 此人六岁被一个名叫刘顺的宦官收养,阉割入了宫。 也就是说,他在宫里已经当了三十年差。 在宫里混了三十年还是个火者,也算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太监、宦官认干爹、干爷,不看年龄,只看品级。 按规矩,刘瑾是怀恩的重孙。 刘瑾拱手道:“小的刘瑾,伺候常百户和常小姐。” 常风毕恭毕敬的说:“有劳刘公公。” 就在此时,怀恩看到了令他诧异的一幕。 糖糖嘴里嘬着一个大嗦了蜜,骑着虎子,悠哉游哉的从书房门口经过。 怀恩目瞪口呆之后,爽朗的大笑:“哈哈,见过骑马、骑牛、骑驴、骑骡子的,听说草原上的小孩骑羊。” “这骑狗的,我倒是第一次见。” 常风连忙道:“家妹疯野惯了,不懂规矩。还请怀恩公公海涵。” 怀恩开始说一件跟糖糖有关的事:“虽然我跟尚铭达成了交易,他口头承诺不动你。” “但尚铭那人,没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在山东还是有几分风险的。” “别让小娃跟在你身边冒风险。我看,你在山东期间,小娃就住在我这儿吧。” 常风联想到了一个词“质子”。 他猜测,怀恩公公是想将糖糖扣为人质,让他死心塌地为太子卖命。 常风低估了怀恩的善良。 怀恩这个建议,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怀恩是无根之人,没有血亲子女、孙辈。他很喜欢小娃娃。 常风推脱:“糖糖那丫头没规矩,不配住在您的外宅。还是跟着我去山东吧。” 怀恩看透了常风的想法:“后生,你把我当成尚铭了嘛?” “我让小娃住在我这儿,不是要挟你。纯粹是为了她着想。” “一个六岁的娃娃,跟着你远赴千里之外。若厂卫真派出了杀手截杀你。那群狼崽子可不会因为娃娃年纪小就放过她。” 常风心中暗道:也是,与其让糖糖跟在身边冒风险,还不如在怀恩这儿当人质呢。 横竖我不会也不敢背叛太子。糖糖在怀恩这儿,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想到此,常风道:“那属下代舍妹谢公公美意。” 怀恩起身:“我该进宫伺候太子了。离京前的这段时日,你要出府就带五十名团营兵随行。省得贵妃党那伙人变卦,对你不利。” 怀恩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离开了书房。 常风对刘瑾说:“刘公公,我得回趟家收拾行装。” 刘瑾道:“常百户稍等。我去喊五十团营兵,随您一同去。” 常风领着五十团营兵,骑着怀恩府上的马,浩浩荡荡回了驴吊子胡同。 这一路上,他算感受到了高官出行,前呼后拥的威风。 要不说,还是当大官儿好呢。 在四合院门口,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胖子。 常风连忙跳下马:“胖子,你怎么在这儿?” 徐胖子笑道:“攀上怀恩公公就是了不得啊!现在整个锦衣卫都知道你是怀恩公公的人了。” “好么,回趟家都有几十团营兵保护。够排场!” 常风连忙给徐胖子引见刘瑾:“这位是御马监的刘瑾刘公公。刘公公,这位是定国公世子徐光祚。” 刘瑾拱手:“世子爷,久仰了。” 徐胖子还礼:“刘公公,有礼。” 常风问:“你不在卫里当差,怎么跑我这儿了?” 徐胖子道:“咳!别提了。咱们一个总旗队的弟兄,都跟你吃了瓜落儿。全被指挥使革职啦!” 常风心生愧疚:“我对不住弟兄们。” 徐胖子宽慰他:“旁人不说。我倒觉得没什么。你离开了卫里,我在那儿待着也是没意思。” “再说,我早就受够了在那鬼地方当狗了!” “他娘了个腿儿的,东厂随便一个没了鸡脖的阉货,都能对我颐指气使。” 常风连忙咳嗽了一声。 徐胖子反应过来:“哎呦,刘公公,你看我这张吃屎的嘴,瞎说八道的。您别在意。” 刘瑾颇为幽默:“无妨世子。天地良心,我这样的阉人,每天做梦都想鸡脖能再长出来。” 刘瑾很会通过察言观色了解一个人,然后看人下菜碟。 他看出眼前的徐胖子是个爽朗之人,于是他也装出了爽朗的样子。 如此善于交际,却混迹宫中三十年还在最底层,只能说他气运未到。 徐胖子和刘瑾相视大笑。 笑完,徐胖子问:“常爷,卫里弟兄们纷传,你被调到外省了?” 万通狂殴常风的时候,徐胖子不在值房,在恭房拉屎呢。故并不知道常风被调到了曲阜。 常风答:“嗯,调到山东曲阜,负责孔庙祭祀仪仗了。” 徐胖子一拍大腿:“这不是巧了嘛!我二叔在泰山卫当指挥使呢!” “我让他给我在泰山卫弄个员额,跟你去山东。咱哥俩又能在一块了!” 常风道:“山东不比京城繁华安逸。你确定要跟我去?” 徐胖子道:“我早就想尝尝正宗的泰山姑子是什么味道了!” 泰山姑子,是大明花业四大流派之一。 徐胖子滔滔不绝:“泰山姑子好啊,别有一番风味,闻名天下。是吧刘公公。” 说完这话,徐胖子发觉自己又失言了:“刘公公,您瞧我这张臭嘴。” 刘瑾笑道:“哈哈,世子爷啊,圣人曰过的,问君能有几多愁,别跟太监谈青楼。” 第三十四章 招摇 从古至今的年轻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虚荣心。 常风也不例外。 如今他出入都有五十名团营兵开道,又有御马监的公公刘瑾跟随左右。 这就好比,后世青年借了辆好车,岂有不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之礼? 在怀恩外宅安顿下的第二天,是常氏家族族长的寿辰。 徐胖子的先祖是徐达。常风虽姓常,先祖却不是常遇春。而是一位靖难时期的老将,爵兴安侯。 兴安侯府门前。 六十多岁的常老侯爷正坐在门口迎候客人。 忽然间,几十名团营兵快步跑向了府门口。开道的顶马骑手,穿着宦官服色。 常老侯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讶:“是都督府的哪位帅爷来了?” 管家在一旁道:“都督府的帅爷们出行,不会有公公当顶马开道。” “应该是来了哪位宫里的大人物,给老爷您拜寿。” 常老侯爷有些奇怪。 他这种老勋贵,属于有爵无职无权。宫里那些大权在握的公公们才懒得搭理他呢。怎么可能来给他拜寿? 其实是他的旁系侄孙常风来了。 常风看了一眼侯府大门牌匾上的“兴安侯”三个大字。 他想起三年前,他十七岁,跟着父亲来参加族祭。那时他还没进锦衣卫。 这种老勋贵家族,最为势利。家族中有官位、有出息的,族长会待若上宾。 没出息的,族长会冷眼相待。 那年族祭后吃席。侯府管家竟将常风父子,安排到了小孩子那一桌。 这对常风父子来说是奇耻大辱! 也是那次酒席过后,常父发了狠,不惜变卖光家产,也要把常风送进锦衣卫。 今日,常风专门换上了飞鱼服,锦衣招摇! 刘瑾这种精通事故的人,自然知道常风来侯爵府的用意。今日他特别配合常风,给足了常风面子。 刘瑾来到了常风身旁,扶他下马:“常爷,当心。” 再低微的宦官也是宫里人。出了宫就高人一等。 一个宦官竟伺候常风下马。门口的一堆常家人都看傻眼了。 骑马的那个后生,势力得有多大啊! 常风下了马,来到常老侯爷面前,轻轻一拱手:“大阿爷。” 常老侯爷问:“贵驾是?” 常风道:“我是常庭轩的儿子,常风。” 常老侯爷一头雾水:“庭字辈的儿子?应该是卿字辈啊。你名字怎么是两个字?” 没错,常风甚至没有入族谱,不配使用家族辈字。 管家在一旁提醒:“是您六堂侄家的公子。按辈分是您的侄孙。” 常老侯爷是个老势利眼,笑逐颜开:“啊!原来是贤侄孙啊!在何处任职啊?住在何地?” 没落老勋贵们,自然无从知晓锦衣卫的隐事。更不会知道常风已经被锦衣卫视为了敌人。 常风高声答道:“在锦衣卫任试百户。暂住在司礼监秉笔怀恩公公的外宅。” 常老侯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暂住在司礼监秉笔家里? 这得是多大的势力?怪不得宫里的宦官都对这后生毕恭毕敬的。 常老侯爷努力拼凑着自己的记忆,终于记起了常风的父亲。 在他印象中,常父就是个穷亲戚、破落户。他懒得搭理的那种。 现在,他后悔当初常父破落时,为何不接济一下。 常老侯爷连忙作了个请的手势:“好大孙,快进府!” 常风进了兴安侯府。 三年前祭祖,常风被安排在了小孩那桌。 今年寿宴,常风却做上了首桌。 常老侯爷请刘瑾也落座。刘瑾打算用自己的宦官身份,好好帮常风长长脸。 刘瑾客套道:“我哪敢跟常小爷一桌坐着?我还是站着伺候小爷吧!” 宫里人站着伺候常风,常风真好比老太太脑袋上顶把蒲扇——大出风头。 不过,常风坐的不是主宾位,而是次宾位。 主宾位是留给后军都督佥事石文忠的。常老侯爷的嫡长子,现在石将军手底下当千户。 没错,这位石将军,就是常风昨日上晌救下的校尉石文义的亲大哥! 若不是常风回护,把私媾犯官女眷变成了宿妓,石校尉按锦衣卫家规脑袋要搬家。就算托门子、使银子侥幸保住了脑袋,也是活罪难逃。 石文忠是有兵权在握的人。收到兴安侯府寿宴请柬后,本来懒得搭理。 奈何随请柬一同送过去的,还有一百两银子、七十贯钱的节礼。 常老侯爷等于花钱求人来吃他的寿宴。 这笔钱花的很值,一来。他儿子在石将军手下呢。可以跟上司熟络熟络,将来也好升迁。 二来,都说咱兴安侯府没落了。可我过寿,五军都督府的将军都来了,说明兴安侯府的面子还是有的嘛!https:/ 石将军谱儿很大。都过了拜寿的正时辰了,也不见人影。 主宾不到,常老侯爷不敢宣布开席。只得巴巴的等着。 管家压低声音:“石将军该不会不来了吧。” 常老侯爷微微摇头:“应该不能。他收下了咱们送去的厚礼啊。” 人都不经念叨。说孟德,人妻到。 石将军姗姗来迟。但总算是来了。 他趾高气昂,挺着个大肚子,撇着个大嘴,来到了首席。 常老侯爷连忙起身拱手:“石将军,有礼了。” 石将军随便拱了下手,毫不客气的坐到了主宾位。 他轻蔑了瞥了眼首席上的人,看到了身边坐着的常风穿着飞鱼服。 飞鱼服是皇家赐服,非二品大员或边镇总兵不得赐。 不过,锦衣卫例外。百户以上皆可受皇家赐。 到了成化朝,这规矩破了。有时候管东厂的太监心情好,会越俎代庖,僭替皇家给立了功的总旗、试百户赐飞鱼服。 常风当初查抄汪直家财有功,尚铭一高兴赏了他一套飞鱼服。 石将军见常风年纪轻轻,断然不会是二品大员或镇帅。那一定是锦衣卫了。 于是石将军对常风说:“我二弟昨日之前,也在锦衣卫公干。” 昨日万通一怒之下,革了常风统属总旗队所有人的职。石校尉也没能幸免。 石将军忽然蹦出一句:“你是兴安侯的族人吧?那应该姓常?我二弟以前的总旗也姓常,莫不是......” 常风道:“令弟是石文义吧。在下就是他以前的总旗,常风。” 石将军听到“常风”二字,面色一变。“腾”一下站了起来。 常老侯爷还以为常风得罪过石将军的二弟呢。 常老侯爷连忙起身道:“他年轻,不会做人。石将军万勿和他一般见识......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他是常家远枝。” 万万没想到! 石将军根本不搭理老侯爷。而是恭恭敬敬的给常风作了个揖:“多谢你救下了我二弟的命!你是我们石家的恩人!” 常老侯爷再次震惊了。 他心中暗道:我这侄孙,竟救了后军都督佥事家里人的命? 他得有多大的本事? 失算了,失算了。这样一个家族的后起之秀,青年才俊。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多多拉拢呢? 第三十五章 扬眉吐气 常家的族人们面面相觑。 常庭轩那破落户,竟生了这么有出息的一个儿子?连族长请来的贵客石将军都要给他作揖。 常风对石将军压低声音说:“是我连累文义丢了官职。” 石将军道:“那个受气的鸟官,我早就不打算让他干了。再说了,跟命相比,官算什么。” “过几日我让他来后军都督府当差,毕竟是自家地头嘛。” 其实,五军都督府的将帅们,都对尚铭、万通这些贵妃党万分不满。 他们打过仗嘛?流过血嘛?就敢整日在我们这些功勋将帅面前飞扬跋扈、颐指气使? 石校尉跟石将军说过,常风是得罪了尚督公、万指挥使,才导致他手下一个总旗队的人都被革职的。 石将军不仅不怨常风,反而跟常风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主宾、次宾都已落座,酒宴开始。 第一杯酒喝完,常老侯爷郑重其事的对常风说:“好大孙。你是卿字辈的人,理应将名字改成常卿风。” 常风微微一笑:“还是别了。我连族谱都没入。” 常老侯爷道:“一定是我糊涂了,在族谱上漏写了你的名字。” 常风正色道:“你可不糊涂!当年我出生,我爹抱着我来这儿,求你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 “你说‘兴安侯府的族谱,不是什么旁亲远枝、阿猫阿狗都能入的!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你的崽子入族谱?配嘛?’” “是你亲口拒绝了我爹!怎么现在又巴巴的让我入族谱了?” 常风平常是个十分谨小慎微的人。今日如此招摇,是为了亡故的父亲,专门来恶心常老侯爷的! 三年前,若不是常父被安排到了小孩那桌,也不会急火攻心。不急火攻心就不会得重病。 当时常父在病中,为了给常风买锦衣卫的员额,看病都不怎么舍得花钱。 常父之死,有兴安侯府的一部分责任。 常老侯爷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老勋贵们都是场面人,从不在席面上说过头话。 常风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让常老侯爷在石将军和一众族人面前颜面扫地。生生把他给噎了个半死。 石将军还不忘附和一声:“常风老弟,有些人就是爱舔高踩低。你身份低微时,他理都不理你。你身份高了,他又凑上来死命巴结你。” 毕竟是同族,常风所谓的“为父报仇”,也仅限于当着众人的面,奚落常老侯爷一番,让他下不来台。 目的已经达到。常风站起身:“老侯爷,啊不,大阿爷。当晚辈的劝你一句话,莫欺少年穷,终有一日龙穿凤!” “莫要狗眼看人低!” “我名字是不会改的,兴安侯府我也不会再来。恭祝你长命百岁!” 常风甩下这几句话,潇洒转身离去。留下一众常氏族人面面相觑。 石将军也起身:“常小兄弟,我随你一起走。” 老勋贵最好面子。今日寿宴,常老侯爷颜面尽失,被一个后生教训。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憋死。 常风、刘瑾和石将军走出了府门。 石将军道:“酒没喝几口。不如到我那儿去,接着喝。” 常风拱手:“多谢石都督美意。我快出京了,杂事太多。等回京之时,定到府上讨杯酒喝。” 石将军道:“那我就不耽误你了。常小兄弟,后会有期!” 常风拱手:“后会有期。” 常风离京前,要办两桩事。一是替亡父在兴安侯府扬眉吐气一回。 二是去探望自己的意中人刘笑嫣。 本朝北直隶治所就在京师,下辖顺天府、保定府等八府两州一百一十七县。 刘笑嫣的父亲刘秉义是北直隶布政使,白天在藩司衙门坐堂,不在府里。 常风和刘瑾,领着五十名团营兵,浩浩荡荡来到了刘府。 刘府管家还以为出事儿了呢,来到府门前一探究竟。 刘管家看到五十名团营兵燕别翅排开,中间站着常风和一个宦官。 他走了过去,不耐烦的说:“常风,咱们两家的婚约早就作废了。老爷早说了,不让你进府。” 常风道:“刘管家。我就要远赴山东当差了,今日你就通融通融,让我见笑嫣一面吧。” 退婚的若是刘笑嫣本人。他铁定不会再纠缠。 问题是,刘笑嫣做梦都想嫁给他。为了两情相悦的女人,他也只能低声下气。 放在后世,你女朋友很爱你,但父母不同意。你去了她家,也得低声下气求同意。 这是为了不辜负你女朋友的爱,是男人的担当,绝非懦弱。 刘管家道:“你就算去岭南当差,也跟我们刘府无关。” 就在此时,刘瑾开口了:“哎呦,这世上最惨的人,莫过于牛郎织女。你就当一回好人,积积德嘛。” “只是见一面而已。贵府小姐身上还能少一丝东西不成嘛!” 大明量衡为石、斤、两、钱、毫、丝。 刘瑾看来也是个不正经的太监,懂得还挺多。天晓得他说的“少一丝东西”少的是什么。 刘管家仔细打量了刘瑾一番,恭敬的拱手问:“兄台是?” 刘秉义经常叮嘱刘管家,在京城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宦官,因为他们是宫里人,通着天呢。 刘瑾朗声道:“我是司礼监怀恩公公的干重孙刘瑾,在御马监公干。” 其实,宦官之间,只要有师承关系就能称干亲。怀恩名义上的干儿子足有十几位,干孙子一百多位,干重孙五六千。 刘瑾这是在拉大旗作虎皮呢。他只说了干老祖是怀恩,自己在掌控兵权的御马监当差。却没说自己只是个火者。 刘管家显然被刘瑾唬住了:“啊,原来是刘公公,失敬。” 刘瑾今日算是给足了常风面子,他指了指常风,替他吹嘘:“我们常爷,现在得到了怀恩公公垂青。” “去山东的这趟差就是怀恩公公保的。怀恩公公还把自己的外宅让给了常爷住。” “刚才后军都督府的石都督,都跟常爷称兄道弟呢!” “他的前程不可限量。说不准哪天,你家老爷遇事还会求到他头上。” 一个宫里人把常风夸上了天,刘管家大为惊诧,认为常风发迹了。 刘瑾又继续敲边鼓。他半开玩笑的说:“瞧见这五十个团营袍泽了嘛?只是常爷的护卫亲兵而已!” “你要死活不开门,嘿,咱可要回御马监,调一千团营袍泽,强行攻门啦!” 刘管家被说动了:“好吧。我替老爷做回主。只能见两刻功夫啊!” “小姐在后院呢。你们见面时,我得远远的看着。别真见完面,小姐就少了一丝东西。” 第三十六章 一道坎儿 刘府后院。 与常风同龄的刘笑嫣手里握着一柄弓,四十步外放着一个箭靶。 她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眉宇之间又有一丝英气。一袭普通的布衣,遮不住她身上独特的魅力...... 总而言之,这女子长得又沟沟又丢丢,前凸后撅腿子长,美得冒泡。 刘笑嫣这个文官家里的闺秀,不爱琴棋书画,不爱刺绣女红,唯独爱刀枪棍棒。 她的性格跟她的爱好一样刚烈。 若不是刚烈的女子,也不敢拿着剪子对着自己喉管,跟自己亲爹对峙,誓死不嫁除常风之外的男子。 要是换作性格柔弱的官家小姐,早就被家里人绑了双手塞进花轿里了。 此刻,刘笑嫣开的是一张硬弓。 她开弓,瞄准,脱弦,动作一气呵成。 “嘭!”箭头正中靶心。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笑嫣。” 刘笑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转头一看,竟真的是自己的意中人常风。 刘笑嫣惊讶:“阿哥?你怎么进来的?” 常风答:“自然是从正门进来的。” 刘笑嫣看了远处站着的刘管家一眼:“他竟让你进来了?” 常风微微点头。 常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了刘笑嫣,从未跟徐胖子学坏过。简言之,二十岁了还是个童子身。 他每次见到刘笑嫣,都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若不是刘管家远远的看着,又是在后院里,光天化日的。说不准他真会带走刘笑嫣的“一丝东西”。 常风下意识的伸出了自己的手。 刘笑嫣握住了他的手。 刘管家急眼了!男女授受不亲。这还了得! 他撒腿就往二人这边跑,想要阻止二人拉手。 刘笑嫣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撒开常风的手,拿起弓箭,“嗖”,朝着刘管家放了一箭。 箭头扎在刘管家身前五步的地方。 刘管家吓得停住了脚步。他是看着自家的小姐长大的,知道小姐的暴脾气。 再靠前,箭头射的就是他的脚面了。 刘管家只好停步大喊:“慎礼!男女大防!” 常风主动说:“咱俩还是规矩些。省得他大喊大叫的。” 刘笑嫣嗤笑一声:“是你不规矩,可不是我。” 常风道:“我攀上太子了。不过被太子那边派到了山东办差。” “等办完差,我请求太子给咱俩做媒。你爹不同意也得同意。” “可这趟差,不知多久能办好。还有来回路程。你再等我一两年,行嘛?” 刘笑嫣道:“京里的官宦小姐,十六就都嫁人了。我已经等了你四年,还在乎多等一两年嚒。” 说完,刘笑嫣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膝盖一顶,一撅两半儿。 她将箭尾递给了常风:“我信你,你一定有八抬大轿娶我过门的那一天。” “等下定礼的时候,记着把这半支箭还给我。” 常风大为感动:“笑嫣,我这辈子若能把你娶进门。此生足矣。” 这对牛郎织女,又说了好一阵情话。直到刘管家撵人,常风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出得刘府。常风离京前要办的两件事,全都办完了。 然而,朱骥却打算让他办另一件事,一件说容易就容易,说难就难于登天的事。 锦衣卫指挥使值房。 朱骥侍立在万通面前。 怀恩主动宣称常风是他埋在锦衣卫的暗桩,从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朱骥。 万通至今认为,朱骥是忠诚于他的一条恶犬。 万通喝了口茶:“真便宜常风那小崽子了。” 朱骥道:“指挥使,我有个法子,可以狠狠惩治常风那小子。” 万通眼前一亮:“哦?说。” 朱骥提醒万通:“两日后便是秋决。诏狱中关押的死囚,要杀一批......” 万通打断了朱骥:“你别是想把常风抓进诏狱,随人犯一同杀了吧?” “万万不成。尚公公和怀恩做了交易。常风要是被咱们弄死了,浙江藩司王子余也要完蛋。” 朱骥道:“指挥使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建议您杀常风。” “凡进锦衣卫的袍泽,都要经过一道坎。这道坎就是杀人!” “大部分袍泽,第一次杀人后,天天晚上做噩梦。白天满眼都是被杀之人的人影。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常风如今名义上还是锦衣卫的人。您让他参与秋决,当刽子手。” “他以前只负责抄家,从未杀过人。估计得吓得尿在裤裆里,七魄被吓撒六魄。” 万通若有所思:“好!妙!这也算狠狠惩治他了。就这么办!” 其实,朱骥建议万通,命令常风去杀人,并不是为了惩治常风,而是为了磨砺常风。 刚才他有句话说得很对。杀人,是道坎儿。 今后常风要想为太子办好秘密差事,就必须经过这道坎。 不管踏过这道坎儿的过程有多么痛苦。 这就好比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平时在营里刀枪第一、射箭第一、火器第一、棍棒第一,拳脚第一。 但上了战场,却不敢杀人。那他最多只算个绣花枕头,是个孬兵。 翌日,怀恩外宅前院。 常风站在院中。 怀恩背着糖糖,正在跟十几个小宦官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刘瑾也在其中。 怀恩本就体形肥胖。小宦官们又故意放水。 怀恩和糖糖一撞对面,对面立刻就倒。 糖糖兴奋的拍着怀恩的胖脑袋,大喊:“胖大马,驾!杀啊!” 怀恩笑道:“来喽小将军,冲!” 虎子在一旁“汪汪”叫着,仿佛在给小主人助威。 太监无根,没有子嗣,往往喜欢孩子。 肥胖的怀恩是这样,他的死对头尚铭亦是这样。 尚铭每月十五,都要跟成化帝请假,去一趟京郊昌平县。 那里有他用绑票富户所得钱财,捐助修建的六所义塾。 义塾里教的都是四里八乡没钱读书的穷孩子。 尚铭去看孩子们,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他是真心喜欢孩子。 不多时,十几个小宦官全被怀恩、糖糖撞倒在地。 他们倒在地上还不忘拍马屁:“干阿爷和常小姐神勇!” 刘瑾不甘示弱:“对对,小的们甘拜下风。” 就在此时,一个守门的团营百户前来通禀:“禀公公,锦衣卫北镇抚使朱骥要进府。” 怀恩放下了糖糖,狐疑的自言:“他怎么来了。” 为了掩人耳目,怀恩从不跟朱骥在外宅里见面。 因为怀恩知道,自家外宅里有贵妃党派的耳目。 团营百户道:“禀公公,他说要进府给常百户传令。” 怀恩道:“哦,让他进来。” 不多时,朱骥进得前院。 他装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走到怀恩面前,拱了拱手:“对不住了怀恩公公,我这趟冒昧进府,是给常风传令的。” 做戏要做全套,怀恩也装出怒气冲天的样子:“常风是我的人。谁有权给他下令?狗仗人势的东西,到我府里抖威风?” 第三十七章 秋决 怀恩跟朱骥在前院里剑拔弩张,跟杀父仇人一样。 常风在一旁暗道:他俩太会演戏了。谁能想到朱骥是怀恩公公手里的暗桩。 朱骥冷笑一声:“呵,您说常风是您的人?他是御马监的宦官?还是驻京的团营兵?” “您别忘了,他现在还是锦衣卫的试百户!” “尚公公是他的上司,万指挥使是他的上司,我也是他的上司!您不是!” 怀恩怒道:“那我倒要看看,你能给他传什么令。有屁就放吧!” 糖糖抱着怀恩的粗腿,说:“老胖子,你好凶啊。” 怀恩摸了摸糖糖的小脑袋:“傻娃娃。对待咬人的恶狗,就得这么凶。” 朱骥走到了常风面前:“传万指挥使钧令。命你参与后日秋决,充任刽子手!违令者,革职。” 常风一愣:当刽子手?这是什么命令?万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怀恩道:“令传完了?我的府邸讲个‘礼’字。就算是外面跑进来一条狗,我也得给口水喝!” “狗仗人势的东西,进客厅,喝口茶吧!” 朱骥冷笑一声:“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知道,怀恩公公这里有上好的雨前茶。” 三人进了客厅。刘瑾跟了进来伺候。其余小宦官一律留在屋外,继续陪糖糖玩耍。 刘瑾倒好了茶,怀恩将他也支开了:“你也出去吧。去给常小姐当大马。” 刘瑾是怀恩的人,怀恩很信任他。但再信任也要有个限度。 朱骥的储党暗桩身份,全京城知晓的不超过五个人。连太子本人都不知道。 怀恩问:“万通怎么下了这么道令?” 朱骥道:“是我建议万通下的这道令。杀人是道坎儿。常风必须跨过去。” “不然,他永远都只是个无用之人。” 说完,朱骥看向常风。 常风道:“明白。镇抚使是要练我的胆。” 朱骥摇摇头:“不是练胆,而是练心!办秘密差事的人,必须得学会心狠手黑。” 常风从未杀过人。他心里没底,自己能不能跨过这道坎。 朱骥跟怀恩对视了一眼。 怀恩心领神会,一把将茶盅摔在地上:“赏你口茶喝,你还拿上堂了是吧?赶紧滚!” 朱骥也扯着嗓子喊:“怀恩公公,为了您的身体着想,今后少吃点吧!掉了茅坑里都不好往上捞!” 说完朱骥气冲冲的走了。 糖糖跑了进来:“老胖子,你怎嘛那么凶啊!刚才进来的那个人也好凶。” 怀恩将糖糖抱了起来:“不管他,该吃午饭了。阿爷让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猪头肉,还捣了蒜泥!” 两日之后,锦衣卫校场。 校场是锦衣卫点兵的地方。每到秋天,这里会变成法场。 常风跟二十名刽子手站在校场前。 万通则坐在校场点兵台上,悠哉游哉喝着茶。 明代的死刑,分为凌迟、斩立决、秋决三种。 秋决相当于死缓。被判“秋后问斩”,不会立即行刑,而是押在牢房里。 等到秋决那天,一大清早,三法司的堂官们会呈递给皇帝一份死刑犯名单。 皇帝一般会随机三五人中取一,打上红勾。这叫御笔勾决。 运气好的犯人,能多活五六年。 成化朝甚至有个犯人,连续二十一年没被御笔勾决。成化帝认为这是天意,干脆将他赦免了。 不多时,宫里的一个宦官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道折子。 宦官道:“国舅爷,这是皇上御笔勾决的名单。” 万通拿过名单,吩咐朱骥:“按单子去诏狱提人犯吧。” 半个时辰后,十六名人犯被提到了校场上。 其中就有那位整天在诏狱里唱匪歌的广西叛匪头子。 叛匪头子先把“关起四门把火烧”的匪歌又唱了一遍。 随后他大喊道:“大丈夫在世,得曰公主、睡皇后,才叫本事!” 没人来制止他胡说八道。 锦衣卫有规矩,秋决这天,死囚为大。他们愿意怎么喊就怎么喊。人都要死了,还不准人家说话嘛。 这条规矩其实蛮人性化的。 常风作为刽子手,恰好分配到了这名叛匪头子。 他端着一盆水,来到叛匪头子面前:“兄弟,我伺候你上路。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叛匪头子怒道:“老子这辈子也是个好人啊!乡亲们饿得活不下去了,我领着他们打下了县城,开了官仓,救了多少人?” 常风道:“造反总是不对的。” 叛匪头子听了常风的话,竟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常风问:“你笑什么?” 叛匪头子道:“我问你,朱元璋是不是造反出身?” 常风语塞,心道:是啊,要说造反.......太祖爷是造反界的状元郎。 叛匪头子又道:“自古官逼民反,这是天理!” 常风没有接话,人家说的有道理,他辩驳不过。 他将一块毛巾打湿,给叛匪头子擦干净了脖子。 所谓“洗干净脖子等着我杀”的俗语,出处就在这儿。 快到午时了。 每一名刽子手都分配了一把鬼头大刀。他们把鬼头大刀喷上酒,仔细擦拭着。 朱骥突然走到了常风面前,将一把绣春刀递给了他。 常风惊讶:“镇抚使,这是?” 朱骥道:“旁人行刑用鬼头大刀。你行刑,得用绣春刀!” 鬼头大刀势大力沉,一刀劈下去,死囚立马人头落地。 死囚痛快,刽子手也痛快。 绣春刀属于短刀,刀身轻薄,刃长不过两尺两寸,柄长七寸。 京营将帅甚至嘲讽过,绣春刀是“娘们刀”。 用绣春刀处决人犯,对于死囚来说是一种煎熬。对刽子手来说,同样是一种煎熬。 这又是朱骥的主意。他的想法是,要磨砺常风,就彻彻底底的磨砺! 让他多砍死囚几刀,练练狠心吧! 常风无奈,只得接了绣春刀。 午时二刻,刽子手们走到了死囚犯身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叛匪头子忽然压低声音,似乎是在对身后的常风说:“兄弟,一回儿帮我痛快点启程。” “我这一生,虽天天唱放火、抢姑娘的歌子。但我纵横十万大山四年,从未强辱过一个女人!” “不然,我跟那些人面兽心的官员有什么区别?” 常风“嗯”了一声。 他想起了坊间流传的一句话:衙门里当官的都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常风想的没错。 浙江的那位王藩司,连自己孙媳妇儿都能玷污。对待穷人家的姑娘,就更不必说了。 妥妥就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午时三刻到了。南镇抚司的力士们对天鸣了铳。 常风要开始跨面前的这道坎了! 第三十八章 还有嘛?再杀俩。 校场之上,鬼头刀闪动,一颗颗人头落地。 常风也挥动“娘们刀”,斩在了叛匪头子的脖颈上。 奈何,绣春刀中看不中用,竟卡在脖颈的骨头上。 叛匪头子大喊一声:“曰你娘的,没吃饭?痛快点!” 常风再次挥动绣春刀,这回虽溅了自己一脸血,依旧没砍断。 叛匪头子是个狠人。脖子挨了两刀,依旧不叫疼,反而高喊:“兄弟杀过人嘛?别慌,用力些!” 点兵台上。万通已经站了起来,准备欣赏常风吓得尿裤子的窘态。 常风擦了擦脸上的血。他心里感受不到初次当刽子手的恐慌、紧张、胆怯。 恰恰相反,他现在有一丝兴奋! 杀人的兴奋! 这丝兴奋让他自己感到诧异:难道我天生就是当冷血缇骑的材料? 为了给叛匪头子一个痛快。常风直接将绣春刀捅进了他的后胸。 “噗”,扎了一个透心凉。叛匪头子投胎去也。 旁边的刽子手砍完脑袋,两眼空洞,直愣愣的发呆。 常风对那人说:“兄弟,借你的鬼头刀一用。”说罢随手将他的鬼头刀拎了过来。 斩首得砍下脑袋,这是规矩。不然怎么叫斩首? 常风高高举起鬼头刀,凌空劈在叛匪头子尸体的脖颈上。“咕噜噜”,人头滚落在地。 一旁的朱骥冷眼旁观。从常风的眼神中觉察出了他的兴奋。 朱骥心中暗道: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嗜杀! 这小子根本不会因杀人而后怕!今后别变成一个杀人狂魔就阿弥陀佛了! 朱骥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初次杀人的后生,日后成为名震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的锦衣卫“常剃头”。 秋决结束。 万通将常风叫到了点将台上。他想好好欣赏常风吓破胆的窘态。 哪曾想,常风面色平静。 万通瞥了一眼常风的下身——哪里尿裤子了? 万通问:“小崽子,初次杀人,感觉如何?” 常风抬起了头,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意:“没什么感觉。指挥使,死囚还有嘛?要不我再杀俩?” “再杀俩?”万通暴怒不已:“哪有那么多死囚给你杀?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夺人性命就不感到愧疚嘛?” 常风朗声道:“杀该杀之人,乃是替朝廷执法,替天行道。属下何须愧疚?” 万通开始后悔。曰他娘的,本来想让这小崽子吓破胆、尿裤子。 哪曾想,他把砍脑袋当成了切豆腐,来过手瘾来了。 万通歇斯底里的怒吼:“滚下去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常风下得点将台,将绣春刀还给了朱骥。 朱骥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常风,你记住我一句话。” “做人也好,做事也罢。要行霹雳手段,更要怀菩萨心肠。” 常风现在还不能体会朱骥这句话的深意。以后他会体会到,并奉为至理。 六日之后,前军都督府的备档完成。兵部也给常风发了锦衣卫试百户的新官凭、新腰牌。 入夜,常风来找怀恩作别。 常风拱手:“怀恩公公,我打算明日出发去山东。多谢您多日来的照料。” “舍妹以后还要多蒙您费心照顾。” 怀恩道:“你保了太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正巧,我管着孔庙祭祀那摊子事,每年都要派手底下的宦官,去曲阜给衍圣公府送祭孔的玉器、财帛。” “今年我派刘瑾去,让他跟你同行。他这人,心眼子足够多。在山东那边能帮到你。” 常风拱手:“是,公公。” 怀恩将刘瑾叫进了书房。他先告知了刘瑾随常风去山东的事。 喝了口茶,怀恩继续说:“刘瑾,我知道你入宫三十年不得志。” “这回让你跟常风去山东,就是为了让你在太子面前立个功。今后有个大升迁。” 刘瑾道:“多谢老祖给重孙立功的机会。常百户,今后要靠您在山东多多照应。” 常风回答的很得体:“照应二字实不敢当。同甘共苦,同甘共苦。” 怀恩道:“异灾的事,我之前已分别跟你二人说过了。” “太子能否在朝堂上反戈一击,就全看你们二人了。” “不过我再提醒你们一回。制造异灾,一不准连累百姓,二不准毁名胜。” 常风和刘瑾颇有默契的齐声道:“牢记公公(老祖)教诲。” 怀恩又拿出了两封信:“这两封信,一封是给衍圣公的,一封是给泰安知府刘大夏的。” “这两位都是我的至交。到了那边,他们会照应你们。不过他们不知道异灾之事。” 刘大夏,一个腹有兵略的文人。曾担任兵部职方司郎中。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总参谋长。 六年前,他得罪了宫里的太监。在“朝鱼羊入贡事件”中,被宦官抓住了小辫子,导致被廷杖、入狱。 是怀恩从中调停,营救了他,外放泰安当了知府。 怀恩对他有救命之恩。 从怀恩的书房出来,常风来到了糖糖的卧房。 糖糖这丫头真是缺德带冒烟儿! 她刚吃完了糕点,嘴角油汪汪的,沾了不少糕点残渣。她竟然抱住了虎子,拿狗擦嘴! 常风皱眉:“糖糖,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拿狗擦嘴!你当虎子是块抹布啊!” 糖糖一嘟嘴:“虎子都没说啥。哥哥你急什么?” 虎子见糖糖一脸受了委屈的样子,连忙拿脑袋蹭她的下巴。 糖糖露出小仙女一样的笑容:“哈哈,虎子,痒痒。” 常风抱起糖糖:“哥哥要去山东一趟,得挺长时日。虎子也跟我去。你留在怀恩公公这里。” 常风本来以为糖糖会发小脾气哭闹不让他走。 没想到,糖糖一拍手:“好啊好啊!老胖子这儿有好多好吃的!” 就算贵妃党的官员,也不敢当面对怀恩不敬。普天下,恐怕只有糖糖一人敢喊怀恩“老胖子”。 常风笑骂道:“糖糖,我算看明白了。给你一斤猪头肉,你就能被人拐跑。” 糖糖扣着鼻屎:“不不。酱驴肉也行!中午糖糖吃哒酱驴肉,可好吃啦!” 翌日,常风跟刘瑾收拾好了行囊,带着虎子上了府门口的马车。等待着徐胖子跟他们同行。 徐胖子现在被革了职,自由自在,去哪儿都成。 他二叔在泰安卫当指挥使。到了那边,二叔怎么也能在自家地头给徐胖子弄个一官半职。 三人一狗聚齐,正式踏上了前往山东的旅途。 第三十九章 晚生王守仁 常风等人出得京城,先与两百名团营兵汇合。 按规矩,一个小小从六品试百户出京赴任,是无权带团营兵沿途保护的。 怀恩想了个巧妙的法子:我派刘瑾去孔庙送祭祀之物,都是贵重东西,派团营兵护卫岂不是很合理? 其实,怀恩派这两百团营兵是为了防备贵妃党变卦,半途截杀常风泄愤。 众人在通州上了官船,沿京杭运河南下,花了十二日功夫到了德州。 这一路平安无事。一行人在德州下船,换乘马匹向东南曲阜方向而行。 自进了泰安境内,常风发现了一个现象。每隔三五里,路边的田里就竖一块牌子,上书“孔田”二字。 一直南行了几十里皆是如此。 骑在马上的常风有些奇怪:“孔田我知道,是衍圣公家的土地。可咱们这一路走来,沿途半个泰安的田难不成都是孔家的?” 刘瑾给常风解释了孔家田产的恐怖规模。 孔家田产分为三类:历代王朝拨发的“祭田”、“学田”。 孔家自置的田产(历代兼并所得)。 历代衍圣公夫人带过来的陪嫁“脂粉田”。 其中祭田、学田用不着缴纳一文钱的赋税。 宋哲宗时,赐衍圣公府祭田一百大倾;金朝皇帝赐祭田二百大倾;元成宗赐五十大倾;明太祖赐两千大倾。 明成祖、明宣宗等数位皇帝,又陆续赐祭田六百大倾。 到了本朝,孔家光是祭田一桩,总规模就达到了两千六百大倾。 一大倾为三倾,一倾一百亩。 也就是说,孔家祭田,达到了骇人听闻的七十八万亩。 再加上学田、自置田、脂粉田,孔家在泰安所拥有的田地,达百万亩之巨。 泰安一府,一半儿以上的土地都是孔家的。 常风听得瞠目结舌:“孔家拥有的土地,都赶得上藩王了。” 刘瑾笑道:“是啊。本朝厚待孔家。衍圣公的一应用度、依仗,也都是照藩王例。只是没有护军罢了。” 徐胖子在一旁吐槽:“世修降表就是好啊!保了六十代人的大富贵。” 刘瑾脸色都变了:“世子爷,等到了曲阜,千万别说‘世修降表’四个字,是犯大忌的!” “前去祭孔的读书人听到这四个字,不得把您生吞活剥了?” 徐胖子点点头:“知道知道。我也就跟你俩私下说说。” 刘瑾又道:“孔家在咱大明,其实地位比藩王还要高一些呢!” “就算正一品的文官,也是孔圣的徒孙。到了曲阜城要下马。进了孔庙要磕头。见了衍圣公要作揖。” “大明的藩王经常有因为犯罪被撤藩削爵的。孔家爵位却可以世袭罔替至万万年。” 众人继续前行。沿途遇到了不少去孔庙参加祭祀仪式的读书人。 忽然间,他看到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倒在路边。 他脚上的布鞋已经磨烂了,露出脚趾头。 常风连忙下马,问那少年郎:“后生,你怎么了?” 少年郎气息微弱的答道:“晚生得了重病。” 常风问:“啊?什么重病?医不了嘛?” 少年郎答:“此病好医,名曰‘饿’。医方只需麦饼若干,水一铂。” 常风被少年郎逗笑了。他连忙吩咐徐胖子:“拿串锅盔,再拿个水囊。” 俗话说十五六的小子,吃死老子。这少年郎的胃口极佳。 大明团营兵出行带的干粮是锅盔。 这是一种麦粉加盐做成的圆饼,可以用绳子穿起来。吃的时候在火上一烤,又酥又脆又香。 吃下肚再喝点水有满满的饱腹感。明代版的压缩饼干了属于是。 少年郎“咔哧咔哧”,一连啃了六个锅盔。 整整三斤! 徐胖子这样的大肚汉,一顿也就吃三个。 这样的好饭量,让常风等人瞠目结舌。 吃完锅盔,少年郎又喝了半囊水,“重病”立即痊愈。 少年郎毕恭毕敬的给常风作揖:“晚生谢大人施以援手。” 常风以为这是个去孔庙参加祭祀的穷书生。他从马鞍挂着的皮囊里拿出几小块碎银子,大约七八钱。https:/ “后生,还有一百五十多里才到曲阜呢。这些银子你拿着当盘缠吧。” 少年郎连忙道:“多谢大人。晚生有钱。” 徐胖子在一旁道:“别穷酸假客套了。你有钱能饿倒在路边?” 少年郎直接从背囊中拿出两个十两形制的银锞子,银锞子白中带金色点点。 “喏,这不是?” 常风眉头一皱:“后生,这是皇上赏赐官员、勋贵的金花银。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莫不是偷的?” 少年郎道:“这是皇上赐给家父的啊!” 常风更加奇怪:“你叫什么?令堂是?” 少年郎自报家门:“晚生王守仁。” “字伯安。” “号阳明。” “家父乃是翰林院修撰,王华。” 常风有些奇怪:“王华,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刘瑾在一旁提醒:“王华啊,成化十七年殿试的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嘛!” 常风一拍脑瓜:“想起来了!当时我才十五岁。我爹整天跟我说,要好好读书,将来跟状元郎王华一样,琼林宴坐在首席。” 转头,常风又对王守仁说:“你竟是状元公之子,失敬失敬。” “不过状元公之子,是如何沦落到饿倒路边的?” 王守仁道:“晚生自京城,一路步行前往曲阜祭孔。昨日在客栈买的干粮,半路给几个穷人分光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听说还要再走二十里,才有打尖吃饭的地方。饿了两个时辰,就饿倒了。” 常风大惊失色:“步行?从京城到这儿一千多里,你走来的?” 王守仁点点头:“步行祭孔,方能磨砺晚生今后做学问的意志。” 徐胖子道:“怪不得你鞋都露大脚趾头了。感情是磨破的,哦不,磨砺的。” 王守仁道:“惭愧惭愧,晚生有辱斯文了。这一路已经走了三个多月,光是鞋已经磨破了四双。” 常风笑道:“本来打算让你上我们后面的马车,稍你一程。” “又怕坏了你祭孔的诚心。这样吧,这一串锅盔,一囊水你拿着就是。” 常风将锅盔和水囊留给了王守仁,他骑上了马,一行人继续赶路。 在他看来,刚才那个少年郎只是个脑子缺根弦儿的书呆子而已。 没错,此时的王守仁的确是个死学《四书》、尊崇程朱理学的书呆子。 常风又怎会想到。此人日后不仅改变了大明的历史,也改变了整部华夏思想史。 甚至连华夏的敌人,倭酋东乡平八郎,都毕生携带一块腰牌,上书“一生伏首拜阳明”。 第四十章 刘大夏与衍圣公 常风一路都在埋头苦思,如何制造异灾。 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 不知不觉,众人进了曲阜城。 曲阜城的中心,便是孔府、孔庙、孔林。 无数来自全国各省,头戴四方平定巾的读书人,在曲阜城中人挤人,人挨人。 路边有大批的书贩,卖得千篇一律都是四书五经。 在京城,一整套四书五经不过卖四百钱。到了曲阜翻了十倍,需四贯钱或三两银子。 读书人们毫不计较价格。这可是孔圣老家的四书五经啊!自带属性加持。 自成化元年起,朝廷定科举文体为八股文。 从童生试到殿试,一律只考查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且不能有自己的理解。只能按朱熹老夫子的思维方式去理解。 读书人想要做官,就必须死读朱熹批注的四书五经。 在孔子故里买一套朱熹批注的四书五经,是读书人祈求科场好运的方式。多花几贯钱算什么? 常风看到一个书贩敲着竹板,唱着改编自宋真宗《劝学诗》的快板书: “当里个当,当里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 讲一讲,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驾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生平志,赶紧掏钱买我书!” 常风一行人从进了城就下了马。武官进曲阜城下马是规矩。 常风边牵马走着听着快板书,未免感觉好笑:“真会做生意啊。好像买了他们的书,就一定能金榜题名,换来黄金、美女、良马似的。” 众人来到了距离孔府两条街外的一个兵营。 这里就是“锦衣卫曲阜祭礼百户所”了。 常风走了进去。 只见十几个身穿飞鱼服的大胖子,正懒散的躺在躺椅上。或喝着茶摆龙门阵,或听着雇来的戏子唱小曲。 还有几个在打着马吊牌,激战正酣。 祭礼百户所号称锦衣卫里的养老所。 这十几个小旗,总旗,都是在曲阜久任二十多年的。平日里没有任何差事,只管在祭孔时充任仪仗。 因为祭孔不能失了锦衣卫的排场,无论官职人人都受赐飞鱼服。 这帮人个个脑满肠肥,一脸蠢相。 常风倒是很高兴:若我名义上的新手下,都是些精明人。我在这边制造异灾,岂不要防备他们,束手束脚? 刘瑾在一旁高喊道:“新任试百户来接任啦!谁管事?” 这个百户所不设百户,试百户就是最高官员。 一个六十来岁,比徐胖子瘦不了多少的老人走了过来。 老人一拱手:“可是常百户?” 常风客套道:“是杨老百户吧。晚辈前来接任。” 杨老百户笑道:“你来了,我就能回家养老了。咱们先办交接吧。” 二人花了两刻功夫就办完了交接。 常风问:“杨老百户,再过半个月就是祭孔仪式的日期。” “咱们手下这帮弟兄,胖得跟球一样。祭孔时岂不有失体面?” “再有,我看他们养尊处优,定然体虚的狠。也扛不动仪仗所用北斗旗、龙头竿、戈氅、豹尾枪啊!” 杨老百户笑着解释:“这很好办。每年咱们都去城西力巴场,雇十八个身强体健的后生,替咱们参加祭孔仪式。” “花上几个时辰,教教他们如何走四方步,如何扛仪仗用具就是了。” 一旁的徐胖子感慨:“你们真会省事啊。” 杨老百户道:“养老百户所嘛。所里的十八个弟兄,都是爱安逸的人。” “谁也不想挤破头升官。轻松日子过一天是一天。”https:/ 常风笑道:“原来如此。” 杨老百户拱手:“既常百户来了。我就回去收拾行装,回老家去也。” “哦对了,新任百户到了曲阜。一定要先去孔府给衍圣公递名帖。” 常风点点头:“嗯,知道了。我看老百户您归心似箭,就不给您摆送行酒了。” 杨老百户走后,常风先将手下十八位手下聚集起来训话。 常风笑道:“都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却不打算烧。” “诸位今后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该享乐享乐。” “本来就是个养老衙门,我也是来养老的!” 一众手下如释重负。 常风等人先安顿下了住处。 随后常风和刘瑾,带着三百团营兵,押着三大车朝廷赏下来的祭孔应用之物,来到了孔府门前。 孔府仆人,将常风的名帖、刘瑾的物品清单拿进了府,给衍圣公看。 一般状况下,衍圣公是不会让常风、刘瑾进府的。 祭祀百户所的试百户,身份跟衍圣公相比太过低微。衍圣公懒得见。 宦官是不全之人,进孔府不祥。就算司礼监掌印来了,也会被拒之门外。 但常风随名帖递进了尚铭写的书信。 过了整整两刻功夫,仆人出府:“刘公公,衍圣公已经看了清单。咱们交接下东西,您就可以回住处了。” “常百户,衍圣公请您进府。” 常风连忙道:“劳烦引路。” 仆人引着常风进了孔府。不进孔府,不知孔府之大! 孔府是九进院落,光是厅、堂、轩、楼就有四百六十多间。 整个孔府占地二百四十亩。 京城紫禁城占地一千零八十亩。也就是说,孔府顶的上五分之一个皇宫大小。 常风跟着仆人,过了正门、二门、屏门、重光门、大堂、二堂、三堂,这才来到了内宅前上房。 前上房是衍圣公接待至亲和族人的客厅。 前上房中,坐着两个人。 上首主人座上,是五十岁的第六十代衍圣公孔宏泰。 说来也巧,临近祭孔,泰安知府刘大夏过来送府衙祭银。就坐在主宾座上。 刘大夏四五十岁的样子,脸方略长,长须美髯。 常风先给孔宏泰行了跪拜大礼。 孔宏泰笑道:“你就是尚公公信里提到的常风啊,那个因得罪奸党被贬曲阜的试百户?” 孔宏泰是个极为正直的人。他痛恨奸党。奈何他这个衍圣公地位虽高,却不能参与政事。 平日他也就能跟至交们骂骂朝中奸臣、奸宦不是东西。 常风拱手:“正是属下。” 孔宏泰给他引荐:“这位就是泰安的父母官,刘大夏刘知府。” 常风拱手:“见过刘知府。赶巧,我这里有封怀恩公公给您的信。” 怀恩是刘大夏的救命恩人。刘大夏连忙道:“哦?恩公有信给我?快拿来,我恭启。” 常风把信给了刘大夏。 刘大夏看完后,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常风:“你敢跟尚阎狗、万阎王作对,保护太子,说明你是个忠义之人。” “到了这边,你放心,我定然好好关照你。” 第四十一章 孔府宴 有怀恩的书信摆在那,孔宏泰和刘大夏都将常风当成了自己人。 反抗奸党,保护太子的勇气,不是人人都有。二人甚至对常风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情。 孔宏泰热情邀请常风:“临近祭祖仪式,家里杂事太多。我打算随刘知府去趟泰安府城,爬一爬泰山,躲躲清闲。” “常百户是初到山东吧?怎能不登泰山?不如一同前往。” 常风正想去泰山实地勘察一番,看如何制造异灾。 常风拱手:“多谢衍圣公,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孔宏泰又道:“快午时了。常百户一同留下用饭吧。” 能跟衍圣公同桌吃饭,是所有大明官员的无上荣耀! 世人皆知,衍圣公性情孤傲。 他看不上的人,即便品级再高,他也不会给一顿饭的面子。 上回山东巡抚到孔庙祭拜,临近日暮,想留在孔府,尝一尝名冠天下的孔府宴。 衍圣公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抚台大人公务繁忙。请回吧。” 孔宏泰请常风一个小小锦衣卫试百户吃饭,不为别的,只为丫忠义。 孔宏泰自然不知道,常风保太子,十分倒有九分是出于自保的私心。 三人进得孔府饭厅。 圣人故邸,吃饭极为讲究。饮食制度,是孔圣人提倡的礼乐制度中的一个分支。 故而历代衍圣公的日常饮食,比得上宫廷御宴。 孔府的美貌侍女们,开始姿态优雅的上菜。 第一道菜是黄雀鲊。 常风尝了一口,脸上露出人吃到美味食物,下意识显现的笑容。 这可比驴吊子街的猪头肉好吃多了! 常风不禁问道:“敢问衍圣公,刘大人,这道菜不知有何名堂?” 此刻的常风,用后世《红楼梦》里的典故说,真好比“刘姥姥初入赛博坦,擎天柱初试云雨情”。 孔宏泰捋了捋胡须,没有说话。 刘大夏清廉自守,在泰安府衙整日青菜豆腐度日。肚子里一闹馋虫就跑到孔府打牙祭。 他对孔府饮食,比衍圣公还门清呢! 刘大夏解释道:“此菜名曰黄雀鲊。取三个月大的公黄雀,宰杀完再去脚爪、翅尖儿。” “用二十年的绍兴酒浸泡、洗净。再给麻雀开膛,晾晒,去水分四成。” “再用橘子皮、葱姜、红曲、甜米酒、胡椒、细海盐,加水制成腌汁。” “把黄雀加入腌汁,腌二八一十六天入味。” “吃的时候,把黄雀从腌汁中捞出,用上等女儿红再清洗一遍。烈日暴晒一个时辰零一刻。” “用上等菜籽油,烧至六成热。将黄雀放入,滚两回。” “取出上屉,蒸一刻工夫。这道黄雀鲊便制成了。” 刘大夏一番话,把常风说的目瞪口呆。 孔府如此普通的一味小菜,制作起来竟如此复杂。不愧是有百万亩土地养着的两千年世家。 刘大夏补了一句:“要说孔府宴的诸般菜品,我比衍圣公还熟些呢!我是个穷官,一有空就来打衍圣公的秋风。” 孔宏泰道:“大明的穷官,比凤毛麟角还难寻。我巴不得你天天来我家打秋风。” 吃了十六味菜,孔府宴的第一珍肴上来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寿桃。名曰“一品寿桃”。 常风心忖:这应该是孔府宴上的主食。 美貌侍女给常风分了一块。 常风咬了一口,这哪里是寿桃?爽口香糯,甜而不腻。那股子甜香气沁人心脾。 常风脸上又露出了品尝到绝美食物的笑容。 刘大夏笑道:“我第一次吃一品寿桃,跟你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一品寿桃跟黄雀鲊一样讲究。先用小火,将高梁饴糖炒半干。” “取泰山脚下的贡田山药,入屉蒸两刻功夫,用木刀细细剁成泥。” “山药泥中和入山楂糕、青梅粉、红丝、枣泥,团成寿桃,上屉蒸两刻。” “最后将高梁饴糖加凉红茶水,小火化开,制成芡汁,倒在寿桃上。” 常风再次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孔老夫子在《论语》中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 他老人家的子孙,在吃饭上果然无比讲究。 可是,一桌子的美食,孔宏泰却没怎么动筷子。 不多时,一个侍女走到了孔宏泰面前。 这个侍女,怎么说呢?长得嘿!又沟沟又丢丢,前凸后撅腿子长,美得冒泡。 侍女的手里有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张煎饼,一根大葱,一碗黄酱。 孔宏泰拿起大葱,蘸着黄酱均匀的涂抹在煎饼上,然后熟练的用煎饼卷起大葱,大口咀嚼着。 堂堂衍圣公,竟然对煎饼卷大葱最为钟情! 要知道,三国时的袁绍“四世三公”,就已经尊贵无比了。 孔家是“六十一世六十公一王”。孔宏泰这样尊贵的人,竟然独爱煎饼卷大葱? 孔宏泰狼吞虎咽完毕,边拿手帕擦着嘴,边解释:“常百户见笑。孔府宴是招待你们这些贵客的。” “我自己倒不怎么喜欢吃。还是这煎饼卷大葱爽口。” 常风很会说话:“衍圣公这是不忘孔圣教诲。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这句话翻译过来是,就着凉水吃粗食,拿手臂当枕头,也能自得其乐。 孔宏泰惊讶:“常百户是锦衣卫的武人。竟也知《论语》中言?” 常风有些不好意思:“年少时,家父也曾逼属下读书。奈何属下才疏,不是读书的料。县试考了三次都未上案。” 孔宏泰道:“读书,不在于能在科举中走到哪一步。要看怎么读,怎么用。” 就在此时,伺候孔宏泰吃煎饼的那个美得冒泡的侍女,“噗通”一声给孔宏泰跪下。 侍女眼泪婆娑:“老爷,这是奴婢最后一次伺候您用饭了。” 常风心道:京城里,哪位高官不跟自家府里的绝美侍女有一腿?想来这绝美侍女必是衍圣公没有名分的禁脔。 常风还年轻。在锦衣卫见多了下三滥,反而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圣人。 孔宏泰连忙道:“念儿,快起来。我都忘了,你明日就要出府,嫁给你的意中人了对吧?” “你六岁入府。伺候了孔家人十一年。孔家人从未将你看成什么奴婢,只当你是个亲女儿。” “你那如意郎君,我记得是个家境贫寒的书生?我给你二十亩田,就当是娘家给的嫁妆。” “有了二十亩田,就够你们夫妻好好过小日子了。” “你告诉他,书要一直读下去,学无止境。但不要痴迷科举。” “读书人呐,一旦中了举,做了官。好人也会变成恶鬼!” 常风从孔宏泰的眼神中,没有看出男女之间的苟且,只有一个父辈对一个子辈的慈爱。 孔宏泰最后的那句话,更是令他振聋发聩。 kuAiδugg 第四十二章 泰山姑子 三日之后,泰安府城外二十里,泰山脚下。 骑在马上的常风和徐胖子抬头凝望着高耸入云的泰山。五岳之首,名不虚传。 常风是随衍圣公、刘大夏来的泰山。徐胖子也跟着来了,他准备到泰山卫驻地拜会他的二叔徐永安。 常风打算让徐胖子引荐下徐永安。毕竟徐永安掌控着八千卫所军。制造异灾,或许他能帮上忙。 常风忽然发现,泰山脚下有无数宽敞的大宅子。 他问旁边的刘大夏:“刘大人,这些宅子是?” 刘大夏答:“都是些江南士族修建的。他们每隔三年来山东参加一次祭孔。” “士族家家都出过高官大吏,富得流油。才不会去曲阜城跟穷书生们挤客栈呢。” “他们在泰山脚下买地皮,建宅院。祭孔之前,在泰山脚下闲住两三个月,怡情养性,探讨学问。” 常风心中叫苦。他认为,制造异灾唯有放火一途。 可是,放了火,不光泰山上的那些树木要倒霉,山脚下的这些宅院恐怕也要烧个精光。 万一烧死几个江南的士族大儒,那就没法收场了。 江南士族通着天呢。这帮人世代读书、科举。门生故旧遍及朝野。 一里之外就是衍圣公在泰山脚下的私宅。 常风一行人打算在孔家私宅里住下。过两日爬泰山。 途径一片田地时,坐在滑竿上的孔宏泰命令:“停下。” 这片土地是种麦子的,地边上插着“孔田”的木牌。一个老农正在赶着一头牛拉犁翻地,为白露后播种做准备。 孔宏泰和刘大夏下了滑竿。常风以为衍圣公是要视察下自家的田地。 哪曾想,孔宏泰竟脱了靴,下了地,朝着老农喊:“老不死的!我来也!” 老农回击:“贱骨头,你又来了啊!” 常风大惊失色,问刘大夏:“刘大人,那老农竟不怕官家人?敢侮辱衍圣公?” 刘大夏捋了捋胡须:“他跟衍圣公是老相识,忘年交。” 孔宏泰下了地,帮着老农扶三角犁。 孔宏泰在孔府,要保持衍圣公的威严,不能想干啥就干啥。 他最喜欢做的事,其实是下田耕种。 每回来泰山,他都要跟那个老农下地干活,放浪形骸一番。 孔宏泰扶犁耕了半个时辰的地,常风等人就蹲在地头上,远远的望着。 半个时辰后,孔宏泰累的满头大汗,在老农的搀扶下来到地头歇息,喝水。 孔宏泰没有喝仆人递上来的龙井茶,而是毫不客气的拿起了老农的水罐,“咕咚咕咚”喝着井水。筷書閣 喝完他一抹嘴,感慨:“躬耕乐道,真乃人间大乐也!” 老农骂了一句:“吊!让你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下地干活,看你还乐得出来不!” 孔宏泰不仅不怒,反而笑道:“老不死的你说的对。” 老农道:“你这个衍圣公大人啊,就是个贱骨头。”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常风已经了解了孔宏泰的为人。 这是个对待权贵时性情孤傲,对待贫苦之人没有半分架子的好人。 常风还听说,孔宏泰经常减免佃户的租子。 可惜,孔子下面六十代子孙,不是每一代都像孔宏泰这样仁慈、慷慨。 众人随孔宏泰在地头上又待了一会儿。这才启程,来到孔家在泰山脚下的私宅。 这座私宅不及孔府奢华,素雅的很。 众人安顿好已是日暮时分。常风跟徐胖子来到了泰山卫驻地,找徐永安。 徐永安见到胖侄子,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胖娃,三年没见,又长了几十斤胖肉啊!” 徐胖子笑道:“二叔,我现在力能扛鼎!可惜京城之大,竟无我用武之地。让锦衣卫给革了。” “这不,来泰安找您老讨口饭吃。” 徐永安轻轻一脚,揣在徐胖子的肥屁股上:“跟你二叔还来这一套。这是咱自家地头,能缺你的饭?” “你来了,就给我当个亲兵百户吧!” 转头,徐永安又望向常风:“你就是胖娃信里总提的常风?” 常风拱手:“见过徐指挥使。” 徐永安笑道:“别见外,叫我徐叔就成。” 常风观徐永安其人,是个豪爽的汉子,不愧徐达之后。 徐胖子搓着手:“二叔,那个,那个。” 徐永安问:“哪个?” 徐胖子道:“晚上是不是要请我俩喝酒?” 徐永安道:“这是自然。” 徐胖子顺竿爬:“三个大男人一起喝酒多没意思啊!是不是得有女人陪酒?” “我听说,泰山姑子很出名啊!” 徐永安大笑:“你小子真想得出。让你二叔领着你出去嫖?” 徐胖子道:“二叔,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咱们这些正经人,每到一地岂能不查风问俗?” “听说泰山脚下的最大的风俗就是喝酒让泰山姑子作陪!” 徐永安道:“罢!军营内不准进女人。我领你们小哥俩去个好地方。” 常风心中暗笑:有什么样的侄就有什么样的叔,看来徐指挥使也是个花丛老手。 这样也好,有女人作陪,多灌徐指挥使几杯酒,我也好旁敲侧击问问火灾的事。 徐永安领着常风、徐胖子出了兵营,骑马来到了一座名曰“善缘庵”的古刹。这里就是找泰山姑子的场所。 泰山姑子,有一番由来。 泰山乃是五岳之首。来爬泰山的权贵络绎不绝。 人多的地方就有需求。权贵除了衣食住行,还需要女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各家寺庙开始有了利益冲突。为了让权贵前来留宿、捐赠,纷纷出奇招。 一些寺庙,渐渐开始雇佣鲁菜厨师,宰羊杀鸡,为香客提供荤菜酒席。 不知哪年哪月哪家尼姑庵,为了招揽香客,竟然开始让妙龄的光头尼姑蓄起了三千烦恼丝。 再后来,这些妙龄尼姑的衣着,从粗布麻衣变成了精葛缁裙。 她们平日除了研习佛法,渐渐又开始研究音律和十八路弹腿。 这种妙龄尼姑,被称为“泰山姑子”。 她们已经不算尼姑,而是穿着佛衣的暗娼罢了。相当于大明的制服CospLAy。 大明花业四大流派中,泰山姑子乃是制服CospLAy天花板。 古人......真的很会玩,不亚今人。 第四十三章 京中变故 善缘庵内,刹那轩。 三个美貌姑子,各自坐在常风等人身边,斟酒布菜。 另一个姑子则抱着琵琶唱曲。佛门清静之地,自然唱的都是清雅大乐。 那姑子唱得便是雅致至极的《十八摸》。 “伸手摸姐里边丝,乌云飞了半边天。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大雅之乐《十八摸》,越唱到后边越露骨。 徐永安跟徐胖子叔侄相见,又有美人、雅乐相伴,自然痛快畅饮。 没半个时辰,徐永安就略有醉意。 常风跟他聊着聊着,聊到了正事儿上:“徐叔父,我听说泰山卫还有防火的职责?” 徐永安答:“是滴。泰山一带乃是孔孟故里,民风淳朴。加上这一代的衍圣公是个慷慨的好人。根本不可能发生民变让我们镇压。” “我们这八千弟兄,平日里最大的职责就是上山巡查,预防走水。” “泰山卫内专门设置有走水千户所。” 常风旁敲侧击的问:“打个比方。如果泰山上的几棵、十几棵树着火了。周围恰好有几百袍泽。能扑灭嘛?” 徐永安摇头:“泰山山高林密,别说十几颗树着火了。就算一个火星子,都有可能酿成冲天大火,烧便整座山。” “到那时候,别说我手下有八千弟兄,就算有八万,也扑不灭野火!” “对了,你问这作什么?” 常风敷衍:“哦,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众人又喝了一个时辰的酒。 徐永安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去睡了。” 徐胖子有些发急:“别啊!我看这地方就挺好。二叔,咱们不如就在这儿过夜得了!” 徐永安眯缝着眼:“你小子急什么,叔逗你呢!不在这儿过夜,我那三十两的香火钱不是白花了?” 常风身旁温润如玉的姑子柔声道:“大人,贫尼引您去卧房,咱们深深的探讨佛法。” 常风却站起了身:“徐叔父、胖子。我差点忘了,衍圣公有件要紧的差事让我办。你们在这儿安歇吧。我得走。” 其实,孔宏泰并未给常风任何差事。 常风在这方面有点轴。又或者说,专情。 他总觉得,刘笑嫣这样的大家闺秀,为了他拖到二十不嫁人,苦苦等他。二八佳人活活熬成了老姑娘。他不能对不起她。 徐永安盛情挽留:“贤侄,善缘寺的小师姐们个个通晓佛法,只需一番口舌,就能让咱们这些俗人变得博大精深。” “你走了岂不可惜?” 徐胖子却道:“二叔,你别管他。他是个死心眼柳下惠。他要走正好!他边上那个小师姐也归我了!” “今夜胖侄儿我跟两位师姐斗禅!” 常风出得善缘庵,回到了孔家在泰山脚下的私宅。 他住的卧房里,有一张黄花梨书案。 常风拿出一张纸,写上了“火灾”、“水灾”、“旱灾”、“蝗灾”、“地动”五个词。 片刻后,五个词全都被打上了叉。 五种异灾本来就只有火灾能够人为操控。怀恩却对他约法两章。再加上泰山脚下有那么多江南士族的私宅。 放火根本不可行。 但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是否可以制造一场可控的火灾。 翌日他专门去了一趟泰山卫走水千户所。跟专门负责防火的千户聊了两个时辰后,他发现制造可控的火灾,完全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接下来的几日,他陪衍圣公和刘大夏爬了泰山。领略了一览众山小的意境。 在泰山脚下过了十天安逸日子。他又返回曲阜,帮衍圣公府那边忙活祭孔事宜。 他渐渐生出了个退而求其次的想法:横竖怀恩公公说,造不出异灾也无所谓。就当是来山东躲贵妃党的报复了。 我就在山东安心当个闲散试百户。过过安逸日子,没事儿去衍圣公那边蹭蹭孔府宴。 耗个几年,把皇上耗死,太子登基。我这个保过太子的功臣,就能风风光光回京,迎娶笑嫣,前程似锦了。 京城那边有怀恩公公在,一定能保护好太子,一直保护到皇上咽气那一天。 然而,京城那边发生的一场变故,让常风的畅想变成了空中楼阁! 这场变故,逼得常风不得不铤而走险,制造一场“史无前例”的异灾。成为太子保住储位的最大功臣! 这个变故是——怀恩,被贬南京! 京城,坤宁宫。 万贵妃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成化帝已经用尽了一切方法。什么灵丹妙药、和尚祈福、道士做法,统统无效。 这日,万贵妃气息奄奄的躺在病榻上,对成化帝说:“国师已经算出了臣妾久病不愈的原因,以及治好病的方法。” 万贵妃所说的“国师”是个和尚,法名继晓。他颇得成化帝信任,被奉为“通元翊教广善国师”。 此人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大体类似于后世沙俄拉斯普廷之类的人物。 成化帝眼前一亮:“什么方法。” 万贵妃道:“方法臣妾不敢说,还是让国师亲口告诉皇上吧。” 成化帝立即召见了继晓。 他用看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神,看着继晓:“国师,有何方法救贵妃?” 继晓作了个佛礼:“弥陀佛!贵妃久病不愈,只因东宫之主与坤宁宫之主命格相克!” “欲救贵妃。东宫必易主!” 东宫易主,不就是要废太子嘛? 万贵妃都快挂了,还念念不忘撺掇成化帝废储。上次书信栽赃不成,这次又搞什么命格相克。也算是执念至深了。 成化帝本来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可是,纵观人类历史,那些智商超群的聪明人,譬如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最后都沉迷神学。 成化帝也是一样,对继晓有着一种偏执的迷信。 成化帝嘴里喃喃着:“东宫易主,东宫易主。” 忽然,他问继晓:“没有别的办法了嘛?” 继晓回答:“别无他法。” 继晓其实不是贵妃党成员。因为他极为受宠,无需依附于万贵妃。 可以说,他自成一党——“牛鬼蛇神党”。成化帝弄进宫的那些方士、僧人、高人,都唯他之命是从。 对于太子,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对于政事,他也没有兴趣,从不干预。只管糊弄好成化帝,聚敛些钱财也就罢了。 他今日帮万贵妃,原因很可笑。 继晓的母亲是个乡下土娼。他想为母亲立一座贞节牌坊。 然儿,继晓老家的地方官还算要脸。在调查得知其母的身份后,打死也不愿批准立牌坊。 继晓无奈,只得求了万贵妃。 万贵妃答应,只要他帮她完成废储大事,立马帮他母亲立一座高三丈宽十丈的巨型贞节牌坊。 成化帝考虑再三后,下定了决心。 下一位皇帝,老二做还是老三做都无所谓,反正都姓朱。 贵妃最重要! 于是,他召见了太子的保护人——怀恩! 第四十四章 怀恩的勇气 成化帝移驾乾清宫,在乾清宫召见了怀恩,进行了一场载入史册的正式对话。 成化帝严肃的对怀恩说:“朕心意已决,废太子朱祐樘,改立兴王为太子。定于明年元月,贵妃五十八岁生辰时颁诏天下。” “怀恩,你不要再保太子了!” 大明的皇帝们,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当然,洪武、永乐二帝除外。 文官集团会制约皇帝。 胖怀恩久在司礼监二十多年,已经在朝中聚拢起一股不容小觑的文官势力。 这股势力环绕在太子周围,庇佑着太子。 若要顺利废储,成化帝必先说服怀恩,停止保太子。 成化帝话音刚落,怀恩竟不顾礼法,抬起了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恭请皇上杀了老奴。” 成化帝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怀恩朗声答道:“老奴忠诚于您,就要忠诚于您的长子!绝不会背叛他!” “废长立幼,乃历代皇朝之大忌也!” 成化帝龙颜大怒:“你是在教朕如何做皇帝嘛?你想死?朕成全你!” 怀恩的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坚毅! 这个肥胖、忠诚的太监,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今日我保太子,皇上杀我。” “今日我若不保太子,日后天下人皆要杀我!” 此时的怀恩,自称不再是“老奴”,而是“我”!一个保持着良知和尊严的“我”! 乾清宫中,爆发出一声成化帝的龙啸:“欺天啦!” 说完,暴怒之下的成化帝从龙案上抓起一块砚台,狠狠砸向怀恩。 怀恩不仅不躲,反而用自己的大脑袋往上迎! 史书用四个字记下了怀恩的这个动作——“以首承砚”! “啪!”怀恩的大脑袋立刻被砸出了血。 尚铭听到殿内响动,连忙走了进来。他呵斥怀恩:“怀恩,你竟敢触怒龙颜?” 怀恩捂着脑袋,正色道:“我虽是无根之人,却知忠、孝二字重于泰山!” 成化帝怒道:“好!你是忠孝之人!那朕就调任你为南京孝陵奉御,给太祖爷司香尽孝去吧!” 奉御是宦官中的第六等。怀恩几乎被一撸到底。 怀恩叩首:“臣领旨谢恩!臣一定会将皇上励精图治、爱护长子的功绩,在孝陵如实禀报给太祖爷!” 成化帝被气得七窍生烟:“滚!” 怀恩走后,尚铭压低声音:“皇上,怀恩狂悖不堪,顶撞天子。不如让锦衣卫将其密裁?” 成化帝凝视着尚铭:“尚铭,你记住,如果怀恩稀里糊涂死了,朕第一个让你陪葬!” 成化帝虽然惧内、优柔寡断、懒政,但他并不糊涂。 自成化三年怀恩得宠,管理京营以来,他近二十年的功绩,天下人知,成化帝亦知。 在废储上的分歧,还不至于让成化帝对他痛下杀手,担上一个“枉杀贤宦”的恶名。 再说,人都是有感情的。怀恩侍君二十多年,主仆之间岂能没有感情? 发配孝陵,已是成化帝能够想出的,对怀恩最大的惩罚。 怀恩被贬了。 怀恩知道,成化帝这回是铁了心要废太子。他会把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个远远的贬谪。 最终,太子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悲哀的接受被废的命运。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个反击计划! 怀恩给远在泰安的常风写了一封信。 信的大致内容是,如果常风不能在三个月内制造出异灾。那太子完了,太子身边的人完了,常风也完了! 怀恩判断自己暂时是安全的,至少比常风那边要安全。故此次被贬南京,他带上了糖糖,没把糖糖送往泰安。 五名怀恩的亲信团营骑兵,护着这封信直奔泰安...... 与此同时,曲阜的祭孔仪式已经结束。 常风还没接到信,尚不知京中变故。筷書閣 他在祭礼百户所内,享受着安逸的时光。整日跟刘瑾和手下推马吊牌。隔三差五去孔府打秋风。 这天晌午,祭礼百户所又摆上了长城阵。 常风拿着一枚“幺鸡”,往桌上一拍:“自摸!满贯!” 刘瑾笑道:“常百户今日又要大杀四方啊。” 就在此时,徐胖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喝了口水,骂道:“他娘的,头一次听说这么出格的谣言。” 常风问:“什么谣言?” 徐胖子道:“茶楼里不少人都说,衍圣公强辱了一位名叫念儿的侍女。” “那侍女怀胎四个月,衍圣公不想给一个低贱的侍女名分。干脆找了个接盘子的,将侍女嫁了出去。” “然后,衍圣公的行为被孔夫子在天有灵知晓了。孔夫子派了一条恶龙,夜里跑到孔府里转了一圈,警示衍圣公。” 常风一拍桌子:“胡说八道!” 常风初次入孔府时,就知道念儿出嫁的事。孔宏泰对念儿只有慈爱,哪有男女苟且? 谣言真是可怕,七传八传,竟然传成了这样。什么恶龙都出来了。 自常风到了泰安,孔宏泰就对他大加照应。常风也慢慢了解了孔宏泰的为人——慷慨、仁慈,有圣人遗风。 常风听到这个谣言,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为衍圣公出头,狠狠惩治制造谣言的人。 常风把马吊牌一推:“不打了!徐胖子、刘公公,咱们去茶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造谣!” 两刻时辰后,曲阜城内,智贤茶馆。 常风三人走了进来,找了张桌子坐定。 只听见邻桌几个书生正在闲谈。 一个白衣书生抿了口茶,笑道:“那念儿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前凸后撅腿子长。” “她久在衍圣公面前侍候。衍圣公岂能不动心?” “今年端午夜,衍圣公喝多了酒。酒是色媒,他老人家顿时感觉自己博大精深。” “恰好念儿给他送茶。他老人家上去就把念儿的马面裙、外裤、亵裤一件件扒了!按在书案上成了好事。” “后来念儿怀孕了。衍圣公嫌她低贱,不好给名分。干脆给她嫁了出去。” “你们想想,侍女出嫁,孔府用得着给两千亩地的陪嫁嘛?定然有私!” “咳,这事儿让天上的孔圣人知道了。孔圣人气得不行。半夜派了一条恶龙,进孔府游荡了一圈,以示警醒。” 白衣书生说的头头是道。边上的几个书生频频点头。 常风愤怒不已。这帮无耻文人造谣,实在是太有板有眼了! 常风直接走到了白衣书生面前,亮出了腰牌:“锦衣卫!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四十五章 异灾计划 白衣书生自然听说过锦衣卫的恶名。 他吓得两腿发软,被常风等人押回了祭礼百户所。 常风把前院桌子上的马吊让人拿走,当成了问案桌。 常风怒视着白衣书生:“姓名?籍贯?何业?为何要编造谣言,诋毁衍圣公?” 白衣书生战战兢兢的回答:“学生刘养正,南直隶常州人士。世代读书为业。有秀才功名。” “学生没有编造谣言啊。我,我,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常风道:“好!听谁说的。领我们去抓人!胆敢不从,我们锦衣卫就修书一封,给南直隶学政。让学政衙门革除你的功名!” 读书人最重功名。刘养正老老实实领着常风等人将上一层的谣言传播者抓了起来。 就这样,常风顺藤摸瓜,三日之内,抓了整整一百多名造谣者。 他大体搞清楚了谣言传播的脉络。 最开始,是有人看到侍女念儿出嫁,孔府送了许多陪嫁,把婚事办的体体面面。 围观婚礼的人们感慨:衍圣公拿这侍女真好,似半个女儿一般。 这句话传来传去,传成了衍圣公十分疼爱念儿。 再传,传成了衍圣公很爱侍女念儿,隐去了“疼”字。 继续传,传成了衍圣公与念儿有私。 又传了几日,传成了衍圣公把念儿肚子弄大了。嫁出去是为了孔府体面。 最后,竟传出衍圣公强辱侍女,导致怀孕。孔夫子在天上震怒,派出恶龙警示孔府。 传播这条谣言的,大部分都是在曲阜祭孔完毕,尚未离开的文人。 每个人都添油加醋一点点,最终传成了惊天谣言。 一百多文人被押在了祭礼百户所。如何处置他们常风犯了难。 这些人大部分都有秀才功名,还有几个是举人。 祭礼百户所不是北镇抚司,没有办案权,更没有集审、判、刑为一体的诏狱。 正头疼时,泰安知府刘大夏来了。 刘大夏进了祭礼百户所,找到了常风。 刘大夏道:“常百户,把这些人训诫一番,就都放了吧。” 常风不同意:“那怎么行?这些人造谣诋毁衍圣公!” 刘大夏笑了笑:“自古清者自清。衍圣公是不会在意此等离谱谣言的。” “谣言就是这样。三人成虎,讹以滋讹,一人传虚万人传实。” “一百多名秀才、举人。你这么扣着也不是事儿。” 常风有些愤愤然:“亏他们还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呢!” 刘大夏微微一笑:“常百户,你不了解文人。有时候,文人与长舌妇无异。且,文人造的谣,往往更可信。” “你听我的,放人吧。” 常风道:“便宜这群王八蛋文人了!” 刘大夏将一百多名文人集中了起来,训斥了他们一番。随后常风将他们全数放走。 这场小小的谣言风波就此过去。祭礼百户所恢复了往日打牌听曲儿的安逸景象。 这日,常风正在前院抚摸着虎子,看徐胖子、刘瑾他们打马吊。 忽然间,几名团营兵跑了进来。 这几名团营兵的鸳鸯战袄上全是尘土,气喘吁吁,一看就知道刚刚经过长途跋涉。 刘瑾认识其中的一个小旗:“钱宁,你怎么来了?” 那名叫钱宁的小旗拿出了一封信:“见过刘公公。怀恩公公有信,请常百户亲启。” 常风接过信,进得大厅,启封后仔细的读了一遍。 读完,常风如五雷轰顶! 怀恩公公被贬失势,无人再保我!太子也岌岌可危! 在京城,我坏了贵妃党的大事。贵妃党岂能容我? 等他们完成了废立,腾出手来......以万指挥使睚眦必报的性格,定然会将我碎尸万段! 怎么办? 常风跌坐在椅子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分析:怀恩公公信里说的对。如今只有在泰山制造异灾成功,才有可能让皇上改变心迹。 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太子。我常风才有一条活路! 可是,问题又绕回来了。能制造的异灾,只有火灾一种。 难道真要烧光泰山的古树,做千古罪人嘛? 万一殃及山脚下那些江南士族的私宅,烧死一批江南士族...... 刘瑾走了进来:“常百户,老祖宗的信上说什么了?” 刘瑾是怀恩的干重孙。在外人面前都是尊称怀恩“老祖宗”。 常风把信给了刘瑾。 刘瑾看后大惊失色:“皇上竟然把老祖宗贬往南京了?” 常风喝了口茶,定了定神。 刘瑾道:“老祖在信里催促咱们制造异灾呢。常百户,你打算怎么做?” 常风沉默不言。 刘瑾此刻表现出性格中狠辣的一面:“为了保住太子,就算烧光泰山的古树又如何?” “常百户,别犹豫了!干吧!” 常风道:“你容我想想。” 刘瑾有些发急:“常百户,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太子若储位不保,你我迟早都要身首异处!” 常风脑子很乱。脑子一乱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突然想起了几天前的那场谣言风波。 刘大夏的话回荡在常风耳边“文人造的谣,往往更可信”。 文人,谣言,异灾? 常风的脑袋,突然如烧开的水壶一般,咕嘟咕嘟冒气儿! 有了!有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常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他对刘瑾说:“我想出如何制造异灾了!” 刘瑾道:“咱们这就动身去泰山,等晚上放火?” 常风微微摇头:“错了,刘公公,咱们要制造的不是火灾。而是地动!” 刘瑾眉头紧蹙:“地动?常百户,你莫不是在开玩笑?你又不是土地公,还能让山川震动不成?” 常风胸有成竹:“刘公公,我没开玩笑。用不了几天,咱们就会成为保太子的最大功臣!” 刘瑾道:“那你说说,如何制造地动?” 常风神秘一笑:“刘公公稍安勿躁。” 随后他朝大厅外喊:“胖子,进来。” 徐胖子走了进来。 常风问:“泰山卫武库里,应该存有火药吧?” 徐胖子想了想,答:“应该有吧。我二叔麾下的神机百户所,有十几门洪武铁炮。” “下面各千户所,也有少量的火铳。肯定要存火药啊。” 常风道:“咱们这就启程去泰安卫,找你二叔!” 第四十六章 说服徐永安 大明军队对于火药的管控极其严格。 毕竟,太祖爷时是靠着犀利的火器平定的云南。 成祖爷时是靠着犀利的火器骑兵横扫草原。 老朱家的历代皇帝都知道火药的威力。即便昏聩如大明战神堡宗,都曾往神机营大把砸银子。 按照兵部的军规,卫所丢失火药超过三桶(三十斤),指挥使立革世职。 泰山卫指挥使大帐。 常风和徐胖子、刘瑾见到了徐永安。 徐永安道:“胖侄儿,你亲兵百户的职位,山东都司衙门已经批下来了。” “你愿意在泰山卫这边跟着我,就留下。不愿意,也可以挂个空头名衔领饷,留在曲阜享乐。” 徐胖子道:“二叔。我们这趟来不是为了我的职位。常风有要事求您。” 徐永安是个爽快人:“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说就是了。” 常风问:“世叔,贵部武库存有多少火药?” 徐永安答:“两百桶。怎么了?” 常风问:“世叔,可否将所有火药全部给我?” 徐永安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大蛤蟆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要两百桶火药做什么?难不成要造反?” 事态紧急,常风已经顾不得保密了。他直言不讳:“我要火药,是为了保太子。” 徐永安眉头紧蹙:“保太子?跟我泰山卫武库里的火药有什么关系?” 常风解释:“刚刚接到京里传来的消息。皇上废储之意决绝。怀恩公公已被贬南京。” “为今之计,只有在泰山制造一场异灾,才能改变朝局。” “制造异灾,需要大批火药。” 常风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打算将两百桶火药埋在泰山脚下,距离江南士族私宅两里远的地方。 两百桶火药就是两千斤。一旦埋地引燃爆炸,士族的私宅必定有轻微震动。 那时,他会让泰安卫的弟兄敲锣打鼓,在私宅周围高喊“地动!避灾!” 江南士族都惜命,一定会跑出来乱窜。 接下来的步骤就是造谣了!他会让衍圣公充当谣棍,召集江南士族,渲染泰山地动,百里外的曲阜亦有震动。 以文人们以讹传讹、一人传虚万人传实的揍性,房屋的轻微震动,将会传成房倒屋塌的地动异灾。 常风会让衍圣公和泰安知府刘大夏领衔,跟江南士族们联名给朝廷上书,禀奏泰山地动。 走到那一步,常风前来山东“制造异灾”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至于怀恩在京城里留下的人,能不能通过“泰山异灾”改变成化帝的心意,那就不是常风能够考虑的问题了。 现在,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徐永安能否配合。 徐永安凝视着常风,斩钉截铁的说出了两个字:“不行!” 常风一愣:“世叔?” 徐永安道:“我家先祖中山王薨前曾给子孙留下过遗训——徐家人无论为将为官,都不能干涉国本大事!” “太子废与不废,都是朱明皇族的私事。徐家人不能掺和!” 常风怒道:“难道世叔要眼睁睁的看着太子被废,奸党完全把持朝政?” 徐永安正色道:“我是武将。武将就应该尽自己的职责!保护好武库里的火药,不外流一桶,是我的职责之一!” 大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如果徐永安不同意交出火药。常风的计划就成了空中楼阁! 死心眼的徐永安,成了常风保储功臣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哈哈哈!”常风忽然仰天大笑。 徐永安问:“你笑什么?” 常风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我笑你自称中山王子孙!” “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京城里的勋贵也好,官员也罢,都视南京魏国公一脉为正宗的中山王子孙。”kuAiδugg “京师定国公一脉,不算中山王的子孙,只算徐增寿的子孙罢了!” “果然,徐增寿的子孙跟徐增寿一样,是一群只求保全自身富贵的懦夫!” 常风的话说的很重。 靖难之役时,徐达长子徐辉祖,与三子徐增寿站在了截然不同的立场上。 徐辉祖笃信忠臣不事二主。为建文帝奋战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永乐帝登基,他也绝不低头。最后被永乐帝圈禁至死。 徐增寿则当起了永乐帝在南京城的内应。给燕军提供了大量南军情报。最终被建文帝察觉,亲手杀死。 永乐帝登基,追封死去的徐增寿为定国公,属靖难勋贵之列。 后永乐帝迁都。开国勋贵留南京,靖难勋贵迁京师。 但京师内的靖难勋贵,一直瞧不上定国公一脉。 大部分勋贵都佩服宁折不弯的魏国公徐辉祖,鄙视墙头草徐增寿。 常风刚才一席话,触碰了徐永安的逆鳞! 定国公的子孙,最忌讳别人说他们先祖徐增寿是懦夫了。 徐永安暴怒之下,走到常风身边,直接抽刀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徐永安怒道:“你敢诋毁我的先祖?就凭你跟我索要火药,我就可以就地正法了你,上报朝廷你谋反!” 常风面色镇定:“世叔是要拿我的头颅,向奸党邀功请赏嘛?来吧!” “呵,您的大哥在京城里,整日对奸党卑躬屈膝。您这么做,我并不意外。毕竟是亲兄弟啊!” 常风极尽讽刺挖苦。一边的徐胖子听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徐胖子苦苦哀求徐永安:“二叔,咱们定国公一脉,也该做一回惩奸除恶的英雄了!” “让平日里瞧不起咱定国公府的那些人看看,我们不光是徐增寿的子孙,更是徐达的子孙!” “咱们跟老祖中山王一样,有一颗忠君护国之心!” 常风大喊一声:“胖子,说的好!何谓忠君护国?对抗奸党,保护太子就是忠君护国!” “世叔,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还赶不上你侄子通事理呢!” 常风和徐胖子一唱一和,把徐永安说得面红耳赤。 突然,徐永安将手里的腰刀高高扬起,斜劈而下。 常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没死在贵妃党手里,难道要死在徐永安手里? 好在徐永安劈的不是常风的脑袋,而是边上的一张茶桌。 “啪”!其力道之大,竟直接将茶桌斩成两截。 随后徐永安对常风说:“好吧。要怎么干,我全听你的!” 第四十七章 人事已尽,听天命 当天夜里,徐永安找了五百名心腹军士,将武库中的二百桶火药装上马车运出。 常风领着他们,来到泰山脚下的某个地方。 那地方距离江南士族的那些私宅,差不多有两里距离。 常风命道:“劳烦诸位弟兄,挖坑吧!” 五百名军士挥动搞头,用了半夜功夫,挖了一个十丈见方,一丈深的大坑。 至子时正刻,火药被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了大坑之中。 常风又命人填了土,拉出一根长长的引线。 刘瑾将一柱香点燃,交给了常风:“常百户,成败在此一举了。” 常风微微点头,仔细的把那柱香的中端,靠在了引线上。这样做有延时之效。等烧到半柱香时,香火将点燃引线。 布置完毕,常风等人和军士们远退了一里! 半柱香功夫过后,引线点燃“呲啦啦!” “轰!” 一声惊雷响彻天地之间! 两千斤火药在土坑里爆炸产生的巨大威力,让江南士族私宅的门窗为之轻微颤动。 各家私宅内。 一帮深夜探讨学问的大儒,身前摆着的茶盅,出现了水波纹。 一群搂着美人喝酒的士族子弟,感到座椅略微晃动。吓得美人们直往他们怀里钻。 接下来,轮到徐胖子登场了! 徐胖子领着几百名泰山卫的军士,冲到几十处私宅前。他们纷纷敲着响锣大喊:“地动啦!地动啦!避灾!快逃!到空旷地方保命!” 一座座私宅内,无数人如蚂蚁般冲了出来。他们怕地动愈演愈烈,直至房倒屋榻,把他们尊贵的身躯压在瓦砾里。 常风和刘瑾也走了过来。 一名满头白发的大儒问:“官家,出什么事儿了?” 常风答:“没听见喊嘛?泰山地动了!好家伙,你们刚才在宅子里没看见,整个泰山都颤了三颤!” “幸亏泰山没倒。要是倒了,咱们都会被压成齑粉!” 大儒有些奇怪:“刚才好像还闪了一阵亮光。” 大儒所说的亮光,是火药爆炸产生的火光。 常风诓骗他:“《竹书纪年》里讲,凡地动,必有邪光相伴!” 《竹书纪年》是华夏最早的地震学专著。书中所说邪光,其实就是地震光。 大儒惊讶:“啊?怎么会突然地动的。” 常风道:“看老人家您一副饱读诗书的模样,应该知道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吧?” “一准是人间有不平事,老天爷发怒了呗!” 泰山脚下,几百名江南士族和他们的仆人、侍女整整折腾了一夜不敢闭眼。在私宅外的空地上躲了一夜的灾。 天亮时,常风对他们说:“诸位,异灾似乎过去了。咳,昨夜真吓人啊!我借着月光,看到泰山一阵乱颤!” “现在应该无事了。诸位请回府休息。” 众人渐渐散去。 常风马不停蹄,到了泰安知府衙门,找到了刘大夏。 常风对刘大夏说:“刘大人,咱们马上去曲阜,找衍圣公商量一件大事。” 刘大夏问:“什么大事?” 常风道:“事关太子能否保住储位的大事!” 刘大夏知道常风是太子一派的人,不敢怠慢。跟着他骑快马赶赴一百五十里外的曲阜衍圣公府。 当天夜里,风尘仆仆的常风和刘大夏见到了孔宏泰。 孔宏泰问:“这么晚了,你们找我有什么事?”https:/ 常风道:“昨夜泰山地动。我想请衍圣公和刘大人领衔,跟江南士族大儒们联名上书朝廷,禀报异灾。” 孔宏泰一头雾水:“异灾?” 常风道:“没错。请在奏折里应言明,这场地动异灾,泰山为之动摇。倒塌房屋不计其数。几万百姓流离失所,躲灾保命。” 刘大夏质疑:“什么又是倒塌房屋,又是几万百姓流离失所的。我这个泰安知府怎么不知?” 常风道:“您不知就对了。异灾本是个谣言!我需要衍圣公和您替我造这个谣,保护太子!” 常风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孔宏泰有些为难:“子曰,道听途说,德之弃也。我若帮你造谣,岂不成了不尊先圣教诲的无德之人?” 刘大夏也有些迟疑:“是啊。我们上了这个折子,就成了欺君。” 常风朗声道:“眼见奸党迫害储君,袖手旁观、避之不及,那才是真正的大缺大德!” “太子是大明的希望!若他被废,朝廷将被万贵妃一党彻底把持。大明将堕入万古长夜!” “《朱子语类》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只有保太子,才能除奸党,护黎民,造福苍生!照亮漫漫长夜!” “此乃圣人正道也!” 常风这人,有时候沉默寡言,有时候舌灿莲花。愣是把造谣说成了圣人正道。 不过孔宏泰、刘大夏这样的人,就吃这一套。 孔宏泰被常风说动了:“罢了!为了山河光明,我就做一回违心之事,打一回诳语。” 刘大夏问:“常百户,你确定禀报异灾的折子一上,就能保住太子?” 常风微微摇头:“不能确定。这就要看怀恩公公被贬南京前做出的安排是否缜密了!” 三日之后。 孔宏泰以衍圣公的身份,召集身在泰安府内的江南士族、本地鸿儒,商议上禀异灾之事。 其实,这三天内,泰山异灾的谣言已经越传越离谱。 有人甚至说,当夜有条龙将泰山劈成了两半儿,是女娲娘娘下凡,将泰山闭合。 江南士族们也纷纷给朝廷里的亲朋好友、门生故旧写信,讲述自己在异灾中的惊险见闻。 自然,这些见闻全部都有夸大的成分。 等这些书信到了京城,朝野上下都会认为泰山真的发生了异灾。假的会变成真的。 衍圣公身份何等尊贵?他挑头让士族跟他联名上折子,向朝廷正式禀报泰山异灾。众人自然群起响应。 孔府前上房。 常风手里捧着长长的联名折子。上面一共有四百多个署名。 无一例外,全是在士林中有声望的人。 第一个署名是衍圣公孔宏泰,第二个署名是泰安知府刘大夏。 常风看着这份折子,宛如在看保住太子储位,也保全他常风性命以及前程的希望! 常风吩咐一同前来的徐胖子:“你立即跟刘公公,带着三百团营兵,护着这封奏折回京去,交给朝廷!” 徐胖子双手接住厚厚的折子。 常风没有撒手:“徐光祚,此折关乎国本。一定要平安送回京。” 徐胖子道:“常爷你放心吧,人在折在。” 常风看着徐胖子离去的背影,自言道:“人事已尽,听天命。” 第四十八章 成化朝第一狠人 十五天后,京城,乾清宫。 泰山地动异灾的消息,经过江南士族、齐鲁士绅们的以讹传讹,已经传遍了京城。 乾清宫门口,跪着二十多名文官。 这些文官大部分都是六品主事,七品御史之类的小官。 唯有一个七十老者穿着二品锦鸡绯袍。 这群小官在二品官的带领下,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八个字:“泰山异动,东宫不动!” 这群人自然都是怀恩的人。他们品级不高,人数也不多,在朝廷里显得势单力薄。 但是,他们的首领,那个二品官,是成化朝后期实打实的第一狠人。 他就是——文人出身的天降猛将;摸鱼者环伺的劳动模范;拎刀砍人的儒雅之士;好太监怀恩的至交;镇守太监的霸凌者;弱势太子的保护人......王恕! 王恕,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他在堡宗时代就中了进士,在翰林院蹲了几年,钻研学问。后来调到了大理寺做司法工作。 在大理寺期间,他上书陈词刑罚弊端。受到朝廷肯定,转升扬州知府。 在扬州,他大力兴办书院,培养人才政绩斐然。 扬州闹饥荒,他未经朝廷允许就开仓放粮。 下属说这不合规矩。王恕答:“等京里的老爷们推诿扯皮完,政令下达,恐怕扬州饥民全都饿死了!开仓!” 天顺四年,赣州匪乱。朝廷命王恕为江西布政使,前往平叛。 王恕剿抚并用。对于冥顽不灵的乱匪,他大力清剿。在战斗中,身为一省藩司的他骑马身先士卒。 一个两榜进士出身,当过翰林的文官,竟然亲自上阵拎刀砍人!还亲自斩下了三颗叛匪人头! 王恕成为了大明为数不多的,拿到过人头赏银的文官之一。 成化元年,荆襄流民叛乱。王恕安抚化解。 成化二年,大盗刘通造反。王恕再次提刀上阵,平定叛乱。 在这之后,他做过河南巡抚,治理过地方;当过河道总督,搞过水利;当过左副都御史,管过言路;做过南京户部左侍郎,管过江南钱粮。 可以说,王恕基本上算大明王朝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https:/ 他的同僚们个个报仇雪恨般摸鱼的时候,他堪称劳模。 怪不得时人评价曰:“两京十六部,唯有一王恕。” 这几年,云南方面与安南国时有边衅。朝廷将王恕升为右都御史,作为钦差前往交涉。 王恕对安南使者痛陈利害。该硬时硬,该软时软。威名远播境内外。 成化帝是典型的以家奴治天下。在各省都派驻了镇守太监。 镇守太监在当地要兵有兵,要权有权,宛如土皇帝。连各省巡抚都不敢惹。 云南镇守太监钱能贪得无厌,在昆明大肆聚敛赃财。 王恕本来想办他,但钱能做事缜密,老王实在找不到证据。 王大猛人一怒之下,以宴请为名,把钱能骗进府中。随后五花大绑,亲自执大棍,将钱能一顿暴打。 没别的意思,也没什么罪名。单纯就是想打你一顿。 一个外臣打了皇帝的心腹家奴,这还了得? 万万没想到,大太监钱能是个典型的贱皮子。 他挨了王恕的打,不仅不报复,反而对王恕心生敬佩。 钱能逢人就说:“王公正直。六部正堂、内阁三阁老,给王公提鞋都不配!” 王恕作为钦差治滇九个月,境内肃然。 回京后,成化帝却对这个每日早朝孜孜不倦提尖锐建议的人没有任何好感,没升他的官。 王恕是怀恩的至交。怀恩早就跟他商定,待泰山发生异灾,立即由他带头,劝谏皇上东宫不可易主。 乾清宫大殿内,成化帝正在跟道士景元搞扶乩问卦的仪式,垂询上天,泰山为何发生地动异灾。 宫门口王恕那伙人的喊声,弄得成化帝心烦意乱。 成化帝吩咐尚铭:“让王恕他们速速离开乾清宫。” 不多时,尚铭回禀:“皇上,王恕太大胆了。他竟然说.......” 成化帝质问:“他说什么?” 尚铭道:“他说,皇上听信万贵妃谗言,贬谪贤宦,生废储之心。老天爷当然要发怒!” “这回老天爷降下泰山异灾,作为警示。若皇上执迷不悟,下回恐怕乾清宫都要房倒屋塌了!” 一个大臣,竟敢咒乾清宫房倒屋塌。这还了得? 成化帝龙颜大怒,发出一声龙啸:“欺天啦!” “尚铭,让锦衣卫的人就地打他三十廷杖!” 尚铭心中乐开了花。赶到宫门口传了旨意。 几名锦衣卫校尉上前,把王恕按在地上,说话间就要大棍加臀。 然而,王恕是什么人?老子南山打过狼,北山打过虎,南瓜地里逮过刺猬......怕个球的锦衣卫? 王恕竟然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窜起,抢过了行刑校尉手中的大棍。 他左、右几棍,把身边几个锦衣卫校尉给撂倒了! 王恕不讲武德的偷袭,把在场的所有锦衣卫校尉、东厂幡子、大汉将军全都看懵了! 这什么操作? 皇上下旨打大臣的廷杖。大臣竟敢夺棍攻击行刑校尉? 大明自开国也没发生过这种状况啊! 还是尚铭反应快,他大喊一声:“王恕谋反啦!快把他抓起来。等扶乩问卦仪式结束,交由皇上圣裁!” 几十名大汉将军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治住王恕。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那场关乎大明国运的搞扶乩问卦仪式正式开始了! 道士景元念了一套道家咒语,随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像一条蛆一样在地上蠕动。 这本是乡间神棍糊弄无知百姓的把戏,成化帝却对此深信不疑。 成化帝虔诚的问:“敢问上苍,泰山为何发生异灾?” 景元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手里拿起一根木棍,指向沙盘。 随后他浑身抽搐,双手狂抖着在沙盘上写下了六个字“欲废东宫,天怒。” 景元自然不能跟上苍交流。他是受了怀恩的收买。 既然你万贵妃可以收买和尚继晓,我怀恩为何不能收买道士景元? 成化帝是一个虔诚的封建迷信主义者,笃信天意。 他看到这六个字后,心中陷入了纠结。 一边是万贵妃,一边是老天爷。只能选一个。 片刻后,他做出了决断:罢了吧。让贵妃伤心,总比得罪老天爷,降下灾祸的好! 别真哪天京城也地动了,乾清宫塌了,把朕压瓦砾底下。 第四十九章 常风,调任回京! 成化帝缓步走出了大殿,来到乾清宫门前。 尚铭忙不迭的告状:“皇上,王恕胆大包天,竟敢抢夺大棍,袭击行刑校尉。他这是谋反啊!” 成化帝却懒得追究王恕,摆摆手示意尚铭闭嘴。 随后成化帝朗声道:“老天误会了朕呐。立即昭告天下,朕从无废储之心。另命山东巡抚祭告泰山,以祈神贶,安人心。” 尚铭心都凉了!这道诏书一下,贵妃党十几年的努力将会化为泡影! 他似乎想退而求其次,询问成化帝:“皇上,王恕如何处置?” 废不了太子,弄死王恕也是极好的。 成化帝看了一眼王恕。毕竟是大明一块砖啊,有功劳有苦劳,还能真按谋反罪杀了他嘛? 可是,留他在京城聒噪,又属实让成化帝烦心。 于是成化帝开口:“命内阁拟旨,升任王恕为南京兵部尚书。即日赴任,不得停留!” 个老子的,朕惹不起你,躲得起你。 史书载:“成化二十二年,泰山地动,帝消废储之意,东宫稳固”。 一个半月后,曲阜,祭礼百户所。 好消息一个又一个的传到了常风耳朵里。 先是皇帝昭告天下,表示自己没有废储之心。太子的储位彻彻底底保住了。 不久之后,徐胖子从京城返回了曲阜。他告诉了常风一个刘瑾从宫中探知的消息。 万贵妃听说“泰山异动,东宫不动”之事,病情愈重,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位独享二十多年恩宠的贵妃可能不久于人世。 刘大夏的一个同年,也从朝中来了信。 信里说成化帝见万贵妃病入膏肓,整日悲痛不已,无心朝政。已将大部分军国大事交由太子处置。 此时,常风正志得意满的抚摸着虎子,坐在椅子上欣赏着夕阳晚霞。 看来大势已定!我常风已成为正二八经的保储功臣!前程似锦! 还有更好的消息等待着常风。 徐胖子正坐在门槛上喝酒呢。刘大夏走到他面前:“世子好酒兴啊。没有下酒菜也能喝上几口?” 徐胖子站起身:“刘大人呐。有礼有礼。这是上好的山西杏花村。您老也来一口?” 刘大夏笑道:“不了。常百户在嘛?” 徐胖子道:“在里头给虎子梳毛呢。刘大人请。” 刘大夏来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站起身:“刘大人,又来约我去孔府打秋风?” 刘大夏微微一笑:“对。不过另外有一件正事。” 常风问:“什么正事?” 刘大夏道:“怀恩公公又给我来了一封信。让我转告你,太子身边现在很缺人。” “既缺理政的能臣,也缺专办秘密差事的袖中匕。” “此番异灾之事,你功不可没。他已写信建议太子,将你调回京城,去东宫太子身边,做个贴身的大汉将军。” “你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吧,估计调令年节前后就会下达。” 常风心中狂喜! 大汉将军听着唬人,其实就是宫廷卫士。隶属于锦衣卫,共有一千五百名。 一个试百户当大汉将军,显然是低就了。 可大汉将军也分种类的。当太子的贴身大汉将军,常伴储君左右,是储君的心腹之人! 常风恍如做了一个梦!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调包了一封信,制造了一场异灾谣言,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总旗,变成了太子的身边人! 大好前程就在眼前。 常风问:“刘大人,您是不是也快高升回京了?” 刘大夏微微摇头:“我回京还不是时候。走吧,咱们去孔府打秋风去!” 吃完孔府宴,回到祭礼百户所已是深夜。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徐胖子难得没去善缘庵嫖姑子。闲得无聊的他,正在院子里堆一个雪人。 虎子在雪地里扬着一条后腿撒尿。狗尿在雪地上呲出了一个圆。 常风走到雪人前,感慨:“要是糖糖在就好了。她最爱玩雪。” 徐胖子道:“想咱妹了?放心吧。她在南京怀恩公公身边,一定整日里吃香的喝甜的!” 常风道:“我要回京了。到东宫当太子的贴身大汉将军。你辞了泰山卫的差事,跟我一同回京吧。” “调包栽赃信,制造异灾,你也出过力。我会找机会向太子举荐你。” “咱哥俩有福同享,共保太子。” 徐胖子道:“成呐!咱哥俩是一根绳上的两只小蚂蚱。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常风拍了拍徐胖子的肩膀。兄弟情谊,无需多言。 果如刘大夏所言。腊月二十,东宫的一名小太监来到了祭礼百户所。 常风不敢怠慢,赶紧迎接。 小太监高声道:“传太子谕令,调锦衣卫曲阜祭礼百户所试百户常风,担任东宫大汉将军。” “三日内启程。不得延误!” 常风叩首:“臣常风,谨遵太子殿下谕令。” 要回京了,常风自然要去孔府拜别衍圣公。 在泰安这三个多月,衍圣公对他很是照顾。 孔府前上房。 孔宏泰得知常风回京的消息,感慨道:“你是一个精明强干之人。又怎能久居朝外。” “回了京,好好为太子殿下效力。” 随后,孔宏泰命管家拿来了一整套四书五经还有笔墨。 他在《论语》的扉页上写了一行字:“衍圣公孔宏泰敬赠,小友常风惠存。” 孔宏泰笑道:“这套四书五经,你带回京去。” “你虽是锦衣卫的武人。但我劝你一句,还是要多读书,多思考书中深意。” 常风道:“是,属下多谢衍圣公赏赐,牢记教诲。” 孔宏泰问:“何时回京啊。” 常风答:“明日一早便回京。” 孔宏泰道:“这么急。我明日要跟来曲阜的两位巡按御史视察学宫。就不给你送行了。” 拜别孔宏泰。常风回百户所好好睡了一觉,养精蓄锐准备上路。 恍惚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体体面面的迎娶了刘笑嫣。老丈人刘秉义陪着笑脸,把刘笑嫣送上了花轿...... 翌日,常风和徐胖子骑着马,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正值寒冬腊月。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 常风浑身却暖呼呼的,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其实,常风也不用过分乐观。 谁知道回京之后,伴随他的是艳阳高照,还是疾风骤雨呢? 马蹄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印记。不多时,便被鹅毛般的雪花覆盖。 大雪无痕...... (第一卷《异灾记》完。明日开启第二卷。) 第五十章 虫豸 成化二十三年,元月初六。京师城北,安定门。 大明京师九门,进出极为讲究。 城南玄武门走囚车;正阳门走龙车;崇文门走酒车。 城东东宣门走砖瓦、木材车;朝阳门走粮车。 城西阜成门走煤车;西直门走水车。 而城北则是德胜门和安定门。出兵走德胜门,回兵走安定门。 两匹高头大马来到了安定门前。一条狗小跑跟着。 两匹马上的骑士,正是常风与徐胖子。锦衣卫属“兵”这个范畴。为讨个回京彩头,他们专门绕了一大圈,从城北安定门进城。 守门百户朝着常风大喊一声:“何人?” 常风自豪的回答:“锦衣卫试百户常风,奉太子谕令回京担任东宫大汉将军!” 守门千户不敢怠慢,连忙命军士放行。 常风骑在马上,昂着头进了京城。颇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 万贵妃不行了,太子地位稳了。作为保储功臣的他,前途一片光明。 两个时辰后,东宫皇太子寝殿。 常风跪伏在皇太子朱祐樘的面前。 十八岁的太子朱祐樘正坐在书案前,埋头看着各省递上来的奏折,两刻功夫后才抬起头,问:“你就是怀恩举荐的常风?” 常风道:“臣锦衣卫试百户常风,奉谕伺候殿下。” 朱祐樘道:“抬起头来。” 常风领命,抬起了头。 这是常风第一次见到太子真容。他眼中的太子那样年轻,那样清秀。 他不知道的是,朱祐樘清秀的外表下,有一颗少年老成的心。 这么多年宫中的明枪暗箭,让朱祐樘练就了缜密的心思。 朱祐樘开口,问了常风两个问题:“蔡忠府邸的信是你调包的?泰山异灾是你假造的?” 这两个问题,是朱祐樘在试探常风是否堪用。 如果换了好大喜功的草包,一定会回答:“对对对!都是我干的!” 那朱祐樘,必对他弃之不用。 常风不假思索的回答:“禀殿下,蔡府的信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匣子。臣不知‘调包’是何意。” “异灾,人力所不能为也。泰山地动,乃上天警示,庇佑殿下。殿下得天佑,必能造福百姓,兴盛大明。” 常风很聪明:横竖事情原委,怀恩一定告诉了太子。太子对我的功劳一清二楚。 蠢货才当着太子的面拆穿这两件事,表功请赏呢! 朱祐樘对常风的回答万分满意,他没有接话,又低下了头,看着奏折:“自明日起,你便随孤左右。” “你长途劳顿,先下去歇息吧。” 常风起身,半弓着腰,迈着碎步缓缓倒退了寝殿。 刘瑾已在东宫外候着常风了。筷書閣 刘瑾笑道:“常百户,两个多月未见,别来无恙。恭喜高升啊。” 常风拱手:“刘公公。同喜同喜。” 刘瑾又道:“怀恩公公从南京来信,专门交待。您回京后,还是住在他的外宅。” “他的外宅有团营兵护卫,固若金汤。也省得京里有人憋着害你。” 二人出了皇宫,先去了怀恩外宅安顿下。 翌日凌晨时分,常风入了宫,早早在东宫寝殿前等候,准备随驾太子参加御门听政。 如今万贵妃病重,成化帝已多日不上朝。御门听政交给了太子主持。 不多时,朱祐樘冠带整齐,走了出来。常风立即跟在了他身后五步处。 天蒙蒙亮时,太子来到了奉天门。 文武官员已经聚齐。 东宫管事牌子萧敬扯着嗓子高喊一声:“议!” 新任户部尚书李敏道:“禀太子殿下。今年夏,浙西水灾冲毁堤坝无数,淹建德等三县。” “臣认为,应趁开春及时重修堤坝,以防今年夏汛。” 李敏跟王恕相似,也是个带过兵的文官。他曾巡抚大同。这两年一直在漕运总督任上。 以前户部尚书是只会喷吐沫星子的阁老刘珝兼任。 泰山异灾,太子地位稳固后,刘珝深夜入东宫,表示投靠之意,还搬出了调包信件的事情邀功。 朱祐樘表面上欣然接纳:投靠我,可以。 不过嘛,我看刘阁老又要管内阁之事,又要管户部。着实辛苦。 不如你主动把户部交出,上书父皇,举荐李敏当尚书。 这是朱祐樘让刘珝纳的投名状。 于是能臣李敏得以执掌户部。 朱祐樘道:“浙西水灾之事,首辅有何建议?可告知李部堂。” 摸鱼之王,首辅万安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和稀泥的表演。 万安转头望着李敏,开始字正腔圆的说废话:“你这个事啊,我们讲不是说,啊,不是说不办。” “那么但是呢,没有说啊,没有任何一件事我们说啊!说一定怎样。” “不能说不行。我们讲事在人为啊。我们可以想办法啊。这样,你下了朝,咱们到时候呢,对吧。” “咱们这个,对吧。这个事你再思虑一番对吧。完了呢我把这个事......” 堂堂首辅,为了不担责,竟然在御门听政时说了一堆废话。老百姓通常形容这种废话为“八字罗圈屁”。 常风作为大汉将军,手持金瓜,就站在太子身后。他听了万安这堆废话,心中暗骂:这就是大明朝的内阁首辅嘛? 什么玩意儿?! 朱祐樘心中跟常风同感:跟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大明? 朱祐樘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够了!” 万安大腚一撅,动作流畅的伏地叩首:“太子殿下千岁!” 自从朱祐樘开始主持御门听证,万安就从“万岁阁老”变成了“千岁阁老”。 朱祐樘道:“孤听说,工部郎中白昂善于治水。命白昂为钦差,立即前往浙西,主持堤坝重建。” “所需银两,五成由户部出,五成由浙江藩库出。” 知人善任,是朱祐樘的优点之一。 御门听政结束后,常风跟着朱祐樘回到了东宫。 朱祐樘吩咐常风:“你带五名大汉将军,换上便服,随孤去一趟南郊。” 常风不敢怠慢,立即挑了五名大汉将军,换好便服。跟太子出宫,骑着马护着他前往南郊。 常风不知道太子去南郊做什么。也不敢多问。 骑马之时,朱祐樘问了常风一个问题:“你第一次随孤参加御门听政,觉得首辅万安如何?” 按规矩,区区大汉将军,哪能随便评论当朝首辅? 但此时,常风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发自肺腑的说了两个字:“虫豸!” 这两个字,可算说到朱佑樘的心坎上了! 朱祐樘转头看了常风一眼。虽没有说话,但脸上是赞同和欣赏的表情。 朱祐樘微服前来南郊,是来给一个人送行。 第五十一章 得体的回答 京城南郊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好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朱祐樘要送行的人,是那位朝廷第一狠人,新任南京兵部尚书王恕。 当日乾清宫扶乩问卦结束,成化帝下旨让王恕立即出京。 王恕却玩上了“拖”字诀。他得等太子彻底掌握政局后,再放心的去南京。 他“拖”的理由是:我差点让锦衣卫打了屁股,受了惊,病了很合理吧? 我病得都下不了床了。在京城墨迹两个月,养养病再南下,也很合理吧? 一个动不动就拎着大刀上阵砍叛匪脑袋的狠人,自称让锦衣卫吓病了。这理由也够奇葩的。 朱祐樘让常风从马鞍上取下了酒壶,酒杯。 他亲自给王恕倒了一杯酒:“王先生,这杯酒算是孤给你送行。此去南京山高路远,一路保重身体。” “孤今后还要启用你。” 王恕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谢殿下。” 送行酒喝完,朱祐樘问了王恕一个历朝历代统治者都想弄清楚的终极问题。 他问:“王先生,如何才能治理好天下?” 这个问题,如果换了翰林院的那群学究腐儒回答,恐怕得写部几十万字废话的书。 王恕的回答却简洁有力:“诸葛亮《出师表》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 朱祐樘追问:“何谓贤臣?何谓小人?” 王恕狡黠的一笑,反问:“殿下您说呢?” 此时的常风站在太子身后,拿着酒壶、酒杯屏气凝神。生怕自己的呼吸重了,影响储君和重臣的对话。 朱祐樘笑而不语。他竟转头问身后的常风:“你说呢?何谓贤臣?何谓小人?” 常风震惊了!他不知道太子为何把这么重大的一个问题,抛给了身份卑微的他。 常风的脑子飞快的转动着。如果说不知道,那岂不在太子面前表现得无知? 可是,这个问题太大了,回答不好是会触怒储君的! 有了!今早御门听政,能看出太子对首辅万安十分不满。太子又对被明升暗贬的王恕如此看重,亲自送行...... 常风已经想到了答案。 常风面色镇定的答道:“禀殿下。结草衔环,专心理政,有治世大才者,即为贤臣。譬如王部堂。” “尸位素餐,遇事推诿扯皮者,即为小人。譬如某位在奉天门前满嘴废话的大臣。” 常风的回答,直接赢得了太子的喝彩:“说得好!” 王恕也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常风。他问朱祐樘:“敢问殿下,这位青年才俊是?” 朱祐樘笑道:“他名叫常风,只是孤手下一个随驾的大汉将军罢了。哦,他是怀恩举荐的。”https:/ 王恕“噗通”给朱祐樘跪下了,老泪纵横。 朱祐樘连忙双手去搀扶他:“王先生,你这是?” 王恕带着哭腔说道:“殿下身边一个小小大汉将军,都是通晓大事的才俊。说明殿下善于用人!” “大明兴盛有望!黎民福祉有望啊!” 王恕的眼泪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表演,又或者各自参半,一旁的常风看不透。 但他可以肯定,自己的回答赢得了太子和王恕两个人的欣赏。 朱祐樘道:“王先生过誉。不过孤手下这个大汉将军,的确有几分才干。” 王恕被朱祐樘搀扶了起来,他擦干了眼泪。 他说:“臣临行前,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提醒太子。” 朱祐樘问:“何事?” 王恕道:“您今年圣龄已满十八。应该及早大婚,立太子妃。” “只有立了太子妃,您的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在大明,十八岁的皇子还没大婚,是很奇怪的事。 成化帝之前一直拖着朱祐樘的婚事,原因就是想让兴王先大婚,便于废储。 朱祐樘点点头:“王先生说的对。孤是该纳正妃了。” 王恕拱手:“天太冷了。臣恭请太子回宫。” 朱祐樘竟以堂堂储君之尊,给王恕一个臣子作了一个揖:“王先生,保重身体。” 礼贤下士,是朱祐樘的优点之一。 当然,给臣子作揖仅限于荒郊野岭,没有外人的地方。 王恕上了马车,向南而行。 朱祐樘凝视着地平线,说了一句:“常风,今日你在治世能臣面前,给孤长脸了。” 常风受宠若惊:“臣不敢当。” 朱祐樘上了马:“走!回宫去!” 傍晚时分,常风下了差,志得意满的回到了怀恩的私宅。 今天在南郊一席话,赢得了太子的欣赏和夸赞。这让他心情大好。 狗是不能进东宫的。虎子在前院趴了一天,见到主人冲了过来。 常风抚摸着虎子。虎子忽然一声哀吠。 常风道:“我知道,你是想糖糖了。我也想。快了,离怀恩公公回京不远了。到时候糖糖也会跟着回来。” 刘瑾走了过来:“常百户,我给你预备好了晚饭。” 泰山异灾,刘瑾虽无功,但有劳。 可惜怀恩被贬南京。无法给他升官,他还是个小小火者。 就在此时,一个团营兵禀报:“常百户,外面有个女人要见您。” 常风问:“谁?” 团营兵答:“那女人自称什么湘西巷九姑娘。” 常风道:“哦,让她进来。” 泼辣、风骚的九姑娘扭腰摆臀,进了前院:“哎呦,听说常大人高升回京了!” 九姑娘身为京师第一销赃商,自然有着庞大的耳目网,消息灵通。 刘瑾见九姑娘看常风的眼神火辣辣的,像是带着钩子一般。还以为九姑娘是常风的相好。 刘瑾识趣的说:“常百户,我回避回避?” 常风道:“不用。这位是我的故交九姑娘。九姑娘,这位是御马监的刘公公。” 九姑娘轻笑一声:“常大人真是发达了啊。住在前任司礼监秉笔的外宅。跟御马监的公公混在一处。” 常风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九姑娘走到常风身边,用青葱般的手指捻了常风的手一下:“怎么,想不认帐?” 刘瑾有些尴尬:“我还是回避吧。” 常风强拉住了刘瑾:“不用。” “九姑娘,我欠你什么账了?” 九姑娘道:“秋八月那天夜里,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欠了我的人情。” “今日,我是有事托你办,让你还我人情!” 第五十二章 无耻都御史 九姑娘是江湖儿女。 欠了人情要还,在她看来是江湖规矩,天经地义。 常风也认可这一条规矩,但有一个前提。 常风问:“什么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以内,我绝对帮你办。” 在常风看来,答不答应帮别人忙,“在能力范围之内”是关键。 总不能你九姑娘说想当太子妃,玉体陈储榻,我都满嘴“没问题”吧? 九姑娘答:“宛平县衙扣了我一车尖儿货。” 常风还没说话,刘瑾抢先开腔。 刘瑾问:“什么尖儿货?只要不是给草原运的火器、兵刃,咱给宛平县递个条子就给你拿回来了。” 刘瑾这人,很会送顺水人情,也很会狐假虎威。 他留在京城,是以怀恩干重孙的名义办事。哪个县衙门敢不给怀恩面子? 要知道,怀恩虽被贬南京了,他在二十四衙门的势力尚存。 九姑娘道:“公公,那可是满满一车的古玩字画,值八百多两银子呢。” 刘瑾笑道:“早就听说过湘西巷九姑娘的大名。我也知道那车尖儿货的来路不怎么......” “但那车货,是怀恩公公外宅这边采买的,对嘛?别说值八百两,就是值八千两,宛平县也得还!” 九姑娘瞥了常风一眼:“瞧瞧。你还不如这位公公爽快呢。” 刘瑾连忙帮常风开脱:“我是替常百户办事的。我帮你的忙,等于常百户帮你的忙。” 说完刘瑾去了一趟怀恩的书房。给宛平县衙写了一张条子,又盖上了怀恩留在书房里的私印。 刘瑾胆子够大的。怀恩的私印,他说用就用。 怀恩这些年一直压着刘瑾,不给他升官,就是因为看透刘瑾虽对他忠诚,但胆子太大。 说句后话,要想以无根之身当大明的“立皇帝”,的确需要吞天之胆。 刘瑾来到前院,将条子交给了九姑娘:“把这条子给宛平知县,立时他就会把货还给你。” 九姑娘拱手:“谢了!” 随后九姑娘又用手指在常风掌心捻了一下:“有空去湘西巷陪我喝酒。” 说完九姑娘扭腰摆臀,飘然而去。 常风深切体会到了有怀恩这座胖靠山有多少好处。 朋友的大麻烦,怀恩的干重孙写一个条子就给解决了。 刘瑾笑道:“常百户艳福不浅啊。北直藩司家的大小姐等着您。名冠南城的九姑娘又主动投怀送抱。” 常风解释:“九姑娘这人跟谁都那样。我们只是至交罢了。笑嫣才是我心所属。” “今日之事,多谢刘公公。” 刘瑾摆摆手:“谈什么谢不谢的呢?常百户如今常随太子身边。随便在太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就受用不尽了。” 且说徐胖子回了京,一头扎进了怡红院,根本没工夫来怀恩外宅找常风。 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以前在怡红楼,徐胖子没觉得赛棠红多有魅力。kuAiδugg 自从知道赛棠红是妙手门的掌门,徐胖子想起她来就流哈喇子。 回京之后,他直接在赛棠红的房间住了四天四夜。 这对露水夫妻在四天四夜里没出过房门一步。饭都是鸨母往里送。 常风本想在太子面前举荐徐胖子。但转念一想,刚到太子身边就荐人,似乎不妥。 这日,朱祐樘跟往常一样,在东宫处理公文、奏章。 常风腰配长刀,侍立在一旁。 这是周太后定下的规矩,太子身边时刻都至少要有一名大汉将军保护。 朱祐樘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公文。 他问了常风一个突兀的问题:“常风,你有中意的女子嘛?” 朱祐樘虽说也有暖床的宫女,早就经历过男女之事。但对于真正的爱情,十八岁的他还是一张白纸。 常风听到这个问题,仿佛抓到了一个天赐良机! 常风趁机说:“回太子。有。可惜她父亲是北直隶的藩司,看不上锦衣卫的武夫。” 朱祐樘想了想:“北直隶藩司,哦,刘秉义啊。他是内阁刘棉花的人。” 常风道:“正是。” 朱祐樘没有再接这个话题。而是吩咐常风:“你今夜代孤去一趟左都御史倪进贤府上。告诉他......” 常风接受这个任务后,欣喜若狂! 现在太子完全拿我当心腹了!直接让我充当他跟外臣的联络人! 看来,那日在南郊送行王恕时的一番言论,赢得了太子对我的青睐。 当夜,常风来到了左都御史府。 左都御史倪进贤,朝廷中公认的最无耻的部院大臣。这厮绰号“洗鸟都御史”。 他在官场上的发迹,来自于一次“洗鸟”。不是形容词,物理意义上的洗鸟,还是帮别人洗。 话说当初万安通过送秽书,讨得成化帝欢心,当上了首辅。他自己却患上了不举之症。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家有美妾上百,却无上阵之力,亮剑之能。 万安是典型的少年不知什么贵,老来什么空流泪。 彼时,倪进贤还是个不起眼的七品御史。 他手里有个祖传药方。将十几味药熬制成汤,洗之,可枯木逢春。 当倪进贤得知了万首辅的苦恼后,大喜过望!立即找门子献药。 没人知道献药当晚,倪进贤是不是亲手给万首辅洗的那东西。 这药确实有效。万首辅受洗之后,立马老当益壮,老而弥坚。 倪进贤也被万首辅步步提拔,七年内做上了左都御史高位。 白天,在都察院,倪都院说起仁义道德、礼义廉耻是专业的。 晚上,在榻上,倪都院搞起男盗女娼也是专业的。 此人跟刘珝一样,也是个墙头草。见太子在废储事件上反败为胜,前途光明。早就有投靠之意。 太子看穿了这一点,今夜特派常风来利用他办一件事。 倪府客厅。 倪进贤跟常风一通寒暄:“你是新调到东宫那边的啊!还是贴身跟太子的?前途无量啊!” 常风客气的说:“多谢倪都院吉言。” 倪进贤很精通人情世故。 他拍了拍手,管家走了进来。 倪进贤道:“常小兄弟第一次来咱府上,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去账房取一百两银子,当给常小兄弟的见面礼。” 想要巴结一个人,就要连他的身边人一起巴结。倪进贤深知这种厚黑道理。 常风并没有拒绝。管家离开后,常风说出了今夜来访的目的。 常风道:“太子想纳正妃了。” 倪进贤一点就透,知道太子纳正妃的目的。 他心中大喜过望:太子这是在给我机会呢! 倪进贤拍了胸脯:“明白了。请转告太子,明日我就跟手下的御史们联名上折,请求皇上下旨,甄选太子妃。” 倪进贤漏算了一点。太子对他,只是“利用”,绝对不会“用”。 常风补了一句:“太子说了,此次甄选太子妃,范围限定在北直隶即可。” 朱祐樘是想速战速决,就近让地方官赶紧举荐,他赶紧挑选,赶紧大婚。 省得万贵妃要是薨了,成化帝搞出什么守孝不得大婚的幺蛾子。 大明守孝期二十七个月。那朱祐樘就得直到二十岁都无正妃了。 倪进贤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是!” 第五十三章 鸳鸯帕 深夜,东宫,朱祐樘坐在书案后,看着奏折。 朱祐樘是个工作狂,像极了太祖和成祖。自成化帝辍朝,他接掌政事以来,每天都要处理奏章、公文到子夜。 常风跪倒在朱祐樘的书案前。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锦盒。锦盒里是洗鸟都御史送他的两枚五十两形制银元宝。 朱祐樘放下手中的一张奏折,看了一眼那两枚银元宝:“倪都院好大的手笔。赏一个大汉将军,随手就是百两。” “人家盛情难却,你不要客气,收着就是了。” 常风连忙道:“禀殿下。臣嫌银子脏,不干净。恨不能丢恭房里。” 朱祐樘“扑哧”笑出了声:“怀恩说过,你在锦衣卫管了三年抄家,经手过无数银子。” “孤问你,给你两个银元宝,你能分清哪个是肮脏的,哪个是干净的嘛?” 常风语塞:“这......不能。” 朱祐樘道:“不义之财,只要用在有义之事上就是得其所哉。你可以拿这一百两银子做善事嘛。” 常风道:“是,臣牢记殿下教诲。” 就在此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老妇人一身朴素布衣。她身后跟着的宫女却个个衣着华贵。 她就是朱祐樘在后宫最大的保护者,成化帝之母,周太后。 常风连忙叩首:“臣拜见皇太后。” 周太后做了个“起”的手势。宫女提醒常风:“将军请起。” 常风起身后作了一件错事。他准备退出寝殿,回避宫中女眷。 周太后瞥了他一眼:“走什么?太子身边时刻要有大汉将军护卫,这是哀家定下的规矩。” 常风留在了殿内。 周太后慈爱的看着朱祐樘:“就知道大孙要用功到深夜。皇祖母让膳房给你下了几个圆子当夜宵。” 朱祐樘在周太后面前,不再是那个少年老成,知人善任的储君.......更像个孩子。 朱祐樘笑着问:“什么馅儿的?” 周太后笑道:“当然是你最爱吃的核桃仁、白糖、玫瑰馅儿的。” 宫女打开食盒,将一碗汤圆放在了桌上。 朱祐樘吃得香甜。 食罢,朱祐樘说:“皇祖母。我打算纳正妃。” 周太后高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孙早该纳正妃了!我也好早些抱重孙。” 说到此,周太后面色一变:“哼,若不是坤宁宫那个恶毒的女人作梗,你十五岁时就该纳正妃。” 后宫中,恐怕就只有周太后敢称万贵妃为“那个恶毒的女人”。 其实,周太后跟万贵妃同岁,都是五十八。 别看周太后在朱祐樘面前是个慈祥的老祖母。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个善茬儿。 要论缜密心机、歹毒手腕,她不输万贵妃。 三十多年前,她甚至图谋过取代堡宗最爱的钱皇后,成为后宫之主。后因钱皇后和堡宗伉俪情深,没有成功。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也只有这样一个后宫狠角色,才能在万贵妃的明枪暗箭下,庇护朱祐樘十二年。 周太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腰间宫绦系着的香袋中,拿出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周太后将丝帕展在朱祐樘面前。丝帕上绣着一对鸳鸯。 朱祐樘问:“这是?” 周太后道:“这是我进宫那年,英宗爷赏我的鸳鸯帕。四十多年了,我一直带在身上。” “今日,我把这鸳鸯帕给大孙。大孙若挑中了谁家女儿做太子妃,就把鸳鸯帕给她当定情的信物。” 朱佑樘接过了鸳鸯帕。 一场鸳鸯帕引发的奇案、政潮即将上演。 周太后离开了东宫。 朱祐樘重新坐回了书案前,埋头批阅着奏折。也许即将讨老婆让他感到兴奋,他睡意全无。 在火光摇曳的宫灯下,他批阅奏折一直到黎明前。 朱祐樘通宵批阅奏折,常风没有找人换值。 如今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想通宵伴储君左右,还没门子呢。 在这一夜里,常风看到了一个勤政的储君。 他心里想: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调包书信是值得的。除了保下我自己的命,还造福了黎民苍生。 未来的大明需要这样一位勤政爱民的皇帝。 已是卯时。朱祐樘伸了个懒腰:“该上早朝了。常风,难为你陪孤熬了一夜。” 两刻时辰后,朱祐樘准时出现在了承天门前。 御门听政开始。 第一个出班奏事的,竟然是以早朝时爱当哑巴著称的洗鸟都御史倪进贤! 倪进贤道:“太子殿下今年已满十八。理应招纳正妃,为朱明皇族开枝散叶!” “臣及都察院一百零三名御史,联名上折。请求皇上恩准,命北直隶甄选良家女子,供皇上挑选。” 常风心中暗惊:这倪进贤为了荣华富贵,办事效率不是一般的高! 仅一夜功夫,就联络了一百多位御史上折? 呵,平时朝廷的公事能拖则拖,能推则推。关乎自己的富贵,手脚倒是快得很。 朱祐樘亦有相同的想法,心中暗骂:朝廷第一无耻之徒的动作倒是挺快。呵,为了富贵嘛! 心里最骂,嘴上朱祐樘却不能这样说。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容孤将奏折转呈父皇定夺。” 常风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心里咯噔一下:让北直隶甄选良家女子,负责官员是布政使——刘秉义。 刘秉义那厮,该不会把笑嫣塞进候选名单吧! 选秀可不是只选一位太子正妃,同时还要挑选几百名才人、选侍、淑女。 要是笑嫣不小心被太子挑进去了...... 片刻后,常风又劝慰自己:应该不会。为太子选妃,芳龄限制在十三到十六。笑嫣都二十一了。 再说,从宣宗爷之后,太子、皇子、藩王选妃,都要挑选出身寒微的良家女子,防止外戚势力太大,干涉朝政。 一省藩司的女儿,也不符合这条规矩。 下了早朝,朱祐樘带着都察院联名的折子,来到了坤宁宫求见成化帝。常风跟在他身后。 没错,成化帝这个月根本不住乾清宫,直接住进了坤宁宫里,常伴万贵妃左右。 成化帝连朱祐樘的面都懒得见。朱祐樘只得让尚铭代为呈奏折子。 他自己则跪在宫门,等待口谕。 不多时,尚铭走了出来:“殿下,传皇上口谕——你的母妃已病成这样。你还有心思选妃?此事暂缓!” 传完话,尚铭扭头就走。剩下朱祐樘在寒风中凌乱。 母妃?万贞儿算个屁的母妃!我的母妃只有一个,姓纪不姓万!她让万贞儿害死了! 可是,父皇不同意,这妃是选不成了,只能作罢。 跪在朱祐樘身后的常风,忽然急中生智! 常风小声提醒朱祐樘:“殿下,您选妃,是为了给万贵妃冲喜啊!” 第五十四章 冲喜 常风虽不及朝廷里的那些老油子有心机,但在同龄人中绝对属于反应极快,头脑灵活的那种。 家有重病之人,可让子辈成婚,以喜事冲走病恙。此谓之“冲喜”。 常风的话提醒了朱祐樘。 朱祐樘对着尚铭远去的背影高呼:“孤选妃,是为了给母妃冲喜!” 尚铭转过了头。朱祐樘的话,他不敢不传给成化帝。 因为他不说,东宫管事牌子萧敬也会说。 萧敬是怀恩的师弟,在怀恩离京后监管了十二团营,形同御马监掌印,可直见成化帝。 片刻后,坤宁宫寝殿内。 万贵妃已陷入了昏睡。成化帝在床头守着。 尚铭走了进来:“皇上,太子说他选妃,是为了给贵妃娘娘冲喜。” 成化帝眉头舒缓:“冲喜?” 尚铭连忙道:“冲喜是寻常百姓家的傻讲究,不足为信。” 成化帝却病急乱投医:“哪怕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也要试试!” “贵妃就是出身寻常百姓家。万一有用呢?” “让内阁拟旨,准了都察院的奏折。你们司礼监尽速批了红,赶快让北直隶甄选良家女子吧!” 太子选妃,一般是全国甄选。 朱祐樘想赶在万贵妃死前大婚,所以让倪进贤上折时,将甄选范围划在北直隶之内。 成化帝为了尽速为万贵妃冲喜,亦划定了北直隶为甄选范围。 太子讨大老婆,拢共分八步。分别是海选、初选、复选、精选、宫选、观选、选三、钦定。 刘笑嫣的父亲刘秉义,身为北直隶藩司,将成为海选的负责人。 尚铭回到了宫门口,给朱祐樘传了准奏的旨意。 朱祐樘心中暗道:幸亏常风有急才,及时提醒了我。否则大婚的事就泡汤了。 朱祐樘对常风又高看了一眼。 朱祐樘抬头望了一眼天。冬日暖阳,他心情不错,没有坐储辇,而是准备步行回东宫,晒晒日头。 常风紧紧跟在他身后。 在长长的宫巷内,迎面走过来三个人。 是万家三兄弟,万通、万喜、万达。 三兄弟见到太子,跪地叩首:“拜见太子殿下。” 朱祐樘亲热的问:“三位国舅,你们是去看孤的母妃吧?” 万通答:“正是。” 朱祐樘猫哭耗子假慈悲:“母妃的病,真让孤担忧啊!三位国舅,你们快去吧。” 朱家人个个都是影帝。如果说历史是一场奥斯卡奖评选。朱家首获小金人的,应该是明太祖朱元璋。 一百二十一年前,朱元璋凭着小明王落水身亡后的一场痛哭流涕大戏,获得了元末争雄时期最佳男演员奖。 朱祐樘深得太祖爷真传。明明恨万贵妃恨得牙根痒,却口称“母妃”,一脸担忧母妃病情的神色。kuAiδugg 万通等人离开,双方相背而行了百步。 朱祐樘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万家三兄弟的背影。 他用手一指那三个背影,问常风:“你看到了什么?” 常风本来想回答“看到了三条狗”。 转念一想,这回答太没深度。 万家三兄弟都是会咬人的恶犬,这还用得着我提醒太子嘛? 常风灵机一动,说:“禀殿下。臣看到了锦衣卫的四千力士、三千校尉;京郊五军营的十万大军;宫中一千五百零七名大汉将军。” 振聋发聩的完美回答! 万家三兄弟中,万通掌锦衣卫。 万喜掌京师三大营中实力最强的五军营。 万达在锦衣卫中担任指挥同知,掌锦衣卫下属的大汉将军,管宫廷卫戍。 当然,京城内外的兵权,并非掌握在一家之手。 十二团营、三千营、神机营、五城兵马司掌握在怀恩的师弟、干儿们手中。 常风这么说,是在提醒太子。这三兄弟手中皆有兵权,将是太子登基最大的障碍。太子必须提早防备他们拥兵作乱。 朱祐樘自然能够体会常风的深意。 朱祐樘看了常风一眼,感慨道:“以卿之才干,将来前程远不止一个区区试百户。” 在大明,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被皇帝、太子、藩王称呼为“卿”的。 常风受宠若惊,谦卑的说:“臣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庸才。” 朱祐樘微微一笑:“这话你自己信么?” 太子要选妃,北直隶布政使衙门不敢怠慢。各府各县立即发动了起来。 半个月后,布政使衙门内。 藩司刘秉义坐在大堂上,忙得满头大汗,他的手里有一本册子,册子上有整整一千个人名。 一众知府、知州、知县分列大堂之下。 刘秉义道:“四天内,全部候选女子,必须全部集中到京城。北直会馆住不开,就住到藩司、臬司、顺天府衙门的后衙。” “高知府,你以前在礼部做过主事。你负责教授她们最基本的入宫礼仪。” “还有,你们要警告手下的兵丁、衙役。那些可都是要献给太子挑选的女人。让他们少往会馆、后衙里凑!” “即便多看一眼也要打二十板子!” 刘秉义这根墙头草,看到太子势强,早就有心投靠。 好容易有个巴结太子的机会,他怎么能不尽心? 忽然,一名衙役禀报:“太子派人来接洽甄选事宜了。” 刘秉义连忙道:“诸位同僚,咱们赶快去门口迎接东宫使者!” 一百多位府、县正堂官,在刘秉义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走向衙门口。 刘秉义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正了正自己的乌纱帽。看到腰间的三品金花带似乎脏了,又掏出手帕仔细擦了擦。 他心想:今日一定要给东宫使者留下个好印象! 走到衙门口,刘秉义目瞪口呆! 眼前的太子使者,竟然是自己看不上退了婚的前准女婿,常风?! 刘秉义一脸震惊的表情:“你是......东宫使者?” 常风一拱手,微微笑道:“刘世伯,别来无恙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今日来的人是我吧?” 刘秉义傻眼了:“你不是被贬曲阜了嘛?” 常风道:“可我又被太子调回京了!如今常伴太子左右,贴身保护储君。” 虽是正月,天气寒冷。刘秉义的脑门上却冒出了汗珠。 他心中悔恨:天地良心,老子又不是算命的。怎么能算到,三年半之前还无职无品无爵无功名无钱的“五无”穷小子,如今竟攀上了太子的高枝? 老子要是能算到今天,豁上命也得让笑嫣嫁给他啊! 常风道:“这趟我不是来叙旧的,是来办公事的!进大堂说话吧!” 刘秉义战战兢兢的领着常风进了藩司大堂。 常风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正堂位上。他看了一眼案头摆着的厚厚五大摞名单:“这些就是候选女子名单?” 刘秉义点头:“是。” 常风道:“挑出顺天府的那一本,我看看。” 刘秉义双手颤抖着的挑出了顺天府的那本。 上面一共有二百个人名。详细记录了女子的籍贯、出身、身长、年龄。 常风仔细的翻找着一个名字......找到了!果然! 常风一拍惊堂木,大呵一声:“刘藩司,你好大的胆子!” 第五十五章 老泰山!贤婿!哈哈哈! 常风在顺天府的名册上,发现了刘笑嫣的名字! 太子选正妃,虽会挑选家境普通的良家女子,不会选官宦闺秀。 可官宦闺秀有机会成为太子的第三等侍妾——淑女。淑女太多,大部分一生都难得一次宠幸。 刘秉义这厮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竟想让女儿在深宫里孤独终老! 太子妃甄选年龄为十三到十六,刘秉义将女儿的年龄假造成了十六!这是欺储之罪! 幸亏负责接洽甄选事宜的是常风。 刘秉义毕竟是刘笑嫣的亲爹。常风怕事情闹大,刘笑嫣会跟着老爹吃瓜落受刑罚。 于是常风大手一挥:“府县官员都先退下去。” 一众官员听命退下。 常风冷笑一声:“呵,我说今日刘藩司你战战兢兢,一脸做了亏心事的样子呢!” “这名单上怎么会有笑嫣的名字?年龄还是十六?” “笑嫣比我大三天。论起来,她正经算我姐呢。我今年都二十一了!” “身为一省藩司,竟敢蒙蔽储君。该当何罪?” 刘秉义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有把柄落到当年他看不起的穷小子常风手上。 此时的常风,可以随意拿捏刘秉义。 蒙蔽储君的罪名,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刘秉义的官儿绝对当到头了。 刘秉义有些发急:“世侄,我也是一时糊涂。只要你抬抬手,这事情就过去了。” “咱们刘常两家是故交。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我这个老世伯吧。” 常风怒道:“现在你记起咱们两家是故交了?” “你撕毁婚约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刘、常两家有门第之别!哪有金凤凰跟小麻雀联姻的道理?” “既你不认这门亲。我又为何要帮你遮掩罪责?” 刘秉义又羞又臊,又不得不舔着脸苦求常风:“你要不帮我,恐怕笑嫣也要受连累。” “真追究下来,说不定笑嫣会被罚去教坊司。” 刘秉义的“求”里,其实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毕竟是心上人的亲爹。常风不会真去追究他。 常风缓和了下口气:“世伯,你真是鬼迷心窍啊。幸亏东宫派过来的人是我。” “若派来的是哪位公公,改年龄的事露了底。你这个布政使的官帽甚至脑袋都不一定保得住。” “我可以当没看见。你把笑嫣从名单里除去就是。” 刘秉义转惊为喜,走到常风面前,伸手就要拿名单。 常风却拿着名单,往后一缩:“慢着。世伯,既然你说咱们两家是故交。那以前的婚约你看......” 刘秉义一改往昔那副斜着眼看常风的嘴脸。谄笑道:“你现在成了太子的身边人,前途无量。” “笑嫣嫁给你是她的福气。甄选太子妃的事情忙完,你就来我家下定礼吧!” “对了,你毕竟刚发达,家底有限。定礼给个九贯钱,一只肥雁,意思意思就成了。我给笑嫣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常风笑眯眯的将名单递给了刘秉义:“那以后见到您,我要改口了。” “老泰山!” 刘秉义应声:“贤婿!” 二人不约而同的相视大笑“哈哈哈!” 常风叮嘱刘秉义:“老泰山,真险啊,幸亏名单没报到宫里。你赶紧去了笑嫣的名字。” 刘秉义笑容满面的接过名单:“贤婿,你是怎么攀上得太子高枝啊?” 常风故意吹嘘:“多亏了怀恩公公的青睐、举荐。我如今就住在怀恩公公的外宅里。” 刘秉义惊讶:“怀恩公公虽被贬南京。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来日太子即位,怀恩公公定能做上内相之位!” “你住在他的外宅里?嘿,你三岁的时候我就跟你爹说,你脸上颇有气象,长大后必定不是一般人。” 常风万万没想到,被退了几年的婚约,竟因太子选妃这件事峰回路转。 要说太子能顺利开始选妃,还多亏了他的“冲喜”二字呢! 世间事,就是这么奇妙。 常风看着刘秉义改了名单。 随后他问:“老泰山。海选储妃可不能儿戏啊!你这名单上没有其他人走后门,改芳龄吧?” 刘秉义道:“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我也就是一时迷了心窍,给笑嫣改了年龄。” 常风道:“嗯。那我就挨个核对芳龄、籍贯、出身了。” 刘秉义道:“好,我去让人给贤婿沏一壶好茶。” 忙了半天,常风在河间府的册子上注意到了一个名字。 张凤龄,籍贯河间府兴济县;年十六;父张栾,监生出身,屡试不第;弟张鹤龄、张延龄,读书,无功名。 常风道:“老泰山,此女名字不妥啊。皇上下旨让太子纳妃,是为了给万贵妃冲喜。” “万贵妃才是凤。张凤龄这名字恐怕犯忌。” 刘秉义笑道:“还是贤婿心思缜密。不如将她划去?” 常风摇头:“她家里为了让她进名单,指不定给县衙、府衙的小鬼们使了多少银子呢。” “划去了,银子岂不白花了?” “这样吧,给她改个名字,改成张丰菱。丰厚的丰,菱角的菱。” 刘秉义伸出了大拇指:“贤婿真是通情达理,与人为善。” 常风不知道,自己种下了一个善因,会在未来二十年享用结出的善果。 接下来的十几天,候选女子们经历了海选、初选、复选、精选。 接下来是第五个步骤,宫选。 宫选关很难过。难点在于身体检查。 尚寝局的女官们,会脱光候选女子的衣裙。检查身上有没有胎记、痦子;两腿是否洁白如玉,笔直且不长不短;臀、月匈是否匀称,大小形状;指甲是否洁白;腋下有没有异味...... 最后一步是不可言之的下身检查...... 五个步骤走完,一千人只剩下了两百人。这两百人不管选不选的上,至少会成为宫女。 第六个步骤是观选。 这个步骤本来是周太后负责的。朱祐樘想亲自挑老婆,求了周太后。周太后欣然应允。 东宫殿外。二百名妙龄女子站成几排。个个又沟沟又丢丢,美得冒泡。 朱祐樘万花丛中过。常风和太监萧敬跟在他身后,二人合力抬着一筐喜庆银锞子。httpδ:/m.kuAisugg.nět 朱祐樘见到心仪的女子,便停在她面前,说一声“赏”。 萧敬会把一枚银锞子交给太子看上的女子。 不多时,二两的小银锞子发出去了三十多枚。 突然,朱祐樘停留在了一个女子面前,目瞪口呆...... 朱祐樘凝视着那女子的脸,深切体会到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词境! 这世上存在一种爱,叫一见钟情。 女子的面庞,似乎是朱祐樘在梦中见过的。 后世晋西北战神李云龙有过一句名言:交朋友就像找老婆一样,一眼看准,这辈子就是你了! 这个道理反之亦然。 朱祐樘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答:“民女张丰菱。” 站在朱祐樘身后的常风一愣,心中暗道:哈,不会这么巧吧? 朱祐樘追问:“哪个丰,哪个菱?” 女子回答:“丰厚的丰,菱角的菱。” 第五十六章 巴结 朱家的皇帝们在感情上有个遗传性优点,那就是专情。 太祖独宠马皇后,成祖独宠徐皇后,堡宗独宠钱皇后,成化帝独宠万贵妃...... 这一刻的朱祐樘,太祖、成祖、堡宗、成化帝灵魂附体!他继承了朱家汉子一眼万年的悠久历史和传统! 东宫管事牌子萧敬见朱祐樘痴痴的看着张丰菱,知道太子看上她了。 于是萧敬拿出了一枚喜庆银锞子,伸手递给张丰菱。 “啪!”朱祐樘竟然伸出手,将萧敬手里的银锞子打落在地。 随后,朱祐樘从袖中掏出了周太后给他的鸳鸯绣帕,直接塞到了张丰菱的手中。 当日周太后赠帕时,常风就在朱祐樘身边。他知道这方鸳鸯帕的份量。 常风心中暗惊:我随手帮忙改了个名字的女子,竟然会是.......大明未来的太子妃? 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 这真是瞎眼黄鼠狼拖死鸡——巧了。 妙!实在是妙!来日此女若能执掌六宫,还有我常风一份功劳在呢。 观选结束,共三十二名女子入围。不久之后,她们将成为太子的正妃、才人、选侍、淑女。 她们会在四天后进行“选三”,即选出三人,参加最后一关“钦定”。由皇帝本人亲自选定正牌儿媳妇。 刘秉义那边不敢怠慢。藩司衙门后衙清退了所有落选女子,只让这三十二人居住。 宫中六局一司的女官,突击教授这三十二人宫中礼节。 且说常风成了刘秉义承认的准女婿。 这日傍晚,常风拎着刘笑嫣小时候最爱吃的道口烧鸡,来到了刘府门前。 这一回,他终于可以不借刘瑾的面子,迈着大步径直进刘府了。 刘管家一改前两年对他的态度,朝着他大喊一声:“哎呦!大姑爷来了!里面请!” 这声喊吓了常风一跳。 常风抬头挺胸,跨进了刘府大门。 常风道:“我来给笑嫣送只烧鸡,见她一面就走。” 刘管家却道:“既然来了,不如跟大小姐一起用了晚饭再走?” 常风故意拿上了堂:“不太好吧。毕竟还没下定呢。男女授受不亲。” 刘管家却道:“大姑爷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您跟大小姐是青梅竹马一起长起来的。” “小时候您俩好得换了裤子穿!您撒尿,小姐用手接了......和泥巴!何须在意繁文缛节?” 常风在后院见到了刘笑嫣。 夕阳西下,刘笑嫣正在耍剑。剑影如一道流云,在空中飞舞。 夕阳温柔的光洒在刘笑嫣的脸上。常风感觉自己看到了天宫仙子下凡。 见意中人来了,刘笑嫣挽了个剑花,将宝剑收归剑鞘。 常风赞叹:“你这一身好本事,不亚于十二团营的那些武师教习。” 刘笑嫣道:“待我嫁给你,你若敢有二心。我这一身本事绝对都使了你身上。” 晚霞如画。这对苦守数年的情侣,坐在后院的一块假山石上,欣赏着落霞与孤鹜齐飞,说着绵绵情话。 情到深处,刘笑嫣主动将自己的面颊靠在了常风的肩头。 刘管家还是在在远处站着。 这回,他没有喊着“男女授受不亲”过来棒打鸳鸯。而是轻声自言:“多般配的一对儿啊!” 势利眼的转变就是这么快。 日暮,刘管家在饭厅张罗了一桌酒席。 常风和刘笑嫣入座。 常风打开了裹着道口烧鸡的荷叶包。 刘笑嫣全无大小姐的矜持,直接上手撕下一只鸡腿儿,狂啃大嚼着。 大家闺秀的气质养成,通常需要几代富贵的积累。 一直到刘笑嫣十一岁,他父亲都是个落地老举子。那个时候,刘笑嫣的行为举止已经养成习惯了,改不了。 常风看着意中人啃鸡腿,忽然感慨道:“你吃鸡腿的样子,像极了糖糖。” 刘笑嫣问:“糖糖什么时候回京?” 常风答:“快了。” 就在此时,刘管家走进了饭厅,手里捧着一个匣子。 “咔哒”,他打开匣子,里面是十枚十两制的小银锭。 刘管家笑道:“老爷交待了。大姑爷如今到了太子身边,免不了要跟同僚交际,手面上可不能小家子气。” “您刚发达不久,没什么积蓄。这一百两银子您带回去,全当交际用度。” 刘笑嫣冷哼一声:“我爹真是见高就捧,见低就踩。” 常风却道:“笑嫣,不能说父母的不是。” 老泰山一番盛情,不要白不要。常风欣然接受了那一百两银子。 他随口问刘管家:“对了,今夜老泰山不回府用晚饭嘛?” 刘管家答:“咳!老爷忙着在衙门里张罗选三的事,这两夜都不回来了。” “咱们府里的侍女也抽调了一半儿,去藩司后衙伺候那三十二位姑奶奶。” 刘管家的话提醒了常风。 常风道:“刘管家,你能否和侍女们回避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说给笑嫣。”kuAiδugg 刘管家皱眉:“这......不太好吧。” 刘笑嫣道:“怕什么?这是饭厅。你还怕他把饭桌当成新婚榻不成?” 刘管家连忙道:“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就走。” 众人退出饭厅。 常风道:“你这两天也去藩司衙门后衙,亲自照料一个叫张丰菱的女子。” “这一百两银子你带着。到首饰铺子挑几件上等发钗、耳坠,送给张丰菱。” 常风是有内幕消息的人。他知道张丰菱得了鸳鸯帕,有很大机会成为太子妃。 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想要在官场出人头地,就得学会下注和巴结。 官场是个粪坑。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能有几朵呢? 刘笑嫣不解:“为什么?” 常风道:“过段日子你嫁给我,就是常家人了。咱常家若想从寒门变成高门......跟张姑娘打好关系绝对有益。” 刘笑嫣微微点头:“成。我都听你的。横竖在府里呆着也是闷得慌。” 二人吃罢了晚饭,即将分手。 常风站起身,刘笑嫣竟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常风一口。 刘笑嫣的红唇上虽沾了不少大油,常风却丝毫不在乎,如被闪电击中,直直的杵在原地。 幸亏是饭厅,饭厅外还有刘管家和侍女。 不然......憋了二十一年的常风恐怕真会控制不住自己,把刘笑嫣推了。 第五十七章 时隔十一年,妖狐再现世 翌日,藩司衙门后衙。 刘秉义正领着一群裁缝,来给三十二位姑娘赶制“选三”穿的衣裳。 忽然间,他见女儿刘笑嫣手里拿着一个小匣子走了过来。 刘秉义皱眉:“你来裹什么乱?” 刘笑嫣道:“常风让我过来的。他让我照料一个叫张丰菱的姑娘。还让我买了几件好首饰送她。” 刘秉义是个官场老油子。他立马从女儿的话音中听出了端倪。 他将刘笑嫣拉到一边:“常风只让你照料张丰菱一个嘛?” 刘笑嫣点点头:“正是。” 刘秉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我那贤婿是太子的身边人。观选的时候,我没资格入宫,不知宫内情形。可贤婿却跟在太子左右。 明白了!一定是太子看上了张丰菱。 现在张丰菱还没当上太子妃,笑嫣照料她叫“结交”。要是人家当上太子妃,再去献殷勤,就成了“巴结”。 结交和巴结可不是一回事。嘿,我这贤婿,太会办事了! 想到此,刘秉义笑道:“好,好!张姑娘住在丙三号房。对了,你买的首饰不是便宜货吧?能拿得出手嘛?” 刘笑嫣打开匣子:“喏。花了一百两银子呢!就是你给常风的那一百两。” 刘秉义道:“这银子花的值。快去吧。” 刘笑嫣比张丰菱大五岁,一见如故。接下来三天,二人相处的跟亲姐妹一般。 在选三的前一天下晌。 刘秉义来到了丙三号房,来给张丰菱送明日入宫所穿衣裳。 刘秉义笑道:“张姑娘。这套衣裳是最上等的苏绣料子做的,跟给其他姑娘的不同。” 张丰菱只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以前哪里见过一省布政使?布政使还对她如此客气。 张丰菱有些受宠若惊:“多谢刘藩司。” 刘秉义道:“客气什么呢。我这趟来是赔罪的!” 张丰菱惊讶:“赔罪?” 刘笑嫣走了过来:“爹,你怎么来了?” 张丰菱又吃了一惊:“笑嫣姐,你是藩司大人家的大小姐?这两日你如此照顾我,我怎么受的起。” 刘秉义道:“没什么受不起。我家笑嫣说跟你很合得来。” “她都怀疑你们上辈子是亲姐妹!这辈子能够相识是续上一世的亲缘呢。” 张丰菱试探着问:“您刚才说赔罪?” 刘秉义点点头:“你名字原为张凤龄。凤凰的凤,芳龄的龄。宫里觉得你的名字犯了忌讳,海选时就把你从名单上剔除了。” “我和我女婿,啊,也就是笑嫣未来的夫君。觉得你才貌出众。剔除了可惜。” “于是我们爷俩自作主张,把你的名字给改了,又加在了名单里。” “擅改姑娘的名字,着实唐突了。特来赔罪!” 刘秉义哪里是来“赔罪”的?分明是来邀功的! 张丰菱连忙道:“啊,民女多谢藩司大人和姐夫帮衬。” 几天的相处,张丰菱已经将刘笑嫣视作了姐姐。故称刘笑嫣的未来夫君为“姐夫”。 刘秉义道:“张姑娘不恨我们唐突,我们已经阿弥陀佛了。说什么帮衬不帮衬的呢?举手之劳而已。” 刘秉义表完了功,叮嘱刘笑嫣:“今夜早些照料张姑娘睡下,养精蓄锐,等明日进宫‘选三’。” 刘笑嫣微微点头。 夜幕降临。 故事里的人,各有心事。 东宫的朱祐樘,对张丰菱一见钟情。连续三晚睡觉都梦到了她的脸。 怀恩外宅里的常风,期盼着张丰菱明日选三顺利,最终成为钦定的太子妃。这样,他以后就在宫里多了一座大靠山。 藩司衙门里的刘秉义,心想:我们这些封疆大吏,为何对皇宫里最不起眼的小宦官都客客气气,上赶着巴结? 无非因为他们有机会接近皇上、贵妃、太子。能透露皇上、贵妃、太子的喜怒、好恶。 有时候,宦官的一个消息就能让地方官得到圣宠,连升几级。 我的女婿现在是太子的身边人,对我的仕途实在是大有裨益。 张丰菱在榻上用手揉着那方朱祐樘给她的鸳鸯帕。朱祐樘长相清秀,又是储君。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又有哪个姑娘是不喜欢霸道总裁的呢? 刘笑嫣则盼着选妃赶紧结束。父亲和常风好腾出空来,操办婚事。 三更天。 今夜的天空乌云遮月。黑暗笼罩着大地。正月的寒风“呕,呕”的吹着。风声令人毛骨悚然。 衙门里的更夫老头,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鬼天气,打着灯笼提着锣,进了后衙报更。 之前刘秉义下过命令,让亲兵、衙役少往后衙里凑,以免冲撞了未来的后宫贵人们。 夜里后衙更是没有一个亲兵、衙役值守,空荡荡的。 老更夫忽然听到了一阵瘆人的声响“啾啾啾!” 不像是野猫,倒像是......狐狸! 老更夫壮着胆子往前走,喊了一声:“夜阑人静,海清河晏。子时!” “啾!桀桀桀!” 老更夫听到了一声更加瘆人的声响! 一个黑影在老头跟前窜了几步。 老头高高提起灯笼,往前一看。直接吓得尿了裤子! 只见一只与人一般大的狐狸,正站在他面前。 “啊!有妖怪啊!”老头高喊一声,吓得昏死了过去...... 翌日清晨。 刘秉义跟东宫太监萧敬,兴冲冲的来后衙伺候三十二位姑娘上进宫的马车。 可是,偌大的后衙里只剩下了一个昏过去的老更夫。 三十二位姑娘,以及三十二位伺候她们的侍女。其中也包括张丰菱和刘笑嫣,全部不知所踪! 萧敬目瞪口呆。情急之下,他双手拽住了刘秉义的袍领:“人呢?” “刘秉义,我问你,人呢?!” 刘秉义战战兢兢的说:“是啊,人,人呢?” 太子妃的三十二位候选,一夜之间失踪,这还了得? 不到半个时辰。东厂、锦衣卫、刑部、五城兵马司、北直隶按察使衙门、顺天府......各个衙门口的上千号人,将藩司衙门后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子朱祐樘得到消息,立即命常风过来查看状况。 他对常风说:“旁人孤不管!你得给孤找到张丰菱!” “找不到,提头来见!” 妖狐在成化十二年曾祸乱京城。 时隔十一年,妖狐再现世,掀起了一场京城中的惊天骇浪! 第五十八章 妖狐往事 常风骑着快马,朝着北直隶藩司衙门的方向飞奔。 他现在只知道藩司衙门出了妖狐作祟、女子离奇失踪的邪案。具体情况不明。 京城里的人,对妖狐并不陌生。 常风边纵马狂奔,边在脑子里回想着有关妖狐的一切故事。 成化十二年的正月,皇帝按照旧俗,率官员、勋贵到京郊祭祀天地。 刹那间狂风呼啸、沙石遮天蔽日。甚至有一名官员被飞起的石头砸中脑袋,脑浆崩裂而死。 成化帝笃信天命玄学。回宫后,他断定祭祀时出了此等怪事,一定是有妖孽作祟。于是命东厂、锦衣卫彻查。 东厂、锦衣卫一番查访,没有任何结果,遭到成化帝一番训斥。 某日深夜,一个小宦官发现有一只一人高的妖狐在宫中出没。成化帝大惊,命东厂、锦衣卫捕捉。再次无果。 信鬼神的成化帝惶惶不可终日。 当时的首辅是名臣商辂。商辂上书劝谏成化帝“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而,万贵妃的心腹之一,御马监掌印汪直站了出来,反驳商洛、信誓旦旦的表示妖狐的确存在。并请命捉拿妖狐。 成化帝对汪直大加赞赏,将捕捉妖狐之事交给了汪直办。 一月之后,汪直在宫中捉到了一个名叫李子龙的妖道。此人在民间以善使巫术而著名。 根据汪直的禀报,李子龙想刺杀成化帝,取而代之。于是用妖术化身巨狐潜入宫中。 看上去妖狐案已经破了。汪直立下大功一件。 然而,汪直万万没想到,多疑的成化帝竟然下旨,让妖道李子龙第二天当众演示如何变成巨狐。 “变狐”的前一天晚上,李子龙在牢狱中畏罪自杀。 成化帝虽迷信,却不蠢。他断定李子龙并不是妖狐。 过了一段时日,京城又发生了怪事。 京城有个做生意的财主,姓赵。 赵财主去保定进货,途中遇到了一个无家可归,长的前凸后撅腿子长、美得冒泡,看一眼就想怼一宿的美女。 据说美女有沉鱼落雁之貌,为了不让保定府附近的鱼儿和大雁遭殃,长期以黑纱遮面。 赵财主遇到她,爱得不要不要的。将她带回了京城。 那一夜,嘿,真刺激。