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令》 第一章 大喜 桃源县,大年三十。 烟花纷飞,鞭炮齐鸣,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硫磺的味道。 远山、麦田、桃园全都埋在雪里,只有这个三进的宅院门口挂着大红灯笼,黑漆大门上贴着桃夭父亲亲笔写的春联,影壁上新贴着桃夭祖父写的福字,里面的抄手游廊上也都挂满了灯笼,给这大年夜平添了几分红红火火的热闹。 桃夭一家原本住在桃源县中部的六道巷,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住着桃夭的祖父母,大伯一家和自己一家。 直到前些年,桃夭的兄长出息了,在京城做了官,虽说只是个礼部八品司务,但是在桃源县这个小地方听着,好歹也是京官了,祖父便出了银子,他们在桃源县最西边买了一块地,建了这个三进的宅子。 这宅子一大,洒扫庭除成了个大活计,只靠着桃夭的母亲和婶婶忙不过来,家里就买了几个婆子小厮。 可是家里年节里的活计,要紧的仍然是桃夭的祖母领着母亲和婶婶亲自动手操持的。 桃夭从记事起,每逢过年就跟着祖母一块预备年节,应着“头猪,二鸡,三鱼,四碟八碗”的规矩,做盆菜,摆供碗,再把烛台都从库房里拿出来擦洗干净,剪好窗花彩纸,再熬上一大锅的浆糊给爷们儿们贴对子用。 爹爹和大伯还有祖父则忙着写春联,写福字,挂竹席,挂族谱,摆上宝瓶,点上蜡烛,就去满家满院的挂灯笼,贴春联,贴福字,贴彩纸。 每回都要热热闹闹得忙活大半天,可一家人都不厌其烦,乐在其中,记忆里越是如此这般繁文缛节似的忙碌,才是过年的味道。 因着桃源县的人都姓桃,几百年前他们的老祖宗在这里定居,繁衍出的这几百户的人家,各家往前数个七八辈,都是亲戚。 这大年三十儿晚上,吃过了年夜饭,爷们儿们三五成群就都出去各家拜年,女人们则守在家里或是闲话家长,或是打马吊打叶子牌,来来往往,狗叫鸡鸣,好不热闹。 桃夭跟自己的二嫂子李氏正哄着两个小侄女在后院里放烟花,忽的听见外头几声大嗓门的拜年,隔着半个宅子都能听见:“夭夭她娘,过年好啊,给你们道喜啦。” 这声音桃夭熟的不能再熟了,正是六道巷与自己家比邻而居了十多年的邵婶儿。 邵氏几年前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却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镇子里有几十家亲事都是她给说成的。 她的女儿远嫁去了杭州,女婿是个秀才,在杭州与几个有名的教书先生一块开了一家书馆教书。 邵氏自从丈夫去了之后,便也频频奔波两地,常常去杭州看女儿和她的小外孙。 而桃夭跟她的渊源,还要从桃夭去杭州紫绫阁拜师学刺绣的事儿说起。 这紫绫阁的柳师傅是从前宫里最有名的绣娘,年纪大了归了乡,便开了这紫绫阁,许多达官显贵家的小姐都慕名而来,想蒙这名师指点一二。 桃夭从小做得一手的好针线,上回邵氏来家里串门瞧见了,托了桃夭给她外孙秀了一套百岁宴的衣裳,让她家俊哥儿在百岁宴上出尽了风头,邵氏又是个一顶一的热心肠,从小看着桃夭长大,把她当半个女儿,便拿着桃夭绣的帕子,送去了紫绫阁,加上她的一张巧嘴,把桃夭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竟然蒙了柳师傅的青睐,许她来紫绫阁拜师学刺绣。 虽说是离家很远,可毕竟有邵氏这个老邻居照应着,再加上机会难得,桃夭的父母便许了。这一去学艺就是两三年的功夫。 每年寒来暑往,不是桃夭家里的小厮或者兄长来接送,就都是跟着前去探望女儿的邵氏往来。 只是今年邵氏的女儿再度有孕,她说要留在女婿家过年,她这会儿该在杭州,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桃源了。 “邵二嫂子,过年好啊,你怎么大老远的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烤烤炉子暖暖。” 桃夭听着自己母亲招呼的声音,便把两个小侄女交给了自己的二嫂嫂李氏,打算进去给邵氏拜个年。 “二婶婶过年好呀。”桃夭自己打了厚厚的毛毡挡风帘子进来,只见她穿了一身粉绫小袄,外头披了一个玫瑰紫哈喇斗篷,用的是狐狸毛出的风毛,这一身喜庆的打扮,映衬着她十五六岁的面庞更加的娇俏美丽,“您怎么回来了?” 邵氏揽着桃夭过来炕上坐了:“哎呦,夭夭过年好,你这丫头出落得越发俊俏了。” 一面笑着对桃夭的母亲孙氏道:“大妹子,你可得好好谢谢我,我不负所托,给咱们家夭夭找了一门顶好的亲事。我等不了过完年,就赶着回来给你们道喜了。” 第二章 亲事 “是吗?是哪家的公子呀?”桃夭一家子的女眷们都放下了手里的叶子牌,几个小的更是围在了邵氏身边。 桃夭的母亲孙氏与邵氏一同在炕上坐了,一面吩咐桃夭去倒茶。 孙氏早就托了邵氏帮着桃夭相看,毕竟桃夭过了年就十六了,的确是到了出嫁的年纪。 虽说家里数她最小,可是家里跟桃夭一辈的除了她都已经成亲甚至都有孩子了。 桃夭听了,却是小脸一红,怎么都想不到邵氏是为了这事儿来的,便只听着母亲的吩咐,先去倒茶。一边拨弄着茶碗,一边远远的听着邵氏已经跟母亲打开了话匣子。 “这位少爷啊,姓楚名平,是杭州楚氏布行的嫡长子, 今年十七了,只比咱们家夭夭大三个月,哎呦那孩子长得一顶一的俊俏,模样上跟我们家夭夭一样,都是没有二话说的。 而且那孩子从小爱读书,十四岁的时候就中了秀才,就在我女婿的学堂里读书,我问过我女婿了,我女婿说他那叫一个‘温文尔雅,谦和有礼’,我女婿最喜欢他了,是个可好可好的小少爷了。” 孙氏听了连连点头,道:“夭夭她爹喜欢爱读书的孩子。” 桃夭的祖母也在一旁开了腔,问到:“家境如何?” 邵氏接着道:“哎呦大婶子,这你不用担心,我怎么说这是门良媒呢?他们楚家家境殷实,在杭州两广都有生意。这楚平又是他们家长房的独苗。咱们家夭夭过去,那就是做当家主母的命。 那在杭州给他们家少爷说媒的人啊,都踩破了门槛,我也是想着大妹子的托付,我又把夭夭当亲闺女一样疼着,成日里给她留心留意着,这楚家托付媒人帮忙相看的时候,我也是打听着,递了咱们夭夭的名帖过去。不过说实话,我当初是没抱太大希望的。 可谁承想呢,这姻缘都是老天爷定的,那日楚家的老夫人就叫了我过去问咱们家夭夭。 那她问我咱们家夭夭,我能让她跑了呀?给咱们夭夭一顿夸。 哄得那老太太眉开眼笑的,她说看了这么些日子,就我们家夭夭最好,还说咱们夭夭名字起得好,什么‘桃花夭夭,桌桌椅椅’的,还念了两句诗,哎呀,我不懂那个。总之就是说我们夭夭适合给他们家做媳妇。 问我啊,能不能得空,请咱们家夭夭去家里坐坐,喝杯茶。 那意思啊,是他们家的夫人想看看咱家夭夭。 这个咱怕什么,咱家夭夭长得这么俊,又有才华,会念书,针线又是一顶一的好,在咱们桃源县都找不出第二个来,这事儿我看是八九不离十了。” “啊?是吗?”孙氏听着这户人家,喜不自胜,“那可真是太好了。” 一旁桃夭的大嫂也是开心,拉过了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桃夭打趣:“这位小公子不错,这回你可是真的要嫁出去了。” 一旁一直坐在厅堂主位上的桃家老太爷开了口:“他们家还有些什么人?是世代经商吗?可还有人在哪里做官?” 邵氏见问连忙道:“没有做官的,是世代经商,可是在杭州也算是家财万贯了。 这楚平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年纪都还小。楚平的父亲那一辈就只有他父亲一个独支,家里也是老太爷,太夫人都在,现如今是太太当着家。” 孙氏听了,这方才的喜悦也减了些,反倒开始有些担心起来:“那楚家这么有钱,到时候会不会嫌弃我们家贫寒啊,咱们夭夭过去会不会受委屈? 她们家当家的那个太太好相与吗?就是在杭州,这离得太远了,若是夭夭受了委屈,我们都没法给她撑腰……” 邵氏听孙氏这样说,却不以为然:“哎呦,大妹子,你担心这个做什么?那咱们家固哥儿可是京城礼部的大员,咱们好歹是做官的,那士农工商,咱们家是士,他们家是商,咱们不怕的。 而且他家孩子,在我女婿的学馆里读书,若是敢欺负夭夭,还有我女婿在那给夭夭撑腰呢。 退一万步说了,这杭州到咱们桃源也不算远,你若是想去看闺女,还有咱俩一道去么。” 这话让桃家老太爷听着心里舒坦,他们桃家都是读书人,桃家老太爷是中了举人的,当时就在桃源县做了个从九品的主簿,后来身子不大好,便辞了官。 桃夭的父亲桃励三十岁的时候,也考上了秀才,只可惜这么多年乡试又考了三次,次次落榜,如今依旧只是个秀才,他性情本就耿直,不爱那些官场上的虚与委蛇,便在桃源县开了个书馆教书,大半辈子也就这样过来了。 只是他心中依旧是有遗憾的,从小就敦促桃固和桃夭读书,桃固总算不负众望,考中了进士,虽然只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但也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况且还留京任职。 虽然只不过是礼部的一个小小的八品司务,掌管催督、稽缓、勾销、簿书等后勤杂事,可毕这对于他们这样人家出身的寒门子弟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机缘了。 桃夭的大伯则是中了举人之后,有了做官的资格,便接了父亲的职务,如今也是桃源县的主簿,这些年上头有意提拔他,说不定过几年就能当上县令。只是他家的儿子——桃夭的堂兄桃远从小不爱读书,院试考了几年都落榜,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便也破罐子破摔,懒得再去吃那个读书的苦了,如今在家里开了个做酒的铺子,日子倒也过得去。 桃家老老少少身上都是有些功名的,虽说没有多少资财,可是在她们桃源县这个小地方,也算是数得上的上流人家了。 在桃夭的亲事上,桃家挑挑拣拣,高不成低不就。 这一年的大年夜,因着邵氏的到来,桃夭的婚事成了家里唯一的要事,众人七嘴八舌得商议着,等桃励弟兄两个和桃夭的两个哥哥出去拜年回来,桃家的夫人们已经商议到桃夭以后要生几个孩子了。 第三章 长辈 桃励听着那堆女人嘁嘁喳喳得说着话,吵得他脑仁儿疼,自顾喝了一大盏茶之后,重重放下了茶杯,拧着眉头道:“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人家只是要相看相看而已,你们先别瞎划算,也得看看那楚家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像邵氏说的那样。 她那个嘴,不知道又夸大成了什么样子了。况且,他们杭州的少爷,怎的往我们山东来找媳妇,这么大老远的,他在杭州难道找不到媳妇? 还有夭夭,成日里就知道在家里混日子,这些年打着学刺绣的幌子,也不去学堂读书了,人家要是个秀才,那肯定喜欢满腹诗书的小姐,你看看你跑街马似的。这些年在外头连规矩礼仪都混忘了。” 说着对着孙氏道:“你趁着这些日子,好好教教她规矩,还有管家的那些营生,也教教她,她什么都不会,等到了楚家,一问三不知。还做当家主母呢,怎么被人拿捏了都不知道。” 孙氏听了这话,心中的火气噌得就冒了起来。 这桃励是秀才出身,而孙氏的父亲则是曲阜的千户,孙氏算是行伍之家的出身,家里的哥哥弟弟只管跟着父亲参军,没有读书的,孙氏虽然识得几个字,却向来行事如风,从不是什么名门闺秀的做派,桃励看不惯,总是爱阴阳孙氏没有学识,与他话不投机。 桃励往日这样说自己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当着这么一大家子的人,用这样的话说自己的女儿,孙氏一下子就恼了:“我们家夭夭就是最好的,她从小跟着你去书馆读书,固哥儿会的,夭夭都会,学的比他哥哥还好,这会儿别说秀才了,你让我们夭夭去,能给你考个进士回来。 还说什么不懂规矩礼仪,我们夭夭是最懂礼的,每回随着我出去串门,都是大大方方的,你出去桃源县打听打听,哪个不赞我们家夭夭一声好? 若说管家的事,那点子东西有什么难学的?做学问我们家夭夭都做得这么好,那管家的事情肯定一学就会。 大过年的,人人都高兴,说说笑笑的,就你最扫兴,做父亲的哪有像你这样说自己家女儿的?” “你!”桃励拍了桌子,眼看着就要吵起来,一旁桃夭的大伯桃辙赶紧站起来,拉住了桃励,笑着道:“干什么干什么?这大过年的,爹和娘还在这儿坐着呢,你们两个怎么就吵吵起来了?也不怕孩子们笑话。 这是多好的一件大喜事呀,我们家夭夭本身就是个很好的孩子嘛,老二你不能这么讲咱们自家的孩子。依我看,大家也稍安勿躁,且先让夭夭过去相看相看再说后面的事。” 孙氏见大伯给自己帮腔,火气这才消散了些,紧接着又拧着眉头道:“要不然过两天,我随夭夭一块去趟杭州吧,我也过去看看。” 桃励闻言,不悦道:“不行!就算是成,也应该他们楚家的长辈先来咱们家拜会才是,哪有你先登门的道理?好像咱们求着要嫁给他们似的。” 屋子里的火炉烧得很旺,把桃夭的小脸也烧得有些红,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明纸糊的窗户映出外头大红的灯笼,灯笼下,隐隐约约能看见纷飞的大雪。 这酿雪的彤云压了一日,终于在这热闹的大年夜凑热闹似的下得纷纷扬扬。 这一屋子的人热热闹闹的商量了一晚上,却没有人来问桃夭的意思。 桃夭拿起了自己玫瑰紫色的斗篷,转屏风从后门出了正堂,在廊檐下的美人靠上坐了,伸着手波弄着雪,眼睛里却是怔怔的在出神,一时都没有察觉走到了自己身后的人。 “你好像不太开心。” 那温柔的声音传过来,桃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自己的二嫂嫂李氏,李氏虽然是自己堂兄的妻子,可是却比自己胞兄的大嫂更亲近些,因为大哥哥桃固一家一直在京城,与桃夭不常见面,反倒是堂兄桃远与二嫂嫂李氏与自己常在桃源县,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更加亲厚些。 “两个小丫头睡着了?”桃夭抬头看向李氏,脸上带着一分勉强的笑,却不见了过年的欢喜,只看出她的疲惫。 李氏一面点头,一面把自己手里的两个暖炉递了一个给了桃夭,两个人抱着暖炉在廊檐下坐着说话:“我一直哄着两个小祖宗,却也听了两句,那位小公子似乎很是不错呢。” 桃夭苦笑了一声道:“听二婶婶讲的,的确是不错。可我爹娘不信。” 李氏浅浅的笑着,伸手握住了桃夭抱着暖炉却依旧被冻得冰冷的手:“我是信得过邵婶的,虽然她平日里说话总是咋咋呼呼的,可是却从来没有离了大普去。她说很好,总归不会差。否则,邵婶儿也不会大老远的,放下自己待产的女儿,回来跟你说这个了。” 桃夭的眼神里终于渐渐燃起了一点点的光,可继而又熄灭了:“是啊,我也信得过二婶婶。可是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回了,每回爹看着好的,娘又看不好,娘看好的,爹又看不好,他们看好的,我看不好,我看好的,他们又看不好,总没有个定数。如今竟然还让我自己去相看,若是我看好了,他们又不喜欢怎么办?若是人家看好了我,我却看不好别人,又怎么办?” 李氏闻言忍俊不禁,可是婚姻是大事,再三仔细斟酌,尚且会有纰漏,总不能轻率了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前几回,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 长安街刘家的哥儿,虽说人品也好,学识也好,但是他家宅不宁,家里的老爷太太那么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闹和离闹到公堂上去,成日里鸡飞狗跳的,你也难有安稳日子过。 济南府的沈哥儿家世贵重,学识好,模样俊,官运亨通,可是他小小年纪就留恋烟花之地,家里通房的丫头就已经有两三个了,那样的人,哪里是你能驾驭得了的。 至于后街巷的乔哥儿,的确他是与你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学堂读的书,对你百依百顺,性子也极好,可是他的家世出身,学识模样,没有一样能与你般配的。嫁过去,岂不是辱没了你?” 第四章 心结 桃夭闻言却忍不住反驳道:“是!他们总有他们的道理!可是他们也未免太过前后不一,一开始说,只要人品贵重,对我好就行了,可遇见对我好的了,就开始挑别人的家世出身。 家世出身好的,就开始挑模样品性上的毛病。模样品性好的,就去挑旁人父母的品性。 我只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们这样挑来拣去,这世上哪里还有一个圣人能配得上我?” 李氏安慰似的握紧了桃夭的手,语重心长得说:“所以我才说,这个楚家的哥儿听着不错。你不要只听他们说,你自己呢?你听了楚家哥儿的履历,你是怎么想的?” 李氏的一问却让桃夭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抱着手里的暖炉起了身,站在大红的灯笼下面,仰头看着白雪窸窸窣窣得从干枯的树桠间扑簌簌得落:“我觉得,他挺好的。 二婶婶说,他通韵律,会弹琴、谱曲,而我素来喜作词、唱曲,但是我不会弹琴,也不会谱曲,我当时就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人,那么巧,仿佛刚刚好能补全我缺失的那一半似的。 他又与我一样,都喜欢游历名山大川,爱些风雅之事,总感觉会与他有很多的话可以谈。 二婶婶还说,他们家每年年节,都会开粥厂施粥给贫苦的百姓,他每次都会亲自去派粥。 休沐闲暇的时候,他总去当地的养济院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读书,给他们送去衣食,那里的孩子都很喜欢他。 那一瞬间,我甚至有点想哭,只觉着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那样一个人,模样也好,家世门第也好,才学性情也好,都与我相称,而且还未许亲,还在等着我。” 李氏看着那般模样的桃夭,唇角忍不住带了一抹温柔又慈爱的笑:“是呀,所以你看,这多好呀,你自己不用心,只想得过且过。可是天不许呀,他不忍见你明珠暗投,总要千般万般的拦阻,让前头那些七分八分的姻缘都不能成,好成就这桩十全十美的姻缘呀。” 桃夭闻言,复又拧了眉轻轻摇头:“可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人,是十全十美的。但我却知道,这世上的男人,在媒婆的嘴里,没有不可嫁的。虽说我信得过邵婶儿,她是真心对我好,不会拿些太次的人糊弄我,可是,这位楚公子想必也会有许多我爹娘不喜欢的地方。” 李氏听着桃夭说的这话倒是不错,可是:“这世上虽没有十全十美,人们还是会去追寻尽善尽美。” 桃夭道:“我只怕一味得追求尽善尽美,到头来竹篮打水。” 李氏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再与她争论下去,只叹了一口气,笑着道:“你说你爹娘总有他们的道理,你还不是一样,总有你的道理,无论旁人怎么说,你都寸步不让的。 只是,你在这亲事上总是太悲观了,为什么总想着去将就呢?这婚姻一事本就如此,成婚之前看这人有八九分好,等成婚之后就会发现,连三四分都没有了。如今你想着将就那些只有四五分好的,等成婚之后,怕是连一两分都不剩了,吃苦的终究是你自己。” 桃夭苦笑:“我本就不好,又能奢望什么好的。” “你不好?”李氏听见这话,却是诧异,继而想到了什么似的,连连摇头,“夭夭,我虽说去过的地方不多,见识也不算多,但是像你和你大哥这样的,真的是凤毛麟角了。 那考中进士有多难呀,三年一科,每一科举国上下只录三百六十个人,大哥便考中了。 而你去的紫绫阁,每年可有收到三十六个学徒?那更是难上加难的殊荣了。更何况你的才情学识,都不输你大哥。 你爹就是那个性子,从来只有嘴上不饶人。就连你中了进士的兄长,不也是成日里被他数落?” 桃夭有些惊诧,自己这个二嫂嫂虽然学识不高,看人却通透得很。自己向来自恃不高,是因为父亲从小对自己太过严苛,又常常训斥的缘故吗? 李氏看着一言不发的桃夭,她略微彳亍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跟你说件你不知道的事吧,那回,二叔旧日的那些同窗老友衣锦还乡,叫了他一块吃酒,天黑透了,他都还没有回来。 祖父不放心,就让你二哥哥去寻他,你二哥哥是在酒馆寻着你父亲的,他已经喝的酩酊大醉,却还在那里拉着扶着他的店小二说,你跟你大哥都是他的骄傲,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安慰。虽然他自己只是个秀才,却教出了一个进士,还有一个不输任何男儿的女儿。” 桃夭一下子愣住了,只觉得不可置信。 他说,我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安慰,是他不输任何男儿的女儿? “夭夭,你爹娘在你的亲事上百般谨慎,并不是他们挑剔,更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他们只是太过爱重你,总觉得没有什么人能配得上你,所以千挑万选,为了能让你余生幸福,不至于受委屈,能平安喜乐得过一辈子,远胜过光耀桃家的门楣。” 那一瞬间,桃夭忽然间悟了,原来父亲这么多年,看为不好,没有办法夸耀的,并不是自己跟哥哥,而是那个屡试不中,蹉跎半生,只能认命的他自己。 第五章 杭州 原本从桃源县要去杭州,只需先去济南,然后走水路,从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过几天的功夫就能到杭州。 可是如今是寒冬腊月,所以京杭大运河的水都结冰了,要回去只能走陆路。 这到处都还下着雪,天寒地冻的路也不好走,回去怎么都得大半个月。 邵氏的女儿桃玉的产期在二月初,邵氏怕赶不上。 所以过了初五,邵氏便来桃夭家催了好几遍,问桃夭要不要一起作伴回杭州去。 往年桃夭都是出了十五才回杭州的紫绫阁,可是今年因着楚家的事,桃励和家里商量了,觉着让桃夭趁着年节过去楚家坐坐,倒是比平日里突兀的过去拜访要好些。 况且路上还能有邵氏互相照应着,就不用桃远再大老远跑一趟来回接送了。 而邵氏回杭州要自己顾马车、车夫,也是比不小的开销,人家帮着自己家寻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桃家顺路送她一程,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一层,好像不送她们一块回去倒是不好了。 于是,正月初八早上,桃家的小厮赶着马车,送桃夭和邵氏一块启了程,临行前桃夭的父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如何举止得宜,不卑不亢得去楚家做客。 桃夭嘴上一一应着,却没怎么太听进去,只对这些唐僧念经有些厌烦。 桃励看着桃夭一脸的不情愿,拧着眉头道:“紫绫阁的刺绣你也快学成了,我已经跟你二婶打了招呼,等到了杭州,你每月去她女婿的书馆读书十日。把那些落下的课业都拾起来。” 桃夭总觉得自己的父亲多少有些不可理喻,说他开明通达吧,他每天把规矩礼仪挂在嘴上,说他迂腐教条吧,人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却成日里逼着桃夭去读书:“我又不去登科考状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倒是该去二婶婶家,跟玉姐姐学学管家的营生。” “你肯学人家未必肯教你。”桃励见桃夭顶嘴,又欲训斥桃夭,却被孙氏拦住了。 她拉着桃夭道:“是是是,这个也跟你二婶婶打过招呼了,你得空只管去你玉姐姐家里玩,有什么不懂的不会的,只管问她,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多跟她学学也好。 若是受了欺负,或是有什么急事,都可以去找你二婶婶,或是写信回来,娘过去给你做主。” 桃夭一一应着,又有些后悔方才顶撞桃励,明明就要走了,一去这么远,大半年都不能再见,她也想和和气气的父女惜别,可是父亲那个说话的样子态度,总让桃夭忍不住去顶撞他。 与家人一一告别之后,桃夭这才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打了帘子进来,只见马车里头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绝大多数都是邵氏给自家女儿带的家乡特产。 邵氏说她女儿孕中嘴挑,就喜欢吃这些柿饼,金丝小枣,苹果和鸭梨,还带了龙山的小米和东阿阿胶,等产后给她补身子。 这一路快马加鞭,舟车劳顿,等到了杭州,已经是正月十八。 桃夭先让车夫送了邵氏去了她女婿陈宏家里,也给桃玉和陈宏家里的长辈拜了年。 桃玉谢桃夭送自己母亲过来,虽然她挺着大肚子,产期将近,不能再挪动,却执意让陈宏亲自送桃夭回紫绫阁。 桃夭再三辞了:“不用麻烦姐夫了,我外头有小厮跟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姐夫好好在家里陪着姐姐吧。” 邵氏亲自送着桃夭往外走:“你且先回去歇息一下,等我两日,把这里的东西安置好,正月二十五,你头晌来我家,我带着你去楚家。” 提起这事来,桃夭依旧有些尴尬,只应着道:“不着急,婶子先顾着玉姐姐的身子,等有空了再去也不迟。” 邵氏连忙摆手道:“哎呀,你是不急,你爹娘在家里急着呢。况且,这想去给楚家说媒的人可不少,咱们可不能让旁人抢到前头去。你只管听我的就是了。” 桃夭不以为然,如果真的让旁人捷足先登了,那便只能说这姻缘不是给自己的,既然姻缘天定,是自己的跑不掉,不是自己的抢也抢不来。 况且,这邵氏也没有经过自家的同意,就擅自递了自己的帖子过去,楚家收了那么多帖子,还不知道要相看过少姑娘,桃夭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选妃似的挑拣。她心里竟然还多少有些不太痛快。 可是嘴上却只是笑盈盈得应着:“好,我知道了。” 第六章 夫君 正月十八桃夭到了紫绫阁的时候,阁中几乎没有人在。 离得远的,都还没有回来,近处家在杭州的,也不会住在这里。 桃夭最要好的两个小姐妹,一个家在广东,如今回去过年了,还没有回来。另一个年前成的亲,嫁在了杭州,如今也是杭州最有名的酒楼天香楼的老板娘了。 桃夭原本要去找她呢,只可惜她这些日子随她新婚的丈夫回了苏州老家祭祖,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桃夭一个人百无聊赖得呆在阁中,常在绣坊独自一个人发呆。 这小姐们的绣坊在紫绫阁正堂的二楼,从阁中的窗户往外看出去,有极美的雪景,柳云锦缓步走过来,绣鞋踩着阁楼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在这寂静无声的午后,倒是显得有些突兀,桃夭不曾想这紫绫阁里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来,转头看去,正听见柳云锦慈爱得笑着:“又在偷懒了。” 柳云锦已经年过四十,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三十余岁的样子,只是这份年轻不在皮相,而是在气韵。 她在宫中服侍多年,接触的都是娘娘后妃,身上耳濡目染的那份高贵端庄,让她显得格外的贵气,掩盖了真实的年纪。 “柳师父好。”桃夭起身行礼,又笑着道,“我哪有偷懒,只是天太冷了,冻得手僵。” 柳云锦看着桃夭略微有些拘谨的样子,也没有为难她,只是让她坐了,一面看了一眼她面前从年前到现在几乎一笔未动的刺绣,并没有多言针线,反而关心道:“怎么今年这么早就回来了?” 桃夭略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总不能说自己这么早回来是为了相亲的。 “柳叶巷邵婶儿的女儿快生了,她赶着回来,我就与她一块回来了。” 柳云锦见桃夭不想多言的样子,也没有勉强,只道:“也罢,我只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闷得慌,若是有什么不懂不会的,也可以随时来问我。” 说罢,柳云锦便起身要离开,看着她孤单的身影,桃夭忽然有些心疼,柳师傅将自己的一辈子都献给了深宫,如今年纪大了,虽说得了无数的金银和盛名,却总在各样团圆的节气里,显得格外的孤单。 “柳师父,我给您倒杯茶吧,您特意为了我过来的,坐坐再走吧。” 桃夭想陪她说说话。 柳云锦顿住脚步,看着桃夭慈爱得一笑:“好。” 桃夭自去给柳云锦倒了一杯热茶,又将自己放在一旁的小手炉重新填了炭,套上了暖炉套子,拿了过来,让柳云锦捧着。 这才在旁边坐下,一面找着话头问着:“师父过年吃了什么好吃的?可又去了天香楼?” 柳云锦浅浅得笑着:“没有,今年天冷,不爱动弹,就在这紫绫阁里过的。” 桃夭听了这话,心中伤感,这年节里头,所有的学徒们都回家过年了,往日里热闹非凡的紫绫阁空荡得就只剩下柳师傅一个人:“师父,若我将来也留在了杭州,我陪您过年。” 柳云锦闻言,若有所察得抬起了眸子:“看来是有法子留在杭州了?” 桃夭见柳云锦瞧出端倪,赶紧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说假如。” “是哪家的公子?”柳云锦却不理她,只继续打趣似的问着。 倒是将桃夭问得不好意思起来:“真的没有,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师父你就不要问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将来会如何,可是,我是说假如,假如我真的能留在杭州,我一定会和师父一块过年的。” 柳云锦温柔得看着桃夭,感念她一片孝心。 柳云锦很喜欢桃夭,这紫绫阁的学徒虽然不多,却也有几十位,有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也有绣技精湛的布衣人家的女儿。桃夭这样的出身并不显眼,可是柳云锦却很喜欢她的性格。 她素日里总是安安静静的,默默做着自己的功夫,不争不抢,绣技在这紫绫阁里不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却也稳居上乘。 可是这丫头又好像总是风风火火的,自己也偶尔撞见她与她几个玩得相熟的丫头在外面说说笑笑,不羁洒脱。 她与那些乡野间的丫头也能玩到一起,与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也能说得上话来,对自己这个师父就更是恭谦有礼,体贴入微了。 又乖巧,又火热,又安静,又跳脱,又聪慧睿智,又不争不抢,又优秀耀眼,又低调沉默。 柳云锦一直觉得这是个外冷内热的丫头,可这几日,看着她一个人默默得坐在绣坊里头发呆,柳云锦又转变了自己对她的看法,她最深的心里头,怕是还隐藏了另一层的冷,否则,她如何能耐得住这样的寂寞。 每想至此,柳云锦总想多疼她一分,多点拨她一句:“虽然你不肯跟我说,可我却知道你将来的丈夫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话让桃夭十分的惊诧,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师父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夭夭,”柳云锦认真得对她道,“他是个有圣人住在他里面的罪人。” 桃夭不解。 柳云锦仔细跟她解释着:“你定睛他里头美好的品性,你就得着一个圣人。你定睛在他身上的罪与恶,就得着一个罪人。” 第七章 登门 正月二十五,天光大好,冬日里的暖阳晒得人心里暖暖的,昨日下了满地的微雪开始融化,杭州到处流水潺潺,屋檐上的积雪化成水,映衬着明媚的阳光,叮铃叮铃地滴落。 桃夭起得很早,换上了娘亲在家里就特意为她预备好的新衣裳,上头穿了一件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配了一条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外头披了一件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的披风。头上简单梳了一个倭堕髻,斜插一根云凤如意纹步摇,缀着点点紫玉,流苏洒在青丝上,清新婉约,淡雅出尘。 小厮也早就预备好了要送去楚家的一点薄礼,毕竟是头回来访,空着手总归是不好的,这东西都是早在家里的时候,桃夭的母亲给预备好的。 桃夭家的小厮一大清早就驾着马车先去陈家接上了邵氏,两个人一块往平安巷的楚宅去了。 邵氏满脸堆笑,连连夸赞桃夭的衣裳好看,妆容精致,又安慰她不用紧张,一会儿只管跟着她就好了。 桃夭只想转开话头,问了桃玉的身体如何,说一会儿从楚家回去,要去探望桃玉。 邵氏只道一切都好,产期怕是就在这几天了。 两个人说着话,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平安巷。 外头的阳光正好,桃家的小厮按着邵氏吩咐的,下了马车,过去跟楚家门口的小厮们通传,是媒婆邵氏领着桃家的小姐过来拜会楚家的老太太。 那原本靠在门口抄着手说话的两个小厮听闻了之后其中一个道:“先请小姐去倒座歇歇脚,我们进去通传一声。” 说着两个小厮放下了门槛,让马车进去,一个进去通禀,另一个引着下了马车的桃夭和邵氏进了倒座房。 邵氏拧着眉头,拉住了桃夭:“这是什么规矩?你是小姐,怎能在外院下车,还让进倒座?我且下去看看,你在马车里等着,等一会儿到了垂花门再下车。” 桃夭看着这般讲究的邵氏,倒是有些忍俊不禁得安抚着:“没事,你看这倒座离垂花门才两丈远,他们想必是觉着天太冷了,倒座里有暖炉子,有热茶,我们进去也能暖暖,怕我在马车上冻着。” 邵氏强硬道:“那也不行,那倒座是小厮婆子妈子们呆的地方,你是小姐,怎么都不行,这是规矩!你爹临走的时候可是再三说了,亲事成不成不要紧,只让我好好护着你,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桃夭见她执意如此,倒是无话可说了。只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桃夭来杭州这么多年,看着这南北方的规矩原本就不一样,尤其是他们桃源县,因与曲阜县相邻,也算是孔孟之乡,规矩自然就比旁处都大些。 桃夭在马车上等了不多时,只听见外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似是来了人。 “是桃家的小姐?”外头的来人拱手朝着马车上问了一声。 邵氏打帘子下了马车,却按住了桃夭,让她在马车上等。 邵氏下了马车,只见来人一婶蓝布的长袍,外头罩着一件紫鼠皮的棉马褂,不像是家里的主子,倒是个管家的打扮,可只看这小小一个管家的打扮,也知道着楚宅的富贵。 那管家对邵氏略微行了礼,道:“我是楚家的管事,我姓白。” 邵氏也略微行了礼,道:“白管事好,上回老太太叫了我过来问桃家小姐,让我带小姐有空来坐坐。如今还在正月里头,就算是年节了,天儿又好,就领着小姐来拜会一下老太太。” 那管家睨着邵氏打量了一番,却道:“这可就不巧了,这几天天冷,老太太着了风寒,正病着,大夫说了,不能见客。” 邵氏不喜这管家倨傲的眼神,可听了他口中的话仍旧忍不住叹息道:“老太太病了?哎呦,大过年的,怎么就病了呢?那太太呢?我们去给太太请个安也是一样的。” 桃夭盛装打扮来的,总不能今日白跑一趟。 管家为难道:“所以说你们来的不巧呢,前些日子番禺那边的布行有些事得老爷亲自去料理。这不,老爷就带着夫人前些日子一块去番禺了。” “啊?”邵氏惊诧,继而问道,“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管家道:“这我们哪儿能知道呀,总得那边的事了了才能回来。” 邵氏看着管家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中不悦,这女儿家头回上门相看就吃闭门羹,这是多大的屈辱? 邵氏想再争取一下,好言道:“白管事,你看我们姑娘大老远从山东过来,就让我们去看看老太太,她病中,我们探望一下就好,不会过多打扰的。” 白管家看着这个胡搅蛮缠的婆子,却拧了眉头道:“邵婆子,我说了,我们家老太太病了,不见客。” 邵氏听着白管事这不尊重的称呼,眉头也是拧了起来:“我们小姐到了,你有去回禀你们老太太吗?这是你们老太太在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如果老太太也说不见我们,那我们就走!你一个管家什么事就定了,问过你们家主子了吗?” 白管家听着邵氏不客气的言语,火噌得冒了起来:“老太太病着,已经吩咐了不见客了,你们是哪里的贵客上宾?乡野之地出来的穷酸婆子罢了,上回老太太见你一面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今日又没有请你们,这样不请自来,舔着脸往里头送,被人挡回去了,不赶紧走,还有脸面在这里闹!” 邵婆子听见这话火气也一下子上来了,忍不住道:“你不过是人家家里的奴才,我女婿可是秀才,就连你们家少爷不过是我女婿书馆里的学生而已,你家老太太都要给我三分面子!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儿跟老娘叫嚣!”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马蹄声嗒嗒,巷子深处,前院角门走进来一个骑马的少年郎,他一身月白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上挂白玉玲珑腰佩,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更加衬托出他的少年英气。 第八章 打听 那少年郎停马在垂花门前,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了后头跑来牵马的小厮。 垂花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面容姣好,手里捧着一件绣着五福捧寿纹的紫色狐皮大氅,笑意盈盈得走上前来,一面给他披上大氅,一面道:“大爷一个人回来了?” 楚平点头应着,接过了她披上的大氅,自己往前拉了拉领子:“祖母病了,我总得回来看看,天太冷了,外祖母留阔哥儿和嫣然多住几天。” 说着正欲往里走,忽得听见外门处有吵嚷的声音,楚平顿住了脚,站在垂花门的台阶上往外头望去,只看见一个穿红戴绿的婆子正和白管事撕扯争执着什么。 楚平拧了眉头,忽得瞧见那停在白管事身旁的马车上,挑了帘子,走下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她衣着精致华美,举止优雅迷人,阳光透过初融的雪水映在她洁白如雪的面颊上,两条碎发撒在额边,眉目如画,除了一点朱红的樱唇,似乎不施粉黛,那干净清澈的模样却一下子映入楚平的眸子。 “二婶婶,算了,我们先回去吧,既然老太太还病着,等老太太好些了,我们再来拜访。”桃夭上前好言劝着邵氏。 邵氏却被那管家几句话激得正上头,哪里肯干。 楚平身旁的大丫鬟见楚平忽的不走了,也跟着探出头去往外看:“爷看什么呢?” 楚平略微拧了下眉头:“不知道在闹什么,秋月,你去问问。” 那唤作秋月的丫鬟应着出去,楚平却没有在门口多做停留,抬步回了内院。 楚家是个四进的宅子,因着家里人口也不多,老太爷和老太太住在后院正堂,楚平弟兄姊妹几个原本应该住在前院跟老爷夫人住在一起,可是老太太喜欢孙子孙女,就一直让跟着他们三个跟着祖母住在后院。 楚平弟兄姊妹三个年节里应邀去自己外祖家住了几天,昨日听说祖母病了,楚平就先赶了回来,如今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给楚家老太太请安。 楚平穿过抄手游廊,从前院进了后院,小丫鬟给打了正堂毛毡的帘子,请楚平赶紧进屋来烤烤火:“老太太正念着大爷呢,您就回来了。” 这正堂里挂了块匾额,上书“嘉乐堂”,屋里镂金的炭笼里烧着无烟碳,映得满屋子都很暖和。 楚平随手解下了身上披的大氅,交给了一旁的丫鬟连翘:“老太太好些了吗?” 连翘道:“刚吃了药躺下,已经好多了。” 楚平点头,这才放心些,等自己的手烤的不那么冷了,楚平这才抬步往里间去,坐在了楚家老太太床边的小凳子上:“祖母,您好些了吗?” 楚家老太太看见是楚平回来了,也是高兴,伸手就要拉楚平的手:“你怎么还火急火燎得回来了,不在你外祖母家多住几天,你难得回去一趟。外头天这么冷,没冻着吧。” 楚平握着老太太的手,笑着道:“没冻着,您看,我的手还热着呢。倒是您,怎么着了风寒?” 老太太摸着楚平的手的确热乎,便也放心下来:“哎,我没事,昨儿下雪,我好些年没看见这么大的雪了,跟你祖父一块往院子里赏雪,风扑了一下子,一点子小病,大夫说了没事儿,吃两副药就好了。” “您赏雪在屋子里拥着炉子赏,让她们把帘子打开就是了,没得非要到外头去。”楚平劝着,“爹娘临走的时候,再三嘱咐我照顾好您和祖父,您看这才几天,我出去玩了一趟,您就病了,等爹回来,还不罚我跪祠堂?您多保重身子,就是心疼我了。” 老太太笑呵呵得拉着楚平的手拍了拍:“不怕不怕,咱不让你爹知道。我们家平哥儿这么懂事,这么孝顺,倒是你爹,这么大年纪了,手底下的生意还处置不好,大过年的还要跑去番禺,不能跟咱们好好过个安生年。” 