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瞻小七沈晏初探花大人》 第1章 公子水土不服 小七是在魏昭平三年冬第一次见到燕国公子许瞻。 那年冬天,大雪盈尺,真是冷啊。 她将将在两军交战中与大表哥沈宴初失散,成了燕军的俘虏,与上百个被俘的魏国将士一同被紧缚双手,在马鞭的驱赶下冒雪往前挪着。 风大雪急,她冻得全身僵硬。 “给老子快点儿!”负责押送的燕兵厉声呵斥,嫌谁走得慢了便抡起马鞭肆意抽打。 她不知道要被赶到何处去,有人说要去前线做肉盾,也有人说要当着魏国大将军的面就地射杀,但俘虏总归是死路一条,没什么别的出路。 她真想躲进大表哥的营帐,裹紧棉被围在炉旁好好地烤一烤。她会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把酒煮得烫烫的,再烤几个番薯等大表哥回营。 跟在大表哥身边的三年,是最自在的三年。 她想,大表哥定还活着罢,他是魏国右将军,但愿他还活着。 西北风卷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便停了下来。一排燕军有序站着,为首的高声朝驱赶俘虏的大汉禀道,“周将军,坑已挖好!” 果然,便见那一排燕军移开,一方巨大的天坑呈在眼前。 那姓周的将军笑问,“可埋得下这一百来号人?” 小七心中如枞金伐鼓,魏俘也顿时骚动不安。 原先说话的那人嗓门益发洪亮起来,“三百个也埋得下!” 燕军哄然大笑,周遭顿时人沸马嘶。但没什么法子可想,这世道礼乐崩坏,人命亦如草芥蝼蚁,死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 那姓周的将军朝天举起了弯刀,眼中杀机毕现,厉声喝道,“坑杀!” 立即便有走卒抡起马鞭朝众人抽打,“去坑边老实站好了!” 小七脊背上挨了重重一鞭子,杂乱的马蹄声在耳边不住地回响,把满地乌黑的雪泥高高溅起。 魏俘很快便被驱赶至深坑之畔,原先说话的那人谄媚道,“末将给周将军变个戏法儿,叫做‘砍蚂蚱’,将军看好了!” 小七一颗心砰砰乱跳,死死盯着那人。 便见那人举刀砍断魏俘之间的麻绳,随后一刀下去,人便呜呼一声,口中喷血摔进天坑之中。后面的亦被挑断绳子,再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原来这便是“砍蚂蚱”。 她与魏俘被长长的麻绳前前后后地绑成了一串,可不就像狗尾巴草上串好的蚂蚱一般。 她又冷又惧,被缚的双手冻得发了紫,周身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但魏国的半壁山河都被攻占了,魏人又怎能幸免。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过是断断续续地闪过几人的面庞,便被燕军的狂笑声和魏俘的惨叫声拉回至大坑之旁。 这鬼地方也不知离魏军的大营有多远,周遭白茫茫的什么都分辨不出,在燕军的怪叫声中能听见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眼见着身前的人被一刀砍死,那滚热的血嚯地溅了她一身,她红着眼眶,眼泪将将留下来便冻结成珠。 完了,轮到她了。 果然有人一脚踹中了她的膝弯,她被迫跪倒在地,险些栽进坑中,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便见那大汉高高地举起了弯刀。 锋利的刀刃已崩了数道口子,在皑白的风雪里映出骇人的光泽,正兜头朝她劈砍下来。 小七极力压住几乎要逸出喉间的哭声,她闭紧了眸子,屏气敛声,听见那弯刀在耳边呼啸而过,杀气凛凛,就要落至她的肩头。 她想,十五岁的小七命已至此,再也无人为故去的双亲烧纸钱了。 她听得见利刃割破棉袍的声响,而方才那马蹄声已迫到了近前,有人慢条斯理地命道,“周将军手下留情。” 那刀擦过了她的肩头顿然止住,姓周的将军客气问道,“陆大人有什么吩咐?” 来人勒马止步,与姓周的将军寒暄了两句,说道,“公子水土不服,要找个伶俐的侍奉。” 姓周的道,“大人请便。” 小七心头一亮,忙扭头抬眸望去,见那人文质彬彬端坐马上,在存活的魏俘里环视片刻,少顷遥遥指着她,“站起来看看。” 小七踉跄起身,那人打量了她一番,微微笑道,“身量不高,心性倒硬。” 第2章 谁许你碰我? 他恹恹地倚靠在矮榻上,大概的确水土不服,即便一身张扬的暗绯色长袍依旧使他看起来没什么气色。 小七伏地磕了头,一时却不敢再抬眸去看。 她生于微末,从来见不到王公贵戚,何况榻上那人金尊玉贵,干干净净。他只是靠在那里,并没有说一句话,那通身天潢贵胄的气度却叫人无处躲藏。 而她蓬头垢面,冻得鼻尖通红,粗糙的魏军袍子被马鞭抽得露出了内里絮着的棉花,靴底沾染的雪泥此刻在炉子的烘烤下化出一滩黑水,愈发令她局促。 肮脏,卑贱,粗鄙。 好半晌过去,矮榻上那人才倦倦问道,“叫什么名字?” 嗓音低沉疏冷。 她小心回道,“小七。” 那人笑了一声,“真是贱名。” 小七低垂着头,双手在袍袖中捏成一团,“父亲说,贱名好养。公子觉得不好听,便为小七赐个名字罢。” 她寄人篱下多年,尚会察言观色。他若愿意赐名,她便也能多活一阵子。 她想,但愿他能赐个名字。 不料许瞻嗤了一声,淡漠说道,“不过是个俘虏,早晚要埋进坑里,何必浪费心力。” 小七垂下眉来,掩住眸底黯然,“公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七什么都会做。” 没说几句话的功夫,那人又呕吐起来,她赶紧跪行几步上前为他轻拍脊背。她照顾病重的父亲数年,知道该怎么侍奉病人。 但年轻的公子却抬手一把推开了她,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中流出嫌恶,开口时话声亦是十分清冷,“谁许你碰我?” 小七一怔,慌忙收回手来,轻声辩白道,“我只想要公子好受点儿。” 许瞻轻笑一声,“你可知自己多脏。” 她的脸色涨得通红,不禁垂眸望去,粗布衣袍溅满了魏人的血和乌黑的泥点,浑身上下脏得不像样子,虽不曾照过铜镜,但亦能想象得出自己的狼狈模样。 她忙退后几步,规规矩矩地将双手拢进袖中,小心翼翼道,“小七不懂规矩,公子息怒。” “陆九卿在干什么......”他气地咳嗽起来,脸色便愈发难看,随意抬起手来指着帐门,“去,洗净再来!” 小七忙起身退出大帐,外头的雪下得越发地紧了,她打了一激灵,不知该去往何处。恰巧见陆九卿正立在一旁的帐门处朝她招手,她紧走几步赶了过去。 陆九卿笑问,“公子可还满意?” 小七轻轻摇头。 陆九卿又问,“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她如实回道,“公子要我洗净了再去侍奉。” “那你至少活得过今日。”陆九卿颔首微笑,“热水已备好了,去吧。” 活得过今日便是好事。 小七应了,正要进帐去,转头见陆九卿还在原地立着,便问,“大人,不会有人进来罢?” 她自跟随大表哥进了军营,一向是扮成男子模样,原先处处有大表哥关照,从不会出什么纰漏,数年都无人发现她是女子。 如今却是不同了,时移世易,因而要问。 陆九卿似是奇怪她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片刻才点了头,“嗯”了一声。 这营帐不大,但也五脏俱全。内里果然有一方木桶,此刻正袅袅冒着热气,一旁木架子上甚至还搭着干净的衣袍。 她把木架子挪到外侧遮挡着,瞄了一眼帐门,见帐门低垂,并没有什么人,这才褪了那身脏透的粗布袍子,钻进了温热的木桶。 身子虽舒展了,心却一直悬着。那帐外的燕国将士不断巡逻,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踏得她心里极不安宁,不敢多做耽搁,匆匆洗净便取来衣袍。 燕人高大,那衣袍并不合身,她穿着因过于宽松,胸前便觉空空荡荡。环顾营帐四周,见案旁架着一把弯刀,忙取来“刺啦”一声将多余的衣摆裁了一块去。 裁下来的软布恰好能裹了胸口,衣摆又不至于拖在地上。 她收拾妥当便出了营帐,见陆九卿正垂眸立在中军大帐外,双手在身前浅浅拢着。 还未走到近前,便听帐内有什么东西掀翻在地,砰砰地响了数下,再没了声音,不久便见三个庖人端着汤罐满头冷汗惶惶而出。 小七心里忐忑,不知该不该进去,便在帐外踟蹰。 陆九卿低声道,“公子身子不适,又吃不惯军中的伙食,不能前去督战,心情糟透了。” 这难不倒小七。 自她记事以来魏国便是连年的干旱和战乱,三岁时母亲亡故,六岁时父亲也一病不起,她自此便开始侍奉病重的父亲,整整侍奉了四年。 后来父亲拼着一口气将她送到了大梁的外祖母家。舅舅是魏国大将军,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并不常在家。因母亲当年是被逐出了家门,因而外祖母与舅母并不喜欢她,表姐沈淑人更是成日找茬,她寄人篱下,便想尽办法去侍奉讨好外祖母与舅母,希冀博长辈们一笑,这一侍奉便又是两年。 她这辈子唯一的好运气,便是得到大表哥沈宴初的庇护。没几年,沈宴初随父从军,她便扮成随从混进军营,日日跟在沈宴初身边。 谁想到燕魏两国交战,魏国连连败退,丧失了东北大片疆土。她在混战中与沈宴初走散了,竟落成了燕军的俘虏。 还没等她说什么,便听帐内的人斥问,“那魏俘还活着么?” 陆九卿赶紧示意小七进帐,将将挑开帐帘,一块麻饼险些砸到她脸上去,她下意识地抬袖一挡。 “你敢躲?”那人眉头紧锁。 小七赶忙跪了下来,“小七不懂燕国规矩,公子恕罪。” 他拿起手中的麻饼再去砸她,她便不再躲了,生生地挨了一下。 见她干干净净的,他倒有了几分精神,命道,“抬起头来。” 小七依言抬头,却见那人眼眸微眯,薄唇轻抿,旋即轻笑出声,“倒还有点儿人样。” 小七心想,这人阴晴不定,她早晚难逃一死。 见他敛了怒气,她便趁机问道,“公子可吃过烤番薯?” 第3章 多嘴 许瞻冷着脸不说话,小七便知他不曾吃过,因而提议,“番薯香甜,公子不如一试。” 他没有点头,但好似也并不反对,想来是因实在饿极了罢,小七便起身垂头退了出去。 陆九卿赶紧安排人送来洗净的番薯,小小的竹箩里盛了三四块,皆是不染一尘,还叮嘱了一句,“公子洁癖,你多留意。” 小七对陆九卿十分感激,他的话她自然也都信。 端着竹箩进了大帐,矮榻上那人正仔细翻阅竹简。 她不敢扰他,默然跪坐炉子一旁,卷起袖子将番薯架在炉上小心翻烤。 大帐很静,只听得见火苗把番薯皮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偶尔听见那人竹简翻动,再没有别的杂音。 小七抬眸偷偷去瞧,那人有一张刀削斧凿般的脸。肤色偏白,眉峰很高,是浓郁的黑,眼窝深邃,睫毛也很长,哦,睁眸时记得是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他的鼻梁高而坚挺,唇很薄,下巴坚毅。 分明是世间上等的好颜色,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小七心里惧他,一举一动便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那炉上的番薯烘烤久了逐渐皱了皮,溢出糯香的味道来,把大帐充盈得严严实实。待烤软了,便弹掉烤焦的薯皮,仔细盛入青铜托盘。 起了身见许瞻正抬眸打量着她,神情辨不分明。她心里一凛,便想,那人也许正在思量该如何处置她。 也许先杀了再埋,也许直接丢进天坑。 她把托盘置于许瞻面前,随后远远地退开,“公子尝尝罢。” 许瞻倒肯吃。 自入魏国以来督军已有三月余,军中的伙食不是肉糜便是腌菜,再配上几张干巴巴的胡麻饼,连口青菜都吃不上,加之水土不服,他见了便止不住要吐。 说来也怪,魏国的水他都饮不惯,烤番薯倒能吃得下。 他在燕国金尊玉贵,吃得都是珍肴异馔。她做得不过是乡村野味,他大概从未尝过,因而觉得新鲜,竟一连吃下两块。 小七暗暗舒了一口气,她好像找到了在许瞻手中求生的法则。 她是俘虏,便要对他有用。 有用才能活下来。 她想法子去解决许瞻水土不服的问题。 魏人有古方,若遇水土不服必先食用当地所产的豆腐。若没有豆腐,豆浆也是好的。小七过去在大梁侍奉外祖母时向年长的嬷嬷们学了不少本事,因而知道。 她向庖人借来黄豆,用水足足泡了小半日,再用石磨子磨得细细的,细帛虑净粗糙的豆皮渣,最后在行军釜中煮沸,便熬出了一小锅香醇的豆浆来。 那人饮了豆浆身子果然舒适许多,气色也好了,顺带着脾气也好了不少。 小七便每日都磨豆浆,甚至还去溪边翻开雪,挖出水嫩嫩的荠菜来。荠菜生在冬春,口感鲜美,达官显贵自然不识,对穷苦人家而言却是饱腹之物。 她煮出的荠菜粥鲜美可口,许瞻半月不见青菜,兴致好了便问,“这是什么菜?” 小七便答,“是荠菜,魏国冬春时节总有。” “何处会有?” 她笑道,“山里溪边,到处都是。” 那人微微点头,又问,“魏人可都吃?” 小七只当他随口一问,便道,“冬日山里没什么菜可吃,寻常百姓常以此下饭。” “魏军可吃?” 小七心里的弦乍然绷紧,抬眸见那人唇角的笑意早便敛去,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正紧紧审视着她。 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厉害,却不敢叫他瞧出分明,装作寻常的模样道,“魏军有专供的粮草,也有随军的庖人,因而并不怎么吃。” 那人约莫信了罢,少顷气定神闲命道,“过来。” 小七下意识地吞咽口水,垂头上前,在他身前跪坐下来,试探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那人微微倾身,他身上那淡淡的雪松气扑入她的鼻翼,她从未与许瞻如此靠近。 小七不知他要干什么,却被他的气息扑得脸色微红。 那人却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来兀自探上她的脖颈,她惊惶不定地看着许瞻,他额间暴突的青筋暴露了云淡风轻下的愠怒。 她突然想起陆九卿的话,“公子脾气不好,能不能活,能活多久,看你自己了。” 须臾,那人遽然收紧掌心力道,手指按得骨节发白,“魏军到底吃不吃?” 他吃饱喝足力道极大,她受制于他,立时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企图掰开他的掌心。 谁料到她的双手甫一碰到他,他竟似被烫到一般,登时松开手去。 一双墨色凤眸正肃然凝视着她,似在等她回话。 是了,他有洁癖,自然不愿被人触碰。 小七一下子缓过劲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不敢再隐瞒,只得回道,“偶尔会吃。” 许瞻轻嗤一声,片刻朝帐外的人吩咐道,“待雪化了,放火烧山,魏国不能再有一棵荠菜。” 帐外是陆九卿的声音,“是,公子放心。” 小七已是懊悔不迭,她低垂着头,眼底沁泪,“大都是穷苦人才吃,公子手下留情,给魏人留一口吃的罢。” 许瞻冷笑,“你自己能活几日尚且不知,何必忧心旁人。” 小七再不敢说什么。 不久有将军进帐议事,她识趣地退了出去,立在帐外候着。 燕国的军务大事,她一个魏俘自然是不敢听的。她已是朝不保夕,听得多了死得便快,小七怎么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帐门并不隔音,她断断续续地总能听见一些。帐内的人在商议,说魏国的腊月太冷,将士冻伤无数,不宜再战。何况已经陆陆续续打了三个多月,两国都已兵疲马乏。 似乎还说燕军既已占领了魏国东北一带国土,不如先派兵驻守,好好整顿兵马,待囤积了足够的粮草,来年春天再战。 两国停战是好事,这三月来,魏军一败再败,连丧多座城池,燕军就要越过黄河直逼国都大梁城下了。 只是,她又该怎么办呢? 许瞻在魏地水土不服,她才显得有了几分用处。若他回了燕国,可还会需要她吗? 小七不知。 待将军们议完事离开大帐,小七便寻了机会问他,“公子何时回燕国?” 许瞻头都不抬,斥道,“多嘴。” 她心中如鼙鼓动地,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问道,“我......我只是想问公子,可......可会看在小七尽心侍奉的份儿上,放小七一条生路?” 若能活着离开,她便去对面营中寻大表哥,大表哥待她好,跟着大表哥总是没错的。 那人闻言抬眸上下打量着她,帐内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得见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青鼎炉里炸开。 小七拢在袍袖中的指尖都快掐破了,迟迟等不来他的回答。 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她垂眉敛目,闭上了嘴巴。 她想,当日与她一同关押的俘虏皆被悉数坑杀,她又怎会例外。果然,那人凉薄说道,“你知道的太多,怎会放你。” 小七暗咬着唇,“那我跟公子回燕国,我很会侍奉人。” 那人又道,“燕国宫人婢子众多,不缺你一个。” 第4章 魏鱼在公子鼎中 小七什么都懂。 她心里虽酸涩无比,却还是抬眉笑笑,轻声问道,“公子想喝鱼汤吗?魏国的鱼汤很好喝,我从前总给父亲做。” 他大概也觉得就要告别了,竟破天荒地点了头。 她笑了笑,垂头走到帐外,低声问起陆九卿,“公子要吃鱼,大人可有法子?” 陆九卿抬眉望了一眼这外头的冰天雪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道,“去禀公子,今晚便能喝上鱼汤。” 小七笑着应了,萧瑟的冬风迎面如刀割,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遥遥可见对面旌旗猎猎,那是魏军的大营。 