周公之礼,鱼水之欢,管鲍之交,赵家床榻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可是第二天清晨天一亮,美女便人间蒸发,不见踪迹。 赵府里的人死了个精光。养的傻猫肥狗都一命呜呼。池塘里的鱼都翻了肚皮。据说连地里的蚯蚓都竖着裂成了两半儿。 民间纷传,赵财主是遇到了妖狐作祟。美女就是妖狐所化。 接下来的日子里,不少人家都在黑夜里见到黑纱美女。只要遇到,必定全家死的七七八八。 不过家里一定会幸存一个人,对旁人讲述遇到黑纱美女的恐怖故事。 怪事还在不断发生。 京城中又出现了“黑眚”。所谓的“黑眚”,通俗点说就是邪气所化的黑色水雾。 百姓凡碰上黑眚,必浑身溃烂起水泡,有灼烧之痛。 宫里时常半夜有兵器碰撞的奇怪声音发出。 汪直上奏,这一系列怪异事件的幕后黑手,就是妖狐。黑眚就是妖狐所带的遮面黑纱所化。 兵器碰撞的声音,则是因妖狐想要进宫害皇上。大明历代名将的魂灵持兵刃与妖狐缠斗,护卫皇家。 汪直请求成化帝,让他专门负责缉拿妖狐。 成化帝应允。但汪直呈奏自己人手不足。 于是成化帝下旨,建立西缉事厂,简称西厂。任命汪直为首任提督太监。 汪直看上去很是尽心。夜里不顾危险,带领一众西厂校尉,身披涂满狗血的道袍在京城中巡查。 据说,某日夜里,忠勇可嘉、阳刚之气能使邪祟避退的汪公公,遇到了黑眚。 汪公公不顾安危,为了大明王朝的安定,为了皇帝陛下的安宁,手持桃木剑追杀黑眚。 最终汪公公一剑将黑眚击散。 黑眚凭空消失。片刻后,它的主人妖狐出现,为黑眚报仇。 那妖狐狐头、人身、狗爪、血盆巨口,长的超级无敌巨无比可怕。 一身浩然正气的汪公公面无惧色,高呼:“皇帝陛下万岁!”手持桃木剑,冲上前去与妖狐缠斗在一起。 那场面,真是玉帝见之心惊、阎王看到胆寒。贼血腥,贼暴力,刺激! 最终,英勇无畏的汪公公赢得了这场人狐大战的胜利。一桃木剑刺穿了妖狐的胸口。 妖狐化作一阵青烟,四散而去。 自那之后,京城中的怪事不见了!成化帝吃嘛嘛香,走路也有劲了。一口气爬上紫禁城最高处奉天殿,不费劲儿。 斩杀妖狐的最大功臣是汪直。他一时集皇帝宠信于一身,风头无二。 新成立的西厂的风头,也压过了东厂、锦衣卫。 汪直趁着权势滔天,扳倒了政敌商辂、项忠,大肆罗织罪名,在朝中大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就是妖狐案的始末。常风在年少时,听父亲和左邻右舍讲过一部分。 进锦衣卫后,他又听经历过妖狐案的师傅讲过另一部分。 对于妖狐案,常风有着自己的理解:妖狐案的起因——那场祭祀怪风,只是寻常旋风而已。 皇帝陛下先入为主,非说是妖孽作祟。 有人为了迎合上意,制造混乱,浑水摸鱼。故意搞出了一个“妖狐”。制造了赵员外和数户百姓家的血案。 至于所谓黑眚害人,让人的皮肤溃烂起水泡,绿矾就能轻易做到。 (注:硫酸古称绿矾)。 随便找个人,趁夜色蹲在黑暗的角落,往人身上泼绿矾,不就成了黑眚害人? 而妖狐案的最大受益者,是汪直。他受命组建了西厂,扳倒了一堆政敌。 锦衣卫北镇抚司也好、刑部督捕司也罢,办案的好手都知道一条查案铁律:发生命案,谁受益最大,谁的嫌疑就最大。 妖狐案的幕后黑手,也就不言自明了。 骑在马上的常风对自己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妖魔。有妖也是人装的,有魔也是人扮的。 人心之险恶,远甚于妖魔。 当下藩司衙门的妖狐现世、女子失踪,一定也是别有用心之人做下的歹事。httpδ:/m.kuAisugg.nět 什么一人高的妖狐啊。不过是为非作歹之人混淆视听的手段罢了! 常风来到了藩司衙门门前。 北镇抚使朱骥故意拦住了他。 朱骥高声道:“藩司衙门发生了妖狐作祟的邪案,尚督公和万指挥使正在里头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常风与朱骥交换了下眼神,装出了不可一世的腔调:“朱镇抚使,我有太子谕令再身!你敢拦我?” 第五十九章 召集人手 常风径直走进了后衙,他看到了让他发急的一幕。 只见尚铭和万通坐在一张桌子后,品着茶。 准岳丈刘秉义,被五花大绑在老虎凳上。行刑百户手里拿着砖头,正要往准岳父腿下垫。 刘秉义这人虽然势力眼、嫌贫爱富、为了钻营攀附不怎么要脸,可他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再说,毕竟是刘笑嫣的亲爹。 常风大喊一声:“且慢!” 说完常风来到了尚铭和万通面前。 万通见到常风一肚子火。去年秋天若不是常风作梗,假信栽赃早就成功了,太子早就被废了。 万通怒道:“你来干什么?见到本指挥使和尚督公为何不跪?” 常风挺直了腰板:“传太子谕令!尚铭、万通跪接!” 得,万通、尚铭要反过来给常风跪了! 二人跪倒。 常风朗声道:“传太子谕令。妖狐作祟、女子失踪一案,由常风全权负责查办。东厂及锦衣卫不得干预。” 朱祐樘是多聪明的人? 候选女子失踪,他第一反应就是贵妃党干的。 贵妃党有充足的动机:阻碍他利用大婚稳固储位。 且,在北直隶藩司悄无声息的掳走太子妃候选者,需要吞天之胆、高明手腕。也只有贵妃党掌控的厂卫才有这样的胆量和手腕。 若让厂卫查这事儿,岂不成了凶手自己查自己? 万通和尚铭叩首:“谨遵太子谕令!” 朱祐樘现在形同监国。这二人至少在明面上不敢违背他的谕令。 老虎凳上的刘秉义喜极而泣:“贤婿,你可算来救我了!” 常风命令行刑百户:“给刘藩司松绑!” 行刑百户没有动手松绑,而是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万通。 万通道:“听常大百户的!人家现在是太子身边的红人,猪鼻子插大葱,装上象了!” 行刑百户这才给刘秉义松了绑。 常风拱手:“尚督公、万指挥使。属下要开始查案了。闲杂人等还是回避下吧。” 万通质问:“你敢说我们是闲杂人等?” 尚铭打断了万通:“国舅爷,这等稀奇古怪的案子,咱们本就懒得查。” “常风接手,是帮咱们脱身了!咱们谢他还来不及呢。” “咱们走!” 二人领着一众锦衣卫离开了后衙。 走到门口时,尚铭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问万通:“国舅爷,这事儿不是你做的吧?” 万通道:“屁!我现在忙着给我大姐寻医问药,吊命治病。哪有功夫折腾这种事儿。” “我还以为是尚公公你做的呢。” 尚铭摇头:“我没那么大胆子。更不会把谁沾上谁倒霉的妖狐搬出来,掳走太子未来的女人们。” 万通疑惑:“那是谁干的呢?” 尚铭道:“不管是谁干的,都对咱们有益。真要是让太子顺顺利利大婚,他的储位就更稳了。” 万通想起了一个人:“该不会是汪直那厮吧?他当年就是靠妖狐案起的家。” 尚铭摇头:“绝对不可能。汪直被罚去南京那么久了,党羽早就树倒猢狲散。” “再说,我有可靠消息,他如今在孝陵那边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宛如废人。” 万通道:“那就奇了怪了。罢了,我约了一位塞北神医,要领他去坤宁宫。先告辞一步。” 随后万通朝着朱骥喊:“过来,咱们走!” 后衙内。 常风给刘秉义倒了一杯茶:“老泰山,喝口茶,压压惊。” 刘秉义没有接茶:“我的贤婿啊!你可要救笑嫣啊!” 常风一愣:“笑嫣?” 刘秉义道:“是啊。你前几日不是说让她住到后衙,伺候张丰菱嘛?她也失踪了!” 常风听后,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 为了攀附未来的太子妃,直接搭上了好容易恢复婚约的意中人。 这案子常风必须要查清!找回张丰菱,在太子面前立功是小。找回意中人是大! 他将原本给刘秉义的茶,自己“咕咚咚”喝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随后他问刘秉义:“那个目击妖狐的打更老头呢?” 刘秉义吩咐藩司衙门的一个亲兵百户:“去,把老徐喊过来。” 不多时,打更老头被叫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道:“把昨夜的情形讲给我听。” 其实打更老头也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无非是说自己撞见了妖狐,直接吓晕了云云。 常风又问刘秉义:“难道昨夜后衙内没留看守的亲兵、衙役?” 刘秉义摆着一张苦瓜脸:“我怕半夜留亲兵、衙役,会冲撞了那些参加选三的女子。” “天地良心。谁能想到有什么鸡脖攮的妖狐,敢在后衙劫走太子看中的女子?” “早知如此。我把全藩司衙门的五百多号亲兵、衙役,全都留在后衙守卫!” 常风叹了声:“唉。有钱难买早知道啊。” 刘秉义叫苦:“那些女子若找不回来,我的脑袋必定不保!还有笑嫣,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呜呜呜!” 常风摆摆手:“老泰山,人是哭不回来的。” “依我看,妖狐是假。别有用心之人作案才是真。” 刘秉义道:“我在官场混了十多年,能不知道妖魔都是人扮的?” “什么鸡脖攮的妖狐啊。依我看,就是刚才要给我上刑的尚铭、万通搞的鬼!” “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刘吉刘阁老。让他想法子保我的命。” 常风摇头:“刘棉花?那人遇事躲都来不及。找他无用。咱们抓紧查案才是正经。” 刘秉义道:“好!我这就把藩司衙门的亲兵、衙役、捕快全都集中起来。听贤婿你的差遣。” “就是把整个京城翻个个,也得把人找出来!” 常风思索片刻后说:“算了!老泰山你想,歹徒要掳走六十多名女子,至少也得有几十号人进了后衙吧?” “你这藩司衙门里,定然有歹徒的内应,内外勾结。” 刘秉义道:“那咋办?你查案总不能没有人手。” 常风吩咐一名亲兵百户:“你立即去定国公府上,找世子徐光祚。告诉他妖狐案的事。” “你让他赶紧把我们原来那个总旗队的弟兄们召集起来,到藩司衙门听命。” “还有,再派个人,去怀恩公公外宅,把我的狗虎子牵来。” “哦对了,要是徐光祚不在定国公府,你就去怡红楼找。” 常风那个总旗队,虽被万通集体革职了。但大部分人都有点关系、背景。 被革后,他们各自在刑部、北直两司、顺天府、宛平县等衙门找到了新差事。 一句话,老弟兄们都还在,散落各处而已。 以前常风待他们不错。加上如今常风又成了太子的心腹。他们一定乐于帮忙查案。 第六十章 蛛丝马迹 在等待老弟兄们聚齐的这段时间里。常风先派人去了九门,命各门的十二团营守军严查进、出城的人。 大明京师本就有着严格的城门盘查制度。 歹人若要带六十多个姑娘出城,一定会分散而出,那样才能不引人注目。 常风干脆给十二团营的人传话,让他们凡见带着妙龄女子出城的人,一律先行扣押。 只要人还没出城,就还能找得到。大不了按刘秉义所说,把京城翻个个。 办完这件事,常风又在刘秉义的带领下,勘验了候选女子居住的房间。 丙三号房,张丰菱和刘笑嫣的房间。 常风走到房间门口,发现旁边窗户纸上有一个小孔。 进了门,常风检查了一下里侧的门栓。门栓中间下面有一道轻微的刀痕。 刘秉义搓了搓鼻子:“这房间里脂粉香气怎么这么重。我还叮嘱笑嫣,选三时讲究女子要素雅,少给张姑娘用胭脂水粉。” 常风连忙拉着刘秉义出了房间,从外面拉开了房间的四扇窗。 常风道:“老泰山,房间里不是脂粉味儿。而是迷香味儿。” 刘秉义惊讶:“是采花贼爱用的迷香嘛?” 常风点点头:“对。迷香是用黄杜鹃花研磨成粉制成的。黄杜鹃花又称闹羊花,羊闻了都会被放倒,何况是人。” “我初入锦衣卫时,教习百户教过我们这些新人如何使用迷香。” 刘秉义一头雾水:“锦衣卫还教怎么迷倒妇人采花窃玉?” 常风哭笑不得:“迷香又不是只对妇人有用。壮汉闻了照样会昏迷不醒。” 刘秉义突然想起了什么:“歹人千万别是采花贼!三十二位候选,有一个坏了贞洁。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常风劝慰刘秉义:“哪有采花贼敢跑到藩司后衙作案的?采的还是太子未来的女人。” “且,把六十多名女子抬出后衙。他们至少有几十人。京城从哪儿蹦出来那么多采花贼?” 常风指了指窗户纸上的小孔:“歹人用吹管捅进了窗户纸。吹迷香迷晕了房中女子。又用刀插入门缝,拨开了门闩。再进入房中,将女子掳走。” “大差不差就是这样。” 开了好半天的窗,房内的香气终于散尽。 二人再次进得卧房。 只见地面上有几个硕大的脚印,一看就是男人的。 常风趴在地上仔细看了看,自言道:“是靴印。看上去像云纹头皮靴。” 刘秉义脱口而出:“歹人是......京营精锐?” 云纹头皮靴,创自蒙元。靖难之役时,兀良哈部从龙随驾,帮助永乐帝南下即位。 云纹头皮靴自此传入明军之中。 至本朝,只有京营精锐中的小旗、总旗之类底层武官,才能穿云纹头皮靴。 常风的脑子飞速的转动着。 京营如今大致分为两派。 三千营、神机营、十二团营掌握在怀恩的师弟、义子们手中。 五军营十万人马的统兵权,掌握在万贵妃三弟万喜手中。 之前预料的没错。这件案子很有可能就是贵妃党干的! 常风看到榻上有一方手帕——正是朱祐樘赠予张丰菱的鸳鸯帕! 常风将手帕收起。又开始翻箱倒柜,从箱子中翻出了一件女人贴身穿的肚兜。 肚兜里侧绣着一个小字“嫣”。 常风道:“这应该是笑嫣的肚兜。”说完顺手将肚兜塞进了袖中。 刘秉义好生尴尬:“贤婿拿笑嫣的肚兜作甚么?难道是要搂着睡觉?” 搂着睡觉倒不怕。刘秉义怕的是女儿丢了,女婿相思成疾,晚上拿女儿的肚兜干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常风连忙解释:“一回儿这件肚兜会派大用场,帮咱们找到笑嫣她们。” 一个时辰后,常风以前的手下在后衙聚齐。 为首的自然是徐胖子和石文义。 另外多了三个人。分别是女扮男装的赛棠红;留守怀恩外宅的刘瑾;去年到曲阜给常风送怀恩信件的团营小旗钱宁。 常风问:“赛掌门。你怎么来了?” 赛棠红道:“我跟徐胖子一起来的。听闻后衙出了什么妖狐。听着像是江湖人士装神弄鬼。我这个江湖人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常风心中暗道:看来徐胖子天生神力,胖子哪儿都胖,能够填满无底洞,睡服了赛棠红。 常风又望向钱宁。钱宁并不是他的人。 刘瑾连忙引荐:“这位是南京镇守太监钱能的义子钱宁。他一直想进锦衣卫。” “奈何尚公公跟钱公公不对付。钱宁只能呆在十二团营当个小旗。” “他跟我亲如兄弟一般,绝对可靠。” 刘瑾知道,找回失踪的候选女子对太子来说多么重要。 他带着自己人掺和进来,是想跟着常风捞个大功。 常风微微点头。 这时,虎子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常风从袖中拿出刘笑嫣的肚兜,放在虎子的鼻子上。 虎子极通人性,嗅了嗅。 常风抚摸着虎子,压低声音说:“虎子。我婆娘丢了。能不能找到她,全看你了。” 虎子会意,开始低着脑袋,在后衙内左嗅嗅,右嗅嗅。 忽然间,虎子仰天吠了一声。缓步向前跑。 常风他们立即跟了上去。 虎子停留在了后衙东墙根下。它朝着东墙一阵狂吠。 这堵东墙,高约一丈。 常风狐疑:“难道歹人背着女子,翻过了一丈高墙离开?” “来人,拿个梯子。” 不多时,石文义搬来了一架竹梯。常风踩着竹梯上去。 他在高墙上又发现了蛛丝马迹。青砖墙头上,落下了六个白点。白点排列像是一朵梅花。筷書閣 常风下了梯子,对钱宁说:“你一直在团营效力。你上去,看看墙头的白点是何物留下的痕迹。” 钱宁爬了上去。片刻后下来:“常百户,是六爪梅花钩留下的痕迹。错不了!” 刘秉义不解:“贤婿,什么叫六爪梅花钩?” 常风解释:“六爪梅花钩,是京营斥候翻墙侦察、作战时所用的工具。” “钩下悬一根绳子。翻墙时,只需将梅花钩抛在墙头挂牢,士兵就能顺着绳子爬上墙。” 云纹头皮靴印、六爪梅花钩留下的痕迹......这两条蛛丝马迹,将歹人的身份指向了京营精锐! 第六十一章 大永昌寺 常风越来越确信,幕后指使者十有八九是贵妃党。 但光凭两条蛛丝马迹,绝对定不了贵妃党的罪。更别提顺藤摸瓜,解救女子们了。 众人来到了墙外,让虎子继续嗅地搜寻刘笑嫣的气味儿。 虎子断断续续向前走了两条街,忽然停下了脚步,原地打转。似乎气味在此地消失。 徐胖子捂住了口鼻:“臭死了!” 常风道:“坏了。这条街早晨应该走过运夜香的粪车。臭味遮住了笑嫣的味道,虎子闻不到了。” 徐胖子问:“那接下来咋办?” 常风吩咐一众弟兄:“你们立即到街面上打听百姓。昨夜这条街上有没有出现异常。” 两刻时辰后,徐胖子领着一个老头来到了常风面前。 徐胖子道:“常爷,这老头昨晚上见到了奇怪的事。” 常风连忙道:“老人家,仔细告诉我,昨夜你看到什么了?” 老人竹筒倒豆子,一一道来。 这老人是街上洪福酒馆的老跑堂。晚上就住在酒馆二楼,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街面。 人上了年纪,夜里尿就多。他起夜时,忽然听到街上有嘈杂的脚步声。 他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借着微弱的月光向街面上看去。 只见街上出现了六七十号壮汉。壮汉们全都穿着黑衣、黑袍。他们每个人的背上似乎都背着一个东西。像是麻袋之类。 六七十号汉子在街面上聚齐。不多时打北边来了两个和尚。 汉子们跟着两个和尚,离开了这条街。 常风问:“和尚?老人家你确定你见到的是和尚?” 老人答:“他们光着脑袋,还穿着僧袍,想来一定是和尚。” 常风道:“老人家,多谢了。你请回吧。” 打发走老人,刘秉义道:“怎么又牵扯进来了和尚?” 常风脱口而出:“大永昌寺!继晓!似乎跟他有关。掳掠良家女子,他不止干了一次两次。” 继晓在朝堂上是有名的国师。在民间却是臭名昭著的淫僧! 前些年,继晓在城西盖大永昌寺,强徙百姓上千户,耗费国帑数万两。 这位“国师”,是出了名的好色。大永昌寺建成后,经常派僧人外出当街掳掠女子。 时间一久,京城街面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二手老娘们见到僧人就跑。 而大永昌寺跟臬司衙门相隔不过三里。是附近唯一的一座寺庙。 徐胖子插话:“不能吧。继晓就是再好色,恐怕也没胆量动太子未来的女人。” 刘秉义道:“是啊。就算继晓色胆包天,派人掳走一个两个也就罢了。总不能全都掳走。” 刘瑾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他对常风说:“常百户,借一步说话。” 常风跟刘瑾到了一个僻静处。 刘瑾道:“我虽身份低微,但好歹在宫里混了三十年,内宫中有些眼线。” “继晓这人,以前跟贵妃党素无交集。” “但是,去年初冬,他却帮了贵妃党。在皇上面前进妖言,说坤宁宫之主跟东宫之主相克,导致万贵妃久病不愈。” “皇上这才坚定了废储之心。若不是常百户在泰山制造了异灾,太子可能已经因继晓的妖言被废了!” 常风若有所思:“也就是说,继晓跟贵妃党勾结在一起了?” 刘瑾点点头。 常风道:“进后衙掳走女子的,是京营精锐。应该是三国舅万喜的手下。” “跟歹人混在一起的,有两个和尚。应该是继晓的手下。” “大永昌寺又在臬司衙门附近。用来藏匿女子再方便不过。” “咱们现在应该去大永昌寺搜查!” 刘瑾摇头:“大永昌寺咱们进不去!那是皇上钦笔封的御寺。主持继晓是当朝国师啊!” “再说就算硬闯进去。万一没找到失踪女子呢?继晓在皇上面前告咱们一状,咱们吃不了得兜着走。” 常风道:“容我想想。” 他来回踱步。他十分担心时间耽误久了,继晓那淫僧会污了刘笑嫣的贞洁。 可世人皆知,大永昌寺有五百护寺的武僧。自己手下这五十人,硬闯是闯不进去的。 情急之下,常风灵光一闪:“咱们进不去,太子总能进去吧?” “太子去大永昌寺,为万贵妃祈福。继晓总不能拒绝。” “当朝储君进御寺,带个两三千团营兵护卫,也合情合理。” 刘瑾一点就透:“对!您这就进宫,禀明太子。” 常风骑着快马,赶到皇宫门口,进了东宫。 他向朱祐樘禀明了一切。 朱祐樘道:“好。大汉将军大部分是万达的人。不可靠。” “萧敬,你立即调三千团营兵,随孤到大永昌寺为万贵妃祈福!” 当日下晌。 常风等人和三千团营兵,护着太子来到了大永昌寺的门口。 继晓迎了出来,朝着太子作了个佛揖:“阿弥陀佛!殿下来弊寺,不知有何贵干?” 朱祐樘高傲的昂着头,不屑于搭继晓的话。 在他看来,继晓一个妖僧,不配跟他这个储君说话。 常风在一旁道:“国师,殿下来贵寺,是为了给贵妃娘娘祈福。” 继晓心中暗骂:祈福?谁信?天下谁人不知,太子恨不能食万贵妃的肉,寝万贵妃的皮。 继晓道:“既是上香祈福,为何要带这么多兵马?” 常风道:“储君出行,自然要有大批兵马随驾!” 继晓追问:“据贫僧所知,随驾储君的应该是大汉将军。怎么带来的是几千团营兵?” 朱祐樘忍不住了,怒道:“继晓,你是国师,不是兵部尚书,不是五军都督!” “孤出行要带什么兵随驾,用得着你来管嘛?” “怎么,难道你要阻拦孤进寺为母妃祈福?” 常风在一旁帮腔:“国师,你要敢阻拦储君为贵妃娘娘祈福,仔细我们这些团营兵弟兄强入贵寺!” “就算是以后打官司打到皇上面前,我们也占理!殿下为贵妃尽孝是天经地义的!” 继晓心中叫苦:昨夜才办成了那件大事。怎么今日太子就寻着味儿找上了门? 无妨,我那密室,隐藏至深。他们就算进去也找不到! 那六十四位女子,的确是被藏在了大永昌寺中! 只不过,继晓私藏她们,并不是为满足淫欲......另有目的。 大永昌寺一直是个藏污纳垢之所。寺中有数处隐秘的大密室,专门用来关押良家女子。 继晓对密室的隐蔽性很有自信。 可惜他不知道,随太子入寺的常风是锦衣卫抄家总旗出身。 抄家要找贪官藏银子的暗窖密室。 这回是找藏女人的暗窖密室。 二者没有本质的不同! 第六十二章 本寺禁止自带香烛 常风等人跟着朱祐樘,正要入寺。 继晓却拦住了他,指了指虎子:“狗不得入寺,否则就是对佛祖的亵渎。” 常风道:“国师,佛家有好生之德。狗也是有灵性的。进寺怎么会亵渎佛祖呢?” 朱祐樘不知道虎子对查找暗窖密室的重要性。他随口道:“既大永昌寺有这规矩,咱们入乡随俗就是。” 朱祐樘发了话。常风只得遵从。将虎子交给了一名团营兵看管。 众人进得寺内。 常风看到大雄宝殿前竖着一块牌子。 牌子上上书几行字:“本寺禁自带香烛。自带香烛无供养三宝之诚心;无功德;无福报;无佛祖庇佑。” 常风心中未免好笑:感情只有从寺庙里高价买的香烛,佛祖才认。 世人皆认为,大明最赚钱的生意是盐业。 其实不然,大明最赚钱的“生意”,是寺庙。 洪武爷是游方僧出身,笃信佛祖。大明立国之初,对寺庙不征税。 寺庙一方面有香客的大笔捐赠。 一方面因不用纳税,寺庙大做生意。用善男信女的捐赠肆意放高利贷。 通过放贷聚敛海量钱财的同时,他们又大量兼并土地。 寺庙的财富越滚越大。 宣宗即位后曾感慨:再不限制寺庙。过个百八十年,这天下恐怕姓“佛”不姓“朱”了。 于是,从宣宗开始,其后的几位皇帝都推行对寺庙征税、抑制寺庙势力扩张的政策。 可是,一个组织一旦掌握了巨额财富,就会用重金铺路,在朝堂上寻找自己的代理人。 天下的大寺,皆与朝廷重臣有着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到了本朝,成化帝笃信佛、道。寺庙的势力进一步的抬头。 出家当和尚变成了铁饭碗。寺庙成了一桩大生意。 别的不谈,光说这大永昌寺严禁香客自带香烛。 一捆九九香,寺外卖二十文钱。寺内卖一两银子。有整整几十倍的暴利。 其余什么放贷、开牙行、开米行、兼并田亩之类的生意,所得暴利就更不必说了。 众人进得大雄宝殿。 东宫管事牌子萧敬道:“常风。殿下安危,关乎国本。你立即带人四处巡查,防止有刺客藏匿。” 常风拱手:“是,萧公公。” 继晓心中暗骂:看来我猜对了!太子今日是来找碴的!怪哉,难道他这么快就知道了那六十多个女人藏在大永昌寺? 哼,还好我的密室隐蔽得很,他找不出证据。 常风出得大雄宝殿。徐胖子等人已经在等着他查找失踪女子了。 常风看到,寺内的五百多名护寺武僧被十二团营的兵集中看管了起来。 指挥这三千兵的,是太子的心腹,后军都督佥事,悍将叶广。 这位叶老兄,那是二十年前参过成化犁庭的狠人。 叶广怕护寺武僧对太子不利。干脆找了个理由:“请武僧们为边关阵亡将士超度。”将武僧们集中看押。 常风压低声音,对徐胖子说:“干活吧!” 大明的大寺布局基本一致。进了寺门,左右各设钟楼、鼓楼。 正面是天王殿。天王殿往后是大雄宝殿,再往南是长生库。 长生库左右两侧是僧房、斋堂。 长生库后则是佛塔。 常风决定从僧房查起。 他命令五十名手下,分头进各个僧房查找蛛丝马迹。 他自己则跟徐胖子进了继晓的僧房。 一进僧房,常风感慨:“这哪里是僧房。分明是个小皇宫!” 僧房里的拔步床,比蔡忠府邸里抄出的那张要大上一倍。一应陈设,简直堪称奢华。 常风来的急,没带聚宝戒和寻银镫。不过跟虎子未能入寺相比,这些都没什么。 常风先来到了拔步床前。他仔细的翻着被褥,忽然发现了一根蜿蜒曲折的毛。 常风判断,和尚的上头没有毛,这根蜿蜒曲折的毛自然是下头的。 他皱眉:“晦气。” 他还是个童男子,不知其中奥妙。 徐胖子却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那些女人里,该不会已经有被继晓坏了贞洁了吧?” 常风问:“何出此言?” 徐胖子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那玩意儿的毛,跟男人毛粗细不同。但一样蜿蜒曲折。” “这根这么细,不像是男人毛。倒像是婢......” 常风面色一变。 徐胖子连忙宽慰他:“一宿功夫而已。男人精力有限,怡红楼里最多出现过一夜六次郎。就算一次弄一个.......六十多个女人呢!” “你家笑嫣最多有一成的可能被继晓坏了身子。” 徐胖子宽慰人的本事,着实不咋滴。 常风脑门上冒出了汗珠。 徐胖子轻轻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你瞧我这张烂嘴,浑说什么呢。你别在意。” 去年秋夜寻找书信匣子时,有四个时辰的期限。 寻找失踪女子虽无期限。常风却一样心急如焚。 他不在意所谓的贞洁。他在意的是刘笑嫣遭遇无法忘却的伤害。 他直接用自己的中指关节当起了聚宝戒,叩响一块块地板,搜寻着墙壁,寻找能够关人的暗窖密室。 一刻功夫后,继晓的僧房查找完毕。一无所获。 其余手下也陆续禀报,没有找到暗窖密室。 常风道:“不成。大永昌寺太大了。这么找太费时!还是得把虎子牵进来。” 横竖继晓在大雄宝殿陪着朱祐樘“祈福”呢。常风来到寺门前,偷偷把虎子牵了进来。 下一步,是搜查斋堂。即僧人们做饭、吃饭的地方。 常风将虎子带进了斋堂,又让虎子嗅了嗅刘笑嫣的肚兜。 虎子竖着尾巴,在斋堂内左嗅嗅,右嗅嗅。 忽然间,他在厨灶前狂吠不止!尾巴也翘了起来。 常风和徐胖子大喜过望,走了过来。 只见厨灶的地面上有一块木门板,板子上挂着一个铜环。 常风皱眉:“难道是密道入口?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建在这里?毫不掩饰?” 徐胖子接话:“是啊,最少也得盖上点柴火之类的,遮掩一下啊。” 常风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铜环。 竟然是...... 木门板下,的确有一个暗窖。不过这暗窖只有两尺深。 暗窖内藏得也不是女人。而是......三四扇羊肉。httpδ:/m.kuAisugg.nět 虎子在北镇抚司时,整天吃银箔裹羊羔肉,不但牢记住了银子的味道,更牢记住了羊肉的膻味儿! 故而在闻到羊肉味儿时,他狂吠不止。 徐胖子道:“阿弥陀佛。这群清心寡欲的高僧啊,还特娘真会吃。” 常风道:“嗯,厨灶上明晃晃的放着羊肉太招眼。所以他们挖了个小暗窖,储存羊肉。” 常风废了两刻功夫,搜遍了斋堂也没发现异常。 这时,管事牌子萧敬走了进来。 萧敬道:“常百户。太子说,他最多在大永昌寺住一夜。明天天亮前就得返回奉天门主持御门听证。” “他走了,你们就没有理由留在寺里四处搜寻了。” “也就是说,你们还有半个下晌加一夜的功夫查找失踪女子。” 第六十三章 长生库 时间有限,必须抓紧了。下一步,常风准备搜查长生库。 所谓的长生库,说白了就是寺庙的钱库。 不过这回查长生库的目的不是找赃银,而是找暗窖密室。 常风在锦衣卫抄了三年家,自诩是见过银子的人。但这一次,大永昌寺会告诉他,什么叫有钱! 贪官巨蠹?他们那点儿钱跟大永昌寺相比实在是弱爆了! 常风牵着虎子,领着众人来到距离长生库百步的地方。 虎子忽然伏地,发出“呜呜呜”的奇怪声音。 常风皱眉:“难道虎子也敬畏佛祖?被佛祖的长生库吓着了?” 常风猜错了。虎子对银钱的嗅觉太过灵敏。他是被海量银钱的臭味给熏着了! 长生库前,本来是有武僧守卫的。不过武僧都被叶将军集中起来“为边关阵亡将士”超度去了。 还没推开长生库的门,常风就被震撼到了! 长生库的两扇大门,上面竟然裹着一分厚的金皮! 不是铜皮,也不是镀金,而是如假包换的金皮! 光这两扇门,裹着的金皮恐怕就在五百两以上。 众人合力,推开了两扇门。 迎面而来的,是几十个大铁架。 铁架子上整整齐齐的码放着银元宝、银锭、银锞。 粗略估算,至少有五万之数! 徐胖子道:“我的个乖乖。这么多银子,继晓连藏都懒得藏嘛?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这儿?” 常风苦笑一声:“呵,这些银子,名义上都是香客捐赠,做生意所得,合乎法度。他又是当朝国师。可能他认为没必要藏。” 再往里走,是一座金山。不是形容词,实打实的金山。 二十两的金锭,垒起了一座小山。 每一枚金锭上都刻着“佛法无边”四个字。 至少对于大永昌寺来说,佛法的确无边。能聚敛这么多黄金!常风一估算,这座金山大约得有个六千两之巨。 六千两黄金是什么概念呢。山东莱州府乃大明最大的产金地。成化二十二年,莱州府全年产金移交户部的数目,不过三千五百两左右而已。 常风感慨:“我佛慈悲!怪不得佛家有七宝之说呢。继晓聚敛七宝的本事,配得上‘国师’的称谓。” 徐胖子问:“哪七宝啊?” 常风答:“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 再往里走,则是十口大木箱。每个木箱上都贴着“万贯”二字。 常风打开一个木箱,里面装的是钱庄存票。每张都是两贯或五贯。 钱庄存票不同于宝钞。大明的宝钞因历代滥发,如今跟擦屁股纸差不多。 太祖爷开国,定一贯宝钞换一千铜钱。到了正统年间,市面上一贯宝钞只能兑十枚铜钱。贬值百倍。 但钱庄存票,指的是存户将铜钱存到钱庄里的凭证,即付即兑。存票上写一贯,就能兑一贯铜钱。 都说是“腰缠万贯”。长生库积攒的铜钱,竟有十万贯之多! 再往里,则是四大箱子田契。其中一个箱子里还放着一本帐册,常风翻了翻,找到了一个总数。 大永昌寺的寺产土地,竟有十五万亩之巨!那是十五万两银子! (注:求某些历史专家读者们别喷了!成化年间一亩土地售价一两银子,参考《太平县志》。我这书里,凡涉及数字、历史大事,都是有史书依据的。不是我胡乱编造的。不能说跟你们头脑里的概念不同,就喷我胡编。“大事不虚,小事不拘”是我的写作原则。) 常风略一估算,大永昌寺长生库的财富,有至少三十万两以上!顶的上十个蔡忠贪墨所得。 要知道,成化十七年,皇帝以“内廷赏赐用度寖广”为名,侵占了太仓国库白银,酿成百官跪谏风波。侵占的数额,也就是三十万两而已。 徐胖子摩拳擦掌:“他娘了个腿儿的。这么多钱。不抄了着实可惜。” 常风道:“我手也痒啊。你放心,这些钱迟早都是朝廷的。” 常风所说的“迟早”,暗指的是今上驾崩,太子即位那天。不能明言。 常风吩咐众人:“都别愣着了。咱们来这儿目的不是找金银,是找暗窖密室!查!” 虎子已经派不上用场了。长生库里浓烈的金银味道,干扰了它的嗅觉。 五十多人,将长生库中的每一块石板,每一处墙壁都敲了个遍。寻找是否有空心密室之类。 然而,半个时辰后一无所获! 众人出了长生库。常风回头望了一眼这偌大的钱库:等着吧。下次我来的时候,定是为国库搬运钱财! 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已是日暮时分。 常风等人继续去佛塔内搜寻。 与此同时,大永昌寺的地下密室之内。 与其说这里是密室,倒不如说是地宫。 整整一百名妙龄女子,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跪在地宫里。 这些妙龄女子中,不光有藩司衙门失踪的那批,还有三四十名百姓家的女子。 妙龄女子们身后,站着几十个壮汉。 地宫的中央,有一个祭坛。祭坛中心摆着一个大鼎。 祭坛旁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万贵妃的三弟,后军都督佥事,万喜。 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李孜省。 李孜省,靠着帮成化帝炼仙丹、寻长生身居高位的奸佞。 万喜道:“李仙师,地面上传下信来。说太子带了一群人进了寺,好像是在寻找咱们这个密室。” 李孜省不以为意:“继晓修的暗道入口隐秘无比。他们找不到,不足为虑。” “待到今夜寅时,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一到,百名长相姣好的处子之血下了大鼎,烹煮过‘延寿丹’。贵妃娘娘的命也就保住了!” 万喜道:“我们万家,就全靠李仙师你了!” 李孜省有些担忧:“假借妖狐,掳走候选女子的事,咱们瞒着你二哥、四弟和尚公公,是不是不妥?” 万喜道:“他们知道了又能如何?我姐的命要是保不住,万家人、尚公公,还有你跟继晓,迟早全得死在朱祐樘手里!” “你拿到雪域‘延寿丹’才两天。又要赶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煮丹。” “两天内我上哪儿找那么多面容姣好的妙龄处子去?也只能打太子妃候选们的主意了!” 李孜省看了一眼计时的沙漏:“好吧。四个半时辰后,准时下刀取血!成败在此一举!” 第六十四章 大雄宝殿 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会咬人。 万贵妃病入膏肓,朝廷中急眼的人很多。 譬如李孜省,譬如万家三兄弟。 又譬如那位十多年没站队,专心敛财、侮辱民女。最后时刻傻了吧唧选边站,还站错了的妖僧继晓。 这些人心知肚明:万贵妃死后,将无人能够威胁太子的地位。 待太子登基,等待他们的只有命丧黄泉! 病急了乱投医。“炼丹侍郎”李孜省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从雪域淘换到了一枚“延寿丹”。 可是,按照一部上古邪书所说。延寿丹必须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用百名面容姣好的处子之血烹煮,才能发挥延寿之效。 李孜省只有两天时间。上哪儿弄一百名面容姣好的处子? 他想到了同为朝中“牛鬼蛇神党”的国师继晓。 整个京城,除了成化帝,谁不知道继晓是出了名的贪财好色? 继晓手里应该有不少掳来的漂亮处子吧? 李孜省找到了继晓。继晓的大永昌寺内,关了一百多个女人,但只有四十个是处子。 两天时间,他们要另寻六十位处子。 要说美妇人,花点钱就能找到。漂亮处子.......来不及现抓啊。 李孜省只好找来了万家三兄弟中跟他关系最好的万喜商议。 万喜略一思索,就想到了法子。 太子选妃,不是刚选出了一堆漂亮处子候选?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姑娘。想吃女乃就来了个姑娘。 把她们抓了,杀掉取血。既能为我大姐延寿。又能阻碍太子大婚。事情若办成,那真是秦始皇照镜子,双赢啊! 万喜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二哥、四弟和尚铭。 他认为,万通、万达和没了把儿的尚铭,没有这等魄力。 万喜从自己掌管的五军营斥候所中,挑选了六十名精干心腹,许以重金、升迁。 这六十人趁着夜色,携带迷香进入藩司后衙。迷晕女子们,将她们掳走。 为了混淆视线。万喜还专门让人做了一身狐皮袍,扮狐妖吓了吓打更的老头。 这就是藩司衙门“妖狐再现,女子失踪”的真相。 只要后半夜寅时一到,张丰菱、刘笑嫣她们都得死。 刘笑嫣手脚被绑,嘴里又塞着麻布,身上迷香的药效还未消散,浑身无力。 她心道:若我手里有柄刀就好了!定然杀尽这帮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 地宫之上。 常风仔细查找了佛塔、钟楼、鼓楼、天王殿,折腾到半夜仍然一无所获! 整个大永昌寺,只有大雄宝殿没有搜查。 此刻,朱祐樘正盘坐在大雄宝殿内“祈福”。 其实,朱祐樘是信佛的。但他信的佛有些特殊。 在他看来,人人皆是佛。求佛不如求己。 他现在脑子很乱,一方面,他担忧张丰菱的安危和贞洁。 另一方面,西北边军拖欠了半年军饷。户部那边尚差二十万两银子补上这个窟窿。再不解决这事,西北可能要闹兵变。 常风走了进来。他附到朱祐樘耳边:“殿下,只有大雄宝殿没搜了。” 朱祐樘微微颔首。 继晓坐在朱祐樘的对面,已经跟他耗了半夜。 常风道:“国师,我怀疑大雄宝殿中有刺客,需要搜查此处!” 继晓“腾”一下站了起来,怒斥常风:“你疯了吧?大雄宝殿乃是供奉释迦摩尼之所!难道你要亵渎佛祖嘛?” “今日你在我大永昌寺内四处搜查,连个刺客毛都没找到。我没说什么。” “你要亵渎佛祖。今夜我只能以身护法!” “明日,我会去找皇上,告御状!” 常风微微一笑:“谁说我连根刺客毛都没找到的?” 说完常风拍了拍手。悍将叶广押着一个汉子走了进来。 常风指了指汉子:“此人就是我在贵寺抓到的刺客。” 说完常风将一柄匕首扔在地上:“这是他的凶器!他隐藏在寺中,是为了刺杀太子!” “且他供认,大雄宝殿里有他的同党!” “既然有刺客的供认,我身为太子的贴身大汉将军,搜查大雄宝殿,寻找刺客同党合情合理!” 栽赃是锦衣卫的本行之一。 每一个进锦衣卫的新员,都要研修栽赃这门学问。 那“刺客”其实是常风挑选的一名团营兵假扮的。 常风捏造出“刺客”,栽赃大永昌寺,目的就是找到搜查大雄宝殿的理由。 继晓自然也知道这是栽赃。 继晓怒道:“什么刺客?别是你雇来的戏子吧?” 朱祐樘一直在闭目养神。他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常风跟继晓争辩。 就在此时,悍将叶广高呼一声:“国师你吵什么吵?不怕扰了殿下清修祈福嘛?” “你若不让我们搜查,仔细我请殿下移驾回宫。然后一把火烧了你这大雄宝殿!” “你打听打听,我叶广在明军中,是出了名的会放火!” 叶广没吹牛。要说放火,那是他天赋点加满的技能。https:/ 成化犁庭时,叶广只是个千户。专门负责焚烧女真人的聚居营地。 要说比放火,谁也比不过叶广。人家那火放得嘿! 叶广靠放火放得好,得到了时任兵部右侍郎马文升的赏识,步步高升。 朝廷中人皆知叶广“放火将军”的恶名。 继晓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他大喊一声:“护寺武僧何在?” “呼啦啦!”。上百名团营兵涌了进来。 叶广冷笑一声:“呵,不好意思。我把武僧看管了起来,让他们给边关阵亡将士超度呢!” 朱祐樘终于开口:“够了!叶广,你怎么能对国师如此不敬?” “国师。叶广是个刀头舔血的丘八。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这人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看似朱祐樘在骂叶广,其实是在威胁继晓。 继晓彻底没办法了。在今夜的大永昌寺内,太子是刀俎,他是鱼肉! 常风也渐渐发觉了不对。继晓对搜查大雄宝殿推三阻四。一定是心里有鬼! 很可能,暗窖密室就在这大雄宝殿中! 继晓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哼,我的地宫入口隐藏至深。谅你们也找不到。 想到此,继晓对常风说:“那好。你搜查吧!我事先言明,要是搜不出刺客。明日一早我就进宫,找皇上告御状!” 第六十五章 暗道 从子时开始,常风整整花了一个半时辰,几乎将大雄宝殿的每一寸地板、墙壁都细细的来回查了两遍。https:/ 一无所获! 常风不知道寅时正刻,地宫里的女子们会挨刀。 他担心的是到黎明前,若找不到女子们,太子就要起驾回宫主持御门听证,功亏一篑。 张丰菱和刘笑嫣找不到不说。继晓还会在皇帝面前告他和太子的黑状。 太子如今地位稳固,轻易罚不得。要杀他常风,不过是成化帝一句话的事儿。 常风有些发急。 朱祐樘察觉到了他焦虑的神色。 朱祐樘走到常风身边,低声道:“镇定些。怀恩说,抄家是你的本行。” “孤相信,只要你镇定下来,就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常风道:“臣遵殿下教诲。” 常风深吸一口气。随后开始重新审视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所有的地方都细细的查过了。 唯有三个地方没查——殿中佛台上供奉的三座佛像。 三座佛像分别是前世佛——燃灯古佛;现世佛——释迦摩尼;未来佛——弥勒佛。 三座佛像,代表着时光归于一念。 这三座佛,高约一丈半。他们的肚子里会不会藏有密道入口之类? 常风对徐胖子说:“走,咱们攀上佛台,查查三座佛像!” 二人来到佛台前,抬腿就要往上爬。 继晓却惊呼一声:“你们要干什么?亵渎三佛,是会遭报应的!” “噌!”叶广竟然抽出了腰刀,横在了继晓的脖子上。 继晓怒道:“你敢用兵刃对着当朝国师?” 叶广冷笑一声:“那些没骨头的文官怕你,老子不怕你。老子这条命,早就在辽东死过八回了!” “活到今日是赚的!死了拉上当朝国师做垫背不亏!” 叶广这个莽夫,此生只敬佩一个人:名臣马文升。 马文升被李孜省陷害,明升暗降到南京六部,离京前曾对叶广说过五个字:保护好太子。 叶广记住了马文升说的这五个字。 今日竟有人敢掳走太子看上的女子。叶广为了找到她们,真敢和国师换命! 继晓朝着朱佑樘喊:“殿下,请约束好您的将领!” 朱祐樘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叶广则朝常风、徐胖子喊:“你们两个小崽子还愣着干什么?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三佛要是发了怒,让他们打天雷劈死我叶广好了,跟你们不相干!” 常风和徐胖子攀上佛台。仔仔细细的在三佛坐像的背后查找。 忽然间,常风在弥勒佛的后背上发现了端倪。 弥勒佛后背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凹处! 难道是开启密道入口的机关? 常风用手一推,果然有猫腻!那凹处竟然弹了出来! 可惜,当凹处弹出。常风大失所望。只是一个小小的铜抽屉而已。 铜抽屉内,有一堆蜿蜒曲折的毛。相比于男子的细了一些。 常风捧着铜抽屉,下了佛台,来到继晓面前:“这些是什么?” 继晓一愣,随后编谎道:“啊,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这些烦恼丝,是香客们留下,放入弥勒佛腹中祈求散灾解难的!” 叶广不仅在战场上身经百战,在风月场中也是个急先锋。 他瞥了一眼那一抽屉蜿蜒曲折的毛,大怒道:“继晓,你糊弄鬼呢?什么烦恼丝,这明明就是婢......” 叶广猜得很对。 用后世的话说,这继晓是个变态。 每次侮辱了民女,他都要扯下一根蜿蜒曲折的毛,藏入铜抽屉中以示纪念。 继晓一闭眼:“阿弥陀佛。贫僧不知叶将军在说什么。” 这一铜抽屉毛是个意外的发现。但跟寻找暗道密室关系不大。 常风放下铜抽屉,再次攀上佛台,又搜寻了两遍。还是没有头绪。 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距离寅时越来越近。 常风下了佛台,凝视着三座佛像。 朱祐樘的贴身太监萧敬,见常风查了这么久没查出头绪。他小声提醒朱祐樘:“殿下,要不要先回宫?” 朱祐樘不想放弃寻找那个令他一见钟情的女人。他道:“再等一等吧。” 常风在绝望之中,只能临时抱佛脚,祈求佛祖:“佛祖,若您真的慈悲。请保佑我找到那些失踪女子和笑嫣!” 不知是不是佛祖真的显灵了。 一阵风吹进了大雄宝殿。佛台边的巨烛火光摇曳!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一处地方——释迦摩尼的左掌。 常风的父亲是信佛的。家中供奉有佛祖像。 寻常佛祖坐像,都是佛祖盘腿。右掌五指直直的指向地面。左掌掐佛印,放于膝。 但大雄宝殿中的佛祖坐像,左掌的小指却不符合佛印,微微指向膝下。 似乎佛祖的小指在提醒世人,他的膝下有东西。 常风观察的很仔细! 这是造佛像的工匠首领,为赎罪留下的线索。 当初继晓命人造佛像,在佛像下藏暗道,挖掘地宫。工匠首领知道继晓这么干,指定是为了办缺德事儿。 他故意将佛祖左掌小指造歪,指向了开启暗道的机关。 后来工程完工,继晓为了保密,让武僧把工匠们全给杀了。 这条线索却保留了下来。 继晓后来察觉到了这处异常。无奈佛膝连通的密道机关极为精密。不好再动工修改。 常风爬上了佛台。顺着佛祖小指所指看去。 果然,在佛祖的膝下三尺处,竟有一处一寸见方的方形缝隙。 常风用拇指按向那个缝隙。他听到了一声脆响“咔!” 紧接着,整座佛像体内发出齿轮转动的巨大声响:“咔啦啦!” 常风连忙跳下佛台。 众人凝视着佛像。片刻过后,令人惊诧的一幕发生了。 “轰隆隆!”佛像的底座竟然开始转动。 底座下不是实心佛台。而是一个能容三四人进出的密道。 密道上挂着悬梯,直通地下! 朱祐樘走上前来,看了一眼密道。他问继晓:“国师,这是什么?” 继晓面色铁青:“这,这。佛祖也是要拉屎的。这是佛祖的茅坑。” 如果大永昌寺内发生的这一幕被后人做成动画。常风、朱祐樘等人的脸上,一定会出现无数条黑色竖杠。 堂堂国师,自称大明第一高僧。竟然连“佛祖拉屎”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糊弄二傻子呢吧? 第六十六章 三个问题 地宫之内。 马上就到寅时了! 万喜问李孜省:“开始取血?” 李孜省点点头。 万喜吩咐手下京营斥候:“先带上十个来,从脖颈处下刀!” 十名女子被带到了大鼎旁。其中就包括了刘笑嫣和张丰菱。 一名斥候举起腰刀,眼见就要抹了张丰菱的脖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刀锋正要划破张丰菱的颈脉时,刘笑嫣忽然暴起,用肩膀用力一撞那斥候。 斥候对刘笑嫣的偷袭猝不及防!他手一抖,刀锋正好划伤了刘笑嫣的左肩。不过入肉并不深。 刘笑嫣等于用自己的左肩,替张丰菱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刀。 这一刀刘笑嫣挨得很值,直接为夫家带来了六十年的富贵与权势。 迷香的药力已经散去。刘笑嫣是习武之人,一双浑圆笔直的大长腿十分有力。 另外两名斥候上前,想要制住她。她虽双手被反绑,却一个左正蹬,一个右鞭腿,直接将两个轻敌的斥候撂倒! 不过,一名斥候百户已经手持腰刀,站在了刘笑嫣的身后,以偷袭反制偷袭。 刘笑嫣并未察觉! 百户举起腰刀,作势就要刺入刘笑嫣的后背。 “嗖!”“啪!” 百户忽然感觉脑袋有点麻。 他用手摸向脑袋,摸到了半支箭! 之所以摸到半支,因为另一半已经插进了他的脑袋。 百户自言了一句:“呃,好,好快的箭”。随后轰然倒地! 叶广、常风、徐胖子已经带领团营兵下暗道进了地宫! 那一箭,正是一名团营神射手射出的。 万喜见状,大喊一声:“弟兄们!给我上!杀光他们人人官升一级,赏银百两!” 地宫之中,共有六十名五军营斥候。 所谓斥候,约等于后世侦察兵+特种兵。战力不俗,个个都是亡命之徒。 万喜许愿他们升官发财,他们玩命冲向团营兵这边。 叶广是在辽东放火狂烧女真营地、砍女真脑袋换酒钱的百战老兵。 他提刀便率团营兵嗷嗷叫着冲入了阵中。五军营斥候算明军精锐?老子打得就是精锐! 敌人只有六十。大永昌寺内的团营兵却有整整三千,正源源不断的通过佛祖像下的暗道涌入地宫之中。 双拳怎么敌得过四手?不多时,斥候们便落了下风。他们一个又一个被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团营兵斩杀。 一柱香功夫后,团营兵完全控制了地宫。 常风看到刘笑嫣肩膀受伤,躺在地上。连忙跑过去抱住了她:“笑嫣,你没事吧?” 刘笑嫣道:“你若晚来盏茶功夫,我就有事了。不打紧,皮肉伤。拿酒洗洗就成,不耽误咱俩完婚,更不耽误洞房。” 叶广走了过来,问:“常风,这些就是失踪的候选女子和她们的侍女嘛?” 常风看到了旁边的张丰菱。 常风回答叶广:“对!” 转头常风又对张丰菱说:“张姑娘,你受惊了。” 朱祐樘并未进入地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是储君? 常风代表朱祐樘,来到了万喜面前:“这不是国舅嘛?咦?礼部的李部堂也在?请吧,到地面上去,跟太子殿下解释解释。” 李孜省吓得瑟瑟发抖。 万喜却狗急跳墙,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就向常风扎去。 幸亏叶广眼疾手快。飞起一脚,踹在万喜小腹上。 “当啷”匕首落地,万喜吃痛,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叶广又顺手给了李孜省一个大逼兜!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叶广最尊重的恩师、统帅马文升,当初就是被李孜省设计贬到南京的。 此时不替恩师报仇更待何时?httpδ:/m.kuAisugg.nět 李孜省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宠臣,什么时候挨过大逼兜?一时被打蒙了。 叶广似乎嫌不过瘾,拿起刀鞘,准备用刀鞘再给李孜省再来正反二十个大逼兜。 常风却拦住了他:“叶将军。如何发落李孜省,还是请太子殿下裁断吧。” 众人先将万喜、李孜省押出了地宫。被掳来的女子们,也陆陆续续通过密道出了地宫。 大雄宝殿内。 太子朱祐樘看到了人群中张丰菱的脸,松了一口气。 然而,摆在他面前的有一个问题。 虽然他可以让六局一司的女官,再次进行宫选,证明张丰菱的处子之身。 但太子妃候选女子,被歹人掳走了一夜。无论是否还保持着贞洁,都无法再入选东宫。 常风将万喜和李孜省押到了朱祐樘面前。 朱祐樘皱眉:“万喜,李孜省。是你们两个做下的好事?” 李孜省是个没骨头的人。他磕头如捣蒜:“啊,不不不!殿下别误会。掳走女子的事,是国舅做下的。” “我只是偶得了一枚仙丹,想要献给万贵妃延寿而已。” 都不用常风给他上大记性恢复术,他便竹筒倒豆子,将事情的始末全部交待了出来。 朱祐樘倒吸一口凉气:“你们,好大的胆子!” 万喜、李孜省、继晓的确有吞天之胆。 劫走三十二名太子妃候选,藏于寺庙地宫。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现在,第二个问题摆在了朱祐樘的面前。 如果将事情真相公之于众,追究万喜等人。万家另外两位仁兄也难逃干系。 万家人手中,掌握着五军营十万兵马;八千锦衣卫校尉、力士;一千五百大汉将军。 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很有可能狗急跳墙,发动兵变! 如今在朝堂上,朱祐樘掌握着绝对的优势。 这就跟后世的长跑比赛一样。第一名领先第二名整整一圈。 第一名希望的是稳定跑完最后的赛程。最怕横生变故,譬如第二名急眼了伸腿绊他一脚。万一摔断了腿...... 朱祐樘陷入了纠结之中。 如果是一个没什么脑子的二愣子,一定会说:他们掳走我未来老婆,我把他们碎尸万段! 可是朱祐樘是一国储君,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他不能那样武断。 朱祐樘还面临第三个问题。如果追究这三人,将真相公诸于众,让成化帝知道了“延寿丸”的事...... 以成化帝的尿性,朱祐樘怕他会说:啊?杀一百个处子就能救贵妃的命?万喜、李孜省、继晓不予追究!太子那边那么多候选女子呢,都杀了取血煮丹用! 怎么处置万喜、李孜省、继晓? 作为储君,朱祐樘需要尽快做出一个缜密的决定。 一旁的常风不知道朱祐樘的纠结之处。 他只知道,今日他智破妖狐案,帮太子找回了意中人,又立下了大功一件。 等太子登基之日,论功行赏,新功旧功一起算。那还不得......起飞喽啊! 自己的意中人也找回来了,贞洁未损,有惊无险! 第六十七章 朱祐樘的心机 朱祐樘整整沉默了两柱香的功夫。他作出了决断。 朱祐樘先对万喜说:“孤与母妃母子情深。孤视你们万家三杰为自己的亲舅舅。” “自古外甥亲舅舅啊!” “你铤而走险,是为了救母妃的命,情有可原。孤可以不追究你。” 万喜听了这话,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如释重负,磕头如捣蒜:“啊!多谢太子殿下饶恕!” 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午饭......以及早饭、晚饭? 朱祐樘微微一笑:“不过,孤考虑到舅舅既要为母妃苦寻延寿之法,又要统领五军营的十万兵马,着实辛苦。” “一会儿舅舅随孤一同去奉天门。” “御门早朝时,你主动提出辞去都督佥事之职,交出五军营兵权。同时举荐叶广执掌五军营。如何?” 朱祐樘的意思很明确:你交了兵权,我就不追究你掳走我那三十多个媳妇儿的事。 万喜自然明白话中深意。 他背着万通、万达、尚铭捅出了这么大的娄子,自知无法收场。 现在他也只能跟朱祐樘达成交易。 万喜道:“是。臣谨遵太子谕令。” 常风在一旁看着朱祐樘跟万喜虚与委蛇。他心中感叹:殿下好手腕啊。借着妖狐一案,直接收夺了万家绝大部分的兵权! 我跟他,真是跟对人了!有这样一位少年老成的权谋高手当主公,我今后定然前程似锦! 朱祐樘又望向了李孜省:“李卿。你是礼部左堂。孤的大婚事宜归你们礼部管。” “这两日,孤尽快完成选三。你要谏言皇上,尽快举行钦定、大婚。” “孤急着大婚,也是为了尽快给母妃冲喜嘛!” 李孜省连忙道:“是,是!臣一定谏言皇上。” 朱祐樘笑道:“那今夜之事,孤亦不追究你。” 继晓看到朱祐樘饶恕了三名主谋中的两人,连忙道:“贫僧也恳求殿下饶恕。” 常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开口打断了继晓:“国师怎么能自称贫僧呢?您可一点都不贫。” “您的长生库里,足足有现银五万多两,黄金六千多两。铜钱存票十万贯。还有十五万亩土地的地契。” “总计折色三十万两以上!您明明就是大明第一富僧。” 常风这是在拐弯抹角的提醒朱祐樘:太子殿下,别轻饶了继晓。他是头肥得流油的猪,您可以狠狠宰他一刀! 朱祐樘心领神会,颇为默契的看了常风一眼。 随后朱祐樘道:“唉。孤最近遇到了一件愁事,心情烦躁。在国师这里清修了一夜,也没静下心来。” 继晓小心翼翼的问:“敢问殿下,何事?” 朱祐樘道:“西北军饷尚缺二十万两。肃州那些丘八,没有饷银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说完,朱祐樘给常风使了个眼色。 常风心领神会,跟朱祐樘唱起了双簧戏。 常风笑道:“国师。家父生前也是虔诚的理佛之人。属下久在家父身边,学了不少佛法。” “属下记得《地藏菩萨本愿经》里有句话——‘众生度尽,方正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肃州边军将士,乃是众生。边塞战场,乃是地狱。” “既然国师这么富有。为何不代佛祖施些慈悲,救救西北的将士呢?” “依我看,五万两现银、六千两黄金、再加上十万贯钱。正好可以普度西北众生!” 朱祐樘跟常风一唱一和:“常风,你大胆!一个小小大汉将军,竟敢逼着当朝国师捐军饷?” “不过嘛,国师,常风这厮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继晓有两大特点:贪财、好色。 让光吃不拉的貔貅往外吐真金白银,真比把它杀了还难受。 可是.......听太子的话音,是不打算追究“妖狐”掳掠候选女子的事了。 但太子没说不追究他继晓平日掳掠良家女子,藏在寺中肆意凌辱的事。 常风等人从地宫里救出来的,可不止那一百名煮丹所用的处子。还有四五十名已经被继晓坏了身子,长期囚禁的女子。 继晓一咬牙:“殿下。我愿捐出大永昌寺内的所有现银、黄金、铜钱存票。” 朱祐樘笑道:“哎呀!国师真是视钱财如粪土的得道高僧!是吧常风?” 常风附和:“对对对!国师是高僧!高,实在是高啊!” 继晓心疼的要命。但又不得不陪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朱祐樘高声:“都听了。三十二名候选女子,三十二名侍女,的确是妖狐掳掠走的。” “是国师在寺中祈福。佛祖显灵,感化了妖狐。妖狐主动将六十四名女子送回!” “万喜。你跟你二哥万通说一声。今后京中若有任何人再敢议论妖狐案,锦衣卫先把他们抓进诏狱再说。” “萧敬。天亮之后,你负责将候选女子带到宫中。先让六局一司的女官重新进行宫选,验明她们的贞洁之身。” “验明无误,请周太后做主,立即进行选三。” 毕竟是婚姻大事,重新宫选验身是绝对必要的。 朱祐樘也怕跟大永昌寺里的野和尚当了连襟。那不是贻笑史书了嘛? 做完这一切。朱祐樘道:“好了。你们都先退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说予国师。” 众人都退到了距离大雄宝殿殿门五十步的地方。 唯有贴身大汉将军常风,站在殿门口。 常风断断续续的听到殿内的朱祐樘说了一些话“送药.......母妃......拜托国师”。 常风心中大惊:殿下拿了继晓的把柄,该不会怂恿继晓给万贵妃送毒药,毒死她吧?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殿下,狠起来.......不输给北镇抚司的那群恶狼。 天快亮了。 朱祐樘走出了大雄宝殿。 低调处理妖狐案,对元凶首恶不予追究,让他达到了三个目的。 第一,收夺万家的大部分兵权。 第二,解决西北军饷。 第三,让一见钟情的张丰菱,保留了成为太子妃的希望。 他压低声音,对常风说:“常风,你先后为孤立了三个大功。孤都记在心里了。” “如今锦衣卫尚姓‘万’。还不到孤提拔你的时机。” “待时机一到。孤给你的东西,一定配得上你的功劳。” 常风很会说话,他拱手道:“忠于储君,忠于未来明君,是做臣子的本份。” “臣不敢言功。只求今后为殿下当好差事。” 朱祐樘伸出手,拍了拍常风的肩膀。 随后,朱祐樘望向万喜、李孜省、继晓三个人。 朱祐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常风听:“那三个人,孤是一定要杀的。不过不是现在杀。” 第六十八章 那就我可不客气了啊 众人刚出了大永昌寺,常风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从袖中拿出那方鸳鸯帕,对朱祐樘说:“殿下。这是张姑娘遗失在藩司后衙卧房的。” 朱祐樘道:“你回去还给她,再随孤去奉天门。” 常风来到了张丰菱面前,双膝跪倒在地,双手将鸳鸯帕托起:“鸳鸯帕是殿下赠予张姑娘的,常风完璧归赵。” 张丰菱正搀扶着肩膀受伤的刘笑嫣呢。她单手接过了鸳鸯帕:“多谢将军。” 常风又对刘笑嫣说:“下了早朝,我去藩司衙门看你。” 说完常风转身离去。 刘笑嫣对张丰菱耳语几句。 张丰菱惊讶:“这就是姐姐的意中人?哦,我想起来了。世伯说过,我名字还是他改得呢。否则海选就被除名了。” 在贵人得势时,舔着脸结交,那叫巴结。 在贵人落难时,施以援手,那叫恩人。 刘笑嫣为张丰菱挡了刀,救了她一命。是她的救命恩人。 常风为张丰菱改名,替她保住了成为太子妃的希望。智破妖狐案解救了她,亦是她的恩人。 一旦张丰菱进入东宫,来日入主坤宁宫。她能亏待常、刘这对鸳鸯恩人么? 半个时辰后,奉天门。 正月里的天依旧阴冷。进行御门听证的场所——奉天门前广庭又是个风口。大臣们一大清早站在这儿,冻得像一根根屋檐上的冰溜子。 大明有制:冬十一月起,入朝百官赐暖耳。 所谓暖耳,即狐皮耳套。跟后世《东北一家人》中牛小伟常带的那玩意儿差不多。 饶是带着暖耳,上了年纪的朝廷大员们还是瑟瑟发抖。期盼着早朝赶紧结束。 太子朱祐樘终于来到了奉天门。 萧敬扯着嗓子喊:“议!” 一瞬间,万喜出班道:“臣有本奏!” 他二哥万通,四弟万达,同党尚铭有些奇怪。 老三奏得什么本?没跟我们商量过啊。 朱祐樘道:“哦?请国舅奏明。” 万喜垂头丧气的说:“臣最近头晕眼花,时感精力不济,后军都督佥事之职,很难再胜任。执掌五军营之责,很难再承担。” “臣请求辞去都督佥事一职。” “臣举荐叶广接掌五军营!” 万喜此言一出,贵妃党的官员们全部傻眼了! 三爷这是......疯了吧? 五军营的十万兵马,是贵妃党立于朝堂的根基之一! 哪有自毁根基的?谁不知道叶广是太子的人? 如果是太子提出撤换万喜。贵妃党还可以跟太子争一争,至少拖延一些时日。 可是,交出兵权是万喜自己提出的! 朱祐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即下了谕令:“兵部立即开升迁文书,升叶广为五军营提督武臣。” “另命萧敬为为五军营提督内臣。” “赐国舅万喜以原俸荣养。” 五军营的主官有两人,一是提督内臣,即监管太监。 二是提督武臣,即掌营统帅。 叶广、萧敬去接任,不是两个光杆统帅前往。而是带着十二团营那边的一整套武将班子前去。 朱祐樘一道谕令,直接将十万兵马收为己用,动摇了贵妃党的根基。 万通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正要出班提出异议。 朱祐樘却给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高喊道:“退朝!” 朱祐樘完全不给万通提出异议的机会! 下朝之后,常风护着朱祐樘回了东宫。 朱祐樘道:“妖狐一案顺利解决,让万家丢掉了五军营兵权;让继晓掏银子替朝廷解决了西北军饷。你是第一功臣。” “你的功,孤记于心。” “你折腾了一夜,赶紧回去歇了吧。明早再来东宫当值。” 常风叩别朱祐樘,志得意满的出了东宫,直奔藩司衙门去看刘笑嫣。 他骑在马上暗想:自古富贵险中求,福兮祸所依。果然如此。 去年秋夜的书信调包、冬天的泰山异灾、昨日的妖狐案,无一不是如此。 虽回回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好在化险为夷。赢得了太子的青睐不说,用不了多久还能抱得美人归。 人生之得意,无过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常风切切实实体会到了其中妙处。 不知不觉,常风来到了藩司衙门大门前。 刘秉义战战兢兢的迎了上来:“贤婿。笑嫣她们回来了。太子那边情形如何?我的官帽和脑袋还保得住嘛?” 常风本来想告诉刘秉义,太子决定低调处理妖狐案,不会追究他。 转念一想,现成的顺水人情,不卖白不卖啊。 于是常风说:“老泰山。您老玩忽职守,导致候选女子失踪一夜。按规矩,轻则革职流徙,重则问斩。” 刘秉义惊得脸色煞白,声音颤抖:“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常风笑道:“老泰山莫慌。我跟太子殿下说了,您是我的未来岳父,请求殿下开恩,饶您一回。” “殿下还算看重我。说看在我的面子上对您网开一面。让您在任上戴罪立功,造福黎民。” 刘秉义紧紧握住了常风的手。仿佛握的不是手,而是救命稻草。 “贤婿!多亏了你啊!你不晓得,我三十年寒窗,又在官场苦熬十年。这才得了这顶正三品乌纱。” “若因一时疏忽,丢了乌纱。我这大半辈子的奋发就全白费了!与其苟活,还不如被砍了脑袋呢。” “你是刘家的大恩人!” 常风趁机问:“您看我和笑嫣的婚事?” 刘秉义道:“按风水杂学所说,三日之内必有黄道。我看也不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那套虚礼了!” “自古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你家里父母已经不在了。我又不在意那套虚礼,我就托大做回主!” “一会儿我翻翻黄历册子。看接下来三日,哪日是黄道吉日。咱们就把喜事办了!” 以前打死刘秉义,也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常风。 现而今两极反转,刘秉义生怕常风成了储君身边的红人,反过来看不上他那二十一岁的老闺女。 赶紧把婚事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常风道:“省去了纳采、问名那些古礼,岂不是显得我轻慢了笑嫣?” 刘秉义一瞪眼:“轻慢?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她能嫁给你,等于得了后半生的富贵!有什么轻慢的?” “她要在这种事儿上斤斤计较,我打断她的腿!” 常风连忙道:“别啊。我还指望她那一双腿给常家开枝散叶,给您老生个大胖外孙呢。” 刘秉义把常风的手握得更紧了:“贤婿。” 常风用情真意切的腔调喊了一声:“老泰山。” 二人不约而同的相视大笑:“哈哈哈!” 刘秉义做了个“请”的手势:“贤婿请。” 常风亦做了个“请”的手势,谦让道:“老泰山请。” 刘秉义道:“你现在是太子的身边人。身份尊贵。还是你先请。” 常风大笑:“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哈哈!”随后昂首挺胸,大步走进了藩司衙门。 第六十九章 父亲的坟该不会喷火了吧 全部候选女子已经进了宫,进行第二次宫选验身,以防太子殿下跟大永昌寺里的野和尚当了连襟。 刘笑嫣单独坐在后衙卧房内。她肩膀上的伤已经涂了金疮药包扎完毕,没有大碍。 常风走了进来:“笑嫣。你没事儿吧。” 刘笑嫣反问:“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么?” 常风坐到刘笑嫣对面,迫不及待的告诉了她好消息:“咱俩好事将近了。你爹说,三日内就让咱俩完婚。” 刘笑嫣惊讶:“这么急?” 常风道:“看你爹那样,是怕我跑了。” 刘笑嫣冷哼一声:“你敢!我的箭术百发百中。” 常风忽然有些惆怅:“本来还想等糖糖回了京,让她纳吉礼时抱肥雁呢。” “她最爱吃席。这下好,连亲哥哥的成婚酒席都吃不上。” 刘笑嫣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常风小声嘟囔:“皇上驾崩之日,就是怀恩公公领着她回京之时。” 刘笑嫣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常风道:“没什么。” 刘笑嫣又道:“对了,张姑娘入宫前,跟我换了八字,磕了头,拜了义姊妹。”筷書閣 常风惊讶:“什么?你跟张姑娘......成了义姊妹?” 刘笑嫣道:“是啊。我肩膀上的伤,就是替她挡刀受得。她感激我的救命之恩,非要认我当义姐。” 常风欣喜万分:“我的好笑嫣!你竟救了未来太子妃的命,还成了她的义姐。这下咱夫妻俩在宫里有了一座顶大的靠山。” 刘笑嫣嗔笑:“瞧把你美的。谁跟你是夫妻俩,还没完婚呢。” 当日,宫中女官给候选女子验了身。三十二人都保持着贞洁。 下晌,周太后主持了选三。朱祐樘提前告诉她,他看中了张丰菱。 疼爱孙儿的周太后自然将张丰菱放进了三人名单之中。 挑选太子妃的最后一关是钦定。 朱祐樘没有奢望成化帝能挑中张丰菱。 横竖过了选三的女子,至少也能封个才人。待太子即位,可封贵妃。 让张丰菱当他未来的贵妃,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坤宁宫内。 万贵妃依旧在昏迷之中,高烧不退。成化帝用冷毛巾,仔细的给她擦着额头。 萧敬走了进来:“禀皇上。选三已经完成。太后催您尽快钦定太子妃人选。” “太子也很急。急着大婚给贵妃娘娘冲喜。” 成化帝有些不耐烦:“没见朕忙着陪贵妃嘛?哪有功夫见候选女子?让太后看着办就是了!” 萧敬连忙磕头:“是!老奴这就将您的旨意传之太子。” 东宫之内。 朱祐樘正焦急的来回踱步,等待着萧敬的消息。 周太后喝着茶:“大孙不必担忧。若姓万的妖妇是清醒的,一定会从中作梗,换掉那三个女子。” “可太医说,妖妇现在整日昏迷不醒。你父皇也没有闲心换人。” “你把英宗爷赐我的鸳鸯帕转赠给了张姑娘。英宗爷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他的大孙有情人终成眷属。” 朱祐樘道:“怕就怕万贵妃忽然清醒了过来。” 就在此时,萧敬快步跑向东宫大殿内。在殿门口撞到了一个送茶的小宦官,跌了一跤。 萧敬是福建南平人。他下意识了喊了一声闽地土语:“夭寿啦!” 朱祐樘听到这声“夭寿啦”,心中咯噔一下。 人都有两面性。一方面,他是个少年老成,该硬时硬,该软时软,能够平衡大势的合格储君。 另一方面,他是个情窦初开,渴望爱情的少年郎。 朱祐樘朝殿外喊道:“萧敬,快进来!” 萧敬踉踉跄跄的跑进了殿中。 朱祐樘焦急的问:“你说什么夭寿了?是不是父皇对选三的结果不满意,要换人?” 萧敬说话大喘气:“皇上很生气。” 朱祐樘皱眉:“啊?” 皇族儿媳由皇帝钦定是祖制。成化帝要换人,朱祐樘绝无迎娶张丰菱的可能。 萧敬咽了口吐沫,继续说:“皇上很生气。说忙着照顾贵妃娘娘,没工夫过问这等小事。选妃之事由太后做主便罢。” 朱祐樘被萧敬气得抬起了手,作势要打他。 片刻后,朱祐樘的手放了下来,满脸笑容,春风拂面。 周太后笑道:“大孙,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吧?” 周太后当即支会礼部,定张丰菱为太子正妃人选。 礼部那边,有把柄落在朱祐樘手里的李孜省不敢怠慢。催促司官们抓紧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等步骤。定大婚日期为正月二十八。 且说翌日傍晚,常风随朱祐樘在奉天殿散步。 朱祐樘随口说道:“后日你带人随孤去趟宛平,孤要视察民间开春播种的准备状况。” 常风却面露难色:“殿下.......这......” 朱祐樘转头看向常风:“怎么?” 常风解释:“臣正要告假。臣后日要完婚。” 朱祐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嗯,准。对了,新娘子是北直隶藩司刘秉义家的小姐嘛?” 常风答:“正是。” 朱祐樘感慨:“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人间第一美事啊!” 他的话不知是在说常风,还是在说自己。 一个念头忽然在朱祐樘脑海中闪现。 如今朝中局势已经明朗。万贵妃命不久矣。万家的兵权就只剩下了锦衣卫那一摊。贵妃党蹦跶不了几天了。 国本之争中的许多骑墙派,如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皆有抬脚站队储君之意。 现在,朱祐樘需要摸清,到底有哪些大臣想站到他这边。 想到此,朱祐樘吩咐常风:“你立即给京城之中全部正四品以上文官、正三品以上武官、世袭公侯伯下喜宴请帖。” 常风一时糊涂了,问:“殿下是说您大婚的喜宴?不用下请帖啊!按规矩他们都得来。” 朱祐樘道:“孤说的是你的成婚喜宴。” 常风先是瞠目结舌,随后“噗通”跪下:“殿下。臣只是个小小的大汉将军。虽有试百户的职衔儿,也不过是从六品。” “臣身份卑微。哪里敢仗着殿下的错爱,给文武高官和勋贵们下喜宴请帖?” “那不成了恃宠而骄、飞扬跋扈?臣以前不敢,现在不敢,今后也不敢。” 朱祐樘道:“你急什么。孤从未说过你恃宠而骄。” “你且听孤把话说完。在请贴上,你注明,孤会亲临你的喜宴。” 一个小小的大汉将军成婚,储君亲临?这不符合常理。 常风从反常中咂摸到了一丝味道:难道太子是想借我的喜宴,试探谁臣服于他? 朱祐樘已经下了谕令。这又是能够狐假虎威给常风脸上贴金的大好事。 常风一百个愿意。他当即叩首:“是。臣下了差就去制作喜帖送出去。” 朱祐樘道:“不是后天成婚么?事情急。你现在就下差吧。让东宫詹事府的人帮你张罗。” 常风离开了奉天殿。他恍恍惚惚,宛如梦中。 常风心想:仅仅五个月前,我跟笑嫣还是苦命鸳鸯。笑嫣要以死相抗,拒绝她父亲指定的婚事。 现在,她父亲上赶着把她嫁给我。 我们二人成婚。太子会亲临,东宫詹事府帮忙张罗。满京城的高官、勋贵会到场贺喜...... 不行,我得抽空看看我爹的坟头。该不会冒青烟儿......不对,喷火了吧? 第七十章 陪嫁 太子跟高官勋贵们亲临贺喜,常风家的那个小四合院自然是装不下的。 这倒好办,常风找到刘瑾商量,打算借用怀恩的外宅当新房。 刘瑾当即答应了下来。怀恩的性子他了解,一定乐于借用。更何况这场婚事是在为太子探明朝中形势? 常风马不停蹄,又来到了刘府。 刘秉义见到准女婿,就像是狗见到了屎一般。就差上去舔两口了。 他满脸堆笑,将准女婿让进了客厅。 常风道:“老泰山,这趟来是跟你商量件事。我家那老宅你也知道.......” 刘秉义连忙道:“知道知道,你家一向清贫,宅子不怎么体面。不如将婚事放在我这里?” 刘秉义很会说话。套用后世的名词儿......高情商说:“清贫”。 低情商说:“穷”。 常风摆摆手:“那倒不用。我借用了怀恩公公的外宅当新房。” 刘秉义一拍手:“好啊。怀恩公公迟早是要回京当内相的。借用他的外宅当婚房,咱们常、刘两家都体面。” 常风喝了口茶,道:“哦对了,我已做好了请帖。内阁阁老、六部尚书侍郎、九卿、指挥同知以上武官、公、侯、伯都在邀请之列。” 刘秉义面色一变:“贤婿啊。我多说几句,你别不高兴。” “咱们还是别自讨没趣了。虽说你老丈人是三品布政使。可京城里的大人物太多了。” “我这个官,放在京外还算个官儿。放在京内就是个屁。那些阁老、部堂们,哪里会给咱家面子到场贺喜?” 常风风轻云淡的说:“他们可以不给您面子,不给小婿面子。但他们不能不给太子殿下面子!” “太子殿下会亲临贺喜。那些请帖,是殿下让我发的。” 刘秉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啥?我没听错吧。太子殿下会来给你和笑嫣贺喜?” 常风点点头:“您老没听错。殿下还说,让东宫詹事府的人帮我张罗婚事。” 刘秉义先是瞠目结舌。随后他一拍手,笑道:“噫!好!我刘家嫁女儿,储君亲临。这是何等的恩荣?” “往后恐怕连我的座师刘阁老都要高看我一眼!” “贤婿,还是你的面子大啊!我算跟你沾了光,扬眉吐气了一遭!” 刘秉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太子亲临贺喜,不光是面子的事儿。我可以趁势向他表忠心,站到东宫一方。 等太子即位,我的官位是只会升,不会降的。前程也就有了保障。 刘秉义想多了。朱祐樘虽不打算在登基后对纸糊三阁老及党羽搞什么带清洗。但也绝对不会再用。 常风起身:“我先回怀恩公公外宅那边.....” 刘秉义却拦住了他:“别急着走啊贤婿。先看看我给笑嫣准备的嫁妆再说!” 说完刘秉义命管家领着几十个家丁,把嫁妆抬了上来。 一共有四口大箱子,两个小匣子。 刘秉义先打开了第一口大箱子。箱子里装的东西简单粗暴——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一水二十两制的。 刘秉义笑道:“贤婿以前在锦衣卫,是专门跟银子打交道的。你猜猜这些银子有多少?” 常风只看了一眼,便估算出了数目:“大约两千两。” 刘秉义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转办抄家差事的。一共两千二百二十二两。取件件好事都成双的吉祥意思。” 常风有些不好意思了:“老泰山,我一文钱的彩礼也没给。您倒贴了二千多两现银陪嫁。这让我怎么好意思?” 刘秉义用情真意切的眼神看着常风:“贤婿啊。我没有儿子,就这一个女儿。以后女婿就顶我半个儿。” “当长辈的,要那么多银子作什么?迟早不都是你们的?” “现在给了你们,让你们过的好一点,我心甘情愿。” 刘秉义当了十年官,虽不说像蔡忠那般能贪、敢贪、贪得效率那么高。但他收收陋规,接受底下人的一些贿赂也是常有的,除去花出去的交际银子,还攒下了七八千两家当。 这一回,他算豁出去了。哄好了女婿,等于哄好了未来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两千多两银子物超所值。 再说,他的话有一半儿是真的。毕竟只有这一个女儿。他平时再势利眼,也是个父亲。 刘秉义又打开了两个小匣子。 一个小匣子里,放了十枚大金枣。每一枚都有五两重。大概五十多两金子。 刘秉义解释:“这是焦家金铺打得金枣。全都是足赤金。取早生贵子之意。” 另一个小匣子里,则全部都是头面首饰。 刘秉义道:“这些首饰,全都是上等的。瞧这缅玉的耳环多地道啊,水头儿都荡漾!” “我的女儿,太子身边红人的媳妇,以后免不了跟京中贵妇们交往,可不能失了体面。” 常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得频频点头:“老泰山破费,破费。” 其余三口大箱子里,装着上好的冬布、夏布,一等的苏杭丝绸。另外还有十几套里外八件儿的新衣。 常风粗略估算,这些嫁妆,恐怕耗费了刘秉义三千五百两以上。 最后,刘秉义又拿出一个精巧的木匣。 木匣里是一张房契和一张地契。 刘秉义道:“怀恩公公在南京。你可以暂住他外宅。等他回来了,你们小两口住在别人家始终不方便。” “我在城北有一座三进宅院,还算宽郎舒阔。你们婚后可以住过去。这是房契。” “另外在京郊宛平县那边,我有二百亩肥地。也都给了你们,这是地契。” 常风道:“老泰山。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秉义笑道:“瞧瞧,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这时,刘笑嫣走进了大厅:“我爹的意思是,他倾家荡产的倒贴给你。以后你可要在太子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 刘秉义一脸尴尬。 倒是常风替老丈人打起了圆场:“笑嫣,你浑说什么呢。你爹那是疼你。哦不,疼咱俩。” 刘秉义忙不迭的点头:“对对对。这世上哪有当爹的不疼女儿女婿的?” “这点陪嫁算个毛啊!” 第七十一章 汪直,汪直! 常风回到了怀恩外宅。 徐胖子、石文义等人正在忙着挂红绸、红带。 常风问:“刘公公呢?” 徐胖子回答:“刘公公在后院鸽房呢。” 常风来到了鸽房,恰好撞见刘瑾正在放飞一只信鸽。 常风道:“刘公公,我想了想,我借用怀恩公公外宅当新房的事,您还是给他老人家去一封信吧。” 刘瑾笑道:“刚才我放飞的那只信鸽,腿儿上绑着的就是你成婚的消息。” “还有太子在正月二十八大婚的消息。” “他老人家在南京接了这两个消息,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与此同时,两千里的外的南京孝陵。一座有些破败的房屋里,一位老人、一位年轻人、一个娃娃正在坐着吃饭。 老人是怀恩,娃娃是糖糖。 那年轻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白衣,举止文雅,衣带飘飘。 谁能想到,这俊朗青年就是曾在朝中一手遮天的一代权宦,汪直! 成化十三年,汪直建立西厂,“斩杀妖狐”,独得圣宠,权倾朝野时,不过十六岁而已。 汪直给怀恩斟了一杯酒,感慨道:“谁能想到,天下第一奸宦,跟天下第一贤宦,竟因被贬,在孝陵相聚。” “谁能想到,在这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金陵初春夜里,两个曾经的死敌把酒言欢?” 怀恩笑道:“你是天下第一奸宦不假,我却当不起‘贤宦’二字。” 汪直的眼神中,忽然闪现出一丝骄傲的神色:“可是,就是我这个第一奸宦,率军三征女真,两征鞑靼。五战五胜!” “就是我这个奸宦,提拔了成化朝第一名将王越!” “就是我这个奸宦,救了名臣秦纮!” “就是我这个奸宦,礼贤下士,三顾茅庐。提拔了天下第一清官杨继宗!” 怀恩收敛笑容,一时语塞。虽然是死敌,但他知道,汪直刚才说的功绩都是事实。 人,没有非黑即白。 汪直当权时做过的混蛋事,正史、野史中罄竹难书。但对于他的功绩,却鲜有人提及。 汪直拥有杰出的军事才能。他三次征讨女真,导致女真人“闻汪公公至则以泪洗面,引颈待戮”。 他两次征讨鞑靼,率骑兵深入草原腹地偷袭鞑靼部落。堪称小号的霍去病。 汪直提拔、重用了王越。推荐王越做了大明首任三边总制。王越负责塞防期间,打得外族不敢觊觎。 王越也成为了大明唯三因军功受封爵位的文官,另外两位是王骥和后世的王阳明。 汪直失势被贬后,王越也被夺爵罢职。 汪直礼贤下士。他得知嘉兴知府杨继宗有理政大才,且为官清廉。他以西厂督公之尊,亲自前去拜访。 杨继宗桀骜不驯,孤傲得很,不愿跟太监结交。汪直一连去了三次,都吃了闭门羹。 以汪直的地位,要是记了仇,挟私报复,杨继宗的官儿铁定当到头了。 可是汪直不但没报复,反而在成化帝面前大力举荐杨继宗。 杨继宗得以破格提拔为浙江按察使,旋又升云南巡抚。后被世人尊称为“天下第一清官”。 名臣秦纮弹劾了汪直好几年。几乎每月都上奏章历数汪直的罪状。 可是,当秦纮被庆成王污蔑下狱。是汪直以德报怨,动用西厂的力量,找到证据,替秦纮洗脱了罪责。 据说秦纮官复原职后,汪直笑逐颜开的去找成化帝,夸赞秦纮为大明第一贤能的封疆。 成化帝尴尬不已,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是秦纮刚上的参劾汪直的奏折。 汪直只说了一句话:“举贤不避仇敌。”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细数起来,谁能说汪直是个浑身漆黑的人,没有一点白? 饭桌前陷入了沉默。 糖糖打破了沉默,她将一枚大虾米扔进嘴里,边咀嚼着边说:“虽然听不懂汪阿哥说的是什么,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汪直摸了摸糖糖的小脑袋。 怀恩道:“可是你不能否认。你掌权期间迫害的忠良不下数百人。” 汪直针锋相对:“在你看来,他们是忠良。在我看来,他们是腐儒!” 怀恩道:“难道刘大夏也是腐儒?” 汪直怒道:“他不是腐儒,有理政大才。但他是天字第一号的王八蛋!郑和宝船的图纸是不是他烧的?” “若图纸还在,我就能说服皇上打造一只无敌的水师。哪还有东南沿海的倭患?” 怀恩道:“那马文升呢?他也是王八蛋?他第一次被夺职,是不是你参劾他导致的?” 汪直狡黠的一笑:“马文升嘛。的确是个军事奇才。” “我参他,撺掇皇上罢他的官,是为了磨砺他的意志......算了,我不装了。我参他,纯粹是因为他跟我不对脾气。”httpδ:/m.kuAisugg.nět “我头一回见到一头比我还倔的驴!在朝堂上,我跟他只能留一个。” 说完汪直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今日这酒,喝出了点儿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意思。” 怀恩笑道:“咱们现在都是被贬的司香奉御,朝堂上的恩怨,都是过眼云烟喽。” 汪直摇摇头:“你被贬只是一时。我被贬才是一世。” “就尚铭、万家三兄弟那几个蠢货。他们斗得过太子嘛?” “迟早你有起复回京,担任内相的那一天。” 怀恩道:“嗯,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汪直突然给怀恩跪了下来。 怀恩问:“你这是做什么?” 汪直道:“我这一生,只对不起一个人,就是王越。他是受我牵连丢的官职。” “王越是帅才,你心里很清楚。我求你,等你回京掌权之时,重新启用王越......为了大明。” 怀恩道:“快起来。我答应你。” 汪直起身后,又连饮了十几杯,他面露醉态。 汪直狂笑道:“我被贬,是因为我做到了纸糊三阁老、尚铭、梁芳、李孜省、万家三兄弟、还有你怀恩,永远做不到的事。” “你们心生嫉妒,这才合起伙儿来,一起坑了我。” 发泄完毕后,汪直举杯敬向天空中的一轮明月,慷慨悲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一阵江南初春的暖风吹过,年轻的汪直白衣飘飘,如痴似癫...... 第七十二章 指银为金(一) 常风成婚之日。 四更天常风就起来了,忙着准备去刘府迎亲。 黎明前,突然有两千多名团营兵涌入了宅子里。领头的是萧敬。 萧敬高喊一声:“细细的搜!” 不知道的,还以为常风惹上祸端了呢。 常风迎了上来:“萧公公。” 萧敬笑道:“新郎官儿,气色不错啊。殿下今日要驾临,我怕有刺客混入这里。你知道,姓万的那一坨现在是穷途末路......” 常风道:“明白。您怕他们狗急跳墙。” 萧敬点点头:“对。所以今日由我手下的两千团营兵,负责宅子的安全。得先搜查一番。” “你不用管我们,你忙你的。” 辰时,常风骑着高头大马,披着大红花,领着花轿出了府,前往刘府接亲。 接亲队伍的最前面有十六骑开道的团营顶马骑兵。后面跟着百名团营步卒压阵。每一名兵卒的身上都披了一道红带子。 花轿前,则是詹事府专门从太常寺请来的乐工,“嘀哩哒啦,嘀哩哒啦”吹着喇叭。 照规矩,一个试百户成婚,请太常寺乐工吹打是僭越重罪。 常风倒是不怕。因为花轿两边,各有人打着一个牌子。左边牌子上写着“太子赐婚”,右边牌子上写着“福泽绵长”。 太子赐婚是可以使用太常寺乐工的。 不用说一个试百户,就算是勋贵世子成婚,恐怕也没有这么大的阵仗。 道路两侧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是哪位宗室子侄接亲嘛?场面真大啊。” “哪儿啊,听说是太子身边一个大汉将军成婚。” 历代的京城百姓,都喜欢胡侃朝局。譬如后世的京城滴滴司机,动不动就说“海里面”如何如何。 一个年长些的百姓捋了捋胡须:“你们不知道吧,骑马的新郎官,那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httpδ:/m.kuAisugg.nět 接亲队伍,终于来到了刘府门前。 刘秉义见接亲队伍排场十足,给自己赚足了面子。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一番繁琐礼节后,喜婆搀着披着红盖头的刘笑嫣进了花轿。 刘笑嫣的左手握着一枚金枣,右手握着一枚银栗子。取“早立子”之意。 上花轿后,生性刚烈的刘笑嫣竟然在盖头下流下了眼泪。 整整十年的等待,无数次的以死抗婚。终于跟情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即便内心坚硬如铁的女人,此刻也免不了潸然泪下。 常风生父已经亡故。刘秉义今日又要当岳丈,又要代行父职,他跟着接亲的队伍前往怀恩外宅。 毕竟,今日他还要到怀恩外宅狂舔太子朱祐樘一番呢。 接亲队伍回到怀恩外宅。常风和刘秉义站在门口迎客。 不多时,客人们络绎不绝的来到了府门前。 最先过来的,是内阁纸糊三阁老——“万岁阁老”万安,“棉花次辅”刘吉,“吐沫阁员”刘珝。 三人当中,刘吉是刘秉义的靠山、座师。 常风和刘秉义连忙给三人行礼。 万安道:“婚娶之时,喜主天大。常百户、刘藩司不必多礼。” 说完万安和刘珝走进了宅门。 以不怕弹劾著称的棉花刘吉则停住了脚步,对刘秉义说:“贤徒,你好福气啊!” “十年前会试阅卷,我看你字迹圆润饱满,像个有大福之人,才拔了你的卷子。” “今日得此佳婿,足见福气之大。” 刘秉义得到了靠山的褒扬,喜不自胜:“没有恩师当初的拔擢,哪有学生的今日?学生又怎能得到这样一位好贤婿?” 常风心中暗骂:屁!要不是您老走了狗屎运,会试拔贡,殿试连登三甲做了官......我和笑嫣的孩子现在估计都会打酱油了。 紧接着,六部尚书、侍郎、九卿、都督府的帅爷们、公侯伯爷纷至沓来。 常风的这场婚礼,宛如奉天门早朝。 常氏家族的大族长,常老侯爷自然也在人群之中。 常老侯爷朝着常风一拱手,恭维道:“好大孙,你这下可算发达了!太子殿下赐婚不说,还会亲临你的喜宴。” “阿爷我也跟着沾光。能够在早朝之外瞻仰殿下圣颜。” 常风冷冷的说:“哦,既然来了,就进去喝杯喜酒吧。” 常风冷冰冰的态度,弄得常老侯爷一脸尴尬,只好低头悻悻进了府。 巳时四刻。 太子的辇车终于到了府门前。百官出府跪迎。 朱祐樘下了辇车:“今日孤与众卿都是常家的客人。无需多礼,请起吧。” 朱祐樘说这话的时候,低头打量了下跪迎官员。 除了万家三兄弟和几个贵妃党骨干,朝中高官、将帅们几乎都到齐了。 朱祐樘心道:若换半年前。来的官员恐怕会少八成以上。 朱祐樘进了府,到了客厅上座上。阁员和六部正堂、五军都督垂手站在正厅里。其余人只能站在厅外。 朱祐樘对萧敬耳语几句。 萧敬笑道:“殿下说了,离午时拜天地、开席还有一个时辰。不如作几个娱戏,与众卿同乐!” 首辅万安开口道:“殿下与臣等同乐。真乃臣等的荣幸!不如投壶?” 投壶打战国起,就是士大夫们饮宴时的一种游戏,同时也是一种礼仪。 朱祐樘道:“投壶太过平常,未免无趣。” 大人物之间的对话,向来是暗藏玄机。 朱祐樘的言外之意是:不能你万首辅说什么,孤就照做!你要投壶,孤偏要另择游戏。 万安连忙叩首:“是。老臣愚钝,投壶之戏的确太过平常。” 万安这是在表示对朱祐樘的服从。 朱祐樘转头望向常风:“常风。据说你养了一条名为虎子的名犬,它在锦衣卫中立过不少功劳。” 常风道:“是,太子。” 朱祐樘吩咐:“将它牵上来。” 常风连忙吩咐客厅外的徐胖子,把虎子牵到了朱祐樘面前。 常风偷偷朝着虎子比了个手势。 虎子竟前腿伏地,后退蜷缩。像是在给朱祐樘行跪拜礼一般。 朱祐樘笑道:“此犬真是通人性啊。还颇懂礼节呢!” “《述异记》中记载,孙吴名臣陆机出使洛阳晋廷,曾让豢养之犬,自洛阳至建康,千里传书信。” “不知虎子与陆机之犬相比,谁更有灵性一些。” 说完,朱祐樘又对着萧敬耳语几句。 萧敬从朱祐樘带来的贺礼之中,挑出了一柄银如意。 朱祐樘接过银如意,投掷向了客厅外。围在客厅外的官员们连忙闪开。 朱祐樘道:“虎子,替孤取来!” 第七十三章 指银为金(二) 虎子“嗖嗖嗖”窜出了客厅,叼起银如意,返回到朱祐樘面前。 它把银如意放在朱祐樘脚下,摇着尾巴以示讨好。 常风心中暗笑:取物这种小把戏,还难不倒我家虎子。 朱祐樘大喜:“果然是一条有灵性的名犬啊!” 萧敬在一旁补了一句:“殿下说的是。虎子太有灵性了。” “它也算是锦衣卫的一员。它虽无品级,却比锦衣卫的指挥使还要听话!” 萧敬这张嘴够损的,直接将锦衣卫头子万通,跟一条狗相提并论。 如今万贵妃命不久矣,贵妃党很难有翻盘可能。平日里对万通毕恭毕敬的高官们,此刻也开始当着太子的面挖苦起万通。 刘珝笑道:“万指挥使可没虎子一般的忠诚。” 刘吉轻笑:“对,万指挥使还赶不上一条狗呢!” 一众高官跟着哈哈大笑。 朱祐樘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 随后朱祐樘道:“只听说虎子在抄家时,善于寻找赃银。没想到,这柄金如意它也能给孤叼回来。” 一众文臣武将面面相觑。 金如意?太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呢吧?明明是白花花的银如意啊! 常风心想:可能是太子口误? 没想到,朱祐樘继续说:“这柄金如意是十两赤金打造的。常风,孤将它赏给虎子。” “户部刚报上来开春《价著》。猪肉是十文钱一斤。你把这柄金如意换成钱买肉。孤赐虎子狗生之年,餐餐吃肉。” 朱祐樘言之凿凿,非说银如意是金的。 常风反应了过来:太子莫不是在学指鹿为马的故事,试探群臣? 常风能想到这一层,厅内厅外一帮两榜进士出身的人,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 万安首先发言表明态度,他信誓旦旦的说:“殿下。这柄金如意做工真是精细啊!所用黄金,臣猜测是莱州金!不然成色不会如此纯正。” “金灿灿的,简直能晃瞎凡夫俗子的眼!” 刘吉也表态:“首辅错矣。工部宝泉局铸造皇家赏赐用的金如意,用的都是云贵金。我看这一定是云贵金所铸。” 刘珝不甘示弱:“不管是莱州金还是云贵金。太子殿下待一条忠犬都如此仁爱。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今后追随太子治理天下。太子定会以仁心开创大明新盛世!” 五位尚书连声附和:“对对!臣等效忠殿下之心,如这柄金如意一般赤诚。” 连刘秉义也附和:“小婿家的忠犬得了殿下赏赐的金如意,不知它前世积了多少德呢!” 一堆朝廷里的骑墙派,都通过指银为金,表明了自己服从朱祐樘的态度。 然而,他们把朱祐樘当成了赵高,未免太小瞧朱祐樘了! 朱祐樘不光是在试探骑墙派的态度,更是在试探群臣中谁是真正的刚正不阿! 刚刚被朱祐樘提拔成户部尚书的李敏一直没有说话。 此刻他终于憋不住了:“诸位阁老,部堂。你们.......” “明明是殿下看错了。那是一柄银如意。你们随声附和是金的。” “你们这是在逢君之恶!盘古开天地分黑白。黑白分明,金银亦是分明。” “太子说如意是金的。你们就随声附和.......这不是颠倒黑白嘛?你们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嘛?” “我相信,如果此时王恕、马文升两位先生在,也一定会指出储君的错误!金就是金,银就是银!” 刚刚掌管了十二团营的悍将叶广也站了出来:“诸位阁老。什么又是莱州金,又是云贵金的?” “咱老叶虽然是个泥腿子出身。可在辽东靠着砍女真人的脑袋,也赚过几百两雪花银!” “金子、银子咱老叶还是分得清的!明明就是银如意嘛!” 朱祐樘转头望向常风:“新郎官,你说这是金如意还是银如意?” 常风本来想说“金如意”,以示对朱祐樘的服从。 可是,他想到了怀恩前段日子给他写的一封信。信里有四个字他印象深刻。这四个字是“侍储以诚”。 想到此,常风答:“禀殿下。臣认为李部堂、叶提督说得对。金就是金,银就是银。这分明就是一柄银如意。” (注:提督并非清代专属官名。叶广职五军营提督武臣,敬称为“叶提督”。” 朱祐樘道:“说得好!分明就是银如意!” “诸卿。这世上,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孤错了,你们不能随声附和!” “像李敏、叶广、常风那样,大胆指出孤的错误,才是为臣之道。” “孤以后是要重用你们的。这样的错误,孤不希望你们再犯。” 朱祐樘这是在画大饼。为了能顺利登基,他会跟纸糊三阁老等人虚与委蛇,表示以后会接着重用。 等登基之后,他会立即让纸糊三阁老等庸臣滚蛋。 这倒不是朱祐樘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主要是......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大明? 朱祐樘又道:“李敏、叶广、常风直言不讳。乃诸卿楷模。萧敬,赐他们三人每人一柄金如意!” “诸卿需知,坦诚如金啊!他们以赤诚待孤,孤深感欣慰!” 萧敬给三人颁了赏。 朱祐樘又道:“有时候啊,有些人还不如虎子忠诚呢。哦,孤没指桑骂槐的骂诸卿。孤指的是掌控厂卫的那几人。” “常风,今日你成婚。孤单独给虎子赐一桌酒宴。它......能吃熟食吧?” 常风答:“能吃。多谢殿下给虎子赐宴。” 不知不觉,吉时已到。 常风和刘笑嫣拜了天地、高堂、储君,最后对拜。 喜婆子引着这对新人入了洞房。 喜宴开席! 徐胖子很喜欢恶作剧。负责引礼的他,故意领着常老侯爷来到了虎子那一桌。 常老侯爷心中暗道:这......这.......当初我家开席,让常风父子坐了小孩那桌。 今日常风竟让我坐狗那桌? 太阴损了吧? 可是太子亲自道贺喝喜酒,常老侯爷总不能拂袖离去。 他心一横:罢!老子忍了! 正要坐到虎子身边。徐胖子却扬了扬手里的席单:“哎呦。老侯爷见谅!我看错啦!哪能让您跟狗一桌呢。” “您在勋贵的第四席上!” 第七十四章 影帝朱祐樘 洞房之中。 红烛摇曳,照红了刘笑嫣的脸。 常风看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二十一年积攒下的力量如火山般瞬间喷发。 他紧紧的抱住了她。忙不迭的撕嫁衣、扯孺裙、扒秽裤。 按古礼,男女完婚最重要的一个步骤是周公之礼。男女之事是天道,常风没觉得有什么害臊的。 干就完了! 刘笑嫣忽然一声惊呼:“啊!” 常风问:“我弄疼你了?” 刘笑嫣道:“压着我头发了。不妨事。” “你别愣着。该做什么做什么。你知道我平时最喜欢什么嘛?” 常风了解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你喜欢刀枪棍棒。” 刘笑嫣娇滴滴的笑了一声:“对,特别是最后一样。” 这一夜,简直就是惊天地泣鬼神,月老见之心惊、嫦娥观之落泪。 翌日。 因太子大婚近在眼前。常风在成婚的第二天就又去了东宫上差。 朱祐樘看到常风无精打采,仿佛菜梆子一般的脸色,会心一笑:“常风。人生四大喜,你昨夜得了其二啊。” 朱祐樘虽未成婚,却从十五岁就有暖床的宫女,在男女之事上是个过来人。 常风不解:“殿下。昨日臣只得了洞房花烛夜一桩喜啊。” 朱祐樘心情不错,半开玩笑的说:“还有另一桩呢——久旱逢甘霖。” 正月二十八,太子大婚。 册封、醮戒、亲迎、合卺、朝见、盥馈、庆贺等一系列繁琐的礼仪结束后,朱祐樘与张丰菱有情人终成眷属。 张丰菱正式成为了大明太子妃。同时为大明带来了三位外戚,父亲张栾、二弟张鹤龄、三弟张延龄。 她那两个弟弟,今后会成为大明外戚界的泥石流。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朱祐樘是个勤勉的储君。大婚第二日,他照常来到奉天门,主持御门听政。 常风照旧手持金瓜,护立在太子身后,充当仪仗。 早朝刚进行了一半儿。忽然,司礼监掌印尚铭失魂落魄的跑了过来。 尚铭跪倒在朱祐樘面前,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禀太子殿下,贵妃娘娘......薨了!” 这条消息,如一个惊雷,炸响在奉天门前广庭。 独享圣宠二十三年的万贵妃薨了? 贵妃党彻底失去了主心骨。树倒猢狲散近在眼前! 纸糊三阁老跟一堆骑墙派心中暗喜:幸亏前一阵那個姓常的大汉将军完婚,我们借机表明了支持太子的态度。 贵妃党官员们则是如丧考妣。 常风心中疑惑:也太巧了吧?太子昨日大婚,万贵妃今日就薨了? 万贵妃只要早薨一天,皇上铁定会以守制为理由,将太子大婚延后二十七个月。 常风想起了师傅生前常说的一句话:这世上不存在巧合,只有巧合的假象。 当日妖狐案真相大白,常风在大雄宝殿前,断断续续听到殿内的朱祐樘对继晓说“送药.......母妃......拜托国师”。 难道说...... 片刻后,常风劝自己: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有时候,真相并不是那么重要。 就在此时,前广庭响起了一声哀鸣:“嗷!” 发出这声哀鸣的,竟是与万贵妃有杀母之仇的朱祐樘! 朱祐樘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嗷嗷嗷!呜呜呜!哇哇哇!嘤嘤嘤!母妃,您怎么这么狠心,弃儿而去!” 朱祐樘的哭声肝肠寸断。痛苦与绝望齐出,鼻涕共眼泪一色。 死了亲娘也不过如此! 首辅万安带头高呼一声:“殿下,节哀啊!” 文武百官连忙齐声高喊:“殿下节哀!” 朱祐樘却越哭越起劲。他浑身不住的颤抖,脸色煞白。大鼻涕都快淌到嘴里了,“刺溜”一声又吸了回去。 哭泣似乎已经不能表达他的悲痛。 他开始呕吐,早膳新太子妃亲手喂给他的汤三品、茶食烧煠凤鸡全都原封不动的吐到了前广庭的青石板上。 “啊呕!呕哇!” 此时的朱祐樘化身喷射战士,跟寻常的喷射战士相比,他的枪口在脑袋上不在屁股上。 吐完早饭,朱祐樘又开始呕黄胆水。吐无可吐,又开始干呕。 萧敬连忙给朱祐樘捋后背:“殿下,节哀啊。” 太子殿下因万贵妃薨伤心欲绝。参加早朝的大臣们也不能没有表示。 “呜呜呜!嗷嗷嗷!哇哇哇!嘤嘤嘤!” 整个奉天门前广庭哭声直冲云霄!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宫又闹妖狐了呢! 朱祐樘声嘶力竭的大喊道:“母妃离世!大明朝的天,塌了一半儿啊!儿恨不能随母妃而去!” 听到这声喊,大臣们的哭声更胜。 充当依仗的常风看着这一幕,心中暗道:殿下演起戏来,丝毫不输给京城三大园的名伶啊。 早朝变成了嚎丧,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那场面何止是悲痛,简直就是悲痛。 光是哭晕过去的正四品以上官员就有不下十位。首辅万安最夸张,直接在地上打着滚哭。 朱祐樘表面伤心欲绝,心里却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噫!好!妙!万贞儿,你可算死了!你死得恰到好处! 朱祐樘接过萧敬递上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上大鼻涕、眼泪、呕吐物的混合体。 他正色道:“传孤谕令。京城内外官民,披素衣三月,以示哀痛!” “三月之内,京城之内禁婚嫁、庆寿等一切喜庆。” “萧敬,起驾坤宁宫!孤要去为母妃守孝!” 常风跟着朱祐樘来到了坤宁宫。 坤宁宫寝殿外,跪着万家三兄弟。 平日在朝中不可一世的三兄弟,此刻的表情近乎麻木。 常风没有随朱祐樘入殿。而是跪在了殿门外。 朱祐樘进了寝殿。 寝殿的榻上,躺着五十八岁的万贞儿的尸体。成化帝面无表情的守在一旁。 朱祐樘连滚带爬,扑倒在成化帝面前:“父皇,节哀啊!” 成化帝面色煞白,七魄像是散了六魄,一言不发。 史书载:“成化二十三年春,贵妃万氏暴疾薨。谥曰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帝大悲,国政尽托储君。” 短短两天,明廷经历了一场婚礼和一场葬礼,一场喜事和一场丧事。 喜事和丧事,让太子朱祐樘的地位愈加稳固。 朱祐樘和张丰菱;常风和刘笑嫣,两对鸳鸯终成眷属。 未来大明朝的天,是晴空万里还是阴云密布,却无人能够知晓。 (第二卷《鸳鸯记》终,开启第三卷《抄皇宫记》) 第七十五章 常风,升锦衣卫千户 成化二十三年,夏。 连绵不绝的倾盆暴雨整整下了七天。今日天空终于放晴。 城北的一座三进宅院,这里是常风跟刘笑嫣的新家。 这座宅院宽郎疏阔,后院又有假山和一个小小的池塘,小池塘边绿树成荫。 刘秉义送的这座陪嫁宅子虽称不上奢华,倒也颇为雅致。 常风又用老丈人送的银子,雇了几名仆人。过上了“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的富贵日子。 这日常风歇差,不当值。他派了个仆人,去请徐胖子来府里饮酒。 如今太子在朝中说一不二。常风给徐胖子、石文义等老弟兄说了情,他们已经恢复了锦衣卫的官职。 徐胖子还没到,老丈人刘秉义来了。 常风是太子的身边人,消息灵通。这几个月,刘秉义有事没事就来找常风,打听宫里的事。 常风将刘秉义迎进了客厅,命仆人上了茶。 刘秉义用茶过后,问:“有件奇怪的事,我得打听打听你。” “你知道,翰林院的高掌院是我的同年。翰林院里管修史的,是侍讲学士李东阳。” 常风插话:“嗯。我跟高掌院不熟。李侍讲经常去东宫,参加殿下主持的经筵,我倒是见过几面。” 刘秉义道:“开春万贵妃薨了。按照规矩,翰林院要记录,以后修《实录》时用。” “可是,李东阳把万贵妃的薨因,写成了‘怒笞宫婢,痰涌而死’。” “高掌院不知道该不该纠正。不纠正吧,怕皇上看到,追究下来。” “纠正吧,又怕李东阳是得了东宫那边的授意,故意这样记的......” 常风狡黠的一笑:“老泰山。这是你同年的事,又不是你的事。” “凡是涉及宫里的事,我劝你还是别掺和、少打听。” 刘秉义连忙道:“对对,贤婿教训的对啊。我就跟高掌院说,我也打听不着内情。” “哦对了。我三年任期将近。太子之前下了谕令,说要重拾太祖所定祖制‘北人官南、南人官北’。” “笑嫣是太子妃那边的常客。能不能让她在太子妃面前美言几句。让太子妃吹吹枕边风,把我调到浙江或湖广之类的富庶省份?” 常风苦笑一声:“老泰山啊!您老太高看我和您女儿了!我们哪有那么大本事,干预封疆大吏的调动?” “再说,我们也没那个胆量啊!” 这时,徐胖子走了进来。他朝着刘秉义一拱手:“世伯,有礼了。” 刘秉义还礼:“世子。” 徐胖子笑道:“太子殿下前几日刚赏了你女婿一坛子杭州贡上来的陈年女儿红。我今日是来打秋风,喝好酒的。” 刘秉义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太子对我这贤婿,真是恩宠有加啊!” 三人来到了后院池塘边。池塘里放养了不少王八。 三人聊着闲天,钓着王八。虎子趴在池塘边,眯着眼吐着舌头趴着。刘笑嫣则去了厨房,亲手为父亲、丈夫抄几个小菜。 整個宅子都沉浸在夏日雨后的慵懒和安逸当中。 慵懒和安逸很快就被打破。 几十名团营骑兵如一股旋风一般,来到了常府门前。 其中为首的,是一个叫李广的人。 李广与大汉飞将军同名。但他却不是将军,而是个太监。 他最近刚刚被朱祐樘提拔为内官监掌印,颇受重用。朝中纷传,李公公迟早会进司礼监。 李广进了常府。常风、徐胖子、刘秉义等人不敢怠慢,扔下钓王八的鱼竿,来到客厅迎接。httpδ:/m.kuAisugg.nět 李广道:“常风,你立即到东宫。殿下急着召见你。哦?徐世子也在?正巧,你也跟着一同去。” 常风拱手:“是,李公公。我这就换衣服进宫。” 李广叮嘱他:“别穿大汉将军的甲胄。穿飞鱼服。” 常风和徐胖子跟着李广,骑快马来到宫门口。 常风察觉出了异样! 守卫宫门的,不仅有大汉将军!另外还有三拨人。 看服色,一拨是五军营的兵;一拨是团营兵;还有一拨竟然是五城兵马司的兵。 五军营和十二团营驻扎京郊,根本没有护卫皇宫的职权! 更别提地位更低的五城兵马司了。兵马司本职只是维护京城地面治安而已。 常风举目看去,不仅宫门口站满了士兵。宫墙边也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常风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宫中有变?” 他和徐胖子来到了东宫大殿。 大殿内站了十几位将军。以叶广和石文忠为首,其余也皆是五军都督府的帅爷。 这些人或是前任御马监掌印怀恩的亲信;或是今年春万贵妃死后,新投到太子这边来的。 朱祐樘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萧敬在一旁提醒:“殿下,人到齐了。” 朱祐樘睁开了眼睛:“诸位,父皇病重。天崩地裂,恐怕就是今明两日内的事了。” 朱祐樘说出这个消息,众人倒都不惊讶。 自开春万贵妃去世,成化帝便一病不起。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他甚至在半夜惊醒后高喊“万侍长去了,朕亦将去矣!” 成化帝当太子时,万贵妃是他的侍长。 朝中文武官员皆看出,今上天命不久。 朱祐樘正色道:“值此天崩地裂之际,京师不能乱!朝廷不能乱!” “叶广!你返回五军营。锦衣卫内有人提供了一份万喜党羽名单。你立即将万喜在五军营的党羽看管起来。” “石文忠,你去接手九门防务。立即关闭九门。无孤手令者,一律不得出城。” “李广。伱暂掌五城兵马司,在京中施行宵禁。” “萧敬,你还是负责皇城卫戍。” 朱祐樘又看向了徐胖子:“徐光祚,孤给你一趟出京的差事。你立即带孤的谕令,赶往南京孝陵,接怀恩回京。” 朱祐樘连珠炮似的一连下了十几道命令,全部都跟军事调动有关。 最后,他看向了常风:“常风,孤提升你为锦衣卫千户!你立即前往锦衣卫传孤谕令,免去万达一切职位。” “他以前统领的一千五百名大汉将军,即日起全部归你统领!” 常风在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升为千户?我不是听错了吧? 从试百户到百户再到副千户、千户——等于连升三级! 我没听错! 之前为太子立了三件大功,终于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第七十六章 新任指挥使,朱骥 锦衣卫衙门紧挨着承天门外的皇城根,在千步廊之西,旁边就是五军都督府,与六部衙门隔着一条街。 当年永乐帝之所以把锦衣卫放在六部对面,就是要告诉六部文官:“朕的耳目时刻盯着你们嘞!” 八千名团营兵,浩浩荡荡穿过千步廊,将锦衣卫衙门围了起来。 六部文官们,纷纷来到各自的衙门口看热闹。 团营兵围锦衣卫,这可是个稀罕景,不看白不看。 统领这批团营兵的,是新晋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常风。 常风来交接大汉将军的兵权,即接掌皇宫卫戍权。朱祐樘怕万通、万达不从,特意给了常风八千团营兵助威。 常风抬头看了一眼“锦衣卫”三个字的烫金牌匾。筷書閣 他想起了去年秋离开这里时,怀恩对他说的一句话:“后生,我跟你保证,有一天你会回来,带着一身光彩回来!” 我常风今日回来了!风风光光回来了! 他大喊一声:“传太子谕令!指挥使万通、指挥同知万达出衙接谕令!” 守门百户进了衙内通禀。 不多时,三个人来到了衙门口。分别是万通、尚铭、朱骥。 没有万达! 常风皱眉:“万达呢?” 万通冷哼一声:“我哪知道!” 常风道:“既然万达不在。谕令传给万指挥使你也是一样的。” “太子谕令,免去万达指挥同知之职。锦衣卫属下一千五百零七名大汉将军,自即日起归千户常风统辖!” “万指挥使,接谕吧!” 万通瞪了常风一眼:“不好意思,大汉将军兵权事关皇宫安危。” “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只听从皇上的圣旨。太子谕令.......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常风大喊一声:“团营兵!戒备!” “呼啦啦!”团营兵的弓箭、火铳全都指向了万通。 常风正色道:“你不遵从太子谕令,即是谋反!” 万通仰天大笑:“哈哈哈!这些年,我以谋反罪名抓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 “常风,你想把谋反的帽子扣在我的脑袋上?摘茄子也不看看老嫩!” 说完万通将腰间的一块玉佩摔在了地上。 “啪!” 万通摔玉为号。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的数千校尉、力士们手持刀枪、弓箭、火铳涌了出来,与团营兵对峙。 六部的文官们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个个伸长了脑袋,想要看一场锦衣卫与团营兵火拼的好戏。 他们就差搬来小板凳,拿来瓜子、茶水了。 万通拔出了腰间的绣春刀:“再说一遍。锦衣卫只听命于皇上!常风,你带着团营的虾兵蟹将,围住锦衣卫衙门,你才是造反!” 东厂督公尚铭似乎想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尚铭开始和稀泥:“国舅爷,常千户。锦衣卫和十二团营,都是皇上的兵马。” “大家都克制一些,如何?别让六部的腐儒们看笑话。” “常风,你回宫去,请皇上的圣旨。若有圣旨,万指挥使一定会交出兵权。” 常风寸步不让,情急之下他说:“皇上病重。哪里还能下圣旨?太子谕令与圣旨无异!” 其实,常风的话有大不敬之嫌。好在成化帝已经快天崩地裂了。朱祐樘即位板上钉钉。没人会追究他的这几句话。 万通怒道:“反了!反了!来啊!诛杀反贼常风!斩其人头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一场大火拼似乎在所难免。 就在此时,朱骥拔出了蝎子弩。他没有将蝎子弩对准常风,而是对准了万通的脑袋。 朱骥的三四名亲信校尉,亦将腰刀横在了万通的脖子上。 万通皱眉:“朱骥,你......” 朱骥冷笑一声:“万通,你就是皇上钦命的锦衣卫指挥使?” 万通怒道:“别在这儿脱了裤子放屁!” 朱骥道:“那好。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伱就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传太子谕令,革去万通锦衣卫指挥使之职,由北镇抚使朱骥暂代指挥使。” 万通先是一阵错愕,随后道:“朱骥,你何时投靠了朱祐樘?” 朱骥反问:“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人?” 怀恩出京前,已将朱骥的内应身份告之了朱祐樘。 朱祐樘派常风带着团营兵围住锦衣卫。一是为了夺取皇宫卫戍权;二是为了协助朱骥,接掌锦衣卫。 尚铭见大势已去,绝望的高喊一声:“我是东厂督公,有监管锦衣卫的职责。” “我命令,锦衣卫一干人等立即放下刀枪。听从新任指挥使朱骥、千户常风命令!” 万家大势已去。锦衣卫的袍泽们不是傻子。何苦跟万通一条路走到黑? 他们纷纷放下了刀枪。 朱骥命道:“锦衣卫全员到校场集中!团营兵立即进驻锦衣卫,暂时负责校场护卫。” 朱骥又对常风说:“常风,你随我来。” 常风跟着朱骥,来到了指挥使值房。 朱骥找出了原本属于万通的指挥使大印。写了一张调令,盖上了印。 朱骥道:“常风,大汉将军大部分是万老四带出来的。不可靠。” “你立即拿我的调令去宫里。将大汉将军全都调出皇宫,调回锦衣卫校场,由团营兵看押。” 常风接了调令,问:“万达人呢?” 朱骥道:“万通让老三、老四带了一千两金子,赶往塘沽口,坐船外逃南洋。” “他自己则留在了锦衣卫,打算为老三、老四出逃拖延时间。” 常风道:“我这就去追?” 朱骥摆摆手:“这事不用你管。我已支会了塘沽口守将,扣住他们。” “你现在的任务,是顺利将宫里的一千多大汉将军带到锦衣卫校场来。” 常风拱手:“是。” 他出得锦衣卫,拿着那张指挥使调令回了皇宫。 大汉将军们以前的主子万通已经束手就擒,万达也逃往塘沽口。他们群龙无首,只能遵从调令。 一個时辰后,常风身披飞鱼,腰配绣春,威风凛凛的坐在校场点兵台上,喝着茶,带领团营兵看守着锦衣卫的八千人。 此时的他,再也不是锦衣卫里那个不起眼的抄家总旗,而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身份上天差地别的变化,前后不到一年光阴而已。 怪不得常风老怀疑自己老爹的坟头喷了火......也可能是被雷劈了。 第七十七章 大行皇帝,朱见深 常风在锦衣卫校场整整守了一天一夜。 翌日。成化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格里高利历一四八七年九月九日。 下晌,天空中万里无云。校场边杨树上的知了拼了命的聒噪着。 常风坐在椅子上打着盹。他手下的校尉石文义推了推他。 常风醒了过来。 石文义右手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常千户,天热。喝碗酸梅汤解解暑气吧。” 正是改朝换代的紧要关头,常风还没来得及提拔自己手下的老弟兄。 等到今上驾崩,新皇即位,大事已定时,常风绝不会亏待老弟兄们。 他打算到时候升石文义为总旗。 常风刚接过酸梅汤。只听得“轰隆!”一声!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炸雷! 常风抬头看了看,大惑不解:“天上连朵云彩都没有。怎么打雷了?” 石文义低声道:“都说人皇归天,天必有异相。该不会......” 常风起身:“你在这儿看着这帮人。我进一趟宫。” 常风出得锦衣卫衙门,赶往皇宫。 刚走到宫门口,他就听见了宫女、宦官们撕心裂肺的哭声。 守卫宫门的团营兵、京营兵、兵马司兵丁,已经全都换上了事先准备的孝服。 常风问一名守门的百户:“皇上驾崩了?” 百户道:“常千户,你该尊称‘大行皇帝’。是大行皇帝驾崩了!” 按古制,皇帝驾崩后,确定谥号前,称“大行皇帝”。 百户问:“常千户您要进宫嘛?” 常风点点头。 百户拿出了一套孝服,递给常风:“换上吧,不然您不能进。” 常风换好孝服,没有去东宫,而是去了乾清宫。大行皇帝驾崩,太子朱佑樘一定在乾清宫那边。 只见乾清宫门口,跪着诸皇子、内阁三阁老、六部诸堂官、将领、勋贵。众臣哭声震天。 首辅万安这个七十岁的老头,穿着一身孝服,如孩童一般在地上打着滚,双手垂着青石板,嚎啕大哭。 常风想进宫门。却被萧敬拦住了去路。 常风道:“萧公公,我来见太子殿下。” 萧敬却道:“你该改口称‘陛下’或‘皇上’了。照规矩,大行皇帝驾崩,储君虽未行登基大典,但亦是天子!” 常风拱手:“是。我来见陛下。时逢大变,我暂统大汉将军。要请示陛下大丧仪仗之事。” 萧敬微微摇头:“常风,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不是你一个小小锦衣卫千户想见就见的。” “陛下有一道口谕给你——你回家养精蓄锐就是。大丧仪仗的事,朱骥会管。” 常风怅然若失:难道他刚成为天子,就要弃我如敝履? 萧敬看出了常风的失落。 萧敬劝慰他道:“我多句嘴。陛下让你歇着,在家养精神,是要派你大用场呢!” “等大丧完毕。新皇登基大典结束......你的大活儿就要来了!” “别忘了你是干什么差事出身!到时有你忙的呢!” 说完这话,萧敬又朝着嚎丧的大臣们努了努嘴。 常风恍然大悟:“明白了!臣常风遵陛下旨意。这就回家去,养精蓄锐。” 常风扭头离开。 路过跪在地上的群臣身边时,常风看到的不是一颗颗带着梁冠的脑袋,而是一枚枚闪着银光的元宝。 乾清宫大殿内。 朱祐樘跪在成化帝的遗体面前,悲痛欲绝。 万贵妃死时,他的悲痛是装的。这回却是真的。 毕竟是亲爹。 至于悲痛之外,是不是还带着那么一丢丢的喜悦,就只有天知道了。 四十一岁的大行皇帝朱见深,已经换上了金丝翼善冠,明黄色敛袍。 后世影视剧里的明代皇帝,个个头戴金灿灿的金丝翼善冠,穿着明黄龙袍。 其实,从头黄到脚的装束,是给大行皇帝入殓时用的。 特别是金丝翼善冠,这玩意儿属于实打实的冥器。 大行皇帝朱见深是一个复杂的人。 他经历过土木堡之变后的落魄,经历过夺门之变后的失而复得。 在历经风风雨雨,登基成为大明天子后。他办的第一件事是整顿内朝。 父皇和皇叔的政治斗争,让群臣人心惶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帮助皇叔守住京师的于谦平反。 他重用贤臣如商辂、李秉等人。对以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既往不咎。 彼时大明四周都是强敌虎视眈眈。 他慧眼识英,启用了赵辅、王越等一堆名将。即便后期重用的毁誉参半的太监汪直,亦算小号的霍去病。 他先平广西瑶族叛乱,改“大藤峡”为“断藤峡”。 翌年鞑靼部毛里孩叛乱,进攻固原。他命朱永为平胡大将军,前去平叛,大获全胜。https:/ 东北方向的建州女真屡屡杀害汉人,抢夺汉家商队,有不臣之心。 他在登基的第三個年头发动了“成化犁庭”,建州女真几乎灭族,自此一蹶不振。为大明东北赢得了一百多年的安宁。 对于草原部族,他多次主动出击,发起以骑兵对骑兵的突袭战。一扫土木堡之辱。 他重视漕运,疏通运河。以南粮北调之法,安恤北方多灾省份。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成化帝朱见深无法抹除的功绩。 然而在他执政的后期,他独宠万贵妃。致使内宫、外戚干预朝政。 内阁纸糊三阁老等庸官窃据权柄。 他以家奴治天下。在各地广设镇守太监。镇监在各地为非作歹,聚敛钱财。 他迷信怪力乱神。妖僧、恶道、方士将后宫搞得乌烟瘴气。 朝中官员,竞相献春药、仙丹,以谋取高位。 上层官员以摸鱼躺平为能事,上行下效。地方官亦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导致国势日颓。 纵观史书,其实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忠臣”和“奸臣”。 亦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明君”和“昏君”。 譬如后世读者看历史小说。不要动不动就“他烧了郑和宝船图纸,他罪该万死一无是处。” 也不要动不动就“他重用文官他是大昏君,该遗臭万年”。 任何一个被记入史书中的人,都有他的长处和短处。做过坏事也做过好事。 只不过长和短、坏和好的比例有高低而已。 非黑即白的人是不存在的。历史不是戏台,不分纯粹的白脸和红脸。 总而言之,如果纵向对比后世的那些大明天子。朱见深是个做过错事的好皇帝。 且说常风回了家,直接躺在了卧房的榻上。 刘笑嫣惊讶:“你怎么回来了?大行皇帝大丧,伱不在宫里忙活跑回家作什么?” 常风以手坐枕,闭着眼睛半躺在上等苏杭丝绸制成的被褥上。 他轻声道:“大丧的事跟我无关,登基大典的事也跟我无关。” “我只管在家里搂着你困觉,养足精神。” “等登基大典结束,有我忙的。” 刘笑嫣问:“忙什么?” 常风道:“忙什么?忙抄家!看着,你的夫君会抄出一座太仓银库来!” 第七十八章 软禁 八月二十九,大行皇帝头七。明廷定大行皇帝庙号宪宗。 按照谥法,文武可法曰宪,刑政四方曰宪,博闻多能曰宪。 朱祐樘用一个“宪”字,为父皇的一生盖棺定论。 九月初六,宪宗二七。皇太子朱祐樘即皇帝位,定年号“弘治”,以明年为弘治元年。新皇是为弘治帝。 九月十九,弘治帝定宪宗谥号“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葬于茂陵。 十月初九,尊皇太后周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为皇太后。 十月初十,立太子妃张氏为皇后。 十月二十六,追谥生母纪淑妃为孝穆皇太后。 自八月二十二宪宗驾崩,至十月二十六。常风整整被闲置了两个月。 他每日在家就三件事。吃饭、睡觉、打笑嫣。 虽说新皇大丧,做臣子的应该戒欲。但谁有闲心去掀新婚夫妇的被窝,看人家在里面是正经睡觉还是不正经睡觉? 常风被闲置,纯粹是因为弘治帝把他给忘了。 即便他升为锦衣卫千户,在朝中也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弘治帝初登大宝,事情千头万绪。哪还顾得上一个小小常风。 在弘治帝追谥生母为皇太后的第二天午时。徐胖子来到了常府。 常风正在卧房里跟刘笑嫣揪揪扯扯,准备捣鼓点儿美事儿,然后睡午觉呢。 一对二十一岁的新婚夫妇,说是如胶似漆都不为过。做午操很平常。https:/ 正要入港。常风听到了徐胖子中气十足的声音:“青天白日的,躲在卧房里不出来。白日宣淫可伤身体啊!” “我去怡红楼都是夜里!上榻前都吹了灯!” 常风赶忙整理衣服。 刘笑嫣有些不悦:“能不能跟你的狐朋狗友说说。进府让下人通禀声,别直闯卧房前。也别大呼小叫、胡说八道。” 常风道:“他不是什么狐朋狗友,他是我的兄弟。跟我共过几次生死。” 说完常风来到了院中。 只见徐胖子换上了一身飞鱼服,腰间也配上了绣春刀。 常风一脸惊喜的神色:“你也高升了?” 徐胖子笑道:“惭愧惭愧。升了个副千户。朱指挥使让我继续给你当副手。” “这还多亏了去年秋天皇上龙潜之时,你领着我保过他老人家。不然哪能连升三级?” 历朝历代都有一条升迁的捷径:在临近改朝换代时选边站。 常风当初站对了地方,让自己的弟兄也跟着沾了光。 徐胖子问:“你跟嫂子弄完没?弄完了赶紧去锦衣卫上差。朱指挥使说有大差事要交托你去办。” 徐胖子话音刚落,一個鸡毛铜钱毽子从卧房飞了出来,正好砸在他的大脑袋上。 徐胖子吃痛:“打嘴打嘴。我说错话了。长嫂如母,我不该在嫂子跟前不恭敬,乱说话。” 常风则疑惑:“你刚才说......大差事?” 常风联想到了一件事。 大明官员的正妻随夫品级。 今早,在京一、二品诰命夫人;三品诰命淑人;四品诰命恭人集体前往坤宁宫,觐见张皇后。 张皇后特别叮嘱太监李广传话,破例让只是五品敕命宜人的刘笑嫣一同前往。 刘笑嫣入宫,得知了一条消息。皇上刚刚追封生母纪氏为太后。 常风心想:昨日皇上追封生母。今日锦衣卫内便有大差事?莫不是追查纪太后的死因? 呵,朝野皆知,纪太后当年是死于万贵妃之手。万家三兄弟还有尚铭难逃干系! 这可是新皇登基后,我常风经手的第一件差事。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 想到此,常风道:“走!办差去!” 徐胖子却指了指常风的腰间。 常风的腰带上,挂着刘笑嫣的一只罗袜。 常风连忙道:“我去换飞鱼服。你稍等片刻。” 半个时辰后,二人来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值房前。 新任南、北司镇抚使,八位千户、十六位副千户排着队,等着指挥使朱骥单独传见。 常风在锦衣卫八千户中资历最低。排在了第十位。 等了快一个时辰,朱骥的亲随百户张岳出了值房喊话:“千户常风跟副千户徐光祚一同进值房。” 二人来到了指挥使值房。 朱骥抬头看了二人一眼:“常风,你以后还是专管抄家这一摊。” “新君登基,自然要追究旧朝的那些魑魅魍魉。抄家一事极为重要。” “我已决定,在北镇抚司下设置查检千户所,员额六百。专司抄家。” “查检千户所今后归你管。徐光祚给你当副手。” “另外,查检千户所试百户以下任免,你可以自行做主。” 常风拱手:“属下定竭尽所能,不辜负指挥使信任。” 朱骥却冷冷的说:“错了。是不辜负皇上的信任。要依着我,年轻人升太快不是好事。最多让伱当个百户。” “对了。你的直属上司是新任北镇抚使孙栾。你以后有事找他。指挥使值房不要随便进出,不合规矩。” 常风搞不清楚朱骥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 大家当初好歹是在一根绳上拴过的小蚂蚱。 难道是朱骥新官上任要立足官威? 常风拱手:“是。” 朱骥又道:“眼下有件大差事交给你办。你带三百人,去围了万府,把万家三兄弟先软禁起来。” “驾贴你去找孙栾开。” 常风领了命,心中有些失落。 本来他还寻思,所谓的“大差事”是皇上让他主导追查纪太后死因,将凶手绳之于法呢。 哪曾想,只是带人围府软禁这等小差事。 常风出得值房。先找到了北镇抚使孙栾。 孙栾,四十岁。他就是个年老版的常风。 孙栾是会昌侯孙继宗的庶子庶孙。两代皆是“庶”,注定他与爵位无缘。 且他的生母连妾都不是,只是个通房丫鬟。俗称“丫挺的”,即老爷一时兴起,挺了丫头所生。 在族中,他因“丫挺的”身份颇受冷眼。 入卫二十年来,孙栾一门心思往上爬,想要出人头地,想要摆脱自己低贱的出身。 五年前,他跟对了人,跟了朱骥。 虽然说这五年来,他一直不晓得朱骥交他办的那些事,是为了保太子朱祐樘。 可毕竟是跟对了老板。老板的老板当了皇帝。孙栾也跟着发达了。从副千户升为了北镇抚使。 常风朝着孙栾拱手:“孙镇抚使。属下常风,今后请您多多指教。” 孙栾的性子很像常风。对待下面人一贯和善:“什么指教不指教的。同舟共济罢了。” “指挥使交待过了。我这就给你开驾贴。” 第七十九章 自尽的方法 常风拿了驾贴,跟徐胖子领着三百校尉、力士,浩浩荡荡直奔万府。 万家三兄弟的感情很好。得势时没有分家过,共用一个府邸。 常风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他转头对徐胖子说:“万家那三位虽都被革了官职。但他们始终还是国舅啊。” “软禁他们,没有皇上的圣旨,只有北镇抚使开的驾贴。似乎不太妥。” 徐胖子道:“什么妥不妥的?万家现在是破鼓万人捶。” “你不知道吧?京城的勋贵联名上折子,请皇上削去万贵妃的谥号。我爹也跟着署了名。” “地方上也有一堆人跟着起哄架秧子。” “鱼台县一个小小的县丞,都给通政司递手本。请求皇上逮捕当年给纪太后诊病的诸位医官。” “还有御史曹璘。领着一帮六科廊言官上折,请求皇上逮捕万氏宗亲,追查纪太后死因。” “嘿,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整万家三兄弟等于给皇上出气。全都上赶着呢!” 常风想了想也对。墙倒众人推嘛。管他有没有圣旨。替皇上出气总没错。 万府之中。 宪宗驾崩前,万通让万喜、万达出逃。被塘沽口守将逮了回来。 此时,万家三兄弟正在研究一件大事——不是如何谋反,而是如何自尽。 万通在纸上写了几个法子“拔剑自刎”、“服毒”、“吞金”、“上吊”、“投井”。 善恶到头终有报,当初他们有多嚣张跋扈,如今就有多狼狈。 万达瑟瑟发抖:“大哥,真到了这一步了嘛?” 万通苦笑一声:“四弟,咱们以前干得那些事,够咱们死上十回了。” “与其让人抓走凌迟。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 万喜胆子比较大。不然也不会干出抓太子妃候选煮丹的事。 万喜一脸豪气:“碗掉了脑袋大个疤!人活百年也是死,活几十年一样是死。怕個吊!” 看着胆儿挺大。其实紧张到“脑袋大了碗大个疤”都说岔了。 三兄弟自知必死无疑,只得沉下心来研究自尽的方法。 万达道:“拔剑自刎就算了吧。我怕疼。” 万通道:“那就吞金自尽。” 万喜摇头:“不成!吞金根本死不了人。前年咱们抓了不听话的吏部郎中高镶。” “我看高镶他夫人长得嘿......就弄进府里来玩了三宿。” “高镶听说这事儿,吞了手上的金戒指自尽。完事儿囫囫囵囵给拉出来了。” 万通道:“那是高镶不知道,吞熟金是死不了人的。只有吞生金,哦,也就是狗头金才能死人。” “五年前莱州矿监不是送了咱家几块狗头金嘛?” “敲碎了吞下去,必死。” 万达苦笑一声:“那几块狗头金,我逛北楼时一高兴,随手赏给几个扬州小妖精了。” 万通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就上吊。” 万喜道:“这二十几年,被咱们逼着上吊的官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个都吐长了舌头。” “据说长舌吊死鬼,下一世都要罚入畜牲道的。我可不想下辈子当猪当驴......” 三兄弟正研究着死法。忽听仆人通禀:“老爷,不好了。锦衣卫的人围了咱们的府邸。” “有个千户进了府。在客厅。” 万通目瞪口呆:“该不会处死咱们的旨意下来了吧?” 三兄弟来到了客厅。 万通看到来人是常风和徐胖子。 当初万通有多猖狂,如今就有多卑微。 万通拱手:“啊,恭贺常千户高升。以前我做指挥使时,就觉得你有才干。想要大加提拔。” “谁曾想还没来得及给你开升迁文书,我就丢了官职。” 徐光祚在一旁道:“万通,少在这儿脱了裤子放屁!” “忘了当初你要把我们哥俩碎尸万段的时候了?我们哥俩被逼无奈,巴巴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曲阜避祸!” 常风却一抬手,打断了徐光祚。 常风道:“万通、万喜、万达。朱指挥使有钧令,将你三人软禁在府中,严加看管,不得外出。” “这是孙镇抚使开的驾贴。要不要看看?” 万通一愣:“不是圣旨?” 徐胖子在一旁聒噪:“拿捏你们三个破落户,何须圣旨?北镇抚司的驾贴足矣。” 万通连声道:“是,是,是。驾贴不必看了。我们三兄弟一定老老实实,闭门思过。” 常风跟徐胖子出了万府大门。朱骥给他们的命令是看守万府。他们没有离开。 石文义在门口为二人摆上了一张桌子。又在桌子上放上了茶水、瓜子、干果、冰镇西瓜。 常风和徐胖子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喝茶水、吃西瓜好不惬意。 徐胖子问:“掐算时日,怀恩公公和糖糖快回京了吧。” 两个月前徐胖子去金陵传信儿,让怀恩回京。徐胖子是快马去快马回。怀恩则是坐船。 正赶上雨季,会通河涨水,冲了不少石头淤泥阻塞了河道。致使怀恩耽搁了行程。 常风道:“刘瑾十日前说怀恩公公的船到了德州。差不多这两天该在通州下船回京了。” “糖糖去了南京快一年,真想她啊。” 就在此时,石文义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盒糕点,放在了桌上。 石文义笑道:“二位上官。离晚饭还有大半个时辰呢。先吃点宝瑞斋的太师饼,垫垫饥吧。” 历朝历代的衙门里,总离不开石文义这样的人。 他们伺候上官事无巨细都能服服帖帖。几张桌子上摆个茶盅都要拿跟绳量一量,看是不是在一条直线上。 你说他们办正经事有多大的能力吧——基本没有。 可是衙门里又需要这种人。上级衙门下来巡查、同级衙门协办差事。都需要这种人搞接待。 说句后话,石文义就是靠着会伺候上官,一路升迁,在正德初年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 常风道:“文义,咱们都是自家弟兄。你不必如此。” “先皇天崩地裂时,你家兄长稳定京营有功。刚升了右军都督。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掌军督帅。” “督帅的亲兄弟老对我们这么恭敬。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石文义道:“一码归一码啊。我对您恭敬,不是因为您官儿比我大。” “当初在蔡府,要不是您救了我的命。恐怕我早被家法处置了!” 常风道:“举手之劳而已。别老挂在嘴上。” “哦对了。指挥使说了,查检千户所试百户以下任免,我可以自行定夺。” “你以前是校尉,就升两级,当个总旗吧。” 石文义一脸欣喜:“谢千户提拔!” 就在此时,萧敬手下的心腹宦官张永,骑着快马来到府门前。 张永下了马,对常风说:“常千户,你可让我好找啊!皇上有旨,让你速去乾清宫!” 常风大喜过望!看来皇上没忘了我!一定有正儿八经的大差事交待我办! 第八十章 出城相迎 常风急于在新君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一门心思想办件漂漂亮亮的大差事。 他跟着张永,兴冲冲的来到了乾清宫大殿前。 本来他巴望着能够得到弘治帝单独召见,面授机宜,委以重任。 没想到,朝廷文武百官全都站在大殿前。 常风品级低微,只能站在最后一排。 单独召见是别想了。 他听到了几名官员的窃窃私语。 “宫里的公公回京,皇帝至正阳门亲迎。这真是大明开国后的头一遭啊。” “咳。怀恩公公绝对配得上这样的殊荣。贵妃党祸国时,他保全了多少忠臣良将啊。” 常风听明白了。原来到乾清宫大殿前跟群臣聚齐,是为了随君至正阳门迎接怀恩。 他还以为弘治帝要交托给他什么大差事呢。 片刻的失落后,常风一阵欣喜。他是个宠妹狂魔,糖糖去南京这一年多,可想煞他了。 我们兄妹终于可以团圆了! 再有,怀恩公公算得上他的大靠山。现在大靠山回京,他还愁得不到在弘治帝面前表现的机会嘛? 群臣的最前排,站着纸糊三阁老。 弘治帝初登大宝两个月。需要朝局的稳定。还没腾出手来让这老三位滚蛋。 夭寿了!纸糊三阁老此刻谈论的不是花鸟鱼虫,不是昆曲典故,而是朝政! 以前,三阁老在内阁当值时都没见有这么积极。 现在,就等待皇帝出殿这么点儿的空闲,他们都要讨论朝政。 无非是想在大明的新老板面前表现出积极的态度。 刘珝道:“两淮盐务积欠达五百万引,导致商引壅滞,盐法日坏。首辅、次辅怎么看?” 刘吉道:“自然应该清查两淮盐务。” 刘珝追问:“怎么清查。” 刘吉踢起了皮球:“这就要首辅拿主意了。” 万安是个有理政大才的人(啊呵呸)。一生只有两件事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万安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的说起了废话:“大明财税的三成在两淮。两淮财税的四成在盐务。” “盐务上的问题,是关键的问题。对待这个问题,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 “我看,我们还需再考虑考虑、斟酌斟酌、议论议论、观察观察、商榷商榷、推敲推敲。再拿定主意。” “这个事啊,啊,我们不是说不办。只是说啊,要慎重。啊,明白吧。” 三人为了装积极,故意扯着嗓门“探讨政务”,想让殿内的弘治帝听到动静。 常风虽站在最后一排,却对他们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 常风心中暗骂:让虎子进内阁当阁员,估计都比他们干得好。虎子至少还能凭着嗅觉找银子呢。 这老三位,除了往家捞银子,屁事儿都办不了。 就在此时,新任司礼监秉笔萧敬高声道:“皇上起驾,众臣随扈!” 弘治帝出得乾清宫大殿。 如今的他已不是一年前的弱势太子了!十八岁的他双目炯炯有神,尽显帝王之气。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开创盛世的宏图之志! 百官惊诧,弘治帝今日穿的竟然是上玄下红的冕服! 冕服是大明皇帝最正式的礼服和祭服。只有祭祀天地、社稷、太庙、先农以及登基、冬至、正旦、圣节、册拜,还有召见凯旋大将时穿。 弘治帝传冕服相迎,是把怀恩当成了凯旋大将。 在弘治帝看来,要开创盛世,就要用贤。无论是贤臣还是贤宦! 众人随弘治帝,来到了正阳门前。 怀恩的回京队伍还没到。 弘治帝下旨:“出城五里,迎怀恩。” 常风以前当过大汉将军,知晓一些宫廷礼节。皇帝出城相迎臣下......这么说吧,上個有此等待遇的臣子,是洪武年间的徐达。筷書閣 伪元至正二十七年到洪武二年,徐达北伐,驱逐元虏,恢复中原、收复大都。 洪武三年徐达返回应天时,太祖爷携马皇后出城二十里相迎。 常风心道:皇上如此重视怀恩公公。对我来说是好事。我是怀恩公公的心腹啊。 弘治帝的龙辇起驾,向前走了五里。众臣步行跟了五里。 正值盛夏,有些年纪大的老臣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弘治帝是个关爱员工的新老板。 他吩咐萧敬:“你手下的徒子徒孙们也太没眼力价了!还不快给老臣们送冰巾、冰镇乌梅汤?” 萧敬连忙道:“是老奴疏忽了。” 龙驾车队最后面的几辆车乃是冰车。每辆冰车上都有两个大冰桶。里面放着手巾和乌梅汤。 上百个小宦官忙不迭的给官员们分发冰巾和冰镇乌梅汤。 官员们齐声道:“谢皇上赏赐!”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怀恩返京队伍的踪影。 弘治帝道:“再出十里相迎!大汉将军把马让出来,给年老体衰的老臣们骑。” 龙驾又前行了十里。还是不见怀恩的影子。 弘治帝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保护了他十三年的怀恩。 从某种意义上说,怀恩是弘治帝最大的恩人。 弘治帝开了金口:“再出五里相迎!” 礼部尚书周洪谟忍不住了。他出班道:“禀皇上。不可再出五里了!” 弘治帝问:“哦?周卿说说,为何不可?” 周洪谟道:“怀恩公公返京,皇上出城十五里相迎,已是破格的恩赏。” “若再出五里,就是二十里。当初中山王北伐凯旋,天子不过出二十里相迎。” “怀恩公公是开国以来第一贤宦不假。可若得了跟中山王一样的恩荣,恐怕一向谦虚为怀的老公公会心生愧疚啊!” 周洪谟很会说话。既在弘治帝面前将怀恩夸成“第一贤宦”,迎合了弘治帝。又有理有据的反对继续南行相迎。 弘治帝点点头:“周卿说得有礼。朕和诸卿就在这等吧。” 终于,弘治帝看到远处出现了怀恩的身影。 怀恩并没有坐车。为表恭敬,他自进了京郊就下车步行。 糖糖寸步不离的跟在怀恩身边。活像是个小护卫。 怀恩见到龙辇,老腰不酸了,老寒腿不疼了,竟然跑了起来,健步如飞的飞奔向龙辇。 糖糖也摆动着两条小腿儿,跟在他后面飞跑。 怀恩边跑,眼角边滑落没有半分虚情假意的老泪。 那个五岁的孩子,面对了整整十三年的明枪暗箭,终于有惊无险的长大了!成为了十八岁的大明天子! 我怀恩这十三年来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那些为了保护他,死在万贵妃手中的宫女、太监们,他们的血没有白流! 怀恩是无根之人,没有孩子。他是看着弘治帝长大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有时在内心深处,怀恩将弘治帝看成了自己的孩子。 他和他在感情上,已经超越了主仆,近乎于父子! 第八十一章 常风,大出风头 弘治帝见到怀恩朝着他飞跑,他再也不顾及什么皇家礼节。 他直接下了龙辇,快步走向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怀恩终于扑倒在了弘治帝的脚下。他从胸腔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老奴怀恩,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治帝的眼中,泪水也在打转。他努力让泪水待在眼眶里,不要流出来。 天子的眼泪,不能让臣子们看到。 怀恩抬起了头。 弘治帝凝视着他的一头白发,长满皱纹的胖脸。 他俯身抱住了怀恩,眼泪再也止不住:“朕的老内相,你可回来了!” 十八岁的天子,跟七十岁的老奴抱头痛哭。 常风知道弘治帝和怀恩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踏过了多少刀山火海。 他看到这场面,感觉自己鼻头一酸。 弘治帝正哭着呢。忽然听到脚边发出“嘤嘤嘤”的小孩哭声。 弘治帝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六七岁,白白嫩嫩,长相可爱的小女娃正跪在怀恩旁边,双手握成小粉拳揉着眼睛哭泣。 弘治帝问:“老内相,这女娃是?” 怀恩道:“啊,这娃名叫常恬,是常风的妹妹。” “去年秋常风去了曲阜。老奴怕奸党绑架她,要挟常风。就一直带在身边。” “老奴将她视作自己的亲孙女一般。” “常恬,别哭了。怎么教你的,快给皇上行三拜九叩大礼!” 为了让糖糖学会三拜九叩大礼,怀恩一个多月来耗费了整整十一斤猪头肉,外带两辫子蒜。 糖糖有模有样的叩首行礼:“奴婢常恬,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治帝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糖糖抬起了小脸。 弘治帝擦了擦眼泪,笑道:“这小娃,长得真喜人。像极了朕的六妹。” 弘治帝的六妹仙游公主与糖糖同岁,是皇宫团宠一般的存在。 不光弘治帝喜欢她,宪宗、周太皇太后、王太后也喜欢她。 甚至连生性刻薄、凶残的万贵妃都喜欢她。 弘治帝问萧敬:“常风来了吧?” 萧敬喊了一声:“常风上前恭听圣训!” 常风低着头,迈着碎步来到了弘治帝面前跪倒。 糖糖先是惊喜万分:“哥哥!”片刻后又开始哭:“嘤嘤嘤,我还以为哥哥不要糖糖了呐!” 怀恩连忙道:“常恬,君前慎礼。” 糖糖只好委屈巴巴的闭上了小嘴。 弘治帝却道:“小娃娃嘛,无妨。” 弘治帝从腰间摘下一块玉玦:“常风。去年你到曲阜替朕办差。导致你们兄妹分离。” “这块玉玦,就赏给你们兄妹吧。算是朕补偿你们的。” 这是自宪宗驾崩以来,弘治帝第一次亲口对常风说话。 常风双手接过了玉玦:“臣及臣妹,谢皇上恩赏。” 大部分文武大臣,只觉得常风面熟:这人以前好像在东宫做今上的贴身大汉将军吧? 他们不知道常风为保太子,立下过三件大功。 他们见弘治帝将御用的玉玦,赐给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个個心中艳羡。 同时,他们也对常风高看了一眼:这锦衣卫千户跟皇上的关系不一般啊!一定是龙卧潜邸时的心腹。 常风跟着怀恩和糖糖沾光。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正儿八经风光了一把。 得皇上钦赐玉玦,这是多大的恩荣?看哪个今后敢瞧不起我。 常风的族长常老侯爷亦在勋贵班中。 他看到这一幕,后悔的直呲牙:早知道这小子有这么大的出息。前些年我就该让他过继过来,给我当嫡孙! 可我......竟然让他吃席时坐小孩那桌! 现在人家连改宗名、入族谱都不乐意。 活该我兴安侯一门日薄西山啊! 弘治帝搀扶起了怀恩:“老内相,咱们携手进京。你要襄助朕开创盛世!” 怀恩却道:“皇上,万万不可啊!与天子并行是大不敬,要折大寿的。” “再者,内相的称呼也不妥。老奴现在只是孝陵的司香奉御啊!” 弘治帝笑道:“瞧朕,怎么把正事忘了。萧敬,宣旨!” 萧敬展开一方黄绢布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怀恩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领御马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太监。掌京师三大营、十二团营、厂卫。钦此。” 好家伙。怀恩直接成了大明内相兼最大的军头兼最大的特务头子。 内阁首辅万安跟他一比,都算小卡拉米。 这道圣旨的用词,也对怀恩极尽恩荣。 大明皇帝圣旨分为两种。一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黄绢布圣旨。一种是“有上谕”开头的黄折子圣旨。 太祖爷应天开国,自称“奉天承运皇帝”。以此自称开头的圣旨,只用在册封太子、皇后;开战;册封重臣等等军国大事上。 “有上谕”开头的圣旨则随便一些。皇帝想修个园子,挖个池塘什么的,下旨也是“有上谕”。 而圣旨中,措词是“封”怀恩,而非“命”怀恩。“封”和“命”,亦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弘治帝要跟怀恩返京了。 他邀请怀恩与他同辇并行。被怀恩一脸严肃的拒绝。 弘治帝无奈。只得说:“那老内相就骑马随朕回京吧。” 怀恩主动对常风说:“我和糖糖骑你的马。” 常风道:“是。属下给您牵马执鞭。” 给内相牵马执鞭的资格,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的。 文武官员们见怀恩上了常风的马。常风昂首挺胸,牵马而行。他们更加确信,那个锦衣卫千户身份绝对不一般! 得了皇上御赐玉玦不说。怀恩公公骑马回京,为何不选别人的马,偏偏选他的? 他跟怀恩公公,绝对是老相识,关系匪浅那种! 这次皇帝出城迎贤臣,最出风头的自然是怀恩。第二出风头的就是常风。 糖糖骑在马上,“噗”,放了一个响屁。httpδ:/m.kuAisugg.nět 怀恩笑道:“小馋猫。早晨让你别吃那么多蒜泥猪头肉。幸亏没在皇上跟前放,再惊了驾。” 常风心情很好,开起了玩笑:“就是。糖糖你这算行刺大明内相。锦衣卫要抓你的。” 怀恩笑道:“屁崩算误伤,不算行刺。没法抓。” 第八十二章 杀,贬,恕,弃,留,启 皇帝赐宴,分为大宴礼、中宴、常宴、小宴。 大宴礼属嘉礼之列。一般只有在朝廷重大庆典、冬至、正旦、大将凯旋时才会举行。由礼部主办,光禄寺负责具体事宜。 今夜,弘治帝于乾清宫开大宴礼,迎接怀恩。 用如此高规格的礼仪,给一个太监接风,若太祖爷知道了,恐怕棺材板儿都压不住了。 但是,怀恩配得上大宴礼! 常风人生第一次参加了大宴礼。糖糖是女眷,不能参加。 张皇后得知恩人的妹妹进了宫。干脆在坤宁宫那边开了皇后赐宴。宴请刘笑嫣和糖糖。 常风虽因品级太低,坐在大宴礼的尾席,却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不少高官勋贵,时不时朝着他点头致意。 大宴礼刚进行了一半儿。宴会的两位主角弘治帝和怀恩却离开了。 二人迫不及待的到了东阁畅谈。 弘治帝给怀恩赐了座。主仆二人坐定。 怀恩道:“如今大势已经趋于安定。皇上打算如何治国?” 十八岁的弘治帝,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谋略。 弘治帝道:“治国,其实就是治人。” 说完,弘治帝拿起御笔,“唰唰唰”写下了个六个大字。 “杀,贬,恕,弃,留,启”。 怀恩道:“敢问皇上,这六个字是?” 弘治帝道:“第一个字,杀。如李孜省、继晓等人。他们靠着进献春药、仙丹得到先皇恩宠。” “这些年他们祸乱宫廷不说。还欺压百姓。继晓为了建大永昌寺,强拆了数百户百姓的家。” “李孜省把内承运库当成了自家私库。一粒仙丹用料不过五两银子。他敢跟先皇要五千两!” “其余什么强掳民女、强占民田之罪,数不胜数!” “朕大婚之前。李孜省、继晓竟跟万喜合谋,绑架朕的妃选,想用她们的血给万贵妃炼什么延寿丹。” “若不是常风办事干练,及时找到了她们。恐怕朕现在的那些后妃早就香消玉殒了!” “这种人,不杀不足平官愤、民愤、朕愤!” 怀恩提醒弘治帝:“不仅要杀!如今帑藏空虚。他们聚敛了那么多家财。也该收归官家了。” “常风那小猴崽子擅长抄家。他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弘治帝点点头:“嗯。对待这些人,就要用雷霆手段。” 怀恩问:“那这‘贬’字,皇上打算用在谁的身上?” 弘治帝道:“司礼监的尚铭、梁芳。这二人是先皇宠信的内臣。虽有大过,但伺候先皇始终有苦劳。” “且尚铭那人虽贪佞,干出过绑架富户的荒唐事。但他所得脏钱,一多半儿都用在了扶老济困、兴建义学上。” “就凭他的这一点善念。朕不杀他。” “朕打算将尚铭、梁芳都贬到孝陵去。” 怀恩点点头:“尚铭、梁芳若心存良知,就好好在孝陵服侍太祖爷,消一消罪孽。” 弘治帝说到了第三個字“恕”。他接下来的话令怀恩震惊不已。 弘治帝道:“朕打算宽恕万家三兄弟。” 怀恩目瞪口呆。 万家三兄弟......那是谋杀弘治帝生母纪太后的幕后黑手啊! 宫里多少保护过弘治帝的宫女、太监,都死在了这三兄弟手上。 弘治帝看穿了怀恩的想法,解释道:“朕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段!” “可惜,朕如今是大明天子。做任何事不能只怀私恨,不怀公心!” “万家三兄弟这些年在朝中树大根深,权倾朝野。其党羽遍及天下。” “他们的党羽之中,既有庸官、贪官,也有贤官。有一大批贤官为了保住官帽,为民做事,不得不向他们低头。” “这道理,就像当年王越依附于汪直一样。” “如果追究万家三兄弟,必将在朝中掀起大狱。到那时,便是一案牵百案,一案飞十里。受牵连的官员太多。” “需知,案上一点墨,诏狱千滴血啊!那些曾依附于他们的贤官吃了他们的瓜落儿,朕也不能再用。” “为了大明的长治久安。朕必须要放下私恨。” 怀恩感慨:“宽恕比复仇更需要勇气。皇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实乃明君气度!” 弘治帝道:“朕打算革除他们的一切官职,将他们遣送回原籍。不过,他们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必须要交出来。” 怀恩道:“这是自然。皇上饶了他们的命,已是开恩。他们应该识趣些,将钱财吐出来。” 弘治帝又说到了第四个字“弃”:“像内阁首辅万安、阁员刘珝这种尸位素餐的庸官。朕是一定要弃用的。” “还有什么泥塑尚书、洗鸟御史。” “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大明?” “朕给他们一个金台阶走。老内相,这条金台阶要你去铺。” “你刚回京。自然该跟官员们聚会饮宴。你要替朕暗示他们,速递告老手本。” 怀恩有些奇怪:“皇上您刚才说要弃用万安、刘珝。却未提及刘吉,难道您......” 弘治帝点点头:“对,这就是朕的第五个字。留。” “朕不但要留用刘吉两三年。还要升他做内阁首辅!” 怀恩有些不解:“敢问皇上,为何?” 弘治帝道:“原因有二。其一,古今成大事者,以找替身为第一要务。” “朕要在朝堂上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势必会伤及一些人的利益。” “那时候,就要把刘吉推出去,替朕挨骂!” “刘吉绰号刘棉花。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怕挨骂。” “他是朕留在朝堂上,替朕挨骂的替身!” 怀恩问:“第二个原因呢?” 弘治帝道:“自太宗爷建内阁,至宣德末年,内阁势力已经尾大不掉。对皇帝束手束脚。” “朕初登大宝,要清扫成化朝后期的倾颓,就必须改变许多国策。这需要摆脱内阁的束缚。” “刘吉这人没什么能力。让他做首辅,才不会束缚朕。” 怀恩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弘治帝:“皇上......您定能成为贤明之君。” 弘治帝道:“最关键的,是第六个字,启。” “王恕曾对朕说过。国家强盛的根本,在于亲贤臣、远小人。” “朕想做大事,必须启用贤臣。朕暂时有几个人选。” 怀恩问:“哪几个?” 弘治帝说了三个名字:“王恕、马文升、刘大夏。” 说句后话,这三个名字,日后会被世人尊称为“弘治三君子”,协助弘治帝开创“弘治中兴”。 怀恩道:“老奴也举荐一人。” 弘治帝问:“谁?” 怀恩答:“王越。王越虽曾依附于汪直。但他是大明最能打的疆臣。说是成化朝第一名将都不为过。” “他曾三次出塞,收取河套。两次深入草原腹地,奇袭鞑靼......” 弘治帝道:“嗯,此人朕知道。是个做疆臣的好材料。朕看,就让他做甘凉巡抚,总制甘、凉、延、宁四镇军务吧。” 第八十三章 蔚为壮观 且说常风参加完了大宴礼,跟官员勋贵们鱼贯出得乾清宫,来到奉天门外。 他没有骑马回家。而是留下等刘笑嫣和糖糖。 常老侯爷走了过来:“贤孙。你今日为咱兴安侯一门增光添彩了!” “得了皇上御赐的玉玦不说。还给怀恩公公牵马执鞭......” 常风半嘲不讽的说:“别。我连族谱都不配入,可不敢高攀兴安侯一门。” 常老侯爷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离去。 不多时,刘笑嫣和糖糖结束了坤宁宫的赐宴,走了出来。 糖糖摆动着两条小腿儿,快步扑向常风。 常风把她抱了起来:“乖糖糖,这一年吃了怀恩公公不少好东西吧?沉了不少啊!” 糖糖说:“重了五斤呢!我长得不是肉,是个子!” 常风亲了糖糖一口,转头问刘笑嫣:“你怎么来的?” 刘笑嫣指了指一顶小轿:“坐轿来的。” 大明曾有着严格的乘轿制度。太祖爷规定,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乘坐轿子。 四品至六品官出行只能骑马。 至于七品至九品官,出行只能骑驴,骑骡子。 未入流的小吏出行办差,若不出城,对不住,只能腿儿着去。 大明立国一百二十多年,规矩渐渐破了。先是不及三品的年老官员可以乘轿。后来演化到壮年的七品官也可以乘轿。 到现在,官员夫人出行也可以坐小轿。 常风道:“那你跟糖糖坐轿吧。我骑马跟着。” 糖糖撒娇:“我不,我要骑大马。” 常风笑道:“好。那你跟我骑马。” 糖糖摇摇小脑袋:“不。我要骑哥哥这头大马。” 常风无奈。只得背起糖糖。刘笑嫣让轿夫先回府。她牵着马,陪着丈夫,小姑子往家里走去。 深秋的月光,温柔的洒在在一家人的身上。 常风抬头看了看月亮。虽说没接着什么大差事,在新皇帝面前露脸。 可如今自己在锦衣卫春风得意,上有弘治帝的青眼高看,下有内相做靠山。 夫人和妹妹还是后宫之主的座上宾。 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常风不是算命先生。他绝对算不到,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接下一个天大的差事。 那件差事没脱离他的本行,还是抄家。 只不过这次要抄的地方有一点点特殊。不是哪个官员的府邸,而是......皇宫。 回府后,糖糖吵吵着要跟新嫂子睡。 常风无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把刘笑嫣让给了糖糖。自己去了偏卧困觉。 