楚平安慰道:“这做生意不容易,爹辛苦赚钱养着这个家,您就别怪他了。” “哼,”老太太没再说什么,只是复又问道,“听说你二姨妈家的表哥回来了?他去年新中了举人,你多与他相与,也多跟他讨教讨教学问。” 楚平的眸光暗淡了些许,只点头应着:“哎,我知道,三表哥本来也打算跟我过来拜见祖母,只是我听说祖母病了,没敢让他过来,怕打扰祖母养病,我已经跟他说定了,后日在天香楼设宴,请表哥吃个饭。 爹娘都不在家,祖母又病着,就不让他来家里闹腾您了,等您身子好些了再请表哥来家里坐坐。” 老太太点头,道:“也好,平哥儿,你也不用泄气,再学个三年,你总能考上的。” 楚平心中的刺仿佛又被拨弄了一下,面上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只应着:“是。祖母,您才刚服了药,睡一会儿吧,很快就好了。” 楚平安置好了老太太睡下,才出了正堂,往自己住的东厢房去了。 外头的雪水晶莹得从房檐滴落,楚平在房中呆立了片刻,便进了自己的东次间,拿起了桌案上的书开始读,可那书本上的字却有些进不到眼睛里去。 自己十四岁考中了秀才,意气风发,恰逢那一年,正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之年,自己贸然应考,预备不足,名落孙山。 如今自己准备了三年,再次去应试,表哥考上了,可自己却再次落榜。 楚平颇受打击。 母亲曹氏临行前却对他说,若是读书太辛苦,就不读了,家里偌大的家业还需要他来接手,原本这次番禺那边的生意出了些事,是打算带着楚平一块过去,让他也耳濡目染得学着做生意的。 可是楚平心有不甘,他想再试一次。 楚平伸手拿过自己桌旁的茶杯,却发现茶杯是空的。 楚平唤了一声:“秋月,倒茶。” 屋子院子都寂静无声。 楚平放下书,起身,自己往厅中圆桌上拿茶壶打算倒水,却发现茶壶也是空的。 “秋月,秋月?”楚平又喊了两声。 外头忽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小翠跑了进来:“大爷,您找秋月姐姐吗?她听说您今儿回来,去二门迎你去了,还没回来呢,您没看见她吗?” 楚平这才想起了方才在垂花门的事:“哦,我让她去打听打听,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小翠好奇得瞪大了眼睛:“大爷让秋月姐姐打听什么呀?” 第九章 秋月 楚平道:“方才看见外头白管事在跟一个婆子不知道争竞什么,还有个姑娘……” 楚平忽得又想起了那个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姑娘,眉目如画,清纯可人。 小翠一听有这样的八卦,忍不住兴奋道:“那我去也帮着打听打听!” 说着开心得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只留楚平追了两步出来:“哎,等等,先给我倒壶水。” 外头院子里哪里还有人,小翠早就跑远了。 楚平无奈摇头,只得自己提着茶壶,去耳房倒水了。 楚家前院,秋月在抄手游廊上截住了劝退了邵婶儿和桃夭的白管事:“爹,方才那闹哄哄的是干什么呢?” 白管事见来的是秋月,满面含怒得拉了她去一边的耳房里说话:“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秋月看着自家老爹一张臭脸,不解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白管事左右看了没人,又关了耳房的门,这才压低声音对秋月道:“你知道方才我拦下的是谁?” 秋月拿出了腰间的帕子擦了擦手,道:“我怎么知道?” 白管事着急得踱到秋月身边,压低声音道:“就是老太太年前看好的曲阜桃家小姐!” 秋月惊诧:“啊?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来杭州了?” 白管事恨铁不成钢得道:“不是他们快,是你太慢了! 我这回能拿老爷太太不在家,老太太病了的事拦住他们,可也不一定每回都能拦得住,那个邵氏看起来就不是个好欺负的主,我这回羞辱她一番,只盼着她恼恨,以后就不登门了,但是,也保不齐将来会怎样。 倒是你,怎么这么久了都还没有个动静?你在少爷身边多少年了?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混上,你真是白瞎了你娘给你的这副好皮相!” 秋月听着父亲这般出格的话,气得七窍生烟:“爹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也是清清白白人家的大姑娘,难道你让我去学那些青楼女子的那一套吗?再者说,少爷今年新科落榜,本就心绪不佳,一心读书,根本就没有的男女之事上动心思,我能怎么办?” 白管事十分的不以为然:“那男人失意的时候才是最需要温柔乡的,要不然少爷落榜,老太太和太太急着给他说亲事?我丑话给你撂在这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家里的少奶奶进了门,她能容得下你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留在少爷身边伺候? 你要是不趁早混上个姨娘,日后别说少奶奶,你连通房丫头也做不成了!” 白管事言尽于此,说罢便气呼呼得转身离开了,只留秋月一个人在耳房里默默落泪,又羞又怒。 等到白秋月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终于慢慢回了楚平屋里的时候,楚平正在西次间的书房读书,听见秋月回来,楚平有些好奇得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楚平边说边放下手里的书,抬头,正看见秋月的眼睛竟然红红的,仿佛才哭过的样子:“你怎么了?” 秋月赶紧背过身去,略微擦了擦红肿的眼眶,才道:“被我爹训斥了两句,嫌我照顾爷照顾得不好。” 楚平原当是什么大事,听秋月这样说,却忍不住笑了:“你伺候得好不好,他又不知道,训斥你做什么?这也不挨着。” 秋月咬了咬唇,想上前两步,却终究顿住了脚,只哭着道:“爷也不知道在我爹面前常常夸我两句,他就不会总这样骂我了。” “啊?”楚平有点为难,他很少在旁人面前夸别人,更何况是一个丫鬟,总归于礼不合,“这样,下次他再骂你,你就让他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事情,让他跟我说,我来替你跟他解释清楚。” 秋月听了更加的羞急,这样的事,白管事怎么跟楚平讲,楚平又如何帮她解释清楚。 楚平最不擅长看女子哭,便只换了个话头,问着:“我让你打听的事,你打听的怎么样了?” 第十章 桃夭 这话却问的秋月心慌,只赶紧擦了眼泪,一面敷衍着:“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爷问那个干什么?” 楚平见秋月这样答话,却是拧起了眉头:“我只是看着白管事跟人在前院里那样吵闹于礼不合,我作为楚家的少爷,过问一句难道不应该吗?” 秋月见楚平这般认真,倒是不敢再撒娇卖痴,只赶紧胡乱编了个瞎话:“那个婆子想让自家的女儿进我们家的绣坊做工,我爹说她绣技太差了,我们楚家不收那样的人,所以要赶出去,她娘在那里胡搅蛮缠,闹了起来,已经被我爹赶走了。” “哦。”楚平挑眉,有些自言自语道,“可我看那姑娘的穿着打扮,却不像是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倒像个闺阁小姐。” 秋月见楚平这样说,更加的心慌,只道:“爷还说什么关心家事,明明就是看人家姑娘好看所以才让我去问的。” 秋月这话一说,楚平倒是有些心虚了,连忙道:“哪有哪有。” 继而拿起书来继续低头读书,不再多问了。 只是再看书上的文字,却进不了眼睛里去了。反倒想起了那个马车上的姑娘,她素手掀开马车的帘子,躬身走出马车,抬头,那么好的阳光撒在她如玉的脸上,真的好清澈,好干净,好美。 楚平摇了摇头,放下了手里的书:“我在想什么!哎,肯定是因为太饿了。” 这才扬声喊了秋月:“秋月,你去问问老太太,晌午在哪儿吃。” 秋月应着去了。 楚平刚起身喝杯茶的功夫,小翠风风火火得回来了,一面往屋里走,一面叫着楚平:“大爷!大爷大爷,我打听到了!大爷!” 楚平看着那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却比看着秋月亲切些:“你慢点跑,下回再被太太瞧见,小心又被训斥。” 小翠却不管那个,只是顽皮地笑着:“太太这不是不在家嘛。嘿嘿,大爷,你猜今儿来的那位小姐是谁?” 小姐? 楚平挑眉:“是谁?” 小翠连忙上前,耍宝似的压低声音道:“就是老太太给爷看好的那位桃家的小姐,山东桃源的桃夭桃姑娘!” 楚平十分的意外:“桃夭?” 桃夭。 这个姑娘与其说是老太太给自己选的,其实更像是楚平自己选的。 那日自己去老太太屋里请安,正看见娘跟老太太在翻弄那堆积如山的名帖,自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随手拿来翻看。 翻看了几本,便发现了桃夭的名字,忍不住道:“桃夭,这个名字倒是有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倒是个好名字。” “哦?”老太太应着从楚平手里接过了桃夭的名帖去,看着这名帖,脸上也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又打趣得对楚平道,“还是咱们平哥儿的眼光好,我也瞧这姑娘怪好的。” 说着便将名帖拿给楚平的母亲看,楚平的母亲也是看着点头,吩咐了人将邵氏叫来细细询问。 楚平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在给自己娶妻,这事儿上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横插了一手,倒是有些尴尬了。 只有老太太安慰他:“没事儿,这说不准啊,就是你命定的姻缘呢?自己挑的好,自己挑的将来不找我跟你娘的毛病。” 楚平正在出神的功夫,小翠在一旁接着道:“爷不记得了吗?那个婆子就是上回给咱们家递小姐们名帖的媒婆。这回也是那媒婆带她来的,说是要来探望咱们家老太太,可是不巧老太太病着,太太也不在家,所以被白管家拦住了。 听说那媒婆老大不高兴了,说了些难听的话,还在外头闹了一场,闹得挺不愉快的,人就走了。” 楚平闻言忍不住站了起来,想做什么,可才抬步,又顿住了脚,老太太这时候还病着,再不好惊扰她老人家了。 秋月这时正回来:“爷,问过老太太屋里了,老太太吃了药睡得正好,赵妈妈让爷自己先吃,不用去老太太屋里了。等老太太好些,跟老太爷一起用午饭。” 楚平不答,只肃然看着秋月,若有所思。 第十一章 偶遇 天香楼坐落于杭州的唐贤街,背靠吴山,面临西湖。 吴山山势绵亘起伏,左带钱塘江,右瞰西湖,由延绵的宝月、娥眉、浅山、紫阳、七宝、云居等小山连绵而成。 坐在这天香楼吃饭,且不说那里驰名苏杭的大厨,手艺精湛,只窗外如画风景,就足令人流连忘返,引多少文人墨客前来写诗题词,好不风雅。 只可惜桃夭今日过来,却不是为了那赏心悦目的风景,也不是为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而是来找自己最好的闺中密友吐槽楚家少爷的。 天香楼二楼正对着西湖远山的雅间,门口的挂牌上簪花小楷写着“秀色怡人”,推门进去,是一副红木边座嵌珐琅花卉屏风,屏风后头,桃夭正拉着天香楼的老板娘赵婉蓉口若悬河:“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的人家!照理说我从小也是跟着我娘到处串门子,各家走遍了的,不管是我们桃源县,还是曲阜县,济南府。到了杭州府之后,桃玉的亲戚家,包括咱们紫绫阁的姑娘小姐们家里,我又不是没有去串过门子。 的确是南北有别,各家的礼仪规矩都有差异,可是这么口出狂言,没有规矩的管家,我还是头一回见,真的是开了眼了。 二婶婶把他说得天花乱坠,我之前还当是什么好人家,你看看吧,果然都不是什么善茬。” 赵婉蓉点头应着:“想必是因为世代经商的缘故,家里没有读书人,自然粗鄙了些。” 桃夭接着道:“不止粗鄙,而且目无下尘,倨傲无礼!像你们家钱瑜那样的好相公,这世间是再找不到了。” 听桃夭提起钱瑜,赵婉蓉心头也堵了一口气,跟着打开了话匣子:“天哪,你可别提他了,我这回跟他回苏州,也是开了眼了,你是不知道他们家的那些破事儿……” 赵婉蓉的话才开了个头,外头跑堂的小二忽而敲了门:“大奶奶,账房先生有点急事正寻您呢,不知道您得不得空?” 赵婉蓉刚想回绝了小二,桃夭却道:“没事,既然是急事,你先过去处置,我今儿一整天都在你这儿呢,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赵婉蓉这才点了头起身,一面道:“你先吃点东西,这一大桌子菜都快凉了,一会儿我让他们再做几个热的拿上来。” 桃夭连连道:“不用不用,这就够了,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赵婉蓉应着转屏风出了门,店小二着急忙慌得在外头等着,也顾不上关门,就引着赵婉蓉下了楼。 桃夭看着满桌子的酒菜,根本没有胃口,只想起三日前楚家的事情,便觉得心口堵得慌。 屋里的炭火烧得很旺,热得人心烦,桃夭伸手推开了一旁的窗户,看着外头绵延的远山和广阔的西湖,才略微舒畅了一口心气。 “楚平!在这儿呢!往里面走,在‘湖光山色’。”门外,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吓了桃夭一跳。 楚平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桃夭转头向门口看去,隔着屏风巴掌大的一条缝隙,影影绰绰,慕得四目相对。 第十二章 道歉 楚平今日约了自家表哥来天香楼吃饭,楼下的小二招呼了,说在楼上雅间“湖光山色”。 楚平因也是这边的常客了,便也没有叫小二引路,自己走上楼来,却见天香楼观景位置最好的雅间“秀色怡人”的门开着,他也不过是路过的时候,随意往里头瞟了一眼,在门与屏风的间隙,露出了半张秀美的脸。 楚平又惊又喜,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忍不住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却见偌大的雅间,只有桃夭一个人在,她纤眉似蹙非蹙,薄唇紧抿,脸上似有怒意,比起那日在马车上所见的精致,今日她不施一丝粉黛,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比起那日的端庄优雅,更多了几分清新灵动。 那日楚家的事,也让楚平这些日子有些心中不安,好在他让人打听了,那媒婆邵氏不是旁人,竟然就是自己在“弘文馆”的先生——陈先生的岳母,自己还打算过些日子亲自去陈家赔礼道歉,只是因老太太病着,还不能成行。 他想着,先跟邵氏致了歉,再安排桃家小姐的事。 可谁曾想,今日竟然这般意外得在这里碰见了。 而且,如今还只有她一个人在。 楚平彳亍着是否该上前打个招呼,道一声抱歉。可又怕自己这样贸然进去,太过唐突。 只是,楚平看着桃夭的神情,郁闷愠怒,怕还在为楚家那日的事情恼恨,如果自己不去致歉,或是再拖延几日,让她心思郁结,伤了身体,那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正在犹豫不决之间,自己的三表哥从“湖光山色”探出头来,看着站在门边的自己,一声吆喝,里头的桃夭忽然转过头来看。 与站在门边的楚平四目相对。 仿佛月光映入秋波,一时间荡起无数的涟漪。 再不进去,怕是不好了。 桃夭的这一眼仿佛给了楚平勇气,他抬步进了“秀色怡人”。 桃夭抬眼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身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一只宝蓝如意纹的香囊悬在左边,右边是一块白玉玲珑腰佩,银冠束发,身材颀长,容貌秀雅,举止温雅自持。 桃夭的心弦慕然被拨乱了三分,只因他长得的确俊美,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单拎出来每一样,似乎都不足为奇,可凑在一起,却恰到好处得好看,比她从前见过的所有男子都好看。 他就这样转屏风缓步走进了这雅间,又在离桃夭五步远的屏风旁止住了脚步,桃夭见状缓缓起了身。 楚平对着桃夭躬身行礼:“桃姑娘,你好,在下楚平。” 桃夭惊诧于他如何认得自己,可面上不显,只也对着楚平略微福了福身子:“楚公子。” 楚平的身子一僵,她的声音如黄鹂婉转,若是唱曲的话,定然会很好听。 楚平深吸了口气,才继续拱手道:“前日姑娘来楚家,家里的奴才不懂规矩,唐突了姑娘,原本想登门谢罪,今日竟然在这里遇见姑娘,想着还是先给姑娘赔个礼。” 桃夭在这里骤然见到他,本就惊讶,而他进来,便是如此谦和得道歉,桃夭心中的那点子怒气,刹那间烟消云散,正不知如何应答。 只听见外头方才唤楚平的那个声音再次传来:“楚平!楚平你跑哪儿去了?” 楚平知道是自家表哥来寻自己了,若是撞见不好,也不敢再耽搁,只躬身道:“今日唐突仓促,也不曾预备什么歉礼,不知道姑娘明日晌午是否得空,楚平可以在此处设宴,给姑娘赔礼谢罪。” 桃夭倒是被他大胆的言语吓到,他们两人见面,本来就该是三媒六聘,成亲之后再见的。哪怕是相看,也该是桃夭先见了楚家的老太太,太太,言谈之间,楚平偶然过来请安,遥遥一见,也就罢了。 哪有这样着急,私下约见的道理,那成了什么? 桃夭想都没有想就推辞道:“我明日怕是不得空。” 楚平微微点头,继而问道:“那后日呢?” 桃夭见问倒是有些犹豫了,他问得稀松平常,就仿佛在问一件极自然的事情一样。 只听楚平继续道:“我原本也是想去陈先生府上去给邵太太赔礼的,若是姑娘不想独自过来,也可请她一起作陪。” 桃夭听他说得这样坦荡,心中的芥蒂放松了几分。 “平弟!平弟!人哪儿去了?方才我看见还在这儿呢?” 外头来往都是寻人的声音。 楚平复又问了一声:“姑娘何时得空,还请姑娘告知。” 桃夭见他这般坚持,外头的人又寻得焦急,也怕万一被人寻见撞破,不好解释,这才勉强答道:“那好吧,就后日午时。” 第十三章 闺话 等赵婉蓉回来的时候,桃夭已经完全换了一副神色,从刚来寻她时的满面愠怒,到如今的满脸桃花。她正看着窗外的景色,粉面含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赵婉蓉走上前去,桃夭都没有察觉。 赵婉蓉拍了拍桃夭的肩膀:“哎,你怎么了?吃错药啦?” 桃夭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着赵婉蓉,忍不住喜形于色,上前拉着自己的小姐妹在窗边坐了,刚要说什么,复又抬起头来往屏风后观看:“你关门了吗?” 赵婉蓉点头:“关了,这么冷的天,你又开着窗,再不关门,两边的穿堂风多冷呀,我这儿烧着炭盆也不够。” “是吗?冷吗?方才竟没有觉着。”桃夭自顾念了一句。 赵婉蓉这才上手摸了摸桃夭的额头:“你怎么了?该不会是方才冻着,烧傻了吧。” 桃夭拉着赵婉蓉低声道:“我见到楚平了。” 赵婉蓉不可置信得瞪着桃夭:“什么?什么时候?这怎么可能?” 桃夭笑着连连点头:“就是方才你出去的时候,就在这里,你的天香楼。” “啊?快说说,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赵婉蓉尽量压低声音,却还是难掩言语中的好奇和惊讶,连连催着桃夭。 桃夭害羞得道:“他应该也是来这里赴宴的……”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方才与楚平相见的经过与赵婉蓉一一讲了。 “天哪!你们这是怎样的缘分呀!”赵婉蓉忍不住惊诧。 桃夭却小鹿乱撞得道:“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刚好是我喜欢的那一种,其实说实话,我从前不看脸的,你知道我有些脸盲症,分不太清美丑,只觉得什么人看久了都一样,也记不太住人的长相。所以,也从来没有留意过,谁长得好看,谁长得难看。 可是,他真的很好看,我也说不出哪里好看,可就是感觉比我从前见过的男子都好看。 他让人看起来很舒服,而且……而且他身材看起来也很匀称修长,不是很瘦的那种文弱书生,但也不是武将的那种壮硕,就是不胖不瘦得刚刚好,不知道他有没有习武,只是看他的身材,应该是会些拳脚的。 可是,他的举止谈吐,又完全是一副儒雅书生的样子,温柔极了。” “完了完了完了。”赵婉蓉连连摇头。 桃夭见状一惊:“怎么了?” 赵婉蓉摸着桃夭的额头道:“你不会是对他传说中的,一见那个钟情了吧?” 桃夭听了这话,害羞得无地自容,赶紧强装镇定道:“怎么可能?我不过是见他道歉得颇有诚意,不再恼他罢了。 只是你看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孤男寡女的,他竟然这般与我约见,这样的大胆荒唐。也不知道这般约见了多少女子,才能这样熟练。 还有,他长得这样俊美,杭州的姑娘小姐们,怎么可能没有觊觎他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定亲。竟然还被我撞见了,定要好好查查。 哎,你家钱瑜在杭州根深蒂固的,可能托他帮着打听打听,这楚平究竟人品如何。” “哎呦呦,瞧你猴急的样子,还说没有一见钟情,我看根本就是,至少也是动了凡心了。”赵婉蓉在一旁一个劲得打趣。 桃夭死鸭子嘴硬:“我才没有呢,只是没见过这样子的人,好奇罢了。” “那你后日可要叫邵婶儿陪着你一起来?”赵婉蓉不理她的狡辩,只继续问着。 桃夭思忖了片刻,竟然摇了摇头:“玉姐姐快生了,这个时候我不想再打扰邵婶儿,而且,邵婶儿那个嘴,若是有她在,定然只会一个劲儿得说好话撮合。 我倒是没有机会好好了解了解这个楚家公子了。 后天,我要考考他。” 赵婉蓉看着桃夭志在必得的样子,也是忍不住掩嘴笑,道:“那我跟钱瑜来给你作陪,要让他知道,这天香楼是你的地盘,不至于敢对你胡来。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酒菜上齐了,我跟钱瑜就借故先走,给你们功夫慢慢说话。好叫你也能好好考校考校他呀。” 第十四章 鸡飞 桃夭点头应了,又十分的感念赵婉蓉对自己的贴心照顾,这才想起方才赵婉蓉临行前未完的话,复又问了一句:“你方才说起钱瑜家里,你们回苏州不太平吗?” 赵婉蓉的神色一下子垮了下来,道:“可不是!” 桃夭知道赵婉蓉出身不高,也不过与自己相仿的家世,而她的丈夫钱瑜却是出身苏州巨擘钱家,那才是真正的家世显赫。钱家不仅经商,而且家中的后辈在朝为官的也不在少数,是典型的政为商用,再以商资政,那当中的水就不是一般的深了。 照理说,那样的人家,是不会跟赵氏联姻的。 只可惜,钱瑜的母亲李氏性格刚烈,不能容人,当初钱瑜的父亲钱斌在外头养了几房外室,李氏便要死要活的,在家里闹得大打出手,让钱斌丢尽了面子,钱斌盛怒之下本要休妻,可为了家中子嗣的仕途,最终妥协,退而求其次得与李氏和离,钱瑜自幼见父母不和,父亲如何在外头花天酒地,怎样在家里凌辱母亲,最后,钱瑜不肯留在钱家得享富贵,陪着母亲一起离开了钱家。分割家财的时候,钱父只将杭州这天香楼留给了李氏母子,也算是最后的情分了。 如今钱斌又娶了一个“宽容大度”的小家碧玉做了正房,后头的姨娘早就数不过来了。 而李氏年纪已经老迈,一直寡居苏州母家,天香楼则是儿子钱瑜在打理。 好在钱瑜也颇有他爹的几分经商之才,这天香楼易主之后,生意不落反升,在杭州蒸蒸日上。 “我那个婆婆,她跟着我们来杭州了!”赵婉蓉不悦道,“照理说,她是钱瑜的母亲,如今年纪大了,我们奉养她也是应该。 但是,那能闹得人不管不顾了也要休妻的人是个什么脾气,我是真的开了眼了,我们家原本的婆子丫鬟,她一个都用不惯,先买了一众丫鬟婆子伺候着。我们家天香楼厨子的手艺,她都瞧不上,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还嫌家里宅子的朝向不好,风水不好,天香楼的装潢也不好。 这两天来看了账目,还说我们经营不善,天香楼的进项比从前少了许多。 我的天老爷啊,她看得懂账簿么?! 天香楼这些年的盈利明明水涨船高,更让我生气的是,你猜方才小二为了什么叫我出去? 她竟然背着我们,挪用了柜里的银子,上回来,五六十两银子就那么拿走了,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 钱瑜问了她两句,她便说这天香楼都是她的,她用几两银子算什么。 就算这银子不多,我们还给得起,可是她要拿就大大方方得拿,如今忽然少了,我们柜上的账对不上了,事后都不知道找谁去。 方才账房先生跟我讲,今儿对账又少了二十两,头晌就只有那老太太来过,这回好了,她什么时候拿的,是不是她拿的,没有人看见。 这银子我回去问她,她认了倒还好,若是她不认,那究竟是账房上拿的,还是哪个小二手脚不干净拿的,还得一一清查。谁知道是哪个见她这个样子闹,冒用了她的名呢? 总之她一来就闹得鸡飞狗跳,就没有一刻的安生。” “那钱瑜怎么说?他也不管管?”桃夭忍不住问。 第十五章 狗跳 赵婉蓉气道:“他能怎么说?过去质问他亲娘吗?倒也不是没有问过,一问那位就撒泼打诨,在家里哭天抢地的,说她当年认人不淑,嫁给他爹吃了多少苦,这些年怎样蒙了羞辱,如何在家抬不起头来见人。 现在好不容易儿子出息了,到了儿子家,竟然还被儿子媳妇欺辱。 可我从头到尾只是站在那儿,一句话都没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欺辱她了? 明明是她欺辱我,这天香楼是我费尽心思重新粉饰装潢的,她从头到尾挑了一遍毛病!” 桃夭听着就觉着头大,从前还只羡慕赵婉蓉是她们三个当中最顺利的,年纪轻轻就觅得良缘,钱瑜对她又好,婚后两个人你侬我侬的。 哪里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今竟然闹成这样,只是桃夭不明白:“照理说,你家老太太吃穿用度都在家里,她还要那些银子去做什么?” 赵婉蓉被问住,这两日只顾着生气,觉着那李氏不可理喻,也没有仔细想想其中关窍。 看着赵婉蓉茫然的神色,桃夭这才继续道:“我知道怕是很难从她嘴里问出来,可即便问不出来,也要好好查查,若只是为了存些养老银子也就罢了,若是被人骗了去,只怕日后吃亏的还是你们夫妻两个。” 赵婉蓉连连点头:“我一会儿就让钱瑜派人去好好查查。” “你们开绣坊的事儿可有眉目了?”桃夭复又想起来年前听赵婉蓉提过,她毕竟还师承紫绫阁,有这块金字招牌,如今嫁给了钱瑜,虽说做这老板娘很是舒坦,但自己的师承也总不能因此就荒废了。 赵婉蓉虽然长相柔弱,一副江南水乡温婉女子的模样,里头却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儿。 如今哪怕嫁了人,也不想着只一味得依托夫家,这天香楼赵婉蓉帮着钱瑜打理过一些时日,换了装潢,添了家具,改了菜品,可是这些东西赵婉蓉还是外行,偶尔提些新奇的点子帮趁着钱瑜罢了,在酒楼的经营上,不能跟钱瑜相比。 赵婉蓉的本事在针织刺绣上,所以,年前便与钱瑜商量着,存了些银子就盘一个铺子,招几个绣娘,开一个绣坊,赵婉蓉的刺绣在紫绫阁本就是翘楚,如今就是开门授课也未必不能。 再加上与柳师傅相熟,柳师傅与京中的达官显贵家里常有往来,紫绫阁除了教习绣娘之外,也有一大批自己的绣娘,每年都会接许多从京城王府公爵家的衣裳布匹的单子,不仅一布难求,而且每年都忙不过来。 赵婉蓉想着都在杭州,若是自己家的绣坊有几个绣技过硬的绣娘,可以从柳师傅那里讨几个京中大员的订单过来,不愁没有营生。 赵婉蓉如今却只是叹气道:“若是没有那老太太,我现在应该正跟钱瑜一块去看铺子呢,可如今哪里顾得上。况且从前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杭州,自然怎么来怎么好,如今她在这里,想要不打一声招呼得把这事儿办了,怕是不能了。 若是要跟她商量,我的天老爷,还不知道又要闹出怎么样的事来。” 第十六章 亲为 桃夭听了就觉得心烦,却也只能劝着:“万事开头难,你们细细得与她陈明利弊,有银子赚,她或许会答应呢。” 赵婉蓉无奈摇头,道:“所以我才劝你,千万别当成了亲就万事大吉了,那多少成了亲还不如不成的。就是我自个儿如今的一身绣技,跟我娘说给我些银子开个绣坊,都未必有现如今这么麻烦。” 桃夭想了想,试探道:“你若那么想开绣坊,不如用你自己的嫁妆先开,不动用公中的银子,那样也就没有必要跟她说了。” 赵婉蓉闻言却大大不悦,道:“那凭什么?我已经嫁到他们家里来了,如何能轻易动我的嫁妆,这天香楼经营得那么好,家里又不是没有银子,那老太太能随意得来我账房上拿了银子就走,我自己开个铺子,怎么反倒见不得人了? 若我用自己嫁妆开绣坊,那我赚到的银子,能都算是我自己的,跟她们钱家没有半分关系吗?” 桃夭悻悻得闭了嘴,看着赵婉蓉也还有许多事要忙,不便再继续打扰,只让她赶紧去寻了钱瑜,商量今儿柜上的事,桃夭自己先回紫绫阁了。 赵婉蓉一路送了桃夭出去,直到上了桃夭自家的马车,这才辞了别,并约定好了后日在天香楼再见。 桃夭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发呆,她并不看好赵婉蓉与她家老太太商议开铺子的那些事,若是赵婉蓉执意要动用公中的钱开铺子,十有八九这件事情不得善终。 如果是桃夭的话,管它谁家的银子,这银子本来不就是用来花的,公中的钱如何,嫁妆又如何,若是真那么看重铺子,能把铺子开起来就好了。 但是她们成了亲的人想的就是不一样,明明已经分不开了,却执着得总要分个你我,最后谁也得不着好的。 不想她了,桃夭想着若是自己成了亲,不知道会不会也有这许多的杂事,自己又能否处理得比赵婉蓉好些。 桃夭复又想起了楚平:“小叔,后日晌午,我可能还要麻烦你送我来天香楼一趟……” 外头赶车的小厮名叫桃乙,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是桃夭的母亲孙氏在桃源县买的几个婆子小厮之一。 因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家里的族谱连着,虽说已经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可是按照辈分上来算,还要算桃夭的长辈。 因着两家从前离得也不远,过年的时候也都会彼此串门子拜年,所以桃夭实在没办法直呼其名,在外头的时候私下也还是叫他小叔。 桃乙在外头不紧不慢得赶着车,听见桃夭吩咐,连忙道:“好嘞姑娘,我知道了。” 桃夭复又有些过意不去似的道:“我这些日子可能多用马车,不耽误你外头的营生吧?” 桃乙赶紧道:“哎呦姑娘,我是您家的奴才,我给您赶车才是天经地义的。你千万别这么说。” 桃乙原本就是桃家派来在杭州给桃夭赶车的,是桃夭心善,看桃乙成日里呆在绣坊里也没啥事儿干,就许他到外头给人赶车,赚几两散碎银子补贴家用,桃乙心中十分的承桃夭的恩情,对桃夭自然也是更加的忠心耿耿。 “姑娘,你就是太好性了,总替我们着想,其实有什么事儿你只管吩咐就行了。您正经唤我小乙就行,千万别叫我叔了。 还有,您早该答应太太,让她给您带个婆子丫鬟来服侍着,虽说紫绫阁规矩大,可是你看那旁人家的小姐,哪个不是有丫鬟跟着,平日里洗个衣服倒个茶水什么的,都有人伺候着,这大冷天的,您犯不着什么都亲力亲为。”桃乙在马车外头一面赶着车,一面喋喋不休得劝着。 第十七章 八卦 桃夭却只是笑着道:“从小不就是这样,我都习惯了,并没有觉着有什么麻烦的。况且若有个丫鬟跟在我身旁,那肯定大事小情的都跟娘递信儿,我岂不是在身边安了个眼线,做什么都不自在了。” 桃乙闻言呵呵得笑,却继续劝着道:“您要是担心这个,大可以自己在杭州买个丫鬟么,太太又没少给您银子,您又不是买不起,这样简朴,会被紫绫阁其他的小姐们瞧不起的。” 桃夭不以为然,活着又不是为了让他们瞧得起瞧不起的,她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桃乙会与自己说这个:“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瞧不起我的?” 桃乙有些不好意思,原本不想说的,只是桃夭不把他当外人儿,他也不好瞒着,便只道:“那我们这些各家的小厮也都住在外院的一个屋里,平日里大家闲的没事儿,也就说说各家主子的那点事儿。 不过,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小姐半句不好,我都说你好的,他们有谁敢说你一个不字,我也都是出来护着小姐你的。” 原来是这样,各家小姐的八卦,竟然是从这里传开的。 桃夭忍俊不禁,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有些好奇:“除了大家都瞧不起我,可还有什么旁的好玩的事儿?” 桃乙想了想,忽得道:“倒是有一庄事,姑娘或许会感兴趣。” “什么?”桃夭好奇问。 “就是与小姐最要好的周家姑娘的小厮,年前说周姑娘今年也许不回来了,她留在番禺要成亲了。” “什么?!”桃夭大惊,她完全没有从周蝶那里听说过一丝半点这样的消息,原本还盼着过两日与她相见,怎的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吗,“这不可能,若是蝶儿要成亲,不会不跟我和婉蓉提的。” 桃乙听着桃夭言语中的震惊,也不敢再多说了,只道:“那也可能是她家小厮乱说的。只是,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可能周姑娘自己还不知道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女儿家的婚事像一张巨网,他们这一班在紫绫阁的姑娘,就好像池里的鱼,今日在这里相聚,情同姐妹,可是一下子说要收网,便一个都逃不了,只能各奔东西,连再见之期都遥遥无期。 桃夭心中忽然觉得害怕得紧,她不希望自己的婚姻也成为这样的噩梦,既然她如今孤身一人在杭州,父母开明,她还有的选,她总要把这亲事握在自己手里。 若是这楚平当真是好,她便正好嫁在杭州,与柳师傅和婉蓉作伴,若是不好,她绝不要听了邵氏的话,草草就这样嫁了。 而至于周蝶,还是要写封信过去,细细得问个清楚,要不然,桃夭总不能安心。 “小叔,各家姑娘家里有什么事,或许你们知道的比我们都多,你多帮我留心着。还有邵婶儿家里,玉姐姐应该是快生了,你也帮我留意一下,若是生了,我好去道喜。” 桃乙见桃夭不嫌他们背后乱嚼舌根子,这才放下了心,又听桃夭托他打听事情,更是连连应着:“我知道了姑娘,您要是想打听什么事情,都可以交给我,在杭州我这些年也接送过不少人家的姑娘婆子,也还算有些门路。” “哦?是吗?”桃夭沉吟了片刻,这才道,“那这杭州府楚家的消息,你也多帮我留心着。” 桃乙一听这话,心中了然,笑呵呵得应着:“好嘞姑娘,我定然替姑娘打听得明明白白的。” 第十八章 约见 桃夭今日与楚平约见,并没有像那天去楚家的时候那样打扮精致,却也不曾像上回来见赵婉蓉那般不施粉黛,更像是她素日里去绣坊的小姐妹家里做客时的寻常打扮。 她坐在马车上时,心中小鹿乱撞,思绪万千,好不容易安稳下自己的心思,才在天香楼前,缓缓下了马车。 小二见她来了,赶紧上来招呼,一面引着桃夭往楼上走,一面道:“姑娘您怎么才来,我们家大爷和大奶奶都等您半天了。还有,”小二压低声音对桃夭道,“那楚家的公子,也来了足有两刻钟了。” 桃夭的脚步一顿,只是略微点了点头,这才由着小二推开了‘秀色怡人’的房门:“大奶奶,桃家姑娘到了。” 里头钱瑜,赵婉蓉和楚平已经说了好半天的话了。 听见小二通传,赵婉蓉赶紧起身从里头迎到了屏风后面,一面拉着她的手低声道:“这楚家公子很是不错呢。” 说罢也还不待桃夭再问什么,两个人便已经转屏风进了雅间。 赵婉蓉拉着她的手,一面招呼着:“你怎的来的这样迟?” 桃夭浅浅笑着:“不是说好了午时,如今正是午时,我哪有来迟?” 楚平看着桃夭,也是浅浅笑着:“姑娘没有来迟,是我来早了。” 桃夭的眸子不自觉得与他对上,心头猛地一颤,赶紧转开了眸子。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秀色怡人’的墙上泼墨挥毫,题的就是白居易的这首七律。 这天香楼自从赵婉蓉来了之后,将楼上的雅间从什么天字第一号,地字第二号,改成了‘秀色怡人’,‘湖光山色’这样的雅称。 而每间雅间里,也都在墙上题了诗词做衬。 秀色怡人这一间的诗,是桃夭最喜欢的,这里也是赵婉蓉常常为桃夭和周蝶来寻她说话所特留的。 桃夭没想到,赵婉蓉会将楚平引入她们闺蜜三人的“密室”,这是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吗? 赵婉蓉上前来拉钱瑜,给他使了个眼色,钱瑜也已经起来告辞:“这酒菜我都是照着最好的,给二位贵宾上齐了,外头还有些营生要我们去处置,就先失陪片刻了。” 钱瑜复又对楚平略微拱了拱手:“楚兄,改日定要再来,咱们兄弟二人痛饮一番。” 楚平原本想留他们一起用膳,可后来再想,这赵婉蓉和钱瑜是来给桃夭撑腰的,他们的去留,只怕是与桃夭早就商量好的,或是早有安排,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拱手应着:“一定一定。” 桃夭见状却忽然有些慌了,这两个说好了要给自己作陪的,怎么这么着急就走了,拉着赵婉蓉,低声耳语道:“不是说好了,你们两个陪我的吗?” 赵婉蓉掩唇笑着,道:“不是说好了,你要好好考教考校他的吗?” 瞧出桃夭临时怯场的紧张,赵婉蓉这才轻轻拍了拍桃夭的手,安慰道:“我们已经与他聊了快半个时辰了,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你就放心吧。” 话到这里,桃夭这才不太情愿得松了手,放赵婉蓉和钱瑜离开了雅间。 第十九章 拘谨 桃夭看着如今雅间里只剩下与自己对面而立的楚平,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稳下了心思:“楚公子请。” 楚平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引着桃夭入座:“桃姑娘请坐。” 一面上前给桃夭斟了一杯热茶:“外面天气寒冷,姑娘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桃夭点头接了,谢过楚平,却只是小小得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楚平见状,解释道:“这是武夷山的金骏眉,哪怕是饭前饮用,也不会伤到脾胃,反倒有美容养颜,强心解痉,护胃暖胃之效。姑娘可放心饮用。” 桃夭有些惊讶,这楚平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似的,十分的贴心。 桃夭素日里很少喝茶,只因自小脾胃不和,大夫常常叮嘱少喝茶,而且桃夭自己本身就不喜茶叶的苦涩,所以对茶叶并不是十分的了解。 可只听楚平的讲解,和方才自己抿的一小口,便也尝出这茶清新爽口,绝非凡品,也并不是天香楼的茶叶能媲美的。 桃夭忍不住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茶果然滋味爽口,香气迷人。 “是很好的茶。”桃夭赞了一声。 楚平似乎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拿出一旁他预备的歉礼:“姑娘喜欢就好。给姑娘备了一点薄礼,算是赔罪。” 正是一盒包装精美的金骏眉,只是不知道价值几何。 桃夭略一犹豫,终究收下了,道谢一声:“楚公子客气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若是寻常人家,闹成那样,家里的女子早就当成奇耻大辱,再不肯轻易放过,而桃夭除了那日被楚平撞见的愠怒,如今轻易得肯将这一页揭过去,没有追问楚平如何处置家里的管事,也没有让楚平无论如何还她一个公道,倒是让楚平十分的意外:“是姑娘大度。” “日子总要过下去,难不成要守着一桩旧事就懊恨一辈子吗?”桃夭洒脱得笑了笑。 只是那唇角眉梢的一抹明媚的笑,却再次让楚平乱了心神,楚平连连点头:“这世上多少苦毒反目,也不过是因为放不下,过不去罢了。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 桃夭似笑非笑着道:“你也不用给我戴高帽,我只怕自己也承受不起。” 楚平复又想起那日自己撞见桃夭也是在此处,正是为此事愠怒,只怕自己方才的话唐突,让桃夭觉着讽刺。 楚平赶紧转了话头,道:“姑娘先吃点菜吧,钱家大奶奶说这些都是姑娘素日里喜欢吃的?” 桃夭闻言拿起了筷子,桃夭喜欢吃酸甜口的,杭帮菜都很合她的口味。 只是,如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让桃夭有些拘谨,从前小的时候,虽然也随哥哥一块去学堂读书,也跟街上的小伙伴们玩成一团过,只是那时候毕竟是黄发垂髫的年纪,如今大了,而楚平又是这样一个身份,桃夭再不拘小节,心里也是有几分拘谨。 楚平又何尝不是,那日遥遥一见,得知楚家的事情大大冲撞了她,便只想着给她赔礼道歉,希望她不要再生气。可是,上回在这里又太过匆忙,让楚平觉着自己没有能好好跟桃夭解释清楚,就想着能有个机会,从从容容的与她解释清楚,让她能释怀。 