她心中酸涩莫名,一时想了许多,想到故去的父亲母亲,想到遥不可及的大表哥,想到自己也就要被埋进坑中,然而就连脚下的大地都已不再是魏国的山河。回过神来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想过。 这天又下起了雪糁子,打在脸上又凉又疼。小七转身回了大帐,换上最乖顺听话的模样,见许瞻正垂眸细看案上的羊皮纸,那是这三月来燕军所攻占的地图,触目惊心的一大片。 小七从炉上取热水仔细冲泡了一壶茶,小心端放到长案一角,说道,“陆大人已命人去捕鱼了,公子今晚定能喝上鱼汤。” 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灼灼依旧盯着地图。 她是俘虏,许瞻不愿听她说话,她便也不怎么说话,做完了活计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不管怎么说,死前能烤烤炉子也是一件极难得的事。 好一会儿过去,那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抬头问道,“你也是魏人,你家在何处?” 小七一怔,随即道,“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已经没有家了。” “那你从军前住在何处?” 她低声道,“住在舅舅家。” 那人好脾气道,“来,指出来。” 小七不敢惹他,因而上前在地图上凝神细细看去,地图虽粗略,但大梁的位置倒是清晰可见。 她抬手一指,“此处。” 却见许瞻勾唇一笑,“不出明年,此处便将是燕国的疆土。” 他是要吞并魏国的国都,甚至要蚕食整个魏国的舆图。 小七定定地望着他,一时胸口发闷,郁郁难解。 她垂着头不再说话,那人偏偏要问,“你觉得如何?” 小七顺着他的话回道,“公子运筹帷幄,自然所向披靡。” 那人笑了一声,不再理会她。 帐内一时寂无人声,她只听得见自己砰砰乱响的心跳与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听到有脚步声临近,接着是陆九卿挑帘进帐,禀道,“公子,鱼已捕来。” 小七如蒙大赦,赶紧跟着陆九卿离开大帐。 帐外还是刺骨的冷,鱼篓便放在她常去举炊的营地,里面是三两尾活蹦乱跳的金鳞赤尾鲤鱼。 炖鱼并没有什么难,她从前炖给父亲吃,后来炖给大表哥,他们都很喜欢。 从宰鱼开始,刮鳞,洗净,下锅,挖荠菜磨破的指尖还没有好全,冰凉的水又刺得一双柔荑又麻又疼。 一抬头瞥见不远处有燕兵晾在帐外的战袍,虽是冬日,但看着已经晾干了。 她想,她要活着,要活着逃回魏国。 也许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她在脑中反复盘算着,如何放松许瞻的警惕,什么时机出营,要不要偷一匹马,又怎么骗得过辕门的守卫,出了燕军大营该往何处逃,又要多久才能奔至魏营。 没有一步是容易的,但凡被发现,定难逃一死。 灶台上的青铜釜已经咕嘟咕嘟滚出热气,鱼汤就要好了,她起身前将酒樽架到了炉子上。 待将小鼎端回大帐,夜幕已经降临,许瞻正与陆九卿坐于席上闲谈。大约是就要凯旋归国了,因而看起来兴致不错。 她将小鼎置在案上,甫一掀开盖子,浓浓的鱼香顿时盈满大帐。 见许瞻与陆九卿皆向小鼎望来,小七试探问道,“魏人吃鱼最喜饮酒助兴,小七多事,方才也烫了酒......公子与陆大人可要饮一杯?” 许瞻挑眉问道,“没有喜事,为何饮酒?” 小七垂眸,“魏国在公子脚下,魏鱼亦在公子鼎中,难道不是喜事?” “就连魏俘亦在公子的中军大帐。”陆九卿笑道,“臣陪公子小酌一杯罢。” 许瞻倒也没说什么,微微点了头算是应允了。 小七捧来酒樽,酒樽早已烧得温热热的。置了角觞,拂袖分别为二人斟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岂其食鱼,必河之鲤。 黄河鲤鱼与别处不同,肉质肥厚,细嫩鲜美,独有的金鳞赤尾十分好看,她炖得又尤为入味,连半点泥腥气都无。 小七偷偷抬眉去看许瞻,他喝了几勺鱼汤,也夹了一口鱼尾巴,饮了一觞酒。席间与陆九卿说的大多都是燕国王室的事,并没有刻意防备她什么。 想来是因为她早晚要被赐死,因而听见也并不打紧。 说什么“王叔不安分已是数年,如今我远在魏国三月有余,他在蓟城必有所动作。” 另一人便道,“燕人尚武,公子手中的虎符便是天下间最好的东西,抬手便可号令三军,王叔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朝中爪牙无数,祖母又对他十分偏爱,早晚都是大敌。” 陆九卿不以为然,“密探传来消息,王叔近来生了一场大病,深居简出,就连门客都不怎么见了,公子不必忧心。” 许瞻眼眸微眯,“他一向康健,这病便蹊跷,命人盯紧了他。” 陆九卿正襟危坐,肃然应了。 不久又听许瞻道,“我总听阿蘩念起你,她的心思你可知道?” 陆九卿一顿,“公主金枝玉叶,微臣不敢肖想。” 许瞻低低地笑,“她才十六,能懂什么。” 陆九卿笑道,“是。” 小七听得心神不宁,他们说得越多,她便听得越多,听得越多便死得越快。她巴不得他们喝得烂醉如泥,她也好趁机脱身。 偏偏酒过三巡,二人都毫无醉意。 他们不醉,她便不停倒酒,觞中甫一见底,她应时满上。 她不信灌不醉许瞻。 这世上哪有千杯不倒的人。 哪知许瞻竟侧过脸来,抬袖将角觞递到她跟前,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魏俘也饮一杯。” 他有洁癖,就连碰人一下都不能,又怎会愿意要她沾染自己的角觞,因而小七也不慌,从容回道,“小七不会饮酒,这便去为公子与陆大人煮碗面暖暖身子。” 许瞻果然收回角觞自顾自饮了,小七顺势起身退了出去。 一离开中军大帐,她便疾步往营地走去,见四下并无人留意,赶紧寻了早便藏好的燕兵衣袍躲在暗处匆匆穿戴妥当,继而扮成燕兵模样大大方方地去牵了马,大大方方地出了辕门。 守卫倒是问了一句,“干什么去?” 小七粗声回道,“陆大人的密使,要往蓟城送信。” 陆九卿是许瞻的军师,与蓟城的人来往再自然不过。若不是方才在帐中听见他们闲话,小七还寻不到这么好的由头。 那守卫没有起疑,当即便放她走了。 一切顺利地出乎意料。 此时正值隆冬,北斗勺柄直指正北,而魏军大营正在天璇星方向。旦一离开辕门,辨明了方向,小七朝着魏军大营便打马狂奔。 马嘶鸣一声,拔蹄而起,似通人性般跑得飞快。 三尺皑雪映得天地壮阔,这十里八外,渺无人烟,遥遥望见五十里开外魏军大营火光冲天,在这寂白的夜里分外夺目。 她想,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见到大表哥。 第5章 “捆了,拖回去” 是夜大雪,落得这魏土一地清白。 一支长箭陡地划破夜空,穿过风雪呼啸而来。 胯下的马乍然哀鸣一声,登时人仰马翻,将她重重地甩了出去。 小七惨呼一声,卧在地上好一会儿动弹不得。若不是地上这厚厚的雪护了她一次,她定已被摔散了骨架。 杂乱的马蹄声不断迫近,她朝来时的路看去,十余人策马追来,火把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小七凝神望去,为首的那人一身玄色绣白鹤的貂裘在风雪中恣意翻飞。 不用想便知那是许瞻。 完了,真完了。 她胆战心摇,拼力撑起身子想要爬起来逃命,能逃多远便逃多远,但那满脸愠色的人已疾疾逼近,那高大健壮的红鬃马几乎要踏上她的身子! 小七骇得面色惨白,下意识地便抬袖遮住双眸。 她知道自己定然会死,但不知竟会被马踩死。 却听马嘶鸣了一声,一双前蹄先是腾了空继而重重地落至一旁,把她身下的雪地震得连连抖动。 小七顿然睁眸,见许瞻已勒了马,拽住缰绳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儿,居高临下地瞥着她,目光冷凝,片刻拔出佩剑冲着她的脑袋一剑劈来。 小七惊叫一声,那佩剑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冰冷的寒光,她认命地闭紧眸子,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她想,小七真的要死了。 那长剑杀气凛凛,力道极大,迫得她的脑袋歪向一旁。忽听“叮”地一声,长剑似与什么撞了一下,继而头上一松,一头青丝在风中散落开来。 她睁开一双婆娑泪眼,惊惶地卧在雪上,急促喘息着,一时面色惨白,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熊熊的火光刺得她双目生痛,她越发止不住泪,却拼命想把泪水咽回去。火山文学 她是魏人,该有铮铮铁骨,她才不会在燕人面前求饶。 许瞻打马绕她走了一圈,冰凉的长剑挑起她的下巴,眸光沉顿阴郁,一眼望不见底,“你要去哪儿?”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不想死。” 他却问道,“谁要你死?” “公子要我死。” “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人。” “要干什么去?” “去找表哥。” “通风报信?” 小七想摇头,那剑却抵住了她的脖颈,因而她无法摇头,便小心道,“我表哥在魏国军营当差,说能给我谋个闲职。” 那人滚鞍下马,蹲下身来,反手拿剑鞘挑高她的下巴,冷冷地弯起唇角,“魏军还收女子?” 剑鞘冰凉,他离她极近,她能听得见他的喘息声,亦在他乌黑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凌乱的模样。 他当真干净,但这三分酒气却使他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小七嘴唇翕动着,却硬着头皮辩白,“我不是女子!” 是了,魏人蓄发,谁说蓄了长发便是女子。 许瞻大概不信,因她的模样与她的话判若水火。 他伸手探向小七的胸口,她浑身僵直,但没什么可担心的,她的胸前缠着数层帛布,隔着厚厚的粗布袍子,他定然验不出来。 果然,他那鹰隼般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审视的神色在火光中晦暗不明,那只手粗略一探,却并没有探到什么。 那人眉头微蹙,问道,“心为何跳得这般快?” 小七眸中水光盈盈,分明是惊魂未定,但也极力稳住心神,“怕公子杀我。” 那人竟笑了一声,眸色与火光交相辉映,“哭起来倒有几分可怜。” 也不知为何,小七从这句话里料定自己暂时死不了了。 又顿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扶膝站了起来,负手走了几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小七不知他打算如何处置自己,一双眸子便紧紧盯住了他。 但见许瞻翻身上了马,玄色绣白鹤的貂裘在风中荡起好看的涟漪,那人别过脸来轻飘飘命了一句,“捆了,拖回去。” 小七想,他定是要两个兵卒拽着她的胳臂拖回燕军大营,她皮糙肉紧,袍子也算厚实,便是拖回去也能留得一命。她只需想办法护好自己的脑袋,便没有什么大碍。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顷刻便有两个兵卒上前将她的双手紧紧捆了,继而麻绳另一端系在了许瞻的马鞍上。 她已是血色尽失,那人不过打马走了一步,登时便将她拽倒在地。 小七痛呼一声,恰巧他回头俯睨着,似笑非笑的模样使那双丹凤眼看起来格外阴鸷。 小七不敢求他。 他也不留半分情面,驱马便往燕军大营驰去。 想来也是,她是魏俘,不过是侍奉了他几日,做了几样他能吃得下的饭食罢了,怎有什么情面可言。 马跑得很快,小七瘦削的身子在雪地里不住地颠簸,拖出一条长长的印痕来。她咬紧牙关不敢喊叫,怕风雪呛进口中再咳嗽起来,大抵便是要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她浑身是雪,脸颊与双手皆被冻得失去知觉,也不知被拖了多久,衣袍几乎被雪洇透了。她紧闭眸子拼命捱着,只觉得额头遽然一痛,旋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在许瞻的中军大帐了,她又冷又疼,忍不住蜷着身子,企图生出一点暖意来。 额际是钻心蚀骨的痛,想抬头却又昏昏沉沉地抬不起来,颅内似有人在奋力击鼓一般,咚咚击打个不停。 她抬手伸去,大概是撞到了石头上,那处破了一大块,流下的血早已凝结。 帐内有人说话,“公子该处置了他。” 她循声望去,眼前却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好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声。 那人坚持道,“燕国的机密此人已听了不少,若真叫他逃去说给了魏将听,定然对燕国不利。” 小七缓了许久,颅内的鼓声才消退了去,眼前也才逐渐清晰起来。 见主座上那人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不过是个俘虏罢了,看好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原先说话的那人一身将领盔甲,小七认得,他是许瞻近前的护卫将军,叫裴孝廉,此时又道,“公子定要留下,便当在其面上烙我燕军的‘囚’字大印。” 第6章 再动一下,便剁了喂狼 小七闻言脸色煞白,颅内似又有人开始反复击打起鼙鼓来,令她不得安宁,她按压着额头迫使那击打声快些停下去。 主座上那人随手摩挲着篆刻督军大印,未言只字片语,一旁的陆九卿也并没有说话。 裴孝廉便当他允准了,挥手命人取来“囚”字烙铁,扔进青鼎炉里好生烧着。 对燕人来说,远征的战俘不过是两种结局,死或者囚。 死是最简单的,不必多费什么心思,一刀下去刺穿胸膛便是,又省事又省粮草,因而绝大多数战俘皆是就地屠戮。囚的往往是对方主将,抑或需要带回蓟城严加审问的要犯。 而小七什么都不是。 青鼎炉里的烙铁滋滋生烟,不多时便烧得通红,小七看得心惊胆战。旦一烙上个囚字,这辈子也无脸见人了。便是逃出去又能如何,谁人愿要一个难看的囚徒。 不,面上有“囚”,人人喊打,哪儿都去不了。 裴孝廉手持烙铁似阎罗一般走了来,抬手捏起小七下巴,便要在她脸颊上烙下去。 她浑身惊颤,眼泪骨碌骨碌在眸中打着转儿,指尖下意识地便嵌入掌心,却倔强地不肯求饶。 求饶并不会有用。 但若有用,这世间便不会死那么多人。 那滚烫的烙铁很快逼近,烤得小七伤口生痛,她咬紧牙关,仍是逸出一声轻微的低呼。 完了,她想。 却听主座上那人淡淡阻道,“孝廉。” 裴孝廉手中一顿,别过脸看向许瞻。 许瞻已起了身不缓不急地踱了过来,“下去罢。” 裴孝廉拧紧眉头,气急败坏道,“公子!” 见许瞻手里提着督军大印,并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裴孝廉又转头去看陆九卿,陆九卿亦朝他暗中摆手,他只得闷闷地起了身,扔下烙铁,与陆九卿一同退了出去。 小七瞳孔散乱,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许瞻蹲下身来,从他那双好看的凤眸里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模样。 那人眸色微微一深,喉头竟滚动了一下。 必是嫌弃她身上污秽罢,她垂眉敛目,不敢再看他。 那人却抬手穿过她散落的乌发扣上了她的后颈,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你好似从不求饶。” 小七朱唇翕动,讷不能言,她对燕人又惧又怕。 那人又问,“不怕死?” 她喃喃道,“怕。” 他目光微动,眼底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沉吟片刻才道,“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小七不知他想干什么,怔然问道,“公子说的是怎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不像男子,心性却又不似女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那人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抓到一闪而过的赞许。还兀自发着怔,那方督军大印便盖上了她的脸颊,微微发凉,能察觉到朱红的印泥在脸上黏黏腻腻。 那人轻笑出声,“你看,燕国的大印。” 小七眼里一汪的水,她看不清许瞻的神情。她惯会察言观色,若是此时看得清,定会揣度出他真正的想法——要她死,还是留一命。 “听着,再敢跑,定打断你的腿。” 她下意识一动,却听见哗啦一声响,这才发觉一把粗重的铁链拷上了她的脚踝。 小七心里一紧,眸光顺着铁链看去,另一端牢牢拴在了案几腿上。 眸中的泪珠骨碌一下滚了下来,她不知这铁链要锁到什么时候,只知回魏营的路越来越难了。 那人见她掉泪,不禁玩味笑道,“说心性不似女子,哭起来却又与女子无异。”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男子被俘也许最多是死,女子被俘却可能沦为军妓。自被俘入燕营,她最怕被人瞧出女儿身来,因而一向谨慎,从不流露女子情态。如今只有孤身一人,数回险些丧命,眼泪竟克制不住地往外迸出。 她忙抬袖将眼泪抹了,原本脸上便有残血,如今又混着眼泪、大印与袍袖上的雪泥,兀自抹得脏头土脸。 那人见状,嫌恶地皱眉。 