翌日清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了锦衣卫点卯。 新任北镇抚使孙栾笑道:“弟兄们。咱们得让常千户请客。昨日他得了皇上的赏赐。” 徐胖子起哄:“请客哪够啊!怎么也得去趟怡红楼,银子他付!” 石文义笑道:“咱们常千户是个耙耳朵。去怡红楼,怕是要让嫂子罚顶烛台,跪石板。” 值房内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指挥使朱骥突然走进了值房。 从古至今都有这样一类领导。只要他一进办公室,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就会变得窒息、压抑。 朱骥就属于此类。 众人连忙收敛笑容。 朱骥道:“北镇抚使值房是机要重地。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此次锦衣卫改朝换代。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全部换成了勋贵挂名,吃空饷不管事。 最有实权的,第一是指挥使,第二是北镇抚使,第三是南镇抚使。再往下就是八大千户了。https:/ 朱骥吩咐:“其他人都退出去。常风留下。” 众人默不作声的退出。 朱骥问:“万家三兄弟在府里还算老实?” 常风答:“老实的很。就差洗干净脖子等着被砍脑袋了。” 朱骥吩咐:“嗯。你一回儿随内官监的李广公公,去趟万府传旨。” 常风问:“传完旨直接将万家三兄弟押回诏狱嘛?” 朱骥微微摇头:“皇上要宽恕他们。旨意说只将他们遣回原籍。” 常风有些气愤:“什么?那也太便宜他们了!” 朱骥怒道:“这是圣旨,轮不着你说三道四。” 常风拱手:“是。” 朱骥又道:“皇上还有句口谕。这句口谕是不能墨吃纸的,不在圣旨上。需要你口传。你近前来。” 常风上前,朱骥对他耳语几句。 半個时辰后,万府。 万家这老三位,昨晚在老大的书房房梁上,悬了三根白绫。 三人为了逃避凌迟之痛,准备上吊自尽。 可他们没有自尽的勇气。眼巴巴的抬头望着三根晃晃悠悠的白绫,过了一夜。 常风跟着李广进了府传旨。万家三兄弟跪倒听旨。 李广尖声尖气的说:“有上谕。革去万通、万喜、万达一切官职。着三日内遣回原籍。钦此。” 万通听到旨意,都快高兴哭了。 遣回原籍?不是凌迟? 苍天啊,大地啊!我们三个将死之人又活过来了! 三兄弟磕头磕得“梆梆”响:“草民领旨谢恩!” 李广懒得搭理他们三个。宣完旨就走了。 常风留了下来:“传皇上口谕。万通,你做锦衣卫指挥使时,曾有不少诏狱囚犯花钱买命,然否?” 万通一愣。这时候已经没必要否认了。他答:“回皇上的话。是。” 常风附到万通耳边:“口谕已传完。响鼓不用重锤敲。万通,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万通连忙道:“明白明白。我们兄弟三人,二十三年前孑然一身入京。如今出京,亦要孑然一身。” 常风坐到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你是我的老上司。应该知道我是专办什么差事的。” “我劝你,别巴望着私留一部分金银。伱就算不交,我也有法子抄出来。” 万通拱手:“不敢,不敢。我这就让账房写财产清册,让下人们抬金银。” 两个时辰后,常风深切体会到了“蔚为壮观”这四个字。 仆人们将一箱箱金银财宝源源不断的抬到了前院。 徐胖子翻着财产清册,喷着吐沫高声唱道:“金饼一箱,共计八百二十两;二十两银锭十箱,共计一万八千两;五十两银元宝七箱,共计一万五千两;铜钱存票六箱,共计七万五千贯;银冬瓜六十个,共计一万两千两.......” “金器皿共计一百零三件;纯银器皿共计六百七十五件;东珠三十九颗;珍珠手串二十三串......” “金佛十尊;上等虎皮、白狐皮、狼皮四百八十张;象牙饰物六十八件;上等宋砚一百二十块;玉如意十三柄;金如意二十八柄......” “珊瑚树九株;大宝石八十三块;中等宝石九十块;次等宝石六十三块......” “古玩、字画十五箱;首饰九百八十一件......” “另有房契六十八张;地契总数九万三千亩;占用户部仓场存胡椒两千石;粮十八万石;苏木四千斤.......” 常风手下的录账总旗忙不迭的打着算盘。两刻功夫后,才算出了总数。 常风问:“万家财产大约有多少?” 录账校尉道:“金银器皿没有称重。只能估算。” “万府净金总数三千六百两左右;现银总数十三万七千两左右;铜钱存票七万五千贯。” “加上地契、胡椒、苏木、存粮这些可以估算的。万府财产折色,总在四十二万两左右。” “古玩、字画、首饰、玉器、宝石、珊瑚这些,无法估算价目。只能另列清单。”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四十二万两?” 大明财税乃是实物税与货币收入并行。 实物税收缴的大头儿是米、麦、丝、绢、棉、草料、布、盐、茶九种。 货币税方面,去年一年朝廷所有货币收入折色,有大约五十五万两白银。 (不要喷五十五万两这个数字,这本书凡涉及成化、弘治年间朝财政数字、物价,皆有史书干货数字做依据) 万家三兄弟权倾朝野二十三年,聚敛的钱财,竟然有朝廷一年货币收入的七成多? 常风在心中感叹:这真是万家跌倒,弘治吃饱啊! 第八十四章 谁占谁便宜 常风跟手下弟兄仔细核对了账目与金银数量。 核对无误,为防万家三兄弟有所隐瞒。他又跟徐胖子他们用了一天时间,查了八藏。 最终只在万府的房檐瓦当上又查出了三百多两银子。 这三百两银子并不是万通有意隐瞒。纯粹是忘了而已。 整理好账目,将财物全部贴上封条,常风和徐胖子回到了锦衣卫复命。 朱骥仔细的看了账册。当看到折色四十二万两这个总数时,他也吃了一惊:“万家人真是能捞啊。” 常风默不作声。他知道朱骥不喜欢下属乱插嘴。 朱骥合起账册:“自今日起,锦衣卫立一条新规矩。抄家所得,二十取一收进卫内私库。” 这倒不是朱骥起了贪念。 锦衣卫员额八千,在两京一十三省,无员额的耳目却有整整三万。 这些耳目,朝廷是不发饷银的。他们总不能白干。 收买鞑靼、瓦剌、女真、安南细作,搜集敌方情报,需要花钱。 袍泽立功要给赏钱,受伤要给汤药钱。 外出办秘密差事时,吃喝拉撒睡、行住坐卧走都需要花钱。 因为是秘密差事,又不能列出清单找户部核销。 用后世的话说,锦衣卫有很大一部分单位支出是没有财政拨款的。 这倒不是明代特务机构特有的状况。 后世的CiA,世界上十处着火,九处是它放的,剩下一处不是它放的,但它会往火上泼油。 CiA的资金,也不是单靠拨款。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CiA甚至干出过贩卖白货筹集资金的腌臜事。 总之,锦衣卫打洪武朝起就一直有私库存在。 万通管锦衣卫时,私库收入往往是敲诈官员、富户所得。 朱骥是个有底线的人,不屑于搞敲诈勒索。只能把主意打到了抄家所得赃银上。 二十取一并不过分。又不是为了满足私欲,是为了公事。 常风拱手:“是。牢记指挥使钧令,二十取一。” 朱骥又吩咐道:“万通这人真是可笑。聚敛的粮食、胡椒、苏木,竟然借用户部仓场存放。” “也省得咱们跟户部交接了。” “对了,抄出的宝石、东珠、兽皮、首饰、古玩字画等杂项,全部交到内承运库去,献给皇上。” 翌日天蒙蒙亮,常风先让手下把两万两现银运回了锦衣卫私库。又派人去跟户部、内官监约好,在万府交接财物。 因四十万两的折色,数目太过庞大,户部尚书李敏亲自来了。 李敏是贤臣,去年他高升户部天官,多亏怀恩的举荐。 李敏见到常风后,竟不顾礼仪,双手握住了常风的手:“常千户,你帮户部解决了个大难题!” 每逢新皇帝登基,总要普免天下钱粮收买人心,已成定例。 弘治帝也要搞普免钱粮。户部正愁帑藏空虚,普免钱粮没有底气呢。 没想到凭空多了一注巨财。 常风知道李敏跟怀恩关系好,李敏也拿他当自己人。 常风压低声音:“李部堂放心。这只是锦衣卫交给户部的第一笔赃财。过几日还会有大财源源不断的交给户部。” 李敏道:“妙哉!皇上初登大宝,澄清吏治。那些贪官墨吏的脏财,也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内官监来交接珍宝的,是掌印李广。 常风用了整整一天,才跟李敏、李广办完了巨额财物的交接。 常风在新朝接到的第一桩差事,算是办完了。 这差事几乎没有什么难度。主要是万家三兄弟太配合了。 当常风准备离开万府时,刚升了总旗的石文义走到他面前。 石文义低声道:“常爷,我看见李公公在交接时,把一块大宝石揣进了袍袖里。” 常风皱眉,心道:李广是堂堂内官监掌印,马上要进司礼监当秉笔的人,也太下作了些吧? 要贪好歹贪一匣子宝石啊。偷一块算怎么回事?跟街面上的小蟊贼有什么区别? 李广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贼胆,又好占小便宜的人。 常风吩咐石文义:“这事儿不要外传。一块宝石而已。没必要让锦衣卫和内官监闹翻。” 已是薄暮时分。忙了一天的常风打算去福兴源买点酱肉,回家和笑嫣、糖糖好好吃顿晚饭。然后狠狠打笑嫣一顿,美美睡一觉。 刚出了万府大门,他就遇见了刘瑾。 刘瑾朝着常风一拱手:“常千户。怀恩公公请你们全家去外宅用晚饭。” 借着改朝换代这股东风,不光常风升了官。刘瑾也从八等火者升为了六等典簿,职正六品。 常风道:“成。我怕他老人家回京后太忙。还没敢去府上叨扰呢。” “我这就回家接贱内和舍妹。” “贱内”是一个饱受后世田园女拳诟病的词。 其实是田园女拳们文化匮乏。贱内二字,含义不是“我那贱老婆”。 “贱”指的是自己,一种谦称而已。 同理,拙荆的“拙”,也是古代男人的谦称。 常风回了家,接上了刘笑嫣、糖糖,来到了怀恩的外宅。 糖糖见到怀恩,直接跳进了他怀里:“胖阿爷胖阿爷,今晚请糖糖吃什么好吃哒啊?” 常风连忙道:“糖糖,不得无礼。” 怀恩笑道:“无妨。我早把糖糖当成我的亲孙女了!你以后跟着糖糖喊我,别称什么公公了。喊我阿爷就是。” 常风的第一反应是:这老爷子占我便宜。 转念一想:认大明内相,京营、团营、厂卫大掌柜当干爷,我好像也没吃什么亏。 毕竟,这位干爷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常风连忙跪倒:“阿爷,自今日起您就把我当您的亲孙子!孙儿今后定会好好孝敬您!” 关键时刻,平时有点虎的刘笑嫣也没掉链子。她行了個万福礼:“孙媳妇儿笑嫣见过阿爷。”httpδ:/m.kuAisugg.nět 怀恩一张胖脸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刘瑾,饭预备好了嘛。我要跟我孙子、孙女、孙媳好好喝一杯。” 四人进了饭厅,刚要动筷子,刘瑾通禀:“公公,万安求见。” 怀恩道:“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他呢。女眷不能跟他同桌吃饭。刘瑾你让厨房再做一桌菜,领糖糖和笑嫣去花园亭子里去吃。” 常风也起身:“阿爷,我也告退。” 怀恩却摆摆手:“你不用走。留在这儿就成。” 第八十五章 尚铭的家财 不多时,万安进得饭厅。 二人寒暄:“怀恩公公。” “首辅,快请坐。” 怀恩指了指常风:“这是我新收的干孙,常风。以前在东宫做大汉将军。首辅应该见过。” 万安点头:“见过的。我早就觉得他仪表堂堂、气宇不凡。不是池中之物。” 说完,万安从袖中拿了一份礼单,双手递给怀恩。 怀恩推脱:“这怎么好意思?” 万安笑道:“怀恩公公起复回京。我自然该送上一份厚礼祝贺。” 常风在一旁瞥了一眼礼单。心道:好家伙,万安出手不凡。第一行就写着“谨具贺银一千两”。看来万安是来求干爷帮他保住首辅官帽的。 三人坐定,一番觥筹交错。 怀恩忽然话锋一转,指了指常风:“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首辅,咱们都是上了年岁的旧人了。年老体衰,精力不济。” “该给新人挪地方了。” 怀恩这是在暗示万安:你赶紧辞官得了!给自己个体面不香嘛。 古今成大事者,以找替身为第一要务,譬如弘治帝。 以不要脸为第二要务,譬如刘吉。 以装糊涂为第三要务,譬如万安。 万安是装糊涂的高手。 他装作听不懂怀恩的言外之意,又开始字正腔圆的说废话:“啊,长江之浪啊,这个水灾的事是个大事。啊,不是说我们不治水。” “那个什么,户部和工部啊,您也知道。治水向来是笔良心账,公公一定懂。是吧。” 怀恩皱眉。直接图穷匕见:“首辅。我下晌去找阁老刘珝深谈了一番。他想辞官回乡。” 怀恩言外之意:刘珝都滚蛋了,你就别在内阁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万安继续装糊涂:“啊。同僚之谊啊,胜于兄弟之情。我跟刘珝共事这么多年,是吧。他回乡,我得出城相送,对吧。” “古人的送别诗写得好啊。什么长亭、翠柳、夕阳、浊酒。啊,怀恩公公也是懂诗之人。在内官中极为罕见......” 怀恩哭笑不得。他失去了耐心:“首辅今年七十了吧?古稀之年的人了。叶落归根,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万安誓把装糊涂进行到底:“对对对。我那大孙今年十五岁,一顿饭能吃一只烤鸭子。您也知道,我清贫的很。” “可再清贫啊,也得给大孙每天买一只烤鸭子啊。正所谓再苦不能苦了孩子,是吧。” “烤鸭子啊,以城东飘香号为佳。与南京板鸭风味不同。” “公公在南京,应该品尝过板鸭吧?是不是人间美味,啊?” 万安一堆废话,让怀恩的脑袋大了三圈。 怀恩道:“我不胜酒力。首辅,我先回卧房休息,您自便。常风,搀我回卧房。” 这等于是主人家下了逐客令。 万安起身:“啊,那我先告辞。” 万安走后,怀恩怒骂了一句:“什么玩意儿?满嘴罗圈屁。他也配做大明的首辅?” 常风给怀恩添了一杯酒:“阿爷,消消气。” 怀恩问常风:“你知道锦衣卫是什么嘛?” 常风道:“还请阿爷赐教。” 怀恩解释:“锦衣卫是皇帝的袖中之匕。要替皇帝除去万安这样的人。” “万安行事谨慎。虽尸位素餐,却没有什么显眼的把柄。皇上想在明面上革他的官很难。” “这就需要锦衣卫这柄袖中匕出手了。” 常风道:“您的意思是,让我栽他个脏?就像当初贵妃党在蔡府书信匣子里做手脚一样?” 怀恩微微摇头:“不。毕竟是首辅啊。动他,需要皇上点头。” “我明日再劝劝他。希望他知道好歹,主动辞官。” “看看人家刘珝。我下晌就跟他说了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人家直接在内阁值房里写起了辞官奏折。” “大孙,阿爷再教你一句话——做人也好,做官也罢,都需要知进退。” 翌日,常风来到锦衣卫点卯。 北镇抚使孙栾道:“常老弟。查抄万府财物的差事,你办得不错。” “今日再给你一件差事。尚铭被贬去孝陵司香,三日后就要出京。你今日去抄没他的家财。” 说完孙栾将开好的驾贴递给了常风。 常风跟徐胖子等人来到了尚铭的外宅。 一年前门庭若市的尚府,如今已是门可罗雀。只有锦衣卫的力士们在外围看守。 曾经风光无限的前内相尚铭,披头散发坐在大厅外的台阶上。 常风来到了尚铭面前:“尚公公。接北司驾贴,今日我要抄没您的家财。”kuAiδugg 尚铭抬起了头:“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家财没有一两放在外宅里,你信么?” 常风一愣:“信与不信都不重要。您应该知道我的专长。” 尚铭道:“别费功夫了。走吧,跟我出城去。我领你去抄我的家财。” 常风不怕尚铭搞什么幺蛾子。他现在只是個六十多岁的普通老宦官,没了牙的老虎。横竖逃不出锦衣卫的手掌心。 常风道:“那好。我给尚公公备马。” 众人出了城,尚铭领着他们来到了京郊西北的宛平县香山脚下。 香山脚下,伫立着上百间宽敞的瓦房。瓦房前还伫立着一座大理石雕刻的孔圣像。 常风疑惑:“去年夏天,我领着舍妹来此地游玩时,还不见有这些屋舍。” 尚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听。” 那些大瓦房内传出了孩童朗朗的读书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兮。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常风道:“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尚公公,难道你将家财藏在了这些学舍里?” 尚铭解释:“自今年正月万贵妃病逝。我知道大势已去。就将所有家财,全部拿来建义学和孤老院。” “这样规模庞大的义学。我在宛平建了三所,大兴建了四所。” “整个直隶,凡上不起学的孩童,皆可到义学中读书。不收学资,还管吃、穿、住和笔墨纸砚。” “另外我还建了六座孤老院,收容鳏寡孤独养老。” 常风道:“您把全部家财全都捐了?” 尚铭点点头:“没错。常风,伱不觉得这个天下是个劫贫济富的天下嘛?” “穷者愈穷,富者愈富。我是穷人出身,不然也不会切了鸡脖进宫当不男不女的中人。” “我知道穷人的苦!” “我掌权者十几年,的确贪恋权柄,也陷害过政敌、忠良。” “但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没有贪过一文国帑!国帑都是穷人身上的油啊!” “我绑架那些富户,让他们吐出银子来。不过是为了劫富济贫。” “在我府邸的书房里,有一本总账。十几年间,我靠着绑票、敲诈,从京城的五百多家富户手中,一共敲诈了八万多两银子。” “上面都有详细的支出账。八万多两,已经全花在了扶老济困,兴建义学上。” 常风从尚铭的眼神中没有看出欺骗,只有真诚。 一时间,常风也分不清尚铭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或许,人的好与坏,本来就难以分清。 尚铭又说了一句话:“只愿义学里的那些孩子好好读书。长大后不要做我这样的人。” 常风问:“您希望他们做何样的人?” 尚铭的眼角有一行热泪滑过:“做文天祥、岳飞、于谦那样的人。” 常风无言。 第八十六章 节节高 贬谪罪官在被抄家前,将家财散尽。无论是捐出去办善事,还是挥霍一空,都是有罪的。 常风押着尚铭回到了他的外宅,随后将状况禀报给了北镇抚使孙栾。 随后孙栾报给朱骥,朱骥报给监管厂、卫的怀恩,怀恩又报给了弘治帝。 乾清宫大殿内。 弘治帝听完了怀恩的禀报,说:“在香山下的义学前,给尚铭立一块碑。碑上刻两个字。” “一个‘罪’字,一个‘善’字。” 这是两个看似矛盾的考语,但有时,罪和善并不矛盾。罪人也可能有过善行。 弘治帝又补充了一句:“你跟南京镇守太监打个招呼,尚铭到了孝陵后要善待。” 怀恩拱手:“老奴代罪宦尚铭,谢皇上恩典。” 弘治帝又道:“处置完万家三兄弟和尚铭。接下来要抓紧处置李孜省、继晓、景元三人。” “即便将李孜省、继晓凌迟处死,都不能解朕心头之恨。” “至于景元。当初‘泰山异动,东宫不动’,他是替朕说过话的。将其赶出京城也就是了。” “除了他们。宫里的那些和尚、道士、方士、传奉官,也要一律赶走。人赶走,钱留下!” 尚铭道:“是。老奴这就去传旨。” 景元自认为保过当初的太子。如今改朝换代,他的富贵能够继续。 他低估了弘治帝励精图治的决心。励精图治的第一步,就是扫除宫中的一切牛鬼蛇神。 怀恩来到了锦衣卫。恰巧朱骥、孙栾去大理寺公干了。 于是怀恩找到了常风。 怀恩道:“皇上有旨,处死李孜省、继晓这两個妖人。你立即去办。” 常风问:“要不要跟朱指挥使打个招呼?朱指挥使最忌惮手下人越过他办事。” 怀恩道:“用不着。朱骥那人太看重那些虚头巴脑的死规矩了。” “堂堂内相、东厂督公命自家大孙奉旨办差,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常风道:“是。李孜省和继晓就押在诏狱中呢。徐胖子刚给他们上了大刑,他们供认了家中赃财都藏在何处。” “孙儿这就去奉旨处死他们。” 尚铭却道:“且慢。大孙,我问你,锦衣卫里有没有比凌迟还痛苦的死刑?” 常风答:“有的。‘节节高’的死法,比凌迟还痛苦。” 尚铭有些奇怪:“什么节节高?说说。” 常风给尚铭解释了一番。 所谓节节高,说白了就是竹刑。 将土中埋上一棵笋苗。然后在笋苗周围钉上木桩。 将受刑者四肢绑在木桩上,固定好。每天给他喂米汤,确保他不会饿死。 用不了多久,竹笋会破土而出。一仞一仞慢慢生长,扎穿受刑者的胸膛。 竹笋生长的过程,就是受刑者死亡的过程。 整个过程会持续十天。受刑者会在极度的绝望、惊恐中煎熬。每天承受着竹笋刺破肌肤、内脏的痛苦。 有时候,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经历死亡的过程。 斩首的死亡过程是一瞬;凌迟是三天;节节高则是整整十天。kuAiδugg 这个酷刑,那真是熊猫点外卖,笋到家了。 尚铭听完,倒吸一口凉气:“这法子够毒的。不过,用来对付李孜省、继晓,再合适不过。” “继晓那妖僧人面兽心。连十来岁的小女娃都不放过;李孜省更是拿襁褓中的婴孩祭过丹。” “他们罪有应得。你立即给他们上刑。” 常风领命。要说这节节高竹刑,还是万通从安南使者那里学来的。在京城西郊,锦衣卫有一片竹林专门执行竹刑。 常风将继晓、李孜省两人带到了竹林。命力士埋好竹笋,把二人固定好。 常风给二人讲了何谓节节高。 李孜省立时吓尿了裤子,喋喋不休的大喊道:“我要戴罪立功!” “河南布政使高铮贪污黄河修缮银八千两!拿了三千两分给工部、户部的分管主事、员外郎、郎中!” “浙江都司李诚邺吃空饷。杭州卫的员额,有三成被他吃了!” “还有刑部侍郎吴靖安,收赃卖放。江南富商梁万省为强占田土,一次杀了七个百姓,事发被抓。他家里人给吴靖安送了三千雪花银,得以脱罪!” 常风吩咐石文义:“你拿个空白册子把他所说全记下来。他离咽气还有十天呢。他慢慢说,你慢慢记!” 石文义道:“是。” 相比于李孜省,继晓还算镇定。 他走坟地唱小曲儿,在心中劝慰自己:死不过是进入轮回而已。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和尚! 猛然间,他开始大笑不止。 常风问:“继晓,死到临头你有什么好笑的?” 继晓歇斯底里的喊叫:“我有一个惊天大秘密。临死前一定要说出来!” 常风问:“哦?什么秘密?” 继晓道:“这个秘密,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知晓!若说出来,京城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常风追问:“到底是什么秘密?” 继晓笑道:“这秘密我只能对你常千户一个人说。附耳过来!” 常风按捺不住好奇,只得俯身,将耳朵贴在继晓嘴边。 继晓压低声音:“这个惊天大秘密就是——甘蕉与冬枣同食,有屎的味道。哈哈哈!” 甘蕉,即香蕉是也。汉武帝建扶荔宫,收集天下珍稀异果树木,其中就有甘蕉树。 到了明朝,两广、南洋诸藩属国也经常将甘蕉贡进京。 常风怒道:“你耍我?” 继晓笑道:“耍你又如何?你还能一刀宰了我不成?” 徐胖子插话:“常爷,别中了他的激将法。他巴不得你给他个痛快呢!” 常风吩咐一旁的石文义:“这十天,伱负责在竹林中看守这两人。米汤里多掺点人参汤吊命。” “一定要让他们受够十日竹笋穿胸之痛。” 接下来的一个月,常风开启了疯狂抄家模式。 除了抄继晓、李孜省的家,还抄了一堆牛鬼蛇神在京城里的宅子。 那些和尚、道士、方士、传奉官被逐出京城,弘治帝早有口谕“人赶走,钱留下”。常风认认真真的执行了这道口谕。 另外一批在成化超时罪恶滔天,不可饶恕的官员,亦在被抄家之列。 至成化二十三年冬月底,加上万家三兄弟府邸,常风统领的查检千户所,共抄了四十八座宅子。 共得财货折色九十八万两之巨。 弘治帝万万没想到,那些罪官、牛鬼蛇神们简直就是富可敌国。 得了这一注大财,让朝廷财政状况大为好转。 心情大好的弘治帝,下旨褒扬抄家的总负责人常风。并升授常风武节将军散阶。 大明的武官散阶与品级挂钩。 常风是正五品千户。初授武德将军。一般两年后才能升授武节将军。 刚当了几个月千户,就得升授,常风在锦衣卫内一时风光无二。 第八十七章 查抄皇宫 大明官员的休假制度,经历过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 太祖爷是个工作狂,认为官员该像他一样只干活,不休息。 故洪武朝的官儿特别惨。一年只有春节、冬至、天子诞三天假。 太宗爷“奉天靖难”,于应天即位后,稍稍宽松了些。永乐七年,上命正月十一至正月二十一,赐百官假十日。 宣宗又将假期扩展到了端午、中秋。 到了宪宗时期,直接启用了汉制“五日一休沐”。上四天班歇一天。跟太祖相比,宪宗堪称绝世好老板。 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的最后一个休沐日天气不错,冬日暖阳。 怀恩喊上了干孙女糖糖,干孙子常风,来到永定河边钓王八。 一个肥胖的身影和一个年轻健硕的身影中间,夹着小小一只。 百余名团营兵在周围护卫。又有十几名宦官侍立伺候。 祖孙三人枯坐了一個时辰,鱼竿儿没有丝毫动静。 忽然,怀恩的杆头轻动。 常风提醒:“阿爷,上钩了。” 怀恩提杆,是一条三指长的小鱼。 糖糖在一旁念念有词:“王八不上钩,小鱼瞎胡闹。” 怀恩摘下小鱼,扔进了水中。他一声叹息:“唉。” 常风问:“阿爷何故叹息?” 怀恩道:“让万安愁得!那王八蛋脸皮厚的像德胜门的城墙。我一个月内七八次暗示、明说,让他递告老的奏折。” “他回回都装傻充愣。此人贪权如命。死活不肯交出首辅之位。” “皇上也愁这事儿。可是,皇上又坚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将他逐出京城。” “既然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就不能栽赃。那厮做事又很缜密。一时间上哪找他的把柄。” 常风提了提手中的鱼竿:“我们朱指挥使在档房查找过他的私档。结果私档盒子里,只有白纸一张。” 锦衣卫负责监控官员。朝廷百官在锦衣卫中皆有私档。私档上会记录官员们的把柄。 可是,万安当初厚着脸皮跟万家连了宗。万贵妃一高兴,让万通清空了他的私档。 怀恩道:“还是要想法子,拿住万安犯过事的罪证。有了罪证,皇上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让他滚蛋了。” 常风陷入沉默,苦思冥想对付万安的法子。 就在此时,糖糖的鱼竿一紧:“阿爷,哥哥,好像上王八啦!” 常风随口道:“是小鱼吧?” 怀恩在一旁喊:“不对!鱼竿都压弯了!乖娃娃快把杆子给我。” 糖糖将鱼竿给了怀恩。怀恩用力一提,竟然钓上来一只三斤重的大王八! 怀恩大笑:“还是乖娃娃运气好啊!” 常风帮怀恩从鱼钩上摘下了王八。只见这王八的背上刻着“多子多福”四个字。 京城中,有龟背刻字,放生祈福的习俗。 怀恩看了看:“呦,是祈福王八啊。可不能宰了炖汤。放生了吧。” 常风将王八放进了水里。他自嘲的想:想“多子”,光是在龟背刻字放生有什么用。还是得跟妻妾勤练十八路弹腿。 我家笑嫣功夫高强。天天跟我切磋。这不就怀上了嘛! 没错,经过大半年不间断的切磋腿功,夜间勤于习练,偶尔做早操、午操......刘笑嫣怀上了。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忽然间,常风灵光一现:床笫之乐、衽席之娱可不光十八路弹腿一桩功夫。当初万安发迹,靠得就是给先皇送诸般功夫秘籍,带插图栩栩如生的那种。 他脱口而出:“有了!” 怀恩问:“什么有了?” 常风道:“让万安滚蛋的法子有了!阿爷,堂堂首辅没事儿就给先皇送下流媚书。往轻了说,这叫逢君之恶,献媚邀宠。” “往重了说,这叫以淫术败坏先皇龙体。导致先皇壮年早崩!” “大明的文官,至少在表面上最重礼义廉耻四字。” “给先皇送下流媚书,那叫恬不知耻!” “只需找到万安送给先皇的那些媚书。在早朝时公之于众。皇上就有了驱逐万安的理由。” “满朝文官也会帮腔让万安滚蛋。” 怀恩直接将鱼竿仍在了一边:“好大孙!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不钓了。你跟糖糖先回家。我进趟宫。” 祖孙三人在永定河边分手。常风骑马带着糖糖回了府。 常府大厅桌子上的果碟里,摆着一串甘蕉。 甘蕉在大明,并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吃到的。毕竟是两广特产,需要官道驿马长途跋涉运送进京。 常风随手拿起一个,扒开给糖糖吃。他问刘笑嫣:“哪儿弄的甘蕉啊?” 刘笑嫣答:“广西巡抚贡到宫里的。上晌张皇后让坤宁宫的公公给咱家送了一串。” 张皇后的命是常家两口子救的。自执掌六宫后,很是厚待刘笑嫣。 她在坤宁宫赐宴,公爵夫人、一品诰命都要坐刘笑嫣的下首。各地贡到后宫的特产,她偶尔会分出一些来,给义姐刘笑嫣尝尝鲜。 常风忽然想起了继晓临死前说的那个“大秘密”。 好奇心驱使他问刘笑嫣:“家里有冬枣嘛?” 刘笑嫣答:“有啊。” 常风道:“拿一捧来。” 不多时,刘笑嫣拿来了一捧冬枣。 常风啃了两口冬枣,又吃了一口甘蕉,在嘴中同嚼。 两种东西都是甜的,可是在咀嚼了两口之后,常风忽然感觉到了窒息! 这尼玛......什么怪味儿!简直让人作呕! 常风不是朱骥,也不是后世的岛市老八。他没吃过屎,不知道屎是个什么味儿。 但嘴里那直冲天灵盖的味道.......可能跟吃了屎差不多吧! “呕!”,常风把嘴里的冬枣、甘蕉混合物吐了出来,好一顿喝茶漱口。 刘笑嫣问:“你怎么了?”https:/ 常风大骂:“我中了妖僧继晓的阳谋了!” 继晓临死前玩笑般的那句话,其实是真话。 甘蕉和冬枣同食,的确有屎的味道。 继晓笃定,任何一个原本不知道这个奇怪知识的人,在听说后一定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尝试。 这不是阴谋,称得上是阳谋。 常风算是彻底上了继晓的当。信了你个鬼,这糟老和尚坏的很!活该被竹笋穿胸! 休沐日结束,第二天清晨,常风来到锦衣卫点卯。 孙栾道:“你去指挥使值房吧。指挥使和督公在等你呢。” 常风来到了指挥使值房。 怀恩道:“大孙。皇上亲自给你交待了一桩差事。这件差事万分紧要,你一定要办好。” 常风问:“什么差事?” 怀恩道:“是你的本行——抄家。” 常风又问:“抄谁的家?” 怀恩笑道:“你猜猜。” 常风道:“哪个贪官污吏的家?” 怀恩微微摇头。 常风道:“哪个妖僧、道士、方士的家?” 怀恩还是摇头。 常风继续问:“那就是哪位勋贵公侯伯的家?” 怀恩继续摇头。 常风惊讶:“该不会是哪个藩王的府邸吧?” 怀恩抖了包袱:“皇上口谕,让你查抄乾清宫!” 常风目瞪口呆:“抄皇宫?” 明日(六一)清晨上架通知及感言 大家好,我是网文圈的小学生,小约翰可......抱歉嘴瓢了,小胖可乐。 有点遗憾,刚接主编通知,追读一千八百几,没pk上三江。明早六点正式上架。 更新方面,上架后每日固定五更万字。早晨六点01、02、03、04、05分定时更新。打赏满1万起点币加更一章(每日加更一章为限)。因为胖作者手残,时速也就一千左右。 其实对于一个全职六年的老作者来说,自己的书心里还是有数的。上不了三江也不是世界末日。 订阅方面后期进个精品没啥大问题。 有声更是不愁。现在已经有懒人那边的主播申请播这本书了。我的几本老书在喜马,都是四五百万粉级别的大主播在播。或者几十个Cv配音合作的那种有声剧。 影视版权方面,也很有希望。因为我以前有长篇历史文卖出过影视版权。自己也参与过院线电影和上星剧的编剧。知道制片方喜欢什么风格的原著。 讲真,每个作者都有一个征服起点的梦。 我是17年全职的。那年在起点写了一本千均的体育文,勉强能够糊口,选择了全职。 后来几年,在外站写出了一丁点成绩。八线县城生活,一年赚個几十w日常稿费能够生活的很安逸。偶尔卖个版权还能多一笔可观收入什么的。也获得了官方的一些认可,拿到过新闻出版z署、中作协、省w宣传部的一堆网文奖项。 22年凭着这些微不足道的成绩,以网络作家的身份加入了中作协。 说实话,我现在的状况,在外站拿个千字百八十块的保底没啥大问题。 但是,我新书还是选择硬刚起点分成。 我在起点只有这个老书一千均的扑街账号。基本等于从零开始。 图啥?图一口气。图能够证明自己。省得网文圈开会的时候,因为没在点娘出过成绩被鄙视。 好吧,我摊牌了,不装了。主要是图我基友说,起点打击盗版后,订阅都普遍飞涨。隔壁县一个老兄,七百首订的书百万字直接干到快八千均订,有望万均。 哈哈,指着写书吃饭的,自然是哪里好赚钱去哪里。 我的文风比较特别。说小白文算不上。说老白文也算不上。非说是什么文风的话,可能是2005年左右《今古传奇》的文风吧。 紧贴历史,以小人物的视角讲述大历史,是我的写作风格。 好了,就说这么多啦。明天早晨六点,咱们儿童节不见不散。求全订!求自动订阅! 雾草,忘了感谢下主编梧桐。以及帮我跟梧桐拉皮条的赵大腚。感谢感谢! 第八十八章 三叠纸 常风怀疑自己跟刘笑嫣最近练功太勤,导致肾虚耳鸣,听错了怀恩说的话。 查抄乾清宫?怎么可能? 家奴抄主子的寝宫?要么是我常风聋了,要么是阿爷疯了。 常风道:“阿爷,您刚才说什么?我好像没听清。” 怀恩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皇上口谕,让你查抄乾清宫。” 常风哑然失笑:“阿爷,别跟孙儿开玩笑了!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抄乾清宫啊。” 一旁的朱骥有些不悦:“大明内相日理万机,有功夫跟你一个千户开玩笑?” 怀恩瞥了朱骥一眼:“朱指挥使,对手下人别那么凶嘛。再吓着我的乖大孙。” 朱骥的性格并不讨人喜欢。但怀恩心里清楚,他对弘治帝还是忠诚的。 怀恩跟常风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昨日常风建议,查找万安献给先皇的媚书,借以将其赶出朝堂。怀恩把这个建议告知了弘治帝。弘治帝深以为然。 他立即下令萧敬领着一帮小太监,在先皇居住的乾清宫查找媚书。 可是折腾到半夜,也没找到媚书的一片纸。 专业的事,需要专业的人来做。今早,弘治帝干脆让怀恩来锦衣卫传令,让常风去“查抄”乾清宫,寻找媚书。 怀恩解释完,常风立马拍了胸脯:“阿爷放心。我一定办好这件差事。” 怀恩道:“查抄乾清宫不能太张扬。你只能带三個人进宫办差。” “你要抓紧。乾清宫毕竟是皇上处理政务、接见臣子之所。你一直在那边翻箱倒柜成何体统?皇上只给你一天的时间。” “另外,虎子不准进宫里。” 常风心忖:找的是书,又不是银子。带上虎子也没什么用。 他选了查检千户所的副千户徐胖子、总旗石文义、小旗钱宁办这桩差事。 四人跟着怀恩进了宫。 十八岁的弘治帝,有着寻常年轻人的好奇心。 弘治帝早就听说常风抄家的手艺颇为精妙。今日他干脆抽空,看看常风是如何抄家的,也算是在沉重的政务之外,找一点缓解压力的娱乐。 常风等四人给弘治帝行了礼。 弘治帝吩咐:“伱们开始吧。” 常风拱手:“敢问皇上。是否询问过伺候先皇的诸位公公?他们可知晓媚书的下落?” 弘治帝答:“都询问过了。他们只知道万安每隔半年给先皇进献一本媚书。这些年献了能有二十多本。” “可惜他们不知道先皇将媚书放在何处。” 常风拱手:“禀皇上,臣打算先从寝殿查起。” 常风有自己的一番考虑:先皇藏媚书,不同于贪官藏赃银。一般是藏在随手可取、可读、可照着插图办事的地方。 最有可能藏在召幸后妃的寝殿之中。 皇帝寝殿即是乾清宫的东、西暖阁。 宪宗长期住在东暖阁中。西暖阁只用作召见群臣之用。 常风四人来到了东暖阁,弘治帝也跟着过来了。 常风深吸一口气:好容易得了个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千万别脸没露成,把屁股露出来。 常风拿出了抄家专用的家什——聚宝戒、寻银镫。 他将聚宝戒带在了手上,又将寻银镫安放在了靴上。 弘治帝好奇的问:“这两样东西是?” 常风给弘治帝解释了两样家什的用法。 弘治帝听后一脸新奇的神色:“这真是术业有专攻。万事皆有诀窍啊。” “朕原本想,抄家就是简单的翻箱倒柜。没想到竟有这么多窍门和讲究。” “好了,你做事吧。朕在一旁看看。” 在弘治帝的注视下,常风还是有压力的。 这就好比后世的学霸,考试答题时本来应该行云流水。边上要有个监考老师一直盯着他答题,他一定会紧张。 东暖阁分为东次间和梢间,分东南西北共八室。 东次间的龙榻,是宪宗宠幸嫔妃所用。 常风来到了龙榻前。 其实,龙榻没有老百姓想象中的那么大。就是一张大一些的拔步床罢了。 与寻常拔步床不同。龙榻下有三个大抽屉。分别代表着“天”、“地”、“人”。 常风拉开了抽屉。里面空无一物。 这张龙榻不光宪宗用过,弘治帝这几个月也睡在这儿。 常风道:“皇上恕罪。臣要搬去龙榻上的被褥。” 弘治帝道:“你就当乾清宫是罪官的府邸。该怎么抄怎么抄。不必问朕。” 常风让徐胖子将龙榻上的被褥搬走。他弓着腰,好一通检查龙榻。没有发现丝毫的异常。 随后,常风用寻银镫细细的查了一遍东次间的地板。没有发现暗格。 他又用聚宝戒一寸寸敲击东次间的墙壁。 突然,聚宝戒发出了一声异响。 常风眼前一亮:“壁后有暗格。” 弘治帝大喜过望:“这就找到了?” 常风道:“皇上稍等。”他在墙壁上一番摸索,上面有一块墙砖。用力一推便松动了。 他借了大汉将军的腰刀,将那块墙砖撬开。 只见墙砖内放着三叠纸。 常风心中一动:只有三叠纸,显然不是媚书。难道是春图? 许多不要脸的皇帝,喜欢在宠幸女人时,让画师再一旁观摩,现场画春图。 譬如赵匡义的《熙陵强幸小周后图》;又譬如唐明皇和杨太真的《春宵密戏图》。 常风拿出了这三叠纸。他道:“禀皇上,这三叠纸应该是春图。臣等不敢看。” 常风不敢看,弘治帝也不敢看啊!万一上面画的是宪宗宠幸弘治帝哪位名义上的娘...... 弘治帝只得将怀恩喊了进来。怀恩是中人,看了也无妨。 怀恩展开三叠纸。 弘治帝、常风等人背过了身去。 片刻后,怀恩说:“这是一副对联啊。” 众人转过身来。 怀恩跟两个小太监将对联展开。 只见上联是“惟以一人治天下”。 下联是“岂为天下奉一人”。 横批是“勤政亲贤”。 对联的下方,竟盖着景泰帝的小玺。 弘治帝似乎想考考常风:“常风。你也是读过书的,只是没考下功名。你说说,这副对联是何意?有何典故?” 常风谦卑的说:“臣不敢在皇上面前卖弄学问。” 弘治帝道:“无妨。说就是。” 常风朗声道:“这副对联的意思是,做皇帝要亲历亲为的治理天天,而不是仅仅被天下人所供养。” “典出魏晋李康的《运命论》——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 弘治帝赞了一声:“有见识!卿之才,虽不及两榜进士们。但也有举人之学。” 第八十九章 坤宁宫 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大明的读书人有几十万。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全国只录举人千人而已。 弘治帝有些奇怪:“看小印,这应该是郕戾王的亲笔。怎么会藏在了墙里?” 英宗复辟后,废景泰帝朱祁钰为郕王,谥号“戾”。故弘治帝称他为“郕戾王”。 怀恩是从正统年间就在宫中当差的。他道:“我想起来了。这对子景泰年间贴在东暖阁里。是郕戾王自勉的对联。” “有可能是先皇看到郕戾王的对联,颇有感慨。又因英宗爷南宫故事,不好再挂郕戾王所写对联。干脆找了个地方,收了起来。” 弘治帝道:“也有可能是哪个忠诚于郕戾王的内宦在夺门之变后藏起来的。” “朕看这副对联很好,寓意深刻。不过写对联的人身份敏感,不好挂出去。” “朕会重写一副,以后就挂在东暖阁内,以自省自勉。” 转头,弘治帝又对常风笑道:“你虽尚未找到媚书。却找到了郕戾王的对联。也算立了個功。” “朕赏你一枚一两喜庆如意银锞。别嫌少,朕是个穷皇帝。” 常风拱手:“谢皇上赏赐。” 媚书没找到,抄家还要继续。 常风花了三个时辰的功夫,查遍了东暖阁、西暖阁,一无所获! 已是傍晚,弘治帝观看抄家的娱乐时间早就结束了,他去了大殿中批阅奏折。 常风和徐胖子他们聚在一起商议。 徐胖子道:“媚书该不会藏在大殿里吧?” 常风摇头:“应该不会。胖子,如果有人送了你一本媚书,你会藏到哪里?” 徐胖子猥琐一笑:“自然该藏到赛棠红的卧房里。我能随时拿出来,蘸着吐沫,一页一页仔仔细细的看。看完直接跟赛棠红切磋技艺。” 常风道:“对。先皇不可能把书藏到大殿里。一定会把书藏到宠幸后妃的地方。” 小旗钱宁跟徐胖子是同道中人。他笑道:“徐千户说的赛棠红,可是怡红楼的那位?” 徐胖子道:“没错。就是她。你也听说过?” 钱宁笑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徐胖子道:“哪天我领你去找她切磋切磋,咱们做一对靴兄弟。” 常风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这是在乾清宫呢。伱俩胡说什么。” 徐胖子和钱宁立时噤声。 忽然间,常风一拍脑瓜:“胖子,你刚才说,赛棠红的卧房?为何不藏在你自家卧房?” 徐胖子苦笑一声:“我家那头母老虎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对她着实提不起雅兴来。” 常风叹了声:“咳!咱们在乾清宫这边瞎忙活什么呢!” “乾清宫,是先皇宠幸一般嫔妃的地方。” “他老人家专宠万贵妃。一年倒有六个月是在坤宁宫那边过夜。” “媚书应该在坤宁宫。咱们该抄的不是乾清宫,而是坤宁宫。” 石文义有些迟疑:“坤宁宫......咱们似乎不方便进啊。” 常风道:“只能禀报皇上,让皇上定夺了。” 常风来到了大殿外。 殿外侍立的萧敬问:“常千户,找到媚书了嘛?” 常风微微摇头:“没找到。但是有眉目了。需要请旨意。” 说完常风朝着萧敬耳语了几句。 萧敬道:“锦衣卫的人进坤宁宫,的确需要皇上首肯。你跟我进殿吧。” 常风进了殿,请了旨。 本来,他害怕弘治帝碍于后宫礼制,不准他们去坤宁宫。 没想到,弘治帝不以为意。他伸了个懒腰:“快薄暮时分了。朕正好要去坤宁宫用晚膳。你们跟着一同来吧。” 对弘治帝来说,为了正大光明的扳倒尸位素餐的庸相,后宫礼制又算得了什么呢。 弘治帝起驾坤宁宫。常风等四人随行。 张皇后见到常风,很是亲切:“皇上,这位就是常卿吧?当初在大永昌寺,臣妾与他有一面之缘。” “要论起来,臣妾既要称他恩公,又要称他一声义姐夫。” 常风连忙跪倒:“臣不敢。皇后娘娘折杀臣了。” 弘治帝笑道:“起来吧。若不是你智破妖狐案、你家夫人替皇后挡了刀。朕又岂能与皇后琴瑟和鸣?” 弘治帝爱张皇后,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为了给朱明皇族开枝散叶,历代皇帝除了立后,还要立一堆皇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筷書閣 说后宫佳丽三千毫不夸张。 可是,弘治帝即位后,不但没有再纳后宫。还把当太子时选入东宫的那三十一个女人退回了原籍。 堂堂大明天子,只有张皇后一个女人。 弘治帝之所以对常风青眼高看,有一部分原因是常风两口子救过张皇后的命,刘笑嫣还替张皇后挨过刀。 张皇后有些奇怪:“不过皇上,常卿怎么来坤宁宫了?不合规矩啊。” 弘治帝道:“是啊,瓜田李下的。这样吧,你随朕到膳厅。其余宫女,都到宫内广庭站着。” “常风,坤宁宫交给你了。你速速办事。还是那句话,只把坤宁宫当成罪官府邸就成。” 常风拱手:“是,皇上。” 张皇后有些奇怪:“什么罪官府邸?” 弘治帝笑道:“去了膳厅朕跟你解释。” 宫女们都去了广庭内站着。 跟乾清宫一样,坤宁宫亦有东暖阁。这里是历代皇帝与皇后行周公之礼的地方。 常风等人来到了东暖阁。 东暖阁中有一个栖凤榻。栖凤榻上雕刻着不少栩栩如生的梧桐树。 常风还是按照老法子,先搬走被褥。随后在榻上一番查找......仍旧一无所获。 他又废了一番功夫,用聚宝戒查了墙壁,用寻银镫查了地板。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抄了一天皇宫,常风累得不轻。横竖东暖阁中没有宫人。他干脆坐到了八仙桌边的青瓷墩上歇一会儿。 寻常八仙桌,旁边都是摆八把木头椅子。 坤宁宫的八仙桌边,摆得却是两尺高的柱形青瓷墩。青瓷墩上画着八仙过海的故事,十分精巧。 徐胖子也要坐下。常风却阻拦道:“你还是别坐了!你那个两个大腚片估计就有百十斤。再给坐碎了!” 徐胖子笑骂道:“你的腚片才百十斤呢!” 常风坐在青瓷墩上,陷入了思索:按理说,媚书应该就藏在坤宁宫东暖阁。 可是墙壁、地板无暗格。床榻及周围也没有蛛丝马迹。 二十多本媚书,能藏到哪里去呢? 忽然间,他的眼神下移,看到了胯下坐着的青瓷墩。 第九十章 带血的孺裙 青瓷墩,一种做工精巧的坐具,外瓷内中空。只有皇宫或藩王府才能使用。 常风低头凝视着青瓷墩。 徐胖子道:“你该不会怀疑,那些媚书藏在青瓷墩里吧?” “不可能的,那种妙书,先皇是要随时看的。难不成看一次就要砸一个青瓷墩?” 常风点点头:“是啊。不可能藏在青瓷墩里。” 他站起身环顾东暖阁。遗漏了哪个地方呢? 常风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那八个青瓷墩。 他用手扶着青瓷墩,挨個晃了一下。 在晃到第八个青瓷墩时,那青瓷墩发出“咚隆”一声响。 常风和徐胖子对视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里面有东西!” 青瓷墩是密封的。如果想看到里面的东西,只能砸碎。 听声音,墩中所藏并不是书。但常风还是有一丝好奇:“万贵妃以前用过的青瓷墩里,会藏着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弘治帝和张皇后用完了晚膳,回到了东暖阁。 弘治帝问:“找到了嘛?” 常风道:“回皇上话,媚书没找到。可这青瓷墩中却似乎藏了东西。” 说完他晃了晃青瓷墩:“咚隆”。 如今的坤宁宫管事牌子,是内官监掌印李广所兼。 李广道:“皇上,这八个青瓷墩,乃是万贵妃所用。老奴还没来得及换掉。” 弘治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也想知道里面藏得是什么。 弘治帝吩咐道:“快过年了。有道是碎碎平安。李广,你去外边的大汉将军那儿拿个金瓜。把这个青瓷墩敲碎。” 李广领命而去,不多时拿着一个金瓜折返回来。 他朝着青瓷墩用力一敲,只听得“夸嚓”一声,青瓷墩四分五裂。 众人定睛一看。一堆碎瓷片里,有一枚铜质长命锁,一件带着斑斑血迹的孺裙。 弘治帝见到这两样东西,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亏张皇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在宫中承受了十几年的明枪暗箭,弘治帝早就练就了过人的胆魄。 但看到这两件东西,他却脸色发白。 张皇后问:“皇上,您不舒服?” 弘治帝再也忍不住了。他俯下身去,将长命锁拿起,又将带血的孺裙紧紧的搂在了怀中。 张皇后问:“皇上,这两件东西是?” 弘治帝带着哭腔说:“这长命锁,是朕百日时,朕的恩公张敏在宫外找铜匠打的。五年前在东宫里丢了。朕找了许久都未找到。”httpδ:/m.kuAisugg.nět “这孺裙,是朕的生母纪太后,生前最喜欢穿的。看上面的血渍,应该是她被害时流的血!” 常风等人看到弘治帝伤心欲绝,大气都不敢出。 张皇后怒道:“万贞儿真是该死!谋害了纪太后不说。还要将纪太后的孺裙、皇上的长命锁放进青瓷墩里。” “这不是要将皇上的命和纪太后的命永远压在她屁股底下嘛?” 李广是张皇后入宫后,身边的第一个管事太监。一年时间过去,他已算是张皇后的心腹。 李广连忙道:“皇上,皇后娘娘,万家三兄弟如今都回了青州府诸城县。要不要让锦衣卫的人去诸城......” 弘治帝摆了下手:“不。朕已经恕了他们。君无戏言。” 弘治帝看着那件孺裙,愈加悲伤:“朕记得朕五岁生日时,母后曾穿着这件孺裙,抱着朕,给朕唱过一首她家乡的歌。” “十万大山高又高,打把火钳掐在腰。哪家姑娘不嫁我,关起四门把火烧!” 弘治帝的歌声中,充满着哀伤。 常风听到这首歌,不禁汗毛倒竖。 他心中暗道:纪太后以前就是广西叛匪家的女儿。断藤崖之战后,她被献俘进宫当了宫女。 那个广西叛匪头子也会唱这匪歌。 该不会......我之前拿绣春刀亲手宰掉的叛匪头子,是纪太后的娘家人吧? 常风已经不敢想了。这件事,他会永远烂在肚子里。 弘治帝意识到自己在臣子们面前失态了。 他对张皇后说:“你陪我出去走走。” 转头他又吩咐常风:“再给你们两刻时辰,在坤宁宫中查找媚书。两刻后还找不到就算了。你们离开坤宁宫。朕另觅它法赶走庸相。” 常风拱手:“是。” 常风知道,就算找不到媚书,弘治帝也不会责罚他。 可是,这是他在弘治帝眼皮子底下办的差事。如果最终不了了之,那不成了脸没露成,露了屁股? 他太想在新朝初立后,为弘治帝再立大功,证明自己的价值了。 况且。找到媚书,赶走万安,不光是为了他自己立功受赏。也是为了天下苍生! 不先清扫干净朝堂这座大房子,何谈清扫天下? 还剩下两刻时辰。虽是隆冬,常风的脑门上却急出了汗珠。 张皇后陪着弘治帝,来到了宫巷中散步。 二人一边走,一边抬头望着冬夜的圆月。 弘治帝的手里,紧紧攥着带血的孺裙和长命锁。 张皇后道:“皇上,臣妾不明白。您为何不杀了万家三兄弟,为纪太后报仇?” 弘治帝道:“母后是为保护朕而死。张敏是为保护朕而死。” “听怀恩说,宫中为保护朕而死的宦官、宫女,不下数十人。” “他们保护朕,是为了有朝一日朕能成为大明天子!朕做到了。” “他们若在天有灵,一定盼着朕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让天下人都过上太平日子。” “相比于复仇,他们更想看到在朕的治理下,大明能够出现盛世光景。” “要做一个明君。就必须学会宽恕。怀恩有句话说得好,宽恕比复仇更需要勇气!” 张皇后始终是个小女人。用后世的话说,她的格局不够大。 张皇后道:“臣妾还是觉得。子报母仇,天经地义。” 弘治帝凝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不再说话。 东暖阁中。 时辰一点一点的流逝。 眼见弘治帝亲自下达的任务就要失败。 常风在东暖阁中来回走着,焦急的看着遗漏了哪些地方。 李广道:“常千户,找不到就别找了。总不能耽误了皇上、皇后就寝。” 常风转头想跟李广说话,脚步却没停。 冷不丁,他一头撞上了栖凤榻对面的书架。 常风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暗骂晦气。 片刻后,他的眼神停留在了书架上。 他问李广:“历代皇后寝殿内,都立有书架摆放书籍嘛?” 李广道:“以前似乎没这规矩吧。万贞儿那厮鸠占鹊巢,入主坤宁宫后,让人在寝殿内摆了这个书架。” “呵,她爹以前就是个县衙椽吏,管打板子的。斗大字恐怕识不得一箩筐。能教出什么识文断字的女儿来?” “万贞儿纯粹就是猪妖捧书本,硬充太学生!” 第九十一章 臣安进 常风把手搭在书架上:“难道万贵妃在栖凤榻对面摆一个书架,纯粹是为了显得自己儒雅?” 李广道:“一准是这样。” 徐胖子却从常风的话中听出了端倪:“整个东暖阁,就书架后面这片墙咱们没查过啊!” 常风微微点头。他问李广:“李公公,我们是否可以挪开书架?” 李广道:“挪就是了。不过你们抓点紧。别耽误皇上和皇后就寝。” 常风跟徐胖子、石文义、钱宁合力,将书架挪开。 常风带好聚宝戒,开始一寸寸敲击墙面,寻找暗格。 可惜,聚宝戒声声都是闷响。根本没有暗格! 常风有些懊恼:“这面墙没有暗格。怪了,媚书能藏在哪儿呢?” 李广催促:“把书架先复位。你们撤吧。今日虽未找到媚书,你们却帮皇上找到了郕戾王的对联、纪太后的遗物、皇上的长命锁。” “就算皇上没有赏赐。管着厂卫的怀恩公公也会给你们赏的。” 常风无奈:“好吧。” 四人合力,将书架复位。 常风正要走,一不留神瞥了一眼书架。 书架的最中间,摆着四书的书盒。 四书是天下书之祖。家资殷实些的读书人,为表对四书的恭敬,通常会在书籍外加一个木制书盒。书盒背上备注书名。 东暖阁书架上,四书的排列顺序不对。 读书人都知道,书架摆放四书。从左至右依次为《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因为周礼以左为尊。记录孔圣人言论的《论语》,自然该在最左边。 这個书架上,却是乱放的。《论语》在中间。 常风是汉历七月盛夏生人。用后世的话说,他是个妥妥的处女座强迫症晚期。 看到四书摆放错了,他伸手去调换顺序。 可是,刚拿起《论语》的书盒,他就察觉到书盒的份量不对! 《论语》共一万六千字,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无论宋版还是元版、明版,都是一页正反两章。一共二百四十六页。 真正的读书人,都知道《论语》书盒的份量。筷書閣 可是,常风手中的书盒,份量至少轻了一半! 他打开了书盒。里面哪里是什么《论语》? 只见书盒内装着薄薄的一个小书册。封皮上赫然写着两行大字。 “巫山二十八式”。 “臣万安进”。 常风翻动书册。只见里面全是各种衽席之娱的招式,还有惟妙惟肖的插图。 常风看了一眼《巫山二十八式》里的插图,又看了一眼栖凤榻。 他仿佛看到,四十出头的先皇,跟年近六十、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万贵妃,正在栖凤榻上做那快活事情。 这自行脑补的场景,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先皇的口味太重了!理解不了,理解不了! 李广不耐烦的催促:“常千户,怎么还不走啊?” 常风扬了扬手里的书:“李公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这是甚?” 李广接过去看了几眼:“阿弥陀佛,伤阴德啊!这就是万安献给先皇的媚书?” 常风兴奋的说:“我师傅生前曾跟我说过。越显眼的地方,越不容易被人注意。” “我今日查乾清宫也好,查坤宁宫也罢。先入为主认为先皇会设置暗格,收藏媚书。” “却没曾想过。先皇在世时,坤宁宫是万贵妃的坤宁宫。几本媚书而已,何须设置暗格收藏?” “随便找几个书盒套上也就是了!” 徐胖子在一旁插话:“皇上不是说,媚书应该有二十几本嘛?” 常风又拿起一个书盒打开。一上手,他就感觉这个书盒的份量偏重。 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本书册。一本《房中秘》,一本《素女习经》,一本《天下至道谈》。 再翻找书盒,什么《玉房诀》、《双梅景》、《玄女明经》....... 片刻后,常风整整找出了一堆媚书。数了数一共有二十六本。本本带插图——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有血有肉的那种。 每一本的书封上,都留下了万安的工字小楷“臣万安进”。 徐胖子道:“我得翻翻内容,确认下都是媚书。给皇上办差,仔细点没错!” 徐胖子仔细的看着,他虽是花丛老手,但书中招式他大部分都没见过。 常风在一旁跟着看,直呼:“好家伙!都是至邪的法子啊!万安罪该万死!” 正在此时,弘治帝和张皇后走了进来。 弘治帝问:“怎么罪该万死?” 常风跪倒在地:“禀皇上。万安所献媚书,共计二十六本,已经全部找到。万安罪该万死!” 弘治帝随便拿起一本,看了一眼便扔在了地上:“非礼勿视!” 随后他问:“你是在哪儿找到这些媚书的?” 常风苦笑一声:“臣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媚书根本没藏在什么暗格之中。就放在书架上的书盒里。” 弘治帝很高兴。终于有了光明正大赶走万安的理由。他道:“这些邪书放在宫中,恐怕会败了皇宫气运。伱先拿回去。” “明日一早,朕破例准你以千户身份参加早朝。到时带齐这二十六本书!” 二十六本书,被装进了一个书箱。 常风背着书箱,跟徐胖子他们出得宫门。 徐胖子对石文义、钱宁说:“你们俩先回去。我有几句话单独对常爷说。” 二人离开。 徐胖子的胖脸上,仿佛绽放出两朵红红的桃花:“嘿嘿。这箱子书,咱哥俩今晚一人一半儿如何?” “我带到怡红楼去。跟赛棠红好好研习研习。” “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嘛,叫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常风道:“不行!这是万安的罪证。我得带回宅子里好好看管。明日一早将罪证公诸于群臣。” “这么重要的罪证,你别想带到怡红楼去!少了一本,咱们的差事就不算圆满。” 徐胖子有些不高兴:“怎么常爷,你还想吃独食咋滴!” 常风笑道:“哪儿能啊。我真是怕遗失了罪证。” 任徐胖子好说歹说,常风就是不松口。他背着书箱,骑着马回了府。 至于夜间常风有没有跟刘笑嫣“学而时习之”,就只有天知道了。 第九十二章 利国利民 翌日,奉天门前。 常风以前做东宫大汉将军时,是可以持金瓜随储驾参加御门早朝的。 如今他升为锦衣卫的五品千户,却失去了早朝的资格。 有资格参加早朝的,是在京正六品以上文官;七品御史或给事中;从四品以上武将;勋贵。 常风不在此列。 不过今日他得了弘治帝的特旨,来到了奉天门前。站到了武官班的班尾。 别的文臣武将,手中都拿着笏板。常风手中空空如也。背上却背了一个书箱。 文臣武将们都好奇的望向他:这不是怀恩公公回京时出尽风头的那个锦衣卫千户嘛? 怎么背着一箱书来上朝?难道是来给皇上献书的? 不对啊,锦衣卫千户哪里有上朝的资格? 不多时,弘治帝在怀恩的随侍下,来到了奉天门前广庭。 怀恩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议!” 在成化朝时,万安以早朝装哑巴,只会喊“万岁”而著名。 可到了弘治朝,他却装起了积极。 万安第一个出班奏事:“启禀皇上,臣认为贵妃万氏在前朝蛊惑先皇,祸乱后宫,干预朝政。应追究其罪,革去其谥号。” 万安这是在给弘治帝递投名状:咱老万知道,皇上您最恨万贵妃。您亲娘就是万贵妃害死的。 咱老万身为内阁首辅,主动给您递刀子报仇。这情您得领吧?您看这首辅之位......再让咱老万坐几年或......十几年?筷書閣 “万岁阁老”万万没想到。弘治帝今日想惩治的,不是死了的万贵妃,而是活着的万安! 弘治帝冷笑一声:“是啊!前朝的罪人,本朝的确要追究!” “诸卿,你们可知前朝第一罪人是谁?” 众臣七嘴八舌。 万安道:“自然是万贵妃!” 刘吉道:“应是尚铭。” 其余大臣有的说是万通,有的说是汪直,有的说是梁芳。 弘治帝正色道:“诸卿!你们都说错了!前朝的第一罪人,不是死了的万贵妃。不是发配南京的尚铭、汪直、梁芳。” “也不是被朕遣回原籍的万通!” “第一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内阁首辅万安!” 万安目瞪口呆。 一众文臣武将面面相觑。。 弘治帝高声道:“锦衣卫千户常风何在?上前广庭!” 常风背着书箱,走到了文臣武将之前。 弘治帝道:“打开书箱。” 常风将书箱打开。 弘治帝道:“诸卿,可知这书箱中装的是什么书?朕都难以启齿!常风,你告诉诸卿!” 常风高声道:“这里一共有二十六本书。每一本都是首辅万安进献给先皇的媚书!” “每一本媚书都至淫至邪!” “下官常风,职位卑微。但还是想斗胆说一句,先皇四十一岁壮年早崩,恐怕与万安所进媚书不无关系!” 常风其实也蛮大胆的。直接给当朝首辅扣上了一顶“害死先皇”的大帽子。 万安下意识的狡辩:“不是我......” 常风道:“万首辅想说,媚书非你所献?每一本媚书上,都有四個工字小楷‘臣万安进’!” “字体圆润饱满,除了万首辅,谁还能有如此手笔?” 二十六个“臣万安进”摆在那儿呢。万安无法抵赖。 他使出了混迹内阁十几年练就的蒙混过关大法!他直接跪倒,“梆梆梆”磕头。高呼:“臣有罪!臣有罪!皇上万岁!” 弘治帝高声道:“万安,抬起头来!” 万安抬头。 弘治帝指了指那一箱媚书:“这该是臣子所为嘛?” 弘治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老万,你不配当臣子。主动认罪吧!自请革去官职。老老实实滚出京城。 万安不为所动,依旧只是磕头:“臣有罪,臣有罪。皇上万岁!” 就是不说自请革职。 弘治帝吩咐常风:“常风,将这些媚书给众卿传阅!” 常风将媚书分发给一众文臣武将。 文臣武将们爆发出一声声惊呼:“啊呀!真脏了我的眼睛!” “非礼勿视啊!果如常千户所言,这些书至淫至邪!” 不管这些官员们是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至少他们嘴上得挂着礼义廉耻。 他们纷纷开始当面参劾万安。 “万安给先皇进献媚书。他才是真正的祸乱宫廷!该将他革职,交由三法司会审议罪!” “首辅之职,万安不配!请皇上治罪于他!” “呜呼!万安简直就是满朝两榜出身的读书人中的奇耻大辱!臣不屑与之为伍!” 早朝舆论已经形成了一边倒。 弘治帝认为,如果万安稍微要点脸,就会自请革职。 然而,弘治帝远远低估了万安的无耻!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万安还幻想着能够保住首辅之位呢! 万安高喊一声:“臣有罪!臣自请罚俸一年,哦不,三年!以赎罪孽!” 万安此言一出。弘治帝傻眼了,怀恩傻眼了,常风傻眼了,满朝文武都傻眼了! 给先皇献媚书,间接害死先皇。这么大的罪,他竟然想罚点俸禄了事? 这是万安混迹朝堂的又一项诀窍:小杖受,大杖走。 这人特娘的...... 怀恩终于无法忍受万安的无耻! 历史名场面上演了! 怀恩不顾早朝礼法,从弘治帝身边径直走到了万安面前。 他直接扯掉了万安的笏板,大吼一声:“万安,你还不滚?” 笏板是大明官员参加御门早朝时面见君主的工具。 它有三个作用。第一个作用:记录皇帝所说之事。 第二个作用:礼仪。 第三个作用,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它代表着官员的身份。 怀恩扯掉万安的笏板,等于越俎代庖,替弘治帝革去了万安的首辅之职。 怀恩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要官还是要命。万安,伱自己选。” 万安听到这句话,目瞪口呆。他终于意识到,这次恐怕是搪塞不过去了。 在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跟命相比,权也不是多重要。何况今日形势,想保住权力已无可能? 想到此,万安又磕了个头:“臣自请革去一切官职。” 弘治帝迫不及待想要结束今早的这场闹剧:“万安献媚书有罪。但念其担任内阁首揆十多年,略有苦劳。朕赐其致仕回乡。散朝!” 弘治帝只罢了万安的官。这跟他宽恕万家三兄弟的原因相同。 万安门下的官员太多了。有庸官,也有贤官。 真要是把万安交由三法司治罪。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导致弘治帝不能再用那些贤官。 再说,万安除了尸位素餐、逢君之恶。也没什么不赦的大罪。 如果躺平摸鱼也要杀头。恐怕大明八成的官员都要掉脑袋。 史书载“成化二十三年,阁揆万安因献房中术,被迫致仕。” 早朝结束了。朝阳的阳光照耀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上。 常风看着万安被两名大汉将军搀扶着,走向宫外。 朝堂上最大的庸官被逼致仕,标志着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常风也算为这个崭新的时代的到来,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怀恩走到了常风身边,赞叹道:“大孙。你的气运好得吓人。” “前面为皇上立的功就不说了。昨日进了一趟宫,立下了四件大功。” “第一件大功,找到媚书罪证。逼迫庸相致仕。利国利民。” “第二件大功,找到了郕戾王的对联。郕戾王的对联藏在乾清宫里,总是不吉利的。” “第三件大功,找到了纪太后的遗物。那可能是皇上现今拥有的,惟一的一件纪太后遗物。” “第四件大功,找到了皇上百日时所带长命锁。那是大吉之物啊!” “人常说‘红得发紫’。我看,大孙你如今就是红得发紫!” 常风情真意切的说:“阿爷,您说了这么多。只有四个字我最为看重。” 怀恩问:“哪四个字?” 常风答:“利国利民!” 第九十三章 离去和归来的人 历史是个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 有人离去,就有人归来。 万安灰溜溜的出京回乡了。同时,有三个人返回了京城。 第一位是敢在廷杖时对锦衣卫发动无耻偷袭;无缘无故敢把镇守太监吊起来打一顿;老当益壮,老而弥坚的王恕。 弘治帝任命他为吏部尚书。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书是天下最肥的缺,同时也是天下最得罪人的缺。 朝廷人事大权尽在我手。想索取贿赂,都不用开口。只要别人排着队来送礼时,自己别拒绝就成了。 但大明的官职一个萝卜一個坑。安排了甲,就要亏待了乙。升了丙,丁原地不动就要心生怨恨。 故吏部尚书又是个非常得罪人的职位。 弘治帝知人善任。王恕有两大特点,一是清廉,二是不怕得罪人。 两京十二部,惟有一王恕。这顺口溜可不是白喊的。 第二位是敢在汪直得势时,跟他唱对台戏的马文升。 老马成化十一年就是兵部侍郎了,资历颇深。他平盗乱、御鞑靼、治辽东,政绩斐然。 可惜,他是个驴脾气,跟十七八岁就大权在握的汪直不对付。 应该这么说。汪直是头小倔驴,马文升是头老倔驴。 二驴不可关一棚。 汪直甚至发出了“朝堂之上,我与马文升只能存一”的怒吼。 最终老倔驴输给了小倔驴。马文升被贬。 当然,汪直是有一定政治操守和底线的。且虽是政敌,汪直却很欣赏马文升的为人。 马文升失势后,汪直不但没搞赶尽杀绝那一套。还放话给手下的太监们:“谁为难马公,我杀谁的脑袋”。 弘治帝启用马文升为兵部尚书,发挥他的军事特长。 第三个人,是谪官泰安的刘大夏。 他进京,倒不是担任京官。而是办理履任手续,前往广东担任布政使。 广东匪乱近两年十分猖獗。刘大夏以前在兵部职方司当过郎中。有军事才能,也有治理地方的经验。 弘治帝派他去安定广东。 这三个人,日后会成为中兴名臣——“弘治三君子”。 内阁方面,弘治帝也进行了洗牌。他把“棉花阁老”刘吉推到了前台,担任首辅。当挨骂的替身。 另外让两个人入阁。刘健担任次辅,徐浦担任阁员。 新次辅刘健曾任东宫讲官,是弘治帝的老师。 此人最大的特点是善断。断,非断案,而是预测的意思。 他脾气暴躁,但能精准预测朝廷大事的走向。 新阁员徐浦曾掌大理寺,是个老刑名。弘治帝颇有现代人“依法治国”的理念,很重视刑名司法。 另外,弘治帝还命李东阳为《宪宗实录》副总裁官。 历代皇帝实录的总裁官都是阁员担任。李东阳担任副总裁官,实际上就是预备阁员。 弘治元年的春天,在不知不觉中到来。 王恕和马文升,分别在吏部和兵部掀起了人事改革。裁汰庸官、庸将。 二月二,休沐日。常府。 常风跟刘笑嫣、糖糖坐在前院,沐浴着春风,懒洋洋的晒着太阳。虎子在一旁趴着“嘎巴嘎巴”啃着一块大骨头。 刘笑嫣已怀胎五个月,显了肚子,行动不便。 要不然,大好春日,她一定会持弓射柳。 糖糖过完年已经八岁了。她长得很快,不像以前那样胖墩墩的。 且八岁的小女娃,已经开始爱美了。没事儿就偷嫂子的胭脂抹。 猪头肉也不常吃了。怕像干爷怀恩说的那样:“再吃会胖成小肥猪”。 也不吵吵着让哥哥捣蒜泥了。嫌吃完蒜泥说话嘴里有味儿。 一家人正惬意呢,刘秉义急匆匆的进了府。他身后跟着几名仆人,手里拎着几个点心匣子。 常风连忙起身拱手:“老泰山。” 刘秉义道:“我来给笑嫣送点干杏果脯。” 常风道:“老泰山有心了。” 刘笑嫣道:“爹,你坐着。我让下人给您沏茶。” 刘秉义却道:“不用麻烦了。贤婿,咱们借一步说话。” 常风跟刘秉义来到了后园池塘边。 刘秉义老泪纵横:“我的贤婿啊!这回你可得帮我!” 常风问:“出什么事儿了老泰山?” 刘秉义道:“吏部最近正在大搞裁汰。这事儿你晓得吧?” 常风答:“知道。不光是吏部,兵部那边也在裁汰武官。” 刘秉义叹了声:“唉!吏部文选司郎中是我同年。他在勒令致仕的名单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勒令致仕”是弘治帝的新发明。 历代皇帝,想让哪个官员滚蛋,通常会直接下旨革职罢官。 但弘治帝是个仁厚的皇帝。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他不会粗暴的将庸官革职。而是勒令庸官上告老还乡的奏折。给丢官之人一个体面。另外还会保留一定的俸禄待遇。 刘秉义带着哭腔说:“我要是被勒令致仕。三十年寒窗苦读,十一年官场打拼,就全付诸东流了!” “我才五十六啊!身体康健。一顿能吃两海碗米饭。一宿能宠小妾三回。再为皇上效力十年不成问题!” “贤婿你是老内相的干孙,皇上身边的红人,你能不能替我说几句话。” “我不求能保住原位。即便降一级,当个按察使也好啊!再不济当个知府也成!” 常风其实不想帮老丈人。 那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拼死亡命保护当初的太子登上帝位。是为了扶明君上位,让天下人过上太平日子。 如今新朝初立,皇上励精图治。裁汰庸官是他下的第一步大棋。 常风了解自家老丈人。刘秉义会做官,但不会做事——没那个能力。 如果帮他保住封疆大吏的高位,无异于在坏皇上的大棋。 不过,常风又不能当面拒绝刘秉义。他只好说:“我尽量试试吧。退一步说,您要是真被勒令致仕了,我给您养老。” 刘秉义握住了常风的手:“贤婿,那就全拜托伱了!” 常风只是在敷衍刘秉义。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睡前把这件事说给刘笑嫣听。 刘笑嫣没有常风的觉悟。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啊。 她说:“明日我去坤宁宫陪皇后娘娘说话。跟皇后娘娘提一提?” 常风“腾”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不成了唆使后宫干预政务了?千万别提!” 人坐到了一定的位置,就会变得要脸。当然,万安那样的老油子除外。kuAiδugg 常风只是个总旗时,一门心思往上爬,甚至会不择手段。 如今他在锦衣卫内风光无限,他时常会想:我应该做一个忠臣、贤臣。也不枉皇上的器重,阿爷的栽培。 翌日上晌,刘笑嫣来到了坤宁宫。 刘笑嫣只是个小女人。不懂得那么多国家大义。她还是走了张皇后的后门。 第九十四章 小九卿 坤宁宫西暖阁内。 张皇后给一众命妇赐了座。李广在一旁侍立。 刘笑嫣坐在张皇后的下首。命妇们向刘笑嫣投来艳羡的目光。 她连诰命夫人都不是,只是宜人而已。每回入宫,她却都挨着张皇后坐。这是无上的恩荣。 张皇后跟一众命妇说说笑笑。刘笑嫣却紧蹙眉头,一言不发。 临近晌午,命妇们各自散去。 张皇后问:“阿姊,你有愁事?” 张皇后入宫前,跟刘笑嫣换了生辰帖,拜了义姐妹。在没有外人的地方,张皇后一向称她为“阿姊”。且不自称“本宫”。 刘笑嫣轻声道:“没,没什么愁事。” 张皇后有些发急,握住了刘笑嫣的手:“阿姊,有什么事是姊妹间不能说的?” 刘笑嫣“扑腾”给张皇后跪下了:“禀皇后,不是臣妾有意瞒您。臣妾遇上的愁事关乎朝政,不敢在后宫中乱说。” 张皇后连忙搀扶起刘笑嫣:“阿姊快请起。咱们是换帖的干姐妹。无论政事家事,都可以跟我说。” 刘笑嫣只得说:“家父在北直隶担任布政使。” 张皇后道:“这我知道啊。当初我参加东宫海选。还是令尊跟义姐夫给我改得名字,我才能入选。” 刘笑嫣道:“家父好像进了勒令致仕的名单。” 张皇后想帮刘笑嫣,但也没把话说满。她转头看向李广:“这事你留意下。” 内阁进行了人事变动,司礼监一样有变动。 掌印之位是怀恩的,雷打不动。 萧敬、李广、钱能三人入了司礼监,担任秉笔。 萧敬以前是东宫管事牌子。东宫之主登基成为天子,他进司礼监是理所当然的。 钱能以前在南京做镇守太监。这个受虐狂是王恕的忠实小迷弟。弘治帝登基当月,钱能就开始屡屡上书,举荐王恕。 弘治帝觉得钱能虽是阉人,却颇有荐人的眼光。王恕在吏部搞裁官大计,钱能如果进了司礼监可以配合他。 故弘治帝让钱能做了秉笔。钱能的干儿子钱宁,如今在常风手下当小旗。 至于李广。他就认准了一条。皇上独宠张皇后,堪比先皇独宠万贵妃。 既然当年汪直、尚铭靠着伺候好万贵妃,权倾朝野。 那我伺候好张皇后,以后一定也能大权在握。 照规矩,司礼监秉笔即便兼任哪个宫的管事牌子,也用不着天天在主子身边伺候。 可是,李广只要有空就来坤宁宫这边贴身伺候张皇后。 张皇后发了话,让李广“留意下”。李广当即把这件事装在了心里。 无巧不成书。翌日,李广在乾清宫那边当值。 弘治帝正在看吏部递上来的最新一批勒令致仕的名单。李广在一旁给他研墨。 弘治帝拿起朱笔,在上面圈圈点点。 若是名字上画了圈的,即勒令致仕。名字下点了红点的,则降职任用。 弘治帝的笔尖正要落在“原北直隶布政使刘秉义”上。 李广提醒:“皇上,此人是皇后娘娘的义姐刘笑嫣的父亲。” 人无完人。弘治帝有千般好,唯有一条缺点,就是太宠张皇后。 弘治帝自言道:“哦。常家夫妻是菱儿的救命恩人。既然有这层关系,不好让刘秉义就这么致仕......” 弘治帝在刘秉义的名字边上,写了一行小字备注:该员转升太常寺卿。 太常寺卿虽是高位却无实权。这个官职属朝廷“小九卿”之列,地位尊贵。 但说白了,就是個管军乐队和祭祀礼仪的官儿。 地方布政使调任太常寺卿,表面上看去是升迁。实际上等于丢了实权。 弘治帝虽因张皇后的关系,没让刘秉义致仕,但也不打算重用他。 让他挂个正三品的衔儿,去太常寺养老吧! 弘治帝已经很给张皇后和常家两口子面子了。 审阅完名单。弘治帝将名单交给了李广。 弘治帝微微一笑:“勒令致仕的公文,以内阁首辅刘吉的名义分发出去。” 弘治帝太骚了。 他把刘吉留在内阁,就是替他挨骂的。凡是会招人恨的事,他一律用刘吉的名义去办。 两天之后的傍晚。常风下差回了府。 刘秉义兴高采烈的抱着糖糖走了过来。 常风问:“老泰山来了啊。晚上小婿跟您好好喝两盅。” 刘秉义道:“我把丰润园的厨子叫来了。让他们给做大席!” 常风道:“老泰山太破费了啊。不年不节的,吃什么大席?” 刘秉义眼睛笑成了一条月牙:“贤婿,你替我保住了官身。一场大席算什么?” 常风有些奇怪:“保住了官身?” 刘秉义道:“是啊!吏部刚开了调任公文。把我升往太常寺做寺卿!” “虽说太常寺卿是个空头官儿,可却是小九卿之一!我虽丢了实权,却保住了官身。” “贤婿,你一定是求了老内相吧?我知道,老内相跟吏部王部堂是至交。” 常风愣在原地。不过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片刻后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哦,还是老泰山官声好。不然我想帮忙也帮不上。” 入夜,一家人欢欢喜喜入了席。 刘秉义笑道:“我有个堂侄,今年九岁。跟糖糖年龄相仿。我看不如给他俩定下娃娃亲?咱们刘,常两家今后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常风听了这话,差点让酒呛着。 好家伙。我落魄时,您老毁婚约。现在我发达了,您老又上赶着送婚约? 常风连忙推脱:“糖糖还小。定亲的事,十三岁以后再说吧。” 吃罢了饭,送走了老丈人。常风跟刘笑嫣回了卧房。 常风质问刘笑嫣:“你是不是为你爹的事找了张皇后?” 刘笑嫣矢口否认:“我没有。” 常风告诫她:“唆使后宫干预政务,那是大忌。不管伱有没有,今后都不要干这种事儿。” 刘笑嫣道:“哦,记住了。” 常风又道:“不过你爹升了太常寺卿也好。太常寺堪比南京的养老衙门。他以后不用再介入政事,安心当他的闲散官儿就是了。快活似地上神仙啊。” 常风说的没错,对于刘秉义来说,这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第九十五章 抱头鼠窜马文升 且说吏部大搞裁汰文官。兵部那边也没闲着。 六十三岁的兵部尚书马文升雷厉风行。一口气裁撤了三十多名尸位素餐的庸将。 这三十多名庸将空领着军饷,长年不去京营、团营当差。有些人甚至连自己手下有多少兵马都不晓得。 这群丘八,可不是耍笔杆子的文人。 你罢了他们的官,让他们没了生计。他们会找你拼命。 这日傍晚,马文升坐着官轿回到了府邸门前。 三千营有一名指挥佥事,名叫郭大罡。此人生得又黑又胖又矮。军中绰号郭大脑袋。 昨日郭大脑袋的武职被裁了。这还得了? 我老祖跟跟洪武爷打过天下!跟永乐爷靖过难! 你马文升算个卵,说裁我就裁我? 他纠集了两个同样被裁,一肚子怨气的朋友。带着弓箭守在马文升的府门附近。 马文升一下轿,三人立即张弓射箭! “嗖嗖嗖!”三支箭朝着马文升飞来,其中一支擦着老马的头皮飞过。 其实,这三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杀掉当朝兵部尚书。 他们用的箭没有铁箭头,只算是泄愤罢了。 马文升却不知道上面有没有箭头! 三个年轻人不讲武德,来偷袭我六十三岁的老人家。这好吗?这不好! 我马文升当年镇过陕甘、平过辽东、在草原搞过奇袭。是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文官。 这等小场面,能吓着我? 只见马文升怒吼一声:“住手!” 随后他抱着自己的脑袋,撒丫子朝府门内跑去。 六十三岁的老人家,抱头鼠窜起来竟然健步如飞。 真正打过仗的人,都了解一条战场上的至理:有时候面对无耻偷袭,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得跑。 郭大脑袋他们见马文升仓皇逃窜回了府中。三人如得了胜的将军一般,骄傲的昂着头。 郭大脑袋喋喋不休的骂道:“马文升你個老不死的!敢革老子的职!你让老子怎么活?” “老子的老祖是正儿八经的红巾军!靖难的时候,又当了正儿八经的燕军!” “老子偷几天闲怎么了?老祖早就把我该受的苦给受过了!” 郭大脑袋他们吐沫星子乱飞,边痛骂马文升,边往马府里射箭。 一刻功夫后,马府大门“吱嘎”打开了! 六十三岁的老人家马文升身披叶子重甲,头戴燕翅盔,扛着一支碗口铳,雄赳赳气昂昂的大步走了出来! 这身铠甲是马文升镇守陕甘时,先皇赏的。 那支碗口铳,说是铳,其大小粗细就是一门小炮。 老马除了研究兵略,平时还爱搞搞军事小发明。这支碗口铳,是他从兵部武库司那边拿回府里的,准备闲暇时改进一番。 洪武朝大碗口铳有六十三斤,成化朝小碗口铳有三十二斤。 要说老马也是老当益壮,扛着三十多斤的铳,跟抗根木头棍似的。 刚才老马有多狼狈,现在就有多威风。身披重甲,手持小炮,谁与争锋? 马文升朝着三人怒吼:“直娘贼,敢偷袭我马文升?知道老子治辽东时,女真人给我取了个什么绰号嘛?马屠夫!” 马文升直接点燃了碗口铳的引线,将铳口对准了郭大脑袋他们。 就算郭大脑袋再不通兵事,也晓得箭干不过炮的道理。 何况人家老马穿着叶子重甲呢。别说他们的箭上没铁箭头了,就算有也射不透重甲啊! 郭大脑袋他们三个撒丫子就跑。 “轰!”碗口铳响了! 马文升并没有往碗口铳里填散子,只填了火药。他放的是空炮。 马文升认为:砸了这几个丘八的饭碗,还不许人家发泄一番嘛?何必真把他们射成血窟窿呢?赶走也就是了。 不过老马占了便宜,还不忘卖乖。 他大喊道:“就这么跑了?怂样子吧,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我年轻那会儿,二百多斤的西域大力士都掰不动我一根手指头!” 马文升没把这场小风波当回事。 事情传到宫中,弘治帝得知后却大为光火,立即召见了朱骥。 这日,锦衣卫指挥使值房。 朱骥召集了锦衣卫副千户以上人员议事。 平时肃穆、压抑的指挥使值房,此时显得有些滑稽。 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小号的麒麟服,坐在朱骥的下首。 他们个头还很矮,坐在椅子上脚都粘不了地。小腿儿耷拉着。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张皇后的二弟张鹤龄,一个是张皇后的三弟张延龄。 弘治帝太宠张皇后了,竟将两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封为了锦衣卫指挥左、右佥事。 这是弘治帝一生为数不多的黑点之一。 众人聚齐。朱骥高声道:“前天,京城中出了天大的一件案子!” “竟有被裁武将,在兵部马部堂的府邸门口用弓箭搞刺杀!” “马部堂久经沙场,英勇的将刺客击退。” “皇上听闻这件事后龙颜大怒!天子脚下竟然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刺杀案,还有王法嘛?还有大明律嘛?” 张鹤龄边吮着一支大嗦了蜜,边说:“就是就是。” 张延龄附和:“对对对。” 站在下首的常风差点没憋住笑。 朱骥清了清嗓子,又道:“马部堂正在军中搞裁汰。一定会得罪很多人。今后或许还会有人刺杀他。” “皇上有旨,命咱们锦衣卫派人,贴身保护马部堂。” “常风,保护马部堂的差事就交给你。另外,查找行刺者的事也交给伱。一经缉拿,立即带回诏狱正法!” 常风拱手:“属下领命。” 傍晚时分,常风从查检千户所中挑了一百名精干力士,身穿便服站在马府门前。 马文升下差归来,官轿停在了府门口。 马文升一掀轿帘,一看一百多精壮汉子站在那儿,下意识的一缩脖儿。 直娘贼!上回来了三个刺客我勉强能应付。这回来了一百多个,逃我是逃不掉了。httpδ:/m.kuAisugg.nět 无妨,他们痛揍我的时候,我捂住脑袋也就是了。我身子骨还算硬朗。只要护住了脑袋,就出不了人命。 马文升连挨打的姿势都想好了。 就在此时,常风走到了轿前,拱手道:“属下北镇抚司千户常风。奉旨率袍泽贴身保护马部堂。” 马文升长舒了一口气。这老家伙还颇有幽默感:“咳。我还以为你们是来揍我的被裁官兵呢。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第九十六章 菘菜豆腐保平安 马文升其实也挺头疼武将们报复他。 在战场上,跟女真人、鞑靼人、瓦剌人那些外敌作战,马文升从未怕过。 他可以用钢刀、用长枪去反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可是,被裁武将们并不是他的敌人。至少他不把他们当成敌人。 有锦衣卫贴身保护也好。省得将精力浪费在防备无耻偷袭上。 常风道:“马部堂。皇上很看重您的安危,给我们下了旨,就算您吃饭、睡觉、上茅厕,我们也要跟着。” 马文升笑道:“幸亏我上了年岁,不喜女色,家里只有糟糠老妻一个。” “我要是有几个小妾。晚上跟小妾捣鼓点事儿,不白让你们锦衣卫的人看了活春图?” “走吧。随我进府。” 常风和徐胖子、石文义、钱宁进了府。其余弟兄则站在马府周围值哨。 常风跟着马文升来到了大厅。 他惊呆了!这就是兵部尚书的府邸大厅? 马文升的这座宅子是弘治帝御赐的。 但弘治帝忽略了一点。这宅子是空的。里面没有什么陈设。 马文升只好自掏铜钱,让老仆到南城的旧货场挑了些陈设家具。 无一例外,全都是便宜货。 桌子、椅子都是杨木的。上面虫蛀斑斑。不过擦拭的倒是挺干净。 大厅前桌上摆放的一对儿帽筒,都打着铁锔子。上面的裂缝像一条蜿蜒曲折的蛇。 桌上的茶盅有豁口。 不过大厅中堂两侧挂着的对联倒是笔力遒劲,颇为大气。 上联是“翠竹为魂莲作骨”。 下联是“民心当镜月萦怀”。 这副中堂联署名,竟然是“于节庵”! 于谦,号节庵。 景泰二年,马文升中进士,座师正是于谦。于谦送了马文升这幅字,劝勉他当个清官廉吏。 三十九年过去了,马文升从未敢忘记恩师的教诲。 无论到哪里为官,他都带着这副中堂联。 成化帝为于谦平反后,他终于可以将这副中堂联正大光明的挂起来,时时自勉自省。 总之,本朝兵部尚书的宝宅陈设,连千户常风家的都远远比不上。 马文升坐定:“你们平日吃饭,我这里可管不起。好家伙,一百多号精壮汉子。吃我一顿,我得饿半年。” “住宿我也管不了。我这宅子倒是够大。但被褥没那么多。” 常风拱手:“属下的袍泽们两班换值,下差回家睡。三餐也自理。” 马文升道:“嗯!饿了。马平,摆饭吧!” 既是贴身保护,吃饭也要跟着。常风跟着马文升来到了饭厅。 马文升有一房老妻,两個儿子。 大儿子马璁,以举人身份外放四川做了县主簿。 小儿子马玠是个纨绔子弟,游手好闲。马文升气得跟他断绝了关系。 两个儿子都不在府中。 饭厅之中,摆着一张虫蛀鼠咬痕迹斑斑的破饭桌。 马文升和马夫人上了桌。 仆人马平上了饭菜。两碗粟米饭,外加一碟炒菘菜,四块腐乳,一碟咸萝卜丝,就是二品大员和二品诰命的晚饭了。 菘菜听着挺高大上。其实就是后世的大白菜。 常风看得一阵心酸:马部堂不知道今天我和袍泽们要来,显然不是装清贫给我们看的,是真清贫。 马文升觉得家里寒酸的饭食在锦衣卫面前丢了他兵部正堂的脸面。 毕竟锦衣卫是亲军二十六卫之一,名义上属兵部统辖,马文升算他们的顶头上司。 于是马文升说:“我是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换换口味。岂不闻有民谚曰,鱼生痰,肉生火。菘菜豆腐保平安?” 常风连忙点头:“部堂高见。” 吃完饭,马文升开启了他的夜生活。 成化朝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一到夜里就赴酒宴、赏瘦马、听昆曲,极尽享乐。 马文升的夜生活,则是批阅各省都司、卫所报上来的文书,钻研地图。 常风今晚值夜保护马文升。 他看着马文升在一盏并不明亮的油灯下,吃力的翻阅着文书。 常风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来到门口,吩咐石文义:“去买几根高烛来。” 不多时,石文义将高烛买回。 常风将高烛点燃,放在马文升的书案上。 马文升抬头瞥了一眼常风,又看了看火光摇曳的高烛:“这个月的禄米、官饷还没发。我可没钱给你。” 常风只得道:“这高烛是锦衣卫那边的公物,不要钱的。” 马文升不再说话,批阅文书一直到子时,才去了卧房安歇。 常风腰配绣春刀、挂着蝎子弩,就守卫在卧房前。 这些年,他抄惯了贪官污吏的府邸。见惯了那些满嘴清廉为官,背地富得流油的高官大吏。 马文升这样的清官,他没见过。 今日,常风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清官能臣。 从古至今,清官少见,能臣更少见。 能集清官、能臣于一身的人,后人通常称之为“国家的脊梁”。 在守护马文升的漫漫长夜里,常风开始思考。思考自己究竟要当怎样的一个人...... 翌日清晨,他护着马文升来到奉天门前。 马文升进奉天门前广庭参加早朝了。常风则留在了原地。 钱宁走了过来:“常爷,我来接您的值。您赶紧回去休息吧。” 常风打定主意,要为马文升做点什么。 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千户以上可以给皇帝递密折。 常风没有回府,而是回了锦衣卫。他将马文升的诸般清贫,写成了密折,递进了宫里。 下晌,乾清宫内。 怀恩拿着一份折子走了进来:“皇上,常风有密折递进。” 弘治帝道:“哦?朕派他去保护马文升,查刺杀案。难道他已经抓到了刺客,这场刺杀案背后牵着什么惊天阴谋?” 说着弘治帝翻开了密折。 看完密折后弘治帝震惊了!他没想到他的兵部尚书清贫至此。 弘治帝一脸伤感,他将奏折给了怀恩:“你看看吧。” 怀恩看后大惊:“是老奴疏忽了!没照料好马部堂。” “怪不得他高升回京。老奴让他请吃酒,他回回推三阻四呢。” “老奴还以为他性子孤傲,不愿跟内宦走太近......错怪他了,他根本掏不出酒宴钱。” 弘治帝道:“怀恩,你立即去内承运库拿五百两银子,赐给马文升。” “这马老头儿,有了钱估计也舍不得花。你从中拿二百两,给他买一些上好的陈设家具送去。” “哦对了,再去内官监库房,挑三百根大烛赐给他。” 怀恩拱手:“是。” 弘治帝又指了指密折:“以前锦衣卫递上来的密折,全都是参劾折。” “常风的差事当得好啊。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不光要禀报百官不法情事,也要禀报清官的良行。” “伱告诉常风。他的前程,远不止一个小小千户。” 第九十七章 宽仁) 且说常风不光要保护马文升,还要查刺杀案,抓住三个凶手。 这事倒是不难。郭大脑袋是个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油的大嘴巴。 那日袭击马文升失败,他不仅没外逃避祸,反而留在京城,跟以前的袍泽们大肆吹嘘。 咱老郭拿弓箭射了马文升。给弟兄们报仇啦!怎么样,咱老郭是条汉子吧? 这日,常风正站在兵部大堂,贴身护卫马文升呢。 徐胖子走了进来,对着常风耳语几句。 常风听后,对马文升说:“马部堂。那三个刺客的下落,我们已经查到了。属下这就去将他们缉拿归案。” 马文升交待常风:“抓到刺客后别押到诏狱,直接押到兵部大堂来。” 常风拱手:“是。” 城北,康泰茶馆。 十几個被裁撤的武将,正在茶馆里喝茶闲聊。 郭大脑袋跟个说书匠一样,喷着吐沫星子,吹嘘自己伏击马文升的壮举。 他撇着大嘴高声说:“你们是没看见。我跟老于、老李朝着马文升嗖嗖嗖,射了三箭。” “箭箭直扎马文升的要害!” 一个千户问:“郭爷,都射中要害了,马文升怎么没死啊?” 郭大脑袋道:“咳!爷们是响当当的汉子。能真去杀一个六十多岁、手无寸铁的老头儿嘛?” “当初我老祖跟着太祖爷打陈友谅。从来不割五十岁以上老人的脑袋换赏银!这是家规懂嘛?” “告诉你们吧。我们三个把铁箭头都卸了下来。给马文升点颜色,让他知道咱爷们不是好欺的也就罢了!” 千户伸出了大拇指:“您给弟兄们出了一口恶气!” 郭大脑袋道:“娘的。出气归出气。生计没了可要饿肚皮。” “我二舅在宣府当镇抚。我打算投奔他,当边军去。” 众人议论:“当边军?是条出路。京营不给饭吃,边军总该给口吧?” 就在此时,茶馆内响起常风的一声怒吼:“就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也配当边军?” 郭大脑袋怒道:“哪个不知死的?郭爷我沙包大的拳头你没尝过是吧?” “呼啦啦”,几十名身穿官衣的锦衣卫冲了进来。 常风走到郭大脑袋面前,亮出了锦衣卫千户的腰牌。 他高喊一声:“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郭大脑袋、于卷毛、李老蔫三人留下!” 郭大脑袋怂了。秀才怕丘八,丘八怕锦衣卫。 西吴王府时期,吴王朱元璋设锦衣卫的前身拱卫司。拱卫司就是管兵的兵。 郭大脑袋道:“上差,我没做什么犯王法的事儿啊。” “啪!”常风直接给了他一个大逼斗:“刺杀当朝兵部尚书,还敢说没犯王法?” “来啊,绑起来,押往兵部大堂。” 三人被五花八绑,押到了兵部大堂。 马文升见到三人,说:“我记得你们。你们一个是三千营的指挥佥事,一个是燕山卫的千户,一个是神机营的镇抚。” 三人默不作声。 常风呵斥道:“马部堂问伱们话呢。哑巴了?” 三人齐声答:“是。” 常风道:“马部堂。人已经抓到了,您也见了。是否让属下把他们押回诏狱,明正典刑?” 锦衣卫是集逮捕、审判、行刑权力为一体的机构。处死案犯可以不经过大理寺核查。 马文升道:“他们被我的碗口铳吓跑之后,马平捡回了几支他们射的箭,都没有铁箭头。” “他们并不是真想杀我。” “常风,你给本部堂个面子。将他们三人交给本部堂处置,如何?” 常风有些迟疑:“这.......属下是有旨意在身的。旨意说抓到刺客后要押回诏狱正法。” 马文升道:“无妨,皇上那边我会去说。” 常风思索片刻后说:“好吧。这三个贼子就交给马部堂发落。” 马文升走到三人身后,吩咐:“跪倒,把屁股给我撅起来!” 三人照做。 马文升照着三人撅起的大腚,狠狠踹了三脚。 马文升痛骂道:“一个佥事,一个镇抚,一个千户。三十步内射箭,箭根本没沾我的身!” “疏于射艺的庸将能打仗嘛?难道不该裁嘛?” 接着,马文升又踹了他们一人一脚:“见到碗口铳,跑得比兔子都快。京营军规第十三条,临阵逃脱,立斩!” “这一脚,是踹你们临阵逃脱的!” 连踹六脚后。马文升对常风说:“借你的绣春刀使使。” 郭大脑袋三人还以为马文升要亲手宰了他们呢。 他们哀嚎着求饶:“马部堂我们错了,我们下回不敢了,饶命啊!” 马文升走到他们身后,抽出了常风递过来的绣春刀。 他没用绣春刀捅这三个“刺客”。而是割断了捆绑他们的绳子。 马文升道:“丢了武职,就老老实实做个平头百姓,自食其力,养家糊口。好了,你们滚吧!” 三人如得大赦。给马文升磕了头,一溜小跑出了兵部大堂。 常风道:“马部堂,您就这么把他们放了?” 马文升道:“他们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以前的袍泽。” “对待敌人,我可以用狠辣手段。对待以前的袍泽......还是宽仁为怀吧。” 常风保护了马文升整整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他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国柱。https:/ 同时,他也开始检讨自己。以前的自己,是否太醉心于官位? 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像马文升那样,上保社稷、下护黎民。 用后世的话说。交往人,要交往格局大的。 跟格局大的人在一起,自己的格局往往也能打开。 常风的格局算是打开了。 弘治元年,三月初一。福建布政使上折,南海蚝镜妈祖庙已建成。请求朝廷派员祭祀。 北海神、南妈祖。都是庇佑大海太平的神灵。朝廷历年都会派专人祭祀。 弘治帝敬天爱民,自然很重视这件事。 他准备派三个人前往祭祀。分别是礼部主事杨廷和,司礼监秉笔李广,锦衣卫千户常风。 二十九岁的杨廷和在礼部管得就是礼仪祭祀这一摊。他去祭妈祖是本职。 李广和常风被弘治帝视为心腹。派两个心腹去,是为了显示他对这场祭祀的重视程度。 (第三卷《抄皇宫记》终。明日开启第四卷《灭倭记》) 第九十八章 灭倭记引子 弘治元年,三月三上祀节。南城湘西巷。 数百名锦衣卫力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了湘西巷。 常风和李广在大批人马的护卫下,来到了九姑娘居住的院落。 九姑娘的第一反应是:常风这厮恩将仇报,想抓住我这个京城第一销赃掮客,换取高官厚禄。 九姑娘低估常风了。 跟红得发紫的常风相比,九姑娘只是京城里的一只小蚂蚁罢了。 踩死一只小蚂蚁,无法让常风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退一步讲,常风的人品,还没坏到出卖朋友换取功劳的地步。 九姑娘质问常风:“常风。成化二十二年的秋天,我帮过你的忙。” “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嘛?我真是瞎了眼。” 常风笑道:“你说对了。我来湘西巷的确是报答你的。” 九姑娘怒道:“用锦衣卫的大枷和锁链报答嘛?六七百人围了我的湘西巷,不光带着刀枪,还带上了火铳。难道要屠巷?” 常风哭笑不得:“九姑娘你误会了。我来湘西巷,是来跟你谈一笔天大的生意。” 九姑娘疑惑:“生意?” 常风给九姑娘介绍李广:“这位是司礼监秉笔、内官监掌印、坤宁宫管事牌子、内承运库大使,李广李公公。” 李广抱紧张皇后小白腿儿的策略很成功。从他的一堆官衔中就能看出弘治帝多器重他。 九姑娘一头雾水。不过她还是行了个万安礼:“民女见过李公公。” 李广根本没正眼看九姑娘,用高傲的腔调说了声:“起来吧。” 说完李广坐到了院中的一张椅子上。 九姑娘问常风:“常阿哥,伱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常风拍了拍手:“徐胖子,抬上来。” 徐胖子引着八名力士,抬着一个大箱子来到了九姑娘面前。 随后徐胖子将箱子打开。珠光宝气顿时闪耀在这小院内。 箱子中全是宝石、珠玉等等罕见的珍宝。 常风道:“九姑娘。你帮忙把这些东西卖掉,换成银子或粮食。” “我知道你这里的规矩,销赃时的掮银是十中取二。” “可我们带来的东西不是赃物。而是见得了光的正经货。且数量很大。” “所有的货加起来有二十箱。这只是其中一箱。” “所以,掮银方面,我们最多允许你百中取五。” 所谓掮银,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中介费。 九姑娘拿起其中一颗大宝石,放在太阳光下看了看:“哎呦。常阿哥,这是逾制的东西。我们湘西巷只做正经的旧货生意。” “我是守法的商人。这事我可不敢办。” 旁边的李广冷笑一声:“还拿上堂了。你是做什么的,锦衣卫清楚,东厂清楚,连刑部和顺天府都清楚。” “用不用我把你带到这些衙门的大牢里,帮你想想自己是做什么的啊?” 九姑娘没有说话。为了湘西巷里的族人们,她不能得罪司礼监的秉笔。 李广道:“常风,你把她带屋里去。单独跟她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也好抓紧帮咱们办差。” 常风点点头,将九姑娘带进了堂屋。跟她说明了状况。 弘治帝登基七個月,常风的查检千户所生意兴隆,抄家抄了七个月。 抄出的金、银、铜钱,在截留一小部分给卫内私库后,其余全部上缴国库。 珍宝首饰之类,则交给了内承运库。 两天前,弘治帝视察内承运库。发现库房中堆满了奇珍异宝。足足有二十几个大箱子。 弘治帝对李广说:“朕不是好货之君。这些珍宝堆在内承运库里,只是一堆没用的蠢物罢了。” “将它们换成钱粮,充实国库、编练军队、赈济黎民才是正途。” “你把他们卖了吧。哦,皇宫卖珍宝,传出去似乎不怎么好听。这事要办得隐秘些。” “常风做事干练。让他跟你一起办此事。” 弘治帝是一个好皇帝。要换了他四弟的儿子朱厚熜,重孙朱翊钧.......恐怕那两位恨不能天天搂着这些珍宝睡觉。 这么说吧,弘治帝简直可以跟后世德云社的侯大总管相比——不贪财、不好色、不争名、不夺利。 李广当时立即拍上了马屁:“皇上真是敬天爱民之君!老奴一定办好这件事。” “不过......” 弘治帝问:“不过什么?” 李广道:“是否挑出一箱上好的首饰,赐给皇后娘娘。其余的卖掉?” 弘治帝龙颜大悦:“是啊。菱儿配得上全天下最贵重的首饰。你挑一箱吧。其余换成钱粮交给户部。” 李广得了旨,找到了常风商议此事。 弘治帝说的对,皇宫卖珍宝不能张扬,得隐秘低调。不然民间那些大舌头一定会乱说:皇上活不起了。 常风恰好认识一个商人。这个商人卖东西,一向隐秘低调。那就是九姑娘。 一个销赃的,不隐密不低调恐怕早就吃牢饭了。 九姑娘跟京中的大部分古玩铺、首饰店、玉器行都有交易。她当中人掮客,再合适不过。 于是常风跟李广打定主意。让九姑娘办这件事。 常风讲述完一切,补充了几句:“九姑娘你想想,这回你是替皇上办差。” “差事要是办好了。今后什么刑部督捕司、北直隶臬司、顺天府通判处......谁还敢找你的麻烦?” 九姑娘这种八面玲珑的人物,自然清楚其中好处。 要能跟宫里搭上线儿,湘西巷就好比老太太拿筷子——抖起来了。 九姑娘当即应允:“还是常阿哥照顾阿妹。既能赚掮银,又能伺候好宫里。哎呀,我都不知如何报答阿哥了。” “不如阿妹以身相许,给你当外宅吧!没名分也成啊。” 外宅连妾都算不上,没有名分。类似于后世被包养的情妇。 九姑娘不是开玩笑。一来常风长得不差。姑娘哪有不爱俏的? 二来,为了湘西巷能够在京城长久的存在下去,她甘愿给锦衣卫的千户、皇帝身边的红人当马骑。 爽身爽心还能得一座大靠山,何乐而不为? 常风尴尬的一笑:“别,九姑娘。我是正经人。” “你要想嫁人。我可以给你在锦衣卫里找个英俊的校尉、力士,明媒正娶。” 九姑娘娇嗔道:“哎呦。阿妹也是正经人啊。阿妹看不上别人,只看上了阿哥你。” 第九十九章 祭妈祖 堂屋中只有常风和九姑娘两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正值大春,天气渐暖。九姑娘穿得不怎么严实。加上她略显轻浮的眼神和语气...... 二十二岁的常风血气方刚。在这暧昧的环境下,忽然有一种原始的冲动。 他是控制,控制,再控制。终于,理智战胜了冲动。 院子里站着几十号袍泽呢。总不能让几十人听了床脚。 于是常风转移话题:“外面那位李公公很喜欢银子。” 九姑娘心领神会:“我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了。顺天府的捕头也好,刑部的差役也罢。只要过手活水钱,哪个不想雁过拔毛。” “宫里的公公想来也差不多。” “不是说掮银百中取五嘛。我给李公公留个二,再给常阿哥你留个二。我自己只留一。” “你要嫌不够,把阿妹当成酬劳白送给你都成。” 九姑娘很会办事。她心里有数,帮官家人做生意,她别想拿大头。 常风道:“我就算了。你别短了李公公那份儿就行。好了,咱们快出去吧。” 常风和九姑娘走向堂屋门口。 常风走在前面。九姑娘趁他不备,发动了无耻偷袭。狠狠捏了他的屁股一把。 常风一個趔趄,差点被门槛绊倒。 九姑娘掩嘴轻笑,高声道:“哎呦,常阿哥怎么不看着点儿脚底下啊!” 常风被占了便宜,又不好声张。一脸尴尬的跨过门槛,出了堂屋。 李广喝着茶,阴声阴气的问:“谈妥了嘛?” 常风道:“谈妥了。” 随后常风附到李广耳边:“百中取五。九姑娘愿给您二,她留个三。” 李广笃信一句俗语: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性子。 听到有好处,李广眉头舒展,全无刚才桀骜不驯的表情,他笑道:“这怎么话儿说的。那这事儿就拜托九姑娘了。” “常千户,我回宫,你也回锦衣卫吧。” 常风和徐胖子回到了锦衣卫。 一名力士上前:“常千户,徐副千户。怀恩公公和朱指挥使有请。” 二人来到了指挥使值房。 怀恩笑道:“大孙,皇上刚吩咐下来一件美差,让你去办。” 常风问:“您说的是用珍宝换钱粮的差事?” 怀恩微微摇头:“不是。本月初一福建布政使的折子到了。折子说蚝镜妈祖庙建成,请求朝廷派员祭祀。” “皇上下晌发话了。命礼部主事杨廷和为钦差正使去福建。另外还派了五个副使。” “五个副使,李广一个,伱一个,徐世子一个。还有两位小国舅。” “这可是件美差啊!” 让张鹤龄、张延龄两个小混世魔王跟着去福建是朱骥建议弘治帝的。 朱骥给出的理由是:两位国舅年少,应多出京办差,一来长长见闻,二来多多历练。 其实,朱骥是嫌他俩把锦衣卫弄的鸡飞狗跳,肃穆全无。 前几日,这俩小魔王把皇宫异兽园里的一头大狗熊弄到锦衣卫校场,还让手下力士跟大狗熊比摔跤。 要不是朱骥及时制止,恐怕要出人命。 锦衣卫从朱骥到底层力士,谁见到这俩小魔王都头疼。 唯独常风不怕他俩。 张皇后再三叮嘱过两个弟弟:锦衣卫的常千户是咱张家的恩人。你们要敢在他跟前呲牙,仔细我让人打烂你们的屁股。 常风问:“干爷,孙儿几时出发?” 怀恩道:“海祭定在六月初六。你们三月底出发就来得及。先经运河到杭州,再东行宁波。从宁波坐海船去福建蚝镜。” 常风掐算时日:“干爷,您知道,笑嫣应该是七月生娃。我这一走,恐怕到八月也回不来......” 朱骥呵斥他:“跟公事相比,私事算得了什么。难道你要因私废公?” 怀恩有些不乐意了:“我说朱指挥使,你能不能别老一副谁欠你二钱银子不还似的腔调?” “常风是咱们自己人。用得着整日斥责他嘛?” “上司的权威不是靠骂人立起来的。” 跟怀恩相比,朱骥根本不懂如何做好上官。 朱骥道:“公公教训的是。属下牢记于心。” 转头怀恩又对常风说:“笑嫣那儿你放心。有我照顾呢。等一进七月,我就找个宫里专门管接生的老女官,住到你家里去。” 常风拱手:“谢阿爷。” 怀恩又道:“卖珍宝的事你先办着。横竖离出发还有一个月呢。” “要是出发前办不完这件差,我让孙栾和萧敬接手。” “对了,杨廷和是个很能干的人。他虽地位不及你们五个副使,却是主祭。” “你们一路上可不要在他面前摆谱儿。抽空你去趟礼部见下他,认识认识。” 常风很听怀恩的话。翌日他来到了礼部找杨廷和。却被告之杨廷和去了四夷馆,接见藩属国使者了。 四夷馆是藩属国使者们进京时居住的地方。 因下晌常风还要去湘西巷,跟九姑娘谈卖珍宝的事情。他来不及等,干脆骑马去了四夷馆。 二十九岁的杨廷和,正在接见一个使团。 这个使团来自——从古至今的地球文明下水道、人类道德地花板、重小节而无大义的禽兽之国:倭国。 常风进了四夷馆的芳春院。 芳春院内摆了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倭刀。 杨廷和正在跟倭使谈价钱。 大明严禁民间跟藩属国进行海上贸易。但朝廷却可以跟藩属国进行强买强卖的官方贸易。 这种官方贸易方式叫做:封贡制度。 封贡制度是太祖爷所定。 举个例子,大明需求最大的倭国特产是倭刀。 你倭国使团可以用进贡的名义,带一批倭刀来大明。 不让你白贡。我们大明可以把倭刀折算成银两。再赐给你们等值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 但是,你的倭刀值多少钱,我们大明说了算。 我们的丝绸、茶叶值多少钱,还是我们大明说了算。 觉得不公平?嫌大明霸道?无所谓,那这生意咱们不做了就是! 无论是倭国,还是朝鱼羊、安南、南洋诸小邦,都对大明的货物有着刚性需求。 封贡贸易是绝对的卖方市场。故而诸藩属国只能咬着牙吃亏。 太祖爷所定的封贡制,看上去是对大明百利而无一害的完美制度。 但是,再完美的制度也需要人去执行。 大明立国一百二十多年,这条制度渐渐变了味儿。 变味儿的原因,在于“糊弄”二字。 譬如,礼部跟倭国使团谈好,用两万斤茶叶换一千把倭刀。 礼部会给浙江巡抚衙门下文书:兹在京城收倭国贡刀一千把。不日倭船往宁波,与贵处交接两万斤赐茶。 回赠赐茶,本来应该选上等茶叶。 巡抚衙门把差事交给布政使衙门,上等茶叶就会变成中等茶叶。雁过拔毛中间商赚个差价嘛。 布政使衙门交给宁波知府衙门,中等茶叶会变成下等茶叶。 最后交办到定海县衙。下等茶叶直接变成高碎。 嫌高碎质量差?你们可以不要啊!就这高碎,多少小邦想磕头讨要还没门子呢。 大明官府的糊弄,导致了沿海走私贸易和倭寇、海贼的猖獗。 常风即将见识到这一点。 (九十七章打错了。祭祀妈祖的钦差正使是杨廷和,而非杨一清。因为我发现我忽略了一点,杨一清在史书上是出了名的长相比狗都难看。不可能担任出京主祭的钦差。已改。) 第一百章 杨廷和 常风在芳春院中驻足。他猜测,那个看着不到三十岁,身穿正六品官服的人就是杨廷和。 杨廷和,朝中出了名的青年才俊。 他是四川人,打小就是神童。四岁知声律,七岁通读四书五经。 十二岁,他乡试中举。 有些十二岁的少年郎还在往蚂蚁窝里灌开水,拿鞭炮炸大粪坑呢。人家已经有资格做副县长了。 典型别人家的孩子。 十三岁,他来到京城参加会试,未中。但国子监喜欢招揽他这种神童。将期收入监中做监生。 十九岁,他终于在会试、殿试中金榜题名。但他的名次并不靠前,只是三甲第一百二十五名罢了。 按理说,这样一个名次,不足矣让他进入翰林院。一般会外放地方当知县。 但是,人家杨廷和长得好,颜值高啊! 大明选拔官吏,很重视长相。 杨廷和风度翩翩,长得比较宝相庄严。传胪时给成化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成化帝破格赐他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在大明,翰林院庶吉士相当于“内阁大学士预备学员”。 庶吉士不一定都能入阁,但想入阁必须做过庶吉士。 三年后,杨廷和升任翰林检讨。 又过了几年,杨廷和对掌院学士表示,自己想到六部去做一任实缺,锻炼自己办实事的能力。 于是乎,他成为了礼部的一名主事。 常风在芳春院中,看着杨廷和熟练的跟倭使讨价还价。 杨廷和道:“三船倭刀,共五千把。我们礼部定价七千两。回赐你们中等丝绸五千匹。” 倭使一脸苦相,用蹩脚的汉话说:“纳尼?七千两,我们滴,本钱滴都赚不回来。” 杨廷和面色大变:“什么?给大明皇帝进贡,怎么能谈钱呢?应该谈的是诚心!” “如果你们有诚心。别说五千匹中等丝绸了。随便给你们几百匹布,你们都应该对皇上感激涕零!” 倭使连忙道:“啊,还是五千匹中等丝绸吧!我们滴足利义政将军,对大明皇帝陛下大大滴忠心!” 倭国真正掌权的,是室町幕府的足利义政将军。 双方商谈好。杨廷和正要提笔填写回赠文书。 那倭使吃饱了撑的,竟然多了一句嘴:“啊,我们随船还贡上二十桶用来保养武士刀滴核桃油。” 杨廷和装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什么?你们的刀还要保养?真是下国小邦的劣等货!回赠丝绸降为四千匹,多一匹也不成!” 倭使头都大了,又不敢不同意。只得吃了个哑巴亏。白送二十桶核桃油不说,还亏了一千匹丝绸。 一旁常风哑然失笑。 倭使离开后。常风朝着杨廷和一拱手:“杨主事。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常风。久仰您大名。” 杨廷和听到常风报出锦衣卫的字号,第一反应是:我没做过什么不法之事啊。 片刻后他想起来。应该是皇上派了锦衣卫随他去福建祭妈祖。 杨廷和还礼:“在下礼部主事,杨廷和。” 常风道:“杨兄,皇上旨意,命我与你同去福建。我是伱手下的副使。这一路还请多多关照。” 杨廷和寒暄:“同甘共苦,同甘共苦。哦,快请坐。来啊,上茶。” 常风和杨廷和坐定闲聊。 常风问:“杨兄,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不让倭国直接贡白银入京?” 杨廷和耐心解释:“其实历朝内阁都因此事发生过争执。” “倭国如果直接贡白银,有一桩大弊。” “倭国产银。据我所知,倭国有石见、生野等数座大银矿。每年产出海量白银。” “在他们那里,白银虽不能说跟笨铁一样,但价值的确不高。” “倭国如果用海量白银,大肆购买我们的丝绸、茶叶等物。大量白银涌入大明,大明境内的银子就不值钱了。” “倭人在付出极低的代价后,会将我们的丝工、茶农辛辛苦苦产出的物品买回倭岛,便宜了他们享用。” 其实,古人并不傻。 现代人动不动就“为什么要闭关锁国。跟外国人做买卖他不香嘛?制定政策的人真是個大傻子”。 其实,现代人忘记了考虑一件事,那就是制定政策的人所处的历史环境。 同样一个政策,在某个历史环境下是对的。换一个历史环境就是大错特错。 像杨廷和这种十二岁就中举人(相当于后世的博士)的聪明人。智商会比专科、本科毕业的键盘侠们低嘛? 常风与杨廷和一番畅谈,受益颇多。杨廷和的学识、才华、风度,让常风深深折服。 常风心中暗道:杨兄这人的前程,绝对不可限量。他日入阁为相也说不定。 常风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 辞别杨廷和,常风来到了湘西巷。 九姑娘笑道:“哎呦,常阿哥来了啊。快,堂屋里说话。” 九姑娘的堂屋里有一张床。就是当初在蔡府抄出的那张拔步床。 常风可不想进了堂屋,九姑娘往拔步床上风骚一躺。他憋不住做下荒唐事。 他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想跟一个复杂的女人睡到一处。 若跟九姑娘睡了。恐怕九姑娘会拿床笫之谊要挟他一辈子。 常风道:“算了。咱们还是院中说话吧。” 九姑娘道:“常阿哥是嫌我的堂屋脏嘛?” 常风有些招架不住:“谈正事!” 九姑娘道:“好吧。京中六十八家古玩铺、首饰店、玉器行的掌柜,我都谈好了。你们的尖儿货,他们上赶着要。” “不过,交易时,你们最好派人到场。省得诬赖阿妹我克扣了宫里的钱。” “这么大的罪名,阿妹可承受不起。” 常风满意的点点头:“好。何时开始交易?” 九姑娘道:“今晚就开始。” 常风道:“今晚我派徐胖子过来。” 说完正事,九姑娘欲言又止。 常风问:“还有什么事?” 九姑娘踟蹰一番后说:“我如今是替宫里办差的人。遇到不法之事,该告诉你们。” “碧翠号的掌柜王有德,找我卖一颗异珠!比当初的蛟龙珠还大的异珠。” 常风问:“那指定逾制了。他哪里得来的?” 九姑娘道:“从倭人手里得来的。” (今日还有两更,下午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海神珠 在大明,商人与倭人私下交易是重罪。何况交易的还是逾制异珠? 常风回了一趟锦衣卫,叫上徐胖子,又点了二十名力士,来到了城北碧翠号。 掌柜王有德见到锦衣卫,吓得腿都软了。 常风质问王有德:“东西呢?” 王有德一脸冷汗:“大人,什......什么东西?” 常风道:“那颗比鸡蛋还要大的异珠。” 其实,常风被九姑娘当枪使了。 王有德三年前,曾背地里在顺天府举发过九姑娘。这老东西想借官府之手黑吃黑。 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九姑娘不知道。 他低估了九姑娘。 九姑娘城府很深。三年不提此事。王有德还以为没事了,继续跟她做生意。https:/ 这一回,他算是栽了在了二十多岁的小娘们手里。 在阎王似的锦衣卫面前,抵赖是无用的。 王有德只得老老实实从库房中拿出了一个木盒。 这木盒上雕着八幡神。八幡神是倭国神。木盒应该来自倭国。 常风打开了木盒。 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异珠。何止比鸡蛋大。简直跟人的拳头大小。 且此珠晶莹剔透。简直就是绝世神物。 常风问王有德:“你从哪儿得来的?” 王有德供认不讳:“此物不是我的。是住在四夷馆的倭使上彬信让我帮忙寄卖的。” “他让我将海神珠换成银子,再买成丝绸、瓷器、茶叶交割给他。” 常风问:“海神珠?此物名叫海神珠?” 王有德道:“正是。” 常风又盘问了一番。基本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是一场倭人利用贡船走私异珠的案子。 常风猜测,倭人之所以没通过封贡渠道,跟礼部拿异珠换货物。应该是怕异珠交到礼部。礼部像黑心当铺一样,说“这破珠子虫蛀鼠咬,光板儿无毛”。 随便拿几千斤高碎就把他们打发了。 于是倭人找到了玉器店老板王有德。让他私下将异珠售出,再换成大明货物。 案情很简单,却涉及到了封贡使团。 常风做不了主。将此事告知了礼部。 礼部倒也没有深究倭人。只是派玉树临风、口齿伶俐的杨廷和,去把倭使上彬信严词训斥了一番。 上彬信为了平息明廷的怒火。表示愿将海神珠贡给大明皇帝。 其实,海神珠已经扣在锦衣卫手里了。他就算不上贡,珠子也是大明的。顺水推舟而已。 两日后,常风带着海神珠和这两天出售珍宝的账目来到了乾清宫。 弘治帝看了海神珠,大为惊讶:“真是天物啊。朕自小生活在宫中,但也从未见过如此重宝。” “这天物,朕不敢享用。既然此物名曰‘海神’。就该拿来祭奠真海神。” “你将此珠带到南海妈祖庙去,妥善安置。作为镇庙之宝。” “重宝都是有灵的。希望海神珠有灵。可以庇佑福建沿海渔民的平安。” 常风磕头:“皇上敬天爱民,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弘治帝又问:“对了,内承运库的珍宝,卖得怎么样了?” 常风连忙呈上账册:“两日内已经售出近一成。得银两万一千两。” 弘治帝看了账册,惊叹道:“卖得这么快。你和李广办事果然干练。” “两万一千两?河南黄河改道,淹了两个县。这两个县的赈灾、重建银有着落了!” 弘治帝衡量银子的价值,一向以银子能为百姓做多少事为尺度。 与后世把几百万两银子堆在内库长黑斑的财迷皇帝朱翊钧相比,弘治帝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弘治帝很高兴。一旁伺候的李广也很高兴。 李广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百中有二是我的。两万一千两就是四百二十两银子。” “这才出售了一成珍宝。全卖光,我能拿四千多两银子呢!发财了。” 常风离开乾清宫时,李广跟了上来。 李广道:“呵,九姑娘办事好生麻利啊。那個......” 常风知道李广的意思。他压低声音:“九姑娘说,您的那一份,随时都可以派人去湘西巷取。” 李广笑道:“好,好!” 常风带着海神珠回到了锦衣卫。将海神珠先放到了私库保管。 锦衣卫的私库,就建在北镇抚司内。有两百名力士轮班看守,稳妥得很。 只等到了月底,他会带着海神珠离京,前往福建祭妈祖。 下了差,他回了府。 府中已经有两位不速之客在等着他。 这两位不速之客是:未来外戚界的泥石流;如今的锦衣卫混世小魔王。 张皇后之弟,小国舅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 张鹤龄都十三了,却跟糖糖有着相同的爱好:舔嗦了蜜。 常府院中,张鹤龄跟糖糖对坐,舔着嗦了蜜。交流哪个铺子的嗦了蜜更甜。 张延龄缺德带冒烟儿,正拿一根小树枝戳虎子的屁股呢。 虎子通人性,似乎知道眼前的小王八蛋穿着麒麟服,比穿飞鱼的主人常风官大。它只得逆来顺受。 换做旁人,虎子早就滚扑撕咬了。 刘笑嫣则挺着个大肚子,半躺在院中的躺椅上。 按理说,在两位国舅爷面前,没有五品宜人躺着的份儿。 但张鹤龄却说:“大姐跟我们说了。您替她挨过刀。是她的救命恩人。” “您要是在我们哥俩跟前站着。我们就只能跪着啦!” “您肚里又有了娃。要是为招呼我们哥俩动了胎气。我大姐不得抽烂我们的屁股?” 刘笑嫣只得违礼,躺在躺椅上。 别说。这小哥俩跟糖糖还真玩得到一起去。 张鹤龄道:“糖糖小妹。等吃完嗦了蜜,哥带你找个蚂蚁窝灌开水如何?” 张延龄道:“我身上装着二十根小鞭儿呢。咱们一回儿去炸茅坑?” 常风走了进来,听到这话哭笑不得。 当初东宫海选的备档上,写着张丰菱两兄弟:读书,暂无功名。 可怎么听,这俩小魔王也不像是读书人。哪有读书人闲着没事儿拿开水灌蚂蚁窝,拿鞭炮炸粪坑的。 想来是张家花了银子,在备档上动了手脚。 两位小国舅的性子,用百姓家的俗语形容就是:白天惟愿牛打架,夜里惟愿鬼冲天。 唯恐天下不乱。 第一百零二章 士绅治天下 常风给张鹤龄两兄弟行礼:“属下常风,见过二位国舅。” 张鹤龄笑道:“哈!常大哥别这么生分。你是我们张家的恩人。你给我们哥俩行礼,我们会折寿啊!” 张延龄在一旁道:“我姐说了。这趟跟常大哥去福建办差,一路上全听你的。” “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你让我们拉屎,我们绝不放屁。” 张鹤龄附和:“对对。就算您说日头是黑的,我们都跟着喊真他娘比墨还黑。” 常风笑道:“还有快一个月才出发呢。二位国舅准备准备。南方天热,止暑丹啊,薄荷油啊,都备一点。” 张延龄道:“我在武库领了两支火铳。” 常风闻言色变。他怕这俩少年不会使,再蹦了脚面。 他道:“火铳就别带了。咱们是去祭神,又不是去打仗。走运河换海船,也遇不上什么危险。” 常风这回算是彻底估计错了。 危险如果能够预料,就不是危险了。 危险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到来。 两位小国舅上门。常家自然要摆宴接待。他们虽然人小,却身份地位高,不能不当客。 吃饭的时候,张鹤龄随口说:“皇上又要升我爹的官儿了。” 国丈张栾在弘治帝登基后,被特授鸿胪寺卿。 常风问:“哦?国丈又要高升了?” 张延龄道:“听我姐说,皇上要升我爹当什么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同知。” 中军都督同知是武将第六高的常设职位。仅次于各军都督。 常风嘴上说“恭喜”。 心中却嘀咕:皇上哪儿都好。就是太宠外戚了。 两个十二三的少年当了锦衣卫指挥左、右佥事不说。国丈一个落地监生,竟然成了都督府的帅爷。 要知道,马文升老爷子为了裁撤武官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得罪了一大堆的人。 皇上却往军中塞人,还是高位。 常风不是算命先生,他不会想到,这才哪儿到哪儿。用不了几年,张栾就会被封侯。 连张皇后死了的祖父、曾祖,都会被弘治帝追封侯爵。 人无完人,帝王也是一样。 弘治帝在对待外戚方面,是典型的任人唯亲。好在他独宠张皇后,没有嫔妃。后妃外戚就张家一家。 酒宴罢。张家小兄弟又哄着糖糖玩了半個时辰,这才告辞。 常风跟刘笑嫣回了卧房睡觉。 自从得知刘笑嫣怀孕,常风晚上再也没打过她。在床榻上老实的跟三孙子一样。 他昏昏睡去。 恍惚之间,他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无数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百姓追着他。 那些百姓朝他高喊:“还我海神珠”。 常风想跑,可腿上却没有力气,始终跑不快。 百姓们将他按倒。高呼着“还我海神珠”,把他的身体撕成了一块块的。 “啊!”常风从噩梦中惊醒。 刘笑嫣睡不着,正在一旁绣一个小孩的肚兜呢。她问:“做噩梦了?” 常风用手甩了甩额头上的冷汗:“嗯。做了个怪梦。” 刘笑嫣给他倒了一杯茶,常风喝了压了压惊。 翌日,常风照常去了锦衣卫当差。 赶巧怀恩过来听取锦衣卫上一月的办案状况。东厂督公监管锦衣卫,这是规矩。 办完正事,怀恩找来常风闲聊。聊着聊着,聊到了南下祭妈祖的事。 怀恩道:“哦对了。你以前没做过出京钦差。有些事我得交待交待伱。” “不管是办案钦差、赈灾钦差、巡查钦差还是祭祀钦差,只要出了京,沿途地方官都会上赶着孝敬银子。” “因为钦差不管出京办什么事,都有了解沿途各地民情、吏治,写成折子禀报给皇帝的责任。” “地方官们怕钦差乱说话。就拿银子塞嘴。” “那些银子,你不能拿。需知,拿人手短,吃人最短啊。” 常风点点头:“记住了阿爷。我得做马文升马部堂那样的清官。” 怀恩道:“对。要多跟马文升学。另外,你是要途径江浙的。江浙士绅定会求着拜见。” “你不能拿他们的银子。但也不能得罪他们。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士绅。” “咱大明,根本不是皇帝、官员治天下。而是士绅治天下。” 常风有些奇怪:“阿爷,这话从何说起?” 怀恩解释:“你想想看。咱大明一个中等县有四五万人。可朝廷派驻县城的官员呢?有品级的只有知县、县丞、主簿三人而已。” “三人治三四万人,怎么治的过来?即便他们养个百八十名吏、役,也管不过来数百倍的百姓。” “朝廷政令一道道传至县里。真正去施行的,是那些士绅。” “故而王恕前些日子对皇上说过,大明实际是士绅治天下。” 常风频频点头:“阿爷说的有道理。” 怀恩又道:“士绅之中,又以江浙士绅势力最大。因为江浙是文风兴盛之地。他们有无数子弟、亲友在朝中为官。” “能不得罪他们,就尽量不要得罪。” “你现在虽得皇上圣宠。但你不敢说你一辈子都会受宠,不会走背字儿。” “那帮人江浙士绅,杀人向来不用刀,只用笔。” “有时候啊,笔比刀更锋利,更可怕。” 怀恩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在宫里效力了大几十年,饱经风霜。 常风再精明强干,也只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跟怀恩深聊,能够受益良多。 常风道:“孙儿牢记阿爷教诲。出京之后绝不会飞扬跋扈的得罪人。” 傍晚下差,常风回了家,他目瞪口呆。 前院里,九姑娘正在跟刘笑嫣面对面坐着闲聊。 常风心道:这九姑娘,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 常风问:“九姑娘,你怎么来了?” 九姑娘笑道:“哎呦,常阿哥。我是来给你送分润的。” 说完她打开手边一个小木箱,木箱里是四百多两银子。 常风道:“我跟你说过,你给足李公公的分润就是了。这银子我不能收。” 九姑娘笑道:“收不收是你的事。我得送。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 “既然常阿哥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拿走就是了。” 刘笑嫣虽不见得多聪明,却始终有着女人的敏感。 她从话音中听出了端倪。九姑娘说“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指的不光是银子。 九姑娘走后,刘笑嫣道:“咱俩成婚已经一年零两个月了。你似乎该纳妾了。” “朝廷里做官的,哪个没有几个小妾?” 刘笑嫣说的是事实。即便清廉刚正如后世的海瑞,也有两房小妾。 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官员们纳妾,有一个正当理由: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尽大孝。 常风一愣:“怎么突然说这个?哦,我跟九姑娘没什么。” 刘笑嫣笑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不是?我也没说你和九姑娘有什么啊。” 第一百零三章 程仪与暖床侍女 九姑娘办事麻利。半个月便将珍宝出售一空。共得银二十三万两。 李广分润四千六百两。万分满意。 国库得了一注大财,弘治帝也满意。 九姑娘帮宫里办了差,今后可以扯虎皮拉大旗,同样满意。 常风既还了九姑娘一个人情,又在弘治帝面前表现出了办事能力。一样满意。 你好我好大家好了属于是。 不知不觉到了月底。 常风等人在通州码头上了官船,沿京杭运河而下。 行至德州境内,他们准备靠岸歇息一日。 常风很快就会了解,为何京官挤破头都想当出京钦差。 山东巡抚赵世杰率山东通省官员,在德州码头迎候钦差。 钦差正使杨廷和只是个六品主事。山东方面派德州知府迎驾就成了。 可钦差副使有两位小国舅,一位司礼监秉笔,一位公爵世子,还有一位颇得皇上青睐的锦衣卫千户。 赵巡抚必须亲自来。 没错,普天下的地方官,如今都知道锦衣卫中有個叫常风的年轻人最近在皇上面前红得发紫。 朝廷飘下一片雪花,落在地方官头上就是一座山。https:/ 封疆大吏们在京中都有耳目,了解朝廷动向。 常风的名字,最近一年频繁出现在耳目们给封疆大吏们的信中。 常风等人下了船。赵巡抚朝着杨廷和行三拜九叩大礼:“臣,巡抚山东等处地方督理营田兼管河道提督军务,领礼部右侍郎衔,赵世杰,恭请圣安。” 赵世杰叩拜钦差,自称的是“巡抚”这个官职的全称。 各地的巡抚,其实全称并不相同。譬如有的多个“督理营田”,有的则少个“监管河道”。 杨廷和高声道:“圣躬安。赵抚台请起。” 赵巡抚领着众人来到了德州驿。 一进德州驿,整个德州驿内摆满了一盆盆盛开的兰花。 常风惊讶:“山东不产兰花啊。这些兰花是?” 赵巡抚答:“上差,这些兰花是我们山东派专人去徽州采办的。” “兰花是花中君子。六位上差亦是君子。以君子之花,迎真君子。方能显我孔孟之乡的好客之道。” 常风心中暗道:这样名贵的兰花,运到京城去起码要三两银子一盆。从产地采买,至少要一两银子。 这驿站之中四处都摆满了兰花,起码有上千盆。 耗资千金,只为博得钦差一笑?太下血本了。 再往驿站走,常风等人所过之处,两边都站满了妙龄少女。个个面容娇美。 为了伺候六位钦差,赵世杰从山东各府精选了整整两百名少女。 众人入了接风宴。 常风惊讶的发现,这席接风宴竟是孔府宴。 杨廷和是博学多识之人。他也发现了。他问赵巡抚:“据我所知,黄雀鲊是孔府宴的第一道菜吧?” 赵巡抚笑道:“杨兄好见识。鲁菜之中,以孔府宴为首。我跟衍圣公借公府厨子招待钦差。本来衍圣公是不借的。” “不过我跟衍圣公提及,常风常千户是钦差副使之一。衍圣公欣然派出了公府厨子。” 赵巡抚对于六位钦差的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 他是看人下菜碟。杨廷和虽是朝中青年才俊,背景却一般。故他称呼杨廷和为“杨兄”。称呼常风,则是敬称“上差”。 李广阴声阴气的说:“哎呦。要不说还是常千户面子大呢。” 常风解释:“当初我在曲阜做祭礼试百户,曾有幸跟衍圣公有过交往。” 吃罢了孔府宴,已是月上柳梢头。 赵巡抚拍了拍手:“来啊,敬程仪。” 一名巡抚衙门的亲兵百户,拿着一个托盘走到众人面前。托盘上是六枚十两的小银锭。 自宣宗开始,官场有了一项规矩。上级官吏出门远行,途径下属的属地。下属要送他一笔钱作为途中花销。名曰“程仪”。 钦差过境,只给六十两银子程仪,显然寒酸了些。 不过,这只是“明程仪”而已。等入了夜,单独私下拜会时,才会真正送上数量可观的“暗程仪”。 杨廷和道:“多谢赵抚台赠仪。” 赵巡抚道:“夜深了,还请诸位上差早些安歇。” 常风有些奇怪。这才什么时辰,还早呢。京官到了夜里,要喝花酒,听昆曲,赏瘦马。不折腾到子时不算完。 难道这赵巡抚是个正派人,不搞这一套谄媚钦差? 常风还是年轻。没有担任出京钦差的经验。 众人各自都回了卧房。 一柱香功夫后,常风的房门被人敲响。 常风道:“进。” 进来的是赵世杰的师爷,姓孙。 孙师爷领着四个女人进了房。 这四个女人各有特点。一个妩媚妖娆,眼神里带着钩子;一个文静羞涩;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小妮子,想来应是扬州瘦马;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应是床笫老手。 孙师爷手中捧着一个小匣子。 常风问:“你是何人?” 孙师爷道:“禀上差。小的是赵抚台的幕宾,孙诚。” “刚才抚台送了些程仪,怕不够钦差们在山东境内的花费。特又补上了一笔。” 常风心道: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暗程仪”了。 他瞥了一眼孙师爷手中的小匣子,心中立刻有数:这个匣子,至多装个百两银子。 孙师爷打开了匣子。 万万没想到,匣子中不是白银,而是两锭黄金。 孙师爷笑道:“上差,这五十两金子不成敬意。” 在大明,京官地位高贵。京官见地方官,平级者凭空大两级。 但地方官远比京官富有。因为在地方上可以捞银子的渠道多。 赵巡抚果然阔绰。出手就是五十两金子。 不过给钦差送“暗程仪”,送暖床的女人不是什么光彩事。一般是让没有官职的师爷代劳。 就算遇上个百年难遇的清廉钦差,人家发了怒,赵巡抚也可以一推六二五:全是手下人自作主张。 常风牢记着怀恩出京前的谆谆教诲:“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 他道:“乘仪就不必了。请你拿回去。帮我谢谢赵抚台的好意。” 孙师爷道:“这......那好吧。另外上差,按约定俗成的规矩。德州驿该给您献上暖床侍女。” “我们不晓得上差喜好何样女子。干脆找了四个,供您挑选。” 钱也不要,女人也不要,那岂不彻彻底底驳了赵巡抚的面子? 常风只得勉为其难的说:“好。我选一选啊。” 第一百零四章 商会会首 常风打量了四个女人一番。 他半开玩笑的说:“我能不能全都要?” 孙师爷连忙道:“当然可以。” 常风道:“我跟你打哈哈呢。瞧卧房里的这张床,四个女人我也睡不开啊。” 孙师爷接话:“小的这就让人给您换一张大床。” “是小的疏忽了。锦衣卫的上差都是钢筋铁骨的汉子。暖床侍女自然应该多备几个。床榻也应该准备大的。” 常风摆摆手:“说了是打哈哈。你别当真。我就挑一個。” 说完,常风的手指指向了那个扬州瘦马。 其实,刘笑嫣怀胎六个月。常风老实了六个月。早就憋得不行了。 留下一个扬州瘦马,既是给赵巡抚面子,也是舒爽下自己。 孙师爷道:“小翠留下。其余的下去。” 三个女人走后,又有一个侍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中是一碗汤。 孙师爷笑道:“怕上差没吃好。特奉上一碗五阳汤,给上差宵夜。” 常风问:“五阳汤?这是什么名堂?” 孙师爷解释:“就是海狗鞭、鹿鞭、马鞭、驴鞭、牛鞭,添加淫羊藿等十几味名贵药材炖煮的补汤。” 伺候钦差,他们真是体贴到家了。不光送女人,还送补汤。 孙师爷解释完,拱手道:“请上差慢慢享用。小的告退。” 孙师爷给常风送钱送女人,常风只留了女人没留钱。 其余五位钦差当然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杨廷和没要女人也没要黄金。 两个小国舅要了黄金也要了女人。不过他俩年纪小,还不通人事。留下两个女人,在女人脸上画王八玩。 有点暴殄天物了。 徐胖子要了女人没要黄金。而且把四个女人全都留下了!美其名曰“学神农尝百草,试试五阳汤的药效究竟如何。” 李广一个太监。要了黄金不说,还留下一个妩媚妖娆的女人。 虽不能人事,过下手瘾嘴瘾也是极好的。不然为何那么多太监都找对食。 常风憋了六个月。有瘦马在侧,自然是地动山摇了一番。 不过那瘦马没落红。 常风不以为意。倒愁起一件事来:“你叫小翠是吧?” 瘦马答:“是。” 常风道:“小翠,你要是怀了我的孩子可如何是好?” 小翠柔声道:“上差放心。我们有法子怀不上。” 翌日晌午,常风等人上了官船。继续南下。 十多日后,官船到达了京杭运河的终点,杭州。 跟在山东一样,至杭州时,浙江的黄巡抚亲自迎接。 随黄巡抚接驾的,除了浙江的官员,还有不少江浙士绅。这些士绅有不少都曾担任过官职。 常风等人进得杭州驿馆。 常风吩咐随行的小旗钱宁:“海神珠给我看牢了。那是皇上赐给妈祖庙的镇庙之宝。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钱宁道:“常爷您放心吧。我带人昼夜看管。” 杭州是富贵乡、温柔冢。黄巡抚一番接待,比山东那边要奢靡十倍。 众人舟船劳顿,打算在杭州歇五日,再东行宁波,自定海县换官船去蚝镜。 在常风等人闲居期间。前来拜会的不仅有官员,还有士绅商贾。 这日,常风正在偏厅中品尝苏杭糕点。一名力士通传:“禀千户,杭州商会会首马宝禄求见。” 常风皱眉:“一个商人也想见钦差副使?不见!”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大明的商人再有钱,地位上也是卑贱的。连丝绸都穿不得,只能穿布衣。 力士道:“千户,马会首递上了首辅刘吉的师生帖。” 常风有些奇怪:“竟是刘阁老的学生?那见一面吧。” 刘吉始终是阁揆,他的面子常风还是要给的。 肥头大耳的马会首进了小厅。他身后跟着四个汉子,抬着一个大木箱。 马会首给常风行了礼。 常风道:“坐吧。” 马会首一脸谄笑:“上差面前,哪有学生坐着的份儿?” 常风问:“你自称学生,是有功名在身吧?是举人出身?秀才?” 马会首道:“学生是监生出身。座师是刘阁老。” 常风释然。举人、秀才是要凭真才实学去考的。监生身份却可以花钱捐。 张皇后的父亲张栾就是乡试屡试不第,倾家荡产捐了个监生身份。 至于拜刘吉当座师。无非是多送些银子的事。 常风道:“哦。失敬。想不到马会首还是个有大才学的监生。” “你在杭州是做什么生意的?” 马会首答:“盐、茶、丝绸生意。” 常风暗道:好家伙。这三种生意在江浙是最赚钱的。 且必跟当地官员有深交,才能做得了。不然拿不到官府发给的盐引、茶引,织造局发的丝票。 常风问:“今日来此找我有何事?” 马会首拱手:“家师给学生的信中说,常千户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让学生妥善照料。” “学生不敢怠慢,特来送一笔程仪。” 说完,马会首打开了木箱。 常风看了一眼木箱,心中惊叹:这人好大的手笔! 木箱之中,竟堆满了银锭。粗略看去,足有两千两左右。 常风道:“即便是封疆大吏给钦差送程仪,也不过几十两而已。” “马会首一出手就是两千两,好生豪气。我不敢收。” 轮到马会首惊讶了:“常千户随便看一眼,就能估算出程仪总数?” 常风喝了口茶:“伱是不是认为,我对银子的数目如此敏感,是平日里收钱收惯了的?” “你可误会我了。我在锦衣卫里管的是抄家。我见银知数的本领,是抄家练出来的。” 马会首连忙道:“学生不是那个意思。” 常风道:“你一次就送给我两千两银子。想来是有求于我吧?” 马会首赌咒发誓:“绝对没有!学生只是仰慕常千户的风采,诚心孝敬。” 常风道:“银子你拿回去。我猜测,你是怕我找你的麻烦,才给我送这么多银子。” “只要你守法经商,没人能找你的麻烦。” 马会首碰了一鼻子灰。 常风忽然想起,怀恩曾告诫他“不要得罪江浙士绅”。 于是常风的语气缓和了些:“银子我虽不收。但今日得见马会首,也算是缘分。” “黄巡抚送了我三两西湖狮峰龙井贡茶。来人啊,沏好。我与马会首品鉴品鉴。” 西湖狮峰龙井乃是茶中极品。特指的是狮峰山上的十八棵御茶树所产茶叶。一年不过一百二十斤。 马会首喝上了常风赐的贡茶,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第一百零五章 遇倭 送走马会首后,徐胖子走了进来。 常风问:“今日有没有一个叫马宝禄的豪商给你送程仪。” 徐胖子答:“有。送了一千两。我没收。也给你送了吧?” 常风笑道:“那人挺会看人下菜碟啊。给你的是一千,给我却是两千。” “我隐隐有种感觉。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怕咱们这几个钦差察觉,上禀朝廷。这才拿银子来堵咱们嘴。” 徐胖子道:“呵。说不定也给李公公送了。不过李公公一定照单全收。” 在杭州逗留了三日。常风等人东行宁波,准备在定海县上船。 黄巡抚没有亲送。派了浙江兵备使,率杭州卫两千人马随行护卫。 这位兵备使姓陈。以前在兵部做过员外郎。 行至定海县境内。常风突然发现前面有一座小村庄,村庄上空飘着黑烟。 常风跟徐胖子打马来到小村庄前。二人大惊失色! 整个小村庄内,到处都是百姓的尸体。要么浑身是血,要么被大火烧成了炭人。 小村庄前,竟然还插了八根竹竿。竹竿上插着八個百姓的人头。 常风疑惑:“有土匪作乱?不应该啊。土匪是求财、求粮。下手何必如此狠辣?” 陈兵备骑马赶到二人身边。 常风一指这小村庄:“怎么回事?” 陈兵备连忙道:“啊!想来是土匪洗劫了村庄。又杀光了百姓。下官身为兵备使,难辞其咎。” 常风道:“不对吧陈大人。定海县有如此狠辣的顽匪,你之前竟不知道?” 陈兵备搪塞:“啊,是下官失职。” 常风下了马,从一个百姓身上拔出了一支箭。随后他低声对尸体说:“有怪莫怪。” 常风看了一眼箭头,惊呼一声:“不对!” 徐胖子问:“有什么不对的?” 常风道:“咱大明的箭,无论官军所用还是土匪所用,都是无扣箭。箭头为扁平三角,顶角细小如针。” “你看着箭。竟是三棱箭。只有倭人才用三棱箭。” 徐胖子脱口而出:“倭寇?” 大明沿海,自永乐年间就有倭寇活动。成化年间倭情稍微缓和。 倭寇非倭国官军,而是倭国的浪人、破落武士组成的海盗团伙。 常风道:“定海县闹倭寇,咱们必须要上禀朝廷!” 陈兵备连忙道:“常千户不能仅凭一支箭,就判定屠村的是倭寇啊。” “我们浙江地面海清河晏,已经有十几年没闹过倭寇了。” 这话说出来,陈兵备自己都不信。 常风与他争执:“可这箭的确是倭人所用。寻常土匪哪里会使三棱箭?” 这时,李广走了过来。他将常风拉到一边:“常千户。倭不倭寇的,是他们浙江官府的事。交给他们处置就行。” “咱们前往南海祭妈祖,途经此地,何必节外生枝,上什么奏得罪浙江官府呢?” 李广毕竟是司礼监的秉笔。他都这么说了,常风只好表示:“好吧,我听李公公的。” 再往海边走,众人又发现了两个被屠灭的小村庄。 其中一座小村庄,被杀百姓的人头在村口摞起了一座小山。 常风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景。徐胖子更是直接干呕了起来。 常风用一方手帕捂着嘴,对陈兵备说:“陈大人。这也是土匪所为嘛?浙江境内有如此残暴的土匪?” 陈兵备一脸尴尬之色:“送上差们平安上了海船,下官立即会同都司衙门剿匪。” “这些该死的土匪,真是无法无天了!” 陈兵备一直矢口否认屠村的是倭寇,只说是土匪。这让常风心中起了疑。 不过办差要紧。常风等人在定海港上了船。 船只是浙江水师派的。一艘座船,给钦差正使、副使和随行的三百锦衣卫乘坐。 两艘马船,则是水师袍泽乘坐,给座船护航。 陈兵备则带着两千杭州卫士兵返回了。 常风站在甲板上,望着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顿时感觉心旷神怡。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乘坐海船。 徐胖子则一脸痛苦的神色:“娘了个腿儿的。坐运河官船我也没晕船啊。怎么上了海船就想吐。” 杨廷和走了过来,说:“世子。跟汹涌的大海相比,运河不过是一条小河沟。” “你还是回舱躺着歇息吧。” “轰!”常风忽然听到了一声炮响。听声音,应该是座船船尾的船炮响了。筷書閣 常风连忙赶到船尾。 只见张鹤龄、张延龄正站在一门船炮前。几名士兵正在重新装填火药、炮丸。 常风问:“怎么回事?” 张鹤龄道:“常大哥。我们试试船炮能打多远。” 常风道:“小国舅,别胡闹了。仔细炸了膛伤着伱们二位。” 两个小魔王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常风的。 张鹤龄吐了下舌头:“好,我不让他们放了。” 三艘船在海上航行了四日。 四日之后的上晌,海上起了雾。浪头也高了不少。 常风问掌舵的舵手:“该不会迷航吧。” 舵手道:“常千户多虑了。我家四代人都是吃掌舵这碗饭的。再说,我手里还有倭国进贡给咱大明的西洋罗盘。” 此时大明只将欧洲人统称为“西洋人”。 把葡萄牙、西班牙人特称为“弗朗机人”,那是几十年之后嘉靖朝的事了。 “轰!” 常风听到了一声炮响。 他嘴里嘟囔:“那两小混世魔王,说了不让他们放炮取乐。” 然而,这一声炮响之后,一瞬间传来十几声爆豆般的炮响。 “轰!轰!轰!” 常风连忙出了舵室,站到甲板上一看。 只见座船前方,出现了十几艘样式古怪的战船。 这十几艘战船比护卫马船小了大半截,但火力凶猛,炮轰不断。 常风连忙问一个水师士兵:“这怎么回事?” 水师士兵慌忙答道:“这是倭寇的八幡船。上差,咱们遇上倭寇了!” 水师士兵们操炮还击。顿时海面上炮声隆隆。 常风等人不懂海战。钦差正使杨廷和干脆将指挥权交给了随船的水师千户。 渐渐的,三艘明船落了下风。八幡船太多了,双拳哪里敌得过四手? “轰!”一枚倭炮发出的炮子不偏不倚,正好打断了座船上的一根桅杆。 第一百零六章 永宁卫镇抚,尤天爵 这场海上遭遇战打了两刻功夫。明船占了绝对的下风。 负责指挥的水师千户无奈,只得让人打旗语。让两艘马船拖住倭船队。 载着钦差们的座船,则向西方陆地的方向全速逃去。 徐胖子在一旁跳脚痛骂水师千户:“你怎么让咱们的船往西逃?你这叫临阵脱逃。” 水师千户咬牙切齿的说:“世子。不逃你们几位钦差要沉入海底喂鱼!” “我接到的军令是将你们平安送达陆地!能不能逃得脱还两说呢!” 常风对徐胖子说:“你别说话了。你又不懂海战。让高千户指挥就是!” “轰,轰,轰”,座船又吃了三枚炮弹。 好在海上的雾气越来越浓。在浓雾的掩护下,座船终于逃脱了倭船的追赶。狼狈的向西驶去。 李广大骂道:“瞎了那些倭寇的眼。竟敢攻击大明钦差的座船。” 高千户苦笑一声:“李公公,倭寇就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他们可不管劫的是谁的船。” 在海上行了半日,已是夕阳西下。浓雾终于散尽。 可是,常风站在甲板上眺望,忽然望见西边有十几艘八幡船紧追不舍! 高千户大惊失色:“竟没甩掉他们!” 常风问:“咱们逃......哦不,走得脱嘛?” 高千户看了一眼倭船,估算了下距离:“咱们的座船船速比不上八幡船。没了浓雾的掩护。恐怕三刻功夫他们就能追上!” 李广在一旁听了这话,吓得瑟瑟发抖。 杨廷和十分镇定,面无惧色。他道:“若走不脱,便与倭船做殊死搏斗。我虽是文人,但也要提刀杀贼!” 常风则吩咐钱宁:“伱去船舱那边。若让倭船追上,就把祭奠妈祖的那些礼仪用物全都沉入海底。” “绝不能让倭寇抢了去,失了咱大明的脸面。” 钱宁领命而去。 就在常风等人准备死战殉国之时,忽然间前方出现了陆地! 且隐约可以看到,沙滩后有一座小小的城池。 舵手看了一眼海图,喊了一声:“是永宁卫城!” 大明的东南沿海,星罗密布了许多小卫城。永宁卫城便是其中一座。 高千户下令:“把所有船炮都扔到到海里!还有舱里的那些桌椅,也扔海里。全速驶向永宁卫城。” 高千户是在赌。赌在抛物减重之后,座船能赶在八幡船追上前,在永宁卫城前方的沙滩靠岸。 这是一场速度的比拼。 好在离岸边已经很近了。在一刻时辰后,座船终于进了浅滩。 常风等人换乘摆渡小船,逃往滩头。 众人上岸之后,常风忽然惊呼一声:“钱宁呢?海神珠和祭祀用物还在他手里呢!” 这时,钱宁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怀里抱着一个小木箱:“常爷,东西都在呢。” 常风长舒了一口气:“快,进卫城!” 卫城城墙上,站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青年身着铁铠,腰配长刀,英气逼人。 此人是永宁卫的守将,从四品镇抚——尤天爵。 这是一个值得被史书铭记的小人物。 尤天爵看到二百多身穿水师服色的人,还有三百多锦衣卫,护着几個大员跑向卫城这边。海面上有十几艘八幡船。 他立即下令:“应该是咱明军水师的船遇袭了!快开城门!” 一番折腾,常风等人终于在天黑之前进了卫城。 众人向尤天爵亮明了身份。 尤天爵跪倒:“臣,永宁卫镇抚尤天爵,恭请圣安。” 杨廷和道:“圣躬安,快快请起。” 尤天爵起身:“诸位上差应该是遇到真倭了。” 常风有些奇怪:“倭寇还分真假嘛?” 尤天爵答:“上差可能不了解东南沿海的倭情。所谓倭寇,真倭十之二三。假倭十之七八。” 常风追问:“何谓真倭,何谓假倭?” 尤天爵正要回答,手下一名百户禀报:“尤镇抚,倭寇下船了。似乎要攻城!” 尤天爵朝着常风等人一拱手:“末将先去迎敌!” 说完尤天爵大步走向城墙。 常风吩咐手下的锦衣卫袍泽:“弟兄们。朝廷里的文官,总说咱们锦衣卫只会栽赃、告黑状、绑票,打闷棍。” “今日遭遇倭寇。咱们得守城杀贼!不能失了咱们锦衣卫的威风!” “让那些文官们看看。咱们也是铁骨铮铮的大明好儿郎!” “随我上城!” 李广脸色煞白的说:“我可不是锦衣卫的人。我得待在城里安全的地方。” 常风吩咐徐胖子:“你带二百水师弟兄,在城里保护李公公、杨主事和二位国舅。” “他们少了一根汗毛,我为你是问。” 徐胖子道:“放心吧!我护着他们。” 常风带着三百锦衣卫上得城墙。杨廷和虽是文官,却勇毅果敢,亦跟着上了城墙。 十几艘八幡船上,下来黑压压上千倭寇。 永宁卫说是“卫”。因上面的都司衙门、兵备道衙门一百多年来,一层层、一批批的吃空饷,实际守军只有五百人而已。 好家伙,空饷吃了一百多年,五千六百员额吃的只剩下了一成不到。 加上助战的三百锦衣卫,双方兵力对比约为八百对一千。 虽人数劣势,守城一方却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尤天爵登高大呼:“弟兄们!杀贼领赏银了!让倭寇宵小知道,大明国土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而是埋葬他们的坟墓!” 守城将士士气大振。 守军用上了扭攻车、火炮、火鸡、火铳、弓箭。 倭寇那边不甘示弱。集中弓箭、火铳、小炮轰击城墙。 不过他们仓促攻城,没有准备攻城梯和撞门的大柱。 在对射了两刻功夫后,天色渐暗。倭寇退却。但他们也未乘船离开,而是在海滩上扎营。 尤天爵望着倭寇的营帐,自言道:“真是怪了。” 常风问:“尤镇抚,什么怪了?” 尤天爵道:“倭寇侵犯沿海城池,一向是能打进来就打。打不进来就撤回海上。” “眼前这股倭寇没有退却的意思。仿佛是在等待援军。” “永宁是卫城。城内既没有百姓,也没有财货。他们在这里纠缠,没有道理啊。” 常风道:“或许倭寇不了解永宁卫的状况?” 尤天爵哑然失笑:“倭寇对福建沿海的各座城池,恐怕比咱明军自己都了解!” 第一百零七章 真倭,假倭 常风大惑不解:“倭寇对沿海城池状况比咱明军自己还了解?为何?” 尤天爵解释:“刚才上差问末将何谓真倭,何谓假倭?” “所谓真倭顾名思义。就是真的倭国强盗。” “假倭则是咱大明海盗、走私贩、地痞歹人。” 常风惊讶:“你是说,倭寇中有汉人?” 尤天爵道:“有。而且数量远超真倭。他们本就是汉人,自然了解各座城池状况。” 常风追问:“刚才你说,追我们的应该是真倭,从何判定?” 尤天爵道:“上差们所乘,是三百料座船。只有朝廷大员才能乘坐。” “且船桅上还挂着‘奉旨办差’的御旗。一看就是官船。” “如果是汉人假倭,绝对不会攻击官船。” 料是大明计算船只排水量的一种计量单位。永乐年间的郑和宝船可达两千料。 常风问:“难道假倭见识如此之高?还能区分清楚官船、民船?” “他们不就是一群目不识丁的海匪歹人嘛?” 尤天爵耐心的解释:“上差错矣。假倭主要干的不是劫掠营生,而是走私。” “他们的幕后老板,是东南大大小小的士绅!” “给士绅们干脏活的人,自然有几分见识。” 常风以前只管在京城内抄家,从未来过东南沿海。 尤天爵的话,让他震惊万分。用后世的词儿形容,简直就是三观俱毁。 无论真倭、假倭,都算倭寇。倭寇身后竟然站着东南的士绅? 杨廷和在一旁插话:“此事我略有耳闻。自大明立国以来,就严禁民间与海外贸易。” “这就导致了沿海走私有暴利可取。” “东南的不少士绅,私下都豢养亡命之徒。替他们贩卖私货给倭人。” “这些亡命之徒与倭人越走越近。为了给士绅们洗脱走私的嫌疑,他们干脆跟倭人合流。” “这样一来,即便走私之事被举发,也是倭寇所为。与士绅们无关。” 尤天爵道:“上差好见识。正是如此。汉人假倭,平时也干一些带着真倭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主要还是走私牟利。” “有个文词儿怎么说来着。哦对,引倭入寇。” 尤天爵命一个百户严密监视倭寇动向。随后他跟常风、杨廷和下了城墙。 尤天爵摆了一桌酒,给众人压惊。 李广惊呼:“大敌当前,谁还有心思饮酒?” 尤天爵解释:“公公,这种场面末将见得多了。永宁卫虽守军不多,但个個骁勇。城池固若金汤。” “请公公和诸位上差放心饮酒。” 火头军准备了几个菜,一壶酒。自然,卫城里可做不出什么孔府宴。只是小菜薄酒罢了。 常风道:“我们身负皇差。要去南海镜蚝。尤镇抚可否派兵护送?” 尤天爵道:“等海滩上的倭寇散去,末将会派人护送上差们南行。” “现在还不能走。倭寇未散,我怕他们半路截击上差们。还是城内安全些。” 入夜。常风睡不着,上得卫城城墙。 杨廷和竟也在城墙上眺望敌情。 常风道:“杨主事,我头回听说,倭寇中汉人占了七成。且他们身后还有士绅支持。” “那些东南士绅,个个都自称饱读圣贤书。怎么能干出这等里通卖国的十恶不赦之事?” “另外,为何没有人将真相告知今上和历代先皇?锦衣卫在东南至少有五千耳目啊!” 杨廷和叹息道:“唉,读过书的人,未见得人人都是好人。甚至有些人本性不坏,读了书,有了功名,有了地位,反而变成坏人。” “为了利益,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 “东南的士绅们,在朝中皆有大大小小无数靠山。牵扯到利益,逃不脱‘盘根错节’四个字。” “你敢说,京城里的大员们就没从沿海走私贸易中捞到好处嘛?” “没有京官、地方官的纵容、庇护。那些士绅们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跟倭寇勾搭在一起?” 常风道:“可为何无人将东南的状况禀报历代先皇和今上?” 杨廷和微微一笑:“常千户怎么就能断定历代先皇和今上不知晓此事?” “说到底,还是‘法不责众’四个字。” “朝廷财税的一半在东南。士绅们又控制着东南的财富命脉。” “一旦朝廷追查此事,那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东南必乱,朝廷必乱。” “东南的倭寇。只是肌肤之疾。北方蒙古,才是心腹大患。” “如果东南乱了。朝廷财政入不敷出,北边军饷无以为继。鞑靼、瓦剌南侵.......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是有亡国之危的。” 常风道:“您的意思是,历代先皇一直对东南的猫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廷和微微点头。 常风道:“可是,长此以往纵容下去。就不怕东南倭患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直至成为心腹大患嘛?” 杨廷和叹了声:“那就是后人要考虑的事了。” 翌日。 海面上突然多出了十几条倭船。倭寇的援军到了!总兵力达到了两千!且倭寇从船上搬下了攻城梯、桩城柱。 常风远远望去。他们原本的座船上也站了许多倭寇。似乎倭寇昨夜洗劫过座船。 那倒是无所谓。海神珠跟祭祀用物,已经转移到了永宁卫城。座船上没剩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尤天爵镇定自若,一方面派出信使,向临近的高浦卫、崇武卫请求援军。另一方面加强戒备。 忽然间,一个倭寇纵马来到城前。 那倭寇说的不是蹩脚的倭音汉话,而是地道的闽南语。 倭寇喊道:“城内的大人们听了啦!我们是东吉八郎麾下的人马啦。” “东吉大人说,他慈悲为怀,不想攻破城池大开杀戒的啦!” “你们只需交出海神珠。东吉大人便放你们一马,我们会全部撤走的啦!” 常风大惊失色:倭寇竟然知道海神珠在我们手上?还点名要此物? 难道,海上的那场袭击,不是突然遭遇,而是倭寇早有预谋?筷書閣 他们的目的就是抢夺海神珠? 大海广袤无垠。他们是如何恰好截住我们的座船的? 难道......有内奸泄露了航线? 第一百零八章 孟子和文官们的秘密 “嘭!”尤天爵朝着来谈判的倭寇放了一铳。 随后,他大喊一声:“大明不与畜生做交易!” 那倭寇掉转马头逃走了。 尤天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像他这种世袭镇抚,明军内一抓一大把。 但尤天爵在闽南,又算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因为他能打!堪称闽南杀倭小能手。 尤天爵虽年仅二十,却已镇守永宁四年。在他指挥下,永宁卫袍泽杀掉的倭寇最少有三千人。 闽南海面,无论真倭还是假倭,都知道这样一句话:“叮咛叮咛,莫犯永宁”。 倭寇不是倭国官军。在他们看来,抢劫就像是做生意。赔本的生意不能做。 强攻永宁显然不是一笔好生意。 于是乎,他们从八幡船上运下来一百多名妇女。 那些妇女是汉家打扮,个個衣衫不整,手上绑着绳子。 看情形,应该是被倭寇掳走、凌辱的汉家女子。 倭寇再次来到了永宁城下,大喊道:“这一百多个女人,都是你们汉家姐妹。” “东吉大人说。他愿用这一百多个女人换取海神珠。给你们两刻功夫考虑。若不换,女人滴,统统滴死啦死啦滴!” 倭寇的新筹码,让城墙上出现了一场争执。 李广道:“海神珠是皇上御赐之物。岂能拿来交换一百多个卑贱的女人?” “绝对不能换。” 常风却道:“我曾在东宫贴身护卫皇上八个多月。我知道皇上是仁慈之君。若皇上在此地,一定会换。” “海神珠再珍贵,也只是一颗珠子而已。对面却是一百条人命。” “皇上一定会选拯救黎民,舍弃珠宝!” 徐胖子道:“常爷说的对。救人要紧。” 张鹤龄、张延龄一向把常风的话当成圣旨。二人忙不迭附和:“对对对!我常大哥说的都对!” “是是是!李广你得听我常大哥的。” 四个钦差副使同意交换。一个副使不同意交换。 选择权似乎落到了正使杨廷和的手中。 杨廷和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万万没想到,李广冷笑一声:“去他娘的民为贵。” 杨廷和正色道:“这是亚圣之言。李公公不要出言不逊,侮辱亚圣。”kuAiδugg 李广瞥了杨廷和一眼:“真当本秉笔肚子里没点学问是吧?” “不就是孟子说的嘛?我问你,当初洪武爷为何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 杨廷和语塞。 李广道:“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孟子是东周战国人。东周也是周。” “周时百姓分两类。