当时情急,也并没有想太多,如今再见,桃夭一句过去了,倒是让楚平在家里打好了几遍腹稿的解释说辞都堵在口中,仿佛一切都是多余。 楚平想再寻话头,却只觉得如今这个情形,多少有些于礼不合,仿佛自己此时此刻比那日更加失礼,倒是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桃夭略微抬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似乎比自己还要紧张的楚平,心中的紧张反而放松了三分,忽得问道:“楚公子那日,怎么知道这房中是我?” 第二十章 故乡 楚平见桃夭率先打开了话匣子,如蒙大赦,拱了拱手道:“不瞒姑娘,那日,姑娘来楚家之时,我方从外祖家回来,曾远远瞥见姑娘一眼,只是因着当时祖母病着,所以赶着去请安,并没有上前过问。还是后来问了家里的丫鬟,才知道是家里的管事唐突了姑娘,所以心中昼夜不安,特来赔罪。” 桃夭终于了然:“原来是这样。” 楚平见桃夭神色稍霁,也是终于舒了一口气,算是将自己在家里练了几遍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不枉费自己一番用心。 “而至于前日在天香楼,是因为我与三表哥也约在此处,远远瞧见了姑娘竟然也在,算是因缘际会,机缘巧合了。” 因缘际会,机缘巧合。 桃夭很喜欢这两个词,生活中总要有些这样的意外,才算有趣。 “姑娘来杭州几年了,可还住得惯吗?”楚平寻了个话头问道。 桃夭放下了筷子,拿绣帕稍微擦了擦嘴:“如今是第三个年头了,杭州风景如画,倒是还习惯。只是冬日里冷些。” 楚平好奇道:“哦?是吗?我还当北方冬日会更冷。” 桃夭含笑道:“我家也没有在极北之地,本身就不算太冷。再则北方的冷是干冷,而且家家有炕,只要烧上炉子,在炕上便一点都不觉着冷了,甚至比春秋还要暖和些。 可杭州冬日里是水汽氤氲得冷,哪怕是在屋里,也冻得手疼,反倒要穿起狐裘大氅了。” 楚平闻言恍然:“原来如此,我倒是还从未在北方过过冬天,若是将来有幸,希望能一观北方的万里飘雪的壮阔之景。” 楚平见桃夭谈起她的故乡,眉眼间都带了几分温暖的神色,便接着她的话头道:“我隐约记得,姑娘家住在桃源?” 桃夭诧异于他对自己的了解,这婚姻之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一个女儿家留心也就罢了,他一个男子,竟然对自己也了解得这般透彻。 想必背后是有下过功夫了解过自己的。 “公子说的是。”桃夭应了一句。 楚平赞道:“听名字就是个极美的地方,想必也是钟灵毓秀之地。” 桃夭闻言倒是忍俊不禁:“桃源县只不过是兖州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县。 但是桃源县的风景倒是极美……嗯,是那是种与杭州的诗情画意不一样的美。” 楚平好奇道:“愿闻其详。” 桃夭浅浅笑着道:“桃源县离素有‘麦田之乡’之称的金乡不远,所以秋日的景色极佳,外头是大片的麦田,有一条小路横在麦田当中,蜿蜿蜒蜒直延伸到远处连绵的丘陵。 路的当中有一棵大槐树,孤零零得站在这一片平原当中,格外的显眼,春日里开满树的槐花,香甜可口。夏日里,则常有人在这颗树下吃瓜乘凉。 那书中的长亭更短亭,在桃源,就是这棵大槐树了。 每回从杭州回家,到了这棵大槐树,离我家也就不远了。 只要再往东走个两三里,有一片桃花园,这桃园是我父亲亲手种的,一年四季勤恳打理,春日里粉红一片,开得跟云锦似的。秋日里,还能结满树的桃子,又大又甜,好吃极了。 冬日里千里冰封,远山麦田都藏在雪里,温上一壶黄酒,拥上一个暖炉,再惬意不过了。 从前每年的第一场雪,我都会跟家里的哥哥嫂嫂一面赏着雪景,一面联诗作对,二哥不喜诗书,总是会给我们去雪原里抓兔子,再考上芋头红薯,供我们大快朵颐。” 说起桃源县的风土人情,桃夭可以跟他讲一整天。 楚平听着桃夭口中的桃源,倒是当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而更让楚平觉得不凡的却是桃夭这个人,她言谈间眉眼带笑,可见她对自己的故乡是真的喜爱,虽然她只是出身于一个小小的乡镇,而且她所喜爱的也不是什么阳春白雪,而是果园麦田。 因着家里经商的缘故,来往客居应酬,楚平也算是见过不少的女子,有从京城来的显贵小姐,有从山野来的平头百姓家的姑娘。 那出身好的,往往举止矫揉造作,眼高于顶。出身不好的,便总是极力想隐藏自己的出身,似乎那些都是让她们觉得不堪的东西,总是敏感脆弱,畏首畏尾。 那些女子,往来如浮萍,恍恍惚惚,所追所求也无根系,而桃夭与她们不同的,就是她仿佛有根,是从麦田果园的泥土里扎下去的根,然后长出来一脉欣欣向荣的生命,那样坦率,扎实,喜乐,纯粹,恬静,安然,又生机勃勃。 就像楚平那日在阳光雪景之下看到的那双眸子一样,果然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桃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桃夭不懂他是如何会对自己得出这样的一句评价的,只是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忘形,已经讲的够多了,今日能与他相见,本就十分难得,她也想问问楚平:“听闻楚公子家里世代经商,你怎么会突然想要走科举仕途呢?” 第二十一章 安慰 楚平闻言略微一怔,面上神情刹那间有些落寞,可继而无奈一笑,又恢复了儒雅的模样:“此事说来话长……” 楚平仿佛有些难言之隐,再三斟酌之后,才道:“我的曾祖父也曾经参加科举,而且中了状元,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最终没能入朝为官,转而经商,创下了楚家的家业。 因为曾祖父的傲骨,所以他也不许家里的子孙后辈再入仕途。 我出生之时,曾祖父已经年迈,我对他的记忆不多,只依稀记得他常在灯下摸着他的状元袍缅怀往昔。 楚家发迹之后,他每年都会从家里拨出一笔银子给养济院,年节也都会开粥舍施粥。这几乎成了楚家的传统,如今每年还是在做着。 曾祖父总说,他原本可以做的更多。 我想,如果他当年肯低头,入仕为官,或许真的可以为百姓做得更多。 他有经世济民之心,只可惜生不逢时。 曾祖父虽然口头不放松,始终不许家里人入仕为官,但我心中知道,他因为傲气,折断了他的抱负,终究是一生之憾。 我或许是想继承曾祖父遗志吧,小的时候心比天高,总想着我能替他作未完之事,护一方苍生,萌生了入仕的念头。只可惜我终究是天资不足,再难与曾祖父比肩了。” 桃夭惊诧于这段前尘往事,楚家竟然还出过状元,桃夭并不知晓,那样的人才是真的凤毛麟角,万里挑一的,若是楚平的曾祖父当初真的入朝为官,那楚家今时今日,怕是就完全换了一番情形了。 楚平看着默然不语的桃夭,不知她在想什么,略微有些许尴尬,忽而问道:“听闻令兄是进士出身,桃姑娘更是能入紫绫阁学艺,在下十分钦佩,不知道姑娘为何喜欢刺绣?” 桃夭见问,倒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也只尴尬得笑了两声:“啊?我啊? 呵呵,我没有楚公子那样的青云之志,我小时候学针线只是因为不喜欢读书,跟着母亲学针线,就可以不跟爹去学馆读书了。 但说实话,我第一不爱读书,第二不喜欢做针线,那东西做久了眼睛疼,还总容易刺伤手。 至于来紫绫阁,是因为我身为女子,除了来紫绫阁,我几乎没有旁的理由,可以孤身离开家,出来游山玩水,走走看看,能无拘无束,清静自在,还不用去书馆读书。” 楚平闻言忍俊不禁,倒是被她的洒脱给逗乐了。 桃夭看着楚平神色稍霁,这才温声继续道:“你也不要太过沮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 你也别给自己太重的担子。 你知道吗?我大哥入仕做官的缘由,其实跟我差不多,一则是家里父亲逼迫,不得不勤勉读书,二则是能留在京城,在外头成家,自由自在的,少听些唠叨。三则啊,是因为他除了会读书,也没有什么旁的一技之长,入仕做官还能赚一点俸禄养家。 哎,我们大周朝国运式微,想来也是因为像楚公子这样为国为民的落第不中,而像我大哥那样尸位素餐的都中了。” 桃夭的话让楚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原本因着两次落第,心中也是觉得屈辱羞愧,却不曾想桃夭那样洒脱轻松的言语,让楚平烦闷的心情好了许多:“桃姑娘真会说笑。” 两个人聊得正开心,赵婉蓉和钱瑜敲门进来,也是赵婉蓉方才走的时候,见桃夭局促,怕他们两个人尴尬,打算进来帮趁着说话,却不曾想推门进来,见两个人笑的正开心,赵婉蓉忽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可此时要再退出去,怕是就更不好了。 桃夭和楚平听见外面的开门声,也都收敛了神色,只见赵婉蓉和钱瑜转屏风过来,钱瑜拱手谢罪,道了一声失礼,方才有些杂事缠身。楚平起身与他客套两句。 赵婉蓉则上前拉住了桃夭,眸光灼灼,看样子有许多话想跟桃夭说。 桃夭这才惊觉方才与楚平已经聊了大半日,一时都忘了时辰,若是再继续留下,怕是太不矜持了,便也跟着起来告辞。 赵婉蓉会意,正好可以拉着桃夭去一边聊聊。 楚平见桃夭要走,也不好挽留,只是略一思忖,对桃夭道:“我过些日子还是要去陈先生家给邵太太赔礼,不知道姑娘会不会也得空过去。” 桃夭心头猛地一跳,略一迟疑才道:“玉姐姐昨日喜得麟儿,我打算二月初四过去给他们道喜。” 楚平闻言喜上眉梢:“那的确是要恭喜陈先生了,多谢姑娘提醒,否则我就该失礼了。” 因是当着赵婉蓉和钱瑜的面说这个,桃夭的面色有些羞红,也不知道方才自己这一句是多是少,他是什么意思?是也想要二月初四去吗? 是想再见自己吗? 桃夭心头突突得跳,只再起来告辞。 楚平想要去送,赵婉蓉拦住,说她去送就好,钱瑜留了楚平两个人继续在这儿喝酒吃饭。 而桃夭被赵婉蓉拉住,也并没有走,两个人悄悄得去了隔壁雅间说话。 第二十二章 很好 赵婉蓉连连问桃夭跟楚平聊得如何,问得桃夭有些不好意思,只敷衍了几句:“也还好,倒是你们,忽得就走了,忽得又来。” 赵婉蓉忍俊不禁道:“你看看你这个人,我想着给你们两个点机会好好聊聊,你嫌我们走得早,想着赶紧回来给你解围,你又嫌我们回来早了。起初那么尴尬,一转眼的功夫就聊得那么投机了?他忍不住都要约你下回再见了,可见我们回来的不算早,若是这一回话都聊尽了,哪里还有下一回?” 桃夭羞恼得推了推她,道:“你们成了亲的人,嘴怎么都变得这么坏了?” 赵婉蓉也不恼,只掩着嘴笑她,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的嫉妒来,虽说是第一回见这楚家公子,也不过聊了小半个时辰,赵婉蓉却也能从楚平的言谈举止当中,看出他与钱瑜极大的不同。 虽说都是一样的经商世家,可是相比于钱瑜的世故,这个只小了他三岁的楚平却更多了几分书生的儒雅之气,还有几分少年的英气。 一看就是那种富贵窝里生出来的小少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和睦,所以才这般温文儒雅,细腻谦和。 而钱瑜从小经历家中变故,放弃读书出来经商,小小年纪就学着撑起家业,在那些人精堆里吃亏上当、摸爬滚打出来的,总多几分圆滑老练。 桃夭见赵婉蓉只是笑,这才问她:“你们与他聊了什么?” 赵婉蓉见问道:“我们哪有你跟他聊的那般投机,你要再不来,我们跟他都快聊干了。左不过他们爷们儿们之间的话头,我又插不上嘴。 不过,我可是替你撑了腰的,我告诉他,我们这天香楼就像你的娘家一样,在杭州城,若是有谁欺负了你,就是欺负了我们天香楼,你爹娘山高路远,我们可不会轻易放过。” 桃夭自是感念赵婉蓉的照顾,竟然隐隐觉得鼻头发酸:“谢谢你,婉蓉,若是将来真的有缘分,我能留在杭州,定然也会尽我所能与你们彼此照应,像亲姐妹一样。 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我还有蝶儿,能像从前在紫绫阁一样,一直一直在一起,却不曾想…… 对了,你知道蝶儿的事吗?” 赵婉蓉有些茫然:“她不是回家过年了吗?想来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桃夭肃然道:“我听小厮说,蝶儿家里给她说了亲事,今年就不回来了,只是我从前半点消息也不知道,我还只当你知道些什么,你素来与她更好些。” 赵婉蓉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我与你一样,也是什么都不知道,蝶儿去年临走时还跟我说,今年回来给我捎番禺的油饼和千层糕,想必她也是全然不知道这个事的。 你这消息可靠吗?” 桃夭道:“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才来找你问问,过几日,若是她还不回来,你看看能不能托人写封信带过去问问,你毕竟成了家,如今行事方便些。” 赵婉蓉应着一定。 两个人说了不多时的话,听见另一边楚平和钱瑜也已经散了,赵婉蓉才跟桃夭道:“今儿我就不多留你了,与你说句实话吧,我们晌午是真的有事所以才走的,你跟楚平说话那会儿,那老太太又来天香楼闹了一大场,拿走了不少银子,我还得跟钱瑜去商量怎么收场,就不留你在这儿看笑话了。 不瞒你说,上回拿银子的事儿,我们去查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那新买来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一个个口风紧得很,根本就问不出来。” 桃夭听了也没有再多做打扰,只是道:“你也不要太生气上火,慢慢来,事情总有法子解决的。” 赵婉蓉无奈应了,也是亲自送了桃夭上了自家的马车,这才回去与钱瑜处理那些琐事。 车马琳琳,天儿渐渐暖了,外头的街上也多了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只是桃夭并没有多少心情去听,她脑海里一会儿转着楚平,一会儿想着周蝶。 “姑娘!”马车外,桃乙忽然唤了桃夭一声。 “怎么了?”桃夭问了一句。 “姑娘,我好像瞧见钱大爷家的老太太了。”桃乙应着,渐渐停了马车。 第二十三章 黑市 桃夭闻言忍不住撩起了帘子,问道:“在哪儿?” 桃乙指给桃夭看:“您看,那个穿藏蓝衣裳的就是,旁边还带这个穿红袄子的丫鬟。刚从钱庄出来。这主仆两个倒是怪得很,大冷天的,不乘轿子,不坐马车,竟然两个人腿着走。” 桃夭只看着那主仆二人瞻前顾后,行事鬼鬼祟祟的,不禁宁起了眉头,赵婉蓉说这老太太挪用银子的事,尚且还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她才从钱庄出来,又这般抄着手鬼鬼祟祟的,必然是要避着人去做些什么:“跟上去看看。” “哎。”桃乙应着驾着马车转了个头,慢慢跟了上去。 桃夭这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两个是钱家的主仆?” 桃乙笑呵呵得回:“方才姑娘在天香楼吃饭的时候,咱们在底下光看戏了,这主仆两个大闹了一场天香楼,虽然他们在里头,我们在门口,但是我瞧得也还算清楚。 况且,就是那老太太不认得,丫头我却认得,穿红着绿的,眼珠子滴溜溜得转,妖气得很,不像正经人家的丫鬟。” 桃夭闻言,又忍不住掀起帘子,远远得看了一眼,却看不真切。 桃夭只觉着这马车越走,人声越远正不知这主仆两个是要去哪里。 桃乙却渐渐停了马车。 “怎么了?”桃夭听着外头寂静无声的街道,心中莫名得有些发毛。 “姑娘,咱们不能再跟了。”桃乙的语气重也多了几丝凝重,“他们进了宽窄巷。” “宽窄巷?那是什么地方?”桃夭仔细问着。 桃乙也顾不得许多,只自顾调转了马车。 “怎么回事?”桃夭也跟着有几分慌张。 “姑娘,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带姑娘去那种地方,我们得回去,”桃乙快马加鞭,朝着人多的地方驶去。 走出来老远,桃乙这才压低声音,对马车里的桃夭道:“姑娘,这宽窄巷,我从来都没有去过,却听人说过,那是杭州府的黑市,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能在那儿找到。 那是块府衙都管不到的腌臜地儿,小姐是好人家的姑娘,我真该死,怎么会带着姑娘往那种地方去。” “黑市?”桃夭也是有些惊魂未定,好在桃乙警觉,悬崖勒马,只是,钱瑜的母亲是年后这些日子才刚来杭州的,自己在杭州三年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她是怎么能一来就熟门熟路的呢,“这老太太到黑市做什么?” “不知道,”这回,桃乙答得干脆利落,“姑娘,我也只是个赶车的,打听个公子小姐家里的八卦还行,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我也不敢多问。况且,那样的地方,若是没有熟人引见,像我们这样的外地人,是根本摸不着半点门路的。” “你说得有理,”桃夭同样也听出桃乙语气中的惊慌,便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以身犯险的,这毕竟是钱家的事,钱瑜在杭州这么多年,查起来总比你我方便些。 这样,你先送我回紫绫阁,然后,你去一趟天香楼,去找钱家大爷,把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他讲清楚,让他去查。” “哎!”桃乙如蒙大赦,连连应着。 第二十四章 吴妍 桃乙送了桃夭回来,又停好了马车,这才自己一路小跑着往天香楼去了。 桃夭自顾回了紫绫阁。 这紫绫阁分为前后两阁,前阁靠街,与寻常的针线坊很像,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卖的都是刺绣布匹,也雇佣了一班技艺精湛的绣娘,承接京城和各地刺绣单子,绣娘们每日都在忙碌着。 而后阁,则很像寻常富贵人家的宅院,又分了内外两院,外院里头住着各家的小厮。 内院里头,第二进院子的主楼是两层的绣阁,也就是各家的小姐跟着柳师傅学习绣技的地方。东西厢房是给各家小姐们住的地方。 这小姐们的厢房也有三六九等,就譬如这二进院东厢房里头,就是两人一间,而西厢房是四人一间。左右的耳房是各家的丫鬟婆子住的地方。 再往后第三进院子也都是给各家小姐们的厢房,却都是一人一间的,只是大小规制也都有不同。 而区分这些不同的,就是各家小姐交的学费银子了。 再往后走第四进院子和后花园,则是柳云锦的住处,寻常姑娘们,若非柳云锦相邀,也是不能轻易涉足的。 桃夭跟周蝶、赵婉蓉、吴妍四人,从前就是住在二进的西厢房。 只是这吴妍家世出身极低,所以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与桃夭三人不算亲密。桃夭只知道她外祖母年前病重去世,如今要归乡守孝,所以不能回来了。 赵婉蓉成亲之后,也搬了出去,若是今年没有再招收新的弟子,这里原本该是只有桃夭和周蝶两个人宽宽敞敞得住着。 可是,骤然听闻周蝶也不回来了,桃夭多少觉着有些孤单。 桃夭绕过抄手游廊,正缓步往西厢房走着,紫绫阁里这几天也渐渐热闹了起来,许多人家的小姐也都过完了年节,陆陆续续得回来了。 桃夭迎面遇上了几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互相见了礼,站着寒暄了半日,他们要出去,桃夭要回来,便也辞了别,说改日得空到彼此屋里坐坐,好好叙旧。 正站在西厢房门口说这话,桃夭忽得听闻西厢房里嘈嘈切切,似乎有人声。 桃夭心中一阵惊喜,还以为是周蝶回来了。 果然,小厮们之间的话不可以轻信,周蝶这不是回来了吗。 桃夭高兴得推门:“蝶儿?是你回来了吗?” 却不曾想,门里头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吴妍娇小的身影,她蜷缩在角落她自己从前的小床上,双眼已经哭的红肿,衣衫单薄褴褛,隐约间,还能看见额头上似乎有伤。 她惊恐得看了桃夭一眼,却也将桃夭吓坏了,赶紧回手关了门,走上前去查看:“小妍,你怎么了?” 吴妍见桃夭关切的模样,而且还贴心得帮她关了房门,那一丝丝的体贴,让原本就崩溃无助的她刹那间再次泪如雨下,忽得抓住了桃夭的手:“夭夭,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桃夭也是握紧了她的手,柔声安抚道:“别害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第二十五章 祖宅 吴妍闻言,才张了张嘴,似乎还有犹豫,又嘤嘤得哭了起来。 桃夭见她这个样子,也没有强迫她,只是轻声道:“我先去拿药匣子,给你把身上的伤包扎一下。” 说着起身,去给她倒了一碗清茶,让她捧着暖暖。她衣衫十分的单薄,又脏又破,几处还露着血痕,在这冰天雪地里,都不知道是怎么逃到紫绫阁里来的,桃夭挑旺了屋里的暖炉,挪到她跟前来,这才去拿自己备用的药匣子。 看着桃夭这般细心周到得照看着自己,又想起与桃夭同窗两年,她虽然因着自己的家世出身,在他们这些官家小姐面前总觉得自卑得很,不敢过分亲近。 可是,桃夭每回从家里带什么东西过来,却都是给这屋里的小姐妹们带三份,不仅与她最要好的周蝶和赵婉蓉有,连自己都有,而且与她们的别无二致。 自己常常推搡着不收,桃夭也没有勉强她,非常贴心得尊重着她心里那份执拗的自尊。 “夭夭,”吴妍忽然开了口,“我无家可归了。” 说罢,复又哭了起来,桃夭应着,一面在小心翼翼得给她脸上和身上的伤上药,有撞的,有拳脚打的,还有磕磕绊绊摔的,更多的是冻疮,想必是这一路从家里逃到这里的缘故。好在吴妍的家在蒋村,离紫绫阁二十多里路,并不算很远,要不然,她孤身一个女儿家,都未必能活着到紫绫阁。 见桃夭没有催促,吴妍终于渐渐放下了自己的戒心,将家里的事一五一十得道来:“你知道,我外祖母年前病重,当时爹爹来寻了我回去,在外祖母身边服侍汤药,直到外祖母过世。” 桃夭缓缓点头:“是,我听说了,所以还当你要在家中为外祖母守丧,就不会回来了呢。” 吴妍听了桃夭的话,激动得有些发抖,桃夭赶紧握住她的肩膀,安抚着她:“怎么了?很冷吗?” 吴妍咬牙切齿道:“守丧,他们哪里会容我守丧? 夭夭,我……我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自缢了。就在我家门口的那颗歪脖子树上,我跟爹出门去赶集,晌午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挂在那里了。 是我舅舅来把她的尸身取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哭,我舅舅在哭,外祖母在哭,爹爹在哭,哭的撕心裂肺,仿佛每个人都伤心欲绝。 可是转头不到半年,我爹就又娶了了一个继室,还有了儿子女儿,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就好像只有我是多于的,而我娘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有舅舅对我好,常常会来看我,接我一起去外祖母家吃饭,跟我一起怀念我娘,说她从前对我的好,说她小时候的趣事,就好像她还在我们身边一样。 我的刺绣也是跟娘学的,我外祖母家,是我们村有名的富户,家里有一套祖宅,和后来舅舅娶妻之后,外祖家出钱给盖得新宅子,宽敞阔气,比从前老旧的祖宅大三倍。我能来紫绫阁,每年的学费银子,也都是外祖母出的。 外祖母从小就最疼我娘,我娘去了之后,她最疼的就是我了,她病重的时候,悄悄把家里的那套祖宅的地契给了我,说当嫁妆添箱,她临终的时候,也将新宅的地契给了舅舅,吩咐了舅舅把祖宅留给了我。 可是谁曾想,外祖母才刚刚过世,舅舅便找上门来,问我要祖宅的地契,说那都是他们王家的,我娘本来就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了,而我更是吴家的人,怎么都轮不到来分他们王家的祖宅。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急言令色的舅舅和舅母,他们一直对我可好可好了。” 说到这里,吴妍忍不住大哭起来:“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我一直把舅舅当成我最亲的人,比我爹还要亲的人。他们小时候对我那么好,一直对我那么好,怎么为了一份地契,就什么都变了?” 第二十六章 抢夺 “他们天天来家里闹,我爹和继母拦着他们,什么不堪的话都说了出来,还翻出了许多从前的陈年旧事。 夭夭,我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过过这么可怕的新年,他们就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拉出来一一踩一遍。 我一开始只知道哭,后来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了,我跟爹爹说,我愿意把地契给舅舅,只要舅舅舅母能不要再这样闹了,只要我们家还能像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只要舅舅能对我像从前一样好。 可是谁曾想,我说完这话,我爹和继母就完全变了脸。 我知道我爹的,自从我娘去世半年,他另娶了老婆这件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他毕竟是我爹呀,这些年,虽然我因着不肯原谅他,总不跟他亲近,可是他对我也没有什么欠缺,弟弟妹妹有的,我也都有,他也不曾缺过我什么。 而且我爹也从来都不拦阻我去外祖母家,每次去,外祖母给我带好些东西回来,我也都是跟继母生的弟弟妹妹分着吃,分着穿,分着用。 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他什么。舅舅来家里闹的时候,他也总是站出来维护着我,哪怕舅舅说出当初娘自缢是因为娘撞见爹跟我继母在外头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夭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这个世上的人,一夜之间全变了。 自从我说了要把地契给舅舅,爹说那是娘的东西,我不应该交出去,我应该守住外祖母给我娘的那一份。 可是我娘的命,却是他弄丢的! 爹又说我小小年纪守不好地契,让我交出来他来保管,等将来我要成亲了,再拿出来给我当嫁妆,我不肯。 软的不行,他们就开始来硬的。 爹竟然不顾我还在孝期,将我许给了我继母的侄子,那个人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傻子,连话都说不利索。” 吴妍哭得更加凄惨:“我这才看明白,什么骨肉血亲,都抵不过一张地契。他们只想要我手里的地契,根本就不把我当他们的女儿。 我外祖母给我银子,让我来紫绫阁学刺绣,悉心得培养我,希望我将来能嫁个好人家,替我母亲百般为我着想,她临终拉着我的手哭,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我风风光光得嫁人,她托舅舅舅母好好照看我,托爹爹和继母好好为我寻个人家。 却不曾想,那些人都是畜生,外祖母所托非人!” 吴妍边说边哭,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和我的继母翻遍了我的屋子,都找不到地契。 她们捆着我,要把我嫁出去,只要把我困在村子里,总有一天他们能找到地契。 是我小妹偷偷从草屋里给我解开了绳子,让我逃了出来,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夭夭,天下这么大,没有一个地方能容得下我了。 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只能一路跌跌撞撞逃到紫绫阁。 我该怎么办,夭夭,我该怎么办?” 第二十七章 要人 桃夭忍不住抱住了吴妍,轻轻拍着她因为寒冷、激动和害怕而颤抖的身子,天知道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这些日子到底经历了什么:“不要怕不要怕,我们现在已经在紫绫阁了,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这里抓你的,不要怕。” 桃夭忽而想到了什么,沉声问了一句:“你来紫绫阁,可有被什么人看见?” 吴妍听了,浑身又是一阵寒战,颤颤巍巍得点了几下头:“我逃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同村的几个早起去赶集的大伯婶子看到我了,或者还有旁的人也说不定,我没有太注意。 我们家的事弄得村子里人尽皆知…… 完了,我完了,我爹和舅舅他们肯定会找来的。” 桃夭拧着眉头,还没等说什么,便听见了外头的敲门声。 吴妍被吓得猛地打了一个机灵,直往桃夭的怀里藏:“他们来了,夭夭他们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桃夭赶紧拍着她安抚了一遍,这才扬声对外头问:“谁呀?” “是我。”门外,传来了柳云锦的声音。 桃夭面上带了喜色,赶紧低头对怀里的吴妍道:“是柳师父,不要怕啊,我去开门。” 吴妍这才松开了抱着桃夭的手,由着桃夭过去开了门。 柳云锦见桃夭来开了门,只往里头瞥了一眼,果然看见了还蜷缩在床上的吴妍,略微皱起了眉头,对桃夭道:“吴妍回来了?” 桃夭心头一跳,轻轻点了点头,将柳云锦让了进来,桃夭往门外看了一眼,只见寻常日安静的院子里人头攒动,许多官家的小姐的丫鬟都在院子里往他们屋里瞧热闹。 桃夭眉头略微一皱,赶紧关了门。 柳云锦也没有与桃夭两人客套,径自往吴妍的床边走了过来,在桃夭搬来的椅子上坐了,对吴妍道:“吴妍,你爹娘还有许多亲戚闹到了紫绫阁,说我们紫绫阁霸占孝期的女儿不还,这是怎么回事?” 桃夭暗叹一声,果然人找来了,不过有柳师父在,总比桃夭一个人处置这些事情要好些。 桃夭任由吴妍跪在床上跟柳云锦寻求庇护,解释情形,自去给柳云锦泡茶,因着桃夭素日里并不多喝茶,也没有备下什么好茶,便把楚平今日送的包装精美的茶叶打开,桃夭取了一小撮,泡了一壶。等桃夭泡好茶端过来的时候,吴妍将那边的情形也简明扼要得说清楚了。 柳云锦接过桃夭递过来的茶,对桃夭慈爱得笑着点了下头,这才对吴妍道:“对你的遭遇,我也很心疼,可是这毕竟是你的家事,他们这样闹到紫绫阁,我没有办法一直拦着他们。” 吴妍听了柳云锦的话,心凉了半截,连连对柳云锦磕头:“师父,师父求求你救救我吧,师父,不是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您为什么不能救救我呢?” 柳云锦闻言面露不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外面要你的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你不过是来紫绫阁学艺,你父亲却让你回去为祖母守孝,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拦。我如今让人拦住他们,只身过来问明缘由,你已经该感念我与你师徒情深了。” 柳云锦的话像尖锐的刺刀再次刺透了吴妍。 吴妍素来谨小慎微,不擅与人相处,在柳云锦面前也是唯唯诺诺,不善言辞,又暗自争强好胜,性子有些古怪执拗,十分不讨喜。 况且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外头的人又着实闹得难堪,已经影响了紫绫阁外阁的生意,众人都围在那里看热闹,柳云锦本就心中不悦了,只想尽快解决麻烦,况且只是一个她不太熟悉的贫苦人家的学徒,把人交出去是最简单的法子。 吴妍咬着唇,抬起头来对柳云锦道:“好,那我走,我不给师父添麻烦。” 桃夭看着那样孱弱的吴妍,却有些不忍,只扶着她问了一句:“你出去打算怎么办?” 吴妍咬牙切齿道:“我把地契交出去,交给我舅舅,求他庇护我。” 说着自己挣扎着从床上下来,桃夭扶着她,看着她衣衫单薄,步履维艰的样子,桃夭默然片刻,才问道:“你觉着,他拿到地契之后,你爹和你继母可会善罢甘休?你舅舅可会真心护你?可能护得住你?” 吴妍闻言蹲在地上崩溃得抱着头嘶吼:“那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要不然,我就去嫁给那个傻子!” 看着吴妍可怜的样子,桃夭求助似的看向柳云锦。 柳云锦却漠然对桃夭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桃夭犹豫了好一会儿,今日看到这样的吴妍,听到她在家中的经历,桃夭是震惊的。 赵婉蓉说楚平一看就是出生在一个夫妻和睦的家里,被万千宠爱着长大的,桃夭是有些羡慕的,因为她虽然很喜欢自己的家乡,却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家,父母从她记事开始,就是无止境的争吵不和。 她有些自怜自伤,可是如今再看看吴妍,桃夭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那些怨恨太无病呻吟。 自己又何尝不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丫头?甚至都没有像钱瑜那般尝过人情冷暖。 她对吴妍的经历是震惊加上心疼,震惊于她的至亲骨肉竟然为了一张地契这般对待她,心疼于天下之大,除了她那个年幼的妹妹,竟然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手来拉她一把。 她的父母,她的舅舅舅母,甚至她逃来紫绫阁路上遇到的那些同乡明明知道她的处境,也没有一个肯替她遮掩,就引着她的家人寻到了紫绫阁来。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桃夭忽然想起楚平,如果将来,他能为官为相,这世道会不会不一样? 也或者,他的雄心抱负,终究也会被这世道湮灭。 可是,至少如今,桃夭还想再做点什么,因为她知道,如果是楚平的话,他肯定会救下这个小姑娘。 桃夭开了口:“师父,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第二十八章 自戕 柳云锦深深得看了一眼打定了主意了似的桃夭,终究是无奈得叹了口气,桃夭既然开口了,她不好不答:“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紫绫阁想护住一个人倒也容易,只是,你们总得给我一个护住她的理由。 否则,他们若是告到官府,岂不真成了我紫绫阁扣押旁人的女儿?” 柳云锦的话倒是不错,只是上哪里找个正当的理由能阻止一个父亲带走她的女儿呢? 柳云锦淡然道:“我倒是有两个法子。” 这回,就连吴妍也仰起头来期待得看着柳云锦。 “其一,就是她成亲,有个可靠的夫家做靠山,为她撑腰。” 桃夭和吴妍的神色都垮了下来,如今这个时候,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柳云锦继续道:“其二,就是卖身为奴,只要签了卖身契,她便是有主的人,往来去留,自有主子做主,连他父母也不能左右。哪怕告到官府,有卖身契在,府衙也只会偏向奴才们的主子。” 卖身为奴! 吴妍眸中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的震惊,可转念一想,若是能留在紫绫阁,做个绣娘,衣食不愁,还能攒些银子,这辈子也算有着落了。 吴妍连连点头道:“我愿意,师父,我愿意留在紫绫阁做绣娘。” 柳云锦却肃然对她道:“我们紫绫阁的绣娘,只是雇佣,她们不曾卖身给我们紫绫阁,来去皆是自由身。我方才说的是卖身为奴,要签卖身契。” 吴妍的眼神有些惊慌起来,卖身为奴,给人做丫鬟,从此不再是自由之身。 吴妍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思绪万千,她的骄傲,她的倔强,她的自尊,这一刻都被剧烈得挑战着。 这一份地契,不但没能给自己寻一个好婆家,反而闹到要卖身为奴的境地。 这到底是她的福,还是她的祸?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她的未来又会如何?回到那个村子里,嫁给一个傻子,在那个小村子里蹉跎一辈子。 不! 她不要,她已经走了出来,在他们村里,有好多人想要去大户人家里做丫鬟,都寻不着门路,若是自己能在紫绫阁做个丫鬟,也算是自己如今最好的出路了。 吴妍十分艰难得应了一声:“好,师父,我……可以,我可以……可以给您,做……做丫鬟。” 柳云锦闻言沉吟片刻,道:“可是,我紫绫阁并不缺人手,我也没有买丫鬟的打算。我只是给你们提一个点子,至于如何做,你们得自己去想法子。” 换言之,柳云锦并不打算直接去管这件事情,紫云阁里这么多小姐,让她自己去找一个人做主子。 吴妍低敛着眸子,身体有些颤抖,让她去服侍自己的师父,她尚且可以说服自己做到,可是那些小姐们,都是她曾经的同窗,她若是卖身给她们,做了奴婢,那是怎样的屈辱? 柳云锦看着跪坐在地上沉默不言的吴妍,却先开了口:“紫绫阁中的各家小姐,你可认识谁,会愿意帮你?” 柳云锦的话让吴妍如梦初醒。 她哪里还有得选? 根本就不会有人愿意帮她! 就连她的师父都不愿意帮她,谁还会愿意帮她? 为什么这一年的冬天会这样冷?刺骨得冷!仿佛撕开了从前的伪装,周围一切的人和事都让她冷得仿佛坠入了冰窖一般。 没有人会愿意帮她。 在紫绫阁这么多年,她深知道自己跟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不一样,她们都穿金戴玉,身后丫鬟婆子服侍着,前拥后簇。 连每回看她的眼神都只有惊讶和鄙夷。惊讶于这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贫穷的人,鄙夷她这样的人竟然有资格与她们一同学习刺绣,即使她是最刻苦努力用功的,即使她的刺绣是最好的,也从来不曾让那些小姐们对她的眼神改变些许。 因为她们始终跟她不一样,那些小姐们来学刺绣,是闺阁情趣,而自己来是为了有一技之长,能够活着。 那股子自卑缠绕着她,包裹着她,将她与着紫绫阁中的小姐们拉扯得越来越远,让她与这精致华贵的紫绫阁变得越发格格不入。 这些年,自己从未与任何人深交,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自尊和骄傲。 以至于到了此时,她竟然想不到一个人能够帮她。 吴妍的眸光一直是散的,到了此时却看着眼前四四方方的桌子坚定了神色,她忽然起身一头朝着桌角撞了过去,桃夭原本就扶着她蹲在她身边,见她这样的举动也是大惊,想也没想飞身扑了上去,扑倒了打算寻短见的吴妍。 桃夭抱着吴妍一起重重摔倒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还没有到绝路……小妍,你如果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 桃夭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她同样深深知道,这紫绫阁,除了自己,怕是再难找到第二个愿意帮吴妍的人。 没有人会愿意招惹这样的是非,没有人会愿意在这个寒冬里,给这个将死的姑娘一点温暖。 “夭夭,”吴妍终于把眸子转向了桃夭,眼神中是震惊和不可置信的呆滞,“你?” 桃夭温柔的笑着对她点头:“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这一次。” 此时此刻,吴妍竟然沉默了,她为什么要帮自己? 她想要羞辱自己吗?将自己收为奴婢! 她原本与自己差不多,也只不过是比自己略好一点,竟然要自己给她为奴为婢吗? 为什么柳师父会这么巧亲自过来过问自己的事,柳师父从来喜欢桃夭,她为什么会给自己出这个点子,是不是为了自己手里的地契? 如果自己卖身给桃夭,那么自己的所有一切就都是桃夭的了,包括自家的房子地契。 柳云锦看着一言不发的吴妍,对她的那点小心思了然于心,正是因为了解这个人,柳云锦才不想桃夭沾惹这件事,柳云锦只专心劝着桃夭:“你要知道,哪怕是有了卖身契,他们也未必肯善罢甘休,我怕你空惹一身的麻烦。” 第二十九章 再劝 桃夭仰头看着柳云锦道:“总归是在杭州府,总归是在紫绫阁,几个老百姓奈何不了我的。” 柳云锦却不以为然得摇了摇头:“我劝你凡事往坏处想,而且要想清楚。” 听了柳云锦对桃夭的劝解,吴妍的心反而悬了起来,她又生怕桃夭反悔,不肯再帮她,那么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桃夭见吴妍犹豫不决,也是对她耐心解释道:“你放心,我并不是真的要让你卖身为奴,只是帮你挡住他们,等他们退了,我便撕了卖身契,还你自由身。” 这话,旁人说了吴妍不信,但是以她这些年对桃夭的了解,桃夭这样坦诚得看着她的眸子,对她说的这番话,吴妍竟然有些相信她。 而这紫绫阁,除了桃夭,若是任何一个其他人说愿意帮她,要么是为了奴役她这个人,签了卖身契,就再不肯轻易放走她,要么是为了抢夺她手里的宅子。 “你……有什么条件?我的宅子……”吴妍咬着唇思忖着,自己可以让出几分。 桃夭闻言却笑了:“我没有什么条件,也不要你的宅子。