她知道许瞻不喜,便又抬袖横竖反复抹擦数下,大概实在不堪入目,那人受烫一般松开了扣在她后颈上的手,很快起身去了一旁的青铜鱼龙纹盘净手去了。 小七不恼,甚至有些感激。 他没有杀她,亦不曾辱她。 不杀便有希望。 将将放下心来,才察觉额上丝丝生痛。 身在魏营数年,她见过诸多沙场征战的将士皆死于金创瘈疭。 小七知道金创瘈疭有什么症状,也知道金创瘈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死。 但她不想死,因而眼巴巴问道,“公子用过的水,能不能赐给小七洗洗脸?” 许瞻缓缓转过身来,倒真的单手取下龙纹盘来放在地上,不咸不淡道,“自己过来。” 离她有些远,又有铁链拘着,她够不着,不得不爬过去,即便如此,仍有半尺远的距离。她眼巴巴地望着许瞻,那人倒好心抬脚推了一下,这才总算够着。 拖过来挽起袍袖仔细洗了把脸,额上的伤口本已凝了血,但因拖行时泥沙皆陷入伤处,这一清洗又淌出不少血来。 钻心地疼,疼得她脸色煞白。 想寻块干净的布包扎,身上的衣袍却被拖得又脏又破。她局促地捂着伤口,任血从指缝间冒出来,却没什么办法。 龙纹盘里的水一时染得通红。 小七正不知该怎么办,一方帕子悠悠荡了下来。 她赶紧拈起捂住额头,这才堪堪止住血。 好一会儿不曾听见声音,抬头一看,见许瞻正微眯着眸子盯着龙纹盘,她歉然道,“弄脏了公子的龙纹盘,我会洗干净。” “弃了便是。” 那人漠然说了一句,转身便回卧榻歇息去了。 小七暗舒一口气,这件事总算翻了过去。 那铁链拘得十分难受,她身上忽冷忽热,因而辗转难眠。 那人便也被她扰得翻来覆去,忍不了的时候便恶声恶气地斥道,“再动一下便剁了喂狼!” 第7章 “回了燕国,自然杀你” 小七一时不敢再动。 自入夜出逃被折腾了半宿,她滴水未进,早就口干舌燥,心里挣扎了许久,才开口向他求一碗水喝,“公子,我很渴。” 那人却冷声道,“忍着。” “公子,我想净手。” “不许。” 小七寄人篱下数年,一颗心卑微脆弱,最不愿开口求人。虽早猜到他会如此作答,却仍是透骨酸心。 她紧咬着唇不再说话,身上忽冷忽热十分难受,愈发似烙饼一般辗转不安,偏偏她一动,踝间的铁链也跟着哗啦作响。 她熬不住了便又朝那人哀求,“公子,我头疼,睡不着。” 她睡不着,榻上那人便也被吵得睡不着,因而依旧斥道,“住嘴。” 小七没办法住嘴,她硬着头皮又低低说了一句,“公子,我很冷......” 他闻声一脸愠色地坐起来,自剑台上抽出长剑便往她身上砸去。 砸得生痛,小七再不敢动,困倦极了便闭上眸子强行睡去。 迷迷糊糊中又回到当年的大梁,表姐沈淑人依旧欺负她。 她原本没什么值钱的物什,父亲沉疴多年花光了不多的家产,她唯一的小包袱里藏着的不过是母亲留下的一支山桃花簪子和一副白玉镯子,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从未舍得典当出去,临终时全都交给了她,但一进沈府便都被沈淑人抢走了。 她在沈府虽处处谨小慎微,却总能被舅母关氏拿捏到错处,因而也总能寻到由头罚她。二表哥沈宗韫常捉弄她,外祖母也不喜欢她,她唯有躲在大表哥身后求得庇护。 这世上再无人比大表哥更好了。 大表哥呀,他是有匪君子,如松如柏,如圭如璧。 这世上怎么会有大表哥那般好的人呀! 然而魏燕两国连年征战不休,将士死伤无数,舅舅沈复不得不早些培养年轻将领。 她十二岁那年的暮春,十余名军中校尉乘马来接大表哥进军营。她听闻消息怔了一瞬,当即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奔出了沈府大门。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端坐春风之中,一身盔甲战袍衬得他英气勃发,那样的大表哥实在令人挪不开眼。 她扮成书童模样,背着小小的包袱站在大表哥马下,可怜巴巴求道,“大表哥带小七一起走罢!” 大表哥心疼地看她,“小七,军中辛苦,你才十二岁。” 小七便哭了起来,“大表哥,求你了......” 她不敢独自留在沈府,她怕寄人篱下,怕被人欺辱。 彼时沈家人皆在门外送别,她听见舅母在身后冷笑了一声,“与你那不知羞耻的母亲一样!” 小七心中十分难过,母亲的事她并不清楚,但必是犯了什么大错罢,就连母亲亡故时父亲携她去大梁报丧,外祖母都不肯开门相见。 舅母素来威严,小小的她不敢反驳。 她抓住大表哥的长靴,不肯松手却也没再哀求,她怕在舅母面前给母亲丢脸。 但大表哥俯身朝她伸出了手,冲她一笑,“小七,上马。” 那日春和景明,她紧紧握住大表哥温热的手,借着他的力道翻身上马。 他指节修长,掌心温热,小七一直记在心里。 记忆里大表哥的怀抱十分温暖,可此时她却周身冰凉,不由地便抱紧了他的手臂,喃喃唤道,“大表哥,小七很冷......大表哥......” 那人却蓦地甩开了她。 身上一凉,小七兀自惊醒。 她浑身滚烫,一张脸烧得通红,却又止不住微微战栗。抬眸见许瞻面色不善,正蹙眉睨她。 原来方才抱着的竟是许瞻。 小七畏怯地望他,眸底惊慌失措,但若方才清醒,给她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碰许瞻一下。 高热使她嗓音沙哑,“小七不知是公子,公子恕罪。” 他大抵是嫌恶极了,起了身,三两下便将袍子褪下扔进青鼎炉里,那上好的绯色锦缎华服霍地一下被炭火卷了进去,立时窜起老高的火苗来,将中军大帐斥得一股焦糊味。 她没有穿过那么好的衣袍,就连素日里裹胸用的不过也是柔和一些的布帛罢了。 他定是觉得被她碰过的衣袍不干净了,因而才弃如敝屣罢。 此时已是平明时分,晨光熹微,将大帐映得泛白。 小七垂下头去,额上仍隐隐约约传来痛觉,她身上很冷,迫得她不得不紧紧蜷成一团。 那人随口问道,“大表哥是谁?” 小七打起精神来,“是舅舅家的哥哥。” “叫什么名字?” 她虽发着热,但头脑尚算清醒。舅舅与大表哥都是魏军主将,若被许瞻知晓了这层关系,只怕会将她拖到阵前做出对魏国不利的事来。 她便信口胡诌了一个,“顾言。” 但若说是信口胡诌,也并非全然。 她只是想到了大表哥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因而才想到“顾言”这个名字。 那人冷笑一声,一双凤目摄人心魄,那天潢贵胄的威严气度在这个平明时分死死地压迫了过来,令她肃然生畏。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脚尖微抬,勾起了她的下巴,说出口的话亦是毫无半分情愫,“魏俘,记住,若敢对我说一个错字,我必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小七怃然,眼里险些迸出泪来,却仰头直直地望着他,纠正道,“我叫小七。” 她是俘虏没有错,但俘虏亦有自己的名字与尊严。 但在许瞻眼里,她的确不配有名字罢,因为他十分不屑,“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不必有什么名字。” 小七怅然,她尽心侍奉不过是要求存,但许瞻到底是要她死。 她压住声音里的轻颤,“那公子为何不杀我。” 那人凉薄道,“回了燕国,自然杀你。” 是了,眼下她还有用呢。 惶惶数日,总算都有了答案。 小七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退了下去,她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她心里想,何必等到回他的燕国,眼下这场高热她都未必能熬得过去。 她不再说话,那人也不再理她。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大帐仿佛已抵不住凛冽的北风,青鼎炉里虽烧着比平日还多的炭火,但依旧令她不住地打着寒噤。 眼看着外头天光渐亮,她背过身蜷着,熬不住又昏睡过去。 隐约见自己手足之间皆被锁着铁链,正被一马疾疾往前拖行着,她努力仰头去看,骑马那人正是许瞻。 她惊惧交织,不知撞到什么地方去了,周身上下都疼痛难忍,她忍不住大哭起来,求道,“公子,求你放开我!” 那人似听不见一般,胯下的马跑得愈发地快。眼见着到了燕国,她才将将被解了下来,却见许瞻笑问,“魏俘,你想要什么死法?” 小七忍着泪,“公子不要杀我!” 那人嗤笑不已,“你是魏人,岂能留你?” 说着话的工夫,便自马鞍旁抽出长剑,一剑向她劈来。 小七骇得醒来,见天光大亮,已是辰时,帐内只有她自己,一张羊毛毯正盖在身上。 其上散着淡淡的雪松香。 她倏然一惊,朝那人卧榻上看去,其上空空如也。 眼下她裹着的正是许瞻的羊毛毯。 第8章 怎么,认得? 一旁的牛角杯盛满了水,甚至还有一碗清粥和些许腌菜。 他到底还算个不错的人罢。 对于俘虏,原不必如此优待。 小七额际仍旧滚烫,这场高热烧得她舌敝唇焦。她裹紧了羊毛毯子,颤着双手端起牛角杯大口大口地饮了下去,又喝了清粥,吃了几口腌菜,勉强果腹。 虽好受了许多,但因没什么力气,仍旧裹紧毯子蜷着了。 不久又昏沉睡去,朦胧中听见似是陆九卿的声音渐行渐近,“听公子说是夜里便烧起来的,今日一早依然不见好,大抵是风寒,你包扎好伤口,再开几副药。” 另一人奇道,“是什么人,竟让公子亲自过问。” 陆九卿笑道,“一个魏俘,对公子还算有些用处,你只管尽心医治。” 另一人应了,再没听见什么话。 好似是有人进了帐,昏迷中只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忽地额上一凉,继而有什么东西洒了上去,清清凉凉地很是舒服。 再不知何时,好像有人扶她起身喂了汤药,口中酸苦,但因她身上不适,故而并不很清楚。 待真正醒转过来已不知是几日后了,中军大帐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外头的动静倒是熟悉,兵甲走动之声不绝于耳。 小七坐起身来,身上依旧裹着那张厚实暖和的羊毛毯子,但好闻的雪松气已经没有了。 摸了摸额头,伤处果然包扎好了,烧也退去了,想必昏迷中的事皆是真实发生过。更好的是,脚腕间的铁链已经不在了。 小七抱着羊毛毯兀自发怔,不久帐门掀开,她循声望去,是陆九卿挑门进来,胳臂上还搭着一件干净袍子,见她醒来笑道,“醒了?” 小七便问,“大人,公子还没有撤军吗?” “若不是因你,公子早该动身了。” 小七一怔,隐约记起从前许瞻与陆九卿饮酒夜话,似是说起过蓟城的形式,说已远征三月,王叔恐趁机有所动作,言语之间是要尽快返回蓟城。 竟会因她又滞留数日。 想来还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需她活着侍奉。 又听陆九卿道,“公子去了边境巡视,约莫小半日才回。” 继而又朝外头命道,“抬进来罢。” 立时便有两个燕兵抬进一方木桶,紧跟三人提着水桶次第进帐,陆九卿将衣袍递来,温和笑道,“你尽可沐浴,只是要快些。” 小七忙应了,帐内的人置好木桶便退了出去。 陆九卿临出门前似是想起什么,又回头说了一句,“鱼已捕来,公子爱吃魏鱼,他愿吃一日,你便多活一日。” 这没什么好欢喜的,魏鱼只在魏国有,离开魏国,她依旧难逃一死。 初时许瞻便说,燕国宫人婢子无数,不缺她一个。 但,但会做魏鱼的,会做乡间野味的,却只有她一个。 她便要做旁人不能取代的。 这般想着,小七已沐浴更衣,不但炖了黄河鲤鱼,还烙了油饼,拌了燕国没有的辣羊肉。甚至寻了几棵木山药,取了根洗净,烹了一壶清口粗茶。 将将做好端至中军大帐的食案上,便听马蹄声由远及近,帐外燕兵恭恭敬敬喊道,“公子!” 小七眉心一跳,迫使自己稳住心神,拂起袍袖开始往他碗中盛汤。 少顷帐门掀开,灌进些许风雪来。 她回头笑道,“公子饿不饿,小七备好了饭食。” 那人负手立在帐中,绣白鹤的大氅沾了一层薄薄的风雪,内里是束着暗朱色绣金缎带的玄色长袍,自腰间垂下一条长长的玉诀,分明一副好颜色好气度,却面色不定,一言不发,叫人捉摸不透。 她心里一紧,忙斟了一盏木山药茶端来,讨好道,“公子饮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那人睨着茶盏,“什么东西?” 小七浅笑,“是木山药根,能清口去火,我在营地发现的。” 那人不接,解了大氅随手扔在木架子上搭着,几步回了矮榻坐下,目光沉沉地扫了案几一圈,顿了一顿,须臾抬眸问道,“谁叫你做的?” 小七心里一沉,原是她自作聪明了,忙解释说,“我只想拜谢公子。” 那人脸色冷凝,“不要妄图揣摩我的心思。” 她怔了一瞬,忙取了托盘上前去端油饼与辣羊肉,她打算端下去自己吃,“小七不敢......” 那人拾起银箸一敲,砰得敲上了她的骨节,她一痛忙缩回手去。 那人开始喝起鱼汤,鱼汤因一直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因而半分腥气都没有。他吃得算是满意,似是随口问道,“你说你有个表哥在魏军当差,干什么的?” 提起大表哥,小七心头警铃大作,小心道,“只是个骑兵,连校尉都算不上,没有什么职务。” 许瞻神情平淡,夹起鱼尾巴吃了起来。他是王室公子,虽在军中,吃相依然十分优雅。 再细看去,那好看的薄唇似笑非笑,句句透着意味深长,“只是个骑兵,也能为你谋个闲职?”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这是出逃那夜她信口胡诌的话。那时他问,“要干什么去?”她说要去找表哥。他当她要去魏营通风报信,她只能胡说一通,说什么表哥在魏国军营当差,能给她谋个闲职。 谁想到他都记在心里了。 那人眸色微深,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挑眉逼问,“嗯?” 小七心念急转,忙道,“是举炊的闲职。” 那人低笑,“举炊算是闲职?” 她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攥着,硬着头皮道,“只是去帮忙。” 那人命道,“斟酒。” 小七小心翼翼地斟了酒,那酒樽捧在掌中还没有放下,便听许瞻闲闲问道,“你可知魏国为何一败再败?” 小七摇头,她确实不知。 她的舅舅运筹帷幄能征惯战,手下的将士皆是精兵猛将如龙似虎,她的大表哥熟读兵法骁勇善战,实在没有理由一退再退。 那人饮了一口酒,啧了一声,“魏国是没有人了么,竟由着一个草包做了魏王,啧啧,这草包如今已从大梁逃到安邑去了,听说还要把沈复的儿子沈宴初押回安邑问罪。” 小七脑中轰然一响,手中的酒樽却稳稳端住了。 那人还在感慨,“是魏国不幸,却是燕国之幸,甚好。” 见她面色发白,他的眉眼冷了几分,“怎么,认得?” 第9章 求公子给小七一个不痛苦的死法 小七垂眸,“不认得。” 许瞻微眯着眸子,神色不定,“你是魏俘,竟不认得魏军主将?” 小七乍然意识到自己正被许瞻牵着鼻子走,便反问道,“小七位卑,只听过将军名讳,怎么会认得将军?” 接着放下了酒樽,笑问,“魏人年节时会吃油饼,油饼香软,不似胡麻饼干硬,裹了辣羊肉或佐以青菜是最好的,公子愿不愿尝尝?” 那人眼神略有缓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小七挽起袍袖,将一张油饼裹了足足的辣羊肉又细细折起,问道,“小七碰过的,公子可还愿吃?” 那人目光一沉,不客气道,“多嘴。” 自她手中夺过羊肉包饼吃了一口,大概是满意的,因为他没说什么话,面色也算缓和,又垂眉继续吃了起来。 厌恶她碰过的地方,却肯喝她亲手煮的鱼汤,愿吃她亲手包的油饼,这算什么。 终究算是好事罢。 小七放下心来,在一旁侍奉他饮酒吃鱼。他吃得不紧不慢,不多时陆九卿进帐与他议事,他便要陆九卿落座一同进餐饮茶。 说什么“都是魏国风味,你也尝尝,以后再吃便难了”。 小七几不可察地微叹一声,他说的实在是对,她若死了,以后再吃便难了。 中军大帐每每议事,小七大多是要出去候着,因而她又置了一只角觞,一副竹箸,随后躬身退下了。 此时雪霁天晴,魏昭平三年冬薄薄的日光打在身上,竟有一丝暖意。 大营内燕军正撤去营帐,行色匆匆地收拾行装。 想必是要退军了。 燕军一走,大表哥必会无恙罢? 但魏王暴虐昏庸,小七不知道。 果然,这日晌午,许瞻吃饱喝足便先一步启程了。 大抵是整军拔营还需不少时间,燕军并没有跟来,他们一行不过是一辆马车,十余个将领侍从骑马跟随。 马车是供许瞻乘坐的,小七原是要在车外侍奉,但念及她大病初愈,许瞻倒好心地允她坐在车里。 有嵌在车身的小铜炉可烤,牢固厚实的木质车厢将冰天雪地堪堪隔在外头,她还在腿上盖着那张羊毛毯子。 这几年来,她在军中吃苦吃得惯了,因而并不觉得冷。 虽觉得拘谨,但好在许瞻与她没什么话,一路上除了偶尔饮几口烈酒驱寒,并不需她侍奉什么。 她便低垂着脑袋安静地待在一角,一动也不动,以免引起他的注意,再刨根问底地审问她。 赶了大半日的路,总算到了绛城,绛城的守城将军忙大开城门迎公子进城,一行人夜里便安顿在原来郡守的府邸。 这绛城原是魏国重要城池,只是自十月以来燕国大军一路攻伐,绛城也早便失守了,城门所插皆是燕军的“许”字大旗。 到了郡守府,早有侍者上前引路,穿过几重庭院门廊,最后到了正堂,因郡守府原来的奴仆婢子仍在,小七便立在廊下没有进门。 此时下起小雪来,她不禁朝庭院打量。 这庭院十分雅致,四周的屋宇皆是大扇开窗,横平竖直的木条纵横交错,看起来宽敞明亮,这是魏国上层人家才有的宅院风格,至少舅舅家便是如此。 院中有一棵松,覆着厚厚的一层雪,青白分明。檐下是一条宽宽的木廊,她正站在这木廊上,因而并不会淋到雪。 另有侍者各引着陆九卿与裴孝廉并其余将领去了别处安顿,不久又有人烧了一桶桶的热水抬进室内,大概是那人要沐浴了。 他是有洁癖的人,即便在军中亦要每日沐浴。 待奴仆们悉数退去,庭院这才安静下来。 小七静静地立着,心绪恍惚,想到自己数年飘零流离,余下的日子却已是屈指可数,不禁婉转长叹一声。 伸手去接飘进檐下的雪含在口中融化,这是魏国的雪,甘甜,清凉。 