一类国人,一类野人。” “国人住在城郭,有地位、有田产、识字。说白了,周时的国人就是如今的士绅。” “野人住在乡野,不识字,没地位。说白了,周时的野人就是穷老百姓。” “在孟子那个时候。只有国人才算作民。穷苦百姓根本不算民!” “伱拿孟子的话糊弄本秉笔?欺负本秉笔读书少?孟子那话的本意是,士绅为贵!” “刘伯温那些士绅出身的浙东文官,整天拿孟子的话压洪武爷,维护士绅的利益。洪武爷能不让孟子滚出孔庙?” “要按照你所说,民为贵。外面那些女人根本不算民!更称不上贵!” 杨廷和目瞪口呆。李广所说,其实是文官人人尽知,却人人不愿明言的真相。 大明立国一百二十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文官整日打着“民为贵”的幌子,维护士绅的利益。 常风对这个精妙的观点吃惊不已。但他知道,以李广的学问,绝对琢磨不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观点。 常风问:“李公公,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李广道:“这是我当年在汪公公手下当差时,汪公公说的!” 汪直是个明白人。 常风坚持己见:“管他什么孟子、孔子。人命关天。跟一百多条人命相比,海神珠算得了什么?” “如果皇上在此,一定会换!” 常风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尤天爵竟站到了李广一边。 尤天爵道:“诸位上差,你们有的了解皇上。有的了解孟圣。” “但你们无一人了解倭寇!” “你们真以为给了倭寇珠子,他们会信守承诺,放掉那些女人嘛?” “你们不晓得倭寇有多无耻!跟倭寇谈诚信,犹如与虎谋皮!” “到时候,海神珠没了不说。这些女人照样会被他们带回倭国,凌辱虐杀!” 常风等人面面相觑。 尤天爵又道:“在东南,倭寇用掳走的汉家百姓,要挟明军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今日他们拿一百多女人要挟咱们交出海神珠,咱们给了。明日他们再掳几百上千汉家百姓来此,让咱们让出城池呢?” “与畜生做交易,只会让更多百姓遭殃!” “末将同意李公公的观点。绝对不能换!” 尤天爵的话振聋发聩。 常风没有考虑过这一层,杨廷和也没考虑过这一层。 钦差正使杨廷和做出了决断:“好吧。我们听李公公和尤镇抚的。” 这时,有几十名倭寇竟然示威似的,将一百多个可怜女人押到了城下。 倭寇大喊:“还没考虑好嘛?不给我们海神珠,每过一柱香我们就砍十个女人的脑袋!” 尤天爵咬牙切齿的下了一道军令:“弓箭手,放箭!帮那些汉家姐妹......结束痛苦!” 弓箭手们面色凝重,搭箭、拉弦,放箭。 “嗖嗖嗖!”密集的箭雨遮天蔽日扑向那些女人。 对面的倭寇本营。 倭寇头子东吉八郎见到这一幕,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声:“蚁附,攻城!” 两千名倭寇对永宁城发动了攻击。他们用火铳、弓箭朝城头攒射,交替掩护前进。 尤天爵大喊一声:“弟兄们!杀敌领赏的时候到了!杀!” 常风让徐胖子保护李广、张家兄弟下了城墙。 随后他在锦衣卫袍泽们中间鼓舞士气:“弟兄们。是时候让倭寇尝尝咱们皇家亲军的厉害了!” “不要当孬种!不要给皇上丢人!” 三百锦衣卫中,有两百人持长刀。 剩下一百人则是仪仗。手里拿的是金瓜、钺、斧等仪仗武器。 这些仪仗武器,在大明宫廷已经传了一百多年了。今日终于要沙场见血。 “轰轰轰!”“嗖嗖嗖!”“砰砰砰!” 炮丸、弓箭、铳子密集的射向倭寇,为城下的那一百多女人复仇。 倭寇则扛着攻城梯,推着撞门柱车,拼命冲向永宁卫城。 第一百零九章 阿波野狗舞 倭寇们在付出了两百多人的伤亡后,冲到了永宁城下。 他们将云梯附到了城墙上,像一群发疯的野狗一般,嗷嗷怪叫着攀上了云梯。 城门方面,倭寇的撞城车也在撞击城门。 尤天爵并不担心城门。城门乃是千斤闸,铁皮内裹硬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撞开的。 就算撞开,城门洞里还有五辆塞门刀车。 只要守住城墙,永宁城便能守得住。 常风把手上裹上了厚厚的布条,亲手将一缸臭烘烘的金汁倒向了城下。 金汁,说白了就是大火熬制到咕嘟嘟冒泡,热气腾腾的大粪汤,里面还加了点死猫死狗死老鼠之类的佐料。 此物堪称古代生化武器。用后世的科学去解释,大粪汤中含有无数细菌。 加热后泼向敌人,敌人即便不被当场烫死,几天后烫伤的伤口也会发生细菌感染。 在没有青霉素的古代,细菌感染几乎十死无生。 缺德带冒烟的武器,用来对付真倭畜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永宁卫城内的火药、铳子、炮丸储备有限。已经打光了。 明军袍泽们用金汁、石块、弓箭狠狠打击着附城的倭寇。 不得不说,真倭的战斗力的确惊人。且他们是一群亡命之徒。 他们顶着巨大的伤亡攀上了城墙。 短兵相接! 常风没用腰间配着的“娘们刀”,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柄长刀。 他一刀砍向了一个倭寇的脖颈。 这一刀,是为浙江定海县那三个被倭寇屠灭的村庄报仇! 力道之大,倭寇的脑袋直接飞了出去。他的脖颈如喷泉一般,喷出一阵血雾。 畜血喷了常风一脸。 常风来不及擦拭畜血,又出一刀,捅死了另一个攀上城头的倭寇。 他始终没打过仗,没有作战经验。长刀横着刺出,卡在倭寇的肋骨间拔不出来了。 倭寇的尸体滚落城下,他的长刀也跟着掉了下去。 常风无奈,只得抽出了腰间的娘们刀。 锦衣卫本来是世家纨绔子弟居多。 因万通失势,朱骥在卫内大搞裁撤,补充进了大量十二团营挑选的忠勇。 故常风带出京的三百锦衣卫,大部分都是出身团营,骁勇善战之士。 一名力士,用金瓜一连砸烂了三個倭寇的脑袋。 嘿,还别说。金瓜在御门早朝时,只是中看不中用的仪仗用具。到了战场上也算一柄利器。 一名校尉,用溜金钺砍死了两个倭寇。畜血染红了溜金钺。或许,这才是它最该有的颜色。 永宁卫的士兵,更是个个骁勇! 他们都是闽南当地的军户。他们中有不少人的亲朋好友,都死在了倭寇的刀下。复仇的怒火让他们成为无畏的勇士。 他们是没怎么读过书的丘八。不晓得什么家国大义。 但他们知道一条朴素的道理:每杀一个倭寇,或许今后就能少死一个亲人、朋友。 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他们的家。对待前来烧杀抢掠的畜生强盗,必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倭寇的进攻虽然疯狂。但明军袍泽却牢牢控制城墙。 然而,城门却遇险了! 且说徐胖子将李广、张家兄弟在城内安顿好。 他准备上城梯回到城墙,与常风并肩作战。 咱老徐是大明战神徐达的后裔。打起仗来可不能当怂包孬种给老祖丢人。 然而,徐胖子刚走到城梯边上,忽然看到一个百户服色的人,领着七八个人鬼鬼祟祟的。 那批人穿得不是永宁卫的鸳鸯战袄,也不是锦衣卫普遍穿着的青绿色锦绣服。 他们穿的是白襟战袄。应该是从座船上跟着进城的浙江水师士兵。 徐胖子见状,悄咪咪跟了上去。 那百户偷偷摸摸来到了城门洞后的绞盘旁。绞盘是升起城门的工具。 城门洞里,有八十名永宁卫士兵。他们负责用塞门刀车防备城门被撞破。 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城门上,没有注意身后的绞盘。 浙江水师的百户,竟跟七八个士兵合力,开始转动绞盘! 城门要是被他们升了上去,倭寇便可以放弃伤亡巨大的附城。集中力量涌入城门。 那永宁卫城就危险了! 幸好徐胖子察觉了!他大喊一声:“弟兄们!有奸细!守住绞盘!” 城门洞的一百多名永宁卫士兵被这声喊吸引了注意力。纷纷回头。 他们看到了那七八个细作! 他们立即手持刀枪冲了上来,与奸细们激战。 永宁卫士兵人数占优。不多时便将奸细们杀得七七八八。 领头的那百户想要跑。一名士兵拿起长枪就要戳他。 徐胖子毕竟是跟着常风为皇帝办秘密差事的,他大喊一声:“留活口!” 随后,徐胖子如一只敏捷的野猪一般,奔向那百户。 他直接一个飞扑,用二百多斤的肥大身躯压住了百户。 徐胖子痛骂:“他娘了个腿儿的,什么事儿就怕内奸啊!幸好老子机灵!不然城门就被你升上去了!” 城墙上,常风已经杀红了眼。 他用绣春刀捅死了一个倭寇。然而一个不留神,旁边一个倭寇已经举起了倭刀,坐势要砍向常风的脑袋。 关键时刻,竟是杨廷和出手救了他! 文人讲究配剑不配刀。这次南下,杨廷和带了一柄家乡的蜀剑。 作为文官,还是钦差,他其实可以留守城中。但他却一直在城墙上,没有下城。 他刺出蜀剑,一剑将妄图偷袭常风的那个倭寇刺死。 常风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对杨廷和喊:“谢了!” 激烈的守城战打了近半个时辰。倭寇死伤惨重,两千人攻城,至少死伤千人。 尤天爵越打心里越奇怪:没道理啊。为了一颗珠子,倭寇至于这么拼命嘛? 终于,对面观战的倭寇头子东吉八郎见攻破城池无望,命人吹响了收兵海螺。 残存的倭寇潮水般退去。这场守城战,以明军的完胜告终。 但倭寇也没有立即撤回海上。 他们竟然开始跳舞! 常风看到,那群倭寇跳着一种姿势怪异、毫无美感的舞蹈。 像极了一群被剁了尾巴的野狗乱蹦。 常风问:“这什么野狗舞?倭寇打了败仗还有心思起舞?” 尤天爵答:“这群倭寇应该是倭国关西人。他们跳的是阿波舞。给死了的畜生同伴招魂用的。” 常风擦了擦脸上的血:“招魂舞啊。我说看着跟野狗被剁了尾巴乱蹦似的。” 第一百一十章 秦时明月汉时关 倭寇在跳完了野狗舞后,终于撤回海上的八幡船。不多时,八幡船消失在了海平面上。 尤天爵道:“上差,等你到了蚝镜祭奠妈祖时,看看我们闽南的英歌舞。那才是大雅之舞。” 常风甩了甩手上的畜血:“嗯,到时我一定好好欣赏一番。” 尤天爵提出了一个疑问:“你们带来的那颗珠子,到底有何奇妙之处?倭寇为它竟拼了死命。” 常风道:“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异珠。但非说它有何奇妙之处......不过是一件罕见的珍宝罢了。一会儿我可以让你看看。” 尤天爵手下的一名千户问:“镇抚,倭寇退了。该打扫战场了。还是老规矩嘛?” 尤天爵点点头:“嗯,老规矩。” 常风问:“什么老规矩?” 尤天爵解释:“城下如果抓到受了伤还喘气的俘虏,统统割下脑袋换赏银。尸体的脑袋也要割下换赏银。” “等福建兵备道派人过来清点完脑袋的数目,把那些脑袋放在海边,堆成小山。警告倭寇不要侵犯永宁!” 常风伸出了大拇指:“尤镇抚,真豪杰也!” 常风突然看到杨廷和手持蜀剑,瘫坐在城墙边。 杨廷和虽有王恕之风,但始终是个初上战场的文人。倭寇一退,他便觉得脚发软,起不来身。 常风将他扶了起来。 杨廷和道:“常千户,本钦差没给读书人丢脸吧。” 常风笑道:“杨主事有太白遗风。可惜是守城战,您胯下没骑白马。” “不然真应了李太白的诗。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杨廷和跟常风相视大笑。 明军开始清点伤亡。 永宁卫这边,五百袍泽战死三十四人,轻重伤七十人。 三百锦衣卫战死二十一人,轻重伤五十人。 杀敌数近千。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胜。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永宁卫城上空。 尤天爵起头,高声唱起了他所定永宁卫军歌——王昌龄的《出塞》,振奋士气。 袍泽们先是几个人的应和,随后是几十人、几百人的合唱。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城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高昂的军歌声直冲云霄。阳光撒在倭畜的尸体上,撒在将士们的脸上。 从古至今,华夏都不乏以身许国的勇士。这些勇士让那些黄皮、白皮强盗们明白,华夏的土地不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炎黄子孙,为保护祖宗留给他们的家园,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包括生命。 军歌嘹亮直冲云霄,正道的光照耀着永宁卫城。 看到这一幕,常风想起在杭州时接到的刘笑嫣的家信。 刘笑嫣在信中,让常风闲暇时想想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 若是女孩,名字常风没想好。 若是男孩,常风心中已有了名字。 常破奴。倭奴的奴! 愿他如汉时英雄赵破奴一般,征匈奴、破楼兰、外带杀倭奴。守御祖宗的土地。 就在此时,徐胖子押着那個浙江水师的百户来到了常风面前。 徐胖子道:“常爷,抓到一个奸细。这厮带了七八个人,想要趁乱转动绞盘,打开城门!” 常风面色一变:“什么?” 审问奸细是锦衣卫的拿手好戏。 常风直接捡起一支箭,把箭头尖儿插进百户的手指甲里,把他的左手拇指、食指指甲全给掀了起来。 锦衣卫审问奸细,一向是先用刑,后问话。为的是对奸细形成心理威慑。 十指连心。百户疼得龇牙咧嘴:“上差,饶命啊。” 常风一言不发。用箭头把百户左手的五个手指甲全给掀了。 百户疼得龇牙咧嘴,大喊大叫。 常风这才开口:“掀指甲,只是我们锦衣卫中最小儿科的肉刑罢了。” “我们锦衣卫的大记性恢复术,一共有三重十八等。” “掀指甲是第一重的第六等。实在是不值一提。” 徐胖子附和:“没错。狗娘养的,我们北镇抚司诏狱以前抓到过一条好汉。” “他受到了第三重的第二等刑才开口招供。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不知你这厮能受到第几等啊。” 杨廷和在一旁道:“我先下城去,看看两位小国舅和李公公是否安好。” 他始终是文人,不想观摩锦衣卫的残酷肉刑。 常风看到那百户胯下淌了黄汤,冷笑一声:“这就尿了?” 百户一脸惊恐的神色:“上差要问什么尽管问。” 常风吩咐钱宁:“拿笔墨来,记录奸细口供。” 不多时,钱宁拿来了笔墨。 常风问:“姓名,官职。” 百户答:“属下赵三虎。职浙江水师第六船营管桅百户。” 常风又问:“何时投靠的倭寇?” 赵三虎战战兢兢的回答:“也不算投靠。只是帮他们些忙......有六年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赵三虎供认不讳,常风则是越问越心惊。 在他抽丝拨茧一般的询问下,百户供认了一个让他吃惊不已的惊天秘密! 浙江及福建、广东,存在一个庞大的走私集团,名曰“四海会”。 四海会的成员达到了千人。有当地官员、有士绅、有水师和卫所的官兵。 这千人,还属于大、小老板的范畴。拿钱替四海会卖命的假倭、真倭,恐有一两万! 这些官员、士绅有着强大的背景。无数京官都跟他们有交往。 赵三虎就是四海会中的中层会众之一。 那颗海神珠,根本不是倭国所产。而是福建南海的采珠人,潜入海中偶然采得的。 这种异物,百姓不敢私藏,采珠人将其交给了福建巡抚衙门。 福建巡抚准备将海神珠贡入京城,献给新皇帝邀功。 哪曾想,进贡的队伍半途中竟遭遇了大倭寇东吉八郎。 东吉八郎是真倭,即便进贡的官家也照抢不误。他杀死了进贡的官员、护卫的士兵。将海神珠占为己有。 倭寇抢了贡物,这还了得? 福建巡抚怕此事上禀,会触新皇帝的霉头。干脆隐瞒不报,就当此事没发生。 然而,海神珠在东吉八郎手里还没捂热乎呢。就到了幕府将军足利义政手中。 第111章 四海会 狗是会咬狗的。 倭寇不是倭国官军。但大股的真倭,通常有藩主、大名们暗地里的支持。 譬如东吉八郎就有萨摩藩的支持。 而九州藩,又一向与萨摩藩不和。 东吉八郎在乘船返回萨摩藩的狗窝老巢时,在海上遭遇了九州藩的舰队。 一番激战,东吉八郎弃船逃跑。他的座船被九州藩俘获。海神珠也被九州藩所抢。 九州藩主将海神珠献给了幕府将军足利义政。 东吉八郎大怒不已。发毒誓要夺回海神珠。 足利义政得了海神珠,交给了倭使,带往大明。倭使耍小聪明,想要私下交易,多换一些货物。 此事被常风得知,扣下海神珠,献给了弘治帝。 弘治帝又命常风携带海神珠祭奠妈祖。 绕了一圈,华夏采珠人采的海神珠,最终还是用来祭奠华夏神灵。 这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然而,有个人却不高兴了!此人就是东吉八郎。 珠子是我抢的,就是我的!我得夺回来!强盗逻辑一贯如此。 常风这几位钦差到了杭州,杭州官员都知道了朝廷要用海神珠祭奠妈祖。 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快传遍了杭州城。 杭州城内是有真倭细作的。东吉八郎也知晓了这件事。 于是乎,东吉八郎找到了神通广大的四海会。要求四海会提供钦差队伍的南行路线,帮他夺回海神珠。 本来四海会是有底线的,涉及钦差,他们不敢帮东吉八郎的忙。 东吉八郎在沿海抢掠十多年,也算是半个大明通。了解大明的那些官员士绅。 他告诉四海会:“若你们不帮我的忙。我就把这些年帮谁运送过走私货物,整理成一份名单,交给明廷!” “到时候一拍两散!明廷如何处置你们就不干我的事了。” 四海会掌权的是八位长老。长老们没有办法,只得给东吉八郎提供了常风等人的南行航线。 并让浙江水师内的四海会成员随船而行,找机会帮东吉八郎拿回海神珠。 城墙上,常风对赵三虎的审问结束了。 徐胖子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气:“这事儿要是公之于众,皇上就得下旨收拾这個劳什子四海会。” “这案子要杀的人恐怕比洪武朝的蓝玉案还多!” 常风道:“是啊。真没想到,东南大大小小的士绅,和一大堆地方官都参与了走私!京里的文官们也与此事有牵连。” “怪不得那帮文官动不动就吆喝什么封关禁海是祖制。不能动摇呢!” “原来从封关禁海中,他们可以获得巨大的利益。” 徐胖子道:“常爷,这事儿咋办?我虽然胖,但不蠢。你要是将此事抖出来,整个东南的官员、士绅都将视你仇敌。” 常风没有接话。而是问赵三虎:“你刚才说四海会有八位长老?是谁?” 赵三虎道:“长老地位尊贵。我这种小嘎嘎哪里晓得。” “我上面一层的杭州分堂堂主应该知道。” 常风问:“你上面一层的堂主是谁?” 赵三虎答:“杭州商会会首,马有禄。” 常风惊呼一声:“胖子,好险啊。咱们幸亏没收马有禄的送的银子。不然咱们也上了他们的贼船!” 徐胖子道:“怪不得马有禄出手那么阔绰呢。原来是想用银子堵咱们的嘴,让咱们对东南猖獗的倭寇视而不见。” 常风道:“对,就是如此。伱先把赵三虎押下去,好生看管。” 常风坐在城墙边,仔细的考虑着这件事的利害关系。 这么大的案子,若公之于众。皇上就得兴起大狱。很可能派他专门负责此案。 刚才徐胖子说的对,这惊天大案一旦查办,杀的人恐怕不会少于蓝玉案。 当初太祖爷重用锦衣卫首任指挥使毛骧,查办蓝玉案,杀了一万五千多人。 最终狡兔死,走狗烹。 为平息天下人的不满,太祖爷将毛骧处死。 杀人的匕首,在用完后,历代帝王都会将之丢弃。 我常风也是一样。若将四海会的案子查个底儿掉,杀他个干干净净。到那时,我就成了众矢之的。 一堆官员,东南士绅,都会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到那时我还有命嘛? 怎么办?就当不知道这事儿,按五排十的祭奠完妈祖,风平浪静的回京嘛? 可这又对不起沿海那些被倭寇屠杀的百姓。对不起今日永宁卫战死的那些袍泽。 常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骨子里是个正派的人。 跟怀恩、马文升的相处,让他决定做一个忠臣。 胆小怕事,姑息养奸,那可不是忠臣所为。 常风做了一个决定。把这件事告知杨廷和、李广等人。 一位钦差正使和五位钦差副使一起做决定吧。后果大家一起承担。 这是一个很鸡贼的选择。 入夜。常风说有要紧事,跟杨廷和他们商量。 他们进了一个房间。常风吩咐尤天爵派人严加看守房间,不要让任何人入内。 常风道:“诸位,东南沿海出了天大的通倭案。徐胖子,你把赵三虎的供词念给大家听。” 徐胖子拿起供词,仔细的念着。 念完之后,杨廷和一言不发。 李广却反应激烈。他高喊一声:“这是奸细胡乱攀扯!东南是大明的东南,皇上的东南。” “我就不信,东南的士绅、官员竟然一多半儿都通倭!” “这一定是奸细被抓后狗急跳墙乱咬人。” “这等没实证的事,怎么能公之于众?” “依我看,把那奸细就地正法!这份供状付之一炬!” “咱们参与了永宁之战,击退倭寇保住了海神珠。这是大功一件。” “祭完妈祖。咱们回京受赏就是。何必多生事端?” 李广拿了商会会首马有禄奉上的银子。他怕马有禄获罪,他也会跟着受牵连。故而表态要息事宁人。 常风道:“嗯。李公公的意思是,咱们就当不知道四海会的事。杨主事呢?您有何高见?” 杨廷和开口。他的意见大大出乎常风的意料。 杨廷和道:“我跟李公公的意思一样。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不过。我主张息事宁人的原因。跟李公公略有不同。” 第112章 息事宁人?不! 杨廷和支持李广的意见。 常风问:“哦?为何?请杨主事说清楚。” 杨廷和喝了口茶:“原因很复杂。” “如果此事公之于众,如此耸人听闻的案子,皇上不能不派人彻查。那势必兴起大狱。东南必乱。” “我曾跟常千户说过,东南是朝廷的财税重地。东南乱起来,朝廷财政势必入不敷出。” 徐胖子插了一句话:“国库吃不了亏吧。抓了案犯就得抄家。我早就听说东南士绅富甲天下。不得抄出个几百上千万的银子来?” 杨廷和微微摇头:“你那叫竭泽而渔。从长久看,还是对朝廷财政不利。” “且,如果皇上将东南士绅一扫而空,抄光他们的家。史书、后人会如何评价皇上?” “弘治大皇帝登基改国号当年,杀尽东南士绅,尽取其财?后人会说皇上是暴戾无仁、贪财好货之君!” “别忘了,史书是文人写的。大明的文人如果看祖籍,恐怕八成都在东南!” 常风微微点头:“有道理” 杨廷和道:“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为了皇上的圣名。咱们必须要息事宁人。” 李广眉开眼笑:“要不说杨主事是朝廷里有名的青年才俊呐。说出来的话就是有道理,立得住脚。” “得嘞!钦差正使都发话了。常千户,快把供状烧了吧。” 常风有一丝迟疑。 李广苦劝他:“别愣着啊。我说常千户,你是张皇后的恩人,老内相的干孙。又有皇上的青睐。前途无量。” “何苦自找霉头。去跟东南的一堆官员、士绅为敌呢?”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你要找死,也别拉上我们这些人当垫背啊!” 常风转头看向张鹤龄、张延龄:“二位小国舅,你们的意见呢?” 张鹤龄舔着嗦了蜜说:“我们听不懂你们在说啥。横竖常大哥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我们大姐说啦。跟着常大哥出京办差,您让我们走东,我们就不能走西。您让我们拉屎,我们就不能放屁!” 常风又是一番纠结。 杨廷和直接从常风手中夺过了供状。 常风道:“杨主事,你.......” 杨廷和将供状放在了蜡烛边引燃,又丢进了旁边的铜盆里。 杨廷和嘴里喃喃着:“东南不能乱。新君初立,朝堂也不能乱。” 李广道:“噫,好!现在供状已经烧了。尤天爵,进来!” 尤天爵听到李广的喊声,推门进来。 李广命令:“伱出去,把那个奸细杀了!娘的,跟倭寇勾结,他不得好死!多捅他几刀!” 尤天爵拱手:“是。” 常风并没有阻拦尤天爵,默不作声。 供状已经烧了,奸细赵三虎也死了。四海会的通倭案已是死无对证。 可是,常风心中始终有一股气。他气那些官员、士绅,视沿海百姓为两脚羊。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百姓的死活。 他们是实打实的明奸! 常风不想就这么算了。他想给东南官员、士绅们一点教训。但暂时又没什么好法子。只得从长计议。 入夜,他睡不着。来到了卧房外。 杨廷和也没睡着。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 常风坐到了杨廷和的对面:“杨主事。我心有不甘。” 杨廷和道:“为官也好,做人也好,做事也罢。岂能尽遂人意?” “空印案、蓝玉案、胡惟庸案那样杀人如麻的大案,可以出现在洪武朝,但不能出现在本朝。” “洪武爷是开国之君。天下是他打下来的。他想做什么事,无人能够掣肘。” “当今皇上却不同。他刚刚登基,根基不稳。兴起大狱,恐......” 杨廷和本来想说“国祚有变”四个字,但他始终没说出口。 常风道:“我知道,杨主事你是从大局着眼。” 杨廷和道:“还是那句老话。历代先皇跟当今皇上,其实或多或少都对东南的猫腻有所了解。” “他们选择视而不见,是有原因的!” “只要东南士绅们老老实实缴纳税赋,支撑国库。有些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倭寇已退。常风等人该离开永宁卫,南行蚝镜了。 尤天爵带了一百人,护送他们南行。 行了五十里,尤天爵道:“诸位上差,再往南两三里就是崇武卫的辖境了。到时候末将会带袍泽返回。” 常风问:“尤镇抚。有件事我一直很奇怪。永宁是卫,你身为永宁卫城的主将,应该是指挥使。为何只是镇抚?” 尤天爵解释:“咳。尤家历代先人都是世袭指挥使。奈何我爹死后,我进京去兵部办理袭职手续,银子带的不足。” “我没办法孝敬武选司下面的主事。主事一不高兴,就把我的正三品指挥使改成了从四品镇抚。” 常风道点点头:“原来如此。你镇守永宁四年,颇有威名。光是昨日之战,便斩敌一千。” “回京之后,我跟兵部那边打声招呼。给你升回指挥使。” 尤天爵苦笑一声:“斩敌一千?兵备道的上司们会分去三百。都司衙门的上司们会分去五百。” “最后能有两百颗倭寇畜首算在我们永宁卫头上就算好得了。” 常风宽慰他:“你放心。我跟兵部正堂还算有一点点交情。兵部要不给你升回世职,我找马部堂去说理。” “马部堂是個很讲理的人。” 尤天爵拱手:“那就多谢了!” 常风等人一路南行,终于在五月底赶到了蚝镜。 蚝镜其实就是一个小岛。靠近广东地界。因沿海岛屿都是福建巡抚管辖,故属福建境。 蚝镜自古就是华夏的领土。 蚝镜在后世有另外一个名字:澳门。 跟蚝镜隔海八百里相望,有一座比蚝镜大千倍的岛屿,名曰东藩岛。 与蚝镜一样,东藩岛亦自古就是华夏领土,是华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东藩岛后世叫什么,这里就不便明言了。 六月初六,常风等人将海神珠献于妈祖庙中。代天子祭奠南海海神。 常风见识到了尤天爵所提的“英歌舞”。果然既有豪气,又不失大雅。 史书载:“弘治元年,蚝镜妈祖庙建成,帝派员祀之”。 祭祀结束了。常风却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东南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明奸。 第113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老谋深算的人,遇到可能得罪整个官场、士林的事儿,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轻人则不同。 年轻人通常气盛。不气盛叫年轻人吗? 常风不打算把四海会的案子公之于众。却也不打算就这样平静的回京。 在蚝镜祭完妈祖。常风叮嘱福建巡抚,倭寇东吉八郎觊觎海神珠。让福建巡抚多派战船巡视蚝镜岛,岛上也要驻兵。 东吉八郎刚在永宁卫吃了那么大的亏。再加上明军有防备。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做出攻岛抢珠的事来。 海神珠是皇帝御赐给妈祖庙镇庙的。福建巡抚也不敢怠慢。定会派重兵严加看守。 上回在海上吃了倭寇八幡船的亏。常风等人打算走陆路去杭州。再从杭州登船返京。 六月中旬,钦差车驾行至兴化府莆田县。 既是钦差,沿途自然要换上便装,微服私访、观风问俗一番。 这日,常风和徐胖子、杨廷和换了布衣,在莆田县城内闲逛。 一地有一地的特产。常风发现,莆田的特产是满大街摆摊售卖的布鞋。 不光有布鞋,还有官靴。 天高皇帝远。民不得着靴的制度,在莆田县城似乎没人管。富裕些的人家,都会买几双靴子穿穿,过过当官的瘾。 三人正闲逛着。徐胖子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他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踩在一泡热乎乎的狗屎上。 徐胖子大呼晦气:“娘了个腿儿的。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常风劝他:“满大街都是卖鞋的。买双新鞋换上就是了啊。” 众人来到一个摊子前。 摊主四十来岁,贼眉鼠眼。长得就是一副奸商相:“几位客官,看看我的鞋。又体面又结实又便宜的啦。” “可着咱大明两京十三省转,我的鞋是最实惠的啦。” 常风被一双娃娃穿的虎头小鞋吸引:“这双虎头小鞋多少文?” 他准备买了带回京,给下個月降生的儿子穿。 摊主一听是外地口音,连忙道:“五十文。” 好家伙,平时卖十文的鞋,他敢要五十文。 这种糊弄外地人赚昧心钱的方式,莆田人还有个专有名词——杀猪。 常风倒是不以为意。这样精致的虎头鞋,放到京城那些大字号鞋店,恐怕要几钱银子。 常风道:“我买了。” 徐胖子挑了一双踢土皮靴:“这双靴子多少银子。” 公爵世子在京城花钱如流水。买东西不问多少文,直接问多少银子。 摊主好容易遇到一头大菜猪,能不往死里要? 摊主笑道:“客官好眼力。这靴子是仿照官军的踢土皮靴做的。结实的很。行万里路如履平地。” “您给五钱银子吧!五钱银子,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徐胖子直接从腰上挂着的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扔给了摊主:“喏,五钱只多不少。” 随后他将踩了狗屎的那双鞋脱下,扔在路边,换上了新靴。 徐胖子低头看了看,笑道:“嘿,还别说。赶得上京城外联升做的官靴了!” 就在此时,一个小孩牵着一条大黄狗来到了摊子前。他朝摊主喊:“爹。我又领着狗子在这条街拉了三泡狗屎。” 时空仿佛静止了。 徐胖子看着摊主,摊主看着徐胖子。二人都是一言不发。 片刻后,摊主“啪”打了小孩一巴掌:“夭寿啦!你怎么这么没有功德啦!怎么能让狗在大街上随便拉屎啦!” 徐胖子怒道:“我曰你先人!一准是你让孩子牵着狗满大街拉屎。胖爷我这种讲究人踩了狗屎,自然要买新鞋!你好奸诈!” 说完徐胖子撸胳膊,挽袖子,准备教训摊主。 常风却将徐胖子拉开了:“算了胖子。一行有一行赚钱的诀窍。走吧,咱们去别处逛逛。据说县城里有好几家窑子!” 徐胖子被常风拉走了。 杨廷和在一旁评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徐胖子怒道:“要不是常爷拦着,我得反赏他二十个脆的。” 常风道:“算了。这踢土皮靴不是挺好的嘛。换新靴走新路,这是好兆头。” 徐胖子道:“这倒是。这靴子做工体面的很。跟宫里衣帽局发给锦衣卫的踢土靴没什么两样。穿着还挺舒服的。” 万万没想到。刚往前走了百步,徐胖子便感觉脚上有些不对劲。 低头一看,刚买的新靴,已经开了线,跟个呲着牙的大猪婆龙似的。白布袜裹着的大脚趾头见了天日。 常风和杨廷和看到这一幕哑然失笑。 徐胖子大骂:“咱们回去。我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狗屎塞那摊主嘴里!”https:/ 常风拦着徐胖子:“行了。何必跟无耻小奸商一般见识?跟他计较岂不失了你公爵世子、锦衣卫副千户的体面?” 杨廷和附和:“君子不与小人争。” 徐胖子道:“这要是在京里。我不把他摊子掀了不算完。” 常风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胖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徐胖子道:“把狗屎塞那摊主嘴里啊。” 常风道:“不。我问的是上一句。” 徐胖子想了想,说:“啊,我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常风狠狠拍了徐胖子的肩膀一下:“不愧是中山王后裔!伱帮我想出好法子了!走,回钦差行辕!” 徐胖子的话提醒了常风。 既然东南的官员、士绅可以假借倭寇的名义大搞走私贸易。 那我常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假借倭寇的名义...... 众人回到了钦差行辕。 常风立即找到了钱宁。 他吩咐钱宁:“你去一趟永宁卫,替我办一趟差。” “永宁之战后,我看尤天爵手下的袍泽打扫战场时,把倭寇尸体上的衣服全都给扒了下来。” “尤天爵说留着那些倭衣是冬天用来引火的。你去一趟永宁卫,跟尤天爵要三百套倭寇的衣服。” 钱宁有些奇怪:“常爷,您要畜生穿过的衣服作什么?多晦气啊!” 常风耐心的教导钱宁:“你刚入卫不久。锦衣卫的规矩可能不甚了解。” “锦衣卫规矩第一条——上司命令大如天。且上司下了命令,下属不能问为什么!快照我说的去办吧!” 钱宁拱手:“是。属下这就赶去永宁。” 第114章 西湖船娘 六月二十五。钦差车驾到了杭州。 常风建议众人:“有道是杭州西湖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清香。” “咱们好容易出一趟京。现在差事办妥了,不如在杭州多停留十天半月。享受享受。” 众人面面相觑。 常风笑道:“杨主事喜好吟诗作对。杭州是大明文气最为兴盛之地。您可以跟诗词大家们多切磋切磋。” “李公公喜欢交朋友。我想当地士绅一定会上赶着带着礼物前来结交。” “二位小国舅,把杭州好玩的都玩一遍。好吃的都吃一遍。” “至于我跟徐世子。哈哈,西湖船娘乃是大明花业四大流派之一。到了杭州我们岂能不领教一番?” 李广阴声阴气的说:“常千户。你该不会是想多停留杭州几日,办什么事吧?我劝你不要节外生枝!” 常风半开玩笑的说:“哪儿能呢!听人劝吃饱饭。我哪能不识好歹。” “李公公不知道,拙荆是头不折不扣的母老虎。我在京城里,多看漂亮女人几眼,她都会对我饱以老拳。” “好容易出京了。我岂能不纵情忘形一番?” 常风的理由合情合理。出京办差途径杭州这种美事,或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两回。 好好在此地乐一乐,拖延个十几日回京也没什么出格的。横竖祭妈祖的差事已经办妥了。 李广同意了:“好吧。可惜我晕船。你们去西湖玩船娘的时候,记得送上岸几个给我,让我也见识见识。” 太监也喜欢女人。过过手瘾也是极好的。 入夜,常风跟徐胖子到了西湖,包了一条花船。 西湖上玩船娘,乃是江南达官显贵、士绅豪强、文人墨客、富商巨贾们的大乐。 自盛唐起,西湖上便有了“美船娘”。 唐朝诗人元稹、白居易,宋时词人秦观都是花船上的常客。 秦观有词曰:西湖水滑多娇娘。 水和滑,指得不一定是西湖,有可能是花船上的女人。 以前常风没上过花船,还寻思花船是一个小舟呢。他还好奇,在小舟上云雨,不怕舟翻了掉西湖里淹死嘛? 常风上得花船,只见这花船分上下两层,大的惊人。 陪二人来逛花船的,是锦衣卫派驻杭州当地的一個百户,姓刘。 常风惊讶:“刘百户。这花船真是大得很啊。” 刘百户说了一席话,让常风长了见识:“常爷,这花船是战船改的啊!” “太祖爷灭陈友谅,凭借的是西吴王府水师在鄱阳湖大战时的骁勇。” “一百多年过去了。参加过鄱阳湖大战的战船都已老旧。水师那边,就将这些战船卖给了商人。” “商人们又转手卖给了船妓。” 说完,刘百户指了指船前舱门廊的一根柱子。 柱子上刻着几行字:“三等楼船,龙凤元年,西吴王府工部造。隶内湖水师指挥使、湖广行省左丞廖永忠部毅字营”。 龙凤是小明王韩林儿的年号。当时太祖爷还未称帝,在名义上是小明王的臣子。 而廖永忠......正是淹死小明王的具体办事人。 常风和徐胖子看后啧啧称奇。 徐胖子道:“我老祖中山王也参与过鄱阳湖大战。说不定,当年他还在这条楼船上指挥过千军万马呢!” “今日我算是重游老祖故地啦!” 常风叹息:“唉。这真是一百二十年斗转星移,只把战船作花船。” 徐胖子猥琐一笑:“咳。床榻之战的凶险不亚于战场。今日咱们三个得与那些滑不溜丢的小娘们血战一番。” 刘百户笑道:“世子爷想多了。西湖船娘不是扬州瘦马。见不到血的!水淹七军倒是真的。” 三人上了楼船。船主大娘叫来了五个女儿作陪。 两层船楼分工不同。下层是会客、酒宴、听曲、赏舞所用。 上层才是客人跟床娘酣战的地方。 常风三人在下层搂着娇滴滴的船娘,喝着酒,听着曲子。好不惬意。 常风忽然跟刘百户抱怨:“杭州商会的马有禄实在太不懂事了!” 刘百户被锦衣卫派在杭州已有八年。早就跟当地士绅们称兄道弟。他和马有禄很熟,关系匪浅。 刘百户试探着问:“马会首得罪了常爷?” 常风抿了口酒,搂着船娘的纤腰说:“得罪谈不上。那人一个月前给我送银子,让我撵走了。” 刘百户连忙拍起了马屁:“咱们常爷大公无私、清廉自守。马会首真是不着调,以为有几块破银子就能结交常爷......” 常风一脸发急的表情,打断了刘百户:“咳,银子谁不喜欢啊!” “问题是在哪儿送,在哪儿收!” “上回他竟明晃晃的在钦差行辕给我送银子。行辕里那么多随驾的校尉、力士。还有当地侯见的官员,人多眼杂。” “我再喜欢他的银子,也不敢收啊!” 徐胖子在一旁听着常风的话,有些奇怪:常爷这是怎么了?听话音好像要敲马有禄一笔。 常风话锋一转:“刘百户,其实我这人最好交朋友。特别是生意场上的朋友。” “咱们的官饷才几个银子啊。还是做生意来得快。” “今日月明如镜,西湖风景如画,宜交友、宜发财。不如让马有禄来花船上见我。” 刘百户心领神会:“得嘞!我这就去找马有禄,让他带着银子来花船。” 常风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刘百户走到了门口。 常风朝他喊了一句:“记得让他把徐爷的那份儿也带来!” 刘百户笑道:“得令!” 常风喝着酒,徐胖子摸着美船娘的屁股,消磨着光阴。半个时辰后,杭州商会会首、四海会杭州分堂堂主马有禄来到了花船上。 他带了八个壮汉,将两个大木箱一并抬上了花船。 常风这种出京钦差,见到一个商人自然要哼哼哈哈,一脸冷漠,摆足架子。 马有禄给常风、徐胖子行了礼。随后他道:“二位上差。是否让姑娘们先去上层舱?” 常风微微颔首。 五个美得冒泡的船娘去了上层舱。下层舱只剩下常、徐、马、刘四人。 马有禄这才打开了两个木箱。木箱中全是白花花的银锭。 马有禄拱手:“上回是学生不会办事。不该在钦差行辕孝敬二位上差。” “二位上差舟船劳顿,着实辛苦。这两箱程仪,一箱两千两是给常千户的。一箱一千两是给徐副千户的。” 常风见到银子,刚才冷漠的表情一扫而空。脸上笑容绽放:“哈哈,我一向视马会首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既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呢?” 第115章 惩戒明奸大计划 马有禄要倒大霉了还不自知。 他跟官员打交道颇有心得。别管官员表面上架子多大,又是满嘴为官清廉,又是公事公办的。 只要上了花船、玩了船娘,收了银子。立马就会为他马有禄所用。 马有禄拱手:“学生怎敢跟常千户称兄道弟啊。今日花船的一切费用算我的。” 常风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锦衣卫都是武人,没有文人的那些弯弯绕。我们性子直爽。” “大家今日同吃一桌饭,同饮一壶酒,就是兄弟。” “等夜深了,去上层舱玩了那些船娘,除了当兄弟还能当连襟呢!” 四人相视大笑:“哈哈哈!” 酒过三巡。常风道:“其实我就佩服马会首这样的豪商,你是有本事的人啊。” 马有禄边给常风添酒,边说:“士农工商,商为最末。您这话让我无地自容。” 常风却道:“此言差矣。东南赋税的大头,靠得还不是你们这些商人?” “没有你们,茶农产的茶、丝工织的布卖不出去,变不成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铜钱。朝廷上哪儿征税去?” 马有禄眼泪婆娑:“上差这么说。让学生想大哭一场啊。” “自洪武年起,官府就将商人视为存钱的闷葫芦罐。官府只要用钱,就会拿大锤砸碎闷葫芦罐儿取银子。” “明初首富沈万三的下场......想必您也是清楚的。” “难得有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京官为我们商人说几句公道话。” 常风笑道:“兄弟们在一起吃酒寻欢,不能哭。得笑!马会首,我有个不情之请。” 马有禄正色道:“是让学生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只需上差一句话。” 常风摆摆手:“我让你上刀山下油锅作什么?是这样。我们京官不比地方官油水大。” “实不相瞒,你看我在杭州人五人六的。在京城,我家穷得......我岳丈的裤子都露着腚呢!” 马有禄道:“上差说笑了。令泰山是太常寺卿,朝廷的正三品大员。怎么会穿露着腚的裤子......” 马有禄说漏嘴了。 常风心中暗惊:看来这马有禄早就把我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 表面上,常风依旧笑容满面:“哈哈,马兄,反正兄弟穷得很。又不敢贪污纳贿,对不起皇上。” “我想,马兄能不能带着我做做生意......” 马有禄立马拍了胸脯:“没问题。您拿这两千两银子当股本,入小号的股。每年我保证您有六百两以上的分润。” 常风道:“你的意思是,我把这两千两还给伱?” 马有禄微微摇头:“不!您拿两千两入股。我预支给您七年分润的五成。差不多也是两千两。这箱银子您带回京去即可。” “另外,每年我还会派人进京,给您送剩下五成三百两的分润。” 常风震惊了:怪不得京官都喜欢庇护江浙士绅呢。 按马有禄所说,我等于一文本钱没花。拿了两千两银子,以后还会年年收到三百两“生意分润”。 全天下还有比这更好赚的生意嘛? 常风不知道,从古至今商人拉拢官员,用的都是这一套。 想送银子,总能找出由头。而且由头看上去还合理合法。 常风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啊。等于我不出钱,白拿分润。” 马有禄此时亮出了刀子:“若咱们的生意遇到了麻烦。上差在京中跟地方衙门打声招呼,我就受用不尽了。” 常风追问:“马会首,那咱们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啊?这么有赚头。” 马有禄讳莫如深:“上差,俗话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学生的道是什么,您就不要问了。只管等着拿分润便是。” 常风怕问急了,引起马有禄的怀疑。便道:“嗯,那我今后就擎等跟马兄带我发财了!” 众人畅饮一番。喝完酒,上了楼船的上层舱。 这船上一共五個船娘。常风、刘百户、马有禄各一个,徐胖子一人俩。 虽上层舱有各自独立的房间。但他们的鞋是摆在一个架子上的。也算当了回靴兄弟。 翌日清晨,刘百户跟马有禄要告辞了。 常风道:“你们有事就去忙吧。我们俩办完了差,闲来无事。在花船上再待几日。” “西湖船娘实在是世间妙物啊。我们得多享用几日。” 常风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色痨像。 刘百户和马有禄一副“大家都是男人,我懂得”表情。 马有禄道:“您就算在花船上待半年,费用也全算我的。” 徐胖子昨夜累着了。一直睡到午时才起床。 起床后,他找到了常风。 徐胖子道:“我说常爷。当初在永宁城,赵三虎供认马有禄也是通倭明奸之一。” “你收了他的银子,不怕以后出了事吃瓜落嘛?难道你也要上通倭的贼船?” 常风道:“胖子,你随我来。” 二人来到花船的甲板上。 常风道:“昨夜咱们刚上船时,岸边至少有六个人在盯着咱们。” 徐胖子面色一变:“谁这么大胆子,敢盯锦衣卫的稍?这他娘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常风道:“谁盯的稍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昨晚收了马有禄的银子,跟他做了连襟。今日上晌岸边盯梢的人就全都撤了!” 徐胖子一拍脑瓜:“啊!明白了!常爷你这一计,叫‘虚与委蛇’。” 常风点点头:“对!告诉你吧。杭州城里一定有不少人盯着咱们呢。我得先让他们放下戒心,再施行惩戒明奸的计划!” 徐胖子有些发急:“什么计划,快跟我说说。” 常风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施主莫问。” 且说马有禄出得花船,回到了商会会馆。 几十名士绅豪商已经等在了那里。 马有禄坐到上首,喝了口茶。 一名士绅问:“会首,怎么样了?” 马有禄笑道:“我本来当他是个包青天呢。没想到,跟寻常官员也没什么两样。” “话说回来,杭州是温柔乡、英雄冢。即便钢筋铁骨的汉子来了,咱们的西湖春水也会把他给泡软了!” “呵,皇上身边的红人又如何?红人也是人。是人就逃不过贪财好色四个字。” “他收了我的两千两银子不说。还同意每年我给他送三百两的分润。” “咱们以后再京里又多了一座靠山!” 第116章 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常风跟徐胖子在花船上一连待了八天。 毫不夸张,徐胖子瘦了一整圈。脑袋下面的三下巴变成了双下巴。 八天之后,钱宁从永宁卫回来了。 钱宁来到花船上,找到了常风。 常风问:“倭寇的衣服都带回来了嘛?” 钱宁答:“带回来了。衣服还用海水洗过,洗去了血渍。破了的地方也都缝好了。” 钱宁很会办事。不然日后也不会成为锦衣卫的大当家。当然,那是二十年后的事。 常风道:“很好。你把倭衣都送到杭州城北罗圈巷里。石文义在那边。” 常风要施行惩治明奸的大计划,就要有一个大本营。 他让石文义租下了城北罗圈巷的整整六个四合院。那边很僻静,适合办秘密差事。 当日午夜。常风跟徐胖子给船娘下了蒙汗药。等船娘昏睡过去,他们二人下了花船上岸。 徐胖子道:“我说常爷,用得着给那些小娘子下蒙汗药嘛?蒙汗药虽说不致命,但始终伤脑子。” 常风道:“凡事谨慎些错不了。你怎么知道船娘们不是杭州士绅们的眼线?” 半个时辰后,二人来到了城北罗圈巷,进了其中一间四合院。 石文义已经等在了那里。 常风问:“最近七八天,杨主事、李公公、二位小国舅那边如何?” 石文义答:“杨主事天天跟一帮文人墨客吟诗作对。” “李公公白天忙着跟士绅们应酬,收士绅们的孝敬。晚上则忙着生摸硬抠,真没想到,宫里的无根之人玩起来比带把的都花。” “两位小国舅......” 石文义欲言又止。 常风大惊失色:“他俩遇到了危险?” 石文义道:“他们没遇到危险。净给杭州城的百姓制造危险了。” “前日,他们驾马车在人多的地方狂奔,将一個过路的撞成重伤。” “昨日,他们在城中燕喜堂酒楼放了一把火。把燕喜堂给点了。幸亏杭州知府衙门的水龙队去得及时,火势才没蔓延开。” 常风哭笑不得:“这俩魔王啊!还别说,他俩跟五军营的叶广叶提督志趣相投,喜好放火。” “你一会儿去一趟花船。花船上有两个大银箱。你取一百两给那个被撞成重伤的路人当汤药费。” “再拿三百两赔给燕喜堂。” 石文义拱手:“是。” 常风压低声音:“马有禄那边盯死了嘛?” 石文义答:“盯死了。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常风满意的说:“好!明日夜间,咱们开始办事。” 徐胖子一头雾水:“办什么事啊?常爷,赵三虎的供词已经烧了!人也杀了!四海会的事查无实据。” “咱们要是贸然行事......” 常风哑然失笑:“胖子,跟船娘睡多了,睡昏头了吧?” “你怎么忘了,咱们锦衣卫的本行就是绑票!” “当初尚铭掌权,用咱们锦衣卫的人绑了多少富户敲诈银两?” “咱们把马有禄绑过来。严刑逼供一番。他一个奸商,受不过两样刑就什么都招了。” “他的供词,不比赵三虎一个四海会小嘎嘎的供词可靠、有用?” 徐胖子竖起了大拇指:“常爷高见!” 片刻后,徐胖子又踟蹰起来:“可是整个东南的官员、士绅......那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你难道真要自找麻烦?” 常风自信满满的说:“这伱放心。我自然有法子全身而退。这法子还是你在莆田教我的呢。” 徐胖子一头雾水:“常爷,你别云山雾罩的。我何时教过你什么法子?” 翌日午夜。 马有禄刚在倚翠楼玩了个扬州瘦马,满面红光的坐着一顶小轿回府去也。 他在轿中美滋滋的哼着小曲儿:“咱老马,心里滋儿,耍了一个小娘们。楞给里给儿楞。” 马有禄祖籍应该是山东,竟然还会吕剧唱腔。 大明礼制,商人是严禁乘轿的。 后世著名蛇蝎毒妇丁瑶曾有过一句名言:全世界只要有国人的地方都一样。有钱就会有办法。 杭州城内的富商巨贾,早就把洪武爷定的那些礼制踩在脚下了。 马有禄在轿子中唱着小曲儿,自娱自乐。忽然间,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平常从倚翠楼回府,坐轿只需两刻功夫。今日走了得有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到? 他掀开了轿帘四处张望。这根本不是回家的路。怎么进了一个没来过的巷子? 他朝轿夫喊:“你们干什么吃的?走错路了知道吗?” 就在此时,轿子停住。 常风和徐胖子来到了轿前。 常风笑道:“马兄。我们又见面了!” 马有禄下了轿,看了眼轿夫。眼生的很,根本不是自家轿夫! 他这种富商巨贾,平日根本不会拿正眼看下面的轿夫、仆人。 刚才走出倚翠楼时,他满脑子都在回味着扬州瘦马的妙处。根本没注意到轿夫换人了。 四名轿夫,都是常风手下的锦衣卫力士! 马有禄战战兢兢的问:“上差,深更半夜的,您这是?” 常风道:“你请我玩了八天西湖船娘。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夜我寻了个好地方。里面有大同婆姨和泰山姑子。” “走走走,我领马兄享乐一番。” 月黑风高,小巷子内气氛诡异。马有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可不想在此停留。 马有禄推脱:“上差。我刚在倚翠楼睡了扬州瘦马。体力不支。大雅之事,还是明夜再做吧。让我恢复下体力。” 徐胖子直接用手搂住了马有禄的肩膀:“马会首,我们常爷一番好意。你可别不识好歹。” 马有禄感觉自己的小腹被什么东西顶着。他低头一看,竟是一把匕首。 常风道:“好了马兄,跟我们走吧。” 常风等人押着马有禄进了一个四合院。 马有禄问:“敢问上差,大同婆姨和泰山姑子呢?” 常风指了指堂屋:“诺,就在里面。个个溜光水滑。咱们进去吧。” 进得堂屋。马有禄没见到任何女人。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大木桩,一个火盆,里面还有一方烙铁。 马有禄道:“这大热天,上差生火作什么啊?” 常风没有说话。 徐胖子一把将马有禄推到了大木桩旁:“来吧你!”随后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马有禄歇斯底里的大叫:“上差,你们不能过河拆桥啊!三千两银子你们已经收了......” 徐胖子猥琐一笑:“你喊吧。这地方鸟不拉屎,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第117章 八长老竟然是 马有禄道:“我,我没得罪过二位上差啊!” 徐胖子问:“没得罪过我们,给我们送银子作什么?还不是做贼心虚。” 马有禄满头冒冷汗:“上差们之前去定海上船,路上不是遇到了三个被倭寇屠灭的村庄嘛。” “我寻思给你们送些银子。让你们别上禀朝廷东南有倭寇作乱。” 常风冷笑一声:“呵,你怎么知道那三个村庄是倭寇屠灭的?而非土匪?” 马有禄自知失言,立马闭了嘴。 常风也不再跟他言语。吩咐徐胖子脱了马有禄的鞋。 他拿着一根铁钉,在马有禄的左脚拇指上比比划划。 马有禄喊:“上差,你要干什么?” 常风还是没说话。旁边的石文义递给他一柄小锤。 常风“叮叮叮”三下,直接用铁钉钉穿了马有禄的脚趾。 “啊!”他发出杀猪似的嚎叫,疼晕了过去。 常风拔出铁钉。“啊!”马有禄又疼醒了过来。 常风没有问任何问题,抬头问石文义:“盐呢?” 石文义将盐递上。常风接过去撒在了马有禄的伤口上。 马有禄第二次疼晕。徐胖子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将他泼醒。 马有禄眼泪鼻涕齐出:“上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要银子,多少我都给!” “要女人,我可以把整个西湖上的所有船娘都买下来,送给你们。” “伱们倒是说话啊!” 常风和徐胖子根本不搭理马有禄。这是大记性恢复术中的一种审讯技巧。 先用刑,再问问题。犯人会比审问者还急。 常风道:“把马有禄的裤子扒了吧。” 徐胖子领命,把马有禄扒了個光腚。 随后徐胖子从火盆中拿出烙铁,在马有禄的那地方比比划划。筷書閣 常风道:“我说胖子。咱们锦衣卫用烙铁烙人,一向是烙前胸。你怎么要烙那地方?” “前胸烙出伤,还能养。那地方烙坏了,就真坏了。” 徐胖子道:“我就是想试试,那地方烙坏了能不能用灵丹妙药养好。” 马有禄彻底崩溃了:“二位上差,你们不要钱,不要女人,一定是想从我嘴里撬出什么话吧?” “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们尽管问!” 徐胖子放下了烙铁。 常风道:“马有禄。四十岁。祖籍山东。元末时祖上逃至杭州。世代经商。” “你表面是杭州商会的会首。实际是四海会的杭州分堂堂主。” “你的生意遍及江南。但最赚钱的一宗,是向倭人和西洋人走私茶、丝、瓷。” “我说的对吧?” 马有禄目瞪口呆:“上差竟然知道四海会?” 常风微微一笑:“天上的事,锦衣卫知道一半儿。地上的事,锦衣卫全知道。” 常风的这个牛皮吹得真是响当当。 马有禄定了定神:“那上差应该清楚,我的身后站着整个东南官场、士林。京城里也有人当我的靠山!” “你在此处折磨我,就不怕他们......啊!” 常风又在马有禄脚趾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常风道:“你知道,我们锦衣卫有个词儿叫密裁。” “西吴王府时期,锦衣卫还叫拱卫司。我们开张密裁的第一个人,是小明王。” “成化年间,什么从二品的巡抚、正三品的侍郎。我们照样说密裁就密裁。” “我在此处神不知鬼不觉的密裁了你。你的那些靠山们会知道是我做的嘛?” “别忘了,咱俩是一条船上睡过女人的连襟。谁能想到我会杀自己连襟?” 马有禄刚刚起来的气焰立马蔫了:“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常风道:“我想知道关于四海会的一切!石文义,拿笔墨记录供状。” 马有禄道:“我若说了,一样是个死。四海会的长老们会杀了我。” 常风挠了挠下巴:“对,说不说都是死。区别在于,四海会杀你,或许会给你留全尸。” “我们杀你,是先拿滚烫的烙铁阉了你。先阉后杀!” 徐胖子在一旁奸笑:“桀桀桀。宫里的宦官还讲究死的时候得个全尸呢。” “他们死前会拿毕生积蓄从西华门外敬事房赎回自己的宝贝,日后与尸体合葬。” “马会首这么有钱的人,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多亏得荒啊!” 马有禄彻底崩溃:“我说,我全都说。” 对马有禄的审问,整整持续了一夜。 常风越问越心惊。四海会的势力几乎渗透到了东南沿海的每一个府,每一个县。 整个东南官场都能从士绅们的走私贸易中分得一杯羹。 每年跟倭国、西洋的走私贸易总额,在千万两以上。走私是暴利,整个四海会,能从中渔利四百多万两。 顶的上国库一年总收入折色的一半! 跟倭寇合流,是他们给自己留得一条后路。用后世的话说,倭寇是四海会的背锅侠。 大量假倭被他们安排到真倭身边,与真倭一起抢掠。 走私货物在陆上装船,有官府、卫所军的庇护。到了海上往外运,则有倭寇船队的庇护。 之前杨廷和说的对。若真按大明律一层层追查下来。恐怕空印、郭桓、蓝玉、胡惟庸开国四大案杀的人数,都不及这场通倭案。 最麻烦的是,东南文官要一扫而空不说。还牵扯到了卫所军。 追查通倭案,搞不好会闹出兵变!到那时,整个东南就全乱套了!新皇帝的龙椅也坐不稳。 常风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四海会的八长老,究竟都是谁。” 马有禄哑然失笑:“我就算供出来,恐怕你也动不了。” 徐胖子直接拿起了烙铁:“看来还是要先阉后杀啊!” 马有禄无奈,只得道:“我说还不成嘛!八位长老不分大小,地位相同。” “第一位长老,是司礼监秉笔萧敬的胞兄,萧荃。他在江西专做瓷器生意。”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 司礼监三秉笔,萧敬、钱能、李广。 萧敬为首席秉笔。 他是怀恩的师弟。跟怀恩关系很好。弘治帝龙潜东宫时,他又是弘治帝的贴身太监。 若哪天怀恩没了。萧敬铁定是司礼监掌印的继任者。 动他的胎弟?借常风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他的胎弟若卷入通倭大案,他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就做不成了。 这会打破内、外朝微妙的平衡。 常风是弘治帝身边的红人。他知道弘治帝为维持内、外朝微妙的平衡付出了多少心血。 第118章 高官、士绅、宗亲皆通倭 马有禄问常风:“另外七位长老我还说嘛?” 常风道:“继续说。” 马有禄继续招供:“第二位长老,礼部左侍郎耿裕的女婿,吕少源。” 常风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耿裕打曾祖那辈起就是大九卿高官。他父亲是天顺年间的刑部尚书耿九畴。 不管是谁当皇帝,耿家都能屹立于朝堂而不倒。 在成化二十二年,耿裕甚至当上了吏部天官。是“泥塑六尚书”之首。 弘治帝恨耿裕这个庸官恨的牙根痒。奈何耿家的门生故旧太多,在朝中势力太大。无法将其清出朝堂。 最终弘治帝只将耿裕降为了礼部左侍郎。尚书周洪谟年老,据说耿裕即将接任,重归大九卿之列。 他的女婿竟然是四海会的长老?若动他女婿,京城官场必将地震。 徐胖子在一旁咋舌:“乖乖。老耿的女婿也是你们的长老?怪不得京城中有人说耿家有两多——高官多,银钱多呢!” 常风道:“接着说。” 马有禄说出了第三位长老:“浙江都司杨国盛。” 常风问:“杨都司的哪位亲戚啊?” 马有禄的回答再次让常风震惊:“不是他亲戚,就是杨国盛本人。” 都司,全称都指挥使司。是一省的最高武官。在地方上,巡抚有调兵权,都司有统兵权。 都司相当于后世的军区司令。 杨国盛涉案,很可能浙江卫所军中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将领也涉案。 追究杨国盛,十有八九会闹出兵变。浙江若闹兵变,等于在大明王朝的命门上捅了一刀。 徐胖子跟常风对视了一眼:“我看咱们还是别审了吧?” 常风微微摇头,命令马有禄:“接着说。” 马有禄道:“第四位长老是扬州盐商会的总商王佲。” 常风问:“他是哪位高官的亲戚?” 马有禄微微摇头:“王佲世代经商,家族中无人做官。但是......” 常风问:“但是什么?” 马有禄道:“他的商行里,有内阁首辅刘吉的干股!” “刘吉虽不知道王佲在沿海做走私生意。但每年从王佲处拿的分润银子,都是走私赚的。” 常风苦笑一声:“呵。深究起来,连当朝内阁首辅都涉案!妙!真他娘的妙!说第五位长老。” 马有禄道:“第五位长老,是靖江王世子朱约麒。” 常风再次目瞪口呆:“堂堂皇室宗亲,藩王世子也通倭走私?” 马有禄解释:“福建产红茶。西洋人喜好红茶胜于绿茶。整个福建的红茶走私贸易,都掌控在靖江王世子手中。” 徐胖子在旁边一声惊呼:“常爷。这他娘......牵扯到了老朱家?” 常风感慨:“换作胆子小一些的锦衣卫千户审这案子,恐怕此刻已经吓出尿来了。说第六位。” 马有禄道:“第六位长老,是吉安惟怀书院的院首,高文泽。” 常风追问:“那个号称江南三大儒之一的高文泽?” 马有禄点点头。 高文泽虽只有举人功名,却是不折不扣的士林领袖。 他的惟怀书院,号称南榜常客。每次科举,南榜进士中必有几位出自惟怀书院。 江南各省的封疆大吏,见到他这個士林领袖都客客气气的。他是高官们的座上宾。 常风道:“六位长老中,有高官大宦的亲属、士林领袖、皇室宗亲、商界翘楚、统兵将领。最后两位呢?我很想知道他们是谁。” 马有禄道:“第七位是浙江巡抚黄德功。” 常风震惊了:“朝廷派驻浙江的最高官员也通倭走私?” 马有禄道:“四海会大到你难以想象。这么多长老、会众,大小老板,需要一个地位足够高的人居中调停,协调各方利益。” “一省封疆是最合适不过了。” 常风道:“好。说最后一位长老。” 马有禄说了两个字:“汪直。” 常风问:“哪个汪直?该不会是那个汪直吧?” 马有禄道:“没错。就是被贬孝陵司香的汪直汪公公。” 徐胖子伸手拉了拉常风。将他拉向堂屋门外:“常爷,咱们借一步说话。” 二人来到院中。 徐胖子道:“常爷,别管了。四海会的事咱就当不知道。” “把马有禄放了。供词烧了。就说你喝多了酒撒酒疯,稀里糊涂钉了他的脚趾。” “此事如果公之于众。你必死无疑。”kuAiδugg 常风镇定的说:“我之前已经估计到了,八位长老可能地位很高。只是没想到高到了这个地步。” “呵,你说的对。如果我将此事公之于众,我必死无疑。” “但如果我隐而不发。就等于将整个东南官场、士林;京城高官;甚至藩王的把柄掐在手里!” 徐胖子脱口而出:“你在玩火。” 常风道:“富贵险中求!” 徐胖子呲着呀,一字一顿的说:“常风,伱疯了吧?” 常风微微摇头:“我没疯。这事我管定了。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东南沿海的百姓。” 徐胖子问:“怎么说?” 常风解释:“锦衣卫的差事如在刀尖儿起舞。虽说我现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说不定以后哪天遇上个坎儿,就会危及性命。” “到那时,我手里攥着的大把柄,就是保命的护身符。”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四海会的人赚钱不要紧。可他们引倭入寇,让沿海百姓遭殃。我若不让他们吃个哑巴亏,对不起良心。” “放心,按照我的计划。我会让他们吃了大亏都不知道亏是谁送的!” 徐胖子问:“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常风没有说话,转头进了堂屋。 常风笑道:“马兄。你刚才说如果我要钱,你的钱可以都给我,对嘛?” 马有禄忙不迭的点头:“对!只要你别杀我。也别让旁人知道我供认了八长老的身份。” 常风问:“你有多少钱?” 马有禄苦笑一声:“得拿账本和算盘仔细算。我的家财一部分是田地,一部分是房产,一部分是压仓保本的货物,一部分是各商号的股本......” 常风摆摆手:“那些我都不要。你就说,你的宅子里有多少现银,藏在府中何处吧。” 马有禄道:“府里现银并不多。只有三万多两。藏在......” 常风附耳过去,马有禄交待了藏银的地方。 常风命令石文义说:“文义,把我让你准备的东西拿来。” 石文义出了堂屋,拿进来一口鬼头刀。 常风接过鬼头刀,直接走到马有禄的身后。 马有禄惊恐万分:“上差你要干什......” 话音未落,常风的鬼头刀已经当头落下。“咔嚓”、“噗嗤!” 马有禄的脑袋,像一个球一样滚落在地。 第119章 血腥的一夜 常风直接砍下了马有禄的脑袋。 徐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常爷,你怎么把他杀了?” 杀人诛心,同时杀人上瘾。 自从去年在锦衣卫校场杀了那个叛匪头子。常风杀人越来越顺手了。 徐胖子跳了脚:“这人虽然只是个商人,却是一堆大人物的狗腿子。你就这么把他杀了?” 常风捡起了马有禄的脑袋,摆在桌子上:“是啊。有位姓姜的古圣贤说过,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有用。” “明日晚间。我会施行这个计划的第二步。” “现在,咱们回花船。” 临走前,常风叮嘱石文义:“明日薄暮时分,你让咱们锦衣卫的二百三十個弟兄在罗圈巷内聚齐。” “另外,看管好马有禄的人头。天热,加点冰块。别臭了。这颗人头我有大用。” 永宁之战时,锦衣卫战死二十一人,轻重伤五十人。 受伤的都留在了福州养伤。常风手里能够直接调动的袍泽有二百三十人。 常风跟徐胖子回了花船。 常风刚刚杀了人,表情却很淡然。照常跟船娘饮酒、调笑。 徐胖子望着常风。他有点不认识这个好兄弟了。不知何时,常风变的冷血且残忍。 另外,他觉得常风掐着马有禄的那份供状当把柄,是在玩火。需知,玩火者必自灼。 是不是玩火,会不会自灼,徐胖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翌日晚间。常风和徐胖子照旧给船娘下了蒙汗药。再次来到了罗圈巷。 二百三十名袍泽已经在四合院中聚齐。 常风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接指挥使钧令。杭州城内有八名商人通倭!” 这二百三十袍泽,都是参加过永宁之战的。一听到“通倭”二字,个个恨得牙根痒。 常风道:“指挥使给咱们的差事是。今夜密裁八名通倭商人全家。咱们分为四队。每队密裁两户。” 常风要密裁的八户士绅豪商,并不涉及四海会的八位长老。他还没有吞天之胆,去杀身份那么高的人。 他要杀的,只是马有禄供认的,四海会杭州分堂内的八个走私商人而已。kuAiδugg 常风补充道:“另外,密裁结束后。每队有半个时辰翻明财。能拿他们多少钱财就拿多少。” “四队中,我带一队,徐副千户带一队,石文义带一队,钱宁带一队。” 徐胖子愣在原地。什么指挥使的钧令。分明是常风编造的!那信封里很可能连信纸都没装。 不过常风是袍泽们的直属上官。暂时无人怀疑。 常风又让钱宁拿出了倭衣:“办事的时候都换上倭衣,说倭话。每户都要留几个活口。” 原来,常风是要扮成倭寇去搞密裁。 既然四海会可以用倭寇做幌子,大搞走私贸易。 那我常风为何不能扮成倭寇,杀掉杭州城内的一批走私商人? 常风的终极目的,是挑起效命于四海会的假倭,与真倭的内斗。 虽然不能根绝沿海走私贸易和倭患,至少要让他们因狗咬狗元气大伤。 钱宁有些为难:“千户,咱们弟兄不会说倭话啊。” 常风微微一笑:“你们不会说不要紧。咱们密裁后留下的活口同样不会说。” “你们就乱喊什么瓦裂瓦裂瓦、死啦死啦滴、几里哇啦稀里糊涂哇就行了。” 一众袍泽哄堂大笑。 常风道:“别笑!都跟我喊一遍,瓦裂瓦裂瓦,死啦死啦滴!” 众人高喊:“瓦裂瓦裂瓦,死啦死啦滴。” 常风拿出了一张图,图上标注了八个商人的宅邸。 他叫过来钱宁和石文义:“今夜子时,准时开始密裁。” 常风是石文义的救命恩人,石文义对他很忠诚。 钱宁则不同。他是被刘瑾介绍进锦衣卫的,属于外来户。 钱宁狡黠的说:“千户,指挥使的钧令是否可以让属下看一眼?” 常风还未开口,石文义骂了一声:“钱宁,要不是常爷,你能顺顺当当进锦衣卫?恐怕还在团营当丘八呢。” “伱刚才那话什么意思,难道信不过咱常爷?” 钱宁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胖子把常风拉到了一边的僻静处。 徐胖子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常爷,编造指挥使钧令按锦衣卫家规是要掉脑袋的。” “何况这条假造的钧令,是屠灭八户士绅豪商全家?还他娘是假扮倭寇!” “二百三十个袍泽,万一有几个回京后说漏了嘴......” 常风道:“你放心。我有法子让弟兄们把嘴闭牢。” 徐胖子道:“他娘的。你要不是我兄弟,我才不跟你淌这浑水呢。” 如此大规模的密裁,恐怕只有锦衣卫能够办成。 因为锦衣卫的本行就是搞暗杀。所有新入卫弟兄,都要经过暗杀的训练。 子时,密裁行动正式开始。 事情办的干净利落。那八个士绅豪商和他们的家人,在睡梦中就被隔断了喉管。 放在账房、箱子等显眼地方的钱财,被“倭寇”们洗劫一空。 无一例外,每一户都留了几个活口。 活口们见到杀人劫财的那伙人穿着倭衣,又满嘴“瓦裂瓦裂瓦”。都断定他们是倭寇。 这是血腥的一夜。残酷的杀戮由常风主导。 当初朱骥曾告诫他“做人也好,做事也罢。要行霹雳手段,也要怀菩萨心肠。” 常风却认为,对待里通卖国、引倭入寇的明奸,只需雷霆手段,无需菩萨心肠。 血腥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八个走私商人的人头,还有马有禄的人头,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了巡抚衙门的街对面。 黎明之前,众人回到了罗圈巷的四合院中。 众人将掳来的钱财堆在了一起。其中的大头是马有禄家的三万两银子。 常风又拿出了之前亮出的信封。他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 常风道:“弟兄们。指挥使根本没给我传什么钧令。信封里是白纸一张。” 一众袍泽面面相觑。 常风正色道:“但那八个商人的确通倭!你们在翻他们明财的时候,翻出了不少倭文信件。这就是他们通倭的铁证!” “我常风今夜让弟兄们上了我的船。可这条船不是贼船,是杀明奸、为沿海百姓报仇的光明正大之船。” “谁与我并肩作战,谁就是我的亲兄弟。我们之前曾在永宁卫并肩作战,杀倭寇、保疆土。所以我们是亲兄弟。” “我不会让自家亲兄弟吃亏。从明奸家里搜出来的钱财,咱们平分!” 第120章 封口 杭州士绅豪商富甲天下。抢到院子里的银钱,加起来恐怕有六七万之多。 每个弟兄都能分到三四百两。 众人都没说话。也没人率先伸手拿银子。 石文义道:“弟兄们。我们锦衣卫的本职之一就是杀尽通敌叛国者。” “此次密裁,虽无指挥使钧令。咱们干的却是本职。” “沿海百姓被倭寇祸害的惨状,你们也都看见了。咱们今夜是替天行道!” 常风赞叹:“说得好!” 石文义继续说:“本来,替天行道我是不该拿银子的。可今日谁不拿这笔银子,谁就有不忠于常千户的嫌疑。” 说完,石文义伸出手,拿起一个银元宝:“我拿了。还有谁愿意跟我分这笔钱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袍泽们不再犹豫。喜滋滋的一起分钱财。 不多时,一堆钱财被瓜分一空。 常风叮嘱众人:“今日之事,若有人泄露出去,就成了锦衣卫假扮倭寇,劫掠钱财。” “诸位跟我都要掉脑袋!所以,大家回京后一定要守口如瓶!” 之前常风让马有禄供认家中钱财藏在何处,为的就是拿马家的银子堵袍泽们的嘴。 银子有时候能撬开别人的嘴,也能堵住别人的嘴。 天终于亮了。 常风跟徐胖子返回了花船。 与此同时,浙江巡抚、藩司、臬司、都司衙门,杭州知府衙门乱成了一锅粥! 一夜之间,杭州城内八户士绅豪商被屠,家财被劫掠一空。在钦差驻跸杭州期间,出了此等惊天大案,这还了得? 浙江的黄巡抚领着一堆官员,亲自勘察凶案现场。 好在各户都有活口。一问活口,活口们一口咬定是倭寇所为。 巡抚衙门,书房。 黄巡抚和杨都司面无表情的对坐着。 这二人都是四海会的长老。 黄巡抚猛然间将茶盅摔在了递上“啪嚓”。 他大怒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些倭寇拿了咱四海会那么多好处,还要杀咱们四海会的人,抢四海会的钱!” 杨都司叹了声:“唉。我早就说过,倭寇形同兽类,不值得信任。这些年咱们跟他们虚与委蛇,暗中不知吃了他们多少亏。” 黄巡抚道:“告诉咱们的人。倭寇屠了咱们八户会众。咱们得杀他们八百人!要让他们知道,四海会不是好欺的!” 黄巡抚所说“咱们的人”,指的是假倭。 常风成功挑起了真倭和假倭的内斗! 杨都司道:“现在的问题是。倭寇进了杭州城,屠了八個大户,还都是当地有名望的人。若朝廷知晓此事,一定责罚你我二人。” 黄巡抚道:“让浙江的官员们净口倒是容易。主要是钦差们在杭州呢,他们要是上禀......” 杨都司道:“无妨。钦差们当中,地位最高的是司礼监秉笔李广公公。他之前就收了咱们不少孝敬。” “再送一笔,堵住他的嘴就是了。” 一个时辰后,钦差行辕。 几个钦差对坐喝茶。 李广道:“常千户,徐世子。你们两个够离谱的。在花船上一待就是十天。你们还不知道吧,杭州城里出惊天血案了!” 常风一脸疲惫的表情,说话有气无力:“西湖船娘真是......名不虚传。属下感觉这十天,每天都在挖一个偌大的菜窖。” “生生累得腿都软了。您刚才说啥?什么惊天血案?” 杨廷和插话:“昨夜杭州城内进了倭寇。屠了八户士绅豪商。掠走钱财无数。” 常风目瞪口呆:“不可能吧!杭州始终是浙江治所,城防固若金汤。倭寇怎么进得来?” 徐胖子冷眼旁观,心中暗道:常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演戏? 杨廷和意味深长的说:“是啊。倭寇的确神通广大。” 就在此时,门外通传:“浙江巡抚及三司求见。” 李广命道:“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黄巡抚等四人来到了大厅。见到几位钦差倒头就跪,跪完就开始痛哭流涕。 李广被哭声弄得头皮发麻:“有事说事,别哭了!” 黄巡抚将大鼻涕“刺溜”吸了回去:“诸位上差救救浙江的官员啊。” 常风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黄巡抚道:“昨夜的血案,想必诸位上差已经听说了。若诸位上差将此事禀奏皇上,恐怕下官和浙江三司都要被革职。” “求诸位看在我们为朝廷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帮我们一回。” 常风插话:“明白了。你们是要封我们的口对吧?” “封口,呵,是要给封口银的。” 李广一愣。他心想:好伱个常风。前些日子装得两袖清风。感情也是个贪财好色的货。竟然这么明目张胆的索要贿赂。 黄巡抚当即表态:“下官跟三司同僚虽清贫无比。但也可以拿出一万,啊不,两万两银子孝敬诸位上差。就当是程仪。” 常风直接了当:“三万,一口价。其中两万给李公公。剩下的给我们分。” 李广心里乐开了花:嘿,怪不得常风这小子得宠呢。真是会办事。知道我虽只是钦差副使,却身份最高。把大头给了我。 六位钦差当中,李广、常风、徐胖子会为浙江官府隐瞒这件“倭寇”犯下的血案。 张家俩小兄弟更不必说,他俩此刻在卧房忙着给美娇娘脸上画王八呢。 现在全看钦差正使杨廷和的态度了。 杨廷和很聪明。永宁之战抓到的奸细、奸细供认的“四海会”、杭州城内倭寇犯下的血案......他总感觉其中有关联。 但他绝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东南的事太复杂了,沾上就是引火烧身。 杨廷和起身:“银子我是不会要的。” 黄巡抚等人色变。 杨廷和补了几句,让他们长舒一口气:“不过,什么血案不血案的,我没听说过。这几日我忙着跟几个诗词大家切磋技艺呢。” “他们应该快到后花园了,恕我先告辞一步。” 说完杨廷和大步离去。 李广笑道:“咱们杨主事是个风骨高洁之人。对钱不感兴趣。他那份,我就勉为其难替他收下了。” “我们只是途径杭州。对杭州的什么血案啊,杀人劫财啊一概不知。” 常风附和:“没错。一概不知!” 怎么会不知呢.......人就是常风杀的! 第121章 常风,你该当何罪? 弘治元年七月初十。常风等人于杭州上船,经运河返京。 几乎在常风等人离开杭州的同时。东南沿海的假倭与真倭发生了持续近一年的大火拼。 本来,四海会的八位长老只是想对真倭“略施薄惩”。 但争斗一旦发生,就无法控制。双方都杀红了眼。 永宁卫的尤天爵甚至看到了这样一番奇景:两股倭寇在永宁沿海登陆。他们没有攻城,而是在海滩上自相残杀。 尤天爵坐山观虎斗,直接白捡了一千两百颗倭寇人头。 管他真倭假倭呢。横竖都是倭寇,都能换赏银。观赏完紧张刺激的狗咬狗,还能捞一笔赏银何乐而不为? 东南倭患稍稍好转了一些。倭寇忙于内斗,许多无辜百姓得以免遭屠戮。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常风。 这趟祭妈祖之旅,他不仅捞了不少银子,还为东南百姓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筷書閣 在回京途中,常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刘笑嫣为他诞下一子。按照他信中所说,取名常破奴。 八月初一,六名钦差正、副使回京。 他们回京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到乾清宫找弘治帝复命。 常风连家都没来及回,儿子都没来得及看,遍随众人跪倒在了乾清宫大殿外。 不多时,怀恩步履蹒跚的走出来宣旨:“众人入殿。” 常风发觉,五个多月没见怀恩,怀恩苍老了许多。他脸色极差。 他知道怀恩因身体肥胖,患有严重的消渴症。但这才五个月啊......好像老了十岁。 常风等人进得大殿。 弘治帝道:“朕接到了福建兵备道衙门的奏折。你们祭祀妈祖途中遇险,与永宁卫将士并肩作战,击退倭寇,保住了海神珠。没给朕丢人。” 李广忙不迭的抢功:“禀皇上。遭遇倭寇时,老奴心中就一個念头。杀敌报国!” “只要能保护东南沿海的百姓,保护我大明疆土。老奴这条命就算交待在了东南又算得了什么?” 要不是怕殿前失仪,常风、徐胖子、杨廷和恐怕会直接把早饭呕出来。 李广太恶心了!在永宁卫城,他连城墙都不敢上。别人在城墙上拼命,他躲在城里,吓得面色煞白外带浑身发抖。 现在回了京,他倒自称起保家卫国的大忠臣了。 弘治帝赞扬了李广一句:“嗯,你有刘永诚遗风。” 刘永诚是永乐朝有名的善战贤宦。太宗爷五征漠北,三次都带着刘永诚。他屡屡在战场上建功。 李广大喜过望:“皇上过誉。老奴愧不敢当。” 弘治帝又对杨廷和说:“兵备道衙门的奏折上说了。你作为文官,亲自持剑在城头杀敌。堪称小号的于谦。” “朕看,礼部主事你就不要干了。回翰林院当修撰吧。” 一旁的常风有些奇怪:杨廷和以前就是翰林院修撰啊。他立了功皇上不说赏,怎么还降了官? 弘治帝补了一句:“你回翰林院后只办一件差,参与编修先皇实录。” 常风恍然大悟:编修皇帝实录的活儿,不是谁都能干的。 皇帝实录总裁官是诸位内阁阁员,副总裁官是预备内阁阁员。 其余参与的翰林修撰,亦是皇帝看重,今后要委以重任之人。 待实录编修完成。杨廷和至少能升个侍读学士或六部郎中。 杨廷和高呼:“臣谢皇上隆恩。” 弘治帝又用爱怜的眼光看向两个小舅子:“你们俩这趟也立功了。朕看,就升伱们当锦衣卫的左、右同知吧!” 常风吃惊不已:升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当锦衣卫左、右同知?这恐怕是大明立国以来头一遭。 片刻后他又释然了:这俩小魔王在卫里本来就不干任何事。当同知还是当佥事都一样。 再说,他们正经拿我当大哥。有两个身居高位的小兄弟,对我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弘治帝又对徐胖子说:“徐光祚,你不愧中山王后裔。在战场上没丢中山王的人。朕加授你武节将军散阶。” 六个钦差,弘治帝褒扬了一个,重赏了四个。就剩下一个常风了。 常风心想:该轮到我了吧?千户再升......那可就是镇抚使了。 万万没想到,弘治帝大手一挥:“你们都退下吧。常风留下。” 常风留在了殿中跪着。弘治帝却没搭理他,埋头批阅着奏折。 整整一个时辰,弘治帝没跟常风说一句话。 常风满腹疑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终于,弘治帝放下了奏折。他吩咐怀恩:“你跟宫人都先下去。朕要单独跟常风说话。” 怀恩等人下去。大殿中只剩下了常风和弘治帝。 弘治帝语出惊人:“你怎么知道那八个杭州士绅豪商通倭?有实证嘛?” “如有实证,为何不上禀朝廷。反而假扮倭寇灭了他们的门?” “假扮倭寇一夜间杀了几百人。朕听了都毛骨悚然!” “若今日你不给朕一个合理的理由。朕只能杀你。省得在身边留下毛骧、纪纲之流!” 毛骧、纪纲分别是洪武朝、永乐朝的锦衣卫指挥使。以残忍嗜杀著名,是遗臭万年的酷吏。 常风傻眼了:怎么回事?皇上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是谁走漏了风声? 难道是我那二百三十个袍泽中......有皇上埋下的暗桩?是谁? 片刻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谁走漏的消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说清楚理由,过了皇上这关。 马有禄的供状事关重大。常风一直贴身藏在飞鱼服内。 本来,他是不想将供状交给弘治帝的。 因为他不能确定年轻的皇帝看了供状后,会不会一怒之下掀起大狱。那样会危及国本不说。弘治帝极有可能把这通天大案交给他负责。 案子办完,他常风的命也就没了。 现如今供状不交不行了!只能摊牌。 常风跪倒叩首:“禀皇上。不是臣枉造杀孽!东南官场、士林、商贾几乎人人通倭,走私货物!甚至有宗室参与其中!” “臣只能行雷霆手段!” 弘治帝道:“你言过其实了吧。朕对东南通倭走私的事略有所知。怎么可能严重到人人通倭?还牵扯到宗室?” 常风拿出了怀中藏着的供状:“皇上,这里有一份通倭要犯的供状。您一看便知。” 第122章 灭倭护国免死铁券 弘治帝眉头轻挑:“供状?呈上来。” 常风低着头,迈着碎步走到龙案前,双手将供状递给了弘治帝。 弘治帝用了整整三刻功夫,将供状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惊讶、愤怒、仇恨......一系列复杂的情感,一股脑的涌上弘治帝心头。 弘治帝先将供状放到手边。 随后他发出一声龙啸:“欺天啦!” 顺手,他将龙案边放着的一个铜罄,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当啷!” 这个铜罄上面刻着“制怒”二字。是他让工部造办处特制的。 铜罄的作用有二。其一,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遇事一定要制怒保持冷静。 其二,忍无可忍之时,可以往地上摔发泄情绪。 弘治帝气的手微微颤抖,说话也带着颤音:“封疆大吏、士林领袖、军中督帅、藩王世子、高官裙带、失势太监......他们怎么敢!” “里通卖国,引倭入寇,祸害百姓。为的仅仅是他们自家的利益!” “他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嘛?” “欺天啦!反啦!” “杀!” 常风忙不迭的磕头:“皇上息怒。绝不能杀!” 弘治帝是少年老成的皇帝。自然知道常风为何说“绝不能杀”。 呵,不光是不能杀,甚至不能追究! 一旦追究,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恐怕要有几万颗人头落地。 四海会里有宗亲、有封疆、有将领、有士林领袖......他们具备了造反的必备三个条件:有兵、有钱粮、有地盘! 还有无数真倭当外援! 闹不好,弘治朝会出现从南往北打的靖难之役。而倭寇,就是当年的兀良哈三卫。 弘治帝在心中不断的提醒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改国号的第一年,朝廷需要的是稳定。 可是这口恶气不出实在是郁结于胸。等等,常风不是替朕出了恶气了嘛? 弘治帝道:“说说吧,为何假扮倭寇屠那八户士绅?” 常风道:“臣这么做,是为了挑起四海会手下假倭,跟真倭的内斗。” 弘治帝恍然大悟:“内斗?妙!你的法子真妙!” 忽然间,弘治帝想起了一件事。他忙不迭的翻找一份奏折。片刻后他找到了。 那份奏折是南直隶都司刚递到京的。里面记录了一件小事。南直隶松江府,两小股倭寇火拼,死了三百多人。 弘治帝本来以为是倭寇分脏不均导致的内斗,没有在意。 现在看,这场火拼就是常风挑起的内斗。这是地方上禀报的第一起倭寇内斗。绝不会是最后一起! 弘治帝大笑:“常风。你看看这封奏折。” 随后弘治帝将奏折扔给了常风。 常风看后说:“看来那八户明奸没白杀。” 弘治帝问:“常风,你身上带火折子了嘛?” 常风一愣:“回皇上,未带。” 弘治帝吩咐他:“你去殿外找宫人要一枚火折子。” 常风领命,片刻后他拿回了火折子。 弘治帝又吩咐他:“替朕将大烛点燃。” 龙案边上摆着一個烛台。常风走过去,用火折子点燃了一根大烛。 弘治帝像永宁城中的杨廷和一样,把供状放在烛火上引燃。 不多时,随着一缕青烟散尽,供状灰飞烟灭。 弘治帝交待常风:“四海会的事今后不要再提。你是精明人,知道其中厉害。” “朕需要一个稳定的东南,一个稳定的朝局。” 常风拱手:“臣明白。” 弘治帝又道:“你这次替朕立下了大功。朕却不能在明面上奖赏伱。” “可朕总要赏你点什么。” 说完,弘治帝刷刷刷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行字。随后在纸上盖了玉玺。 弘治帝道:“大明只有两位皇帝赐给过臣子免死铁券。” “一是洪武朝的开国辅运免死铁券。二是永乐朝的奉天靖难免死铁券。” “朕不打算学太祖、太宗,给臣子发免死铁券。” “今日朕却想赐你一张免死纸券。” 说完,弘治帝将那张纸递给了常风。 常风定睛一看,只见这张纸的中间写着“灭倭护国”四个大字。httpδ:/m.kuAisugg.nět 旁边有三行小字“御赐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常风,免死一次”。 “谋反大逆除外”。 “弘治元年八月初一”。 日期上盖着“敬天勤民之宝”六个字的国玺。 常风“扑通”给弘治帝跪下了:“如此恩荣,臣怎敢受?” 弘治帝道:“朕写的已经很清楚了。就凭灭倭护国四个字,你便受得。莫要推脱了。” 常风叩首:“臣谢皇上隆恩。” 弘治帝接下来的一句话,比得到免死纸券更让常风感到兴奋。 弘治帝道:“朕再跟你说一句话。锦衣卫......朕迟早要交给你管。” “哦,这是咱们君臣私下里的话,不要外传。” 常风拱手:“谢皇上信任。” 弘治帝又道:“朕听皇后说你的夫人诞子了。” “朕本来打算赐名的,可听说你家里已经起好了名字,叫常破奴。朕就不强人所难了。这名字好啊,有汉时大将之风。” 说完,弘治帝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玦:“朕曾赏了你一块玉玦。既赏了老子,自然也要赏儿子。这一块,就赏给襁褓中的常破奴吧。” 常风接过了玉玦:“臣代犬子,谢皇上隆恩。” 弘治帝道:“罢了。快回府看儿子吧。” 常风捧着着免死纸券、玉玦离开了乾清宫大殿。 怀恩艰难的挪动着身躯,走到常风面前:“皇上没严惩你吧?我早晨听皇上的话音,你好像在东南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常风微微一笑:“没严惩我啊。阿爷你看这两样东西。一样是皇上赐给我的,一样是赐给您干重孙的。” 怀恩看后,眉头舒展:“我就说嘛。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干触怒皇上的事。” “得嘞,傍晚下了差,我去你府上吃酒。” 常风道:“成。我从杭州捎回了几坛子正宗二十年的女儿红。等阿爷驾临。” 常风出了宫,回了府。 刘笑嫣尚在月子里,在卧房中静养。 常风推开卧房的门。只见榻边放着一个带围栏的小床。小床里躺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 糖糖在小床边,做着鬼脸逗小娃娃。 常风高喊一声:“笑嫣、糖糖、还有我的乖儿子。我回来了!” 刘笑嫣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别吓哭孩子!” 第123章 买狗 孩子是希望。 常风将尚未满月的儿子抱在怀中。儿子的哭声嘹亮。 常风道:“对了,得给咱们儿子起个乳名。” 刘笑嫣道:“阿爷给取了个乳名,叫壮壮。望他壮壮实实的长大。” 常风笑道:“京城有个有名的伶人,姓阎。我记得他艺名也叫壮壮。这名字好啊。” 入夜,怀恩在刘瑾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进了常府。 常风到院中迎接。看到怀恩这副病怏怏的身躯,他有些心疼。 常风道:“阿爷。您身体不好,跟皇上告段病假吧。天天拖着病躯在乾清宫内侍立,这怎么能行。” 怀恩的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新朝初立。我怎么敢躲清闲。走,喝你的女儿红去。” 众人进了饭厅。因是家宴,都是家里人。刘笑嫣和糖糖没有避讳,上了桌。 常风给怀恩倒上了一杯女儿红。 刘瑾“噗通”跪下了:“老祖,御医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您喝酒。再喝酒恐怕脚趾头都要烂没了!” 消渴症病入膏肓,脚趾和小腿会发生溃烂。 一旦出现脚趾溃烂,恐怕活不过几個月了。 常风听到这话面色一变:“阿爷......您怎么病成这样了?” 怀恩骂了刘瑾一声:“给你小叔叔接风应该欢欢喜喜的。你提这茬儿作甚?” 刘瑾虽比常风大十七岁。但他是怀恩的干重孙。按辈分该称常风一声小叔叔。 刘瑾道:“老祖。酒真不能再喝了。” 糖糖直接伸手拿过酒杯,把女儿红给泼了。又在酒盅里倒上了茶。 糖糖道:“阿爷,你听我的,以茶代酒。” 说来也怪,这两年来,怀恩不管遇上多么糟心的事儿。只要见到糖糖他就欢喜。 怀恩刮了下糖糖的鼻子:“嘿,十两学资一个月的先生没白请。你都知道‘以茶代酒’这个文词儿了。” 众人开始吃饭。怀恩其实也不敢吃什么。只能挑着盘中当摆色的青菜勉强吃一些。 怀恩突然问常风:“你在东南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常风答:“坐海船去蚝镜的时候,遭遇了倭寇。在永宁卫和倭寇打了一仗。” 他并没提四海会的事。 怀恩道:“我没问伱在福建的事。问你在杭州的事。” “早晨你们还没回宫,皇上一脸怒气,连铜罄都给摔了。怒骂说‘常风在杭州无法无天了’。” 常风正色道:“阿爷。不是孙儿瞒您。孙儿答应了皇上,杭州之事,绝不会告诉旁人。” 怀恩很理解常风:“嗯。几事不密则成害。既然你答应了皇上,我就不问了。” “看来皇上对你办的差很满意。又是赐免死纸券,又是给壮壮赐玉玦的。” 怀恩绝不会想到。常风办的事,是在杭州城内一夜屠灭了八户几百人。其铁血手腕,恐怕朱骥都不能及。kuAiδugg 提到杭州,常风有些心不在焉:究竟是谁把我做的事禀告了皇上? 看来今后我做事要更加谨慎小心。我身边有皇上的暗桩啊。 翌日,常风来到了锦衣卫点卯。 一众同僚和上司孙栾纷纷恭喜常风、徐胖子,顺利代天子祭了妈祖。 不多时,萧敬前来宣旨。 锦衣卫百户以上都到了指挥使值房听旨。 萧敬高声道:“有上谕。锦衣卫指挥左、右佥事张鹤龄、张延龄年少有为,颇有功劳。兹升为指挥左、右同知。钦此。” 常风发觉,朱骥听到这道旨脸都绿了。 在朱骥看来,让两个少年当他名义上的左、右手,是弘治帝对他的羞辱。 然而他又不能对圣旨提出异议。 张鹤龄、张延龄接了旨。 萧敬笑道:“两位小国舅,恭喜了。现在锦衣卫里除了朱指挥使,就属你们官儿大。” 张鹤龄道:“咳!官儿再大我们也听常大哥的!” 张延龄附和:“对对对!常大哥让我们走东我们绝不走西!” 二人此言一出。锦衣卫的袍泽们都对常风投来了艳羡的目光。 京中官场早就传遍了,常家夫妇跟坤宁宫那边关系匪浅。现在看,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谣传。果然如此。 众人散去,朱骥唯独留下了常风。 朱骥道:“常风,你这趟差办的不错。但我要告诫你一句,不要恃宠而骄。这是为你好。” 常风拱手:“属下牢记指挥使教诲。” 朱骥又道:“你的差办的不错归不错。但始终少了一点佛家的大慈悲心。” “我有些后悔,当初让你在校场破杀戒了。” 常风没有说话。他隐约感觉,朱骥对杭州的事也略有所知。 朱骥拿出了一道圣旨:“六月时,皇上下了一道旨意。外省地方官获罪,抄家事全部由地方衙门转到了锦衣卫。” “也就是说,你们查检千户所今后要经常派人出京抄家。” 常风道:“皇上英明。” 弘治帝登基后抄家抄出了甜头。他发现,抄家是一条颇为可观的财源。 可是在地方上,譬如一个县官获罪。知府衙门前去查抄。抄出三千两,至多有一千两交进京。 其余银两,全被知府、臬司、藩司、抚台一层层分了。 与其如此,不如省去那些雁过拔毛的程序。直接让锦衣卫介入。 朱骥道:“先别忙着拍皇上马屁喊圣明。你查检千户所那六百人,有五百是皇上登基后从团营抽调过来的。” “他们都是生手。当务之急,你要对他们严加训练。把你抄家的诸般本事教给他们。” “皇上现在对你很青睐。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出京抄那些县令、知府的小差事肯定不能亲历亲为。” “你要学会驾驭手下人做事。” 常风道:“是。属下一定对袍泽们倾囊相授。” 当天下晌,常风去了湘西巷,找到了九姑娘。 九姑娘见到常风笑得花枝乱颤:“常阿哥。好久没来我这里了。” 常风道:“出京办了几个月的差。今日来此,是有求于你。” 九姑娘收敛笑容:“什么正事?是查什么案子嘛?常阿哥尽管开口。” 常风微微摇头:“没那么复杂。你跟城南狗市应该挺熟吧?帮我买三十条纯种的莱州红。不要串儿。” 九姑娘大笑:“哎呦常阿哥,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 常风叮嘱:“全要一岁口的啊。公的要阉掉。银子不是问题,必须要保纯种。” “这三十条狗日后是要当皇差的。” 第124章 倾囊相授 狗是抄家的好帮手。 常风既要培养手下的校尉力士,又要训练一批寻银犬。才能办好遍及整个大明的抄家差事。 九姑娘轻笑一声:“阿妹也想当皇差。常阿哥只需将阿妹视作一条母犬。” 说这话的时候,九姑娘眼神中满是挑逗。 常风道:“别胡说八道的。买狗的钱你先垫上。事办完去锦衣卫支银子。” 说完常风就要走。 九姑娘却拦住了常风:“别走啊。阿哥到我这来,难道就只有公事?几个月没见了,就不留下喝口茶说会儿话?” 九姑娘铁了心要抱上常风这条大粗腿。 抱粗腿的最好方式就是以身相许做他的榻上人。 为了湘西巷的未来,族人们的生存。九姑娘从未把贞洁看得多重。再说,土家女子本就生性豪放。 常风摆摆手:“我还有事情要办。茶改日再喝吧。” 常风回到了锦衣卫。查检千户所的六百弟兄已经在校场聚齐。 常风吩咐徐胖子,领着十几个弟兄抬来了四口大木箱。 常风打开其中三口木箱,里面竟全是十两的小银锭。 常风吩咐徐胖子:“给每人都发一锭。” 石文义带头高喊:“谢常千户赏。” 常风却道:“别高兴的太早了。这笔银子不是赏给你们的。而是拿来训练你们的。” “两個月整训结束,你们得把银子交上来。” “想学会抄家。你们每日吃饭、睡觉甚至拉屎、睡女人,身旁都要放一锭银子。” “人很怪。天天跟银子朝夕相处,就会跟银子产生一种微妙的联系。” “等到抄家时,闭着眼都能找到银子。” 徐胖子发完了银子。常风打开了第四口大木箱。 木箱之内摞着一本本小册子。册子上写着四个字《抄家要记》。 这些小册子都是常风整理出来的这些年抄家的经验。 常风还是个总旗时,如果上司让他带徒弟,他绝对会留一手。 但他现在是千户了。不存在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https:/ 他作为管着两京一十三省抄家事的查检千户,必须要让手下袍泽人人都成为抄家能手。 常风高声道:“这本《抄家要记》,你们一定要读熟,吃透。有不懂的来问我。” “抄家是一门手艺。跟武职一样,是可以世袭传代的。” “伱们学抄家,不是给我学的。是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谋一个千年不碎万年不烂的铁饭碗呢!” 一众袍泽哄堂大笑。 常风道:“弟兄们别笑啊。我要是没有抄家的手艺。到现在恐怕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总旗呢。” “好,今日我们先讲什么叫‘八藏’。” 朱骥和北镇抚使孙栾远远的看着校场这边。 孙栾道:“常千户带徒弟真尽心啊。” 朱骥冷冷的说:“那是他的本职。” 朱骥是一个不讨喜的老板。多年前为在万通身边潜伏,他受尽了太多屈辱。让整个人的性格都变得扭曲、孤僻。 朱骥叮嘱孙栾:“明日我会往查检千户所再调三十人。其中十人是咱们的暗桩。” “管着全天下的抄家事,查检千户所如今的权力大的很。若有人想捞银子太简单了。得看住了。” 孙栾拱手:“是。” 接下来的二十天,常风每日在校场给手下弟兄们上课。 从古至今,学任何手艺都要理论结合实践。 常风用锦衣卫私库的钱,在南城买下了几座废弃的四合院。 他跟徐胖子带着几个泥瓦匠,在那几间四合院中藏了些铅锭。让手下袍泽前来查找。算是考核。 考核的标准极为严苛。遗落了一枚铅锭就算不合格。 这日。常风正在值房看邸报。 北镇抚使孙栾带着两个力士,押着一个女人来到了常风面前。 被五花大绑的女人是九姑娘。 常风一愣:“镇抚使,她犯事了?” 孙栾指了指九姑娘:“你认识这女人嘛?” 常风答:“认识啊。” 九姑娘大喊:“早跟你说了。我带人牵三十条狗来锦衣卫不是惹事的!是常千户交待我买那些狗当皇差。” 孙栾怒道:“你还敢指桑骂槐,骂我们锦衣卫的人是狗?” 孙栾抬起手,作势就要抽九姑娘一个大逼斗。 常风连忙道:“镇抚使手下留情。那三十条狗的确是我托九姑娘买的。训练那些狗用来抄家,办的可不就是皇差嘛。” “镇抚使,九姑娘以前没少帮咱们锦衣卫效力。她还帮宫里办过事呢,跟司礼监秉笔李公公也很熟。” 孙栾放下了手:“咳。这怎么话说的。原来是常千户的朋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赶紧给她松绑。” 两名力士给九姑娘松了绑。 孙栾道:“你们谈正事。我先走。” 孙栾走后,九姑娘抱怨:“常阿哥。阿妹委屈大了。纯种的莱州红不好寻。这二十多天,我四处找狗贩跑断了腿。” “好容易帮阿哥找齐了三十条纯种狗。到你们锦衣卫交货倒让你们绑了。” 常风给九姑娘倒上一杯茶:“我给你赔礼。喝完茶,我去给你支银子。” 九姑娘接过茶,喝了两口:“还是先看货吧。” 常风跟九姑娘将三十条莱州红牵到了校场。 三十条狗里,十八公十二母。十八公全都被骟了。 这可美坏了虎子。虎子没被骟过。兴奋的在母犬中间窜来窜去。 三妻四妾近在眼前了属于是。 常风俯下身,仔细检查了每条狗的毛色、牙口。接下来有他忙的。不光要训练袍泽们,还要驯狗。 狗远比人要难驯。 常风问:“花了多少钱?” 九姑娘道:“哎呦。我帮常阿哥办事还能要钱嘛。走了,有空找我喝茶。” 说完九姑娘扭腰摆臀,转身离开。 校场上的校尉、力士们,看九姑娘的眼神活像是虎子看那些母犬。 其实,九姑娘这种浑身充满野性和风骚气的女人,哪个男人又不想一亲芳泽呢? 若九姑娘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常风一准将她收了房当妾。 官家人,哪个没有妾?刘笑嫣也表态过:咱俩已经完婚一年零八个月了,你该纳妾了。 可惜,九姑娘的身份特殊。除非她放弃湘西巷和赃物生意。常风才会纳了她。 那是不可能的。湘西巷是九姑娘生命的意义所在。 第125章 怀恩之死 日子一天天过去。常风白天在锦衣卫办差。下了差就去探望怀恩。 怀恩的身体终究是不行了。 这日傍晚,怀恩最后一次领着糖糖来到永定河边钓王八。 一个肥硕、苍老的影子和一个小娃娃的影子倒映在水中。夕阳的光洒在河面上,把他们的影子映红。 糖糖提醒怀恩:“阿爷,杆子弯了。” 怀恩一声不吭。 糖糖以为他没听清,又喊了一声:“阿爷,杆子弯了呐!” 怀恩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提杆。 糖糖转头一看,怀恩闭上了眼睛。她用手一推,怀恩如一座肉山一般倒在了河边。 糖糖惊慌失措的大喊:“快来人啊!阿爷晕过去啦!” 旁边侍立的十几名宦官慌忙围了上来。 刘瑾抱住了怀恩,用手一探怀恩的鼻息,还有气。 刘瑾大喊道:“快!把老祖抬回外宅。不对,先别动老祖。快骑马去叫御医到永定河边。” 一众宦官乱成了一团。 入夜,怀恩外宅。 内相病危,外宅里人山人海。 内阁三阁老、六部尚书、五军都督、大小九卿都来了。 他们倒不是等着吃席。弘治帝视怀恩为恩人。皇帝恩人病危,官员们自然要来表达个悲痛的态度。 当然,有的人是假悲痛,有的人是真悲痛。 还有人在打小算盘。譬如李广:嘿嘿,老内相要是归西了,司礼监首席秉笔萧敬会接任掌印。那我岂不有机会升为首席秉笔? 常风抱着糖糖,亦在人群当中。怀恩不仅是他的靠山,更是他真心实意孝敬的阿爷。 病榻之上。 怀恩想要开口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https:/ 他听到旁边的御医在交谈。 “应该是消渴症导致老内相到了大限。就在今夜了。” “唉。一回儿皇上来了,咱们如实禀报吧。” 怀恩听到御医的对话,没有感觉到恐惧。他觉得自己的一生仿佛是一场大梦。 怀恩是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高官世家出身。 他出生于苏州戴氏。他父亲戴希文官至太仆寺卿。他的族兄戴纶更是官至兵部左侍郎。 自古伴君如伴虎。某次戴纶办差不利,触怒了宣宗。 宣宗一怒之下将戴纶斩首。宣宗是太宗一手带大的,言传身教。他对太宗所创“瓜蔓抄”似乎情有独钟。 于是乎,戴希文也被抓入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受尽折磨而死。 不久之后,戴家成年男子,全部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北镇抚司诏狱之中。 他因年幼,逃过一死。但活罪难逃。被阉割入宫为宦,赐名怀恩。 怀恩者,心怀感恩也! 杀了人家全家,还要人家感恩。怎么想的? 但怀恩放下了仇恨。因为他知道,仇恨只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在宫中兢兢业业,伺候了宣宗、英宗、郕戾王三位皇帝。加上宪宗和弘治帝,他是实打实的五朝元老。 宪宗时,他终于得到重用,进入司礼监。 在此期间,善良的他用谋略和隐忍保护了太子。保护了一堆得罪贵妃党的贤臣。 有趣的是,在弘治朝,他竟监管了当初折磨死他父亲的锦衣卫。 从获罪被阉的幼童,到大明的内相。六十二年弹指一挥间。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怀恩吊着一口气,因为他要最后见弘治帝一面。 弘治帝是他的主人。可在他内心深处,将弘治帝视作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 这份情谊,已经远远超越了主仆。 外宅内忽然响起一声通传:“皇上驾到!” 外宅里的文臣武将内宦呼啦啦跪倒了一片:“恭迎皇上圣驾。” 弘治帝失魂落魄的走进了外宅:“朕的老内相如何了?御医呢?” 太医院的医正和三名御医跪倒在弘治帝面前。 医正道:“禀皇上。老内相的消渴症已入膏肓。大限可能就在今夜了。臣等无能,保不住老内相的命。臣等有罪,请皇上责罚。” 弘治帝保持着一個明君的理智,他没有怪罪御医们:“生老病死乃是天道。你们没有罪。” 弘治帝快步来到病榻前。 怀恩见到弘治帝,似乎是回光返照。脸上有了红晕。竟能开口说话了。 怀恩道:“恕老奴无法给皇上行礼。” 弘治帝坐到了榻边,凝视着这个保护了他十几年的老人。紧紧握着他的手:“御医说了。你只要安心静养,过个十天半月就好了。” 怀恩苦笑一声:“皇上不必宽慰老奴了。老奴已经听到了苏州戴氏祖坟里,列祖列宗的召唤。” 弘治帝一声叹息:“唉,是朕疏忽了。朕会下旨给苏州戴氏平反冤狱。” 怀恩微微摇头:“戴氏男丁已经死绝了。老奴是个阉人。老奴死后,苏州戴氏将不存于世间。平不平反的,已是无用。” “皇上,老奴临死前,有些话要跟您说。” 弘治帝道:“老内相尽管讲。” 怀恩气息微弱的说:“内朝和外朝,内宦和文官,就像是葫芦和瓢。按下葫芦会浮起瓢。” “皇上切不可只重用内宦,也不可只重用文官。文官不是人人都像王恕、马文升。内宦也不是人人都像老奴。” 弘治帝道:“朕记住了。” 怀恩又道:“皇上与皇后夫妻情深是好事。但为了国本,请您纳一些嫔妃。” 这件事弘治帝没答应怀恩,只“唔”了一声。 怀恩咳嗽了几声,继续说:“请皇上善待汪直,不要再追究他了。他虽有过,但亦有功。” 弘治帝点头:“朕知道。汪直是切切实实为朝廷立过功的。朕虽不会启用他,但会让他在南京安逸过活。” 怀恩道:“皇上。老奴是阉人,没有亲生儿女。但却认了许多义子干孙。他们中,有两个人,老奴要提醒您......” “一个是刘瑾。他野心太重。皇上不可重用。” “一个是常风。他本性正直。但请您不要让他做锦衣卫指挥使。历朝缇骑指挥,几乎没有得善终的。” 弘治帝道:“常风精明强干,又为朕立下了无数大功。上个月朕还对他说,会把锦衣卫交给他管。” 怀恩道:“将锦衣卫交给他管,并不一定要让他做指挥使。” 弘治帝点点头:“朕心中有数了。” 怀恩说出了最后的遗言:“愿弘治一朝的文臣个个贤能,武将个个骁勇。愿大明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愿皇上万寿无疆。愿大汉一族,长存世间于万万年也!” 说完,怀恩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一代贤宦,魂归故里。 第126章 臣刘吉愿 ) 站在怀恩外宅院中的常风,听到了弘治帝的一声龙啸:“老内相,走好啊!” 龙啸一出,文臣武将们立马开始“呜呜呜”痛哭起来。 糖糖问:“哥哥,阿爷该不会......” 常风眼中饱含泪水,他对糖糖说:“阿爷去了很远很远的的地方。” “哇!”糖糖的眼眶就像是趵突泉。泪水四溅,嚎啕大哭。 再也没人领着她去永定河边钓王八了。 弘治帝走到了前院。 他高声道:“内阁拟旨。在苏州为老内相建一座祠堂。赐额‘显忠’。” 历朝历代,若皇帝下旨给太监建祠堂,一定会招致文官们的一致反对。 太监是不全之人,怎配受祠堂香火? 然而此时此刻,却无一名文官反对弘治帝给怀恩建祠堂。 众臣齐呼“皇上圣明”表示赞同。 因为跪在这里的文官,很多都曾得到过怀恩的庇佑。 怀恩的仁慈、正直、忠诚,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老内相配得上一切恩荣。 要说首辅刘吉不愧是不要脸的“刘棉花”。 他边“呜呜呜,嘤嘤嘤”的抽泣着,边对弘治帝说:“老内相没有子嗣。臣愿为他戴孝、摔盆、扛幡儿。” 次辅刘健、阁员徐溥、吏部天官王恕、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许许多多官员,都朝刘吉投来鄙夷的目光。 为了拍皇上马屁,刘首辅真是不要彼脸了! 你刘首辅比老内相的年龄还大呢。给老内相戴孝、摔盆、扛幡儿? 这真是哄堂大孝刘棉花! 弘治帝瞥了刘吉一眼:“还轮不着刘卿给老内相当孝子贤孙。” “常风何在?” 常风来到弘治帝面前,跪倒:“臣在。” 弘治帝道:“老内相有那么多义子干孙,他最看重的是你。就由你充作老内相的嫡孙,送他一程吧。” “礼部协助常风,办好老内相的丧事。” 常风神色悲痛的说:“是,皇上。” 接下来的二十八天,常风可算忙坏了。 他既要作为嫡孙,跟礼部一同操持怀恩四七内的一应丧礼。又要兼顾查检千户所的日常差事和训练。 二十八天后,怀恩的四七终于结束了。常风来到乾清宫大殿门口候命。 他听到大殿中弘治帝跟王恕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起因是黄河决堤。淹了六个府、县,其中包括汴梁城。 关于如何治水赈灾,朝廷中有两种意见。 一种意见是:应该将汴梁城百姓全部迁走。 另一种意见是:迁城会动摇人心,断不可行。 乾清宫大殿内。 弘治帝是坚定的外迁派。王恕则是反对派。 弘治帝道:“先把几十万灾民迁出,避了水灾之后再让他们回城,有什么不对的?” 王恕争锋相对:“皇上做事总要看看当地状况。河南现在是饥馑之地。无论是官粮还是私粮都快告罄了。迁民避灾途中的粮食如何供给?” “途中恐怕会饿死大批百姓!” 弘治帝眉头紧锁:“你在教朕做事?” 王怒毫不退让:“臣是吏部天官,大九卿之首。皇上要做错事,臣不能不纠正!” 弘治帝龙颜大怒:“朕是对是错,尚无结论。总不能你王恕说朕是错,朕就是错了吧?” 王恕道:“皇上本就是错的。这就是结论!” 弘治帝火了,直接将铜罄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龙啸:“欺天啦!” 王恕这老家伙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他直接将手中的笏板扔在地上。又将官帽摘下,放在青石板上。 王恕正色道:“臣忠言直谏,皇上却认为臣欺君。那好,臣自请辞去官职,去锦衣卫诏狱领罪!” 说完,王恕大步走出乾清宫大殿。 常风心道:坏了。王老部堂完了。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让皇上下不来台。皇上不治他的罪才怪了。 接下来,常风看到了令他惊诧的一幕。 只见王恕大步走出殿门没多久,弘治帝竟以帝王之尊追了出来。 弘治帝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了王恕跟前:“王卿。政见不合你可以跟朕商议。” “不要动不动就请辞、去诏狱。倒显得朕是个独断专行的暴戾昏君。” 皇帝这么给面子,出殿来追。王恕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 王恕道:“不是老臣矫情。迁民躲灾之事本就不可行。” 弘治帝道:“打注。户部右侍郎白昂、工部左侍郎徐贯是出了名的治水赈灾能手。” “他俩正在户部那边核算赈灾账目。朕已经下旨让他们来乾清宫了。迁民之计是否可行,听他俩的总没错吧?” “朕不善于治水赈灾,伱王卿同样不善于治水赈灾。咱们谁对谁错,由他俩辨别。” 王恕想了想:“好吧。” 弘治帝半开玩笑的说:“进了大殿,你自己把官帽捡起来戴上。总不能让朕弯腰捡了,亲手给你戴。” 王恕拱手:“这是自然。” 跪在大殿前的常风,看着弘治帝跟王恕回了大殿。 不多时,白昂和徐贯来了。二人否定了弘治帝的迁城计划。说出了一堆充分的理由。 弘治帝在充足的理由面前,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命汴梁百姓留在原地,等待朝廷集中赈济。 半個时辰后,弘治帝和王恕亲亲热热的走出了大殿。 什么叫明君。这就叫明君。 一个明君可以跟臣子发生争吵,可以有政见分歧。但对事不对人。不能因臣子有不同意见就罢官、惩处、扔进诏狱。 这些都是怀恩在弘治帝年少时教他的。 怀恩虽死,弘治帝却不敢忘记他多年前的这些教导。 弘治帝看到了跪在殿外的常风:“常风,何事?” 常风拱手:“禀皇上,老内相的四七祭礼已结束。臣特来禀报。” 弘治帝有些伤感:“老内相离开人世已有二十八天了啊。” “朕总觉得,他还在朕身边。常风,你平身吧。你的差事办的不错,送了老内相最后一程,让老内相风风光光的魂归故里。” 常风起身:“是臣应该做的。” 时光如水。弘治元年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年末。 这一年里,弘治帝励精图治、重用贤臣、裁汰庸官、赈济灾民、兴修水利。大明王朝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彪炳史册的弘治中兴拉开了大幕。 这一年里,常风凭借着弘治帝的青睐,在锦衣卫内的地位节节攀升。他已成为实际上的八大千户之首。即便北镇抚使孙栾也对他客客气气。 仕途上得意,家里又添了儿子,有娇妻在怀。常风可谓是春风得意。 (第四卷《灭倭计》结束。开启第五卷《弹劾案》。一会儿更新。) 第127章 串联弹劾 弘治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 常风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去了岳丈刘秉义的府邸过小年。 刘秉义现在是闲散小九卿,有地位、有钱又有闲。 见女儿、女婿和外孙热热闹闹来家里过节。他一高兴亲自下厨,给好贤婿包饺子。 与此同时,城南的一座四合院中。一群人正在谋划一件大事。 京城寸土寸金。一些六品、七品的小官俸禄微薄,只能在城南租住四合院。 这座四合院是监察御史汤鼐的家。 此刻,汤鼐跟好友庶吉士邹智、中书舍人吉人、进士李文祥围炉而坐。 监察御史,听着名头挺唬人,其实只是正七品的小官。 中书舍人吉人只是从七品。 李文祥连品级都没有。本科位列第三甲第一百九十八名的他还在吏部候选。 唯有庶吉士邹智身份比较高。他虽只是从七品,但庶吉士有着远超一般官员的前程。 总而言之,这四位在高官如林的京城,都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 汤鼐给炉子里添了几块炭,拿通条捅了捅,随后道:“邹兄、吉兄、李兄。纸糊阁老可以出现在成化朝,但绝不能出现在弘治朝。” “刘吉在成化朝碌碌无为,尸位素餐。靠着脸皮厚占着阁员的位置。” “新朝初立,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蒙蔽了圣听。竟窃据首辅之位。” “此人之才学,做个县令恐怕都算高就了。岂能做内阁首揆?” “我准备上折子弹劾刘吉。建议皇上清查他的罪责,严惩不贷。” 众人纷纷附和。吉人道:“汤兄要上折参刘吉,我联名。这一年里刘吉又做了多少恶事啊!” 李文祥道:“我也联名。” 邹智道:“我也可以联名。但咱们四人始终官职低微,人微言轻。就算四人联名上折,恐怕也在朝堂上砸不出一个水花。” “依我看,不如咱们联络同僚。若翰林院、都察院有良知的同僚们,能够一起联名上折。扳倒庸相刘吉指日可待。” 汤鼐道:“好!由我联络都察院的同僚。邹兄联络翰林院的同僚。李兄联络新科进士。吉兄联络六科给事中。” 这四人地位太低,无法体会到弘治帝拿刘吉当替身的用心。 四人各自去联络,竟应者如云。 应者如云的原因是:弘治帝在朝堂上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凡伤及文官利益的事,都以内阁首辅刘吉的名义去办。 说白了,刘吉就是给弘治帝背锅的。文官的怨气、怒气,全都指向了刘吉。 一场载入史册的“两京言官之狱”,就此拉开了帷幕。 腊月二十六。 常风来到了北镇抚使值房点卯。 锦衣卫八千户,北司五位,南司三位。 常风跟另外四位同司千户边烤着火闲聊,边等待北镇抚使孙栾的到来。 专管盯梢百官的千户钟皓,外号“钟千耳”。百官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个知晓。 钟千耳神神秘秘的说:“常爷,你最近可能要接一桩大生意了。咱们卫里的私库又能肥几分。” 常风虽然在八大千户中年龄最小。但因弘治帝的青睐,地位最高。 其余千户不称他的官讳,只称他“常爷”,一来表示对他的尊重,二来显得亲近。 常风道:“哦?什么大生意?” 钟千耳道:“都察院的御史们正在私下串联,上联名折子弹劾刘吉。光我知道的就有八十多位。” “还有三十多個翰林官儿、二十多位新科进士准备联名。” “刘棉花这回恐怕难逃一劫了。他要是获罪下狱,你们查检千户所的大生意不就来了?” 京城官员私下称刘健、徐浦为“刘阁老、徐阁老”,却直呼刘吉为“刘棉花”。因为没有几个官员瞧得起刘吉。 常风微微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始终是内阁首揆啊。不是一群六品七品的御史、翰林官能轻易参得动的。” 钟千耳道:“这帮人品级虽低,但人数众多。我跟常爷打个赌,赌五十两银子的。刘棉花逃不过这一劫。” 常风笑道:“拿内阁任免打赌似乎有些不妥啊。” 这时,孙栾走了进来。 众人在点卯册子上画了押。 孙栾道:“最近这段时日,钟千户你要让手下的耳目盯紧了那些御史、翰林。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上报。” “内阁首辅刘吉那边也要盯紧了。刘吉见过哪些人,干过哪些事和女人,我都要一清二楚。” 钟千耳拱手:“是。镇抚使。” 孙栾又问常风:“常千户。最近抄家后回京的有几拨人?” 常风答:“有两拨。一拨是去抄前任山东莱州知府家的。抄回黄金四百余两,另有白银、财货折色两千两。” “一拨是去前任河南开封府尉氏县知县家的。抄回白银、财货折色一千八百两。” 孙栾道:“去莱州的那一拨,昧下了三百两黄金。这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这几天你抓紧审问清楚,执行家法。进了正月,到二月二之前就不能杀人了。” 常风惊讶:“有这等事?” 常风从孙栾的话中察觉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查检千户所里有人手脚不干净。 这倒不出所料。自古财帛动人心。在真金白银面前,偶有几个财迷心窍,狗胆包天的不足为奇。 第二件事。孙栾是如何知晓有人昧下了贪官家财?除非他在查检千户所里有耳目。耳目跟着一起去莱州办过差。 常风出得值房。立即叫着徐胖子,领着一百名力士,去了总旗王元威的家。httpδ:/m.kuAisugg.nět 王总旗是去莱州抄家的负责人。常风觉得他外出办差辛苦,让他歇到正月十五。 王总旗的四合院内。 常风带着人呼啦啦涌入了四合院。 一个京城里的破落户,正在跟王总旗签订房屋买卖文契。 王总旗见常风来了大为惊诧:“常,常爷。” 徐胖子怒斥他道:“常爷也是你叫的?称官讳。” 王总旗连忙道:“是。见过常千户、徐副千户。” 常风拿起买卖文契一看,冷笑一声:“呵,北城的三进宅院。离锦衣卫还挺近。王元威,伱最近发财了啊?” 第128章 为天下人,宁烈火焚身(五千字大章) 王总旗下意识的撒谎:“啊,属下最近做了点小生意,赚了些银子。就想换个大些的宅子。” 常风坐到了王总旗对面,问:“什么小生意?黄金生意嘛?拿下!搜!” 常风的一众手下练了三四个月的抄家。在上司面前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露一手。 不多时,他们将一百两黄金、五百两银子放在了常风面前。 常风将一枚金锭拿在手里看了看:“这是真正的赤金,几乎没有杂质。一定是莱州金矿产的吧?” “王元威,你是锦衣卫的人。应该知道大记性恢复术的诸般厉害。” 常风话音刚落,徐胖子已经出手。先捶了王总旗十拳。 沙包大的拳头打在王总旗的小腹上。王总旗立马开始呕吐。 徐胖子打完。常风只说了两个字:“快招。” 王总旗知道自己是受不住诸般酷刑的。 他讨饶:“常爷。小的跟了你也有三四年了。您当总旗时,我就是您手下的力士。我愿如实招供,只求您放过我的家人。” 常风点点头:“成。毕竟袍泽一场。我不为难你的家人。招吧。” 王总旗如实招来。 莱州是大明最大的产金地。莱州知府孙诚德与金矿监管太监勾结,将金矿当成了自家的菜园子,大肆贪墨黄金。 案发后,金矿监管太监被处死。 奇怪的是,首辅刘吉在京里替孙诚德说了话。孙诚德竟没被判斩首。只判了個杖责六十,流三千里,家产抄没充公。 王总旗带了八名查检千户所校尉,两百名团营兵前往莱州,查抄孙诚德家产。 共查出黄金七百两,其余白银及财物折色共两千两。 王总旗贼胆包天。竟昧下了三百两黄金。他把其中一百五十两装进了自家荷包。另外一百五十两给八个校尉分了。 回京之后,他去钱庄将其中五十两黄金兑成了五百两银子。正准备买房子置地。哪曾想常风就找上了门。 常风听完王总旗的供述,一拍桌子:“不对!你有隐瞒!” “我看了孙诚德受审时的供状。他自称家里的黄金只有四百两。而非七百两。少的那三百两,正好是你昧下的。” “难不成孙诚德一个流放罪官,帮着你打掩护,贪墨他的赃财?” 王总旗答:“常爷高见。孙诚德的确在帮我贪墨他的赃财。” 常风惊讶:”怎么回事?说!” 王总旗继续供述:“内阁首辅刘吉也卷入了金矿贪墨案。” “两年前,刘吉授意自己的家人,在莱州开了一家力行。孙诚德将处置矿山废矿石的活儿,包给了刘家的力行。” “说是废矿石。其实都是含金颇高的上等矿石。刘家力行每年能从矿石中提炼黄金三四百两。” “我去抄家,发现了刘吉与孙诚德的信件。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猫腻。” “孙诚德的弟弟找到了我。让我不要上禀刘首辅卷入金矿贪墨案的事。” “作为回报,他哥哥在京招供时,会将家存黄金数量说成四百两。” “少的那三百两。权当给我的封口银。” 常风冷笑一声:“呵,好手段啊!那三百两金子说是孙家的。其实是朝廷的。” “等于孙家拿着朝廷的黄金,给伱当封口费,保全刘首辅。” “只要刘首辅不卷入案子里,就可以跟三法司打招呼,保孙诚德的命。” 徐胖子在一旁道:“早就听说大明的金矿、银矿猫腻儿大。果然如此。” “拿上等矿石当废矿石私下赠予。呵,横竖矿石不是黄金。到底是废矿石还是好矿石。还不是地方官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一磕的事儿。” “刘首辅跟孙诚德算是把赚钱的路子走明白了。” 常风接下来的话,让徐胖子大为惊讶。 常风道:“王元德。一回儿我带你回锦衣卫录供状。若你的供状上,出现‘刘吉’二字。你全家都得死!” “黄金是你私下贪墨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就这么简单。” 常风这么说,明显是要替刘吉遮掩罪责! 徐胖子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常风。 常风帮刘吉遮掩,是因为怀恩活着的时候曾跟他有过一次深谈。 怀恩告诉他,刘吉是替皇上挨骂背锅的替身。这个人,暂时还不能倒。 常风押着王总旗回了锦衣卫诏狱,录了供状。 随后他命石文义执行家法,把王总旗和八个校尉处死了。 办完事后,常风进了一趟宫,向弘治帝禀报了事情的始末。 弘治帝对常风很是满意:“你的处置是对的。朕还要再用刘吉一两年。” 常风道:“是,皇上。” 弘治帝又道:“最近朕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御史、翰林们正在私下串联,弹劾刘吉。你要留意这件事。” “刘吉是好是坏,朕心中有数。可身为帝王,有时候为了做好事,不得不用一个坏人。” 常风心领神会:“臣明白。” 弘治帝道:“你办事如此得力。朕决定给予你一项特权。准你今后以锦衣卫千户的身份参加御门早朝!” 常风心花怒放! 得到参加御门早朝的资格,代表着进入了这个庞大帝国的权力核心圈。 锦衣卫中,只有朱骥和两个小国舅才有资格参加御门早朝。连南、北镇抚使都没有这样的殊荣。 常风连忙叩首:“臣谢皇上隆恩。” 弘治帝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翌日,奉天门早朝。 官员们鱼贯穿过金水桥,进入奉天门,来到前广庭。 常风手持刚在礼部领的笏板,走在武官班的末尾。 一众官员们窃窃私语:“瞧,那不是锦衣卫的常千户嘛?他怎么也来参加早朝了?还带了笏板。” “一定是皇上破格恩赏的。他现在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啊。” 众臣聚齐。不多时,弘治帝在新任司礼监掌印萧敬的侍候下,来到了前广庭。 萧敬高声道:“议!” 首辅刘吉第一个出班:“禀皇上。臣有本奏。” 弘治帝道:“哦?奏来。” 刘吉清了清嗓子:“禀皇上。言官乃是皇帝的耳目跟喉舌。有监察官员的职责。是大明朝惩奸除恶的利剑。” “然而,太祖爷开国,定言官品级过低。譬如十三道监察御史,监察整整一个省的官员。却只有正七品。” “又譬如六科给事中。每科给事中监察一个部的官员。却只有正七品。” “品级完全配不上他们的职责重任。” “故而臣建议,超迁言官品级。将十三道监察御史,抬格为正六品。将六科给事中,抬格为从五品。” 常风心中暗道:刘吉真是好手段啊!他一定听说了言官们正在串联弹劾他。干脆给所有的言官好处,让他们超迁品级。 这是在拿朝廷的官品堵言官们的嘴。 就在此时,吏部尚书王恕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禀皇上。监察御史、给事中为正七品,乃太祖爷所定祖制。” “臣身为吏部尚书,专管官员品级,认为官品之事涉及祖制。不应擅改。” 刘吉一撅屁股,王恕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王恕才不会允许刘吉拿着朝廷官品送礼呢!他直接搬出了“祖制”这座大山,阻止刘吉的意图。 马文升出来附和:“要说重要,大明的哪个官员不重要?言官有监察、谏言的职责;地方官有守土牧民的职责;武将有保家卫国的职责。” “要是他们全都说自己职责重大,要求朝廷超迁品级。朝廷迁是不迁?” “到时候岂不五品、六品满天飞,三品四品遍地走了?” 马文升是王恕的至交知己。他自然要附和王恕,阻止刘吉拿朝廷官品谋私利。 内阁的另外两名成员,刘健和徐溥也反对刘吉的建议。 弘治帝拍板:“王卿说的很有道理。官职品级是祖制。朕敬天法祖,岂敢擅改?超迁言官之事作罢!” 众臣山呼:“皇上圣明!” 刘吉尴尬的恨不能脚抠三进宅院。 下了朝。众臣三三两两的离开奉天门。刘吉就像是一根被霜打了又被寡妇摘走的大茄子,无精打采的。 马文升则走到了常风面前:“常小友,五品千户持笏板参加御门早朝。这恐怕是大明朝开国头一遭啊。” “皇上待你,与待群臣不同。” 常风恭敬的说:“下官定当结草衔环,报答皇上隆恩。” 散朝之后,常风回到了锦衣卫。 由于他早晨要参加早朝,今后用不着再找北镇抚使孙栾点卯了。 徐胖子已经坐在了他的值房里。 徐胖子吐沫星子横飞,跟两个小国舅讲着他老祖徐达当年在草原上的威风。 两个小国舅被徐胖子唬得一愣一愣的。时不时发出“哦,噢”的惊叹声。 徐胖子见常风回来了,对两个小国舅说:“石文义在校场那边领着力士们练习纵狗寻银,你们不去看个热闹?” 张鹤龄一拍手:“好哦!我这就去!” 两个小国舅离开了值房。 徐胖子问常风:“常爷,有个事我想不明白。你为何急着让人把王元威杀了。这明摆着是帮刘吉呢!” 常风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对。我是在帮刘吉。” 徐胖子不解:“你该不会巴望着刘吉是首辅,想让他当你靠山吧?” 常风哑然失笑:“我如今的靠山有两座。一座在乾清宫,一座在坤宁宫。不比刘吉大多了?我用得着找刘吉做靠山?” 徐胖子追问:“那你为什么包庇一个庸相?” 常风道:“胖子,你和我当初为何能成为兄弟?因为咱们都嫉恶如仇,对脾气。” “可是,如今的我已不是两年前的那个总旗了。我做任何事,都要从大局着眼。” “什么是大局。有利于皇上,有利于朝廷的事就是大局。” 徐胖子被常风说迷糊了:“你的意思,包庇庸相有利于皇上和朝廷?” 常风叹了声:“唉,朝廷里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总之,在庇护刘吉的事情上,我没有私心。” 徐胖子揉了揉自己的大脑袋:“罢了。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说的话也云山雾罩。胖爷我是听不明白。这事儿我以后不提了。” 都察院。 监察御史汤鼐的值房中站了八十多位同僚。 汤鼐正在起草一份弹劾刘吉的奏章。 监察御史在折子上骂人,一贯能做到没有一个脏字儿但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贬个一无是处。 汤鼐写完后,朝着同僚们一拱手:“扳倒庸相,只在今日!请诸位联名吧!” 御史们纷纷在长长的折子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都察院的大老板,左都御史屠滽路过汤鼐的值房。只当没看见八十多个下属御史,直接走开了。 大明的都察院有点像后世的倭国蝗军,有下克上的传统,司令指挥不动参谋。 这些个靠骂人为生的御史言官,狠起来连自己大老板左都御史都敢骂。 屠滽不想沾上这件事,干脆当不知道。 汤鼐道:“我这就带着折子去翰林院,找翰林官儿们联名。明日我再去趟六部街,让留在六部观政的新科进士们联名。” 众人道:“拜托汤兄了。” 入夜,汤鼐回到了在城南租住的四合院。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匣子。匣子里放着大小一百五十名官员联名的弹劾折子。 汤鼐是个穷官。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只有一妻一妾。 妻子和小妾已经给他做好了晚饭。两个家常小菜,一笸箩麦饼上了桌。 汤鼐正要动筷子。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常风。 常风拱手:“在下锦衣卫千户常风。汤御史,有礼了。” 汤鼐拱手:“哦。是常千户,失敬。” 常风毫不客气的坐到了饭桌边的椅子上:“汤御史,寻常官员见到锦衣卫的千户,个个惊恐万分。您为何镇定自若?” 汤鼐咬了一口麦饼:“惊恐万分的人心中有鬼。镇定自若的人问心无愧。” 常风称赞他:“嗯。汤御史的确是问心无愧之人。下晌我看了你在锦衣卫里的私档。你为官六年,没做过一件有违法度的事。” 汤鼐道:“身为官员,遵守朝廷法度本应是最起码的底线。奈何,大明朝的官,能够守住底线者十中无一。” “哼,上梁不正,下梁能不歪?” 常风问:“汤御史所说的上梁,指的是刘首辅吧?” 汤鼐冷哼一声:“对。我说的就是刘棉花。就算到了皇上面前,我也敢说官场风气就是被刘棉花这样的庸相带坏的。” 常风道:“这正是我今夜来找汤御史的原因。请你把那份联名的折子交给我。” 汤鼐问:“交给你转呈皇上?” 常风微微摇头:“交给我烧掉。” 汤鼐用铜铃般的大眼睛瞪着常风:“你是刘棉花的党羽?不应该吧。我不信老内相的义孙甘做庸相鹰犬。” 常风道:“刘棉花还不配让我做他党羽。我阻止你上联名折子,是为了朝廷。” “噗”。汤鼐笑出了声:“为了朝廷?我弹劾庸相才是为了朝廷。” 常风道:“一百五十多名官员联名上折子,要求皇上治当朝首辅的罪。你知道这叫什么嘛?” “这叫挟众欺君!既然涉及到了欺君,我们锦衣卫就不能不管。” 汤鼐喝了口汤,风轻云淡的说:“锦衣卫果然擅长扣帽子。一顶欺君的大帽子,足矣压垮一个七品官。” “可惜,千万人吾往矣!我并不怕被大帽子压死。” “常千户请回吧。联名的折子我是不会交给你的。明日我会递到通政司转交皇上。” 常风有些怜惜汤鼐这个一根筋的清流言官:“你这样做是会引火烧身的。” 汤鼐正色道:“为天下人,宁烈火焚身!” 常风走出了汤鼐的四合院。 怀恩生前曾跟常风说过。大明有这样一种言官。他们清廉归清廉,但没什么做事的能力。 他们脑门上整日顶着“道德”二字,骂这个参那个。 这样的清流言官,还赶不上会做事的贪官。 可有时候,他们的忠直又令人敬佩。 汤鼐显然就是怀恩说的那种人。 石文义在四合院外等着常风。 见常风出来了,石文义问:“常爷,东西拿到了嘛?” 常风摊了摊手。 石文义怒道:“那厮不识好歹。我拿刀进去直接抢了便是。” 常风苦笑一声:“抢清流言官的联名折子?你不怕被他们的吐沫星子淹死?” 石文义愤愤然:“可惜他没有把柄落在咱锦衣卫手上。” 常风道:“没办法了。咱们静观其变就是了。你今夜留在这儿,盯住他。” 其实,弘治帝也好,朱骥也罢。都没有吩咐常风来要那份弹劾折子。 用后世的话说,一个优秀的员工,应该充分的发挥主观能动性。 只要能为皇上分忧,管有没有圣旨和钧令呢? 常风回了家。刘笑嫣和糖糖已经在饭厅等着他吃饭了。 常风问:“壮壮睡了?” 刘笑嫣答:“可算睡了。这小子不愧是我儿子。狠起来连自己都打。下晌他挥着小拳头咿咿呀呀的。一拳头打在自己眼眶上。自己把自己打哭了。” 糖糖在一旁说:“我给他掐算着呢。哭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常风笑出了声:“呵,壮壮长大了定是一员猛将。” 只要回了家,见到妻子、妹妹、儿子,常风的一切烦心事都会暂时烟消云散。 亥时正刻。 常风正要搂着刘笑嫣捣鼓点事儿。下人通传:“老爷,石总旗求见。” 常风只要撒开了刘笑嫣:“得,指不定又出什么事儿了。” 常风来到客厅石文义。 石文义道:“常爷,可不得了了。汤鼐的四合院着火了!烧了个清干溜净!” 第129章 纵火案(五千字大章) 常风听闻汤鼐家的四合院着火,心里第一反应是:刘吉狗急跳墙了?是他派人放的火? 常风连忙问石文义:“汤鼐该不会真的烈火焚身了吧?” 石文义道:“万幸。汤鼐跟他的夫人、小妾逃了出来。四合院烧成了灰烬,他们三人毫发无损。” 常风道:“走,去南城汤鼐家。” 常风骑在马上,心中思索:刘吉应该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吧?纵火焚烧清流言官的家? 这事儿要真是刘吉干的,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他的首辅就做到头了。别说皇上了,释迦摩尼都保不住他。 不知不觉,二人赶到了汤鼐的四合院前。 只见整个四合院已经被烧成了废墟,冒着余烟,闪着火星子。 汤鼐领着一妻,一妾,站在四合院前百步的地方。 常风走到了汤鼐面前:“汤御史。这怎么回事?” 汤鼐怒道:“还能怎么回事?我刚要睡觉,就听到窗外有人低声说‘刘首辅命我来问候你’。” “紧接着四合院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幸亏我机警。把铜盆里的水泼在棉被上,领着妻妾逃了出来。” 常风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火油味。他搓了搓鼻子:“放火的还是个行家。知道泼火油助火势。” 汤鼐义正言辞的说:“我早就说过了。为扳倒庸相,我甘愿烈火焚身!” “于少保有言,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刘吉有本事烧死一个我。都察院那边还有八十多名有良知的御史!公理是烧不尽的!” 常风忽然注意到,汤鼐的怀中鼓鼓囊囊的。 他问:“汤御史你怀里揣的是?” 汤鼐从怀中拿出了那份联名折子:“这折子比我的命都重要。我抢出来了,没被火烧掉。” 常风吩咐石文义:“你回查检千户所,调五十名精干的值夜力士来,勘验火场,搜寻证据,查找纵火者。” 石文义领命而去。 汤鼐道:“刘棉花派人在我家里放火,说明他怕了!哼,正好。他的罪名又加了一条,纵火谋害御史。” 汤鼐言之凿凿,一口咬定火是刘吉放的。 常风却摆摆手:“我看未必吧。刘吉能够做到当朝首辅,并不是一個蠢人。他油滑的很。” “他怎么可能做出派人纵火这种下作事,授人以柄?” 汤鼐道:“这还不简单?我刚才说的‘狗急跳墙’四个字已经道明了原因。” 翌日,腊月二十七,御门早朝。 七品御史和给事中,是有资格参加御门早朝的。 御门早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内阁阁员跟六部堂官先奏事。 他们说完了,御史和给事中这些品级低微的小官才能奏事。 可是今日,汤鼐破了规矩第一个出班奏事。 他高声道:“禀皇上。臣监察御史汤鼐有本奏!” 弘治帝道:“哦?奏来。” 汤鼐道:“都察院八十二名御史,翰林院二十八名学官,今科十九名观政进士,联名上折弹劾首辅刘吉。恭请皇上御览!” 弘治帝皱了皱眉头:“照规矩,七品御史有折子,应该先给通政司,由通政司转奏给朕。” 汤鼐道:“禀皇上。臣不敢给通政司。有人为了阻止臣递上这封联名折子,竟在昨夜派人纵火焚烧了寒舍。” “有的人,为了保住官位不惜铤而走险。臣怕把折子交给通政司,他会孤注一掷,派人把通政司衙门也给烧了。” 汤鼐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纵火的幕后黑手是刘吉。 这看上去是泰山姑子屁股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汤鼐刚要上联名折子参刘吉,家里就着火了? 不是刘吉派人放的火还能是谁? 御史和给事中们此刻群起而攻之。 “禀皇上,幸亏汤御史运气好。不然他就因参劾庸相而殉国了!” “他不是庸相,而是奸相。权奸的奸,奸诈的奸!” “皇上要为汤御史做主啊!不然以后谁还敢上折言事?” “皇上应该立即罢免刘吉之职,由三法司、东厂、锦衣卫五堂会审,追究他这些年来所犯罪行!” 刘吉一脸无辜的表情。情急之下他大喊一声:“诸位,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动不动就放火烧屋!” 汤鼐冷笑一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弘治帝道:“够了!你们的折子,朕会仔细看。” “至于纵火案。常风何在?” 常风出班:“臣在。” 弘治帝道:“朕刚刚下旨,改年休为除夕至正月十五。还有三日就是除夕了。限你在三日内,查出纵火案真凶。” 常风拱手:“臣领旨。” 汤鼐有些蹬鼻子上脸了:“敢问皇上,联名弹劾折子何时朱批回复?” 弘治帝道:“涉及当朝首辅的弹劾折,朕自然要仔细核实。年后再说。” 汤鼐道:“请皇上在三日内朱批回复!” 弘治帝目瞪口呆:怎么又蹦出来个教朕做事的? 一个七品御史,竟然敢让皇帝限期做事。大明没有梁静茹。给汤鼐勇气的,是他身后一百多名言官、学官、新科进士。 当今皇上要做贤君。纵观史书,哪个贤君会因臣子忠言直谏而处罚臣子的?再说了,法不责众! 一句话,汤鼐脑袋上顶着个“理”字呢! 弘治帝强压住自己的火气:“先查清纵火案,朕才会朱批回复。” “若纵火案真是刘吉派人做的,朕的朱批回复里得加上唆使歹徒纵火,谋害御史言官这一条罪名。” 刘吉憋足了气,大喊一声:“皇上,老臣冤枉哇!” 弘治帝没有搭理刘吉。而是叮嘱常风:“记住,三日为限。” 常风道:“是,臣领旨。” 散了朝之后。常风直接来到了被焚毁的四合院。 徐胖子正领着校尉、力士在废墟中查找线索。 见常风来了,徐胖子走了过来:“常爷。这把火烧得是真干净。有线索恐怕也烧没了。” 常风道:“皇上刚下了旨。命咱们三日内找到纵火凶手。” 徐胖子道:“依我看,咱们不该把功夫浪费在清查废墟上。” 常风问:“你的意思呢?咱们应该怎么查?” 徐胖子道:“简单。查刘吉就是了!谁能闲着没事儿烧御史的家?一定是刘吉!” “联络言官弹劾他的,是汤鼐。联名折子也在汤鼐手上。” “一定是刘吉想来个一了百了!” 常风保持着理智:“胖子,查案子最忌讳先入为主。我还是觉得,刘吉没有蠢到那个份儿上。” 说完,常风走进了火场。他发觉浓烈的火油味儿还没散尽。 火油?这不就是线索嘛? 常风吩咐徐胖子:“伱去一趟五军营,请叶广叶提督来一趟。” 徐胖子道:“人家现在是提督武臣,我怕我请不动啊。” 常风道:“无妨。咱们跟叶提督还算有几分交情。你就说我请他喝酒。” 半个时辰后,叶广跟徐胖子骑马来到了废墟前。 叶广下马,对常风说:“你说要请我喝酒。可这儿不是酒楼!” 常风拱手:“下官遇到难题了。请您来解难题。” 叶广看了一眼废墟:“什么难题?说。” 常风道:“叶提督在军中是出了名的擅长放火。您放火是否会泼火油?” 叶广笑道:“要说放火,你算问着内行了!我那火放得嘿......” “成化犁庭那会儿,我走到哪儿都让弟兄们带几十桶猛火油。” “烧女真人的营帐,泼上猛火油引燃,火势起的快。” 常风问:“猛火油?” 叶广点点头:“对。猛火油专供军中使用。比富户家里用来引火的炝火油烧得更快,也更久。” 华夏古代没有汽油、煤油。但一直在使用石油。 叶广所说猛火油即是石油。隋唐时军队攻城已经开始使用猛火油。 到了明代,军队中甚至有一种名曰“猛火油柜”的武器,堪称明代版火焰喷射器。 与猛火油对应的,是炝火油。炝火油不是石油,而是一种植物油。富户家用来引火的。 常风问:“您闻闻此地,是猛火油还是炝火油燃烧后的味道?” 叶广笑骂道:“你把我当你养的那条叫虎子的狗了是吧?” 常风哭笑不得:“我哪儿敢啊!” 叶广搓了搓鼻子:“是猛火油的味儿。错不了。” 常风问:“京城之中哪里能找到猛火油?” 叶广道:“城里就兵部武库有。城外就多了。丰台、西山的几支驻军库房里都有。” 常风朝着叶广一拱手:“叶提督,谢了。” 叶广道:“怎么,看你的意思就没打算请我喝酒。是让徐世子把我诓到这儿来的是吧?” 常风笑道:“惭愧。我在办钦案。需要叶提督您提点......” 叶广爽朗的说:“无妨。酒先欠着,等你忙完了给我补上。” 叶广走后,徐胖子说:“该不会是刘吉指使军中的丘八放的火吧?” “那可没法查了。刚才叶提督说了,京郊几支驻军都有猛火油。” 常风摇头:“你想想看,九门盘查那么严。怎么可能让城外的人带着猛火油进京?” “烧掉这座四合院的猛火油,一定出自兵部武库。咱们去兵部武库查一查。” 二人来到了兵部。常风跟兵部尚书马文升也算有几分交情。他直接来到了兵部大堂,找到马文升说明了来意。 马文升道:“我一回儿要见几个回京述职的边将。不能陪你去武库。孙郎中,你陪常千户去一趟武库。” 兵部下设四司,分别为职方司、车驾司、武选司、武库司。各司的最高官员是郎中。 有谚曰“武库武库,又闲又富”。 孙郎中当的是一等一的肥差。 他领着常风、徐胖子来到了武库。httpδ:/m.kuAisugg.nět 兵部武库南北八百丈、东西六百丈。有大库房八十间,小库房两百间。库内储存的军械,足够武装十万人马。 常风问:“储存猛火油的库房在哪里?” 孙郎中道:“请随我来。” 三人来到了猛火油库。 孙郎中介绍道:“这里共存有猛火油五百多桶。” 常风问:“守油库的有多少人?” 孙郎中答:“一个总旗队的库兵。” 一个总旗队是五十人员额。 常风点点头:“能否将他们集合起来?” 孙郎中面色一变:“这个......” 常风笑道:“我知道,一个总旗队得吃掉二十人以上的空额。无妨。我们这趟来不是查空额的。” “守油库的库兵当中,可能有人涉及钦案。” 孙郎中听了这话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查空额就好。 他命库兵们集合。 常风粗略数了数库兵的人数,一共二十个人。心道:孙郎中够黑的。五十员额,他整整吃了三十个空额。 二十名库兵站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从他们面前依次走过,随后大喊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 锦衣卫也好,刑部也罢,问案时“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句话,都是诈供的万金油。 贼人听到这句话就会心虚。 常风这是有枣没枣打上三杆子。万一纵火者在库兵中呢? 喊完这句话后,他仔细观察着库兵们的表情。 其中一个库兵四十来岁,听到这话后眼神闪烁,脸上也闪过一丝慌乱。 常风立马察觉。 他走到了那库兵面前,几乎把脸贴在了那库兵脸上。 常风朝着那人又怒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库兵战战兢兢的问:“大,大人知道什么?” 常风指了指油库:“你说呢?” 说完常风瞥了一眼一旁的徐胖子。 徐胖子心领神会:“唉。一个多月没亲手给案犯上大刑了。手痒的很啊!” “上回拿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案犯的下身,做了一道红烧人鞭!嘿,那案犯受刑时的痛苦表情我现在还记得。” 常风微微一笑:“今日你又能乐乐手了。你猜这位仁兄要是让你做了红烧人鞭,会疼出什么表情?” 徐胖子道:“拖回诏狱,上了刑不就知道了?兄弟,走吧。北镇抚司诏狱走一趟。” 那库兵“噗通”给常风和徐胖子跪下了:“二位大人饶命啊!京里的当差的都知道,进了北镇抚司诏狱,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就偷了两桶猛火油卖了出去。” “武库这边的人都是靠库吃库......” 孙郎中在一旁斥骂:“你胡说什么?自己手脚不干净,竟诬赖武库这边的袍泽都跟你一样。” 常风笑道:“承认就好!你叫什么?” 库兵答:“我叫胡四七。” 常风道:“胡四七。在锦衣卫面前最好不要打诳语。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胡四七点头:“是是。” 常风问:“你说你偷了两桶猛火油?何时偷的?偷去做什么了?” 胡四七答:“两个月前偷的。偷了卖掉了。卖了五两银子。” 常风追问:“卖给了谁?” 胡四七的回答让常风蹙起了眉头:“我卖给了湘西巷的九姑娘。” 徐胖子在一旁道:“怎么又牵扯到了那小浪蹄子。” 常风开始庆幸,自己一直克制欲望,没跟九姑娘上榻是对的。她那人总能跟钦案扯上关系。 常风又问了一个问题:“胡四七,昨夜你在哪儿?做了什么?” 胡四七道:“跟同库的七八个弟兄在家里掷骰子耍钱。他们都能为我作证。” 常风点点头。他对孙郎中说:“这人交给你处置了。我们先行一步。” 常风跟徐胖子马不停蹄,赶到了湘西巷。查了一天,已是薄暮时分。 九姑娘见到二人,还是那副轻佻的腔调:“哎呦,我的好阿哥。又想阿妹了嘛?” 徐胖子在一旁奸笑:“对对对。胖阿哥可想你了。” 九姑娘白了徐胖子一眼:“我说的是我常阿哥。与你何干?” 徐胖子道:“我知道你想勾搭个锦衣卫的人当靠山。我如今也是堂堂副千户,还是公爵世子呢!” “你干嘛老惦记着常爷?勾搭勾搭我不成嘛?” 九姑娘白了徐胖子一眼:“我不喜欢长了三个下巴的胖子。” 徐胖子骂道:“胖子怎么了?胖子又没吃你家米!” 常风摆摆手:“胖子,别说废话了。九姑娘,你牵扯到钦案了。” 九姑娘一愣:“钦案?” 常风道:“你两个月前,是不是收了兵部武库一个叫胡四七的库兵两桶偷来的猛火油?” 九姑娘道:“我得查查账册。我收的尖儿货太多,记不清了。不过武库里流出来的东西,整个京城也就我这里敢收。” 九姑娘进了堂屋。不多时拿出了账册。她仔细翻了翻:“找到了。两个月前的确收了两桶猛火油,花了五两银子。” “卖货的是武库司的库兵。我想起来了,那人是不是四十来岁。长得贼眉鼠眼?” “哼,卖东西就卖东西。拿一双贼眼在我身上盯来盯去,拿眼神吃老娘豆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常风追问:“你收了猛火油之后呢?卖给谁了?” 九姑娘又看了看账册:“卖给俞记炭铺了。” 京城中的炭铺不光卖炭,也卖柴火、引炭用的炝火油。 猛火油拿来引炭要比炝火油好。自然不愁卖。 常风问:“这个俞记炭铺在哪儿?” 九姑娘答:“我记得在得月街上。” 常风听后转身就走。 九姑娘在后面喊:“哎呀,常阿哥你就不能多陪我聊几句?喝杯茶再走嘛!” 第130章 作画和收画的人(五千字章节) 大明京城里的权贵,冬天主要烧木炭取暖。去年皇城内廷一年消耗木炭两千万斤。 正值隆冬时节。俞记炭铺的生意红火的不得了。 虽是傍晚,各家高门大户的仆人、杂役们,仍旧络绎不绝的从炭铺中推出一车车红罗炭。 突然间,仆人和杂役们推着小车如受了惊的蚂蚱一般四散开来。 就在刚刚,几十名锦衣卫涌进了炭铺。为首的常风高喊了一声:“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此刻,常风和徐胖子站在炭铺当中。他们的对面跪着炭铺的俞掌柜。 俞掌柜都快哭了,心中不解:我他娘就偷着卖点猛火油,怎么招惹上了锦衣卫?要招惹也该招惹五城兵马司啊。 常风道:“你承认私卖过官家的猛火油就好。你胆子真不小,九姑娘的货你也敢收了卖?” 俞掌柜磕头如捣蒜:“大人,猛火油引炭快,一点就着。我从九姑娘那儿进货卖已有两三年了。” 常风心道:看来看油库的那些油耗子都是惯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常风对偷鸡摸狗的事不感兴趣。 常风问:“两个月前你进的两桶猛火油卖给了谁?” 俞掌柜的回答让常风倒吸一口凉气:“都是散卖。客人们一般买一车炭再买一壶油。卖了总有几百壶。” 徐胖子说:“常爷,不好查啊!总不能几百人挨个过一遍筛子。皇上只给了三天时间。” 俞掌柜突然说了句:“有件奇怪的事。” 常风问:“什么事?” 俞掌柜道:“三天前来了两个妇人。买了一整桶猛火油。那两個妇人穿的挺干净。看着像官家的夫人。可又没有仆役跟随。” “她们两个亲自拿小推车把猛火油推走的。” “当时小的还奇怪。引炭要一整桶猛火油作什么?不过她们给钱痛快,小的就没多问。” 常风问:“你还能记清她们的长相嘛?” 俞掌柜有些为难:“记不太清楚了。小的这里每天进出的客人不计其数。哪能记清楚每个客人的长相。” 徐胖子骂道:“你摊上事儿了知道不?要是记不清,就得进诏狱吃牢饭。” 常风吩咐总旗石文义:“伱回一趟锦衣卫,把沈百户叫来。” 石文义领命而去。 常风所说的沈百户,大名沈周。此人擅长画像。锦衣卫的海捕文书都是沈周所画。 一柱香功夫后,一个六十多岁、身穿青绿色锦绣服的老百户走了进来。 锦衣卫中,几乎大部分百户都受赐飞鱼服。老百户身穿锦绣服,说明在卫中混得不咋样,也没立过什么大功。 这老百户就是沈周。 沈周在锦衣卫默默无闻。在后世所著的古代书画史中,却是个响当当人物。 他是吴门画派的创始人。后世将沈周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 有这样一个故事。后世某个肥胖的网络作家,他的父亲在九十年代是走街串巷收古董的底层小贩子。 九十年代没有网络,也没有鉴宝节目。这种底层乡下古董贩子也不懂什么书画,没有见识、眼力。只求快买快卖。赚点小钱即可。 那时候收古董类似于收旧家电。 某次,胖作家的父亲在莱州张宗昌老宅所在的那个村,收了一幅沈周的《春雨带花图》。那个年代这种“住家户”收上来的东西没有赝品一说。 他那时刚入行一年。根本不知道沈周是谁。 他二十块钱收的,当天转手一百块钱卖了。高兴的不得了。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两条莱州大海鲈鱼解馋,全家改善伙食。 二十五年后,大约二零一七年。步入知天命之年的他,在网上看到沈周的《春雨带花图》在苏富比秋拍会上成交。价格是一亿一千两百万港币...... 之后的几年,他逢人便说:俺家也是吃过好东西的人啊。吃过两条值三千万的海鲈。 自然,这是题外话。 沈周是个典型的失意文人。一直谋求入仕。奈何他大半生坎坷,到三十岁只是个县衙粮长。 粮长连吏都算不上,撑死算个杂役头儿。 天顺元年,他时来运转,所作书画偶然被首辅徐有贞看到,很是欣赏。 得到内阁首辅的欣赏,这还了得?步入官场,青云直上近在眼前。 然而,天顺元年的朝堂发生了一点小变动。石亨陷害首辅徐有贞,徐有贞被贬云南...... 沈周的入仕大业,就此终结。 再说句题外话,作画的人和五百年后收画的人,都是一个命......苦命。 沈周接下来又失意了二十多年。年近六旬的他,已经没有青年时的志向,断了入仕的念头。 不想入仕了,仕途却找上了门!成化二十年,尚铭偶然看到了沈周的人物画。觉得栩栩如生。直接将他招至锦衣卫,专司画海捕文书。 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要知道,沈周所长是山水。人物画在他看来只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技罢了。 成化二十三年,改朝换代。尚铭在锦衣卫中的亲信被一扫而空。 沈周不仅没吃尚铭的瓜落儿,反而从试百户升为百户。 因为不管谁掌权,都需要他这种专业技术型人才。 沈周朝着常风一拱手:“常千户。” 常风很尊重沈周这个不起眼的手下,毕竟人家年岁摆在那里呢:“沈老百户。请你来此,是让你描两幅小相。” 沈周点点头:“石总旗跟我说了。” 他从背囊中拿出了笔墨纸砚。 常风吩咐俞掌柜:“把那两名妇人的样貌,说给沈老百户听。” 俞掌柜都快哭出来了:“我实在记不住她们的长相了。” 沈周见惯了这种状况。他宽慰俞掌柜:“别急。咱们慢慢说,你慢慢回忆。先想想脸型,她们的脸是什么样的?鹅蛋脸?马脸?圆脸......” 术业有专攻。沈周对俞掌柜循循善诱,慢慢画出了两名妇人脸的轮廓。随后是五官。 半个时辰后,已是戌时正刻。 沈周画好了两幅小相。 徐胖子看了一眼:“画得不好看啊!这两个女的长的一般。” 沈周微微一笑:“徐爷,描小相不在描出的人好不好看。在于像不像。” 常风拿起两幅小相一看,震惊不已:“这俩人竟然是......监察御史汤鼐的妻和妾?!” “难道汤鼐自己放火,烧了自己的四合院?” 徐胖子听后有些奇怪:“怎么可能?谁闲着没事儿烧自家宅子?” 常风反问徐胖子:“怎么不可能?汤鼐放一把火,把家里四合院烧了。整个朝廷里的人,都认为是刘吉所为!” “这是栽赃!他娘的,没想到清流言官还会锦衣卫的专长!” 常风忽然想起,昨晚他去拜会汤鼐时,汤鼐的最后一句话:“为天下人,宁烈火焚身!” 好一个汤鼐!赶得上我儿子壮壮了!壮壮狠起来连自己都打。他狠起来连自家都烧! 常风对沈周说:“大晚上的把您叫过来,实在是有劳了。改日我请您喝酒。” 沈周拱手:“本职而已。没什么事,属下先回家歇着去了。人老了睡得早。” 说完沈周离去。 俞掌柜战战兢兢的说:“大人,小的愿倾家荡产,交纳罚银。求您......” 常风却道:“罚银?你又没犯事,交什么罚银?” 俞掌柜道:“小的倒卖了兵部武库的猛火油啊。” 徐胖子在一旁道:“我说俞掌柜,你怎么听不懂话音呢?我们常爷饶过你了。” 俞掌柜听后磕头如捣蒜:“啊?谢大人网开一面。” 常风是个凶狠又仁厚的人。凶狠起来,可以一夜之间屠灭八户士绅豪商几百口人。 仁厚的时候,他绝不会为难一个努力在京城中谋生的小生意人。 常风叮嘱俞掌柜:“以后九姑娘那儿的货你还是少进。容易惹上麻烦。” 常风跟徐胖子出得炭铺。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月亮,伸了个懒腰:“咱们进宫去。” 徐胖子道:“要去宫里见皇上嘛?这大晚上的不太好吧。” 常风没有沉默不言。上了马。 他急着进宫见皇上,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急于表功。 瞧,皇上早晨给我定下三日期限破案。晚上我就把案子给破了。皇上知道了至少会好好夸我一通。 第二个原因:这场纵火案牵扯到了朝中政潮。皇上不一定想公之于众。 得赶在明日早朝前,将真相告之皇上。给皇上一夜功夫斟酌如何处置。 常风曾在弘治帝身边贴身护卫过几个月。他了解弘治帝的作息。勤政的弘治帝不到子时是绝对不会安寝的。 于是,常风和徐胖子连夜入宫。 皇帝红人有皇帝红人的好处。随时都能入宫就是其中一条。大汉将军们无人敢拦他。 乾清宫大殿前。 常风刚好遇见了前来换值的司礼监掌印萧敬。 萧敬如今还兼着东厂督公。东厂监管锦衣卫,他算是常风的顶头上司。 萧敬问:“常千户。你不去好好查案,大半夜跑乾清宫来作什么啊?” 常风拱手:“禀萧公公,案子已经破了。因案情复杂,需及时禀报皇上。” 萧敬一愣,随后脸上绽放出笑容:“案子已经破了?