你不要怕,只要过了这一关,你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要想不开,更不要轻易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了。” 吴妍也不知道是怎的了,眼泪忽然间止不住得落下:“你,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夭夭,你从来不骗人的,你……你没有骗我对不对?我相信你的,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桃夭,桃夭对她温柔得笑着点头:“对,我不骗你。我答应你,不要你的宅子,等赶走他们,我就撕毁你的卖身契,还你自由。来,先起来,地上凉。” 柳云锦只是看着桃夭无奈得摇头,叹了一声:“你啊。” 桃夭扶着吴妍坐回到床上,这才想着要去拿笔墨纸砚,可想了一会儿,又对柳云锦道:“师父,卖身契要怎么写?” 桃夭从来没有自己买过丫鬟。 柳云锦道:“你去找邱管事拿一份来照着抄。” 桃夭应着要去寻人,柳云锦也起了身,随桃夭一块出去,临走之前复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道:“你屋里的茶不错。” 桃夭忽然愣住了,若是平时,柳云锦喜欢,桃夭肯定会给她包起来带回去,可是这一刻,桃夭却犹豫了,只是对这柳云锦不好意思得笑了笑,与她一同出了西厢房。 柳云锦察觉出一丝异样,深深得看了桃夭一眼,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因着柳云锦与桃夭一块出来,那些想看热闹的丫鬟小姐都有些不太敢上前打听了,只恭送着桃夭和柳云锦离了二进院,去了柳云锦住的第四进院蕊香汀。 柳云锦吩咐人寻了邱管事过来,让他去拟一份丫鬟的卖身契。 邱管事应着去了,柳云锦则与桃夭在屋里一边等,一边闲话。 “丫头,你可知道明哲保身才是处世之道。”柳云锦并没有招呼桃夭坐。 桃夭低头,略微迟疑了片刻,唇角才浮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师父,我出生在一个叫桃源县的地方,在那里,整个县里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是我的亲戚。 从小各家的孩子都可以四处串门,乱跑在街上,不用担心丢了。无论谁家有什么难处,我做主簿的爷爷和大伯,都会想法子让大家一起周济。 桃源县在那里已经有几百年了,国号朝代更迭了三次,桃源县却没有变过。 我自幼跟着爹读圣贤书,书上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娘就是这么做的,从前家里没有丫鬟婆子小厮,什么东西都是祖母、母亲和伯母亲力亲为,家里新做好的馒头,娘总是嘱咐我跟哥哥,给邻居乡里送过一些去。 邻里家里新打的包子,新熟的瓜果李桃,也总会挑最好的往我们家送过几个来。” 柳云锦拧着眉头打断了桃夭:“你想说什么?” 桃夭抬起了眸子看着柳云锦道:“师父,我是桃夭,桃源县的桃夭,所以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帮她。因为我知道,不管是我爹,我娘,我大哥,我二哥,还是我任何一个嫂嫂,如果他们遇见了小妍的事,都会做出跟我一样的选择。” 柳云锦闻言却笑了,她笑桃夭年轻:“可是这里不是桃源县,你不要以为你们那个小地方的传统,放之四海而皆准。” 桃夭沉思片刻,才肃然道:“师父说的有理,只是我也知道,任何人的任何观念,都是有来由和出处的。我想师父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或许是出自深宫吧。 只是,几百年来,那皇宫换过三次姓氏,而桃源县的百姓却始终姓桃,所以,我窃以为,或许桃源县的传统能存留得更久些。” 说到这里,桃夭温和了神色:“我也知道,这里不是桃源,可是我既然知道,我们那个小地方有些好东西是外头没有的,我便想着能带出一点点来,或许能温暖到一些人。” 柳云锦深深得看着桃夭,此时却收敛了脸上的轻蔑之色,只是叹道:“你想助人为乐,倒也无妨,只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劝你还是不要轻动旁人的利益,否则,你会吃亏的。” 桃夭闻言倒是当真蹙眉认真思索了半晌,终究展颜一笑:“我娘常说,吃亏是福。我只希望我吃了亏,却依旧不改我对这世道的态度。” 看着那灿然的笑容,柳云锦心头一颤:“也罢,我便借两个小厮给你,你若出门,就带上他们。” 柳云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会想去多管这一件闲事,或许是想稍稍得保护一下,这颗依旧还热着的赤子之心。 桃夭眸中漾起一抹惊喜之色,对着柳云锦福了福身子:“多谢师父。” 柳云锦含笑无奈摇头,果然是会被她暖到吗? 第三十章 热闹 邱管事不多时拟了契书过来,一面交代着:“这丫鬟的卖身契一般契银都是五六两银子,至于要给多少,这个我没写,姑娘可自己往上填,写好了之后,拿去给丫鬟签字画押就好了。” 桃夭谢过邱管事。 柳云锦沉吟片刻,这才对桃夭道:“你去让她画了押,交给邱管事就好了,外头的事情他会处置,你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不太好。” 桃夭再次谢过柳云锦,便拿着卖身契退了出去。 柳云锦却是看着桃夭的背影有些怔忪,虽然只是举手之劳,却与自己从前处事之风大不相同,原来一旦有一个人愿意去做点什么,后面跟着的,就不会太难了。 等桃夭回到自己住的院子的时候,回廊里头,院子里头,已经站了不少过来看热闹的人。 就连杭州府知府家的小姐郑巧燕也跟着上前来拦住了行色匆匆的桃夭,好奇得问着她:“听说吴妍家里出事儿啦?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你跟我说说嘛说说嘛。” 桃夭看见是她倒是不自觉得停下了步子,不过一瞬,心中千万个念头闪过,桃夭亲昵得道:“就你好管这些闲事儿,我现在忙着不得空,一会儿去跟你说。” 郑巧燕闻言喜出望外,不知道桃夭为什么竟然肯跟她传八卦,高兴得连连拍手:“好呀好呀,你要第一个跟我说,不能食言,我等着你哈。” 桃夭连连应着好,这才带着卖身契先回了自己的卧房。 桃夭与吴妍仔细商量着:“……你觉着这里写多少好?写的太少了,我怕他们为了宅子当真拿出五两银子给你赎身,我填二十两怎么样?” 吴妍看着那样好像真的是一门心思帮自己的桃夭,思忖了一下,忽然开口道:“要不然,写一百两吧,比那宅子还多些,也断了他们给我赎身的念想。” 桃夭听了也是点头:“好。” 吴妍签字画押。 桃夭方才回来的时候,已经托了邱管事派人去给吴妍请大夫了,怕是不多时就会到,桃夭让吴妍就先在屋里好好歇息,什么都不要想,把身子调理好再说。 桃夭自去将卖身契给了邱管事,邱管事接了,略略看过一遍,便对桃夭道:“如主子所言,姑娘是千金小姐,这样的事,不好亲自过去,就让老奴代劳吧。” 桃夭看着慈爱得对她笑着的邱管事,连忙谢了:“我也是怕我年轻,镇不住外头的那些牛鬼蛇神,如此,就有劳邱管事了。” 邱管事对桃夭拱了拱手:“他们既然闹到了紫绫阁的门上,我出面也是理所应当,姑娘静候佳音。” 说着,邱管事便拿着那卖身契往前院去了,桃夭略微彳亍了一会儿,见大夫还没有来,就径自往三进院郑巧燕的屋里去了。 邱管事不多时就到了紫绫阁外阁,那男男女女闹事的正是吴妍的父亲、继母、舅舅、舅母,还有几个年轻的,不知道是不是吴妍舅舅家的几个儿子,再有几个顶在前头的,拿着锄头镰刀,衣着朴素,怕是他们家雇佣的佃户。 人来得倒是不少。 今儿一晌午,一点生意都没做,只看他们几个人的热闹了。 紫绫阁的伙计也都上前正在与那些人争执僵持着,见邱管事过来,掌柜的赶紧对邱管事行过礼,让邱管事上到前来。 邱管事不过四五十岁的年纪,却是从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便跟着柳云锦打理家业的。如今到了杭州府,看这么几个泼皮无赖的庄户人,只是略带几分慈爱得笑着上了前:“不知诸位来我紫绫阁,有何贵干?” 吴家和王家的人看着邱管事的穿着打扮,还有伙计掌柜的对他的态度,也知道这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主儿。 吴妍的父亲吴青和继母卓氏走上前来:“你们紫绫阁霸占我家守孝的女儿不还,你还有脸问我们来干什么?快把我女儿还给我!” 邱管事依旧和善得笑着:“不知道令嫒是?” 吴青道:“你不用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女儿是吴妍!” 卓氏也对着紫绫阁里头大喊起来:“妍丫头!闺女,快出来!不用怕,你是不是被他们给绑架了!你快吱一声儿,娘和你爹来救你了!” 邱管事看着那妇人在这里撒泼叫嚣,却也不怒,只缓缓点头道:“吴妍,我们这里从前的确是有过一个叫吴妍的小姐在紫绫阁学艺过,可是我记着她年前报了为外祖母守孝,今年不能过来了,连今年的学费银子都没有交,人也在年前就已经回家了,如今你怎么说还在这里呢?” “我们一路上打听着来的,有人亲眼看见她今儿早上进了紫绫阁!”卓氏恨不得现在就把人证揪过来作证。 “哦?人证在哪儿?”邱管事翘首以盼。 吴青打发佃户去寻。 邱管事略微咳嗽了两声,道:“我年纪大了。” 说着,掌柜的已经会意,连忙让人搬了椅子过来,又给邱管事端了一杯茶,坐在这里慢慢得等。 众人看着邱管事气定神闲的模样,一身贵气,再看看那些火急火燎的庄户人,高下立现,也实在不能相信,紫绫阁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庄户人的宅子,去霸占他们家的女儿。 只是看热闹的人多,戏总得做足,让众人都心服口服,这件事才能算平息下来。 不多时,倒是真的让吴青家的,在这群看热闹的里头寻见一个人证。 他自称是石濑村来的磨刀人,早晨扛着一条长凳,一头固定着两块磨刀石,从石濑村往杭州府来走街串巷得磨剪子戗菜刀,正好远远得一路看着吴妍往这儿逃,后来进了紫绫阁的门。 他看着吴青他们闹过来了,也没有着急去做生意了,一头晌只在这儿围着看热闹。 “我亲眼瞧见,吴大哥家的闺女,今儿晌午进了紫绫阁后头的门。” 邱管事缓缓放下茶杯,含笑道:“哦?是吗?你既与他门是同乡,会不会是他们一起合伙来污蔑紫绫阁的?若是如此,我可将你拉到衙门里治罪。” 那人似是被吓到,只觉得邱管事就是个笑面虎,随时会扑过来将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第三十一章 报官 只听着他继续不紧不慢得道:“你是何时,见她如何进了紫绫阁的?如实细细说来。” 那人连忙道:“我没有说谎!我从石濑村一路跟着她过来的,快晌午的时候,亲眼看着她跌跌撞撞得进了紫绫阁的大门,你们的小厮还拦住了她,盘问了好久才放她进去的!不信你可以问你们看门的小厮。” 邱管事闻言却只是慈爱得对他笑了,道:“你既然如此信誓旦旦,我想你说的大抵是真的。” 邱管事抬头对吴青道:“你找来的人证,亲眼看见,不是我们紫绫阁绑架了你家女儿,反倒是你家女儿,怎么不在家里好好守孝,竟然一路从你们村里逃到了紫绫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可能给我们大家解释一下?“ 吴青一家子人一下子哑口无言,支支吾吾,眼神飘忽,众人也开始对他们这伙人指指点点。 卓氏自知理亏,如今也不再跟他们费口舌,只胡搅蛮缠道:“不管我们家发生了什么,那都是我们家的家务事,你们紫绫阁管不着!快把我女儿交出来!” 后头几个佃户也跟着伸胳膊伸腿儿得叫嚣,几乎要逼到邱管事脸上来。 邱管事却不紧不慢得拿出了桃夭给的卖身契,道:“我不知道这吴妍是不是你们家的女儿,可是我这里却有一张卖身契,里头清清楚楚得写了,吴妍是我们紫绫阁桃小姐家的家奴,既是有主之人,来往去留,父母也无权管辖过问,便是告到府衙,除非你们为她赎身,否则,人你们是带不走的。” 吴青闻言,十分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女儿怎么可能卖身!” 卓氏已经上前要抢邱管事手里的卖身契看。 邱管事将卖身契交给了掌柜的,让掌柜的拿着给他们仔细观看,一面悠悠得道:“契书在此,吴妍的亲笔画押手印也在上头,你若不信,可以拿到府衙,让师爷验一验。” 吴青和吴妍的舅舅王作昌都凑上前去,看着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吴妍以一百两银子卖身给桃家为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卓氏叫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叫妍丫头出来当面对峙!你们这是落井下石,逼良为娼!” 邱管事却已经从掌柜的手里拿回了卖身契,一面慢慢折起来,一面道:“是不是落井下石,逼良为娼,你们寻来的人证最清楚,我们紫绫阁原本不放她进来,是她自己非要求着,好不容易进来的。 我说过了,除非你们给她赎身,否则这辈子都再也不能见你女儿,也是有的。” “我!我要去府衙告你们!”卓氏叫嚣着。 邱管事已经慢条斯理得将折好的契书收了起来,一面道:“你且去,紫绫阁恭候府衙传召。”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原本就不是紫绫阁的对手,从前原本就只想着要回自家的女儿,是占理的,所以来闹一闹,招呼些百姓看热闹,迫于舆论,或许紫绫阁会交出人来。 可是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已经失了人心,若是真的闹到官府那里,吴家和王家对上紫绫阁,是没有半分胜算的。 卓氏和吴青还要闹,王作昌却拦住了他们,道:“妹夫稍安勿躁,这里头或许有误会,我们家小妍虽说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家的女儿,那也是出身富户,怎么会轻易卖身?这事儿说不过去,不过,今儿咱们也已经出来大半天了,先回去好好合计合计,后头的事再说。” 吴青看了一眼王作昌,再看看坐在这里的邱管事,深知今日有他在这儿,是占不了半点便宜的,还不如暂且退了,以后好做打算。这才强忍着咽下了一口气,招呼着众人退了。 卓氏却还是跃跃欲试,只恨他们男人们不会吵架撒泼,三两句话竟然就这么败下阵来:“怎么就这么走了?那宅子怎么办?难道就不要了?” 吴青拉着卓氏低声道:“怎么可能?咱们先留一个人在这紫绫阁门口守着,我就不信她还能在紫绫阁里头躲一辈子不出来了。 还有那个卖身契上写着,是买给那个什么桃家为奴,我从前听小妍说起过这个人,跟她住一个屋里的,也不过是个什么县里来的小丫头,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 多半是小妍把地契的事,跟她说了,她贪图那地契,才给小妍出了这一招,哄得她不仅给了宅子,还买了身,简直岂有此理! 哼,紫绫阁咱们惹不起,那个小丫头难道咱们还惹不起?总得让她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咱们家的宅子,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分了!” 紫绫阁前阁闹得纷纷扰扰,吴王两家人终于退去了。后头桃夭还在郑巧燕的屋里跟她说话,郑巧燕听了吴妍家里的事,也是气得不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家!这一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桃夭劝她稍安勿躁,只道:“如今咱们手里有了契约,是该能保住小妍了,我只怕他们家的那些人不肯善罢甘休,今日是退了,过两日再来紫绫阁闹,影响了紫绫阁的生意就不好了。 今日柳师父就生了大气,都亲自来这边找小妍了。” 郑巧燕道:“你倒是好心,帮她应承下来了。” 桃夭笑着道:“我不过略尽绵力,如今倒是想求你帮忙,你瞧着能不能跟你爹提一嘴,若是吴家的人再来闹事,便以寻衅滋事为由,把他们抓起来给些教训,有府衙出面,总能镇得住他们,也算帮柳师父解决麻烦。” 郑巧燕一听帮紫绫阁解决麻烦,还能让柳师父承一个情,自然愿意,况且对杭州知府来说,本就是分内之事。如今桃夭手里还有卖身契,他们行事也都正当合理,不过举手之劳。 郑巧燕应着道:“好,我回去就跟我爹讲。我一会儿也去跟柳师父和邱管事说一声,若是再看见他们来这里找麻烦,就直接派人去知府衙门找差役来抓人就是了。” 第三十二章 长远 桃夭略一思忖,终究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这事儿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了,你可要帮着保密。要不然我怕大家嘁嘁喳喳,小妍面上挂不住。” 郑巧燕闻言却嗤之以鼻,道:“那外头都闹成这样了,怎么保密?还不如我说出去,算是给她澄清了,要不然那些丫鬟婆子的嘴,什么瞎话都编得出来。” 桃夭叹了一口气:“也是。” 郑巧燕道:“你也别总替她操心了,一个人一个命,你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一世,救急不救穷,你也算对她仁至义尽了。” 桃夭还是对郑巧燕浅浅笑了一下:“我也替她谢谢你帮忙。” 郑巧燕扁了扁嘴:“你会替她记着我的好,她才不会,说不定背后还记恨我传她的瞎话呢。 那个人性子别扭得很,又自卑又自傲,又冷漠无礼,又敏感多疑,还拒人于千里之外。跟她说话总得小心翼翼,不知道哪句玩笑话说多了说少了的,她就会存在心里,伤心难过疑神疑鬼。 我跟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都想什么说什么,跟她说话却得斟酌留意,费死劲了。总之那个人难相与得很,也不怪没有人喜欢她。 这样的人,就你还愿意帮她。” 桃夭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我帮她,并不取决于她值不值得我帮,或是配不配得我帮。我只是看她需不需要我帮她。” 郑巧燕却只是哼了一声,才道:“你别跟我说那些好听的,我才不信呢。 我劝你别当不花钱白得了个丫鬟和宅子就是得了便宜,这买丫鬟婆子,也都是有讲究的,第一年轻貌美的不要,第二主意太大的不要,机灵都还在其次,最最要紧的,是忠心听话,吃苦耐劳。 这些她都没有,正经可不是什么好丫鬟,况且她之前还跟你是同窗,如今骤然成了你的丫鬟,她好意思伺候你,你好意思用她吗? 这丫头,你还有日子调教呢。” 桃夭听着就头疼:“我从前就跟我娘讲,我不要丫鬟婆子跟着,都是麻烦。不过好在我这次只是帮她一个忙,等事情过了,我就撕了那契书,放她自由。” 郑巧燕似笑非笑得看着她:“哪有那么容易?你想想她,如今除了跟着你,她还能去哪儿? 她无家可归,没有银子,没有去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做工都没人收她。 而且,一旦离了你,离了紫绫阁,他们娘家的人难道不会打听着卷土重来? 她离不开你,你也摆脱不了她了。” 桃夭深吸了一口气:“你可别吓我。” 郑巧燕笑她:“你正经过来跟我拜师学御下之道吧。要不然,你为了省事,转手把她卖了也就是了,不过你开价那么高,一百两,啧啧啧,估计是砸手里,没人愿意跟你买了。” 桃夭扶额:“好了好了好了,你且容我好好想想吧。” 等桃夭离了郑巧燕处回去的时候,天色都有点暗了,桃夭觉得有些疲惫,原本今日是要出去跟楚平见面的,昨儿夜里就有些兴奋,没有睡得太安稳,今儿早上也是早早得就醒了,收拾打扮了一番,与楚平见了一面,接着是钱家老太太的事,吴妍的事,结结实实得闹了一日。 只是桃夭不曾想,回到西厢房的时候,吴妍竟然也还没有睡。 她依旧在抱着被子嘤嘤垂泪。 桃夭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上前去关心她:“大夫来看过了吗?好些了吗?身上还疼吗?” 吴妍见是桃夭过来,却只关心:“他们走了吗?” 桃夭含笑点头,安慰她:“嗯,已经被邱管事赶走了,你不用怕了。” 帮她这一次,桃夭倒是没有太大所谓,可是若是当真如郑巧燕所说,她这一辈子就靠在自己身上了,桃夭还真有些头皮发麻。 桃夭复又将邱管事派人还回来的卖身契取了出来,也还给了吴妍,道:“这东西还给你,是撕了是烧了,都随你。嗯……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二字却是将吴妍给问住了。 她之前一直在忧伤“过去”,痛苦“现在”,都不曾想过,自己还有“将来”。 “将来”怎么办? 桃夭如她自己所言,还回了卖身契,可是自己身无分文,那个宅子的地契虽然在自己手里,可是自己如今无权无势,根本回不去村里,拿不到也住不进那个宅子,哪怕将宅子买了换钱,她都找不见门路。哪里还有旁的去处? 吴妍拿着那张卖身契,低头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今日的确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桃夭也没有逼她,只是道:“这两日你不用担心,先在这里好好把身子养好,也可以一边想想将来的打算。” 桃夭安抚着吴妍先躺下睡了,自己却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她忽然怀念今日那杯金骏眉的味道,很想起床来,掌灯,给自己泡一杯茶慢慢得喝。 可是毕竟如今吴妍还在屋里,她又正在伤心难过,桃夭不想扰了她,只是忽然在想,如果她没有回来,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起来遂了自己的心意的。 “哎。”桃夭叹了一口气,辗转反侧,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这几日的时光倏忽而过,吴家和王家的人倒是也没有再来紫绫阁闹,只是前几日的流言蜚语这几日在各家小姐之间传为笑谈,好在吴妍一直躲在屋里养伤,也不曾出来听到些什么。 虽说如今,吴妍是丫鬟的身份,不过这二进院的西厢房因着本就空着三张床,也没有什么人等着住,柳云锦也没有催逼吴妍,让她从小姐的屋里搬去丫鬟的耳房。 交了二月,紫绫阁重新开始给各家的姑娘小姐们教习针织刺绣,桃夭这些日子也是乖乖得在紫绫阁里开始学习针线,直等到二月初十,休沐的日子。 今儿,她要去桃玉姐姐家里,恭贺她平安产子之喜。 还有,或许,能见到自己那盒茶叶的主人。 第三十三章 埋伏 一大清早,桃夭就吩咐了桃乙出去给桃玉预备贺礼,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按着当地的习俗,买了新鲜的猪蹄、牛肉、羊肉各五斤,活的鲤鱼两条,都用红纸礼盒包了起来,其余几套婴儿的衣裤,鞋袜,都是桃夭亲手给小孩子做的,倒是着实费了好些功夫。 还有一套银镯子、银项圈,是自己来杭州之前,桃夭的娘给预备的,说等桃玉姐姐生了,让自己送过去。 这礼是极重的,原本桃夭自己过去,是不会送这种金银器的,只是娘特意预备了,说是答谢邵氏给桃夭说媒的。 只是谁也没曾想去楚家的一趟会那样的不顺利,可是因着那日与楚平相见,桃夭还是带上了这一套给孩子的银饰。 桃乙置办好了贺礼,安置在马车上,将马车停在了二门门口,笑着迎了桃夭出来:“姑娘,东西都备好了。” 桃夭怀里揣着银镯子、银项圈,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里头装着几套小衣裳。 桃乙接过了小包袱,放在了马车里,又给桃夭放下了脚蹬,桃夭刚要上车,忽得想到了什么似的,鬼使神差得道:“你去知会一声邱管事,说我要出门,让他多派两个小厮跟着。” 虽说这些日子风平浪静,桃夭都快把吴家的事给忘了,可是毕竟出门,小心一些总没有错。 桃乙不是很理解,但还是照着桃夭的吩咐的去做了。 不多时领着两个小厮过来,桃夭略略看了一眼,身材还挺结实的,这才点头上了马车。 马车从紫绫阁前院侧门出来,沿着永安巷一路往北,在南平大街上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便进了安静人少的后岸胡同。 因着今日带着两个小厮在后头走着,所以桃乙的马车也赶不快,往日一盏茶的路程,今日走了快两盏茶。 桃夭心里也不知道是想更快一点还是慢一点,快一点,或许能快一点见到他;慢一点,或许是有点紧张,怕在见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没有与他约定好时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正在桃夭坐在马车里捧着手炉心思纠缠的时候,马车猛地停了下来,晃了桃夭一下,好在马车一直跑得慢,要不然她怕是要从座上摔下来。 “怎么回事?”桃夭出声问了一句。 桃乙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外头闹哄哄的人呵道:“桃家小姐是吧?识相的快把我们家的房契交出来!” 桃夭拧起了眉头,略微掀起了帘子,看着外头拿着锄头镰刀的佃户就有五六个,领头的也是两个壮年男子,怕不是吴妍的父亲就是舅舅。 桃夭心头一紧,虽说有桃乙和两个小厮,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桃乙见来者不善,已经撸起袖子来在马车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马鞭,指着那些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家的小姐怎么可能会拿你们的房契!赶快让开!你们敢拦路抢劫,不怕我们报官把你们都抓起来!” 一句报官倒是吓得几个佃户往后退了一步,他们倒也不是什么山野土匪,都是有名有姓在石濑村务农的良民,帮着自家主子讨个地契也就罢了,却都不想惹上官司。 看着有些畏手畏尾的佃户们,吴青大呵一声:“你们强抢民女,抢占人祖宅,闹到官府去也是我们有理!我们怕什么?!快把房契地契和我女儿都还回来!” “是!还我们家小姐!”那佃户里头有一个年轻的也跟着带头喊着,其他的人也举着锄头往前更进了一步。 如今形势所迫,打也打不过,桃夭退一步道:“那地契我也没有带在身上,容我们去给你们拿可好?” 能先离开这里,后头的事都好说。 “呸!今天放你跑了,我们以后怕是再难拦着你了!”吴青喝骂道。 桃夭眉头紧皱:“那你们想怎样?” 王作昌出声道:“你留下,让你的奴才回去把我外甥女和地契房契都带过来!” “不可能!我绝对不会留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桃乙用整个身子护住桃夭的马车。 桃夭从帘子的缝里看着外头的那些佃户,扬声道:“你若是如此行事,就是绑架勒索,府衙自会治罪,你们又不是山野流民,家在何处,一查便清楚,主谋治罪,从犯连坐。 你们难道都目无王法吗?” 众人彳亍犹豫着,彼此交换着眼神。 桃夭在靠近了马车帘子,对桃乙小声道:“去报官。” 却不想底下吴青是个蛮横的,挥臂一呼就领着众人来拦路,王作昌却是个心思缜密的,对桃乙道:“你还是乖乖把我外甥女和地契带来,若是报官,那咱们都少不了去公堂上走一遭,我们都是大老爷们儿不怕,你们家娇滴滴的姑娘小姐要是上了公堂,惹上了公案,你看她在杭州还要名声不要!” 这话却是把桃乙说得心中没底了。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护住自家的小姐,不管是谁,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他家小姐独自一人落在这些庄户人手里,他甚至信不过紫绫阁的那两个小厮。 临行前,老爷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将小姐交给了自己,自己拼了命也要护住小姐,不让小姐有半点闪失。 如此想着,桃乙也不管不顾了,一手拉紧了缰绳,手里马鞭一扬,啪得一声打在了马屁股上。 那马受惊,一扬前蹄,将前头两个佃户吓得往后一个趔趄,那马便如风窜了出去。 桃夭一时没坐稳,也在马车里被颠得四仰八叉,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倒是有些感叹小乙叔的胆量和机智。 还没等桃夭出声赞赏两句,不曾想那吴青家的婆娘卓氏竟然还领着两个佃户,在前头推了一辆装满了稻草的推车躲在岔路胡同里,看见马车过来,便从岔路口推进了这条狭窄的小巷,那马正撞在上头,一时间人仰马翻。 桃乙也从马车的车辕上摔了下去。 好在桃乙打马的时候,桃夭就紧紧抓住马车的两个车窗,险险稳住身子,不至于被甩出去。 第三十四章 出手 那后头的两个小厮和佃户们原本都被桃乙的举动镇住,一时不知所措,都没反应过来要追,忽得见这边马车被逼停了,王作昌大喊一声:“还不快去拦着?” 几个佃户这才举着锄头往这边跑了过来。 那卓氏更是得意,指着两个推车的佃户道:“快上去抓人。” 桃乙这一下子被摔得不轻,好在他年轻,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大喊着“姑娘”,一面要挣扎着过去拦人。 桃夭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在马车里惊魂未定,看着那给桃玉预备的鱼和肉都从礼盒里被颠了出来,在马车里散落一地,到处狼狈不堪。 马车前头的帘子也被人粗鲁得一把掀开,桃夭看着撞入眼帘的粗鲁壮汉的脸,吓得往后缩了一步,那人伸手要抓桃夭,下一刻便被人一脚踹下了马车。 是官兵赶到了吗? 桃夭略微掀开帘子,只见外头的人已经打成了一团。 桃乙颤颤巍巍得站起来,也不过重新回到马车这里,将将牵住马车,可是细看那两个从紫绫阁跟出来的小厮,已经与那些佃户动起手来。 那两个小厮虽然身材不算高大,却像是两个练家子。 毕竟紫绫阁只有柳师父一个女流之辈在,家里的小厮也颇有护院的意思。 倒是桃乙这一鞭子让马车冲出来,离那两个小厮远了,他们也是一惊,没想到桃乙会先护着桃夭冲出来,原本只想着那就替桃夭拦住方才围住的一群佃户,让桃夭走了就好了。 谁曾想,前头卓氏还有后招,竟然将桃夭的马车也给拦下了,前头还有佃户上前来。 便也放下后头的那几个佃户,经忙往这边冲过来,想要保护。 可毕竟方才桃乙那一鞭子很狠,马车跑了老远,过来还有一段路要跑。 只在那时,忽得一人一身月白缎袍,飞马倏忽而过,停马在桃夭的马车前,一脚踹飞了那要上马车拉人的佃户。 然后也与这一群人混战在了一起。 紫绫阁的两个小厮还在跑着,后头忽得又有几个小厮,跟着赶了过来,帮着他们一块跟那些佃户打作一团。 那佃户们仗着有手里有锄头镰刀这些家伙的,小厮们赤手空拳不好对付,那白衣少年上前去便抢人家锄头。 后头的小厮远远吆喝着:“爷,爷,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那少年笑着,将锄头朝自家小厮扔过去,小厮一把接住,另一个也如法炮制。 不多时,那些佃户手里的家伙,都到了几个小厮手里,楚平喊了一声:“全都抓起来,一个也别让他们跑了!敢拦路抢劫,都交给府衙查办。” 那些佃户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手里又没了家伙。再回头,看见吴青和王作昌并卓氏,听见楚平的话,早就调头逃跑了,那些人也都不顾着自家的镰刀锄头,转身做鸟兽散了。 “桃姑娘,没事吧?”楚平关切得立在马车边问了一句。 桃夭掀开了车窗的帘子,镇定下心神,才对楚平道:“我没事,多谢楚公子相救。” 第三十五章 经过 一旁桃乙也已经稳住了马匹,这才赶紧爬到马车边,对着桃夭扑通就跪下来了:“我的好姑娘,你没事儿就好!都是我不好,我方才想着这儿离陈家不远了,我快马加鞭,说不定一下子就冲过去了,谁知道他们前面还有人拦着,也没曾想这紫绫阁的两位会功夫呀。 我那个时候不赶这一鞭子就好了。” 桃乙一边抹泪说话,一边捶胸顿足,也是后悔,也是吓得够呛。 桃夭见他这个样子,只得安慰道:“小叔你快起来,这是做什么?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怕我伤着,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一旁的楚平原本只当这是桃夭家的车夫,却听桃夭竟然叫他小叔,有些惊诧,便伸了一只手,拉了桃乙起来。 楚平看见桃乙身上的衣裳也弄脏了,摔了这一下,手也磨破了,身上还不知道有些什么伤。 楚平有些内疚:“我本该早些出手的,没想到会害你受伤。” 桃夭不解,楚平这才解释道:“我从紫绫阁看见你们出来,本打算上前与姑娘同行,却不曾想看见姑娘马车后头鬼鬼祟祟的跟了两个人,便没有打草惊蛇,一路尾随致此。想看看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没曾想他们忽得发难,倒是有些措手不及。” 这说来说去,又是桃乙的过错,他要是不来这一鞭子,也不至于让楚平鞭长莫及。 眼看桃乙又要跪下哭,桃夭连忙转了话头道:“我瞧楚公子的衣裳也被弄脏了,我这里备的礼也都散了,怕是要重新预备。这里离天香楼不远,不如小叔先送我去天香楼等着,重新再去备一份礼。 楚公子也总得回家再换一身衣裳,我们才能去陈家,否则难免失礼。” 楚平后头带了四个小厮,也都是因着要捧着各样的礼品盒子的,遇上了事,楚平头一个快马冲上了前去,后头一个小厮守着礼品,三个跑着跟了上来打群架,这会儿见人跑了,就都回去把地上的贺礼捧着过来寻楚平。 楚平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今日穿了一件上好的绞丝月白色的衣裳,虽说好看,只是这颜色太娇贵了,恨不能步不履尘、脚不点地才好,一点都脏都碰不得。如今跟那些身上手上都是泥巴的庄户人打了一架,弄得又脏又皱,那夺镰刀的时候不知道怎的袖口被划了一道,还破了一条缝,的确是没法见客了。 只是楚平略一思忖,对桃夭道:“不碍事,我让小厮回家去取一件衣裳就是了,也不知道这伙狂徒是哪里来的,免得他们去而复返,我还是陪着姑娘吧。” 说着,楚平吩咐自己近身伺候的小厮久荣:“回去给我取件衣裳,不要惊动了人。” 这久荣从小跟着楚平,也是方才打架最起劲的一个,如今听着楚平的话,才丢了自己手里抢过来的锄头,拍了拍手,笑呵呵得道:“好嘞爷,我一会儿给您送到天香楼去。” 桃乙受了伤,不太能动,桃夭只能吩咐紫绫阁跟着的一个小厮:“你先去府衙报官,将这里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带着差役去抓人。” 第三十六章 泄露 桃乙连忙拦住道:“不行!若是报了官,他们要诬告姑娘,那府衙传您上堂怎么办?姑娘是好人家的姑娘,可不能惹上官司,更不能抛头露面去上堂啊。” 桃夭正要说什么,楚平却道:“不如让我家的小厮去报官,不牵扯到姑娘。” 桃乙连连点头应着:“好好好。” 桃夭却道:“多谢楚公子好意,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不管是谁去报官,只要过堂,他们就必定要牵连出我来。 不过我已经让人在府衙打点好了,也知会了府衙的人事情的经过,只要紫绫阁的人去报官,官府直接抓人,不必过堂审问。” 楚平讶异于桃夭有这样的门路,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由着紫绫阁的小厮去了。 紫绫阁的另一个小厮,上前来帮着桃乙赶着马车,一行人往天香楼去,久荣则一路小跑着回楚家取衣裳。 寻常的小厮,到了二门,便不好再往里走,可久荣不一样,他成天陪着楚平去书馆读书,每日都是来到楚平的院子里,替他背书箱的,所以进出往来也没有人拦着。 久荣一路进了后院楚平住的东厢房,这下子却犯了难。 他是小厮,从来都没有伺候过楚平的衣着,一时真的不知道楚平的衣裳都在哪个柜子里放着。 正在犹豫要不要去翻找的时候,秋月正巧从外头回来,看见站在屋里的久荣,被吓了一跳:“唉呀妈呀吓死我了,你在这儿干什么?不是一大清早就随了爷出去了吗?瞧你这猴儿,身上脏的,这是去哪儿混玩去了?” 久荣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方才打了群架,还在那兴奋劲儿里,也不管自己身上的灰呀土呀的,就这么风风火火得来了。 看见秋月,也都是老熟人儿,高兴得道:“哎呦,秋月姐姐你在就最好了,快给大爷找件衣裳。我急着给大爷送去呢。” 秋月不解:“爷今儿一大清早就让我找出了那件月白缎织的袍子,那可是贡缎的料子,过年爷都不舍得拿出来穿,怎得又要衣裳?” 久荣笑着道:“爷把衣裳弄破了,你小声点,别被旁人知道,等一会儿我拿回来,你给爷好好补补就是了。” 秋月大惊:“怎的会把衣裳弄破了?那可是老姑太太送给大爷的衣裳,若是被老太太知道了,那还得了?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久荣知道秋月是楚平贴身的大丫鬟,也从来都不把秋月当外人,便将楚平备了礼打算去陈家赔罪,还有路上遇见了桃夭被歹人抢劫,一行人上前如何帮忙打了一架,说得绘声绘色,事无巨细。 桃夭到了天香楼,下了马车,自有相熟的小二上前来招呼。 桃夭问着:“你们大奶奶在吗?” 小二为难道:“没呢,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大奶奶和大爷都有好几天没来天香楼了。不过秀色怡人还空着,姑娘可要进来吃点便饭?” 桃夭略微彳亍,这才想起了那日宽窄巷的事,也不知道他们查得什么样了。 第三十七章 安排 便只吩咐着:“我的车夫受了伤,你们先请个大夫给他瞧瞧吧。” 那小二往后瞧了一眼,果然见桃乙被人扶着,衣裳都跄破了,赶紧道:“好嘞好嘞,我这就吩咐人去。姑娘且先上楼。” 桃夭又道:“还有,我马车里有些鱼肉弄洒了,你拿给后厨瞧瞧,若是能用,你们就切去脏的地方,或是洗洗用了,若是不能用,你们就自己处置了。我的马车也弄脏了,你找人清一下。” 小二一一应着,桃夭一面与他上楼,一面道:“我晨起让桃乙备下了一份贺礼,有猪蹄牛羊肉各五斤,还有活的鲤鱼两条,红布礼盒包起来,如今都弄散不能用了,我想着你们天香楼家大业大的,不知道有没有这些肉,若是有的话,帮我再备一份,银子记在我的账上,若是没有多余的,我就让小厮再跑一趟。” 小二有些为难,道:“姑娘,咱们天香楼的肉菜,都是每日清晨去买的最新鲜的,也都是按着一日的量买的,并不会多备,怕是没有多余的,不过姑娘的小厮受伤了,若是您信得过,我去替您跑一趟,现在时辰还早,还没到来客人的时候,我反正闲着也闲着,替姑娘跑一趟也不算什么。” 几人说着话,已经进了秀色怡人,桃夭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两百钱用来买这些肉,又多取了十个钱,单独递给他道:“那就有劳你,这些是买肉的钱,这个是给你的跑腿钱。” 那小二高兴得很,想接却又不敢接,怕赵婉蓉知道了骂他,便只拿了那买肉的两百钱,道:“姑娘您就是客气,您跟我们家大奶奶是什么关系,着天香楼就是您自己家,我伺候自家的主子,哪能要什么钱,您这是见外了。” 桃夭却执意要给他,他这话说得好听,可是着店小二毕竟是赵婉蓉家的奴才,又不是赵婉蓉发的话,他替自己这个外人做事,总归是分外之事,桃夭笑着道:“你把我当主子,那这就是我赏你的,快拿着去吧。” 店小二这才欢喜得接了,应着去了,又道:“你们先坐,我一会儿下去让人给您上好茶。” 说着就一路小跑着去了。 桃夭站在那里,看着与自己一丈远,相对而立的楚平,如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屋里的炭烧得很热,驱散了方才在外头闹得那一程的清寒。 桃夭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楚公子请坐,今日谢过楚公子相救。” 楚平上前来与桃夭相对而坐,却并没有着急说话。 桃夭的心跳的有些快,只问了一句:“紫绫阁到陈家跟公子并不顺路,公子是怎么能刚好赶到的?” 楚平温和得笑着:“我与姑娘约好了日子,却并没有约好时辰,我去陈家也不过是致歉,呆不了多少时辰,我怕错过了,便先去了紫绫阁等着,想着若是能与姑娘一道去陈家,便可以遇见。” 他总是能这么一本正经得说这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若是旁人,桃夭一定会觉得那人油嘴滑舌,可偏偏他长得那样干净俊美,澄澈的眸子温柔而认真得看着她,就好像只是在很诚实得回答桃夭的困惑。 桃夭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小胸口,面上却一点不显,还嘴硬道:“若是有缘,自然就能遇见,若是无缘,错过便也罢了。” 第三十八章 惊动 楚平含笑点头:“姑娘说得也有理,可今日恰巧我有这样的心,又遇见了姑娘遭难,刚好帮了点小忙,若按姑娘说的,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缘分。” 桃夭面上强装镇定,心里赶紧劝着自己冷静,不可以脸红。 楚平见桃夭不再说话,这才道:“如今,可轮到姑娘来替我解惑了?我可是有一肚子的疑惑,还请姑娘赐教。” 桃夭略微抬起了头:“今日之事,说来话长……” 这边桃夭也不把楚平当外人,将这几日吴妍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边秋月已经理清楚了这几日事情的经过。 