待离开绛城,雪便不再是魏国的雪了。 听里面的人叫她,“还不进来,在干什么。” 小七忙推开木门,抬步迈了进去。内室水汽氤氲,炭火熊熊烧着,那人已经出浴,只着了一件松松垮垮的月白色里袍。 此时天色已暗,婢子掌了灯,他的眸光映着摇曳的烛花,小七避着,目光便落到他半敞的胸口,他的胸膛结实有力,在烛光下泛着光泽。 她赶紧移开眼睛,又瞥到他的肩头,月白里袍在他的肩头勾出了一段有棱角的骨形,他身上的雪松香在炉子的烘烤下益发清明。 小七的脸颊蓦地一红,忙垂头遮掩。 那人眉目疏冷,不耐烦起来,“更衣。” 小七赶紧应了,见一旁的青铜刻纹盘中尚有一些水,忙去洗净了手,才取了搭在一侧衣架子上的玄色长袍,仔细侍奉他穿戴整齐。 侍者端来精心烹制的酒肉,她偷偷去瞧,只认得几样。 他大概早习惯了魏国的水土,因而吃得也有滋有味,甚至还赐给她几块豉汁煎鱼,几块石锅豆腐,一碗嫩牛腩汤。 她饮了一口嫩牛腩汤,顿然自惭形秽起来。原先以为仗着自己的厨艺能换得一线生机,如今尝了郡守府庖人的手艺,才知道自己的粗茶淡饭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郡守府尚且如此,燕宫的佳肴美馔珠翠之珍就更不必提了。 小七定定地出神,口中的气息滚烫而酸苦。 她意识到自己对许瞻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恍恍惚惚的,这一夜也算相安无事。 次日一大早又动身赶路,大风吹雪,惊沙猎猎。马车辘轳轱辘地往燕国飞驰,与四十余只马蹄一道溅起一溜长长的风雪来。 过大漠孤烟,经长河落日。胡雁哀鸣,白峦曜曜,战死的魏军早就被掩在重重积雪之下,白茫茫一片天地当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因脚下的魏土已被燕军攻占,因而并没有什么匪患流兵。小七只觉得浑身发冷,北风卷地,朔气逼人,从马车缝隙之中一寸寸地灌进来,灌进她的每一寸肌骨。 眼看着离燕国边境越来越近,她便愈发惶惶难安。 到易水时天色已黑,一行人住进了别馆。 待安顿下来,众人皆已疲累不堪,庖人很快奉来酒肉,草草吃了一些,许瞻便命侍者备好兰汤沐浴。 这别馆在战火中损毁不少,连浴缶也没有了,侍者心惊胆颤地禀着,“公子恕罪,小的这便去驿站借来。” 别馆距驿站尚有些距离,等待的工夫,许瞻便要浴足。 他有洁癖,并不奇怪。 小七便先出了门去备下热水,回来时见裴孝廉进了许瞻下榻的卧房。 她心里一动,悄声靠近。 这时已是十二月下,整个易水覆了白皑皑的一片雪,看不出这些屋宇原本的颜色。 木质推门透出暖黄的灯光,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室内传出裴孝廉粗声粗气的声音,“如今已经到了易水,公子为何还留着那魏俘?” 小七心里突突地跳,好一会儿没有听见许瞻的声音。 裴孝廉急了起来,“不必公子动手,末将来了结便是。” 仍旧不闻许瞻说话。 裴孝廉又道,“只怕时间久了,公子舍不得了。” 这才听见里面重重地响了一下,似是角觞掷地,继而响起了许瞻低沉的声音,“胡言!” “公子身边不能留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裴孝廉低声道,“这是鸩毒,饮下之后顷刻毙命,公子切记。” 片刻后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命道,“去罢。” 小七怃然,双手在寒风里冻得发红,只觉得盆中热气渐消,不久见裴孝廉推门而出,在月色下踩着雪悻悻走了。 待裴孝廉走远了,小七才端盆进了内室。那人神情冷肃,没什么表情,案上赫然放着一只小瓶,定是方才所说的鸩毒了。 许瞻不说什么,她便当不知道。上前跪坐下来,脱去他的鞋袜,便开始为他洗起脚来。 盆中的水还温热着,她脑中却空空落落,想到自己的归宿便是饮下鸩酒,继而被随意抛在燕国的大地,受风吹日晒,再被群狼撕个七零八碎,不免鼻尖发酸,眼底浮起好一片水雾。 但她在梦里肯哭,醒时却绝不肯轻易落泪。 她侍奉许瞻已有半月余,向来是安分守在一侧。他若不问什么,她便一句不语。她宁愿不说什么话,也好过每次踩在刀尖上作答。 那人突然问道,“多大了?” 小七回过神来,如实答道,“十五。” 他竟几不可闻地微叹一声,“才十五。” 她低着头,惙怛伤悴,哀思如潮,听那人又问,“你可有什么要求我的?” 小七想,燕公子许瞻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他竟肯问问她有没有什么要求的。 但她除了求生,并没有什么可求的。 或许可以求他发发慈悲命人将她送回魏国,葬在父母亲的墓旁吗? 但人死如灯灭,死后的事实在不必多想。 她垂着眉,眼泪骨碌一下滚进水中,“那便求公子给小七一个不痛苦的死法。” 那人定定地垂眸看她,半晌过去,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等死委实难过,这一夜又是辗转难眠。 小七睡不着,便睁着眼睛朝窗外看去,前院的鸳鸯瓦当下垂着长长的冰柱,窗棱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第10章 鸩酒一杯催断肠 魏昭平三年十二月二十三,农历小年,宜生火作灶,忌移徙远行。 一行人便在易水又小住了一日。 小七的生辰便是小年,因而前一夜虽不曾入眠,但心里却隐隐有些欢喜。 过了小年,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若能熬到正旦,她便十六岁了。 白日里许瞻也并没有什么吩咐,她清闲了不少。至暮云四合,那人却又专门命小七去庖厨举炊。 因是小年,庖人备了许多新鲜食材,她见有新鲜的青萝卜堆在案上,也有缚着的鸡鸭在地上咕咕打鸣,便用青萝卜炖了一锅老鸭汤,又幹了面条煮了。 她心里想着,等许瞻吃完,她便也能喝上一碗老鸭汤,再沾沾他的光,吃几口长寿面。 此时天色将暝,别馆外是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那易水城千家万户的烟花断断续续地窜到夜空,又“轰”地一下炸裂开来,能听到有人兴高采烈地击掌欢呼,给这孤凉的异国他乡倒也平添了几分热闹。 小七端着小鼎进了内室,一股暖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的金蟾香炉正悠悠焚着香。火山文学 而许瞻正往牛角杯中倒着什么,他掌心里是裴孝廉留下的那只小瓶,她知道内里盛满了鸩毒。 见她来,他抬起了眸子,用她从未听过的声色温和说道,“你叫小七。” 他第一次叫“小七”这个名字,从前他说你在我眼里如同死物,因而只称“魏俘”。 父亲母亲都这般唤她,大表哥也如此唤她。外祖母从不叫她的名字,舅母也只唤她“不值钱的”,表姐叫她“要饭的”,二表哥虽总捉弄她,但会叫她一声“姚小七”。 许瞻的声音低沉宽厚,“小七”这两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实在好听。 小七释然一笑,他愿意在她死前给她做人的尊严。 她轻声回道,“是,小七。” 那人朝她举起了牛角杯,眼里泛着罕见的柔光,“过来。” 小七却眸中一酸,知道他要赐死了。 恍然行至案前,将老鸭萝卜汤与长寿面置于案上,原想问他“公子要赐小七死了吗?”,到底是没有问,怔然望了他片刻,出口时却是,“我从前为外祖母侍疾,煲过萝卜老鸭汤,外祖母喜欢喝,说能驱走寒气......” 她是没怎么喝过的,她在外祖母家不过是比嬷嬷婢子们好一些罢了。但外祖母那样严苛的人既说好喝,想必是好喝的。 他垂眸望着两样饭食,眉眼清润,也许还含着一闪而过笑意,小七心神恍惚,因而未能留意,只听他问,“小年这晚,燕国一向吃饺子,魏人吃饺子吗?” 小七点点头,穷苦人吃野菜饺子,官宦人家才能吃上肉馅饺子。但不管是怎样的人家,小年这一晚大多是要吃饺子的。 小七温静笑起,仿佛他们已是故友一般,“从前家里在小年总吃清汤面。公子想吃饺子,我这便去做。” 他亦是笑道,“不必了,那我也尝一尝。” 小七一笑,为他盛好了面,又另盛了一碗老鸭汤,他挑起清汤面便仔细品尝起来。 他吃得很香。 她便问,“能不能借公子的笔墨一用?” 许瞻神情复杂,默然点了头。 小七在案上寻了一卷干净的竹简,拾起毛笔蘸了墨,便埋头落笔,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那人问,“你在写什么?” 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眼底的黯然,她笑道,“食方。” 她写的小篆体正势圆,含筋抱骨,那人见了又问,“谁教你写的字?” 小七笑起来,一双桃花眸子闪着光,“是大表哥。” 母亲走得早,自她记事起,父亲身子便不好,实在没有精力教她什么。 她的小篆都是沈宴初一个字一个字教出来的。 这世上如今唯有沈宴初待她好,可惜,可惜他亦是生死难卜。 她把许瞻常吃的饭食一一记在了简上,待写完搁了笔,垂头轻轻吹干墨水,继而缓缓推给了许瞻,微微笑道,“公子若哪日想吃魏国的粗茶淡饭,便命庖人按食方做,味道是一样的。” 那人眉心蹙着,没有说话。 小七心中一叹,便也不再说什么,跪伏在地朝他深深一拜,“拜别公子。” 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因而起身时面色沉静平和,不吵不闹,也并没有什么可哀求的。 她双手捧着牛角杯退出内室,恍恍惚惚地在木廊坐了下来。 天色阴阴的,这饕风虐雪还兀自铺天盖地下着,似是没个尽头,西北风如刀割脸,她在小年夜的风雪里微微发抖。 酒色清浅,早与方才的鸩毒融为了一体。 她想好好地为自己哭一场,小七呀,都没能吃上最后一碗长寿面,也没能喝上一口老鸭汤。 灯枯焰弱,人寂影残。 外头的鞭炮声逐渐小了起来,空中只有零星的烟火发出微弱的啪啦声。 回过神来见裴孝廉的身影立在对面檐下,正怀中抱剑冷冷地盯着她。 她是魏人,没有燕人能容得下她。 小七婉转叹了一声,她仰起头,眸中清波流转,旋即将鸩酒饮了下去。 那鸩酒顺着喉腔入了五脏之内,胸腹之间是随之而来的烧灼。 牛角杯“咣当”一声坠了地,在木廊上弹跳几下,最后摔进了庭院厚厚的积雪里,再没有一点声响了。 小七缓缓倒在木廊上,温黄的烛光透过木纱门洒在身上,她很冷,半睁着眸子望着这茫茫无穷尽的夜色,恍恍惚惚中好似看见一双丝履停留在面前。 那丝履上堆着绯色的袍角,呈出好看的弧形来。 她的意识逐渐昏沉,她想抬头看看他,但那人身量太高,她撑不起益发沉重的脑袋。 罢了。 这时候还愿意来看她的一定是沈宴初罢,她宛然笑起,眼角却不禁滑下泪去,喃喃唤道,“大表哥......” 大表哥,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小七一定紧紧抓牢你的袍袖。 好似看见裴孝廉穿过庭院冒雪疾步走了过来,声音依旧粗里粗气的,“公子,末将拖出去埋了。” 哦,原来身前的是公子许瞻。 他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 第11章 杀机四伏 醒来时正在她寻常休憩的厢房。 厢房不大,位于别馆后院,别馆的侍者婢子大多住在此处。 厢房里头竟还生着炉子,虽远不如正堂暖和,但在这年关当头总不至于被冻死。 小七愕然起了身,昏死前的一幕幕骤然在脑中闪现,她记得许瞻赐了鸩酒,好似还听裴孝廉说要将她拖出去埋了,没想到竟没有死。 想来燕国公子许瞻的确是个好人罢,她心里隐隐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欢喜。 隔着窗子能看见大雪如瀑,小七下了榻推开木门,周遭大雪皑皑,偶有侍者婢子拢紧衣袍匆匆路过。 十二月底的凉风透过衣袍灌进寸寸肌骨,她禁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有侍者见她立在门口便问,“你好些了吗?” 小七含笑道,“是,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侍者双手揣进袖中,原地跺着脚企图驱走身上的寒气,笑道,“没什么吩咐,如今公子身边有人侍奉了。” 小七心里的欢喜很快被怅然取代,许瞻身边有人侍奉,她便更是可有可无了。即便这样想着,依然问道,“公子可想吃什么?” 侍者道,“这都不必你操心,咱们别馆一年见不得一次公子,自然侍奉周全,你只管待在后院听命便是。” “那公子打算何时启程?” “等着罢,雪太大,年前是走不了了。” 那人说完话便将脑袋往领口里缩了缩,奔命似的赶紧小跑着走了。 是了,临近年关,易水又连降数日大雪,官道小道大抵都堵得严严实实。越往西北,天只会越发寒冷,粗略一想也知远比易水的积雪要重。 他们一行人虽着急回蓟城,但也不得不在易水逗留。 又打了几个喷嚏,小七赶紧回了屋子。想来是因饮下鸩酒前在木廊坐了良久,身子便受了凉的缘故。 好在别馆侍者婢子诸多,她既无事可做,暂时也就清闲下来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敲门进来,见是陆九卿,小七忙施了礼,“大人。” 陆九卿负手笑道,“活着。” 小七不解问道,“大人,公子既赐了鸩酒,为何又不杀我?” 他自背后伸出手来,将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摆在她面前,“我说了,只要公子还愿吃鱼,你便死不了。” 小七心中的石头这才堪堪落了地,许瞻爱吃鱼,她便给他做一辈子的鱼。 他若能吃一辈子,她便能活一辈子。 她倏然舒了一口气,接过鱼来笑道,“多谢大人,我这便去炖鱼。” 待雪稍停,便有婢子抱着被褥来,推开门毫不客气地进了厢房,小七盯着她问,“你要干什么?” 那婢子白了她一眼,随手将被褥扔在榻上,没好气道,“公子命我来盯着你!” 小七不恼,许瞻不杀她,已是待她的好了,命人盯住她亦没什么可恼的。左右不必在他身边成日地心惊胆战,渴了便饮水,饿了便果腹,没什么不好的。 这般想着,她便望着婢子笑道,“那便辛苦姐姐了。” 那婢子见状轻哼了一声,“你倒嘴甜。” 厢房内只有一张卧榻,眼下婢子的被褥堆了上去,小七惯是有眼色的,忙上前抱走了自己的被褥,还仔仔细细地给那婢子铺好了,“姐姐睡榻上。” 婢子噗嗤一声掩唇一笑,嗔道,“你倒机灵得紧。” 见那婢子尚有几分姿色,小七便道,“姐姐是美人,自然要睡榻上,小七皮糙肉厚,睡地上保护姐姐。” 那婢子对小七顿生好感,朝她亲昵地招手,“你来,槿娘我有话问你。” 小七忙应了,上前在榻旁坐下,听槿娘问,“你在公子身边侍奉多久了?” “不足一月。” “公子喜欢什么?” “姐姐恕罪,小七不知道。” 槿娘拉下脸来,“你怎么不知?” 小七轻叹一声,“公子正因嫌恶我,才总要杀我,因此我并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 槿娘闻言颇为赞同,点头附和道,“那倒是,公子的确是不喜欢你的,不然也不会打发你到后院来。” 小七点头称是。 槿娘又问,“那公子不喜欢什么?” 公子不喜欢什么,那人脾气很差,又喜怒无常,不喜欢的实在太多了。 小七好奇问道,“姐姐想去侍奉公子?” “燕国哪有女子不想去侍奉公子?且不说公子将来是燕国最尊贵的人,单说公子的相貌身段,放眼天下那都是头一份儿的!” 槿娘说着话,忽地面色酡红,继而又娇羞一笑,自顾自盘算着,“先在公子身旁侍奉,若公子满意了,以后便再做公子姬妾,那可真是美极了!” 小七垂眸不言,她对此有一百个不服气。若说这世间头一份儿,必然是大表哥沈宴初。 她暗笑槿娘目光短浅,嘴上却道,“姐姐人美心善,定能去公子近前。” 槿娘听了心里舒坦,乜斜了她一眼,“你就是没福气的。” 小七如实道,“公子规矩极多,不喜多嘴,不喜说谎,不喜被人触碰......” 槿娘不以为意,“那是你,男生女相,难怪公子不喜。” 说着话,她用力挺了挺胸脯,得意道,“我便不一样了,虽没有倾城之色,却也是闭月之姿,若去给公子暖暖榻,想必公子是愿意的。” 见小七没有答话,槿娘噘嘴轻哼一声,“你是不会懂的。” 小七低头浅笑,她大概是不懂的。 她正因知道跟在大表哥身边是什么样,因而才不懂槿娘的想法。 但槿娘既住了进来,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地处着。 槿娘每日总有一段时间是不在的,若问起她,她便扬起下巴得意道,“自然是去公子跟前回禀你的近况。” 还不忘警告一句,“你最好老实点儿,别给我生事。” 小七乖巧道,“姐姐放心,小七老老实实的。”火山文学 她的确每日老老实实待在后院,为了少生麻烦,还把槿娘伺候得服服帖帖的。给她端纹盘盥洗,给她烧水沐浴,若是哪日许瞻要吃什么,她做好了必定先给槿娘留出一份儿来。 槿娘被伺候得舒坦了,初时还牢牢盯着小七,寸步不离,但见她乖顺伶俐,便也开始偷懒了。白日里大多在内室待着烤火,要不然便跑去别处与婢子们叙话,若是去了正堂回禀,逗留的时辰便越发多了起来。 有时回来会带几包药,撂下一句“公子赏的”,便溜出去不见人影了。 有时回来会带一小盒药膏,留下一句“公子赐的”,又瞥了一眼她的额头,啧啧道,“好好一张脸,难看死了”,风风火火地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额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虽不必再换药,只是还留了一块难看的疤痕。她知道难看,便也用这药膏涂抹疤痕。 槿娘神出鬼没,小七便多了几分清净。 但裴孝廉的杀意从来不曾休止。 那一日大雪将将停下,小七独自去院中煎药。到底是年关了,虽有几分薄薄的日光,却半点暖意也无。她的脸颊双耳俱是冻得通红,不免抬起袍袖紧紧地捂着。 