从受命到侦破,这才六个时辰呐!” “常千户,你真给咱厂卫长脸!不愧是皇上看重的人!” “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通禀皇上你来了。” 属下这么快破了案,萧敬这个做上司的脸上也有光。 他进了大殿,跪倒在弘治帝面前:“禀皇上。常风已经破了纵火案,求见皇上禀报案情。” 弘治帝吃惊不已:“朕刚刚还在想,三日之限是不是太短了。常风在一天之内就破案了?” 萧敬自豪的说:“老奴斗胆纠正皇上。不是一天。确切的说是六个时辰而已。” “我们厂、卫忠诚于皇上,对皇上交待的差事,一刻不敢耽误呢!” 弘治帝笑道:“常风这人......朕使着太顺手了!哦,你这个当督公的也有功。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常风进了大殿,给弘治帝行了礼。 弘治帝问:“纵火案的凶手究竟是不是刘吉?” 常风答:“禀皇上,纵火案的真凶是汤鼐。” 弘治帝皱眉:“什么?常风,你不是在跟朕打哈哈吧?” 常风解释:“臣不敢。纵火案乃是汤鼐使的苦肉计。” 他将查案的经过,细细说给了弘治帝听。 弘治帝听后感慨:“没想到,汤鼐这个自诩清流的人如此奸诈。” 常风道:“禀皇上,对付奸臣就要比奸臣更奸。” 弘治帝一愣:“你也觉得刘吉是奸臣?” 常风答:“若刘首辅不是奸臣,那全天下就没有一个奸臣,尽是贤臣了。” 弘治帝追问:“你也觉得朕该罢免刘吉,治他的罪?” 常风答:“禀皇上。涉及宰辅任免的朝廷大事,臣一个小小千户不便多言。” 弘治帝道:“你是朕龙潜东宫时的贴身护卫。有什么话是不能跟朕说的。尽管道来。” 常风拱手:“禀皇上。忠臣有忠臣的用处。奸臣有奸臣的用处。水至清则无鱼。” 常风这是在委婉的告诉弘治帝:刘吉您还得继续用。 弘治帝惊讶:“这道理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常风如实回答:“禀皇上。这是老内相生前对臣说的。” 弘治帝微微点头:“老内相是个明白人啊。” 他话锋一转:“老内相最看重的义孙,应该也是个明白人。” 说完弘治帝从龙案上拿起了联名弹劾的奏折,递给了常风:“你仔细看看这份奏折。告诉朕,你看到了什么。” 常风拿起了奏折,一字一字的看着。 汤鼐他们弹劾刘吉的理由都很笼统,属于标准的风闻言事。没有什么具体罪行和证据。 只是空洞的说刘吉没有能力,尸位素餐,在成化朝逢君之恶之类。 这封弹劾折没有任何实据。 常风心中思忖:皇上问我看到了什么。绝不想听到“此折无实据”这种简单的回答。 但凡认识字的锦衣卫力士,看完这奏折都会回答:“此折无实据”。还用得着我这个皇上信任的红人来说嘛? 常风的眼光,忽然落到了折子最后那一百多个名字上。 他深思熟虑一番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禀皇上,此折洋洋洒洒万余言。臣却只看到了两个字。” 弘治帝来了兴趣:“哦?哪两个字?” 常风正色道:“结党!” 弘治帝的脸上再次显露出遇到知己的会心笑容:“解释解释。” 常风道:“汤鼐登高一呼,一百多名清流便联名。这是典型的结党。” “结党之人,对于异己群起而攻之。对于同党则能庇护则庇护。” “无论他们结党的最初目的是好是坏,最终他们都会成为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朝廷小山头!” “且,结党者会仗着‘法不责众’这句话,挟众欺君。这个欺不是欺骗的欺,而是欺侮的欺。” “皇上登基刚刚一年零四个月,朝中便出现了清流言官结党的苗头。绝不能姑息!” 弘治帝似乎是在考常风,他故意说:“可是,欧阳修曾说过——君子有党,小人无党。” 常风在曲阜与孔宏泰作别时,孔宏泰曾对他说过,让他多读书。 平日晚间,常风除了跟刘笑嫣搞开枝散叶的大事,剩下就是看书。特别是史书。 平日里的努力和发奋,此刻派上了大用场。 常风正色道:“皇上,结党会滋生朋党之争。历代盛世,皆毁于朋党之争啊!” 弘治帝坐回了龙椅上,仿佛在跟一个朋友切磋学问:“哦?仔细说说。” 常风侃侃而谈:“一部《资治通鉴》,朋党之争贯穿始终。” “大唐开元盛世,因多位宰相间的党争引发了安史之乱。白居易有诗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依臣看,盛唐就是毁于朋党之争!” “宋神宗时的新、旧朋党之争,双方你唱罢来我登场,党同伐异。使得朝堂忙于内耗。许多名臣沦落为阶下囚。” “大宋自此开始走向倾颓。要臣说,是朋党之争导致了数十年后的靖康耻!” “皇上初登大宝,励精图治。应汲取唐、宋教训。严防臣子结党。才能开万世之太平!” 常风的一番宏论有理有据,尽显眼光和格局。所以说,人要多读书,特别是史书。 弘治帝听罢,一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好!” 随后弘治帝走到了常风的面前:“你走错了路!” 常风叩首:“请皇上明示。” 弘治帝叹息道:“你当初不应该进锦衣卫任武职。你应该继续读书考科举。” “但凡你有个两榜功名,即便名次靠后也无妨。朕现在就让你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历练个二三十年,迟早能入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若不是锦衣卫中人,朕也不会识得你。” 这已经是皇帝对臣子至高的评价了。 常风接下来的话很得体:“无论科举入仕,还是在锦衣卫担任武职,都是为皇上效力,殊途同归。” “臣此生定结草衔环,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此刻弘治帝看常风的眼神,不是皇帝看臣子的眼神。而是知己看知己的眼神。 弘治帝指了指那份奏折:“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这批人?” 常风道:“打蛇打七寸。这一百多名言官当中,为首的是汤鼐、邹智、吉人、李文祥几人。” “臣今夜会去劝服他们,让他们明日早朝时自请收回弹劾。” 弘治帝对常风信心满满:这个精明强干的家伙既然说的出,就一定做的到。 弘治帝道:“嗯,你去吧。明日早朝时,朕等着好消息。” 常风出了大殿。徐胖子这厮直接在大殿前站着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常风一拍徐胖子的肩膀:“别睡了,办差了!去找汤鼐!” 第131章 常风,给朕除草(五千字章节) 汤鼐的府邸被烧,他暂居在好友庶吉士邹智府中。 邹智的家境远比汤鼐强得多。他家是四川的名门望族。在京城中住的是两进大宅。 若不是嫌招摇,三进宅院邹智也是买的起的。 已是深夜。常风突然造访。汤鼐和邹智在客厅迎接。 常风仔细观察,这两个人的脸上毫无惺忪睡意。看来他们因为弹劾案的事睡不着。 常风开门见山:“汤御史。我深夜来此,是要将你的妻妾抓进诏狱。” 汤鼐面色一变:“抓两个妇人作做什么?我明白了,你果然是刘吉的党羽!想抓我妻妾要挟我!” “有本事抓我!别为难妇人!” 常风喝着茶,默不作声,只朝徐胖子使了个眼色。 徐胖子笑道:“汤御史,诏狱在冬天审问女犯,有一种极为卑鄙无耻下流的酷刑。” “把猪尿泡里灌上水。放在屋外头冻成冰。此谓之冰条子。” “上刑时,将冰条子怼进女犯那里面。女犯虽死不了,却会一辈子落下宫寒大症。” 庶吉士邹智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非礼勿听。” 汤鼐怒道:“你们不是人。” 常风笑道:“等你的妻妾进了诏狱,才会真切体会到我们多不是人。” “呵,你们这些清流私下里不是常说嘛,我们锦衣卫是一群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 汤鼐怒道:“锦衣卫也是朝廷的衙门,也要讲朝廷法度!你们平白无故抓人,明日早朝我要参伱们!” 常风又喝了口茶,风轻云淡的说:“我们还真不是平白无故。昨夜你宅子里的那把火,是你的妻妾放的。” “她们这叫谋杀亲夫。谋杀亲夫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们用何等卑鄙下流无耻的酷刑对付她们都不为过。” 汤鼐愣住了:“放火谋杀亲夫?这话从何说起?” 常风道:“她们从俞记炭店内买了一桶猛火油。有俞掌柜的证词。要不要让他来当面对质?” “贵府被烧的废墟,有浓烈的猛火油味。” “昨日早朝,你说家里着火之前,听到窗边有人说什么‘刘首辅派我来问候你’。” “说话那人,很可能不是刘吉的手下,而是你妻妾的姘夫!” 汤鼐一言不发。 徐胖子帮腔道:“嘿,诏狱已经好久没关过女犯。这下诏狱那帮弟兄可以好好乐乐了!” “赶巧又是冬天。正好可以上冰条子大刑。” “谋杀亲夫是死罪。呵,若是三法司行刑还好,最多凌迟。我们锦衣卫行刑,一准是骑木马。对女人来说,骑木马比凌迟死得还痛苦。” 徐胖子的话,彻底压垮了汤鼐。 汤鼐怒吼一声:“别说了!火是我自己放的!要追究,追究我就是!” 邹智连忙道:“汤兄,不要乱说,仔细上了他们的套!耽误了咱们的大事!” 汤鼐叹了声:“唉,邹兄,我不能让拙荆替我受苦。” 常风冷笑一声:“汤御史昨日早朝时言之凿凿,说纵火案的凶手是首辅刘吉。现在又说是自己放的。这真是人嘴两张皮。” “可惜我们锦衣卫办案最讲究证据。口说无凭。” “我们现在的证据表明纵火者是你的妻妾。不是你!” “徐胖子,掏驾帖,拿人!” 二人来的匆忙,哪里有驾贴?只是常风虚张声势罢了。 常风今夜不会真的抓走汤鼐或他的妻妾。毕竟从另一种角度上说,他参劾刘吉是在维护公义。 常风今夜来此的目的,只是让汤鼐等人明日早朝时改口罢了。 汤鼐问:“你们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的妻妾?” 常风答:“简单。明日早朝你改個口。就说弹劾折子是风闻言事,你思前想后觉得不妥,收回对刘吉的弹劾。” 汤鼐沉默不言。 邹智在一旁道:“汤兄,你明日若改口,恐怕咱们那些清流同僚,一辈子都会对你不齿!” “啪!”常风一拍桌子:“邹智,你装什么大头蒜?你自诩清流,可你真就干净嘛?” “你父亲在四川拱州兼并百姓土地成性。光是成化二十三年就兼并了两千亩上好良田。” “失地百姓要么沦为你邹家的雇农,过牛马不如的生活。要么就只有饿死!” “逼死老百姓的事儿你们家都干得出来,你还在这儿跟我装什么清流,可笑!” 这下轮到邹智目瞪口呆了:“你......你怎么知道的?” 常风冷笑一声:“呵。庶吉士将来有可能入阁。我们锦衣卫怎能不做功课?” “锦衣卫在成都是有一个百户所常驻的!巴蜀各府县的耳目更是有一千多!” “只要我想查,今夜你父亲搂着哪个小妾睡觉我都能知道!只需一封去信,一封回信!” 徐胖子跟常风一唱一和:“嗷呦!庶吉士的父亲在家乡竟然干出逼死老百姓的事儿。” “翰林官儿最重名声。这事儿我们锦衣卫要是公之于众,你在朝廷里的名声就臭了吧?” 邹智问:“你们想怎样?” 常风道:“简单。你明日跟汤御史一起禀奏皇上,收回弹劾。” 邹智咬了咬牙:“好吧!” 汤鼐虽没开口同意,但不说话已是默认。 常风又道:“我俩查纵火案跑了一天。腿儿都溜麻了。劳烦邹大人派仆人,去把中书舍人吉人、观政进士李文祥喊到贵府。” 邹智照办。半个多时辰后,吉人和李文祥来了。 常风指了指汤、邹:“他们二位已经决定明早收回对刘首辅的弹劾。” 吉人连忙问:“汤兄、邹兄,你们受了他们的要挟?” 李文祥道:“自古武死战,文死谏。为了扫除奸相,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死咱们都不怕,还怕要挟嘛?” 常风竖起了大拇指:“好一个武死战文死谏。你们文人最重‘道德’二字。对吧?” “李文祥。你高中进士之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琼林宴吃完,你意犹未尽。” “宴罢,你跟四五个同年又去太白楼吃酒。席间一时兴起,竟让太白楼的小二去探春院叫条子。” “一共叫了五个扬州瘦马给你们弹琴唱曲儿助兴。你看上其中一个叫莺莺的瘦马。莺莺姑娘对你这个满腹才学的人也一见钟情。” “碍于‘官员不得纳妾’的规矩。你凑钱给她赎身后,将她安置在南城锣鼓巷的一个四合院里,让她当了你的外宅。” “我说的对吧?与娼妓私通,你的道德在哪里?” 李文祥支支吾吾:“大明立国都一百二十多年了。谁还在意这个......” 常风一拍桌子:“胡说!官员不得宿娼是太祖爷定下的祖制!你的意思是,如今的官员可以不用在意祖制?” 李文祥哑口无言。 常风道:“你现在只是观政进士,尚未被吏部授实职。我若将你的丑事公之于众,恐怕吏部永远不会给你挂实任牌子!” “那你这个进士考来有何用?还不如当举人时就参加大挑,当个小吏呢!” “想保住前程。你就得听我的。” 吉人道:“李兄,自古邪不胜正,不要在他的威胁面前低头!” 常风转头看向吉人:“去你娘了个邪不胜正。谁是邪,谁是正?” “你吉人是正?去年四月二十一。你远房堂兄在山东招远县与人当街斗殴,致人重伤。” “按大明律,是要杖责流放的!恰好招远知县是你的同年。你给同年写了封信求情。你同年接信第二天就把人放了。” “你这是在徇私枉法!徇私枉法的人才是邪!” “我都懒得说你们这群所谓的清流。明明自己一脸毛,却整日说别人是猴儿!” 四个弹劾案的主导者,此刻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无精打采。 常风道:“行了!已经快后半夜了。我话已说到。收不收回弹劾,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常风跟徐胖子起身离开。 出了邹府,徐胖子道:“常爷,你功课做的够足的啊。在私档房吃了不少灰吧?” 常风道:“我没吃灰。是钱宁吃灰了。今儿一整天,他在档房翻了一百多个私档架子,才找齐汤、邹、吉、李四人的私档。” “这四人里,也就汤鼐还算干净。可惜纵火案的真相今日被咱们查明了。” 徐胖子感慨:“咱大明的官员果然十个有九个屁股底下都不干净。区别仅在于,有的人屁股下面是一坨屎,有的人屁股下面是一整个粪坑!” 常风赞叹:“你这话真精辟啊胖子。” 常风回了府,进卧房时已是后半夜。 刘笑嫣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常风道:“办了件急差。壮壮今晚还老实?” 刘笑嫣答:“别提了。哭到子时,简直就是个夜哭郎。刚睡下。” 常风搂住了刘笑嫣:“他睡下了正好。咱们来一盘。” 刘笑嫣娇嗔:“你作什么?疯了啊。还有一个半时辰就要去参加早朝。不抓紧睡觉.......哎呀,你!” 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就是好,说来就能来。三十多岁以上的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翌日,御门早朝。 常风在武官班的最后,用眼睛的余光窥视着文官班后端的汤鼐。 萧敬扯着嗓子喊道:“议!” 汤鼐立即出班:“禀皇上,臣有本奏。” 弘治帝道:“哦?奏来!” 汤鼐道:“禀皇上。臣一夜未睡,一番思虑。觉得弹劾首辅刘吉的奏章没有什么实据。” “虽说御史言官有风闻言事的特权,但事关阁揆任免。臣认为自己不够谨慎。” “臣万死,请求收回对首辅刘吉的弹劾。” 汤鼐此言一出,清流们哗然! 怎么回事?汤鼐一贯自诩清高。这回怎么当了叛徒?难道刘吉对他许以重利? 汤鼐话说完,邹智、吉人、李文祥也各自出班禀奏:“臣与汤御史观点相同,请求收回弹劾。” “臣也请求收回弹劾。” “臣也一样。” 清流们快炸了!你们四个人,是我们这一百多人的领袖啊!现在竟集体反水? 左庶子张升出班:“皇上,刘吉烧掉了汤鼐的府邸。汤鼐一定是被刘吉的淫威吓住了!” “邹智、吉人、李文祥又是汤鼐的至交。汤鼐惊恐之下,让他们一同收回弹劾!” 弘治帝心中好笑:明明就是常风办差得力,昨夜干净利落的让他们四人改了口。关刘吉什么事? 不过弘治帝嘴上却说:“哦对了,差点把纵火案的事情给忘了。” “常风,查得怎么样了?” 常风出班:“禀皇上。真相已经大白!汤御史的府邸被烧,根本不是人为纵火。而是他大意了,睡觉前忘了剪灯绳。” “是灯绳太长,余烬落到桌子上导致的意外失火!”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哗然:“怎么可能是意外失火?”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刚弹劾了奸相,家里就意外失火了?” 张升质问常风:“昨日早朝,汤鼐说失火前听到有人在窗前说‘刘首辅派我来问候你’。这又作何解释?” 常风镇定的回答:“那是汤御史做的梦。话是梦中之人说的。他因失火受惊,一时没分清是梦是真。” 弘治帝强憋住了笑:常风真是太会说话了。既保了刘吉,又不至于让汤鼐因欺君而获罪。 张升怒道:“一派胡言!” 随后张升道:“禀皇上,一定是汤鼐、邹智、吉人、李文祥与奸相刘吉私下交易,沆瀣一气!” 常风皱眉,心中暗道:这群清流是属狗的啊。连自己人都咬。 随后张升高呼一声:“若皇上不罢奸相。我等忠臣将进行跪谏!直至跪死在奉天门前!” 御史曹璘、欧阳丹附和:“臣等也将跪谏!” 呼啦啦,一百多名清流言官全都跪了下来:“臣等亦然!” 弘治帝、常风万万没想到。对于清流来说,打蛇打七寸的法子根本不管用。 这帮人一根筋,为了达成目的会前赴后继! 今日是腊月二十八。 难道弘治帝改年号后的第一个除夕,要在清流的跪谏中度过? 万一再有几个头撞御柱以死明志的。不用说真撞死了,大过年的就是见了血也不吉利啊! 弘治帝给萧敬使了个眼神。 萧敬会意,扯着嗓子高喊一声:“无事退朝!” 得,朕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你们嘛。先躲了再说。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大殿。 刘吉和常风站在弘治帝面前。 弘治帝道:“刘卿,为了让那四个人撤回对你的弹劾,常风这两天一夜可谓煞费苦心。” 刘吉早朝时就奇怪,那四个人怎么突然改口。现在知道是常风所为,连忙道:“哎呀!多谢常千户庇护忠臣。” 刘吉自称忠臣,弘治帝和常风都想吐。 常风道:“首辅大人错矣。下官是皇上的家奴。下官保护您,是得了皇上授意。” 刘吉连忙跪倒狂磕头:“多谢皇上。老臣余生一定拼死效命,报答君恩!” 弘治帝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刘吉千恩万谢的走了。 弘治帝对常风说:“清流们已经开始在奉天门跪谏了。他们真要是跪到除夕,朕的脸面何存?” “得想个法子,让他们散去。” 常风道:“皇上,请恕臣愚钝。臣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那些清流像极了狗皮膏药,太难缠了。” 就在此时,萧敬急匆匆的走进了大殿:“皇上,通政司递上来一份南京八百里加急递上来的折子。” 弘治帝接过折子,随口问:“什么折子这么厚?” 萧敬答:“是南京都察院七十八名御史联名上的万言折,内容是弹劾首辅刘吉。” 弘治帝眉头紧蹙:“什么?” 他仔细的看完了折子后素质二连,先怒吼一声:“欺天啦!”随后将铜罄摔在地上“当啷”。 弘治帝怒道:“两京清流竟然串联到了一起!从南京到京城,八百里加急要跑三四天!” “他们谋划此事时用不了八百里加急,只能寄送普通信函。一个来回至少一个月。看来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结党!常风你之前说的对,这是典型的结党!” 弘治帝发怒的原因,并不是两京清流集体参劾刘吉。 他怒的是两京清流结党,威逼他这个新皇帝。 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现在新皇帝刚上台一年多,就被一堆六品七品的小官儿合起伙来胁迫。 这还了得? 弘治帝气得手发抖。 常风从未见弘治帝发这么大的火。 弘治帝继续痛骂道:“朕登基伊始时,这些清流言官就事事多嘴多舌,束缚朕的手脚。” “朕要立吴后为太后,他们说什么吴后是先皇废后,不宜立为太后。” “朕要让户部搞清丈田亩。他们一天一道联名折,说什么不合时宜。朕只得作罢。” “国事、家事,他们都要指手画脚!” “朕忍他们不是一天两天!” “今日他们更是毫不掩饰的结党逼迫朕。好!好!好!”筷書閣 “朕也该好好整一整这些清流言官了!” 人都是有底线的。两京清流已经触碰到了弘治帝的底线。 他怒吼一声:“常风!” 常风拱手:“臣在。” 弘治帝道:“锦衣卫有法子对付他们吧?朕要清空两京清流!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些所谓的清流不是芳草,是杂草!” “朕要你替朕除去满朝的杂草!” 常风一愣。清空两京清流?皇上......也太有魄力了吧? 弘治元年末、二年初的两京言官之狱,正式拉开了序幕。 常风成为了弘治帝手中那柄除草的镰刀。 第132章 常风的替身竟然是......(五千字章) 弘治帝是一个仁厚的皇帝。他处世的理念是:自己活,也让别人活。 弘治帝叮嘱常风:“记住。朕希望那些清流丢了官帽,远远的离开京城。朕不想要他们的命。” 常风拱手:“臣明白。” 他离开乾清宫大殿,准备回锦衣卫。途径奉天门时,他看了一眼那些跪谏的清流。 清流们个个一脸正气凛然。 常风心中琢磨:以锦衣卫的神通,私档中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他们的把柄。 但皇上让我做锄草的镰刀......锦衣卫建立一百多年,当镰刀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譬如毛骧、纪纲。 他想起了怀恩生前说过的一席话:古今成大事者,以找替身为第一要务。皇上的替身是刘吉。刘吉替皇上挨骂,替皇上背锅。所以我们以后得保着点刘吉。 既然皇上可以找替身。为何我常风不可以找替身? 锄草的事,我可以找别人代我站在台前。找谁呢?这個人在锦衣卫中的官职不能太低。还要心狠、手黑。 常风想起了一个人——钱宁! 可钱宁只是小旗,当常风的替身明显地位不够。 常风得想个法子,既让钱宁升官。又不让钱宁察觉常风提拔他另有所图。 别忘了,钱宁身后还站了个干爹,司礼监掌印钱能。那可是头位高权重的老狐狸。 片刻后,常风想到了一个完美的法子。 他没有回锦衣卫,而是去了一趟司礼监,叫上了刘瑾一同去司礼监值房找秉笔钱能。 怀恩去世后,萧敬接任了掌印,李广升了首席秉笔。钱能在司礼监中排行老三。 这个王恕的小迷弟,最近半年跟王恕配合,淘汰了不少庸官。 此刻,萧敬在乾清宫伺候弘治帝,李广去了坤宁宫伺候张皇后。 值房中只剩下钱能“刺溜刺溜”喝着茶。 钱能是个标准的能人。能贪,也能干事。他有着宦官的通病:小心眼、睚眦必报。 他坚信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过他对这句话的理解跟常人略有不同。 他把这句话理解为:谁洒我身上一滴水,我泼他一身。 当然,王恕是个例外。可能是王恕整他整狠了,直接给他整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常风领着刘瑾来到了钱能面前。 二人朝着钱能行礼:“拜见钱公公。” 钱能笑道:“快快免礼!常千户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今日怎么得闲来我这儿了?” 常风拱手:“有件事属下要跟钱公公商量。” 钱能道:“快请坐。坐下说。” 常风坐定,刘瑾在一旁站着。 钱能吩咐小宦官给常风上了茶。 常风抿了口茶,道明了来意:“钱公公,您的义子钱宁在我手下也有段时日了。” “他的能力强、人品好。简直堪称锦衣卫里的青年才俊。” “他现在只是个小旗,实在是大材小用。我是他的直属上司,打算帮他升官......” 一听常风要帮干儿子升官,钱能高兴的不得了:“那我就代不成器的义子,多谢常千户的提携啦!” 常风道:“公公这是哪里话。这是钱宁应得的。” 钱能道:“他入卫也就一年。先从校尉升了小旗,这回又要升总旗。等于一年内升两级了。” “没说的,以后我让他好好在常千户手底下效力,报答你的知遇之恩。” 常风却一脸奇怪的表情:“总旗?我没说要升他做总旗啊。” 钱能皱眉,心道:难道常风这小子今日是来耍我的?我没在明面上得罪过他啊。 明白了,一定是他知道了夏天杭州城里的那场血案,是钱宁派人给我送了信,我又禀告了皇上。 没错,在弘治帝面前把常风卖了的人,是钱能父子。 其实钱能误会了。常风还不知道是他们父子把他给卖了。 钱能暗想:你对我客客气气,我就给你好脸。你来耍我,那就别怪我摆秉笔的谱儿了。 钱能的脸瞬间耷拉了下来:“常风,你什么意思?难道特地跑到司礼监值房耍我?” 常风表现的一头雾水:“耍您?我什么时候耍您了?” 钱能道:“你刚说要升钱宁的官儿,马上又改口不让他升总旗。说话跟放屁一样,不是耍我是什么?” “我提醒伱,我是堂堂司礼监秉笔。你再得宠,也只是个锦衣卫千户!” 常风站起身:“我的钱公公啊。您误会我了。我的确要升钱宁,但不止升他一级。” 钱能一愣,知道自己可能误会常风了,刚才的话太过头。他立马换了一张笑脸:“这怎么话说的。难道你要连升他两级,做个试百户?” 常风微微摇头:“不止。” 钱能惊讶:“你要连升他三级,做百户?” 常风继续摇头:“还不止。” 钱能目瞪口呆:“别开玩笑了。难道你要连升他四级,让他做副千户?根本不可能。” 常风却道:“怎么不可能?锦衣卫的规矩,一个千户手下有两个副千户员额。” “如今我那查检千户所,只有徐光祚一个副千户。我打算让钱宁补上副千户缺额。” 钱能有些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嘛。钱宁资历远不够做副千户。而且锦衣卫那边升副千户,需要东厂督公的首肯。” “更何况,钱宁不是百户升副千户。而是由小旗升上去。一次连跳四级。” 常风走到钱能面前,恭恭敬敬的拿起茶壶给他添了茶:“钱公公。谁说钱宁资历不够的?” “这回智破纵火案,功劳全在他!” “夏天在福建永宁。他带领一个小旗队十个人,杀了上百倭寇。” “他又有军功,又有卫功。资历足够了!” “至于需要东厂督公的首肯......我去找皇上。求皇上下旨。皇上有了旨,萧公公、朱指挥使那边也不好有异议。” 钱能先是一阵狂喜。他把钱宁当亲儿子,正如怀恩把常风当亲孙子。 片刻后,老谋深算的他突然问:“说吧常千户,你有什么事求我?” 钱能知道天上没有掉馅饼的道理。常风如此厚待他的义子,定然有目的。 常风笑道:“钱公公您果然睿智。一眼就看穿我有求于您。” “是这样,刘瑾是我的至交。他六岁入宫,在宫里已经效力了三十三年。没功劳也有苦劳。” “可他至今只是个六品奉御。您能否抬举下他,将他升到您监管的钟鼓司当个从五品司副?” 钱能凝视着常风,他心想:咳,原来是跟我玩利益交换啊。你帮忙让钱宁升官,作为回报,我得帮刘瑾升官。 呵,横竖钱宁是升四级。刘瑾只是升一级。这笔买卖我稳赚不赔。 想到此,钱能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问题!钟鼓司是我兼管的。安排个人当司副,不过是我开个条子的事。” 一旁的刘瑾都快感动哭了:常风太仗义了!为了帮我升官,竟不惜提拔一个锦衣卫小旗当副千户! 老祖活着的时候说的真对——常风是个厚道人啊! 钱能和刘瑾都上了常风的当。 常风做这个利益交换的局,是为了掩盖他破格提拔钱宁当自己替身的意图。 同时,常风又卖了两个大人情。钱能父子会感激他,刘瑾更会对他感激涕零。 朝堂上的人情世故,算是被常风玩明白了。 常风跟刘瑾走出了司礼监值房。 刘瑾“噗通”就给常风跪下了。 他眼含热泪,情真意切的说:“常千户,不,小叔叔。从今日起,侄儿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按怀恩干亲的辈分,常风实打实是刘瑾的干叔叔。 可三十九岁的人喊二十二岁的人“小叔叔”,常风还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朝堂之上就是这样。认干亲排辈分不看年龄,看地位和势力。 常风伸出双手扶起了刘瑾:“贤侄,快快请起。咱们都是老内相的人。如今老内相不在了,咱们自然应该相互照应。” “你先去钟鼓司办调任。我得去一趟乾清宫。” 大明未来的“立皇帝”,此刻恨不能把自己的命交给常风。 这个人情,常风送的很值。 常风与刘瑾分手,回了乾清宫求见弘治帝。 弘治帝问:“怎么,锄草的事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常风跪倒:“禀皇上,臣想提拔一个人做臣锄草的副手。正好臣手下缺一个副千户的员额。特来请皇上降下隆恩拔擢他。” 弘治帝问:“哦?拔擢谁?” 常风答:“臣属下的小旗钱宁。” 弘治帝脱口而出:“你在学朕!” “这个名叫钱宁的人之于你,恐怕就像刘吉之于朕。” “你是在找替身,对嘛?” 弘治帝太聪明了,一眼看穿了常风的意图。 常风可以骗钱能、骗刘瑾。但他不会傻到去骗弘治帝。 常风的回答很得体:“臣是在效仿圣贤。您就是当世圣贤。” 弘治帝“噗嗤”笑出了声:“你都不如直接说朕滑头。你也够滑头的。” “不过你的做法是对的。锄草会得罪普天下的清流。朕也不想看到你这柄锋利的匕首,因砍又臭又硬的石头卷了刃。” 说完,弘治帝拿起御笔,刷刷刷写了一道升钱宁为副千户的圣旨,又盖了小玺。 大明的高官任免明发圣旨,是需要内阁拟旨,司礼监批红的。 锦衣卫是皇帝的家奴,任免圣旨无需内阁经手。弘治帝的手书加小玺足矣。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查检千户所。 常风召集小旗以上袍泽在他的值房聚齐。 常风道:“诸位,有一个好消息!我刚求了皇上,升钱宁为副千户!皇上已经下了圣旨!” 常风此言一出,一众袍泽面面相觑。他们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服。 特别是石文义。 要论对常风的忠心,石文义远超钱宁。要论跟常风的时日,石文义跟了常风四年,钱宁只跟了一年。 不过石文义是个很精通人际交往的油滑之人。 虽心里不服,他还是第一个抱拳拱手,祝贺钱宁:“钱副千户,恭喜了。今后弟兄们还要仰仗您多多提携。” 钱宁没有说话。因为他愣在了原地!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只是个小旗,常爷竟替我在皇上跟前说情,直接给我连升四级? 我曰!我真不是人啊!夏天的时候怎么就在杭州鬼迷心窍,派人给义父送信,告诉了他杭州城血案的真相? 这不是把常爷给卖了嘛? 钱宁此刻备受良心谴责。不过毕竟良心值不了几两钱。内疚很快烟消云散。 钱宁“噗通”给常风跪下了:“常爷,您的提携之恩,我永生难报!” 常风笑道:“快快请起。你说错了,不是我提携你。而是皇上提携你!” 徐胖子笑道:“钱宁,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了。今晚怡红楼,你请客!” 怡红楼的幕后老板是赛棠红。如今徐胖子跟赛棠红成了长期的姘头。他很喜欢帮怡红楼拉生意。 钱宁豪气的扬起了手:“没说的,今晚小旗以上的袍泽都去怡红楼。宿资我付!我付!” 常风却正色道:“诸位,咱们没那么闲在!今日朝廷中出了一件大事!” “两京两百多名清流言官结党,以联名上折、跪谏的方式胁迫皇上。” “咱们身为皇上的家奴,必须得替皇上出这口恶气!” 钱宁刚升了官儿,自然要表现一番。他义愤填膺:“那些该死的清流,就像是一群乌鸦,整日里只会在朝堂上聒噪。” “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这回他们竟欺到了皇上头上。简直是找死!” 常风道:“钱宁。你刚升副千户,应该在皇上面前好好露个脸,证明你的能力。” “此番惩治两京言官,你在前头打冲锋,我给你出谋划策。” 钱宁喜出望外,他很是嫉妒常风这一年多以来屡屡在皇上面前出彩。 四个月前他出卖常风,有一定的原因是出于嫉妒。 他很想成为第二个常风。 噫!好!这回在皇上面前出彩的机会,终于落到了我头上! 钱宁拱手:“常爷,怎么干,您就吩咐吧!” 常风道:“惩治两百多名清流言官,说难就难,说简单也简单。” “咱们锦衣卫一百多年如一日,给无数官员建了私档,派了无数耳目打探官员隐事。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有的放矢。” “那些清流言官,我估计有九成都有把柄在咱们的私档房。” “剩下那一成言官是干净的也不要紧。咱们锦衣卫的本职是栽赃。” 钱宁附和:“常爷高见!” 常风提醒他:“你听好。皇上的意思,是只将他们贬谪、流放。不要他们的命。你可别搞出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安在他们头上。” “之前京城的清流领袖是汤鼐、邹智、吉人、李文祥。现在他们已经偃旗息鼓了。” “如今挑着头在奉天门跪谏的,是张升、曹璘、欧阳丹!你先把这三人治罪,押入诏狱再说。” 钱宁拱手:“属下明白!” 又能在皇上面前出彩,又能在一众清流面前抖威风。钱宁何乐而不为? 他一头扎进了档房,对照着弹劾折子上的联名,带着人一个一个查找官员私档。 值房这边。常风稳坐钓鱼台,跟徐胖子品着茶。 徐胖子问:“你要升,也该升石文义啊。升钱宁作什么?” 常风微微一笑:“钱宁是钱公公的义子。我这不是想送钱公公一个人情嘛。” 徐胖子道:“你有点亏待石文义了。咱们千户所里,除了我和虎子,就数他对你忠心。” 常风点点头:“嗯。过几日我跟朱指挥使说说,升石文义当个百户。” 当日傍晚时分。钱宁拿着厚厚一摞私档,来到了奉天门。 左庶子张升正领着一百多名清流高呼:“请皇上罢免刘吉!” 钱宁走到他面前,直接抬腿踹了他一脚。 张升不是王恕,没有殴打锦衣卫的胆量。筷書閣 王恕喜欢动手。张升喜欢动嘴说理。 张升质问钱宁:“你为何侮辱斯文,殴打朝廷言官?” 钱宁怒道:“打得就是你个乌龟王八蛋!你四年前只是个小小的从五品府同知。如何调进京当了正五品的左庶子?” “要知道,地方官升京官,升一级顶三级!” 张升道:“自然是因为我为官清廉......” 钱宁骂道:“去你娘了个蛋吧!糊弄到锦衣卫头上了?成化二十年,奸宦尚铭做寿。你这个穷酸没钱献什么金银珠宝。” “于是你挖空心思,托人进京,给尚铭献了一首贺寿诗。” “那诗写的精妙,且是藏头诗。诗首相连,是‘内相寿比南山之松’八个字。” “尚铭一高兴,就跟吏部打招呼,把你调进了京城。” “就你这样的也敢自称清流?舔奸宦的腚都快舔出屎来了!” 张升目瞪口呆:“那......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钱宁怒道:“四年前又如何?来啊,张升谄媚奸宦,谋取升迁,罪大恶极。立即夺去乌纱,押入锦衣卫诏狱听候发落。” 两名力士上前,摘了张升的乌纱。 随后钱宁继续拿着私档点名:“御史欧阳旦。你巡查河南时,察觉沁阳府粮库亏空。本来已经写好了参劾折子。” “沁阳知府给了你三百两银子。你就把折子撕了!” “你纳贿包庇,罪大恶极!立即夺去乌纱!押入诏狱!” 钱宁今日算是在奉天门抖足了威风。一连抓了二十多名官员。 奉天门前跪着的官员只剩下了八十来号。 钱宁高声道:“剩下的人都听了。若你们觉得此生没干过错事,就留在御门继续跪谏。” “如果觉得自己屁股不干净。就老老实实滚回家去,等待治罪。” 清流们怂了! 之前他们的四个领袖早朝时倒戈。 现在他们的三个领袖又被抓进了诏狱。 谁还敢在奉天门找弘治帝的晦气? 他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钱宁大喊一声:“都给我听好了。我叫钱宁,是锦衣卫的新任副千户!” “大过年的,谁敢让皇上一时不痛快,我钱宁就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第133章 纳妾记(五千字章) 弘治二年的正月。 整个京城官场风声鹤唳。副千户钱宁领着缇骑四出,抓捕清流言官。 清流言官们个个在家如待死的鱼一般,等待着缇骑上门。 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有趣。常风为了找替身,提拔了钱宁。钱宁就此开启了显赫的三十多年亨通官运。 钱宁忙疯了。常风则是稳坐钓鱼台。安心在家过年。 正月初三,常府厨房。 常风跟老泰山刘秉义、妹妹糖糖擀着面皮包合子。刘笑嫣则抱着壮壮在一旁看着。 京城习俗,正月初三要吃合子。合子即是馅饼。 让替身站在前台锄草的事办的很巧妙。常风心情不错,今日特地亲自下厨。 糖糖拿起白面,抹在了常风的鼻子上。 刘秉义笑道:“乖糖糖。这白鼻子可抹不得啊。昆曲里,凡是白鼻子都是奸诈小人。” 常风随口道:“还别说,最近我还真干了一件奸诈的事。” 糖糖又将白面抹在了刘秉义的鼻子上:“姻伯,你也跟哥哥一起当奸诈小人吧,哈哈。” 虎子跑了进来,嘴里叼着一根骨头。它趴在火炉边,惬意的烤着火啃着骨头。 壮壮在刘笑嫣怀中“咿咿呀呀”说着婴语,时不时“哈哈哈”的笑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 就在此时,下人禀报:“老爷,锦衣卫的钱小旗求见。” 常风纠正他:“现在是钱副千户了。” 说完常风来到了客厅。钱宁见到他倒头就跪,跪下就磕头:“属下钱宁,给常爷拜年啦!祝您步步高升!” 常风笑道:“快快请起!” 钱宁起身。常风问:“京里参与结党的清流言官都抓起来了嘛?” 钱宁答:“一共一百三十八個。全抓起来了。现在诏狱的牢房,有三分之一关的都是言官。” 常风道:“嗯,立即对他们进行审问。让他们招认一些够丢官、不够丢命的罪行。” “拿到供状后,交给三法司定罪。” 钱宁问:“咱锦衣卫就能定罪啊,交给三法司作什么?” 常风解释道:“皇上要光明正大的将他们撵出京去。咱锦衣卫名声太臭,不够光明正大。” 钱宁拱手:“是。对了常爷,我忙着抓人,初一没来给您拜年送年礼。今日补上。” 说完钱宁递上了一份礼单,又让人抬上了一个小箱子。 常风看了一眼,礼单上光是银子就有五百两。还有什么苏杭丝绸、南京云锦之类,皆是贵重之物。 钱宁这厮,让常风卖了还忙不迭的给他送钱呢。 常风看完礼单,面色一变:“钱宁,你要这样咱们就不是共过生死的兄弟了!” “你跟我志同道合,又一起打过仗。简直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钱宁连忙道:“这些只是小弟的一点意思。” 常风摆摆手:“咱哥俩要是谈钱就俗气了。你要不收回礼单,我现在就端茶送客。” 钱宁无奈,只得将礼单收回袖中。 常风又道:“京城这边的清流抓完了。下一步得去抓南京的清流。锄草务尽嘛。” “令尊钱公公,当过八年南京镇守太监。南京是他的地盘。” “如今的南京镇监蒋琮,是令尊的心腹之人。” “过完年,你立即带三百袍泽去南京,让蒋公公配合,把南京那帮聒噪的乌鸦也赶出官场。” 钱宁笑道:“常爷您算说对了。南京一直是我义父的地盘儿!我去那儿办差就像是鱼儿入了水。” “您放心,我到了那边,用不了半个月就会将他们一扫光,全拿下!” 常风满意的说:“嗯,我相信钱老弟的能力。不然也不会在皇上面前谏言,升伱做副千户。” 一提到这茬儿,钱宁又开始感恩戴德:“您这回不光让我升了官儿,还让我在京城里抖足了威风!” “以后恐怕阁老、大九卿也不敢轻视我。” 二人聊了好一会儿,钱宁告辞离去。 钱宁刚走,马文升来了。 马文升可没给常风带什么礼单,只带了一肚子怒气。 常风朝马文升拱手:“马老部堂,有礼了。” 马文升面色铁青,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椅子上:“常风,你也太不像话了!抓光了都察院的御史,署院为之一空!” 常风陪笑:“我的马老部堂,您可冤枉我了。清查京中言官,是皇上给锦衣卫下的旨。” “我们锦衣卫的大掌柜是朱指挥使。他把差事交待给了钱宁。” “人都是钱宁抓的。与我无干啊。” 马文升冷笑一声:“呵,这话你自己信嘛?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钱宁只是你的提线木偶而已!” 老马是个明白人。 常风收敛笑容:“什么事儿都瞒不过马老部堂的眼。” 马文升叹了声:“唉。其实我也对京中言官有所不满。今年兵部的好几道改制方略,都被兵科给事中联合御史顶了回来。” “只是,我觉得做事要有个度。你们抓几个领头的也就罢了。怎么把整个都察院都给清空了?像什么话?” 常风道:“马老部堂。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大明的官员多的是。清空了一批不听话的,皇上自会换一批听话的上来。” “用不了两个月,都察院照样人丁兴旺。” “当今皇上是明君。那些不听话的留在京中,只会掣肘皇上励精图治的大业。” 马文升道:“嗯,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罢了,问你声过年好。明年接着高升。我先走一步。” 常风送走马文升,回到了厨房。 刘笑嫣问:“钱宁走了?” 常风点点头:“钱宁刚走,马部堂来了。我跟马部堂又说了会儿话。” 刘秉义在一旁道:“这才三四天,钱宁算是在京里出了名了!我那些文官同僚给钱宁起了个外号——‘钱狼’!” “贤婿你真有本事啊。直接把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奶狗,提拔成了一头威震官场的恶狼。” 常风道:“哪儿啊。钱宁可不是我提拔的。人家的义父是司礼监秉笔钱公公。皇上是看在钱公公面子上重用的钱宁。” “老泰山,这话劳烦你说给你的那些同僚、好友们听。” 常风这是在通过岳丈散布消息:钱宁在京城嚣张跋扈,可不是我指使的。要怪,你们怪他义父钱公公去。 合子蒸好,一家人大快朵颐,自不必说。 晚上回了卧房。常风躺在床上,感觉这一年过的不真实,跟做梦一样。 短短一年时间,他竟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要知道,过完这个年,他虚龄才二十三岁。 果然是富贵险中求。若不是成化二十二年那个秋夜里的九死一生,他现在最多是北镇抚司里一个灰头土脸忙着抄家的小百户。 也可能连百户都混不上。 刘笑嫣忽然将一个生辰八字帖拿给了常风:“喏,跟你八字很合,看看吧。” 常风看了几眼:“谁的八字?” 刘笑嫣道:“初二你去老内相外宅祭奠,没在家。湘西巷的九姑娘送来的。” “人家送生辰八字来,等于告诉你,愿意给你做妾。” 常风皱眉:“你扔了就是。拿给我作什么?难道是试探我对你的真心?” 刘笑嫣却道:“我没那个意思。京城的官员勋贵哪有不纳妾的?” “如今咱俩成婚两年。你也该纳妾了。不然京里那些诰命夫人们会笑话我是个醋坛子母老虎。” 常风道:“皇上到现在只有张皇后一个女人啊。” 刘笑嫣笑骂道:“你说的这话有大不敬的嫌疑。你也敢跟皇上比?配跟皇上比?” “我看这九姑娘人不错。跟我很对脾气。她昨日送生辰八字的时候,顺便还给我送了一张老黄弓。” “据说是南宋名将韩世忠用过的呢。” 常风道:“我就算纳妾,也不能纳九姑娘!那女人心眼子忒多。干的又是销赃生意。” 刘笑嫣躺在常风的臂弯里:“算了。你愿意纳谁,不愿意纳谁,你自己做主就是了。” 弘治二年的春天悄然到来。 至二月初二,钱宁将京师、留都两个都察院的言官清扫一空。 那些言官大部分被革职或被贬,倒无人掉脑袋。 载入史册的弘治朝“两京言官之狱”划上了句号。 这场大狱获利最大者,看上去是刘吉。自此之后,两京官员中无人再敢弹劾刘吉。 常风在这场政潮中左右逢源。刘吉感谢他的庇护;钱宁感谢他的提携;刘瑾跟着他沾光升了官,将他视作恩人。 弘治帝更加倚重常风,甚至生出了“朕愈来愈离不开常风”的感想。 常风简直是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 这日,常风正在值房之中查看出京抄家的账册。 一名力士走了进来:“禀千户。湘西巷九姑娘派人来给您带话。说她遇上了天大的麻烦,恐怕性命不保。让您去湘西巷救她。” 常风第一反应:应该是九姑娘又收了什么赃物。被刑部或顺天府的人抓了。 这倒是没什么。以他现在的地位,随便打个招呼就能救下九姑娘。 赶巧,最近查检千户所抄家抄出了一堆好木器、瓷器、铜器之类的赃物。攒了满满三个库房。 常风正要找九姑娘将这些东西变卖了,分给袍泽们呢。 他干脆骑马亲自去了一趟湘西巷。 哪曾想,湘西巷内风平浪静。九姑娘在四合院里支了一口大锅,炒卷春饼所用的酱肉。 常风道:“九姑娘,你这叫遇上了天大的麻烦?” 九姑娘笑道:“我不让人那么说,怎么请常阿哥来吃春饼啊!” “今儿二月二,按照你们京城汉人的规矩该吃春饼的。我亲自下厨,这点面子你总要给我。” 常风无奈:“好吧。你请我吃饭、喝酒、喝茶总有十几次了。我总不能一次面子都不给。” 九姑娘将菜端进了堂屋。堂屋里除了那张蔡忠府邸抄出来的拔步床,还有一张饭桌。 九姑娘忙着给常风斟酒布菜,热情得很。 常风吃了两卷春饼,喝了两杯酒,忽然感觉到了不对。 他脸上发热,血气下涌。 九姑娘在一旁娇嗔着:“哎呀常阿哥,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开春天变热了,你还穿着棉袍?我也有点热呢。” 说完九姑娘褪去了外衫。 常风仿佛有虫子入了脑。眼睛死死的看着九姑娘。 九姑娘直接上手:“哎呀,阿哥。你身体不舒服,阿妹扶你到床榻上歇息一会儿啵。” 九姑娘这个土家姑娘不仅豪放,而且胆子大的吓人! 她在常风的酒里下了毒! 自然,这种毒对男人的性命没什么威胁。只是会让男人憋不住。 九姑娘消息灵通,知道常风现在的地位有多高。 她铁了心一定要当常风的妾。那样一来,放眼整个京城,谁他娘敢动我湘西巷? 常风血气方刚,以前跟九姑娘单独在堂屋说话时,就有些忍不住。需要控制,控制,再控制。 更何况现在中了毒! 九姑娘刚把他扶上拔步床,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九姑娘,你别走。呃,好阿妹!” 九姑娘终于得逞!二人在蔡忠以前睡过的拔步床上成了好事。 所以说,男人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一个时辰后,药力已经散去。常风眼神空洞的盯着拔步床的流苏。 九姑娘道:“阿哥,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人了。我嫁给你做妾,不要你的定礼,自带三千两嫁妆。” 常风上下打量了九姑娘一番,第一句话竟然是:“没落红?” 九姑娘点点头:“嗯,没落红。” 常风问:“你第一回给的谁?” 九姑娘如实说:“第一回给的刑部的一个捕快。第二回给的大兴县的一个班头。第三回给的顺天府的巡检。第四回给的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旗。” “后面太多了,我记不清了。” “你别嫌我不干净。为了湘西巷的族人。我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我自己。” 常风凝视着九姑娘的脸。 在九姑娘脸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京城中,有无数小人物努力生存下去。三年前的自己就是无数小人物中的一员。 九姑娘一个女人,为了一百多族人的生存。遇上那些难缠的官家人,也只能委曲求全。 这一瞬间,常风有些可怜九姑娘。 常风问:“我要纳你做妾,总要知道你的名字。整天九姑娘九姑娘的叫,我都不知你的芳名。” 九姑娘答:“我叫墨贴巴·嘎尼昭昭。墨贴巴是我的姓。嘎尼昭昭是名,土家话里是小鸟的意思。” “我爹想让我长成一只在树上快活鸣唱的小鸟。奈何这世道将我逼成了一只母鹫。” 常风问:“我是你这只母鹫的猎物?” 九姑娘答:“是。你是我觊觎已久的猎物。” 五日之后,常府摆了纳妾酒。 纳妾并不是娶正妻。但这场纳妾酒来的客人,不比常风娶刘笑嫣时少。只不过没有朱祐樘亲临罢了。 内阁首辅刘吉亲自来贺,他遭到弹劾时,常风帮过他。他是来表达感谢的。 王恕、马文升这两位尚书是怀恩的故交,看在老内相的面子上来了。 司礼监三巨头悉数到场。锦衣卫指挥使朱骥也来了。 锦衣卫的袍泽们自不必说。总旗以上全都到齐了。 掌军大帅中,来了叶广和石文义的大哥石文忠。 吉时已到,常风和刘笑嫣端坐在椅子上。 九姑娘跪倒在地。旁边的侍女端着一个茶盘。 九姑娘从茶盘里拿了一个茶盅,双手奉给了常风:“老爷喝茶。” 常风喝了一口。 随后九姑娘拿起另一个茶盅,奉给了刘笑嫣:“夫人喝茶。” 刘笑嫣喝了一口,随后道:“妹妹,起来吧。” 徐胖子高喊一声:“礼成!” 自这一刻起,九姑娘正式成为了锦衣卫常爷的妾室。 自然,她绝对不会放弃湘西巷和她的族人。 自此之后,道上弟兄将“九姑娘”的称呼,改成了“九夫人”。 酒宴罢,高官大吏们渐渐散尽。 朱骥却没走。坐在桌边喝酒。 常风走了过来:“指挥使。” 朱骥道:“常风。你的纳妾酒,恐怕比公爵世子的娶亲酒动静还大呢。” “京中高官来了一堆。显赫的很啊。” “我有句话,你当我是在给你泼冷水也好。当我是在劝诫你也罢,随你怎么想。” 常风拱手:“指挥使请讲。” 朱骥道:“这句话是——人太显赫了不是好事。这话其实不是我说的,是老内相以前说的。” 常风一愣,随后道:“受教了。” 朱骥起身:“你那位小妾的底细我是清楚的。以后你庇护她的生意可以。千万别惹出祸端来。” 已是戌时末刻。 常风没有去九夫人的卧房。而是进了刘笑嫣的卧房。 刘笑嫣问:“洞房花烛,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常风躺倒榻上:“怕你觉得我喜新厌旧。有了妾就不要了妻。” 刘笑嫣道:“快行了吧。你给我去她卧房。成婚第一晚,我可不想遭她嫉恨。” “以后你两天在我这儿睡,一天在她那儿睡。哼,谁让我是正妻她是妾呢。” 常风如得圣旨:“好吧。我平日最听夫人的话了。今夜也不例外!” 刘笑嫣笑骂道:“你是不是就等着我这句话呢?快滚快滚。” 第134章 御虏记引子写匿名信的人(五千字章) 明代京城其实也分环。 一环是紫禁城;二环是皇城;三环是内城;四环是整个内、外城。 紫禁城是在皇城之中。皇城拥有十二座城门。每门都有旗手卫士兵把守。 弘治二年二月十一,夜。 一个身穿五品白鹇青袍的官员鬼鬼祟祟的来到了皇城东中门前。 守门百户见他的官袍是五品,认为他可能是通政司的哪位参议或经历。 这个时辰官员进东中门,一般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通政司有紧急奏折呈交皇上。 守门百户走上前。月黑风高,他看不真清那官员的脸。守门百户问:“是通政司的哪位大人啊?有折子要送进宫?” 官员低着头,发出一声苍老的声音:“呃!” 说完他转身就走。 守门百户一头雾水。心想:这糊涂官儿。一准是到了皇城门口发现折子没带,回去取了。 一名总旗打着灯笼走了过来:“林爷,怎么回事?” 百户答:“没事,遇上了個糊涂官儿。” 灯笼的光照亮了百户身前的地面。 百户忽然发现,刚才官员站立的地面上有一封信。 百户捡起信来,只见信笺上写着“臣谨奏平叛御虏治安事”。 旗手卫的百户虽是武人,但不是没有见识的老粗丘八。 他大惑不解。看上去这是一封奏疏。 可是,大明臣子给皇帝上奏疏,用的是折子纸,不可能用信封装。 且臣子上奏疏,必须有署名。应该是“臣某某衙某某官职某某人谨奏某某事”。 这封信没有署名,看来是一封写给皇帝陛下的匿名信。 且说那留下匿名信的官员离开旗手卫将士的视线后,一路狂奔。一直跑出去三里地才喘口气。 恰巧一阵夜风吹过,吹散了乌云。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刚才那声苍老的“呃”,是他故意装的。 皇城门口捡到给皇帝的匿名信,百户不敢怠慢,一层层上禀到了司礼监。 掌印萧敬跟秉笔钱能商量:“这信咱们转交皇上嘛?” 钱能道:“咱们得先打开看看。若信中是大逆不道之言,就绝不能交给皇上。” 萧敬点头表示同意,打开了信笺,读了起来。 匿名信扬扬三千言,文采斐然,内容却很幼稚。 大致内容如下:臣认为成化朝时,大明各地之所以叛乱不断,主要是因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臣建议皇上以儒家之学教化穷苦百姓。若穷苦百姓人人克己复礼,则再也不会出现叛乱。 历代北虏屡屡南侵。主要是因为北虏不习儒学。臣建议皇上向草原派遣儒士,教化北虏何谓仁义礼智信。 北虏若得圣人教化,必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永世与大明和平相处。 萧敬哭笑不得:“这是哪个二傻子腐儒写的奏疏啊!幼稚至极!” 钱能亦是笑得不行:“派几个儒士去草原,就能让北虏不再南下入寇?真是大笑话。” 萧敬道:“估计写这道奏疏的官员,自己看完都觉得可笑。不好意思署名。” 钱能问:“把它烧了嘛?” 萧敬笑道:“不。我这就送给皇上看看。皇上天天批阅奏章到子时,十分劳累。” “给皇上看看这封笑话一般的信,博天子一乐,也算让皇上有个消遣。” 萧敬拿着匿名信去了乾清宫,呈给了弘治帝。 弘治帝看后,先是大笑不止。笑了好一会儿,他问:“写信的人是谁?” 萧敬答:“是个五品文官。天黑,守皇城的旗手卫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弘治帝突然收敛了笑容。 看行文,此人引经据典,文采斐然。看字迹,工整遒劲有力。想来一定是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 可是,此人脑袋里想的东西却幼稚不堪。 这种迂腐至极的腐儒,若在闲散衙门担任闲职也就罢了。 若今后有机会调到地方上做个知府、知州,必将因迂腐遗害地方。 弘治帝想搞清楚这人是谁。再给吏部一个“此人永不叙用”的批语。 想到此,弘治帝吩咐:“明日早朝后,你将此信给常风。让常风查出写信之人是谁。” 如今弘治帝有差事,都是绕过锦衣卫的大掌柜朱骥,直接交待给常风。 翌日清晨,常风照旧捧着笏板站在武官之末参加了早朝。 群臣一连禀奏了十几件事情。弘治帝件件都处置得当。 常风心中感叹:三年前九死一生保太子是值得的。以前的太子,当今的皇上是一位明君!大明的老百姓有盼头了。 就在此时,吏部左侍郎杨守陈出班:“禀皇上。早朝时辰有限。因诸臣上晌还要办差,又不能延长时辰。” “故臣建议,在早朝之外增设午朝。” 杨守陈性格上有点像后世的海瑞。他认为,皇帝就该学太祖、太宗当劳模。 萧敬脸都绿了。弘治帝晚上批阅奏折到午夜。最多睡两个半时辰。隔三差五还要跟张皇后开枝散叶。就指着用完午膳小睡一会儿补补觉呢。 杨守陈的顶头上司王恕也觉得这个建议过分了。 王恕道:“御门早朝是祖制。历朝历代何曾听过有午朝一说?杨侍郎的建议臣不敢苟同。” 马文升、刘吉、徐浦等人纷纷附和,表示反对杨守陈的建议。 常风心道:皇上就坡下驴,表示听从多数人的意见,这事也就过去了。 万万没想到,弘治帝竟说:“杨卿的建议,朕深以为然。早朝时辰有限,朕的许多治国方略,都来不及跟众臣详谈。” “朕看,就准了杨卿的奏议。在早朝外增设午朝半个时辰。” 众臣面面相觑。 他们此刻对弘治帝只有两个字:钦佩! 历代明君都有两个铁打的标准,一是勤政,二是爱民。当今皇上两条占全了。 万万没想到。杨守陈得了寸还要进尺。他竟又谏言道:“禀皇上。臣建议重开大小经筵。” 众臣不约而同的想:杨老头,你过分了啊! 所谓经筵,是指皇帝为讲经论史设的御前讲席。此乃唐制,历代延续。 讲官以大学士或翰林学士充任。 大经筵每月三回。初二、十二、二十二进行。每回两个时辰。 小经筵每年二至五月,八至十二月,逢单日便开。每回半个时辰。 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几个不厌恶经筵的。耗时不说,一群腐儒老头在耳边喋喋不休之乎者也,谁受得了? 勤勉如太祖、太宗,最多也只开大经筵。 先皇宪宗是个喜欢躺平的皇帝。即位第一件事就是废了经筵。 万万没想到,弘治帝竟然又一口答应了下来:“此建议很好。开经筵论经读史,有大裨益于朕。准奏!自本月起于乾清宫西暖阁开大、小经筵!” 萧敬的脸又绿了。他心疼弘治帝心疼的要命。 他清楚,弘治帝每天要做的事已经安排的满满当当了。如果开大、小经筵,那就要拿出休息的时间。 后世之人可以挑弘治帝的毛病,说文官势力是从弘治朝开始扩张,以至于在明末无法收拾的。 但所有人都得承认,弘治帝是个不折不扣的劳模。筷書閣 纵观大明十六帝,劳模只有四位:洪武帝、永乐帝、弘治帝、崇祯帝。 王恕眼含热泪,跪倒在地,高呼一声:“皇上万岁万万岁!” 与万安不同。万安喊万岁是为了汤事儿。 王恕这声喊却是发自肺腑的希望龙椅上的那位劳模明君能够万寿无疆。 一众臣子跟着高喊:“皇上万岁万万岁。”无一例外,全都是发自真心。 早朝散后,萧敬找到了常风:“常千户,随我来一趟司礼监值房,有皇差。” 常风跟着萧敬进了值房。萧敬将匿名信的事说给了他听。 常风看了信后哭笑不得:“写信的人,一定是个酸腐的老学究。” 萧敬道:“皇上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让你把此人找出来,打发到南京留守衙门去养老。” 常风请示:“萧公公,这封信也是一条线索。我能否拿走?” 萧敬点头:“嗯,拿走吧。” 常风回到锦衣卫,先派人找来了昨夜在东中门当值的旗手卫百户。 本来他想让沈周按百户的描述画一幅小相,按相找人。 哪曾想百户表示天太黑。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官服是五品。听声音五六十岁。 百户离开后,常风跟徐胖子商量:“有个找人的笨办法。就是排查在京所有正五品、从五品官员。” “六部郎中、员外郎、左右庶子、翰林学士、通政司参议、尚宝寺卿......加起来大约一百三十多人。” 徐胖子道:“那就查呗。先弄一份名单,挨个找他们来锦衣卫喝茶。” 常风打消了这个念头:“这苯办法还是尽量别用。一来折腾得鸡飞狗跳。一百三十多个文官,总有一些胆小的。一听说锦衣卫请喝茶,再吓病几个。” “二来,我办皇差向来快的很。去年腊月汤府纵火案,六个时辰就查明了真相。” “找匿名信的寄信人这等小事,总不能折腾上三天吧?” 徐胖子问:“那咋办?” 常风看向了那封匿名信:“里面装着一条线索呢。” 徐胖子追问:“什么线索?” 常风答:“笔迹。一个人的笔迹就像是指模,是变不了的。” 徐胖子道:“你又认不出一百三十多名官员们的笔迹。” 常风笑道:“我认不出,通政司的人或许认得出。” 通政司,全称“通政使司”。负责内外奏疏呈递。类似于后世的办公厅。 京官上奏折只有两种方式。要么将奏折交给通政司转递。要么早朝时直接呈递皇帝。 常风跟徐胖子来到了通政司。 通政使郑继听说锦衣卫的常爷来了,下意识的一缩脖,以为是来找他麻烦的。 因为李孜省以前当过通政使,当时郑继是他的心腹下属。 郑继对来通禀的杂役说:“快请。算了,我亲自去迎接常千户。” 郑继是正三品文官,常风只是正五品武官。他亲自迎接常风,足见常风如今在京中的权势有多高。 所谓权势分很多种。得皇帝恩宠是最高的一种。 常风跟郑继一番寒暄后说明了来意。 郑继长舒了一口气,心道:我还以为是要吃李孜省的瓜落儿呢。 随后郑继道:“我们通政司中有一人,认识满朝官员的笔迹。” 常风问:“哦?谁?” 郑继答:“一个姓傅的老书吏。他自天顺初年就在通政司当差了。是通政司的老人儿。” 大明官衙的文官员额有限。故各衙都养了数量甚多的书吏。他们无官无品,但各衙都离不开他们。 有道是“流水的堂官,铁打的书吏。” 不多时,郑继领着傅书吏来到了常风面前。 傅书吏七十岁了,一口牙都掉光了。但精神矍铄,很有精神。 常风将匿名信给了傅书吏:“老前辈看下,这是哪位官员的笔迹?” 傅书吏看了一柱香的功夫,而后十分肯定的说:“京官之中,无此笔迹。” 常风问:“老前辈如此肯定?” 傅书吏认真的回答:“常千户有所不知。我在通政司三十多年了。整日跟京官奏折封皮上的折名、署名字迹打交道。” “谁的字迹,我一眼就能认出。” 一旁的徐胖子有些失望:“得,白跑一趟。” 常风道:“可往东中门扔信的人穿着官袍啊。” 徐胖子猜测:“说不定官袍是偷的。” 就在此时,傅书吏用手捻着信纸。他似乎有所发现:“这纸......” 常风连忙问:“这纸怎么了?” 傅书吏道:“这纸是松江谭笺,是正儿八经的贡笺。只有内廷和翰林院有。” “去年松江府贡到内廷两千刀。皇上赐了一千五百刀给翰林院用。” 常风大喜过望。能够缩小排查范围,就没白来通政司。 把目标锁定在翰林院,差事就好办多了。翰林院的五品官只有五位:正五品学士一位;从五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两位。 常风和徐胖子转头去了翰林院,找到了这五人。 五人当中,官场前程最好的是侍读学士李东阳、侍讲学士王华。 李东阳是先皇实录的副总裁官。过个几年,先皇实录修撰完成之时,就是他入阁之日。 侍讲学士王华是成化十七年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 大明文官升迁讲究论资排辈。论资排辈主要看金榜名次。 状元郎王华就算没什么大作为,苦巴巴的熬资格,过个二十年至少也能混个从二品的官帽戴戴。 常风对五人说道:“五位最近谁给皇上递过奏折啊?” 大明的奏折,分为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贺折四种。奏事折又分明折、密折。 李东阳首先开口:“我递过奏事折,禀奏先皇实录修撰进度。” 王华道:“我上过一道奏安折。” 其余三人也说上过折子。 常风笑道:“我说的不是普通奏折。是没有署名的那种。” 李东阳大惑不解:“没有署名的奏折?那不就是匿名信嘛?” “常千户,你也太小巧我们翰林官的人品了。” “我们翰林官直言进谏,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给皇上递匿名信那是宵小行为。” 常风拿出了那封信:“诸位看看,这是你们中谁的笔迹?” 五人看后。李东阳道:“常千户,这并非我们五人的笔迹。” 常风敏锐的察觉到,王华的脸上冒出了汗珠。 虽是二月,天气还是很冷。好端端的冒什么汗?定然心中有鬼。 常风道:“诸位学士打扰了,请回。” 五人转身离开。 常风忽然喊了一句:“王学士,请留下!” 王华听到这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徐胖子在一旁笑道:“状元公慌什么?” 王华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啊,我失仪了,失仪了。” 常风道:“王学士,伱是成化十七年的金榜之首,才思敏捷。” “当年我爹还逼着我一夜之内通背下你的殿试状元文。” “我觉得这样一封幼稚至极的信,不会是你写的。” “可你为何看信之后如此紧张?” 徐胖子吓唬王华:“状元公,心里有鬼还是早点招了的好。你这样的文人要是进了诏狱......咳!” “我们这些粗人拿捏您,就像把鸡蛋摇散黄一般容易。” 王华“噗通”跪下了:“二位。请饶过犬子!” 常风皱眉:“你儿子?” 常风猛然想起,两年前他去曲阜上任,途中偶遇过饿昏了的王华长子,王守仁。 常风问:“你说的是哪个儿子?该不会是长子王守仁吧?” 王华惊讶:“常千户竟知犬子姓名?” 常风笑道:“何止知道。两年前他在曲阜还欠了我六个锅盔呢!” “等会儿,这匿名信该不会是他写的吧?” 王华垂头丧气的说:“这是他的笔迹。常千户请饶过他吧。今年元月,他格了七天七夜竹子后,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怕是烧坏了脑子。” 常风有些奇怪:“格竹子?” 王华给常风讲述了日后被载入哲学史的“守仁格竹”。 去年王守仁去南昌与江西参议诸养和之女成婚。返回余姚老家时,船经过广信。 王守仁拜谒了广信的程朱理学大师娄谅。 娄谅向王守仁讲述了格物致知的学问。王守仁如获至宝。 之后王守仁遍览朱熹之作。将朱熹所言“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视作真理。 理论还需要实践。今年正月,为了实践朱老夫子的理论,他找来一盆竹子。与竹子在卧室之中对坐七天七夜,期间只喝水。意图格清竹理。 然而七天七夜过后,王守仁什么“理”都没发现。还生了一场大病。 大病之后,王守仁就变得行事古怪。 常风道:“明白了,令公子大病之后变得疯癫。写了这封匿名信,又偷了你的官袍,昨夜跑到东中门把信扔在了地上。” “请你派人,把令公子请来吧。哦,顺便让他带六个锅盔来还我。” 第135章 大丈夫当代三尺剑,将十万众,横行天下(五千字章) 半个时辰后,翰林院的杂役把王守仁领到了常风面前。 王守仁见到常风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常风笑道:“王老弟,别来无恙啊。” 王守仁问:“大人是?” 常风道:“你忘了?在泰安地面,你吃了我六个锅盔。好家伙,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能吃的人。” 王守仁一拍脑瓜:“啊!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对我有一饭之恩的试百户。” 王华训斥他:“不得无礼。现在你应该称呼‘常千户’。赶紧跪下行礼,招认罪责。” 常风却道:“无需虚礼,请坐吧。” 常风了解弘治帝的想法。弘治帝让他查写匿名信的人,是怕写信之人是個迂腐的官员。弘治帝得找出他,弃之不用。 如今查出写信的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无官无职无功名。以弘治帝仁厚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处罚的。 王守仁没敢坐,直接问:“常千户找我来有何事?让我还锅盔嘛?我家里没有锅盔,就没带来。” “要不我还你六钱银子?能买六十个锅盔了!” 王华急眼了,跟皇帝最宠信的缇骑逗闷子,龟儿子伱不要命了嘛? 王华直接踹了他一脚:“跪下!” 王守仁跪了下去。 常风连忙双手将他搀起:“说了不用跪。王学士,你别吓着令公子。” 王守仁起身后,常风将那封匿名信递给了他:“这是你写的?” 王守仁点点头。 常风又问:“是你昨夜偷了令尊的官袍,穿着去了皇城东中门?” 王守仁如实回答:“是。” 常风追问:“你为何要写这样一封信给皇上?” 王守仁答:“读书人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惜我暂时没有功名和官位。无法将自己冥思苦想出的为万世开太平的法子禀奏皇上。” “没办法,就只好匿名投信。望皇上谏纳良言。” 匿名信的事真相大白。只是一个十八岁的书呆子想要跟弘治帝表达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罢了。 常风宽慰王华:“王学士,这不是什么大事。皇上应该不会追究的。你和令公子无需害怕。” 转头常风又对王守仁说:“小兄弟,想要为皇上效命,你最好还是按五排十的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靠上去,获得官位。” “到那时,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上奏疏了。” 王华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多谢常千户高抬贵手。” 说完王华作势就要给常风下跪行礼。 常风却道:“王学士不必如此。我虽是缇骑,但也是读书人。您是学林前辈,又是状元公。我该尊着您呢!” 常风进了宫,在午膳前来到了乾清宫,向弘治帝作了禀报。 弘治帝笑道:“十八岁的少年郎啊,有如此幼稚的言论那就不奇怪了。这事朕就不追究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所思所想虽幼稚。但行文斐然,字迹也很好。若能加以调教,今后定能成一番大事。” 常风连忙拍上了弘治帝的龙屁:“皇上宽仁为怀,实乃天下人之福。” 弘治帝又道:“对了。你说此人是侍讲学士王华的儿子?巧了,明日下晌朕要开大经筵。王华作为侍讲学士也得来。” “你让他领着儿子一起来。哦,你也来,听听经筵长长学问。” 常风拱手:“谢皇上隆恩。” 傍晚时分,常风下差回了家。 九夫人殷勤的给常风换下了飞鱼服。 常风吩咐她:“给我准备一套盘领昑衫和四方平定巾。明日我要穿。” 一旁抱着壮壮的刘笑嫣有些奇怪:“这是儒士的打扮。你穿它作什么?” 常风解释:“明日要去宫里参加经筵。参加经筵的官员都是不穿官服的,要穿儒服。” 九夫人不懂什么叫经筵。她问:“什么宴?喝酒还要换衣服?你们汉人的规矩就是多。” 刘笑嫣笑道:“妹妹,不是宴会。是经筵。就是一群读书人围着皇上讲书,跟皇上探讨学问。” 九夫人微微点头:“还是姐姐见识广。” 糖糖插话:“哥哥是屠夫捧经书,硬充读书人呐!” 刘笑嫣训斥她:“糖糖,不得胡说。你哥是朝廷命官,不是什么屠夫。” 糖糖却道:“萍萍跟我说哒。她说,她听到她爹跟一个世伯说我哥哥是个屠夫。” 常风问:“萍萍是?” 刘笑嫣道:“礼部高侍郎家的小闺女。” 常风愕然。即便自己夜夜读书上进。朝中官员还是将他这个锦衣卫里的皇帝红人视作屠夫。 刻板印象是改不了了。 翌日下晌,经筵。 常风来到了乾清宫西暖阁。他很奇怪。照规矩,参加经筵的应该都是翰林官。 可是,今日参加经筵的人中却包含了内阁三阁老,六部尚书侍郎、翰林官。 常风哪里能想到,弘治帝重开大、小经筵,并不是为了听老学究们之乎者也的聒噪。 他是想通过经筵,向臣子们表达自己治国的理念和具体事务上的大政方略。 侍讲学士王华和儿子王守仁也站在西暖阁中。 弘治帝问:“谁是王守仁?” 王守仁跪倒:“草民王守仁,拜见吾皇万岁。” 弘治帝上下打量了王守仁一番:“朕看你脸上颇有气象。” 一众臣子皆是不解,皇上为何让一个草民参加经筵?难道这少年郎是个有大才学在身的青年才俊? 弘治帝看出了臣子们的疑惑。他解释:“这位王小先生是侍讲学士王华之子。前天晚上,他给朕递了一封没署名的奏折。要给朕上一课呢。” 王华“噗通”跪下了:“犬子狂妄,是臣教导无方,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弘治帝笑道:“少年自有少年狂,藐昆仑,笑吕梁。待磨剑数年,择日显锋芒。” “王卿无罪,朕为何要责罚?” 弘治帝话锋一转:“朕看,今日就以王守仁给朕的奏折为引开始经筵。” “王守仁,将你的奏折读给众卿听。” 王守仁领旨,从萧敬手中接过那封匿名信,高声诵读着。 若不是弘治帝在场,一众臣子恐怕要笑得前仰后合。 教穷苦百姓克己复礼就能避免叛乱?呵,穷苦百姓认识孔子是谁啊?孔子在他们眼中,恐怕还没有一小块麦饼来得实在。 教北虏仁义礼智信?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怎么不说教恶狼吃斋念佛,修养心性呢? 王恕、马文升是大半辈子平叛乱、御北虏、犁女真,真刀真枪一路打过来的。 这俩老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片刻后他们自知失态,连忙收敛笑容。 弘治帝道:“诸卿认为王守仁的这篇雄文如何?” 王恕道:“禀皇上,文采斐然,废纸一张。” 马文升附和:“王部堂的评价可谓至允至当。” 弘治帝道:“今日经筵,与朕年岁差不多的,只有王守仁、常风二人。” “常风,你说说看。” 常风知道,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又来了。 他拱手道:“臣也认为王守仁的言论十分幼稚。”说完这话,他赫然发现,皇上今日将王守仁叫到经筵,是当箭靶子的。 弘治帝道:“仔细说说,幼稚在何处?” 常风道:“汉家百姓,恐怕是寰宇之中最温顺的百姓。但凡有一口吃食,就绝不会造反。” “刚才王守仁提到了成化朝规模最大的两场叛乱——成化元年的广西叛乱、成化三年的荆襄流民叛乱。” “叛乱的原因,绝不是他所说的什么百姓没有克制私欲,利欲熏心。” 弘治帝道:“你说说,这两场叛乱的原因是什么?” 常风侃侃而谈:“先说广西叛乱。归根结底是官府压榨广西当地的土司,土司只能转头去压榨瑶人百姓。” “瑶人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能不造反?” 常风这话,听上去在为叛匪开脱罪责,大逆不道。 但无人会去反驳他。因为弘治帝的外祖父,就是广西叛匪的一员! 若无明军的断藤崖大捷,纪太后又怎会被俘送入宫中?今日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都不好说。 弘治帝龙颜大悦:“说得好!接着说!” 常风又道:“至于荆襄流民叛乱。是因荆襄一带士绅豪强太多,土地兼并严重。老百姓丢了地,就只能当流民。” “可是当地官府呢?他们限制流民迁徙。限制迁徙,得拿出粮食来,让流民先填了肚子活下去。” “臣查阅过锦衣卫的存档。时荆州、襄阳两位知府,拿出的不是粮食,而是钢刀!” “谁迁徙,官府便杀谁。老百姓在当地没吃的,活不下去。官府又不准他们离乡讨个活路。不发生叛乱才怪!” 弘治帝拍了一下龙案:“说的好!诸位。朕认为,成化朝各地大大小小十一次叛乱,归根结底无非四个字‘官逼民反’!” “刚才常风一语道破了荆襄流民大叛乱的真正原因——土地兼并。” “朕知道,在座的诸位,许多家中都是大地主。朕告诉你们,已经在你们手里的地,朕不会去夺。” “但若你们中有人胆敢继续兼并百姓土地,朕会严惩不贷!” “需知,失地则失民,失民则亡国!” “士绅豪强兼并百姓土地,等于在挖大明的墙角!” “朕改年号第二年,朝廷上下最大的一件差事,就是抑制土地兼并!” 常风猛然明白了弘治帝重开经筵的原因。 原来是为了通过经筵传达治国大政! 户部尚书李敏出班:“禀皇上。抑制土地兼并是户部的本职。臣定当办好这件事。” 皇帝有抑制土地兼并之心,臣子也表态支持。但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好办的。 土地兼并真正画上句号,要等到四百六十年后,五星出东方利中國之时。 弘治帝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抑制而已。 弘治帝又道:“王守仁的第二个建议,是向北虏派遣儒士,教导他们仁义礼智信。常风,你怎么看?” 常风道:“回皇上。伪元窃国九十八年,也是敬孔孟、尊儒术、开科举的。他们的皇帝、重臣也读四书五经。” “然而九十八年时光,他们改过自新了嘛?没有!依旧将汉家百姓当成会说话的牲口、两脚羊!” “幸太祖举起义旗,驱逐北虏,恢复我汉家天下。” “上溯一千五百年。我中原汉家,一直在用仁义礼智信对待外族。” “譬如他们没有衣衫,我们教给他们制衣裹躯;他们没有盐茶,我们送给他们盐茶。” “可是他们是用什么对待中原汉家的?不是仁义礼智信,而是马刀、弓箭!” “对待北虏,什么孔孟之学、程朱之学都是无用的。唯有一个字......” 兵部尚书马文升插话:“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字——打!” 常风刚才一席话,让王恕、马文升如得知音。httpδ:/m.kuAisugg.nět 常风道:“马部堂高见,正是‘打’这个字!” 弘治帝道:“常卿说得好!北虏骁勇善战,屡屡难下入寇。如果我们学大宋,一味退让。那迎接我们的就是靖康耻!就是崖山投海!” “朕敬仰太祖、太宗和宪宗。太祖爷十三次北伐,太宗爷五次亲征。打得北虏不敢南侵。” “宪宗时,国力不及太祖、太宗。但依旧数次派遣奇兵,深入草原腹地奇袭北虏。为九边赢得了短暂的安宁。” 马文升老泪纵横,高呼一声:“皇上英明啊!” 马文升正是成化朝数次草原奇袭的两位统帅之一,另一位是汪直。 弘治帝道:“朕对待北虏也好,对待东北女真也好,对待西北土鲁番也罢,都是一个策略。” “那就是,绝不学大宋。牢记太宗‘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天子守国门’的祖训!” 弘治帝通过这场经筵,传达了第二个强烈的政治信号。那就是延续宪宗时对待外族的强硬态度。 一众臣子山呼:“吾皇圣明!” 弘治帝笑道:“常风一番宏论,在今日经筵可谓拔得头筹。朕不能不赏。” “可朕这两年对你破格提拔、赏赐颇多。朕不能再超迁你了,怕外臣说闲话,说朕专宠家奴。” “朕又是个穷皇帝,拿不出多少财帛给你。” “这样吧。朕破格准许你参加今秋的北直隶乡试。朕很想看看,以你的才学是否可以秋闱中举!” 常风没有秀才功名。让他参加乡试,已是超越制度的破格恩赏。 常风跪倒叩首:“臣谢皇上隆恩!” 弘治帝又望向了王守仁:“你的书还要继续读。且要活学活用。今年你才十八,在经筵上贻笑大方不打紧。” “朕希望你二十八或三十八岁的时候,能够成为能做事、会做事的朝廷栋梁!” 王守仁叩首:“草民一定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一声喊:“报!红翎信使急报!” 大明九边若有紧急军情,守将会派遣红翎信使紧急入京,急报无需经兵部,可直送皇宫。 弘治帝眉头一皱:“宣!” 红翎信使被两名大汉将军搀扶着进了西暖阁。 他手中拿着一个小皮囊。皮囊内装着羽檄。 所谓羽檄,是在军事文书上插上雉毛表示事态紧急。 雉毛,野鸡毛也。 最重大的军情要插三根。 说句题外话,后世海娃三根鸡毛信的故事,是有历史传承的。 萧敬将羽檄转呈给了弘治帝。 弘治帝看后说:“诸位,大同总兵禀奏‘北虏鞑靼部小王子率部潜住大同附近,营亘三十余里,约五万人,势将入寇’!” “刚才还在讨论北虏之事。现在北虏就找上了门!” 在史书中,蒙古先后有十余位酋首被称为小王子。大同总兵所说的小王子,乃是鞑靼部首领,达延汗巴图蒙克。 刚看完大同总兵递上来的羽檄,门外小宦官通传:“礼部主客司郎中王远宁请求觐见。” 用后世的话说,礼部主客司是管外交的。郎中请求入宫,定是有外交要事禀奏。 弘治帝道:“宣!” 不多时,王郎中进得西暖阁:“禀皇上,鞑靼部使者呈递国书。称鞑靼小王子请求入贡大明。” 弘治帝怒道:“入贡?有带着五万兵马入贡的嘛?” 王郎中补了一句:“鞑靼小王子大逆不道!竟在国书中自称‘大元大可汗’!” 小王子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一门心思“反明复元”。 弘治帝道:“今日经筵到此为止。移驾大殿。萧敬,宣内阁阁员、兵部员外郎以上、五军都督府佥事以上、锦衣卫南镇抚使入大殿议军事!” 锦衣卫中,北镇抚司管监察百官,查处官员不法情事。 南镇抚司除了管本卫军纪,还管对外军情。 南镇抚司在九边和草原腹地,有无数内应、暗桩。 南镇抚使廖凡勇,自万通掌卫时期就主管对外军情。 弘治帝继位后,对锦衣卫进行了大洗牌。唯独没有弃用廖凡勇。 因为廖凡勇专司对外军情十五年,旁人取代不得。 常风不在大殿议军事之列。回到了锦衣卫。 徐胖子见常风一身儒生打扮,笑道:“常爷穿这一身,看着就儒雅博学。我穿上你这身还是像个嫖客。经筵这么快就结束了?” 常风道:“嗯。北边似乎要起战事。皇上提前结束了经筵,召集将领们议军事。” 徐胖子来了兴趣:“北边起战事了?胖爷我能不能参与作战?” “我老祖的至交开平王常遇春说过,大丈夫当代三尺剑,将十万众,横行天下,护佑山河!” 第136章 命常风暂代南镇抚使职权(五千字) 大同军情紧急。弘治帝却丝毫不慌张。 因为一个人已经带着陕甘边军赶往了大同增援。此人就是成化朝第一名将,现任三边总制,王越。 王越的军事才能不亚于兵部尚书马文升。 当初汪直失势,王越吃了瓜落,被免职。后经怀恩举荐,弘治帝重新启用他为三边总制,掌朝廷在西北的十万边军。 另外,弘治帝已经跟诸将拟定好了计划。由马文升率三万京营兵增援大同。 两路援军前去大同,小王子很难破边入寇。 大明的敌人不仅在明处,也在暗处。 弘治帝调兵遣将的同时,锦衣卫南镇抚司也在跟鞑靼细作斗法。 京城之中生活了大约三万蒙古人。 太祖爷时曾颁诏“四海之内皆一家。凡留居华夏土地,拥护大明皇帝之人,无论蒙汉,皆大明子民!” 洪武、永乐两朝,有许多蒙籍官员为朝廷效力。譬如洪武朝的将领观童就是蒙古人。 靖难名将,同庆侯火真是蒙古人。随太宗数次远征草原的恭顺侯吴允诚也是蒙古人。 蒙人后裔在京城中已繁衍了数代。他们虽有着蒙人长相,却穿汉衣,说汉话。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在大明京城中见到蒙古人,就像后世在广州见到黑人一般稀松平常。 京城里蒙人的聚居地在南城广安门附近的“达官营”。达官,鞑官也。 这些年,鞑靼部往京城派遣了大批细作,混入达官营潜伏,刺探大明情报。 暗战一直在打。 当然,这场暗战一直是南镇抚司负责的。与北镇抚司的常风无关。 弘治元年二月十六夜。 南镇抚使廖凡勇府邸。 廖凡勇正在书楼中整理大同方面的耳目汇集上来的情报。 今夜会有一个达官营内的暗桩会来书楼,向他禀报一桩天大的机密。 如今锦衣卫中最得势的是常风。廖凡勇却对常风不以为然。 二十多年来,锦衣卫里得宠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今日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或许明日就会变成阶下囚。 但无论谁掌权,都离不开他老廖。因为老廖专管对外军情十五年,经营着一张硕大的情报网。 情报网的隐秘特性,决定了为数众多的暗桩身份,只有廖凡勇一人知晓。 如果廖凡勇失势或死亡,这张情报网顿时就会灰飞烟灭。 流水的指挥使,铁打的南镇抚使。这句话并不夸张。 与此同时,达官营。 一個蒙古长相的汉子正在街道上走着。此人名叫观恭,是廖凡勇手下的暗桩,一直潜伏在达官营。他在锦衣卫中职试百户。 往上数五代,他的老祖正是太祖爷宠臣,蒙籍降将观童。 观恭刚刚掌握了一桩天大的机密。需要及时禀报廖凡勇。 他路过一家炙羊肉的摊子,听到几个蒙人正在闲聊。 一个瘦子说:“我想娶一个汉家女人。汉家女人长得白啊。” 一个胖子传授他娶汉女的经验:“千万别跟汉女说你是十四年前被汪直的大军从草原掳来的投降俘虏。” “你跟汉女说,你祖上是兀良哈三卫的勇士,跟随永乐皇帝奉天靖过难。汉女们就会上赶着嫁给你了!” 观恭对这段谈话万分不屑。 但他没有功夫教训那两个浪荡的蒙人。今夜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办。 再往前走两条街,就出了达官营了。 月黑风高,他抄近路,进了一条小巷。 就在此时,四名黑衣人前后堵住了他。来者不善! 观恭从袖中滑出了一柄匕首:“什么人?” 黑衣人冷笑一声:“成吉思汗的子孙。” 说完黑衣人手持一柄草原弯刀,如流星一般窜过观恭的身边。 观恭轰然倒地,他的脖颈涌出鲜血...... 半个时辰后,廖凡勇的府邸。 廖府内外有一百名南镇抚司力士守卫。守卫如此森严倒不是廖凡勇摆谱。 这世上有太多人想取他性命了。其中包括鞑靼人、瓦剌人、南安人、土鲁番人、倭人。 谁让他手中的情报网,北及草原腹地,南到安南,东到倭国、西到哈密呢? 廖凡勇只能小心谨慎。 一个身罩黑纱斗笠的蒙人来到了廖府门口。 守门总旗上前:“口令?” 蒙人答:“天道残缺匹夫补。” 守门总旗接话:“只为苍生不为主。进去吧。” 蒙人径直进了廖府。 在书楼的楼下。十名力士拦住了他。 为首的小旗搜了蒙人的身。确定他身上没有兵器,才进了书楼。 蒙人上得二楼,来到了廖凡勇面前。 廖凡勇命令他:“摘下斗笠。” 蒙人照做,将斗笠摘下。 廖凡勇面色一变,直接拿起书案上摆着的蝎子弩,对准了蒙人:“观恭呢?你是谁?” 蒙人微微一笑:“观百户已经死了。今夜你也会死。” 廖凡勇冷笑一声:“是嘛?伱没办法把兵刃带进书楼。我手中却拿着蝎子弩。七步之外弩快,七步之内弩又准又快!” 说完廖凡勇扣动蝎子弩。 “咔哒”,弩机竟然卡住了! 蒙人道:“我是没带兵器。可是,这世间最致命的兵器是——人!” 说完蒙人冲向了廖凡勇。 廖凡勇大喊一声:“有刺客!” 书楼外的十名力士闻声涌上了书楼。 当他们冲到书楼二楼,发现他们的廖镇抚使已经趴在了书案上。 一个蒙人冲向他们。 力士们立刻与蒙人缠斗在一起。十人对一人,那蒙人即便手段再高超也逃不了。 奈何这蒙人根本不想逃,而是一心求死。他故意将自己的胸膛狠狠的撞在一个力士的刀尖上。 “噗!”尖刃扎穿了他的胸膛。蒙人当即殒命。 半个时辰后。整个廖府灯火通明。 大批锦衣卫将廖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朱骥和孙栾、常风站在廖凡勇的尸体面前。 朱骥查看了尸体,说:“脖子是被生生扭断的。刺客是个高手。” 常风拿起了旁边的蝎子弩:“怪哉,蝎子弩的弩机簧片怎么卡住了?好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朱骥拿过蝎子弩看了看:“应该是里应外合。廖府里有人把老廖随身佩带的蝎子弩动了手脚。导致生死关头,老廖未能自保。” 常风问:“这就查?” 朱骥微微摇头:“这事我来查。叫你来此,是有另外一件要紧的差事。” “南镇抚司有一份两百页的名册。上面记录了整整一千个人名。那是南镇抚司分布在草原、西域、南境、倭国的暗桩名单。” “暗桩的真实姓名、身份,在异国的掩护身份,联络方式。在上面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我需要你找到这份名册。否则,南镇抚司苦心经营数十年的这张情报网就没了!” “如今北边军情紧急。正是朝廷需要这张情报网的时候。” 常风明白了。朱骥给他的差事是还是抄家。抄已故南镇抚使的家,找到名册。 朱骥补充了一句:“越快越好!” 常风点头。他走下书楼,吩咐徐胖子:“把查检千户所在京的五百弟兄全都叫到廖府来。二十条狗也全都带来。” 查检千户所员额六百。有一百人被派到了外省办抄家差事。在京的只有五百人。 这批人经过常风长时间的训练,个个都能独当一面,执行抄家差事。 廖府其实并不大。只有一个书楼和六十多间房。五百人一夜之间能把廖府搜个底儿朝天。 如果名册在府中,一定能够找到。 半个时辰后,五百袍泽来到了廖府。 常风让每八人为一队,负责一间房。他则领着二十人搜书楼。 他走到廖凡勇的尸体前,深深作了个揖:“廖爷,有怪莫怪。都是为了大明。” 接下来,常风开始用聚宝戒、寻银镫寻找暗格密室。 然而忙活到大半夜还是一无所获。 副千户钱宁走了过来:“常爷,六十三个房间,全都查了一遍。倒是发现了三个暗格。” “第一个暗格里放着两柄机巧兵刃;第二个暗格里放着五十两金子;第三个暗格里放着三百两银子。” “没发现名册之类。” 常风道:“把弟兄们都叫到书楼来吧。翻书!看看书楼这上千册藏书里有没有线索。” 书楼之中有上千册的藏书。常风猜测,会不会跟上次抄皇宫寻找秽书类似,名册就藏在显眼的书架上。 常风猜错了。 一众力士在书楼折腾到了黎明时分,依旧一无所获。 府内的井也下了人,连茅房粪坑都掘了。简直就是挖地三尺。 常风做出了判断:名册并不在廖府之中。 常风找到了坐在廖凡勇尸体旁的朱骥。 尸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 常风拱手:“指挥使。整个廖府已经搜了个底朝天。名册似乎不在府中。” 朱骥道:“孙栾也查问了老廖的心腹属下、妻妾、仆人。他们也一无所知。” 常风指了指朱骥:“只能搜一搜廖爷的尸体了。说不定身上会有钥匙之类的线索。” 朱骥道:“那得等张道人来。他昨日出城去妙峰山紫云观敬三清了。我已连夜派人去找他。应该快来了。” 朱骥所说的张道人,是锦衣卫中的仵作百户,专司验尸。 此人是个道士出身。故卫中的上司都称他一声张道士;平级、下属尊称他一声“张道爷”。 除了验尸,卫里的袍泽谁因公殉职了,也是他负责做超度道场。 日出时分,张道士来到了书楼。 他一身道袍,头上盘着道髻。四十来岁的他颇有仙风道骨。 朱骥抱怨:“我们等了你一夜。你没事去什么妙峰山?” 张道士虽只是仵作百户,却丝毫不买朱骥的账。他顶了一句:“我是去给锦衣卫的袍泽们祈福。其中也包括你朱指挥使。” 本事大的人通常脾气也大。 朱骥没跟他一般见识:“验尸吧。” 常风在一旁附和:“请张道爷找一找,廖镇抚使身上有没有钥匙之类。” 张道士并不急于验尸。而是从道褡子里拿出香炉、龙虎斗、三清铃之类的法器。 朱骥有些发急:“你不验尸,拿这些零碎出来作什么?” 张道士说:“我得先给廖爷做个简单的超度法事。放心,也就两柱香的功夫,耽误不了多久。” “人都是要死的。指挥使你就能保证不会落得跟老廖一样的下场?” “到了那一天,你也不想变成孤魂野鬼吧?” 张道士这张嘴简直出口伤人。丝毫不给朱骥这个大老板面子。 朱骥竟忍了。别的下属敬他,畏他,是因为朱骥掌握着下属们的前程以及生死。 张道士则不然。他早就不想在锦衣卫当差了。辞官的文书一年内递了三封,都被朱骥强行挽留。 古往今来,想辞职的员工都不怕老板。前程?前他个鸡子灯! 至于生死。张道士经常给一个人讲道经。讲经的地点是皇宫,听经的人是弘治帝的祖母,周太皇太后。 借朱骥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动张道士一根蜿蜒曲折的毛。 张道士布好法器,摇着铃铛,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念道:“道场成就,超度将成。弟子虔诚,上香设拜。” 随后张道士又开始唱道:“八月中秋雁南飞,一声吼叫一声悲。大雁倒有回来日,死去亡魂嘞......不回归!” 两柱香功夫后,这个简单的超度法事完成。 张道士对常风说:“常千户,我要开始验尸了。你在卫里正当红。回避一下吧,省得沾上晦气,断了好运。” 常风道:“无妨。我不信这些。” 张道士点点头:“嗯,信则灵,不信则无。” 朱骥问:“你怎么不让我回避?” 张道士瞥了朱骥一眼:“指挥使杀人太多,满身血腥气,神鬼避讳,晦气找不上门。” 张道士说完,开始验尸。他在地上铺了一张白布。让常风帮忙,跟他一起将廖凡勇的尸体抬到了白布上。 张道士双手掐了个老君倒骑牛道印。随后开始剥尸体的衣物。 每剥一件衣物,他就将衣物放在一旁。 常风仔细的检查着衣物。还是一无所获。 张道士看了看廖凡勇的脖子,随后道:“是被扭断颈骨而亡。凶手手劲很大。” 朱骥指了指凶手的尸体:“凶手的尸体你也查一查。” 张道士查了凶手的尸体:“凶手是被利刃贯胸而亡的。” 朱骥道:“按守卫书楼的力士禀报,这凶手似乎知道自己逃不了,一心求死。用前胸扑了刀刃。” 张道士伸了个懒腰:“验尸已经完成。没事我先走了。” 说完张道士不等朱骥同意,转身翩然离去。 常风翻着廖凡勇的衣物:“没有任何暗桩名册的线索。” 朱骥道:“线索不会自己跑到你眼前,需要你自己去找。总之,三日内我要拿到暗桩名册。” “北边要打大仗了。没有暗桩名册,明军就会变成聋子、瞎子。不能全指望边军斥候查探敌情。” 朱骥给下属颁布任务,从来只要一个结果。 至于任务难不难,那是下属的事。 典型的老板思维。 常风有些头大。廖府已经搜了个底朝天。名册显然不在府中。 廖凡勇活着的时候跟朱骥说过,名册不在南镇抚司里。 尸体上又没找到任何线索。询问廖凡勇的心腹属下、妻妾、仆人,他们皆称不知。 这还怎么找? 徐胖子走进了书楼,来到常风身边:“常爷,咋样了?” 常风微微摇头。 他的目光看向了廖凡勇的尸体。 突然间,他发现廖凡勇的中指第一节和拇指上方有厚厚的老茧。 常风随口问:“指挥使,廖镇抚使喜欢打麻吊?” 麻吊,三宝太监郑和所创,百年间风靡大明。 朱骥问:“我不清楚。怎么这么说?” 常风解释:“常打麻吊的人,抓牌不是用看的,而是用手摸的。一摸就知道牌面是什么。” “久而久之,中指第一节和拇指上方就会磨出老茧。” 徐胖子问:“常爷,你平日里一向不进茶楼赌馆。你是怎么知道的?” 常风不好意思作答。 九夫人在湘西巷时喜好跟族人们打麻吊消遣。 她第一回用手帮他弄那儿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她手上的老茧。一问才知道是成年累月打麻吊留下的痕迹。 朱骥有些奇怪:“没听说老廖好赌啊。” 常风问:“指挥使,我能否问廖爷遗孀的话?” 朱骥点头默许。 常风出了书楼,在大厅内找到了廖夫人。 廖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眼眶通红。 常风道:“嫂子,节哀啊。” 廖夫人骂道:“感情死了丈夫的不是你家夫人。你让我怎么节哀?” 常风被廖夫人泼辣的言语噎住了。 过了片刻,常风道:“嫂子。我得问你几个问题。关乎给廖爷报仇。” 廖夫人抬起头:“报仇?好!什么问题?问吧。” 常风问:“廖爷平日里喜好打麻吊?” 廖夫人点点头:“嗯。只要无事,他夜里都会去城南源升茶馆打一个时辰的麻吊。” 常风听了这话先是不解。 赌是分身份分地方的。 京城的地痞、商贩下九流,喜欢在南城的茶馆里赌。 高官勋贵,则是去北楼妓馆内赌。让扬州瘦马在一旁伺候局。 廖凡勇好歹是锦衣卫的南镇抚使,怎么会去南城茶馆那种下等地方? 片刻后,常风忽然想起,妙手门的副掌门石坚不就在源升茶馆骰子摊上当开宝人嘛? 就在此时,一名力士走到了常风身边:“司礼监的钱公公来了。有旨意给您。” 常风来到了大厅。朱骥和徐胖子已经等在了那边。 常风跪倒。钱能高声道:“有上谕。命常风以千户之身,暂代南镇抚使职权。” 第137章 黑弥勒、老寿星、小国手(五千字章) 弘治帝命常风暂代南镇抚使职责,这是一道并不高明的旨意。 这两年,弘治帝交待给常风的每一件差事,常风都能办得妥妥当当。 弘治帝理所应当的认为,常风能够管好敌国军情事。 然而,弘治帝却忘了韩愈有言“术业有专攻”。 常风没有任何经营情报网的经验。更何况......如今暗桩名册下落不明,整张情报网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钱能笑道:“恭喜常千户。大同军情紧急,若你能立个功,暂代二字必定被皇上划去。” “到那时,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南镇抚使,朝廷的从四品武官啦!” 常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若说抄家。可着两京一十三省他常风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若说抓敌国细作、刺探敌国情报。他就是个白脖子,两眼一抹黑。 如果弘治帝让他去南镇抚司当个千户。有师傅带着,学個三两年,或许他能够拥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可上来就让他暂代南镇抚使?难!太难了! 朱骥也是这么看的。他提出了异议:“钱公公,常风从未在南司效力过,对南司的一应事务毫无了解......” 钱能的干儿子靠着常风连升四级。钱能自然向着常风说话:“朱指挥使此言差矣。常千户精明强干,负责什么事儿都能办的明明白白。” “再说,这是皇上的旨意。朱指挥使是对圣旨有异议?” 朱骥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钱能道:“罢了。我先回司礼监。” 钱能走后,朱骥问常风:“你能干好嘛?” 常风实话实说:“属下心里没有底。” 朱骥道:“这样吧。查找暗桩名册虽是急务,但也不差一两个时辰。你先回一趟卫里,跟南司的千户、百户碰个头。” 常风问:“那查检千户所那边?” 朱骥想了想,回答:“查检千户所先交给孙栾代管。” 徐胖子在一旁道:“指挥使,我跟常爷是一条绳上拴着的小蚂蚱。他去南司我也跟着去,给他打下手。” 朱骥点点头:“嗯。你俩在一处也有五年了,配合默契。你就以副千户的身份调去南司吧。” 常风回了锦衣卫,在南镇抚使值房中召见了三位千户、三十位百户。 南镇抚司三大千户分别是黑弥勒、老寿星、小国手。 黑弥勒本名赵向佛。生的仿佛黑炭一般。他十八年前曾在乌斯藏雪山以喇嘛身份为掩护,搜集情报。故得名黑弥勒。 老寿星本名孙龟寿。在整个锦衣卫中年龄最大。足足七十九岁。打永乐末年就在锦衣卫效力。经历过仁宣之治、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是正儿八经的七朝老臣。 十六岁就入卫的他,负责清查敌国派在京城内的细作已有六十三年。 这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用他自己的话说:“再吃十年八载烤鸭子不成问题。” 小国手王妙心。年仅二十七,却是京城弈界翘楚。 魏人邯郸淳在《艺经》中将围棋棋手划为九品境界。 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体,四品通幽,五品用智,六品小巧,七品斗力,八品若愚,九品守拙。 王妙心在京城弈界是公认的四品通幽境。 六品小巧境以上就能称国手了。最近二十年,能够达到四品通幽境的国手,全天下只有七人而已。 一到三品境界,那是几十年上百年才出一个。 棋下得好的人,通常都很聪明。王妙心精于算计、布局。 听说常风暂代了南镇抚使职权。三大千户都有些不以为然。 黑弥勒赵向佛道:“搜集情报、抓捕细作、派遣暗桩跟抄家是两码事。常千户初入此道,就负责了整个南司。恐怕......” 常风只是暂代职权,并未正式接南镇抚使大印。故赵向佛还是称他为“千户”。 孙龟寿附和:“是啊。常千户,我跟伱平时关系不错。你还请我喝过酒。可是你掌南司,好有一比。” 常风问:“哦?什么比?” 孙龟寿叹了声:“唉,就好比小家雀飞进了大雁群——跟不上啊!” 王妙心亦道:“是啊。廖爷死于非命。咱南司如同失了主心骨。您来掌南司.......希望少出昏招,能有妙手吧!” 这三人对常风并没有恶意。平日里,常风跟南、北司的七位千户关系处得都不错。 实在是弘治帝的旨意不怎么高明。他们对常风的为人没什么挑剔的。只是对常风的能力有所怀疑。 常风叹了声:“唉。我又岂能不知我在南司是两眼一抹黑?这是皇上旨意,我总不能抗旨。” “我也只能粪坑里头撑船——粪涌(奋勇)向前了!” “三位前辈对当下有何看法?” 孙龟寿道:“大同情势危急。前方将士盼鞑军情报如大旱之盼云霓。” “可是,廖爷被刺。他手中掌握的暗桩名册不翼而飞。咱们根本联络不上鞑军中的暗桩。” “且,鞑军有可能派假暗桩来给咱们送假情报。没名册咱们分不清谁真谁假。” “当务之急是找到暗桩名册。” 赵向佛和王妙心赞同:“老寿星说得对。” “嗯,得先找到名册。” 突然,朱骥的贴身百户走了进来:“赵千户、孙千户。指挥使叫你们去他值房。” 孙龟寿问:“有差事?” 百户微微点头:“似乎是让二位调查廖爷被刺的幕后黑手。” 黑弥勒和老寿星离开了值坊。 常风道:“诸位袍泽都散了吧。王千户、徐光祚留一下。” 众人散去。常风吩咐二人:“走,咱们去城南源升茶馆。” 源升茶馆是常风目前掌握的,关于暗桩名册的唯一线索。 三人骑着马,来到了源升茶馆。 茶馆内已经人声鼎沸。掷骰子的、推牌九的,一个个赌徒眼睛赤红。仿佛赌场就是战场。 常风找到了妙手门的副掌门石坚。 石坚将三人领到二楼空着的一个雅间中,问:“常总旗,你怎么来了?” 徐胖子笑道:“石兄弟,我们常爷是稳婆传喜讯——升了!现在要改口叫常千户了。” 石坚拱手:“啊呀!恭喜常千户。” 常风开门见山:“你是否认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不高,精瘦。右下巴上有一颗黑痣。有点大舌头,譬如他会把橘子说成橘炙。” 常风描述的,是廖凡勇的外貌特征。 石坚道:“认识啊!你们说的是虎爷吧?他是我们大掌柜的朋友。老跟我们大掌柜还有另外两个朋友搓麻吊。” 王妙心附到常风耳边:“大虎是廖爷的化名之一。” 常风问:“你们大掌柜呢?” 石坚答道:“在账房呢。二位稍等,我去找他。” 不多时,源升茶馆的大掌柜高晋走了进来。 高晋其貌不扬,属于那种扔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长相。 常风亮出了千户腰牌:“高掌柜,我们是锦衣卫的。” 高掌柜对石坚说:“你先下去。” 石坚走后,高掌柜“噗通”就给常风跪下了:“锦衣卫南镇抚司管册百户高晋,拜见常千户!” 常风惊讶:“你是锦衣卫的人?” 高掌柜拱手:“正是。属下以源升茶馆为掩护,看管暗桩名册已有十一年了。” 常风转头问王妙心:“王千户,他自称南司的人。你认识嘛?” 王妙心微微摇头。 高掌柜道:“属下也算暗桩之一。南司暗桩身份隐秘,很多暗桩就算上面的千户也不晓得身份。” 王妙心道:“他说的是实情。” 南司的重要暗桩,大部分都跟廖凡勇单线联络。 单线联络有两桩好处。第一桩好处,暗桩身份不易被外人察觉。 第二桩好处,重要的暗桩掐在廖凡勇手里。就算改朝换代,锦衣卫大变天,新任的指挥使也得继续用他老廖。这叫挟暗桩自重。 常风道:“总要有个凭证吧?不能你说是就是。” 高掌柜道:“常爷稍等片刻。” 他转身离去。不多时返回。手里多了一面腰牌。 只见腰牌正面大书“锦衣卫南镇抚司下,百户,高。” 背面则有一行小字“此牌出京不用”。 常风接过腰牌看了看,腰牌是真不假。 高掌柜又道:“另外,暗桩名册中,也有我的名字。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提到暗桩名册,常风眼前一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连忙问:“暗桩名册在何出?” 高掌柜答:“我刚得到消息,廖爷遇刺身亡。可是名册我不能随便交予别人。即便是锦衣卫的千户也不成。” “况且据我所知,常千户您是北镇抚司的人。向来与南司无瓜葛。” 常风道:“已有圣旨,让我暂代南镇抚使职责。整个南司现在都归我管,名册你自然该交给我。” 高掌柜很小心:“能否让属下看一眼圣旨。只要有让您暂管南司的圣旨,我就将暗桩名册交给您。” “请您体谅。这份名册是数代南司前辈、后辈的心血,是南司乃至整个大明的头等机密。” 圣旨这东西,常风不可能随身携带。那份圣旨已经被他供在了南镇抚使值房之中。 常风夸赞了高掌柜一句:“是个谨慎的人。” 随后他吩咐徐胖子:“你回一趟锦衣卫,把圣旨取来。” 徐胖子走了。常风和高掌柜、王妙心坐下喝茶等待。 常风问:“廖夫人说,廖爷经常来你这儿跟你搓麻吊。麻吊得四个人搓。另外两个牌搭子是谁?” 高掌柜道:“这事不同于暗桩名册。我可以告诉您。另外两个牌搭子是潜伏在达官营的重要暗桩。” “一个叫观恭。卫内职试百户。他是太祖爷手下蒙人降将观童的庶支旁脉。” “第二个叫杨春。卫内职总旗。在达官营内的隐藏身份是铁匠。” 常风又问:“廖爷遇刺的原因,你可知一二?” 高掌柜答:“前日麻局,观恭曾说即将拿到一个天大的机密。与大同军情和秃鹰会有关。” 常风有些奇怪:“秃鹰会?那是什么?” 高掌柜一番解释。秃鹰会是鞑靼人在京城中的细作组织。 南镇抚司与之斗法已有十几年了。奈何秃鹰会隐藏很深,南司一直未能将其连根拔起。 秃鹰会的宗旨是“反明复元”。 观童便是南镇抚司打入秃鹰会的暗桩。 聊了半个多时辰,徐胖子带着圣旨去而复返。 高掌柜看后道:“常千户。暗桩名册属下正式交割给您。” 常风问:“名册到底在何处?” 高掌柜答:“就在源升茶馆之中。” 常风有些奇怪:“这么重要的名册,廖爷不放在南镇抚司,不放在家中,为何要放在你这茶馆里?” 高掌柜解释:“秃鹰会的眼睛早就盯着这份名册了。放在他家里不安全。” “至于不放在南镇抚司......廖爷防的不是秃鹰会,而是防着自己人。” 常风心中了然:谁掌握了这名册,谁就能掌控南镇抚司。老廖是怕别人取他而代之。他有私心。 常风问:“那你这茶馆就安全了嘛?” 高掌柜笑道:“您可知源升茶馆的地下是什么?是伪元顺帝怯薛军的一个地下武库!” “当初中山王徐达兵围大都。顺帝未战北遁。顺帝手下的怯薛军,有三百人隐姓埋名藏在了城中。” “他们修了这个武库,储存军械。妄想伪元军有打回来的一天,他们好拿了军械里应外合。” “这武库乃是花岗岩在地下垒成的。坚固无比。用来存放暗桩名册是再合适不过了。” 常风连忙问:“既是地下密室。总有暗道入口,入口在何出?” 高掌柜答:“入口隐秘无比。别看您是抄家出身,可就算您也很难找到。就在......” 高掌柜的话还没说完,楼下赌客似乎起了争执。打砸声不断。 高掌柜皱眉:“我下去看看。” 常风他们跟了出去。 只见四个蒙人长相的赌客,吆喝着“你们出千”,拿着板凳砸着赌桌。 十几名赌场的打手围了过去,双方对峙着。 高掌柜下了楼:“怎么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蒙人从随身的褡裢中,掏出了一个蒙族暗器——轮圈。 轮圈是蒙人特有的暗器。套戴于左腕上,以右手手指套圈摇而掷敌。 轮圈的外侧,有数十个锯齿尖刺,可重伤人的头颈。 如今民间打把势卖艺的江湖人所用“日月风火轮”、“日月雁翅轮”皆是轮圈演变而来。 “噌!” 那蒙人将轮圈掷出。直接飞向了十步之外的高掌柜。 “噗!”轮圈扎在了高掌柜的脖颈上。高掌柜立时鲜血四溅! 常风朝着十几个打手大喊:“还不抓住他们!上啊!” 这四个蒙人显然都是死士。根本没想着逃。 他们纷纷掏出匕首,齐声高呼:“大元万岁!成吉思汗万岁!” 随后将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常风慌忙跑到高掌柜身边,俯身用手一探高掌柜的鼻息。 徐胖子问:“还有气嘛?” 常风微微摇头。 高掌柜已然魂归西天了。 再看那四名蒙人刺客。他们的匕首上抹着见血封喉的毒药。也已全部归西。 王妙心疑惑:“按刚才高掌柜所说,他的身份万分隐秘。只有廖爷、观恭、杨春三个麻吊搭子知晓。” “蒙人前来刺杀他,绝对不是赌场纠纷。而是知晓了他的身份。很可能是冲着名册来的。” “廖爷已死。泄露高掌柜身份的,就只有观恭、杨春二人。” 徐胖子道:“不是我说死人的不是!这高掌柜说话大喘气啊!光说茶馆地下有密室,却没说入口在哪儿!” 常风道:“知道密室在茶馆地下就好办。别忘了咱哥俩是干什么的出身。” 源升茶馆一楼是大厅和四个房间。 二楼则是十个房间。其中包括雅间和账房。 常风让徐胖子回锦衣卫,喊来了一百名查检千户所的校尉、力士。 这些人可都是抄家找密室、暗道的行家里手。 众人撸胳膊,挽袖子。常风信心满满的一声令下:“搜!” 常风一心想让新下属王妙心看看,他在查检千户所带出来的手下多么能干。 常风自己则主要搜高掌柜的账房和卧室。 然而事与愿违!一个时辰过去了。茶楼被翻了个底朝天。哪里有暗道入口的影子? 徐胖子抱怨道:“常爷,他娘的。那四个蒙人刺客来的也是巧!但凡晚须臾功夫,咱们就不用废这力气了!” 常风道:“说这些无用。找到入口,进入密室,拿到名册才是正经。” 徐胖子朝着远处的王妙心努了努嘴:“可弟兄们都把茶馆搜遍了,也没找到入口。这下可让那位小国手看了笑话了!” “常爷你刚掌了南司。第一炮要是没打响,底下人还能服你嘛?” 常风想了想,说:“抄家之法,分细抄和粗抄。细抄是在官员府邸细查‘八藏’。” “粗抄一般不用。今日看来咱们得粗抄了。” 所谓粗抄,说白了就是扒房子! 官员府邸大都是深宅大院。且深宅大院本身也是犯官财产的一种。故而一般不会行粗抄、扒房子。 这源升茶馆统共屁大点的地方。直接把房子给扒了。底下的密室自然能见天日。 常风让徐胖子去城南力巴行雇来了三百名壮汉,让王妙心去五城兵马司调来了二百兵丁。再加上一百名查检千户所袍泽。总共六百人。 他还让手下校尉去了一趟十二团营驻地,调来了两辆攻城撞车。 万事俱备,常风一声令下:“拆!把这茶馆给我拆个干干净净。” 第138章 秃鹰会 “轰!”兵丁们推着攻城撞车,直接撞向了茶馆的砖墙。 六百多人齐齐动手,扒瓦、拆墙、搬砖。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官兵怎么把源升茶馆给拆了啊?” “一准是有当官的在里面输得光了腚,气不过来报仇!” 石文义也跟着袍泽们过来了,他是伺候人的高手。他在茶馆街对面摆了张桌子,放上了茶水、干果。又用青纱围了一个小小的帐子,遮挡灰尘。 常风跟徐胖子、王妙心在帐篷内喝茶等待着结果。 浩浩荡荡的“粗抄”,一直进行了到了子夜时分。 一名灰头土脸的校尉进了青纱小帐:“常爷,可算找到密室入口了。” 众人来到了茶馆的废墟之上。 只见废墟的东南角有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道入口。常风拿起火把一照,暗道里是长长的石头台阶。 常风举起火把就要往里走。 王妙心却一把拉住了常风:“万一里面有机关暗器呢?常千户你现在暂掌南司,责任重大。还是找几个力士先下去探探吧。” 王妙心不愧是四品通幽境的国手,思虑果然周全。 常风道:“嗯,多谢王兄提醒。来啊,谁报奋勇?我需要五個人。每人赏银十两。” 锦衣卫中,多得是想在皇帝红人面前露脸的校尉、力士。这些人像极了两年半之前的常风。 不多时便有五人报名。 常风道:“你们五个打着火把下去。拿着兵马司的木盾牌,小心机关暗器。” 五人齐声道:“遵命!” 片刻之后,常风听到了他们的喊声:“常爷,下面没机关暗器,倒是存了十几个大箱子!” 常风这才和徐胖子、王妙心进了暗道,来到地下。 只见这地下密室并不大。东西五六丈,南北三四丈。 徐胖子道:“我还以为怯薛军的武库能有多大呢。” 常风道:“没听高掌柜说嘛。这里当初也就存着三百名怯薛军所用的军械,能有多大。” 常风数了数,大小箱子一共有十五个。 其中十四个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南镇抚司暗桩密饷”和年月。 打开这十四个木箱,里面装得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常风终于能在王妙心面前显露自己抄家练就的本领了。他粗略一看便估计出了银子的总数:“大概有个三万两千两左右。不是小数目啊!” 徐胖子惊讶:“这么多银子?廖爷该不会吃私贪污了吧?” 廖凡勇是王妙心的老上司。王妙心听到这话面露不悦:“我们廖爷一向是两袖清风。” “许多暗桩身处敌境,无法领取饷银。这批银两,应该是暗桩们历年密饷积起来的。廖爷只是暂时替他们保管。” “如若不然,廖爷也没必要在封条上注明是密饷。” 常风打开了没贴封条的那个木箱,木箱内放着很多册子。 其中一个册子厚达两百页。常风小心翼翼的拿火把照了照,只见册子的封面上写着“锦衣卫南镇抚司暗桩总名册”。 册子的正面盖着南镇抚使的官印。常风让徐胖子拿着火把,他双手捧起那名册翻了翻,名册的侧面还盖着骑逢章。 (注:现代人常用的骑逢章发明于汉代。) 箱中不光有暗桩名册。还有暗桩交上来的大量机密情报。 另外有十几本《南镇抚使月记》。是廖凡勇所记,他担任南镇抚使以来,每月遇到的重大事件。 徐胖子大喜:“可算找到这一箱宝贝疙瘩了!” 常风吩咐道:“来啊,将这些箱子全部抬回南镇抚司!” 后半夜。 南镇抚使值房内灯火通明。 常风先吩咐石文义:“你带人把这十四箱银子抬进私库。暗桩弟兄们深入虎穴,万分艰险。他们的饷银咱们得保管好了。” 老寿星孙龟寿叹了一声:“唉。能返回京城领取这些密饷的弟兄,恐怕十中无二三。” 常风问:“其余的十之七八呢?都被敌人发现杀掉了嘛?” 孙龟寿微微摇头:“那倒不是。很多暗桩弟兄,在敌境内一潜伏就是大半生。他们中多数人都在敌境内成婚生子甚至得孙。此生都不会返回京城。” 从古至今,华夏都有这样一批人。 他们不求索取,隐姓埋名,在暗中默默守护着华夏。 他们中的许多人,致死都无法恢复本来身份。 大明也有无数的余则成、郑耀先。 常风指了指放暗桩名册的箱子:“我是南司的生头。就算得到了暗桩名册恐怕也不晓得如何运用。” “三位千户与我一同看,如何?” 黑弥勒赵向佛摇头:“万万不可!暗桩名册只有掌南司的人可以看。就算是指挥使都不能轻易看!” “这是锦衣卫延续百年的规矩了!这规矩我们可不敢破!” 常风有些为难:“可是大同方面急需鞑军的情报。我又是个生头......” 孙龟寿道:“您只需从名册中挑出鞑靼小王子察哈尔本部兵马中潜伏的人名、掩护身份、联络方式、接头暗语,交给我。” “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常风点点头:“好!” 他翻阅起名册。时不时在一张纸上记下些什么。 潜伏在小王子察哈尔本部的暗桩一共有八人。 常风惊诧,这里面不仅有十夫长、马夫之类潜伏身份低微的人,还有小王子本部的札鲁花赤(断事官)、千户长。 常风抄录好这八人的信息,将纸递给了孙龟寿。 孙龟寿看完如获至宝:“妙哉!我这就赶往大同!常千户,告辞了!” 常风问:“孙老前辈,我还是派别人去大同吧。您都七十九了。万一......” 孙龟寿道:“放心!别看小老儿我须发皆白。但我夜里骑得住通房小丫鬟,白天就骑得住马!”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常风也不好再阻拦他:“好吧。孙老前辈一路保重。” 暗桩名册已经找到,孙龟寿马上就要赶往大同,联络小王子军中的暗桩,收集急需的军情。常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要查找行刺廖凡勇和高掌柜的幕后黑手。 常风猜测,很有可能是秃鹰会所为。 他心中暗道:我上任不过一天,就找到了暗桩名册。若能再将秃鹰会连根拔起......南司弟兄人人都要高看我一眼。 箱中除了名册,还有十几本《南镇抚使月记》。 成化朝的月记,常风来不及看。只挑出了弘治二年的月记。 他越看越心惊! 月记中有这样一段内容:试百户观恭已成功打入秃鹰会的左护法堂。他即将探知一桩天大的机密。 这个机密,牵扯到小王子能否顺利由大同打入大明腹地;同时牵扯到当今天子的安危! 天子的安危?难道秃鹰会要行刺皇上? 常风继续往下看:观恭将于二月十六夜,去廖府禀报这桩机密。 二月十六夜?不就是廖凡勇遇刺身亡的当夜嘛? 常风对众人说了这两段内容。 徐胖子不以为然:“皇上的安全,是由咱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负责的。” “常爷你以前当过大汉将军。应该知道皇宫守卫之森严!” “行刺皇上可不是刺杀廖爷跟高掌柜,秃鹰会哪有得手的可能?” 王妙心插话:“或许是隐秘的法子——下毒?下毒也不可能。宫里对御膳颇为上心。要三验、三试。” 王妙心说的是事实。当初万贵妃处心积虑想毒死朱祐樘,周太后看得严,她十几年也没得手。 常风道:“是啊。看上去皇上的护卫密不透风。可是百姓家有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秃鹰会竟然盯上了皇上。若不将其连根拔起,皇上总是有危险的。” 徐胖子还是满不在乎:“咱大明开国到如今,还没有皇帝被刺身亡的先例呢。” 常风瞪了徐胖子一眼:“蠢话!说句有不敬之嫌的话。皇帝若遇刺身亡,咱们锦衣卫上到指挥使,下到校尉、力士,全都得自裁以谢天下。” “总之,我如今既掌了南司,就得将秃鹰会连根拔起。” 王妙心泼了常风的冷水:“将秃鹰会连根拔起?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黑弥勒赵向佛发话了:“常千户。我今日一直在查廖爷被刺的事。” “廖府守门的总旗禀报,当夜廖爷跟来访暗桩的接头暗语是‘天道残缺匹夫补’、‘只为苍生不为主’。” “南司的接头暗语是特定的,每名暗桩都不同。你查一下名册,这套接头暗语属于谁?” 徐胖子眼前一亮:“蛤?用《红巾军军歌》里的唱词儿当暗语啊?” 徐胖子的老祖徐达是正儿八经的红巾军。红巾军的军歌,历代徐家子孙都会唱。 “天道残缺匹夫补,只为苍生不为主”正是军歌里的唱词。 常风连忙查了名册,随后道:“这套暗语是潜伏在达官营的暗桩观恭所有。” 王妙心道:“也就是说,只有一种可能,观恭变节了!” 众人尚不知观恭被杀之事。 常风道:“不光是观恭有变节可能。高掌柜被杀,杨春也有变节的嫌疑。杨春是源升茶馆四个麻吊搭子之一。” “名册中有观恭、杨春二人在达官营的住址。咱们去一趟达官营,将他们二人带回南司。一审便知。” 王妙心道:“好!我这就点三百名力士......” 常风却摆摆手:“带那么多人去作什么?兴师动众的,就不怕把这二人吓跑了?” “带十名精干力士,配上蝎子弩足矣。” 王妙心连忙劝阻:“万万不可!达官营里有数万蒙人。秃鹰会大部分的人都潜伏在那边,人数不明。只带十人前去太危险了!” 常风微微一笑:“怕危险还当什么锦衣卫?达官营的蒙人再多,也是咱大明的天下!我就不信,几个宵小还能反了天不成!” “再有,咱们带着蝎子弩呢。哦对了,出发前好好检查下蝎子弩。别跟廖爷一样,让人把蝎子弩动了手脚。” 话赶话说到这儿,常风问黑弥勒:“赵千户,查出蝎子弩到底是谁动的手脚了嘛?” 赵向佛答道:“正在排查,一两天内必有结果。” 常风似乎是在向赵向佛示威:“太慢了。我一天之内就找到了暗桩名册。抓个把动手脚的宵小,还需要一两天嘛?” 赵向佛沉默。 从前天夜里廖凡勇遇刺身亡,常风已经有整整一天两夜没睡觉了。 但他此刻却精神亢奋。初掌南镇抚司,这第一炮得打响了。 人在这种状态下,很容易犯错误。 只带十名力士去达官营,就是最大的错误! 第139章 放眼整个四九城,谁敢动我夫君?!(五千字章) 常风、徐胖子、王妙心还有十名力士换上便服,皆挂着褡裢,褡裢内装着蝎子弩,重返南城进了达官营,寻找观恭、杨春。 赶到达官营时,天已经亮了。 达官营的街面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羊肉早茶摊的摊主高声吆喝着:“塞乐儿外东塞(朋友),草原上的雄鹰也需要觅食,上好的手把羊肉和苏台茄(奶茶)!三十文吃到饱啦!” 卖生鸡的摊主玩命夸着自家货品:“我这里的鸡都是城外放养的溜达鸡!渴了喝露水,饿了吃蚂蚱!” “咕咕咕!” 常风等人的肚子不争气的叫唤了起来。折腾了一天两夜,就昨日下晌拆源升茶馆时,吃了些石文义孝敬的茶点。 徐胖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常爷,磨刀不误砍柴工。别没找到人,咱们先饿死了。” 常风道:“好吧。咱们先吃个早饭。” 众人坐到了早茶摊上。 徐胖子不仅是京城中有名的大嫖客,同时是个有名的大吃主。他高喊道:“来十五斤手把羊肉。都要羔羊肉!再来十五碗奶茶,多放糖!韭菜花来一海碗!” 一共只有十三人,徐胖子却点了十五人的份量。他一人要吃三个人的份儿。 众人坐定,开始大吃特吃。 常风瞥见,摊主跟五六岁的儿子说了些什么。他儿子快步跑开了。 常风没在意。或许摊主是让儿子跑腿儿买盐买糖之类吧。 一刻功夫后,众人吃饱。徐胖子嗦了嗦油手指,又拍了拍大肚腩:“跟着常爷混,两天饿了五顿。可算吃饱了。” 常风喝了口奶茶:“一会儿咱们先去观恭家。” 就在此时,一百多個壮汉围住了早点摊。 一个身材魁梧,鹰钩鼻,四十来岁的蒙家汉子坐到了常风对面。 他手下的一百多个壮汉,手里皆持木棍。 常风看了蒙家汉子一眼:“什么人?” 蒙家汉子自报家门:“在下包罗特·额乐。是达官营的营官。” 包罗特——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姓氏的蒙语发音。大明一贯蔑称“孛儿只斤”。 这位额乐老兄是正儿八经的黄金家族直系后裔。 捕鱼儿海大捷时,他的先祖被蓝玉的大军俘获。后表示愿归顺大明,被朝廷安置在了达官营。 达官营有着自己的秩序。 额乐是黄金家族的直系血脉,又勇猛过人。他成了达官营的地下统治者。 常风冷笑一声:“营官?据我所知,达官营属顺天府管辖。没听说过顺天府设有营官一职啊。” 常风话音刚落,一百多壮汉举起了手中的木棍。 额乐对常风说:“我的官不是官府封的。是达官营的三万蒙人封的。” “我受三万蒙人的信任,就要维护达官营的一方太平。” “你们十几个人带着弩来了我们这里,会破坏这里的太平。我一定要管。” 原来,刚才众人吃饭时,摊主无意间瞥见了他们褡裢里放着的蝎子弩。于是摊主让儿子跑去告诉了额乐。 常风直接将褡裢里的蝎子弩取出,放到了桌面上:“你说的是这个?” 摊主的儿子只跟额乐说常风他们带着弩,却不认识是什么弩。 额乐很有见识:“蝎子弩......你们是锦衣卫?” 常风惊讶:“没想到你还挺识货。” 额乐道:“我跟你们锦衣卫的廖爷有一点交情。” 常风冷冷的说:“廖爷已经死了。” 额乐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常风道:“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我们今日来达官营有公差。让伱的手下都滚蛋。” “阻拦锦衣卫办差,杀无赦。” 王妙心附到常风耳边:“常爷,额乐这人我听说过。是达官营的地头蛇。不如让他帮忙寻找观恭和杨春?” 常风道:“笑话。锦衣卫办事,用得着地痞无赖帮忙嘛?” 在常风这个皇帝红人看来,所谓的“营官”额乐,就是一个地痞头子而已。 常风命令额乐:“带着你的人,滚!” 额乐不卑不亢的朝着常风拱了下手,转身离开了。 徐胖子在一旁道:“嘿,什么包罗特包罗圈的。我老祖当年杀的就是姓包的!咱们脚底下的四九城就是我老祖从姓包的手里夺回来的!” 常风问:“那人叫什么来着?办完差事给顺天府递个条子。” “在府衙大牢的尿桶上锁他三天。我看他还敢自称什么营官!” 徐胖子道:“好像叫额乐。” 王妙心粗通蒙语,他对常风解释:“额乐就是汉话‘鹰’的意思。” 常风眉头一皱:“鹰?” 南镇抚司最大的对手是秃鹰会。 额乐的名字意为“鹰”,姓的又是包罗特,是成吉思汗后裔。而秃鹰会的宗旨又是反明复元。 难道说...... 片刻后,常风打消了这个念头。秃鹰会能跟南镇抚司斗法十几年,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如果额乐是秃鹰会的人,怎么可能让一群人带着木棍来给他下马威?要带也得带弯刀。 王妙心道:“额乐这人我以前听廖爷提过。他对大明不见得多忠心。” “但他努力维持达官营的太平,让蒙人可以安心在京城内生存下去。他对咱们官府还是尊重的。” 王妙心这么说,常风对额乐的恶意减少了几分。因为听王妙心的描述,额乐像极了九夫人。 湘西巷其实离达官营不远。京城中的异族人,都住在广安门附近。 常风起身:“走,咱们先去找观恭。” 常风按照暗桩名册上的住址,先来到了观恭家。 达官营的蒙人可没有体面的四合院住。住的都是低矮狭小的土坯房。 在捕鱼儿海街,常风用手数着土坯房:“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那里应该就是观恭的家了。” 众人来到土坯房前。房门上挂着一个铜锁。 这难不倒常风。抄贪官家时总会抄出上着锁的箱子。那些锁往往十分精美,砸了可惜。抄家完毕可以把锁卖了给袍泽们当酒钱。 故而,开锁是抄家的必备技能之一。 常风从头上拿下束发用的男簪。放到铜锁里捅了几下,“嘎巴”,锁开了。 开锁后,他将男簪插回到发髻上。 徐胖子笑道:“咱常爷以后要是不当锦衣卫了,可以凭撬锁的手艺,在妙手门混碗饭吃。” “妙手门的掌门是我榻上密友。我可以帮你说情。” 常风没心思跟徐胖子开玩笑。他推开门走进了土坯房。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只见土坯房的床上整整齐齐的摆着三具尸体。 一个女人,两个女娃并排摆在床上。三人皆衣衫不整,胸口有明显的刀伤。显然是先被人糟蹋了,又被杀死。 常风看那两个女娃不到十岁的样子,怒骂了一声:“畜生!” 看女人和女娃的长相,应该都是蒙人。 女人的脸上,竟放着一枚铜腰牌!腰牌上写着“锦衣卫南镇抚司下试百户,观”。 常风拿起腰牌:“观恭的腰牌?” 徐胖子也有发现。三个女人的肚皮上,竟都被刀刻上了一个简单的符号,看着像是一只鹰。 常风道:“暗桩名册上说观恭在达官营娶了蒙妻,育有两女。这该不会就是他的妻子、女儿吧?” 王妙心推断:“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观恭变节。故意杀死妻女。制造他身份暴露,被秃鹰会报复的假象。” “第二种可能。观恭没变节。有人出卖了他。秃鹰会杀了他的妻女泄愤。观恭本人也凶多吉少。” 常风思索片刻后说:“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我不信这世上有禽兽会做出糟蹋自己女儿的事。” “我想廖爷也不会用一个禽兽当暗桩。” “知晓观恭身份的只有三个人。廖爷、高掌柜已死。出卖观恭的很可能是杨春。” 观恭不知所踪,常风命一名力士去找顺天府的差役前来给他妻女收尸。 常风自己则带着徐胖子等人去找杨春。 按照名册记录,杨春并不是蒙人,而是正儿八经的汉人。且出身卑微,往上数三代都是工部营缮司的铁匠户。 达官营内不光有蒙人,也有不少汉人在此谋生。 杨春的掩护身份是祖传的——铁匠。 众人来到了达官营北面的一家铁匠铺前。 几个小徒弟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见常风他们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小徒弟说:“我们铺子这几天不接活。师傅不在。” 常风问:“你们师傅是杨春吧?” 小徒弟微微点头。 常风又问:“他离开铺子几天了?” 小徒弟眼睛一瞪:“我为啥要告诉你?” 徐胖子直接薅住小徒弟的衣衫,把他像提溜小鸡一样提溜了起来:“小子,沙包大的拳头尝过嘛?” 小徒弟连忙道:“别动粗啊。我说还不成?我们师傅已经两天没在铺子里了。” 常风问:“说具体点,哪天什么时辰走的?” 小徒弟答:“啊,十六夜里,我起床撒尿,师傅没在我俩榻上。” 常风有些奇怪:“你跟杨春同榻睡觉?” 小徒弟道:“是啊。我们几个轮流陪师傅睡觉。” 徐胖子在一旁皱眉:“这话胖爷我怎么听着不太对?” 小徒弟尴尬一笑:“我们师傅说了,想学到吃饭的手艺,屁股就得遭点罪。” 常风一脸厌恶的表情:“没想到南司的总旗还有龙阳癖。十六的夜里消失的......正是廖爷遇刺当晚。” 王妙心道:“常千户,咱们得找到杨春。额乐是达官营的地头蛇,在达官营找人,还是得找他帮忙。” 常风否定了王妙心的建议:“不能找他。我总感觉他跟秃鹰会有关系。万一他就是秃鹰会的人。那咱们会让他带沟里。” 常风吩咐九名力士进铁匠铺搜查。搜了两刻功夫,一无所获。 常风有些泄气:“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 徐胖子打了个哈欠:“常爷,咱们都一天两夜没睡觉了。” “依我说,还是先回去睡一觉。有了精神再做打算。” 常风道:“不成!涉及谋刺皇上。咱们得尽速破案。” 就在此时。铁匠铺周围突然出现了上百名黑衣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蒙古弯刀! 常风举起了手中的蝎子弩:“干什么的?” 黑衣人并不言语,直接提刀冲向了他们。 这两三年来,常风办差件件顺利,大功立了一件又一件。这让他自信心爆棚。 有时候,自信过头就是自大。 他认为达官营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谁敢袭击锦衣卫的上差? 所以他只带了徐胖子、王妙心和十名力士前来达官营。其中一人还让他派去找顺天府的差役给观恭妻女收尸了。 十二个人,只有十二柄蝎子弩。 蝎子弩不可连射。百余名黑衣人跟他们相距不过十几步。十二支蝎子弩只能打一轮,根本来不及重新装填! “嗖嗖嗖!”十几枚弩箭射向黑衣人们。立刻有十名黑衣人倒下。 然而,剩下的九十多人踏着同伴的尸体扑向他们。 常风为了隐秘办案,进达官营没让弟兄们佩刀,只带了蝎子弩! 射完蝎子弩,他们等于赤手空拳! 好在他们身在铁匠铺!袍泽们有的抄起了铁棍,有的抄起了打铁用的大锤,跟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 常风随手抄起的武器,是一柄火钳。 奈何人数占劣,常风他们很快就落了下风。三四名力士被砍死。 徐胖子身上也被砍了一刀。 徐胖子大吼道:“常爷,好汉不吃眼前亏!” 常风下令:“弟兄们,撤!” 众人边战边退。常风的身上也挨了一弯刀。幸而运气好,弯刀劈在他前胸,入肉不深。但鲜血还是染红了常风的衣襟。 常风心中暗骂:大意了!全怪我!难道要阴沟里翻船? 来不及懊恼,又一弯刀凌空朝常风劈下。常风用火钳去挡,夹住了弯刀。 要说徐胖子不愧是锦衣卫里出了名的二百多斤的大力士。 打红眼的他,竟然直接搬起了打铁的铁炉,砸向常风面前的黑衣人,给常风解了围。 好在众人退入了一条小巷中。黑衣人的人数优势在小巷内施展不开。 小巷里放着几十根一丈长的竹竿。常风拿起一根竹竿:“用竹竿捅!” 小巷中长家伙占便宜。众人暂时挡住了那些黑衣人。 但刚才一番激战,常风这方只剩下了徐胖子、王妙心和三名力士。 所有人身上都挂了彩。 徐胖子用竹竿用力一捅,赶巧将一个黑衣人遮面的黑纱捅掉了,看那人是蒙人长相。 徐胖子大吼一声:“好一群鞑贼!我老祖当初打得就是你们这群拿弯刀的鞑贼!” 随后徐胖子转头朝着常风怒吼:“常爷,顶不住了!你快跑,去搬救兵!胖爷我在这儿顶着!” 常风道:“我怎么能丢下你?” 徐胖子骂道:“去你娘了个老比的!别在这儿婆婆妈妈!要不大家一同死在这儿!” “小国手,你也是个废物,留在这儿没用。快逃!” “老子要让这帮鞑贼看看,徐达的子孙多不怕死!” 常风一咬牙:“王妙心,跟我走!搬救兵!” 常风跟王妙心朝着后巷口狂奔。二人跑着跑着竟跑散了。 达官营的地方小,却住了三万蒙人。故而狭窄的小巷子多,跟迷宫一般。 常风跟一只没头的苍蝇一般乱撞。一刻功夫后,他才跑到了大街上。 恰好有个蒙人牵着马走了过来。 常风亮了下腰牌:“锦衣卫的,你的马我征用了。” 随后他硬抢了马,上马先是朝北狂奔了几十丈。 忽然他勒紧了马缰。锦衣卫也好、顺天府也好、五城兵马司也罢......全都在北城呢。 跑回北城搬救兵,赶回来恐怕徐胖子早就被剁成肉馅儿了。 往西是广安门,广安门是有守城驻军的! 可是,按照大明军制,锦衣卫无旨是调不动城门守军的! 万通、尚铭掌权时期或许调得动。可现在兵部尚书是马文升!老马重整京营军纪。军纪第一条便是:无旨擅动者,皆斩! 猛然间,常风想起达官营往南两三里,不是有一支百人规模的精兵嘛?这支精兵一定会听命于他! 这支精兵就是——九夫人手下,湘西巷内的一百多土家汉子! 想到此,常风纵马朝着湘西巷狂奔而去。 一柱香功夫后。湘西巷。 湘西巷的四合院里,九夫人正在跟一个闯空门的小贼谈一尊铜像的价钱。 自给常风当了妾,她每逢单日都会到湘西巷这边忙活生意。 就在此时,四合院的院门开了。两个土家汉子搀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的进了四合院。 九夫人定睛一看,浑身是血的人正是自己的夫君常风! 常风朝九夫人喊:“达官营内有鞑靼细作袭击我们!快带上你们的人,跟我进达官营救徐胖子!” 九夫人看着浑身是血的常风暴怒不已:“反了天了!放眼整个四九城,谁他娘敢动我夫君!” “弟兄们,抄家伙!杀贼!替我夫君报仇!” 九夫人一声令下。湘西巷一百多土家汉子全部拿起了刀。 九夫人走在最前面,常风让两个人搀着跟在后面。再往后就是一百多杀气腾腾的土家汉子了。 众人气势汹汹出了湘西巷。 第140章 慷慨激昂徐胖子 且说之前徐胖子在小巷内阻挡一众黑衣人。 没盏茶功夫他和手下三个力士就顶不住了。他没办法,退到了后巷口。 中山王徐达不是莽夫,他的五代孙也不是只知道硬拼的傻蛋。 二百多斤的徐胖子,逃起命来竟然健步如飞。一溜烟跑到了街面上。八九十个黑衣人追了出来。 徐胖子气喘吁吁,跑不动了。他心中暗道:不好。胖爷今儿要交待在达官营了。 好巧不巧,迎面走过来三十多个手提木棒的蒙人汉子。 这三十多人乃是达官营的巡营队,额乐的手下。 达官营的蒙人都很穷,没什么油水可榨。三万人聚居的地方,五城兵马司只派了十几名巡城兵丁。 这点人手根本不足以维持街面上的太平。 额乐干脆组织了几百個手下,组成“巡营队”,平日里在达官营四处巡查,维持地面。算是不吃皇粮的差役。 巡营队的人拿的都是实心木棍,不带刀。 拿木棍是自保,拿刀是反。他们不敢。 巡营队的三十多个蒙人汉子跟黑衣人遭遇,双方先是都愣住了。 巡营队的人先动了手:光天化日,竟然在我们额爷的地盘持刀行凶?这还了得? 巡营队立刻跟黑衣人打成了一团。 徐胖子趁乱脚底抹油,溜了! 黑衣人首领命令一个手下:“你带四十人去追那胖子。我收拾这些叛徒!” 在黑衣人首领看来,巡营队的蒙人都是叛徒。 徐胖子跑进了一条小巷子里,窜进了一间似乎荒废许久的土坯房。 他躲到土坯房里,关上了门。 土坯房内放着一个锄头。他搂在怀中防身。 一天两夜没睡觉,加上刚才一番激战,又飞奔逃命,身上还挨了几刀。徐胖子已经没了力气。 他只能祈祷老祖徐达显灵,保佑那些黑衣人搜不到这间土坯房。常风能及时带援兵赶到救下他。 徐胖子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黑衣人听到。 黑衣人只知道徐胖子逃到了这一片的土坯房里。没看到他躲到哪儿了。只能一间一间的搜。 两刻功夫过去了。 徐胖子听到土坯房的门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他心中暗道:老祖!求您保佑外面那些人是常爷领来的救兵。 然而事与愿违。徐胖子听到了门外的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哈纳斯伊日白?” “阿乐得日!” 完蛋!应该是黑衣蒙人! 紧接着,他听到了“哐哐哐”的踹门声。 徐胖子知道,这扇门上的破门栓挡不住那群黑衣人。他们冲进来,自己必死无疑! 生死关头,徐胖子竟大义凛然起来! 都说我定国公一脉的祖宗徐增寿是个怂包叛徒。 今日老子死在鞑贼手里,也算为国捐躯了!老子不是怂包软蛋。是正儿八经的英雄!跟中山王一样的大英雄! 踹门声不断的传来。 徐胖子知道躲不过去了。他自言道:“临死前得唱个曲儿壮行,那才叫英雄好汉!” 随后,他开始用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高唱起《红巾军军歌》。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胡虏作马牛。 将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在疼痛、疲惫与绝望中,徐胖子出现了幻觉,他仿佛看到这样一幅画面:老祖徐达手持一杆亮银大枪,领着无数红巾男儿在敌阵中冲杀。嘿呀,好威风! 徐胖子握紧了手中的锄头:“鞑贼。快点进来!老子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兵刃碰撞的声音。好像两伙儿人打起来了。 盏茶功夫过后,徐胖子听到了小嫂子九夫人的喊声:“里面的,是徐爷嘛?” 徐胖子死里逃生,顿时来了精神,他大喊道:“老子是定国公世子徐光祚!要给爷请安的,赶紧滚进来!” “嘭”门被人撞开。 九夫人搀着常风进了土坯房。 常风看到徐胖子,带着哭腔喊:“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徐胖子道:“老子命硬!你死了我都死不了!” 常风见徐胖子安然无恙,他终于扛不住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常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恍惚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徐胖子、王妙手被人砍了脑袋。 脑袋飞向了常风。大骂道:“都赖你!害我们丢了命!” “啊!”常风喊了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刘笑嫣和九夫人朝着他喊:“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 常风掀了下被子,看到自己前胸的皮肉伤已经包扎好了。 他问:“我睡了多久?” 刘笑嫣回答:“睡了整整九个时辰。” 常风坐了起来:“徐胖子和王妙心呢?” 九夫人道:“徐爷没有大碍。王妙心也逃了出来,伤都没受。” 达官营内小巷纵横。王妙心竟将一条条小巷当成了棋盘上的纵横线。他其实比常风先逃出了达官营。 他跑到了广安门,拿着千户腰牌想要调兵。奈何广安门守将告诉他:“除非有皇上的圣旨加兵部尚书的调令,否则一兵一卒都不能调给您。” 马文升治军果然有一套。京营兵连锦衣卫的面子都不给。 常风道:“快,给我换衣服,我得去南镇抚司。” 刘笑嫣道:“你老老实实修养几日吧!朱指挥使来看过伱。说你的差事先交给黑弥勒和小国手。” 常风摇头:“这差事要是办不好,我的脸可以塞进裤裆里了!赶紧给我拿飞鱼服。” 常风胸前的刀伤虽然疼,但因入肉不深没有大碍。 他出了家门,骑马来到了锦衣卫,进了南镇抚司。 徐胖子的伤比他重,还在公爵府养伤。 黑弥勒赵向佛和王妙心坐在南镇抚使值房中。 常风连珠炮似的向他俩发问:“秃鹰会的人抓到了嘛?杨春找到没有?观恭要禀报廖爷那两桩天大的机密查到了嘛?” 王妙心微微摇头。 赵向佛向他禀报了当下的状况。 竟有黑衣人朝锦衣卫下手。还杀了九名力士,这还了得? 指挥使朱骥直接带了两千袍泽,将达官营翻了个底儿掉。 奈何那些黑衣人应该都是蒙人。黑衣一脱,刀一扔,谁能分辨出是良民还是杀手? 总不能把达官营的三万蒙人全给抓了! 朱骥一怒之下,只抓了自封的“营官”额乐,还有他手下四百人的“巡营队”。 理由是他们私自聚众,有谋反的嫌疑。 王妙心道:“我昨日去看过徐爷。徐爷说他能死里逃生,多亏了额乐手下的巡营队替他挡下了黑衣人。” 常风叹了声:“我其实该听你的。达官营是额乐的地盘。找杨春应该让他帮忙。” “还有。是我大意了,只带了十名力士进达官营。差点害死你和徐爷,还折了九名袍泽。” 说完常风竟朝着王妙心作了个揖表达歉意。一弯腰,他胸口上的伤一阵疼痛。 王妙心连忙道:“常爷不必如此。” 赵向佛道:“我们查到了给廖爷的蝎子弩动手脚的人了。是廖府的一个仆人。可惜赶到仆人家时,仆人已经被灭了口。” 常风心中思忖:廖爷被杀、观恭要禀报的那件事关皇上安危的机密,该死的秃鹰会......解开这一系列谜团的关键就是“铁匠”总旗杨春。 当务之急要找到杨春。 想到此,常风问:“额乐关在哪儿?” 王妙心答:“关在诏狱丙三号牢房。” 常风道:“看来只能让额乐帮忙在达官营内找杨春了。” 王妙心道:“我已让沈周老百户按照杨春几个小徒弟的描述,画出了小相。分发给了袍泽们,在京城中寻找。” “怕就怕,杨春的确变节了。且他已经逃出了达官营,甚至逃出了京城。” 赵向佛补充:“也可能被秃鹰会灭了口。” 常风道:“没办法了。尽管一试吧。先去诏狱找额乐。” 常风等人进了诏狱,找到了额乐。 额乐正色道:“我们没有谋反的企图!请诸位大人不要冤枉好人!” “巡营队只是为维持地面建立起来的。我们连刀都没有,只有木棍!” 常风凝视着额乐,心中判断:额乐不是秃鹰会的人。 若额乐是秃鹰会的人,应该早就下令巡营队别管黑衣人对我们的追杀了。巡营队也不会半路救下徐胖子。 想到此,常风道:“我可以放你们走。但有一个条件。” 额乐问:“什么条件?” 常风从王妙心手中拿过一张杨春的小相:“你得在达官营内替我找到这个人。” “且我们关了你四百个族人。我只放二百人走。” “若你们找不到此人。对不住,剩下的二百人依旧按谋反论处。” 额乐问:“你确定此人在达官营中?若他在达官营,我就一定能找的到。”httpδ:/m.kuAisugg.nět 常风微微摇头:“不能确定。” 额乐面色一变:“你们也太不讲理了吧?人要是不在达官营,我怎么找得到?我那二百族人你们也要杀?” 常风冷冷的说:“锦衣卫向来不是一个讲理的衙门。” “有跟我斗嘴的功夫,不如赶紧回达官营去找人。” 额乐一咬牙:“好吧!” 他收起了常风给的杨春小相。离开了诏狱。 常风跟黑弥勒、小国手回到了南镇抚司值房。 常风问:“朱指挥使呢?我回来了得禀报他一声。” 王妙心随口答:“后日马部堂要带三万京营兵开拔去大同。皇上会亲临德胜门送他们出征。朱指挥使去德胜门那边安排护卫了。” 三万多大军出征,不是说走就能走的。需要准备兵刃、粮草、铳炮,收拾行装之类。弘治帝虽在五日前拟定好了用兵方略,但京营援兵尚未开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风面色一变:“你们说。秃鹰会那伙人,该不会在皇上送大军出征时行刺吧?” 王妙心道:“常爷放心。朱指挥使已经知道了秃鹰会可能会行刺。一应护卫都布置好了。” 常风道:“万一刺客是出征将士中的一员......” 王妙心道:“朱指挥使已经跟马部堂商量过了。龙辇和出征将士相隔四百步。中间隔着三百名大汉将军。” “为防刺客用弓箭行刺,皇上的龙辇上还加了刷着金漆的铁皮。绝对万无一失。” 就在此时,李广急匆匆的走进了值房。 李广道:“可出大事了!皇后娘娘上晌召见两位小国舅。两位小国舅不在府里。” “锦衣卫这边也说没见他俩人影。” 常风没当回事,他宽慰李广:“李公公放心。二位小国舅贪玩。许是跑到哪儿疯玩了。我让下面的力士四处找找他们。” 李广叮嘱:“多派些人去找。他俩可是皇后娘娘的心头肉!皇后娘娘一时见不到他们,心里就发慌。” 常风认为张家两兄弟不是失踪,而是跑到哪儿玩去了。 他怎么会想到,两个小魔王已经被秃鹰会绑架了! 第141章 愤怒的铁匠(五千字章) 常风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等待额乐找到杨春的好消息。 跟这三年办过的其他差事不同。以前办差虽然凶险,但主动权掌握在常风手上。 这一回,他却只能被动等待。 一个二十三岁的人,不可能一直成功,不遇到一丁点挫折,不犯一丁点错误。 更何况,他之前错误的决定是在一天两夜未睡的亢奋状态下作出的。 入夜,常风没有回家。而是留在了南镇抚使值房。 刚刚升任钟鼓司副的刘瑾拿着一个食盒、一瓶金疮药来到了值房。 刘瑾倒头便拜:“呜呜呜,小叔叔啊,您可吓死老侄了!” 刘瑾之前在宫中效力了三十年还只是个无品无级的火者。自他跟常风交好,官运就起势了。靠着常风的帮衬三年间一路升为了从五品的司副。 他简直把常风视作了再生父母。 常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刘瑾给常风打开了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小菜。 随后又将金疮药献上:“这是我从名医李晓山那儿求来的金疮药,专治刀伤。小叔叔每隔一日换敷一次,十五日内定能结疤。” 李晓山是個铃医。所谓铃医没有固定坐诊的医馆,摇着铃铛走街串巷看病。类似于后世的赤脚医生。 然而李晓山在京中的名气,却比八大医馆的名医还要大。 许多年后,他儿子给他添了一个孙子,名叫李时珍。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常风道:“多谢你的好意。吃食和药我收下了。你快回宫吧。照规矩,只有太监才能随时出宫。” 宫中宦官跟太监并不是一回事。 宦官分九等,第一等才是太监。刘瑾暂时只是第五等。 俗话说行下春风,自有秋雨。刘瑾走后,连夜来看望常风的人络绎不绝。 钱能、钱宁两父子走了进来。 钱能道:“哎呀!常千户为国负伤。我们父子听后十分担忧。钱宁这小子一整天茶饭不思,生怕常千户有个三长两短。” 常风叹了声:“惭愧。下官犯了错,导致九名袍泽殉国。定国公世子也险些遭歹人毒手。” 钱能宽慰常风:“办秘密差事哪有不死人的?我镇守云南时监管刺探缅人方面的情报。哪个月不死他十个八个的暗桩。” “谁要敢借这个事儿攻击常千户。我钱能第一个不答应!” 钱宁附和:“就是!常爷什么时候犯过错?只是对手太阴险歹毒罢了!” 其实,钱宁让义父领着来看常风,是惦记查检千户的职位。 常风暂管了南司。就弘治帝对他的宠信程度,让他正式升任南镇抚使几乎板上钉钉。 那查检千户的职位就空了出来。钱宁志在必得。 钱宁试探着常风的口风:“可惜您调到南司来了。咱们千户所的弟兄没了您的统领,简直就像是失了主心骨一般。” 常风听出了钱宁的弦外之音。 怀恩生前曾对常风说过。一个好上官,有时候得适时给下属画画大饼。 常风笑道:“我若调不回查检千户所。我想皇上一定会提拔一个得力的人接任千户。” “到时,我第一个向皇上举荐钱老弟你。” 钱能吩咐义子:“还不快给常千户磕头,谢谢常千户提携。” 钱宁“梆梆梆”给常风磕了三个响头。 常风道:“钱小兄弟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钱家父子千恩万谢的走了。石文忠、石文义兄弟又来看望了他一番。 常风心中颇为庆幸:幸亏没让石文义和钱宁跟着我进达官营。否则他俩说不准也死在了达官营里。钱公公和叶将军不得记恨我一辈子? 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从错误中汲取教训。 常风从前日的错误中汲取了三个教训。其一,绝对不能在极度疲惫、亢奋的状态下做决定。 其二,办秘密差事,一定不能轻敌大意。譬如进达官营找人,能带三百人去为何只带十人冒险? 其三,绝对不能将危险的差事派给有靠山的属下。人若死了,他们的靠山会记恨我一辈子。 已是月上柳梢头。常风趴在了书案上,睡觉休息。 睡了大约两个时辰。有人轻轻将他摇醒。 常风抬头一看,是王妙心。 王妙心道:“常爷!额乐派人送来消息,他找到了杨春,已经派人盯死了。” 常风惊讶:“额乐这么快就找到了杨春?杨春若是变节者,为何不外逃?” 王妙心答:“这么说吧常爷,达官营里的小贩、粪工甚至乞丐,全都是额乐的眼线。” “只要杨春要吃喝拉撒睡,就逃不出额乐的眼。” “至于他是否变节,又为何没外逃。咱们抓住他,一审便知。” 常风道:“带三百,不,五百精干力士!换上夜行衣,带上长刀和蝎子弩,连夜进达官营抓捕杨春!” “我亲自去!”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常风带足了人马,力求万无一失。 一个时辰后。达官营一间不起眼的土坯房内。 “铁匠”总旗杨春枕着一个大木箱,为自己高超的智谋感到自豪。 观恭是他出卖的。 他在关键时刻将观恭的身份泄露给秃鹰会,一共赚了两千两银子报酬。 他知道,交割报酬时,秃鹰会一定想将他灭口。 他让秃鹰会将银箱抬到了一辆马车上,又用另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出卖观恭,拿到酬银,他的第一选择应该是外逃。 可是,带着两千两银子太过招眼,锦衣卫和秃鹰会又都在找他。 想顺利逃跑,除非舍了银子,只身外逃。 笑话,老子拿锦衣卫总旗职位、黑白两道的追杀换来的两千两银子,怎能轻易舍弃? 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干脆在达官营隐匿了起来。 他打算等个三五个月,风头过去再想法子带着银子出城,隐姓埋名去外省当个富家翁。买个大宅子,置几百亩地,娶一房美妻,几房骚妾,养几个白胖小书童,了此一生。 杨春枕着银箱,手边放着那柄锦衣卫配发给他的蝎子弩。 实在是讽刺。一个汉人,竟将一个忠心于大明的蒙人出卖给了秃鹰会。 “嘭!”突然土坯房的门被踹开! 杨春的反应极快!拿起蝎子弩就向门口射了一发。 “当啷!”他听到弩箭与铁碰撞发出的声音。 借着门外无数火把的亮光,他看到第一批闯进屋内人,手中皆持铁盾牌! 随后十几个人冲了上来,将他围住。那些人手中也拿着蝎子弩,全部对准了他。 杨春反应极快,立马说:“啊呀!原来是锦衣卫的袍泽!咱们是自家人!我是南司总旗!” 常风跟王妙心走了进来。 抓捕杨春之前,常风听王妙心说杨春手中可能也有蝎子弩。 为了不再让袍泽白白流血,他对这次抓捕进行了周密的计划。 破门而入的袍泽,全部手持铁盾牌。防止杨春放弩伤人。 常风问杨春:“你就是杨春?” 杨春道:“我是南司总旗杨春。大人是?” 王妙心在一旁道:“这位是暂代南镇抚使职权的常风常千户。” 常风挥了挥手:“拿下!” 几名力士将杨春捆成了粽子。 杨春一脸委屈的表情:“常千户,属下在达官营潜伏了整整十年啊!期间给南司送了无数有用的情报!您不该如此对待一个有功之人!” 常风注意到了杨春土炕上的大箱子。 常风成年累月跟银子打交道,对银子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他猜测:“这口箱子里装的是银子吧?” 两名力士一听这话,连忙将木箱打开。 木箱中果然是白花花的银子。但不是银元宝,不是银锭、银锞,而是圆圆的银币! 常风抓了几枚银币,又抛回木箱中:“这些银子哪儿来的?” 杨春敷衍道:“啊,是属下多年立功受赏,攒下的赏银!都是廖镇抚使赏的!” 他知道廖凡勇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常风眉头一皱:“糊弄鬼呢?暗桩的密饷也好,赏银也罢,都在廖爷手里帮你们攒着呢!” “再说,锦衣卫的赏银都是银锭、银锞。只有蒙人才使银币!” 成吉思汗时期,仿照花刺子模铸钱,银币居多。其后的掌权者,无论窝阔台还是乃马真后,铸造的也都是银币。 银币因重量轻,便于流通,深受草原蒙人喜爱。 常风见到这一箱蒙古银币,已经确定杨春变节了! 杨春还在抵赖:“啊,这是我缴获的,秃鹰会用来谋反窜逆用的银币!” 常风道:“如果我刚进门时,你这么说。我可能会信。” “可是,伱先说银子是廖爷赏的。又改口说是缴获秃鹰会的。前后矛盾必有妖!” 王妙心提醒:“常爷,虽说咱们这次带了五百袍泽。可我还是觉得达官营不安全。咱们还是将他带回诏狱,细细审问吧。” 常风点点头。“啪!”直接将一个类似马笼头的器物扣在杨春嘴上。两名力士将这器物上延伸出的皮带系在了杨春后脑。 此物曰“求死不能”。是专门防止案犯咬舌自尽的。 另外一名力士,又给杨春脚上带上了脚镣,手上带上了小枷。 众人将杨春押回了诏狱。那一箱蒙古银币也被带回。 常风开始审问杨春。 “求死不能”颇为精巧,案犯虽不能咬舌自尽,却能说话,只是声音有些含糊罢了。 诏狱问案房中,常风给两名行刑小旗使了个眼色。 两名行刑小旗上前,左右各在杨春的脚掌上锭了一枚钉子。随后拔了钉子,用一个类似大号挖耳勺的刑具往杨春脚上的伤口里放盐。 还是锦衣卫的老规矩,先上刑再问话。 杨春发出痛苦的嚎叫“呃啊!我冤枉!” 常风笑道:“你说你冤枉,我说我冤枉。冤枉不冤枉,只有天知道。继续!” 两名行刑小旗按住了杨春的脑袋。 行刑总旗老齐将一根银针插进了杨春的印堂穴上。 印堂穴乃是人的六大痛穴之一。 银针插进去能有半寸。 杨春感觉一股强大的力量几乎要撕裂自己的脑瓜! 本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变节。否则会被凌迟! 可是他忘了,锦衣卫存在一百二十年,多少前辈研究了整整一百二十年的肉刑。 主打的就是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进了诏狱的犯人,即便骨头再硬也做不到守口如瓶。 常风冷冷的说:“钉脚板、撒细盐、针印堂.......都是我看腻了的老花样了。齐总旗,你们诏狱就没点新鲜玩意儿让我看看了?” 齐总旗有些尴尬:“常爷,诏狱里有句话,叫衣不如新,刑不如故。这些老刑虽然有年头了,但都是前辈们苦思冥想出来的。十分有效啊。” 常风道:“齐总旗,大记性恢复术共分三重十八种。我最近琢磨出了第十九种刑。” 杨春焦急的大喊:“常千户,你倒是问我话啊!别光用刑!” 常风没搭理杨春。仿佛上刑的目的不是问案,而是纯粹的通过折磨犯人获得快感。 齐总旗眼前一亮:“第十九种刑?还请常爷赐教。若有效,诏狱酷刑牌上会刻下您的名字,传之万代!” 常风道:“取一张大一些的银箔,再把我虎子牵过来。” 不多时,手下拿来了银箔和虎子。 常风指了指虎子:“杨春,这是一条专门抄家寻银子的狗。” “每次干活儿前,我都会喂给它银箔裹羊羔肉,让它认准银子的味道!” 杨春大喊:“常爷,你到底要问什么?” 常风道:“干完活儿我给你三十两赏银。让你去怡红楼脏上两天两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行刑小旗强忍着恶心, 常风道:“杨春,只要我一松手,虎子立马就会冲到你跟前,给你嚼个稀烂! 管了四年行刑的齐总旗倒吸一口凉气:“常爷,您这新刑够阴损的啊!” 常风怒道:“对待通敌叛国的变节者,越阴损越好!” 说完常风松开了虎子的脖链。 虎子朝着杨春就冲了过去! 杨春吓得大喊:“啊!!!” 原来是常风在关键时刻拽住了虎子身上的狗绳。虎子咬了个空。 常风道:“哎呦呦,虎子最近力气变大了。我快拽不住绳子了!” 杨春崩溃了,连珠炮似的大喊:“是我出卖了观恭!” “秃鹰会派人刺杀廖爷,是我给的接头暗语,刺客才能混进廖府书楼!” “源升茶馆藏着暗桩名册,也是我告诉秃鹰会的!” 常风将往后拽了拽狗绳:“虎子,回来。” 虎子很听话,回到了常风身边。 常风吩咐一名力士:“把虎子牵走!” 随后常风问杨春:“你为何要变节,出卖自己的上司和袍泽?就为了那一箱蒙古银币?” 杨春的表情由恐惧变成了愤怒:“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你知道我在达官营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嘛?” 杨春给常风讲述了变节的原因。 杨春世代都是工部的铁匠户。 大明有着严格的户籍制度。皇族、士人、官员属官人阶层。 军户、匠户、民户等属平民阶层。 奴婢、乐户、雇工属贱役阶层。 看上去铁匠户是平民。但干的活儿比贱役还苦!还累! 祖父是打铁的,儿子也是打铁的,孙子还是打铁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凭什么? 且如果在民间当铁匠,打打农具,马掌,属于做小生意。能过的很安逸。 工部造办处世代承袭的铁匠,却起的比鸡早,睡的比妓晚。经层层克扣,拿到的工钱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形同奴隶。 杨春从懂事起,就想摆脱卑贱的出身!他不想跟父亲、祖父一样,一辈子当一个卑贱的铁匠户! 机会在十二年前到来。 南镇抚使廖凡勇来户部造办处铁匠营,视察一批兵刃的打造进度。 因靠铁炉太近,廖凡勇腰间系着玉佩的青绳被烤断了。玉佩落进了铁炉里。 电光火石之间,杨春竟把手伸进了铁炉,将玉佩抢了出来。他的手被严重烫伤,他却没有喊疼。只说了一句:“大人,您的玉佩。” 廖凡勇一看,这小子是个人物!够狠! 于是廖凡勇对身旁陪同的工部郎中说:“我要抬举抬举他。你这边除了他的匠籍,让他来南镇抚司当个力士吧!” 铁匠杨春几乎一步登天。从卑贱的铁匠户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力士。 接下来的两年,是杨春一生中最快乐的光阴。 身穿锦衣卫的虎皮,威风八面,受人尊重。简直是人上人。筷書閣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十年前,廖凡勇给了他一个任务:去达官营当暗桩。既然你以前是铁匠,就以铁匠为隐藏身份吧!三年后我会调你回来。 杨春如坠深渊!从威风八面的锦衣卫,又变回了一个铁匠! 他心中愤恨:还当铁匠?我为摆脱那该死的铁炉吃的苦不是白吃了? 奈何上司命令大如天。他劝慰自己:不就是三年嘛?在达官营好好搜集情报,多立功。三年以后风风光光的回南镇抚司,升官发财! 可是,或许是因为杨春的差事办的太好了。三年后,廖凡勇让他再潜伏三年。 第六个年头,廖凡勇继续让他潜伏三年。 今年已是杨春潜伏达官营的整整第十个年头! 在源升茶馆接头时,他跟廖凡勇说:“廖爷,我上年纪了。铁锤都快拎不动了。求您让我回南司吧!” 廖凡勇劝慰他:“我知道你这十年过的很辛苦。这样吧,你再坚持两年,我一定调你回来!” 杨春听到这话失望至极!这样的话他听到过太多遍了! 凭什么我就不能回到南镇抚司,堂堂正正当我的缇骑? 凭什么我这一生无论什么身份,都要守着燥热的铁炉,拎那该死的铁锤? 廖凡勇,既然你无情,就别怪我无义! 观恭的身份、你老廖的性命、暗桩的名册......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第142章 火药阴谋 常风从杨春的供述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对待属下,千万不能好用就往死里用。 