她心头警铃大作,楚平竟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父亲得罪桃夭和邵氏的事情经过,而且已经与桃夭见了三面,他却一句都没有跟自己提起过。 难怪这几天秋月总是觉得楚平对自己莫名有些冷淡疏离,连贴身的事情都不太让自己服侍了。 楚平今日竟然还特意去陈家给邵氏赔罪,那就是说,他已经看好了桃夭,如果桃夭真的进门成为少奶奶,那爹还有自己就都完了。 秋月去给楚平找衣裳的手都是抖的,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只将衣裳给了久荣,让他拿着去。 秋月坐在屋里盘算了好半天,想去找自己父亲商量,可是不巧今日白管事去底下的几个庄子里收租子去了,如今不在家里,秋月犹豫半日,终于转头,去了老太太屋里。 秋月蹲在地上给老太太守着地上的暖炉,却忽得“不小心”将碳火拨弄了出来,吓了一旁的连翘一大跳:“哎呦,你一大清早魂不守舍得在这里做什么呢?” 说着赶紧上来帮着收拾,生怕那火星子点着什么东西。 连翘这一声,却已经惊动了里头的老太太,问了一句:“怎么了?” 连翘瞪了秋月一眼,没有说话,生怕自己此时说什么,秋月再觉着她告状,毕竟秋月是白管家的女儿,阖府里都给她几分面子。 却不曾想,秋月自己应了声:“是我该死,不小心打翻了炭炉,惊扰了老太太了。” 老太太一听是秋月的声音,只“哦”了一声,没有太责怪,反而问道:“是秋月啊,你怎么在这儿?今儿是初十吧,平哥儿不是休沐,你不伺候着,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秋月见问,犹豫着进了里间,老太太年纪大了,上回着了风寒,断断续续这么些天了,还没有好全。 “回老太太,大爷一大清早就出去了。”秋月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老太太看秋月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不禁挑眉:“去哪儿了?” “我……大爷不让说。”秋月低着头道。 老太太眉头蹙了起来:“他去哪儿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照实说。” 秋月这才面露不安得道:“这些日子老太太一直病着,大爷不让说,我们也不敢来惊扰。” 秋月吞吞吐吐得,老太太瞧了都着急:“你有什么话就快说,我替你做主,平哥儿不敢怪你。” 秋月这才鼓足了勇气似的道:“老太太,您还记不记得从前被大爷点出来的那个桃源县的桃家姑娘。” 第三十九章 毒舌 老太太舒展了眉头,唇边也带了一抹慈爱的笑意,点头道:“自然记得,还打算过些日子,让那丫头来家里坐坐呢。” 秋月却道:“老太太,您不知道,她其实已经来过了。就是在您着了风寒的那天,因着老太太病着,我爹便拦了他们,好言好语得陪着礼,说老太太病着,太太也不在家,让改日再来。 却不曾想,那媒婆和桃家姑娘发了疯似的,非要往里头闯,说老太太上回跟那媒婆说了相中了桃家姑娘,他们千里迢迢年都没过完就往这里赶,怎么都不能连人都见不着一面就离开,后来在咱们家外院撒泼打滚,大闹了一场。 之后,那位小姐,竟然打听了爷跟表姨太太家的三爷约在了天香楼,赶着去天香楼找大爷,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已经有两三回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手都气得抖了起来。 秋月赶紧火上浇油道:“今儿是旬日休沐,大爷一大清早就换上了老姑太太给他的那件月白缎织彩百花飞蝶的衣裳,去寻桃姑娘去了。却不曾想,这桃姑娘也不知道是在外头招惹了什么是非,竟与些地痞流氓在街上勾肩搭背,咱们大爷瞧见了,上去与那些地痞流氓打了起来,衣裳都勾破了,却也不回家,又跟着那桃家姑娘去了酒楼,方才只命人回来拿了换洗的衣裳。 我只不过是个丫鬟,又不敢说什么,只得给爷寻了衣裳出来,却又担心得很,生怕出什么岔子,可老太太又病着,实在不敢叨扰……” 秋月还在那儿自顾说着,老太太已经气得唇色酱紫,猛地厥了过去。 “老太太!老太太!”秋月叫着。 一屋子的人都惊动了,又请大夫又叫人,闹得人仰马翻。 天香楼里,楚平也听桃夭讲完了吴妍的事,却略微蹙起了眉头:“楚平佩服姑娘帮吴家姑娘的勇气,可是,有的时候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也是一种智慧。” 桃夭原本以为,楚平听了自己所做的事,定然会对自己大加赞赏,说如果是他,也会与自己一样,对同窗伸出援手。却不曾想,他听完事情的始末,竟然只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 桃夭心中骤然起了几分不悦,却还是沉声问了一句:“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是什么意思?” 楚平耐心解释道:“就譬如,姑娘托付杭州知府家的郑小姐,让衙门行个方便,前来捉人。 姑娘原本不必自己趟这趟浑水,无论是紫绫阁,还是杭州府,若是他们签下了与吴家姑娘的卖身契,或许那些庄户人,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得当街拦人,姑娘也不至于落入险境了。” 桃夭听了这话,却被气笑了,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如何不知道无论是紫绫阁,还是紫绫阁里头的那些小姐,哪个不比我有权有势。但凡他们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帮忙,我都不愿意出这个风头。” 第四十章 争执 楚平不懂桃夭为什么会面露不悦,他只觉着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有理有据,也是为了桃夭的安危着想,她实在没有理由生气。 楚平只当是自己说得不够明白,连忙解释道:“柳师父起先不肯帮忙,后来不是也愿意派出小厮来护着你? 杭州知府家的郑小姐也一样知会了府衙,不用过堂便可以派差役来抓人。这都是姑娘劝说之功。 姑娘当初为何不尝试直接劝说他们买下吴家姑娘,那样,岂不是省去许多麻烦?” 桃夭被他的话堵得心口疼,他话说得轻巧:“柳师父为何会派小厮,巧燕为何会帮忙?是因为我,是因为我先愿意帮小妍。 什么叫说服他们去帮小妍?什么叫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也是一种智慧? 说白了,不就是遇到事,就让别人上前,自己往后躲吗? 小妍遇到了麻烦,我一点都不管,只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与小妍没有什么交情的师父和巧燕去帮她,我独善其身,这就是你所谓的智慧? 况且我用什么去说服他们?银钱他们不缺,宅子他们不图,人他们更不稀罕,难道让我以礼法道德绑架他们?” 楚平不知道为什么桃夭对自己所说的话会是这样的理解,只是继续道:“我只是想说,这件事对姑娘来说,会是个麻烦,可如果帮吴姑娘的是紫绫阁,或者郑姑娘,这就根本不会是个麻烦。” 桃夭冷笑:“所以,你的意思是,以我的身份地位,根本就不配帮小妍?” 楚平忍不住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听不懂别我说话呢?” 桃夭冷漠得看着楚平,原本帮了吴妍,桃夭是心甘情愿的,她不想占吴妍半点好处,只是单纯的为了帮她而帮她,今日出门去陈家,竟然遇见了吴家和王家的拦路纠缠,险些受伤,桃夭虽然强装镇定,可是她也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心中也有恐惧害怕。 她感激楚平在这样的危难之时救了自己,所以愿意将事情的经过与他娓娓道来,她希望他可以安慰她,赞许甚至支持她的所作所为,让她不要害怕,他与自己站在一边。可是他言语中没有任何肯定自己的作为,反而对她的做法大肆批判,他还在这里高高在上得跟自己谈什么“智慧”。 他是觉得自己蠢吗? 那日在柳师父面前,面对柳师父的反对,自己还信誓旦旦,丝毫没有退缩和动摇,可是今日,她真的险些吃了亏,她真的遇见了攻击,不仅是吴家人给她的,更是楚平给她的,她脑海中坚定不移的信念正摇摇欲坠。 桃夭仰头,眉头紧蹙,肃然看着楚平:“我只问你,如果是你,遇到吴妍的事,你会怎么办?” 楚平冷静得看着她:“其一,我不会遇到吴妍的事。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姑娘永远都不会求人求到我这里来。 其二,如果真的有人相求,我会看所求的是什么事,如果我能帮得上,一定会帮。可如果那事不是我力所能及,我会帮他去找真正能帮他的人帮他。” 果然,楚平坚持己见,没有与她站在同一边,他与这世上的人一样,都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你还是觉得我不配帮她。 的确,这世上有一万个人比我更适合帮她,比我更有本事帮她,但是这些有本事帮她的人不肯帮,我这个没有本事的人又不配帮,那么谁来帮她?她之所以绝望,之所以自戕,就是因为这世上太多像你一样的人。” 楚平被这话气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不让你帮她!你可以帮她,我只是说,你可以换一个法子帮她,去说服那些有能力帮她的人,这怎么就不是帮她了呢? 是因为你觉得亲自帮她、抗下所有很简单,但是去说服那些人很难,所以你选了简单的法子!” “我不是选了简单!我没有选择!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她在我面前自戕,电光火石之间,我答应帮她,只是看她可怜,只是单纯得想尽我所能得帮帮她。” 桃夭看着疾言厉色的楚平,他还是不想担风险罢了,就像不想自找麻烦的柳云锦一样,他自己什么麻烦都不想沾惹,竟然还嫌别人帮人的法子不好,桃夭对他失望极了:“那日你在这里,与我说什么愿护一方百姓平安,可原来,你只是嘴上兼爱众生,实则不爱一人。” 楚平看着与自己对面而坐的桃夭,他的手紧握成拳,眉头紧皱,薄唇也紧紧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他不懂为什么她这般不可理喻,这般莫名其妙。 桃夭与他言尽于此,起身,推开房门便要离开。 这屋子里灼热的炭火让她闷到窒息。 “你要去哪儿?”楚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桃夭冷声道:“你是谁?我去哪儿与你有什么干系?” 楚平强压着心中的怒气,与她道:“外头吴王两家的人还没有抓住,你贸然出去,会再有危险。” 桃夭冷笑道:“这里是天香楼,我就是叫十个小二护送着我过去,有何不可?” 桃夭正说着,那被她吩咐出去备礼的小二已经回来了,看见桃夭站在门边,赶紧上前:“姑娘,礼盒东西都备好了,马车也都收拾干净了,姑娘要去看看吗?” 桃夭正好对他道:“是,我要去看看,我如今有些麻烦,可能找几个小二与我一起走一趟。” 那店小二有些为难道:“姑娘,这马上就到了晌午饭点儿了,已经开始来客人了,天香楼的人手也不算充裕,怕是不能多派人跟您出去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久荣终于捧着衣裳回来了,他依旧满脸堆笑,风风火火,看见桃夭站在门边,也知礼得先给桃夭见了礼:“桃姑娘好!” 这才探着脑袋往屋里看:“大爷,衣裳拿回来了。” 楚平看着久荣捧来的衣裳,叹了口气,终究是对桃夭开了口:“你等我一下,我换了衣裳,与你一起走。” 桃夭还生着他的气,才不要跟他一起走,只对店小二道:“既然没有人手,那就不必了,我自己走。” 说着头也不回得下了楼。 第四十一章 齐来 楚平对着桃夭的背影张了张口,打算阻拦,终究闭上了嘴,只对久荣道:“你带着小厮先随她过去,我换了衣裳一会儿就来。” 久荣不解:“桃姑娘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就不能等等咱爷。” 楚平懒得跟他解释,只道了一声:“快去吧,给我带上门。” 久荣也不啰嗦,笑着应了一声“哎”,便小跑着去了。 桃夭大步流星得下了楼,就在脚要踏出天香楼门槛的时候,看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却又顿住了脚。 紫绫阁的小厮还没有回来,那想来吴家和王家的人还没有抓住,自己嘴上厉害,可是万一再遇上,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受伤了的桃乙和一个紫绫阁的小厮了,终究是危险些。 桃夭细想今日的经过,那吴家和王家的人,也着实不好对付,竟然能让人打听清楚了自家马车的模样,还打听到了今日自己要去陈家做客,竟然能埋伏在自己从紫绫阁到陈家的必经之路上。 多半是自己今儿早晨让桃乙出去预备东西的时候,被跟着询问到的,也或者是从紫绫阁那么多小厮嘴里打听到的。 这样心思缜密的算计,桃夭纵然生楚平的气,也不敢贸然独自出门。 可巧店小二此时也拦住了桃夭,跟她回禀道:“姑娘,姑娘,您等等,您马车上的东西,我都送到后厨给大师傅看了,都是今儿早晨现杀的牛羊肉,很新鲜,虽然掉在了马车上,也不算太脏,去了外头的那一层肉,里头的都能用,就算我们天香楼跟姑娘买下的了。 这大师傅给算了,一共要给姑娘银子一钱二分,我又出去给姑娘买了新鲜的猪蹄牛羊肉,两条活鲤鱼,还叫人包了起来,配了礼盒,一共花了一钱六分,姑娘给我的银子我称了,是了两钱,这算一算,我该还给姑娘一钱六分银子。 姑娘您看,这是我称好的银子,要不我再给您上称看看少不少?” 店小二在那里喋喋不休,桃夭却没怎么听进去,她满脑子里都在生楚平的气,亏自己还以为他是个志存高远的人,原来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这样的冷漠无情。 直到她听见楼上楚平下楼的脚步声,桃夭这才回过神来,怕他觉着自己是故意在等他,丢了面子。 看着店小二捧在自己面前的散碎银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只径自收了,才对店小二笑了笑,道:“辛苦你了。” 说着,抬步出门,上了马车。 久荣领着几个捧着礼盒的小厮都站在楼下,看见楚平下来,久荣笑呵呵得上前,对楚平道:“爷,您看,桃姑娘说要走,实则还是等着您呢。” 楚平看了一眼桃夭踏步上马车的背影,漠然对久荣几人道:“走吧。” 说着出门上马。 楚平骑着马,不远不近得跟在桃夭的马车后头,并没有再上前搭话。 桃夭冷着脸坐在马车上,却有点担心,她觉着楚平肯定不会跟来,又担心他真的不跟来,只出声对外头的桃乙道:“小叔,找条人多的路走。绕路也没事,别从小胡同里走了。” 桃乙应着:“姑娘,您不用担心,楚家公子带着人在后头跟着咱们呢。” 桃夭有一刹那的失神,他没有一怒之下就打道回府,还是跟着来了。 这倒是让桃夭有些意外,如果是自己,方才有人那样说自己,早就与那人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这个人,倒是有点意思。 可无论如何,桃夭心中关于自己安危的担忧去了大半,怒气也稍稍减了一点。 只是也不知道他一会儿到了陈家,还肯不肯进去,原本他要来也是给邵氏和自己赔罪的,如果自己与他再无干系,他也没有必要来赔罪了。 可是,如果他跟来,一会儿跟自己一起到了陈家,邵氏他们会不会猜到自己跟楚平早就认识了,再图惹麻烦,横生枝节。 桃夭心中忐忑了半路,好在等桃夭的马车进了陈家的宅子,桃夭进去与邵氏等人见了礼,把礼盒、小衣裳、银饰都拿出来一一看了,楚平都没有进来。 桃夭在里屋陪着桃玉看才刚出生十几天的小团哥儿,言笑晏晏。 外头安安静静,桃夭心中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他会不会就不进来了。 今日与自己争执一番,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不想来陈家给邵氏道歉了。 自己与他,也就算缘尽于此了。 桃夭心里慕然一紧,脸上的神色也变了变。 桃玉细心得看了出来,连忙问她:“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哪里不舒坦?” 桃夭回神,连忙换了神色,强笑道:“没有,只是过年在家里玩惯了,乍一回来做了十几日的针线,有些累得慌。 不碍事的,倒是小团哥儿真可爱,你快看他的鼻子和嘴,都好小呀,像个小粉球似的,可爱极了。” 桃玉歪在床上,翻腾着桃夭送来的几件小衣裳,一面与她闲话道:“这时候还怪丑的,等再过几个月,长开了,不再这么红红黑黑皱皱巴巴的,才好看呢。” 桃夭笑着看襁褓里的团哥儿道:“哪有哪有,我们团哥儿现在就很好看了。” 桃玉也跟着笑,拿着手里的衣裳赞道:“不愧是紫绫阁出来的,你瞧瞧,你做的这几件衣裳多好,比我在外头买的都好,这针脚细密得,摸都摸不出来,料子也好,哎呦呦,我们家两个孩子都是有福的,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 桃夭笑着道:“玉姐姐又打趣我,我也不知道咱们团哥儿多大了,就大约摸做的,看样子是大了,等他长大点再穿。” 桃玉道:“做大点好,小孩子长得最快了,那些小衣裳,一眨眼的功夫就穿不上了,还是你做的这个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忽得听闻外间有人声嘈杂,仿佛有迎来送往之声。 桃玉扬声问外头的婆子:“谁来了?” 一个婆子不多时进来,回禀道:“大奶奶,是楚家的大爷过来了,一则是恭贺咱们大爷又添了团哥儿,还有说上回他们家里的奴才得罪了奶奶家的邵太太,今儿特地过来赔罪的。” 第四十二章 出气 桃玉闻言倒是来了兴致,一面对自己的母亲邵氏道:“娘,他既然是来给你赔罪的,你少不了要出去看看。我坐着月子不能见人。 夭夭,要不要也出去看看?” 桃玉饶有兴趣得看着桃夭。 桃夭听闻是楚平来了,不知怎的,心中竟然多了一丝安心。自己明明那么气他恼他,却还是盼着他能来吗? 桃夭忽然恨极了自己,如今再听桃玉的言语,嘴上依旧不肯松口,冷着脸道:“什么楚家公子,没听说过,我是来看咱们团哥儿的,去见他做什么?” 看着桃夭气呼呼的模样,邵氏还当她是为了那日在楚家被白管事阻拦羞辱的事生气,便起了身道:“哼,他不来还好,既然撞到我门上了,我出去替你讨回公道。” 说着,邵氏也不待桃夭答话,就怒气冲冲得出去了。 只留桃夭和桃玉在西次间,听着他们在外间说话。 楚平原本跟陈宏都已经落了座,陈宏也吩咐人上了茶,邵氏一出来,两人都起了身行礼。 邵氏支棱着脖子,双手抱胸,看着楚平便冷哼一声:“呦,快瞧瞧,这不是楚家的大公子吗?您怎么贵步移贱地,到我们这破落户家里来了?” 看着邵氏咄咄逼人的样子,楚平满脸的尴尬,他对着邵氏躬身行了一礼才道:“那日是楚家的奴才胆大无礼,顶撞了太太,楚平今日特来赔罪,还请太太恕罪。” 邵氏却不依不饶,嘲讽道:“哎呦,您这是说得哪里的话,我们算那根葱啊,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乖僻人家,哪里配登你们楚家的门? 那天被您家的管家赶出来都是好的,下回我们怕是路过都会被你们家的狗追着出来咬。” 陈宏听着自家岳母的话越说越过分,也是惊诧,自家岳母向来对人热情好客,是最好性儿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岳母大人,您这是做什么?”陈宏知道楚平素日里是个最恭谨守礼的好孩子,何时被人这般为难过,便拦了拦自己的岳母。 邵氏却不停,只看着楚平道:“你听听,我这做秀才的女婿是怎么称呼我的,你再回去打听打听你家的奴才是怎么叫我的,哎呦喂,您还在我女婿的书馆读什么书啊? 正经你赶紧辍了学吧,您去给我女婿当先生。” 桃夭跟桃玉在屋里听着外头的动静,桃玉对这楚家公子并不甚了解,从前觉着是门好亲事,可是上回邵氏领着桃夭过去,吃了闭门羹,再回来添油加醋得说了楚家管事的跋扈无礼,桃玉听了都生气,跟邵氏商量了,那样的人家不嫁也罢,以后再给桃夭寻个更好的人家。 所以,便也由着邵氏去闹了。 却不曾想,今日再看桃夭,桃玉觉着这丫头奇怪得很,虽说隔了一会儿,可是桃夭和楚平几乎是前后脚来的。 虽说今日是初十休沐,或许是巧合,可是,桃夭素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上回邵氏因着楚家的事回来生了大气,桃夭还在旁帮忙劝和,可今日楚平再来,桃夭眉眼间的愠怒是藏不住的。 而且她今日来的时候,虽然看似像往日那样言笑晏晏,可是总有几个瞬间的失神被桃玉敏锐得察觉,她肯定是有心事。 楚平来了之后,桃夭虽说还在拉着团哥儿的小手,可是嘴上却不再逗弄团哥儿,反而竖着耳朵,仔细得听外头的动静。 眉宇间,偶尔颦蹙,似乎在为楚平担忧。 虽说,桃夭今日是气大了,邵氏才出去呛了楚平几句,骂得他哑口无言,桃夭心中觉得畅快。可是邵氏的话似乎越说越过分,到后来拿楚平落第之事说事,桃夭心中反倒升起了一丝的担忧。 这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戳刀子,他想必也是会痛的。 “桃玉姐姐,”桃夭终究开了口,“楚平毕竟是姐夫的学生,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二婶婶若是闹得太僵了也不好。” 这个道理桃玉自然明白,可是她对桃夭更加好奇:“这是自然,可是先闹僵的是他们家的管事,明明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他那日说那些话,颇有要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桃夭拧眉思索片刻,这才道:“姐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古怪,他能当上一家的管事,想来不会连这么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他当日所行之事,必然有他的缘故,只是这个我们不得而知。 可是无论如何,楚平今日既然肯过来,也必定有他的缘故。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桃玉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抬眼给后头立着的婆子使了一个眼色,那婆子会意,点头出去拦着邵氏道:“太太,团哥儿想您了,在里头闹着要见您呢。” 邵氏一听自己的宝贝外孙在闹,这才顾不上外头外三道的人,转屏风回西次间了。 陈宏见她走了,这才上前,拍了拍楚平额肩,安慰道:“我岳母就是这么个脾气,她刀子豆腐心,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有口无心,你多多包涵。” 楚平勉强得勾起嘴角:“陈先生说哪里的话,是我们楚家失礼在先,太太教训我几句也是理所应当,只要她能消气就好。” “哎,你别太往心里去。嗯……你这几日的功课如何啊?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可以随时来问我……”陈宏也不过是又安慰了他一句,便转开了话头。 邵氏方才骂得正起劲,哪怕进了里间,那股子气势还没有全消,只怪桃玉道:“你拦我做什么?我总得替咱们夭夭出了这口恶气。” 桃玉却只看着自己的娘掩嘴而笑:“你怎么知道夭夭有口恶气?我瞧着,夭夭还是挺喜欢这位楚家的小公子的,人家既然肯屈尊降贵亲自来咱们家给您请罪赔不是了,这说明人还不错,那日楚家管事所为,多半与家里的主子无关。 您老人家呀,就应该顺水推舟,与他商定着什么时候再带夭夭去家里坐坐才对。您倒是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别再给咱们家夭夭把这姻缘都断送了。” 第四十三章 吐槽 邵氏闻言大惊,急忙上前拉着桃夭道:“哎呦是吗?夭夭,你还稀罕这楚家公子?哎呦,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出去替你说和说和去。你看看你这孩子,这是闹得什么事?” 桃夭赶紧一把拉住了邵氏:“二婶婶,您别听玉姐姐瞎说,我哪有稀罕他?我都不认识他!” 邵氏看着桃夭窘迫的样子,却是宽慰她道:“哎呦,这个你放心,他只不过是个小辈,这婚姻大事,还是家里的长辈们说得算的,你要是还稀罕他。过两日,我再领你去见楚家的老太太,只要老太太和太太喜欢你,他说什么不要紧的。 你信婶子,婶子能帮你圆回来!” 桃夭看着信誓旦旦的邵氏,却只连连推辞道:“玉姐姐还在坐月子,二婶婶先好好照看玉姐姐吧,旁的事以后再说。” 一听桃夭说这话没有说死,就连邵氏都听出来了这婚事还有戏,连忙笑呵呵得道:“哎呦,你这丫头,你有什么心事一定要事先跟我说,我肯定是先帮着你的。 你爹娘虽然远在桃源,你婶子在这儿呢!我就怕你受欺负,辜负你爹娘的嘱托,只想着给你出气。你说说,你这丫头心里怎么想的也不跟我说,那我怎么帮你呀?险些帮了倒忙,哎呦你说这事儿闹得。 丫头,婶子跟你说,我做这个行当这么多年了,我最是能屈能伸的,不管是谁骂我两句都没事儿的,但是不能委屈了咱们家丫头。 你放心吧,这事儿我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你就请好儿吧。” 说着,也不待桃夭再拦阻,又风风火火得闯出去了。那外头,楚平跟陈宏也没有多少话聊,已经起身打算告辞了。 楚平复又看见邵氏出来,吓得退了半步,有点想躲,却不曾想这回邵氏满面春风:“哎呦,楚公子,你怎么才来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走啊,在家里吃个便饭吧。 哎,你说巧不巧,我同乡的那个桃家丫头啊,今儿也在我们家来看小团哥儿,你看这都到晌午了,一块吃个饭,要不然人家还说我们陈家不懂礼呢。您说是不是?” 楚平看着忽然变脸的邵氏,一时有些惊到,不知该作何反应。 邵氏这回才上前转着圈认真打量起楚平来,忍不住低声笑着赞道:“哎呦,这小公子长得真俊,脾气也好,模样也好,懂规矩知礼仪的,哪儿都好。” 楚平笑得比方才她骂自己的时候都尴尬,只道:“多谢邵太太盛情,只是祖母的病还没有好全,还要回去伺候汤药,就不多打扰了,等团哥儿百日的时候,若是方便,再来恭贺。” 邵氏一听这个,也是理解,关心道:“老太太身子还没好吗?哎呦,这老人家年纪大了,冬日里可要好好保养才是,等过些日子她好些了,我再去看看她老人家。” 楚平拱手:“多谢邵太太盛情,楚平到时候定然亲自出来恭迎。” 邵氏一听这话,心里舒坦极了,越发喜欢楚平这孩子,自己方才那么不管不顾劈头盖脸得骂他,这孩子竟然能屈能伸至此,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气得摔茶杯子,转身走人了。 邵氏和陈宏亲自送了楚平出去,楚平再三道了留步。这才领着几个小厮离了陈家老宅,久荣看着楚平脸上的不悦之色比来之前更甚,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爷,咱们回家吗?” 楚平骑在马上,沉着脸色道:“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出去走走。” 久荣有些不放心:“爷,您自己一个人出去不好吧,让他们回去,奴才陪着您吧。” 楚平道:“不用,我一个人散散心就回去了。” 说着,也不待久荣答复,自己就骑着马走了。 久荣没法子,只得领着几个小厮先回去了。 听见外头的人声渐渐安静下来,桃夭也有些心不在焉,原本也打算就早些回去,毕竟桃乙身上还有伤,却不曾想看出了端倪的桃玉拉着她不放:“你今儿若不跟我从实招来,我可不放你走了。” 桃夭因着方才与楚平一番争执,心中对吴妍的事有些厌倦烦闷,实在不想再多说一遍:“我哪有什么可招的?” 桃玉拉着桃夭的手不放想,笑着道:“你认识楚平。跟我说说,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你信姐姐,我定然是站在你这边帮你出主意的,你自己一个人纠结辗转,哪里有与我商议着来好?我毕竟有经验些,总能帮到你。” 桃玉一句“我定然是站在你这边”,一下子动摇了桃夭的心。 桃夭原本想去找赵婉蓉倾诉,可是如今她几日都没有来天香楼,想必自己的家务事还掰扯不干净,哪里有功夫管自己。 而对桃玉,虽说不如跟赵婉蓉一个屋里住了三年的交情,可毕竟也都是同乡,大事小情的这些年也着实照应自己,她又这样讲了,桃夭便也不想再隐瞒,只是看了一眼屋里的这些婆子丫鬟。 桃玉明白桃夭的顾忌,只给自己贴身的赵婆子使了个眼色,她便拉着邵氏抱着孩子,哄着他们一块去外间玩去了。 屋里炭火烧得很足,却只剩下了桃夭和桃玉姊妹两个人。 桃夭这才犹犹豫豫,将与楚平几次偶遇以及今日的遇袭,甚至跟楚平方才大吵一架都与桃玉倾诉了个干净。 说到前头的几次偶遇,桃玉也是跟着笑他们的缘分,而今日的惊心动魄,桃玉也听得提心吊胆,可这些似乎都不是桃夭如今不开心的症结所在,也不过三言两语带了过去,等说到方才她与楚平在天香楼的那一番论道,桃夭肉眼可见得激动了起来,对楚平大加挞伐。 桃玉也不着急,略过桃夭对楚平的品评,只细问:“楚平原话是怎么说的?” 桃夭也一句一句得复述,桃玉听着也不打断,只是缓缓点头,等桃夭打开了话匣子,将一肚子的气都吐了个干净,这才缓缓开了口:“你说得对极了,从前虽说咱们在家里头也是野惯了的,可是哪里见过这当街拦人的阵仗,你当时一定是吓坏了,还能强撑着镇定,安排那些小厮小二的,将各样事情处理得这般妥帖,实属不易。你怕是现在还惊魂未定,晚上回去都心有余悸呢。 这楚平也真是,半点都不知道疼人,怎么也不好好关心关心你,只知道说那些没有用的。” 第四十四章 沟通 虽说也没有那么夸张,但是桃夭听了桃玉说这样的话,心里仍然觉得畅快得很,才觉得终于有个人能明白自己了:“就是就是。” 桃玉继续道:“我觉着你这件事做得极好,不瞒你说,扪心自问,哪怕当时吴家出了事,你就是将人带到我们家,我都得斟酌再三,未必肯点头帮这个忙。 你当初能想着找知府家的小姐帮忙,可见你也知道这事儿后头会有麻烦,可聊是如此,你还是肯担这个风险帮她,此心可歌可颂,可佩可敬。我也忍不住要赞你。也就是你才有这样的勇气担当,肯承担这样的事。可见你爹爹、大伯和祖父他们,在咱们桃源是何等的爱民如子,你耳濡目染,才被教养得这样好。” 桃夭听了这样贴心的话,咬着唇才好不容易能忍住眼泪。 桃玉见桃夭方才说起楚平时一身的戾气已经渐渐散去,这才缓缓道:“可其实,楚平说的话,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桃夭听见桃玉又转头为楚平说话,忍不住拧着眉头抬起头来看着桃玉,只见桃玉满脸慈和的笑,温声道:“他其实也赞过你,第一句就是呀,他说佩服你的勇气。” 桃夭不屑道:“可他第二句就是‘但是’。” 什么好话,一旦后头跟了“但是”,就都没有味了。 桃玉只是继续笑着道:“夭夭,你要知道,这男人和女人是很不一样的。男人们喜欢摆事实,讲道理,而女人常常更看重男人们的态度和决心。 所以常常女人想听情话,男人在说青蛙。女人想听他爱你,你爱他,男人只会呱呱呱,最后鸡同鸭讲,就是这个道理。” 桃夭听得似懂非懂:“什么意思?” 桃玉耐心得跟她道:“其实你看,若是楚平能像我这样,听你说完事情的始末,先关心你今日有没有受惊,安慰你不要害怕,赞许你做得很好,勉励你再接再厉,然后再这么细细得跟你分析利弊,阐明他的想法,你是不是就能听得进去一些,至少没有跟他说话一样那么生气了? 其实,楚平说的话,若我让你姐夫来听,他或许也觉着他每句话说得都挺有道理的,但是你却不爱听。那是因为,你之所以愿意与他说吴家姑娘的那些事,心里也是有期盼的,你想要从他那里得着赞许和安慰,期盼他与你站在一边,承认你,肯定你。但是他没有给到你你想要的,反而给了你一些意见和说教。 所以,你生气了,是因为你要的他没有给,而他给的你不要。” 桃夭怔住,细细得品味着桃玉讲的话,说实话,桃夭不知道。她以为自己生气生得光明磊落,是他人品恶劣,冷漠无情,前后不一,让自己失望,自己这才生气。可其实,柳师父是这样,郑巧燕是这样,甚至桃玉也是这样,他们也不想帮吴妍,但自己都可以尊重他们,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仍能和颜悦色得与他们说话,甚至感谢他们帮的一点点小忙,不会对他们有一点气愤,可楚平却是在危急时刻救了自己。 而自己只不过听了他的三言两语,便这般怒不可遏? 桃夭起初以为是因为自己对他与众不同,所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可其实,更深的里面,自己生气的理由竟然也没有那么冠冕堂皇,只是因为自己想从他那里得到的,并没有被满足罢了。 桃玉看着默然不语仿佛正在深思熟虑的桃夭,试探着再次开口安慰道:“其实,这原是再常见不过的了,几乎所有的男子和女子之间,都会或多或少得有这样的事。 其实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说的话你听不懂,你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你们两个不吵架那谁吵架呀? 若是让我来帮你们传话,你心里想对他说:我为了吴家姑娘舍己牺牲,抗下所有,心甘情愿,但是我只也不过是个闺阁小姐,方才经历了那样惊险的事,害怕极了,我想你能安慰一下我,鼓励一下我,并且告诉我,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与我一样,站在我这一边,与我做同样的事。 而他想跟你说:我真的很佩服你,这么勇敢,这么有担当,那样舍己得帮了同窗。我愿意跟你站在一边,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也会帮她,只是我不希望你独自面对像今天这样的情形,让自己陷在危险当中。我看到你遇险,很关心你,也很心疼你。所以希望你再遇到这样的情形,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将来无论有什么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在杭州,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可以做你的依靠,与你并肩而立。 而如果你像我一样,这么跟他说话,他像我一样这么跟你说话,你们今日会如何?” 桃夭听了赌气道:“如果他真的像玉姐姐说得那样答我,我今天就嫁给他! 可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他劝我不要多管闲事,他看不起我,觉得我做得不好,觉得我蠢,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桃玉笑着道:“他爱苍生,你爱一人,你们明明很志同道合啊。 只是,他一个男人不方便处置吴妍的事,你自己面对吴妍的事,难免会遇到危险。你们各自处置都不好,可如果将来,你们二人一体一同面对吴妍的事,这些困境不都解决了。这就是为什么两个人比一个人好。 况且,那孩子是个话少的人,如果他真的嫌弃你,一走了之也就罢了,你们才刚刚吵了一架,他竟然还肯护着你一路过来,还进来登门道歉,面对我娘的刁难,可见他肯定是心里有你。” 桃夭低头,默然不语。 桃玉看桃夭依旧不太信服的模样,只是叹了一口气,这才温声道:“夭夭,这男人啊,是需要调教的,没有谁天生就会说话,也没有哪个男人天生就懂女儿家的心思。 男人需要尊重,女人需要爱。他不懂,说明他还没怎么接触过女人,还稚嫩青涩得很,你得慢慢调教他,以后的日子才会好过。” 第四十五章 楚家 “我是谁,哪里就轮得到我来调教他?”桃夭继续嘴硬着。 桃玉唇角含笑:“不是你也会是旁人,若是他蒙了调教,又肯受教,将来定然是个极好的丈夫。若是他不肯受教,那他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最后要么夫妻不和,争吵不断;要么感情冷淡,离心离德也就罢了。 最惨的是,他娶了你,却蒙了旁的女人的调教,那你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得了,我话就说到这儿,你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吧。 天儿不早了,咱们先去吃饭。” 桃夭却实在没有胃口,也不想一会儿饭桌上面对邵氏的连番追问。 便只道:“小乙叔身上还有伤,我就不叨扰了,先带他回去养伤,过两天再来看二婶婶和姐姐。” 桃玉想着桃夭今儿一日也受了惊吓,情致不佳,便也没有勉强,只盼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她多少能听进去几句,又再三叮嘱了她,若是还有什么不懂的,想不开的,随时来找她,出了什么事也都可以来陈府找他们帮忙,帮不帮得上两说,他们也一定会尽力给出主意的。 桃夭再三谢了,桃玉又多派了家里的四个小厮,护送着桃夭一路回紫绫阁。 等桃夭出来的时候,紫绫阁去报官的小厮已经回来了,与桃夭回禀了:“已经知会了府衙的人,府衙已经派人去抓人了,姑娘不用担心。” 桃夭道了辛苦,这才上了马车。 也不知怎得,桃夭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桃玉的话让她受益良多,她感叹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她从前只以为夫妻之道就是寻个差不多的人嫁了,然后日子一天天顺其自然得过,可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她心中游移不定,不知道楚平是否真的如桃玉所说,还是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多情。 这楚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值得自己托付终生吗?自己又究竟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托付终生呢? 桃夭正在出神得想着,忽的,马车慢慢停了。 桃夭也不知道这是走了多久,还当是已经到了紫绫阁,茫然间掀开帘子,却看见了骑马立在马车外的楚平,桃夭打帘子的手忽然僵住,两人四目相对,面上却都失了往日言笑晏晏的神色。 “我还有一句话要与你说,说完我就走。”楚平先开了口。 桃夭默然无声,看着外头竟然是方才众人打了一架的小胡同,在这里惊魂一幕还在眼前,是他救了自己。 桃夭想要拒绝的话堵在口中,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淡淡回了两个字:“你说。” 楚平看着神情冷漠的桃夭,抿了抿唇,终于平静得开了口:“姑娘说我兼爱苍生,却不爱一人,我方才仔细想了很久,扪心自问,不敢苟同…… 我多余劝姑娘那一句,只是因为我看重姑娘的安危,胜过吴家姑娘。” 他眉眼间是认真和平静。桃夭的心却被猛地击中,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原来,桃玉说的,或许是对的,原来,也或许有可能,是自己误会了他。 楚平看着神情麻木,默然无语的桃夭,终究没有再多言,只是拉了拉缰绳,打马转身而去。 百花如锦柳如绵,妆点西湖二月天。 便道过从来四圣,扁舟旖旎访三贤。 钱塘门外苏堤上,丰乐楼前芝寺边。 筒里万般俱索价,惟馀风月不论钱。 这一次,他没有与自己相约下次再见。 楚平沿着西湖骑了很久的马,最后也不知道是人累了,还是马累了,才长长得舒了一口气,慢慢得回了楚宅。 却不曾想,才一到门口,久荣便急匆匆得迎了出来,上前帮楚平牵了马,面色十分得难看:“大爷,您终于回来了。” 楚平极少看见久荣这副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出什么事儿了?” 久荣牵着楚平的马往里走,一面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给爷送衣裳回来的时候,才发现爷跟桃家姑娘私会的事儿,惊动了老太爷和老太太。 老太太生了大气,晕过去了,大夫才刚走没多久。” 楚平大惊:“是谁跟老太太说的?” 久荣隐约打听了一句,似乎是秋月,可是秋月的身份,久荣也不敢在楚平面前随便搬弄是非,便只敷衍了一句:“那都是内院的事儿,我知道得也不真切。” 楚平已经在垂花门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得往后院去了。 家里果然到处都是人心慌慌的,婆子丫鬟往来,给老太太煎药的也有,伺候拿东西换衣裳的也有,上头的大丫鬟管事妈妈焦急担忧着,底下的小丫头也都少不了多勤勉警醒着些,免得挨骂。 也有不少好事的,探头探脑得凑在嘉乐堂院子门口,在那儿说闲话看热闹。 楚平拧着眉头,抬步进了嘉乐堂。 楚平的祖父楚元山看见他进来,气得一茶杯子砸了过去:“你个孽障,还有脸回来!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们才肯罢休?” 