隐隐约约似是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把积雪踩得咯吱咯吱生响,继而“砰”得一声,一只战靴从眼前一闪而过,旋即药罐被来人远远地踢翻了出去,在雪地里碎得七零八落,煮了好一会儿的药汤泼得满地都是。 小七一惊,起身望去,是裴孝廉。 那人冷笑,“不必喝药,魏人岂能活着去燕国。” 小七直视着裴孝廉,“将军,是公子赐的药。” 裴孝廉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目光似刀一样在她身上打量一圈,随即轻嘲一笑,“你怎配喝公子的药。” 那人言罢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腰间悬着的弯刀在日光下泛出冰冷骇人的光泽。 小七长睫微颤,她咬着唇在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儿怔,满脑子都是裴孝廉咄咄逼人的话。 “魏人岂能活着去燕国。” 第12章 堂前审讯 也不知过去多久,槿娘一摇一摆地从回廊走来,一边哼着燕国的歌谣,一边磕着瓜子,见她一人立在院中兀自发怔,不禁讶然道,“哎,你不嫌冷啊?” 小七回过神来,喃喃道,“姐姐回来了。” 见满地狼藉,槿娘一顿,问道,“药罐怎么碎了?” 小七笑了一声,“裴将军摔的。” 槿娘又是一愣,顿了片刻才道,“你等着,姐姐去给你拿个新的罐子来。” 小七微微一叹,燕国也是有好人的。 此时天色渐暗,夜风乍起,天边出了几颗孤零零的星子,四下的积雪映得天地发白,近处侍者婢子居住的厢房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烛火,槿娘用胳臂撞了她一下,“发什么愣,进来呀。” 瓜子壳险些吐她脸上。 小七回过神来,跟着槿娘进了厢房,看着她哼着燕国的歌谣往炉子里添了足足的炭火,又自顾自去寻了新的瓦罐煎起药来,小七想,该走了。 再不走,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如今深入燕国,易水已离魏国边境极远,出逃便远比从前难了许多。若没有万全的谋算,只怕连这易水别馆都出不去。 又是一夜辗转不眠,听着槿娘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泛了白,易水人家的公鸡开始喔喔打鸣,惊起了谁家的柴狗汪汪吠叫。 烛残漏断,地上的寒气透过被褥传到身上,她索性裹紧被子起了身,又往炉子里填了炭火,便围着炉子盘算着出逃的计划。 次日雪霁,连下了多日的雪总算停了下来,槿娘又不见了人影,不知又去了何处偷闲。 满腹的心事使她眉头不展,便在木廊堆了小雪人,仿照别馆的模样垒了一道道围墙,一遍遍盘演出逃路线。 那时日光盛极,有人踏雪走近,一双缎履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作响。 小七转眸望去,来人丰姿如玉,身形英挺宛如修竹,玄色貂裘在这一片皑皑白雪里黑白分明,只不过背手立在雪里,已是尊贵得不可言喻。 那人已是五日不见。 小七站起身来,垂眸施礼,“公子。” 许瞻负手上了木廊,一双凤眸扫来,目光便停留在了她垒的别馆上头,凝神问道,“这是什么?” 小七面色如常,“雪人。” “还有屋宇?” “是雪人的家。” 那人淡淡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开口,“看着倒像是别馆。” 小七心头一跳,平和回道,“便是仿照别馆垒的。” 那人竟问,“喜欢这里?” 小七愕然抬头,见那人目光清醇甘和,没有审视之意,便随口答道,“是。” 那人竟又问,“这里面可有我?” 小七瞄了一眼正堂里的小雪球,回道,“只是雪人,没有公子。” 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俯身捏起了雪人上下打量。 小七生怕他再去追究雪人的真实意图,忙问,“公子怎会来这种地方,可有什么吩咐?” 许瞻这才抬步下了木廊,“跟来侍奉笔墨。” 小七立时应了,紧紧跟了上去。 他依旧负手走着,微微拢起的手心里是她的小雪人。 一路上没什么话,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 他的身量很高,肩膀宽厚,貂裘大氅牢牢地挡住了她的视野。 小七便朝别馆左右打量,路过一株开得极艳的红梅,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准备过年的大红灯笼已经沿着长廊布好了,红彤彤十分喜庆。大抵是别馆第一次在年关这样重要的日子接待公子,因而分外隆重。 侍者各忙各的,见了他纷纷退后垂首施礼。 他的将军们因没什么要紧事,也都零零星星的,见不着几个人。 这一路并没有没什么看守,只有裴孝廉抱剑立在正堂廊下,小七心里暂暂松快了下来。及至上了木廊,侍者躬身推开了木纱门,正堂内暖热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小七跟着许瞻脱履进了门,侍者上前为他脱了大氅,仔细搭在了衣架上便恭敬退下了,木纱门一阖上,将冬月底的寒凉堪堪隔在了外头。 那人兀自在案后坐了,小七便也在案前跪坐下来。案上是空白的竹简,也备好了狼毫与墨,既是来侍奉笔墨,她自觉提了笔候着许瞻的吩咐。 听那人说道,“你的字是大表哥教的。” 提到大表哥,小七心里又增了几分轻松,她浅笑回道,“是。” 那人又问,“你说,你大表哥叫什么名字?” 小七心里一凛,顿时戒备起来,抬头朝那人看去,那人的目光看似温和却又蕴藏着锋利的寒意。 上一回她发着高热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好似是姓“顾”。 叫顾什么? 顾宴,顾庭,顾徽,还是顾什么? 她在许瞻的审视中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咽了口水,脸色在炉火映照下微微发红,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糟了。 她不记得了。 那人眸光一沉,声音亦冷了下来,“忘了?” 小七捏紧狼毫,早已是心慌意乱,她强迫自己立即冷静下来,故作平和道,“表哥不过是个骑兵,公子为何问起他?” 许瞻微微眯了眼,如深潭一般的眸子深不见底,薄薄的唇角上扬,满是讥诮,“他叫顾言,是与不是?” 小七指尖轻颤。 那人继续说道,“你猜怎么了,我命密使去魏营查探,竟发现魏军之中并无人叫‘顾言’。” 小七握笔的手僵在当场。 那人持着金柄匕首挑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肆意打量她眸中的慌张,须臾轻笑一声,又挑眉道,“倒是有一位大表哥,叫沈宴初,是魏军右将军。” 小七朱唇翕动,不能言语。 那人偏生要审她,“我曾问你认不认得沈宴初,你说不认得。” 手上的力道亦是加重了几分,“如今我再问你,认不认得?” 小七心中早已是兵荒马乱,却仍旧硬着头皮道,“不认得。” 许瞻冷冷地瞥着她,“密使又前往大梁打听,没想到沈宴初家中果然曾寄住过一个叫小七的。” 小七眸中泛红,掌心的轻毫在竹简上不可抑制地划出长长短短的笔画来。 那人冷凝着脸,“密使回禀,那叫小七的竟是女子!” 言罢,抬手拔掉了她的长簪。 她原是一支长簪束发,此时旦一被拔,一头乌发倾泻而下。 小七一直隐藏的秘密骤然被许瞻揭开,慌得胸口剧烈起伏,骇得紧紧阖上了眸子。 那人的声音陡然扬了起来,逼问道,“姚小七,是与不是?” 小七咬紧牙关,“不是!” 忽地肩头一凉,那人已拽紧领口霍然一下将她的衣袍拽下了肩头。 小七顿然睁眸,眼泪在眸中滴溜溜打着转儿,透过水雾,见许瞻眸光幽深,一望不见底。 她声音发颤,大叫道,“不是!” “还敢称谎!” 那人肉眼可见地愠怒,反手甩开刀鞘拔出匕首,砰得一下划开了她缚胸的布帛。 第13章 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七只觉得胸口一凉,从前一直被束着的地方此时乍然蹦了出来,她没想到燕国公子竟能做出如此轻佻的事来,不禁脸色煞白,失声惊叫,慌忙掩住胸口。 那人的匕首重重地敲了下来,将她纤瘦的骨节敲得倏然发麻,喝道,“写!” 小七骇得发抖,骨节也疼得发抖。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 写下大表哥的名字吗? 写下她的出身吗? 写下她女扮男装在魏营这数年吗?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呀。 她在魏昭平三年冬的两国交战中与沈宴初失散,与上百个同袍一齐被燕军所俘。他们被紧缚了双手由粗糙冷硬的麻绳前后相连,就好似一串狗尾巴草上的蚂蚱一般。 从燕军大营里出发,被马鞭驱赶着冒着风雪走了一路,那时她与同袍不知要被驱至何处,但俘虏的宿命一向如此,是连草芥蝼蚁都比不上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那天坑多大多深呐,姓周的将军说三百人都埋得下。她眼看着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被一刀刀砍杀,他们的血喷出老远,在雪地里溅出一朵朵骇人的红梅。 有的当场毙命,有的不曾断气便被踹进了坑中。 那都是活生生的魏人呐,就那么一个个地死了。 那时她被绑了一整日的双手险些冻掉,那一路走去她的靴子被雪水浸得透透的,一双脚也早就被冻得失去知觉,但那时不及现在冷,亦不及现在害怕。 活到现在已是许瞻格外开恩,犹记得那人曾说,“到了燕国,自然杀你。” 如今果真到了燕国,也果真要杀她了。 对许瞻而言,她已经没什么用了。 没有用的人,自然要杀。 小七左手袍袖掩胸,右手颤抖不止地执笔上了竹简,却一个字也写不下。 那人依旧冷凝着脸,咄咄逼问,“沈宴初密令你潜至燕营,是与不是!” 眼泪在她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强忍着不肯叫它落下来。 她在心里大声呐喊,大表哥没有密令她来燕营。 他是这世间唯一护她怜她的人,他恨不得将她永远护在身后,若不是那日大表哥手上有伤,她定要跟在他身边,他绝不要她战场迎敌。 世人皆能负她,唯大表哥不会。 不会。 亦绝不会要她潜至燕营做什么细作。 绝不会。 大表哥光明正大不愧不怍,他不屑于做这般下作的事。 绝不会。 小七仰起头来,大声道,“不是!” 许瞻摩挲着她的脸,笑叹道,“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七屏气敛声,辩白道,“我不是细作。” 她怎会是细作,当真可笑。 她若是细作,早在中军大帐便将他毒死、杀死、刺死了。 她若是细作,便轮不到他如今在这折辱审问她。 她只恨自己没有早点下手。 那人捉住她的左手,用力往一旁拉去。小七死死捂住胸口,拼命与他对抗。 但许瞻力道极大,她僵持不过须臾,便被他拽到一旁,她的胸口顿然暴露在他的眼里。 小七能在他漆如点墨的凤目中看见自己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狼狈模样。 眼泪刷地一下决了堤,她全身发抖,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胸口没有寸缕遮掩,因而很凉,凉得她心慌胆落。 在生死面前,清白好似什么都不算了。 她在军营多年,素知这个道理。 她恨不得那日便死在燕军刀下,死在天坑之中。 那人面色丝毫不变,淡淡问道,“你可知为何不赐你鸩酒?” 小七不知,她原先只以为他是个好人。 她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那人的话刻薄低冷,似刀子一般一寸一寸地刺烂剜透了她的心,“要你死得明白,我亦罚得安心。” 小七眼底悲凉浮漫,是了是了,密使将她的底细查得明明白白,从前一次次死里逃生,如今自然是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了。 她这才知道许瞻并非良人。 他身居高位,杀伐果断,满腹的权谋算计,又怎会是什么良人。 室内的炉子烧得很旺,火星子哔哩啪啦地窜出来,她的雪人早便化成了一滩水,而她暴露的双肩已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如坐针毡。 那人又问,“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小七怔然,喃喃回道,“记得。” 那人神情冷冽,“若敢骗我,我必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是了,他是这样说的。 他说过胆敢骗他,便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他那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颈间肆意拿捏,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时,神色不定起来,“魏俘,你到底是多硬的心性,这都不肯求饶?” 小七不肯求饶,那只执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笔尖早就干了,连乱糟糟的笔画都画不出来了。 她只是辩白着,“我不是细作,没有做过背弃公子的事......” 许瞻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旋即放开了她,“罢了。” 小七大口地喘着气,她暗自庆幸,庆幸这场窒息的审讯总算结束了。 “罢了”便是无事了罢? 定然是的。 将将要拉上衣袍,那人却笑,“别动。”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而那人旋即而出的一句话令她顿然崩溃。 他朝外命道,“孝廉,送她去营中做个营妓罢。” 室外抱剑的人高声回道,“公子,遵命!” 言罢便要推门进来。 小七的眼泪登时决了堤,她惊惧交织,面色煞白,死死抱住许瞻的腿哭道,“不要!公子开恩......求公子不要!” 那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深眉紧锁,眸中却无半分情愫,“死都不惧,却畏惧做个营妓?” 她已是惊弦之雀,血色尽失,一行行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袍角,“公子饶了小七罢!小七不是细作......求公子不要送小七去营中......” 他垂眸凝她好一会工夫,却是轻笑了一声,“沈宴初可见过你如此低贱浮荡的模样?” 小七的话顿然噎在了口中。 她从未在男子面前宽过衣袍。 她才十五岁,她只在沈府老嬷嬷的闲聊中听起过“浮荡”二字。大抵是哪个婢子不要脸地勾引了谁,引得嬷嬷们背地里破口大骂。 可她呢,她终年穿得严严实实的,她比谁都规矩,即便是最厌恶她的舅母也不曾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她衣衫不整皆是因了他的缘故,若不是他亲手扒落她的领口,亲手挑开她束胸的帛带,她怎至于如此“低贱浮荡”地求他? 她尽心侍奉,不敢有一丝懈怠,原以为能换得他一次次的宽恕垂怜,换自己一命,活着便能回大梁,回到大表哥身旁。 哪知道他的宽恕与垂怜到头来也都似沤珠槿艳,不过一片虚假的光影罢了。 出逃的计划将将成型,竟再也用不上了。 也许能活着,也许很快便死在营中。 小七兀自失神,许瞻已踢开了她。 定是觉得她弄脏了他的衣袍罢。 何止是许瞻啊,连她都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她拉起领口将衣袍紧紧拢起,告饶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那一刻她想,便是去了营中又怎样,便是今日去了营中,她也绝不会再向许瞻开口求饶。 绝不。 第14章 雪夜刺杀 小七尚怔然跪在席上,那人已负手走了出去,门外的裴孝廉并没有进来,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似是都走了。 小七浑身发冷,正堂的火炉子依旧暖烘烘的,但她不住地打着冷战,半点暖意都感觉不出。 这一日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她到底是活着从这正堂里出来了。 她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后院的,恍惚记得槿娘见鬼一样朝她跑来,“你......你怎么......” 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怎么赤着脚?” 她神昏意乱中,闻声垂眸看去,原来自己竟赤着脚踏雪走了这一路。 难怪那么冷。 魏昭平三年,这一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 彻心彻肺地冷。 散乱的乌发在风中迷了她的眸子,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槿娘已解了斗篷给她裹了,她依然冻得肌骨生疼。 进了厢房,她便蜷进了被窝里,冰凉的被窝哪有一点儿暖意,她紧紧地蜷着,不停地打着寒颤。 槿娘素日不见人影,如今倒肯照顾小七,原先放在榻旁的炉子竟搬到了小七身边,就连她自己的被子亦给小七紧紧裹在身上,甚至还去庖厨煮了姜汤。 