若老廖早些将杨春这个得力属下调回南司,恢复身份,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常风道:“你说的这些,就是你变节、通敌、叛国的理由?难道恢复南司总旗身份就那么重要?重过家国大义?” 杨春反问:“常千户,你身穿飞鱼,腰配绣春,大权在握。让你去达官营里当十年暗桩,打十年铁,你愿意嘛?” 常风语塞。 一旁的王妙心说:“杨春,别把话扯远了!说秃鹰会的事!” 杨春开始继续供认。 观恭和杨春二人不愧是老廖手下最得力的暗桩。这二人潜伏达官营十年,终于在今年初打入了秃鹰会左护法堂。 秃鹰会分为左、右、前、后、中五个护法堂,互不统属,各自独立。 最近左护法堂在筹划两件大事,配合大同的小王子入寇。 第一件大事,他们准备杀死弘治帝和明军的全部高级将领! 明军出征,都会走德胜门。重大战事出征,皇帝会亲临德胜门送行,兵部三堂官、五军都督会陪驾。 秃鹰会在北郊买了一块地。建了一座大宅。那座大宅距离德胜门十里。 秃鹰会以大宅为掩护,在地下挖地道。没错,就是老丬匕京传统艺能——挖地道。 这条地道整整挖了四年,终于挖到了德胜门前。 京城城墙的地基深筑地下两丈,地道是挖不到城内的。但能挖到德胜门前已经足够了! 成化年间明军腐败不堪。秃鹰会一直在从明军败类手中陆陆续续收购火药。几年时间竟攒下了整整一百桶。 那些火药,已经运到了德胜门前的地道内。 只等弘治帝亲临德胜门,给出征将士送行。到时,秃鹰会将派死士引燃火药,炸死弘治帝和随行将帅。 若成功,大明必将大乱。小王子在大同的五万铁骑,就有机会趁虚而入,攻下京城,恢复大元。 但这里有一個不确定的因素。弘治帝不一定亲临德胜门。 地道距离地面一丈。引燃一百桶火药,能否炸死弘治帝也是个未知数。 于是秃鹰会制定了第二个计划。绑架张鹤龄、张延龄。 秃鹰会的耳目甚广,从出宫办事的小宦官口中得知,弘治帝专宠张皇后,将两个小舅子视作心头肉。 皇帝、皇后身居大内不好绑架。那两个整天在京城里四出作妖的小魔王却好抓的很。 若炸死弘治帝的计划不成功,他们会以张家兄弟的性命威胁明廷,让明廷同意小王子带着五万大军“入贡”。 “入贡”将会变成沿途无休止的杀戮和抢掠。 就算打不下京城,小王子也能抢个满载而归。 这两个计划的可行性是未知数。但秃鹰会愿意竭尽全力一试,万一成了,反明复元大业不就指日可待? 观恭和杨春已经打入了左护法堂。探知了秃鹰会的这两个计划。 观恭立即赶往廖府,准备禀报给廖凡勇。 奈何杨春把他的身份出卖给了秃鹰会。秃鹰会半途将观恭截杀。还先糟蹋后杀了观恭的妻女泄愤。 杨春需要消除自己南司暗桩的身份,才能带着酬银去外省过安逸日子。 这就需要办两件事。一,杀掉知晓他身份的老廖;二,毁掉暗桩名册。 杨春跟观恭在一起合作十年,他知道观恭的接头暗语。筷書閣 他把暗语告知了秃鹰会。怂恿秃鹰会凭借暗语混入廖府书楼,杀掉廖凡勇。好一招借刀杀人。 毁掉暗桩名册更简单。老廖死后,唯一知道暗桩名册所藏之处的就是高掌柜。 杀了高掌柜,等于毁了暗桩名册! 杨春又诓骗秃鹰会,说高掌柜知道了秃鹰会的两个计划。 于是秃鹰会派出杀手,在源升茶馆内灭了高掌柜的口。依旧是借刀杀人。 杨春供述完一切。常风感觉自己汗毛倒竖! 他对王妙心说:“咱们幸亏抓住了杨春。否则后日皇上亲临德胜门.......后果不堪设想!” “王千户,你立即带着留在南司值夜的五百袍泽,去找兵部马部堂。让他调京营兵,与咱们的人一道向北搜索秃鹰会的那所大宅。找到地道和火药!” 王妙心拱手:“是!” 常风又想起李广对他说两位小国舅失踪的事。 常风问杨春:“两位小国舅关在何处?” 杨春微微摇头:“他俩已经被绑了嘛?我不清楚他俩在何出。” 常风质问杨春:“伱不知道?” 杨春道:“确实不知。我离开秃鹰会的掌控,躲起来的时候,他们尚未开始行动。” “他们还没行动,我怎么会知道两个小国舅关在何处?” 而今秃鹰会的地道火药阴谋已不可能得逞。 可绑架两位国舅的阴谋却已经得逞! 常风知道,皇上是明君。不会因亲情而出卖自己的子民,放小王子入贡。 到那时,两位国舅的性命必定不保! 常风稳了稳心神,对杨春说:“我没有任何关于国舅下落的蛛丝马迹。有个人曾跟我说过,人在痛苦的时候最清醒。” “我继续给你上大刑。你帮我想,如何才能找到两位国舅。” 杨春大呼:“常千户该说的我真的都说了!求你饶了......啊!” 话还没说完,一根大银针已经插在了他的百会穴上! 杨春大呼:“我想到法子了!秃鹰会左护法堂的人,应该有不少都守在北郊的大宅子里,等待着后天行动炸死皇上!” “你抓住他们的人,把给我使的刑用在他们身上,不就能问出两位国舅的下落了?” 常风如醍醐灌顶。他一路飞跑出诏狱,骑上快马撵上了王妙心:“我与你一同去找马部堂。” 二人在子时赶到了马文升的府邸。 当初常风向弘治帝禀奏了马文升的清贫,弘治帝给马文升家赐了不少好家具、瓷器。马府客厅排场了不少。 于谦题的那幅对联还挂在中堂位两侧。 常风和王妙心此刻却没心情欣赏于少保的书法。 不多时,马文升来到了大堂。他刚批阅完公文,刚要睡下。 马文升问:“常小友,深夜到此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吧?” 常风语出惊人:“马部堂,有人要谋刺皇上!还绑架了两位小国舅!”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了马文升听。 马文升听罢,说:“我立即去宫里请旨调兵!” 常风却道:“来不及了!多耽搁一刻,两位国舅就多危险一分。” 马文升道:“按规矩,没有圣旨,我只能调动三千名驻军。” 常风道:“我带过来的值夜袍泽有五百!三千五百人应该足够了!” 众人紧急从德胜门出城。马文升调了九门守军三千人,与南司的五百人马一道,向北郊搜索。 搜索了一个时辰,他们发现了杨春供述的那座大宅子。 这回常风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先派了十几京营精干斥候,去大宅子附近打探情况。 不多时,斥候回来禀报,大宅子有上百黑衣人守卫,手中皆持弯刀。 三千五对一百,优势在我! 马文升命众人悄悄包围了大宅子,随后发动了进攻! 那一百多黑衣人战力很强。但也敌不过军阵严整、数十倍于己的京营兵。 不过那些黑衣人中鲜有俘虏,个个抱着必死之心,果然是死士。 一刻时辰后,守卫大宅的百名秃鹰会黑衣人中,仅有三人被俘,其余皆被杀。 只要有活口,就能刑讯逼供,顺藤摸瓜,救出两位国舅。 地道入口很隐秘。这倒难不倒常风。找暗室密道是他的本行。 他花了半个时辰,在宅子的后花园内找到了地道口。 这回常风没以身犯险下地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达官营的遇险已经让他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也没让南司的袍泽下去。 南司袍泽的命,始终比京营兵的金贵一些。秃鹰会一案,常风已经折了九名袍泽。他不想再看到南司袍泽的妻妾因他的命令变成寡妇。 他选了四十名京营兵。让南司袍泽们借给了他们八十把蝎子弩。 京营兵左右持弩,下了地道。 常风、马文升、王妙心三人在地道口焦急的等待着。 王妙心道:“地道里的秃鹰会歹人,该不会狗急跳墙,提前引燃炸药吧?” 常风望向德胜门的方向:“那就要看德胜门方向有没有震天巨响了!” 三年前在泰山脚下,他见识过两百桶火药爆炸的威力。 大宅到德胜门的地道,挖了整整四年,长达十里。下地道的京营弟兄一时半会儿传不回消息。 常风不敢耽误功夫,开始审问那三个秃鹰会歹人。 三个歹人已经被带上了“求死不能”。 常风从一名京营兵手中拿了一柄腰刀。 他命人在地上钉了四个木桩。将其中一个歹人的四肢绑在了四个木桩上。 随后他手起刀落,连砍二十几刀,才将那歹人的左胳膊砍断了。 常风一脸血,宛如地狱里的阎罗。他故意大声抱怨:“刀都砍卷刃了。做人彘还是鬼头刀顺手。” 随后常风命令几名南司力士,将那歹人的右胳膊、左右腿全部砍断。 常风这是在杀鸡儆猴。 他问另外两个五花大绑的秃鹰会成员:“知道什么叫人彘嘛?” “就是砍断手脚,拔了舌头,抠出眼珠,割去耳朵。把人栽在一个大瓮里。每日喂给受刑之人米汤吊命。” 两个秃鹰会成员面露恐惧的神色。 常风指向其中一个秃鹰会成员,命令一名南司总旗:“去,把他十个脚趾头都割下来。” 这名南司总旗有个过命兄弟前日死在了达官营里。他巴不得好好折磨这些该死的秃鹰会成员呢! 他走过去,用刀将那秃鹰会成员的十个脚趾都给切了下来。 秃鹰会成员疼晕过去两次,全被冷水泼醒。 四周的京营兵对锦衣卫的血腥手段赶到毛骨悚然:一共抓了三个俘虏。还没问啥话呢。先砍去了其中一个的四肢。另一个剁了十个脚趾。 怪不得都说锦衣卫的人是活阎王呢!不对,他们不是阎王,更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第143章 大破秃鹰会(五千字章) 恶鬼出世,就算是死士也要心惊。 三个俘虏,一个成了人彘,一个少了十個脚趾头。连围观的京营兵都对常风的残酷手段胆寒,何况剩下的那个俘虏。 常风走到了那俘虏面前。他的飞鱼服已被敌人的鲜血染红。脸上也全是血。手里提着刀,简直像个恶鬼。 常风道:“我们汉家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我手里的这口刀足够撬开阁下的嘴!” “说!两位国舅关在何出?” 俘虏没有说话。不是不想招供,而是吓呆了。 常风提起了刀,在俘虏的脸上比划着:“人眼在药典里又叫目珠,能治大病。不过需要活取。” 俘虏彻底崩溃了:“那两个小子关押在宛平县衙大牢。” 常风一愣:“宛平县衙大牢?你糊弄谁呢?绑架了两个小国舅,关在大明衙门的牢房里?” “敢诓骗我,我割了你的舌头。舌头也是一味药!” 俘虏大喊:“我没撒谎,饶命啊!我们左护法是宛平县的站班班头包七,管着大牢。” 大明的县衙,衙役分为三班。分别是站班皂隶、捕班快手、壮班民壮。 站班皂隶类似于后世的法警兼狱警。县官开堂审案时,皂隶要手持大棍分列大堂,以彰官威。同时负责看守大牢。 捕房快手简称捕快,类似于开刂警。 壮班民壮的职责类似于民兵联防加治安大队。 常风吃惊不已。秃鹰会的左护法,竟然是宛平县衙的站班班头?这真是大隐隐于朝! 常风返回地道入口外,对马文升说:“马部堂。您留在这儿盯着搜查地道寻找火药的事。俘虏招供了,我带南司袍泽去解救二位小国舅。” 宛平县大牢内。 张鹤龄、张延龄这对儿活宝,被关在一间湿冷的牢房里。 他俩欲哭无泪!两天前,他们在北楼里吃着蒙古涮锅,唱着歌儿,看着脸上画着王八的扬州瘦马跳舞.......突然就被人给绑了! 一个巡牢的皂隶经过。 张鹤龄朝他干嚎:“嘤嘤嘤!我是当朝国舅!锦衣卫指挥左同知!” 张风龄附和:“呜呜呜!我也是当朝国舅!是锦衣卫指挥右同知!” 人靠衣服马靠鞍。秃鹰会左护法包七将他们二人关进牢房前,扒了他们的绫罗衣,换上了小乞丐的破衣烂衫。还给他们脸上抹了些泥,头发也打散了。 二人活脱脱就是两个小乞丐。 皂隶冷笑一声:“呵,两个疯乞丐!你们要是国舅,我还是皇帝呢!” 县衙大牢是大明最黑暗、冷酷的地方。一个小小皂隶对于犯人来说,就像皇帝一样的存在。 张鹤龄道:“真的。我俩真是国舅!你要把我们放了,我,我让皇上封你个千户当当!” 皂隶攒了一口老痰“啊呵呸!”,正好吐在张鹤龄的嘴里。 皂隶怒道:“给老子老实点!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稀里糊涂死在大牢里。” 大牢的尽头。站班班头包七正坐在炭盆边烤一只羊腿,细细的往羊腿上撒着盐。 这包七看上去四十来岁。在宛平县衙已经混了二十年。大牢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伪元云南梁王包罗特·把匝剌瓦尔密的后裔。 洪武朝傅友德、蓝玉、沐英南征收云南。梁王有几个子嗣逃走活了下来。 其中有一个就是包七的曾祖。 包七从小就被父亲教导,此生一定要反明复元。 大明各地方衙门里有许多蒙裔衙役。毕竟衙役是下九流,并不招眼。 于是他改了汉姓“包”。混入了宛平县县衙,熬资历当上了站班班头。 同时,他凭着缜密的心机,在秃鹰会中内平步青云,三年前当上了左护法。 包七吃了一块羊肉,志得意满。 如果能够炸死弘治皇帝和一堆明军将领,反明复元大业就有望了! 等到小王子达延汗收复大都故地,恢复大元,论功行赏。不得把祖宗的梁王爵位还给我? 那时,我就是响当当的大元王爷!银币、美女、良田多多滴! 即便炸不死弘治帝,拿大牢里关着的那俩小崽子要挟明廷同意小王子入贡也是极好的! 就算明廷不同意,把他们杀了,恶心恶心弘治皇帝也行啊! 包七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 “哐!”大牢的门被砸开。无数锦衣卫涌了进来。 包七顺手拿起了割羊肉的短刀。 常风在一众南司袍泽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谁是包七?” 用后世的话说,包七是个有信仰的人。他的信仰就是反明复元。无论这个信仰是对是错,他早就抱定了为信仰而死的决心。 包七看到冲进来一群穿飞鱼服、青绿色锦绣服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落在锦衣卫手里,绝对会生不如死。 电光火石之间,包七当机立断。用割羊肉的短刀捅向了自己的颈脉。 顿时间鲜血四溅! 一名力士走到包七面前,用手一探他的鼻息:“常爷,这人没气了。” 常风下令:“快挨间牢房寻找两位国舅!另外把大牢里的皂隶全都抓起来,严加审问,看有没有包七的同党!” 不多时,常风听到牢房的深处有袍泽喊:“常爷,找到了!” 常风快步走了过去,进了关押张家小兄弟的牢房。 张鹤龄、张延龄见到常风就像见到了救星! 二人一个抱着常风的左腿,一个抱着常风的右腿,泣不成声。 “呜呜呜!我就知道常大哥会来救我们!” “嘤嘤嘤!常大哥我们委屈大啦!” 常风俯下身:“二位小国舅受惊了。我派人护送伱们回府。” 常风出得大牢,命王妙心带两百袍泽护送张家兄弟回府。 他自己则返回了德胜门以北的大宅子里。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普照大地,魑魅魍魉退散。 常风看到京营的士兵,正在从地道口里搬出一桶桶火药。 常风走到了马文升身边:“马部堂,怎么样了?” 马文升道:“地道里有十几个秃鹰会的死士。幸亏京营弟兄是拿着你们的蝎子弩下去的。秃鹰会的死士全部被杀。京营弟兄有三个殉国。火药全数找到。” 常风道:“好险啊!明早大军就要在德胜门誓师出征了。若让秃鹰会阴谋得逞,大明的天就塌了!” 常风将大宅内活下来的两个俘虏,从宛平县大牢内抓回的一堆皂隶带回了南镇抚司,严刑逼供,一番审问。 他审问出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昨夜在大宅的百余人,是秃鹰会左护法堂的全部人手。 常风等于一举灭掉了秃鹰会五分之一的力量。 坏消息是,秃鹰会五个护法堂平时互不统属。那两个俘虏也不知其余四个护法堂的线索。 也就是说,南镇抚司和秃鹰会的暗战,还要继续。 当天傍晚,乾清宫大殿内。 弘治帝坐在龙案后,钱能在一旁侍立。 常风跪在弘治帝面前,将如何剿灭秃鹰会左护法堂,粉碎其两大阴谋,解救两位国舅的事,一五一十的讲给了弘治帝。 离奇的暗战过程让弘治帝啧啧称奇。不亚于听人说了一场书。 常风禀报完。弘治帝道:“你虽未将秃鹰会连根拔起,但也给予了重创。还救了朕的两个小舅子。常风,你又立下了大功啊。” 常风叩首:“臣不敢言功。臣犯了错,导致九名南司力士殒命。定国公世子也险些遭了毒手。” 弘治帝摆摆手:“小过遮不住大功。朕是一定要赏你的。朕打算让你正式接任南镇抚使,你意下如何?” 如果换作三年前,常风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领旨、谢恩。那时的他做梦都想升官。 可是现在他有另一番想法: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官职越高,责任就越大。 南镇抚使就算当上,我也干不好。 常风叩首:“禀皇上,《道德经》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臣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十分清楚。” “臣自入卫以来,一直在北司效力。暂掌南司不过数日,就险些让秃鹰会阴谋得逞,还白白折了九名袍泽。” “以臣的能力,绝对担不起南司重任。” “南司与北司的差事区别甚大。让臣掌南司,就好比让一个和尚做道家法场。” “故臣恳请皇上,另择一贤能担任南镇抚使。” 弘治帝赞叹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说得好!朕若一意孤行,岂不成了无知人之智了?” “你觉得锦衣卫中谁有资格接任南镇抚使?” 常风道:“老寿星孙龟寿老成持重,老谋深算;黑弥勒赵向佛办事雷厉风行;小国手王妙心少年老成,心思缜密。这三人皆有资格接任南镇抚使。” 经过多年官场历练,常风变得越来越鸡贼。 推荐了一个人,就要得罪另外两个。 还不如委婉的把这个问题抛还给弘治帝呢。三个千户都有资格升镇抚使,您老自己掂量着办。 弘治帝想了想:“就让王妙心担任南镇抚使吧!朕喜欢用年轻人。朕又何尝不是年轻人呢?” 弘治帝话锋一转:“不过你这回立下大功,朕不能不赏你。赏罚分明,是朕治国、治官的原则。” 常风叩首:“臣不求赏赐。如果皇上一定要赏,就赏廖凡勇、观恭、高晋那些在暗战中为国捐躯的忠烈吧!” 弘治帝点点头:“钱能,让内阁拟旨。追赠廖凡勇锦衣卫指挥左同知衔;追赠观恭、高晋锦衣卫千户衔;追赠在达官营殉国的九名力士锦衣卫总旗衔。” “定国公世子徐光祚,面对凶残鞑贼奋勇抵抗,英勇负伤。没丢中山王的脸。赐他内帑银一百两,让他安心养伤。” “另拟旨,升王妙心为南镇抚使。” 钱能道:“是!” 弘治帝又褒扬常风:“你立下大功却不争功。朕心甚慰。老内相在天有灵,也会为你感到自豪。” 常风拱手:“皇上过誉。” 常风虽未受赏赐,但他毫不在意。弘治帝的赞许就是最高的赏赐! 他出了宫,回了府中倒头便睡。这一觉从薄暮时分,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黎明时分,他跟随弘治帝的銮驾来到德胜门前。 三万京营大军在猛将兄马文升的带领下,誓师出征,增援大同。 出征仪式结束后,常风回到了锦衣卫。 一众袍泽立马围住了他。 王妙心道:“常爷拒绝了皇上封赏,却为殉国袍泽讨追封。您真是仗义之人啊!” 常风有些奇怪,王妙心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片刻后常风反应了过来。昨日钱能也在殿中,一定是钱能把这事儿告诉了钱宁,钱宁又告知了袍泽们。 黑弥勒赵向佛道:“常爷,说句实在话。以前我不服您。现在我对您佩服的五体投地!我见过太多争功的人,您这样让功的人实在是少见。” 钱宁忙不迭的拍上了马屁:“二位算是说对了。我们常爷简直就是个古今完人!” 朱骥走了进来。众人连忙收敛笑容,恭恭敬敬的给朱骥行礼。 朱骥道:“免了吧。常风,这次你干得不错。” 朱骥这厮可不常夸人。 果然,夸完人他立马补了几句,斥责常风:“若进达官营时你谨慎些,多带些力士进去,这差事就算完满了。” “这下好,白白折了九名弟兄。还差点搭上一个公爵世子。” 常风拱手:“指挥使教训的是。是我一时大意铸成大错。” 就在此时,钱能走进了值房。他听到了朱骥对常风的斥责。 钱能白了朱骥一眼,阴声阴气的说:“朱指挥使,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怎么没见你亲自带着袍泽去达官营查案?” “常风找到地道火药,救出二位国舅爷时,你又在哪儿?” “人家事情办成了,你倒鸡蛋里挑起骨头来了!有你这么当上司的嘛?” 朱骥解释:“我当时在布置德胜门出征仪式的护卫。” 钱能反问:“哎呦!你好大的功劳啊!可你布置的护卫有用嘛?” “要不是常风及时查明秃鹰会的阴谋。恐怕德胜门前早就尸横遍野了!” “我告诉你!别打量着老内相归天了,你就处处刁难常风。我们司礼监的人,都是老内相提携起来的。” “我把话撂在这儿,以后谁找常风的麻烦,就是找我们司礼监的麻烦!” 钱能连珠炮似的话,把朱骥噎得够呛。司礼监秉笔在锦衣卫一众袍泽面前狠狠为常风出了口气。 钱能道:“罢了。我这趟来,是来给常风送赐物的。常风受了伤,皇上极为关心。让我来送一匹内库白绢,给常风包伤口用。” 一众袍泽又对常风高看了一眼。 瞧,人家受了伤,皇上御赐白绢包伤口。不愧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啊! 半个时辰后,常风回到了查检千户值房。 值房里少了徐胖子,显得死气沉沉的。 王妙心捧着一叠案卷走进了值房:“常爷。” 常风连忙道:“您现在是南镇抚使,是我的上司之一。您还是直呼我的名讳吧。” 王妙心笑道:“我敬称您为常爷,不是看官职,而是论为人。您的为人,当的起一声‘爷’!” “秃鹰会的案子是您负责的。现在要写结案的案卷。我得找您一同把案子结了。” 常风点点头。 王妙心问:“您看杨春定个什么罪?凌迟嘛?” 常风愤愤然:“一个汉人竟然变节、通敌、叛国,害死了廖爷、观恭、高晋一堆袍泽。凌迟便宜了他!用节节高竹刑处死吧!” “不!处竹刑的同时,让行刑总旗老齐割他的肉。两种酷刑一起上!” 王妙心赞同:“对待这种变节者,就得用残酷手腕。” “抓到的那三个秃鹰会俘虏,一个失血过多死了。活下来两个。” “大记性恢复术的大刑已经给他俩上了个遍。嘴里掏不出什么来了。您看?” 常风道:“给他们个痛快的斩首吧。咱们得承认,秃鹰会的确是个难缠又可敬的对手。”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就凭这点,就值得咱们尊重。” 王妙心点头:“好。这两个人处斩首。哦对了,从杨春那儿缴获的两千两银币,交给户部宝泉局重铸后归入国库?” 常风微微摇头:“这笔缴获就别上报了。找个民间钱铺,铸成市银锞子。分给九名殉国力士的家人吧。出了事我担着。” 常风对那九名殉国力士,还是心存愧疚。 他对待敌人时残酷无情。上大刑,砍四肢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对待袍泽时,却有着温情的一面。 对待袍泽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句话适用于历朝历代。 王妙心道:“常爷这话说的。抚恤阵亡袍泽家眷,是我这个南镇抚使的职责。理应我担责。” 常风道:“咱俩就别争了。一同担责就是了。” 王妙心突然提到了湘西巷的土人:“常爷,当日达官营遇险,多亏贵府如夫人手下的一百土家汉子施以援手。” “不过那些土家汉子人人私持兵刃。似乎会授人以柄啊。” “我有个想法。南镇抚司除了在卫的三千袍泽、分散敌境的上千暗桩,还有数千没有官职、员额的耳目。” “不如将湘西巷的土家汉子,归入南司耳目清册之中。这样一来,他们持刀带刃也就不违背王法了。” 王妙心这是在为常风着想。 常风很领情:“那我就代那一百多土家汉子,多谢王镇抚使了!” 常风心道:族人们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的耳目。小九要是知道了,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说不定一高兴,今夜把北安门赏了我。嘶...... 第144章 常风中举(五千字章) 傍晚时分,常风下差,牵着虎子回了家。 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来了。 张鹤龄趴在前院的地上充作大王八,驼着糖糖。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动不动是王八。” 张延龄则在一旁给糖糖剥橘子,喂到糖糖嘴里。 常风见状一声暴喝:“糖糖,不得无礼!” 随后常风呵斥刘笑嫣:“你也不管管!” 刘笑嫣一脸无奈:“小国舅非要给糖糖当大王八骑,我有什么办法。” 常风拱手:“二位小国舅,舍妹无礼,请海涵。” 张延龄将糖糖抱到地上:“常大哥,你说这话就见外啦!糖糖就好像我们哥俩异父异母的亲妹妹一样!” 张鹤龄附和:“我弟弟说的对!要不是常大哥救了我们,我们可能死在了宛平县的黑牢里!” “你救过我大姐的命,又救了我们哥俩的命。是我们哥俩的大恩人呐!你妹妹就是我们亲妹妹!” 张延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口袋。口袋里是一堆人牙,还带着血。 常风问:“这是?” 张鹤龄解释:“我们在宛平县大牢里吃了那么大的亏,能不报仇?” “今儿我们哥俩去了宛平县。把知县、县丞、主簿、典吏的牙全拔光了!” 常风有些哭笑不得。这俩小国舅简直就是两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 常风劝诫二人:“知县、县丞、主簿都是朝廷命官。典吏虽无品级,但至少也有个举人功名。” “士可杀不可辱啊!再说我已经审问清楚了。秃鹰会的事与他们无关。” 张鹤龄道:“知道啦!我们下回不拔他们的牙,最多薅他们的胡子。” 常风问:“对了,二位国舅来寒舍有何贵干?” 张鹤龄跑到前院中放着的一口箱子边。打开箱子,里面全都是上等珍宝! 常风看了看,那些珍宝里有不少他都看着眼熟。好像是成化二十三年的下半年,他抄前朝妖道恶僧所得。 之前弘治帝将大部分珍宝变卖,小部分赐给了张皇后。 张鹤龄道:“这是我们大姐让我们带过来,赐给常大哥的!我们大姐说啦,常大哥对张家恩重如山。以后常家的事就是张家的事!” “常家的事就是张家的事”从后宫之主口中说出来,等于一個政治承诺,重若泰山! 常风连忙道:“我常风何德何能,竟得皇后娘娘如此抬爱。” 张鹤龄道:“常大哥,你怎么老拿自己当外人呐!要按外人的礼节,我们见到救命恩人要梆梆梆磕上几十个响头!你再这样我可要给伱磕头啦!” 张延龄附和:“就是就是!什么常家、张家的,咱都是一家人!你还是我们跟大姐的义姐夫呐!” 当初大永昌寺被救后,张丰菱跟刘笑嫣拜了义姐妹。刘笑嫣嫁给常风,常风自然成了皇后的姐夫。 糖糖道:“三位哥哥,咱们能不能别在院里说话了?我都饿啦!” “张家哥哥,你能不能把那些牙都扔了。看着多倒胃口哇!” 两个小国舅年龄不大,又一口一个“一家人”。刘笑嫣跟九夫人、糖糖这些女眷没什么好避讳的,一家人同桌吃饭。 壮壮六个月大了,已经开了牙。这小家伙似乎对大葱情有独钟。招待国舅的家宴,摆上了一盘大葱。 壮壮吮着大葱,咿咿呀呀的,可爱极了。张家两兄弟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 宴罢,常风送走了两个小魔王。 刘笑嫣抱起壮壮:“今日该九妹伺候你。我回房哄壮壮睡了。” 常风跟九夫人进了西厢房。 常风笑道:“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九夫人问:“什么好消息?” 常风道:“以后你在湘西巷的那些族人,无论是官府还是江湖人都不敢惹了。” 九夫人有些奇怪:“为什么?” 常风故意拿上了堂:“去给我倒杯茶。我润润喉咙慢慢告诉你。” 九夫人给常风到了茶:“到底为什么?你别急我啊。” 常风笑道:“新任南镇抚使王妙心提议,将你手下的一百族人记入南镇抚司耳目册子中。” “南司耳目虽无官职、无员额。但也算给锦衣卫效力的人。谁敢惹锦衣卫的耳目?” 九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先是目瞪口呆。 随后她伏在了八仙桌上,“呜呜呜”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为了族人在京城中的生存,她放弃了一切甚至自己的贞洁。 以前,连刑部的捕快、大兴县的班头、兵马司的指挥都能欺侮她。为了族人,她只能甘受屈辱。 可是现在,族人们成了锦衣卫的耳目。在京城彻彻底底扎稳了脚跟。 今后放眼整个四九城,谁他娘敢动我湘西巷? 九夫人怎能不喜极而泣? 常风轻轻捋着九夫人的背:“你这人一向铁石心肠。这回怎么还哭上了?别哭了。让笑嫣听到,还以为我在跟你弄什么新奇的花样。” 九夫人抱住了常风:“常风,我这条命这辈子是你的了!” 常风一呲牙:“啊呀!你轻点抱我。我伤还没好呢,疼!” 九夫人坐到了床榻上,用手拍了拍被褥:“过来,躺好......” 且说常风在京城大破秃鹰会。一个月后,大同方面。 此次小王子带来了五万鞑靼铁骑。 明军一方,大同驻军、陕军援兵、京营援兵加起来足有十三万人。 当初土木堡之变,明军跟瓦剌的兵力对比为五十万对五万。 但仗要看谁打,兵要看谁统领。 土木堡时,统帅是“大明战神”堡宗和王振。 这一回统帅却是马文升和王越——两个在成化朝出了名能打仗的文官。 他们指挥十三万明军,将大同守卫得如铁桶一般。 其实,弘治帝登基两年多,国势刚有蒸蒸日上的苗头。弘治帝并不希望边关发生对耗国力的大战。 马文升临走前,弘治帝给他交了底:“尽量御敌于国门之外,避免主力决战。若小王子得寸进尺,那我军就不必退让,定要打出军威、国威!” 故而,马文升拟定的策略偏重防御。并没有主动出击的设想。 然而国与国之间的博弈,情势瞬息万变。 常风在源升茶馆内找到的暗桩名册派上了大用场。 孙龟寿到大同后,派遣精干手下,冒充蒙人混入了鞑军军营,联络上了隐藏在鞑军中的暗桩。 暗桩传递出了两条重要情报。 第一条情报:其实鞑靼后方存有隐患。瓦剌部死灰复燃,对鞑靼的腹地构成威胁。小王子此番南下入寇,并未下定决战的决心,以试探为主。 第二条情报:鞑军粮草辎重,囤于大同以北一百五十里的平阳川。 马文升当机立断,亲自挑选三千骑兵,以叶广为主将,奇袭平阳川。将鞑军粮草辎重一举捣毁。 没了粮草辎重,这仗还打个屁? 之前秃鹰会派人联络小王子。说什么会炸死大明皇帝和一堆武将。 可现在小王子根本没收到秃鹰会阴谋得逞的消息。 小王子萌生退却之意。 马文升审时度势,给了小王子一个台阶下。 想入贡?可以!使者总人数最多五百人,不得携带任何兵器。我大明欢迎你们前往京城朝贡。明军还会派兵护送。 小王子面对大同固若金汤的城防,打又不是。不打吧,在此停留太久又怕后院失火。 无奈之下只得就坡下驴。派遣手下的知院桶哈,率五百人赴京入贡。 弘治朝初期的小王子入贡事件,就此尘埃落定。小王子的入寇意图没有得逞,大军返回草原。鞑靼知院桶哈率五百人,在明军的严密“护送”下赴京。 在平息小王子入贡事件中,常风也出了一份力。 当然,主要还是靠马文升等名臣悍将运筹帷幄,明军将士同仇敌忾,拼死效命。 春去,夏来。夏去,秋来。 转眼到了弘治二年的八月末。 北直隶贡院。 院兵敲了试毕锣,贡院的大门打开。无数参加秋闱乡试的学子鱼贯走出了贡院。 其中也包括常风。 今年二月大经筵时,常风的一番宏论颇得弘治帝赏识。弘治帝一高兴,赏常风破格参加北直隶乡试。 常风这是奉旨赶考。 锦衣卫中的皇帝心腹破格参加科举,常风是第一人。但不是最后一人。 数十年后,常风手下一个叫陆炳的年轻人也参加了科举。但参加的不是文乡试,而是武会试和武殿试,高中进士...... 自然,这些是后话。 常风伸了下懒腰。乡试考了三场,每场三日。他已经在贡院里待了整整九天了。 他的属下钱宁、石文义身穿飞鱼服,领着十几名力士快步走向了常风。 一众学子看到这一幕,纷纷惊愕:这位仁兄怎么刚考完就招惹上了锦衣卫?别是考试作弊了吧?他算完了,进了锦衣卫,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是,他们没有看到锦衣卫给常风拴上铁链,带上大枷。 那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竟给他跪下磕头。 这让学子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钱宁跪地磕了个头,笑道:“恭贺常爷乡试高中!” 常风笑道:“都起来吧。别胡说八道的。还没放榜呢。让其他学子们听了去,还以为乡试有猫腻呢!” 石文义道:“以咱们常爷的才学,高中举人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说不准能中个解元!” “明年会试、殿试,常爷再一路考下来,金榜题名,当个状元!嘿,那就给咱们锦衣卫长了大脸了!” 钱宁附和:“就是就是。也让那些文官看看,锦衣卫里不光有杀人如麻的莽夫,还有学富五车的状元郎呢!” 常风哭笑不得:“你们俩别替我吹了!让旁人听了笑话。你们以为乡试是那么好考的?会试、殿试是那么好考的?” “行了,少放罗圈屁。我不在这九日,卫里还太平?咱们千户所的各项差事办的如何?” 钱宁道:“常爷,去抄两淮巡盐御史的弟兄们已经回来了。抄出财物总计折色四万多两!” “怪不得都说,巡盐御史是朝廷八大肥缺之一呢!一个正七品小官,一任三年能捞四万多银子!” 巡盐御史是监察御史之一,职位只有正七品。但实际地位、职权要高于从三品的都转盐运使。 常风道:“这应该是今年的贪贿第一大案了。姓徐的这厮,贪的银子比成化末年的户部侍郎蔡忠都多。” 钱宁道:“不过很奇怪。皇上只让三法司判了姓徐的流放,并未处斩。” 常风感叹:“皇上宽仁啊!” 弘治帝是个“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好皇帝。对于获罪官员,能不杀则不杀。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位徐御史的贪贿劣行,锦衣卫这边早在成化二十三年就上禀弘治帝了。 弘治帝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弘治二年的六月才派人彻查。 天知道弘治帝是不是把徐御史当成了一个替他搜刮盐商钱财的存钱罐。 常风在一众弟兄的簇拥下回了锦衣卫。 北镇抚使孙栾一阵咳嗽:“咳,咳,常千户,考完了?考的如何?” 常风微微一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孙栾的咳嗽声愈来愈大。常风连忙帮他揉着胸口。 孙栾道:“我的肺疾越来越重了。我已给皇上递了告长假的奏折。以后北司这边全靠你照应了。” 孙栾递上去的是告假奏折,而非告老奏折。 权力是人世间最诱人的东西。不到死的那天,谁愿意交出去呢? 常风道:“镇抚使安心养病。我跟袍泽们一定尽心办好差事。” 三日之后,沐休日。 常风在院子里跟妻妾聊着天,哄着妹妹和儿子玩耍。 九夫人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 常风道:“今日乡试放榜,我心绪不宁啊!进锦衣卫前,我也头悬梁锥刺股过。” “从二月到八月,每天夜里我都苦读两个时辰备试。我挺想知道自己的学问到底如何。” 常风喝了口刘笑嫣递过来的茶,又道:“应该是考不上的。可我是受了皇上破格恩典才能参加乡试。” “若考不上,岂不让皇上颜面无光?” 糖糖道:“哥哥整日用功,怎么说考不上?” 常风道:“傻孩子。比哥哥用功的人多了去了!而且举人比进士要难考的多!” 九夫人有些不解:“进士不是比举人大嘛?怎么说举人比进士难考?” 常风侃侃而谈:“大明科举,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 “洪熙元年,朝廷定下每省固定的中举员额。譬如咱北直隶每科的举人是一百名。” “上一科乡试,北直隶应试的秀才共有三千多人。差不多是三十取一。” “会试则不同。每科会试,参加的举人大约在四千多人,能够拔贡的有二三百人。拔了贡参加殿试,就能成为进士。” “也就是说,取进士是二十取一。” “考中举人要比考中进士难。故有金举人、银进士之说。” 九夫人道:“哦,原来如此。” 常风又道:“跟我争举人名额的三千多个秀才,几乎都是成年累月读书备试。”kuAiδugg “我也就这六个月,每晚抽空读书。能中才怪了。” 刘笑嫣道:“早跟你说了,北直隶学政是我爹的老属下......” 常风连连摆手:“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乡试上耍猫腻。满朝文官都盯着我呢!” “话说回来,我又不指着科举入仕。何必走你爹的门子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知道自己的学问到底如何也就罢了。” 一家人正聊着天,忽然间他们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北直隶学政衙门的报子到了府门前。 常风快步走了出去。 报子喊道:“可是常风常老爷?” 常风点头:“是我。” 报子高喊:“恭喜常老爷高中弘治二年北直隶乡试第九十八名!” 说完报子将大红喜帖双手奉上。 常风拿起喜帖,仔细看了看。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北直隶学政的大印就盖在上面呢,由不得他不信。 常风狂笑:“噫!好!我中了!” 九十八名是个靠近榜尾的名次,差三人就名落孙山。 不过这足够让常风欣喜若狂了! 报子连忙提醒:“常老爷,大口呼气,吸气。仔细喜痰迷了心窍。” 常风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报子伸出了手。 常风一愣:“作什么?” 报子道:“常老爷高中,总该......” 常风一拍脑瓜:“咳!怎么把这茬儿忘了!笑嫣,快去账房拿二十两银子,赏给报子!” 乾清宫内。 弘治帝十分重视选拔人才。北直隶乡试结束后,他亲自接见了学政张钰皓,查看中举名单。 弘治帝在名单的末尾处看到了常风的名字。 弘治帝有些惊讶:“常风竟真的中举了?张卿,你没徇私吧?” 张学政叩头:“皇上明鉴。臣不敢徇私。您若存疑,可调取常风的三份考卷御览。” 弘治帝将信将疑。他调取了常风的考卷,又找来了翰林院侍读学士李东阳。 李东阳是翰林院里出了名的大儒。 弘治帝将常风那三份考卷上的名字撕了去,随后给了李东阳:“李卿,你看这三份考卷如何?” 李东阳仔细的看了看,随后拱手:“经义上还欠火候。绝对当了不了解元,也进不了亚元。不过能定个榜尾的名次,八九十名的样子吧。” 乡试第一名曰解元,二到十名曰亚元。 有了李东阳这个权威大儒的评价,弘治帝确定常风中举凭得是真才实学。。 他大笑道:“李卿,你可知你手上的卷子是谁的?” 李东阳拱手:“请皇上赐教。” 弘治帝道:“锦衣卫常风的!” 李东阳脱口而出:“那个屠夫?怎么可能?” 常风在二月大破秃鹰会时,亲手卸下了秃鹰会俘虏的一条胳膊。当时有一堆京营兵围观。此事京城中早就传开了。常风的“屠夫”之名不胫而走。 李东阳自知失言:“啊,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想说,没想到锦衣卫内的武人也能中举。” 弘治帝龙颜大悦:“说明朕有识人用人之明!常风果然是个可造之材!” 第145章 仓场案引子暴跌的粮价(五千字章) 按规矩,乡试揭榜的第二天,地方官府会邀当地全部新举人赴宴。 此宴名曰“鹿鸣宴”,取“呦呦鹿鸣”的吉祥意思。与殿试金榜题名后的“琼林宴”相对应。 鹿鸣宴是唐制,本来宴上是没有鹿肉的。 洪武朝时,杨宪治扬州。某次他主持鹿鸣宴时,说“鹿鸣宴岂能无鹿肉?”。随后他命人找来一头鹿,杀了给举人们分肉吃。 刘伯温听说这件事,评价自己的学生“野心太大,有逐鹿中原之意”。遂与之断交。 果然,没几年杨宪就因弄权、跋扈等罪被太祖爷杀了。 不过鹿鸣宴吃鹿肉的习俗倒被保留了下来。 顺天府鹿鸣宴的地点,在府衙后衙。 北直隶八府两州之中,以顺天府学风最盛。中举者自然也是最多的,有三十五人。 常风参加完御门早朝,去锦衣卫处理了一个半时辰公务。随后回家沐浴更衣,换上了盘领昑衫、戴上了四方平定巾。一副读书人的打扮,欢欢喜喜去赴鹿鸣宴。 在常风加入锦衣卫之前,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此生有幸参加一次鹿鸣宴。 这回算是得偿所愿了。 常风来到了顺天府后衙外,跟一众新举人等待着入宴。 亚元黄举人是顺天府内名次最高者。位列桂榜第三。他自然成了举人们当中的焦点。 见常风走了过来,黄举人主动搭话:“敢问同年尊姓大名?桂榜次几?” 常风拱手回答:“在下常风,惭愧,桂榜列尾,九十八。” 黄举人没听过常风的大名。这并不奇怪,有些读书人甚至连苏轼是谁都不一定晓得。 这帮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别说不关心时局了,就算看唐诗宋词都会被斥为“醉心杂学,不务正业”。 只有四书五经和程朱之学才是他们的“正业”。 黄举人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他收敛笑容,脸上显现出鄙夷的神色:“哦,九十八应该是顺天府新举人中的最后一名。你站到队尾去吧。” “一会儿鹿鸣宴,也要坐末席,记住了嘛?” 亚元看不起榜尾很正常。常风识趣的退到了队尾。 接下来,他听到了一段让他震惊不已的谈话。 黄举人笑道:“诸位可知鹿鸣宴的‘鹿鸣’二字指的是什么嘛?” 旁边的李举人道:“还请黄兄赐教。” 黄举人道:“鹿者,禄也。鸣者,名也。俸禄的禄,名声的名。” “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除了尽忠报国的公心,还有升官发财的小小私心。” “新科中举是入‘禄’之始。可古人自谦,不愿将升官发财挂在嘴边。故取谐音‘鹿’。” “至于‘名’。那就更好解释了。一朝中举天下知,名扬仕林。取谐音‘鸣’!” 李举人笑道:“黄兄这话太精辟了!昨儿刚放榜,就有二十几个来找我投效的。共得地二百亩。” “同县的几户士绅,又凑了二百两银子贺我。” 举人名下的田是免税赋的。有田的百姓会将自己的土地挂在举人名下。 举人向他们收取低于田赋的佃租。此谓之“投效”。 至于中举后的贺银,属于士绅们的一种政治投资。 举人往上考,若得中进士,至少也能当个七品县正堂。 若屡试不第,中不了进士,举人可以放弃会试,到吏部挂牌子,参加“大挑”。 若幸运通过大挑,可以做县丞、主簿一类的八、九品官。 别小看这些芝麻官。有时候一张条子就能帮士绅平息大的事端,一句话就能让士绅发一笔横财。 黄举人、李举人起了话头。一众举人纷纷开始炫耀自己中举仅一天,就得了多少好处。 “我们县上有位王老爷,以前做过一任知县。他家里的地总有五六千亩。昨我中举,他给我送了四個妙龄小丫鬟。说是给我暖床用。” “老兄好艳福啊。我倒是没人给送女子。不过有人投效了我三百亩地。还送了我一处宅子。” “我是个不上进的。这回中了举就不往上考了。到吏部挂个牌子,等大挑。若能外放做一任县丞,三年任满顶不济也能赚个千八百两银子。” 在常风的想象中,参加鹿鸣宴的新科举人,讨论的应该是道德文章,或今后如何做好官,如何爱护百姓、报效朝廷。 可现在,这群在考卷上写满仁义道德的腐儒,吐沫星子横飞,讨论起银子、房子、田地、女子来个个眉飞色舞。 仿佛他们不是读书人,而是生意人。十年寒窗就是他们的本钱。下了多少年的血本,现在终于到了赚利钱的时候了。 常风越听越心惊。 这些就是大明朝的“栋梁”嘛?这些就是大明未来的官员嘛? 常风赫然想起三年前在曲阜孔府时,听孔宏泰说过的一句话:“读书人呐,一旦中了举,做了官。好人也会变成恶鬼!” 顺天府的梁府尹来到了后衙门口,亲自迎接刚刚中举的青年才俊。 一众举人纷纷跪倒给梁府尹行礼:“学生见过梁大人。” 常风却没有跪下去,兀自不拜。 黄举人呵斥道:“榜尾,你竟敢不尊上宪?” 常风懒得说话。 梁府尹看清站着的是常风,连忙拱手:“啊,是锦衣卫的常爷啊!” 黄举人见此情景大惊失色。 梁府尹道:“常千户得中举人,皇上对你赞不绝口。今日能来鄙衙赴鹿鸣宴,真让鄙衙蓬荜生辉。” “哦,刘秉义大人做北直隶布政使时,我在他手下当顺德知府。要论起来,我跟你是亲切的世兄弟。” 常风走到了梁府尹面前,正色道:“鹿鸣宴我就不参加了。因为我不屑于跟一群只知道升官发财的人共赴一宴!” “梁府尹不知道吧,他们刚才闲谈时,三句话不离钱、地、宅和女人!” 说完,常风故意走到了亚元黄举人面前,高声道:“科举是朝廷的抡才大典。但这一科,我只能说顺天府选上来了一群一门心思升官发财的蠹虫!” “我不屑与你们这样的人为伍!” 说完常风愤然离去。 梁府尹错愕之后,怒骂黄举人:“你们刚才在常千户面前说了什么?伱们知不知道,他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 “他若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别说你们的功名了,就算我的三品乌纱都不一定保得住!” 常风愤愤然的回到了府中。 他算看清了这群读圣贤书之人的真实嘴脸。怪不得贪官永远抓不尽,贪官的府邸永远抄不完。 刘笑嫣见常风一脸怒气。问:“怎么了?” 常风将在顺天府后衙外的所见所闻说给了刘笑嫣听。 刘笑嫣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遇到的那些人跟我爹一模一样。大明的读书人、官员,又有几个不是那样的?” “像王恕、马文升一般走科举入仕的忠臣、名臣,恐怕百中无一,千中无一。” “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又何须在乎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常风平复了下心情:“唉。穿了盘领昑衫,我还真就书生意气起来了。你说的对啊。官场是个大粪坑。”httpδ:/m.kuAisugg.nět “能够洁身自好已属不易。又哪能奢望其他人也出大粪而不染?” 这时,糖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瓷碗、一个茶盅:“哥哥,不是说要‘砸举’嘛?我都准备好啦!” “砸举”是大明读书人中举后的一种习俗。 凡是中了举,就要把家里的旧东西砸一砸。因为很快就会有人来送一套新的。也取个破旧迎新的吉祥意思。 常风道:“不砸了!好端端的东西,砸了它做什么。” 翌日早朝。 礼部尚书耿裕首先出班禀奏:“禀皇上,吐鲁番使者向大明进贡狮子一对。” 西域吐鲁番部一直觊觎大明控制的哈密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有道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宪宗喜欢摸鱼、躺平。像刘吉这种官员,遇事得过且过。只要我不做事,不提建议,皇上就闲在。你好我好大家好。 弘治帝喜欢能言敢谏之臣。刘吉这两年摇身一变,每天早朝都能提出一堆建议。 刘吉出班道:“禀皇上。吐鲁番屡犯哈密卫。他们的使者送狮子,不知有何居心。” “臣听说,一头狮子一天要吃两只羊。一对就是四只。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多只羊。且每日还要五十名士兵看守。” “为养一对狮子徒耗畜牲和军力,与皇上勤俭治国的理念背道而驰!” “故臣建议,应将这两头狮子饿死。” 弘治帝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把狮子活活饿死始终有些不仁。朕听说京中富户不少都喜欢豢养异兽。” “不如卖予富户,得钱充入国库。” 众臣山呼:“皇上英明。” 弘治帝是年轻人。年轻人通常对未知的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刘吉投其所好,又禀奏道:“禀皇上。臣请选监生一百二十名,送入翰林院四夷馆学习夷语。” “其中鞑靼馆、女直馆、西番馆、西天馆、回回馆、百夷馆、高昌馆、缅甸馆各十五人。” “三年后翰林院会同礼部考试。合格者定为食粮子弟。月给米一石。” 想了解大明以外的地域,就要培养大量通译。 刘吉的建议可算说到弘治帝的心坎上了。 弘治帝道:“首辅的建议很好。拟旨施行!” 接下来的奏对,弘治帝尽显明君典范。 王恕建议弘治帝,经筵今后不分寒暑。 这是个很过分的建议。本来一年之中只有四个月不办经筵。分别是六月、七月、腊月、正月。 类似于皇帝的寒暑假。 老王直接要取消皇帝的寒暑假。 没想到弘治帝欣然应允:“准奏!” 如今的宫中经筵,根本不是以前那样一群腐儒满嘴之乎者也。 弘治帝已将经筵办成了理政策略大讨论的御前会议。 马文升建议裁止宫观斋醮、西天厂诵经、元宵灯宴这些宫廷迷信、娱乐活动。 弘治帝一律应允。果然是明君! 然而,年轻人总会犯错。常风会犯错,弘治帝同样会犯错。 弘治帝突然说:“朕最近冥思苦想,想到了一条利国利民的国策。” “萧敬,将朕草拟的旨意读给众臣听。” 这是弘治帝搞的一次突然袭击。 即位两年整以来,他制定的几乎所有国策大政,都是跟王恕、马文升等重臣经讨论后颁旨施行的。 这一回,他想绕过那些臣子,自己制定一条治国大政,造福黎民百姓。 萧敬开始念拟定的中旨:“有上谕。正值秋收,两京一十三省普报丰收。有备者,无患也。未雨应绸缪。” “各州县应趁丰年,广积谷粮,以备灾年。” “凡州县十里以下者,积谷五千石;十里以上二十里以下者,积一万五千石;二十里者积两万石;八百里者积十九万石;卫千户所积五千石;百户所积三百石。” “积谷过限者为称职,过者拔擢,不及者罚之。府、州、县及军卫官视此升黜。” “钦此!” 这道旨意的初衷是好的。趁着丰年,让各地官仓广积粮。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等遇到灾年就有了充足的粮食赈灾。 经是好经。 但王恕、马文升等久经宦海沉浮的人却知道,经需要一级一级的和尚去念。 到了最下面,经念成什么样子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他们此刻却无法提出反对意见。 因为这是弘治帝独立拟定的第一条大政。身为辅政重臣,若此刻提出反对意见,必会损害皇帝的权威。 刘吉带头山呼:“皇上英明!”一众大臣应声附和。 常风也觉得这道旨意是英明的,是善政。 弘治帝又道:“积粮之事,限半年内完成。明年三月,朕将派出钦差至各地巡查,点验存粮数目。” 散朝之后,常风跟群臣一同退出御门外。 他听到了对弘治帝的囤粮大政截然不同的议论。 刘吉眉飞色舞的跟同僚说:“皇上真英明啊!百姓家都知道,丰收年景要囤下粮备荒。家国家国,一个国何尝不像一个家呢?” “皇上拟出如此大善的中旨,我们内阁那边得立即拟旨施行。” 王恕问马文升:“你觉得呢?” 马文升低声道:“看看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壮壮一天天长大,已经学会了走路。 转眼到了弘治三年的阳春三月。 京城永定河畔。 常风领着糖糖、壮壮和刘笑嫣踏春。 十岁的糖糖采了一堆野花,插满了一岁半的小壮壮的脑袋。 壮壮还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挥着小拳头,表示对姑姑插花行为的愤怒。 二十四岁的常风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草地上翘着二郎腿,惬意的享受着阳光。 距成化二十二年那个凶险的秋夜,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 如今的常风已经今非昔比。他上得弘治帝的信任、下得卫中袍泽的支持。北镇抚使孙栾病重,北司一应事务,这半年来全都是他在打理。 升任北镇抚使,只是时间问题。 二月时,他以举人身份参加了会试,毫不意外的名落孙山。毕竟会试是整个大明读书人中的翘楚大比。 他也没什么难过的。他这个皇帝红人参加会试,只是玩票而已。 九夫人没跟着过来踏青。现在常家刘笑嫣主外,九夫人主内。 刘笑嫣平日里跟京中贵妇交际,没事儿进宫探望义妹张皇后。 九夫人则管着家中仆人、用度、采买,柴米油盐一类。 美中不足的是,常风纳九夫人为妾已有一年零三个月,每隔几日二人就通宵达旦的荒唐,人都快被他玩坏了,却不见九夫人怀上身孕。 可能是九夫人在跟常风之前,便与他人有过床笫之事。她曾用过量的麝香避孕,导致如今不孕。当然,这事儿九夫人不可能告诉常风。 下晌,常风赶着马车,一家人回了府。 一进府,常风就看到九夫人正在指挥仆人们往家里一袋子一袋子的扛谷米。 常风有些奇怪:“你买这么多粮作什么?” 九夫人道:“咱们一家六口人,外带仆人六个,使唤丫头八个,再加上两个厨娘。二十二个人你知道一天要吃多少粮米嘛?” 常风如今也算京城中得势的红人。虽不贪污、不纳贿,可张皇后那边隔三差五的赏赐不是小数目。 老丈人刘秉义为官多年,攒了不少银子。刘笑嫣嫁过来时,陪嫁的银子、田地不是小数目。 九夫人做黑市生意多年。带过来的陪嫁同样是一个不菲的数字。 故常风家的日子,绝对称得上富贵。既是富贵人家,雇十几个仆人、使唤丫头和厨娘也在情理之中。 常风道:“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啊。” 九夫人解释:“京城粮价掉了整整两成呢。你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趁着粮价低,多屯一些,能省不少钱呢。” 九夫人是个节俭之人。 常风有些奇怪:“你说粮价掉了两成?不对啊。应该是秋收之时粮价会跌。这大春时节,青黄不接。应该是粮价最高的时候。” 九夫人道:“我还能骗你不成?京城的米、粟、麦、黍全都比往年低两成呢!” 古代衡量一个朝代的兴盛,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准就是粮价。 粮价越低,说明朝代越兴盛,产出越丰盈。 常风笑道:“要不都说皇上登基三年以来,大明已有了盛世光景嘛?嘿,粮价跌了这么多。” 常风还不知道,暴跌的粮价后,隐藏着一场仓场大案。 第146章 巡查(五千字章) 户部大堂。 户部尚书李敏仔细看着北直隶刚刚报上来的粮价册子。 他大惑不解:“粮价怎么掉下来这么多?江南上等米竟然跌到了五钱银子一石。” 户部右侍郎张维笑道:“这是大好事啊!前朝庸相恶宦掌权时,国势倾颓。成化二十二年,北直隶米价甚至涨到了一两二钱银子一石。” “如今米价跌了这么多,说明皇上勤政爱民,善政已得大成!大明出现了盛世光景!” 张维五十来岁,祖籍山东莱州。此人中举之前曾当过讼师,能言善辩。 他监管京仓,故又称“仓场侍郎”。 李敏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还是觉得粮价暴跌有些反常。” 张维笑道:“李部堂多虑了。粮价低,说明您这个户部正堂治粮有方!” 左侍郎高平道:“李部堂,去年秋两京十三省丰收,粮食多了,价自然会跌。” 李敏合上粮价册子:“或许吧。” 粮价跌了,的确是户部尚书的一项大政绩。李敏没有再纠结此事。 锦衣卫北镇抚使值房。 孙栾告假大半年了。常风负责北司日常事务,干脆鸠占鹊巢,搬到了镇抚使值房中。 司礼监秉笔李广走了进来。 李广笑道:“常千户,你们北镇抚司的人这回得了一件天大的美差!有上谕!” 锦衣卫的指挥使是朱骥。按照规矩,李广来锦衣卫传旨,要把旨意传给朱骥。 可是怀恩生前对朱骥的评价至允至当:朱骥这人,根本不会做官! 朱骥不会在司礼监的诸位上司面前左右逢源也就罢了,对待下属又极为严苛。 上面没人喜欢他,下面的人讨厌他。指挥使他当了三年,混到现在简直是猫嫌狗不爱。 司礼监那边若来给锦衣卫传旨,一般会绕开朱骥,直接传给常风。 常风连忙跪倒:“臣,常风接旨。” 李广道:“有上谕。命北镇抚司分遣缇骑至天下各州县,巡查各地囤粮状况,钦此!” 去年八月,弘治帝曾颁旨命地方趁丰年囤积粮米,以半年为限。 现在到了验收的环节了。 弘治帝没让户部的人下去验收。因为他知道,户部文官跟地方官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查来查去,无非是糊涂钦差查糊涂账。 弘治帝干脆派出了自己的私军家奴,前往各处搞验收。 从古至今,验收都是个大美差。 常风领了旨,李广笑道:“你们锦衣卫的袍泽,这下可以捞足了出京办差的好处。” 常风不动声色的说:“属下一定让袍泽们竭尽全力,办好皇差。” 李广道:“对了,今儿上午尊夫人前往坤宁宫拜见张皇后,我看她发福了不少啊。果然跟着常千户享了福。” 常风敷衍道:“是发福了不少。” 刘笑嫣发福,是因为生了壮壮之后,整日里忙着带孩子,又要应酬京中贵妇。没功夫练武了。 不过常风在床笫之间倒是很喜欢刘笑嫣如今的体型。他曾对刘笑嫣说:“你这叫肥而不腻,柔若无骨。” 李广笑道:“皇后娘娘待你们常家,真与待其他臣子不同。她亲手缝制了一件肚兜,赐给了你家小公子。” “嘿,寻常臣子哪有这等恩荣?” 李广跟常风闲聊了一阵,喝了两碗茶,离开了锦衣卫。 李广走后,常风立即召集北镇抚司的其余四位千户、五位副千户、五十位百户、一百位总旗议事。 常风先转述了弘治帝的旨意。 随后他让人挂起来一张大明堪舆全图。 常风道:“咱大明共有一百四十個府,一百九十三个州,一千一百三十八个县。” “我准备从北镇抚司抽调千人。每五人为一组,巡视五到六个县。” “大明地域广阔。我知道你们都想去江南,都不想去岭南。” “为公平起见,确定人员名单后,大家抓阄。抓到哪个地方就去哪个地方。” 徐胖子问:“常爷,我们这些千户、副千户也参与巡查嘛?” 常风道:“千户、副千户就不参与了。毕竟咱北镇抚司的差事不光巡查存粮这一桩。” 钱宁听了这话有些失望。本来他还打算借着这个差事出京狠捞一笔呢。 常风正色道:“诸位。我知道伱们中有人打量着出京巡查是肥差。准备大显身手,大发横财!” “我告诉你们,不要痴心妄想!” “南镇抚司管本卫法纪。我会让南司王镇抚使调专人,到各处监察你们。一旦发现你们有纳贿徇私情事,别怪法纪不容情!” 一众袍泽齐声道:“是!” 当然,常风不是朱骥。先打了袍泽们一竿子,自然还要给个甜枣。 常风又道:“不过嘛。程仪还是可以收的。官场规矩咱们不好破。但不能过火!每笔程仪不得超过五十两!” 袍泽们听了这话,个个欢喜。果然跟着常爷混还是有好处的。 常风道:“好了,咱们现在拟定名单。然后抓阄。” 调集一千多人外出巡查,光是名单就拟了四个时辰,一直拟定到了掌灯时分。 翌日,常风又命参与巡查的人抓阄,确定了各自的巡查地点。 做完这一切后,常风去了乾清宫复旨。 弘治帝刚刚听取了户部尚书李敏对粮价的汇报。他心情不错,美滋滋的。 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个明君,都希望粮价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 在万历朝之前,谷贱伤农其实是个伪命题。 彼时,离一条鞭法的推行还有近百年。农人缴田赋,缴的都是粮米。 农人交完了田赋,能有充足的余粮填饱肚子已经算万幸。哪里还有多余的粮米拿去卖? 就算遇上丰年,农人手中的粮食多了。他们想的也不是拿去卖,而是囤在家里,防备灾年。 农人不卖余粮,就不会被贱价所伤。 市面上买卖的粮米,几乎皆出自拥有大量田产的大、小地主手中。 谷贱伤的根本不是农,而是大、小地主。 对于弘治帝来说,他巴不得削弱地主豪强们的利益呢! 常风跪倒在地:“禀皇上,外出巡查地方囤粮一事,臣已拟好方略。” 弘治帝道:“嗯,说来听听。” 常风呈上了刚刚拟定好的巡查章程,又一番解释。 弘治帝万分满意:“很好!常风,朕跟你说句君臣之间的体己话。户部的那群文官靠不住。” “囤粮大政,是朕头回独立拟定的国策。锦衣卫是朕的耳目,得替朕好好查验国策是否落实。” “成化朝时,曾有人说‘好圣旨,好圣旨,出了顺天像草纸;好政令,好政令,出了顺天忘干净’。” “朕想知道,本朝的地方官,是不是对朕阳奉阴违!” 弘治帝说的,其实不是成化朝独有的现象。 古代交通不便,皇帝居于京城。圣旨出了京,地方上的府官、县官执行不执行,执行的如何,龙椅上的皇帝很难知晓。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 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一辈子能够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可能就是乡里的粮长。 一个县官在辖境之内,简直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圣旨通过一级级衙门传达到县官手中,县官执行不执行,怎么执行......通常看县官心情。 说不定跟小妾开枝散叶时,一时萎靡不振,心情一差,直接把圣旨当成一文不名的草纸。 所以说,一部华夏古代史,就是皇帝与官僚,中y与地方的博弈史。 常风拱手:“皇上放心。臣会严令袍泽们办好这件差事。” 弘治帝道:“嗯,你办事朕一向是放心的。对了,孙栾告病六七个月了。朕听说他病入膏肓,怎么还不见递上辞官的奏折?” “他辞了官,朕才好升你做北镇抚使。” 弘治帝再仁厚也是个老板。是老板就要适时给员工画画大饼。 常风听了这话感激涕零:“臣多谢皇上抬爱。” 弘治帝一挥龙袖:“罢了,下去办差吧。” 常风办了一天差,回到了家。 老泰山刘秉义上门了。 常风半开玩笑的说:“老泰山。你别是来给以前的门生故旧求情的吧?免谈!” 刘秉义一头雾水:“求什么情?啊,你说北镇抚司派人到各地巡查囤粮状况的事?” “这我求个屁的情啊!我告诉你,全天下的官仓如今都是满的!” 常风眉头一皱:“老泰山为何如此肯定?” 刘秉义是官场上的老狐狸,即便是对自己的女婿也留着一手呢。他自知刚才失言,连忙敷衍道:“啊,去年秋各地都丰收了。官仓自然是满的嘛。没见粮价都跌下来那么多。” 常风坐到椅子上:“那您这趟来?” 刘秉义道:“咳。上回糖糖说让我给她寻摸一根黄楠木鱼竿,她好到永定河边钓五斤往上的大王八用。” “这不,我刚去福盛号杂货行买了一根,给她送来。” 刘秉义当了三年太常寺卿,闲散又安逸。除了按时参加早朝就没什么正经事做。整日里玩花鸟鱼虫,斗鸡遛狗钓王八。 常风道:“有劳老泰山了。对了,糖糖今年都十岁了。整日里疯玩不成体统。” “老泰山要是闲在,帮忙替她寻一位女先生,给她开蒙读女四书。” 大明名门闺秀家的女儿,十岁要开蒙读《女诫》、《女训》、《女论语》、《女范捷录》。 后世那帮打拳的,一提女四书就上纲上线。可历史就是历史,不能说你们觉得不对、不好,就对这段历史视而不见。那叫历史虚无主义。 刘秉义道:“成啊。这事包在我身上。对了,你快高升北镇抚使了吧?” 常风喝了口茶:“谁说的?” 刘秉义道:“还用谁说?京城官场最近都传遍了。北镇抚使孙栾病重。他要是卒了,北镇抚使板上钉钉是你。” 常风微微摇头:“别,孙镇抚使是我敬重的上司。我盼着他早日痊愈呢!” 常风已经打算好了。自己若升了北镇抚使,便提拔钱宁做查检千户,继续当他的替身。 至于徐胖子。横竖他有公爵爵位可以承袭,根本不在乎在锦衣卫里的官职。 他唯一在意的,就是当常风的跟腚虫,和好兄弟一同办差。 糖糖抱着壮壮走了进来,她问刘秉义:“姻伯,嫂子问你今晚想吃什么。她亲自下厨给你做。” 刘秉义的眉头皱成了八字:“别。还是让厨娘做吧。你跟她说,我怕累着她。” 糖糖转身离去。 常风笑道:“老泰山,我也怕笑嫣下厨。她能把盐当成糖,把醋当成酱油。那饭做的.......给虎子都不吃。”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晚饭。刘秉义酒足饭饱,腆着肚子出了府,坐上了官轿。 刘秉义其实很知足。有常风这个有出息的好女婿当靠山,他没在新皇登基后丢掉官位。如今位居小九卿,整日吃喝玩乐,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他有时会沾沾自喜:若不是当初我毁了婚约,激励常风这小子上进。恐怕他还爬不到如今的高位呢! 三日之后,出京的千余名北司袍泽准备妥当。 常风将他们集中在校场训话。 常风道:“诸位弟兄。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们几句。你们别嫌我烦。” “锦衣卫是皇上的耳目。皇上的耳目若与地方官搅合到一起,内外勾结蒙蔽圣听。那就休怪家法无情!” “我曾说过,我不反对你们收程仪。但你们不要因拿了地方官的程仪就觉得欠了他们的,因循回护。” “你们只当程仪是应得的。礼照收,事不办就是!” 常风这一席话,既告诫了袍泽,又让袍泽有好处可捞。 同样的话,若是朱骥说,恐怕就不是这番味道了。 钱宁高呼一声:“属下牢记镇抚使教诲!” 一众袍泽先是一愣,随后齐声高呼:“属下牢记镇抚使教诲!” 常风面露不悦:“钱宁,别领着头胡说八道的。孙镇抚使在府邸里养病呢。这里只有千户,没有镇抚使。” 钱宁道:“属下只知道,谁坐在镇抚使值房,谁就是我的镇抚使!” 常风其实心里很受用。高帽谁不爱呢? 常风笑骂道:“行了,就显得你会说话?好了,弟兄们出发!我预祝你们一路顺风,办好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事,早日回京。” 一众袍泽鱼贯离开了校场。 徐胖子凑了上来:“嘿。常爷你如今在卫里的威信,何止比得过孙镇抚使,简直比得上朱指挥使。” “弟兄们都说,要是你来当指挥使就好了。” 常风道:“别胡说八道的。让朱指挥使听了去,又是一桩事。” “哦对了。弟兄们出京了,咱们也不是没有事做。” “过一两个月,你跟我也出京,到京城附近的几个府转转,巡查下袍泽们办差是否尽心。” 徐胖子道:“成啊!整日憋在京城,都快憋出病来了。” 常风开起了玩笑:“成天去怡红楼找赛棠红放水,你还能憋出病?” 徐胖子道:“嘿,别提了。她最近没工夫伺候我。忙着做粮米生意呢。” 常风有些奇怪:“她明着做皮肉生意,暗着做闯空门的无本买卖。什么时候又倒腾起粮米来了?” 徐胖子解释:“我那红儿不光舌头灵光,脑袋也灵光。只要赚钱的生意她都做。” 常风问:“现在粮价都跌成三孙子样了,她还倒腾粮米,不怕折了本?” 徐胖子笑道:“常爷,要说抄家你是行家里手。要说做生意你就是个外行了!” “粮价高不一定能赚到钱,粮价低不一定赚不到钱。赚不赚,要看有没有差价。” “我还给了她三百两银子入股呢。你猜怎么着?一个月翻成了五百两。” 常风惊讶:“利头这么大?” 徐胖子道:“那是。钱帮我赚着,人让我曰着,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 常风夸赞道:“你是个有福之人啊。特别是艳福。” 接下来的一个月,常风陆续收到了北直隶一些府县盘查囤粮状况的文书。 外省因路途遥远,文书尚未发回。 无一例外,各地官仓全都按照弘治帝圣旨中所定的数目,囤足了粮。不少还超出了数目。 常风整理好文书,进了宫向弘治帝禀报。 弘治帝大为惊诧:“北直隶一百一十七县,你们北镇抚司已经巡查完毕六十九个县。” “六十九个县竟然全部按照朕所定数目囤够了粮?” 常风拱手:“禀皇上,按照袍泽们发回的文书看,是这样。” 弘治帝眉头紧锁,满腹狐疑:“若六十九个县里,有三两个未囤够数目,朕倒不会起疑。” “可现在是全部囤满。朕有些担心......” 常风立马明白了过来:“皇上是担心臣的下属们与地方官勾结,隐瞒实情。” 弘治帝微微点头。 常风道:“臣请旨,与钱宁、徐光祚等人外出巡查囤粮状况,严查内外勾结的不法情事。” 弘治帝道:“嗯,准奏。记住,朕要的是实情,而不是冠冕堂皇的数字!” 第147章 盛世美颜贾班头(五千字章) 这是常风自入卫以来第三次出京办差。 第一次出京,他在山东制造异灾,为朱祐樘保住了储位。 第二次出京,他前往蚝镜祭妈祖。期间杀倭寇,屠士绅,挑起真倭、假倭内斗。 第三次出京,天晓得他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常风出得乾清宫,回了锦衣卫跟徐光祚商量。 常风道:“已清查完毕的六十九个县,囤粮数目竟全都是满的。我猜测袍泽当中,有不少被地方官收买了。” 徐胖子附和:“一准是这样。地方官收买人的手段可高明了!上来就送钱,送女人。” “这世上不贪财的人很少,不好色的人很少。既不贪财又不好色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常风道:“咱们这回出京巡查不带仪仗。便衣而行。只带五十名精干力士,全都带上蝎子弩。” 徐胖子道:“成!穿着官衣大张旗鼓的巡查,做起事来不方便。” 徐胖子想的是,大张旗鼓巡查不方便闲暇之余逛当地的青楼。京城有名的大嫖客那不是吹出来的。每到一地都要查风问俗。 风俗店探店网红了属于是。 常风又道:“这趟咱们还得带着钱宁和石文义。” 常风考虑,若真有内外勾结阻塞圣听的情况发生,一定是要杀官员的。 杀官员就要得罪官员身后的一串儿门生故旧。 杀人的事,还是交给他的替身钱宁办。 至于石文义。他太会伺候人了。袍泽们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大伙计”。有他在,一路上的食宿他都能安排的妥妥当当。 打定主意,常风回了家。让九夫人给他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飞鱼服、绣春刀则放进了一个藤箱之中。 九夫人有些不舍:“这回办差要去几天啊?” 常风道:“这回不出北直隶,就近在京城附近的几個府县晃悠。用不了两个月就回来了。” 九夫人道:“那你可要保重。别跟去年二月在达官营办差一样,胸前留了那么长一道疤。” 常风将藤箱里的绣春刀拿了起来,用一块布擦了擦刀鞘:“放心。这次出去是对付当官的,又不是对付鞑靼细作。当官的可惜命了。他们没有谋刺钦差的胆量。” “再说,我身边还有五十名精干力士。全是出身十二团营的好手。” 九夫人有些惆怅:“要走两个月,唉......” 常风附到九夫人耳边,说起了夫妾之间的悄悄话:“你管着家里采买。难道不知道嘛,市面上的茄子十二文一斤......” 九夫人的小拳拳接连不断锤到了常风的胸口:“坏死了你。” 一时间卧房内的气氛变得暧昧,常风顺手关死了卧房的门...... 三月初三,常风带着众人出京。 他们计划巡查保定府的安肃、定兴、新城、容城、雄县,共五个县。 众人先来到了雄县。 蒙元时,以户籍人口定县等。上县六千户以上,中县两千户,两千户以下为下县。 洪武开国之后,以缴纳钱粮数额定县等。缴粮十万石为上县,六万石为中县,三万石为下县。 雄县是年缴粮两万石的下县。按照弘治帝所定的标准,县里官仓应积粮五千石。 众人进了雄县县城,住进了县城内唯一的一家客栈。 客栈的二楼是客房,一楼则是饭肆。 常风跟众人下了楼,品尝保定当地的特产驴肉火烧。 不多时,几个人走进了客栈。 为首的那人身穿长袍,腰间挂着锁人用的铁链。其余几人都带着腰刀。看打扮像是地方上的衙役。 客栈的王掌柜连忙迎了上去:“哎呦,这不是贾班头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这趟来是吃饭呐,还是吃饭呐?” 贾班头长得嘿!尖嘴猴腮,鼻歪眼斜,瘦得像是一具骷髅。谁见了他这副尊容都得吓得做噩梦......或者恶心得睡不着。 贾班头骂王掌柜:“放屁!你拿老子当酒囊饭袋了?老子来你们这客栈就非得吃饭?就不能办公差?” 王掌柜似乎跟贾班头很熟,他笑道:“不吃饭啊,那感情好。反正吃了饭您也不给钱。” 贾班头怒道:“王掌柜,别打量着你娘舅的二姨夫的小叔子的姐夫是王捕头,就敢整日跟我磨嘴打牙的!” 说完贾班头扬了扬枯树枝一般的胳膊:“我进县衙的时候,他还在斜眼街收泔水呢!” 王掌柜道:“是是是。谁不知道您啊。您放个屁,整个雄县都得颤三颤。您拉泡屎,整个雄县都能闻到臭味儿。” 贾班头洋洋得意:“那是!”片刻后他一皱眉:“不对,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好话呢!” 一旁的常风听着贾班头和王掌柜的对话,忍俊不禁。 贾班头道:“行了!我们先办公事。饭还得给我们备下,我们办完公差再吃!” 王掌柜小声嘟囔着:“得,还是来吃饭的。我让厨房给您备饭。” 贾班头开始办公差。所谓的公差,其实就是敲诈。 雄县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老百姓穷的恨不能光着腚。 客栈则不同。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只有在这儿才能榨出油水儿。 贾班头领着几个皂隶来到了一桌客人面前。 贾班头道:“呦,这不是福成肉铺的姜掌柜嘛?伱最近发财啊!” 姜掌柜自知惹上了灾星,连忙起身:“贾班头,我铺子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贾班头却一把将姜掌柜拦住:“别走!有人到我们壮班告了你。说你卖病猪肉!” 姜掌柜拍着胸脯喊:“天地良心。我杀的那些猪,都跟您一样活蹦乱跳的。” 贾班头一把抓住了姜掌柜的手:“你这银溜子像是我的。” 说完贾班头顺手把姜掌柜的银溜子撸走了。 姜掌柜道:“这银溜子是我刚打的啊。” 贾班头冷笑一声:“我看上的就是我的!怎么,用不用带人去你的铺子查查病猪?” 姜掌柜自认倒霉:“得,是您的还不成嘛?我铺子里还等着杀猪呢。再会。” 说完姜掌柜悻悻离去。 常风皱眉。这些县衙里的班头、差役,对于老百姓来说就是天。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就像螃蟹一样,可以横着走。 徐胖子作势就要起身,他低声道:“我教训教训这狗仗人势的。” 常风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咱们这趟出来是查囤粮的,不必节外生枝。普天下这种事儿太多了,咱们管不过来。” 常风饶了贾班头,贾班头却主动来找事儿。 他走到常风面前:“干什么的?” 常风答:“过路的客商。” 贾班头伸出了手:“客商?路引呢?” 依《大诰》,凡大明百姓远离居住之处百里外,都需要地方衙门开具路引。类似于通行证。 无路引,官府可将其杖则后遣回原籍。 常风一愣。锦衣卫微服外出,哪会找顺天府开什么路引? 常风道:“忘开了。” 贾班头笑道:“那就好办了!要么交三十两罚银,要么我把你抓回县衙,打三十板子,货物没收,遣送原籍。” 常风站起身:“银子在我腰上呢。您自己拿。” 贾班头阴笑:“我就喜欢你这样识趣儿的。” 贾班头伸手去摸,在常风腰间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那是常风的腰牌。 贾班头拿起腰牌看了看,大骂道:“你敢耍我?就这么块破铜疙瘩,能值三十两罚银?” 常风哭笑不得。看来这贾班头根本不识字! 贾班头抬手就给了常风一个大逼斗。 常风被扇愣了!自成化二十二年秋天,他让万通在值房里痛揍了一顿,就再没挨过耳光。 贾班头厉害了。竟然给京城里出了名的锦衣卫常屠夫一个大逼斗! 钱宁见状火了,一拍桌子:“弟兄们,给我打!” “呼啦!”五十多个便服力士齐齐起身,一拥而上,把贾班头等人打得哭爹喊娘、鼻青脸肿。 一柱香功夫后,常风一摆手:“罢了!别打出人命。让他们滚吧。” 贾班头千恩万谢:“谢好汉饶命之恩!弟兄们快走!” 几个喽啰跟着贾班头走到客栈门口。贾班头猛然回头喊:“你们摊上事儿啦!给我等着!” 喊完他就一溜烟跑了。 徐胖子愤愤然:“娘的,常爷,你咋不下令把他们就地正法了?” 常风却道:“俗话说小鬼儿难缠。这种衙门里的小鬼儿,全天下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咱们杀的完嘛?” 众人刚吃罢饭。突然间几十名捕快、皂隶、民壮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县衙的典吏,姓吕。贾班头跟在他的身后。 典吏虽无品级,却管着本县缉贼、办案事。相当于后世的县级佛波勒局长。 吕典吏大呼一声:“殴打官差,如同谋反!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 常风叹了声:“唉。本来是要微服私访的。得,瞒不住了。” “呼啦啦”,五十名力士护到了常风面前,全部拿出了蝎子弩,对准了那些衙役们。 吕典吏大喊:“反了!反了!还敢私持兵刃!” 贾班头一看势头不对,说:“我骑驴出城,找城外百户所的驻兵平叛!”说完他就要脚底抹油。 常风不再隐藏身份。他将腰牌丢在了吕典吏的脸上。 吕典吏吃痛,用手接住了腰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噗通”就给常风跪下了。 贾班头不解:“吕大人,您怎么给反贼跪下了?” 吕典吏大骂:“瞎了你们,哦不,咱们的狗眼!这些是锦衣卫的上差!” “上差,我有眼不识泰山!饶命啊!” 贾班头怎么也算个衙役小头目。虽然不识字,但也听说过锦衣卫的大名。 他跪地磕头:“啊!祖宗饶命!祖宗饶命!” 常风走到贾班头面前:“你刚才打了我一耳光。我不要你的命,只让你还这一耳光。徐胖子,抽他!一下为限!” 二百多斤的大力士徐胖子像提溜小鸡一样把贾班头提溜了起来。他命令道:“站直了!” 贾班头只得听命。 徐胖子深吸一口气,攒足了力气,一巴掌扇在了贾班头的脸上。 力道之大,直接让贾班头原地转了三圈儿,牙崩掉了四颗。 常风道:“罢了!我饶你们一回。领我们去县衙!” 常风等人进了雄县县衙。 在雄县巡查囤粮的五名锦衣卫也住在县衙里。 他们跟雄县的程知县一同拜见了常风。 常风没有再追究吕典吏、贾班头冲撞了他的事。直截了当的问:“你们雄县官仓囤了多少粮?” 程知县答:“五千五百石。超出圣旨所定数目一成。” 常风望向了跪在程知县身旁的袍泽梁总旗。 他见梁总旗脸色微红,像是喝了酒。身上还一股脂粉味儿。 他开口问:“梁洪,核查过了嘛?” 梁总旗答:“禀常爷,核查过了。五千五百石,一石不少。” 常风其实并不反对手下袍泽吃地方官的酒,玩地方官送的女人。 他自己去南方办差时,一路上同样对地方官的那些酒、色孝敬照收不误。 这是官场上的规矩。接待嘛,几千年都一样。 只要差事秉公办理,没有徇私就成。 常风道:“好!带我去巡查你们县的官仓。程知县,我有言在先。我知道各地官仓的猫腻。” “无非是拿陈粮掉包新粮赚差价;往粮里掺生石灰让粮发涨;掺沙子偷重三种。” “若让我查出来,你要丢的不仅是官帽,还有官帽下的脑袋!” 程知县自信满满的说:“上差随便查!我们官仓囤的都是足重新麦。查出一粒陈麦、一颗沙子、一搓儿石灰,您拿我的脑袋!” 常风道:“好!走,咱们去官仓。” 明制一石一百六十六斤。雄县主产的是麦子。官仓内一共囤了九十多万斤麦子。 常风等人走到一个粮囤前,他命人拿来了一个削尖的半截竹子,往装粮的麻袋上一捅。 “哗哗哗”,竹子中流出了不少麦粒。 常风拿手抓了一把,看了看,又将几个麦粒放到嘴里咀嚼:“嗯,的确是上好新麦。” 程知县得意洋洋的说:“皇上降下圣旨,下官怎么敢怠慢?定然尽心办差,不敢出半点差错。” 常风道:“口说无凭。锦衣卫办案只看事实。来啊,给我细细的查!” 五十多名力士,每人负责三五个粮屯,拿着半截竹子四处查验。 从午时一直查到了傍晚时分。果然如程知县所言,全都是足重的新麦,总数也仅仅差了一百斤。 五千五百多石粮,总有虫吃鼠咬的损耗。差一百斤粮算不得什么。 常风夸赞程知县:“你还算个尽心办差的!” 程知县连忙道:“上差谬赞了。今夜下官在后衙摆酒,为诸位上差接风。不知上差能否赏光。” 常风道:“算了吧。摆酒就要有陪酒的女人。我们明日还要赶路,不能把力气全使在女人身上。” “我们在客栈将就一晚,明日出发。接风酒就免了。” 随后常风又命令梁总旗:“雄县巡查完了。你们明日也出发,去巡查你职份内其余的县吧。” 梁总旗拱手:“是,常爷。” 常风想起了什么:“程知县,你手下有个姓贾的班头,欺压百姓、讹诈钱财。这样的人怎么能再用?” 程知县立马道:“下官立马让他卷铺盖卷滚蛋!” 入夜,常风回到了客栈。众人品尝起了驴杂汤。 徐胖子“嘡嘡嘡”,自己吃了一海盆。 常风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徐胖子一抹油嘴:“有啥不对的?麦子成色都是上好的。数目也对得上。还多囤了五百石呢。” 常风道:“就是因为程知县的差事办得滴水不漏,我才觉得不太对。又说不出不对在何处。” 徐胖子道:“咳,常爷你多心了不是。全天下有一千一百多个知县。总能挑出几个尽职的来。” 常风道:“罢了。明日咱们去巡查安肃县。”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常风等人巡查了安肃、定兴、新城三县。 无一例外,囤粮全都是足数的。麦子的成色也都很好,是去年的新麦。 三月底,他们来到了此行巡视的最后一个县,容城县。 容城县衙。 知县见到常风,倒头便拜:“下官容城知县黄伯仁,拜见上差。” 常风打量着黄知县。只见这黄知县生得肥头大耳,十个手指头上带了三个金溜子,两个玉戒。看着就不像是个清官廉吏。 常风忽然觉得他的名字很耳熟:“黄伯仁?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去年北直隶乡试第三名亚元黄仲仁是你什么人?” 古代一家若有兄弟数人,起名之时会用上“伯、仲、叔、季”,长幼有序。 黄伯仁、黄仲仁,听上去像是两兄弟。 黄知县答:“禀上差。黄仲仁是舍弟。” 常风对黄知县的印象又差了几分。他弟弟刚中举,就满嘴升官发财。当哥哥的十有八九是个贪官污吏。 常风冷笑一声:“呵,要论起来,你二弟跟我还是同年呢。咱们是亲切的世兄弟。” 黄知县连忙道:“不敢高攀上差。” 常风道:“我们这趟来,是盘查贵县囤粮的。” 黄知县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啊?查官仓的锦衣卫刚走啊!” 常风瞪了黄知县一眼:“你慌什么?心里没鬼,还怕我们查两遍嘛?难不成你跟上一拨查仓的锦衣卫内外勾结、行贿纳贿、包庇回护?” 黄知县连忙道:“啊,没有那回事!” 常风道:“有没有,一查官仓就知道了!” 常风已经断定容城县的囤粮一定有猫腻。众人来到了容城官仓。 第148章 官员人人皆知,人人不言的秘密(五千字章) 容城是个中等县。按照弘治帝的圣旨,应积粮一万六千石。 帐册上写着积粮刚好是一万六千石。 官仓内一共有两百个粮屯。每个粮囤积粮八十石,也就是一万三千多斤粮。 大明官仓所用麻袋,大小都是固定的。每個麻袋装麦子可以装一百斤。 每个粮屯,垒着一百三十多个麻袋。 常风先走到了一个粮屯前,用半截竹子一捅,流出来的是上等新麦。 常风问黄知县:“都是新麦嘛?” 黄知县脑袋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说话也吞吞吐吐的:“啊,都,都是!” 常风一声令下:“来啊,给我挨个粮屯查!” 石文义领着几个力士,扛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来到了常风面前:“常爷,徐爷,钱爷,你们坐。” 如今石文义已升为了百户。在查检千户所中,地位仅次于常风、徐胖子、钱宁三人。 常风坐到椅子上。吃着石文义不知从哪儿寻来的糕点,喝着茶。 一个时辰后,各个粮屯摆在外面的麻袋查的差不多了。 常风吩咐黄知县:“让你县衙的三班衙役都过来,把粮屯外面的麻袋搬开,查里面的。” 这次下来巡查官仓,常风仔细的很。粮屯内外都要查。这一路过来都是这么办的。 黄知县目瞪口呆:“啊?还要查里面的?没必要把,里外装的都是足重新麦。” 常风从黄知县的眼神中察觉到了欺骗! 常风冷笑一声:“怎么,粮屯里面的麻袋不经查嘛?” 黄知县连忙道:“啊,下官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上差们查了一个多时辰了,劳累的很。不如到县衙里先用个饭。” 常风怒视着黄知县:“怎么,想用酒饭、女人甚至银子堵住我的嘴?” “难道你没听过锦衣卫常屠夫的大名?我的嘴,不是你一个小小知县想堵就能堵得住的!” 正值三月底,天气已经很热了。黄知县满头大汗,脸憋得通红。 情急之下,肥胖的黄知县竟然直接晕了过去,像一滩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徐胖子笑道:“咱们还没查,他就吓倒下了!看来果然有鬼!” 说完徐胖子走到了一个粮屯旁,施展锦衣卫头号大力士的本领,将外面已经查验过的麻袋一个个搬开。 徐胖子拿过一个半截竹筒,插进了里面的麻袋里。 流出的根本不是麦子!而是沙子碎石! 徐胖子托着一巴掌沙石,来到了常风面前:“常爷,里面袋子里装的是这玩意儿。” 常风怒道:“来啊!用凉水把这贪官泼醒!” 一名力士端着一盆凉水,给黄知县当头浇下。 黄知县醒了过来。 常风指了指桌上的沙石:“黄知县,黄世兄,这是什么?能吃嘛?遇到灾年能赈济灾民嘛?要不你吃一口给我看看?” 黄知县磕头如捣蒜:“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常风道:“先别急着认罪。我问你,伱这官仓里存粮实数是多少?” 黄知县战战兢兢的回答:“三,三千石。” 常风大怒:“圣旨上定的数目是一万六千石。你这里竟有一万三千石都是沙子碎石?” 黄知县的胖脸已经面无血色:“是。” 常风质问:“粮呢?” 黄知县胆子很小,被锦衣卫的常屠夫一吓,早就七魄丢了六魄。 他开始说起了不着调的疯话:“啊,粮没收上来。啊不,是被下官贪墨了。” 常风审问黄知县时,一个县衙的仓役偷偷离开了官仓。似乎是去给什么人报信了。 常风怒道:“你把贪墨的粮食卖了?还是存在了别处?” 黄知县肥胖过度,身体本就不好。在常风的逼问下,他竟然又晕了过去。这回拿凉水泼都泼不醒了。 钱宁毫不客气的抽出绣春刀,刀尖捅在了黄知县的肥屁股上。 黄知县竟丝毫没有反应。 钱宁道:“常爷,这厮不是装晕。” 常风走过去探了探黄知县的鼻息:“气息奄奄啊。去,找个先生,给他好好瞧瞧。得想法子把他救回来。” 徐胖子道:“费那事干啥。把他就地正法了,再把家财一抄,不就齐活儿了嘛?” 常风微微摇头:“不。咱们不能就地正法了他。咱们得把他带回京,对他公开处斩!” “我再请旨,让官员们观斩。让满朝文武都看看,对皇上的圣旨阳奉阴违是个什么下场!” 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有用,常风是想拿黄知县的人头为弘治帝立威。 弘治帝哪儿都好,就是太仁慈了。对于一个老板来说,过于仁慈威慑不了下面的员工。 几名力士抬走了黄知县。 常风命令一众力士继续清查。果如黄知县所说,一万六千石囤粮里,只有三千石是货真价实的麦子。剩下的全都是沙石。 常风问钱宁:“查容城县的是谁来着?” 钱宁拿出一份名单册子翻了翻:“是咱北司的小旗王德发。现在他应该在唐县。” 常风道:“派几个人,骑快马把他叫到容城县来。” “这厮要么拿了黄伯仁的银子包庇他。要么是办差不谨慎,只查粮屯外面,没查粮屯里面。” 钱宁点点头:“好,我这就派人。” 入夜,县衙后衙。 黄知县躺在榻上昏迷。常风则站在榻前,询问郎中:“这厮如何了?” 郎中答:“他本虚;正气不足;气、血、津液亏虚。气滞、淤血阻塞脉络。看来是老胸痹症了。”kuAiδugg “小的只能开瓜蒌汤,给他宽胸散结。他的命能不能保住要看造化。” 郎中所说的胸痹症,用后世西医的词儿说就是冠心病。 黄知县一身胖肉,加上患有许多年的胸痹症,今日被常风一吓,直接犯病了,生死难料。 常风对徐胖子说:“得,咱们歇着吧。他若死了,咱们就抄了他家。” 徐胖子微微一笑:“嘿,我不在后衙歇着。我得出去查风问俗啊!否则不是过宝山而空手而归?” 常风一挥手:“滚吧!悠着点,仔细马上风。” 徐胖子一溜烟跑了。常风回到了卧房。 一共查了五个县,查出一个县的囤粮有问题。总算没有白出京一趟。 累了一天的他,躺下就睡着了。 后半夜,县衙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鼓声! 鼓声震天响,吵醒了常风。 常风朝着卧房外喊:“来人啊,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名力士领命而去。盏茶功夫后返回:“常爷,县衙外聚集了数千百姓。说是要伸冤!” 常风走出房门,自言道:“那姓黄的王八蛋不知道让容城县百姓咽下了多少冤枉!” 常风来到了衙门口。 衙门外的几千百姓推金山倒玉柱一般,齐刷刷跪下去一大片。 “冤枉啊!”他们齐声高呼。 常风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噤声。随后常风道:“诸位乡亲。我是锦衣卫千户常风。此次奉旨巡查容城县,就是来给你们伸冤的!” “贪官黄伯仁已经被我看管了起来!诸位可以有冤的说冤!我一条条记了查实,严惩黄伯仁为诸位出气!” 一众百姓闻言,纷纷“呜呜呜”大哭起来。几千人的哭泣声震天撼地。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站起身,跟几个青壮打开了一把万民伞。 常风有些奇怪:我还没给他们伸冤呢,这么快就送万民伞了? 老人声嘶力竭的大喊道:“钦差不要冤枉好人!我们不是来给自己伸冤的,是来给黄知县伸冤的!” “黄知县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官!这柄万民伞,是今年冬天我们造了送给他的。他虚怀若谷,没有收!” 几千百姓纷纷大喊:“黄知县冤枉啊!” “黄青天是一等一的好官!” “黄知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容城的百姓怎么办?” 常风皱眉。 常风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人应该是黄伯仁的手下雇来的虚灶。 所谓虚灶,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托儿。 无论古今,总有些当官的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在自己离任时,雇一堆托儿又是磕头又是大哭又是挽留。 有时候都不用花钱雇,直接让衙门里的小吏找自己的亲戚朋友,演百姓苦留青天的戏码。 那七十多岁的老人久经世事,似乎看透了常风的想法。 老人高声道:“今夜来给黄知县伸冤的,只是县城内和县郊六乡的百姓。” “本县其余二十一乡的数万百姓,明天陆续会到!” “大人若一意孤行,冤枉我们黄青天,整个容城县的百姓都会进城长跪不起!” 常风听了这话,心里打鼓:难道我真的冤枉黄伯仁了?他的手下就算找虚灶,也找不来全县的百姓做戏啊。 可是囤粮明明短了一万三千石。他自己也承认是被他贪墨的。 常风朝着那老人一拱手:“老人家,咱们衙内一叙,如何?” 老人跟着常风进了县衙。 常风让人给老人上了茶,随后问:“老人家尊姓大名啊?” 老人回答:“学生黄韦功,是本县朱桥乡的乡约。” 常风问:“老人家自称‘学生’,是有功名?” 老人答:“学生是宣德八年保定府院试的秀才。” 常风道:“既是院试秀才,应该饱读诗书。老人家为何要回护一个贪官?” 老人面色一变:“贪官?谁是贪官?你说黄青天?他要是贪官,恐怕普天下就没有清官了!” 常风苦笑一声:“没见过哪个清官十个手指带五个戒指的。” 老人恍然大悟:“你说那五个戒指啊!我们黄青天家境很好,在京郊有祖上传下来的良田千亩。” “那五个戒指也是祖传的。三个金戒,内侧分别刻着‘廉’、‘清’、‘明’三个字。” “两个玉戒,分别刻着‘忠’、‘孝’两个字。” “黄知县天天带着这五个戒指,是为了提醒自己‘廉、清、明、忠、孝’的祖训。” 常风惊讶:“竟有此事?老人家不是诓骗我吧?” 老人道:“整个容城县的百姓都知道这事。大人若不信我,随便找几个百姓问问就是了。” “我们黄青天在容城县做了两任知县,本县百姓没有一个提起他来不翘大拇指的。” “他一不贪污,二不纳贿。爱民如子,断案如神。简直就是包青天再世!” 常风道:“可是,皇上下旨命天下州县囤粮。你们县应该囤粮一万六千石。他只囤了三千石。剩下的全是拿石子、沙子充数!” 老人语出惊人:“学生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这道圣旨的初衷或许是好的。但到了地方上,圣旨成了剜百姓肉的刀!” 常风问:“此话怎讲?” 老人侃侃而谈,告诉了常风一个官员们人人皆知却人人不言的秘密。 朝廷收田赋,是靠各个县衙底下的粮长、差役去收。 粮长、差役们会用“官斛减容”和“淋尖踢斛”的法子压榨百姓。 所谓官斛减容,就是在收田赋的计量衡——官斛上做手脚。 本来应该装一百六十六斤的一石斛,有些只能装一百五十斤。黑心些的地方,一石斛实际只能装一百二十斤。 官斛小了,百姓交的粮自然就多了。多出来的那部分,就被粮长、差役直至县丞、知县一层层瓜分掉了。 淋尖踢斛顾名思义,官斛装满后,粮长会用力踹官斛一脚。洒出来的粮食成了“损耗”。损耗自然也会被瓜分掉。 成化朝户部尚书马昂曾说过,朝廷每收赋千万石,百姓实缴至少一千五百万石。 多出来的那些田赋,自然是被一层层的官吏瓜分了。 但凡事总有个平衡。 这两个把戏自大明开国以来,已经耍了一百二十多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官府可以对百姓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百姓也勉强能够接受官府的盘剥,已经习惯了。 可是去年弘治帝一道圣旨,打破了这种平衡。 弘治帝要求的囤粮,是不包括在田赋之内的。 他的本意是让地方官用官银收购百姓的粮。集中囤积起来,预防灾年。 然而,这道旨意到了地方上。地方官们个个如获至宝、眼睛通红,跟打了鸡血一般。 可算抄着了!除了田赋外,又多了一笔肥得流油的大进项! 弘治帝旨意上的“囤粮”不是纳田赋,类似于官方粮食收购。 定价权在官府手上。 除了“官斛减容”和“淋尖踢斛”两个法子,他们还可以从定价上盘剥百姓。 譬如一个老农按照官府告示,送来了一石上等好米。本来官府应付八钱银子收购。 官员看了看米,愣说那是次等劣米,只能付五钱银子。 你说不卖?你敢!官府收购你们的粮食囤于官仓,那是皇上的旨意!你敢抗旨不成嘛? 天下州县的百姓,去年皆受到了官府两次盘剥。第一次盘剥是交田赋,第二次盘剥是囤粮。 再说弘治帝的初衷:囤粮备荒。 粮食在老百姓手里才能真正备荒。 粮食收到了官府手里,真遇到灾年,就说不准吃到谁嘴里了。 就比如容城县。若按圣旨应该囤粮一万六千石。 如今的知县是好官黄伯仁。若出了灾荒,他一定会拿囤粮赈济百姓。 可是,黄伯仁已经在容城任上整整六年。今年铁定会升走或调到别处去。 如果继任者是个黑心贪官呢?遇到灾年,把赈济用的囤粮塞进自家腰包,给老百姓喝掺着沙子的稀麦粥...... 黄伯仁虽然胆小,又有胸痹之症,但他脑子不笨!能够看透这一层利害。 他干脆只收了三千石粮充门面,先糊弄走下来验收的钦差再说。 老人讲述完了一切。常风听得目瞪口呆。 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圣旨,传达到最底下,竟成了害国害民。 更可气的是,了解实情的文官们,无一人提醒弘治帝! 连王恕、马文升都没有对弘治帝明言。 说来说去,还不是怕得罪普天下的地方官? 难道说整个大明就没一个真正的忠臣? 常风道:“老人家,我出京也有一个月了。这些事没人跟我说过啊。” 老人道:“敢问上差。你出京之后,可有微服私访,与各处的穷苦百姓深谈?” 常风语塞。 他光把注意力放在了查官仓上。每到一地直奔官仓。哪里听过穷苦百姓的声音? 老人道:“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请上差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我们黄青天。” 常风问:“黄知县为何要承认是他贪墨了一万三千石粮食?” 老人道:“没收齐粮食,等于是抗旨。或许是黄青天怕容城县百姓担上抗旨的罪名。这才谎称是他自己贪墨。他是在替全县百姓背黑锅啊!” 就在此时,一名力士走了进来:“常爷,姓黄的那厮醒了。” 常风连忙纠正他:“什么‘姓黄的那厮’,称黄知县!” 随后常风对老人说:“惭愧,我险些冤枉了一个好官。” 二人来到了黄知县的床榻边。 黄知县气息微弱的说:“上,上差。” 常风道:“你不用说了。事情的原委我都清楚了。你是个好官,我错怪你了。” 常风心中有些好笑:以前只听说过胆大包天的清官。这回头一次见胆小如鼠的清官。 黄知县看了看常风身边站着的老人,知道老人跟常风解释了一切。 他道:“上差。我虽未贪墨,但也有抗旨之嫌。” 常风宽慰他:“你安心养病。等病情好转了咱们再详谈。” 第149章 龙颜大怒,素质二连(五千字章) 心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黄知县第二天就能下床了。他先劝走了在县衙外聚集的百姓。随后主动找到了常风深谈。 常风通过这件事又得到了一个教训:不能以貌取人。 身型肥胖的官不一定是贪官。 体态清瘦的官不一定是清官。 用徐胖子的话说就是:“胖子怎么了?胖子又没吃你家大米。” 后衙客厅。常风与黄知县对坐喝茶。 常风关切的问:“黄知县身体如何了?” 黄知县道:“老毛病了,无甚大碍。让上差见笑了。下官小时候让狗咬过。从幼年起胆子就小。” 片刻后,黄知县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常风一笑置之:“无妨。锦衣卫本就是皇家豢养的恶犬。” “黄世兄,有件事我还要请教你。为何各地的官仓都是满的?” 黄知县答:“各地官员从收购百姓存粮上已经能够赚的盆满钵满,无需再打官仓的主意。” “譬如说圣旨规定下等小县应囤粮五千石。他们花了买五千石粮所需的官银。实际收粮数应该在八千石左右。” “黑心一点的可能实收一万石。多收的粮,自然就流入了一层层的地方官、吏、役手中。” 常风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囤粮的圣旨得到了落实。官员们也赚得盆满钵满。唯一受损的就是百姓。” 黄知县答:“正是如此。有句话说出来可能不太好听。算了我还是别说了。” 常风走到黄知县面前,亲手给这位好官续了茶:“我们是亲切的世兄弟。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黄知县踟躇良久,这才壮着胆子说出了心里话:“敢问上差,历朝历代的皇帝,怎样才算得上是好皇帝?” 常风思索片刻后答:“建功立业。” 黄知县摇头。 常风又道:“开疆拓土。” 黄知县继续摇头。 常风再道:“勤政爱民。” 黄知县还是摇头。 常风问:“还请黄世兄赐教。” 黄知县的回答振聋发聩:“不折腾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常风一愣。随后问:“何解?” 黄知县道:“纵观史书,大有为之帝王对于百姓来说不一定是好皇帝。” “汉武帝时,大将卫青、霍去病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大汉何等荣光?” “代价呢?是数十年间大汉户口减半!老百姓食不果腹。” “汉武帝年老时才明白过来。发《轮台罪己诏》。可是.......已经晚了!” “唐玄宗前期开元盛世,大片西域、北庭土地成为大唐疆土。” “然而,杜工部有诗曰: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啊!” “我华夏泱泱数千年。数千年来,百姓一代又一代像牲口一样活着。” “一旦摊上什么大有为的帝王,百姓想像牲口一样混一口草料过活都是奢望!” “有句老话说的好,闷声发大贝才。” “皇帝不折腾,官员、商人、地主们发大财。老百姓能够跟着安安稳稳混上一口草料,别被饿死。已经算得上真正的盛世了!” “就比如皇上去年下的囤粮旨意。本意是想有所作为。结果呢?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全都遭了殃!” 黄知县说完这席话就后悔起来。他说的是心里话,也是实话。 但这样的话,有大逆不道之嫌。 怂人也有三刻胆。黄知县胆小怯懦了半辈子。今日却当了一回勇士,将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他仿佛抽干了身上的力气。直愣愣的坐在椅子上。 常风惊讶万分:“黄世兄这番言论......着实新奇。我说不上赞同,但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是非对错。就留待后人评说吧。”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常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北直隶粮价今年春暴跌。跟皇上囤粮的圣旨有关嘛?” 黄知县点点头:“息息相关。官员只长了一张嘴,一天不过三顿饭。光吃能吃多少?” “通过囤粮大政捞了那么多粮食,自然要找路子换成银子,再拿银子置田产、房产,买歌儿舞女。” “我听说京城有个神通广大的人。能把海量的粮食变成银子。地方官都是找他出售压榨百姓得来的粮食。” “那么多粮往市面上一冲,粮价不跌才怪。” 常风想到了锦衣卫在洪武年间侦破的一件大案——郭桓案。 郭桓时任户部侍郎,他与上千名大小官员勾结,贪墨田赋总数两千四百万石。 案发之后,太祖爷将六部侍郎及以下官员皆处死。 上至侍郎,下至粮长,总共杀了官员及家眷三万余人! 难道说,弘治朝也出了個郭桓? 常风问黄知县:“黄世兄可知京城里那个神通广大的人是谁?” 黄知县微微摇头:“下官没有贪墨过百姓的粮食。也没出售过脏粮。故而不知。” 常风问:“黄知县,你任期还有多久?” 黄知县答:“还有一个多月。到时我会去吏部述职,候选新职。” 常风道:“这样吧。你先将县里的事务跟县丞交接。随时等候跟我回京。我会请求皇上召见你。” “你是个好官。任职容城县六年,造福桑梓。应该让皇上知道天子脚下的北直隶有伱这样一个清官廉吏。” “同时,你要将囤粮大政的弊病,亲口说给皇上听。” 黄知县道:“好!其实下官去年接到囤粮的圣旨,就打算上折子给皇上提个醒的。” “奈何下官只是个县令,没有直接上折的权力。折子要经知府衙门、布政使衙门、巡抚衙门、通政司衙门一级级往上转递。” “恐怕刚到知府衙门,折子就会被扣下、烧毁!下官也会身陷不测之地。” “因为这样的折子是在断天下地方官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故而下官没敢上这道折子。” 与黄知县聊完,常风召集徐胖子、钱宁等人议事。 他将囤粮的秘密说给了众人听。 众人个个目瞪口呆。 钱宁很兴奋:“常爷,咱们立大功的时候到了!若真如黄伯仁所言,全天下的州县官儿全要落在咱们锦衣卫手里!” “杀他个一两千官员,咱们锦衣卫的威风算是抖足了!” 钱宁上回惩治两京言官出尽了风头。他算尝到甜头了。有什么比整人更方便立威的? 他从卫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旗,一跃成为京城中出名挂号的人物,靠的就是整人。 徐胖子附和:“他娘的。那群地方官吃老百姓的肉,榨老百姓的油。应该好好惩治惩治。” 常风却认为,单纯的炮制大案、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洪武朝时的郭桓、空印、胡惟庸、蓝玉四大案,生生把天下官员杀了几茬儿。够狠了吧? 到头来呢?当官的该贪还是贪。根本没有解决吏治腐败的问题。 常风道:“这样。咱们挑一个县。嗯,就雄县吧。查清雄县囤粮五千五百石,实收百姓粮食到底多少石。” “县衙从上到下的官吏又贪墨了多少石。” “查清雄县的事,作为一个例子,给皇上做权衡和考量用。” 用后世的话说,本来常风出京的任务是验收,现在任务变成了调研。 锦衣卫搞调研,可不会跟地方官促膝谈心。大记性恢复术那可不是盖的。 众人商议好,出了容城县,直奔雄县。 十日之后,雄县县衙。 清瘦的程知县正在后衙搂着两个扬州瘦马吃酒。 他的管家站在他的面前,身旁是一个大木箱,箱子里摞着整整齐齐的银锭。 管家笑道:“老爷,润德粮行做生意真是干脆。小的进了京,去了粮行。当天就把咱们县那五千石粮跟他们交割了。” “共得银两千两。您过过数?” 如今京城的上等好麦价是五钱一石。既是官员销赃,自然卖不上市价。等于四钱银子把赃粮处理了。 程知县嗤之以鼻:“老爷我是饱读诗书之人。最恨这些铜臭阿堵物了。让我过数,你是想让我脏了手?” “留下一千两。剩下一千两按照县衙名册给底下人分了便是。” 管家道:“是。” 就在此时,吕典吏走了进来:“县尊。锦衣卫又来咱们雄县了。” 程知县面色一变:“刚送走那群瘟神,怎么又来了?人到哪儿了?” 吕典吏答:“就在县衙大堂。” 程知县推开两个瘦马:“快,咱们去大堂迎接。” 程知县来到了大堂,给常风等人行礼。 常风坐到椅子上:“程知县,去年雄县跟百姓收购五千五百石囤粮,共耗银多少?” 程知县答:“去年秋的上等好麦价钱是六钱银子一石。共耗县衙官银三千三千百两。都有明细账可查。下官把账目给您拿来?” 常风点点头:“嗯,拿来我看看。” 程知县双手将账册呈上。 常风仔细看了看,账目没什么问题。 常风话锋一转:“花了三千三百两银子,收购粮食的实数是多少?” 程知县先是一愣。随后道:“上差,实数就是官仓那五千五百石粮啊!” 常风冷笑一声:“呵,一个县官,敢在锦衣卫面前打诳语,胆子不小。你以为我是刚到你们雄县嘛?” 说完常风拍了拍手。 徐胖子领着二十几个被绑住手脚的人进得大堂。另有一群力士,拿着雄县收粮所用的官斛、官抬称。 这二十几个人,是雄县各乡的粮长。 程知县目瞪口呆,心中暗道:不好!原来是有备而来! 常风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念道:“去年你们雄县收购百姓粮食。共耗费官银三千三百两,这不假。” “但县衙定的粮价根本不是六钱一石。而是三钱一石!有百姓因价贱闹事,被你们县衙抓了三百多人,一通好打。” “雄县二十七乡,去年共从百姓手中强购上等新麦一万零五百石!” “多出来的五千石,全都揣入了你程知县的腰包!有二十七个粮长的供词为证!” 徐胖子指了指官斛和官抬秤,帮常风补充道:“这些收粮称重的器具也都被你们动了手脚!” 程知县的脑袋上冒出了汗珠。 常风指了指钱宁:“程知县,你记住了,这位是北镇抚司副千户钱宁。他平生嫉恶如仇,最恨你们这些吃百姓肉,喝百姓血的贪官!” “现在,钱副千户要给你上大刑!” 按照大明律,给七品命官上刑,需要三法司堂官联名的公文。 就算是巡抚,也不能擅自对七品官动刑。 唯一的例外是东厂和锦衣卫。厂卫是超越律法的存在。 钱宁冷笑一声:“得嘞常爷,你瞧好吧!” 程知县大喊:“我招,我全都招,上差饶命!” 程知县的道行还是浅了。他不知道锦衣卫有先上刑后问案的习惯。 不多时,程知县的脚面上被钉了钉子,撒了盐。 瘦得跟一根麻杆似的程知县哪能受得了这样的罪?疼得吱哇乱叫。 钱宁又给程知县上了夹棍,把程知县的十个手指好一顿夹。 折腾了两刻功夫,程知县已经气息奄奄。 常风喝了口茶:“犯官,去年囤粮,你共强购了百姓多少粮食?贪墨了多少?” 程知县如实回答:“实数如上差所言,是一万零五百石。贪墨了五千石。” “可天地良心。这五千石粮里,只有一半儿是下官的。其余的按规矩要分给县丞、主簿、典吏、三班正副班头、二十几个粮长。” 常风又问:“赃粮呢?” 程知县答:“被下官派人运到通州去卖了。共得银两千两。银子今日刚运回本县。” 常风追问:“卖给谁了?” 程知县答:“卖给了通州的润德粮行。” 常风眉头一皱:润德粮行?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他继续问:“你邻县的那些地方官,他们压榨百姓所得的脏粮卖到哪里去了?” 程知县答:“也卖给了润德粮行。润德粮行神通广大。恐怕普天下有一多半儿的地方官,拿了不该拿的粮都是卖给他们!” 常风问:“这润德粮行有何背景?老板是谁?” 程县令不住的磕头:“下官不知!真的不知!” 润德粮行的幕后老板极为神秘。程县令的确不知。 常风道:“将他押回京城。” 徐胖子道:“常爷,咱们是不是该回京了?” 常风点头:“出来两个月了。也该给皇上一个交代了。” 弘治三年五月初一,外出巡查的常风回到了京城。 他带回了两个知县,一个清廉,一个贪佞。 抗旨未囤够粮数的黄知县被常风安排到了自己家里住。等待皇上召见。 遵旨囤够粮数的程知县则被安排到了诏狱的牢房。 五月初三。弘治帝在乾清宫召见了常风和黄知县。 弘治帝听了二人的禀报,脸色煞白,心如刀绞! 他苦思冥想,想出的利国利民的囤粮大政,到了下面竟成了坑害百姓的恶政! 弘治帝不知道该气自己,还是该气普天下的地方官! 盛怒之下,他素质二连。将龙案边的铜罄狠狠的摔在地上。随后怒吼一声:“欺天啦!” 常风连忙道:“皇上息怒。” 弘治帝道:“息怒?朕怎么息怒?那些粮可都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口粮!” “因为朕的一道圣旨,百姓的口粮落入了贪官的口中!” “全天下一共有一千一百三十八个知县,一百九十三个知州,一百四十个知府!按照你所奏,贪官恐怕十之九!” “剩下那一成的清官,也没几个敢把实情禀报给朕的!” “朕自登基以来,对待犯罪的臣子,能不杀则不杀。那是朕宽仁!可他们把朕的宽仁当成了软弱!” “常风,杀!朕这次要大开杀戒!” 弘治帝这回是动了真怒了。脖子上青筋暴起! 常风却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禀皇上,杀不得!” 弘治帝怒视着常风:“杀不得?为何?若不说出个道理,你就是在回护普天下的贪官!” 常风叩首:“皇上,郭桓案的前车之鉴犹在啊!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朝局动荡。” 常风说的是事实。治贪是一个千古难题。光靠杀人是没用的。 弘治帝一愣。他是通读史书的。自然知道郭桓案。 常风又道:“这几日黄知县住在臣家里。与臣有一番畅谈。他昨夜对臣说了一番话,颇有道理。” 弘治帝转头看向黄知县:“哦?什么话?黄伯仁,你说给朕听。” 黄知县道:“禀皇上。微臣斗胆进言。贪官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会冒出一茬儿。” “一个贪官吃饱了,您把他杀了。换一个饿急眼,没吃过饱饭的新科进士上来,他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咀嚼百姓的血肉。还不如留着吃饱了的贪官呢!” 弘治帝从小饱读诗书。黄知县的实用主义言论颠覆了他的三观。 弘治帝勃然大怒:“黄伯仁,你放屁!” 黄知县本来就胆子小。挨了弘治帝的痛骂,他四脖子汗流。 常风真怕他在乾清宫大殿里犯了胸痹症。 第150章 连升五级(五千字章) 黄知县不住的磕头:“微臣有罪。” 常风不住的劝弘治帝:“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弘治帝坐到龙椅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柱香功夫后,他吩咐常风:“把铜罄给朕捡起来。” 常风捡起铜罄,起身来到龙案前,将铜罄摆好。 可怜的铜罄,在弘治帝手里算是遭了血罪了。 弘治帝道:“黄伯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尊,拿一万三千石沙石糊弄巡查的钦差。” “为了你那一县百姓的生计,你不惜冒掉脑袋的风险,值嘛?” 黄知县叩首:“禀皇上,《孟子》微臣读了几十年。里面有一句话,微臣视为座右铭。” 弘治帝来了兴趣:“哦?哪句话?” 黄知县答:“虽千万人吾往矣!” 弘治帝听后,一拍龙案“啪!”。 吓得黄知县一缩脖子。仿佛一只憨态可掬的胖王八。 常风真想提醒弘治帝:皇上,黄伯仁小时候被狗咬过,胆子小。您别把他吓死在乾清宫大殿。 弘治帝拍龙案,不是为了表达愤怒,而是拍案叫绝! 弘治帝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说得好!普天下的官员都是靠读四书五经晋身的。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把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你却不同。作为一县父母,视百姓生计为第一要务。为了百姓生计,不惜抗旨。” “朕需要一千一百三十八个你这样的人当知县!” 黄知县长舒了一口气:“皇上过誉!” 常风适时的给黄知县锦上添花:“禀皇上。旁人做官,名下田产都是越做越多。” “黄伯仁做官,名下田产却越做越少。” 弘治帝问:“哦?为何?” 常风道:“臣已调查清楚。黄伯仁名下有祖田千亩。他为官两任,有五百亩被他陆续变卖了,换成钱粮赈济了容城县的穷苦百姓。” 弘治帝龙颜大悦:“黄卿,你这样的好官、清官朕一定要重用!朕看,就先升伱个知府!” 黄知县目瞪口呆! 一个知府通常管十几個县,职正四品。 知县只是正七品。 弘治帝等于给他连升五级! 常风提醒:“黄知县,哦不,黄知府,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黄伯仁叩首:“微臣谢皇上隆恩。” 弘治帝叹了声:“唉,是朕该谢你才对。是你让朕知道了,地方官里还有像你这样难得的好人。不是人人贪佞。” “罢了。你先下去吧!” 这真是福兮祸所依。十八天前,黄伯仁差点让常风活活吓死。 十八天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召见,还连升五级。 黄伯仁怀着激动的心情起身,拱手低头迈着小碎步退向殿外。 弘治帝道:“常风,你刚才说得对。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说到底还是法不责众。” 弘治帝其实很纠结。他面临的是一个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头疼不已的问题。那就是中y与地方的博弈。 常风附和:“皇上明鉴。朝廷能做的,也仅仅是以后尽量少给地方官盘剥百姓的机会。” 弘治帝道:“可是朕不想忍下这口恶气。你刚才禀报,通州有个润德粮行神通广大,能够吃得下普天下贪官的赃粮?” “查清楚!朕要看看老板是谁,严惩不贷!” 常风拱手:“是,皇上。” 常风出了皇宫。心想:都说小九是京城第一销赃掮客。跟润德粮行相比,她连只小蚂蚁都算不上。 恐怕润德粮行拔根蜿蜒曲折的毛,就比她的那什么还粗。 他回到了北镇抚司。徐胖子等人已经等在了值房。 钱宁一脸期盼的表情:“皇上怎么说?要咱锦衣卫抓尽天下地方官嘛?” 常风微微摇头:“不。地方官就不追究了。皇上只让咱们查润德粮行。” 徐胖子道:“那咱们这就启程去通州?” 常风却道:“不去通州,去怡红楼。” 徐胖子两眼放光:“我就说嘛,出去两个多月,常爷你一准憋坏了!” 常风却道:“瞎想什么呢?我是去找你家红儿!” 徐胖子一撇嘴:“难道你真要跟我当靴兄弟?也对,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大家骑!何况我家红儿连妾都不是。” 常风哭笑不得:“我找她是有正事儿!你前阵子不是跟我说,她跟通州润德粮行做粮米生意?” 众人来到了怡红楼。 入乡随俗,还是老规矩,进门先换趿拉靴。 一个妖娆的女人走到常风面前:“哎呦,常爷。” 徐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常爷,你认识小芸?” 常风敷衍:“京城里认识我的人多了。” 其实常风何止认识她。 刘笑嫣和九姑娘的红事来的日期差不多。 刚好那几日常风来此跟赛棠红商议在怡红楼布置耳目的事。 怡红楼这种地方鱼龙混杂,用来搜集京内情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临走的时候,常风出门没留神,跟小芸撞了个满怀。一时血气下涌,没憋住。去了她卧房狠狠打了她一顿出气。 众人换好趿拉靴,常风找到了赛棠红。 常风拱手:“赛掌门。” 赛棠红惊讶:“我又惹上钦案了?” 常风解释:“赛掌门误会了。我是来找你办正经事的。” 赛棠红一愣:“一次四个人?这正经事太大,我接不了!” 钱宁笑出了声:“我说赛姑娘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常爷找你有要事相商。” 常风坐到了椅子上:“赛掌门,我听说你最近在做粮米生意,红利颇丰。怎么做的?” 赛棠红道:“咳,这事儿啊。简单,水往低处走,货往高处流。” “我们妙手门有个师兄,前些年去了辽东。混了十来年也算混出了名堂。在辽东都司衙门当了吏首。” “辽东那地方是苦寒之地,缺粮,粮价高。北直隶粮价低,这俩月更是低得吓人。我就从通州那边买粮,运到辽东去给我师兄,赚个差价。” 常风问:“你是从通州的润德粮行买粮嘛?” 赛棠红点头:“是啊。” 常风道:“这么说你跟润德粮行很熟了?可否给我引见引见?” 赛棠红问:“常爷也对粮米生意感兴趣?” 常风附到赛棠红耳边,嘀咕了一阵。 赛棠红道:“成。您开口了,这忙我一定帮。” 常风道:“那咱们这就去通州?” 突然间,常风发现徐胖子不见了。 常风问钱宁:“徐爷呢?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钱宁没憋住笑:“徐爷好像去找那个小芸了。” 常风怒道:“他娘的,他还真想跟我当靴兄弟啊!” 众人骑马出了京,赶往通州。 通州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各省漕粮都是在此处卸船。 这里是大明最大的粮运内港、粮食贸易中心。 大明户部的官仓有两个。一个是京仓,另一个就是通州仓。京仓为天子之内仓,通州仓为天子之外仓。 赛棠红领着常风等人来到润德粮行大门前。筷書閣 这粮行是一座四进大宅子。 门房拦住了众人。 门房问:“赛掌柜,要进去谈生意?” 赛棠红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塞给了门房:“对。通融下。下回去怡红楼玩,我找个功夫好的陪你。” 门房掂了掂银子:“咱粮行的规矩。掌柜的能进,跟班儿不能进。” 常风穿着绸缎,看上去像是个掌柜。徐胖子等人则穿着布衣,扮作他的跟班。 赛棠红指了指常风:“成。这位吕掌柜是我朋友。让我帮忙引荐下你们粮行的人。他跟我进去。这几个跟班留在门前等着。” 门房点点头:“进去吧。” 常风跟赛棠红进了润德粮行。里面人来人往,一看就知道生意兴隆。 常风压低声音:“一个粮行的门房,快赶得上衙门的守门吏了。进个粮行还要塞门包。” 赛棠红道:“不知道多少粮商都指着润德粮行这棵摇钱树发财呢。他们的门房自然有了行市。” 常风问:“你为啥给我编了个‘吕’姓,不是赵钱孙李?” 赛棠红掩嘴轻笑:“小芸跟我说,你那儿似驴大。” 常风一愣:“她怎么什么都说。” 赛棠红道:“一帮马蚤蹄子聚在一起,什么都说得出口。” 赛棠红领着常风,找到了她在粮行里的对接人。 此人是个站柜先生,姓苏,四十来岁。眼睛虽小却十分有神。一看就知道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油子。 赛棠红介绍:“苏先生,这位是南边来的吕掌柜。” 苏先生道:“啊,久仰久仰。” 常风装出南方腔调:“阿拉是江南银。来贵粮行是有笔大生意要谈。” 苏先生狡黠的一笑:“听口音,您是松江府人士吧?” 常风故意遮遮掩掩:“啊,勿是,勿是。” 松江人说“不”都是发“勿”的音。常风故意坐实苏先生的猜测。 苏先生问:“说吧,您是来买粮还是卖粮。” 常风道:“阿拉自然是卖粮。卖的是江南上等好米。我们江南出的米又软又糯,蒸出来又香又甜你晓得不啦?” 苏先生头回见常风,自然心中存了几分戒备。 苏先生笑着问:“江南的好米运到通州来,运资太高了。您为何不把米销到山东?山东离江南近一些,运资也能省一些。” 常风故弄玄虚,用扇子遮着嘴,压低声音说道:“阿拉的米是用官船运到通州来,不费运资。” 苏先生一副秒懂的表情:“明白了。您不是掌柜。您应该是江南哪位地方官的幕宾对吧?” “不然怎么能白用漕运衙门的官船?” 常风连连摆手:“勿是,勿是。” 苏先生笑道:“吕爷不必避讳。您这样的官员幕宾,我们润德粮行一天总要接待十几位。说吧,你有多少米?” 常风伸出了五根手指。 苏先生问:“五千石?” 常风微微摇头。 苏先生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五万石?” 常风点头:“侬讲对啦!五万石,吃不吃得下啦?” 苏先生微微一笑:“别说五万石,就算五十万石照样吃的下!” 常风道:“勿要呲牛逼。”(不要吹牛) 苏先生眉头一皱:“赛掌柜,你没跟这位仁兄提过我们润德粮行的财力?” 常风道:“就算你们给的起银子,五十万石粮你们存在哪里啦?” 苏先生用手指了下地面:“这是在通州!朝廷的外仓所在!” 常风心中惊讶:看来润德粮行的粮,应该是用户部管辖的通州仓存储! 这倒是不意外。当初查抄万通府邸,常风就查出万通贪墨得来的粮食、胡椒、苏木全都存在户部粮仓里。 借用官仓存私物,在京城官场内不是什么秘密。 常风道:“妙极,妙极。贵粮行真是小母牛来月事——血牛逼!既然吃得下,咱们议论下价钱好不啦?” 苏先生道:“我们这儿不划价。都是定好了的价。江南上等好米,今日牌价是四钱银子一石。” 常风色变:“勿好,勿好。阿拉打听过啦,北直隶的良米市价是五钱一石。” 苏先生很耐心的解释:“那是卖给小民百姓的价。小民百姓能一次吃下五万石米嘛?” “恕我直言,您身后的大人,还有大人手底下的一帮属下,都急等着把米变成银子分润呢。” “整个京城,不,整个北直隶,不,整个大明。也就我们润德粮行能一次吃下这么多米!” 常风装出纠结万分的样子,苦思冥想了一番后说:“好吧。阿拉就替东翁做一回主。四钱就四钱。” 苏先生与常风击掌为誓:“成交!” 常风道:“装米的官船六日后到,到时候钱货两清。今夜阿拉想请苏先生到怡红楼嫖一嫖。赛掌柜的地方妙极了!” 苏先生推脱:“我晚上还有别的应酬。” 常风有些发急:“实勿相瞒。阿拉的东翁是江南某个出了名富庶的府的知府。他有很多同僚,还没找到卖米的门道。” “咱们晚上一处商议商议,把生意做大。到时候就不是五万石的生意,而是十几万石的生意晓得不啦?” 常风打算把苏先生诓骗到京城,直接缉捕、上刑、讯问一条龙服务。然后顺藤摸瓜,挖出幕后老板。 苏先生想了想,说:“成吧。那你们先走。我晚上去怡红楼。” 赛棠红笑道:“那好。晚上我让几个红牌子姑娘等着你们。” 常风朝着苏先生一拱手:“告辞。” 二人出得润德粮行。 徐胖子凑了上去:“怎么样,里面的人上套了嘛?” 常风微微点头:“上套了。走,咱们回城里去,在怡红楼静待鱼儿上钩。” 徐胖子道:“别静待啊!等人是最难捱的。我得动着待。” 赛棠红用手指一戳徐胖子的太阳穴:“死相。” 众人回到了怡红楼。常风部署好抓人的力士,离天黑还早得很。他抽空回了一趟府。 黄伯仁还住在他府里呢。肥胖的他正在收拾行装。 常风问:“黄世兄,你这么快就要走?吏部给你挂牌子了?” 黄伯仁道:“对。下晌我带着圣旨去了吏部。刚好山东莱州府知府出缺。吏部的王部堂就给我挂了牌子,开了官凭。” “明日一早我就离京赴任去。这些天多谢常千户您的照应。” 常风道:“应该的。哦对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伯仁道:“请赐教。” 常风道:“令弟黄仲仁刚中了举,就满嘴升官发财。你要严加约束。不然说不准哪天会犯在我们锦衣卫手里。” 黄伯仁一脸尴尬的神色:“舍弟的确不成器。我一定狠狠斥责他。” 常风笑道:“咱们也算有缘。我祝你这位大清官步步高升。有朝一日荣膺封疆。” 黄伯仁拱手作揖:“多谢。” 跟黄伯仁作了别,常风又去了刘笑嫣房中看儿子。 壮壮正在午睡。 刘笑嫣嗅了嗅:“你身上怎么这么大一股脂粉味儿?” 常风毫不避讳:“别提了。今日的差事,要在怡红楼里办。我刚才去怡红楼那边好一番布置。” 刘笑嫣笑骂道:“天晓得你去怡红楼是办公事还是私事的。” 常风直接将刘笑嫣推倒在榻上:“我先缴了军械,你不就不用担心我在怡红楼办私事了?” 刘笑嫣连忙赶将常风推开,指了指小床上睡着的壮壮:“仔细把咱儿子吵醒。要缴军械,去找九妹妹去。” 入夜,怡红楼。 客人们络绎不绝的进了门,简直就是门庭若市。 现在京城地面的人都知道,怡红楼的靠山是定国公世子。来找茬闹事的人几乎全没了,生意自然兴隆。 常风等人在门口苦等苏先生。从掌灯时分一直等到了亥时。 徐胖子抱怨:“都等了一个半时辰了。那厮不会不来了吧。” 常风道:“应该不会。我跟他说还有几个府的生意要介绍给他。鱼饵这么大,不怕他不咬钩。” 徐胖子道:“按你所说,润德粮行财力雄厚,又使着通州官仓。咱们打个赌,我猜粮行背后站着的官儿最少也是个正三品。” 常风道:“说不准是哪位二品堂官呢?” 这两个人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 就在此时,苏先生骑着一头毛驴姗姗来迟。 常风等人笑盈盈的迎了上去。 苏先生下了驴:“吕掌柜。” 常风笑着把铁链子套在了苏先生的脖子上:“苏先生,我等了你好久了。” 苏先生目瞪口呆:“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钱宁将一柄匕首抵在苏先生的腰间:“到了地方自然就知道了。” 第151章 润德粮行的股东竟然是(五千字章)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苏先生已经吃了大刑。 常风问他一句,他便老老实实答一句。 常风问:“润德粮行有多少财力。自去年秋以来收了多少粮?” 苏先生答:“有多少财力我不清楚。粮行一共有三十个站柜先生。我这个柜,手里握着五万两的货银。” “自去年秋以来,经我手收购、卖出的粮,总有二十万石以上。” 站柜先生类似于后世的业务经理。 常风震惊不已。 一个站柜过手的粮,便有二十万石。三十個站柜过手的粮岂不有六百万石? 户部去年秋赋总计收了两千万石。润德粮行所购之粮,竟抵得上全国秋赋总数的三成! 当然,货物总值不是总收益。以四钱一石收,五钱一石卖的差价算......润德粮行的盈利应在三十七万两左右! (注:明代施行一两十六钱制) 这是一个惊天的数字。 常风问:“你们的粮都是收购地方官的赃粮嘛?” 苏先生答:“差不多都是。但来卖粮的人不会主动透露姓名、官职。” “粮食摆在那儿,谁知道是脏的还是干净的。反正吃到嘴里都是香的。” 徐胖子插话:“是不是赃粮你们心里能没数?” 苏先生沉默。 常风问:“过手这么大数目的粮米。需要偌大的仓库储粮。你们是借用的通州仓吧。” 苏先生答:“正是。我们粮行的粮全都暂放在户部通州仓场。” 常风问:“这么说,户部里有人被你们收买了?是谁?” 苏先生答:“我不清楚。只有我们大掌柜知道。” 常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们的大掌柜是谁?” 苏先生说出了一个名字:“户部山东清吏司书吏,杨墨。” 书吏,无职无品。 户部尚书、侍郎下,设十三清吏司及照磨所、茶马司、军储仓、广储司。 每个清吏司有观政若干、主事两名、员外郎一名、郎中一名。 如今户部官员全加起来不过九十六人而已。 两京一十三省的财政账目浩如烟海。九十六个人管这么大一摊子,绝对管不过来。 户部真正办事的,是整整八百三十多名书吏。说白了,户部书吏就是后世的秘书加会计。 当然,他们是真正做事的那种秘书。不是没事干秘书的那种不正经秘书。 常风起身:“胖子,夜深了。让弟兄们先各自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咱们去趟户部。请那位杨书吏到诏狱来喝茶。” 翌日清晨,户部山东清吏司书吏公房。 偌大的公房内摆着几十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个身穿布衣的书吏。 书吏杨墨正在跟济南府的李府同交涉去年的核销账目。 府同知是正五品,相当于后世的常务副市长。济南又是山东治所。李府同的身份自然又高上一级。 但李府同却对无品无职的杨墨客客气气的。 李府同道:“山东其他州府,弘治二年的账目都封账四个月了。可我们济南府的账,到现在没有核销。” “还请杨先生你赶快算好账目,签了字。我也好拿着伱的签字去找主事、员外、郎中们一级级的核销啊!” 杨墨捋了捋自己的鼠须,满脸笑容:“李大人不必着急嘛。先喝口茶,且容我看一看。” “啊呀!可不得了!李大人,贵府历城县去年治河的款项只有账目,没有串票!这怎么能成?” 串票就是明代的发票,多为三联制。 后世的三联发票就是延续明代的串票模式。不得不说,古人的智慧真是博大精深。 李府同眉头紧蹙:“十天前来见你,你怎么不说还要历城县治河账的串票?只说少了长清县的滚单和临济县的赤厉册子!” 杨墨依旧笑容满面:“哎呦。李府同分管济南的财赋,是经常进京到户部办事的。我哪知道你会缺这缺那?” 户部书吏就是这样,当面笑呵呵,背地里使绊子故意刁难地方官。不刁难怎么能逼得来办事的人送好处? 他们刁难的方法,无非说你缺这个单子,缺那个票子。而且跟挤猫尿一样,从不一次说清,你每一趟来,他只说一两样。 在有限的权力范围内最大限度的为难别人,才能谋得私利。这帮该死的书吏深谙其中窍门。 李府同是从翰林院刚刚调任的地方官。他不知道其中猫腻,没给杨墨送润笔银。 杨墨这才故意为难。 李府同面露不悦:“杨书吏,你这不是存心刁难我嘛?济南府到京城一个来回最少要十天!我都跑了六个来回了!” “我是府同知!又不是天天跑官道的铺兵!” 铺兵是明代的邮差,专司传递公文。 杨墨收敛笑容:“李府同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是按照户部衙门的规章办事!” “户部管着天下钱粮,责任重大,最重规章!你要对规章不满,可以去找堂官们诉苦嘛!” “我虽没有品级,但吃的也是皇粮!食君之禄,为民解忧。岂能随随便便在你的核销册子上签字?” 李府同堂堂正五品命官,竟被一个小小书吏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杨墨这样的小鬼虽地位卑微,却有实权。 他们在账目上改动几笔,就能让地方官遇上大麻烦。 他们不动手边的湖笔,就能让地方官急得抓耳挠腮! 杨墨点拨李府同:“进京交割财政账册的地方官,都住在京驿会贤馆中。你可以去问问他们是怎么办事的。” 说到“办事”二字时,杨墨故意加重了语气。 说完这话,杨墨姿态优雅的端起了茶盅。这在官面上叫端茶送客。 李府同气呼呼的走了。 旁边的书吏对杨墨说:“杨爷,刚才那姓李的一点规矩都不懂,也配当府同?” 杨墨冷笑一声:“所以说,翰林官儿就不适合任职地方。那帮酸臭的文人,就适合蹲在翰林院苦守清贫。” 杨墨虽是润德粮行的大掌柜,赚得盆满钵满。但他这种人喜欢大小通吃。 大把的销赃银他要赚,敲诈地方官的小进项他也不会放过。 钱多了不咬手嘛。 且敲诈地方官是六部书吏们延续百年的规矩。他不能破了规矩。 就在此时,常风、徐胖子领着十几个力士走了进来。 常风高声道:“谁是杨墨?” 别说杨墨这种小小书吏了,就算寻常的三品、四品官儿,被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点名,也要瑟瑟发抖。 但杨墨却异常平静。他站起身:“小的就是。” 常风道:“跟我们走一趟。” 杨墨交待身旁的书吏:“一会儿德州府的人要过来。你告诉他,我今日有事,让他明早再来找我。” 徐胖子在一旁道:“姓杨的你想什么美事儿呢?进了北镇抚司诏狱还想出来?” 杨墨不卑不亢的说:“这就要惟法度是从,或许出得来。” 常风发现这人十分自信。自信的不像是个小小书吏。 众人将杨墨带到了诏狱。 常风给管行刑的齐总旗使了个眼色:“老齐,好好招待这位杨书吏。” 杨墨大喊一声:“不要动粗!常爷,你可认识我手上的戒指?” 常风看了杨墨手上的金戒。竟然是宫中样式。 常风皱眉:“你还敢私用宫中之物?这是僭越!” 杨墨微微一笑:“常千户错了!这戒指我并非私用!” “这是张皇后赐给寿宁伯的。寿宁伯又转赠给了我!” 张皇后的父亲张栾可谓受尽恩荣。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那时的弘治帝还只是太子而已。他与张丰菱大婚后,就特授张栾鸿胪寺卿。 短短八个多月后,弘治帝即位。立即超擢老丈人为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同知。 今年初,弘治帝又特授他推诚宣力武臣、柱国,封寿宁伯,双俸千石,赠三代。 然而,伯爵还不是张栾的终点...... 所以说,女儿嫁的好,全家吃到饱。 常风面色一变:“国丈爷何等尊贵,怎么会把皇后赐下的戒指转赠给你一个卑贱的书吏?是你偷的吧?” 杨墨脸上显露出自豪的表情:“因为我是寿宁伯府的门人。今年初还认了寿宁伯当义父!” “呵,常千户,我知道你的底。你夫人是张皇后的义姐。要论起来,咱们是亲切的义姻兄弟!” 常风眉头紧蹙:“放屁。你是寿宁伯的义子?我怎么不晓得?” 杨墨似乎很懂官场:“呵,锦衣卫的确神通广大。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儿,地上的事全知道。” “可是,锦衣卫再神通广大,也是皇上的家奴!你们可以监视百官,却不能监视皇上的老丈人!” “我猜寿宁伯府没有你们的耳目。所以府里的事你们不知!” 徐胖子附到常风耳边:“常爷,他要真是寿宁伯的义子......咱们还真不能给他上刑。这里面有国丈爷的面子在啊。” 杨墨道:“你们如果不信,可以拿着这枚戒指去找寿宁伯。一问便知。” 皇帝的家奴可以随意给任何犯人上刑。但却不能动皇帝老丈人的义子。 国丈的面子得给!不给不行! 常风凝视着杨墨。他好奇,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人,是如何攀上了国丈的高枝? 半个时辰后,徐胖子进了诏狱:“常爷,国丈亲自来了!在朱指挥使的值房呢!他让你过去。” 常风惊讶:“亲自来了?” 他和徐胖子进了指挥使值房。 常风倒头便跪:“下官常风,见过寿宁伯。” 张栾笑道:“常贤侄,快快起身。” 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也在值房里。 张鹤龄连忙去扶常风。 常风起身后问:“寿宁伯,杨墨是您的义子?” 张栾点点头:“是啊!我年初刚认的义子。我听说他被你抓到了诏狱?” 常风答:“回寿宁伯,人是我抓的。他牵扯到了钦案。” 张栾是个糊涂老头儿。他道:“杨墨品性纯良,怎么可能作奸犯科!我愿为他作保!” 常风一愣:“您作保?” 指挥使朱骥道:“国丈爷肯作保,那人定然是冤枉的,把他放了吧!” 常风有些迟疑:“可是他......” 朱骥面色一变:“我没跟你商量。这是钧令!” 常风无奈,只得吩咐徐胖子:“去,把人放了。” 张栾笑道:“这就对了!我那义子是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 常风故意问:“生意人?他不是户部的书吏嘛?” 张栾喝了口茶,解释道:“大明律又没说书吏不能做生意。” 其实,大明开国后太祖爷曾有明训:凡公侯伯及内外四品以上官员,不得令子弟、家人、奴仆于市肆开张铺店,生放钱债及除外行商中盐,兴贩货物。 这是明代版的“官员及直系亲属不得经商”。 可是,太祖爷都驾崩百年了。谁还管这条祖训? 对于官员来说,祖训若能维护他们的切身利益,那就是金科玉律。他们会誓死捍卫。 祖训若会损伤他们的切身利益。什么祖训?草纸而已!揩屁股都嫌硌腚。 所以,大明的历代文官,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是双标狗。 张栾声称杨墨是生意人。 常风趁机套话:“我也听说他那润德粮行生意做的很大。” 提到润德粮行,糊涂老头张栾竟一拍巴掌:“嘿!我那义子是个有本事的人!他那润德粮行,一千两银子进去,两万两银子出来!” “我还在润德粮行入了股呢!粮行分润里有我一成!” 常风愕然! 这是典型的商人找勋贵背书! 皇上让查润德粮行,查来查去竟查到了国丈头上?还查个屁? 常风试探着问:“寿宁伯,您可知润德粮行为何日进斗金?” 张栾道:“自然是杨墨那小子经营有方。罢了,成国公朱仪约我去打麻吊牌。三缺一呢!我都耽误大半个时辰了。先走一步。” 说完张栾飘然离去。 老国丈横插一杠,常风陷入了困局。 普天下的地方官,利用弘治帝的圣旨压榨百姓,吃百姓的血肉。 一两千名地方官动不得也就罢了。如今销赃的也动不得。难道无人为此负责。老百姓活该倒霉? 朱骥这人虽不招人待见,但他始终是于谦的女婿。骨子里还是正直的。 朱骥道:“这事牵扯到了国丈,你得去找皇上请旨。只要有皇上的旨意,别说一个小小书吏,就算户部尚书你也可以接着查!” 常风拱手:“多谢指挥使提点。” 常风出得指挥使值房,正要进宫请旨。 在锦衣卫大门口,他碰到了神气活现的杨墨。 杨墨笑了笑:“怎么样常千户,我就说你们关不了我一天。这才一个多时辰就把我放了。” 常风瞥了杨墨一眼:“你不要得意得太早。” 杨墨不甘示弱:“嘿,我听说贵府如夫人跟我是同行呢。先约束好自家人,再去管他人吧!” 杨墨的话点到即止。 常风愕然:是啊,他杨墨是个销赃的。我家里的小九不同样是个销赃的嘛? 还真是同行。 只不过杨墨是为普天下的地方官销赃;小九则是为京城里的飞贼、扒手销赃。小巫见大巫。 看来,必须得让小九放弃销赃生意。免得落人口实。 常风进了宫请示弘治帝。恰好赶上乾清宫大殿内正在举行小经筵。 常风未受旨参加经筵,他不能进大殿。只能站在殿门口等待。 他听到殿内王恕、马文升又跟弘治帝吵了起来。吵完之后,君臣依旧和和气气。 弘治帝跟臣子相处,一向是对事不对人。你们可以跟朕吵架,有时候很多棘手的问题,吵一吵就会吵出解决问题的法子。 吵完了,你们还是我的好臣子。 这是明君所为。但被很多人诟病成“弘治帝纵容文官”。 小经筵时长半个时辰。常风只等了一刻功夫就结束了。 当值的李广走了出来:“常千户,皇上让您进去呢。” 常风进了大殿,给弘治帝叩了首。 弘治帝道:“起来吧。润德粮行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常风答:“禀皇上,此案很难再查下去了。” 弘治帝眉头一紧:“常风,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常风禀奏:“皇上,润德粮行牵扯到了寿宁伯。”https:/ 弘治帝色变:“什么?” 常风道:“臣已查出,润德粮行的大掌柜是户部的书吏杨墨。杨墨是寿宁伯的义子干儿。” “寿宁伯自己也承认,他在润德粮行有一成股!”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弘治帝是明君,但也有缺点。缺点之一就是太宠张皇后,爱屋及乌,让外戚势力膨胀。 弘治帝陷入了踟蹰。 常风十分担心,弘治帝会让他息事宁人,到此为止。 于是常风用言语诱导弘治帝:“禀皇上。寿宁伯是饱读诗书的监生出身,哪里懂商事。” “臣想,一定是有人利用了寿宁伯。为销赃生意背书。” “利用当朝国丈的幕后黑手居心叵测!需严惩以儆效尤!” “省得今后普天下的赃官恶吏有样学样,都去巴结寿宁伯,打着寿宁伯的旗号伤天害理。那样会有损张家和张皇后的清誉!” 常风的话说的很婉转,潜台词是:皇上您老丈人没作恶。是作恶的人打着他的旗号。 案子要是不查了。以后赃官恶吏都去巴结您老丈人。您老丈人的名声就臭大街了! 就算为了您老丈人的名声,这案子您也得让臣接着查。 常风跟弘治帝君臣相处已有四年。他已经摸透了弘治帝的脾性,学会了给弘治帝下套。 弘治帝听了这话,作出了决断:“润德粮行的案子你继续查。但不能殃及寿宁伯。” 常风拱手:“皇上英明!” 第152章 季伯常仙长赐灵丹仙药啦(五千字章) 常风回到了锦衣卫。 他冷静的分析了一番。润德粮行能销天下之脏,必备两个条件。 其一,拥有雄厚到骇人的财力。 其二,能够动用户部通州仓场储粮。 这两个条件,显然不是杨墨一个小小书吏能办到的。 常风怀疑杨墨只是一個替身。身后还有隐藏的大人物。那才是润德粮行真正的老板。 常风跟徐胖子、钱宁等人商量:“皇上让咱们接着查润德粮行。杨墨是一定要抓的,但不能明着抓。明着抓会驳了国丈爷的面子。” 钱宁心领神会:“不就是暗地里绑票嘛。绑票是咱锦衣卫的本行。属下这就去办!” 常风如今很重用钱宁和石文义。这两个人一个够狠够毒,一个精于伺候人,圆滑会办事。 这二人简直就是常风的左膀右臂。 下晌,钱宁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值房。 常风问:“人呢?抓回来了?” 钱宁叹道:“唉!杨墨那厮太狡诈了!竟然进了寿宁伯府里不出来。” 没有旨意,借钱宁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跑到国丈家里去搞绑票。 常风道:“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住在寿宁伯府里不出来。给我派人盯死了他!” “一旦他出了伯爵府,立马绑了他的票......哦不,秘密缉捕。” 钱宁拱手:“得令!” 傍晚时分,常风回了府。 刘笑嫣正抱着壮壮,看九夫人跟糖糖踢毽子。虎子趴在地上慵懒的打着盹,摇着尾巴驱赶蚊虫。 九夫人自做了常风的妾,隔几天就挨常风一顿好打,已经被打出了妇人风韵。 踢毽子时,她那丰润体态哐当哐当的,颇为养眼。 常风道:“小九,我跟你商量点正事儿。” 刘笑嫣很识大体,对糖糖说:“糖糖,陪我去后院池塘看看新养的锦鲤鱼。” 刘笑嫣走后。常风对九夫人说:“跟你商量个事。湘西巷的销赃生意你以后别做了。” 九夫人一愣:“不做了我那一百多族人吃什么?你们锦衣卫说是让他们当了耳目,但一钱银子都没给过。” 常风解释:“耳目没有员额、没有固定官饷。一般是探知了什么消息,就按消息的重要程度划价给钱。” “我是马上要升北镇抚使的人。自家的如夫人干的却是销赃生意。传出去不好听,会授人以柄。” 九夫人道:“我也知道我的生意会影响你的仕途。可是......” 常风笑道:“你不必纠结。伱做销赃生意,无非是让族人们有个饭碗。” “可京城这么大,饭碗多了去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都替你想好了!” “一部分人,我安排到五城兵马司当水龙队的救火兵丁;一部分人,我安排到顺天府当衙役。” “剩下的人,安排到大兴、宛平两个县衙随便干点什么。” 九夫人惊讶:“一百多人呢!能全都安插进官府?” 常风拍了拍胸脯:“你当你的夫君还是四年前的那个小小总旗?” “我现在说句话,顺天府的官员也好,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也好,各县的知县也罢。哪个不给我三分薄面?” “再说,我又不是让土家族人们当官。只是让他们去当役、丁、杂差。” 锦衣卫平时就往各衙门里安插耳目。没有任何一个衙门敢拒绝。 九夫人听了这话不顾礼仪,直接在前院里香了常风一口:“我的好夫君!好人!妙人!好阿哥!” 常风连忙道:“干什么呢。让仆人看见笑话。” 九夫人喜上眉梢:“这样一来,我的族人们就吃上了皇粮!普天下的饭碗,哪有皇粮饭碗硬实!” “只要大明朝不亡,他们就有饭吃!” 常风连忙捂住了九夫人的嘴:“小九,你浑说什么呢!” 九夫人连忙伸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是是是。以后我的族人都吃上了皇粮。我天天烧高香祈求佛祖保佑大明朝万万年!” 常风笑道:“这就对了。你同意了这事,我也去了一块心病。” 九夫人道:“这么一件大好事,我要不同意那是吃屎迷了眼!糊涂油脂蒙了心!” 兴奋之下,九夫人拉住了常风:“走,去我卧房。我有好东西给阿哥看。” 这是常风跟九夫人的闺房暗语。 常风皱眉:“天还没黑呢。” 九夫人道:“趁离开饭还有两刻功夫......别废话了,快随我进房!” 且说常风吩咐了钱宁,一旦杨墨出了伯爵府,立即绑了他,来常府禀报。 可是常风去九夫人卧房里打了一架,吃了晚饭。又考了一会儿糖糖《女四书》。一直到亥时末刻也没见钱宁上门禀报。 常风有些奇怪:难道杨墨那厮直接住到了寿宁伯府里?那可就不好办了!kuAiδugg 杨墨还真就住到了寿宁伯府里。 他是张栾的招财童子。从去年秋到今年春,给张栾弄了两万两银子的分润。 张栾对他自然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在伯爵府住上一年半载张栾都没意见。 伯爵府里衣食住都是顶好的,杨墨已经打定了主意,派个人跟户部那边告假。躲在伯爵府里享清福,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翌日清晨,常风先让石文义去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大兴县、宛平县送他为安置土家人写的条子。 石文义刚走,徐胖子和钱宁进了值房。 钱宁道:“常爷,杨墨那厮好像要在寿宁伯府常住!他还派人给户部递了告假书,说要歇半年。” 常风皱眉:“什么?这案子可拖不了半年!皇上那边还等着看结案的案卷呢。” 徐胖子插话:“那咱们也不能进伯爵府绑人啊。锦衣卫的人进国丈府绑人,传出去皇后娘娘的颜面何存?” 常风道:“这样吧。今夜我先进伯爵府探一探。你去把两位小国舅叫来。” 自从去年张家小兄弟被秃鹰会绑票,他们俩老实了许多。 白天他俩不去京城各处混闹胡作了,白天规规矩矩来锦衣卫当他们的同知,晚上老老实实待在府里。 不多时,两个小兄弟来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笑道:“二位国舅。我许久没去你们府上吃酒了。” 张鹤龄连忙道:“常大哥,我爹私藏了一坛子哈密卫贡上来的葡萄酒。你哪天有空过来,我让我爹开封了那坛酒。” 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常风就没有张家的今天。 张家人一向视常风为恩人。 常风笑道:“我看选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如何?我去打打国丈府的秋风。” 张鹤龄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啊好啊!我派人跟家里说一声,晚上准备正儿八经的八珍席!” 且说寿宁伯府中。 杨墨在后花园中,半躺在一张躺椅上,品着一壶香茗。 不多时,一名仆人来给杨墨添茶。 杨墨见四下无人,将一个字条塞进了仆人的袖中:“把这条子送给咱老掌柜。” 锦衣卫没往寿宁伯府安插人。杨墨却在这里安插了自己人。 那仆人是杨墨跟外界联络的传信人。 果如常风所料,书吏杨墨也只是个替身而已。他身后还站着一位“老掌柜”。 那位“老掌柜”,不但能够调动海量的银子,还能让通州仓场变成润德粮行自家的粮屯。可谓神通广大。 入夜,常风来到了伯府饮宴。 张栾亲自作陪,还喊上了自己的义子杨墨。 张栾喜滋滋的亲手给那坛西域贡酒解了封:“这葡萄酒甜腻腻的,爽口的很。都尝尝。” 侍女用酒舀将葡萄酒分进了酒壶里,又给众人倒上。 张栾端起酒杯:“常贤侄、墨儿。你们昨日闹了些误会。咱们都是一家人,相互间不要计较。” “喝了这杯酒,你们就还是相亲相爱的义姻兄弟!” 常风无奈,只得端酒道:“杨兄,喝了这杯酒,咱哥俩的误会就烟消云散了。” 杨墨也是个场面人:“是极,是极。今后小的在户部当差还要多仰仗常千户庇护。户部衙门就在你们锦衣卫对面呢,哈哈!” 二人虽当着张栾的面好的跟亲兄弟似的。可心里都把对方当成难缠的对手。 常风随口问:“杨兄最近住在伯爵府啊?” 杨墨答:“对。义父这府邸的风水养人。我住一段日子,跟着沾沾光。” 常风心中暗骂:你这是要当缩头王八!把伯爵府当成你的乌龟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栾无意间问了一句:“墨儿,你母亲最近身体可好?” 杨墨答:“劳烦义父挂念。身体还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风心中一动:呦,你还有个母亲呢!这就好办了! 在伯爵府用完了酒宴的第二日清晨。 常风跟徐胖子、钱宁等人商量如何绑票杨墨。 常风道:“杨墨有个母亲在世。钱宁,你立即去查清杨母住在何处。” 钱宁不解:“常爷,咱们抓的是杨墨。管他娘作甚?” 常风笑骂道:“蠢话。杨墨要是死了娘,能不出来奔丧?只要他不在伯爵府,咱们就有机会下手。” 徐胖子皱眉:“常爷,你也忒狠了些吧。儿子有罪,母亲不一定也有罪。你要把她杀了?” “咱锦衣卫虽精通密裁,但密裁是有规矩的,老人不杀、小孩不杀。” 常风道:“用不着杀她。只要让她假死就成。” 徐胖子不解:“假死?” 常风起身:“对。走,咱们去张道士那儿。” 仵作百户值房。 刚点完卯,张道士竟直接躺在了书案上,睡起了回笼觉。呼噜打得震天响。 张道士一心辞官,又有周太皇太后当靠山。卫里几乎没人管得了他。 他在锦衣卫里,简直就像个放浪形骸的魏晋文人。 徐胖子跟张道士对脾气,平日里关系不错。 徐胖子直接拿起了毛笔,用笔尖搔张道士的鼻子。 张道士“阿嚏”一声,醒了过来。他抱怨道:“死胖子,老子正做美梦跟碧霞元君在小黑屋的小床榻上研习双修大法呢!刚入港就让你搅了!” 碧霞元君就是民间说的送子娘娘。 做梦曰道家女神仙,可见张道士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徐胖子笑道:“张神仙,我们常爷找你有公务。” 张道士用手蘸了些茶,抹在眼上,跟嚎丧一样叫唤了一嗓子:“茶能明目!”这才醒了盹。 张道士问:“常爷,你这个皇上跟前的红人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常风笑道:“我来找张神仙求一枚丹药。” 张道士问:“什么丹药?我手里可没有壮身丹药。要是有,还不够我自己吃的呢!” 常风道:“晚辈才二十四,身强体健。用不着吃壮身丹药也能把怡红楼的小蹄子收拾得嗷嗷叫。” “此来是求屏息丹。” 屏息丹,张道士炼制的一种神奇丹药。人服下之后,会假死三个时辰。期间没有呼吸。 张道士大喜过望:“嘿!卫里的人都说我炼的屏息丹无甚卵用。这下可算有识货的了!” 当日午晌。京城城北的一座大宅子前。 常风、张道士、徐胖子、钱宁站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徐胖子道:“他娘的,一个小小书吏,竟然住着三进三开的大宅子。没鬼才怪。” 常风问钱宁:“你确定杨母每日午时会出来遛弯?” 钱宁道:“我都打听清楚了。杨墨他娘每日吃完午饭,都会让小丫鬟掺着出府走一千九百九十九步消食。” 常风道:“好,那咱们就静待鱼儿上钩。” 不多时,杨母果然在丫鬟的搀扶下出了府。 张道士快步走到了杨母身边,大喊一声:“无量天尊!” 这声喊吓了杨母一大跳!杨母捋着前胸,自言道:“可骇死我了!” 张道士大声说:“啊呀!老夫人,你也知道你快死了?” 丫鬟骂道:“臭道士,你乱说什么。” 杨母上了年纪,既信佛又信道还信景教。三教合一了属于是。 杨母斥责丫鬟:“不得无礼。” 紧接着她问:“仙长,您怎么说我快死了?我一顿饭能吃一只烤鸭子呢,身体硬朗的很。” 张道士没有说话,手里摇着三清铃,围着杨母转了一圈。 随后张道士像一只敏捷的大蚂蚱一般向后一蹦:“啊呀!可脏了我的眼!老夫人你印堂发黑,双眼无神。身上背了索命的小鬼儿!” “阳寿大限,恐怕就在三五日之内啦!” 上了年纪的杨母被张道士一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丫鬟把她搀住了。 杨母结结巴巴的问:“仙长,求您救救我!” 小丫鬟还算个明白人,她提醒杨母:“老夫人,这厮神神叨叨。想来是坑蒙拐骗的妖道!” 杨母却骂丫鬟:“你才多大?你懂什么。闭嘴!” 转头杨母又央求张道士:“仙长求您救救我吧!要多少银子我都给。我儿子有的是银子!” 张道士勃然大怒:“修道之人岂能贪图黄白之物?你提‘银子’二字都是脏了我的耳朵!” “贫道在终南山修行三十三年又三个月,出山入世就是为了救苦救难。” “你的事,贫道管了!” 说完张道士拿起随身的一个葫芦,放在地上。又摇着三清铃围着杨母转圈。 张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急急如律令。鸡脖儿乐,鸡脖儿乐,鸡脖儿乐。金糊涂,银糊涂,不如咱家的老糊涂......” 突然间,张道士的手指按在了老夫人的头顶:“呔!我乃三清正徒,魑魅魍魉速速退散!别喊爹,别喊娘,口渴打井自己挖!鸡脖儿乐!” 杨母用虔诚的目光看着张道士,仿佛是在看一根救命稻草。 张道士松开手,又向后一蹦,嚎了一声:“三清上仙座下首席仙徒,季伯常仙长赐灵丹仙药啦!” 嚎完,张道士俯身,拿起了地上放的药葫芦,从药葫芦里倒出了一枚丹药。 张道士神秘兮兮的说:“老夫人,这是仙徒季伯常赐下的灵丹妙药。您现在吃了,身上的索命小鬼立马玩完!” 杨母问:“赐丹的仙徒叫什么常?我以后在家里为他立一座仙牌。” 张道士捋了捋胡须:“季伯常。” 杨母接了丹药,放在嘴里一仰脖子直接生吞了。 张道士道:“无量天尊。老夫人的命贫道已经救下了。咱们有缘再会!” 说完张道士一溜烟跑了。 张道士诓骗杨母服下的,正是能使人假死三个时辰的“屏息丸”。 常风远远的望着,张道士诓骗杨母的过程他尽收眼底。 常风心中暗笑:张道士这厮,该不会就是用这一套拙劣的骗术把周太皇太后哄得团团转吧? 半个时辰后。寿宁伯府。 杨墨正在后院躺椅上打盹呢。 一个杨家仆人跑了进来:“老爷,不好啦。老夫人死了!” 杨墨睁开眼:“什么?谁死了?” 仆人一时慌张,嘴瓢了:“你娘死了。” 杨墨踹了仆人一脚:“你娘才死了呢!” 仆人道:“老爷,你娘真死了。啊不,是老夫人归天了!” 杨墨眉头紧蹙。怎么会这么巧,我刚住到寿宁伯府,我娘就归天了? 他怀疑仆人被锦衣卫收买了,送假消息诓骗他出府。 稳妥起见,他找来寿宁伯府中的那个心腹,命他去一趟自家府邸,查清楚母亲是不是真的归天了。 半个时辰后,心腹返回:“杨爷,您节哀。老夫人真的归天了!” 杨墨如五雷轰顶:“什么?快,给我备快马,我要回家里奔丧!” 娘死了,儿子哪有不回家奔丧的道理?他算彻底中了常风的圈套。 第153章 挟众自保?我会密裁!(五千字章) 杨墨慌忙赶回了府邸之内。杨母躺在榻上,已然没了呼吸。 杨墨拉住母亲的手:“我滴个娘嘞!” 忽然间,他发现母亲的手尚存余温,他问旁边的郎中:“我娘的手怎么还是热的?” 郎中道:“贵府老夫人刚仙去不就,余温未散。” 杨墨又质问杨母的贴身丫鬟:“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小丫鬟其实心里有数,老夫人的死跟那个不正经道士给的丹药有关。 可是,小丫鬟怕说出真相跟着受牵连,被杨墨责罚。 她干脆说:“老爷,奴婢也不知道。老夫人中午吃完饭还好好的,照旧出去遛弯儿。回来就没气儿了。” 就在此时,张道士领着几个道士、和尚进到了杨府。 杨家管家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张道士道:“寿宁伯听说贵府老夫人仙逝,让我们来做道家法事和水陆道场。” 杨母刚死,杨家乱成了一锅粥。没人怀疑上门的这帮和尚道士。 杨墨守着母亲大哭了一场。随后吩咐人去买寿衣、寿棺、纸人纸马纸仙鹤,全套的丧葬用具。 一直折腾到傍晚时分,灵堂算是布置好了。 杨墨又忙着命人送丧帖。母亲死了不能白死,得趁着这個机会捞一笔丧银。 等到明日一早,应该就有无数在京办事的地方官上门送丧银了。 张道士领着那群和尚道士开始做道场,唱丧歌儿。 “头一天来到鬼呀么鬼门关。死去的那个亡魂那,两眼就泪不干。我佛诶如来诶,吗弥吗弥诶。” “第二天来到望呀么望乡台。死去的那亡魂啊,回呀么就回不来啊。我佛诶如来诶,吗弥吗弥诶。”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张道士掐算着时辰。屏息丹药效将尽,杨母差不多该活过来了。 