楚元山也是盛怒当中砸向的楚平,茶杯子失了准头,被楚平轻易躲过,楚平看着躺在床上被气得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和坐在床边吹胡子瞪眼的楚元山,便知道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上前两步跪在了地上:“不知道祖父、祖母因何动怒,便是要责罚孙儿,也总得让孙儿明白罪从何来?” “你自己干的好事,还有脸在这里问我们因何动怒?你看看你祖母被你气成什么样子了?”楚元山与自己的发妻徐氏伉俪情深,如今也算是白头偕老了。 听着底下的婆子奴才回禀老太太方才厥过去的模样,楚元山依旧心有余悸,对老太太关心则乱,只恨不得把楚平抓回来打死。 楚平身子笔直得跪在地上,对着楚元山道:“祖父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个怎样的人,您再清楚不过,我扪心自问,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能将祖母气成这样。看着祖母这样,我一样痛心疾首。 还请祖父告知,究竟是谁与祖母说了什么?总要给我个辩白的机会,再给我定罪不迟。” 第四十六章 澄清 楚元山听了楚平这话,心中倒是着实有几分游移起来,他自己的孙儿自己是信得过的,可是就怕那桃家姑娘是个什么不检点的女人,用些腌臜手段引诱了他心思恪纯的孙子去也未可知,便只道:“你跟那个桃家姑娘是怎么回事?!” 楚平眉头紧皱,略微侧头看了一眼伺候在老太太床边的秋月,心中隐约猜了个大概。 楚平对楚元山坦然道:“桃家姑娘的事,还要从正月二十五,祖母初病时说起,那日,媒人邵氏领着桃家姑娘来家里想拜会祖母和娘,但是白管事以祖母病着、我娘不在家为由,拦下了他们。 邵氏觉着第一次登门就吃了闭门羹,是对桃家姑娘不尊重,便又与白管事恳求了一番,却遭了白管事一顿羞辱。” 秋月听楚平这样说,连忙跪在地上,对楚元山道:“老太爷,不可能的,我爹在楚家做了这么些年的管事,怎么可能出言羞辱来访的小姐,大爷当时又不在那里,肯定是错听了旁人的诬陷。” 秋月的话十分有理,楚元山了解楚平,也了解自己家做了三十年的管家的白兆文,他不可能连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好,还得罪旁人,除非那来人胡搅蛮缠。 楚平看了一眼秋月,心中几乎已经确定了是她在背后搬弄是非,楚平原本也猜到,秋月对自己有意,白兆文才会故意拦阻桃夭。念着秋月对自己的爱慕之情,楚平并没有点破这事,只是暗中周全,帮他们父女遮掩过去。 他这些日子有意疏远秋月,贴身的事情不再让她服侍,也是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少生妄念,等娘回来,楚平便打算让娘给秋月说门不错的亲事,给她添箱,让她风风光光嫁人,也算全了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 可谁知道,她今日也不知道发了什么颠,竟然闹了这么一大场,倒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楚平叹了一口气,才对楚元山道:“祖父,邵氏来时,我并不在场,我所说的也都是道听途说,祖父可召那日守门的小厮过来细细查问。” 楚元山一个眼色,连翘已经应着出去吩咐丫鬟寻人,不多时四个小厮躬身进来,看着楚平跪在地上,他们哪里敢站着,都扑通跪了一地。 楚元山问道:“你们是那日在外院当值的小厮?” 其中两个应着:“奴才是那日守门的。” 另外两个道:“奴才那日在倒座当值。” 久荣也在里头。 那日说来倒也巧,因着楚平不在家,久荣正在倒座里跟几个小厮胡侃吹牛。也撞见了外头事情的始末,跟着看了半天的热闹,方才有婆子过去传那日当值看门的小厮,久荣拉着那天跟自己一块在倒座说话的小厮,跟着一起过来了。 一则是想看戏,弄清楚内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二则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能帮着楚平说话。 楚元山肃然道:“正月二十五,有位桃家姑娘来访,外院到底出了什么事?” 四人看着跪在前头的秋月,却也三缄其口,若是谁在这儿告了白管事一状,后头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 楚平先开了口:“秋月,你领着这里的丫鬟婆子都退下。” 楚平开了口,秋月也不敢公然违抗,否则,便太露了她的司马昭之心。 秋月起身领了众人出去,可这四人彼此对视一眼,眸子里还是游移,这四人彼此作证,若是谁多说了一句什么,白管事很难不知道。 楚元山原本不信,可是如今再看这四人的神色,便也当真起了疑心:“久荣留下,你们三个出去,让连翘守着门,不准一人靠近,你们三个立在门外,不许交头接耳,一会儿一个一个得进来回话,若是有谁口供跟其他人不一样,即刻打一顿板子赶出去。” 四人一听连忙磕头求饶,满口应着不敢有一句假话。 这三人退出去,楚元山这才让久荣将那日在门口看见的一五一十得说清楚。楚元山知道久荣是楚平的心腹,所以让他先说,若是他敢偏袒楚平,口中有半句假话,后头的三人也都可查验出来。 久荣见这里再没了外人,便也顾不得那许多,将白管事所言但凡他能记着的,尽数说了。 楚元山和老太太徐氏听着久荣绘声绘色得说着那日白管事口中那些难听的字眼,眉头皆是皱了起来,实在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白兆文之口。 楚元山最后才问:“那桃家姑娘呢?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久荣如实回着:“那桃姑娘一直坐在马车上,一句话没说,直等到后头白管事和邵太太快动起手来,她才下了马车,拦着邵太太,好言相劝,把邵太太劝回家了。” 楚元山拧眉听着,呵斥了一声道:“若有半句假话,就是他也护不住你。” 久荣连忙磕头:“奴才说的都是实话,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楚元山不理会他赌咒发誓,只命他出去,叫另一个守门的小厮进来。 这几个人虽则那日都被白管事呵斥了一通,不许他们乱说话,可是如今这老太爷一个一个得审,若是旁人都说了真话,就自己说了假话,查出自己来,那可是丢了饭碗的大事,总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 再则,那久荣是跟着楚平大爷的,方才久荣也跟她们讲了,他今儿早上还跟着楚平出去,是去陈家赔罪的,这是什么意思,楚家的大少爷是偏向那邵太太的,久荣是偏向楚平的,那他们当中至少已经有一个人说了实话。 三人在门外纠结了半日,最后还是熬不住,选了实话实说。 久荣一个人的话,楚元山不信,可是如今众口一词,倒是当真不能不信了。 楚元山只让四人立在门外候着,这才对楚平道:“那你与她在酒馆私会,又是怎么回事?” 楚平听着楚元山口中那样难听的言辞,也知道若不是有人这样向祖父告状,祖父自己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第四十七章 审问 楚平坦然道:“祖父母也知道,这邵氏并非普通媒婆,她是我学馆教数术的陈先生的岳母,若是旁人,得罪了便也罢了,可是我先生的岳母被我们楚家的管事这样折辱,邵太太回家之后,不可能不对自家的女婿说。 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辱没了楚家的名声? 只是因着祖母一直病着,我也不敢惊扰祖母,便私下命人备了礼,打算去陈先生府上赔罪。 却不想因着祖母生病,我提前从外祖家回来,只与三表哥约在了天香楼为他接风洗尘。此事祖父祖母都知道。 而这天香楼的东家是苏州钱家四房的大爷,钱大爷年前新婚,娶的这位赵氏与桃氏一样出身紫绫阁。 二人是三年的同窗,这位钱家大奶奶与桃氏更是闺中密友,二人时常在天香楼雅阁小聚。那日,我与桃氏在天香楼偶遇,原本只是远远瞥见,男女授受不亲,也不当搭话,可是有了楚家奴才对桃氏无礼在先,我若再视而不见,只怕她和邵太太对我们楚家上下的误会积怨都要存下。 孙儿便贸然上前匆匆致歉,只是因着与三表哥有约,也不过略说了两句话。只因与桃氏匆忙偶遇,赔罪的礼也不曾带着,便想着在天香楼设宴,给桃氏和邵太太赔罪。 却不曾想,我们见面那日,陈先生才刚喜得麟儿,家里陈家太奶奶坐着月子,邵太太不便出门。 可是那日天香楼的东家钱家大爷与大太太赵氏给桃氏作陪,一并与我相见,我与桃氏赔了罪。钱大爷和大奶奶也言道天香楼就是桃氏在杭州的娘家,一并过来也是因着桃氏那日在楚家受辱,来给桃氏撑腰,我一并赔了礼,此事在桃氏这里才算平息。 只是我还要再去陈家一趟,给陈先生赔了礼,这事才能算完。 今日书馆逢十休沐,我备着礼去陈家,恰巧也是紫绫阁休沐之日,桃氏也去陈府恭贺陈家大奶奶产子之喜,便在陈家附近偶然遇见桃氏遇险。” 楚平沉吟了片刻,才道:“关于桃氏遇险,此事说来话长……” 便无奈只能将吴妍家中之事一一与老太太和楚元山陈明,还有桃夭如何站出来相助相护,说了这大半日,楚平的膝盖都快跪麻了。 只能叹今天真的是流年不利,从早到晚,自己吃了多少憋,都快数不过来了。 听了楚平这一番话,楚元山和徐老太太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 徐老太太的气也消了大半,只看着自己的宝贝孙儿还在冰冷的地上跪着,也是心疼,让他起来坐着回话。 楚平如蒙大赦,一手撑地起身,才不至于摔倒。 却不曾想,他才要起来,楚元山却悠悠道:“你对这桃家姑娘有意。” 楚平差点又摔回到地上。 楚元山继续道:“你没回来之前,我已经审了今日跟着你的四个小厮,你可不是在什么陈家附近遇上的那丫头,而是一大清早就在紫绫阁门口等着了。” 才刚坐在凳子上的楚平如坐针毡:“我……没有。” 一旁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看着自家孙儿纠结的神色,却来了兴致,用手碰了碰坐在床边的楚元山:“扶我起来。” 楚元山看着眼里放光的徐氏,知道这老太太的气已经消了,病多半是已经好了,便也无奈上前,替她把两个枕头摞了起来在后头垫了,这才上前扶了她起来。 一旁的楚平也赶紧上前来帮忙。 徐老太太已经从一脸病态换了一副慈爱面孔,得拉着楚平的手细细问道:“怎么了?你觉着这丫头哪里不合你的意?” 楚平抿着嘴,半晌才道:“她脾气不太好,我与她话不投机。” 老太太不明所以,肃然问道:“怎么个脾气不好了?” 楚平略一犹豫,才将今日在天香楼与桃夭的一番争执也如实回了。 老太太听着,唇角又忍不住慢慢弯了起来,拉着楚平的手拍了拍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楚平惊诧得抬头看着自家的祖母,有些摸不着头脑,祖母这是又不气了吗? 老太太笑着道:“那桃家丫头才经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心中定然是害怕得紧,你不好好关心人家,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难怪她要生气,换做是我也生气。” 楚平无语片刻,思忖了半晌遇险之后的事情,对老太太反驳道:“可是她遇袭后的安排一应小厮小二知会府衙和采买事项,进退有度,沉稳有余,丝毫看不出半点惊慌恐惧的神色。” 老太太对着自家稚嫩的孙子叹了口气道:“那是你太年轻,不懂女人。况且她与你也不算熟络,总得强撑着镇定,难不成与你撒娇卖痴?她心里头啊,肯但是怕的。” 楚平抿了抿唇,还是不觉得自己有丝毫错处:“我与她也不算熟络,为什么要去安慰关心她?” 听着楚平耿直的言语,这回轮到老太太语塞了。 楚元山看着自家的孙子,这回倒是真对他放了心,怪道这么多年这小子都不曾惹出什么桃花来,这样的性子,怎么会有女孩子喜欢他。 楚元山看自家老太太眉飞色舞的那个样子,病已经全好了。 “哼,你别只看你祖母一把年纪了,里头还不是住了个小娇娇?就喜欢听这些小孩子家情情爱爱的东西。”说着,不再理会二人,起身自顾出去处置那站了一院子的麻烦去了。 这徐老太太白了楚元山一眼,也不再理会他,只拉着自家孙儿的手继续教导道:“那祖母问你,若是你遇上那吴家的事,你可会帮忙?” 楚平略一思忖,才认真道:“自然会帮,哪怕我不便出面,只要我回来禀明了祖母或是母亲,你们也都会帮她的。” 第四十八章 处置 老太太笑着拍了拍自家孙儿的手,道:“这就是了,你曾祖父在这楚家留下的规矩,老弱妇孺,但凡落了难寻上门来,楚家从没有拦着的。 咱们家外头办着粥厂,里头办着养济院,收留老弱妇孺,教养孤儿幼子。 你生在这样的人家里,是你的福气。 这些年你又打定了主意要读书考功名,我纵着你,也没有逼着你出去跟你爹娘学做生意,你跑的地方少,见识的人也不多,只在家里呆着,自然当这良善待人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才能对她轻易说出那翻说教的话来。 你方才说能管,你不管,求到我和你娘面前,我们也会管,这是因为你在家里。如果那丫头现在是在桃源,对于这样的事,定然也能举重若轻了。 可是平哥儿啊,那桃家姑娘的不易,在于孤身在外。 与她住在一起的那些姑娘小姐,也都是背井离乡,轻易谁肯出头? 再说了,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跟你们爷们儿还不一样,就是你离家在外,行事也总比她容易些。 像她这般果敢善良,又肯为旁人担当的丫头,其实是十分难得的。” 楚平闻言,倒是当真闭口不言,陷入了沉思。 老太太看着自家孙儿蹙眉深思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听没听的进去,只对他道:“我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丫头,总归我挺喜欢她的,改日啊,我定要叫她和邵氏来家里坐坐。” 楚平闻言抿了抿唇,有些不太服气得道:“人家未必肯来,祖母还是先安心养病要紧。邵太太的女儿还在坐月子,就不要这个时候打扰人家了吧。” 看着楚平吃瘪的样子,老太太也没有再勉强,只是自顾嘀咕着:“也罢,你娘还没回来,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得你娘回来了才能办,也不着急,且先等等吧。” 两人在里头说着话,外头楚元山站在门廊上,斥责了一院子探头探脑看热闹传闲话的丫头婆子,几个小厮都赶了回去,只有秋月,楚元山看了她一眼,没有让她到处乱跑,只吩咐屋里的李婆子领着秋月去正堂的耳房候着,没有他的命令,不可以出来,也不可以再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秋月大惊,还要再说什么,楚元山只是拧眉看了李婆子一眼,那李婆子也不敢耽搁,上前大力拉着秋月就往耳房去了,并将耳房里头看着烧水烤火的小丫鬟都赶了出去。李婆子关上了门在里头守着秋月。 等楚元山再开门回正堂时,老太太已经拉着楚平在自己床上坐了,哄着他道:“祖母知道,这一日你才是最委屈的,原本就是秋月那父子两个闹出来的麻烦,你担下了这事,四处周全赔不是,哄了那桃家小的,又哄那陈家老的。偏偏这老的小的都不是个好哄的。 今儿出去,看见桃家姑娘遇险,你挺身而出拔刀相助,偏偏人家也不领你的情,还给你骂了一顿,然后是陈家那位太太一通编排,再加上你祖父也不是个省心的,又冤枉你这大半日,这大冬天的,膝盖该是跪疼了吧。我的宝贝孙儿,他们不心疼你,祖母可心疼你。” 楚平这一日心中的委屈终于有个人能懂了,只觉得还是祖母最好了,还是在自己家里好。 楚平忽的想起了一句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 蓦然间,楚平心疼了一下桃夭,自己那般挑剔她行事不当,是否真的错了。她心中,是否也如自己一般得委屈呢? 楚元山一进门就听到这个,却不忿道:“是谁听着那些外三道的人胡说八道,也不查问清楚便气得厥过去?在家里闹得惊天动地要死要活的,我在外头听个戏,都被你们着急忙慌得追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楚家出什么大事了呢。还好意思在这儿编排我。” 老太太听了只朝他“哼”了一声,并没有接话,反倒嘴硬道:“这还不都是白兆文父女两个闹得,这白兆文在楚家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干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来。” 楚平沉吟片刻道:“秋月年纪大了,放在我屋里不好,我本来是不打算惊扰老太太,只想着等娘回来就给她说一门好亲事,可是如今再看,想必是她等不及了。” 老太太如何能不明白这一层,当初白兆文求了她将他女儿放在楚平的房里,原本就存了这个心思,想着青梅竹马,或许楚平会喜欢,将来收了做个通房丫鬟或是姨娘,也就罢了。 可是如今看着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来,还不知道他们爷俩心里存了多高的盘算。 老太太思忖了片刻,对进门的楚元山道:“我想着前些日子,李婆子不是说自家的外甥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还让我帮着看看呢,是在底下的哪个庄子里?把秋月发送过去就是了。” 楚元山闻言无语道:“那李婆子怎么得罪你了?人家外甥好好的,怎么非得送这么个不安分的人过去。你可真是,就知道逮着自家人祸祸。” 楚元山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事处置起来也有些棘手,白兆文在楚家少说二三十年了,家里大事小情也都是他在照看,一面是离不开他,另一面他这回行事十分古怪,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还要细细纠察。 只怕他知道了楚家的一些辛秘。一旦交恶,家里一时失了个得力的管事还是小事,若是离了心,他出去胡言乱语,那就不好了。 楚元山沉吟片刻,对楚平二人道:“这件事,你们不用管了,我自有计较。” 第四十九章 将来 这一日兜兜转转,桃夭只觉得心乱如麻,等她回紫绫阁的时候,谁曾想郑巧燕竟然在屋里等她。 吴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今正立在郑巧燕身侧,看着郑巧燕坐在那里慢悠悠得喝茶,郑巧燕眉眼间都是倨傲神色,不知道正在跟她说着什么。 一见桃夭回来,郑巧燕连忙上前拉着她过来坐了,一面关切问道:“我今儿一大清早就在家里听说了你的事,你还好吗?可有伤着?” 桃夭倒是不曾想郑巧燕竟然这般关心自己,有些受宠若惊,只对她勉强笑笑,道:“我都好,没有受伤,只是我的车夫受了些伤,所以早些回来让他歇着了。” 郑巧燕是知府家的小姐,从来坐在闺阁之中,除了听戏都没有见过这样两军对垒、针锋相对、动了武的情形,在家里乍听了桃夭的事,只觉得新鲜刺激,便兴冲冲得跑到紫绫阁来,缠着桃夭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给她听。 桃夭无奈,感情这丫头还是来听八卦的。 被她纠缠不过,只得掩去了楚平的部分,细细与她说了。郑巧燕只恨手头没有瓜子果盘,一面赞叹惊险刺激,一面夸桃夭机智果敢,眼眸瞪得锃亮,活脱脱听了一场大戏。 临了了还对桃夭道:“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拦路抢劫。夭夭你放心,我定会让差役拿了那些欺辱你的人,都抓起来下大狱,到时候要打要杀,都听你的。” 桃夭瞥了一眼立在一旁低头默然不语的吴妍,只是对郑巧燕略微笑了笑:“多谢你费心了。” 郑巧燕还跟桃夭邀功,这事儿是她在家里听说的,也就她独自一个人来问桃夭了,并不曾让紫绫阁的姑娘小姐们知道,不会有人在背后议论桃夭什么。 桃夭感激了她一番,却再次有些忍不住拿眼瞥立在一旁的吴妍,她还是低着头,两只手绞着衣角,低敛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容易事无巨细得回了郑巧燕,终于送走了这位吃瓜群众。 桃夭这才小心翼翼得上前询问吴妍:“你还好吗?巧燕就是这个性子,你知道的,她年纪小,心直口快的,却并没有什么坏心。” 吴妍咬了咬嘴唇,片刻才道:“夭夭,我想好了。” 桃夭看着她肃然的神色,有些惊讶得问着:“你想好了什么?” 吴妍略一犹豫,这才道:“关于你说的将来。” 说着,吴妍从怀里将前些天桃夭还给她的卖身契拿了出来,交给了桃夭:“我愿意跟着你,给你做丫鬟。” 不知道是因为郑巧燕跟她说了什么,还是她自己想通了,桃夭看着吴妍递过来的卖身契,对于忽然多了个这样身份的丫鬟,心中依旧有几分忐忑。 桃夭并没有立刻接过来,只认真得盯着吴妍问:“愿意跟着我是现在,那将来呢?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吴妍有些难以启齿,桃夭也不催她,只是安静得等着吴妍慢慢下定了决心,这才终于道:“我打算跟着你在紫绫阁继续学艺,我可以闲暇的时候自己做点帕子,卖点钱。 我想存点银子,等银子存够了,若是你肯放我走,我就给自己赎身,去开个针线铺子,也能养活自己。” 桃夭听了吴妍的打算,也为她开心,她心中有盘算就好,将来也不至于一辈子都靠在自己身上,事事都要自己替她打算,再则,自己明了了她的盘算,也好帮衬她,不至于她忽得要走,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桃夭含笑道:“你这盘算倒是跟婉蓉如出一辙。很好,我现在就应下你来,等你慢慢存够了钱,你觉着够开铺子的时候就跟我说,我一定放你走。 而且我不要你的赎身银子。因为今日我买你,原也没有给你银子。” 桃夭略微想了想,忽得起身,去自己的银匣子里,取了五两银子出来,拿到了吴妍面前,道:“你既然愿意跟着我,我一点银子不出,终归是不好,这五两银子你拿着,算是我入股了你的铺子,将来你若真开成了,记着逢年过节的时候送我两匹布当花红就好。” 吴妍推辞着:“我送你布是一定的,这银子我不能拿,你今日已经为了我在外头担了那么大的风险,如果不是柳师父恰巧让两个小厮陪着,还不知道要闹出怎样的事来。这是我欠你的,我一辈子记着,将来还你。” 桃夭却道:“你若真心感念我也就罢了,如果是巧燕跟你说了什么,你大可不必往心里去。你给我做几年丫鬟,也算还了人情了。 还是说说你将来的打算吧。你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得,要自己开铺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况且,你一旦在杭州独立门户,若是没有可靠的人护着,难免你爹和舅舅再找上门来。 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桃源,在我们桃源县,有我大伯和祖父给你撑腰,没有人敢来找你的麻烦。 再让二婶婶给你说门好亲事,你的孩子还可以到我父亲的书馆去读书,说不定能考取功名,你就算有了依仗了。” 吴妍感激得看着桃夭,她对自己的将来,盘算得是那样的美好,比她自己想得都好,吴妍仿佛一下子看见了日子的盼头,果然,只要过了这个坎,日子总会好过下去。 吴妍红了眼眶:“是!谢姑娘替我打算。” 话说到这里,桃夭这才接过了吴妍的卖身契,小心得折好收了起来:“你既然信得过我,那我便收下了你的卖身契,等将来有一日,你来问我要,我便还给你。” 吴妍点头应着:“是,谢姑娘肯收留我。”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桃夭原本要起来开门,吴妍却摸了摸眼泪,拦住了桃夭,道:“姑娘我来。” 说着便自顾去开门,见原来是紫绫阁的婆子用食盒送来了午饭。 原本各家小姐们在紫绫阁的一日三餐,紫绫阁都是有预备的,只是若小姐们休沐的时候不在阁中,可以与紫绫阁的小厨房知会一声,那边便不预备了。 今日,桃夭出去,不知道晌午会不会回来用饭,便也没有知会小厨房,想着哪怕自己不回来,午饭也可以留给吴妍吃。 如今回来了,吴妍自顾接了食盒,跟送饭的婆子道了谢,在桌上给桃夭摆好。 桃夭像往常一样招呼她:“一起吃吧。” 吴妍犹豫了片刻,却道:“姑娘先吃,我等姑娘吃完了再吃。” 桃夭刚想让她不用这样见外,可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当真是花五两银子买了个丫鬟,的确本该如此,她不可能跟丫鬟一桌进食。 只是因为这人曾经是自己的同窗,是吴妍,所以自己果真如郑巧燕所说的,无法抹下脸来使唤她。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桃夭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如果有一天,吴妍对自己说,她不想给自己做丫鬟了,那么,桃夭随时可以放她离开。 可是,只要她还愿意做自己的丫鬟一天,那么自己与她便有主仆之分,若是非要弄什么姊妹情深,反倒乱了次序尊卑,让两人相处起来更加别扭了。 桃夭对着吴妍点了点头,温柔得应了一声:“好。” 说罢,便自顾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第五十章 两端 吴妍立在一旁,略微咬了咬唇,便退了下去,安静得洗了帕子,开始擦拭这屋里的陈设,将脏乱的地方,一一收拾摆放整齐。 桃夭一面用饭,一面拿眼睛悄悄打量着吴妍,她并没有说话,桃夭也并没有再说话。虽然还不适应,但总得慢慢学着适应。 用过了午饭,桃夭只觉得疲乏极了,今日本是休沐,就为了歇息来的,可桃夭劳心劳神,只觉得比寻常日还要疲惫些。 对吴妍吩咐了一声:“我小睡一会儿。” 便换了衣裳上床了,将换下来的衣裳随手丢在了一旁的条凳上,吴妍上前来帮着散了床幔,桃夭终于觉着有个只有自己的地方可以独处,深深得吸了一口气,一股浓浓的疲乏袭来,也不知怎得,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经将近傍晚,桃夭听着床幔外安安静静,不知道吴妍在做什么,桃夭犹豫了一会儿,只悄悄将床幔掀起了一个小缝,看见外头的饭桌已经收拾干净,地仿佛也是新洗过的样子,一尘不染,炭炉旁的碳灰也都扫了,干净的新炭整整齐齐得摆着。 吴妍的床上被褥整齐得叠着,儿吴妍并不在屋里,自己条凳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脏衣裳也都不见了,想必是她拿去洗了,如今虽是初春,天还冷得很,洗衣裳最冻手了,也是桃夭最不喜欢做的活计。 若是她真的是去替自己洗衣裳了那就好了,桃夭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床幔,复又躺回到了床上,盯着床顶上五福捧寿的木雕发呆,也不知道对于今日的事,楚平究竟是怎么看,此时此景,楚平心里又在想什么。 楚家后宅,楚平与桃夭一样得疲累,秋月被楚元山禁了足,如今身边大小事都有连翘过来帮着照看,可毕竟连翘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楚平用不惯,便也不多麻烦她,只让小翠偶尔过来伺候也就罢了。 况且,他如今累得很,膝盖也痛,书也不想看,只想躺着歇歇。 楚嫣然蹦蹦跳跳跑进来的时候,楚平还在床上躺着。 楚嫣然顾不了那么多,开心得就往楚平东次间的卧房来,扑在楚平的床边笑着道:“哈哈,大哥哥,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大白天的躺在床上。” 楚平尴尬得翻身起来,看着嫣然道:“你这丫头怎么回来了?” 一面推着她去正堂说话,却见楚嫣然怀里小心翼翼得抱着一个小包袱皮,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 楚嫣然知道自己的这两个哥哥都一样,最是脸皮薄的,便也不跟他玩笑,只随他一起在正堂的桌边坐了,道:“二哥哥去天津了,我一个人在外祖母家无聊得紧,就回来了。” 楚平一惊:“阔哥儿去天津了?什么时候的事?跟着谁走的?老太爷和老太太知道吗?” 楚嫣然笑着道:“哈哈,当然不知道,他跟三表哥说好了,是偷着走的,已经走了两三天了,今儿才许我回来跟老太爷和老太太报信儿,就是怕老太爷不许,再给他追回来,现在他已经走了三天,便是追也得追到天津才能追回来,老太爷自然就不会派人去追了。” 楚平急道:“他当真好大的胆子,爹娘不在家,他都反了天了。” 楚嫣然扁扁嘴道:“二哥哥向来胆子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就大哥哥最谨慎,什么事情思前想后的,你最麻烦了。我方才去回了老太太,他们也不过骂了二哥哥一通,想着是三表哥带他去的,也就罢了。 二哥哥跑了,那骂都是我替他挨的,你怕什么。” 楚平气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就不能让爹娘省省心,我看着他在外祖母家呆到出了正月都不肯回来,就该知道你们心里有鬼,早该去把你们接回来。这下好,等爹娘从番禺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心呢。 书馆可告了假了?” 楚嫣然吐了吐舌头,笑着道:“二哥哥说只前两日告了两天的病假,嘿嘿,后头的假还请大哥代劳。” 楚平看着古灵精怪的楚嫣然,气不打一处来:“我才不管他!你定然与他是同谋,连我都算计进去了。他许了你什么?你竟然难得没有与他一同去天津。” 楚嫣然垮了脸色,不悦道:“他骗外祖母说得了祖父祖母的许可,让三表哥带着去京都的弘文书馆游学读书,我一个女儿家,怎么跟着去?” 楚平惊诧更甚:“他跟着三表哥去了京都?” 楚嫣然慌忙捂住嘴巴,赶紧拦着楚平让小声点:“在祖父祖母这里,是说去了天津楚家布行看看,学做生意,你别给说岔了啊。” 楚平看着这小丫头气恼道:“他究竟去哪儿了,你给我实话实说。” 楚嫣然扁着嘴扭了扭小身子:“都去嘛,反正顺路,他说他路上再跟三表哥商议,要把想去的地方都去遍了。” 楚平闻言竟然有些怔住,自己这个弟弟还真是为所欲为。楚平心中的那些气恼,更多的却是羡慕甚至嫉妒,他从小这般胆大妄为,却也比自己多了些果敢刚毅。顾不得那许多的后果是不是自己能承受得了的,总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了,跟桃家的那个小丫头一样。 其实他们那样活着,是不是也挺好的,至少不那么按部就班,比自己去的地方多一点,日子过得精彩一点。 楚嫣然见楚平不语,只高兴得凑上前来:“大哥哥猜猜我为什么肯跟二哥哥同流合污,替他打掩护? 哈哈,因为他送了我一只小哈巴狗,你看!我有狗啦!我终于有自己的小狗啦!” 楚嫣然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打开了自己怀里的小包袱皮,果然一只白色的小奶狗露出头来,哼哼唧唧还没有断奶的样子。 楚平:…… 第五十一章 极好 次日清晨,桃夭还没有起,吴妍就已经去小厨房端来了早饭,是一屉小笼包,一碗小馄饨,一碟上好的风腌小菜,都是桃夭素日里喜欢的。 桃夭闻着香味过来,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喜色,吴妍看着桃夭一脸的馋相,却只笑着端来了洗脸水:“姑娘先洗漱吧。” 桃夭好容易忍住大快朵颐的冲动,笑着应了一声:“好。” 吴妍略一犹豫,这才问了一声:“我可以,收拾姑娘的床铺吗?” 桃夭看着自己床上散落的被子,略一犹豫,忽得想起巧燕与自己说的,要如何防着丫鬟,若非亲近的,这些贴身的东西不可以让她们随意触碰,免得他们偷窃或是肆意窥探。 桃夭原本也是想了很多,是不是应该买个带锁的匣子将自己的银票、银子和贵重首饰都给锁起来,然后藏起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跟吴妍一个屋住了好几年了,自己的银钱在哪儿她也不是没见过,也不是不知道,从前自己的东西都那么大大方方得摆弄着,他们也没有人拿,怎么有了个丫鬟反而成日里跟要防贼似的,也太麻烦了些。 便索性对着吴妍点了下头。 她一面用手巾擦着脸,一面瞥了一眼跪在自己床边叠被子的吴妍,她将叠好的被子与枕头一起靠在墙边摆放整齐,褥子的四角也都拉扯平整。 桃夭忽然一阵羞赧,她们这屋的几个人都是没有带贴身丫鬟的。 所以往日里什么事情,大多是自己动手,而桃夭则是这几个当中最不拘小节的,什么东西也都很洒脱随意。 而吴妍却是个有洁癖的,向来什么东西都收拾的妥妥帖帖干干净净。 从前,吴妍还忍不住嫌弃过桃夭几句,让她把自己的东西都归置整齐,不要丢得到处都是,如今她终于有机会亲自替桃夭将这一应的起居用具都收拾干净整齐了。 桃夭用过了早膳,问吴妍要不要随自己一同去绣阁学刺绣,吴妍却犹豫了,她手里拿着抹布,只低敛着眉目对桃夭道:“我不过去了,先给姑娘把屋子收拾妥帖,这才是我的分内之事。” 桃夭看着吴妍眸子中的几分害怕和闪躲,知道她或许还没有预备好如何去面对紫绫阁那么多的姑娘小姐,便也没有再逼她,只是道:“好,那我先去了。” 吴妍却忽得想起什么似的道:“姑娘等等。” 桃夭顿住脚,问了一句:“怎么了?” 吴妍回里屋捧过来一个新装了炭的暖手炉,套好了暖炉套子,交给桃夭:“姑娘常常手冷,别忘了带手炉。” 桃夭被她的细心暖到,接了过来,才道了一声:“谢谢。” 桃夭忽然发现自己一切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吴妍是个极好的丫鬟。 这些日子桃夭心里一直有些担忧,尤其是那日听了郑巧燕教授了她好半天的御下之道之后,总想着吴妍是如何不适合当一个丫鬟,对于让吴妍成为自己的丫鬟甚至隐隐有些排斥。 又怕她不忠心,又怕她抹不下面子服侍自己,又怕她做得不好,又怕她招惹是非。 可这几日,吴妍将桃夭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衣裳洗的干干净净,而且熨烫得恨不得一条褶皱都没有,妥妥帖帖得叠好收在衣柜里,而桃夭也趁她不在的时候,查过自己的银匣子和首饰盒子,里头碎银子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过,她从没有碰过自己的银钱匣子和首饰。 等晌午,桃夭做了一头晌的针线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只看着这不算大的西厢房焕然一新,不仅那些落灰多年的瓶瓶罐罐都被擦拭干净,就连地上的石砖都被擦得锃光瓦亮,烧黑了的炭炉被擦出了原本的铜黄之色。 杯碗茶具摆放得井井有条,最让桃夭惊喜的是今日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有松鼠桂鱼、龙井虾仁、糯米藕和油焖春笋,每日都是自己喜爱的菜色。 桃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终于忍不住问了吴妍:“早饭也就罢了,你是怎么能让午饭晚饭的每一道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呢?小厨房每日送来的饭菜不都是随意送的吗?” 吴妍一面给桃夭布置碗筷,一面笑着道:“那是姑娘没去过小厨房,小厨房每日都会预备十几道不同的菜品,虽说送到各位姑娘屋里的都是随便送的,可是,如果姑娘不喜欢,可以去小厨房换,或是将自己喜欢的提前跟送菜的婆子说,他们若是能记得,饭菜也能颠倒过来,都会紧着各位小姐的意思来的。” “啊?还有这样的讲究,我竟然从不知道。一直都是小厨房给什么我就吃什么了。”桃夭的性子本就是如此。 只是觉着多了吴妍这个丫鬟,自己真是捡到了宝,早知道有个丫鬟,日子可以过得这么舒坦,桃夭早就去买个丫鬟了。 可哪怕是寻常丫鬟,都未必有吴妍对自己的喜好这么了解,这么细心贴心,做事情这么勤勉妥帖。 桃夭从前只当吴妍孤僻冷漠,谁曾想,对于自己饮食上的偏好,她竟然都留意过,还能照顾得这般妥帖。 吴妍看桃夭落了座,这才端上了茶水来,一面有些犹豫得道:“我知道姑娘素日里从不喝茶,可是前些日子,又看你每天泡这种茶喝。 我不知道姑娘还要不要喝,便给姑娘又泡了一杯,姑娘可要尝尝。” 看着茶杯里那鲜艳明亮的红色茶汤,桃夭忽得又想起了楚平。 这些日子自己自顾忙着自己的事情,便仿佛忘了那个人。 桃夭轻轻抿了一口茶汤,清润甘香一如往昔,他说这茶养胃,虽说自己从来都不喝茶,却还是很给他面子得收了。 可能人就是这样吧,他是好心,只是未必一下子就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总要给他机会,慢慢跟他说,如果他知道了自己不爱喝茶,是不是下回就不会再送自己茶叶了。 桃夭抬头对吴妍微微一笑,道:“既然茶包打开了,不喝完放着就潮了,每天泡一点,喝完它吧。” 第五十二章 针锋 吴妍点头应着:“好。” 桃夭这才又问起吴妍的打算:“我瞧着这屋里,你都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了,你还打算继续每日留在这屋里吗?” 拿着抹布正在擦拭宝瓶的吴妍手微微滞住。 桃夭一面小口喝粥,一面道:“这屋里你收拾得极好,不管是我家里的丫鬟婆子,还是我见其他小姐家的丫鬟媳妇子,都不如你做得这般妥帖细致。 可是,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说过,你将来是想开针线铺子的,而不是一辈子给人做丫鬟,不是吗?” 吴妍咬了咬唇,这才对桃夭道:“我有做,我把屋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之后,姑娘不在的时候,我自己做了一会儿针线。” 桃夭歪头看着她:“那你,不想再跟我一起去学了?” 吴妍低敛了眸子:“我学的,应该已经够用了。” 桃夭看着依旧那样卑微挫败的吴妍,终究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转过头来默默吃饭。 楚家,嘉乐堂。 楚元山是在深夜见的白兆文。 白兆文自从从庄子里收租子回来,就听说了自家闺女被软禁的事,自从那日楚平跟桃夭的事在楚家闹出来,秋月被关在了耳房,如今已经三日了,再没有人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情形。 白兆文早晨就来求见楚家老太爷,可楚元山一直让他候到了深夜,徐老太太已经睡下了,屋里的丫鬟婆子也都睡了,才在正堂东次间的书房,见了白兆文。 白兆文看见楚元山,连忙躬身问着:“老太爷,我女儿……我女儿……我女儿犯下大错,惊扰了老太太,都是我管教无方,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我一定好好管教她。” 白兆文一只手拿着本不知道什么书,另一只手拿着一副描金边的西洋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影下,眯着眼睛慢慢得看:“底下的庄子收成还好吗?” 白兆文连忙道:“都好,都好。白石村的两个庄子的水稻去年的收成比前年翻了一番,石濑村庄子的瓜果和稻子收成与前年持平,塘栖镇的几个庄子,我也都巡查了一遍,核对了年前的账目,去年雨水较多,桑蚕丝的收成比前年少了一成,如今又到了种桑树的时节,我也都下了庄子查看了,今年新垦了五百亩地,已经种上了上好的桑树,今年的蚕丝想必不会跟去年一样短缺了。” 听着白兆文仔细得回着,倒是也一如既往得踏实老练,楚元山缓缓点了点头:“你这短短几天倒是去了不少地方,辛苦你了。” 白兆文连忙躬身道:“应该的应该的。” 楚元山的眼一直没从手里的书上拿下来,只忽得又问:“柳叶巷陈家,听说过吗?” 白兆文自然知道楚元山这是要对那日邵氏和桃夭登门之事发难了,只能躬身应着道:“自然听说过,是大爷书馆数术先生的府上。” 楚元山闻言却挑起眉毛来看着白兆文,略显诧异得放下了手里的书:“哦?你知道?我还当你不知道呢,既然知道,上回他家岳母登门的事,你可得跟我好好说道说道了。” 白兆文沉吟片刻,才抬头看着楚元山,拱了拱手道:“老太爷,恕我直言,我觉着这桃家小姐并非大爷良配,她出身太过寒微,若是什么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也就罢了,一个教书先生家的姑娘,实在配不上我们大爷。” 楚元山闻言倒是忍不住笑了:“平哥儿的婚事,一家子的太太老爷做不得主,倒是轮到你来做主了?” 白兆文却只沉声道:“奴才不敢。” 可神情间没有半分将自己当“奴才”,也没有丝毫“不敢”的样子。 白兆文犹豫了片刻,既然如今话已经说到这里,此情此景,再藏着掖着也没有意思了,倒不如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于是道:“如果主子们觉着桃家姑娘那样的出身,就配做楚家的大奶奶,那么我家的闺女,又有何不可?” 图穷匕见。 楚元山却并没有显出丝毫的惊诧,只是继续道:“你家的女儿,有何出众之处吗?” 白兆文沉声道:“女儿虽不出众,但是父亲出众,也总能帮趁着他。” 楚元山闻言却笑了:“原来不是你女儿想做楚家的大奶奶,倒是你想做楚家的老爷。” 白兆文躬身道:“老奴不敢,只是我服侍了楚家几代的老爷们,也算恪尽职守,楚家泼天的富贵,就容老奴沾上一沾吧。 哪怕成了大爷的岳丈,我依旧会尽心竭力得辅佐大爷,服侍楚家的。” 