见小七可怜,她原是想把卧榻还给她,但自己又实在不想睡地上,因而便不提这一茬儿。 虽一直守在一旁,嘴却片刻也不闲着,寻常总溜出去与姐妹们偷闲叙话,如今全一股脑儿地往小七耳朵里灌。 “奇事,真是天大的奇事,我心里还一直嘀咕,你怎么男不男女不女的,还真叫我猜着了!” “啧啧,如今再这么一看,倒顺眼了许多。你眉心这颗红痣长得虽好看,却是个克夫的模样,不好,改天我用针给你点了去。” “我跟你说,你最好别跟死了没埋一样,槿娘我还等着你伺候呢!” 要不就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公子是不是要了你?” 见小七闭着眸子不答,她便又自顾自说起来,“我告诉你,公子若要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气,你这小麻雀呀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到底有没有,你说话呀!”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法子上下打点,就盼着能去公子身边侍奉,我这全部家当可都搭上了,事儿没办成,外债倒欠了许多,愁的我槿娘是日夜睡不着觉呀!” 说到伤心处,还情不自禁地抹起了泪来。安静了不过片刻,忽地又打起了精神,探过脑袋来推搡她,“哎?你有值钱的东西没,拿出来,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不推磨的鬼!” “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你说呀!” 小七本是万念俱灰,这小半晌工夫过去被槿娘扰得头都要炸了。她裹紧被子坐起身来,幽幽道,“我没有值钱的东西,但若有,必定先给姐姐。” 槿娘翻了个白眼,兀自盘算着,“不过是个魏俘,我能指望你有什么?不过,若公子愿带你回蓟城,说不定还能给公子做个姬妾,那时公子随便赏你点儿什么,都够我打通关系了。” 言罢自己吃吃笑了起来。 小七脸色越发得白,她才不会做人姬妾,更不会做许瞻的姬妾。 那最不堪的模样似水草一般将她的五感六识都缚得死死的,她想起来便如坠深渊崖底,气都喘不上来。 这小半日她已经想得明明白白——成与不成,都必须立即逃回魏国。 今日活着从许瞻手里出来,来日还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 想起“营妓”二字来便胆丧心惊栗栗危惧。 她是魏国良家女,死也要有清白身。 她打起精神来,“我很饿,姐姐能不能找点东西吃。” 槿娘叉腰拧着眉头,“我是来监视你的,你还敢吩咐我?” 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起了身往庖厨去了。 小七想,槿娘总还是一个不错的人。 可她也是燕人。 燕人到底是不能信的。 这一日已是魏昭平三年腊月二十八日,小七用雪人推演逃跑路线不过还是晌午时分的事,如今局势便陡转急下。 她势单力孤,连件兵器都没有,逃跑便尤为困难。入了夜依旧辗转难眠,槿娘倒睡得沉,大半夜过去皆是鼾声如雷,她便愈发不能安枕。 别馆后院皆是侍者与婢子的住所,总管为了省下库钱,待底下人一向是精打细算,因而夜里并不点烛。 也不知睁着眼熬到了什么时辰,天色依旧黑不见光,暗沉沉地没有一颗星子,唯有檐上的积雪映出些许光亮来。 一旁的鼾声乍然停下,榻上那人睡眼朦胧地起了身,点了油灯披了件斗篷便晃晃悠悠地出了门,约莫是起夜去了。 一时安静下来,小七早便熬得困顿,阖上眸子便要睡去,窗外却似有脚步声悄然摸近,鬼鬼祟祟,不似槿娘的声音。 小七心里警铃大作,许瞻没有赐死,就一定会有人趁夜刺杀。 尤其有人说,“魏人岂能活着去燕国。” 她悄声起身,牢牢抓起青雀烛台躲在衣柜一旁。 但若那人敢杀她,她一定用烛台砸烂他的脑袋。 须臾便闻“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小心推开,旋即那黑色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利刃在夜色中散发着骇人的寒光。 看着身形倒似裴孝廉。 那人很快便摸到了榻旁,冷笑一声,举起弯刀便连连往榻上猛刺下去,刀刀皆是往死里扎,半分情面都不留。 可惜刀刀皆扎了空,榻上并没有人。 那人低叱了一声,“娘的!” 听着声音亦似裴孝廉。 小七在暗处睁眸盯着,那人没有杀成,便持刀在屋内搜寻起来。 她屏气敛声,一颗心七上八下,如兵荒马乱,亦如枞金伐鼓。 她的烛台哪里能比得那人的大刀。 那人的脚步愈来愈近,小七的心几乎要从喉间迸出来,她暗暗举起了烛台,准备砸烂那人的脑袋。 好在这危惙之际,听见槿娘趿拉的脚步声朝厢房走来,那刺客听到动静急忙闪到门后,待槿娘打着哈欠进门,那人蹦出来举刀便砍。火山文学 大半夜地忽然冒出个人来,槿娘骇得一屁股摔倒在地,继而举着油灯尖叫起来,“啊!啊!鬼啊!啊!” 她手中的油灯照出裴孝廉罗刹一般的脸来。 其人眼中杀机毕现,毫不掩饰。 第15章 很全,可以一锅端 小七暗暗咬牙,最想要她死的便是裴孝廉,她一向知道。 那人才发现险些砍错了人,大抵是怕被认出,再闹到许瞻面前受责,低低骂了一声“娘的”,便赶紧闪了出去。 槿娘还瘫在地上闭紧眸子尖叫,“救命!” 小七忽然计上心头,困扰她一夜的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她缓缓走来,握住她的手,“姐姐,不是鬼,那是裴将军。” 槿娘霍地睁开眼,“裴将军?他怎么会来?” 她手里的油灯发着晦暗不明的光。 小七接过油灯,正色说道,“他要杀你。” 她借着油灯的光亮点上了烛台,又不急不躁地往炉子里添了些炭。 槿娘却惊得半晌合不上嘴,喃喃问道,“什么?他要杀我?” 小七温婉笑起,“是,裴将军要杀你。” 槿娘忽地回神,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皱紧眉头叫道,“放屁!我在别馆多年,从未有什么仇家!你是魏俘,自然是杀你的!” “姐姐不信。”小七笑了一声,“我白日从公子身边活着出来,便是公子不欲杀我。公子不杀,将军们便不敢杀。裴将军要杀的自然便是你。” “鬼话!我奉公子之命来监视你,裴将军岂会不知?” 小七神情肃然,“那我便告诉姐姐,我随公子去正堂前,恰巧听见陆大人与裴将军说话,说槿娘此人数日来一直在上下打点,企图收买将军,陆大人怀疑你是王叔的人,借机潜伏在公子身边,好与王叔暗通款曲,甚至行刺公子。” 槿娘心里咯噔一声,顿时生出一头冷汗来。小七说得凿凿有据,似她那般最底层的魏卒绝无可能得知燕国的宫闱密事,何况她的确在设法收买将军们。 “你!你......”槿娘气得张口结舌,一时惊怒交加,油煎火燎地跺脚,“天爷!完了,我生在易水长在别馆,怎么会是王叔的人啊,天爷啊!” 小七盯着槿娘,“姐姐若肯帮我,便还有一条活路。” 槿娘大叫一声,“我才不帮你!” 小七上前一步,从槿娘髻上拔下一支长簪,握在掌心端量片刻。 “你干什......” 槿娘愈发得恼,便上前来夺。话没说完,那长簪便利落地抵上了她的脖颈,她的话登时噎在喉中。 “姐姐肯不肯帮?” 槿娘瑟瑟发抖,“你要我帮什么,我只是个婢子,我什么都不会啊......” “我要曼陀罗和巴菽。” “天爷,我去哪里给你弄?” 小七手中的簪子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声音清清冷冷的,“姐姐要活命,自然就有办法。” “等等!”槿娘往后瞥着小七,“我帮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姐姐帮了我,我便在公子面前为你美言,告诉公子,你干干净净,不是王叔的人。” 槿娘半信半疑,“公子会信你?” 小七忖着,许瞻对她永远只有猜忌,又怎么会信她,但他信与不信,槿娘又不会知道,因而便正色胡诌起来,“我都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怎会不信我。” 槿娘果真信了,“成......成交。” 小七这才收了簪子,“这支簪子算是借姐姐的,他日还你两支。” 槿娘手头本就极不宽裕,甚至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如今就连髻上的簪子都被“借”走了,简直天都塌了下来。 “天爷呀!”她倒在榻上捶头大哭起来,“我招谁惹谁了,个个儿来要我的命啊!” 小七没有理会,自顾自往炉中添了炭,裹了被子在炉旁烤火。槿娘也没了睡意,虽还卧在榻上,但翻来覆去地仿佛烙饼一般,便知她也没有睡。 待月落参横,天光将明,小七便叫醒了槿娘,“天就要亮了,姐姐该去想办法了。” 槿娘辗转了半夜,眼下一片乌青,她哭咧咧地起了身,“天爷呀!你再别叫我姐姐了,槿娘我受不起!” 隐隐约约听见易水镇响起了爆竹声,这是魏昭平三年十二月三十日,大年三十,有早起的人家开始烧起竹子,乞求来年驱鬼避邪,躲避瘟疫,求得长寿。 想来,易水虽在燕国,但与魏国的习俗倒有些相似。 小七长舒了一口气,爆竹声中一岁除,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她的机会也就要来了。 槿娘是易水人,在别馆又出入自由,自然会有办法,日暮时分也果真带回了她要的东西,鬼鬼祟祟地朝周遭打量一番,见四下无人一把塞给了小七,抱怨了一句,“除夕我可是有公假的,都怨你,浪费我一整天。” 说完便气鼓鼓地走了,想来是要回家过年去了。 小七藏好了曼陀罗与巴菽,蛰在厢房耐心等待,就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时刻。 她相信这一刻一定会来。 除夕必有宴饮,得胜回朝的将军们必定会拿战俘取乐。 她便是那个能被取乐的战俘。 她烤着炉子守在窗边,眼见着天色一寸寸地暗了下来,也眼见着别馆的侍者沿着长廊点上了大红的灯笼,易水的人家渐次放起了烟花,倏然升至夜空又爆裂开来,笼罩了白皑皑的小镇。 果真,夜色中有寺人端着雕花托盘来,内里盛着一件与槿娘差不多的袍子,说是,“公子要喝鱼汤,命你去正堂侍奉。” 小七心头一跳。 来了。 一击必杀的机会来了。 “陆大人特意叮嘱了,要姑娘换上女子袍服侍奉公子。” 她是女子,在这别馆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一行人中,也只有陆九卿算是好的,他既这般吩咐,自有他的用意。小七便也应了,接过袍子,乖巧应道,“大人先回,我这便去备鱼汤。” 她将曼陀罗藏在怀中,也将巴菽拢进宽大的袍袖,踩着重重积雪疾疾行至庖厨。 鱼炖好了,在鼎中洒进足足的曼陀罗粉。 巴菽藏在灶台一旁,有柴火虚虚掩着,无人会留意。 端着小鼎往正堂走去,她如昨日一般暗中观察。 别馆的侍者大多放了公假回家过节了,留在馆中的侍者不多,只见到零零星星的三四个。 也不见一个将军,想必是都在正堂与公子宴饮。 小七暗暗宽心。 待到了正堂,侯在木廊的侍者推开木门,小七脱了鞋履端了托盘垂头迈了近来,门一阖上,将趁机灌进来的风雪与千家烟火气全都拦了出去。 她微微抬眸,室内人不少,主座上是许瞻,左右两侧软席上分别有陆九卿与裴孝廉及诸位将军,此时正在饮酒叙话。 很全。 可以一锅端。 第16章 绝地反杀,将军受死 小七垂头在门口跪坐,拂起袍袖揭开了盛鱼汤的小青鼎,浓浓的鱼香味顿时溢了满堂。 她持木勺将几只碗分别盛满鱼汤,便上来几个婢子一一端至众将面前。 小七端着小青鼎行至主案一旁,低眉轻轻放下了,同样为他盛了一碗鱼汤,又夹起一块鱼尾,便要起身退至一旁。 “坐罢。” 主座上那人似是兴致不错,声色和缓。 小七不敢抬头看他,那日的狼狈历历在目,如今想来依旧使她脸色发白。 她依言跪坐一旁,这才留意到案上亦有一小盘饺子,一双木箸,似是特意为她备下的。 果然,那人温和道,“燕人除夕夜要吃饺子,你也尝尝。” 若是从前,他温和的声音总能令她感到几分心安,但如今小七早便看穿他绝美的皮囊下是最险恶的心,再不会被他的温言软语动摇心神。 小七没有迟疑,奉命拿起木箸咬了一口,绿油油的馅儿正是荠菜。 那人低笑一声,“特意命人去采了魏国的荠菜。” 众人闻言仰头大笑起来。 小七心中悲怆不已,夹着饺子的木箸微微发着抖。 她想起来多日前曾去溪边拨开雪挖出新鲜的荠菜,给他煲了一小锅荠菜粥,那时他说,“待雪化了,放火烧山,魏国不能再有一棵荠菜。” 她缓缓抬眸看着许瞻,这是她今夜进了正堂以来第一次正视许瞻。 那人一身苏芳色长袍,当真是金相玉质,丰神俊秀,舒眉软眼的,竟有几分柔色,若不是小七素知他的险恶,当真要让她晃了神。 她放下木箸,目色平和地望着他,“公子,鱼要凉了。” 许瞻眸色微深,忽然笑了起来,这才与众将一同端起碗来饮了鱼汤。 他吃相优雅,不似那些粗野将军,鱼汤不过小饮了一口便顿了下来,细细回味一番朝座下众将道,“燕国的鱼到底是差几分意思。” 裴孝廉笑道,“明年春,劳诸位将军拿下大梁,日日向兰台进贡黄河鲤鱼。” 座中诸将皆俯仰大笑,“公子放心,末将等必拿下大梁,叫魏人再无一条鲤鱼可吃。” 一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小七低眉顺眼,拢在袍袖中的手暗暗捏紧了刀柄。 主座那人却偏偏用角觞挑起了她的下巴,打量猎物般仔细凝视着她,眸中尽是晕不开的墨色,“魏俘说好与不好?” 魏俘。 她当真厌恶这两个字。 她真该与魏国被俘的将士们一同死在天坑之中,也好过留着一条命日日受尽屈辱。 小七眼波流转,长睫轻颤,“公子说好,便没有不好。”火山文学 这般没有风骨的回答,几近奴颜婢膝,但大抵是令燕人满意的。 许瞻勾唇笑了一声,座下诸人亦都大笑起来。 有人借着酒劲提议,“今日除夕,没有歌舞可不行,不如叫这魏俘为公子与将军们起舞助兴!” 其余将军闻言亦是高声附和,“好!好!好!” 小七面色愈发地白,“我幼时家中贫寒,无人教习,不会起舞。” 若非如此,她便不会寄人篱下,亦不可能混迹军中。公室贵族的千金们安富尊荣,簪缨名门的闺秀们亦是养尊处优,如何都不可能沦落到似她这等地步。 先前提议那人仍不饶她,“那便唱支魏人的曲儿!” 小七不敢想象他年魏国若亡,魏人会落到什么田地。单从她自己的经历看,若侥幸活着,大抵是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供燕人取乐消遣罢了。 她垂着头,指尖几乎掐进了掌心里,她极力压着声中的颤抖,“我不会唱曲儿。” 裴孝廉仿佛早便猜中似的,冷声讽道,“魏人果然无用!” 倒是陆九卿替她说了一句,“公子宴客,将军们不要再为难一女子。” 众将又是大笑,“我大燕国攻伐了魏国有近百年,魏国早就成了穷弩之末,困顿不堪,来年春,我等直逼大梁,势取魏国,公子安心。” 陆九卿的话令小七心中一暖,眼眶忍不住便微微发了红,她柔顺地起了身,赔笑道,“小七无用,便为将军们斟酒赔罪罢。” 这回无人再为难她,她起了身一一侍奉将军们饮酒。 不过三巡,原先口出狂言生龙活虎的燕国将领们便生了困意,陆陆续续地倒下了,或伏于案几,或醉倒在席子上。 尚还清醒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裴孝廉察出不对劲来,怒而摔了酒觞,踉踉跄跄地起身喝道,“公子!汤里有毒!” 原先提议要起舞助兴那人顿时变了脸色,吼了一声“魏贼!”,旋即拔出腰间大刀便向她砍来。 那人身形魁梧,若是平时,这大刀劈来必是凛凛生风,但此时那握刀的手却兀自颤悠着发抖。 小七手起刀落,袍袖中的尖刀已削进了那人的脖颈之中。 那人立时绝息倒地。 滚烫的血花喷溅了小七一身,那水蓝色的长袍倒似绣上了点点山桃。 她在军中三年,杀人不过是最寻常的事罢了。 满座惊变,但起得了身的却只有裴孝廉了。 “魏贼受死!” 他断喝一声,强撑着身子挡在许瞻面前,须臾拔刀杀来,瞬息之间却脸色惊变,继而瞪大眼睛,片刻弯刀“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小七的尖刀早已穿过衣袍刺中了他的腰腹。 便听裴孝廉“呃”地一声,捂住腰腹摔倒在地,目眦尽裂地瞪着小七,叱骂声从齿缝里迸将出来,“魏贼!恨不能早......早些杀你!” 小七满手的血,她转头朝主座望去,主座上的燕国公子正单手扶额,薄唇紧抿,一双凤目冷艳凌厉,似一把利刃朝她直直刺来。 他们大概是想不到,一向低眉顺眼的魏俘竟敢血洗这满室的公子将军。 曼陀罗末,混入鱼汤,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食之麻醉昏睡,不知需有多久。 直棂窗上映着红彤彤的烟花,乍然升起复又归于寂灭。 而小七缦立成姿。 自进了燕军大营,她从未有一刻似眼下如松柏一般站得笔直。 她攥紧尖刀,清瘦的双手拢于袍袖之中,缓缓抬步朝许瞻走去。 第17章 “小七,你要杀我?” 许瞻的左手探上了一旁的剑台,剑台上正放着一把金柄匕首,一柄青龙宝剑。 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能清晰地看见手背的脉络和青筋。 他将匕首握在掌心,她亦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青龙宝剑取来。 许瞻眉心紧蹙,鹰华的眸子半眯,便是此时中了曼陀罗的毒,依旧将小七扑在身下。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当面逼来。 他弃了刀鞘,锋利的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魏俘,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桃花眸子是双瞳剪水,她沾血的水蓝色长袍也益发衬得她仙姿佚貌。 