杨府仆人、侍女都去吃晚饭了。杨墨没胃口,在灵堂中守着母亲的灵柩。 灵堂内还剩下张道士带来的十几个和尚道士。摇三清铃的摇三清铃,敲木鱼的敲木鱼。 张道士嘴里还念念有词:“叮当当咚咚当当,道家法,叮当当咚咚当当,本领大。” 杨母本就什么都信。可惜大明是严禁景教的。不然还得找个景教的神之父,划着十字喊:“嘎德不拉屎油”。 突然间,棺材中发出了一声响。 杨墨一愣。 片刻后杨母在棺材里坐了起来:“哎呀,我头疼死了!” 杨墨目瞪口呆:“诈,诈尸了?” 杨母反问:“什么诈尸?咋回事?儿啊,我怎么睡到棺材里了?” 杨墨大惊失色:“娘您不是死了嘛?” 就在此时,一个和尚从随身的百宝乾坤袋中拿出一根实心木棍,走到杨墨身后,给了他脑袋一闷棍。 打闷棍是个技术活儿。力道小了人晕不过去。力道大了会把人打死。 锦衣卫内一向是术业有专攻。那和尚就是卫里专门负责打闷棍绑票的总旗。 杨墨只觉得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道士、和尚们一拥而上,将杨墨装进了一个麻袋。 杨母目瞪口呆:“这,这咋回事?” 张道士笑道:“老夫人,还认识我嘛?你身上的小鬼跑了,跑到了你儿子身上。” “我们带你儿子走,给他驱鬼养命。” 杨母上了年岁,本来就糊涂。她道:“你们还是求三清座下的仙徒季伯常救我儿子嘛?” 张道士忙不迭的点头:“对对对。请季伯常。” 一群和尚、道士,直接抬着麻袋走到了灵堂外。恰好碰见杨府的仆人侍女吃完晚饭返回。 管家指了指那麻袋,质问:“这是什么?你们偷了灵堂的东西?” 张道士大喊一声:“夭寿啦!伱们家老太太诈尸啦!” 管家往灵堂内一看。 杨母昏死了三个时辰,腹中饥渴。正就着祭桃啃祭饼呢! 管家大惊失色:“坏啦!老太太真诈尸啦!” 杨府内顿时乱作一团。 张道士等人趁乱将装着杨墨的麻袋抬出了杨府。 一个时辰后,北镇抚司诏狱门前。 常风对张道士说:“张神仙,今日劳烦你了。” 张道士说:“无妨。按照官职,我是你的下属。帮你办差理所应当。” “得,事情已办完。我回家闷觉去也!” 说完张道士飘然离去。 常风则跟徐胖子进了诏狱问案房。 杨墨已经被人泼醒了。 杨墨大怒:“常风,你怎么又把我抓了?难道连老国丈的面子都不给?” “让老国丈知道了,仔细扒了你的皮!” 常风微微一笑:“老国丈怎么会知道呢?我们是打闷棍把你绑来的。如果你稀里糊涂死在了诏狱中,没人会晓得。” “顶多就是城西乱葬岗多了一具脸被刮花的无名尸!” 杨墨惊愕:“你们锦衣卫竟然用土匪地痞的下作手段?” 常风道:“你说对了。整个大明最下作、最无耻的衙门,就是我们锦衣卫。” “来啊,上大刑!” 本来杨墨盘算:我得咬紧牙关。一定不能把老掌柜供出来。只要他老人家平安无事,就能救我。 我若供出老掌柜,必死无疑。 被抓进诏狱的官员也好、案犯也罢,大部分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锦衣卫的大记性恢复术岂是浪得虚名? 进了诏狱,不是你想咬紧牙关就能咬紧的。 齐总旗给杨墨上的刑是“弹琵琶”。 四名力士将杨墨按倒在地,抓住手脚,掀开上袍,露出他的肋骨。 齐总旗用一柄尖刀在杨墨的肋骨上来回“弹拨”。 弹琵琶是诏狱里的看家菜之一。 杨墨感觉自己的肋骨既疼又痒,痛苦万分,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不消一刻工夫,他便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喊:“我招,我全招!你们倒是审我啊!” 常风却把弄着手指甲:“不急。再弹一刻琵琶再说!” 又过了一刻工夫,杨墨的两侧肋部已经血肉模糊。 齐总旗其实一直收着力道。常爷还要问话,他可不敢把杨墨弄死。 常风一摆手:“停!” 齐总旗收手。 常风道:“杨墨,你这厮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好了,我现在问你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杨墨用力点了点脑袋。 常风问:“润德粮行真正的老板是谁?除了寿宁伯,还有哪些股东?” 杨墨避重就轻:“股东还有代王朱俊杖,成国公朱仪,驸马都尉许庭纪,定国公徐永宁.......” 杨墨没有招认“老掌柜”的身份,但连珠炮似的供出了十几位皇室宗亲,世袭公侯,外戚。 其中甚至还有刚刚袭亲王爵的朱俊杖! 徐胖子听了这话,直接像一只肥胖的大蛤蟆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徐胖子怒道:“杨墨,你血口喷人。我爹也是润德粮行的股东?我怎么不知道?” 杨墨气息奄奄的说:“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哪还敢说谎?令尊去年九月入股一千两白银。” “十月得分润一千三百两,十一月得分润一千五百两,腊月得分润一千二百两......” “至今年五月,令尊共得分润九千一百两。” 杨墨吃的就是算盘饭,对数字记的很清楚。 徐胖子瘫坐在椅子上。 常风道:“胖子,既然涉及到了令尊,你就回避下吧。不然你参与问案,供状是不作数的。” 徐胖子起身:“我这就回家问我爹。” 常风却道:“你老老实实的待在卫里。不要去找你爹,省得打草惊蛇。” 徐胖子走后,常风冷笑一声:“杨墨。你还是没说粮行老板到底是谁。” “别告诉我是你!我不信!” 说完常风给齐总旗使了个眼色。 齐总旗又拿起了尖刀,在杨墨的肋处比比划划。 杨墨闭上了眼睛:“粮行真正的掌控者是我们老掌柜。老掌柜是......户部右侍郎,张维!” 常风面色一变:“张维?专管仓场的张维?” 杨墨竹筒倒豆子,一一供述。 张维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高官。 去年八月,弘治帝下旨天下州县囤粮。张维立马察觉到了商机。 他知道,以地方官们的尿性,一定会借着这个由头大肆盘剥百姓的粮米。 盘剥了粮米,总要换成银子。到时候,市面上就会多出海量的脏粮。 官员们急于出手变现,价钱自然会很低。 这就有低买高卖发大财的机会。 于是张维让杨墨当替身,在通州开了润德粮行。 张维深谙有钱一起赚,出了事儿才能大家一起兜着的道理。 他主动联系了一堆宗室、勋贵、外戚。鼓动他们入股。股本很低,不过每家千两而已。。 十几个股东,凑出的本钱不过一万多两。远远不够吃下一千多个县的脏粮。 这倒好办。张维管着宝泉局。 各地的商税银,收上来都是市银样式。需要交到宝泉局熔铸成官锭。 张维果断挪用宝泉局尚未熔铸的市银做本。 横竖这生意定然大赚,不愁堵不上窟窿。 而囤放粮食的粮仓更是现成的。张维本就是“仓场侍郎”,通州仓场就像他自家的菜园子。 这笔生意,张维等于是用朝廷的银子收脏、用朝廷的仓场囤脏。 海量数目的粮食,只有润德粮行吃得下。一传十十传百,地方官们都来找润德粮行销赃。 应该吃到百姓嘴里的粮食,经过地方官、润德粮行这一番交易,变成了贪官污吏荷包里白花花的银子。 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五月,短短九个月时间,润德粮行获纯利三十八万两。 其中五万两分给了站柜先生们。 一万两打点给宝泉局的一众官吏、库兵;通州仓场的一众官吏、粮丁。 十五万两分给了十几个股东。 张维获利十七万两! 如今,通州仓仍然囤积着四十五万石脏粮。 常风拿到了杨墨的供状,直接进了宫。 弘治帝看完了案卷,说了三个字:“好手段!” 常风附和:“是啊皇上。用民间的俗语形容张维做销赃生意的手段,叫‘白水捞银子’。” 弘治帝怒道:“大明有严格的矿禁。可从京城里的侍郎,到地方上的县令、县丞,都将老百姓当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矿!” “朕亦有过。若不是朕头脑一热,下了囤粮的圣旨。又岂能给贪官墨吏们盘剥百姓的机会?” “黄伯仁说的那句话——不折腾的皇帝就是好皇帝。朕现在深以为然。” 常风问:“敢问皇上,涉案者该如何处置?” 弘治帝将问题抛还给了常风,反问:“你说呢?” 常风心中暗道:如果大张旗鼓的惩治涉案者。户部右堂、宗室、勋贵、外戚涉案。传出去还了得? 站在朝堂最高处的这批人,竟在争先恐后挖大明王朝的墙角。张扬出去,朝廷的颜面何存? 所以,不能明惩,只能暗惩! 常风拱手:“禀皇上。京城最近混进了一伙儿土匪。这伙儿土匪胆大包天,竟冲进了户部侍郎张维的府邸,杀了张维,将张家家财劫掠一空。” “通州仓场那边,因防鼠防虫有方,多积了四十五万石粮。应将这批粮划入户部粮册。” “另外,通州有一粮行,名曰润德粮行。因经营不善,欠了一屁股账。老板也跑了。应让户部接手粮行。” 常风等于委婉的提出了三个建议。第一个建议,密裁首恶元凶张维,抄没其家财。 第二个建议,将润德粮行囤积在通州仓的赃粮充公。 第三个建议,将润德粮行内的活水银也全部充公。 至于那些股东......全都是些皇亲国戚、公侯勋贵。就不做惩处了。 有时候,除恶不能务尽。否则就会演变成法不责众。 弘治帝凝视着常风,心道:常风这人堪大任。做事能够从大局着眼!朕也该正式将北镇抚司交给他了。 弘治帝没有说话。有时候,沉默等同于默许。他默许了常风的建议。 盏茶功夫后,弘治帝才开口:“就按你所说,去办吧。” 常风拱手:“是,臣告退。” 常风出了皇宫,立即在锦衣卫内召集起三百名专办密裁差事的好手,一百名查检千户所专司抄家事的袍泽。 众人换上了夜行衣,趁着子夜的夜幕掩护,浩浩荡荡冲进了张维的侍郎府邸! 张维是文官。文官府邸除非有特旨,否则是没有兵丁保护的。 众人将张家上下一百二十多口全部抓了起来。 常风进了张家书房。书房内,张维已经被五花大绑。 常风带着遮面的面巾,张维并未认出他。 张维以为常风是来求财的歹人,于是说:“好汉,你们这么多人进了我的府邸,是求财的吧?” “好说,一万两万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常风冷笑一声:“我要的是你全部的财产。一万两万?打发要饭的吧?” 说完常风摘去了面巾。 张维目瞪口呆:“锦衣卫常风?你要干什么?” 常风道:“张部堂,哦不,我该称你一声‘老掌柜’。润德粮行的事已经露了底。” 张维全无刚才慌张的神色:“你是为这事来的啊。那你应该知道,润德粮行不是我自己的!” “你若抓我,那些股东你抓是不抓?” “天下的州县官你抓是不抓?” 常风道:“挟众自保?你这招不新鲜。当初我在杭州就见过这一套。” “我告诉你,今日我不抓别人,也不抓你!” 张维道:“不抓我?那还不赶紧给我松绑?” 常风笑道:“我说不抓你,却没说不杀你!知道什么叫密裁嘛?” 张维目瞪口呆:“你敢暗杀当朝户部右堂?你就不怕我身后的那些人.......” “啪!”常风扇了张维一个嘴巴:“我杀你如杀一狗尔。既然是密裁,又岂会让你身后的那些人知道?” “不过在杀你之前,我要问清楚,你的家财都藏在那些地方。这样抄家的时候方便些。” 张维梗着脑袋:“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常风走到窗户前,抬头看了看一轮明月:“子时三刻了。我得在天亮前办完这件差。没工夫给你上刑。” 说完常风拍了拍手。 钱宁大步走进了书房。他手中拿着一块破布,破布上血迹点点,里面鼓鼓囊囊,像是包着东西。 钱宁打开破布——赫然是一只女人的手,还热乎呢!嫩手的手指上带着一枚玉戒。 张维认出,那是他第六房小妾的手。前几日小妾对他一番口舌,让他受用不已。他一高兴,就赏了她那枚玉戒。 常风道:“你不说家财都藏在哪里也没关系。我们费一番力气查找就是了!抄家是我麾下查检千户所的本行。” “不过,你若不说,一家上下一百二十三口全都要给你陪葬!” 张维咬牙切齿的说:“常风,京城里的人说的真对,你就是个屠夫!” 常风淡然一笑:“你说的很对。我很享受屠灭贪官污吏全家的过程。” 常风说的其实是心里话。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恶鬼。自四年前的秋天,他在校场杀了第一个人。从那时起,他就体会到了杀人的快感。 张维闭上了眼睛:“如果我告诉你家财都藏在何处,你能放过我的家人嘛?” 常风答:“那当然。今夜是土匪进了你家,杀了你,抢夺了你的家财。” “明面上你并未犯罪,你的家人也不是犯官家眷。男丁不会被株连、流放。女人不会被罚入教坊司。” “说不定皇上还会下旨安恤你的家人。” 张维一咬牙:“好吧!我说!” 弘治三年五月十八。京城闹匪。歹人夜闯户部右侍郎张维府邸。张维被杀,家财遭洗劫一空。 蹊跷的是,负责京城治安的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竟无人因此遭受惩处。 第154章 常风,升任北镇抚使!(五千字章) 弘治三年五月十九。弘治帝发明旨:代王朱俊杖在服父丧期间荒淫无道,废为庶人。 接下来的五天,所有在润德粮行入股的宗室、勋贵、外戚,皆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惩处。 当然,惩处的理由都不是参与销赃。 唯有寿宁侯张栾未受惩处,安然无恙。弘治帝对老丈人还是偏心。 源起于弘治二年秋囤粮圣旨的仓场案拉上了大幕。 为维持大局的稳定,弘治帝没有掀起大明的第二场“郭桓案”,而是低调处置。 年轻的皇帝汲取了教训:不折腾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需知,官员的公案上,是“案上一点墨,民间千滴血!” 皇帝的龙案上,则是“案上一点墨,民间血漂杵!” 仓场案是常风一手经办的。他认为既然是低调结案,皇上就不会大张旗鼓的奖赏他。 这日,常风正在值房中喝茶。 徐胖子道:“我爹这回应该长记性了。前日皇上下旨,训斥他请安折格式写得不对,罚了他三年俸禄。” “其实我爹心里清楚,受惩是因为他跟润德粮行搅合到了一起。皇上在敲打他。” 常风微微点头:“嗯。你以后也劝着你爹点儿,不该拿的银子别拿。” 钱宁有些失落:“本来指望着皇上下旨,掀起大案。咱们袍泽抖足威风呢。” 钱宁是个好大喜功之人,整日盼着官场掀起大案,他好执刀杀个血流成河。 就在此时,一名力士通传:“常爷,司礼监掌印萧公公前来传旨!请您去校场接旨!” 常风有些奇怪:“往常传旨都是在北镇抚使或指挥使的值房啊。” 力士道:“常爷,萧公公让所有在京的袍泽,都去校场听旨呢!” 常风来到了校场。 萧敬并未急着宣旨。而是在校场点兵台的桌子上喝着茶,静待锦衣卫在京的全部袍泽聚齐。 半个时辰之后,锦衣卫校场人山人海。在京的近七千袍泽全部到齐。 以常风为首的八大千户站在指挥使朱骥、南镇抚使王妙心两侧,燕别翅排开。 一阵风吹过,飞鱼锦绣烈烈飞扬,好不庄重威严。 朱骥拱手:“禀萧公公。除北镇抚使孙栾重病告假,在京的锦衣卫指挥使、南镇抚使、八千户、八十百户、一百六十总旗、八十小旗、三千校尉、三千力士全部聚齐。” 萧敬展开了圣旨,宣旨道:“有上谕。锦衣卫北镇抚使孙栾多病,不能尽职。准其致仕,原俸荣养。” “查检千户常风,精明强干、忠勇可嘉。特擢升为北镇抚使。钦此!” 常风早就预料到自己有荣升北镇抚使的一天。 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当旨意宣完,他一时竟愣在了原地。 这四年来的一幕幕在他脑中闪过:前朝奸党恶宦横行,栽赃太子。他偶然卷入政潮。自此开始保储君,护社稷,又机缘巧合救下储妃。 太子登基为帝。他辅佐皇上除庸相、灭倭寇、护黎民、斗言官、破胡虏、杀巨蠹。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手段是否血腥,都是为了黎民众生! 即便没有恩赏又如何。 如今,皇上终于将北镇抚使的高位给了他。 他的眼眶中突然涌出了热泪。不是演戏,是发自肺腑。 常风叩首高呼:“臣,常风,谢主隆恩!” 萧敬走到了常风面前,将圣旨双手递给了他:“旨意传完了。常镇抚使,恭喜了。老内相要是在天有灵,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呢!” 常风手捧圣旨站了起来。 王妙心等人纷纷恭贺他高升。 朱骥这人,总爱在别人高兴的时候泼冷水。 朱骥道:“常风,你记住,官职越高,责任也就越大。别打量着升了北镇抚使,就能安于现状或飞扬跋扈......” 萧敬看不下去了。他半开玩笑的说:“朱指挥使,你知道你为何不招人喜欢嘛?” 朱骥拱手:“还请萧公公赐教。” 萧敬道:“你这人,总是爱在别人欢欢喜喜的时候扫别人的兴!我都懒得说伱!” 说完这话,萧敬离开了校场。 南镇抚使王妙心高喊一声:“恭贺常爷荣升北镇抚使!” 七千袍泽齐声大喊:“恭贺常爷荣升北镇抚使!” 那声音震天撼地! 要说如今锦衣卫中威望最高者,不是朱骥,而是常风! 常风不但精明强干,带领袍泽们为朝廷立下了一個又一个的大功。且他对待下属宽仁为本,又赏罚分明。 为官的最高境界,无非是做到“上司喜欢,下属支持”八个字。 大明朝的大老板弘治帝对常风万分重用。卫里的袍泽弟兄们全都支持他。 常风走上了仕途上的一个小巅峰。 常风高喊道:“尽本职!保社稷!护黎民!” 七千袍泽齐声跟着呐喊:“尽本职!保社稷!护黎民!” 朱骥看着常风一呼百应的样子,感觉自己这个指挥使当的真是没什么意思。 有了升官的圣旨,常风还要去中军都督府备档,去吏部领官凭。 因为锦衣卫虽是皇帝的私军家奴,但名义上还是亲军二十六卫之一,隶属于五军都督府。 吏部虽不管武官,但武官的官凭还是吏部制发。 吏部大堂。 常风毕恭毕敬的站在王恕面前。 王恕道:“坐吧。我让下面的主事给你开了官凭,你履职的手续就算办完了。” 常风谦卑的说:“在名臣面前,没有卑职坐的份儿。卑职还是站着等吧。” 天下无人不爱被人戴高帽。王恕是能臣、忠臣,但不是圣人。故他也不能免俗。 常风的谦卑态度和“名臣”的高帽让他很受用。 王恕笑道:“什么名臣不名臣的,那些都是虚名,就好像浮云一样......” 随后王恕高喊一声:“把主事张彩叫过来。” 不多时,三十六岁的六品主事张彩来到了大堂。 常风瞥了一眼张彩,这一瞥不要紧,差点把常风惊掉下巴。 这人......长得也忒好看了!简直就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神采奕奕、英俊潇洒! 且他的相貌,又不是潘安之流那种小白脸的俊美,而是自带一股正气。 大明靳东了属于是。 常风平时接触的官员不计其数。 但张彩的长相,恐怕当朝任何一名官员都不能及! 他的长相正如其名:彩! 王恕看到常风一脸惊讶的表情,笑道:“所有来户部办事的官员,见到张彩都是你这样的表情。” 王恕引荐道:“张彩,这位是新任锦衣卫北镇抚使,常风。” “常风,这位是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张彩。” 张彩朗声道:“久仰常镇抚使大明,如雷贯耳!” 张彩不仅长得好,声音也浑厚有力。 常风道:“原来是张主事,有礼了。” 王恕道:“张彩,你领着常镇抚使去你值房开官凭吧。” 常风跟着张彩,来到了他的主事值房。 张彩突然发现,开武官官凭所用的虎豹凭笺用光了。 他连忙吩咐一个书吏去工部取虎豹凭笺。 张彩亲手给常风沏了茶:“常镇抚使,喝口茶稍等片刻。” 常风喝了口茶,二人攀谈起来。 常风问:“张主事是何年入的吏部?” 张彩答:“我是今年春的二甲赐进士出身。被吏部选中当了三个月观政,上个月刚擢为主事,进了文选司。” 吏部文选清吏司,整个大明六部权力最重的一个司。相当于央级组织部,就说牛不牛吧! 新科进士,一般只会被授予七品。进翰林院或到地方充任知县。 极少出现张彩这种状况。金榜题名后到吏部观政,三个月直接擢为六品主事。进的还是文选司。 常风有些奇怪。按照张彩所说,他的名次应该在二甲很靠前。 可常风也是参加过今春会试的,殿试金榜出炉后,他专门看了邸报上的金榜名单。 他不记得一甲和二甲前十有张彩的名字。 常风拱手:“原来是今科进士公。惭愧惭愧,我也参加了今科会试。奈何才学不济,名落孙山。” 张彩大为惊讶:“常镇抚使是武官,竟有举人功名?” 常风笑道:“我中举的名次也不高。位列去年北直隶乡试第九十八名。忝列桂榜尾而已。” 官员之间初次见面要盘道。盘道无非是相互问问哪年中的举人,哪年中的进士,名次多少,座师是谁。 一旦是同科中举人或中进士,那就攀上关系了,成了同年之谊。 如果主考官是同一人,那就更了不得了。是座师门下亲切的师兄弟。 张彩不但长得好,还很会说话。他笑道:“我是去年陕甘乡试桂榜第二十一。然顺天府学风兴盛,西北那边是比不了的。” “顺天府桂榜的九十八名,论才学恐怕相当于陕甘前十。” 大明的科举制度有着能够改变人生轨迹,跨越社会阶层的魔力。 按张彩所说,他去年还只是个小小秀才而已。乡试中举,一路进京金榜题名。又分入吏部,三个月从观政擢为文选司主事...... 用后世的话说,张彩的人生在短短一年内开了挂。筷書閣 常风随口问:“不知张主事金榜名次?” 张彩答:“惭愧,二甲第六十九名。” 常风听了这话,差点让茶呛到! 二甲第六十九?这是个中不溜的名次。进不了翰林院。撑死外放到地方上当个推官或知县。 张彩却被选入六部之首的吏部当了观政?还这么快擢为主事? 张彩看出了常风的疑惑。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靠这副皮囊沾了光。” 常风释然。 大明无论是殿试还是选官,都是要看脸的! 长相出众者,会得到破格提拔。 长相丑陋者,这辈子仕途基本没戏。 举人候选官员的“大挑”更是这样。丝毫不看才学,也不看桂榜排名,只看长相如何。 譬如广东人杨一清,自小就是岭南出名的神童。十四岁就得中广东乡试第一名解元。 其文章、能力、为人都是一等一的。 这样一位神童级的人物,成化八年进京参加大比,会试拔贡位列前五,殿试坐在第一排。 然而殿试时,因他的长相比狗还难看,而且没胡子,像宦官。被成化帝点在了三甲第九十五名,金榜榜尾。 杨一清像一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驴一般在京城官场混了十九年。到现在只是个正五品的中书舍人。 常风心道:张彩是凭着长相得到了破格的拔擢。这就不稀奇了。 他这张脸,恐怕大明官场几十年才能出一张。 张彩还很会拉关系。他不卑不亢的说:“既常镇抚使与我同年参加会试,那咱们就算同年。以后还要多多切磋学问!” 以常风今时今日的地位,张彩是在高攀他。 但张彩说话的语气丝毫没有谄媚的腔调,又打着“切磋学问”的名号。 常风如沐春风。丝毫没有那种被人阿谀奉承,强攀关系的厌恶感。 有种人就是这样。长得赏心悦目,说话让人如沐春风。简直就是社交界的宠儿。 但好看的皮囊下,住着的到底是高尚的灵魂还是龌龊的灵魂就不好说了。 至少现在常风对张彩的印象不错。 不多时,书吏拿来了虎豹凭笺,给常风开好了官凭。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常风拿了官凭,高高兴兴的回了府。 老丈人刘秉义来了。 刘秉义笑道:“哎呀,我的好贤婿又高升了!” 常风惊讶:“老泰山,您的消息真灵通啊!” 刘秉义道:“我们这些闲散官儿,每日闲着没事儿就是磕着瓜子、喝着茶议论官场上的消息。” “你升了官,我也跟着脸上增光。” 说完刘秉义指了指大厅内摆放的一盆竹子。竹子上还系着红绸。 官场上恭贺升官,一般都会送竹子这种雅物当贺礼。 一来竹子是岁寒三友之一,品行高洁,大雅。 二来取“节节高升”的吉祥意思。 不过常风看到这盆竹子,心里却像吃了个大苍蝇。 他心中暗道:我的老泰山,你恐怕不知道我们锦衣卫最残酷的死刑不是凌迟,而是竹刑节节高! 心中虽不悦,嘴上却不能说什么。常风道:“多谢老泰山赐竹。” 刘秉义叹了声:“唉,在太常寺当了整整四年闲散官。我好像真是老了。再无意于钻营升迁。” “这几日南京礼部左侍郎出缺。虽也是闲职,却始终顶着‘部堂’的名头。” “我那些好友同僚纷纷托门子、使银子,谋这个缺儿。可我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常风问:“哦?为何?” 刘秉义道:“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现在老了也想待在京城颐养天年。不想去南京。” “吃着三品官的俸禄,顶着小九卿的名头。看着女婿、女儿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小外孙慢慢长大。夫复何求呢?” 刘秉义算是活明白了。 常风笑道:“老泰山这么想就对了。平安才是福。” “若任实职,手里是有重权。可重权有时候是祸之源。前一阵户部右侍郎张维不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刘秉义“扑哧”笑出了声:“张维离奇身亡,该不会跟你们锦衣卫有关吧?” 常风连忙道:“我可没说。” 就在此时,仆人通传:“司礼监钱公公及义子来贺老爷!” 不多时,钱能、钱宁父子进了大厅。他们身后还有四个下人,抬着一个木箱。 钱能拱手:“常镇抚使,恭喜高升啊。哎呦,刘寺卿也在。你这女婿真出息啊!” 司礼监秉笔夸女婿有出息,刘秉义的腰板挺直了几分。 平时他这种闲散官儿,司礼监的巨头们都懒得正眼看。 刘秉义道:“那还不是多亏了钱公公栽培?不然他哪能升这么快。” 大家都是场面人,说的都是恭维对方的场面话。 钱能却道:“错了。是皇上的栽培!又加上令婿精明强干,忠勇无双。依我看,他的前程远不止一个北镇抚使呢!” “过几年,皇上把整个锦衣卫都交给他也未可知。” 说完钱能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椅子上。 常风拱手:“钱公公过誉了。” 钱能微微一笑:“今日我找你,是有事相求。你这一升,查检千户的位子空了出来。” “我寻思,钱宁这小子是副千户。若来个顶头上司是朱骥那样的尖酸刻薄之辈,他以后就得受气。” “所以啊,我托你选一位宽厚能干的人,当查检千户。给我家宁儿选一位好上司。” 钱能的话九曲十八弯。其实是在试探,常风能否让钱宁接他的位子。 钱宁提醒:“义父,贺银。” 钱能一拍手:“嘿,怎么把正事儿忘了。宁儿,打开箱子。” 钱宁打开木箱,里面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宝! 常风粗略一看就知道,至少两千两! 不愧是司礼监秉笔,为了让义子顺利升为千户,一出手就是两千两。 常风走到了银箱边,双手捧起一个五十两的元宝:“钱公公,您一番好意,我留五十两领情。其余的请尽数带回吧。” 钱能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骂:看来这小子不给我面子。不收银子,就不会提拔宁儿。 万万没想到,常风接下来说:“钱公公,您让我给钱宁选什么好上司。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钱宁跟了我这么久,又有功劳又有苦劳。我为何要给他头上安个新上司?” “我下次进宫时,会向皇上请旨。升钱宁为查检千户,补我留下来的缺!” “至于银子......您要是不拿走,我岂不有卖官儿之嫌。那我跟钱宁就不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第155章 两年之后(五千字章) 钱能万万没想到常风既上道又大气。银子不收,事照办。 他不知道的是,常风把他的好大儿当成了替身。 钱宁不含糊,“噗通”就给常风跪下了:“属下谢镇抚使提携之恩!” 常风连忙去扶:“快快请起。钱兄是锦衣卫中的千里驹,前途无量。” 常风投之以桃,钱能报之以李。 钱能对刘秉义说:“刘寺卿,南京礼部左侍郎出缺,公可有意乎?” 刘秉义笑道:“钱公公,我女儿女婿外孙都在京城,我不想去南京。” 钱能道:“南京六部是闲散衙门。侍郎告病在家,挂个名不去赴任是常事。” “太常寺卿升南京礼部侍郎又是符合官场升迁规矩的。” “不如这样,我找机会在皇上面前举荐你。若成了,你拿了官凭就告假,留在京中享你的儿孙福。” 这是典型的利益交换。历代官场都是这样。 钱能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秉义再拒绝那就是不给司礼监秉笔面子了。 他拱手道:“那就有劳钱公公在皇上面前美言了。” 钱能笑道:“噫!好!今日三喜临门。一喜常镇抚使执掌北司;二喜刘寺卿高升南京礼部侍郎有望;三喜钱宁即将升为查检千户。” “本来我得在贵府讨杯酒喝。奈何一个时辰后轮到我去乾清宫那边当值。” “等常镇抚使办升迁宴时,我再来讨一杯酒喝,沾沾喜气。” 钱宁一番千恩万谢。随后他跟着义父钱能走了。 刘秉义笑道:“贤婿,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我又跟你沾光了啊!” 大明的文官有两個至高追求。 一是当上两京十二部的尚书或侍郎,成为正儿八经的“部堂”。 二是进入内阁当阁员,成为实至名归的“阁老”。 刘秉义嘴上说对升官不感兴趣。“部堂”的称谓唾手可得时,又激动到不能自已。 “呜呜呜!”一时没忍住,年近花甲的老头儿竟然哭了起来。 常风连忙劝慰:“老泰山,升官是好事。您别哭啊。” 刘秉义擦了擦老泪,愤愤然的说:“我哭是因我当初蠢得发指!竟毁了跟你们常家的婚约!” 常风宽慰他道:“老泰山,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何必再提!” 常风从正五品千户高升了从四品镇抚使。散阶也从武德将军晋为信武将军。 北镇抚使上面的两个指挥佥事出缺,两个指挥同知又是对常风言听计从的张家兄弟。 常风如今在锦衣卫中,可谓朱骥之下,八千人之上。 这么大一桩喜事,自然要摆一桌升迁宴,好好庆贺一番。 不过常风不想把升迁的动静闹得太大。请帖只发给了钱能父子和卫内袍泽。 文官武将一个没请。毕竟历代皇帝最忌讳锦衣卫的家奴跟外臣走得太近。 倒是请了朱骥,朱骥却说有事来不了。他不来也好,不然袍泽们跟他一起饮宴,升迁宴的气氛会变得跟丧席一般。 七日后,常府大摆升迁宴。 赴宴的都是自己人,这场升迁宴自然融洽万分。 众人吃罢了酒,又在客厅内喝茶闲聊。 张道士是个喝酒吃肉的花道士。好饮量还小。刚才在宴上喝了一壶酒,面露醉意。 他吹嘘起来:“我这人精通八卦,相术,奇门遁甲。” 徐胖子起哄:“你会相面?那伱给弟兄们相相面。看看大厅里谁的气运最好!” 徐胖子这是在给张道士挖坑呢。他若说某某运气最好,那不是得罪了其余的人? 张道士环顾四周,随后道:“这大厅之中,有一人气运从小兴旺到老。寿元也高得很。简直就是福星高照一个半甲子!” “谁若跟此人沾亲带故,即便霉运当头也能沾光变成好运连连!” 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常风身上。 今日是常风的升迁宴,张道士所说的人多半是他。 徐胖子问:“张神仙,你说的是常爷?” 张道士微微摇头。 徐胖子又问:“那你说的是钱公公?” 钱能是升迁宴上地位最高的人。徐胖子还以为张神仙要拍钱能的马屁呢。 张道士依旧摇头。 徐胖子追问:“那就是刘部堂?昨日圣旨,拔擢他为南京礼部左侍郎。” 张道士还是摇头。 徐胖子有些不耐烦了:“那到底是谁?” 张道士将手指指向了刚吃完油果子,拿狗擦手的糖糖:“气运最好的是咱们小世妹!” 众人惊讶:“运气最好的竟然是小世妹?” 张道士侃侃而谈:“我自小便通灵,能感知一个人的气运强弱。诸位,我活了四十年,从未见过气运如此旺盛之人!” “这么说吧,常爷这四五年间一路高升,不是他气运多高,全是沾了世妹的光!” 糖糖被张道士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假的啊?” 张道士笑道:“千真万确!正常人的气运有好时也有坏时。你的气运却会从六岁起一旺到底,直至旺到九十六岁高龄!” “不过你九十六有个坎儿。迈过去,就是百岁福龄。” “你身边的亲近之人,也会跟着你的旺运沾光。” 常风不信命。只当张道士在哄孩子。 然而一旁的刘瑾却把这话当了真。 刘瑾拱手:“张百户。您看我的气运如何?” 张道士仔细看了刘瑾的长相,随后面色一变:“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左右双断掌。” 刘瑾惊讶:“您又没看过我的手相,怎么知道我是左右双断掌?” 张道士侃侃而谈:“左断掌掌兵符,右断掌掌财库。你的面相,是既掌兵,又掌财的命。” “可惜你前三十六年时运不济。三十六岁之后,你因沾了贵人的光,时运才开始好转。” “这位贵人就像打开你好运之门的钥匙。” “不过,你真正的大运还远远未到。我猜测,十五年后才是你大运最旺的时候。” 刘瑾心中大为惊讶:我三十六岁那年的秋天,怀恩公公让我在外宅里照顾常家兄妹的饮食起居。 张神仙又说谁在糖糖身边谁跟着沾光。我的贵人一定就是糖糖小姑姑! 啊呀!还真让张神仙说中了。回想一下,正是遇到糖糖小姑姑之后,我才开始一路高升! 在宫里效力三十来年都没升官,遇到糖糖小姑姑就升官了。这哪里是巧合,分明就是命! 自此之后,刘瑾把糖糖当成了姑奶奶一般供了起来。他一门心思钻营升迁的同时,有啥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吩咐人给“小姑奶奶”送过去。 张道士又吩咐刘瑾:“你把生辰八字写出来我看看。” 刘瑾写好了生辰八字。 张道士看后,竟然吓得酒都醒了! 他脱口而出:“皇......啊,黄历不错啊!” 张道士按照自己半生所学的八字命理推断,刘瑾是皇帝命! 但“皇帝命”三个字怎么敢说出口?说出来岂不是害了人家。 不知不觉,已近日暮时分。众人散去。 翌日,常风大步来到了北镇抚使值房。正式开始了他执掌北司的日子...... 时光就是一头腚眼子里塞着鞭炮的公牛,一跑就停不下来。 转眼来到了两年后。 弘治五年,秋。 大明王朝已现盛世气象。 弘治帝是个宽仁、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勤政不等于喜好折腾。 他对内轻徭薄役;治理水患;废除苛法《问刑条例》;重用贤臣;力求节俭。 对外从不擅兴讨伐。但对于外族一直保持着强硬态度。基本恪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敌境的蚯蚓都给朕竖着劈成两半儿”的原则。 弘治帝登基六年来国库收入、仓场存粮年年增加。江南商业兴盛。 在政治上,他重用贤臣如“弘治三君子王、马、刘”、李东阳、徐浦、刘健等等。吏治虽不能说如一汪清水,但相较于成化朝末期,官风已大大改善。 说白了就是:官员该贪还是贪,但至少会去主动做事。 老百姓虽远远达不到衣食无忧的水平,至少没有发生大规模的饥荒。 按照当初容城知县黄伯仁的说法——老百姓能够像牲口一样混上一口草料活下去,已经算盛世了。 民变、叛乱不能说没有,但规模都不大。 弘治帝是个类似于太祖、太宗的工作狂。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早朝、午朝、大小经筵安排的满满当当。 他还是个高尚的人,摆脱了低级趣味的人。 纵观史书,古代帝王十个有九个都好色。 说实话,给任何一个男人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外加三千妙龄佳丽随意取用,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变得好色。 这是生理本能使然。 但弘治帝登基六年,仍旧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张皇后。他还接连三次降旨,缩减宫女规模。 相比于那两位嗑春药舒服死的后世大明帝王,弘治帝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他不好货。内承运库的财帛,屡屡被他拿来赈灾济困。他把内承运库搞得清干溜净,耗子进去都要淌眼泪儿。 连一向反对国帑私用的户部文官们都看不下去了。主动上折请求调十万两国库银充实皇帝内库。 皇帝给力,臣子也给力。 主管吏部的王恕,尽全力裁汰庸官。他改变不了为官必贪的历史难题,但尽量鞭策底下的官员们去为老百姓做一些实事。 主管兵部的马文升让九边卫戍固若金汤。鞑靼小王子不敢轻易南下入寇。 李东阳、刘健、谢迁等中生代官员逐渐开始挑起大梁。 杨廷和为代表的官场后起之秀们也初露峥嵘。 名垂史书的“弘治中兴”渐入佳境。 京郊,跑马场。 秋高气爽,万物金黄。 二十七岁的北镇抚使常风纵马狂奔,突然一勒马缰。 骏马抬起前蹄,一声嘶鸣,停止了奔跑。 这两年常风的仕途顺风顺水。主要是躬逢盛世,朝堂上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做对手。 北镇抚司在他的带领下,为弘治帝颁布的那些利国利民的国策保驾护航。 “哥哥!怎么停了?”十三岁的常恬也勒住了马缰。 当初那个软萌可爱的小糖糖,已经出落成了少女模样,亭亭玉立。 她的性子像极了嫂子刘笑嫣,既爱胭脂水粉,也爱刀枪剑戟、宝马良驹。 常风道:“都跑了两里了,别把马累着。踏秋跑马又不是跑八百里加急。” 远处,刘笑嫣骑在马上,搂着马鞍前面坐着的常破奴。 常风长子常破奴已然五岁。这厮简直就是“白天惟愿牛打架,晚上惟愿鬼冲天”的调皮鬼。 前几日刘笑嫣一个没看住,他拿着竹竿儿把府里大厅屋顶的瓦当全给捅了下来。 至于什么拿开水灌蚂蚁窝、拿鞭炮炸大粪坑,更是他的日常操作。 虎子已经老到跑不动了。按照人的年龄换算狗龄,它已经七十多岁了。 它懒洋洋的趴在舒服的马料堆上,看着大、小主人们骑马取乐。 已倒傍晚时分。 众人在跑马场的东侧升起了一堆火。 常恬有些发急:“鹤龄、延龄两位哥哥说是去打兔子,怎么还没回来。他们带不回猎物,咱们烤什么?” 转头常恬对常破奴说:“壮壮,要不把你撒上盐烤了吃吧!你细皮嫩肉的,烤来吃一定很香。” 常破奴一撇嘴:“姑姑,要烤也得烤我徐世叔,他一身胖肉油大,烤来吃比我香多啦。” 叼着狗尾巴草,以手做枕睡大觉的徐胖子听到这话醒了过来。 徐胖子笑骂道:“把我烤了?你们也不怕撑死!” 不多时,两个青年纵马来到火堆前。 十六岁的张鹤龄、张延龄下了马,从马鞍上解下五六只野兔。 常恬抱怨:“怎么才回来?饿死我了!” 张鹤龄连忙道:“我们不是寻思多打几只肥兔子给糖糖妹子吃嘛!” 常恬有些不高兴:“糖糖是我小时候的乳名!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长大了,喊我大名!” 张延龄朝她做了个鬼脸:“你就是活到八十岁,也是我俩的妹子。当哥的喊妹子乳名怎么了?” 这两兄弟如今生得虎背熊腰。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跋扈外戚。以欺负人为快乐之本。 不过他们很宠异姓妹妹常恬。 应该这么说,常恬如今简直是京城团宠。 张皇后喜欢她,两个异姓国舅大哥宠着她,在宫中渐渐得势的刘瑾尊着她。 前几日,常恬随口说想养一只战无不胜的青翅铁甲长颚斗蟋。 张鹤龄两兄弟直接调了五百团营兵,在京郊四处给她寻蟋。 因为蟋蟀是阴虫,好蟋蟀都生在坟地里。 张鹤龄两兄弟把十几座老百姓的祖坟给刨了。这才寻了一只好虫送给常恬。 常风知道这事儿,把妹妹和两个小兄弟狠狠训斥了一顿,又派人给百姓送银子补偿。 整个京城,敢训斥两位小国舅的,恐怕就只有弘治帝、张皇后、张栾和常风四个人。 秋月已经升上了天空。 众人围火而作,烤着野兔,好不惬意。 虎子趴在火堆旁,慵懒的眯着眼。 张鹤龄道:“常大哥。我姐说,等我们大外甥封了太子建储,皇上姐夫要给我们哥俩封伯!” 去年张皇后生下了皇长子朱厚照。弘治帝简直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弘治帝已经下旨,于本月举行太子册封大典。 常风惊讶万分:“你们俩都封伯?” 张鹤龄点点头。 弘治帝对张皇后一家的恩宠简直无以复加。 今年初,老国丈张栾从寿宁伯抬格为寿宁侯。号加翊运二字,阶加特进光禄大夫,禄加二百石,仍赠其三代,赐诰券,子孙世袭。 要知道,大明的封爵制度极为严格。很多武将在九边戎马一生,立功无数,也难求封侯。 至于文官就更不必说了。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不敢奢望封个伯爵。 常风道:“恭喜你们两个了。当了伯爵要收敛些。别没事儿挖人祖坟、烧人房子、强抢民女。” 张鹤龄笑道:“龟孙子才强抢民女呢!我们哥俩好的是怡红楼里精通吹拉弹唱的大姐姐!”kuAiδugg 这俩小子,如今跟徐胖子是正儿八经的靴兄弟,跟赛棠红都睡过。 刘笑嫣不悦:“当着糖糖和壮壮两个孩子的面,瞎说什么呢?” 张鹤龄连忙闭嘴。对于刘笑嫣这位嫂子,他们哥俩是又敬又怕。 刘笑嫣不光是他们的嫂子,还是他俩的弓箭、刀枪教习,正儿八经的女师傅。 秋日跑马、烤野味结束。众人各回各家。 翌日清晨,常风来到了北镇抚司上差。 如今徐胖子也已高升了千户。还跟以前一样,天天跟在常风屁股后面办差。 不过北司五大千户中,权势最盛的不是徐胖子,而是钱宁。 钱宁是常风的替身。杀人、整人、诬陷人的差事,常风一向让钱宁站在明面上办。 京城官员,“闻钱千户至而色变”。就是这么牛。 钱宁将一个小匣子放在了常风面前:“常爷,前任顺天府尹李大康的家已经抄了,抄出了几张稀罕东西。” 说完常风将小匣子打开。里面摆着五张银票。 随着弘治朝国力的兴盛,商业的发达。山西的钱庄票号开遍了全国。 市面上出现了即付即兑的银票。渐渐的,官员行贿纳贿不再抬着大箱子,而是送、收能够揣在袖子里的银票。 常风拿起一张银票:“这薄薄的一张纸,就能到山西老抠的票号里兑出成千上万两银子。” “同样都是纸,宝钞却一两不值。咳,真是奇了怪了。” “这玩意儿可比银锭好藏、难找啊!” 用后世的话说,常风是“老抄家遇到了新问题”。 第156章 常风,替朕除刘吉(五千字章) 钱宁附和:“是啊常爷,银票比银锭难找多了。以前咱们抄家,是按照查‘八藏’的老法子,按五排十的查找赃银。” “如今咱们抄家,得着重于严刑拷问犯官。逼犯官供认藏银票的地方。” “遇上畏罪自杀的官员,抄家就废了牛劲了!” 常风道:“没办法。事事都在变,咱们也得跟着变。” 常风其实心知肚明,银票的盛行,不但让贪官行贿纳贿方便了。钱宁抄家时,私自昧下脏银也方便了许多。 不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钱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替身。他轻易不能舍弃。 再说,钱宁这人虽贪,但贪得有限度。譬如说抄出一万两脏银,他最多截留三五百两。 常风吩咐:“诸位,七日后是太子册封大典。咱们北镇抚司既要负责护卫,又要负责仪仗。这事儿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徐光祚,你负责仪仗,让那些大汉将军们都打起精神来。另外一应仪仗器具,都要擦得能照出人影。” “钱宁,护卫的事由你负责。这事儿你跟钱督公商量着办。” 萧敬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今年主动向弘治帝提出,辞去东厂督公的兼差,专司掌印之职。 首席秉笔钱能代替萧敬成为了东厂督公,监管锦衣卫。 常风一向跟钱能交好,钱能当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在厂卫之中更加如鱼得水。 说曹操,美妇到。 钱能走了进来。众人连忙拱手:“见过督公。” 钱能道:“罢了。都起来吧。常风,太子册封大典的护卫、仪仗都安排妥了嘛?” 常风答:“禀督公,都安排妥当了。” 钱能笑道:“你办事,我放心。好了,诸位各自散了办差去吧!” 众人走后,钱能忧心忡忡的对常风说:“吏部王部堂的身体最近不怎么好啊。” 天降猛人王恕已经七十七岁了,这两年他鞠躬尽瘁,累垮了身体。不复当年奉天门痛打锦衣卫之勇。 王恕以前在云南把钱能吊起来痛殴一顿。钱能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将王恕视为自己的至交,又敬又畏。 常风道:“不是说皇上派了御医......” 钱能抱怨:“太医院那帮废物,除了开些平和的甘草废药还会干什么?” “我给王部堂淘换了个药方,据说很灵验。不过药引子是四不像的眼珠子。” “你能不能派个得力的人,去长江沿岸寻找药引?” 钱能拿着贤臣王恕可上心了。为了王恕的健康,不惜动用皇帝的家奴出京寻药。 常风道:“我派副千户石文义去!石文义办事一向干练。一定能尽快找回药引。” 钱能点点头:“另外我听说有几个被王部堂裁汰的庸官,对他有诽谤之言?” 常风答:“咱们耳目探知到的有五六個。” 钱能冷笑一声:“也就是皇上宽仁,严令咱们厂卫不得轻易杀人。否则,我早把那几个人的卵黄子挤出来喂苍蝇了!” “你派一些精干人手,暗地里把他们狠狠打一顿!记住,一定要正反抽他们二十个大嘴巴子!” “王老部堂为了咱大明鞠躬尽瘁,累垮了身子。他们竟敢造谣中伤!反了他们了!” 常风拱手:“这事属下一定办好。” 钱能笑道:“得嘞。我先回东厂了!哦对了,明儿我沐休。伱记得让你家老泰山到我外宅里打麻吊。” 刘秉义两年前荣升南京礼部左侍郎,就一直告病没有履任。他跟钱能玩到了一块,是铁打的麻吊搭子。 常风一副为难的表情:“督公您牌技如神。我得让我家老泰山多带些银子。这回恐怕又要被您杀的丢盔弃甲了!” 钱能笑得合不拢嘴:“就你个小兔崽子会说话!” 坤宁宫内。 一众命妇正在给张皇后献上皇长子册封太子的贺礼。 成国公夫人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是一串珍珠,珍珠晶莹剔透,一看就是稀世珍宝。 成国公夫人笑道:“禀皇后娘娘,这一串珍珠,是臣妾家的老祖朱能征安南时缴获的。” “本来此等逾制之物,老祖不敢私藏,贡到了应天。” “太宗爷却格外开恩,下旨将珍珠赐给了老祖。” “也只有如此名贵的宝物,才配得上尊贵的太子殿下!” 朱厚照虽还未被册立成太子。但命妇们还是称他为“太子殿下”。横竖已经板上钉钉,她们这么说是在讨张皇后欢心。 张皇后微微点头,礼节性的说:“你费心了。” 户部尚书叶淇的夫人拿出了一副百寿字。每一个“寿”字用的都是不同的笔法。 叶夫人道:“皇后娘娘,这是臣妾的夫君整整写了一百日的百寿字。每写一个寿字,臣妾便要诵《增福增寿经》一夜。” “今日百寿字终于完成。特献给太子殿下。愿太子殿下多福多寿,福寿万年。” 张皇后依旧礼节性的说:“嗯,你也费心了,收起来吧。” 命妇们要么献上奇珍异宝,要么献上寓意深刻的礼物。 轮到刘笑嫣。刘笑嫣有些难为情。她准备的礼物实在拿不出手。 刘笑嫣打开了一个锦盒,锦盒内是一个小孩肚兜:“皇后娘娘,这是臣妾缝制的肚兜......” 万万没想到,张皇后如获至宝! 张皇后连忙吩咐一旁侍立的李广:“快给本宫接过来。” 李广接过锦盒,拿到张皇后面前。 张皇后用手抚摸着肚兜,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义姐的女红逾发精湛了。这肚兜绣得真好看。” “本宫记得,你家壮壮百日时,本宫也送了他一个亲手绣的肚兜呢。” “李广,照儿正在后殿午睡。你把肚兜拿给后殿的奴婢,等照儿一醒,就让她们给他换上。” 李广拿着装肚兜的锦盒领命而去。 张皇后笑道:“今日诸位献礼,情谊匪浅。不过要本宫说,礼物中最为贵重的,还得数常恭人送的那件肚兜。” 如今常风是从四品武官,刘笑嫣随夫品级,是四品诰命恭人。 一众贵妇无不对刘笑嫣投来艳羡的目光。 许多人都心生嫉妒:咳,我们费尽心思挑选的奇珍异宝,竟还赶不上人家常恭人随便绣的一个肚兜。 皇后娘娘待这位义姐,真是恩宠有加啊! 后宫之中,除了张皇后就没有别的嫔妃。张皇后寂寞的很,一直拿刘笑嫣当自己的亲姐姐。 刘笑嫣谦逊的说:“皇后娘娘过誉了。区区俗物,拿不出手。” 张皇后道:“礼物不在于轻重。看的是情谊。义姐的礼物,对本宫来说情谊比金坚、比玉洁。” “你的夫君是皇上重用的臣子。等照儿和你家壮壮长大了,要再续君臣相知的佳话!” “照儿还小。等他出阁读书时,让壮壮进宫当他的伴读郎吧!” 皇帝是金口玉牙,皇后亦然。张皇后这几句话,直接让常破奴有了超乎同龄人的前程! 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太子幼年的伴读郎将来必定出将入相!https:/ 伴读郎是个不算官职的荣誉称号,却比金榜状元的前程更远大。 刘笑嫣连忙跪地叩首:“臣妾代小犬,谢皇后娘娘隆恩。” 一众命妇羡慕、嫉妒的眼都绿了! 七日之后,立储大典顺利结束。刚满一岁的朱厚照正式成为了大明的储君。 大明第一大玩家正式上线。 翌日早朝。 常风像平常一样,手持笏板,随武官班来到了奉天门。 弘治帝落座,早朝开始。 弘治帝道:“刘卿。” 刘吉出班:“臣在。” 弘治帝道:“如今照儿已成为太子。张家人有功啊。若无张家人养育出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朕又岂能得一位聪明伶俐的太子?” “如今国丈张栾已受封寿宁侯。两位国舅却没有爵位。” “朕决定了,封张鹤龄为寿宁伯。封张延龄为建昌伯。” 弘治帝拿张家真是没话说,简直宠上了天。 棉花阁老刘吉这两年一直以能言敢谏自居。因为弘治帝喜欢能言敢谏的臣子。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刘吉听了弘治帝所说,竟道:“禀皇上,万万不可!” 弘治帝眉头紧蹙:“哦?为何不可?” 刘吉道:“太皇太后家的子弟尚未封爵。您应该先封太皇太后家的子弟,再封皇后家的子弟。” 武官班中的常风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刘棉花啊刘棉花,你是越老越糊涂了! 你以为你这是能言敢谏?你这是在找死! 皇上宽厚仁爱,若是其他的政事,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跟皇上扯着嗓子争吵都没问题。 唯独张家是皇上不可触碰的逆鳞! 弘治帝凝视着刘吉,默不作声。 刘吉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装能言敢谏不要紧,你摸老虎屁股作甚? 弘治帝登基六年,已经坐稳了龙椅。贤君圣主之名誉满天下。 他不再需要一个替他挨骂的替身。因为就没人会骂他。 弘治帝心道:刘吉啊刘吉,你已经忝居首辅之位六年。是时候把椅子让出来,给真正有能力的人去坐了。 想到此,弘治帝不动声色的说:“哦,那此事再议。” 散朝之后,萧敬快步撵上了常风。 萧敬道:“常镇抚使留步,皇上召见你呢。” 常风跟着萧敬,来到了乾清宫大殿中。 弘治帝正在翻看李东阳负责修撰,刚刚完成的《宪宗实录》。 常风跪地叩首:“臣常风,叩见皇上。” 弘治帝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锦衣卫中可有首辅的私档?” 常风答:“有。臣明白。臣这就去办。” 弘治帝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常风:“你明白什么了?” 常风婉转的回答:“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隐退,后浪如何显露峥嵘?皇上是让臣给刘首辅提个醒。” 弘治帝感慨:“常风啊常风,你如今就像是朕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常风心中暗笑:皇上您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好像我天天在您肚子里吃您的粪。 弘治帝道:“罢了。你去办事吧。两三日内,朕要一个结果。” 常风回到锦衣卫,立即进了档房。 他吩咐管理档房的高副千户:“把首辅刘吉的私档全给我找出来。” 高副千户问:“常爷,找哪一年呢?” 常风答:“全部。” 高副千户道:“常爷,那您得等个一刻工夫。刘吉的私档太多了!” 官员犯下的错误,全都记录在私档中。 刘棉花显然不是什么清官贤臣。他的私档竟有整整二十册之多。摞起来一人高。 别人是著作等身,刘吉是干的坏事儿等身。 高副千户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将刘吉的私档找齐。 当天夜里。 六十六岁的刘吉坐在书房里。他有些后悔。 今早他不知是怎么了,真把自己当成了谏臣。一时头脑发热,竟反对弘治帝封两个小国舅为伯。 刘吉揉了揉太阳穴,自言道:“不如明日早朝时改口。就说两位国舅在锦衣卫效力期间功勋卓著,理应封伯。” 刘棉花的脸皮厚得像德胜门的城墙。出尔反尔的事他干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就在此时,管家通禀:“老爷,北镇抚使常风求见。” 刘吉面色一变:“钱宁没跟着来吧?” 京官如今有个共识。不怕锦衣卫上门,就怕上门的锦衣卫里有钱宁。 钱宁上门准没好事。 管家答:“常镇抚使是单独来的。” 刘吉松了口气:“好。我去客厅见他。” 不多时,刘吉来到了客厅。 刘吉笑道:“常镇抚使是稀客啊。来啊,快上好茶。” 常风拱手:“下官见过刘阁老。” 刘吉道:“快快免礼。咱们是老相识、忘年交,无须多礼。” 刘吉发现常风的身边放着一个木箱。 他心中暗道:难道常风是有求于我,来给我送礼的?咳!这个铁憨憨。难道不晓得如今官场送礼送的都是银票? 他抬这么个大箱子来做什么? 常风见刘吉的目光停留在木箱上,说:“今日来贵府,是有件礼物要送给刘阁老。” 刘吉笑道:“咱们至好。你若有事托我给办,开口就是。何须如此庸俗?箱子里装得要是银子,你赶紧抬回去。” 常风打开了木箱。 刘吉大惑不解。只见木箱中装的全是文册。 他心中暗道:难道是孤版书?咳。我表面上喜欢孤版书,那是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显得自己儒雅博学。 我真正喜欢的还是银子啊! 常风道:“刘阁老,请您过目。” 说完他拿起一个册子,递给了刘吉。 刘吉翻开后,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走到木箱前,仔细翻阅了每一个册子。 随后他道:“这就是传言中锦衣卫记录的官员私档吧?” 常风点点头:“正是。” 刘吉道:“你们锦衣卫真是神通广大。连我十二岁时偷看隔壁寡妇洗澡,被寡妇识破。寡妇顺势让我跟她睡觉的事都知道?” “怎么查出来的?” 常风微微一笑:“锦衣卫收集百官隐事一贯仔细。特别是刘阁老这样的内阁重臣。” “寡妇死了好多年了。可您当年的左邻右舍却有高寿的,尚在人间。锦衣卫去查问他们便是。” 这些刘吉的私档中,有受贿之事、使用卑劣手段排除异己、巴结万贵妃.......基本从他入仕以来的黑料收集齐了! 刘吉问:“你今夜把私档带来给我是什么意思?” 常风道:“如果我没记错,您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已经为官四十四年了。” “在任上您鞠躬尽瘁,积劳成疾,熬坏了身子,体弱多病。” “您何不递告老还乡的手本,回乡颐养天年?皇上看在您往日的功劳上,一定会下旨厚待您,让您衣锦还乡,荣养天年。” 刘吉质问常风:“我没得罪你吧?” 常风点拨刘吉:“您从未得罪过下官。下官区区从四品,就算有吞天之胆,也不敢要挟当朝阁揆致仕。” 刘吉绝望的坐到了椅子上:“明白了。是皇上的意思,对嘛?” 常风沉默应之。沉默就是默认。 刘吉问:“难道没有回旋的余地?” 常风劝刘吉:“刘阁老,您已当了六年首辅。滔天的权柄您已经掌过了,此生无憾。何必贪图内阁首辅的那把椅子,让自己不得善终呢?” “我说几句过头的话。您今夜若写了辞官的奏折。这些私档我会留给您付之一炬。” “您若贪恋内阁首辅的椅子,不肯辞官。这些私档在一天之内就会传遍京畿!” “到那时,您不但保不住官帽,还会身败名裂。何苦来哉呢?”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刘吉仰天长叹:“唉!叶落归根,衣锦还乡,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常风笑道:“对喽!有些事看开了就好。我给您研磨。您现在就写辞官奏折吧!” 史书载:五年,帝欲封后弟伯爵,命吉撰诰卷,吉言必尽封二太后家子弟方可。帝不悦,遣内臣至其家,讽令致仕,始上章引退。 弘治帝对刘吉还算厚道。准刘吉回乡时使用驿站车马。保留原俸荣养。 权力是人间最珍贵的灵药。 从古至今,官员在任上时,即便七老八十也精神矍铄,双目如炬。 一旦没了官职,立即就变得垂垂老矣,老态尽显,病症缠身。 刘吉就是如此。 他丢官的第二年便在家乡博野县病死了。 弘治帝对这位替身也算厚道,派内官前去谕祭,还赠加官“太师”,赐谥号“文穆”。 成化、弘治两朝脸皮最厚的阁老,就此在史书中谢幕。 第157章 刘瑾,我帮你调到坤宁宫伺候太子(五千字) 刘吉滚蛋了。内阁不能没有首辅。 如今内阁还剩下两位仁兄。一位是次辅刘健。史书评价“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里的那位“刘公”。 另一位是阁员徐浦。 徐浦,时年六十四岁。祖籍中都凤阳,跟太祖爷是老乡。 他自小就是神童。景泰五年,二十六岁的他在殿试中高中一甲第二名榜眼,进入翰林院。 三十八年前他已是朝廷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他跟刘健一样,都曾担任弘治帝龙潜东宫时期的老师。在成化年间参加过保储,是从龙之臣。 弘治帝打算打破内阁“首退次晋”的规则,不提拔次辅刘健,转而升徐浦为内阁首辅。 在弘治帝执政的头六个年头。首辅是傀儡替身刘吉。 弘治帝施行的是放权给六部,削弱内阁权力的策略。 现在刘吉走了,弘治帝的御下之策也该适时作出调整。他打算逐步收权于内阁。 帝王权术,变化万千,历代明君皆如此。 这样一来,内阁首辅的位置就万分重要。 即便徐浦是弘治帝知根知底的老师,也必须要慎重。 用后世的话说,弘治帝准备对徐浦再做一次背景调查。 这项重任,自然落到了锦衣卫常爷肩上。 乾清宫大殿内。 常风跪倒在弘治帝的面前。 弘治帝开门见山:“查一下徐先生的私档。朕准备对他委以重任。” 徐浦、刘健都是弘治帝的老师。弘治帝称关系亲近的臣子为“某卿”,称呼这二人则是“先生”。 常风道:“是,皇上。” 弘治帝道:“此事干系重大,你要上心。” 常风拱手:“臣明白。” 锦衣卫私档是个好东西。 譬如一个人金榜高中一甲或二甲前十。名次靠前,前途无量。在他们担任翰林官儿时,锦衣卫就开始为他们建私档。 这個私档会跟随他们一辈子。直到他们七老八十致仕归乡。 常风喊着徐胖子来到了档房大门前。 徐胖子问:“今日又要查谁的私档啊?” 常风答:“查内阁徐阁老的。” 徐胖子惊讶:“皇上要整徐浦?不能吧,徐浦是皇上的老师啊!” 常风微微摇头:“错了,皇上要重用徐浦,这才让我来查私档的。” 二人进了档房。查调了徐浦的私档。 说实话,徐浦不是什么圣人。错事做过,坏事也做过。 一个人宦海沉浮三十八年,从七品翰林修撰一直干到内阁阁员,又怎能白璧无瑕?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常风在私档中读到了徐浦的一则趣闻。 说徐浦中举人之后,效仿古人一日三省吾身。 他弄了两个瓶子。每做一件坏事,就往瓶子中投一颗黑豆。 每做一件好事,就往瓶子中投一颗黄豆。 最开始的时候,黄豆数量远远超过黑豆。黑豆是稀罕物,说明他做的坏事屈指可数。 随着金榜题名,进入官场。黑豆的数量渐渐多了起来。 到了成化十五年,官拜礼部右侍郎时,黑豆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黄豆。 时汪直、尚铭、万安等奸宦庸相轮番掌权。他只有先自保才能保护储君,为此做下了不少昧心事。 一直到成化二十三年,贵妃党倒台,弘治帝即位。他瓶子里的黑豆越来越少,黄豆越来越多。 至今年,瓶子里的黑豆又成了稀罕物。说明圣君临朝、贤臣掌权,他无需再做昧良心的坏事。 这就是徐浦“储豆律己”的典故。 翌日,常风再次来到了乾清宫,向弘治帝汇报徐浦的私档情况。 在踏入乾清宫大殿门槛的那一刻,从某种角度上说,常风决定了内阁首辅之位的归属。 徐浦的人品、私德、官声,全凭常风一张嘴说。 常风若嘴巴歪一歪,徐浦永远别想坐上内阁首辅的椅子。 由此可见,常风职不过从四品,却有着滔天权柄。皇帝的宠信便是最大的权柄! 进了大殿,弘治帝急切的问:“徐浦人品、私德、官声如何?” 常风没有直接说“好”或“不好”。 得势几年,常风变得越来越鸡贼。 他从不主动在皇帝面前评价一个大臣是好是坏。而是摆出实事,尽量让皇帝自己开口评判。 常风将徐浦家的黄豆、黑豆的趣闻,禀报给了弘治帝。 弘治帝若有所思,随后狡黠一笑:“成化朝时,徐浦的黑豆远超黄豆,说明他做了不少坏事啊。” “这样的人,没资格担任首辅,你说对嘛常风?” 弘治帝这是在逼常风亮明自己的观点。同时也在考常风。 常风正色道:“禀皇上。事情不能但看表象。表象上,黑豆多说明徐浦干了不少坏事。” “但实质却是徐浦忍辱负重,在逆境中尽力保全自己。同时也保全龙潜东宫的储君。” “若让臣评价徐浦,四个字足矣。” 弘治帝来了兴趣:“哦?哪四个字?” 常风一字一顿的朗声答道:“大节无亏!” 弘治帝龙颜大悦:“说得好!常风,你不愧是朕看重的才俊。看人能够剖开表象看实质。” “唉,可惜!你上一科会试没有拔贡。若有个进士功名,朕会让你去吏部文选司当个郎中。” 常风叩首:“皇上过誉。” 在常风说出“大节无亏”四个字,弘治帝表示欣赏的这一刻。徐浦已经板上钉钉会成为大明的内阁首辅,位极人臣! 从古至今的官场都是这样,在升迁的关键时刻,需要有关键的人说上关键的话。 弘治帝道:“常风,明年会试你要继续考。伱这样的人,待在锦衣卫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衙门,实在是屈才了!” 锦衣卫的权势再盛,也只是弘治帝的家奴、东厂太监们的附庸。故弘治帝说锦衣卫“上不得台面”。 常风叩首:“臣一定牢记皇上教诲。办好差事的同时,兼顾学业,刻苦读书。不负皇上厚望。” 弘治帝笑道:“嗯。朕很看好你。下去吧。” 史书载:弘治五年,阁揆刘吉致仕,徐浦接任之。 距离明年春闱大比还有半年光阴。 有了弘治帝的激励,常风白天在北镇抚司尽责当差。晚上回了家就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 正直壮年的他,甚至让刘笑嫣和九夫人搬到了一个卧房里住。 自古妻妾不同房。妻妾同房,若夫君与之“三人行必有我师”,便是大不吉也。 常风属于是自觉抵制不良诱惑,一心致学了。 除了刻苦攻读,他没事儿还会请好友张彩前来切磋学问。 锦衣卫始终顶着个“家奴”的名声。大部分文官不屑与之私交。 但张彩则不同。他属于典型的社交宠儿。不但跟文官上司、同僚、下属关系融洽。还跟太监和锦衣卫相处甚欢。 这日晚间,张彩下了差没回家,直接来了常府。 常风最近做了两篇应试八股文,二人约好今夜让张彩评判下,同时探讨经义。 张彩一进门,常风惊讶不已。 只见张彩穿的是白鹇青袍。这是五品文官服色。 常风问:“张兄,你不会又升了吧?” 张彩微微点头:“惭愧。今日刚挂了牌子,升任吏部考功司员郎中。” 张彩的升迁速度,不亚于常风! 仅仅两年半之前,他还只是个吏部观政进士。三个月升为主事。一年半升为员外郎。如今又高升了郎中。 直接在两年半内实现了在吏部的三连跳! 且吏部的考功、文选二司郎中,因权力太大,又被称为“小侍郎”。 之前张彩是在文选司担任主事、员外郎。 如今他的新位置考功司,地位仅次于文选司。属于两京十六部中权力第二重的司。 考功司管着天下文官的政绩考核。这个部门可以用后世的一副对联形容。 上联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下联是:“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横批:不服不行! 张彩能够得到近乎逾制的提拔速度,是因他有两个长处。 一,长得好。是京城官场里出了名的美男子。 二,善于交际。不管是谁,只要跟他一接触就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上司、同僚、下属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这样的人要是升迁不快才是见了鬼。 常风拱手:“张兄,恭喜你了!我猜测再往下,你会升到地方做一任知府。而后调职回京重用。” “你成为正儿八经的六部堂官,恐怕只在十年之内了!” 张彩笑道:“那就借常年兄吉言了!” 巴结常风的人,都称呼常风为“常爷”。张彩却一直称常风为“常年兄”。 常风反而觉得亲近。且“年兄”二字,表示常风不仅是锦衣卫中杀人如麻的屠夫,还是个读书人。 常风拿着两篇八股文,和张彩来到了前院中的枫树下探讨学问。 正值初秋的傍晚,枫叶金黄,夕阳余晖。二人对坐钻研学问,宛如子期、伯牙之交。 世事无常。随着时光流逝,子期、伯牙也有可能变成富弼和韩琦。 就在此时,刘瑾牵着一条母犬走进了前院。 常风连忙引荐:“张兄,这位是钟鼓司大使刘瑾刘公公。” “刘公公,这位是新任吏部考功司郎中,张彩张大人。” 刘瑾从某种角度上说,是常风的人。他见到常风都是尊称“小叔叔”。 沾了常风的光,司礼监秉笔钱能才会对刘瑾高看一眼。今年将他从司副升为大使。 大使是太监中的第四等。再往上升,就是三等监丞、二等少监、一等太监了。 刘瑾连忙寒暄:“啊,原来是张大人,久仰久仰!” 张彩客气的说:“原来是刘公公,失敬失敬。” 这是正德朝立皇帝和他第一心腹文官之间的首次见面。 也是常风一生中遇到的两个危险的敌人之间的结盟之始。 常风指了指刘瑾手中的母犬:“贤侄,这是?” 最开始,常风一直称刘瑾为“刘公公”。 后来习惯了,直呼这个大他十六岁的人为“贤侄”。 毕竟刘瑾今时今日的官职,是常风一手替他谋来的。称他“贤侄”有何不妥? 刘瑾笑道:“糖糖小姑姑上回说,虎子可能狗命不久,想给虎子留个后。” “我趁今日沐休,转了六个狗市才找到这条妙龄纯血母莱州红。” “这不,赶紧带过来配狗。哎呦,瞧我当着二位大儒的面浑说什么。是开枝散叶!” 刘瑾对待常恬是真心实意的。 太监没有子女。正如当初怀恩将幼年常恬视作孙女一样。刘瑾内心深处将常恬视为自己的女儿。 常恬说自己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刘瑾只要知道了,就算钻山打洞也要给她弄来。 常风笑道:“糖糖在后院小池塘边跟壮壮钓王八呢。虎子也在那边。你过去吧。” 刘瑾牵着莱州红走了。 常风跟张彩聊到掌灯时分。二人随便吃了晚饭,又探讨了一个半时辰文章。一直到皓月当空,张彩才告辞离去。 常风正要吹了书房的灯,准备回卧房睡觉。 刘瑾走了进来。 常风问:“贤侄怎么还没走?狗配上了嘛?” 刘瑾半开玩笑的说:“配上了,配上了。我这个不全之人真是羡慕得紧啊!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宦官看配狗。” 常风哑然失笑:“你这人真爱打哈哈。” 随后常风收敛笑容:“这么晚还没走,是有正事找我吧?” 刘瑾“噗通”给常风跪下了:“小叔叔,侄儿是有求于您。刚才看您跟张大人醉心学问,没敢打扰。” 常风连忙道:“咱们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忙,我一定帮。” 常风帮别人忙,一贯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在能力范围之内”。 刘瑾道:“坤宁宫那边,正在为太子挑选合用的侍恭官。我想求小叔叔,帮我调到坤宁宫去。” 侍恭官,说白了就是负责小太子拉完屎后给擦屁股的。 常风一愣:“侍恭官没有品级。你如今已是正五品大使。去坤宁宫伺候太子的恭事岂不成了大材小用?” 刘瑾是一个出色的政治投机家。知道何时下重注。 今日的太子别看只有一岁,迟早会成为大明的皇帝! 是时候把我的赌注全部压到太子身上了! 即便放弃刚刚执掌的钟鼓司,从擦屁股的差事从头干起,我也在所不惜! 刘瑾道:“小叔叔。太子是储君,伺候好储君的恭事绝对不是小事。我想为太子的茁壮成长尽一份绵薄之力!” 常风笑道:“坤宁宫的事,司礼监那边管不了。特别是有关太子的一切大小事,都需皇后娘娘点头。” “你小婶婶与皇后娘娘私交甚好。等你小婶婶入宫时,让她帮你在皇后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就是了。” 刘瑾大喜过望,兴奋的搓着手:“这,这,又要麻烦小叔叔、小婶婶了。” 常风却道:“没什么麻烦的。是让你去当侍恭官。又不是当坤宁宫管事牌子。” “话说回来,你想当坤宁宫管事牌子,李广公公也不会让位啊,哈哈。” 是人就会犯错。常风一生中犯过很多错。 弘治五年的秋天,帮刘瑾调去坤宁宫伺候太子出恭,是他一生中犯过的最大的三个错误之一。 弥补这个错误,他整整花了五年光阴。 刘瑾千恩万谢:“我能有今日,全靠常家提携!” 常风笑道:“张道士不是给你算过命嘛。是糖糖的气运旺你。” 说到常恬,刘瑾忽然真情流露:“唉。小姑姑长得真快啊。一眨眼就十三岁了。到了订婚约的年纪了。” “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的混小子。那混小子不知积了多少辈子的德。” 常风头大:“可别提了。前几日我跟糖糖说这事儿。糖糖直接火了,差点把桌子掀了。” “我也头疼这事儿。你说寻个普通人家吧,我始终觉得辱没了糖糖。” “选个官宦人家。我又怕人家是打量我在皇上面前受宠,有意通过联姻攀附。” 刘瑾提醒他:“小叔叔,对于男人来说,取个恶妻可以休。还可以纳妾。” “对于姑娘家来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没有回转余地。您一定要慎之又慎。” 常风对刘瑾的话很认同:“你说的太对了。所以,订婚约的事不着急。我得慢慢替糖糖寻如意郎君。”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糖糖喜欢。” 且说刚才张彩出了常府。 张彩回头望了一眼马文升亲题的烫金府匾。 他心中暗道:今日在常府认识了内宫的一位公公。找机会得跟这位公公喝顿酒,多多交往。 张彩勤往常府跑,并不是为了跟常风探讨什么学问。 常风虽有才学,始终是个举人中的下等水平。 张彩想探讨学问,找翰林院的大才不香嘛? 张彩是打量着常府交往的人四头八面。特别跟宫里关系匪浅。 他没事儿就往常府凑,是在为今后的仕途铺路。 张彩骨子里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所做的每一件事,归根结底都是为仕途铺路。 他钻营升迁的手段高明的很。 不然也不会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当上考功司郎中。 官场朋友间的交往就是这样,都带着目的。 张彩上了官轿,志得意满的打道回府。 用后世的话说,张彩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样的人,迟早有做下大恶的一天。 第158章 内阁阁员与吏部尚书的矛盾(五千字章) 翌日,坤宁宫。 张皇后正在跟刘笑嫣像亲姐妹一样对坐闲聊,探讨育儿之术。 张皇后面露忧虑的神色:“这几日照儿安寝之时老打冷颤。有时候一个时辰打十几次冷颤。” “我娘进宫时对我说,可能是被什么东西魇着了,掉了魂。得找神婆叫魂。” “可是皇上又严禁宫中搞这种神鬼之事。” 刘笑嫣连忙道:“哎呀!壮壮一岁多的时候也这样!不是掉魂,是犯惊!用了个法子五天就治好了!” 张皇后抓住了刘笑嫣的手,急切的问:“义姐,什么法子?” 刘笑嫣答:“这法子简单。用猪腿骨熬汤,不要放盐和调料。每日给娃娃喂三勺骨汤。几天就能好。” 所谓的“犯惊”,说白了就是婴幼儿缺钙。在古代,骨头汤是小儿补钙的良方。这是老祖宗多少年传承下来的育儿经验。 张皇后惊讶:“就这么简单?”kuAiδugg 刘笑嫣点点头:“就这么简单。保管治好!百姓家的小娃娃晚上犯惊,都是用这法子。” “是药三分毒,但骨头汤不是药。皇后娘娘可大胆喂给太子。” 张皇后连忙吩咐李广:“常恭人的话听到了嘛?快去吩咐御膳房。” 随后张皇后疑惑:“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何太医院的御医,六局一司的女官都没跟本宫说过?” 刘笑嫣道:“太子安危关乎国本。他们怎么敢多嘴多舌。万一......他们恐怕全家都得掉脑袋。” 张皇后道:“我又不是前朝的万贵妃。动不动就杀人。这些人啊......” 刘笑嫣给张皇后倒了一杯茶:“皇后娘娘消消气。太医和女官们也有苦衷。” 张皇后握住刘笑嫣的手:“义姐,也只有你敢跟我说真话了。” 张皇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来人啊,把四川贡上来的蜜桔拿上来,招待常恭人。” 不多时,几个太监摆上了两盏盘蜜桔。 张皇后笑道:“这是四川布政使贡上来的,据说跑死了十几匹马呢。” 弘治帝躬勤俭约。唯独在张皇后这边不作数。 为了张皇后高兴,他经常干“一骑红尘妃子笑”之类的事。 这是弘治帝的白璧微瑕。 张皇后竟以国母之尊,亲自为刘笑嫣剥了一個橘子,递到她手里。 刘笑嫣接过橘子:“谢皇后娘娘赏赐。唔,真甜。” 张皇后道:“临走时你带半篓回去,给糖糖和壮壮吃。” 张皇后不管得到什么珍贵的贡物,首先想到的是两个弟弟,然后就是常家。 怪不得官场中人都说,常家跟内宫关系匪浅。 刘笑嫣道:“皇后娘娘,有个事情......牵扯到内宫事务,臣妾不太好开口。” 张皇后笑道:“咱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刘笑嫣开始替刘瑾说情:“钟鼓司大使刘瑾愿自贬官职,来坤宁宫做太子的侍恭官。” 最近周太皇太后给张皇后灌输了不少太子安危定要谨慎小心之类的话。 当初万贵妃三天两头明枪暗箭的想要谋害太子朱祐樘,是周太皇太后处处小心谨慎,才护着朱祐樘长大成人。 故而涉及朱厚照的事,张皇后很慎重,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问:“义姐,这刘瑾跟常家是什么关系?可靠嘛?” 刘笑嫣答:“刘瑾是老内相的干重孙。从老内相那边的干亲算,刘瑾得喊臣妾一声‘小婶婶’。” “这刘瑾为人还算可靠。成化末年时曾跟常风一同保过储。” 张皇后笑道:“原来如此。既是常家的至好,那这人一准错不了。他又肯自贬官职来坤宁宫,极为难得。” “来啊,去钟鼓司把大使刘瑾叫过来。” 两刻功夫后,刘瑾来到了张皇后的面前。 张皇后道:“刘瑾,常恭人在本宫面前举荐了你。你以后就专司太子的恭事。” 张皇后是在帮刘笑嫣卖人情。 刘瑾连忙磕头:“老奴谢皇后娘娘宫信任。谢常恭人美言。” 自此之后,刘瑾就成了朱厚照的身边人。 至少在当下,刘瑾对常家的提携感恩戴德。 且说常风那边又接到了弘治帝分派的一桩差事,清查礼部尚书丘濬的私档。 丘濬,朝堂上出了名的理学名臣、士林领袖。 他自景泰朝入仕后,历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一直都是担任学官。 直到去年被提升为礼部尚书。 如今内阁只有首辅徐浦、次辅刘健二人。 徐浦谏言弘治帝,将丘濬调入内阁。 内阁里若有一位理学名臣、士林领袖。内阁发出的政令,在天下的读书人面前才更有分量。 说白了,就是主动在内阁里放一个读书人的利益代言人。 常风查完了丘濬的私档,来到了乾清宫。 弘治帝问:“丘濬这人如何?” 常风答:“理学宗师,当世大儒。为官期间没犯过大错。前朝时也未攀附过奸宦庸相。” “只是......” 弘治帝连忙问:“只是什么?” 常风如实回禀:“只是有些一根筋。且心胸不甚宽广。” 弘治帝对这个倒是不在意。朝中的腐儒哪个不是一根筋?让他入阁,只是为了安抚天下读书人,表达皇帝尊重圣人之学的态度罢了。 当日,弘治帝下旨。升丘濬入阁。 弘治帝想把丘濬杵在内阁当一面旗,没指望他做事。 没想到,老学究丘濬上了心。一进内阁就办了不少事。 人家新官上任,徐浦和刘健也不好拦着他。 弘治五年,秋末。 久病缠身的王恕怒气冲冲的进了内阁值房。 徐浦连忙打招呼:“王老部堂!” 王恕的资历摆在那儿。虽不是阁员,但徐浦对他十分尊重。 王恕没有搭理徐浦,直接走到了丘濬的书案前:“丘阁老。今年夏天京察,我贬退了二百多名尸位素餐的京官。” “可我告假这段时日,你竟以内阁阁员的身份,将其中的九十多人全都调回了京!” “难道你要跟我们吏部打擂台?” 丘濬瞥了王恕一眼:“皇上半个月前有旨意,内阁学士有权择优选官。我只是尽本职而已。” 弘治帝执政前六年,将权力大部分都给了六部。 刘吉致仕后,弘治帝逐步让内阁分走六部的一部分权力。 人事权就是其中之一。 王恕怒道:“伱都说了,是择优选官!那些庸官糊涂官你调回京做什么?” 丘濬针锋相对:“那九十多名官员,都是科举的一甲或二甲前二十!科举名次等于优劣!” 王恕大吼:“科举名次靠前,不一定有做事的能力!” 丘濬“刺溜”喝了口茶,一脸高傲的神色,问:“敢问王部堂,你科举名次如何?” 王恕答:“我是正统十三年殿试三甲第三十名,赐同进士出身。怎么了?” 丘濬开始跟王恕摆资历:“那你知道我是什么名次嘛?我是正统九年广东乡试解元。景泰五年殿试二甲第一传胪!” 一甲只有三人,二甲第一相当于全国第四。 且当初丘濬殿试时,本定为了一甲第二名榜眼。因长相略差,才被降为二甲第一的。 丘濬质问王恕:“你殿试名次靠后,就故意弃用名次靠前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王恕是个暴脾气。狠起来连镇守太监都敢吊起来痛殴,甚至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暴打锦衣卫。 此话一出,王恕直接火了:“丘濬,你放屁!你自己去看看他们的京察档底,考语全都是下等!这些庸官应试文章作的再好也不能用!” 丘濬针尖儿对麦芒:“我看是你王部堂来找我打擂台才对!” “给我择优选官之权的是皇上!王部堂对我有意见,可以上书皇上!” 王恕道:“上书就上书!我还怕你不成!” 说完王恕气冲冲的转身离去。临走还不忘对着首辅徐浦留下一句:“一个月没来内阁值房,徐首辅,这值房里怎么一股酸腐味儿?” 显然王恕是在暗讽丘濬迂腐。 老王和老丘的官司打到了弘治帝的面前。 弘治帝这回没有支持王恕。作为皇帝,他有着自己的考量。 理学大师丘濬刚进内阁,调回了一批被贬的科举名次靠前的文官。 如果弘治帝准了王恕的奏折,把这批科举宠儿贬了,驳了理学大师的面子。岂不要得罪普天下的读书人? 没办法,弘治帝只得驳回王恕的折子,支持丘濬。 锦衣卫北镇抚使值房。 常风正在喝茶看经义预备明年的春闱呢。 钱能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常风起身拱手:“见过督公。” 钱能大怒道:“反了,反了!” 常风给钱能倒了一杯茶:“督公息怒,谁反了。” 钱能一拍桌子:“丘濬反了!这厮入了内阁之后,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人家王老部堂忙着考察、裁汰庸官,累出了一身的病。” “丘濬这厮倒好,一入阁就把王老部堂裁汰的九十多个庸官儿调回了京!” “跟王老部堂这样公忠体国的能臣相比,他丘濬算个鸡脖卵子?就一个只会之乎者也的腐儒而已!” “他懂个屁的用人?” 钱能是王恕的小迷弟。听说这事儿后,他比王恕本人都生气。 钱能话锋一转:“北镇抚司往丘濬府邸里派耳目了没?” 常风答:“按规矩,往内阁阁员府邸派耳目,需皇上的密旨。因皇上没有授意,故而没派。” 钱能道:“你立即调派精干耳目,潜伏到丘濬府邸里。丘濬做下任何不法情事,立即禀报给我!” “我得给王老部堂狠狠出一口恶气!” 钱能如今是东厂督公,监管锦衣卫。是常风的顶头上司。 他的话,常风得听。 于是常风拱手:“是。我这就往丘府派耳目,监视丘濬。” 五日之后,入夜。 太医院院判刘文泰捧着一个匣子,进了丘濬的府邸。 院判职正六品。这个官职很特别。任官之人不仅要有功名,还要懂医术。 在丘濬的书房中,刘文泰给丘濬行了礼。 丘濬看到刘文泰的手中捧着匣子,认为他是来送礼的,冷哼一声:“我最重名节。” “礼物还请你拿回去吧!” 刘文泰连忙解释:“阁老是当世大儒!论学问,是天下难寻的士林巨子。论人品,您风骨高洁,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下官不敢拿金银俗物来坏您的名节。下官带来的礼物,是一套宋版的《王文公文集》。” 刘文泰抛出的高帽,算是戴到丘濬心坎上了! 再说文人之间馈赠书籍乃是雅事。不算行贿受贿。 不得不说,刘文泰很会送礼,把丘濬的喜好给琢磨透了。 丘濬连忙问:“是据说不存于世的宋版《王文公集》嘛?” 刘文泰将匣子放到丘濬的书案上打开:“正是。这是绝世孤本。” 丘濬兴致勃勃的翻了起来,连声夸赞:“好!好!” 其实,这本《王文公集》十分珍贵。市面上能够卖到千两高价。 但馈赠书籍是雅事,丘濬没有拒绝:“多谢你了刘院判。” 礼送过了,刘文泰自然要开口请托办事。 刘文泰道:“阁老,今夜来此,下官是有事相求。” 丘濬捋了捋胡须:“哦?什么事?” 刘文泰笑道:“下官在太医院院判任上已任满了三年。下官虽是医官,但不是没有功名。” “下官是成化十四年殿试的二甲第十五名。” “下官此生,一直有为民谋福的夙愿。希望将学到的圣人学问,用在造福黎民上。” “听说四川盐茶转运使出缺。今日特来请求阁老......” 丘濬一听刘文泰是二甲第十五,立马对他高看了一眼:“名次很靠前啊!不像朝廷中的某人,殿试排在三甲大几十名。还整日里吆三喝四的!” “应试都应不好,谈何做官?” 丘濬所说的“某人”,显然指的是王恕。 刘文泰附和:“阁老这话说的太对了!科举是读书人的晋身之阶。晋身之阶低了,说明能力不足。” “如果下官没记错,阁老您是景泰朝的二甲第一传胪!也只有您这样的人,才配执掌机枢!” “还有,学问做得好,官才做得好!若论做学问。满朝官员,谁能及您?” 刘文泰一通彩虹屁把丘濬夸上了天。丘濬颇为受用。 丘濬道:“古人云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你在太医院任职三年,我看你是个有上医大才的!” “你刚才说四川盐茶转运使?这是个从五品官职。正六品升从五品,是符合升迁规矩的。” “明日我便命吏部给你挂牌子开官凭!” 别看这两个职位只查了一级。含权量可差大了! 太医院的院判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皇上、后妃、诸皇子病了,如果太医院给治好了,那是你们的本职。 如果病情加重,那就是杀头之罪! 且院判唯一的额外进项,就是皇帝赐银。没有一点灰色收入。 四川盐茶转运使则不同。是一等一的肥缺。管着整个四川的盐、茶贩运。 就算不贪污、不纳贿。收收陋规银子,一任三年也能得银上万。 刘文泰见丘濬答应了下来,内心一阵狂跳:可算能离开太医院那个清水烂衙门,得一个肥缺了!这宋版书送的真值! 刘文泰又跟丘濬一番闲聊,期间各种拍马屁。 两刻功夫后,他走出了书房。 刘文泰得意的哼着昆曲:“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而听得城外乱纷纷......” 然而,刘文泰不知道的是,他私下见丘濬,给丘濬送礼的事,已经被丘府的一个仆人记录了下来。 这仆人是常风派进丘府的耳目。 第二天,刘文泰送礼之事就被摆在了常风的案头。 常风倒是不以为意。下面的官员给阁老们送礼不是什么新鲜事。再说送的不是金银,而是书。 常风只吩咐耳目把丘府盯紧些就作罢了。 吏部大堂。 刘文泰拿着丘濬开的公文,来找王恕挂牌子、领官凭。 王恕仔细看了公文,眉头紧蹙:“你是医药世家出身。自金榜题名后就在太医院任职。” “看履历从未担任过地方实职啊。” 刘文泰拱手道:“王部堂此言差矣。下官是成化十四年殿试二甲......” 王恕不是丘濬,不吃这一套。他不耐烦的一挥手,打断了刘文泰:“丘阁老的文书里,让你左迁四川盐茶转运使。” “你知道这个官儿是做什么的嘛?” 刘文泰答:“自然是管盐和茶的。” 王恕追问:“怎么管?” 刘文泰答:“就是把盐引发给盐商,茶引发给茶商。” 王恕一脸鄙夷的神情:“就这?你连这个官如何做都不晓得。我怎么可能给你挂牌子开官凭?” “我劝你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回太医院去,干好自己的本职!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 “更不要巴望着盐茶司是肥缺,想到四川去狠捞一笔!” 吏部天官拒绝用刘文泰,即便有阁员的推荐文书也无用。 刘文泰简直恨王恕恨得牙根痒! 他垂头丧气的走出了吏部衙门。随后回头瞪了吏部衙门一眼。 他心中暗骂:王恕,咱们走着瞧!你不让我当盐茶转运使,我让你这个吏部尚书也当不成! 刘文泰是典型的小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这仇刘文泰算是记下了! 不久之后,一个针对王恕的阴谋开始了。 第159章 为忠良洗脱冤屈(五千字章) 一个月之后,御门早朝。 正六品文官是有资格参加御门早朝的。太医院判刘文泰亦在此列。 常风昨夜读书用功到后半夜,困得都睁不开眼了。 没办法,皇帝是工作狂,从不辍朝。臣子得天天起大早来奉天门。 司礼监掌印萧敬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议!” 刘文泰第一个出班:“臣,太医院判刘文泰有本奏!” 太医院判虽有资格参加早朝,但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个官儿就是在早朝上站桩充门面的。 从未有过院判早朝奏事的先例。 文臣武将们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刘文泰身上。 弘治帝也有些好奇,太医院判能奏什么事? 于是弘治帝道:“奏来。” 刘文泰义正言辞的说:“臣与京城、地方各衙官员共计二百四十六人,联名参劾吏部尚书王恕大罪三。” 刘文泰此言一出,奉天门前广庭哗然! 一個小小院判,竟参起吏部尚书来了! 常风也竖起了耳朵。今日王恕告病,未参加早朝。这是刘文泰对七十多岁的老王发动的无耻偷袭!这好嘛?这不好! 刘文泰朗声道:“王恕共犯有大罪三!成化朝时,王恕辞官居乡期间,曾托人为他写传记,雕版印行。” “在传记中,王恕沽名钓誉,自比伊尹、周公,诽谤君王!此大罪一。” “王恕扰乱选官法则,凡不依附于其者,动辄罢免、贬谪!此大罪二!” “前朝时,王恕还将臣子给宪宗爷的奏疏扣留下来。一概说宫中不回复,编造宪宗爷拒谏的谎言。此大罪三!” “此番联名参劾王恕者,署名共计二百四十六。请皇上谏纳群臣之言,严惩王恕,以肃法纪,安先帝之灵!” 接下来,刘文泰诵读了扬扬万字的参劾奏折。 前广庭下站着的常风,跟龙椅上坐着的弘治帝有相同的想法: 第一,刘文泰有后台。不然一个小小的太医院判,如何能串联两百多名官员一同上折? 第二,王恕主管吏部六年,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联名的官员,恐怕大部分都是被王恕贬谪过的。 罢黜庸官其实是弘治帝的意志。王恕是在代弘治帝受官员们的攻击。 弘治帝问:“你们的参劾是风闻言事还是有实证?” 刘文泰道:“有王恕的传记为证。与奏折一并呈上!” 萧敬将刘文泰的奏折、证物一并呈给了弘治帝。 果然,联名的那些官员基本都是六品、七品的小官儿。几乎都被王恕收拾过。 那本《王天官传》中,凡诽谤先皇的文字,已经被刘文泰做了记号。全都是大逆不道之言。 始终是几百名官员的联名参劾折,弘治帝不能不表态。 弘治帝心想:这事得查。交给常风查吧,还王恕一个清白。 刘文泰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一点。他高声道:“禀皇上,王恕定要彻查。但不能让厂卫去查。” “王恕与东厂督公钱能交好。钱公公虽公忠体国,绝不会徇私。但如果厂卫去查,定会有闲话说钱公公偏私。” 弘治帝想了想,说:“此事命刑部彻查。” 刑部尚书彭韶出班:“臣领旨。” 常风下差,回到了北镇抚司值房。 钱能、钱宁两父子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钱能拿起茶盅喝了一口,随后把茶水吐了,“夸嚓”将茶盅摔了个粉粉碎! 钱能大骂道:“下面的力士也太没眼力价了!这么烫的茶水,想烫死我啊!” 常风知道钱能是因王恕被参的事发火。他连忙道:“钱公公息怒。” 钱能大骂:“息怒,我怎么息怒?什么狗鸡脖卵子也敢参劾咱大明的一代名臣?” “常风,抓!把刘文泰抓起来,大刑伺候!” “敢污蔑王公,看我不把他的卵黄子挤出来喂苍蝇!” 钱宁附和:“对!干爹说的对,应该把刘文泰抓起来,把大记性恢复术的诸般酷刑给他上个遍!” 常风却道:“万万不可!” 钱能面色一变,怒视着常风:“常风,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别忘了,王公跟你干爷怀恩公公是至交!” “当初王公从南京调到京城当吏部尚书,就是你干爷推荐的。” “刘文泰参劾王公,就是打你已故干爷的脸!” 常风冷静的给钱能分析:“钱公公,刘文泰有三不可抓。” “他一个小小院判,哪里有这么大胆子串联二百多名官员,参劾吏部尚书?定然是有后台。” “我已猜出他的后台是谁。” 钱能问:“是谁?” 常风答道:“如果我没猜错,是新入阁的阁老丘濬。丘阁老本就跟王部堂水火不容。” “上个月,咱们的耳目探知刘文泰曾夜访丘阁老,还送了一匣宋版书当礼物。” “皇上暂时需要丘阁老杵在内阁,以安天下读书人之心。也就是说,刘文泰的后台是倒不了的。” “投鼠忌器,此乃一不可抓。” 钱能道:“锦衣卫不是擅长绑票嘛?可以将刘文泰密捕审问。” 常风解释:“天下人皆知管着厂卫的钱公公您跟王部堂交好。如果刘文泰参劾了王部堂,立马离奇失踪。” “那天下人都知道是您指使厂卫绑的刘文泰。于王部堂跟您的名声不利。” “刘文泰身后站着丘濬,丘濬身后又站着普天下的读书人。这么干,是在得罪普天下的读书人!” “此二不可抓。” 钱能冷静了下来,仔细的琢磨着常风的话:“是啊。那些鸡脖卵子读书人不好惹。” 常风继续说:“皇上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此案由刑部负责。咱们锦衣卫若出手抓了刘文泰,岂不成了抗旨?” “此乃三不可抓!” 钱能夸赞道:“常风,还是伱心思缜密。可是,这件事难道咱们要袖手旁观?” “难道眼睁睁的看着奸臣陷害忠良?” 常风微微一笑:“属下已经想出了办法。锦衣卫、刑部皆管刑狱。当今刑部尚书彭韶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刑名。” “我会请旨皇上,到刑部观政。跟着彭部堂学习如何办案。” 一旁的钱宁听出了门道,他伸出了大拇指:“常爷,您高明啊!皇上的确说让刑部查这件事。但刑部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 “您暂去刑部观政。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介入此案了?” 常风道:“正是如此。刚才钱公公说的对。咱们锦衣卫不能眼睁睁看着奸臣陷害忠良!” 钱能坐到椅子上,让力士给他上了一杯茶,稳了稳心神,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无非是王公这些年裁汰庸官冗员,得罪了太多的人。” “这些人串联起来,这回要找王公报仇。” 常风坐到了钱能对面。以他当今的权势,已经可以跟司礼监秉笔对坐。 常风道:“钱公公此言精辟!普天下的读书人都有这样一个想法。只要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就能确保一辈子当官荣华富贵。” “可是,王部堂执掌吏部后,打破了常规。凡能力平平、不做事、乱做事的官员,就算有一甲前三的出身,照样会被贬谪、罢官。” “普天下的读书人自然视王部堂为敌人!” “丘濬这个理学大师,是读书人在朝中的总后台。他指使人攻击王部堂就不稀奇了。” 钱能起身:“事不宜迟,走,我领你进宫觐见皇上。”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大殿内。 弘治帝正在忧心忡忡的看着那份参劾折子。 刘吉以前是弘治帝在内阁的替身。王恕何尝不是弘治帝放在吏部的替身? 裁汰庸官冗员,是弘治帝的意志。王恕只是执行者。 如今替身遭到弹劾,原因还是出在弘治帝身上。 弘治帝不希望王恕这样的忠良老臣不得善终。 可是,作为证据的那本《王天官传》就摆在他面前呢! 这是王恕的自传,里面足有两千字的篇幅,是诽谤先皇的内容。 弘治帝若不惩处王恕,岂不成了纵容臣子侮辱先皇? 钱能走了进来:“皇上,常风求见。” 弘治帝道:“朕正要找他呢,让他进来。” 常风进了大殿,给弘治帝磕完头,说出了自己暂去刑部观政的想法。 弘治帝听后一拍龙案:“妙!这样你既能去帮王卿洗脱冤屈,又不违背朕的旨意。普天下的官员、读书人也挑不出理来!” “常风,朝廷里的人都说你少年老成。朕看,你是老谋深算才对!” 常风道:“多谢皇上夸赞。臣去刑部,的确是去跟着彭部堂学刑名的。跟王恕一案无关。” 弘治帝笑道:“对,对。朕也从未命你去刑部参与王恕一案。” 翌日,刑部大堂。 刑部尚书彭韶手里拿着一卷书如饥似渴的读着。 他时年六十二岁,但身体却像八十岁。体弱多病。 他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嗜学,公务闲暇之际手不释卷。 常风走进了大堂,跟彭韶说明了来意。 彭韶好读书,却不是书呆子。他立马明白了常风的用意。 彭韶一阵剧烈的咳嗽,喝了一盅茶才止了咳。 他问常风:“你暂到刑部这边来,是皇上授意的吧?目的是查吏部王老部堂的弹劾案,对嘛?” 常风微微一笑:“并不是。我来这儿,是虚心跟您学刑名学问的。” 彭韶又喝了口茶:“大家心照不宣。我上年纪了,身体不好。不能亲自查案。” “王部堂的参劾案,就交由北直隶清吏司郎中杨一清彻查吧。” “杨一清这人办事很干练。你要跟着他好好学。” 彭韶是个官场老油条了。他知道此案的实质是内阁阁员丘濬和吏部尚书王恕之间的斗法。 他才不想掺和进去。干脆指定一个下属官员去顶缸。 不多时,杨一清被叫到了大堂内。 常风见到三十八岁的杨一清,心中暗道:我的天,这人怎么长得比虎子都难看? 如果说张彩是整个京城官场中长得最俊美的人。那杨一清就是京官中长得最丑陋的人。 因为长得丑,按才学应该位列金榜二甲前十的他,被宪宗爷划在了三甲九十五名。 因为长得丑,他为官十九年,不过是个正五品中书舍人。说白了就是个写诰敕的代笔先生。 今年好容易才调到刑部担任实职郎中。 彭韶将杨一清引荐给了常风。吩咐他查王恕的弹劾案。 随后彭韶把二人打发走:“你们去北直隶清吏司研究此案吧。哦,物证你们一并带走。” 刑部按省份分为十三清吏司。北直隶清吏司就是其中之一。 进了值房,杨一清直截了当的来了一句:“我不喜欢锦衣卫的人。特别不喜欢常镇抚使你。” 常风愣住了。 以他现在的地位,六部的郎中们争先恐后想巴结他。 可头回见面,杨一清竟直接说不喜欢他? 常风不动声色的说:“杨郎中,我以前没得罪过你啊。” 杨一清正色道:“锦衣卫凌驾于律法之上。对待百官想抓就抓,想用刑就用刑,想杀就杀。这个衙门就不应该存在于大明!” “你常镇抚使更是恶名满京城。仗着皇上的宠信,行屠夫之实。” “我不耻于跟屠夫为伍。” 杨一清的胆子太大了!竟直呼常风为“屠夫”。这大大出乎常风的预料。 常风道:“你说我是屠夫,但我告诉你,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大明官场中该杀之人太多。我也只能担上屠夫的恶名。” 常风其实很担心,杨一清是个腐儒一根筋。不让他参与调查王恕弹劾案。 那他就白来刑部了。 万万没想到,杨一清正色道:“不喜欢你归不喜欢你。为一代名臣洗脱冤屈,我还是要与你合作。” 常风道:“杨郎中也认为王部堂是冤枉的?” 杨一清答:“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王部堂刚正不阿,在任六年,让无数尸位素餐的庸官丢了高位。” “那些人联名上这道折子是在报复!” 常风夸赞杨一清:“兄明人也!” 杨一清翻开了那本所谓的“罪证”——《王天官传》。 这是王恕的一本自传。官员写自传,并不是现代人独有,由宋而始。 常风跟杨一清仔细翻看了《王天官传》。发现里面的确有许多诽谤先皇的大逆不道之言。 譬如说先皇醉心房中术,王恕屡屡劝谏。 说先皇昏聩,多用小人,王恕多次劝阻。 更绝的,说先皇有不举之疾,爱用壮身药。王恕上书,劝先皇停用壮身药,保重龙体。 夭寿了!直接说皇上软......典型的大逆不道。 常风道:“杨郎中,我觉得王部堂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把这些掉脑袋的话写进自传之中。” 杨一清道:“我也觉得这本《王天官传》有假。” 常风又道:“我早朝时,听刘文泰读参劾王部堂的折子。折子用词犀利,每个字都像一把刀。” “行文不像是一个久任太医院的人所写。倒像是老御史言官的手笔。” 杨一清道:“这样吧。咱们先去王部堂府上,问一问这自传的真伪。” 常风道:“好。咱们这就走。” 二人来到了王恕的府邸。 七十六岁的王恕本就百病缠身。上回跟丘濬大吵了一架,他的病情更重。如今已经卧床不起。 常风和杨一清来到了王恕的病榻前,说明了来意。 王恕病得眼睛看不清楚东西,只能让常风把那本自传念给他听。 常风念了整整两刻功夫。 王恕道:“这自传有假!前朝奸患庸相当政时,我曾短暂的告病回乡。” “回乡时,我托一位青年时的好友写了传记。” “可是,里面哪里有那些大逆不道之言啊!” “你所念,有七成是我自传的原文。另外三成大逆之言是旁人加上去的!” 常风脱口而出:“果然!” 刘文泰府邸。 刘文泰正在跟自己的好友,御史吴祯弹冠相庆,饮酒作乐。 刘文泰笑道:“吴兄,还是你擅长写参劾折子!今早我在奉天门朗读,简直把文臣武将都给震住了!” 常风的猜测是对的。参劾折子并非刘文泰起草,而是吴祯捉刀。 吴祯愤愤然的说:“本来我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王恕掌了吏部,竟把我一贬到底,让我做小小七品御史!” “有仇不报非君子!” 刘文泰道:“对!本来我板上钉钉能高升四川盐茶转运使。一任三年起码能赚个上万雪花银!” “可王恕那老东西给我使绊子!挡我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杀父杀母之仇岂能不报?” 吴祯有些担忧:“只是,在自传上作假,我始终捏着一把汗。” 刘文泰笑道:“老兄不必忧虑!我都查清了。王恕的真自传,只在他老家陕西三原府印了三百册,分赠亲友。” “这回我下了血本,掏了两千两银子积蓄,印了五千册假自传。几乎放在了京城所有书铺中!” “假的比真的多,假的也成真的了!” 吴祯吃惊:“两千两?刘兄真下血本啊!” 刘文泰说起了生意经:“当官就像做生意。没有投入,哪有回报?” “我花了两千两,若能扳倒王恕,当上四川盐茶转运使,回报至少是五倍!” “做大生意,岂能心疼小本钱?” 第160章 一个时代结束了(这章后半部分写的贼精彩!七千字章) 刘文泰是个并不高明的阴谋家。 常风和杨一清一番查访,发现《王天官传》竟遍布京城的书铺、书摊。 这反而好查了。 大明印刷图书,书封上都要写明负责印刷的书堂名。书堂就相当于后世的出版社。 《王天官传》虽写的是“陕甘长安堂印”。常风却认为,这样大规模的印刷一定是在北直隶当地。 常风跟杨一清讯问了几个书铺掌柜,皆供认这一批书乃是京城里有名的书堂,日新堂印制送来的。 二人来到了顺藤摸瓜,扮作打算出书的文人,来到了日新堂。 日新堂内,一位坐案先生正在跟一个富商攀谈。常风则跟杨一清排在富商身后。 坐案先生滔滔不绝:“只要交一百两银子,就可以把您的诗词付梓,传之后世。您就成了响当当的文人骚客!” 弘治朝一百两银子的购买力,大致等于后世的十万块。 后世大部分书籍都是自费出书,费用差不多也是十万块买书号送三千册精装印刷。 只要肯出钱,就算小学生作文照样能够出版成册。 不肯出钱,对不住,就算你有莫、余之才,也没人给你出版。 几百年了,出书费用都差不多。真的是很良心! 常风听到这话眉头紧蹙。他一直认为有才学的人作的文章才能结集出书。 万万没想到,只需百两银子就能付梓。 那富商满脸堆笑:“一百两银子,买個文人骚客的名头,实在是划算的很!” 说完富商就从袖中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书啥时候印好?” 坐案先生答:“得等四个月。您要是加急,就另付百两。一个月就能雕版付梓。” 富商笑道:“我不急。没必要另付那么多银子。那四个月后我来取书。” 坐案先生送走了富商。问常风和杨一清:“二位先生也要出书嘛?” 常风给杨一清使了个眼色。 杨一清直接亮明了刑部郎中的腰牌:“刑部的。” 坐案先生大惊失色:“刑......刑部?” 刑部的办案手段虽不及锦衣卫狠辣,但对老百姓来说,同样属于沾上必倒霉的存在。 杨一清道:“去,把你们东家叫出来!” 不多时,日新堂的东家刘锦文来到了常风和杨一清面前。 在遍地大人物的京城,刘锦文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这个人却在出版史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在大明建立了商业化出版模式。 刘锦文始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平时没少给京城的文官们出书,跟不少高官打过交道。 他朝着常风、杨一清一拱手,不卑不亢的说:“二位大人找小的有何贵干?” 常风直接把那本《王天官传》放在了桌上:“此书是你们书堂出的吧?” 刘锦文拿起来看了看:“是我们出的。” 常风问:“什么时候出的。为何书封上印着陕甘长安堂,而不是京城日新堂?” 刘锦文答:“是这样。一个月前,一个人找到了我们日新堂。说要出两千两白银,加急印刷五千册《王天官传》。” “他要求书封上印‘陕甘长安堂’。地方上的书堂印力不足,托我们日新堂印书是常事。我便答应了下来。” 常风连忙问:“找你们印书的人是谁?” 刘锦文答:“是我一个远房堂弟。” 常风闻言眼前一亮:“远房堂弟,也姓刘吧?叫什么?” 刘锦文如实答道:“刘文泰。他现任太医院判之职。” 常风万万没想到。这案子查的不费吹灰之力。 他更想不到的事,此事的善后事宜比查案过程难得多! 他吩咐刘锦文:“你看看这本《王天官传》中,细数数有多少大逆不道之言吧!” 刘锦文仔细的看后,大喊一声:“刘文泰害我!二位大人,他来找我时,给银子很痛快,又是远房堂亲。我就没留意内容,让下面人抓紧印了。” 杨一清吩咐他:“跟我们去一趟刑部。” 进了刑部,杨一清没给刘锦文上刑。刘锦文是个规矩的生意人,供认不讳,在供状上画了押。 常风看过供状,长舒一口气:“刘文泰参劾王部堂的罪名有三。只有第一条诽谤先皇有实证。” “有这份供状在手,足够替王部堂洗刷冤屈了。” 杨一清道:“没想到这刘文泰这么蠢。丝毫不知掩饰。” 常风附和:“没错。刘文泰就是个愚蠢的小人。走,我领伱进宫面君!” 杨一清听后一脸激动的表情:“面君?能否容我换上朝服、梁冠?” 杨一清为官十九年,从未得到过单独面君的机会。 面君对于常风来说是家常便饭。对于杨一清来说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常风道:“好,我等杨主事。” 大明最正式的官员着装是穿朝服,头戴梁冠。 梁冠颇为讲究,公戴八梁;侯、伯、驸马、一品官戴七梁;二品官戴六梁。依次递减。 杨一清是正五品,戴三梁冠。 杨一清洗了脸,换好了朝服、三梁冠,收拾妥当,来到常风面前:“劳烦常镇抚使带我入宫。” 常风看了看杨一清。心中暗笑:杨老兄换上朝服、梁冠,还是比虎子难看啊。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在杨老兄身上不管用。 二人进了宫,来到了乾清宫大殿面君。 他们跪倒在弘治帝面前。 弘治帝是第一次见杨一清。他命道:“杨一清,抬起头来。” 杨一清这一抬头不要紧,吓得弘治帝一缩脖儿。 弘治帝察觉到自己在臣子面前失礼了,只能从言语上找补:“啊呀,杨卿真是奇人异相。” 不愧是大明天子。情商就是高。 低情商:长得比狗还难看。 高情商:奇人异相。 杨一清道:“多谢皇上夸赞。” 一旁的常风强忍住笑:皇上哪儿是夸你。 此番查办弹劾案,杨一清是负责人。常风只是在名义上跟随他观政。 杨一清禀报了此案的来龙去脉。 弘治帝听后点点头:“果然是栽赃。我就说嘛,老王恕不会干这种糊涂事儿。” “杨一清,你们刑部立即缉拿刘文泰。跟都察院、大理寺会同审问清楚,定出罪名。” 杨一清叩首:“臣遵旨。” 弘治帝有些好奇:“杨一清,你是哪年的进士?” 杨一清答:“臣是成化八年殿试三甲第九十五名,赐进士出身。” 弘治帝差异:“为官十九年,还只是郎中?” 杨一清苦笑一声:“禀皇上。臣不长进。” 常风替杨一清说起了好话:“皇上。当年殿试时,本来先皇御览文章后,给杨郎中定的一甲第二。” “后来殿前回话,因杨郎中奇人异相。先皇将他定在了三甲九十五。” 弘治帝心中了然:原来是因为长相丑陋导致科举、仕途不顺。 弘治帝有意考考杨一清。问:“你在刑部主管北直隶刑名。你认为北直隶刑名有何可取之处,又有何不足之处?” 杨一清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对答如流。在短短一刻时辰内,将北直隶刑名状况全部介绍给了弘治帝。 弘治帝万分满意:“卿之才不止一个正五品郎中。你先下去吧。” 杨一清离开了大殿。 弘治帝对常风说:“此案已了结。你可以结束在刑部的观政了。刘文泰蠢得令人发指,让你去查简直是大材小用。” 常风道:“皇上过誉。” 弘治帝又叮嘱他:“有件事朕要提醒你。今后锦衣卫对待文官,至少在明面上要尊重。不要非打即骂。” “省得有人说朕以家奴治天下,视文官为奴仆的奴仆。” 常风拱手:“臣牢记圣训。” 刘文泰被捕了。三法司会审,他并未供出幕后主使丘濬。他心里清楚,若不供出丘阁老,他尚有一线生机。 若供出了丘阁老,他十死无生。 这也是弘治帝想要的结果。他要把理学大师丘濬留在内阁,以安抚天下读书人,表示皇帝尊重圣人之学的态度。 当皇帝就是这样,名臣贤臣要用,奸臣要用,腐儒庸臣同样要用。 刘文泰诬陷案,只等三法司定下处罚便能结案。到时朝堂会归于平静。 然而,万万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联名参劾王恕的二百四十六名官员中,有整整一百五十多人是在京的。 刘文泰被抓,这一百五十多名京官,竟然来到了王恕府邸前堵着门叫骂。 锦衣卫北镇抚司。 常风正在值房查看这一旬的抄家总账。这两年王恕在吏部严管京官、地方官,当官的收敛了不少。 这就导致查检千户所的生意,不似弘治帝刚登基那会儿兴隆了。 徐胖子火急火燎了跑了进来:“常爷!出事儿了!一百五十多个芝麻官儿,围了王部堂的府邸。” 常风惊讶:“什么?走,去王恕府邸。” 常风带了百余名力士,来到了王恕府邸门前。 王家的大门紧闭。大门前的一百五十多名官员正在扯着嗓子,破口大骂王恕。 这帮文官骂起人来宛如泼妇骂街! “王恕!我艹你娘!老子是金榜二甲第十三!你个驴吊子榜尾嫉妒老子名次靠前,就给老子连降了三级!” “王恕!你个简直就是狗熊带花,没个人样!你脆生不管别人牙碜不牙碜!” “老子在官场混了二十五年,好容易混到正四品。你一句话就让老子降成了六品主事!” “王恕!你个缺德的,挨刀的,四十里地也没有家你个狼掏的!刘文泰刘院判要是被三法司定了重罪,我定与你玩命!” 这帮文官不讲武德!趁王恕病重堵在人家门口问候人家祖宗八代。 也就是王恕病得下不了床。不然天降猛人老王,一准手提鬼头大刀,出来跟他们痛陈利害。 常风高声道:“诸位,我是北镇抚使常风!你们对刘文泰一案有异议,可以给通政司上折子!” “不要在天官府前叫骂,斯文扫地!” 常风不喊不要紧,这帮人气势更胜:“好啊,王恕还跟厂卫的屠夫勾结!” “王恕原本就跟钱能那个阉人是一条绳上的两只小蚂蚱!” “王恕勾结皇帝家奴、阉人,他才是斯文扫地!” 常风心中暗骂:也就是皇上刚刚下旨,让锦衣卫以后要尊重文官。 换以前,我不让力士们拿着大棍打出你们的屎来不算完! 就在此时,钱能骑快马来到了府门前。 钱能怒道:“常风,你还愣着干什么?你手下这帮北司力士都是吃屎的?给我打!” “侮辱王公,这帮人活腻了!” 常风附到钱能耳边,低声道:“督公,皇上有旨......” 钱能眉头紧蹙:“尊重文官?难道咱们要眼睁睁看着这帮狗鸡脖卵子侮辱王公?” 常风略加思索,计上心来。他道:“督公放心。我有法子让他们在一个时辰内散去。” 说完常风吩咐石文义:“你快去找一个人......” 半个时辰后。突然间,两百多号人浩浩荡荡、气势汹汹的朝着天官府门这边走来。 这伙人个个小衣襟,短打扮,手里都拿着木棒! 钱能见状大喜:“常风,你找了一群地痞来痛揍这帮鸡脖卵子文官?高啊!地痞打了文官跟咱们锦衣卫无关。” 常风微微一笑:“他们不是地痞。您仔细看看。” 钱能定眼儿一看。那帮“地痞”中为首的竟是兵部尚书马文升! 他身后那帮手持木棍的人既不是地痞,也不是兵部亲兵,全都是朝庭内的文官! 经筵讲官李东阳来了! 左中允杨廷和来了! 侍讲学士谢迁来了! 刑部郎中杨一清来了! 朝廷中有良知的文官全来了! 这帮人宛如打群架的地痞一般,冲向辱骂王恕的那些庸官。 钱能惊讶:“这是?” 常风微微一笑:“钱公公,请看好戏!” 大明的历代文官,在有些时候跟地痞没什么两样。 土木堡之变后,朱祁钰尚未登基,只是监国之时。朝廷就发生过“奉天门血案”。 王振的心腹马顺和另外两名党羽,在早朝时被一群儒雅博学的文官活活殴打致死。 成化二十年,大学士彭华推荐晋升学士的人选,漏了侍讲焦芳。 焦芳放话:“这回我要是当不上学士,就一刀捅了彭华个狗曰的。” 焦老兄言出必行。竟然在六品鹭鸶蓝袍的袍袖里揣了一柄剔骨刀。站在长安道等待下差回家的彭华。 要不是在长安道巡逻的大汉将军发现的及时,必将酿成血案。 至于因党争爆发的文官群殴事件,那更是数不胜数。 唯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刚才常风让石文义将王恕府邸被围的事告知了马文升。 要知道,马文升跟王恕是至交! 且老马跟老王一样,都是提刀上阵砍人的猛将文官。 寻常文官的业余爱好是切磋琴棋书画,赏瘦马,斗茶。 老马的业余爱好是玩他娘的碗口铳。 至交被人堵在家门口骂,马文升的火气“噌”就起来了! 如果他调部属亲兵教训那帮被降职的庸官,那性质就变了。 六部和翰林院都在一条街上。老马干脆喊来所有支持王恕的文官,前来找庸官们掐架。 本来他们早就该到的。马文升却狡黠的说:“手里没兵刃打架不占便宜!” 他直接让兵部武库司郎中,在武库选了上百支长枪。把枪柄锯成了趁手的短棍,作为斗殴的武器发给了官员们。 马文升高高举起短棍,高喊一声:“全军出击!” 一众儒雅随和的文官们,高举短棍冲入敌阵之中! 长得比狗还难看的杨一清冲在最前面! 双方顿时打作一团。 一名百户请示常风:“常爷,咱们要不要管?” 常风微微一笑:“文官互殴关咱锦衣卫吊事?咱们只管看戏就成!” 钱能附和:“就是!”随后他高喊道:“马部堂,你狠狠捶了这帮狗曰的!我替王公谢谢你啊!” 一百多名锦衣卫站在原地不动,兴致勃勃的看热闹。 说是互殴,其实是一帮人单方面挨揍,一帮人单方面输出。 人家马文升是什么人?那是统领百万明军的兵部夏官,大司马。 指挥两百多名持有木棒的文官,攻击一百五十多个手无寸铁的庸官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之前就将两百文官分为三队,以品字形包抄合围。 庸官们被打得哭爹喊娘,鼻青脸肿。 常风干脆坐到了府门口的石台阶上,跷着二郎腿饶有兴致的指点着马文升一方。 杨一清跟一个庸官手抓着手,像摔跤似的对峙着。 常风高喊道:“杨郎中!杨一清!说你呐!你对面那人看着挺有劲,但他下盘不稳。你怎么不攻他下路呢?” 杨一清听到这声喊受到了启发,一个撩阴脚,直接踹向对手裆部。 对手顿时倒地,捂着裆部在地上哀嚎。 这场文官之间的斗殴,持续了整整两刻工夫。以庸官们的惨败而告终。 庸官们或抱头鼠窜,或灰溜溜的相互搀扶着,不多时便逃光了! 马文升也不想闹出人命。命手下的文官们闪开,给他们让路。 常风和钱能走到了马文升面前。 钱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马,你是条汉子!给王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马文升道:“钱公公过奖。常小友,谢谢你给我报信。不然让那群聒噪的乌鸦污了王部堂的府邸。” 常风道:“应该的,何必言谢。” 钱能有些担忧:“唉,王公病得榻都下不来了。咱们进去看看他?” 马文升道:“这么多人进去探病,会打扰王部堂静养。” 老马挺有趣儿,带着二百小弟出来打群架,竟然不忘在袖中藏一支湖笔。 他用湖笔蘸着地上的鲜血,在府门口的大柱上写了一行字“大成至圣文宣王之正位”。 马文升跟六部、翰林院的两百多名文官,虔诚的跪倒在大柱前。 马文升高喊一声:“愿文宣王显灵!保佑贤臣早日康复!” 一众文官齐声高呼:“愿文宣王显灵!保佑贤臣早日康复!” 泼妇骂街演变成了地痞互殴,又演变成了为王恕祈福。 钱能对常风感慨:“文官中也有良心尚在之人啊。” 常风道:“是啊。其实谁忠谁奸,谁贤谁庸,皇上心里有一杆秤,百官心里有一杆秤,百姓心里更有一杆秤。” 用后世的话说,王恕府邸门前的这场互殴,是性质极为恶劣的一场政治风波。 然而,弘治帝却没有惩罚参与互殴双方中的任何一名官员。 打人的没罚,挨打的也没罚。 相反的,仅仅一天后他降下圣旨,给“短棍党”中的不少人都升了官。 钦点经筵讲官李东阳为明年会试正主考官。 升侍讲学士谢迁为太子詹事府少詹事。 升刑部郎中杨一清为山西按察副使。 升左中允杨廷和为经筵讲官。 蹊跷的是,弘治帝也未严惩栽赃案的实施者刘文泰,只将他逐出太医院。 更未追究栽赃案的总后台阁员丘濬。 五日之后,王恕上折请辞。弘治帝准许。但既不赐他敕书,也不赐他保留原俸。没有任何功勋老臣致仕该有的待遇。 这日,京城南郊。长亭古道、夕阳芳草。 王恕准备乘坐马车踏上返乡的旅途。 他赫然想起,成化二十二年的冬天,就是在此地,他告诉龙潜东宫的太子朱祐樘:“亲贤臣,远小人,此前汉之所以兴隆也”。 弘治帝登基后就是这么做的。大明终于有了兴盛的迹象。这让他万分欣慰。 来送王恕归乡的人,足有两三百人! 王恕望向李东阳、刘健、谢迁、杨廷和、杨一清等人。 他自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愿一代更比一代强。” 钱能、马文升、常风亦在送别的人群之中。 钱能笑骂道:“老王八蛋,你要回乡了,我心里难受的很!” 王恕不甘示弱:“贱骨头,你就是被我打得轻了!在云南的时候,我把你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我致仕,你应该兴高采烈才对。” 钱能是性情中人,一时没忍住,竟然“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王恕叹了声:“唉。贱骨头,在宫里伺候好皇上,管好厂卫。有空多给我这个老王八蛋写信。” “别哭哭啼啼作小女儿状了。让旁人看了去,会说你不男不女。” 钱能破涕为笑:“老子本来就不男不女,还怕旁人说?” 转头王恕又看向马文升:“马兄,我的辞官折里举荐你接任吏部尚书。这几日应该会有旨意。” “你要替皇上管好吏部。选官之事,关乎社稷根本。” 马文升拱手:“你放心。我定当以你为楷模,尽职尽责。” 王恕又看向常风:“你是皇上袖中一柄锋利的匕首。” “皇上治国,不仅需要我、马文升这样的天子正道剑。同时也需要你这样能藏于袖中,削金断玉的匕首。” “希望你心中时刻装着四个字。” 常风问:“敢问王部堂,哪四个字?” 王恕的回答振聋发聩:“黎民苍生!” 常风道:“下官牢记王公教诲!” 钱能抱怨:“皇上竟没给你这个一代名臣赐敕书,保留原俸......” 王恕笑道:“我这六年来替皇上贬、降、革了那么多庸官。总要让他们和他们身后的那些人出口气。” “皇上不赐给我敕书、原俸,是在安抚那些人。” “皇上的做法是对的。明君不仅要行雷霆手段,还要适时的安抚人心。” “千万人吾往矣!为了黎民苍生,我可以连命都不要。又怎会计较区区敕书、原俸?” 说完,王恕拱手朝着来送别的众人说:“诸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此归陕西,乃叶落归根。属善始善终。” “愿诸位在京恪尽职守,辅佐明君。为万世开太平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大明皇朝兴盛万年!” 说完,王恕登上了马车。 钱能高呼一声:“王公,走好!” 两百多名官员齐声高呼:“王公,走好!” 载着王恕的马车,消失在了夕阳余晖中。 属于王恕的时代结束了。弘治三君子,朝堂仅存其二。 接下来,将是弘治内阁三杰的时代。 史书之中,好人通常没有好报。 王恕是个例外。 他归乡安养,没了案牍之劳,百病全消。他活到了正德三年,以九十三岁高龄无疾而终。 正德帝追赠其左柱国、太师,谥号“端毅”。 按照谥法,守礼执义曰端;圣修式化曰端;严恭莅下曰端;恭己有容曰端。 能安兆民曰毅;护佑社稷曰毅;务德不争曰毅;思善无逸曰毅。 王恕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第161章 御象所刺王杀驾,神糖糖护驾立大功(五千字章) 西城埠财坊。 埠财坊中刚刚辟出了五百亩地,锦衣卫在此重开了驯象千户所。 自洪武年起,锦衣卫就下设了驯象所,驯养大象,取悦皇族。 当然,太祖爷恭勤俭约,设置驯象所,绝不是养大象找乐子那么简单。 锦衣卫搞了驯象所,得有大象吧? 那朕派十几万精锐士兵,在云南、两广等南疆地区捕大象很合理吧? 十几万精锐士兵,在当地长期驻扎猎捕大象,建立二十个南疆驯象卫也很合理吧? 太祖爷的真实用意,是用南疆驯象卫震慑当地土司,镇戍边疆。 不得不说,太祖爷不愧为一代圣君。 时光荏苒,转眼百年过去。成化帝登基。少年成化帝是个猛人,直接改驯象卫为普通镇卫,对南疆土司施行高压政策。 朕目光所及,皆是明土。何须打着驯象的名义统治你们? 朕不驯象,只驯人! 怎么,不服?打呗!成化元年,一场广西断藤峡之战,打出了明军的赫赫威名。同时也为新登基的皇帝在朝中树立了权威。 从古至今新皇帝登基,立威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打仗。 既然南疆驯象卫已经改为普通镇卫,那京城内的锦衣卫驯象所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成化二年,朝廷取消了锦衣卫中驯象千户所的编制。 直到一年前,张皇后伺候弘治帝夜读。 弘治帝朗读到汉家许慎《说文》中:“象,南越大兽,长鼻牙,三年一乳”时,张皇后很感兴趣。 张皇后没见过大象,弘治帝按古籍记载一番描述。张皇后说了一句:“此物有趣。” 弘治帝跟他爹一样,是宠妻狂魔。老婆说大象有趣,这还了得? 弘治帝立马下旨,命锦衣卫重开驯象所。另命两广、云南贡象。 两天前,广西的第一批贡象共五头运抵京城。驯象所正式开张。 常风推荐徐胖子当了驯象千户。大胖子养大象,也算一景。 此刻,常风跟钱能、李广、徐胖子站在驯象所的中央,观看象奴们操演大象。 这些象奴都是广西壮人。大象早就在进京途中被他们驯成了。 只见五头大象用长鼻子卷起大缸来到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溪边。 它们把大缸平稳的放在地上,用鼻子吸水,又喷入大缸内。 大象既聪明又憨态可掬。引得钱能、李广等人频频称赞。 钱能笑道:“有趣有趣。” 李广道:“后日皇上携皇后来这儿观象,一准会被这些大家伙逗得龙颜大悦。” 常风转头看向了徐胖子,开玩笑道:“胖子。这些巨象都是稀罕物。你得好好养。” “别养个十天半個月,大象瘦了,你胖了。传出去不好听啊!” 徐胖子笑骂道:“去你的吧常爷,咱老徐再馋,也不至于跟大象争食吃!” “我喜欢吃的是羊肉和女人的女乃,可不喜欢吃草!” 徐胖子始终是公爵世子,即便当着司礼监两位秉笔的面儿,也敢插科打诨。 钱能道:“徐世子,以后你们驯象所不光养大象。四川布政使刚递上来折子,说要往京城贡圆圆呼呼、除了吃就是睡的食铁兽。” “到时候也放到你们驯象所来。皇上勤政,一天到晚早朝、午朝、大小经筵、批阅奏折,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抽空到伱这驯象所,看看奇珍异兽,也算是个消遣。” 徐胖子道:“您老放心吧!胖子养啥都胖。我一准把这些异兽照顾的服服帖帖的。” 常风又对徐胖子说:“养象的壮人虽名曰‘象奴’,但他们并不是奴隶。而是广西平民。” “他们背井离乡来京城,咱们得厚待。一共二十个象奴,全部领锦衣卫力士的俸禄。” 徐胖子道:“得嘞!这些象奴有福啊,遇上你这么个好顶头上司!” 常风让人将象奴首领韦朝明叫到了面前。韦朝明二十多岁,是个身材矮小却结实有力的壮家汉子。 他跟韦朝明说了象奴今后跟锦衣卫力士一样领饷的事。 韦朝明千恩万谢。 常风很是贴心:“两日后皇上、皇后亲临观象。你们若能把皇上、皇后逗高兴了。我会让广西布政使衙门那边,把你们的妻女送到京城,跟你们团聚。” 韦朝明又是一阵磕头。 常风道:“罢了。下去吧!” 常风跟钱能、李广继续兴致勃勃的看着大象表演杂技。时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 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驯象所。 常风回了府。 前院里,虎子正趴在刘瑾送的那条母犬的肚子上。 母犬已经怀胎一个多月了,肚子鼓了起来。再有一个多月就能生产。 常风跟坐在前院绣女红的九夫人开起了夫妾之间的玩笑:“哎呀,没想到虎子老当益壮。真能把这母犬的肚子搞大了。” 九夫人白了常风一眼:“你是在嘲笑我怀不上?” 常风自知失言,坐到了九夫人身边,转移话题:“哪能呢?你这绣的是什么?两只肥大雁?” 九夫人怒道:“什么肥大雁。我这绣的是鸳鸯!鸳鸯戏水!” 九夫人已经放弃了京城中的销赃生意。在家闲来无事,学汉家女子绣起了女红。她的针线活儿着实不怎么样。 她此刻手中的那方绣帕,上面的两只鸳鸯肥胖臃肿。鸳鸯眼还有点儿斜视。 刘笑嫣进了府门,来到前院。 她一身恭人命服。显然刚从宫中回来。 常风随口问:“又去坤宁宫了?” 刘笑嫣答:“别提了,上晌去的坤宁宫。正跟皇后聊天呢,太皇太后和太后过去了。” “正好四个人,凑了一桌麻吊。太皇太后牌瘾上来,午膳都没吃,打了整整十六圈。一直打到了酉时正刻。” 常风笑道:“太皇太后又大杀四方了吧?” 刘笑嫣答:“可不是嘛。皇后、太后和我哪敢赢太皇太后的银子?” 九夫人道:“姐姐,我去让厨娘在饭厅摆饭。” 刘笑嫣道:“嗯,快去吧。今晚我得吃两大碗粳米饭补补。陪太皇太后打牌是个力气活儿。给她喂牌喂的我脑袋都转不过来了。” 转头刘笑嫣又对常风说:“对了,皇后说两天后要去驯象所观象。让咱们全家都过去。” 张皇后跟刘笑嫣姐妹情深。这种看稀罕景的事自然会想着常家。 常恬和壮壮过来给虎子和母犬送狗食,听到了这话:“好啊。我还没见过大象呢!” 十三岁的少女,有着旺盛的好奇心。 常风笑道:“估计受恩旨观象的不止咱们一家。到时候驯象所内应该会有不少青年勋贵子弟。” “糖糖,你眼睛别光盯着大象。看上哪个长相俊朗的勋贵子弟跟你嫂子说。让皇后给你做媒定亲。” 常恬听了这话小脸一耷拉,直接把狗食盆放在地上,扭头就走。 两日之后,驯象所。 驯象所的东面搭起了一个观象台。 弘治帝和张皇后坐在前排中央。 一众勋贵、官员及家人则坐在他们身后。 徐胖子高声道:“禀皇上!锦衣卫驯象千户所五头贡象已列队完成。恭请皇上检阅!” 站在弘治帝身旁的萧敬扯着嗓子高声道:“开阅!” 五头大象先是表演了卷缸吸水,又表演了滚木桩、三腿站立等等杂技。 这些杂技若放在后世的马戏团,不过是平平无奇的雕虫小技罢了。 放在弘治朝,却是让皇帝、大臣们大开眼界的神技! 坐在常恬腿上的壮壮兴奋的拍着巴掌喊:“哇,大象好腻害!” 从弘治帝到张皇后,再到臣子和女眷们,个个笑容满面。 常风也喜上眉梢。毕竟驯象所是北镇抚司治下。驯象所将皇上、皇后伺候舒服了,他这个北镇抚使脸上也有光。 坐在第二排的寿宁侯张栾如在梦中。 仅仅七年前,他还是个屡试不第的破落秀才。倾尽家财才捐了个监生功名。 家里连三顿白面都保证不了。晚上那顿还要吃杂粮饼。 七年后,他已贵为国丈、大明侯爵。家里有数不尽的金山银山,一生一世花不完。 今日又跟着皇上观象,看到了传说中的祥瑞巨兽。 张栾一时高兴过度,感觉自己血气又开始上涌。最近一个多月,他一遇到高兴事儿就血气上涌。 张栾喊了一声:“噫!好!我发达了!” 这声喊很快被观象台上的阵阵惊叹声、笑声淹没。 就在驯象所内一片欢声笑语时。风云突变! 象奴头领韦朝明向五头大象做了个手势。 五头大象立马趴在了地上。 二十名象奴全部爬上了大象的象鞍。 弘治帝还以为象奴们要耍什么新奇杂技呢,颇为期待。 说时迟,那时快!象奴们突然从象鞍上拿起了竹子。那些竹子全都削尖了头! 这些尖头竹子挂在象鞍上很平常,不怎么引人注目。 一旦被象奴们攥在手里,就成了实打实的竹枪! 韦朝明大喊一声:“狗皇帝,拿命来!” 喊完,五头大象朝着观象台狂奔而去!大象一路小跑的动静轰隆轰隆的,震天撼地! 无论古华夏还是古印度、古埃及,大象从来不是玩物。而是冲锋陷阵的利器! 大象距离观象台不过半里。负责护卫的大汉将军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弘治帝和臣子们也意识到了,这是刺王杀驾! 观象台立马乱做了一团。谁也不想被大象踏成肉泥! 常风歇斯底里的大吼着:“护驾!护驾!” 可是,观象台前仅有两百名大汉将军。根本挡不住五头皮糙肉厚,横冲直撞的大象! 一瞬间,常风惊出了冷汗! 北镇抚司治下的驯象所象奴刺王杀驾。无论是否成功,他这个顶头上司都难辞其咎! 弘治帝如果死里逃生,那还好说。毕竟弘治帝是宠信常风的。最多革了他的职。 若弘治帝遇刺身亡,新君即位。一定会杀驯象所的直属上司常风! 不管常风有没有参与谋刺,他都是直接责任人! 常风再精明强干也只是一个人,不是拥有法力的神明!他想冲向弘治帝的方向护驾。慌乱逃窜的人流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即便冲到弘治帝面前又能如何?肉体凡胎哪里当的住巨象庞大的身躯!不过是陪弘治帝一并被踩成肉泥罢了! 五头巨象距离弘治帝仅有五十步! 弘治帝和张皇后愣在了原地。一旁伺候的萧敬更是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有三四十名大汉将军手持长枪冲了上去,想要抵挡巨象的脚步。或被撞飞几丈远,或直接被巨象踩死。 弘治帝和张皇后几乎十死无生! 常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常家完了!七年鸿运已尽。这回厄运难逃! 电光火石之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抱着壮壮的常恬被人群挤着,眼见就要被挤下驯象台。 她只能用尽力气,用力一抛,将外甥壮壮抛给嫂子刘笑嫣。 刘笑嫣倒是接住了壮壮。但常恬失去平衡,跌落在驯象台下。 驯象台并不高。常恬只摔出了点皮肉轻伤。 她抬头一看,五头巨象中的头象,已经距她不足十步! 那巨大的象蹄一旦落在她身上,她必成肉泥! 常风看到这一幕,惊慌、恐惧、悲伤一系列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 他大喊一声:“糖糖,快跑!” 可是常恬一个少女,见到这等景象早就吓呆了。哪里还顾得上跑? 她呆立在原地。七魄已经吓丢了六魄! 有时候,人世间的很多事只能用玄学来解释。 后世的走近科学就算拍一万期,也不能否定玄学在世间的存在。 眼见刺客韦朝明所乘的头象就要将常恬撞飞或踩成肉泥。 突然间,头象停住了脚步! 象群万份依赖头象。头象停步,其余四头巨象也停住了脚步。 头象竟然四蹄倒地,在常恬面前坐了下来。 它伸出了象鼻,用象鼻温柔的蹭着常恬的手臂。仿佛在安慰花容失色的少女。 后面的四头巨象有样学样。亦坐了下来。 头子韦朝明歇斯底里的大喊:“畜生,快冲!杀掉狗皇帝!”httpδ:/m.kuAisugg.nět 头象却不为所动。一双铜锣般的大眼,温柔的看着常恬。 常恬自小胆子大。她竟伸出手,抚摸起了人腰粗的象鼻。 头象“哞”,叫了一声。仿佛在回应少女温柔的抚摸。 刺客韦朝明稳了稳心神。他知道,头象是因为这个少女停住了脚步。 杀了这少女不就好了嘛?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竹枪,用力掷向常恬。 头象竟如背上生眼一般,察觉了韦朝明的动作。 它直接扇动象鼻,用象鼻挡在了常恬面前。竹枪根本扎不透皮糙肉厚的象鼻,落在了地上。 头象故意晃动身躯,把韦朝明重重甩在了地上! 其余四头巨象有样学样,纷纷晃动身躯。一个个象奴跌落象背,落在地上。 常风大喜过望。大喊一声:“杀贼!护驾!” 一众大汉将军们从最初的惊慌中反应过来。抄起刀枪冲向了象奴们! 常风也格外卖力,用力挤过人群,跳下了象台。抽出随身佩带的绣春娘们刀,冲向了刺客们。 与刺客搏命,是常风将功折罪,保住常家富贵的唯一机会! 象奴们跌落象背便失去了战斗力。 二十支竹枪,哪里敌得过一百七十多名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们心知肚明,保护皇帝是他们的职责。若让刺客得手,迎接他们的将是诛族! 为了全家性命,他们拼了! 仅仅一柱香功夫后,二十名象奴被杀十五人,被生擒五人! 弘治帝和张皇后一直站在观象台上,看到了从象奴发动刺杀到常恬挡象,再到大汉将军们杀贼擒贼的全过程。 张皇后已经稳下了心神。她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心中盘算:驯象所是皇上因我所建。今日观象是我的提议。 皇上今日在驯象所遭遇刺杀。我难辞其咎。 不过,如果是我义姐的小姑子在危难关头救驾保君。那就不一样了! 想到此,张皇后对弘治帝说:“皇上,太祖爷、太宗爷灵魂附体了常家姑娘!一定是列祖列宗借常家姑娘的肉身,护佑皇上!” 弘治帝回过神来:“此女......绝不是凡女!万物有灵,五头小山一般的巨象,为何只对她俯首帖耳?” 大汉将军们已经控制了局面。 常恬还站在观象台下。 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五头巨象先是起身站立。随后两个前蹄跪地,大脑袋俯地。仿佛活生生的人一般,像在叩拜常恬,又像在叩拜弘治帝。 萧敬是个胆小之人。刚才危急关头,他吓得瘫倒在地。 现在危难过去了,他倒来了精神:“皇上乃是天子人皇。世间万物皆是皇上的臣子!巨象在叩拜皇上,给皇上行礼呐!” 弘治帝恢复了镇定:“快救治被踩踏至伤的臣子们!另外,刺客是象奴,不是五头巨象。要善待巨象!” “立即回宫!” 大汉将军们护着弘治帝夫妻,离开了观象台。 常恬还在站巨象面前呢。 常风火急火燎的跑到了常恬身边,一把抱住了妹妹:“糖糖,你吓死哥哥了!” 常恬道:“真怪了哥哥。我好像跟这些大块头是老朋友。” 常风是宠妹狂魔,妹妹死里逃生,被称为“常屠夫”的他竟流下了眼泪:“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完常风将常恬搂得更紧了。 就在此时,萧敬跑了过来:“常镇抚使,皇上命你去乾清宫呢。” 常风心中一颤:完了!驯象所发生了刺王杀驾的谋逆之事。皇上一定会追究我! 萧敬补了一句,让常风的担忧减少了九分:“皇上说,你进宫时带上勤王保驾的大功臣常恬!” 第162章 朕要封赏乖糖糖(五千字章) 常风领着妹妹来到了乾清宫大殿内,给弘治帝行了礼。 弘治帝闭目养神,脸上阴晴不定。 不多时,勋贵、大臣们陆续来到了乾清宫大殿聚齐。 弘治帝猛然睁开双眼,语出惊人:“勋贵、大臣皆可杀!” 一众勋贵、大臣们连忙跪倒:“臣有罪!” 弘治帝勃然大怒:“你们的确有罪!驯象所内有人刺王杀驾。你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勤王保驾。而是落荒而逃!” “满朝臣子,竟不如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你们整天在朕面前说什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朕真正遇到危险时,全成了缩头乌龟!” “只有常恬这丫头,敢用单薄的身躯挡住五头参天巨象!” “此时此地你们见到她不觉得羞愧嘛?” 弘治帝动了真怒,连铜罄都摔了。 其实,他是在用发怒掩饰恐惧。天子是人皇,人皇也是人,不是神。 刚才情势危急,他也被吓得不轻。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弘治帝用温柔的目光看向常恬:“小糖糖,你七岁时随你嫂子进坤宁宫,朕还刮过伱的鼻子呢。” “仅仅六年功夫,你的胆量堪称巾帼女英雄。跟花木兰、梁红玉相比丝毫不逊色!” “跟朕说说,你刚才怎么那么大胆子?” 别看常恬平时古灵精怪,嘿,关键时刻还真不掉链子! 她声如银铃般的答道:“皇上。臣女刚才看到那些骑着大象的人竟敢刺王杀驾。臣女心想,皇上乃是远超文帝景帝的千古仁君!” “您即位六年,大明的老百姓过上啦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您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老百姓还怎么活哇!” “臣女虽是还未长成的女流。可臣女亦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即便是粉身碎骨,被巨象踏成肉泥也在所不惜!” “所以臣女干脆跳下了驯象台,挡在巨象面前!” 常风心中暗笑:糖糖一张小嘴也太会说了!明明是被挤下的驯象台,愣让她说成主动跳下,视死如归,勤王保驾。 弘治帝听得喜上眉梢:“好糖糖,接着说!” 常恬吞了口吐沫,继续说:“臣女当时就想啊,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巨象也应该知道,皇上是千古仁君、帝王典范!” “它们要是继续助纣为虐,使皇上身陷不测之地。那它们就是千古罪人!啊不对,千古罪象!” “臣女就算豁上这条命,也要扇头象几个大耳刮子!” “嘿,要说皇上仁君之名,真的是传遍了天下。连巨象都有所耳闻呢!臣女过去一挡,它们竟迷途知返了!” 常恬一张小嘴叭叭叭。既夸了自己勇敢,又拍了弘治帝一通大龙屁。 弘治帝感动得合不拢嘴:“好糖糖!好丫头!” 钱能在一旁锦上添花:“皇上,老奴想起来了!常恬绝不是凡女!” 弘治帝转头问:“哦?怎么说?” 钱能道:“两年前,常风高升北镇抚使之时,摆了一桌升迁宴。宴请厂卫诸弟兄。臣也参加了。” “当时,张道士给常恬算了命。他说常恬气运从小兴旺到老,福星高照九十六年!” “谁若跟常恬沾亲带故,即便霉运当头也能沾光变成好运连连!” “常恬简直就是人间富贵花!好运奇女子!” 弘治帝连忙问:“哪个张道士?是皇祖母多次跟朕提及,神通广大的那個张道士嘛?” 钱能点头:“正是他!说实话,张道士的命批老奴当时是不信的。今日常恬以一人之躯,挡住五头巨象。老奴信了!” “常恬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拯救苍生的!她刚才说得对,皇上是千古仁君。勤王保驾就是拯救苍生!” 弘治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皇后之前对朕说,糖糖被列祖列宗附体了!” 常恬不含糊!立马顺杆儿爬:“皇上,臣女之前站在驯象台下,好像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对臣女说......” 弘治帝连忙问:“说了什么?” 常恬道:“那声音说——小妮子别害怕。替咱大明保下造福黎民的仁君,咱重重有赏。” “哦对了,那声音听着像是南方口音。” 弘治帝目瞪口呆:“南方口音?太祖爷是凤阳人,就是南方口音。且《太祖实录》中,太祖爷一向自称为咱!” “啊呀!果真是太祖显灵!他老人家托付巾帼女英雄一般的糖糖,保朕的平安!” 一众臣子顿时跪倒了一片:“太祖显灵,庇佑圣君!皇上万岁万万岁!” 如果搁在平时,弘治帝才不会相信什么太祖显灵附身之类的话。 但刚刚他目睹了豆蔻年华的少女孤身挡住五头巨象的神奇一幕! 再唯物的人此刻也会变得唯心。 弘治帝龙颜大悦!萧敬已经帮弘治帝捡起了刚才摔在地上的铜罄。弘治帝抚摸了铜罄几下。 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只要龙颜大悦就摸罄,只要龙颜大怒就摔罄。 弘治帝道:“幸甚至哉!朕有太祖庇佑,又有当世奇女子勤王保驾!” “乖糖糖,朕一定要重赏你!” 常风心头一动:皇上该不会封糖糖为妃吧?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嫔妃宫斗不亚于战场。 可如今后宫只有张皇后一人。她平时又很喜欢糖糖。糖糖若进了宫,绝对不会受委屈。 而常家,将成为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哎呀!发达了啊!这真是福兮祸所依! 常风低估了弘治帝对张皇后的专情。 弘治帝看待常恬,宛如看待自己的妹妹一般。根本没动男女那方面的想法。 弘治帝道:“朕的七弟衡王朱祐楎今年十四岁,跟糖糖年龄相仿。朕想,不如给他们二人定下婚约。” “以后糖糖就是朕的弟媳,藩王正妃。” 常风大喜过望,心道:糖糖当不了皇妃,当藩王正妃亦是我爹坟头冒青烟,哦不,坟头喷火,哦不,坟头被雷劈的好运气! 爹,一定是您老在天有灵保佑了糖糖! 万万没想到,常恬竟问:“皇上,给藩王当了妃子,以后是不是不能留在京城了?” 弘治帝点点头:“对。衡王成年后是要就藩山东青州府的。你也得跟着去。” 常恬有些踟蹰:“可是......臣女不想离开哥哥、嫂子。啊,主要是去了青州,就不能隔三差五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啦!” 常风低声提醒常恬:“别胡说!这是圣恩!快谢恩!” 弘治帝笑道:“无妨!朕今日赏赐的是乖糖糖。赏赐什么她说了算!乖糖糖,你说,你要什么赏赐?” 常恬卡巴卡巴一双大眼睛:“臣女每次见到皇上,就感觉皇上是臣女前世的亲哥哥。” 常风一愣:“住嘴,不得无礼!” 万万没想到,弘治帝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救下朕的那一刻,朕也恍惚感觉你是朕前世的亲人!” “拟旨!朕将糖糖认为义妹,封宛平郡主!” 这个封号厉害了。大明郡主都是以地名为封号。譬如南平郡主、兰阳郡主、寿阳郡主等等。 宛平是天子脚下的地名!更显身份之尊贵! 常恬叩首:“臣女领旨谢恩!皇上万岁万万岁!” 弘治帝又道:“朕再赐你无旨入宫的特权!从今往后,你有两个家。一个家是你亲哥哥的府邸。一个家是你义皇兄的皇宫!” 常恬甜甜的喊了一声:“是,义皇兄!” 内阁阁员,老学究丘濬是个不长眼的。他竟提出了异议:“皇上。封非宗室女子为郡主,不符合祖制。” 丘濬跟告老的王恕是死对头。常风又是王恕的忘年交。 在丘濬眼里,常风同样是敌人。他不想看到敌人的妹妹成为大明的郡主。 弘治帝冷笑一声:“丘卿,刚才巨象朝朕狂奔之时,你在哪儿呢?怎么没见你挡在朕身前,告诉那些巨象,刺王杀驾不符合祖制?” “现在朕要封赏救命恩人。你倒来精神了?” 丘濬碰了一鼻子灰,在百官面前丢尽了脸。只得连声道:“臣失言,臣万死。” 封赏完常恬。弘治帝开始说正事。 弘治帝道:“常风,你治下的驯象所出了刺王杀驾的事。照规矩,朕应该将你革职、廷杖、充军!” “但你是有功的。教出了一个英勇无畏勤王保驾的好妹子。功过相抵,朕就不罚你了。” “你先送常恬回家,好好安抚。然后给朕彻查这场刺杀案的真相!” 常风叩首:“臣遵旨!” 常风、常恬兄妹出了乾清宫,同乘一马回府。 常风问:“糖糖,皇上让你当王妃,你怎么不同意啊?” 常恬微微一笑:“哥哥,傻子才当王妃呢!你想想啊,我要是嫁给个普通官宦子弟。以我娘家的权势,婆家肯定待我如宝贝疙瘩一般。” “可是,我要是嫁给了衡王。人家衡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大明亲王。我娘家这点权势,在衡王眼里算个屁啊!” “人家待我是好是坏不说。藩王是要纳一堆侧妃、庶妃的。三个女人一台戏。几十个女人扎在一起,那还不得天天唱宫斗大戏啊!” “说不准我一不留神,让衡王其他的女人给害了。” 常恬一番高谈阔论,常风目瞪口呆:“糖糖......你太聪明了!比哥哥我聪明多了!” 常恬道:“咳,别夸我了。回了家,我得喝三大碗珍珠茶压压惊。刚才在驯象所的时候,可吓死我啦!” 常风有些好奇:“你当时真听到了太祖爷显灵说的话?” 常恬笑道:“屁!我编出来哄皇上高兴的。当时我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哪里听到什么太祖爷显灵说的话?” 兄妹二人欢欢喜喜的进了家门。 刘笑嫣抱着壮壮,跟九夫人惊慌失色的迎了上来。 刘笑嫣问:“皇上如何处置你?革职?” 常风微微摇头。 刘笑嫣又问:“该不会流放,家中女眷罚入教坊司吧?” 常风笑道:“瞎说什么呢!糖糖救驾有功,皇上对我不予追究。还封糖糖当了郡主!” 刘笑嫣目瞪口呆:“你别是吓疯了吧?胡说什么呢?糖糖姓常不姓朱。异姓女子怎么能封郡主?大明自开国也没这个先例啊!” 常风扬了扬手中的圣旨:“看见了没?皇上御笔的中旨。等我查清楚行刺大案,就拿圣旨带着糖糖去宗人府领郡主玉册、敕书!” 说完常风亲了常恬一口。 常恬一脸嫌弃的表情,用手擦了擦脸:“哥哥,妹大避兄!男女授受不亲!” 常风摸了摸常恬的脑袋:“别说你十三,就算八十三也是我的乖妹妹。” 刘笑嫣看了看圣旨,喜上眉梢。 九夫人跟壮壮也高兴的很。 壮壮拍着手喊:“哦!哦!小姑姑当郡主喽!” 常风笑容满面:“女先生呢?她教糖糖教的好。糖糖今日在乾清宫大殿,一张小嘴叭叭的,巧嘴的很!我要赏女先生一百两,不,三百两银子!” 刘秉义替常恬请了一位女先生,专门教《女四书》。 这场刺杀案,让常家因祸得福,家里多出了一位郡主皇妹。 常家在京城的权势更胜。 常风安抚好家人,纵马来到了北镇抚司诏狱。 东厂督公钱能、指挥使朱骥已经等在了那儿,准备跟常风一同审问被生擒的刺客。 众人进了诏狱,提审被俘的刺客首领韦朝明。 没想到还没用刑呢,韦朝明便趾高气昂的喊道:“我是韦朝威的亲弟弟!我大哥此刻应该已在广西古田举起义旗了!” “杀尽土司狗、明狗!才能为壮家族人们谋条活路!” 常风皱眉:“举起义旗?你大哥造反了?” 韦朝明道:“对!此刻应该已经造反了!可惜,我没能杀死狗皇帝!” 常风道:“放屁!皇上是仁慈之君!大明万千百姓都因他的德政受益。你刺杀皇上还刺杀得理直气壮,真是可恨!” 韦朝明冷笑一声:“皇帝我以前没见过。我只知道,古田的县令把我们壮人当牲口一样对待!狗县令是皇帝派的,那皇帝一定是狗皇帝!” 对于大明的底层老百姓来说,一个小小县令就是天。县令就代表着皇帝! 一番审问,常风大致弄清楚了这场驯象所刺杀的真相。 广西古田县的县令勾结土司,把壮家的猎税、田赋征到了七成。壮人只得铤而走险,谋划举事。 一年前,他们听说朝廷招募象奴。古田壮人首领韦朝威便命弟弟韦朝明跟十九名心腹应招入京,伺机杀死皇帝。 果然,仅仅十天后,广西巡抚奏报民变。 史书载,弘治五年,广西古田及附近三县壮人,在首领韦朝威的带领下反叛。迅速攻占古田县城。县官逃,典史被杀。 弘治帝诏命广西副总兵马俊、广西参议马铉、千户王珊率四千卫所军平叛,中叛军埋伏,大败而归。 弘治帝大怒,命总督湖广右都御史闵珪、总兵毛锐发大军三万进剿,连破七寨,全歼叛军六千人。 此事过后,弘治帝将广西上至巡抚、下至县令等正堂主官一律革职。亲选能员干吏治理广西。 京城内的刺杀案,以及广西壮人的叛乱,说到底还是“官逼民反”四个字。 韦朝威、韦朝明兄弟并不是恶人。他们是反抗官府压迫的勇者。 弘治帝心里清楚这一点。他的外祖父也是广西的叛匪头目。他能够共情。 但作为皇帝,他不能不杀掉叛军头目。于是他下旨,韦氏兄弟免于凌迟,处斩刑。给了兄弟二人一个痛快。 弘治五年的这场广西壮人叛乱风波,画上了句号。 这日,常风正在值房之中跟钱能、钱宁、徐胖子等人闲聊。 徐胖子心有余悸的说:“这回全靠咱妹子了。不然我的官儿也要丢。说不准连公爵世子的身份都被剥夺了。” 钱能笑道:“宛平郡主是有大福之人啊。她身边的人,也都跟着沾上了福分。” 常风道:“说实话,这回是我大意了!巨象块头那么大,出了事儿就不得了。应该在观象台下放一些铁拒马,撒上铁蒺藜的。” 钱能宽慰常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横竖这回你不但没受皇上惩处,令妹还成了郡主。常家以后在京城里的势力更大了呢!” 就在此时,张鹤龄手下的一个力士失魂落魄的跑了进来:“督公、常爷、钱爷、徐爷。可不得了了。寿宁侯不行了!” 常风一愣:“老国丈不行了?” 第163章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五千字) 张栾病危已有先兆。 这一个多月来,他动不动就感觉血气上涌,脑袋发涨昏昏沉沉的。 在驯象所受了那一场惊,他回府后便卧床不起。如今他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太医已是束手无策。 朝中人人称张栾为老国丈,“老”是敬称。其实他今年只有四十七岁而已。 在他生命的前四十个年头,他屡试不低,郁郁不得志。 一直到四十岁,他最大的奢望不过是考中举人,参加吏部大挑,做一任县丞或典吏而已。 成化二十二年冬天的太子妃甄选,改变了他的命运。 步入不惑之年时,他父凭女贵,一飞冲天。先被特授鸿胪寺卿,成为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员。 太子朱祐樘即位,超拜其为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同知。成为当朝从一品。 三年后,受封寿宁伯,超品。 今年外孙朱厚照受封太子,他又被进封为寿宁侯,两个儿子也都受封伯爵。 人的命运真的是很奇妙。运背时,喝口凉水都塞牙。运顺时,富贵挡都挡不住。 这七年来,张栾享尽了人间富贵。这辈子值了! 张栾的病榻前,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抱头痛哭。 常风走了进来:“二位伯爷,老国丈如何了?” 张鹤龄擦了擦眼泪:“常大哥,太医说我爹大限恐怕只在今日了。” 话音刚落,张栾竟然坐了起来,本来面无血色的脸变得红光满面。 他跟没事儿人一样,吩咐儿子:“我饿了!鹤龄,你让厨房给我用青葱、花椒油拌一碗豆腐。对了,记的撒点塘沽口虾皮。” 张鹤龄两兄弟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喜出望外。 张鹤龄大笑道:“爹,您好了?” 张栾道:“嗯,好了。快去给我弄吃食,饿了。” 常风却感觉,张栾不是病愈而是回光返照。 不多时,张鹤龄给张栾端来了一碗小葱拌豆腐。 张栾“嘡嘡嘡嘡嘡”狼吞虎咽吃了個干净。 随后张栾扬了扬手里的空盘子:“还有么,没吃饱。再来一碗。” 张鹤龄又去端来了一碗。 张栾风卷残云般的吃完,一抹嘴:“再来一碗。” 张栾一连吃了三碗小葱拌豆腐,还没饱还要吃。 张鹤龄察觉出了不对:“爹,不能再吃了。您吃太多了。” 张栾大骂:“我又不是要吃龙肝凤髓!小葱拌豆腐你们都不管饱?真是不孝!” 张鹤龄无奈,只得端来了第四碗。 张栾吃完这一碗,说:“吃饱了真好啊!困了。我睡一会儿。” 说完张栾躺在了病榻上。 张家两兄弟万分欣喜。看来父亲的这场大劫算是度过去了。 常风却察觉出了不对劲。他提醒张鹤龄:“你探一下你爹的鼻息。” 张鹤龄一头雾水:“好端端的探我爹鼻息作什么,再把他吵醒了。” 常风在锦衣卫见惯了死人。他察觉到张栾现在面色煞白,分明就是死人的面色。 常风压低声音:“你爹好像......升天了。” 张鹤龄惊讶:“什么?”随后他伸手一探张栾的鼻息,果然凉了! 寿宁侯府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爹,您怎么抛下我们就这么去了!” 老国丈仙去,丧事极尽恩荣。 弘治帝亲赐丧礼所用袭衣、饭含、铭旌、敛衣、棺椁、明器。 翌日奉天门早朝,弘治帝竟穿丧衣上朝。这是不符合礼制的。皇帝只有在先皇、太皇太后、皇太后大丧期间才会穿丧服。 然而,满朝文武没有一人对弘治帝的做法提出反对意见。 一部分官员不敢触弘治帝的霉头。 另一部分官员则认为,当今天子是勤勉、宽仁的好皇帝。这点稍有违制的行为算不得什么。 早朝开始,弘治帝沉痛的说:“老国丈病逝。朕打算追赠他为昌国公,谥号庄肃。由其长子张鹤龄袭寿宁侯。” 弘治帝有些过分了。 后世史书记载,大明享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实授嗣国公只有十位。追封国公只有八十七位。 只有立过大功的人,才有资格被追封国公。 张栾这位老国丈,除了在京享乐几乎没做过什么事。 万万没想到,新任吏部尚书马文升,竟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禀皇上,老国丈品行端正,实乃外戚典范。追封国公合情合理。” 武官班中的常风有些奇怪:马老部堂有迎合上意之嫌啊。 听到马文升这么说,弘治帝万分欣慰。 没想到老马话锋一转:“老国丈乃是纳粟监生出身。” “成化年间,因河南、陕西等地大灾,始开纳粟先例。凡纳粟者,可特拔为监生、吏、典。” “永乐、宣德、正统年间,天下亦发生过大灾。当时没有纳粟之例。” “自成化朝起,各地一有灾荒,朝廷就行捐例。纳粟监生、吏、典以财进身,岂能清廉自守?” “故臣建议,停纳粟例,澄清吏治。” 停纳粟例是王恕离任前,交待给继任者马文升的一项使命。 马文升果然是头老狐狸。先迎合弘治帝,目的是让自己的谏言得到恩准。 其实,老马还没把话说透。 纳粟捐身,乃是很多学渣官宦子弟晋身的唯一通路。 很多人的家里祖辈、父辈当官,子一辈却不精八股,中不了举人。 他们会掏银子买粮捐例,为子一辈买个监生出身。 大明的监生是可以当八品、九品小官的。那些捐监者,就此迈入了仕途。 说白了就是花钱买官。 马文升这是要彻底断绝官宦子弟花钱买官的晋身通路。 弘治帝当即应允:“准奏!内阁拟旨,停纳粟例。” 常风心中暗道:老马跟老王一样,都不怕得罪人。他的建议被恩准,普天下不知道多少官宦世家会恨他恨得牙根痒。 早朝结束,常风来到了福禄街,亲自挑选送给已故昌国公的随丧纸扎。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青松棺材铺。 七年前,常风在青松棺材铺夜审老瘸子。他正是从那时起开始发迹的。 常风进了青松棺材铺的门。万万没想到,棺材铺的东家换人了。 新东家正是老瘸子。 老瘸子没领着养子去南方。而是留在了京城。干脆花银子买下了棺材铺,当作自家产业。 常风朝着老瘸子一拱手:“老前辈,别来无恙啊!” 老瘸子见到常风,下意识的打了下冷颤:“我已经金盆洗手七年了。这回又惹上什么钦案了?” 常风宽慰他:“老前辈误会了,这回我是来买随丧纸扎的。” 老瘸子长舒了一口气:“好家伙,吓死我了。七年前你让我坐了老虎凳。后来我没养好,左腿瘸了。从假瘸子变成了真瘸子。” “我还以为今日伱来废我右腿呢!” 常风有些愧疚:“老前辈,当时我有机密要务在身,没办法才对你上刑的。你别记恨。” 老瘸子倒是很坦然:“都过去了!如今我已退出了妙手门,当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说要买随丧纸扎?” 常风点点头:“是啊。这回是给公爵随丧。照规矩,送的引魂纸鹤、纸鹿要一人高。” “别替我心疼钱。我害得你成了真瘸子,这回你可以狠狠宰我一道报仇。” 老瘸子半开玩笑的说:“那我可不客气了啊,拿你当个寿头。走,去后院先挑样子吧。选好样子我一天内给你扎好送去。” 常风跟老瘸子进了后院。 只见一个俊美的少年郎,正坐在一堆纸扎中埋头读书。 常风惊讶:“老前辈,这是你养子?长这么大了?” 当年常风正是用老瘸子的养子要挟,逼迫老瘸子供出妙手门的掌门是谁。 老瘸子笑道:“是啊,都十三了。黄元,过来见过锦衣卫的常大人。” 黄元是老瘸子养子的名字。 黄元走到常风面前,恭恭敬敬的给他作揖:“草民见过常大人。” 这黄元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透着机灵,满身书生气。 常风笑道:“免礼。” 他随后拿起黄元读的书,是应试用的《四书章句集注》。 常风问:“你在备考县试?” 大明的读书人考秀才,拢共分三步。第一步县试,第二步府试,第三步院试。 没想到黄元竟答:“已经过了府试了。正在准备院试。” 常风大为惊讶:“才十三啊,就过了府试?” 常风一直到十七岁都没过县试。 黄元点点头:“回大人。今年刚过的府试。” 常风追问:“府试名次如何?” 黄元的回答更加让常风震惊:“回大人,府试忝列案首。”筷書閣 案首是府试的第一名! 顺天府是天子脚下,学风冠绝天下。黄元考中顺天府的府试案首,换在某些偏远省份,完全可以考取举人了! 常风夸赞道:“了不得啊!老前辈,你有福啊。” 老瘸子自豪的说:“这孩子从小爱读书,知道上进。不枉我当初从小乞丐堆儿里把他捡回来。” 常风笑道:“元哥儿,我也在备考呢,预备明年春闱。没事的时候你来我府上,咱们切磋下应试文章。” 宋、明将十几岁的少年郎称呼为“哥儿”,表示亲近。 黄元道:“原来是举人前辈。失敬啦。我一定去府上讨教。” 常风选好了纸扎样子,回了府。 翌日清晨,黄元赶着一辆骡车来常府送纸扎。常风去参加御门早朝了,不在家。 仆人帮忙,跟他将纸扎扛进了前院。 前院中,常恬正跟壮壮哄着一条小奶狗玩耍。虎子在一旁耷拉着耳朵趴着。 产房传喜讯,跟虎子配成的那条母犬生了。一窝生了七只。 然后传丧讯,七只奶狗有六只夭折,只活下来一只。 常恬给它取名为“小虎”。 黄元见到常恬,拱手行礼:“小姐。我来送贵府大人订的随丧纸扎。” 仆人提醒黄元:“什么小姐。这是宛平郡主!” 黄元连忙给常恬跪倒磕头:“草民拜见郡主。” 常恬抱着小虎说:“免礼吧。” 黄元起身一抬头,跟常恬对了下眼。 常恬见这小哥哥生得俊秀无比,顿时脸上生出了两朵红云。 哪个少女不怀春?常恬这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春心已经开始萌动。 常恬放下小虎,走到纸扎面前:“这仙鹤扎的真精致。” 黄元连忙道:“谢郡主夸赞。” 常恬问:“是你的手艺嘛?” 黄元如实回答:“竹架是我爹搭的,我就管刷刷浆糊,蒙纸皮。” 常恬转头望向他。黄元低下了头。 常恬道:“真有趣,手艺真好。你以后来我府上,教我如何?” 堂堂郡主学做纸扎,明显有违礼法。 不过常恬是京城里的团宠,一贯任性。她就算学做棺材恐怕都没人拦着她。 黄元有些踟蹰:“草民正在备考院试。恐怕......” 常恬道:“那我不管。我也不让你天天来。七天来一回,教我一个时辰总行吧?” “我每月给你五两银子。” 郡主有命,黄元一个草民岂敢不尊?他道:“是,草民遵命。” 