楚元山看着白兆文,他已经是楚家的总管,也算半个主子了,升无可升,便只能生僭越之心了,也是可悲可叹:“你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总归也不会是全无依仗,且让我听听你的依仗是什么。” 白兆文对着楚元山复又作了一揖:“老太爷英明。奴才在楚家这么多年,楚家的那些辛秘,不能不为老奴所查。” 白兆文说完这话,却微微抬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老太爷面上的变化。 楚元山闻言却面不改色,只似乎诧异道:“哦?我们楚家门楣清白,难不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我竟然不知道?” 白兆文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心中说不好楚元山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只继续试探着道:“老太爷旁的不知道,这回老爷太太去番禺所为何事,老太爷总知道吧。” 楚元山淡然得看着白兆文,只是一双浑浊的眸子,如今已经变得明亮而深邃:“不过是番禺的商行出了点岔子,又多年没过去了,过去看看,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白兆文闻言冷笑:“是出了什么样的岔子?连年都过不完就着急出行?” 楚元山道:“他们是正月二十走的,出了十五就是过完年了,怎的白管事家的年都跟旁人不一样?” 楚元山有些不耐烦得挑眉:“你不要跟我胡扯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第五十三章 辛秘 白兆文看着有些烦躁的楚元山,心中窃喜,他果然沉不住气了,便也挺直了胸膛,含笑道:“虽说捕风捉影,却也不是空穴来风。 这楚家天津、杭州、甚至京城的账簿,我都看过,唯独番禺的账簿,一直是一式两份,其中一份摆在外头,而另一份,这些年老爷太太贴身锁在卧房的箱子里,从不示人。旁处的商行这二十年间都有亏有盈,唯独番禺的盈利却连年水涨船高。银子只见进不见出。 而番禺……听说当地最大的商行也姓楚,而番禺楚家,却是造船起家的。” 楚元山看着他的眸子越发深邃,甚至带了几分似笑非笑得轻蔑:“所以呢?这番禺有家人姓楚,我们就不能姓楚了?还是说,当今皇上姓白,你就是皇亲国戚了?” 白兆文冷声道:“咱们杭州楚家的确是风平浪静,可是这番禺楚家,在坊间各样的传闻都有。” 楚元山冷笑:“番禺楚家有传闻,关我杭州楚家什么事?” 白兆文叹道:“老太爷,这杭州楚家跟番禺楚家真的没有丝毫干系吗?退一万步说,哪怕真的没有关系,外头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关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老太爷就不怕三人成虎?” 楚元山饶有兴味得点头道:“也是,若是再加上你这个楚家管事的证词,倒是当真有几分可信。不过,兆文啊,这事,只是你的一点猜测,你自己信自己所言吗?” 白兆文不明白楚元山为何如此说,只道:“我信不信有什么干系,只要府衙相信就行了。” 楚元山冷笑道:“你看着我们楚家这些年开粥舍,修养济院,家世清白,广施恩泽,家里的主子们又总宽和待下,你便以为楚家软弱可欺,可以由着你捏圆踩扁,会害怕你的这点子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受迫于你。 可兆文啊,如果你真的相信你所听闻的是真的,那么楚家龙潭虎穴,你怎么敢让自家女儿闯进来? 你这般似是而非得揣测楚家,又不相信自己的揣测,首鼠两端,却敢胡作非为,岂不可笑?” 白兆文的心思被楚元山全然说中,不由得眸子一紧,紧紧抿唇不语。 他初察了那破绽,成日里胆战心惊,思绪万千,直到看着自家的女儿与楚平差不多的年纪,日渐长成,再想想楚家泼天的富贵,一时利欲熏心,琢磨出这一套自以为可以让自家人鸡犬升天的妙计,求了老太太将秋月放在楚平身边。 却不曾想,自己的美梦,在楚元山面前,竟然只配得上可笑二字。 楚元山缓缓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你跟你女儿一块离开楚家,这些年,你在楚家的月钱也不少,够你养活家里老小的了。 寻个僻静点的村子,不招摇不惹事,或许还能好好安享晚年……” 白兆文的手紧握成拳,身形也紧绷起来,像个随时要扑上来的豹子:“老太爷是在说笑吗?你就不怕我去报官?” 楚元山笑着道:“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们杭州楚家,虽然根基不厚,可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管事能轻易撼动得了的。 你就不怕,楚家反告你个诬告之罪?” 白兆文冷笑:“老太爷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是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咬死了楚家,楚家的富贵,我不图,难不成府衙的那些老爷们能不图?若是有人能看见这一层,定有鸟为财死,人为食亡的。” 听他说出这样玉石俱焚、两败俱伤之言,楚元山摇头叹息,这世道恨恶的不是恶人,反倒是好人,越是好人越被觊觎,成为恶人刀俎上的鱼肉,被许多人盼着该死,才有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老话。 那些人,甚至不是精打细算,为了能让自己得着什么益处,只是为了让别人得不着益处,就甘愿粉身碎骨,死而后已,岂不可悲可笑。 “兆文,”楚元山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凄凉,“你有没有想过,楚家当真如你所查,与番禺楚家本是一家,手里头干的是掉脑袋的行当,楚家手上怎么可能没有几条人命官司?你觉着,你会有命走进府衙大门?” 楚元山深不见底的声音,忽然让白兆文觉得脚底发寒,身子也不禁有些发软,若是楚家真的家室清白他倒不怕,可难不成,自己的那些猜测会是真的?他们背地里干的是那些勾当? 楚元山终于在白兆文的眼底看见了惧意,只觉得更加可笑,这才继续缓缓道:“第二条活路,你留下,安守本分得做你的差事。 至于你女儿,让你家的婆娘给她寻门好亲事嫁了吧,也算全了这些年的主仆情分。” 白兆文看着满脸慈和,眸子却深不见底的楚元山,忽得很想跑,想带着自己的妻儿老小都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那可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能轻易沾染的东西。 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的猜想是真的,自己今日与他袒露了心迹,他怎么可能冒险,怎么可能放过自己一家老小活命? 走,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白兆文颤颤巍巍得跪在了地上:“我,我留下,让我闺女走。” 楚元山有些意外得挑眉:“哦?你不打算走走试试?” 白兆文思虑再三,终究俯身道:“老奴从来没有想过背离楚家,只想一心一意服侍楚家。” 楚元山只淡淡道:“那你可守好了你的嘴,昼夜祈祷楚家平安无事,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你也明白。 若是风声从你这里泄露出去,楚家便是死也会拉足了垫背的。” 白兆文抖声应着:“……是。” 楚元山这才又拿起了桌上的书,似乎不经意得问了一句:“对了,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端倪?” 白兆文如实道:“是……是四年前,老爷从番禺回来带的账簿,因着急出门,就让小顺子送回后院给太太,风吹开一页,里头写着立泰三年,番禺楚家布行盈利一万三千二百金。 数额之大,令人咋舌,他来问我楚家在番禺做得是什么生意,竟然能赚那么多。 我……我这才起了疑心。” “嗯,是鸿哲做事太不小心了。小顺子是吧,我记着了。你且去吧。让你家的婆娘给秋月好好相看相看,看好了人家就来回禀老太太领人,那丫头年纪不小了,还是早日成亲吧。也好了却你们老两口的一桩心事。”楚元山拿起了眼镜看书,一面闲话家常似的吩咐了白兆文,让他退下,顺便带好门。 第五十四章 安慰 夜深人静,桃夭是被轻微的啜泣声吵醒的,虽说微不可查,但桃夭也不知道怎的还是被吵醒了。 她偏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听真切了是吴妍在哭,原本不打算打扰她,可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之后,桃夭终究撩起了床幔起了身。 桃夭点了一根蜡烛,走到吴妍床边的时候,吴妍已经泪流满面,蜷缩在被子里正胡乱得擦着眼泪:“是我不好,姑娘,我……我吵到你了,都是我不好……” 桃夭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心生怜悯,将蜡烛放在了一旁的香几上,上前揽住了吴妍,轻轻拍着她因为痛苦而抖动的肩膀:“没事的,不要怕,哭出来就好了。” 桃夭轻轻安抚着吴妍,直等到她痛痛快快得哭了好半晌,将胸中的委屈诉尽了,这才擦干了眼泪,强撑着从桃夭怀里起来,恢复了几分理智:“姑娘,我吵醒你了,是我不好……” 桃夭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来:“你没有不好,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心里难过,哭出来会好些。” 吴妍捧着茶杯,轻轻得喝了一口水,听着桃夭温柔的安抚,眼泪一下子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姑娘,我不想出门,我只想呆在这里好不好?我给你洗衣裳,给你收拾屋子,我不想再出门了。” 桃夭看着那般痛苦的吴妍,忍不住道:“那你的针线铺子怎么办?你不出门,怎么开铺子呢?” 吴妍摇着头:“我不知道,我如今不想那个了,我只是不想出门。” 吴妍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这些日子,她整日呆在房中,唯一的外出就是去小厨房给桃夭换菜,她总是避着人去,所见的就只是紫绫阁从前的那些婆子丫鬟,她以为只要不见着那些姑娘小姐就会好些。 可是流言蜚语从来都没有停过,不管是偶尔撞上的姑娘小姐,还是那些姑娘小姐家的丫鬟,一个个对她眼神闪躲,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甚至避之不及,吴妍只觉得自己快被撕碎了。 他们背后究竟在如何得说自己,如何得轻贱自己。把自己传得多么得不堪,或是幸灾乐祸,或是落井下石。再也没有人能看得起自己了。自己的一生已经毁了。 吴妍害怕看见人,害怕看见她们看自己的眼神,害怕那些指指点点的手,自己已经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桃夭叹了口气,终究只是轻轻得点了点头:“好,不出去,不出去,不会有人勉强你出去见人的。 可是,小妍,你要知道,人这一辈子很长,就是这样哭有时,欢喜有时,升高有时,降卑有时,只是无论何时都不要轻看自己。 人必自轻自贱而人贱之,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该活出自尊自爱的样子来。 若是顺风顺水事事得意的时候,自信自傲于人前算什么呢?连小孩子都是如此。 可若是落魄遭难的时候,仍能淡然处之,行动自若,不管外头风云如何变换,旁人口中对你是褒是贬,你自岿然不动,才会让人人都高看你一眼,道一声佩服,不敢再肆意轻贱于你。” 吴妍听了这话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桃夭,她就像此时此刻这漆黑的屋里的这盏微弱的灯烛,带给了吴妍一丝丝的光亮:“可是,我做不到,姑娘,我做不到啊。” 桃夭安抚着她抖动的身子,温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小妍,我知道这回的事,对你是多大的伤害,你需要的不是夸夸其谈的大道理,而是能力。 不要怕,也不要太勉强自己。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你很好的,你也很珍贵。 虽然你爹和舅舅不珍视你,可是你的外祖母是何等得珍视你啊,她尽其所能得护着你,送你来紫绫阁学刺绣,把家里的祖宅都留给你。 在紫绫阁里,你还有我,哪怕大家都不肯帮你,不是还有我肯帮你吗? 你的身价,从来不是那些不识货的人定的,是那些识货的人定的。” 桃夭忽然指着吴妍床旁香几上的宝瓶道:“你可知道这宝瓶,有好些人喜欢收藏前朝的古董宝瓶,你可知道宝瓶是怎么定价的? 那人拿出宝瓶来叫卖,这个指着说,这个釉色不好,上头的纹理不佳,只值二两银子。那个指着骂一顿说这瓶子是破的烂的,倒贴我钱我都不要。 这时候一个识货的出来,说上头的画是前朝名家古迹,他出一万两银子要买去。最后也用一万两银子买去了。 那这宝瓶就不是只值二两,更不是不值钱,而是值一万两。 因为有人出价一万两,因为是一万两卖的。 小妍,不要去听去看那些轻贱你的人对你的品评,毕竟你又不是要卖给他们,他们给你出的价不作数的。 我花一百两买你,虽然我其实根本就没有一百两,但是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来买你,甚至是我的安危,我的名节,我的生命,都曾受到威胁,可我还是愿意去救你,你要知道,我的名节性命是何等宝贵无价的,我以无价的性命救你,你的命也就是无价的,而且我不仅帮你从前,帮你现在,还答应了帮你将来。 可见,在我眼中,跟在你外祖母眼中一样,你是弥足珍贵的。 你要常常思念我为你做的,思念你外祖母的为你做的,为你打算的,这才是你的身价。” 吴妍抱着桃夭,泣不成声:“姑娘……姑娘……我的命是姑娘赎回来的,我的命也给你。” “好,”桃夭轻轻得拍着吴妍的背,紧紧得抱着她,“那你听我的,要好好的,要好好活出个样来给大家看,不要再躲在这里意志消沉下去了,我会心疼的。” “是,我答应姑娘,我念着姑娘对我的好,就不要再怕他们了,他们算什么啊?他们凭什么用几句话就困住我,让我在这里画地为牢,他们不配,他们不配的。”吴妍一边哭,一边说着。 桃夭含笑点头:“对,这样就对了。我们小妍最勇敢了。我们不怕他们。” 第五十五章 出来 次日清晨,桃夭还没有醒,吴妍就已经起来预备好了早饭,都用碗扣着以免凉了。然后,一如往日给桃夭备好了洗脸水。 桃夭起来洗漱,才看见吴妍换了一身新的衣裳。 吴妍本是身无一物逃到紫绫阁的,过来之后也没有换洗的衣裳,因她与桃夭的身量差不多,所以桃夭便将自己的几件不穿了的旧衣裳拿出来给了她。 吴妍平日里只穿一件素白色洗得发黄了的衣裳,一则旁的衣裳太过艳丽,她还在给外祖母服丧,所以捡着素净的衣裳穿,二则桃夭的衣裳哪怕旧了不想穿的,也都是小姐的衣裳,看起来就不像丫鬟穿的。 而今日,吴妍挑了一件晴水蓝的衣裳,依旧素净,却让整个人显得精神了不少,是为了今日跟着桃夭一块去绣阁预备的。 桃夭一面洗漱一面看她,笑着道:“不错,还挺好看的。” 吴妍却道:“姑娘,过两日,我给姑娘银子,姑娘能不能替我买两件丫鬟穿的衣裳,你的衣裳我穿着太不像了。” 桃夭洗漱完,正用帕子擦脸:“不用你给我银子,你给我做丫鬟,原本也该我给你置办衣裳的,是我疏忽了,等下次休沐的时候,我出去给你买。” 吴妍也没有跟桃夭太过客套,只欢喜谢了桃夭。 早上没那么多功夫,一个人吃完一个人再吃的,桃夭拉她一块用完了早饭,吴妍第一次推开门,随着桃夭去了一旁的绣阁。 吴妍的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从前日日来学习刺绣的绣阁,如今进来恍若隔世,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众人看着跟着桃夭进来的吴妍,也都诧异,几个小姐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她怎么出来了?” “终于肯出门了?” 吴妍却两耳不闻,只将眼睛盯着桃夭,深深得吸了一口气。 桃夭在自己素日的刺绣架前坐了,上头还留着前一日绣了一半的绣品,而各家小姐的丫鬟们,只能立在一旁。因着柳师父刺绣的教习不过两刻钟,其他的时候都是让大家自己练,柳师父往来巡查,若有不会的,都可以问她,可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柳师父便不在这里陪着,只留下各家各家小姐自己做绣品了。 可这一日算下来,总有两三个时辰要耗在这里,丫鬟们也都不想在这儿罚站似的站一天,所以若非自家的小姐要求,各家的丫鬟们都乐得在耳房里烤火闲聊。 郑巧燕的小丫鬟红绕是从来跟着她立在一旁伺候针线茶水的,往来服侍,很是周到。 桃夭则指了一旁的一个小绣墩对吴妍道:“你坐这儿。” 吴妍摇了摇头:“没事的姑娘,我不用坐。” 桃夭低声道:“在这儿站一天,仔细腿疼。” 吴妍含笑对桃夭低语道:“那等我一会儿累了坐。” 桃夭闻言也是笑了,道:“好。” 正说着,柳云锦进来了,看着立在桃夭身侧的吴妍,也是有片刻的诧异,却并没有多说什么,下一刻眼神便移开,对着一屋子的学徒们道:“今日,我们学纳锦,也就是常说的戳纱绣。把绣架上昨日的罗布取下来,剩下的一半,回去绣完,月底之前交上来给我看。换上纱绢。” 柳云锦吩咐着,底下的小姐们都开始动手拆换布匹。 有吴妍帮衬着桃夭,果然什么都容易了许多,一旁的郑巧燕则一如既往得只是端着茶杯喝茶,这些换布的营生都是红绕代劳。 等换好了纱绢,柳云锦这才开始细细得教授戳纱绣:“这戳纱绣,顾名思义就是要在绢纱上按着格数刺绣。 戳纱绣的花纹可以有许多变化,譬如芭斗纹、桂花纹。今日先教你们芭斗纹。要起针于纹样边端第一眼,跨过七个眼落针,第二针与它并列。第三、四针与第一、二针上下参差三个眼。第五、六针与第一、二针同格,以后类推。到纹样渐狭处,可按纹样需要将线条缩短,但花纹间的空眼必须对齐。绣时绣线要退松,纱眼要清楚,切忌将纱眼堵塞。” 柳云锦在前头的大绣架上装着麻绳布成的网格,以拇指粗的大针一面说,一面绣给众人看着,众人屏气凝神得学着记着。 柳云锦讲完了之后,便开始让各人先在绢纱上数眼,落针,先学绣这芭斗纹,只是这绣法费手费眼得很,看着那细小的纱眼,不多时就累的眼酸。 桃夭偏头问着吴妍:“怎么这图我绣起来看着有点怪。” 吴妍笑着上前躬身指着道:“这里漏了一格。” 桃夭捂眼扶额:“真要命,这学完不得瞎了。” 吴妍却只是笑着,也不多话,上前帮桃夭拆了新绣的三针,从错的地方重新引了线,自己上手绣了三四针:“姑娘你看,这样就对了。” 桃夭笑着道:“你别站着了,坐下帮我绣。” 吴妍也是技痒,才刚学了,也想绣两针试试,只是却不敢,只对桃夭道:“姑娘先练一会儿,等柳师父走了我再帮你绣。” 桃夭冲她笑了笑,低头继续做针线,柳云锦从旁经过,看了一眼桃夭手底下的刺绣,又看了一眼立在她身后的吴妍,方才两个姑娘的那点小动作也没有逃过她的眼,只是看着两人,她脸上也是多了一丝慈爱的笑。 等柳云锦走了,桃夭赶紧拉吴妍坐下,替自己做针线,方才若不是吴妍仔细低头帮忙看着,自己已经绣错了好几针,要大片拆了重绣了。 吴妍也不推辞,给桃夭递了茶水让她喝着歇歇,自己则在一旁的小绣墩上坐了,接过了桃夭的针线,替她绣后面的纹样。 桃夭悠哉得喝茶看着,心中无比得感叹,这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有吴妍帮自己做针线,还有那些课上没做完的繁重的针线功夫,都可以让她帮自己做,自己岂不是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歇着了。 桃夭正在想入非非,一旁的吴妍忽得停了手里的功夫,对桃夭道:“姑娘,我去小厨房看看菜。” “啊?”桃夭一怔,看着还没做完的绣活,“菜不要紧的,你再练练嘛。” 吴妍哪里不知道桃夭的心思,捂着嘴笑到:“菜去晚了就挑不着好的了,姑娘不用担心,我挑好了姑娘喜欢吃的菜,再回来帮姑娘做。” 桃夭嘴角的笑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第五十六章 管教 等吴妍走了,素日里与桃夭相熟的几个姑娘也离了坐,三三两两走过来与桃夭说话。 大理寺左寺丞范家的二姑娘拨弄着茶杯立在一旁道:“不是说她哭得要死要活的,我瞧她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原来也是个没心没肺的。” 右都御史林家的九姑娘在一旁道:“你多管闲事招惹了这么个丫鬟,用着可还顺手?” 桃夭只是略微笑笑,道:“小妍很好,做事勤勉也很细心。” 郑巧燕在一旁得意道:“那还不是多亏我传授你的御下之道,保准什么人都能治得服服帖帖的。” 林九姑娘好奇问道:“哦?什么御下之道,也说来给我们听听。” 郑巧燕不屑道:“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总归要给她们立好规矩,主就是主,仆就是仆,不可僭越妄行。” 范二姑娘最看不惯郑巧燕的做派,嗤笑道:“我倒是没见着夭夭跟你一样管束下人,人家还给凳子,还给坐着,哪像你一样,一味苛责,成天打啊杀啊的。 夭夭,你来说,怎么收服得她?” 桃夭赶紧道:“这可是我第一回有丫鬟,也不过是看着你们是如何管的,自己摸索着学着罢了。” 这话让范二姑娘心里舒坦了些,只继续问她:“你是怎么学的?怎么管的?” 桃夭倒是有些惊诧,她似乎不是为了过来串两句闲话,倒像是真想知道似的,便思忖了片刻,才道:“其实巧燕说的法子也是好的,只是这丫鬟的品性也有不同,管的法子或许也有不同。 对于那种爱偷懒耍滑的,自然是应该细查严苛一些。要狠狠打罚一顿才知道乖顺的,也是有的。 可是,小妍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便也没有以严苛待她,或是处处防着她。 我起初想着,以利诱之,让她觉着不是为了我而做,服侍我是为了她自己的将来,可是,我发现这起初似乎有用,后来却没有什么用了。 最后我发现,还是巧燕说的对,这丫鬟不仅在乎管,还在乎选,若是选着一个品性好的丫鬟,既不用时刻盯着她,也不用以利诱之,她的良心自会看着她,引着她。对主子来说,就省事很多,甚至不用怎么管。 就譬如,一个手脚勤快的丫鬟,你不用每天吩咐她要做这个,要做那个,她自己就会都做好。 再譬如,一个忠心的丫鬟,不用防着这个防着那个,他也不会偷窃。 一个聪慧的丫鬟,不用教,也知道体贴主子的心意,甚至能什么事情都行在主子吩咐的前头。 品性好的丫头,有她的良心在看着她,在后头鞭策着她,比我怎么看着、管着、防着、诱惑、催逼都有用。” 范二姑娘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说的这是当家主母身边的管事大丫头,哪里是训诫小丫鬟的法子。” 郑巧燕更是嗤之以鼻:“你就知道说这些没用的,买个丫鬟还扯上什么道德良心了。良心是什么?那些奴才丫头,没有一个是有良心的。” 桃夭不以为然,只温声道:“奴才不一定会有道德,但是良心却是人人都有的。就譬如,没有道德的丫鬟看见主子的首饰盒子会去翻,会昧着良心去偷。有道德的丫鬟,你让她给你收拾,她都不会动偷窃的心思。 可是不管偷的还是不偷的,只要做了亏心事,午夜梦回,谁都躲不过良心的谴责。 小妍就像我方才讲的一样,是个极有道德的姑娘,所以,她肯留在我身边,是我的福气。” 杭州通判家的嫡小姐一向是与桃夭比邻而坐,如今正坐在自己的绣架旁,与其他几个姑娘凑在一起听他们说话,只不咸不淡得冷哼了一句:“你瞧她那个得意的样子,吴妍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虽然声音不大,却也恰好能被桃夭听见,桃夭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得意了,只也没有搭理她什么,就好似没有听见似的。 好在现在小妍能坦然无惧得出门了,这对桃夭来说就够了。 第五十七章 落网 晌午,桃夭回去用完了午饭,原本打算小睡一会儿,却不曾想郑巧燕又风风火火得过来了。 那丫头还是老样子,一来就趾高气昂得吩咐吴妍去倒茶。 吴妍咬了咬唇,还是应着去了,郑巧燕不屑得瞥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这才拉着桃夭,故意大声说给一旁取茶泡水的吴妍听:“夭夭,吴家和王家的那些人都抓住了,我今儿晌午刚得的信儿,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是打一顿板子?还是刺配边疆?” 在一旁泡茶的吴妍险些被开水烫到手,小声“哎呦”了一声,就赶紧忍住,桃夭扬声问了她一句:“没事吧?” 吴妍赶紧道:“没事,不小心撒了点水。” 郑巧燕不理会她,只是继续问桃夭的意思:“他们上回差点害你受伤,可要好好惩治惩治他们,让他们长个记性! 他们竟然还在大牢里吵着要升堂过审,还说要让你过去跟她们当堂对峙,那个吴家的婆子还拿了银子去打点师爷和狱卒,打算递状子诬告你抢夺人祖宅,扣留人闺女,也让我吩咐人一并给抓了起来,关进牢里了。 状纸还在这儿呢,你看看,那一家子人真是恶毒得很,可不能轻饶了他们。” 郑巧燕从怀里掏出一份状纸来给桃夭看,倒是让桃夭十分的意外,这位知府家的小姐可真是个男儿的性子,不仅能在知府老爷的耳边说得上话,连家里师爷收的状纸都能拿到手,可见在郑知府家里是何等得宠得权。对桃夭来说,也着实是不可思议。 桃夭并没有直说什么,只看了一眼还在泡茶的吴妍,便继续低头读那状纸,一面对郑巧燕道:“你先容我想想。” 直等到吴妍端了茶过来,郑巧燕接过来,尝了一口,直接吐了出来:“你作死啊?这么热的茶,要烫死我吗?会不会伺候人?” 说着又转头对桃夭道:“你还说她好,连杯茶都不会泡。” 桃夭打着圆场:“我平常不喝茶,也不太讲究这些,所以她手生些,别为了一杯茶生气了,晾晾再喝嘛。” 郑巧燕道:“这么好的茶,都让她糟蹋了,你别只当她好,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桃夭赔笑应着:“是是是,我们哪里有你见多识广呀,总得慢慢摸索着学。” 郑巧燕看着桃夭这副样子,气才顺了一点,也忍不住对她道:“你也是个不知好歹的,我一心一意得为你,方才在绣阁,为什么堕我的面子?还什么良心品性的,发表了那一篇宏论。” 也不待桃夭再说什么,郑巧燕只指着桌子上的状纸道:“说罢,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置?” 桃夭沉吟片刻,还是抬头看向了吴妍:“小妍,你怎么想的?” 吴妍见桃夭为了自己,已经听了郑巧燕的一通编排,也不敢再轻易置喙,只道:“我都听姑娘的。” 看着她唯唯诺诺的模样,桃夭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才道:“最后定然是要听我的,可是这事儿毕竟与你有关,我想先听听你的意思。” 吴妍见桃夭当着郑巧燕的面,却依旧肯这般顾念自己,心中越发感激,只红着眼眶道:“他们毕竟年纪大了,如今初春天还冷,关个个把月,让他们长长记性,知道民不与官斗,以后再不敢胡作非为肆意纠缠姑娘了,就放了他们吧。” 郑巧燕拍桌道:“那怎么能行?怎么能连顿板子都不打?那也太便宜了他们?” 第五十八章 处置 桃夭思忖片刻,道:“如今天寒,若是打了板子,再关在牢里缺衣少食的,只怕会闹出人命来。 不如这样,就判主犯各打二十个板子,监禁两个月,那些随行的佃户各打十个板子,放归。 只是这板子可以银子换赎,一个板子一两银子。他们不是拿了银子上下打点,要去诬告我吗?这银子你们不要白不要。 那些佃户们没有银钱,挨一顿打,学个乖,以后不敢跟着他们出来瞎胡闹。 而吴家和王家的人,这几十两银子,就算破财免灾,在牢里关两个月,不许家里探视,让他们好好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正好如今是春耕农忙的时节,关上两个月,也绝了他们一年的收成,算是小惩大诫了。” 郑巧燕一听有银子赚,还可以赏给底下对自己报信忠心的师爷和差役们,也是极好的,原本为了帮着自己,让他们吃了亏郑巧燕心里还过意不去,如今两全其美,笑着道:“那感情好,就这么定了。” 说着也不多停留,就要派人回去吩咐府上师爷行事,毕竟紫绫阁晌午用饭和小憩的时辰也不长,再不吩咐回去,就来不及了。 郑巧燕便起身要走,只复又盛气凌人得睨了吴妍一眼:“你最好记着自己的身份,小心些服侍,若是敢做什么鸡鸣狗盗的事,我把你也抓进去陪你爹娘。” 说着,才不理会她,径自走了,还将那状告桃夭的状子留给了桃夭,让她自行处置了。 桃夭让吴妍收了那状纸,烧了也就罢了。吴妍低头看了一眼,只看着那上头的文字,也觉得心惊胆战的,若是没有郑巧燕,桃夭真摊上这样的官司,哪怕胜诉,她的名声在杭州也要完了。 吴妍的手有些抖,这才终于清楚桃夭为了护住自己,究竟默默承担了多少,便也不停留,只赶紧拿着那状纸就丢到一旁的炭炉里烧了。 “姑娘……我……我对不住姑娘,我给姑娘惹了太多麻烦了。”吴妍低着头立在桃夭身边,泫然欲泣。 桃夭只是笑笑,道:“所以你也不要生巧燕的气,我们多亏还有她护着呀,所以她说什么,我也就听着就是了,她心不坏的。” “是。”吴妍应着,“我会努力学泡茶的。” 桃夭只看自己晌午这个觉也是睡不成了,便也只起来伸了伸胳膊,扭了扭头晌做针线有些酸痛的脖子,一面道:“那些东西不要紧的,我留你在身边,原也不是为了泡茶的。” 吴妍看着桃夭,便上前来,给桃夭捏着肩膀,这倒是让桃夭愣了一下,刚要推辞,可无奈她捏得真的很舒服,桃夭便也住了口,只笑着道:“你很多东西都做得很好的。” 吴妍只认真道:“我会学的……姑娘,我可以搬到丫鬟应该住的耳房去。” 她想起上回郑巧燕来,看着她住在西厢房自己从前的床铺上,对她讥讽了好半日,她又没有交紫绫阁的学费银子,怎么能还住在这里。 只是桃夭从来没有提过,柳师父也没有再管过她,她自己也还没有顾得上。 如今,她总不能还继续留在这里,这样,桃夭也可以住得自在宽敞些。 桃夭沉吟片刻,想着在这西厢房如今只有她这个小姐,耳房也没有旁的丫鬟婆子要跟吴妍抢地方,况且耳房还有烧水的小炉子,也暖和得很,若是她想要住过去,也未尝不可。这样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地方,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或许吴妍也会觉得更自在些。 便点头答应了:“好,若是缺什么只管跟我说。” 吴妍点头应着,桃夭没有虚与委蛇得挽留她,倒是让吴妍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相比于泡茶,我倒是有件旁的事,想让你帮我。”桃夭忽得想到了什么似的,对吴妍开了口,“我以后每旬打算出去两日,你替我去学刺绣,等我晚上回来再教我。” “啊?姑娘要出去?”吴妍很是惊讶。 桃夭含笑点头:“对呀,吴王两家的人抓起来了,我也不会再有危险了。紫绫阁这边的功课又有你能在这儿帮我顶着,我觉着是时候听从我父亲的叮嘱,去读两天书了。” “读书?” 第五十九章 读书 桃夭去陈宏的书馆读书的事,桃励跟邵氏打过招呼,可是等旬日,桃夭过去跟桃玉说的时候,桃玉还是吃了一惊,继而掩嘴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与他见了面,若是和好了,下个旬日,要一起来我家吃饭。” 桃夭有些害羞道:“玉姐姐说什么呢?我只是因着父亲叮嘱,不可把学业荒废了,紫绫阁那边又得了些闲暇,所以便想着若是姐夫的书馆可以许女子去上学,我便过去看看。并没有为了什么人。” 桃玉道:“你为不为着什么人我不管,总之下个旬日要来我家用午饭,团哥儿的满月酒,你总不能错过了呀。” 桃夭这才笑着应着:“是。” 陈宏在杭州最有名的卢月书馆教书,这书馆也是杭州最大最有名的书馆,故而也不似寻常人家的族学,只有一位先生教书。除了应付科举考试的四书五经之外,君子六艺的“礼乐射御书数”,均有专门的先生教习。 故而,不仅是男子,也偶有家风开明些的人家,会将自家的女儿送去习礼、乐、书、数,但是射与御,则只为男子教习。 从前,桃夭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来卢月书馆读书,一则是因着她着实不爱读书,二则是从前的确在家里跟着父亲读书,可那是因为教书的是自己的父亲,而父亲又许她像男子一般读书习字,所以,从来都没有谁会说她什么,可如今在杭州,她在紫绫阁里见到的那些闺阁小姐,大多都只是藏于后宅人不知,哪怕识字,也多是去各家的族学,或是请了教书先生在家里教,很少有出来在学馆读书的。 桃夭便也总是以此为由,故意推脱父亲让她继续读书的催逼。 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又动了这样的心思。 是如桃玉所想,为了他吗? 桃夭不许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是应该羞愧难当吗? 桃夭又劝自己不要这么想,毕竟自己有父亲之命,有姐夫陈宏的安排,是知会了桃玉和邵氏的,也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自己从来想做什么就去做了,并不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缘故,自己没有必要心虚的。 话是如此说,可真等到了那一日,桃夭坐在去卢月书馆的马车上,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的。 自己要来卢月书院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要去跟柳师父告假,说服她许了吴妍替自己在紫绫阁学刺绣,还要承陈宏和桃玉的情,再搭上一份贵重的满月礼。 可是,她还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她来的第一堂,便先跟着陈宏习了数术。一面是因为跟着陈宏最方便,陈宏也不用四处周全,跟其他的教习先生打招呼,搬个屏风、搬把椅子,就能放她进来了。 只不过,这礼、乐、书,倒是常常有闺阁女子隔着屏风旁听,但是数术倒是第一回有姑娘过来学。 所以一大清早的,看见学堂里架起了屏风,旁边单放了一套桌椅,众人都议论纷纷,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竟然对数术感兴趣。 第六十章 不给 桃夭是随着陈宏最后来的,她的屏风原本就靠在窗边,她的座椅也是临着窗在最外面,故而从角门进来,并不会与那里头坐了一堂的男子撞见,桃夭默默带着书本和笔墨纸砚,在屏风里坐了,只有前头的陈宏能瞧见他们所有人。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和,桃夭的座位正与楚平的座位隔着屏风相临,只隔着这一扇薄薄的屏风,仿佛偏头就能瞧见。 桃夭一眼就认出了是他,从两扇屏风中间的缝隙里正能瞧见他一线白皙的侧脸。 桃夭的心头一紧,不知道他会不会也看到自己,自己该如何解释呢? 这一堂课,陈宏讲下来,众人对屏风那边那位的兴趣显然比对陈宏口中的数术算法大。众人都探头探脑,想看看屏风那边是谁。 楚平明明最近水楼台,可偏偏一堂课都目不斜视,只盯着陈宏和手里的书看,愣是没有偏头往旁边的屏风看一眼。 桃夭坐在屏风一侧,看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楚平,越发觉得这个人认真得有趣。 桃夭百无聊赖,翻看了两页自己眼前的《孙子算经》,挑了挑眉,觉得与其学这个自己还不如回去织布。 楚平和众学子在奋笔疾书,记着陈宏方才所讲的算法。 陈宏拿着书,信步走到桃夭面前,低声问着她:“如何?我今日讲得浅显些,你可能跟上。” 桃夭尴尬笑笑:“还行。” 陈宏满意点头,对着众人道:“今日堂测,便将下卷第二十八‘物不知数’解出来,写完便可以离堂了。” 堂上寂静无声,只有哗啦哗啦的翻书声,桃夭也跟着拧着眉翻到《孙子算经》下卷第二十八,看着上头写着“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桃夭手里的笔滞住,往旁边一看,隔着屏风,坐在自己身侧的楚平正在奋笔疾书,不多时便写了答案出来。 桃夭侧着身子,想要从屏风缝隙里偷偷看一眼,却不曾想,这一堂课上都专心致志的楚平,这时候似是察觉了旁边那人偷窥的心思,竟然一抬袖子,将答卷遮掩了起来。 桃夭被气得咬牙切齿,偏着头非要看他,却见楚平不胜其烦,干脆起了身,第一个将答卷交了上去。 桃夭:……我今天就不应该来。 陈宏接过来看了,对他满意得点头笑笑。 楚平作了一揖,转身,打算回去收拾东西走人。 却不曾想一回身,抬头,正对上屏风那边桃夭怨怼的眼神,楚平整个人僵住。 他从来都没想过,能在这里再遇见桃夭。 她小小的个子坐在宽大的书桌之后,眉目精致小巧,两朵飞仙髻斜插着两只彩蝶飞花的步摇,俏皮灵动,楚平心中莫名得涌起无尽的暖意。 她或许,还没有厌弃自己,竟然还肯来见自己。 可看着她对自己怨怼的神色,楚平忽得想起方才自己不让她看自己答案的举动,方才的欣喜转瞬即逝,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完了完了完了,这回她怕是又该生自己的气了。 第六十一章 自顾 一旁郑知府家的公子郑沛林也写完了交上来,看着站在前头仿佛丢了魂的楚平,忍不住碰了碰他,道:“看什么呢?” 说着也抬眼望去,正撞上粉面含怒的桃夭幽怨的眸子。 登时五魂被勾去四魂半,忍不住叹了声:“好漂亮的小娘子。” 桃夭被前头忽然出现的男子吓了一跳,赶紧收敛了神色,低头,凝神在自己眼前的书案上。 楚平也忍不住拧眉瞥了一旁的郑沛林一眼,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旁,复又拿起了一张纸来,窸窸窣窣得将答案赶紧又写了一份。 趁着又有人上去递交答卷的功夫,轻轻敲了敲桃夭的屏风。 桃夭略微偏头,看着屏风缝里递过来的一张小纸条,却赌了气不肯接。 一道小小的数术题而已,她又不是没有学过,就不信自己解不出来。 楚平看着那边无动于衷的姑娘,暗自叹了口气,默默将小纸条收了回去,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了堂。 桃夭看着身侧空了的人,心中却又有了一丝慌张和恼怒,这人也真是的!自己不接,他塞过来然后再走嘛!哪里有塞了一半,又收回去的道理! 好气哦,万一自己真解不出来怎么办? 岂不是在姐夫面前丢了面子,自己可是进士的亲妹呢。在桃玉姐姐口中的智计无双,竟然一题不会。 桃夭静下心来,不再理会周遭的人事,耐心在纸上计算着,直到不知何时,她已经成了这屋里的最后一个人。 桃夭沉浸其中,忘了时辰,也看不见身侧周遭的人。 更顾不上那些纷纷交了答卷收拾书案离开的学子,临走时,个个忍不住看她一眼,只见那位姑娘眼眸如秋水,明亮而清澈,修长的柳叶眉弯如新月,如今却微微蹙着,薄薄的樱唇紧紧抿着,似在苦思冥想,手底下的笔也在不停得验算着,那份认真执着,仿佛天地间只有她眼前的一桌一案,一纸一笔,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比楚平不遑多让。 陈宏看着那群盯着桃夭驻足流连的学子们,肃然咳了一声,肃然盯着他们,道:“不去用午饭,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见陈宏发了话,众人这才不敢流连,赶紧去了。 郑沛林与楚平说着话就要拉他一块去吃午饭,楚平却因着方才郑沛林一句话,对他动了气,只不悦道:“我还有事,就不去与诸位一同用饭了。” 郑沛林看着神色不悦的楚平,只觉得莫名其妙,也没有多说什么,自顾与旁的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一块去了。 桃夭好不容易得出了答案,写完,交上。 陈宏已经收拾好了书本桌案,就在等着她自己了,接了她的答卷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却忍不住赞道:“这不是书上的解法,是你大哥教的吗?这个解法倒是更简便有趣。” 桃夭略微惊诧,尴尬得笑了笑道:“没有,我许久不学数术了,就自己想了个法子解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陈宏笑着道:“很对,你姐姐说得不错,果然秀外慧中。” 桃夭被陈宏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陈宏继续道:“过晌是他们学经史典籍,教习八股文法,你可要旁听?教习的先生是一位老学究,他性子执拗些,很少会许女子旁听。” 桃夭赶紧道:“我过晌想去见见天香楼的赵大奶奶,所以就不旁听了,姐夫不必为难,我也可以只先来旁听您的课就好了。其余的,乐理、书画我也想学,可是我从前没怎么学过,故而没什么根基。若是教习的先生好说话,姐夫可以帮我打声招呼,若是那些先生不愿有人旁听,也便罢了,不用强求的。” 陈宏看着这样明事理的桃夭,便也只应着:“好,我知道了,我去替你问问。” 