她很聪明。 极能隐忍。 她心性硬。 身段软。 她能柔得似一汪春水,亦能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模样是寒玉簪水,轻纱碧烟。 眉心一颗朱砂痣,却平添几分妖艳。 分明是不施粉黛,却心机暗藏。 那人神色不定,修长的手轻轻颤着,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小七心里笑他,此时不杀,可就晚了。 她用了十足的力道将他掀翻在地,一字一顿提醒道,“我不叫魏俘。” 她不叫魏俘。 她是魏人。 她叫小七。 姚小七。 燕人却从未正色喊过一声她的名字。 她曾半裸着身子跪在他的脚下,任他羞辱自己“低贱浮荡”,只为求他放自己一马。 她恨透了他的折辱戏弄,手中的尖刀毫不犹疑地横上了他的脖颈。 那人在她身下大口喘着气,曼陀罗的毒使他面色发红,他的眼底带着五分诧色,五分不定,“你要杀我?” 难道不该杀吗? 该杀! 该挖出他的心肝,该将他剥皮揎草。 免得他烧尽魏国的山野,再夺取魏国的黄河。 不。 不杀。 杀了燕公子,魏国必亡。 她生在魏国,长在魏国,虽不过是一株孤零的蓬蒿,但依旧爱她的魏国。那里有父亲母亲的白骨,也有她的大表哥。 “公子不曾杀我,我亦不杀公子。”小七直视着许瞻的眼睛,他的眸光摄人心神,但小七不惧,“但公子羞辱我的,我用这一刀来还。” 他的脖颈青筋暴突,他眼睁睁地看着小七甩开袍袖高高扬起尖刃,利落地在他颈窝划了一刀。 “刺啦”一声。 他凝眉闷哼。 但他并没有死,也并没有血流如注。 那一刀力道掌握得极好,只不过划破了他最浅的一层皮肉罢了,却也划开了口子,渗出血来。 许瞻脸色煞白,眼尾通红,想来也知必定从无人敢如此伤他辱他。 他乍然睁眸,竟喃喃唤道,“小七。”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小七”,以前是没有的。 小七一笑,将尖刀扔在一旁,没有问他要说什么,他那一张薄唇只会吐出这世间最恶毒的华语罢了。 如今她就要回到大表哥身边,她才不屑于去听许瞻到底要说什么。 反手将他的青龙宝剑悬于腰身,声音似是敲冰戛玉,“借公子青龙宝剑一用。” 他的青龙宝剑由前朝最好的剑师所铸,削金断石,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另一面雕有两条青龙。 世间仅此一把,为燕国大公子许瞻所有。 许瞻捉住她的手腕,问她,“借去何用?” 若是寻常时候,小七定然挣脱不开。如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三分力道都没有了,她轻易地便拨开了他,旋即起了身,莞尔一笑,“送给大表哥的战利品。” 俘获了公子许瞻的青龙剑,便与俘获了公子许瞻无异。 他总把“魏俘”挂在嘴边,如今也必要被世人耻笑。 许瞻冷凝着脸,他颈间的血渍红得十分妖冶,他薄唇轻启,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小七没有听清,也不屑去分辨。 她手中握紧了青龙宝剑,毫不犹疑地转身往外走去。 夜阑人静,易水的鞭炮声逐渐小了起来,空中只有零星的烟火发出微弱的啪啦声。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天一亮,便是魏昭平四年了。 木推门旦一推开,立时灌进大片风雪来,她凛然打了几个寒战。 回头见主座上那人正睁眸瞧她,薄唇毫无血色,眼底却红得似要泛出血来。 小七断然阖紧了推门,将正堂的人全都隔绝在别馆之里。 疾疾往庖厨走去,她的巴菽还藏在灶台一旁。 迎面见槿娘哼着曲子扭着走来,她穿着崭新的棉袍,淡胧胧的月色下看起来好好妆扮了一番,见了小七便问,“你去哪儿了?公子可在守岁?” “是,在守岁。”小七平和答道。 “你答应在公子面前替我解释,你没有食言罢?” “我已解释过了,公子知道你是好人。” 槿娘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奇怪问道,“你怎么拿着公子的佩剑?” 甚至还凑上前来,双手惊奇地摩挲着雕着龙纹的剑身。 小七心里一紧,她的衣袍沾了燕将的血,身上必有浓重的血腥气,只怕槿娘要瞧出来。 她归心似箭,怕槿娘生事,左手下意识地便按上了剑柄。 她私心里是不愿拔刀的。 槿娘虽是燕人,又奉了许瞻之命来监视,但心思简单,嘴巴虽又大又硬,心倒是软的。 细想来,她甚至还利用槿娘寻来了曼陀罗与巴菽。 好在槿娘及时问道,“可是公子赐你的?” 小七按剑的手倏然松开,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很快笑着点头,“是,公子赐的。” “我才不稀罕,我要公子赐我金钗子!” 槿娘哼了一声,绕过她便哼着小曲儿往前走去,小七忙拽住她的胳膊,幽幽问道,“姐姐去哪儿?” “我原想着在家里侍奉父母亲,但想到别馆凄苦,又没有美人姬妾侍奉,公子定然寂寞......”槿娘说着掩唇一笑,手指轻轻点着自己丰润的脸颊,“这整个别馆最美的便是我了,自然要去陪伴公子......” 她若去了正堂,定要惊动别馆的侍者。 小七笑道,“公子恰好命我去庖厨取酒......” 槿娘正不知寻个什么好由头见许瞻,闻言忙拦下她,“好小七,我去我去!” 也不等小七回话,说着便往庖厨跑去,小七顿了片刻疾步跟了上去。 到了庖厨,槿娘埋头仔细挑选着酒罐,见小七跟来,还耐心讲解了起来。 “我们燕人的习俗,除夕正旦都要共进屠苏酒祝吉祈寿。像这缥玉酒虽青青绿绿的,好看是好看,喝起来却有些辛辣。” “这还有瑶浆、桂酒、椒浆、黍酒......别馆存下的都是燕宫里出来的,尤其这些年大王攻伐魏国,总要途径易水,因而常在别馆歇息。你既然来了燕国,又在公子身边侍奉,可得死死地记住了,日后我再与你细说......”火山文学 她满脸生花地讲着,小七的剑已横上了她的脖颈。 第18章 第二次出逃 槿娘愕然僵住,抱住酒罐的双臂瑟瑟抖着,开口时牙齿上下打架,“你......你要干......干......干什么?” 小七声音清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槿娘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将出来,一双手抖得越发厉害,便听“啪”得一声,那酒罐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满罐子的酒登时四下溅去,在这庖厨里散出浓烈的酒香味来。 既是燕宫来的酒,自然是最好的酒,也是极贵的酒。素日别馆的侍者婢子是万不敢摔碎毁损的,不然断断要受极重的责罚。 槿娘又惊又怕,豆大的眼泪骨碌一下往下滚着,却背对着小七不敢转身,急忙忙点头如捣蒜,声音颤得连不成一句,“天爷,我不动......不动不动,你别......别......别杀我......” 小七取了帕巾堵住了槿娘的口,又取来一根麻绳将槿娘五花大绑。 麻绳这东西,庖厨最是不缺。 槿娘扭着身子挣扎着,想说什么却乌拉乌拉地说不出来。 小七轻声一叹,将她又缚在了案上,“槿娘,你今夜原不该回来。但若明日有人问你,你便说是因你要向公子报信,那魏人才捆了你,他们听了便不会再杀你。” 槿娘呜呜叫着,小七拍了拍她的肩头,“我这便走了,公子险恶,不是良人,你便留在别馆,不要跟去蓟城。” 话声甫落,小七卷走了庖厨的麻饼与烧鸡,起了身便疾疾往马厩奔去。 易水的烟花已经寂灭了,偶有几家爆竹零零星星地响起,别馆人声渐消,死一般地寂静。 到了马厩,将巴菽悉数倒进马槽之中。 巴菽,又名巴豆,食之下泄不止,马匹数日不能起身。 东方既白,小七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胯下那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踏风冲了出去。 奔出易水别馆往西南驰去。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万里霜雪,长河浩荡,与那易水镇越来越远,与那燕国公子也越来越远,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魏国地处燕国西南,这一岁末暴雪如瀑,往燕国去大雪封路,回魏国的大道却是畅行无阻。 路途遥远,从别馆带出来的麻饼与烧鸡早便吃完了,若能遇到城邑,她便溜去买些包子,饿了便寻个避风处烤热了吃。 她还能在洞里挖出野兔子,烤干了储存起来挂于马鞍,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包袱里起码有两只烤兔子,一堆肉包子。 虽天寒地冻,但在吃食上并没受过什么苦。 前几日小七逃得悠哉,甚至还能在酒家打尖儿过夜。不免心中窃喜,还道许瞻也不过如此。 忽有一日便见城中贴满了告示,她好奇地凑上去看,那告示的画像将她画成男子模样。也不知出自哪位画师的手笔,眉眼画得惟妙惟肖,甚至还用心地在眉心点了一颗红痣。 告示上说她是大案要犯,全国通缉,悬赏一百刀币。 若不是因了太冷,她用厚厚的帛布裹严实了脑袋,只怕要被当场认出来。 小七偷偷笑了一声,原来她竟值一百刀币。忙拉低帛布盖住眉心红痣,悄悄然退出了人群,趁乱赶回酒家换了女子妆扮,出了门骑上马便跑路了。 许瞻的人追得很快,她前脚刚到下一个郡县,便见城内早已经贴满了告示。 告示上画有两人,一人男子模样,一人女子模样,还写着什么“其人诡诈,常以男子面貌示人。” 就连赏金也从一百刀币变为了两百刀币。 可见许瞻急了。 小七讥笑一声,他的青龙宝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明目张胆地拿走了,他不急才怪。 她早有防备,进城时因用烧过的木炭将脸涂黑了,又特意将红痣掩了起来,因而没什么可担忧的,甚至还与周遭的燕人一起点评起来,“啧啧,画得真不错,真不错。” 待到下一个镇子,告示上的赏金又从二百变成了五百,小七心生奇异,从来不知自己竟这般值钱。 这时她身上已经没什么银钱了,只能用烤兔子与店家换一些热包子,再在道旁馄饨店里换一碗热汤混沌吃。 一碗不够,便连喝了两碗。 她在军营三年,这点苦头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回大梁,见到活生生的大表哥,再冷再苦都算不得什么。 小七嘴甜,又会说话,临走前店家还多送了她一罐自家酿的米酒,要她在路上喝了驱寒。 她想,燕国公子虽坏,燕国将士亦是坏了个通透,但老百姓里到底还是有好人的。 只是愈靠近魏国边境,追兵愈是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沿途各个关隘哨卡皆戒备森严严守布防,原先只是城门守兵人手一张海捕文书,而今街市、客栈、民宅四处都是燕兵盘查的身影。 小七要出城,便不得不过城门。 这回撞了个正着,城门内外有数十个燕兵披坚执锐,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张海捕文书。 她牵马躲在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等了约莫得有小半日,才见有白发老者赶着牛车过城门,其上载着满满一车粮草。 小七心中一动,当即弃了马,佯作老者的同伴,跟在其后埋头推车。 守兵盘问了老者几句,“干什么的?” 老者老老实实地答,“官爷,草民家里养了牛,买了粮草正是回去喂牛。” 守兵又问,“车上可有什么人?” 老者老老实实地答,“官爷,没人。” 守兵将信将疑,一旁一人拔出剑来便往草中刺去,刺了四五下见并无异样,这才挥手道,“去去去!” 老者应了,扬鞭抽起了牛背,“阿牛,走罢!” 小七紧张得一颗心砰砰乱跳,面上却没有改一点颜色,大抵是因了天冷,冻得脸色发白的缘故,遑论那布帛将一颗脑袋包裹得十分严实。 听见守兵放了行,忙垂头推着牛车跟了上去。 将将穿过城门,乍然听有人喝道,“你!站住!” 第19章 我乃公子信使 小七装作听不见,推着牛车继续往前走去,那守兵见状追了上来,自背后一把拽住她的衣领,喝道,“你聋了?” 小七点头哈腰,“官爷叫我?” 那守兵手按在剑上,“废话,不叫你叫谁?” 小七忙赔笑道,“官爷息怒,官爷息怒,我和祖父一起买草喂牛,天儿太冷了,小的没有听见。” “叫什么名字?” 小七想到方才那老者与他的牛说话,唤的正是“阿牛”两字,因而脱口二口而出,答道,“小的便是阿牛!” 那守兵打开海捕文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小七简直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里。好在那守兵见她面上黢黑,与画像有异,这才摆摆手放了行,“滚吧!” 小七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应了,小跑几步追上牛车,有意高声喊给守兵听,“阿牛给祖父推着,祖父省些力气!” 老者竟还回了一句,“阿牛,驾!” 小七别过脸去悄悄向后瞄了守兵一眼,守兵闻声已经转身回城门去了。 待混入了出城的人群里,再看不见守兵了,小七这才离开牛车往西南走去。 不敢再去镇上,只沿着人烟罕至的小路往魏国奔逃。 只是原先那马已经弃了,在雪里奔走便尤为艰难。没多久鞋袜便湿了,一双脚冻得僵直发麻。 她的干粮与米酒皆在马鞍上挂着,每每想起来都是捶胸顿足,抱憾不已,只恨自己没有将米酒和兔子携在身上,此时又冷又饿,也不知要白白便宜哪人。 小七不敢停下步子,咬着牙也要往前走,不然只怕要冻死在燕国,临死前吃了这么多苦头,那也太不划算了。 茫茫然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不远处有一匹孤马正低头立着,噗嗤噗嗤地打着响鼻。 小七惊喜欲狂,暗道一声天无绝人之路,一双如灌了铅的腿突然便有了力气,轻轻快快地奔到那马跟前,见四下无人,牵了便跑。 马初时不肯走,嘶鸣一声,死死地往后坠着,小七翻身上马,猛踢马肚。 马越发叫得厉害,狂奔疾步险些将她甩下去。 忽闻有人恶声恶气大喊,“哎!干什么!小贼!那是你爷爷的马!” 小七蓦地循声望去,那人正在一边提裤子一边朝她追来。 想来方才那人正藏在田地里解手,因而未曾发现。 那马依旧不从,四蹄毫无章法地乱蹦,小七拔出剑来狠狠抽了几下,那马这才消停下来,规规矩矩往前跑了。 方才那马的主人已经提好了里裤,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你娘的!你娘的!给我回来!你娘的!” 燕人杀死魏人无数,又屠了魏马无数,她借燕人的马一用,也没什么不妥。 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你爷爷的马”,可笑。 马蹄兀自往前疾奔,小七忽而回头朝那人喊道,“便借爷爷的马一用!” 遥遥看见那人气得发梢都炸开了,两脚踱地破口怒骂道,“你娘的嘞!” 小七大笑着策马狂奔,将那人远远甩在身后,渐渐化成一个黑色的点,没多久就连那黑色的点也不见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天色已临近日暮,便打算赶紧寻个山洞生火过夜。连登上两道山坡,未见到山洞,将将要打马往坡下走,却赶巧遇上了燕军大撤退。 乌泱泱的燕军黑压压一大片,粗略估计得有数万人,乍一停下人马嘶鸣,“许”字大纛在皑皑风雪里猎猎作响。 许瞻分明不在军中,人早在半月前便到了易水,他的大纛竟还停在燕国边关。想来,若不是为了迷惑魏军,便是要迷惑远在蓟城的王叔了。 但休管是什么目的,都说明了许瞻此人才是真正的狡谲诡诈。 再凝神细看去,大纛一旁还有数杆将旗,上书一个“孟”字。 可见对面燕军主将姓孟。 小七猛地勒马止步,想调转马头避开燕军继续西逃,然而双方距离颇近,对面燕军主将离她已不过百步。 走是走不得了。 “站住!” 那燕军主将此时大喝一声,进而张弓欲射。 小七的马在原地逡巡,踩得蹄下雪泥四溅。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暗暗忖着,既走不了,便冒死赌上一赌。 她一手拽住马缰,一手高高举起青龙剑,清清脆脆道,“我乃公子信使!” 公子许瞻的青龙宝剑日日随身佩戴,燕军将士无人不识,一旁的副将见状忙道,“策行兄,的确是大公子的青龙剑!” 原来主将便叫孟策行,顺着风口,小七堪堪听了个分明。 姓孟的将军眯着眼睛问道,“要往何处送信?又给何人送信?” 小七并不认得旁人,怕信口胡诌个名字暴露了自己的底细,再招来不必要的杀身之祸。方才既听见这人名姓,便道,“要给孟策行将军送信!” 姓孟的将军一听,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驱马上前,客客气气道,“原来是公子信使,一路辛劳了!” 怕此人问些她不知道的话,小七便先发制人,问道,“敢问孟将军要往何处去?” 姓孟的将军拱手抱拳,“孟某奉命领军回蓟城去,不知公子有什么指示?” 果然是要撤往蓟城的部将。 倘若他们果真往蓟城去了,最迟后日便能见到追至边关的海捕文书,届时若这数万的人马一齐追来,只怕她要被铺天盖地的羽箭射成一只刺猬。 小七便诓他,“探马来报邺城有异动,公子八百里加急特命孟将军回防邺城。” 邺城便是年前魏国沦丧的国土。 姓孟的将军疑信参半,便想要个信物,追问道,“不知信在何处?” 小七眉梢带怒,有意抬高了几分声量,“此乃公子口信,见青龙剑便如见公子,孟将军应当知道!” 见姓孟的将军似仍存了几分疑虑,小七便喝道,“请将军即刻回防邺城,若是贻误军机,将军定吃罪不起!” 姓孟的将军果然被唬住了,急令大军掉转马头,数万部将连干粮都来不及吃一口,便星夜往邺城赶去。 