少年和少女爱情的种子,自此开始萌发。 弘治五年的除夕如约而至。 除夕当日,北直隶普降大雪。瑞雪兆丰年。弘治帝敬天爱民,似乎老天爷也被这位明君感动,降下了福报。 常府内。 常风领着常恬、壮壮在雪地里打雪仗。虎子和小虎在雪地兴奋的来回乱窜。 刘笑嫣走了过来:“你们干什么?一个郡主,一个从四品武官,加上一个太子未来的伴读郎,在雪地里撒野成何体统......” 不等刘笑嫣说完,“啪”,常恬一个雪球甩在了她的脸上。 刘笑嫣吃了小姑子的亏,也不管四品恭人的身份了,抓起一捧雪加入了战团。 九夫人正在张罗厨娘们拌饺子馅儿呢。听到动静来到了前院。 常风拿起一个大雪球直接扣在了九夫人的头上...... 对于常家人来说,弘治五年是团结的一年,是胜利的一年。 常风替弘治帝赶走庸相刘吉,替名臣王恕洗脱了冤屈,在京城之中的权势、威望更胜。 常恬成了弘治帝的义妹,受封宛平郡主。让常家成为了皇亲。 刘笑嫣跟张皇后姐妹情深,继续做着国母的闺中密友。 九夫人的女红刺绣、衽席裹套功夫也都见长。 与此同时,大明京内外的许多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度过除夕吉日。 乾清宫内。 弘治帝祭拜完祖先,回到龙案前埋头批阅着奏折。 宽仁与勤政是这位明君的优点。即便除夕也不例外。 相比于张皇后亲手包的饺子,他更关心九边将士过冬的物资是否充足、黄河河南段是否会发生凌汛、广西的平叛战事能否以全胜告终...... 坤宁宫恭房。 刘瑾正在仔仔细细的给小太子朱厚照擦拭着尊臀。 朱厚照拉屎擦屁股的时候都不老实,一扭腚,弄了刘瑾一手的粑粑。 刘瑾满脸堆笑:“谢殿下赐老奴黄金。” 伺候好太子,以后有个好前程,是刘瑾的除夕愿望。 司礼监内。 当值的秉笔钱能跟义子钱宁围炉而坐。吃着钱宁刚送来的饺子。 一个叫谷大用的监丞,正在一旁给钱能读着王恕从陕西写来的信。 钱能感慨:“老王八蛋走了几个月。真想他啊!” 城北李东阳府邸。 明年春闱会试的主考官李东阳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着三个儿子跪地背诵文天祥的《正气歌》。 除夕背诵《正气歌》,是李家的家学渊源。 詹事府左春坊。 刚刚担任经筵讲官的杨廷和,正在整理初五进宫主讲大经筵的内容。家人催了三遍,他才离开公案,回家过年。 给皇帝讲书,是一件前程远大的差事。他丝毫不敢懈怠。 山西臬司衙门。 长得比狗还丑的杨一清,正在提审一名犯人。 他虽只是按察副使,却比臬司正堂更勤于公务。 他认为,在其位就要谋其政。清理冤狱,还含冤之人一个公道是他的责任。 大同卫。 一个名叫江彬的边镇小将,正站在城楼上虎视眈眈,眺望着北方。 他担心北方胡虏会趁汉家除夕佳节,南下入寇骚扰。 北直隶学政府邸。 刚刚执掌学务的前朝状元郎王华,正在看儿子王守仁的一篇应试文章。 去年王华取了个巧儿,让王守仁回浙江老家参加乡试。王守仁不负父望,高中举人。即将参加明年的春闱。 王华看完文章,嘴上骂儿子:“文字糊涂。” 其实心里乐开了花:祖宗保佑!我儿果然是有大才学之人。今日作的这篇应试八股行文流畅,构思精妙。他来年春闱拔贡不成问题。殿试至少也能位列二甲。 王守仁已经二十一岁了。这两年他的学业大有长进。但他越来越喜欢谈论军事,还很喜欢射箭。 他如今的偶像不是朱熹、二程,而是王恕、马文升。 他曾对小他三岁的好友张璁说过:“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方真丈夫也!” 自“格竹”失败后,他对于程朱理学产生了怀疑。 程朱理学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实现心中抱负的晋身之阶罢了。 怡红楼。 徐胖子不喜欢年节祭祖那些乱七八糟的公爵府仪式。干脆躲到了赛棠红的榻上。 赛棠红虽已三十五岁,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正是带劲的时候。 徐胖子把她的榻压得“吱嘎吱嘎”乱颤。 他的两个靴兄弟张鹤龄、张延龄这回没跟他同榻胡闹。 这俩小子正在楼下两个新来的大同婆姨房中忙活呢。 没错。这俩小混蛋外戚,自己老爹的丧期未过,就跑到怡红楼拥香窃玉。 大明六千万人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度过除夕。 午时,皇宫鼓楼敲响了新岁鼓。 钟鼓司的小宦官扯着嗓子高喊:“弘治六年癸丑!瑞雪丰年,大吉!” 时光如水,流水不腐。历史的洪流依旧滚滚向前...... 第164章 命常风为钦差副使,随刘大夏治河 弘治六年,二月十五,贡院。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正是国家抡才大典的好时节。 会试主考李东阳亲手敲响了试毕锣。 旁边的贡兵扯着嗓子高喊:“学子,出龙门喽!” 贡院的大门打开。学子们纷纷踏出了贡院大门。 常风跟随着人群出了贡院。这是他第二次参加会试。上回名落孙山。这回三场连考九天,他感觉考的不错。 突然间,一个人不小心撞了常风一下。 那人连忙道:“年兄,失礼了。” 常风抬头一看,竟是王华家的公子王守仁。 常风笑道:“王公子,你还欠我六个锅盔呢!” 王守仁惊讶:“常大人,是你?嘿,六个锅盔你记了整整八年啊!等琼林宴上,我敬你六杯酒,权当还你六個锅盔了!” 王守仁似乎对杏榜题名、金榜连登信心满满。 常风笑道:“那就借你吉言。咱俩都能金榜题名,当个真年兄。” 春闱放榜是在三天后。 会试结束后,李东阳便忙着跟考官们在礼部阅卷。 三日之后,常风、王守仁相约来到贡院门口,等待着放榜。 乡试榜名曰桂榜,会试榜名曰杏榜,殿试榜名曰金榜。 其实,杏榜提名,远比金榜题名重要的多。 会试中榜者,会被“拔贡”,成为贡士参加殿试。 而殿试是不淘汰人的。所有贡士都能成为进士。只是名次有高低。 也就是说,读书人只要杏榜题名,便铁定能从举人晋身进士。最低得授七品。 在放杏榜之前,礼部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仪式。 杏榜终于揭晓。本科会试,共拔贡二百九十八人。 常风从榜头一直看到了榜尾,整整看了三遍。哪里有他的名字? 王守仁亦出人意料的名落孙山! 说是出人意料,又并不出人意料。会试是整个大明最顶尖的读书人之间的比拼。 打个比方,后世把全国一千三百三十六个县(县级市)的两千六百多个县高考文、理状元集中起来,考一场。 谁敢说一定能考进前三百? 皇帝宠臣和北直隶学政公子的名落孙山,恰恰说明本科会试在李东阳的主持下格外公平。 李东阳走了过来,看到了常风和王守仁。 常风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李东阳自然认识。 李东阳跟王华在翰林院当过同僚,也识得他家公子王守仁。 李东阳宽慰二人:“会试落榜对于读书人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伱们不必难过。” 常风爽朗的说:“我这个锦衣卫屠夫参加会试,只是凑个热闹罢了。不中便不中。” 嘴上虽这样说,常风的心里还是有一丝难过。 王守仁亦是一脸风轻云淡:“学生才疏学浅,需再接再厉。” 李东阳跟王守仁开起了玩笑:“你这次拔不了贡,下一科一定高中状元。你可以试试为下次科举作个状元赋。” “悄悄告诉你。你的试卷,距杏榜题名只差了一个圈。” 大明会试阅卷,不是单人阅一卷。为公平起见,考官们会集体传阅每一名考生所作的三份卷子。 如果觉得可取,便在卷子旁画一个圆圈。最后以圆圈的数量确定拔贡名单。 常风在一旁问:“李大人是否能透露下,我差几个圈?” 李东阳尴尬的一笑:“差了好多好多个圈。” 常风乡试就是榜尾。 他的才智不一定比题名的贡生差多少。但贡生们都是全职读书应试。 常风则只能抽出晚上的空备考。“差了好多好多个圈”并不奇怪。 常风拱手:“李大人,王小兄弟。我先回锦衣卫当差了。再会。” 王守仁回了府。 老爹王华连忙迎了上来:“中了嘛?” 王守仁微笑着回答:“没中。” 王华怕儿子想不开,开导他:“此次不中,下次努力就能中了。” 万万没想到,王守仁竟笑道:“天下的读书人都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父亲放心,我很看得开。人这一生,哪能事事一帆风顺?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 王华拍了拍王守仁的肩膀:“你比你爹强啊!成化十七年会试放榜前。我胡思乱想,打定主意若杏榜无名,就跳进永定河自尽喂王八。” “幸好拔贡得中三十三名,殿试又连登状元。” 三月初一,殿试如期举行。金榜揭晓,一甲第一毛澄,第二徐穆、第三罗钦顺。 弘治帝很重视抡才大典。专门召见了一甲前三。又从二甲随便挑选十人,三甲随便挑选十人面君奏对。 一众新科进士对皇帝提出的问题对答如流,尽显才学。 弘治帝万分满意。 这日早朝。弘治帝夸赞李东阳:“李东阳这个会试主考尽职尽责。给朕选拔了近三百名合格的贡士。” “朕亲自考察了他们的才学,个个都是朝廷亟需的人才。” 弘治帝顿了顿,问常风:“常风,名落孙山的滋味不好受吧?” 常风拱手:“禀皇上,臣才疏学浅,杏榜不第乃意料当中。臣处之坦然。” 弘治帝笑道:“坦然二字极为难得。诸卿,常风是朕的宠臣。但李东阳丝毫没偏私。” “同样未中的,还有李东阳好友王华之子王守仁。” “说明李东阳主持会试时一视同仁,无半分私心。” “如此大公无私,朕定要升赏。拟旨,升李东阳为礼部右侍郎,仍兼任侍讲学士。” 李东阳从五品翰林学官,直接高升为了三品部院大臣,跻身“部堂”之列。 距离入阁就只差一步了! 就在此时,一名黄河汛兵飞跑进奉天殿:“河汛!河汛!” 大明只有两类士兵可以无旨直入皇宫。 一是传递军情的红翎信使。二是传递汛情的江河汛兵。 在古代,汛情比军情更紧急。 弘治帝面色骤变:“快报!” 黄河汛兵拱手道:“禀皇上,黄河山东段张秋堤决口!淹没三府二十一县田地无数。” 弘治帝倒吸一口凉气:“啊呀!怎么会!朕整冬都在担忧黄河河南段。然而决口竟出现在了山东段!” “朕要择一良臣担任钦差正使,前往山东治河。诸卿可有人选?” 今日早朝出尽风头的李东阳第一个出班奏道:“臣举荐一人。” 弘治帝问:“哦?谁?” 李东阳答:“浙江布政使刘大夏正在京中述职。此人堪当治河大任。” 弘治帝微微一笑:“刘大夏是你的同门师兄弟吧?” 天顺五年,李东阳跟刘大夏同在老师黎淳门下读书。那可不是强攀关系的座师师兄弟,而是实打实的相同授业恩师。 当初黎淳门下号称有“黎门三杰”。除了李东阳、刘大夏,还有如今在山西管刑名的杨一清。 李东阳朗声答道:“回皇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臣推荐刘大夏是出于公心。” 弘治帝微微点头:“嗯。说的好。刘大夏的能力朕是清楚的。当初老内相怀恩病危,弥留之际向朕推荐了三个人。王恕、马文升、刘大夏。” “拟旨,命刘大夏领右副都御史衔,前往山东治河。” 吏部尚书马文升道:“禀皇上,应再择一精明强干之人,作为刘大夏的副手。” 武官班中的常风心头一动。 他在锦衣卫这些年,经历了太多官场争斗、宫廷阴谋。 他厌倦了整日办那些见不得光、蝇营狗苟的差事。 他十分渴望切切实实的为老百姓做一些事。 常风出班,毛遂自荐:“禀皇上,臣愿担任钦差副使。” 马文升道:“不可!常镇抚使,你不懂水利之事,怎么能担任治河的钦差副使呢?” 弘治帝赞同:“是啊常风。你为国效力的初衷是好的。但你不懂水利。” 常风侃侃而谈:“禀皇上。治河需耗费海量国帑。水利之事,因堤坝冲了又建,建了又冲,向来是一本良心账。导致河道官员能够上下其手的地方甚多。” “仅弘治五年,北镇抚司逮捕、定罪的正五品以上河道官就有十三个。” “臣虽不懂水利,却懂查贪、治贪。治理黄河,要靠钦差正使刘大夏。” “臣能做的,是保证朝廷拔发的每一两治河银,都切切实实用在堤坝上!” 马文升捋了捋胡须:“常镇抚使说的有道理。北司掌柜以副钦差的身份参与治河,可以震慑那些觊觎治河银的贪官污吏。” 李东阳附和:“若常镇抚使参与治河。贪官污吏们就算有贼心贪墨治河银,恐怕也没贼胆。” 弘治帝拍板:“好,朕命常风为钦差副使,协同刘大夏办差!” “常风,记住你刚才说的话。你要保证每一两治河银都用在实处!” 第165章 要治水先救民(五千字章) 常风在出京之前,做足了准备工作。 此次出京,他挑选了北镇抚司三百名精干袍泽随行。 他还找到了刑部尚书白昂,来给他和三百袍泽讲课。 白昂,五十九岁,大明有名的治水能手。 白昂是天顺元年进士,历任礼科给事中、工部郎中。后平叛乱有功,升兵部侍郎。又调往户部,巡视江河,颇有政绩。 去年他高升左都御史。今年取代彭韶,转任刑部尚书。 用后世的话说,他是典型的全能型技术性官僚。不光懂治水,还懂打仗,且是法学专家。 此人清廉自守。锦衣卫私档中,他最大的黑料不过是收了求学时的好友,南直隶某位知府的一百两节敬。 在弘治三年,他干过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当时他在凤阳督修皇陵,给弘治帝上了一道奏折。 这道奏折大体内容是:给太祖爷修坟头的事儿随便糊弄糊弄就得了。多余出来的修坟款项用来赈济灾民不香嘛? 太祖爷在天有灵,会夸皇上您是个体恤百姓的大孝孙! 请皇上牢记,老百姓的饥寒比皇帝家的坟头重要的多! 这道折子是典型的大不敬。 弘治帝看了奏折,不仅不怒,反而连夸白昂是个贤臣,准了他的折子,把他调回京委以重任。 白昂虽还未及花甲之年,身体却不怎么好。多年巡视江河,让他骨头受了潮气,患上了骨痛病。这也是弘治帝未派他去山东治河的原因。 弘治帝是宽仁之君,好用就往死里用的事儿,他是做不出来的。 常风恭敬的搀扶着白昂,进了北镇抚司大堂。 白昂在上首坐定。 常风一声令下:“诸位袍泽,叩拜先生!” 常风如今在北镇抚司一言九鼎。钧令一下,一众袍泽推金山倒玉柱般齐齐跪倒:“拜见先生!” 白昂捋了捋胡须。他颇有幽默感:“快快请起。给一帮整日抓人、整人、杀人的锦衣卫当先生。我是头一遭。” “要是讲的不好,你们可别把我抓进诏狱。要杀我也请留个全尸。” 常风笑道:“先生风趣。” 白昂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常风点头:“还请先生赐教我等。” 白昂清了清嗓子,语出惊人:“昨日早朝,常镇抚使说要把每一两治河银都用在实处。差点没笑死我。” 常风一愣:“敢问先生,为何发笑?” 白昂道:“这么说吧。治河银,若有六成用在实处,已属难得。” “若有八成用在实处,朝廷该封常镇抚使一個伯爵!因为你做到了自立国以来,无人能够做得到的事。” 接下来,白昂给众人解释了大明水利工程上的种种猫腻。 各级主管水利工程的是文官。下面领着民夫修堤坝的是武官。 河道文武官员,一向有“文官吃草,武官吃土”的说法。 大明筑坝的主要方法,是“埽工”。 “埽”是一种用秫秸、树枝、土石,外裹草席捆扎而成的工程构件。 多个埽连接而成的建筑就是“埽工”。 埽工既可以当护岸坝,又可以堵决口。是最主要的防洪工具。 一个一丈宽的埽,用料为“木三草七”。需要五两银子。 文官管着埽工物料,要么虚报价款;要么偷工减料,将木三草七改成木一草九。此谓之“吃草”。 武官管着民夫施工。虚报挖掘土石方的工程量,借机骗取土石银,此谓之“吃土”。 白昂的老师徐有贞是个弄权的权臣。这位徐首辅人品低劣,善于钻营,心胸狭隘。曾害死于谦。 但人没有非黑即白。在另一方面,徐有贞精通水利,有大恩惠于百姓。 徐有贞生前曾对白昂说过:“河务买草木竹石麻铁,与民夫役工,一切公用,费帑银十之二三。” 那时的白昂还年轻。他大惑不解,问徐有贞:“先生,那剩下的十之七八呢?” 徐有贞苦笑一声,解释:“文武官员挥霍无度,大小衙门应酬吃喝,往来接待官员如过江之鲤。食之二三。” “剩下五六,上至河道正堂、监管太监,下至民夫役长,你分一点,我分一点,雁过拔毛,掐尖落钞。” “朝廷拨发十两治河银,最多也就二三两能用在河坝上。” 白昂整整给常风等人讲了三个时辰。从正午讲到了黄昏。 常风和袍泽们很是用心。时不时用笔将白昂所说河道猫腻记在纸上。 常风问白昂:“先生。我们锦衣卫的人不善查账。我准备从户部调用百名管账书吏随行,清查山东河道账目。您看如何?” 白昂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我以前做过户部侍郎。知道手底下那群书吏是什么人。” “书吏跟地方上关系错综复杂。用他们去查河道账,屁都查不出来。倒肥了这帮书吏,给了他们拿堵嘴银的机会。” “你要用懂账之人。我建议你从北直隶的民间小店铺中雇一批账房先生。” 常风拱手:“多谢先生赐教。” 一众锦衣卫袍泽纷纷朝着白昂拱手作揖:“谢先生赐教。” 白昂开起了玩笑:“不必言谢。六部堂官犯在你们锦衣卫手里是常事。若我有被丢进诏狱的一天,伱们对我手下留情,我就感激不尽了。” 徐胖子道:“看先生这话说的。哪儿能呐。” 此番管驯象的徐胖子也跟着常风去山东。 送走白昂后,常风跟徐胖子、钱宁、石文义商量。 第166章 孔家的粮,读书人配吃,老百姓不配吃(五千字章) 聂巡抚认为自己有在锦衣卫面前硬气的资本。 不光因为他是大明的理学宗师之一,在内阁里有靠山。 还因为他清廉。 老子不贪财,不好色,不夺利。一生只争个清流的名声。锦衣卫能奈我何? 再说了,哪朝哪代黄河决口不死人?死的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百姓而已,又没死士绅、读书人。 百姓,呵,百姓算得了什么?不识字、不读书的人,在我眼里根本不配为人。 聂巡抚的想法,正如老子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聂巡抚虽不是圣人,却自诩圣人的学生。 刘大夏说“要治水,先救民”。 聂巡抚不以为然:“皇上让二位钦差来治水。赈灾是我山东官府的事!” “你们别忘了,我也是钦差!” 聂巡抚还真算钦差。 有明一代,省一级的地方官只包括三司,即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 巡抚虽在实际上是封疆大吏,名义上却是皇帝派驻地方的钦差。 常风有些不耐烦了:“阳谷知县是谁?滚出来!” 一个熟人来到了常风面前! 知县竟然是常风的同年,北直隶乡试亚元黄仲仁!大清官黄伯仁的弟弟! 常风目瞪口呆:“黄仲仁?是你?” 黄仲仁小心翼翼的说:“啊,常年兄。当初顺天府鹿鸣宴,下官不知常年兄的身份,冲撞了常年兄。下官追悔莫及。” 常风有些奇怪:“我记得两次会试,杏榜上都没你的名字。一个举人,短短数年竟当上了知县?” 大明选官极重出身。通常举人参加大挑,被授予县丞、主簿、典吏一类的职务。需要干上十年二十年,才能升为一县正堂。 且这还需要举人有背景、有门子、会办事。 黄仲仁压低声音:“回常年兄。下官的干爷是司礼监秉笔李广。” 常风恍然大悟!原来是抱了李广的大粗腿。 司礼监三巨头中,最不检点的就是李广。 他凭着张皇后的宠信,这几年大肆在地方上安插亲信。言官屡有参劾。 但弘治帝最大的毛病就是宠妻,且爱屋及乌。 对于涉及李广的参劾折子,弘治帝一律视而不见。 常风冷笑一声:“当初你以高才自诩。怎么认太监为干爷?” 聂巡抚不会做事,却会做官。做官的法门之一,就是在外人面前护犊子,赢得属下的支持。 黄仲仁官职虽低,却是山东的地方官。聂巡抚自然要回护。 黄仲仁一言不发。 聂巡抚替他说话:“钦差副使这话说的。据我所知,你在成化二十三年就认了怀恩公公当干爷。” “你现在说出这话贬低黄知县。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常风道:“好!不说认干亲的事。平安乡有数千灾民。伱只拨发了十石赈灾粮,要赈一個月。有这回事嘛?” 黄仲仁惊慌失措:“这,这。阳谷县官仓空虚,水灾来的又急,我没有办法只能......” 常风道:“放屁!弘治三年皇上下旨地方州县囤粮应对灾年。天下官仓都是满的。怎么两年零四个月过去,你却说官仓空了?” 黄仲仁道:“下官到任不过一年半。上任时官仓就是空的。这是前任落下的亏空!” 官场有一条潜规则:现任官不找前任官的后账。大家都有离任调走的一天。官家落下的亏空,自有老百姓接盘。何必找后账呢。 但此刻锦衣卫的常屠夫盯上了黄仲仁。黄仲仁惊慌失措之下,也只能把锅甩给前任。 其实,阳谷县官仓账面存粮五千石。黄仲仁上任前,前任知县贪墨了两千石。 剩下三千石,被黄仲仁在一年半的时间内陆续卖光了,换成了银子。他肥私的同时,拿出一半儿孝敬干爷李广。 果如黄仲仁的兄长黄伯仁当初所言:皇上命地方囤粮的初衷是好的。但真遇到灾年,囤的粮吃不到灾民嘴里! 常风亲眼目睹了百姓易子而食,又被聂巡抚这个腐儒气着了。他已动了杀念,想杀人立威。 只有立了钦差之威,山东的地方官才会畏惧他们,尽心协助他们救民、治水。 常风怒道:“黄仲仁,阳谷百姓易子而食,是钦差正、副使及随员亲眼所见。你的治下出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我该治你何罪?” 说完这话,常风给钱宁使了个眼色。 这些年,钱宁已经咂摸过味儿来了。心里清楚常风把他当成了杀人的刀。 可钱宁无所谓。杀人能立威获势。他巴不得常风把他当刀使呢! 钱宁接话:“常爷,黄仲仁其罪当诛!” 黄仲仁目瞪口呆:“我干爷是李广李公公,不看僧面看佛面......” 钱宁怒道:“你知道我是谁?” 黄仲仁问:“你是?” 钱宁道:“记住了!老子是锦衣卫查检千户钱宁!我干爹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钱能!” 说完钱宁抽出了腰刀。 聂巡抚急眼了:“朝廷命官岂能擅杀?来啊,请王命旗牌!” 地方巡抚有皇帝颁发的王命旗牌,类似于戏文里的尚方宝剑。可代表皇帝在地方便宜行事。能杀人也能保人。 聂巡抚想用王命旗牌保黄仲仁的命。 哪曾想,他话音刚落,钱宁的刀已经刺穿了黄仲仁的脖颈。 “呲啦啦!”黄仲仁的血溅了一地。 聂巡抚惊呆了。 钱宁扯着嗓子高喊:“谁不拿老百姓当回事儿,这就是下场!” “一个七品官算个卵!锦衣卫就算杀三、四品的大员,照样像把鸡蛋摇散黄一般容易!” “记住了,我叫钱宁!谁敢不听刘都院、常爷的吩咐,我钱宁第一个不饶!黄仲仁就是下场!” 聂巡抚一个腐儒,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景? 他又惊又怒,说话竟然结巴了:“钱宁,我要参你们滥杀地方官员!” 钱宁冷笑一声:“呵,随便参!你是嫌我在皇上面前立的功不够多,帮我报功呢!” 聂巡抚看向了刘大夏:“刘大夏,钱宁是你的随员。他滥杀无辜你不管嘛?” 刘大夏微微一笑:“锦衣卫的人,只有常镇抚使管得了。” 常风跟刘大夏唱起了双簧:“钱公公的义子干儿,只有钱公公管得了。” 聂巡抚怒道:“好!好!你们给我听清了,你们一到山东就杀了当地官员。我会参你们!” “另外,我不与血腥的屠夫为伍!山东官府只管赈灾!治水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聂巡抚大喊一声:“三司官员都跟我回济南去!” 聂巡抚等于表态了:别想我们山东官府协助你们治水。 聂巡抚走后,刘大夏道:“走就走吧。我也不指望一个腐儒能帮我救民、治水。” 常风附和:“他要参咱们。我还要参他呢!” 众人进了阳谷县衙。将阳谷县衙当成了钦差行辕。 常风当即写了一道折子,一封信。 折子是给弘治帝的,参劾山东巡抚聂诚。 折子的最后,常风写了两句话。这两句话像是两把刀子:“易子而食,不应出现在弘治盛世。” “盛世之下,鲁西饿殍遍野,乃代天牧民者聂诚之过也!” 信则是写给山东莱州知府黄伯仁的。毕竟常风跟黄伯仁有私交。杀了人家弟弟,总要解释一番。 翌日,常风分遣力士和账房先生,到沿河十三县统计灾民人数,估算救灾所需赈粮数目。 两日后,数目大致估算完成。需粮二十五万石。 可鲁西各府县的官仓都是空的。 聂诚那厮跟常风、刘大夏赌气,以防备倭寇囤储军粮为名,下令不准调拨藩司、鲁东府县官仓的一粒粮食给受灾州县。 阳谷县大堂内。 常风跟刘大夏商量:“灾情如火。得找粮食先救灾民的命。治水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刘大夏道:“对。得抓紧在山东当地寻粮。谁有粮呢?” 常风道:“自然是士绅。山东最大的士绅是衍圣公孔宏泰。咱俩跟他是至交,这就写信给他,劝他捐粮运到鲁西来!” 常风写好了借粮信,差石文义骑快马赶往曲阜。 孔宏泰接信后欣然应允,拥有田地百万亩的孔家果然财大气粗。能够拿出存粮十万石。 然而,这批粮食却被烧了! 放火的人,是孔家的上千族人! 孔家族人反对孔宏泰捐粮。理由很充分:历代皇家赐田,乃是学田。供山东的读书人进学所用。 我们孔家的粮,读书人配吃,老百姓不配吃。 孔宏泰这个家主,跟上千族人发生了激烈的矛盾。 族人们认为:你虽是孔家家主。但粮食不是你自己的。属于全族。 族人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囤粮的粮仓放了火。 就算烧了,孔家的粮食也不给那些泥腿子吃! 一千六百万斤粮着火。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一夜。 这帮孔圣人的孝子贤孙,狠起来连供奉祖宗牌位的孔庙都敢烧(弘治十二年),何况粮食? 阳谷县大堂。 石文义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向刘大夏和常风禀报了这个消息。 常风闻言先是吃惊不已:“烧了?孔家这帮族人是冷血的畜生嘛?他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嘛?” 石文义道:“孔家大仓被烧了个干净。衍圣公也无计可施。” 徐胖子插话:“吊!敢烧老百姓的救命粮,我带人去曲阜,抓他几百人。” 刘大夏却摆手:“他们烧的是自家私粮,不是官粮。且这是孔家内讧。锦衣卫虽是皇帝家奴,却不能介入孔家族务。” 常风陷入了迷茫:“刘都院。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山东当地官员把老百姓当成牛马。任他们自生自灭。” “孔圣子孙也把老百姓当成牛马。粮食宁肯烧了都不给灾民吃。” “山东的士绅宛如铁公鸡。趁着灾年贱价买灾民的田当作私产,买灾民家的女儿当作玩物。就是不肯开捐放赈。” “这他娘是在孔孟之乡、礼仪之邦发生的事啊!” “孔子、孟子的书读了又有何用?该烧的不是粮食,而是四书五经!” “大明朝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刘大夏宽慰常风:“普天下总有些良心未泯的官员、读书人。也不能一概而论。” 就在此时,钱宁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常爷,莱州知府黄伯仁进阳谷县了!” 常风问:“他是来给他弟弟黄仲仁收尸的嘛?把尸体还他吧。我始终跟他有几分交情。” 钱宁却道:“常爷,黄伯仁是来送粮的!运粮的车队足足排出去两里地!他还运来了上百车海盐!” 常风惊讶:“走。咱们去城门口迎接!” 众人来到了城门口。 常风见到了身体肥胖臃肿,气喘吁吁的黄伯仁。 黄伯仁没穿官服,而是穿着一身布衣。 常风握住了黄伯仁的手:“黄兄!” 黄伯仁道:“上差,这回莱州府运来了官粮七万石、官盐三千石,赈济鲁西灾民。” “另外我跟金矿监管太监高凤高公公商量了下。上个月莱州焦家、金城两座金矿产金六百两,暂时不上交朝廷。一并带来赈济灾民。” 莱州是鱼米之乡,还有渔盐之利,盛产黄金,是山东有名的富府。 黄伯仁在任期间为官清正廉洁,将莱州府经营得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莱州府粮满仓,盐满囤。有能力救济鲁西灾区。 但山东巡抚聂诚严令鲁东各府不得调粮到鲁西。聂巡抚是黄伯仁的顶头上司。黄伯仁这么干是要丢乌纱的。 大明金矿监管极为严格。挪用金矿产金,黄伯仁跟太监高凤都要掉脑袋。 为了赈济嗷嗷待哺的灾民,大胖子黄伯仁豁出去了! 黄伯仁天生胆子小,当初见到锦衣卫直接吓出胸痹之症。 但这回为了百姓,他生出了吞天之胆! 刘大夏感慨:“黄知府,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换灾民的活路啊!” 黄伯仁的回答振聋发聩:“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乃为官之人的本分。即便被斩首、凌迟又有何憾?” 常风感慨:“如果大明的官员、读书人都似黄兄一般的胸襟,天下何愁不安定!又怎会生出易子而食的惨剧?” 一旁的钱宁有些愧疚:“黄知府。我杀了您二弟......” 黄伯仁一摆手:“此事不要提了!这是他咎由自取。我没他这样的弟弟!” “我听说山东巡抚、三司联名参劾锦衣卫滥杀。这封信可以替你们洗脱罪名。” 说完黄伯仁拿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他弟弟黄仲仁写给他的。 信的内容是,当弟弟的嘲笑哥哥迂腐。守着莱州那个富庶之地过苦日子。 黄仲仁颇为得意的向哥哥传授生财之道。 税捐分为朝廷正税和地方杂捐。类似于后世的国税和地税。 黄仲仁说,自己在阳谷县开了斗船捐、栗行捐、出县捐、山货捐、兴学捐、皮货捐、药捐、戏捐、宰牲捐、榨油捐、炭秤捐、粪捐、尿捐......整整三十八钟杂捐。赚的盆满钵满。 他让兄长学学他,在莱州知府任上捞他个几万两雪花银。 常风接过信,大体看了看。 黄伯仁道:“把那畜生写给我的信交给朝廷,便能证明他该杀!可以为锦衣卫洗脱滥杀地方官的罪名。” 名震京华的常屠,此刻感动的流出了眼泪。 大义灭亲,清廉自守,为救百姓不惜性命。这样的官要是多几个就好了! 众人进了阳谷县大堂。 刘大夏道:“莱州虽运来七万石官粮。但赈灾粮的缺口还差十八万石。” “朝廷赈粮调派还需时日。我看这样吧,先从治水专款中拿出十五万两,在临近省份购粮。” 黄伯仁接话:“我带来的六百两金子也一并用作购粮!” 钱宁提出异议:“刘大人,据我所知朝廷拨款一向是专款专用。治水专款挪用作赈灾,恐怕......” 刘大夏道:“为解救灾民不惜掉脑袋的官员,不止黄知府一位!还有我刘大夏!” 常风正色道:“还有我!” 锦衣卫的袍泽纷纷附和:“还有在下!” 刘大夏写了一道禀明挪用治水专款原因的折子,常风、徐胖子、钱宁、石文义还有一众锦衣卫袍泽都在折子上署上了名字。 几百个署名写完,常风道:“诸位,这次赈灾治水,咱们共进退,共患难!” “朝廷里的人都说锦衣卫是一群只知杀人的屠夫。这回,咱们得让他们看看,锦衣卫的屠夫比满口仁义道德的他们有良心!” 当日众人便行动了起来。 锦衣卫新设司账百户所的账房先生们,被常风安排去各省购粮。 另一方面,常风将莱州官粮调派到了灾区的各个粥场。煮厚可插筷的麦粥赈济灾民。 力士们在各粥场来回巡视。只要发现粮长、棚长、粮役有贪墨情事,立即斩首。 乾清宫大殿。 弘治帝当着内阁三阁老的面,看了常风等人送上来的两封奏折。 看完之后,弘治帝龙颜大怒。直接将铜罄狠狠砸在了地上! 这回不是摔,而是砸! “易子而食,不应出现在弘治盛世。” “盛世之下,鲁西饿殍遍野,乃代天牧民者聂诚之过也!” 这两行字像是两把刀,插在了弘治帝的心口上。 弘治帝将两封奏折抛到了地上:“你们看看吧!” 徐浦、刘健、丘濬三人捡起折子传阅。 丘濬吞吞吐吐:“这,这。皇上,常风竟敢在折子末尾写下大逆不道之言。论罪当斩!” “刘大夏挪用治水专款,亦应革职查办。” 弘治帝大怒道:“放屁!常、刘二人有何罪?罪在聂诚!” “丘濬,这就是你给朕推荐的山东巡抚嘛?” “内阁拟旨,山东巡抚聂诚视黎民百姓如草芥,赈灾不利导致饿殍遍地,斩立决!” “好在山东还有个好官!命莱州知府黄伯仁,代行巡抚职权!领兵部侍郎衔!” “都说朕是仁慈之君!朕这回要开杀戒!” “传朕口谕给常风。此番凡阻挠赈灾、治水,贪墨赈粮、河工银者,上至三司,下至吏役,常风皆可先斩后奏!” “另命户部立即调拨钱粮,运往鲁西灾区!” 第167章 水龙冲堤(五千字章) 弘治帝动了真怒。但作为皇帝,他愤怒之余始终保持着理智。 他没有处罚举荐聂诚的丘濬。 程朱理学是科举晋身的唯一学问,控制着整个大明的上升通道。夸张一点说,如今的大明就是以理学立国。 理学的内核是服从,是控制人、统治人的工具。 对于任何一个封建帝王来说,尊崇理学都是治理天下的绝佳手段。 丘濬这个理学领袖轻易动不得,还是要当成一尊佛供在内阁......尽管弘治帝认为他给王恕、马文升提鞋都不配。 一個古代明君也好,一个后世的成功企业家也罢。想要实现至高理想,首先要学会妥协。 弘治帝已深谙此道。 一道圣旨传至山东。 身在阳谷县的黄伯仁好比秦始皇和胡亥叠罗汉——赢上加赢! 他从正四品知府,直接升为署理巡抚,还领兵部侍郎衔,晋身朝廷正三品大员。 好官有好报了属于是。 旨意上让锦衣卫将聂诚处斩。 常风又开始鸡贼了。按理说,斩一省巡抚需北镇抚使亲自前往比较妥当。 但他却以赈灾事务繁忙,没工夫去济南为理由,命钱宁代他去济南监斩聂诚。 杀人、得罪人的事交给钱宁去做。 救民于水火这种积累官声、人望的事,我常风来做。 想在官场长久的平安混下去,常风必须要学得油滑。 钱宁清楚常风的用意。司礼监秉笔的义子不是傻子。 又或者说,这世上根本没几个傻子。只不过每个人想明白一件事情的时间不同。 能在极短时间内把事情想明白的,我们称之为聪明人。 需要很长时间把事情想明白的,我们称之为笨人。 钱宁再笨,也给常风当了整整六年杀人的刀、得罪人的替身,他能想不明白? 更别提他身后还有一位人精一般的干爹指点了。 不过钱宁并不觉得自己吃了亏。他乐于当常风的刀。他很享受被人畏惧的感觉。 被人畏惧和被人拥戴都是好事。如果只能选一样,钱宁会选择前者。 钱宁去杀人了。常风则忙着救人。 平安乡粥场。 常风跟刘大夏、黄伯仁进了粥场。 粥场的大锅里煮着厚可插筷的麦饭,咕嘟嘟冒着热气儿。 一位老人手捧一个破碗走到大锅边。粮役给他舀了整整一碗。 老人激动的跪倒在地,双手将碗捧过头顶,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啊!” 常风看到这一幕颇为感慨:“老百姓的所求其实不多。能吃上一口热乎饭,就会发自肺腑的感谢天子。” 刘大夏附和:“是啊。反过来说,能让老百姓吃上一口热乎饭的天子,就堪称明君。” 莱州府援助鲁西的官粮已经吃到了老百姓肚子里。从外省购买的粮食、户部赈粮也正在运来鲁西的途中。 署理巡抚黄伯仁,还下令鲁东各富庶州府调官粮来鲁西灾区。 常风感慨:“以大明如今的国力。只要上上下下的官员稍微有点人性,就不会出现饿殍遍野的惨状。” 刘大夏叹了声:“我想起先师说过的一句话。” 常风问:“什么话?” 刘大夏答:“理学想要塑造人,却把人扭曲得不做人。” “我相信人性本善。但人一旦读了书,忙于钻研理学晋身,最后就变得不做人了。” 常风笑道:“你这话要让内阁的丘阁老知道,定找你拼命。” 与此同时,济南。 钱宁威风凛凛的坐在监斩台上。 前任山东巡抚聂诚五花大绑跪在刑台上。 济南通府官员垂手站在刑台下观斩。老百姓们人山人海的围着斩台看热闹。 已近午时。 钱宁高声道:“诸位山东的父老乡亲!聂诚尸位素餐,导致鲁西洪泛地饿殍遍野。” “今日,我锦衣卫千户钱宁,代天子斩聂诚,以平民怨!” 一众百姓纷纷高喊:“好!” “青天大老爷!” 百姓就是这样,只要杀的是当官的,他们就高兴,就拍手叫好。 因为他们认为,当官的十个有九个坏,杀了一准不冤枉。 钱宁又道:“山东有司官员都给我听好了!今日我杀聂诚,是杀给你们看的!” “谁敢在治水、赈灾的事情上不听刘都院、常镇抚使、黄部堂的差遣,我下个杀的就是谁!” 黄伯仁如今有兵部侍郎衔在身。故钱宁称其为“部堂”。 山东的地方官纷纷跪倒,齐声道:“是!” 这帮人整日自诩什么圣人学子,风骨高洁。真有杀头之虞时,他们又忙不迭给钱宁一个皇帝家奴下跪。 钱宁一声令下:“午时已到,行刑!” 刀斧手手起刀落,聂诚的人头骨碌骨碌滚落在地。 老百姓又响起一片叫好声。 钱宁吩咐一众官员:“现在治水钦差和署理巡抚都在阳谷县。有司官员观完刑,立即赶去阳谷县!” 官员们唯唯诺诺,离开了刑场动身前往阳谷县。 就在此时,山东河道监管少监郭奇驴来到了钱宁面前。 郭奇驴朝着钱宁一拱手:“大哥!真是今非昔比了,你如今好威风啊!” 郭奇驴也是钱能的义子。故称钱宁“大哥”。 钱宁笑道:“九驴子。咱们可有整整三年未见了。近来可好?” 郭奇驴苦笑一声:“唉,张秋堤决了口,我这个河道监管难辞其咎。只等着朝廷追究了。” “这回钦差来山东治水,大哥可得替我多遮掩着些。” 钱宁意味深长的说:“咱们虽有同一位干爹。可涉及公事,我得铁面无私。” 郭奇驴心领神会,直接将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塞进了钱宁的袖中:“大哥,劳烦了。” 钱宁得了厚礼,立马改口:“咳!咱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说劳烦是见外了。能帮你遮掩的,我定帮你遮掩。” 郭奇驴是宫里派驻山东的河务大掌柜。他心知肚明,在他任内三年,山东的治河银总计二十万两。 其中最多只有五万两用在了修堤坝上。 剩下的十五万两倒不是他一人独吞,他没那么大胃口。 是被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河道官儿们分了。 他自己得银三万两。要是钦差深究下来,张秋堤决口之事他难辞其咎。 钱宁拍了胸脯帮他遮掩,他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官场谁人不知,钱宁如今是锦衣卫常爷的心腹。 且说常风、刘大夏等人花了一个月功夫,基本稳定了鲁西局面。 赈灾之事已经办得七七八八。如今该着力于治水了。 刘大夏率领一众官员,先视察了张秋堤。 黄河水依旧从张秋堤的决口处汹涌而出。 视察完,刘大夏与官员们回到阳谷县衙商议:“如今看来,堵住张秋堤缺口已无可能。唯有分水法与障水法并用。” 分水法顾名思义,指疏通支流河道,将主河道的水势分流。 障水法则是在岸边设置河堤。 常风站在刘大夏身边一言不发。他对于自己不懂的事从不发表意见。 怎么治河是刘大夏的事。他只管看好治河银别被官员贪墨。 刘大夏命人铺开了一张《山东河流堪舆图》。 他用手分别指了三个地方:“我们得在黄陵冈疏通贾鲁河,同时疏通孙家渡和四府营的上游,以分水势。” “这三个地方用分水法。” “同时从胙城经过东明、长垣到徐州修筑长堤。这一线地方用障水法。” 治水是一盘大棋。按照刘大夏的设想,这件大工程北起鲁西,南到徐州中原地。 而工程第一步的施工地黄陵冈,位于后世的宇宙中心——山东菏泽曹县!那个牛逼六六六的地方。 河道监管郭奇驴听到刘大夏要在黄陵冈疏通贾鲁河,脑门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山东的每一段堤坝,都是豆腐一般的工程。 文官吃草,武官吃土。他这个不文不武的阉人是草、土全吃。 张秋堤是豆腐工程。可张秋堤已经被大水冲了,死无对证。 到底是因为水势太大导致决口,还是因为豆腐工程导致决口,谁也说不清。 贾鲁河沿岸堤坝却不同。没被水冲,摆在那儿呢。 钦差一到,那些木一草九,甚至十成是草的埽工漏了馅......钱宁想保他都保不住! 常风虽不说话,但眼神一直扫视着一众官员。他从郭奇驴的表情中,看出此人心中有鬼。 郭奇驴的脑子转得很快。 仓场亏空有露馅之虞,管粮官有个不二法门“火龙烧仓”。即放火烧掉粮仓,毁掉罪证。 河道豆腐工程有露馅之虞,河道官也有个不二法门“水龙冲堤”。即人为决堤,让洪水冲掉罪证。 郭奇驴打定主意,派人赶往曹县黄陵冈决堤放水。至于老百姓遭殃不遭殃,他才不在乎呢。 黄伯仁提出了问题:“按照刘都院的设想,这样庞大的工程恐怕需要民夫十万以上。” “如果从山东征发徭役,山东百姓负担过重。” 任何人都要站在自己的立场思考问题。 黄伯仁是山东的署理巡抚。做事情要从山东百姓的利益出发。这没毛病。 刘大夏道:“还是治水的老法子,以工代赈!鲁西有几十万灾民。凡十六到四十岁的壮年男子,参加水利施工,每月发半石粮米。” 半石粮米就是八十三斤。添点野菜煮糊糊,够四口之家吃一个月了。 黄伯仁道:“妙哉!灾民有粮米赚,必定踊跃报名。” 刘大夏道:“诸位各自去发动鲁西百姓,五日之内,我们凑够十万民夫就动身去曹县。” 一众官员散去。 常风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河道监管郭奇驴身上。 十年的锦衣卫历练,让他有了一种敏锐的直觉。 他总感觉郭奇驴有些鬼鬼祟祟的。 郭奇驴出得阳谷县衙。县衙大门前站着几个河道监管衙门的小宦官。 常风站在大门内偷窥着郭奇驴。 只见郭奇驴跟一个小宦官嘀咕了好半天。小宦官一拱手,上了一匹马。 恰好徐胖子走了过来:“常爷,看什么呢?” 常风道:“看到那个骑马的小宦官了嘛?伱跟上他。在城外把他抓起来。我要审问。” “这事儿别让郭奇驴和钱宁知道。” 徐胖子惊讶:“怎么还背着钱宁?” 常风提醒他:“你忘了,郭奇驴和钱宁都是钱公公的义子啊!” 按照之前白昂讲课时所说,河道官没有一个干净的。 常风认为郭奇驴指定也从河道上捞了好处。只是多、少的问题。 今日县衙议事,常风见他表情慌张。出来后又鬼鬼祟祟的,一定是做贼心虚。 傍晚时分,常风跟刘大夏、黄伯仁正在吃晚饭。 晚饭是三碗蒸麦饭,一碟咸菜,一碟炒青菜。 灾民们吃的是麦粥。他们三人不忍心铺张。 刘大夏道:“黄部堂,你从莱州运来的那三千石海盐算是派上大用场了。” “我让每个粥棚在每一锅麦粥里都放上一捧。” “人要是不吃盐,身上就没力气。还谈何让灾民们跟着咱们治水?” 黄伯仁道:“那批海盐是我强逼盐商捐的。呵,估计他们到现在还在问候我的八代祖宗。” 虽吃的是粗茶淡饭,常风却感觉比孔府宴还要香甜。 他在京城参与了太多官场争斗、宫廷阴谋。这回总算是接了一件能够造福黎民百姓的差事。 就在此时,一名力士前来禀报:“常爷,徐爷说您要的人已经抓起来了。人关在了城西土地庙。” 常风站起身:“我去一趟城西。刘都院、黄部堂,你们慢用。” 刘大夏问:“你抓了什么人?” 常风一笑:“事关机密,暂时不方便透露。” 半个时辰后,城西,土地庙。 常风下了马,把马缰甩给一名随行力士,大步进了土地庙中。 河道监管衙门的小宦官被蒙着眼睛。徐胖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小宦官对面。 常风吩咐徐胖子:“扯下他的蒙眼布。” 徐胖子照做。 小宦官看清是常风,连忙道:“常爷,你们为啥抓我。是不是有误会。咱们都是皇上的家奴,是一家人呐!” 徐胖子啐了他一口:“啊呵呸!什么一家人,你也配?” 小宦官很会攀关系:“算起来我是怀恩老内相的玄孙。常爷是老内相的干孙。我得喊常爷一声阿爷!” 常风笑呵呵的看着小宦官:“乖孙!你说的对,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可以无话不谈。” “说吧,你们郭少监派你出城做什么去?” 小宦官敷衍:“啊,郭少监让我回济南给河道监管衙门的师兄弟们传话。” 常风追问:“哦?传什么话?” 小宦官瞎编:“啊,让他们把最近十年的黄河水汛表拿来,供刘都院参照。” 常风面色一变:“大胆!竟敢骗你阿爷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诈供万金油。常风这是有枣没枣打上三杆子。 小宦官虽没上套,脸上却显露出慌张的神色:“真......真的。” 常风道:“不说实话,那我得给你上刑了。徐光祚!” 徐胖子笑道:“在!常爷你说吧,是给他坐老虎凳,还是先拿钉子钉脚板?” 常风微微摇头:“放屁!人家好歹是我乖孙。怎么能上那些残酷的大刑?” “诏狱里管行刑的老齐跟我说过,锦衣卫最轻的刑是脚底刑。就是拿马鬃挠受刑之人的脚底板。” “人最怕痒的地方就是脚底板。受刑之人会奇痒无比。” 徐胖子直接抽出了腰刀:“得嘞,我去割马鬃。” 徐胖子出得土地庙,在马身上割了一大撮马鬃。不多时去而复返。 常风将小宦官的鞋脱了。徐胖子开始给他上刑。 小宦官先是大笑:“哈哈哈,干爷别捉弄孙子我了,哈哈哈。” 片刻后,肌肤之痒变成了锥心刺骨的瘙痒。 痒到极致,比疼更难以忍受。 小宦官求饶:“干爷,哈哈哈,饶了孙子吧!我全说,哈哈哈!” 常风命徐胖子停手。 小宦官宛如死里逃生,大口喘着气:“常爷,我要是说了,您能保我不死嘛?” 常风点头:“只要你说实话,我就保你不死。” 小宦官是宫里出来的,早就听说过锦衣卫常屠的狠辣手段。 他自知这一劫躲不过去了,干脆把上司郭奇驴给卖了。 小宦官道:“我们郭少监让我去曹县,找曹县的张知县。” 常风问:“哦?找张知县做什么?” 小宦官的话让常风震惊了:“让张知县带人在贾鲁河大堤上扒开个口子,毁堤。”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毁堤?只要扒一个口子,河水就能冲毁整段堤坝。” “贾鲁河大堤沿岸有三个县的百姓。你们郭少监疯了?他这是要人为制造洪灾!” “为了什么?” 小宦官答:“为了销毁罪证。贾鲁河堤上的埽工,全都像豆腐渣子一般。” “最近三年,河道监管衙门在账面上给贾鲁河堤工程用了三万两银子。” “我们郭少监跟菏泽知府、曹县知县还有河工营的指挥佥事勾结。谎报埽数,又偷工减料,还虚报民夫挖掘土方数目。” “也就有四千两真正用在堤坝上。” 常风眉头紧蹙:“也就是说,三万两河工银,被他们贪墨了两万六千两?” 小宦官答:“正是。不止贾鲁河,山东境内大小河流的河堤都有鬼!” “郭少监听说刘都院要去曹县慌了神,怕露馅。这才命我去报信,水龙冲堤!” 常风暴怒不已:“刘都院跟黄部堂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治水。郭奇驴竟指使人毁堤淹民?” “这事情要是让他办成了,菏泽府会凭空多出来几万灾民!” 小宦官附和:“对对对!他好黑的心肠哇!孙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常风道:“小子,你是宫里出来的。应该知道我跟萧公公、钱公公、李公公关系都不错。” “你可敢跟郭奇驴对峙?若敢,我保你从九等内使升为七等常随!” “你若不听我的。呵,我让你从世间消失,如把蚯蚓劈两半儿一般容易。” 威逼加利诱,小宦官立马跳反。 小宦官道:“那今后孙子就全靠阿爷提携了!” 常风道:“走,咱们回阳谷县。” 三人出了土地庙。 徐胖子将常风拉到一边:“你确定要动郭奇驴?你自己都说了,他是钱公公的干儿子。” 常风道:“刘都院的治水计划如此浩大,所用银两会是个天大的数字。” “国库存银有限。我打算狠狠办一批山东地方官,抄了他们的家,充实治水银!” “郭奇驴是河道监管少监。所有跟河道有关的官员,都围着他转。” “先办了郭奇驴,才能顺藤摸瓜,拔出萝卜带出泥!” 徐胖子惊讶:“这些年你不是最反对掀起大案嘛?” 常风道:“此一时彼一时。若不是山东这批河道官上下其手,大肆贪墨。百姓何至于易子而食?” 山东的一场河道大案,即将拉开序幕。 第168章 如果皇上看到我这满手老茧,嘿嘿(五千字章) 阳谷县衙。 郭奇驴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水龙冲堤是个好法子。但就怕刘大夏领着锦衣卫的常屠夫满山东转悠。他总不能把整个山东的堤坝全都扒了、毁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决了贾鲁河的堤再说。 他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好在我干爹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又有钱宁在山东照应我。二位钦差不看僧面看佛面...... 任何事都是风险与收益并存。 河道官儿在没有水灾时,是一等一的肥缺。一旦出了水灾,就变成了有可能掉脑袋的倒霉缺儿。 一名锦衣卫力士来到了他面前:“郭少监,二位钦差请你去大堂商量埽工的事。” 郭奇驴跟着力士来到了大堂。 一进大堂他就发觉气氛不对。 常风坐在正堂位上。刘大夏和黄伯仁分列两侧。 锦衣卫力士两边雁别翅排开。这分明就是审案的架势。 见郭奇驴来了,常风一排惊堂木:“来啊,拿下!” 两名力士立马上前,将郭奇驴的双手绑了。 常风怒道:“郭奇驴,你可知罪?” 郭奇驴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常爷,我何罪之有?我是宫里的少监。就算犯了罪也该司礼监的人审我!” 常风冷笑一声:“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一个小小少监而已。想当初司礼监掌印尚铭我都照审不误!” 郭奇驴一听这话,气焰顿消:“常爷,我冤枉啊!” 常风拍了拍手,徐胖子将小宦官带了上来。 郭奇驴惊讶:“魏彬?你不是去曹县了嘛?” 那小宦官名叫魏彬。这是一個日后被列入“八虎”内的名字。 魏彬转得够快的,见郭奇驴被常风绑了,立即没了往日的恭敬:“郭奇驴,我艹你亲娘!” “你让老子去曹县干决口坑害沿河百姓的事儿。我能听伱的?” “你的那些烂事儿,我已经全部禀报给常爷啦!” “在铁面无私的常爷面前,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招供!” 就在此时,钱宁走了进来。他大为惊诧:“常爷,您怎么把郭少监绑了?他是我干爹的义子啊!” 常风道:“他把山东河道监管衙门当成了自家菜园子。把治河银当成了萝卜白菜一般往自家搬。” “如果钱公公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让我秉公执法!” 钱宁拿了魏彬的银票手短,他道:“常爷,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常风命令钱宁:“镇抚使审案,千户站到一边!” 钱宁只得拱手:“是!” 魏彬是郭奇驴的小心腹。没事儿还在床榻上给郭奇驴扮媳妇儿。 他对郭奇驴的事儿一清二楚。 魏彬道:“常爷,河道监管衙门的账目有两本。一本明账,是给朝廷看的。” “一本暗账,上面记录了山东二十八名河道官,及沿河知府、知县瓜分治河银的详细账目。” “一笔笔,一桩桩记录的清清楚楚!” 常风连忙问:“暗账藏在何处?” 魏彬答:“藏在济南郭奇驴的后衙卧房床榻下的暗格里!” 郭奇驴大怒:“魏彬,你出卖我!” 魏彬不甘示弱:“我没卖你!我是在帮我阿爷惩奸除恶呐!” 郭奇驴不解:“你阿爷,谁?” 魏彬道:“常爷就是我阿爷!” 常风命石文义道:“你立即赶去济南。把那本暗账取来。” 随后他一拍惊堂木:“郭奇驴,你若是个识相的,就把如何贪墨治河银的事从实招来。” “你不招也没关系。暗账拿回来就是铁证如山。你照样难逃一死!” 郭奇驴是煮熟的鸭子煮不烂的嘴:“魏彬血口喷人!常风你跟他勾结陷害我!” 钱宁见状不妙,突然开口:“常爷,我正要举发郭奇驴呢!” 常风来了兴趣:“哦?你举发他什么?” 钱宁从袖中拿出了那张三千两的银票。 银票这东西携带方便。钱宁怕被人看到银票,故一直随身带在袍袖暗兜之中。 钱宁走到常风面前,将三千两银票奉上:“常爷,郭奇驴在任上贪污纳贿,捞银子肥私。” “他见两位钦差到了山东,心虚不已。竟拿了这张三千两的银票,妄图贿赂我!让我包庇他的罪行。” “我钱宁跟了常爷您这么久,岂能不知天不藏奸的道理?” “我本来是想言辞拒绝这三千两银子的。可转念一想,治河银本就不多。我收了他的银子,交公用作治水所需岂不美哉?” “正要把银子交给您呢。可巧,您就把他抓了!” 钱宁也是个人精!直接撇清了关系,把纳贿说成了大公无私。 常风岂能看不出其中猫腻?不过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替身。 常风夸赞钱宁:“不愧是钱公公的好义子!也不枉我这六七年大力提拔你。” 郭奇驴彻底傻眼了! 他没想到,魏彬和钱宁这么轻易就把他给卖了。 常风质问他:“郭奇驴,你心里没鬼,为何要给钱宁行贿?呵,一出手就是三千两,你好大方!” “徐光祚。皇上给我传了一道口谕,怎么说的来着?” 徐胖子朗声道:“凡阻挠赈灾、治水,贪墨赈粮、治水银者,上至三司,下至吏役,常风皆可先斩后奏!” 常风点点头:“来啊。把郭奇驴拉下去,砍了吧!” 常风只是吓唬郭奇驴而已。 一来,郭奇驴始终是宫里的人、钱能的义子。有钱能的面子在,常风可以抓他,审他,但不能杀他。 常风已经盘算好了,审问清楚后,将郭奇驴交给钱能发落。 二来,常风还指望郭奇驴咬出山东全部参与贪污的河道官。他好来个一网打尽,尽抄其家。 几名力士上前,架起郭奇驴就往衙门外拖。 郭奇驴大喊:“常爷饶命啊。我招,我全招!” 常风吩咐力士:“退下。” 郭奇驴供认的很痛快:“我在任三年,山东的治河银共计二十万两。我拿了三万,山东通省的河道官、沿河地方官分了十二万。” “常爷明鉴。坐在河道监管少监这个位置上。我不拿银子,下面的人就不能拿。他们会记恨我!” “我不按官场的规矩办事,官场就会视我如异类!” “我并不算黑啊。二十万只拿了三万!” 一旁听审的刘大夏忍不住了:“二十万两治河银,只有五万两用在了实处?”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嘛?一旦黄河涨水,不冲垮堤坝才怪!” 郭奇驴道:“刘都院,您久在官场,不会不知道吧。治河银有十之二三用在实处是正常状况。” “普天下贪墨治河银的河道监管,又不止我一个!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规矩。” 刘大夏怒道:“吏治毁就毁在这些所谓的官场规矩上了!” 常风道:“郭奇驴,都有哪些河道官、沿河地方官涉案。你写出名字来。” 徐胖子给郭奇驴拿了一张纸。 郭奇驴在上面写了四十多个人名。 写完他解释:“这些人具体拿了多少银子,什么时候拿的我记不清了。横竖有暗账。到时候您一看便知。” 常风拿起那张纸如获至宝。上面的人可都是一头头肥的流油的猪! 常风命令:“来啊,把供状誊抄两份。一份给我。一份送给司礼监的钱公公。” “另外,把郭奇驴押回京城,交给钱公公处置。” 郭奇驴被人押了下去。 常风又吩咐钱宁:“不用等石文义拿回暗账了。你先按照这份名单,带人去挨家抄家!” “你是我抄家的大徒弟、查检千户所如今的掌柜。你可要办好这件差事。” “办好这件差,你不但能立功,还能洗清接受郭奇驴贿赂的嫌疑!” 钱宁道:“得嘞!常爷您就瞧好吧!” 常风掀起了山东河道大案。他自己却不参与其中,让钱宁站在台前抓人、抄家。 钱宁明知是坑,也得往里跳。又或者说,在他眼里这并不算坑,而是立威的晋身之阶。 常风对刘大夏笑道:“刘都院,我看这次咱们至少会凭空多出三十万两治河银来。” 刘大夏问:“不是说他们一共贪墨了十五万两嘛?” 常风道:“这些人都是久在官场任职的。肯定颇有家私。除了治河银,还能抄他们的老本。” “三十万我看都算少的!” 刘大夏笑道:“皇上让你当我的钦差副使真是英明啊!你简直是我的招财童子。” 常风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以前是锦衣卫的抄家总旗。干得就是招财童子的差事。”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山东官场被钱宁弄得风声鹤唳! 用后世的话说,这是一个典型的腐败窝案。 郭奇驴供认的四十多名官员被抓,拔出萝卜带出泥。又有许多八品、九品小官被他们供出。 八品、九品小官又供出了许多粮长、役长。涉案人数加起来达到了四百多人之多。 钱宁抄家抄麻了。巨量的脏银源源不断的送到了刘大夏手里。 刘大夏凭空多出了几十万治河银,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 弘治六年,四月十三。山东菏泽曹县黄陵冈。 钦差正使刘大夏、副使常风正在祭拜河神。今日是贾鲁河疏通工程开工的日子。 这世上无法解释的玄学太多。开工前祭拜河神是必要的。最起码能起到安抚民夫的作用。 刘大夏亲自将三牲推入了贾鲁河中。 随后,两艘官船载着两头镇河石牛来到河中心。 官船上的士兵合力,将石牛推进了滚滚河水中。 祭河神仪式结束。工程正式开始。 傍晚时分,徐胖子来到了常风面前:“常爷,民夫们从河里捞出来一块墓碑。” 常风皱眉:“那可不大吉利啊。把墓碑重新沉入河底吧。” 徐胖子笑道:“哈哈,那碑文十分有趣。咱们奇文共赏析后,再把它沉入河底不迟。” 刘大夏来了兴趣:“哦?碑上刻了墓志铭嘛?” 墓志铭通常都是儒雅博学之士所写。文人一向都对墓志铭感兴趣。 黄伯仁道:“我也去!” 三人在徐胖子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块墓碑前。 很奇怪,墓碑没刻主人的名字。只有一段墓志铭。 墓志铭只有短短三十五字,却让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具体内容如下:初从文,十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众人大笑过后,感慨良多。 常风道:“这人的一生真是有趣啊。一辈子一事无成。死了将自己的一生写成三十五字的墓志铭,却能博得后人一笑。” 刘大夏感慨:“我们笑坟中之人。说不准坟中之人也在笑我们呢。” “一事无成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试着去做事的勇气都没有。” 黄伯仁道:“还有更可怕的......一生做的都是恶事。譬如我二弟。” 常风命人将石碑沉进了河底。 石碑入河,溅起水花。水花很快就被汹涌的河水吞没。 人的一生,何尝不像那沉入河底的石碑?只能溅起微小的水花,然后被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淹没。 接下来的日子里,常风分遣司账百户所的一众账房先生,看着山东当地官员采购治河所需物料。 他自己则来到了工地上,跟民夫们同挑土、同抬埽、同搬石。 虽然很累。但常风这七年来从未像如今一般畅快、自在。 鲁西的十万民夫,跟着刘大夏疏通贾鲁河、孙家渡、四府营。 山东境内的分水法初见成效后。刘大夏又带人南下,修筑长堤。以障水法防汛。 工程从弘治六年的春天,一直干到了隆冬时节。 徐州长堤工地。 常风正跟徐胖子抬着一筐石子往堤上走。 刘大夏则在工棚里看着工程图纸。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几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个太监狂奔向工地。 来的人竟然是钱能! 钱能是来传旨,召刘大夏、常风回京的。 派司礼监首席秉笔来给刘、常二人传旨,可见弘治帝对二人治水成果的肯定。 钱能先进了工棚,找到了刘大夏。 钱能问:“常镇抚使呢?皇上旨意让你们回京,我去给他宣旨。” 刘大夏答:“在大堤工地上呢。” 钱能道:“啊,他还亲自去大堤工地监工啊?” 刘大夏哑然失笑:“不是监工,是去干活。” 钱能目瞪口呆:“干活?北镇抚使能干什么活?” 刘大夏道:“挑土、抬埽、搬石。常风如今样样精通。” 说完,刘大夏领着钱能来到了常风面前。 钱能问:“刘都院,常风到底在哪儿呢?” 刘大夏指了指面前的人:“诺,这不是常风?” 钱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常风这八个月来,天天泡在工地上。整个人晒得跟黑煤球子一般。 他的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盖里全是泥。 此刻他穿着一身布袍,脚上的破靴都快露出脚趾头来了。 哪里还像八个月前那个锦衣华服,风度翩翩,气势逼人的北镇抚使? 简直就是个民夫! 钱能大怒:“刘大夏,你敢虐待皇帝的私军镇使?” 常风微微一笑,嘴上全是干皴的老皮:“钱公公你误会了。是我主动干的。” “看牢治河银的事,我交给了管账先生们。我帮不上忙,干脆来工地上出出力气。” 钱能握住了常风的一双手,看了看。他心疼起来:“全是老茧啊。你得出多少力气!” 常风道:“我这些年杀了太多的人,一身杀孽。修筑堤坝,造福后人,是积德之事。” “我在堤坝上多出点力,是在为自己消杀孽呢!” “挑土、搬石头可比整人、杀人舒坦多了。” 钱能道:“皇上口谕,让你跟刘都院回京。你这番模样回京......皇上见了恐怕也要心疼你!” 其实常风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夜里无聊,无数次想象弘治帝见到满手老茧的他,会是何等反应。 说不准弘治帝一感动,会把整个锦衣卫都交给他管。 常风道:“臣领旨。” 随后常风向钱能致歉:“郭奇驴的事,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钱能道:“你不必说了!郭奇驴不光丢了我的脸,还丢了宫里的脸。他一被押回京城,我就让东厂的幡子用大棍把他打死了。” “打死他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常风道:“此番到山东治水,您的另一位义子钱宁立下了大功。查获贪官四十一人,污吏三百六十多人。” “回了京,我会在皇上面前给他请功。” 钱能十分感动:“我替他谢谢你!” 钱能突然用手指向了徐胖子:“这大黑胖子是谁?” 常风“扑哧”笑出了声:“定国公世子您都认不出来了?” 钱能惊讶:“啊?徐世子?你也上河堤当苦力了?” 徐胖子笑道:“我的上司都上河堤了,我岂能不跟着来?” “常爷说的好,三人成众。治水之事,多只猴儿还多三分力呢!” 钱能竟以司礼监首席秉笔之尊,朝着刘大夏、常风、徐胖子各自作了个揖。 钱能感慨:“大明的官员、勋贵。若人人都能像你们一般。那这天下就太平了!” 腊月二十三。常风顶着黝黑的皮肤和满手老茧,回到了京城。等待参加午朝,向弘治帝复命。 第168章 四桩奖赏(五千字章) 冬日暖阳。 常风、刘大夏和进京述职的黄伯仁来到了御门前。 弘治帝勤政,除了早朝,还在午膳后增加午朝半个时辰。 大明的皇帝和臣子都没了午睡的习惯。 常风连家都没回,就赶着来御门参加午朝复命。就凭被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和满手老茧,封赏是少不了的。 出京八个月的常风,跟出京前比判若两人。 守门的大汉将军远远望去,只见常风黑的跟个煤球子似的。一身飞鱼服与之万分不相称。 他们走到进前,爆呵道:“什么人?” 一旁的刘大夏哑然失笑:“你们几個小子,连你们北司大掌柜都不认得了?” 大汉将军好一顿看,才确认眼前这个黑煤球子是他们的常爷。 大汉将军连忙跪倒:“常爷。小的们眼拙......只听说您去山东治水,没听说您被发配边关啊。” 常风笑骂道:“蠢材!你们以为治水比发配边关更安逸嘛?都起来吧。我离开这八个月,皇城卫戍如何?” 大汉将军禀报:“常爷放心,固若金汤。半月之前,皇上拔擢南京锦衣卫千户牟斌为指挥右佥事,专管我们这些大汉将军。” 常风一愣:“牟彬升了?” 牟彬,一个在锦衣卫中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物。 此人四十来岁。成化末年时,他是锦衣卫内出了名仁善、宽容的百户。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填词作赋。 弘治帝即位后,将他调到了南京锦衣卫做千户。 南京锦衣卫不同于京城锦衣卫,是个闲散衙门。不办钦案,不设诏狱。 牟斌平日里最大的差事就是调解南京城内开国勋贵之后间的争风吃醋、逞强斗狠。 除了办差,牟斌在南京广结诗词大家。是出了名的“诗词千户”。 常风心中琢磨:指挥左、右佥事都空着。皇上提拔了牟斌做右佥事。左佥事的位子应该是留给我的。 大明以左为尊。左佥事的地位是高于右佥事的。 时辰已到,众臣鱼贯进入御门。 不少清流言官看到常风,心中暗自嘲笑:常屠这厮放着京城不待,非要自请去治河。活该晒成黑煤球子!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可笑的是他们自己。 弘治帝在司礼监三秉笔的陪伴下来到了奉天门,在龙椅上坐定。 弘治帝急切的说:“刘大夏、常风、黄伯仁到京了嘛?” 三人出班:“臣在!” 弘治帝看了一眼,下意识了喊了一句:“护驾!” 监管东厂的钱能问:“皇上,有刺客?” 弘治帝用手指向了常风:“有生人混入了午朝!” 常风抬起了头,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拿着笏板:“臣常风,恭请圣安!” 弘治帝仔细打量了常风一番:“你是......朕的常卿?是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进前来!” 常风故意高举笏板,生怕弘治帝看不到他手上的老茧。 弘治帝走下龙椅,来到常风面前:“放下笏板,让朕看看伱的手!” 常风放下了笏板。将双手展开在弘治帝面前。 弘治帝看完,正色道:“诸卿!钱能对朕说,常风在大堤上亲自挑土、抬埽、搬石。” “这双满是老茧的手,代表着一个忠臣对朝廷、对百姓的赤诚之心!” 常风道:“禀皇上。修堤治水是百年大计。臣身为皇帝的私军镇使,应率先垂范,以身作则。让民夫们明白皇上治水的决心!” “刘都院有言,治水如同打仗。臣身为治水大军的副帅,理应身先士卒!” 弘治帝龙颜大悦:“说的好!朝廷需要一千个常风!” 说完,弘治帝回到了龙椅上。 刚才在御门外暗自嘲笑常风的清流言官傻眼了:常风这厮哪里是吃苦去了?分明是镀金去了! 常风拿起笏板,退回武将班中。他在等待着弘治帝的封赏。 不过弘治帝并未急着封赏他。 弘治帝道:“刘大夏,你此番治水,颇有政绩。朕命你为户部左侍郎,兼任左副都御史。” 刘大夏从原职浙江布政使升为户部左侍郎,已经是大大的提拔了。 更别提,弘治帝开了官场先例。让刘大夏在担任户部左堂的同时,兼理言路,做都察院的三把手。 史书载:弘治六年春,黄河张秋提防决口。帝下诏选才臣巡鲁治水。升刘大夏为右副都御史前往。 刘大夏于黄陵冈疏通贾鲁河,再疏孙家渡、四府营,以分水势。 从胙城经过东明、长垣到徐州修筑长堤,共三百六十里长。水灾根治,张秋镇改名为“安平镇”。 帝赐玺书褒奖。召为户部左侍郎,兼任左副都御史。 历史人物,总在后世充满着争议。 后世之人对刘大夏焚毁郑和宝船图纸、海图颇有微词。 甚至看小说时,小说内出现刘大夏,读者都要评论“他烧了郑和宝船图纸,乃大奸大恶之人,让主角杀了他”。 历史总是相似的。一九七六年,苏联为何要拆毁人类航天史上最大的航空器n1火箭,并焚毁(而非封存)全部图纸、数据? 作为后人,可以从刘大夏的视角揣测下他的行为动机。 第一,郑和宝船不是战船。而是运输船。以满载海外宝物为目的建造。 在白银短缺,币值奇高的永乐朝,单艘造价便达六千两。 郑和船队六十三艘,建造耗银三十五万两以上。加其余马船、粮船、座船、战船,船队总造价高达六十万两。 明朝经济史料《广志绎》载:郑和七下西洋,赉银七百余万。 现代人知道郑和下西洋的正面意义,是伟大的壮举,是极具冒险精神的开拓,是充满大国风范的外交之旅。 然而,刘大夏不是现代人,不是穿越者,只是明朝的一个士大夫。 郑和耗费七百万两国帑,换来了万国来朝,一堆奇珍异兽,以及与南洋诸国的封贡贸易。 在刘大夏看来,既然七下西洋,已经跟南洋诸国建立了稳定的封贡体系。为何还要耗费巨资八下西洋? 第二,无论是大明还是满清,受孔孟思想传统和时代局限性影响,都没有开拓海疆的概念,更没有殖民概念。 郑和七下西洋,虽率兵数万,但未为大明开拓半分海外疆土。 即便刘大夏不烧宝船图纸。大明也不会像后世的一些人认为的那样:假如宝船不被毁,我大明可殖民整个南洋甚至印度洋沿岸。 大明搞殖民,只能是出现在穿越小说里的情节。 至于说宝船尚在,东南不会闹倭患更是无稽之谈。宝船就不是战船。 第三,刘大夏怕后世之君一时兴起,轻启下西洋,靡费国帑,于是烧了宝船图纸、海图。 第四,所谓“刘大夏烧了宝船图纸,他的后人在明代中后期成为最大的海盗集团”,纯粹是二十一世纪初地摊文学的杜撰出来的猎奇野史。 地摊野史又被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被一堆为割流量编造历史的自女某体搬运。信就输了。 看古人做一件事的对与错,切忌以现代人的眼光去评判。一定要结合古人做这件事时的历史背景。 古人做一件事,在现代人看来是错的。但放在他身处的历史背景,或许就是对的。 刘大夏的对与错,功与过,后人评说纷纭。 但至少,“弘治三君子”的称号不是张廷玉编出来的,而是明人评价。见诸众多明代典籍。 历史也好,历史人物也罢,没有非黑即白,非白即黑。 言归正传,且说弘治帝封赏完刘大夏。又道:“黄伯仁。” 黄伯仁跪倒:“臣在。” 弘治帝道:“鲁西水灾,你违抗巡抚之命,调莱州府官粮运抵救灾。就凭这点,朕定要重用你!” 黄伯仁谦逊的说:“禀皇上,臣有自知之明。臣之才干,勉强能治理好数府。治理齐鲁广袤之地,时感力不从心。” 弘治帝思索片刻后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但朕是一定要授你巡抚之职的。” “内阁拟旨,实授黄伯仁赣南巡抚。” 明代巡抚分为“大巡抚”与“小巡抚”。 两京一十三省巡抚为“大巡抚”。 其余“赣南巡抚”、“宣府巡抚”、“延绥巡抚”等,皆为小巡抚。 封赏完治水、赈灾的两位功臣。弘治帝终于望向了常风。 弘治帝道:“常风。朕升你为锦衣卫指挥左佥事,专管北镇抚司。” 常风心中乐开了花:果然如我所料! 常风叩首:“臣,领旨谢恩!” 锦衣卫指挥左佥事,职武官正四品。弘治帝给常风升了一级。 前朝指挥左佥事往往会被镇抚使架空。弘治帝贴心的说明,今后他虽不是北镇抚使了,却可以“专管”北镇抚司。 这是弘治帝给常风的第一桩奖赏。 弘治帝又道:“通政司将常风以身作则,上堤亲劳的功绩,写入邸报,传阅各地官府!” 这等于给了常风一封表扬信,通告全国。 对于臣子来说,这是无上的恩荣! 这是弘治帝给常风的第二桩奖赏。 常风在一众臣子当中扬眉吐气。他再次叩首:“臣谢皇上恩典。” 弘治帝问:“北镇抚使一职,常卿可有继任人选?” 这是弘治帝给常风的第三桩奖赏——你可以挑选继任者。 钱宁替他杀了那么多人,得罪了那么多人,他怎能不报之以李? 常风道:“禀皇上。此番查检千户钱宁于山东破获河道大案。擒获贪官污吏四百人,抄没钱财达三十六万两。功劳甚大。” “臣推荐钱宁继任北镇抚使。” 常风又开始鸡贼了。 表面上是在提携钱宁,实际上把在山东杀人、抄家的事,全都安在了钱宁头上。 被杀官员的门生故旧要恨,别恨我常歌,恨钱宁去吧! 替身嘛,干的就是这活儿。反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钱宁的身份不够,不在御门午朝之列。 他的干爹钱能向常风投来感激的目光。 弘治帝道:“准奏!诸卿,你们要以刘大夏、常风、黄伯仁三人为楷模。做真正的忠勇能臣!” “忠勇能臣”的评价,是弘治帝给常风的第四桩奖赏。 弘治六年腊月二十三的御门午朝,常、刘、黄三人可谓出尽了风头。 午朝结束,常风抬头挺胸,风光无限的走出了奉天门。 能够切切实实给百姓做一些事,已经让他大为满足了。 更别提他还得到了弘治帝的四桩奖赏。 他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下朝之后,他骑快马回了家。 八个月没见妻妾、妹妹、儿子,想煞他了。 再有,长堤工地比不了京城,没有怡红楼。 用后世的科学解释,长期体力劳动让常风体内产生了大量荷尔蒙无处宣泄。 正值壮年的他憋坏了。 常府。 锦衣卫的袍泽已经告知了常家人,常风今日回京。 刘笑嫣等人从早上就站在府门口等待着常风。 终于,常风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常风下了马,刘笑嫣和九夫人看到常风这般模样,心疼的哭了起来。 刘笑嫣抹着眼泪:“你个没良心的。整整走了八个月。担心死我了。” 九夫人也抽泣着:“你怎么晒成这样了?你的手......” 常风左拥美妻,右抱浪妾,不住的宽慰:“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壮壮摆动着两条小腿:“我也要抱,我也要抱。” 常风放开妻妾,将儿子亲亲、抱抱、举高高。 常恬笑道:“哥,给咱家送碳的卖炭翁都比你白些。” 常风道:“不妨事。在京里憋几个月,就又白了。” 常风突然发现了什么:“糖糖,怎么只见小虎,没见虎子?” 常恬黯然神伤:“哥,虎子四天前死了。你走这八个月,它几乎每天都趴在府门口,等你回来。” 常风愣在了原地。 虎子对他来说不仅是一条狗。更是他的老伙计。 它陪伴了他十年,见证了他从名不见经传的锦衣卫力士,一路升为名震京华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常风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见到虎子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只有十七岁。虎子两岁。 虎子见到谁都咬。气得小旗准备结果了它,晚上跟袍泽们吃炖狗肉进补。 可是一见到常风,虎子便摇着尾巴,用脑袋蹭着常风的腿。 为救下虎子,常风主动给小旗奉上了二两银子酒钱。 狗,有时候比人忠诚得多,值得信赖得多。 常风进了府。虎子被埋在了后院的小池塘边。它生前最喜欢趴在小池塘边晒太阳,看常恬跟壮壮钓王八。 那是一个小小的坟头。上面还立了一块碑。 墓碑是常恬手书,找石匠刻的。笔迹略显稚嫩——“忠犬虎子之墓”。 常风坐到了虎子的坟旁。 常风道:“你们先去大厅等我。我跟虎子坐一会儿。” 一家人默默走了。只剩下常风坐在池塘边。 冬日的阳光洒在池塘里,波光粼粼。 常风对着坟头说:“虎子,要真的有来世,咱们再续前缘。你来找我,我还给你吃羊肉。不过不裹银箔了。” 其实常风心中有数,莱州红最多能活十五年。虎子只活了十二年,跟前些年长期吃银箔不无关系。 “汪!”常风听到了一声犬吠。 他一愣:难道虎子在天有灵? 原来是虎子的崽小虎吠的。 小虎先舔了舔虎子的墓碑。又拿小脑袋蹭着常风。 常风抱起虎子:“嘿,虎头虎脑,长得还真像你爹。” 常风刚回京,又得了弘治帝的赞许,升了官。来拜会、拍马屁的人络绎不绝。 常府仆人只把刘秉义放进来了。 许多提着礼物的人愤愤不平:“怎么把他放进去了?我们也要见常佥事!” 仆人高喊道:“你们看清楚了,这位是我们老爷的岳丈刘部堂!” 刘秉义昂起了头,得意的进了府门。心中暗笑:我家贤婿的门,也是你们这些阿猫阿狗想进就进的? 常家的厨娘做了一桌好饭。 常风有些奇怪:“芸娘呢?” 常家的厨娘有两个,一个三十来岁,名曰春娘。 一个今年刚满四十,名曰芸娘。 芸娘生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前凸后撅,美得冒泡。 常恬愤愤然的说:“张鹤龄那厮真不要脸!来陪我钓王八的时候看上芸娘了!”https:/ “他是皇亲,又年轻。略一哄骗,就把芸娘骗出府给睡了!” “睡了不要紧,他提上裤子就不认帐。气得我跑到国舅府,好一顿骂他!揪了他的耳朵他才答应收芸娘作外宅。” 常风皱眉:“差了二十岁啊。张鹤龄什么时候有了嫩牛吃老草的癖好?” 饭吃罢。花丛老手刘秉义发现女婿看女儿的眼神火辣辣的。 他心领神会:“啊,贤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常风道:“我送送您老。” 刘秉义当着女儿、女婿的面老不正经:“用不着。快去给我再弄个外孙吧!” 刘秉义走后,常风吩咐壮壮:“你晚上跟你姑姑睡。” 壮壮眉头紧蹙:“我不!姑姑呼噜打得跟放鞭炮一样!” 没错,宛平郡主常恬生得肤白貌美,身姿窈窕。就一个毛病,睡觉打呼噜。那呼噜打得嘿,简直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常恬一揪壮壮的耳朵:“不听你爹的话是吧?” 壮壮连忙道:“嘿嘿,哪儿能呐。我最听我爹和姑姑的话啦!” 糊弄走了常恬和壮壮,又屏退了厨娘和仆人。饭厅内只剩下夫、妻、妾三人。 常风猥琐一笑:“我最认老理儿。自古妻妾不同房,规矩不能破。” “上半夜我去夫人房中。下半夜我去如夫人房中。” 跟埽工、土、石为伴八个月。常风现在简直就是一头饿狼。 第170章 李梦阳的故事(五千字章) 常风忙着跟久别重逢的妻妾交流感情。 寿宁侯张鹤龄也没闲着。 四十岁的常府前厨娘芸娘,正在尽心侍弄张鹤龄。 四十岁的女人,能被舞象之年的俊朗青年看上已是不易。更何况青年还是当朝国舅爷? 爽身爽心还能得大富贵,她怎能不卖力? 张鹤龄如在云中。 事毕,芸娘嗔道:“姐姐跟了你,你总该让姐姐衣锦还乡。” 张鹤龄道:“行啊!我派侯爵的官轿、全套仪仗送好姐姐回乡。” 芸娘道:“姐姐不要那些虚头八脑的。好弟弟,我家在乡里五代雇农。你要真想让我风光,把我们乡上的那片地赏了我吧!” 张鹤龄道:“地又不是我的,我怎么赏你?” 芸娘想了想,说:“你不会跟你亲姐皇后要?国舅爷要几千亩庄子又不算出格。乖弟弟,求伱了。” 张鹤龄一想:也是。大明朝都是我姐夫的,有我姐姐一半儿。我要几千亩地怎么了? 想到此,张鹤龄道:“成吧!” 芸娘轻笑:“那我谢过好弟弟了。” 张鹤龄不愧是舞象之年的人。果然舞象! “好姐姐,怎么谢我啊?把北安门赏了我吧!” “你坏!来......” “嘶!” 翌日,张鹤龄跟张延龄进了坤宁宫。 张鹤龄开口就说:“姐!宛平县榆垡乡那边有片儿地,很是不错。你赏给我吧!” 张皇后眉头一皱:“怎么想来跟我要地了?” 张鹤龄道:“啊,我一个侯爵,弄几千亩庄子不算过分。” 张皇后道:“这事儿......我寻思寻思。得皇上同意啊。” 张皇后没有反对,在张鹤龄看来就是同意了! 他跟张延龄一溜烟出了宫。带着家丁就开始驱赶榆垡乡的农人,将田地强占为己有。 要知道,这可是在年根底下啊。上千百姓无故就被强占了土地。 张鹤龄来抢地,不光带了家丁,还从十二团营调了五百兵。团营兵凶神恶煞、持枪带刀,老百姓哪里敢反抗? 更过分的是,张鹤龄堂堂十七岁的侯爵,竟在马车中带着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边干那苟且事情,边听着马车外百姓挨打的惨叫。 有伤风化!真是有伤风化! 宛平县令得知此事万分愤怒。他上禀给顺天府尹,府尹也义愤填膺。 但他们既不敢制止张鹤龄缺德带冒烟的行为,也不敢上禀皇帝。 天下谁人不知,弘治帝独宠张皇后,厚待张家人,视两个小舅子如自己亲弟弟。 这個霉头,没几个人敢触。 顺天府尹阿Q附体:我不敢管你,有人敢管你!我找他去! 府尹找的人官职并不高。只是户部北直隶清吏郎中,正五品而已。 但他的名字,却响彻整个华夏文学史。 他就是——李梦阳! 李梦阳,陕西扶沟人(明甘肃部分地区属陕西管辖)。 他跟李东阳虽名字相仿,却没有半点亲戚关系。 后世对他的评价是:明中期文学家,复古派前七子领袖。 李梦阳在京官之中,以胆子大而著称。 他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其父当过周王府教授。 李梦阳自小聪颖,熟读经诗,满肚子经纶。吃进去的是米,拉出来的是锦绣文章。 十八岁那年,他参加陕西乡试。按明制,秀才考举人要回原籍。 于是他去了西安备考。在西安期间,他听闻知府鱼肉百姓,三司不管不问。 于是在进入贡院时,他干了一件大胆的事,讽刺官场黑暗。 大白天的,他手里提着一个灯笼。 贡院内的考官不解,问他是何故。李东阳回答:“西安城的吏治黑暗,不打灯笼我怕找不对路。” 这就是李梦阳“昼提灯笼”的典故。 说句题外话,四百五十年后,一位姓冯的将军模仿了李梦阳的行为。 粉丝模仿行为比偶像本尊行为还有名。 昼提灯笼的事情传开,西安知府、三司恨他恨的牙根儿养。他们找到了学政,让学政衙门革除李梦阳的应考资格。 好在学政是个正直的官员。顶着压力让李梦阳完成了乡试。 西安知府、陕西三司本来打算等他完成乡试报复他。 结果阅卷结束,试卷糊名撕开。李梦阳高中第一名解元!他的应试文章精妙,被全陕西的文人竞相传抄。 一时间,李梦阳成了陕西文人中的顶流偶像。地方官府奈何他不得。 第二年,李梦阳去了京城参加会试,连登贡士。殿试中二甲第十七名(全国第二十)。 小李长得也比较宝相庄严,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被分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前途一片光明。 如果按照这个剧本走下去,李梦阳会在翰林院当几年学官。继而分到六部或地方。 苦巴巴熬上几十年资格,起码能做到六部堂官或封疆大吏。甚至有可能入阁,位极人臣。 毕竟庶吉士出身的人,官职上限是天花板级的。 可是,礼部宴请新科进士的恩荣宴上,李梦阳因自己的大胆吃了大亏! 李梦阳多喝了几杯,言谈间表现出对八股文的齿冷。还语出惊人,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这种言论,被以八股晋身的满朝官员视作异端邪说! 你说文必秦汉,把朱子、二程放在哪儿了?把历代八股大家放在哪儿了? 第171章 弘治六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六千字章) 再凶恶人内心中也有柔软的一面。 张鹤龄、张延龄是看着“糖糖小妹子”长大的。又加上张皇后也喜欢她喜欢的紧。他俩待常恬如亲妹妹一般。 常恬京城团宠之名不是白叫的。 常恬说要吃二人的肉。张鹤龄有些奇怪:“好妹子,我们哥俩怎么得罪你了?” “上回你让我把芸娘收成外宅,我照办了啊!” 常恬绷着小脸:“你得罪的不是我,是老百姓!” “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然强抢民田。” “皇后娘娘给你们遍寻名师,教你读书。伱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啊!” 张鹤龄道:“咳,你说我在宛平弄的那个庄子啊。多大点事值得妹子你气成这样。” 常恬站起身,掐着腰:“多大点儿事儿?上千老百姓没了地,活不下去。这是小事嘛?” “假如我跟你们说,把你们张家的地都给我。不给我就带着团营兵打你们,你们乐意嘛?” 常恬气得小脸通红。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张家兄弟这对儿恶戚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常恬这个过完年才满十四的妹子。 有时候,“怕”是因为在意。 常恬话锋一转:“我也办错了事儿了!是我让你收了芸娘那個不要脸的。我知道是芸娘怂恿你兼并百姓家的地。” “要论起来,让宛平县那上千百姓无家可归的罪魁祸首是我!” 张鹤龄迟疑:“别这么说,不过我要是把地还给百姓,芸娘不得跟我拼命啊!” 常恬开始演戏:“嘿,你还在意那女人呢!告诉你吧!她已经卷包会了!” “她刚勾搭上了个二十三岁身强体健的小白脸。拿着外宅里值钱的东西跑了!” 张鹤龄大怒:“有这等事?!妹子你怎么知道的?” 常恬道:“反正我就知道。不信你去外宅看看!” 张鹤龄怒气冲天,跟弟弟、常恬去了外宅。 果然,外宅已经空空如也。芸娘不知所踪。宅中值钱的东西一样不剩。 自然,这是钱宁伪造的芸娘卷包会的假象。 “嘭!”张鹤龄气得飞起一脚,直接将一个凳子踢飞到墙上,凳子撞散了架。 张鹤龄怒道:“这女人真该死!” 常恬道:“阿哥。她都跑了,你赶紧把百姓的地还了吧。省得上千老百姓天天在家里戳你脊梁骨。” “还有啊,国舅占百姓的地。百姓会恨上皇后!” 常恬苦口婆心,宛如一位小女夫子。 张鹤龄道:“罢了。女人已经跑了。我没必要因为几千亩地让我糖糖妹子生气。地,我还!” 有种人天生就是地痞无赖。即便穿着侯爵、伯爵华服也改变不了痞子习性。 张鹤龄两兄弟把地还给了宛平的百姓。但他们以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他们招纳无赖,网利贼民,拆人房屋,掳人子女,截扣商货,横行江河,占种盐课,张打黄旗,势如翼虎...... 干了这么多坏事儿,不是因为他们缺钱。仅仅是因为好玩、威风。 他们唯一的优点,就是不贪权。没做田蚡、何进。 北镇抚司诏狱。 常风来到了关押李梦阳的“牢房”。 李梦阳正在跟牟斌对坐写唐风诗切磋。二人很是专注。对常风的到来毫无察觉。 不多时,李梦阳写好了传世名篇《秋望》。 李梦阳吟诵道:“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两行。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弢箭射天狼。” “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 自然,李梦阳诗中的郭汾阳,不是小黑胖子的儿子,而是汾阳王郭子仪。 常风拍了下手:“好湿!好湿!李先生虽身在诏狱,但志向不减,以诗明志!” 牟斌将自己写在纸上的诗直接揉成了一团:“与李先生的诗相比,我的诗简直不算诗。” 李梦阳捋了捋美髯:“二位佥事过誉了。” 常风道:“李先生,有个好消息。张家兄弟已经退还了宛平百姓的田地。” 李梦阳惊讶:“哦?吞到狗嘴里的东西,他们竟又吐了出来?” 李梦阳果然大胆!竟在锦衣卫的诏狱里称国舅为狗。 常风笑道:“这话恐怕也就李先生敢说。” 李梦阳道:“常佥事不一样称他们为‘小王八蛋’?” 常风道:“李先生先委屈一下,在诏狱里过个除夕。进了正月,我定会想办法放你出去。” 李梦阳丝毫不以为意:“我在这里吃得好、住的好。正好可以专心作几首诗。” 入夜,刘瑾来了常府送年礼。 抄家是一门技术活,擦屁股同样是一门技术活。 刘瑾给小太子朱厚照擦了一年半屁股,他擦出了水平,擦出了风格,擦出了前途。 张皇后对做事认真的刘瑾颇为欣赏。刚刚升他为内官监的监丞。 职位虽提升了,他的主业没变,还是给小太子擦屁股。 刘瑾给常风奉上了礼单。礼单上没有金银,只有些贡米、山猪肉之类的。 刘瑾这人很会办事。他知道,给常风送金银反而显得生分。再说常风不是个贪财好货的人。 常风笑道:“让你破费了。” 刘瑾道:“小叔叔这是哪里话。我有今天全靠您。过年前孝敬孝敬您这不是应该的嘛。” “哦对了。我还带来了一对儿西施兔,给小姑姑赏玩。兔不入礼是规矩,故没写在礼单上。” 常风道:“你有心了。怎么样,监丞干得可还顺心?” 刘瑾笑道:“顺心的很呐!皇后娘娘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不拼死效命。” 刘瑾已成为了宦官中的第三等。再往上升就是少监、太监了。自从认识了常家兄妹,他被压制了三十多年的官运开始亨通。 常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从山东带回来个小宦官,名叫魏彬。你看着给他安排个差事吧。” 魏彬正是对郭奇驴反戈一击的那个小宦官。 这几年,刘瑾开始发展自己的朋友圈子,小团伙。 常风在不经意间,不断给刘瑾的朋友圈子添砖加瓦。譬如吏部郎中张彩跟刘瑾在常府相识后,现在走的很近。 刘瑾道:“小叔叔的人,我一定待若亲兄弟。” 常风摆摆手:“他不是我的人。跟我关系也不近。只是他帮我破了个案子罢了。” “你也不用太抬举他。让他做个火者、常随之类的也就罢了。” 刘瑾道:“成!明日您让他来内官监找我。” 常风送走刘瑾,回到了卧房。 常风吩咐刘笑嫣:“你初五进宫时,跟皇后娘娘说说好话,放了李梦阳。” “就说你跟李梦阳的夫人交好。皇后娘娘的气应该已经消了。她不是个刻薄的人,定会高抬贵手。” 刘笑嫣道:“成。你放心吧。” 常风一声叹息:“唉。张家兄弟仗着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胡作非为,迟早会闯出天大的祸事。” 刘笑嫣提醒常风:“你错了。皇后娘娘身边最能胡作非为的人不是张家兄弟,而是李广。” 常风眉头一皱:“李广?” 刘笑嫣点点头:“那位李公公做事丝毫不知收敛。兼并民田的事,他也没少干。他还让本家堂弟开了家盐行,白拿官家的盐引做贩运生意。” “今年冬天他建了座大外宅。你猜怎么着,他竟然引玉泉山的水环绕府邸。” 常风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笑嫣道:“别以为就你们锦衣卫消息灵通。我整日跟京中贵妇们吃茶、打麻吊,一向是无话不谈。” 常风愕然。京城贵妇圈子的确是一张硕大的消息网。这些贵妇的嘴不怎么严实。刘笑嫣自然知晓不少官场隐事。 刘笑嫣又问:“你知道什么叫黄米、白米嘛?” 常风道:“就是劣等米和上等米?” 刘笑嫣微微摇头:“错了。现在京城官员给李广行贿,礼单上都写上黄米若干石,白米若干石。” “黄米一石,即为黄金十两。” “白米一石,即为白银百两。” 常风虽是弘治帝的宠臣,但远未到位极人臣的地步。有些人他是管不了的。 譬如李广。人家是司礼监秉笔,伺候张皇后的坤宁宫管事牌子。 锦衣卫是管官儿的官,但管不了司礼监的巨头。 常风问:“他如此不知检点。难道无人参劾?” 刘笑嫣道:“你今年一直不在京。有些事不晓得。给事中叶绅,御史张晋上折子弹劾李广。皇上留中不发。” 常风叹道:“唉,皇上哪儿都好,就是对皇后身边的人太过纵容。” 弘治帝不愧是成化帝的亲儿子。成化帝当初专宠万贵妃,无数大臣巴结万贵妃。 凡万贵妃的亲戚、心腹,个个大权在握,祸乱朝纲。 弘治帝则专宠张皇后。对张皇后的身边人过于纵容。 不过张皇后有一点与万贵妃不同。她不干政。 她的身边人也没什么野心,不追求什么权倾朝野,只喜欢埋头敛财而已。 譬如李广贪财。但他不似万通之流。 假如万通被御史言官参劾,一定会大加报复,取了御史言官的性命。 叶绅、张晋参劾李广。李广却一笑置之。横竖皇上将你们的奏折留中不发,我又没受什么损失。找你们的麻烦作什么? 我继续捞我的钱,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官。大家相安无事。 说完了国事,夫妻二人又开始说家事。 刘笑嫣道:“对了。黄元今年院试题名,中了秀才。他跟咱家糖糖情投意合。过完年糖糖就十四了。” “我看你去趟黄家,跟黄元她爹说说,过完年来下个定礼,把婚约定下。” 常风道:“成。我后日便去找他。” 弘治六年的除夕上晌。 常风来到了福禄街的青松棺材铺,找到了老瘸子。 老瘸子问:“常爷来订随丧纸扎么?京城里又有哪位勋贵薨了?” 常风道:“你误会了。我今日来给你送年礼。” 老瘸子惊讶万分:“您堂堂锦衣卫,飞鱼服在身的人,给我送年礼?” 常风笑道:“礼多人不怪。你别嫌弃我的礼轻了就是。” 说完常风拿出了三个布囊。 他先打开了第一个布囊:“这是大兴县、顺天府的四件失窃案的案卷。都是没破的无头案。” “我知道作案的人是你。今日我把案卷交给你,你烧掉,此生你就不用再怕官府找上门了。” 锦衣卫神通广大。又加上老瘸子的掌门赛棠红跟徐胖子有床笫之谊。 常风弄清楚老瘸子此生做过哪些案子,有哪几份案卷放在官府并不难。 老瘸子目瞪口呆:“这......” 常风笑道:“老前辈不必谢我。我查过你了。你作案,向来是窃富济贫。窃的都是该窃之人。” 老瘸子作势要给常风跪下磕头言谢。 常风却一把搀住了老瘸子:“老前辈不必如此。成化二十二年我废了你一条腿,得以飞黄腾达。我欠你的,做这件事是在还债。” 常风又打开了第二个布囊,布囊内是一个户籍照子。 常风道:“这是我让顺天府给你开的医户照子。以后你就是大明的上民了。” 大明有着严格的户籍制度。分为军户、民户、匠户三大类。 其中民户又分儒籍、生员籍、医籍、捕户籍、商籍等等三十几种。 不过为鼓励读书,所有军户、民户、匠户子弟都可以考科举。 过了童生试就成了儒籍,有了秀才功名升为生员籍。 医生在宋代之前属于下民,地位低下,属三教九流的中九流。 宋之后,医生的地位大为改善,“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成了社会共识。 大明的医籍虽赶不上儒籍、生员籍,但在地位上高于僧籍、画籍等等,属于上民。 老瘸子目瞪口呆:“您真要给我改籍成上民?” 常风道:“对。” 说完常风打开了第三个布囊,里面是一张两千两的银票。 老瘸子问:“您是有事要让我办?” 常风道:“没错。我得交托给你一件天大的事。” 老瘸子有些为难:“我已经金盆洗手。黄元马上要考举人了。我不想再犯案连累他。” 常风笑道:“还别说,这件大事没你的养子黄元还真办不成。” 老瘸子苦求常风:“他是个读书人。江湖上的事一概不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常风终于说明了来意:“我不是让你们爷俩办江湖事。” “我是想让黄元成为郡主仪宾,我妹妹的丈夫!” 老瘸子震惊得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我家怎么配跟郡主结亲?” 常风道:“怎么不配?黄元府试、院试都是案首。中举人、中进士是迟早的事。” “我看他配我妹妹正好!就要看你们父子愿意不愿意了。” 跟郡主结了亲,黄元以后就是皇亲,能保一生富贵。 老瘸子的脑袋点得像磕头虫:“愿意,愿意!” 常风笑道:“你愿意没用,得黄元愿意。强扭的瓜不甜,你让他过来,我问问他。” 老瘸子喊来了黄元。 黄元跟常恬情投意合。但他最近陷入了少年维特之烦恼。筷書閣 黄元知道,他虽是生员籍,但他的养父是贱籍,就算他中了进士也不配娶郡主。 一听常风说让他跟常恬定下婚约,他激动的语无伦次:“我......郡主......对她好。” 常风道:“你先别急着表明态度。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 “咱大明有规矩,公主的驸马,郡主、县主的仪宾可以参加科举。但即便中了状元也不能被授予实职。” “你要是跟我妹妹订下婚约。此生都不能做实职官,只能守着个宗人府仪宾的虚衔。” “你考虑清楚再答复我吧。” 黄元陷入沉思。学而优则仕,是大部分读书人的至高追求。 常风点拨他:“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句话向来是贬义。” “再说。我了解大明的官场......呵,当了官,有时候好人也要被逼无奈当坏人。” 黄元下定了决心:“我愿意跟宛平郡主定下婚约。” 常风一拍手:“成了!那咱们以后就是亲家了!” 随后常风耐心的叮嘱:“给我妹妹下定,可不能失了体面,辱没了她的身份。这两千两银票,你们拿去置办定礼。” “婚书去找福瑞金铺烫金。香炮都要最好的。四色糖、四京果去李记糖铺买。” “缎礼要上好的江南绸。啊,别买云锦,那东西细究起来犯忌讳。” “金镯要二两一只的,打两对。上面要镶中等宝石,别逾制。郡主所用宝石规格,金匠应该清楚。” “最重要的,大雁一定要又肥又呆!得提前跟京郊猎户订。” 老瘸子连忙道:“我有钱!怎么能拿亲家的银票置办定理?这不成了.......” 常风笑道:“你想说倒贴是吧?为了让我妹妹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乐意倒贴!” “好了,那就这样说定了。开了春选个黄道吉日,你们去送定礼。” “告辞!” 常风走后,老瘸子搂着养子的肩膀,老泪纵横:“好孩子,你这辈子算是安稳了!” 常风回了府,常恬正在给壮壮剥糖炒栗子。 常风一本正经的说:“糖糖,以后黄元不能随便进府了!” 常恬一听这话,小脸立马耷拉了下来:“为什么?” 常风正色道:“不为什么!” 常恬火了:“你嫌弃他家里是开纸扎铺的?哥,你虽然是家主。可我是当朝郡主!” “咱府里的事儿怎么着也得有一半儿让我说了算吧?” “我就让他进府!你不让他来,我,我......我找皇后义嫂、皇帝义兄说理去!” 常风终于露出了笑容:“傻丫头。我让黄家过完年来给咱家下定礼。有婚约在身的男女,按规矩是不能常在一处的!” 常恬转怒为喜:“真的?噫!好!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也最懂我啦!” 常风道:“矜持点。怎么说也是郡主之尊。一听说给你找了夫家,你的嘴都快裂到后槽牙了!” 常恬直接一蹦,抱住了常风:“哈,哥哥最好啦!” 常风笑道:“快松开。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妹大避兄嘛?” 常恬的脑袋紧紧贴着哥哥的胸膛:“别说我过完年才十四,就算我八十四也是你的妹妹!” 除夕夜。常风叫来了老泰山刘秉义,一家人欢天喜地吃饺子、说着笑话守岁。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好运和厄运。 今年常风随刘大夏赈灾、治水立下大功。高升了指挥左佥事。朱骥若离任,他铁定能接任指挥使。 常恬在年末跟小情郎定下了婚约。 吏部尚书马文升看在常风的面子上,将刘秉义的文散阶升授为通议大夫。 常家这个年过的自然是高高兴兴。 大明有六千万人口,一千五百万户,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两千里外的江南水乡,苏州吴县。 一个二十五岁的书生,正守着五个牌位,哀伤不已。 他虽正值青年,但头上已有了白发。 这一年里,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相继离世。妹妹也自杀身亡。除了他,全家死光光。 他几乎哭干了自己的眼泪! 后世谭谭说交通里的“福贵大爷”跟他一比都算幸运的。至少福贵大爷还剩下个弟弟。 书生的名字叫唐寅,字伯虎。他是苏州府院试秀才,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子。 数年后,今夜欢喜至极的常风,将跟今夜悲伤至极的唐寅,发生一段复杂的故事。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交集,的确难以捉摸。 正月初五。刘笑嫣去了坤宁宫,为张皇后求了情。 张皇后不是个刻薄的人。对李梦阳的气早就消了。 她也想明白了是两个弟弟有错在先。当日便求弘治帝放了李梦阳。 李梦阳在诏狱蹲了几天,不说见瘦,反而白胖了不少。 撺掇张鹤龄强占民田的芸娘,被钱宁派人送到了蓟镇给边军老粗当老婆。 对她来说因祸得福。四十如虎,她最喜欢“粗”人。 鲁西的百姓得到了官府的救济。起码在正月里有麦饼吃,不至于挨饿。 水利工程已经修建的七七八八。来年鲁西百姓不用再担心黄泛之苦。 弘治六年过去了,常风很怀念它。 他切切实实给黎民苍生做了一些事情。 宫廷阴谋、官场争斗给不了常风这种“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的自豪感。 弘治七年到来了。时光如大河之水,不可倒流,奔腾向前。 第172章 闹鬼的长官司(五千字章) 弘治七年,春。 常风正在前院看着壮壮跟小虎玩耍。 吏部郎中张彩忧心忡忡的走了进来。张彩与常风私交甚好,入府可不经通禀。httpδ:/m.kuAisugg.nět 常风笑道:“张兄。我刚得了一份宋代状元吕蒙正的《破窑赋》抄本。咱们奇文共赏析?” 张彩似乎有心事,眉头紧锁:“常兄。我今日来此是有求你。” 常风问:“哦?什么事?走,咱们客厅里说。” 张彩跟常风进了客厅。讲述了一桩离奇的事。 张彩有位同年,名叫周文。二人从小就是玩伴儿,同年中秀才,同年中举人,同年中进士。 说好得穿一条裤子都不为过。 不过周文的官运远远比不上张彩。殿试时,他仅中得三甲第二百零一位。在金榜上排倒数第五。 金榜名次靠后,自然进不了翰林院和六部。 周文被委任为“贵州思南宣慰司治下印江蛮夷长官司长官”。 官名挺长,“长官”二字也听着挺唬人,其实就是个县级正堂。 大明除了有省、府、州县的行政区划,在异族聚居地区还设置了宣慰司,正堂为宣慰使,职从三品。 宣慰司下设十几个蛮夷长官司,相当于县。设长官一人,职从六品;副长官一人,职从七品。 长官管辖若干土司、夷官。 周文任职的印江蛮夷长官司,被贵州的地方官们私下称之为“鬼衙门”。 自成化年起,这里已经接连横死了四位长官。 一任长官三年。三年内,长官们都是安然无事。 只要三年任满,官衙内必闹鬼,长官一定会在衙内离奇死亡。 周文的前任姓黄。为了保命。黄长官甚至在官衙周围挖掘护衙大沟,平时悬挂吊桥,禁止外人出入。 基本就是“我这碉楼,固若金汤”的状态。 然而,到了离任前的一天,“鬼”依旧出现把黄长官杀了。 周文当初金榜题名。到了吏部候补实缺。 本来他心想:我是三甲二百零一名,能顺利实授个正七品县官就烧高香了。 万万没想到,文选司的员外郎让他到印江去,做从从六品的蛮夷长官。 能得授从六品,周文大喜过望。高高兴兴、屁颠屁颠去了贵州赴任。 到任后,他才打听到原来自己进的是“鬼衙门”。当的是“断头官”。被吏部的人坑了。 待今年初夏,周文就要任满了。他怕自己步四位前任的后尘,离奇死于非命。多次写折子给朝廷说明状况。 奈何他身份低微,折子需上头的宣慰使转递。 思南宣慰使是個老学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折子递上去像什么样子?” 折子到了宣慰使那儿就被扣下了。 周文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之下,他想起了远在京城,官运亨通的同年张彩。给张彩写了封求救信。 张彩讲述完,常风喝了口茶道:“张兄,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鬼神。有神也是人扮的,有鬼也是人装的。” “我在锦衣卫的案卷里,看到过不下十起‘鬼’杀人的案子。无一例外,真相都是人杀人。” 张彩赞同:“常兄高见。我也认为所谓的鬼杀人其实是人杀人。” 常风分析道:“据我所知,思南宣慰司地处黔东南。苗人、土家人、彝人、侗人杂居。” “从先帝时,朝廷就想在黔东南推行改土归流。” 常风所说的“改土归流”,就是废除异族聚居地区的土司制度。改由朝廷委派流官统治。施行跟中原相同的州县制。 常风顿了顿,又道:“可是当地的土司们不舍得放弃权力,不服王化,改土归流很难推行下去。” “想来,一定是印江当地土司跟朝廷委派的长官争权。这才铤而走险,借鬼之名行凶。” 张彩道:“常兄,你现在贵为锦衣卫左佥。能否派一些精干的袍泽去印江保护周文?” “哦,我倒不是出于私心。印江出了一连谋杀四位从六品命官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正是你们锦衣卫该管。” 常风微微点头:“好!此事我明日便奏明皇上。请皇上下旨彻查。” 张彩拱手:“那就多谢常兄了。你刚才说得了一份吕蒙正的《破窑赋》抄本。咱们赏鉴赏鉴?” 《破窑赋》乃是宋时名臣吕蒙正科举得中状元后写的一篇赋,可谓千古奇文。然而蒙元时竟一时失传。 二人进得书房,打开抄本欣赏。 只见抄本上字字珠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鸡两翼,飞不过鸦。 马有千里之程,无骑不能自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 盖闻:人生在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太公钓于渭水。 颜渊命短,殊非凶恶之徒;盗跖年长,岂是良善之辈。 ...... 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 嗟乎!人生在世,富贵不可尽用,贫贱不可自欺,听由天地循环,周而复始焉!” 常风朗声诵完此赋,心中感慨良多:人呐,的确是时也,运也,命也。 若不是九年前的那个秋夜,我卷入了凶险万分的废储、保储之争,又怎能攀上皇上这棵大树? 假如没有那个秋夜里的九死一生。我如今最多在锦衣卫里当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百户。 说不准此刻还在握着铁铲,在哪个罪官家的大粪坑里寻银子呢。 翌日。乾清宫大殿。 常风向弘治帝讲述了印江“鬼衙门”的异闻。 弘治帝听罢,若有所思:“你说的对。连续四任长官被杀。定是那些蛮夷土司所为!” “朕决定了,派伱前往贵州,查清‘鬼衙门’的真相,正人心而靖浮言。” 弘治帝的决定大大出乎常风的预料:朱骥不管事,两个国舅是挂名同知。我这个左佥事是锦衣卫实际上的大掌柜啊。 去贵州查案,派个百户去绰绰有余。怎么把我派去了? 弘治帝似乎看透了常风的疑惑。 他解释道:“常风,朕让你去贵州不光是查案。更重要的是让你去推行改土归流。” “此行,朕给你京营兵五千随行。若那些蛮夷土司杀人的罪行暴露,狗急跳墙。你可就地剿灭之。” “朕就不信。改土归流真就像文官们说的那样,推行不下去!” 常风恍然大悟:原来是派我去推行改土归流!这或许是皇上给我的一道考题,考我有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常风的想法是对的。弘治帝的确在考他。 去年常风虽参与了治水。但他始终是作为刘大夏的副手前往的鲁西。 若此次常风能够作为钦差正使,在黔地彻底推行改土归流,证明自己能够独当一面。那弘治帝会委以他更大的重任。 弘治帝是个有理想的皇帝。历代先皇都做不到彻底改土归流,他希望在本朝能够做到。 常风叩首:“臣领旨!” 弘治帝道:“你可以自行挑选钦差副使。另外,思南宣慰使刘延在任六年,毫无作为,实在是平庸之辈。” 说完这话,他转头望向侍立一旁的萧敬:“山西按察副使杨一清前几日到刑部交接几件重案,他还未离京吧?” 萧敬答:“回皇上。还未离京。” 弘治帝道:“让吏部给他挂牌子,升他为为思南宣慰使。” 思南宣慰使是从三品,杨一清等于官升一级。 且杨一清在山西只是按察使的副手。担任宣慰使成了主政一方的“小封疆”。离成为巡抚“大封疆”只差一步。 常风道:“皇上英明!杨一清虽奇人异相,但其做事干练,又勇于任事。实乃思南宣慰使的不二人选。” 弘治帝笑道:“也只有他那一脸奇人异相,才能镇住黔疆的那些魑魅魍魉!” 常风回了锦衣卫,找来了南镇抚司千户,老寿星孙龟寿。 孙龟寿已经八十四岁了。但他依旧精神矍铄,精神头很足。 黔地土司的情报,一向是孙龟寿负责搜集的。 常风道:“老寿星。这回你随我去贵州如何?哦,这不是钧令,而是商量。” “你毕竟上了年纪,若不愿跋山涉水,我不会勉强。” 孙龟寿笑道:“常佥事可知我的延寿秘诀是什么嘛?” 常风道:“还请赐教。” 孙龟寿侃侃而谈:“秘诀无非一条——让自己变得有用!” “人很怪,若成了垂垂老矣的无用之人,混吃等死。用不了一两年恐怕就会魂归西天。” “只要我还有用,能做事。就感觉自己还不老。” 孙龟寿所说,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人需要“被需要”。 常风笑道:“这么说,老寿星愿意担任钦差副使了。我虽官职比你高,阅历却远不及你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咱们此去贵州,名为上下级。我还是要多多向你讨教。” 孙龟寿谦卑的说:“常佥事过谦了。” 常风又望向了王妙心:“王镇抚使,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常风这回打算借着公事办一件私事——帮九夫人的一百多土家族人彻底解决锦衣卫员额问题。 王妙心道:“什么事常爷吩咐就行了。谈何商量不商量的。” 常风道:“黔东南的土家人很多。此去办差,我需要一批精通土家话的干练之人。” “你知道,你小嫂子在京城有一百多土家族人。” “他们属于湘西土家,又久居京城,一向跟黔地土家没有瓜葛。” “但他们会说土语。这些年他们混在兵马司、顺天府充当锦衣卫的耳目,也算称职。他们对锦衣卫是忠诚的。” “做事名正则言顺。让他们跟着我去黔东南查案、推行改土归流。总要给人家一个名分......” 王妙心这个“小国手”是多聪明的人?立马明白了常风的意图。 当初南镇抚使这个位子,是常风让给王妙心的。常风的面子他不能不给。 王妙心主动打断了常风:“这几年吏部大搞裁汰。我们南镇抚司也该搞搞裁汰。” “有些靖难勋贵家的子弟,占着卫里员额不当差,白拿俸禄。是时候清一清了。” “南镇抚司这边估计能清出一百多个员额。将这些员额实授给精干耳目顺理成章。” 常风满意的点了点头。王妙心表了态,那些土家汉子就从无员额的耳目,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有员额的校尉、力士。 常风心中暗道:不愧是小国手啊。就是会办事。 徐胖子道:“常爷,我是你的跟腚虫。这些年一向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这趟也不例外。” “嘿嘿,我还没试过黔疆的异族女人呢。” 常风尴尬的咳嗽了声:“咱们是去替朝廷办差。你若在办差的空闲之余查风问俗,倒也无所谓。” 孙龟寿是个老不正经,八十四岁的老头竟跟徐胖子交流起女人来了:“宣德五年,我去黔东南办过一次差。” “那里的异族女子不同于汉女,生性豪放。我跟一个侗女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回想起来,床榻之上真是妙不可言啊!” 徐胖子掐着手指算:“宣德五年,那是多少年前了?” 孙龟寿捋了捋白胡须:“六十四年前。” 徐胖子“扑哧”笑出了声:“老寿星,好汉不提当年勇啊!何况你这个‘当年’都过了一个甲子了!” 傍晚时分,常风回了府,跟家里人说了要去黔东南办差的事。 刘笑嫣有些不舍:“去年你出京治水八个多月。这刚开春又要去贵州。” “我知道皇上是要历练你。可贵州......也太远了。” 常风道:“我也舍不得你们啊。奈何皇命难违。你们在京好好保重。” 转头常风又对九夫人说:“对了,跟你说个好消息。自今日起,你的一百土家族人不再是锦衣卫的耳目了。” 九夫人皱眉:“这算什么好消息。我可不想看到他们丢了差事重操旧业。” 常风笑道:“你这人总是心急,不听人把话说完。王妙心已经答应了,给他们一百个南镇抚司员额。” “今后,他们就是锦衣卫里正经的校尉、力士了!” “要搁在成化年间万通当权那会儿,一百个员额值八万两银子呢!” 九夫人听了这话愣在了当场。随后一拍手:“噫!好!这下兄弟们总算端上了摔不烂、打不碎的铁饭碗,不,金饭碗!” 常风伸出了手:“要不要我扇你两巴掌,省得你被喜痰迷了心窍?” 九夫人道:“去你的吧!这一趟我陪你一起去黔地。” “我是土家人。黔地的苗人、侗人、彝人我不敢说,跟土家人打交道时我帮得上忙。” 别看以前九夫人称常风为“阿哥”,其实她比常风大一岁。今年恰好迈入三十如虎的门槛。 去年常风出京八个月,她夜深人静时屡屡感觉寂寞难耐。常常半夜去厨房寻茄子、胡瓜垫饥。 这回离京去黔疆办差,少说也要小一年。 她可不想守一年活寡。 常风有些迟疑:“京官出远差时带夫人、侍妾同行倒是常事,可......” 常风转头望向了刘笑嫣,怕她吃醋。 刘笑嫣道:“我得留在家里照顾壮壮、糖糖,去不了。让九妹妹跟你去吧。也省得你在黔地拈花惹草。” 正房发了话,常风就坡下驴:“好吧,就让小九随我去。不过我带她去,主要是看中她善于跟土家人交往,又会说流利的土家话。” 刘笑嫣白了常风一眼,话里有话:“我知道,九妹妹口才一流。你就喜欢口才一流的女人在身边。” 常风如今已经确定了副使和大部分随员。 孙龟寿做他的副使。徐胖子、石文义、九夫人随行。另外还有三百名精干袍泽,一百土家汉子。 第二天,他去了一趟京营,跟京营的叶广叶都督调拨五千京营兵。 弘治帝已经有言在先。若黔疆诸土司狗急跳墙,可以用武力推行改土归流。 常风跟叶广是老相识了。成化末年曾并肩保过储,都是从龙之臣。 二人见了面,武将没文官那么多客气、寒暄。 叶广开门见山:“五千京营兵我已经挑选好了。大部分打过仗,见过血。” 常风问:“叶都督,带兵的主将是谁?” 叶广指了指自己,半开玩笑的说:“我亲自陪你去!我在辽东放了不知道多少火,这回想在黔疆放火玩玩。” 常风道:“您如今是朝廷的五军都督之一。恐怕不能轻易离京吧?” 叶广笑道:“有明旨让我带兵前往。皇上对黔疆的事万分重视。来文的,让你这个锦衣卫大掌柜上。来武的,让我上。” 常风连忙道:“叶都督这话可折杀我了。我们锦衣卫的大掌柜是朱指挥使......” 叶广摆摆手:“朱骥整天蹲在府里装死。谁人不知锦衣卫如今是你在管?” “此番黔疆的差事若办得好,皇上直接免了朱骥,升你做指挥使也未可知。” 二人来到了校场,点验京营兵。果然个个都是钢筋铁骨的汉子,身上带着杀气。 叶广笑道:“我这些弟兄可不像黔之驴,光有大嗓门没有真能耐。他们是正经的京营虎。” 常风夸赞道:“叶都督治军严整,弟兄们个个都是精兵。你让弟兄们准备准备。两日后我们就开拔出京。” 两日之后,常风与家人作别。踏上了前往黔疆的旅途。 第173章 鬼衙门(五千字章) 初夏夜,黔东南,印江梵净山脚下。 数座小碉楼经石墙、木廊相连,围成一个大院。大院中央又有一座大碉楼。 碉楼上遍布望孔和箭孔。 这里就是印江蛮夷长官司,传说中的鬼衙门。 长官司碉楼耸立,固若金汤。看上去不像是文官衙门,更像是一个军事堡垒。 衙门四周还挖掘有护衙沟。只能通过吊桥进入,而吊桥已经被高高收起。 月黑风高。红豆杉、珙桐上的夏蝉玩了命一般的聒噪着。听上去像是人的惨叫声。 长官周文坐在书房里。他的身边围着整整十名衙役。这些高大的衙役却丝毫给不了他安全感。 闷热的天气让他头上沁出了汗珠。 焦躁和恐惧,让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还有三天就是任满之日。而根据鬼衙门的传说,印江的每一任长官都会在任满离开的前一晚死于非命。 周文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最近一个月,长官司里已经开始屡屡闹鬼。 他开始后悔,为何要来这鬼地方当从六品长官。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娘的鬼怪就在衙中! 一個苍老、嘶哑的声音传来:“周大人。” 周文一个激灵,像一只大蛤蟆一般从椅子上蹦来起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走到了周文面前:“周大人莫慌,是属下。” 周文借着摇曳的烛光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手下的吏首靳保。 靳保道:“周大人。整个内碉楼已经查过人数了。一共三十一名衙役,无一缺员。” “弟兄们把守住了通往您书房的每一条路。” 周文问:“外碉楼呢?” 靳保答:“一百零三名民壮全都在各个望孔、箭孔前警戒。” 周文还是不放心:“看守吊桥绞盘的人手够嘛?” 靳保答:“绞盘那儿有二十人看守,足够。就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咱这长官司。” “嗡嗡嗡”,一只苍蝇毫不给面子,在靳保面前晃悠。 靳保连忙挥手驱赶。 周文追问:“民壮全是汉人吧?” 长官司的民壮,分为汉家、蛮家两类。 周文显然对蛮家民壮不放心。 靳保道:“全是汉家民壮,对大人您忠心耿耿。” 就在此时,周文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他还以为是哪个衙役放了屁,哪儿是屁啊,勾上点芡就是屎! 碉楼内忽然响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米啊米啊米啊!”。 像是女人的冷笑,又像是狸猫叫。 周文吓得瞪大了一双眼睛。 紧接着是一声人的惨叫:“啊!” 周文大惊失色:“老,老,老靳,你不是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嘛?” 靳保苦笑一声:“鬼比苍蝇难防多了。属下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两刻功夫后,靳保领着一个惊慌失措的衙役走进了书房。他们身后还跟着四名衙役,用一块门板抬着一具尸体。 周文慌张的问:“这怎么回事?” 靳保身旁的衙役瑟瑟发抖的对周文说:“大人,我看到了变婆!眼睛冒着绿光!变婆把李七给糟蹋了。糟蹋完还吸了他的血。” “我用五彩柳巾棒丢她,她跑了。我赶紧去救李七,一看人已经死了!” 周文浑身颤栗:“变,变婆!果然来索命了!” 变婆——土家人、苗人、侗人传说中的一种妖魔。 据说变婆都是年轻女人死后变化而来。瞳孔发绿光,手骨残缺。 曾有发配南疆的罪官记载:“变婆,死后七日揭棺破土而出,形体依然,颜色不类,心尚知觉,呼叫有声,腥秽之气随风飘荡,闻臭欲呕,毛骨悚然。” 传说变婆喜欢做两件事。吃小孩、糟蹋壮年男子。 周文突然想起刚才闻到的那阵臭味儿。不正是“腥秽之气随风飘荡,闻臭欲呕”嘛? 周文连忙道:“快查看尸体!” 只见李七的尸体脖颈处有两排牙印,不像是人的牙印,倒像是畜生的牙印。血迹还未干。 靳保道:“大人,是不是变婆杀的人。只需扒了李七的裤子就知道了。” 周文点点头 印江有一个恐怖的传说。 十五年前,一位姓林的长官即将离任。此人是个恶官,为官三年只知道欺压治下的四异族。 他马上要离任,还不忘作恶。醉酒后将一个土家少女抢到长官司中糟蹋。 糟蹋完还不算,林长官还豪气的大手一挥,将土家少女赏给了手下衙役。 几十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生生将土家少女给曰死了。 林长官不以为意。一个异族女人而已,死就死了。随便让人在衙门外刨了个坑,把少女埋了。 林长官则忙着收拾金银细软,等待七日后离任,调去江南美滋滋的担任肥缺。 没想到,七日后的夜里电闪雷鸣。一只干枯残缺的手从少女的坟头伸了出来。 紧接着,少女的整个尸体爬出了坟头,成了变婆!她要复仇! 当夜林长官便死在了榻上。死状狰狞,似乎生前被什么东西糟蹋了。脖子上还有牙印。 林长官是第一个死于鬼衙门的人。但不是最后一个。 自那之后,一连十二年,每当长官离任前,衙门内总要闹一个月鬼,死几个衙役、民壮之类的。 然后在离任的前夜,长官一定会死于非命。 就在此时,一名民壮前来禀报:“可了不得了周大人!吊桥外来了几十号人!” 周文道:“快,随我去望孔。” 周文经过木廊,来到了外碉楼的望孔。 门外那几十号人都打着火把。 借着火光,周文看清来的人中为首的穿着六品鸬鹚绿袍。其余人皆是随从打扮。想来是接任的官员提前到了。 周文命令:“放下吊桥。” 那身穿六品鸬鹚绿袍的人,正是常风。 常风这回是扮作继任长官,前来鬼衙门查明鬼杀人的真相。 徐胖子、孙龟寿则扮作他的长随、师爷。 剩下的三十号随从,全部都是卫里的精干力士,还有几个精通土家话的九夫人的手下。 常风进得衙门。问:“哪位是周文周大人?” 周文来到围院,朝着常风拱手:“我就是。” 常风编了个谎:“在下是新任印江蛮夷长官,常化雨。” 周文连忙道:“啊,原来是常大人。快请进内碉楼。” 常风边走边问:“我看这碉楼内外戒备森严。难道有异族造反?” 周文苦笑一声:“的确有异族造反。只不过造反的不是异族的人,而是异族的鬼!” 说到此,周文瞥了一眼九夫人。 常风道:“这是我的侍妾。” 周文叹了声:“唉,你不该带家人前来赴任。” 众人进了周文的书房,衙役李七的尸体还放在那儿呢。 常风惊讶:“这?” 周文道:“刚才闹鬼,鬼杀了一个衙役。来啊,把尸体先抬到仵作房里去。等明日一早安葬。” 天气闷得要命。常风的官袍几乎能拧出水儿来。 靳保上前,递上来一条擦脸的毛巾。 常风道:“谢了,老兄是?” 靳保拱手:“属下是长官司吏首,靳保。” 常风道:“那以后咱们要多多照应了!” 吏首不是官儿,没有离任一说。靳保已经在长官司当了许多年差。 常风擦了脸,从怀中拿出官凭和一封信。 常风笑道:“我跟吏部的张彩张大人交往颇深。这是他让我捎给你的信。” 周文接了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中头一句就是:周兄,你眼前之人乃锦衣卫指挥左佥事常风。不要声张,他会救你的性命。 周文抬起头,看了常风一眼。 常风朝他眨了下眼。 周文心领神会,吩咐手下:“你们先下去吧。我跟常大人单独交接官印。” 靳保有些担忧:“二位大人单独在书房,恐怕......” 有锦衣卫的常屠站在面前壮胆。周文的胆气大了不少:“无妨,变婆今夜已经杀了一个人,不会再杀第二个。” 众人出了书房。周文关好门,噗通一声便给常风跪下了:“常佥事,求您救我。” 常风扶起了周文:“周兄快快请起。放心,我不会让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一名朝廷命官。更何况咱们有一位共同的至交张彩。” 周文站起身。 常风问:“伱说今夜衙内出现了变婆,还杀了一个衙役?” “实不相瞒,我的侍妾是土家人。以前我听她说过变婆的传闻。” 周文声音颤抖着说:“变婆每隔三年现世一次,闹得衙门里不得安宁。最终会在长官离任的前夜,将其先糟蹋后杀!” 说完周文给常风讲述了印江变婆的传说。 常风听后微微一笑:“什么变婆。不过是凶手装神弄鬼罢了。周兄可听说过妖狐?” 周文点点头:“听说过。成化十二年在京城闹得可凶了!” 常风微微一笑:“成化十二年时我还小,无力抓捕妖狐。成化二十三年,京城又闹过一次妖狐。” “这一回,妖狐被我所擒!呵,只是心怀叵测的人假扮的罢了。” 周文惊讶:“啊?常佥事抓过妖狐?真是有本事的人啊!怪不得名震京华。” “我进京赶考时就听说过您。您那时虽只是千户,但已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常风道:“什么红人不红人的。那些只是虚名而已,就好像浮云一样。” 周文给常风倒了杯茶。 常风喝了口茶,说:“这黔地的天又闷又热,湿气还重。你在此为官三年受苦了。” 周文苦笑一声:“三年前张彩还未得势。那时他要是吏部郎中,我何至于被吏部的人坑到此地。” 说完周文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今夜这么闷,应该是要下暴雨。” 常风道:“我看你这衙门,宛如一个屯兵的堡垒一般。外人很难进得来。” “所谓变婆,十有八九是内鬼!需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常风一直在给周文灌输“人扮鬼杀人”的理念。然而周文却不信,坚称一定是鬼杀人。 没办法。周围的人在三年里不断告诉他,鬼衙门里一定会出现鬼杀人。就算假的,他也会坚信是事实。 这就好比后世一个聪明人进了传销组织。用不了一个月,脑子就会被洗。 亲戚朋友会嘲笑:他真是个傻子。 但亲戚朋友们不知道,换做他们进了传销组织,一样脑子会被洗。区别在于用不了一个月,或许只需几天。 常风提出了疑问:“周兄。既然你坚称衙门内闹鬼。为何不去衙门外找个地方住下,等待离任?” 周文道:“外面更不安全。苗人、土家人、侗人、彝人视朝廷委派的流官如仇敌。” “长官司碉楼耸立,固若金汤。那些异族歹人进不来。” “若出去住。恐怕异族歹人会将我大卸八块!” 常风惊讶:“流官和异族的关系这么差嘛?视若仇敌?” 周文苦笑一声:“没办法啊!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常风问:“衙内都是些什么人?” 周文给常风解释了长官司内的人员构成。 副长官已经空缺了一年。没办法,印江鬼衙门之名已经传遍了官场,没人敢来。 吏部甚至开出了天价:举人可以不参加大挑,直接到印江做从七品副长官。只要有人愿意! 要知道,吏部的举人大挑是二十选一。这样精挑细选,就算挑中,起步撑死就是个正八品县丞。 不参加大挑就能当从七品官,基本属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但没人敢吃这个馅饼。谁愿意待在一个闹鬼的衙门里三年? 长官司不同于县衙门。未设六房。而是设置了巡检、吏首、税吏、壮班班头。 巡检类似于后世的武装部长兼警局局长,职从九品。 如今的巡检名叫高成虎。仅仅两年前,他还是广西都司衙门下的一名从五品千户。 两年前,广西古城壮人叛乱。高成虎指挥失当,导致手下八百弟兄命丧叛军之手。 他被连贬七级,发配到了印江担任从九品巡检。 高成虎万念俱灰,深陷对袍泽们全军覆没的自责中。到任后屁事不管,天天喝酒。得了个绰号“高醉猫”。 吏首靳保,已在衙内当了十四年差。长官司大大小小的事几乎全是他在张罗。 靳保虽没有品级,不是官只是吏。但他干的活儿相当于副长官。 税吏黄亮,乃是印江的地头蛇。他是色目人。老祖那辈就被蒙元朝廷派到印江,管理诸族。 蒙元亡了,大明立国。他老祖摇身一变,成了大明的官吏,并改汉姓为黄。 黄氏家族在印江的势力很大。 壮班班头林三九以前是印江有名的猎户。有百步穿杨的神射本事。 除这四人外,衙内还有十名书吏、三十一名衙役,一百零三名民壮。 无一例外,书吏、衙役、民壮都是汉人。 周文边说,常风边记:“也就是说,除了你,长官司还有一百四十八人。” “内鬼很可能在这一百四十八人当中。” 周文笃定的说:“这一百四十八人都是忠良之人!不可能有内鬼。” “是变婆杀人!怪就怪十五年前的林长官不该糟蹋那土家少女。导致少女尸变,化身变婆索命。” “你不知道。变婆最好吃小孩,糟蹋壮年男子。我手下的衙役李七,今夜就是被变婆糟蹋后杀死的。” 常风道:“你刚才说把那衙役的尸体放在了何处?带我去看看。” 周文领着常风去了仵作房。徐胖子、九夫人、老寿星也跟着过去了。 众人进得仵作房,仔细的查看了李七的尸体。 他的脖子像是被野兽咬断的。有两排整齐的牙印。下面的伤痕更是不堪入目。 常风朝着周文耳语几句。 周文道:“长官司的人都先退下去。” 靳保等人退下。仵作房内只剩下常风、周文、徐胖子、九夫人、老寿星五人。 周文道:“常佥事。您看到了吧!除了恶鬼变婆,谁能给李七留下如此骇人的伤痕?” 九夫人把一双玉手放在李七的脖子上,仔细的查看。她是江湖人出身,信鬼神但不怕尸体。 九夫人道:“不对!这不是野兽撕咬的伤痕。” 常风眼前一亮:“哦?”httpδ:/m.kuAisugg.nět 九夫人解释:“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捕兽夹留下的伤痕。” 常风问:“你自小生长于京城。又没捕猎过野兽,怎么知道这是捕兽夹留下的伤?” 九夫人道:“土木堡之变后,我们湘西土人进京勤王时,带了一批捕兽夹。准备设在城下,阻滞瓦剌人攻城。” “没想到我们到了京城,于少保已经击退了瓦剌人。那批捕兽夹便被放进了湘西巷的库房。” “你知道,我当初做俏货生意,库房里堆着许多宝贝。我怕人偷,就在库房里摆上了一些捕兽夹防贼。” “有一回,一个不知死的小蟊贼异想天开。二更天卖给我俏货,五更天就想偷我的库房。被捕兽夹夹住了腿。” “留下的伤痕,跟这具尸体上的一模一样。” 常风道:“原来如此。果如我所料,是有人装神弄鬼。” 徐胖子建议:“依我看,从现在起让咱们带来的力士贴身保护周兄。保准出不了岔子。” 常风微微一笑:“那倒不必。不是说‘鬼’会在长官离任的前一晚下手嘛?还有两晚呢。暂时周兄是安全的。” 常风来长官司的目的,可不光是为了保下周文的命。更重要的是查明前四任长官被杀的真相,抓住装神弄鬼的凶手。 他把周文当成了引蛇出洞的诱饵! 常风道:“今日天晚了。咱们赶了一天的路。周兄,先给我们安排好卧房,我们抓紧休息。明日一早再办公差。” 周文点点头:“好!” 半个时辰后,常风跟九夫人刚在卧房的床榻上躺下。 只听得“轰隆”一声炸雷响起,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第174章 变婆竟然是......(五千字章) 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碉楼内外的气氛更加诡异。 九夫人下了榻,去关窗。 常风躺在榻上说:“下雨好啊,下完这场雨应该就凉快了。” 九夫人却愣在了窗边:“阿哥,你过来听听。什么声音?” 常风来到了窗边。在雷雨声中,听到了女人凄惨的喊声“米啊米啊米啊!” 随后又是一阵怪声,似乎是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嘎必伊耷拉!偶昧依耷拉!米啊米啊!” 九夫人惊讶:“是土家话!难道真的有鬼?” 常风问:“那声音喊的是什么?” 九夫人解释:“喊的是我来索命了!洗干净鸟等我!” 常风道:“呵,不知又是谁在装神弄鬼。” 九夫人是土家人,笃信鬼神。她从榻下拿出一个大箱子。 打开后,里面是全是土家人驱鬼用的法器。诸如师刀、牛角号、斩刀、铜铃、五彩柳巾棒一类。 九夫人将牛角号放在枕下,将师刀放在门口,将铜铃挂在床榻的流苏上,将五彩柳巾棒放在床边,将师刀放在梳妆台上。 常风皱眉:“你跟周文一样。把人当成了鬼。” 九夫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祖父活着的时候跟我说,他在湘西见过变婆,还见过赶尸人。” 常风不以为意:“那都是老人家编出来吓唬小孩的。不能当真。” “你也说了,遇害衙役脖子上的伤痕,是捕兽夹留下的。并不是变婆撕咬所致。” “嘭!”突然一声巨响,房门被生生撞开! 常风下意识的举起了蝎子弩。 徐胖子失魂落魄的跑了进来:“我见着女鬼了!我的天呐,好大一只女鬼!” 常风放下蝎弩,骂道:“幸亏我跟你小嫂子没行房,不然得让你看到活春图!你怎么说进来就进来?” 徐胖子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吓死胖爷我了!” 常风问:“怎么回事?” 徐胖子喝了口茶,压了压惊:“刚才的鬼叫声伱们听到没?” 常风答:“听到了。人扮鬼,自然要鬼叫几声吓唬旁人。” 徐胖子道:“我刚才也是那么想的。打开窗户往碉楼下面张望。结果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院子里!” “刚好天上打雷。雷光照清楚了黑影!” “我一看,我的天,那人披头散发,皮肤煞白,两只眼睛冒青光!” 九夫人插话:“我祖父跟我说过,变婆的眼睛都冒绿光。” 就在此时,三人闻到了一股又腥又臭的气息。 常风下意识的捂住了口鼻:“胖子,你又放屁了?” 徐胖子道:“我没放屁!什么味儿,恶心死了!” 九夫人有些惊慌失措:“变婆走到哪儿身上都带着一股腥臭气。” 徐胖子吐了吐舌头:“周文说变婆喜好糟蹋男人。今夜她不会找上胖爷我吧?” 常风宽慰他:“别自己吓自己了。你身上流淌着中山王的血,百鬼避讳。” “别说变婆是假的了。就算是真的也不敢沾你的身。” “就算沾了你的身,也指不定是谁糟蹋谁。” 徐胖子听了此话,胆色壮了几分:“对!我老祖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我们徐家人杀气重,不怕鬼!” 常风分析:“门外倾盆暴雨。有臭味儿也冲干净了。我看臭味出自碉楼内。一定是有内鬼。” 这时,老寿星孙龟寿也走了进来。 孙龟寿道:“常爷,你听见异声,闻见异味了嘛?” 常风微微点头。 孙龟寿微微一笑:“我活了八十四岁,当了六十五年差。见过太多人假扮鬼怪了。头一次见扮得这么真的。” 常风指了指孙龟寿,对九夫人和徐胖子说:“你们听到了吧!老寿星经年久矣,见多识广。他也说是人扮鬼。” 徐胖子苦笑一声:“老寿星,今夜本胖子跟你一房睡。” “啊,我倒不是害怕。主要是我身上流着中山王的血,百鬼避讳。我得保护你这个老前辈。” 孙龟寿道:“成。那咱们去我房间。” 翌日清晨,雨停了。整個印江都被浓雾笼罩。 常风起床,推开窗户一看门外的雾气,他感觉身上又湿又潮。 常风感慨:“怪不得都不愿意来黔江为官呢。这鬼天气啊。” 半个时辰后,常风来到内碉楼里的大堂。 还没进大堂,他就听到了书吏、衙役们的议论声:“昨晚我看见变婆了!就站在前院里!” “没错,我也看见了!脸是烂的,眼睛冒绿光。那玩意儿要是糟蹋我......不用它杀我。我自己先杀自己!” 看来,昨晚后半夜亲眼目睹变婆的,不止徐胖子一个。 常风进了大堂,朝着周文一拱手:“周大人,把长官司的属员们都召集起来吧。我跟他们认识认识。” 常风表面上是周文的继任者“常化雨”。 长官司这边的人,除了周文无人知晓常风的真实身份。 周文道:“好,常大人。我这就把人召集起来。” 不多时,衙门内的一百四十多人全都聚集到了大堂内。 巡检高成虎、吏首靳保、税吏黄亮、班头林三九,率各自的手下给常风行了礼。 常风道:“接下来的三年,我要跟诸位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咱们如今已是自己人。看座!” 周文试探着问:“常大人,咱们已经办完了交接。我能否提前离开衙门?” 常风微微摇头:“我早到了三天。周大人你的任期还有三天才满。” “按照律法,地方官不到任满是不可以离开治地的。否则视为弃土,当斩!” 常风怎会轻易让周文这枚鱼饵离开? 周文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就照规矩,再留三日。” 常风笑道:“初来贵宝地,就见识了当地的鬼。看来我得拜拜当地的神。” 说这话的时候,常风的眼睛观察着长官司的四位属员。 巡检高成虎果然如绰号一般,醉猫一只,醉眼迷离,无精打采,面无表情。 靳保这个老吏首很沉稳。面色镇定的喝着茶。 税吏黄亮祖上是色目人,眼睛是蓝的。要是绿的,常风一定会怀疑他就是“变婆”。 壮班班头林三九孔武有力,正在把玩着手上的一枚射箭用的铁扳指。(扳指不是清代才出现的。大明白勿喷) 四人之中,常风最怀疑的人是林三九。 林三九是猎户出身。而捕兽夹正是捕猎所用。 常风笑着问:“四位都是久在长官司任职的吧?” 四人之中,显然以靳保为首。 靳保答:“我跟黄税吏、林班头都是在印江当了十几年差的。” “只有黄巡检是两年前调来的。” 常风道:“你们久在印江,应该熟悉当地民情。你们说说,改土归流为何在印江推行不下去?” 靳保答:“禀常大人。改土归流不是将长官司换成县衙,改个称呼那么简单。” “所谓归流,就是权力归朝廷委派的流官。是要夺当地四大土司之权的。四大土司自然不愿。” “各土司家族在当地盘踞了几百年,根深蒂固。南宋、蒙元,大明历朝官府,都奈何他们不得。” “除非......” 常风问:“除非什么?” 靳保答:“除非朝廷派兵,屠光当地的苗人、土家人、侗人、彝人。大批迁来中原汉民。” 常风连连摆手:“大明不是蛮夷一般的蒙元。是不会做出屠杀异族这种事儿来的。” 靳保道:“那改土归流就别想推行。朝廷在印江只有我们这一百四十多号人。四族却有整整五万人。” “惹怒了他们,他们甚至会打下长官司。把我们全喂了黑熊。” 常风突然问:“对了,我昨夜看了县衙的员额表。除了流官、汉家民壮,应该还有四名土官,四百异族民壮。怎么不见他们来大堂?” 靳保答道:“四名土官就是四位土司挂名。异族民壮也都是他们的人。” “土司平日不来长官司。我们也不敢让异族民壮守卫内、外碉楼。” 常风叹了声:“朝廷还派本堂来印江推行改土归流呢!看来怕是推行不了。” 说到此,常风的脸上浮现出贪婪的模样:“我这从六品官儿当得有什么意思?令不出碉楼!” “哼,跟我要好的同榜进士,有的分配到了翰林院、六部,前程远大。” “有的外放到江南膏腴之地当县令,一任三年总能弄上一里一面。” “唯独我守着这榨不出油来的鬼地方......” 靳保微微一笑:“也不是没油水。名义上印江的征税权在长官司。” “但长官司收税,一两银子也收不上来。说不定还会吃异族的板刀。” “历任长官,都是把收税权委托给四位土司。得来的税银三七开。” 常风惊讶:“怎么才七成?” 靳保解释:“七成是土司们的。长官只有三成!” 常风装出一副贪得无厌的样子:“啊!才三成而已。过我的手能落下几滴油水。” “在如此酷热潮湿的破地方当官。要跟鬼共住一衙,还捞不到油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靳保笑道:“常大人放心。朝廷对蛮夷之地的税,看得不是那么紧。” “您只需奏报,异族野蛮,不可理喻。税银一两收不上来。上面不会怪罪。” “那三成税赋,您不是过手沾油,而是尽归于己。” 靳保说这话的时候,周文尴尬的恨不能脚抠一座四合院! 他心中暗骂:靳保啊靳保,你这厮不晓得眼前这位不是我的继任官,而是锦衣卫的常屠! 在他面前说我贪污。你会害我掉脑袋! 常风转头望向周文:“周大人。你这一任三年弄了多少银子?跟我说说,我心中好有个数。” “放心,天高皇帝远。没人把数目告知朝廷。” 周文语塞:“这,这。等私下的时候说吧。” 常风道:“好吧。对了,明日我要见四位土司。林班头,你派人去请他们来。” 林三九拱手,声如洪钟的说:“是!” 在大堂议事完毕。常风跟周文、徐胖子等人进了书房。 常风笑着说:“周兄放心。我这趟来不是查贪贿的,是来保你的命、查凶杀案、推行改土归流的。” “你拿了多少银子,我都不会追究。毕竟这也不算是脏银,只算官场陋规罢了。” “在这鬼地方为官,总该得到一些补偿。” 周文拱手:“多谢常佥事体谅。” 常风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后你还是喊我常兄吧,别喊我佥事了,省得露馅。” 周文道:“是。” 常风狡黠的一笑:“跟我说说,你一任三年到底弄了多少银子?” 周文语塞。 常风道:“我是来保你的命的。跟我还不说实话?我若想害你,直接离开长官司,任你自生自灭就是。” 周文只得如实回答:“有个一万多两。” 常风惊讶:“这么多?” 周文解释:“印江四族都善于捕猎。每年产出大量珍稀皮毛,卖予行商。” “别看印江多山,却不是穷山恶水,而是富山贵水。” “这里盛产香禾糯米、椪柑、银球茶、柚子、天麻。” “这些东西运到汉地去,都是供不应求的好东西。” “土司们给我三成的税银,总有一万多两。可钱这东西,有命赚不一定有命花啊!” 周文的话提醒了常风。 常风道:“等会儿。按照你所说,印江长官是个肥缺。” “那前四任离奇死去的长官,应该也积了不少钱财。” “他们死后,钱财哪里去了?” 周文答:“这......我不清楚。” 常风追问:“你前一任的长官呢?你来的时候总要帮他办后事吧?没见他留下来的银两?” 周文一拍脑瓜:“啊呀!我给他办后事时,光听人说变婆的传说,吓得瑟瑟发抖了。忽略了他的银两不翼而飞这件事!” “照理说,就算他再清廉,手头几千两银子还是有的!我一两没见到!” 孙龟寿插话:“常爷你怀疑凶手扮鬼杀人的动机是图财害命?” 常风点点头:“没错!杀一个人就能拿一万多两啊!这不是小数目。” “杀人劫财之后,再编造鬼衙门变婆杀人的谣言,混淆视听。呵,好手段。” 孙龟寿道:“明白了。常爷你的推断印证了内鬼在长官司内!” “也只有历任长官的身边人,才会知晓他们有多少财富。见财起意也就不奇怪了。” 话不说不明。几人一番交谈,常风心中大致有数了。 所谓的鬼衙门变婆杀人,不过是衙门内有歹人图财害命而已。 常风问:“靳保、黄亮、林三九三人,都久任十几年。经历过五任长官。” “我现在怀疑林三九!” 孙龟寿道:“因为昨夜被杀衙役脖子上的捕兽夹印?” 常风微微点头:“正是。林三九就是猎户出身!周兄,林三九此人平日如何?” 周文答道:“不应该是他吧。他这人平日里蠢笨的很。不像是有心机的人。” 常风一声叹息:“唉,周兄,人不可貌相啊!表面蠢笨的人,可能胸膛里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白天,常风跟周文在书房里谈了一夜的“公务”。 入夜,常风吩咐手下的力士们“捉鬼!” 他们全都带着蝎子弩。一旦“变婆”出现,定可将其射成马蜂窝。 常风将他们安排在了各个碉楼的望孔、箭孔警戒。 一旦发现变婆,他们会立马瞄准、扣动弩机。 常风跟九夫人在卧房中,故意摇晃床榻。让床榻的吱嘎声传遍整座内碉楼。 突然间,衙门里又响起“米啊米啊米啊”的惨叫声。 常风对九夫人说:“鱼儿又出现了。” 然而,这回变婆却未出现在前院当中。锦衣卫袍泽们的蝎子弩没派上用武之地。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常风的房门。 常风手持蝎子弩,警觉的来到房门前,透过门缝朝外看了一眼。 随后他打开了房门。靳保、黄亮、林三九站在他的面前。他们身后跟着十几个衙役。 常风问:“你们找我有事?” 靳保道:“常大人,变婆又开始鬼叫了!通常鬼叫之后,有人会被她糟蹋杀死。” “您刚到任。我们怕变婆对您不利。特带了十五名衙役来保护您。” 常风问:“周大人那边呢?” 靳保答:“有十名衙役贴身保护。” 常风点点头:“嗯,好。”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男人的惨叫,响彻整个衙门。 “啊!” 常风皱眉:“难道又有人被害?走,咱们四处巡查一番。” 徐胖子、孙龟寿也闻声跟五六名力士来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道:“你们来得正好。咱们在衙内四处巡查。” 转头常风对九夫人说:“你也别待在卧房里了,不安全,随我们一起去。” 众人在衙内仔细巡查。常风敏锐的发现,书吏们住的卧房内,大部分都点着灯。只有一间卧房暗着。 常风带人来到那卧房门前,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呛得他差点吐出来。 徐胖子推开了门。众人进去。 只见一个年轻的书吏躺在床上,一丝不挂。 跟昨夜死了的李七一样,这书吏也是脖子上有伤,下身惨不忍睹。 靳保高呼一声:“啊呀!杀杀杀,杀人了!变婆又杀人了!” 常风有些奇怪:死者遇害发出惨叫前,靳保、林三九、黄亮三人都跟我在一起。 难道之前怀疑错了,猎户出身的林三九不是杀人凶手? 至于靳保和黄亮,更可以排除。 那凶手会是谁呢? 突然,一个黑影在卧房的窗后晃动。 常风一声暴喝:“什么人?” 靳保惊呼:“该不会是变婆吧?” 常风道:“给我跳窗户!上!把歹人捉住!” 靳保和一众衙役谁敢上去跟鬼搏斗?个个一动不动。 还是锦衣卫的力士们胆子大。 孙龟寿以八十四岁高龄,领着五名力士跳窗,扑向了黑影。 几名力士将黑影扑倒。 孙龟寿高喊:“捉住了!” 常风取了一柄蜡烛擎着,跳窗出去。用蜡烛在那黑影脸上一照。 常风惊讶万分:“竟然是你?” 第175章 流血又流泪 常风拿一柄蜡烛照向黑影的脸。 竟然是醉猫巡检高成虎!难道高成虎就是假扮变婆的杀人凶手? 高成虎一脸醉意朦胧。 常风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高成虎答:“喝多了,出来撒尿。” 徐胖子他们赶了过来。徐胖子问:“抓住假扮变婆的人了?” 常风道:“抓住了。来啊,我要夜审变婆!把高成虎押往大堂。” 众人进了大堂。常风打算支开靳保、黄亮、林三九三人。 他笑着说:“靳兄、黄兄、林兄,你们三人先去勘验下那个小书吏的尸体。”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想参与对高成虎的审讯。 但碍于常风是他们的新任主官,只得听从命令离开大堂。 常风又吩咐衙役们:“你们也去各望孔、箭孔警戒。防止歹人、恶鬼作祟。” 不多时,大堂里只剩下了常风的自己人和高成虎。 周文问常风:“高巡检就是变婆?” 常风没有答话,而是问高成虎:“你房间里没有恭桶嘛?为何要到书吏卧房后面撒尿?” 高成虎答:“我是广西梧州人。梧州人从不在房间里用恭桶。都是在房外撒尿。” 常风笑着问:“高巡检喝的是什么酒?喝了多少?” 高成虎答:“刺梨糯米酒,喝了三斤。” 刺梨糯米酒是印江特产之一。属于没什么劲头的黄酒。连坐月子的妇人都能喝。 常风跟杨一清初到思南宣慰司时喝过一次。知道这酒喝多了利尿。 常风追问:“你平时喝多了,都是在书吏卧房后方便嘛?” 高成虎答:“是,书吏卧房后面有颗枇杷树,是我种的。梧州人讲究便溺当肥。” 一旁的徐胖子有些不耐烦了:“常爷,别听他巧言辩解了!给他上刑!老虎凳、钉脚板、弹琵琶。大记性恢复术一上,不怕他不招!” 常风没搭理徐胖子。而是问起了毫不相干的问题:“高成虎,你身为朝廷命官,为何整日沉迷酗酒?” “难道不知道在其位就要谋其政的道理?” “有人说,伱酗酒、意志消沉,是因为广西平叛之战时鲁莽行事,指挥失当,害死了手下八百弟兄。” 高成虎的回答份外刺耳:“我从未害死任何一个弟兄!我喝酒,是因为憎恨朝廷不公!官府不义!” 徐胖子火了:“他娘的,你这个官儿整天就知道喝酒,不务正业,倒怨起朝廷、官府来了!” 常风摆摆手:“胖子,噤声。让他说。高成虎,我倒要请教,朝廷如何不公,官府如何不义?” 高成虎带着哭腔,讲述了他和袍泽们的遭遇。 广西平叛之战时,他手下有八百袍泽。被广西都司当成诱饵,引诱叛军上钩。 所谓的诱饵,其实就是死士。要面对十倍于己的叛军。 高成虎当时认为,当兵吃粮、报效国家、听从将令。即便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高成虎和袍泽们视死如归。临行前饮了壮行酒。壮士一去,风萧水寒。 仗打完了。八百壮士七百战死,活下来的仅有百人,百人中又有五十人成了残疾废人。 官军主力,正是靠着他们的牺牲,完成了对叛军的诱敌深入、合围。 平叛结束后,照规矩,殉国袍泽的遗属每人能领十石大米。有子嗣的可继承员额。 残了的弟兄每人能领八石大米。身有残疾不能继续当兵吃粮,有子嗣也可继承员额。 都司衙门的书吏们,却将原本属于忠烈们的大米给私分了!把忠烈们的员额给卖了! 忠烈们流血又流泪! 高成虎和活下来的弟兄气不过,去找卫所。指挥使却让他们找都司衙门。 都司衙门让他们去找兵部。 兵部远在四千六百里外的京城。他们这是诚心为难。 高成虎跟两個百户很有良心。变卖家产,又贿赂了梧州的一个知县,开了路引。准备赴京告状。 出发那天,百余位或残或伤的袍泽来给高成虎送行。 他们满怀期待,希望高成虎能在京城为他们讨回公道。 然而,都司衙门却派出了五百亲兵,手持大棍,将他们一顿好打! 广西都司的想法是:书吏们贪墨了你们的抚恤良米,倒卖了你们的员额。我自会处置。 当然,书吏们都是我的三亲六故。所谓的处置嘛...... 你们虽吃了亏,占着理。但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能跑到京城去,丢广西都司衙门的人? 让兵部的诸位堂官,如何看待我们广西都司衙门? 着实该打! 可怜那百余袍泽,好容易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却被没上过战场的五百都司亲兵打得头破血流! 打完了还不算,还把他们关进了大牢。 想出牢房。可以!写悔过书,当着卫里其他千户所袍泽们的面跪地诵读悔过书! 可怜百余幸存忠勇。为国九死一生,满身伤痕。最终却落得个跪地“悔过”的下场。 为首的高成虎是世袭千户。不能革除军职,却可以降职任用。 都司衙门直接将他从五品千户,贬成了九品巡检。广西已容不下他了,将他踢到了黔疆印江。 高成虎讲述完这一切,歇斯底里的大哭道:“我没能替阵亡、残疾的袍泽们讨回公道。我没本事!” “只能靠喝酒忘掉这一切!” 在战场上没流过一滴眼泪的他,此刻眼眶通红,眼泪夺眶而出。 徐胖子大怒:“广西都司该死!我要参他!” 高成虎扭头看了一眼徐胖子:“你只是印江长官的长随。能参二品都司嘛?” 徐胖子自知说漏嘴了,连忙道:“啊,我是替你们打抱不平。他日我要是混个一官半职,一定参广西那些狗女良养的。” 常风问周文:“高成虎喝多了酒,喜欢在书吏卧房后的那棵枇杷树下撒尿的事,长官司的人是不是都知道?” 周文答:“对。光是我就撞见十几回他在枇杷树下撒尿。” 常风直接跟高成虎亮明了身份:“高成虎,我是锦衣卫指挥左佥事常风。” “我会替你的袍泽讨回公道!” 说完常风将锦衣卫腰牌丢给了高成虎。 高成虎看完腰牌目瞪口呆:“你是......锦衣卫?” 徐胖子有些发急:“常爷,你怎么跟杀人嫌犯漏了咱们的底细?” 常风微微一笑:“他根本不是凶手!而是凶手误导咱们的替罪羊!” 转头常风又对高成虎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们这趟来,目的是查明四任流官正堂被害的真相!” “你要配合我们。只要抓住凶手,我立马上折子,替你的袍泽讨回公道!” 高成虎道:“如果大人能为我的袍泽伸张正义。让我死我都没二话!” 徐胖子大惑不解:“常爷,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凶手?” 常风笑道:“他两年前才调任到印江。怎么可能杀死前四任的堂官。” “告诉你吧。杀害那小书吏的凶手,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是靳保、黄亮、林三九当中的一人!” 九夫人有些奇怪:“阿哥,你没搞错吧!你都说了,书吏死的时候,他们跟咱们在一起啊!” 石文义插话:“可能是有帮凶?” 常风微微摇头,问:“咱们是如何知晓今夜又出了凶案的?” 九夫人答:“自然是听到了变婆的鬼叫声。” 常风又问:“鬼叫声出现时,就一定是书吏被害时嘛?” “如果凶手先悄无声息的杀死了书吏。伪造好变婆杀人的现场。” “然后来找咱们,拿到不在场的证据。随后让同伙尖着嗓子,伪装变婆鬼叫呢?” 孙龟寿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咱们险些上当了!凶手在刻意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常风微微点头:“今夜之事,正好能证明凶手在靳保、黄亮、林三九三人当中!” “凶手的计谋,简直就是一石二鸟!一来洗清自己,二来栽赃高巡检。” “呵,他们知道高巡检的习惯。等高巡检在书吏卧房后的枇杷树下撒尿时,故意引咱们过去。抓高巡检一个现行!” 徐胖子还是有疑惑:“凶手为啥要栽赃高巡检?就为了转移咱们的视线?” 常风想了想,答:“恐怕不光为了转移视线。” “巡检一职,在咱们这些京城来的大人物眼里,是个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小破官。” “可在印江,却是大权在握的实权官!管着整个印江的兵备、治安。” “有人想挤走高巡检,让自己人取而代之!” 徐胖子总算听明白了,他一挥拳:“咳,差点上了凶手的当!” 常风笑道:“凶手诡计多端,咱们将计就计。且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一刻功夫后,常风将长官司的人叫进了大堂。 常风一拍惊堂木,说道:“本官初到此地,便破获了巡检装神弄鬼杀人的大案!衙役李七和今夜的小书吏,都是高成虎杀害的!” “呵,本官生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呢!” “哈哈,本官刚上任就智破杀人案。报给宣慰司那边,宣慰使指不定怎么夸赞我呢!” 常风装出了一副好大喜功的样子。 吏首靳保伸出了大拇指:“常大人高明啊!” 常风笑道:“既然所谓的‘变婆’已经被抓。周大人性命无虞。我看也没必要整日如临大敌了!” “把日夜保护周大人的人都撤了吧!让他们歇一歇。” “另外,碉楼上的民壮也撤下来。留个十人八人值夜也就罢了!” 其实凶手大费周章,栽赃高成虎,最大的目的就是让周文认为“变婆”已经被抓,他性命无虞,放松警惕。 周文身边日夜跟着“新长官常化雨”带来的十名随从贴身保护,凶手不好下手取其性命。 常风猜出了凶手的这层目的。干脆将计就计,好引蛇出洞。 距离周文历任,还有两天。 夜幕散尽,白昼降临。 按照常风的吩咐。印江苗、土、侗、彝的四位土司来到了长官司大门前。 他们却没有进长官司:新任长官要找我们谈话没问题。谈话的地点设在大门外,搭个大帐就是了。 四位土司生性多疑,怕新任长官搞什么瓮中捉鳖、打蛇打七寸。 日上三竿。长官司外搭起了一个大帐篷。 常风带着三十名袍泽,上百民壮,一干随员、属吏,通过吊桥走了出来,进得大帐。 众人坐定。 常风一拱手:“在下新到印江,担任长官,接下来的三年,还需四位土司帮衬。” 四位土司都是会说汉话的。名义上是长官司的土官。 他们客套道:“全凭大人吩咐。” 常风说到了正题:“我来印江之前,宣慰使杨一清杨大人,命我在印江推行改土归流。” “将长官司改为印江县衙。印江的一切赋税征收、刑名等事,皆按中原县衙的规矩来。” 四位土司的目光,聚集到了黄亮身上。 看来黄氏家族在印江的势力的确很大。 别看色目人黄亮只是个税吏,四大土司却都惟他马首是瞻。 黄亮咳嗽了一声:“诸位别看我啊!你们得听常大人的。” 苗家土司狡黠一笑:“那行啊。一切按照常大人说的办。以后官府直接派人去我们苗寨收税。” “不过我有言在先。既然改土归流了,我这个土司就没了替官府征税的职责。” “若我的族人不愿意给官府交税,到时候可别找我!” 侗家土司道:“还有啊!我们侗人在汉家官府看来,一向是逞强斗狠的蛮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那些族人一千个里有九百九十九个不识字。整日里一言不合就动板刀斗殴。” “大人说以后刑名归官府直接管。那我就不管了。出了案子你们派衙役来抓人吧!” “要是抓人的时候,案犯动刀攻击衙役......我可不管啊!” 彝家土司笑道:“二位土司说的是,俺也一样!” 只有土家土司一言不发。 改土归流要剥夺土司的权力,土司们当然不同意。 他们“烟火、食米、丧葬、嫁娶、夫马供之费,无不取之土民。” “土司娶妻,土民三载不得婚。土民有罪,土司可处死。亲属尚要出垫刀钱。” “土民终身无见天日之期。” 土司简直就是当地的土皇帝。要夺他们的权,等于剜他们的肉。 这几个土司的态度,倒是不出常风的意料。 常风笑道:“那好。改土归流之事,咱们以后再说。我在长官司中略备薄酒。诸位能否赏光?” 苗家土司摇头:“不成!我寨子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彝人土司、侗族土司亦拒绝。 土家土司看了常风一眼。没有说话,也随大流离开了。 常风叹了口气:“呵,看来改土归流还真是不好推行。” 黄亮道:“大人,我祖上在蒙元时就在印江做流官。历朝历代,哪个流官不想推行改土归流?” “然而夺人权柄,如杀人父母。土司们自然要抵制。” “若强行推行改土归流,说不准还会激起叛乱。” “所以啊,流官为官一任,多积些银钱,孝敬上官,早日调到中原、江南富庶地方才是正经。” 靳保附和:“没错!” 常风又装出一副贪婪的样子:“你们说税银三七开。那三成我真能全部带走?” 黄亮道:“这是自然。您只需上奏朝廷,就说异族蛮夷,不可理喻,拒交税银便是。” 常风追问:“可是我的确收上来税银了啊!土司们要是找到朝廷,掀了我老底。我岂不要丢官罢职掉脑袋?” 黄亮微微一笑:“大人不必担忧。他们得了七成呢!” “税银三七,说白了就是土司跟流官达成的一种默契。他们拿三成税银堵流官的嘴。” “流官拿了银子,不要管土司家的事便罢。” “羊毛出在羊身上,横竖税银都是从那些土人百姓身上来的。” 常风频频颔首:“你们不愧都是衙中老吏,一番话让我受教颇多啊!” 众人回了长官司。 周文找到了常风:“常大人。我还是觉得不放心。你还是派几个人日夜保护我吧!” 当着靳保、黄亮、林三九等人的面,常风只能宽慰周文:“周大人过虑了!” “假扮变婆的凶手高成虎已经被咱们抓了,看押了起来。你只管收拾行装,准备两日后离境便是。” “还搞得如临大敌一般,实在是没必要。” 说完,常风望向林三九:“林班头你说对嘛?” 三人之中,常风还是觉得林三九的嫌疑最大。 林三九道:“常大人说的是。” 周文无奈:“好吧。这两天我都待在卧房里,足不出户。静待任满离开长官司。” 常风回到大堂。跟众属吏喝茶闲聊。 常风问林三九:“林班头入衙多久了?” 林三九答:“十六年了。” 常风笑道:“据说你是猎户出身?我这人好玩乐。过几日你领着我去山中打猎如何?” 林三九笑道:“大人喜欢打猎?那真是来对地方了!梵净山中多得是野味。” “扒了皮,褪了毛,火上一烤油汪汪,美滋滋。” 常风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三年在印江只管打猎取乐。没事儿玩玩异族少女。” “等到任满,带着三成税银离开。” 常风敏锐的发现,当他说到“玩玩异族少女”时,靳保的面色一变! 那是转瞬即逝的愤怒表情。 常风突然想起鬼衙门里变婆的传说。 传说中,十五年前的林长官,不就是因为离任之前醉酒抢了一位土家少女,糟蹋致死,导致少女化身变婆索命的嘛? 吏首靳保这一瞬间的愤怒,是否跟这个传说中的少女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