小七右眼突突急跳。 虽哄走了燕军,但,是夜假传军令的事势必很快传至许瞻耳中。 那人。 那人定要活捉了她。 而后,定然还要再食其肉,寝其皮,饮其血。 第20章 谋财害命 甩开了燕军大部,小七不敢再往西南走。 既怕许瞻的人追来,又怕姓孟的将军杀个回马枪,因而掉头走马沿着天璇星方向往南面疾去。 约莫又赶了快一个时辰的路,正是人疲马乏的时候,料定离姓孟的将军已相距有百里以上,一颗心这才将将松快下来。 月色如水,照得天地一片清白,遥遥可见一座柴门小院亮着微黄的烛光。 再驱马往前走去,月色下看得出小院不大,只有三间房舍。 小七按辔徐行,到了近前便滚鞍下马,叩响了柴门。 院中的狗闻声狂吠起来,听得见几只母鸡咕咕哼叫了几声。 不多时便有一妇人披着皮袄提着油灯推开堂屋的门,朝柴门处问道,“谁啊?” 小七牵着马,隔着柴门答道,“路过此处,想在嬢嬢家借宿一晚。” 那妇人忙应了一声,喝了几声院中拴着的黄狗,“阿黄,闭嘴!” 黄狗听见女主人的呵斥,夹着尾巴退到一旁去了。 那妇人开柴门迎小七进了院子,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笑道,“快进来罢,这鬼地方穷乡僻壤的,真是难得看见人。” 小七谢过了妇人,问道,“只有嬢嬢一人住在这里吗?” 妇人道,“夫君去打猎还没回来,上面还有个老君姑,就在堂屋里睡着呢!” 小七又道,“这附近怎么只有嬢嬢一家人?” 妇人道,“村子离这儿也有十几里呢,夫君是猎户,前些年从村子里搬出来了,在这住着也好,靠砍柴打猎倒也能养活一家子。” 说着话妇人又引她往一旁的小厢房走去,“夫君还不知能不能回,今晚你便安心睡在这里。” 小七心中感激,谢过了妇人。 到了屋外,妇人推门而入,借着油灯的光亮点了烛台,又问,“你饿不饿?” 小七早就又冷又饿,闻言赶紧应了,“饿。” 妇人好心道,“嬢嬢给你做碗热汤面,还有年前腌好的猪腿肉,你先把炉子生起来,虽是正月了,但这时候夜里不生炉子可是要冻出人命来的。” 妇人说完话便掩了门去举炊了。 小七欣然应了,生起炉子,将青龙剑随手搁至矮榻上,四下打量着自己所在的这间屋舍。 屋舍不大,一角还放着一双不算新的麻履,尺码不大。一旁的木架子上挂着一件半旧的男子衣袍,看着亦不算太大。 由此推断这妇人大概是有个儿子的,儿子此时亦不在家。 山里的夜十分安静,黄狗安静地窝在一旁,能听见妇人剁菜的声音,还听见有老媪颤颤巍巍的声音,“我儿回来了吗?” 妇人道,“君姑,夫君还没回来呢。” 老媪便轻斥,“馋妇,才吃了饭又自己偷食儿!” 妇人不再回她,没多久果然端来了热汤面,还切了一大块腌猪腿。 小七已数日不曾饮过热汤,谢过了妇人,将汤面喝的一滴汤都不剩下,那么大块的腌猪腿她也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你瞧瞧,吃得多香呀!”妇人瞧着她啧啧笑道,“我儿比你大几岁,我看见你呀就好似看见我儿似的!” 小七没再问妇人之子,言多必失,少问便少出错。 见她累了,妇人收拾了碗筷便出去了,还道,“快睡吧!” 小七吃饱喝足,又有卧榻火炉,迷迷糊糊就要睡去,忽听院中黄狗吠了两声,继而那黄狗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 小七兀自惊醒。 听见妇人出了门,低声嗔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 来人大抵便是妇人口中的夫君了,那猎户粗声粗气地回道,“竟打了两头野猪,左右吃不完,我便拿去镇上卖了,可卖了个好价钱!” 听见去了镇上,小七立时警醒起来,凝神去辨外面的动静。 妇人忙“嘘”了一声,提醒道,“小点儿声,有人借宿,眼下已经睡了。” 那猎户果然压低了声音,“什么人?” 妇人道,“不过十六七岁,我看和儿子差不多大小,又冻得不轻,赶紧叫他来了。” 猎户的声音愈发低了起来,“你仔细看看,借宿的可是文书上这个?” 小七心里咯噔一声,蓦地坐起身来,本能地抓紧了青龙宝剑。 那猎户拿的定是缉拿她的海捕文书。 隐约听见夫人惊讶的声音,“正是此人......” 猎户便低声斥责起来,“你干的什么好事?随随便便就叫人留宿,这可是大案要犯!” 妇人急得快要哭了起来,“夫君,那怎么办呀!” 猎户便道,“还能怎么办,割了首级送去易水领赏,后半辈子你我可就发达了!” 妇人拦住了他,“你砍过人,已经惹了一身的官司,可不要再生事了呀!” 猎户便斥,“愚妇之见!” 小七听了个清清楚楚。 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本只是借宿一晚,天明了便动身赶路,如今却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那嬢嬢是个好人,猎户却是个要谋财害命的。 她起了身,将木枕在棉被中裹成人形,继而悄然行至门口,缓缓拔出了青龙剑。 好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小七耐心蛰伏,手中的青龙剑被她捏出了汗来。 柴院里的黄狗与母鸡大概已经睡了,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逼近,在门口轻声叫道,“小兄弟,睡了吗?” 是妇人的声音,但亦有猎户稍重一些的脚步声。 小七没有应答。 手里的青龙剑微微发颤。 第21章 宫变 见无人回应,猎户必以为屋内的人早已熟睡,因而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鬼鬼祟祟地朝矮榻摸去。 那人手中举着斧头。 常年砍柴打猎的斧头,想必是极其锋利的。 “嘿!” 那人低吼了一声,斧头“砰”得一下砍进了木枕。 顿时愣怔当场。 继而一把长剑刺进了猎户的胸口。 青龙宝剑,削铁如泥,碎金断石,杀一个血肉之躯如吹毛断发。 “啊!” 猎户惨叫一声,锋利的斧头“啪”地一下坠到了地上,那彪形大汉忽地哭了起来,缓缓拧过头去朝门口断断续续地叫着,“孩儿......孩儿他......他......娘......” 柴门小院一时间鸡飞狗叫,那妇人举着菜刀扑进了门,“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小七拔出青龙宝剑,那猎户血流如注,“砰”地一声栽到了地上,再没了一点动静。 妇人举刀朝小七砍来,小七念着方才那一碗热汤面之恩,举起长剑挡在身前,“嬢嬢,你杀不了我!” 妇人哭道,“没心肺的!你杀了我夫君!我要杀了你!” 小七一剑下去便将妇人手中的菜刀劈成两半,妇人骇得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张口结舌愕不能言。 小七垂下剑,“嬢嬢给我煮了热汤面,还给我腌猪肉,我念嬢嬢的恩情,因而不杀。” “嬢嬢现在去取来干粮和腌肉,我这便走了。” “你……你不杀……你不杀我了?” 她的声音平和有力,“不杀。” 妇人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出门,慌不择路地往庖厨奔去。 院中的狗疯一样地吠叫,妇人很快取来满满一个大包袱,隔着一大步的距离端给小七时,双手抖如筛糠,“都……都给你……” 小七接过包袱,“若有人问起你,你该怎么说?” 妇人拼命摆手,“没……没见过!没见过没见过!” “若再问你,他是怎么死的?” 妇人结结巴巴道,“被仇家所杀……村里……村里的仇家……与旁人无关!” “好。”小七点头,“嬢嬢记牢了。” 她说完话插剑入鞘,提起包袱便转身走了。 穿过小院,牵了马,还不等出柴门,便听见妇人哭天抢地地喊道,“天爷啊!没法活了啊!儿子前脚才战死,夫君后脚也跟着去了啊!叫我一个人带着老君姑怎么活啊!” 母鸡也醒了,在窝中不安地咕咕打鸣。 黄狗颈间的铁链哗啦作响,出去数里路了依旧听见那狗尚在狂吠。 小七披星戴月,打马疾奔。 越近魏国边关,天气总算暖和了一些。雪已化了许多,渐渐露出原本被雪覆着的百万横尸。 原先的魏营早已撤了,只留下一地狼藉。有残破的战旗,有损坏的营帐战甲,有脱落的马蹄铁,亦有被丢弃的炊具,年前未烧完的柴火一头兀自炭黑,另一头仍被积雪覆住。 去岁那一战犹在眼前,那时狼烟四起,魏燕两军的刀枪白刃铮然作响,金戈铁马在皑皑大雪中血花四溅。 那一战,魏军死伤无数。 她与大表哥失散,这才落入了许瞻手中。 小七勒马止步,想起许瞻有一回提及魏王正要拿沈宴初回安邑问罪,当即打马往安邑奔去。 这一路经孤村落日,老树寒鸦。 经饿殍遍野,百里伏尸。 她往前疾驰,不出二百里竟追上了撤退的魏军。虽都蓬头垢面的,但军容整齐,不似溃败的模样。 小七已是许久不曾看见魏人了,此时遥遥看见从前的同袍,心中又惊又喜,夹紧马肚追了上去,拽住一人的袍袖叫道,“范校尉!” 那人惊奇不已,“姚小七?你还活着?” 听见熟悉的乡音,小七心中宽慰,她笑着大声回道,“活着!” “右将军可在军中?” 范校尉拧着眉头,“右将军已被召回安邑,只怕要被大王治罪。” 许瞻所言果然是真,小七调转马头便要走,范校尉忙问,“你要去哪儿?” 她举起了手中的青龙宝剑,拽掉破布条,那青龙宝剑在淡淡的日光下泛着古铜的光泽,“去换大表哥!” 军中顿时骚动起来,“这是什么?” 灰头土脸的小七目光灼灼,神采奕奕,“燕国公子许瞻的青龙宝剑!” 取了许瞻的青龙剑,便与取了许瞻的首级无异。 众人击掌叫好,顿时人沸马嘶。 范校尉附耳低语,“我等正奉命进军安邑,你可随我等一起。” 小七等不及,她定要赶在魏王问罪前将青龙宝剑呈送上去,或许能救大表哥一命。当即与范校尉告了辞,驱马往安邑疾去。 星夜兼程又是两日,总算赶到了安邑。 遥遥望见安邑四座城门紧紧关闭,固若金汤。城楼上站满了守城将士,正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看着似是军中的人,却没有一个认得的。 她勒马止步,蹄下白雪盈尺,那马便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一时不敢冒然进城,只得先在城外隐着,好伺机而动。 才入夜,忽见城楼的守军仓皇往下跑去,城门几无一人,继而厮杀声顿起。 远远望见城内通天的火把亮如白昼,杀声如雷,小七急忙忙牵马进城,见百姓抱头奔逃,四下浓烟滚滚,血流漂橹,一片混乱。 小七随手抓住一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面色惊恐,声音磕巴,“兵......兵.......兵变了!” 说完便甩开她沿小巷逃窜去了,小七又随手抓了一人问话,“是谁兵变了?” “沈......沈......” 但那人话未说完,忽地嘴角窜血,呃不能言,这才看见他腹中已被流兵长矛刺中,片刻瘫在地上死了。 小七隐约猜出是舅舅沈复兵变了,细想来,魏国一败再败,损兵折将总有十几万人,就连国都大梁都险些被燕军拿下。 魏王虽是草包,亦是暴君,定要大怒。既命人将沈宴初带回安邑治罪,断然要杀他祭旗。 魏王要杀沈宴初,沈家怎会坐以待毙。 夜色中分辨不出是敌是友,她拔出青龙宝剑护身,被挤得七倒八歪。 忽有一列重甲骑兵打马驰来,皆是擐甲执兵,一身血迹斑斑。 来不及躲闪的,被悉数踩踏而死。 小七慌忙躲至道旁,再抬头时看见了沈宴初在火光中打马而过。 那是她的大表哥。 小七鼻尖发酸,眼底水雾弥漫,她弃了马拨开人群往沈宴初身边拼命挤去,朝他大声叫道,“大表哥!” 厮杀声太吵,他大抵是听不见罢,他率着一众骑兵往前奔去,小七绝望大喊,“大表哥!” 那人竟勒马回了头。 一回头便是郎艳独绝,面如冠玉。 他一身血污横刀立马,却依旧遗世独立,看起来出尘不染。 第22章 大表哥,我跟着你罢 小七被挤得东倒西歪,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青龙宝剑,朝他大喊,“大表哥!小七在这里!” 他拽住缰绳环视周遭,一眼便在人群中认出她来,他喊了一声,“小七!” 旋即调头打马走来,他的骑兵为他左右开道,轻轻松松便到了小七身前。 她仰起头时,眸中眼泪已是泛滥成灾。 他垂眸看她,五分惊喜,五分怜惜,“小七,你还活着。” 她抓住沈宴初的战靴央求,“大表哥,我跟着你罢。” 就似当年求他跟去军中一般。 但这一次他没有拉她上马,他只是微微俯身握住了她的手,“小七,回家等我。” 他指节修长,掌心温热,如记忆里一般。 只有大表哥疼她,她心里一酸。 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柔荑,她摊开掌心,那是一枚云纹玉环。 他一向贴身佩戴,偶有一次置在案上,小七才见过的。 小七鲜少收到礼物,她紧紧握住玉环,不肯放开他。 他的马往前趋着,她便也跟着往前挪步,几乎要哭出声来,“大表哥带着小七罢!” 她害怕一个人去沈家,害怕见到舅母与表姐,也害怕见到外祖母。这些年,唯有跟在大表哥身边才是安稳的。 即便一身战甲,他的声音亦总是温柔的,“快走,安邑大乱,你躲在家中不要出来。” 小七凝视着他如墨的眼,从他乌黑清润的瞳孔中看清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听了他的话,握着他的玉环,她的心莫名地便安定下来,想到他此行必是十分凶险,不禁问道,“舅舅也在安邑吗?” “在。” 小七微微放下心来,舅舅在,必会护大表哥周全罢。 沈宴初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温和有力,“小七听话,父亲与我很快就回。” 小七意识到沈家的确反了,她紧紧跟着他的马,眸中清波流转,“大表哥,你要好好活着。” 沈宴初一笑,他大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分胜算罢,因为他没有回答,只是别过脸去朝一旁的人命道,“护表小姐回家。” 那人抱拳应了。 沈宴初也驱马走了。 他一走,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鸣与剑影,又在风雪之中绽开。一时间人马嘶鸣,刀断戟折,哀嚎之音,不绝于耳。 她这才想起那把青龙宝剑还在自己手里,她想追上去,但沈宴初一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这无涯的夜色中。 一旁那人道,“表小姐快随末将来。” 小七只得随那人走,一步三回头,但再也看不见沈宴初的身影。 周遭火光益盛,在雪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刺目耀眼。 绕开大道,那人七拐八拐地将她送到了城郊一处宅子,只叮嘱了一句便要走了,“这是老夫人在安邑落脚的地方,表小姐快进去,无事不要出来。” 小七回过神来,便问他,“将军,大表哥有几分胜算?” “五分。” 那人笑着,脸颊上的血色在月光下亦能看得分明,喝了一声便策马驰远了。 小七心中不安,原来只有五分胜算罢了。 她立在门外抬头望去,这宅子远不如大梁沈家的府邸大,但安邑本是普通城池,能在逃亡途中有一处所临时落脚已是不易。 滔天的火光烧融了安邑城屋檐的雪,露出原本青黑色的瓦当来,滴答滴答地往下淌着水。 小七在门外踟蹰着,久久不敢叩门。 她浑身冷透了,就连手中的青龙剑也冻得几乎握不住,但玉环被她攥得暖暖的。 她想,她要用红丝线搓成一股细绳,把玉环牢牢穿起,藏于颈间贴身佩戴。 这辈子都不会摘下。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外头杀声渐渐小了下去,瓦当也不再滴水,待到天光大亮,这才看清外头已是血流漂橹,在料峭的孟春中结成了一层殷红色的冰。 听闻院里渐渐有了人声,小七愈发情怯起来。 她想起当年病重的父亲送她去大梁,外祖母闭门不肯相见,如今她比那时的境况还不如。 那时还有父亲,而今只有她自己。 “吱呀”一声宅门开了,有人探出脑袋来,那是沈府的家宰(即古代卿大夫家中的管家)赵伯,看来也跟着沈家女眷一起逃了过来。 家宰惊讶问道,“表小姐何时来的,怎么不进门?” 小七垂下眉来,“赵伯,外祖母身子还好吗?” 家宰微微摇头,“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一路从大梁逃难到安邑,累出病来了,起不了身了。” 见她冻得脸色发白,家宰忙要引她进门,“外头凶险,表小姐快进来。” 小七立在原地踟蹰,“赵伯先去禀告外祖母一声,若外祖母点头,我便进去侍奉。” 家宰微叹一声,只能先进了门通禀去了。不久便回来迎着小七往里走,和蔼说道,“老夫人请表小姐进门。” 小七迈过高高的门槛,在院中先看见了沈淑人,便是逃亡途中沈淑人依旧打扮得光华夺目。 一身的锦衣华服,环佩叮咚。 本是十分明艳的美人,目光却挑剔刻薄,上上下下打量了小七一番,似笑非笑道,“哟,我当是谁,要饭的回来了。” 要饭的。 沈淑人只当她是要饭的,从来不肯给她什么好脸色。她垂下眸子,目光所及之处是自己满是尘土的破烂衣袍,不必想亦知自己此时定是蓬头垢面。 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便是两手中的物什。 一样是云纹玉环。 一样是青龙宝剑。 任哪一样都价值千金。 小七屈身福了一福,“表姐。” 沈淑人自然是识货的,此时溜达过来,盯着她手上的剑便要夺,“你拿的什么?” 小七往后一躲,“杀人的剑。” 沈淑人秀眉蹙起,“可了不得,你都会杀人了。” 继而命道,“给我!” 小七的东西,沈淑人是强拿强要惯了的,从前小七年纪太小,不敢不给,如今却不肯了。 她将青龙宝剑紧紧握在手中,“这是我的。” “你的?”沈淑人掩唇笑了起来,声音似泉水一般清脆动听,说出来的话却似尖刀一般句句扎人,“你一个要饭的,从哪儿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