第六十二章 同行 桃夭谢过了陈宏,这才回去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却不曾想,才刚出学堂的门,便看见楚平等在门外。 抱着书本的桃夭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继而露出了一个灿然的微笑。 她笑起来,那样美好,就仿佛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忧虑愁烦似的。 楚平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其他女孩子笑过,只是那些或含蓄、或爽朗、或矫揉造作的笑,总让楚平觉着透着一丝假装,或者眼底总藏着一层达不到底的烦愁。 而桃夭,她凶起来是真的凶,但是笑起来,又是那般明艳美好,仿佛光,将一切阴云都驱散了。 桃夭原本是生他的气的,可是方才,自己苦心研习数术,靠着自己的努力解出来了那道题,还蒙了陈宏的夸赞,她心情好极了,竟然都懒得跟楚平计较了。 “你想去哪儿用午饭?”楚平方才在门口,听见桃夭与陈宏说的那几句,得知她下午不会去经史课旁听,心中有几分失落。 桃夭略微犹豫了一下,看着这儿都是外男,她也不便去学子的饭堂用午饭,便道:“我去天香楼。” 楚平点头:“我陪你。” 桃夭说:“好。” 看着桃夭一手抱着书本,一面肩上还侧着背着装笔墨纸砚的匣子,并没有背沉重的书箱,可还是将她小小的身子压得有点弯,楚平伸手道:“我帮你拿。” 桃夭从肩上取下笔墨匣子递给他。 两人默契得沿着人少处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就仿佛几天前的争吵并不曾发生过。 原来两个人,各自分开,独在一处的时候,思虑再三,愁肠百结,恼怒怨恨,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总胜却人间无数。 仿佛那些在心中演练默想了无数遍的争执辩护的话,在这一刻都变得多余。 杭州春日阳光这样好,怎可浪费韶光在那些无聊的争执上。 “为何方才不给我看?”桃夭走在前面,忽得娇嗔发难。 “啊?”楚平有些尴尬得咳嗽了两声,“我……怕被陈先生看到。” 君子求直,他从来都不做作弊这种事。 桃夭虽则当时心中有一点点气,更多的却是满意,那么多的世家公子,瞻前顾后得想要一睹屏风那边的风采,而他却对这样的“女色”视而不见,以至于甚至没有察觉旁边坐的是自己,至少他不是个花花公子。 “那后来,怎么又肯了?”桃夭继续佯怒问着。 楚平认真道:“后来知道是你,怕你生气。” “怕我生气,就不怕陈先生看见了?”桃夭忽然顿住脚,转头挑眉看他。 楚平无奈笑笑:“当时看你已有愠色,顾不了那么多了?” 桃夭心头软成一片,不再为难他,只继续快步走到二门,桃乙驾着马车等在外头,上前从桃夭手里接过了书,又从楚平手里接过了桃夭装笔墨纸砚的匣子。 楚平着实不是很清楚桃夭这位车夫的身份,所以便也点头回礼,这才对桃夭道:“姑娘稍等我片刻,我去骑了马就来。” 毕竟桃乙在一旁看着,桃夭面颊有些发烫,道:“吴王两家的人都抓到了。” 楚平闻言略微惊诧,这才终于放心,道:“那姑娘先行,我随后就到。” 说着在书院门口与桃夭分开,总不至于离去也同来同往,落人口舌。 第六十三章 悲喜 桃夭的马车行路还没有过半,楚平骑着快马便追了上来,之后便不紧不慢得跟在桃夭的马车之侧。 桃夭从一旁车窗被风吹动的帘子中,恰好能看见他骑马而行的矫健身姿。 她忽然有些慌张,也不知道赵婉蓉家里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上回来她不在,这回会在天香楼吗? 桃夭忽然心中也不知道是想她在,还是不想她在,若是在的话,可以问她那日钱家太太之事,若是不在,自己跟楚平是不是就能好好说说话了。 桃夭心思百转间,马车已经到了天香楼,如今正是用饭的时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可店小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桃夭的马车,上前来伺候着:“桃姑娘好,可有好些日子没见您了。” 桃夭踩着桃乙放下的脚凳,慢慢下了马车,一面问道:“你们家大奶奶在吗?” 店小二为难道:“哎呦,姑娘您来得不巧,大奶奶昨儿还在呢,今儿因着大爷过两天要出门,所以大奶奶在家里给大爷收拾行装吧,所以就没过来。” “这样啊,”桃夭暗自松了一口气,“那我过晌去家里找她,秀色怡人可空着。” 小二连忙道:“空着呢,轻易不给安排人的,这正是吃饭的时辰,姑娘可要进来吃个便饭?” 桃夭点头应了:“你看着给安排几个小菜,也给我的车夫备一份饭菜,他在楼下吃。” “好嘞。”小二应着便引桃夭和后头跟着的楚平上楼去。 等到了秀色怡人的门口,给开了门,这才笑呵呵得问楚平:“楚大爷吃点什么?” 楚平没想到他还会问自己,只含笑道:“照桃姑娘的喜好上就是了。” “好嘞!”小二给二人添了茶,便应着下去给安排饭食,还贴心得将秀色怡人的门给关上了。 两人一时都有些局促,上回在这里吵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两个人又都默契得不提上回的事,只干喝茶。 可也总要聊些什么,否则太过尴尬。 桃夭忽得想起自己的二哥二嫂,他们虽然留在小小的桃源县,可是夫妻两人却很是要好,好像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桃夭从前在家里看着他们夫妻和顺,也最羡慕他们,甚至有回忍不住去问二嫂嫂,怎么会跟二哥哥有那么多话聊。 二嫂嫂跟她说:“总可以有话说呀,就譬如我每日问他一件他开心的事,和不开心的事,我也每天跟他说一件我开心的事和不开心的事,便可以聊很久了。” 桃夭看着楚平,鬼使神差得道:“楚公子今日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楚平也正因想不出话头而有些焦急,见桃夭先开口,如蒙大赦,可对于她的问话,倒是有些意料之外:“开心的事?” 桃夭含笑点头:“对,就譬如,我今天开心的事,是小妍很好,把我的衣食住行都照顾得很妥帖,而且她针线极好,可以代我在紫绫阁学刺绣,吴王两家的人又都抓住了,让我可以多了些闲暇出来走走。” 楚平听着桃夭的话,唇角也忍不住上扬,上回的那些琐事能顺利解决,楚平也很是为她开心,而至于自己,楚平道:“我今日开心的事,便是能在书馆再见姑娘吧。” 他知道这对桃夭并不容易,因为她曾经说过,她第一讨厌的是读书,第二讨厌的才是刺绣,所以为了能不读书,宁愿出来学刺绣,而如今,她是为了什么,能宁愿放下刺绣,也要来书馆读书呢? 桃夭听他这样说,又怕他当自己是为着他来的,虽然话是如此没错,可说出来,总归有些堕了面子,桃夭赶紧狡辩道:“我是承父亲之命来的,他让我多读书,不可以把功课荒废了。” 楚平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含笑道:“不管姑娘是因为什么,今日能在书馆见到姑娘,我很开心。” 他的这话,倒是让桃夭找回了一丝薄面,她不想再让楚平就这个话头继续说下去,毕竟她脸皮还没有那么厚,知道适可而止,赶紧转了话头道:“那,你今日不开心的一件事是什么呢?” 楚平看着转换这样生涩的桃夭,也只浅浅笑了笑,才认真思索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我二弟这两日胡闹,跟着表哥去了京城,在学堂留下个烂摊子,要我逐一去跟先生们给他告假,少不了每位先生为着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骂我一顿,陈先生还好,今儿过晌教经史典籍的齐先生可不好对付。” 桃夭看着楚平这般吃瘪的样子,忍俊不禁,只笑着道:“他去京城做什么?” 楚平道:“他喜欢四处看看,各地去游玩,这回有三表哥带着,爹娘又不在家,只有两边的祖父母和外祖母,被他以左边许了的名义的骗了右边,又以右边许了的名义骗着左边。这不,人就去了。” 桃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弟弟倒是对自己的性子:“那他这回出去,一定玩得很开心。” 楚平无奈得道:“可是这一大家子都不开心呀。” 桃夭看着可怜的楚平,道:“那你下回也偷偷跑出去,让他给你善后不就得了。” 楚平闻言怔住,继而摇头道:“我才不会像他那般肆意妄为。” 桃夭歪头看着楚平,忽得道:“那你想吗?” 这话却让楚平更加招架不住,他低头沉思,扪心自问,如实答道:“我或许是想的吧。” 桃夭道:“你既然想,为什么不去做呢?” 楚平道:“我的确是想像他一样四处走走,只是我做不出不告而别的事来,让父母担心。 可是,若知会了父母,祖父母,要求他们允准,还要安排行程,打点行装,太过麻烦,再加上所去之地,要恰逢其时,一应衣食住行的安排极其琐碎,如此算下来,多半是不能成行,想想就算了。 所以,其实我很羡慕他,也很羡慕你。往来如风,能这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桃夭很不以为然:“想去哪里就去嘛,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哪怕盘算得再周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不如乘兴而往,尽兴而归,哪怕路上有点小意外,也只是为沿途的风光添色罢了。 只可惜,我是女子,出行安危更加不易,也不比令弟,可以那般肆意洒脱。 那将来……” 桃夭忽然想到了什么,差点忍不住喧诸于口,话到嘴边,才赶紧咽了下去。 “将来如何?”楚平好奇问着。 桃夭略微咬了咬唇,她真的很想问,既然想问,那便问了:“倘若将来,我想去哪里游玩,你可愿意跟着我去?” 楚平倒是没有看出半分异样的神色,只含笑点头:“那太好了,我很想去,却很难开口启程,若你想去,可振臂一呼,我定然相陪。” 桃玉说,两个人比一个人好,此时此刻,桃夭忽然觉得是了。 若是他肯,许多自己一个人不能做的事,将来或许都可以做了。 第六十四章 率性 两人正说着话,店小二安排的菜都陆陆续续摆了上来,两个人动了筷子,一面慢慢得吃饭,桃夭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了口:“下个旬日,是陈先生家的次子满月,你可得空过去吃酒席?” 楚平闻言,面露难色,他思忖再三,终究还是辞了:“实不相瞒,我从前每月旬日都会去我们家的养济院教那里的孤儿读书,上一回已经跟他们告了假,应了这个旬日必去。若再不去,我怕寒了孩子们的心。再则,陈先生家的满月酒,也并没有给书馆的学子们下请柬,我贸然过去太过唐突。” 这只是其一,楚平心里却是觉得,上回在陈家见的邵氏等人,着实让他不喜。也不是很想再去见邵氏等人,而且这样的酒席,不过一群爷们儿们吃酒吹牛,无趣得很,楚平原本也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若说为了桃夭,到时候也定然是外男在一处,女眷们在一处,也不好在那样的时候私下相见,难免被人撞见再生事端。 见楚平辞了,桃夭原本有些不悦,毕竟是自己开口相邀的。可是再听了他的缘由,桃夭唇角忍不住带了一丝笑,去教养济院的孩子们读书,的确是比吃酒席好得多。 桃夭甚至有些心动,想跟着他去看看,只可惜自己已经在桃玉面前应下了,怕再反悔不好的,便只能道:“那好吧,不碍事的。” 楚平见桃夭神色如常,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说话间楚平草草用了午饭,过晌还要回书馆,晌午出来吃饭,来回本就耗时,况且过晌这位教经史典籍的齐老先生又那么难说话,他还要去给弟弟告假,若是自己再迟到了,怕是更不好。 便早早起来跟桃夭告辞,桃夭念他如今正“有难”,也不为难他,起身打算送他出去。只是桃夭自己向来遵循“食不欲急,急则损脾,法当熟嚼令细”的养生之道,这满桌的珍馐,才只动了几筷子。 楚平拦着她:“今日是我之过,不能陪姑娘慢慢用膳。姑娘不必送了,你且坐下来慢慢吃。” 桃夭才打算说什么,忽的听见外头一声惊雷,桃夭推窗,这才看见西湖之上,山色空蒙,已然淫雨霏霏。 湖畔的柳树垂下婆娑的柳丝,微风拂动,舞动的柳丝轻轻抚摸着湖水,远处的苍山云雾笼罩,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泼墨山水。 细雨洒在湖面上,雨滴和湖水缠绵,带来清新水气,清爽宜人,让人觉着神清气爽。 桃夭爱极了窗外的风景,再想着今儿自己一不用做针线,二不用去读书,喜不自胜。 楚平却面露难色,他是骑马来的,并不曾带雨具。 桃夭看着那张苦瓜脸,莫名得忍俊不禁,道:“公子若不嫌弃,可以乘我的马车回书馆。” 楚平对桃夭拱手道谢。 桃夭也起身送他下楼,一面叫来了桃乙,吩咐他驾着车送楚平回书馆,又跟店小二借了一套蓑衣给桃乙。 桃乙谢过了桃夭,等店小二拿来蓑衣,还给楚平送了一把油纸伞。 桃夭则看着窗外的雨,兴致勃勃,又想着钱瑜明日要出门,赵婉蓉想必有得要忙,两人还要叮嘱再三,依依惜别,自己不便多做打扰,还是等哪日她得空再去跟她说话。 倒是今日这西湖微雨的春景不可辜负,便自顾对小二道:“天香楼的游湖舟还有闲着的吗?” 店小二笑着道:“有的有的,还给您找老刘头,他划船最稳。” 桃夭欢喜道:“把秀色怡人的饭菜,帮我挪到游湖舟上,再给我温上一壶酒。要这西湖微雨的春景,才最配你们天香楼的佳肴珍馐。” 店小二应着去安排了。 楚平则立在门口正等着桃乙穿蓑衣好去赶马车,他看着桃夭兴致勃勃得从天香楼侧门的临湖小栈,由小二扶着上了船,一叶扁舟,一壶老酒,满盘珍馐,在这雨日,泛舟湖上,看春雨连绵,从临湖赏景,看远山近水,到直入画中,成为这湖光山色的一景,何等得逍遥自在。 楚平心向往之,却无奈自己受困于凡尘俗累,只能叫了店小二来,给桃夭把今日一应酒水游湖所需的银子替她付了。 一过晌齐老夫子的之乎者也,再也进不了楚平的耳目,他坐在学堂当中,心中所思所想,竟然都成了泛舟湖上的桃夭。 楚平心中泛起些许的后悔,自己才刚答应她,若是想去哪里玩,振臂一呼,自己必然相陪,可如今,她泛舟湖上,而自己却在这里。 他忍不住偏头看着窗外的细雨如帘,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得落下。 就连齐老夫子看见都惊诧,这一向专心致志的楚平,竟然也会跑神儿,直直得看着窗外的雨,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原本觉着有趣的经史典籍,在外头的连绵细雨的映衬下,变得索然寡味,楚平从来都没有觉着读书这么难挨,楚平忽得自嘲似的笑了,难怪桃夭不喜欢读书。 她心中有那么多风雅趣事,怪道觉着读书无趣了。 等楚平好容易挨到放了晚学,忍不住骑马再往天香楼去,果然细问了店小二,桃夭早就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了。 楚平忍不住问道:“桃姑娘命人温了酒,走时可有醉意?” 店小二笑呵呵得道:“桃姑娘肠胃不太好,才不常饮酒,温了一壶酒,也不过倒一小杯,抿一口助兴罢了。就跟她从不喝茶是一样的,每回来,却也都放一杯茶在旁边,略闻闻味就是了,求的就是那份扁舟煮酒的韵味。 那酒都赏了老刘头儿了,您瞧,那老刘头现在还睡着呢。” 说着,楚平从天香楼侧门往外瞧,正瞧见短栈外头的扁舟上,有一老汉穿着蓑衣,倚着乌篷睡在船上,不时传出鼾声。 楚平含笑摇头,她倒真是个有趣的丫头。 看似率性而为,却也知进退,懂节制。 只是小二话中,让楚平意外的是,桃夭竟然从不喝茶。 忽得想起自己头回见她,就送她茶叶之举,略有些不安。 原来自己顺着自己的喜好,费心拣选送她的,她并不喜欢。这未必就是她之过,也或许只是自己还不够了解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这送礼示好,本就要所受之人喜欢才好,若只是给的人自己欢喜快乐了,可收的人并不喜欢,那一切的好就都不作数了。 店小二忽得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老刘头说,姑娘今儿兴致高,还吟了首诗呢。我们听不懂,公子可能能听懂,叫……叫什么‘君不会’,还有‘水仙王’。” 店小二笑呵呵得说着,楚平的心思却被击中,一时怔在原地,原来,自己没陪她去,她果然是有不开心的。 第六十五章 告别 楚平回了楚宅,夜里却有些辗转反侧。 他着实不曾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再遇见桃夭,更加想不到他再次见她竟会是在书馆。 今日一日的事,让他心思百转,他从来都没有为女孩子这般牵肠挂肚过。 楚平正转着心思,忽得敲门声响起。 楚平略微挑眉,不知道这已经入了夜,是谁会过来找自己,便只应了一声:“是谁?” “大爷,是我。” 赫然是秋月的声音,自从上回的事之后,楚平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见过秋月了。 她怎得会忽然回来,楚平翻身起了,在床边正襟危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门外的人似是沉默了片刻,才带着一丝哽咽得回了:“爷,奴才要走了,来最后跟爷告个别。” 楚平犹豫了片刻,终究应了一声:“进来吧。” 秋月走进楚平的卧房,自从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就在这里服侍楚平,如今已经有五年。 秋月尤记得自己初来那日,看着这屋里紫檀木的桌椅屏风,墙壁上挂的山水字画,书房里的诗、书、画、印,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那般风雅。 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开心极了。小的时候,自己什么都不懂,只觉得父亲既然送自己来这里,便尽心尽意得服侍着家里的大少爷。 可谁曾想,斗转星移,自己与楚平长相辞的一日,竟然就这样凄凄惨惨得临到了。 秋月看着已经走到正堂的圆桌边正襟危坐的楚平,鼻头一酸便落下泪来,上前两步,扑通跪在了楚平脚前。 “爷,是我错了。”秋月声泪俱下。 楚平却皱紧了眉头,有些想躲。 他看着秋月跪在地上哭着,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便索性一句话也不说,等着秋月先开口。 秋月哭了好半日,才好容易整理好思绪,给楚平磕了一个头:“爷,秋月要走了。” 说罢,眼泪又止不住得流了下来:“本来今夜,我该跟着我娘悄悄得走的,可是我才拜别了老太太,实在心里不舍,求了老太太许我来给爷最后磕一个头。” 楚平抿着唇,依旧没有说话。 秋月却忍不住起身,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得看着楚平,楚楚可怜道:“爷,秋月这一走,或许此生再不能见了,爷没有什么话,要跟秋月说吗?好歹主仆一场,秋月服侍爷这么多年……” 楚平终于开了口:“我原本不打算拆穿你和你爹,暗中替你们周全,如今这个情形并非我所愿,可始作俑者是谁呢?你大闹楚家,气晕老太太,是触了我的逆鳞。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扪心自问,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秋月听着楚平平静的话语,心中却一片冰冷,她自嘲得笑了,道:“爷,你看,您从来都不吃狐媚惑主的这一套,我也装不来这个。” 秋月惨然一笑,从跪得笔直,到坐在地上,自顾擦干了眼泪,自言自语似的自顾说着:“我爹从前总是逼我,说我不中用,不能当上爷的姨娘,我从前也的确不肯做,因为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也有自己的骄傲,我也盼着两情相悦,两心相知。 如果爷也像我喜欢爷一样得喜欢我,那么秋月一万个愿意! 可是爷不喜欢,秋月也没有办法求着爷喜欢。 而且,我也知道爷的品性正直,从不喜欢看女人哭,也不会因着女人哭就有多少垂怜。 我不会勾引爷,从前我不肯,如今最后一次见爷了,我想着,若我不试一试我爹说的法子,以后我定然会后悔的,便终于狠了心咬着牙试一次,可终究是不中用。我也该死心了。” 看着恢复平静的秋月,她只是从容得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又给楚平磕了一个头:“爷,秋月要嫁人了,明日就过门,永别了。” 楚平听着秋月自顾说了这许多,却有些蹙起了眉头:“你说,是你爹逼着你来……做那些事的?” 那样的字眼让楚平难以启齿。 秋月点头应着:“是,所以他每回见我,总要骂我无能,我心里屈辱,却不能跟爷说。” 楚平终于了然何每回秋月见过他爹,便常常那般委屈落泪了。只是:“他凭什么以为,我会娶你?” 秋月冷笑一声道:“因为他自称抓住了楚家什么把柄,还扬言有了那把柄,大爷定然会娶我为妻。 他说得信誓旦旦,成日里只知道骂我无能,而这回,我知道爷是真的动了心了,这么多年,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爷对哪个姑娘这般上心过。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可是,我也知道自己不中用,既然我爹那么厉害,我便想着拼死一搏,把事情闹大,逼得我爹不得不出来收拾残局。 我想着,若是他手里的所谓把柄,真的有用,那么或许,我便能成了楚家的大少奶奶。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我爹跟我一样没用,他只会拿那样不堪的话嘲笑我,却跟我一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把柄?什么把柄?”楚平忍不住问。 秋月却只惨然摇头:“我不知道,可只知道他所谓的把柄,根本就没有用,多半是假的。这样也好,从前我还真当有什么把柄在爹手里,为爷和楚家担心,可如今,不用担心了。也挺好的。 爷,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若是能成最好,若是不能成,像现在这样,我终于能离开楚家,不用成日里看着爷对我无动于衷,和我爹对我的逼迫羞辱,也算解脱了。” 听着秋月最后凄然又释然的话,楚平也跟着一声叹息,不知道是该可怜她,还是恭喜她。 便只起身,从匣子里取了一锭十两的银子,拿出来交给了秋月:“恭贺你新婚之喜。” 看着楚平递过来的银子,秋月并不稀罕,虽说十两不少,可是她爹是楚家的总管,家里并不缺这十两银子,可是这是楚平送给她最后的念想了。 秋月还是收下了那银子,从此用红布包着藏在柜底,再难的时候,也不曾动用过这十两银子。 她说,这是她跟她主子最后的情分。 第六十六章 与宴 桃夭虽则因收着那日与楚平和好而心情稍霁,只是,这一旬,桃夭并没有再去书馆,实在是因为……跟陈宏学数术,还不如在紫绫阁织布。 聊是有楚平在,桃夭都很难燃起太大的兴趣,更不用说,竟然还有堂测,上回是自己聪慧做出来了,那下回万一做不出来呢?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还要被满堂围观,桃夭才不要再凑热闹。 只到了二月二十八,桃夭穿戴整齐,又命桃乙备了一份厚礼,这才往柳叶巷陈家去了。 明知道楚平今日不会来,不过是寻常的酒宴应酬,桃夭并没有太用心,反正陈家在杭州的那些亲朋旧友,桃夭也都不很认识,大多只要微笑见礼也就罢了,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一大院子的人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往往一日下来,估计人都认不齐全。 桃夭并不排斥这样的宴席,甚至因着从小跟着娘出去四下串门,早已驾轻就熟,也应付得得心应手,只是,自己也不热衷于此道,不过找些空空无物的话头,谈笑一日也就罢了。 今日,她只需要做个看客,听着众人说话也就是了。 只恨自己认识的人不多,那些太太奶奶之间嚼舌根子的八卦,桃夭都听不明白,对不上人去。 酒宴设在陈宅里,照着旧例男客在外院,女客在后宅,只是人来得也不多,不过三四十人。 好在楚平没来,要不然空热闹一日,人都见不着。 桃玉才刚出了月子,如今天气尚寒,故而也并没有在酒席上多留,只出来跟一众女眷们照了个面,便又回里屋窝着取暖了。 外头的一应宾客应酬,都是邵氏在陪着。 邵氏是个好热闹,话也密的,桃夭只听她一个人说,就能说半天。 外头陆陆续续还有人来,也有好些人家,只派人送了贺礼过来,家里的主子却不得空来。 就譬如陈宏书馆的学子们,陈宏因着想避嫌,所以并没有给学馆的学子们下任何的请柬,可许多学子懂规矩的,虽则人没有到,家里都命人送了贺礼来。 桃夭一面听邵氏与人聊杭州各家姑娘公子的八卦,一面磕着瓜子,想着,也不知道楚平家里有没有派人送贺礼来,总不要失了规矩才好。 正百无聊赖之时,忽得桃玉身边的一个小丫鬟过来,小声给桃夭递了悄悄话:“姑娘,我们大奶奶怕您在外头手冷,请您去里头暖和暖和呢。” 桃夭会意,便只不着痕迹得应着,起身告了一声罪,说吃多了酒,想出去走走。 邵氏应了,连忙让后头桃玉身边的那小丫头领着桃夭四处转转,消食醒酒。 桃夭起身告辞,随着那小丫鬟出了宴客厅,沿着抄手游廊,过了后角门,往后头第三进院桃玉的住处去了。 如今虽说已经初春天暖,因着桃玉才刚出了月子,所以,葳蕤堂的正门上还挂着棉帘子。 小丫鬟给桃夭打帘子,桃夭含笑点头算是谢过,这才径自进了屋,忍不住赞了一声:“还是姐姐屋里暖和。” 桃玉斜靠在自己的床踏上,手底下垫着两个锦面的方枕头,额上绑着一条狐狸毛的抹额,中间镶了颗拇指大的珍珠,越发映衬得人好气色。 第六十七章 请柬 桃夭虽则因收着楚平的诗,而心情愉悦,那感觉就好像是,你想了什么,他恰巧就知道一样,心有灵犀。 只是,这一旬,桃夭并没有再去书馆,实在是因为……跟陈宏学数术,还不如在紫绫阁织布。 聊是有楚平在,桃夭都很难燃起太大的兴趣,更不用说,竟然还有堂测,上回是自己聪慧做出来了,那下回万一做不出来呢?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还要被满堂围观,桃夭才不要再凑热闹。 只到了二月二十八,桃夭穿戴整齐,又命桃乙备了一份厚礼,这才往柳叶巷陈家去了。 明知道楚平今日不会来,不过是寻常的酒宴应酬,桃夭并没有太用心,反正陈家在杭州的那些亲朋旧友,桃夭也都不很认识,大多只要微笑见礼也就罢了,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一大院子的人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往往一日下来,估计人都认不齐全。 桃夭并不排斥这样的宴席,甚至因着从小跟着娘出去四下串门,早已驾轻就熟,也应付得得心应手,只是,自己也不热衷于此道,不过找些空空无物的话头,谈笑一日也就罢了。 今日,她只需要做个看客,听着众人说话也就是了。 只恨自己认识的人不多,那些太太奶奶之间嚼舌根子的八卦,桃夭都听不明白,对不上人去。 酒宴设在陈宅里,照着旧例男客在外院,女客在后宅,只是人来得也不多,不过三四十人。 好在楚平没来,要不然空热闹一日,人都见不着。 桃玉才刚出了月子,如今天气尚寒,故而也并没有在酒席上多留,只出来跟一众女眷们照了个面,便又回里屋窝着取暖了。 外头的一应宾客应酬,都是邵氏在陪着。 邵氏是个好热闹,话也密的,桃夭只听她一个人说,就能说半天。 外头陆陆续续还有人来,也有好些人家,只派人送了贺礼过来,家里的主子却不得空来。 就譬如陈宏书馆的学子们,陈宏因着想避嫌,所以并没有给学馆的学子们下任何的请柬,可许多学子懂规矩的,虽则人没有到,家里都命人送了贺礼来。 桃夭一面听邵氏与人聊杭州各家姑娘公子的八卦,一面磕着瓜子,想着,也不知道楚平家里有没有派人送贺礼来,总不要失了规矩才好。 正百无聊赖之时,忽得桃玉身边的一个小丫鬟过来,小声给桃夭递了悄悄话:“姑娘,我们大奶奶怕您在外头手冷,请您去里头暖和暖和呢。” 桃夭会意,便只不着痕迹得应着,起身告了一声罪,说吃多了酒,想出去走走。 邵氏应了,连忙让后头桃玉身边的那小丫头领着桃夭四处转转,消食醒酒。 桃夭起身告辞,随着那小丫鬟出了宴客厅,沿着抄手游廊,过了后角门,往后头第三进院桃玉的住处去了。 如今虽说已经初春天暖,因着桃玉才刚出了月子,所以,葳蕤堂的正门上还挂着棉帘子。 小丫鬟给桃夭打帘子,桃夭含笑点头算是谢过,这才径自进了屋,忍不住赞了一声:“还是姐姐屋里暖和。” 桃玉斜靠在自己的床踏上,手底下垫着两个锦面的方枕头,额上绑着一条狐狸毛的抹额,中间镶了颗拇指大的珍珠,越发映衬得人好气色。 看见桃夭进来,她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暖手炉,伸手来拉桃夭的手,在她床边的小兀子上坐了,一面道:“瞧你的手冷的。” 说着将自己的暖手炉塞给了桃夭,却有些试探着看着桃夭的脸色道:“我瞧着,今日楚家的那位似是没来?怎么?你们那日聊得不好?” 桃夭略微有些尴尬,可只想着从前,连吵架那样的事也都跟桃玉说了,倒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只道:“没有,只是他今日不得空,早就定了旁的营生,所以没法过来了。姐姐莫怪。” 听着桃夭的话,桃玉这才放了心,笑着道:“哎呦,还姐姐莫怪?这还没有成亲呢,就知道护着自己家的人了。 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喏,他人虽不到,请柬却到了,我原不知你的心意,也不好拿出来怕你不喜。 既然你已经不生他的气了,那这三月三上巳节,楚家的赏春宴,你可要与我娘一同去看上一看?” 说着,桃玉从一旁站着的赵婆子手里接过了楚家猩红的请柬,递给了桃夭:“这可是今儿才刚送到,新鲜热乎的呢,你摸摸,是不是比暖炉更能暖手?” 桃夭被桃玉几句话打趣得害羞极了,却也只强装镇定得接过来看了一眼,竟然是楚家老太太亲自下的请柬。算是给足了邵氏和自己面子。 桃夭却并没有直接应下,只为难道:“三月三又不是旬日,我还得回去跟柳师父告假,若是得空了,就过去瞧瞧。” 听着桃夭冠冕堂皇得说着话,桃玉也并没有再取笑,只认真问着:“那日,是怎么又和好了?这两位小冤家,是怎么冰释前嫌的?” 桃夭含糊道:“也不知怎的,见了面,就好了。没有再提上回的事。” 桃玉听着桃夭糊弄的话语,只想着他们两个不再争吵就好,至于那些小孩子家的甜甜蜜蜜,她才没兴致知道呢,只想多问一句:“所以,你又不觉得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从话不投机半句多,到如今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桃夭听着这话,忽得又想起那日他命人给自己送来的午膳,还有那张字条,倒是真应了这一句“心有灵犀一点通”。 忽得被说中心思,让桃夭心中一时又甜又暖,只胡乱岔开话头,道:“也还好吧,只是我对他和楚家,也都还不甚了解,所以,也不能一杆子打死,就姑且再看看吧。” “哦?对他和楚家,你姐夫或许知道得多些,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来问我,我替你跟你姐夫打听去。”桃玉应承着。 桃夭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便只信口说着:“上回我听二婶婶说,他们楚家世代经商,可楚平跟我说,他曾祖父曾经中过状元呢,也不知是真的,还是他说着玩诓我呢。” 这话倒是让桃玉也惊诧:“啊?他家出过状元啊,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了,我倒是从没在杭州地界上听说过,那孩子从不说谎的,想来不会有假。 只是,当真不曾听闻楚家有什么做官的人呀,若是家里出了状元郎,不应该不被人知。奇怪奇怪,我改日让你姐夫帮着打听打听。” 桃夭随口应了:“好,那就有劳姐姐姐夫了。” 第六十八章 再来 桃夭从陈家回去的路上,看着手中大红的请柬,兜兜转转,百转千回,终究还是要去了。 原本以为趁着年节里去拜访,却不曾想推迟了月余。可当时,心中颇有对前景的憧憬和茫然无措,关于那个众人口中的楚平,她一无所知。 如今,那个旁人口中的男子,在她记忆里,多了眉眼音容,仿佛没了那么多未知,也让她多了几分欣喜。 才刚回了紫绫阁,桃夭并不曾回自己的住处,便直去了柳云锦住的听香水榭告假。 听着桃夭与自己禀明了去处,再看她粉面含春的模样,柳云锦却只神色如常,道:“你若想去便去吧,只是这样的赏春宴,在京城的时候,那些大户人家倒是常办。 多是请了许多人家的小姐,一起给家里的长辈相看,打着赏春的名号,给自家儿孙选妻。你明日打扮的鲜艳些,也好出众。” 一听这话,桃夭脸上的笑一下子滞住了,楚家又不是什么显贵人家,难不成还闹这选妃的一套吗? 自己又凭什么打扮得鲜艳些,去任人评头品足,挑挑拣拣。 “柳师父说笑了,楚家老太太只是叫去赏花的。”桃夭生硬得回了一句。 柳云锦却一不以为然:“赏花?我瞧着你们这些姑娘小姐才是他们要赏的花。三月初三上巳节的正日子,楚家的赏春宴,难不成只请你一个人?” 桃夭并没有多说什么,只从柳云锦处出来,便觉着胸中仿佛堵了一口气,怎么都顺不出来。 她看着手里的请柬,想到那日杭州各家的小姐莺莺燕燕般得往来,你一言我一语得争夺那楚家大奶奶的位置,桃夭隐隐有些排斥,甚至不想去了。 再想楚平,他对自己是这样,对旁人是不是也这样? 自己只是偶然去书馆读书,可杭州那么多的姑娘小姐,也不乏去书馆读书的,他与旁人家的姑娘小姐,也一起用午膳吗?也一块陪着去吗? 他还有什么样的风流艳史?三月初三,在他家,又能撞见些什么样的姑娘小姐,会不会有他的青梅竹马?还有他倾慕的和倾慕他的人? 桃夭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却也不过气闷几天,便到了三月初三。 这一日,邵氏却并没有等着桃夭过去柳叶巷接她,而是乘着陈家的马车,拿着请柬,趾高气昂得与桃夭一起往楚家去了。就仿佛是为了讨回上一次丢了的面子似的。 车马辚辚,桃夭备着的还是从家里拿来的,爹娘当时给楚家备下的见面礼。 桃夭并没有添什么,也没有减什么。连衣裳也没有再费什么心搭配,上回穿了什么,这回就还穿了什么,只因着如今天气暖了,不用穿厚的银鼠皮披风,只换了云锦料子的薄披风。 马车再行到了平安巷,外头安安静静的,并没有桃夭想象中车马载道,人群熙攘的模样。 守门的小厮接了邵氏从马车上递过去的请柬,便赶紧跑着往里头递信儿。 另外两个小厮上前搬开了门槛,引着两辆马车进了正门。 马车不过在前院稍候了一会儿,楚平便亲自迎到了二门。 两辆马车也由楚家的小厮引着,停在了垂花门外。 楚平站在楚家的垂花门看着桃夭打开车帘,缓步下车,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初次见她的时候。她几乎是与今日一样的装扮,只是那时是雪后初晴,如今是春风和煦。 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披风,上头用金丝银线勾勒着锦绣牡丹纹,映衬着她精致姣好的面容更加优雅、端庄。 只是,与上回见她时不同,那时她虽是初次来,而邵氏还在跟白兆文争执,可她的眸子却清明如镜,不染一丝杂尘。可不知为何,今日桃夭才刚下马车,楚平便察觉了桃夭的一丝不悦。 桃夭也不曾想,楚平竟然会在二门等着他们。 楚平上前给邵氏行礼,邵氏受宠若惊,上前对着楚平回了礼,便一路笑着夸赞他守信,上回说了亲自来迎他们,邵氏只当是客套的敷衍之词,谁曾想,他竟然真的出来迎他们了。 邵氏在前头,拉着楚平热络得聊着,桃夭的脸色却并没有多少欣喜,只默默得跟在后头。 楚平虽然走在前头引路,一面应承着邵氏喋喋不休的夸赞,可他还是察觉出桃夭的心绪不佳,故意放慢了脚步,引路似的关心了桃夭一句:“太太、姑娘走这边,祖母在后花园设了宴,正等着你们入席呢。” 桃夭却只似笑非笑得道:“哦,是就等着我们了?旁的姑娘小姐们都到了?” 楚平见问,却茫然得顿住了脚:“什么旁的姑娘小姐?” 桃夭仰头看着他道:“今日上巳节,楚家春日宴,想必有不少的姑娘小姐来赴宴吧?倒是劳烦楚公子挨个在二门迎候了。” 楚平闻言更加诧异:“我知道的,祖母今日只请了姑娘和邵太太来与宴,并不曾邀请什么旁的人来,姑娘是听谁说的还有旁人?” 这话全然出乎桃夭的意料,她从没有想过,楚平和楚家老太太今日,竟然只请了自己一个人。 她瞪大眼睛惊诧得看着楚平,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直等到跟着楚平出了楚家的第三进院子便是剑道,又过了一个月亮门,才进到后花园,桃夭整个人都还是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一般得恍惚。 楚家果真是累世的富贵,家大业大,这家里的宅院也广阔得很,前头的宅子像是祖宅,与桃夭家里差不多,规规整整三进的宅子,因住得人多,显得有些紧俏。 可这后花园像是这些年才新建的,宽敞得很。 不仅有花有草,还有亭台楼阁,假山池树,又引墙外活水入池,有小桥流水,假山瀑布,移步换景,实在可观。 桃夭随着楚平沿着假山石窟,过了曲径通幽,这才豁然开朗,里头的丁香、樱花、木兰、山茶花树,杂植满园,穿过了两个戏台,一个是露天的“望月楼”,还有一个戏台则搭在“妙音阁”。再往东,楚家的赏春宴摆在一个小院里,而这小院月亮门上头的匾额,竟然写着桃源。 第六十九章 帮辅 桃夭随着楚平过了月亮门,里头的院子里竟然也种了一大片的桃树,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整个院子放眼望去,都被一片绚丽的粉红色所覆盖,花朵密密得挂满了枝头。微风拂过,桃花如潮水般摇曳,散发出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桃花的花瓣柔软而娇嫩,每朵花瓣都如羽毛般轻盈,在微风下扑簌簌得飘舞,吸引了蜂蝶飘摇其间,好一派鸟语花香的盛世春景。 一片桃花当中,有一小径引向当中的石桌石凳,上头铺着垫,摆着茶果。 而楚家的老太太在是歪在一旁的软榻上,今日阳光很好,不冷不热,正是赏春的好时候。 只见那楚家老太太一身紫罗金缎袍,头上珠宝堆积,脚下绣云履玉。形容富态端庄,或许是楚家的富贵养人,瞧着不似五六十岁的年纪。 她原本靠在身后的琵琶软垫上,正跟自己身旁的大丫鬟连翘含笑说着话。 忽得听见外头的丫鬟通传,说邵太太和桃家姑娘过来了。 便也略起了身,抬头往门外瞧去。 邵氏和桃夭进来,上前给楚老太太略微躬身行了礼,老太太含笑由连翘扶着起了身,让邵氏和桃夭赶紧坐了。 邵氏与老太太热络得寒暄了几句,说着老太太冬日里病的那一场,如今已经好全了,聊了些保养之道。 老太太又恭喜了邵氏女儿产子之喜,细问了团哥儿的情形,还赞了俊哥儿,说下回带着孩子一块来楚家玩。 邵氏推脱孩子还小,离不开母亲,老太太便应承着等桃玉身子好全了,也一块来楚家听戏。 楚家老太爷喜欢听戏,家里光戏台子就搭了两个,冬日夏日里都有处听戏。 老太太又给邵氏掰扯了半天杭州哪个戏班子的戏好听。 邵氏与老太太聊得热络,桃夭则只安静得坐着听,看着与自己对面而坐的楚平,也一句话都搭不上,不过含笑看着桃夭。 忽得楚平招呼了连翘过来,低声在耳边吩咐了一句:“上茶。” 只见连翘给邵氏上了茶,却端了一小盅莲子红枣羹给了桃夭,楚老太太看见了,这才终于腾出空来招呼邵氏喝茶,又对桃夭道:“平哥儿说你不喜饮茶,所以让底下的人煮了莲子红枣羹,能补中益气、养血安神,你尝尝,可还合你的胃口?” 桃夭赶紧谢了,打开盅,用小汤匙尝了一小口:“很是香甜可口,谢过老太太。” 楚老太太上下打量着桃夭,只伸了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笑着赞道:“这姑娘模样真水灵,真是钟灵毓秀的地方,才能出这么由灵气的姑娘。 我当时从那请柬上看着你的名儿,就觉得跟我们楚家有缘,你瞧,我们这花园子里也有个院子叫‘桃源’,种了许多的桃花,我喜欢这儿,春日里来看着喜庆得很。” 桃夭含笑赞着:“老太太这儿的桃花极好,倒是真让我想起了家里的桃园,春日里粉红一片,跟云霞似的,好看极了。 只是,我家里的桃树,也不过寻常的桃树,不比老太太这里什么名贵的桃树都有,还有那颗碧色,倒是我第一回见,在一片粉色当中显得清新得很。” 老太太笑着道:“是,他祖父喜欢这些东西,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培植出来。” 老太太看着桃夭,继续道:“我听邵太太说,你从小跟着父亲读书,我最喜欢读书的孩子了。都读了什么书啊?” 邵氏在一旁连忙道:“是了,他哥哥读的书,她都读了,而且比他中进士的哥哥读得都好,最是聪慧难得了。” 桃夭怕楚家老太太不喜,还打算自己找补两句。 却不曾想,老太太拉着桃夭的手,越看越喜欢,听了这话也是连连点头,道:“真好,会读书好。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安静娴雅,不争不抢得就好,那都是那些男人诓骗女人的鬼话。” 桃夭略显惊诧得看着老太太,只听老太太继续拉着她道:“都说咱们女人要相夫教子,那相夫是什么意思? 是帮扶襄助男人。 众人都以为,这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比女人强,可你什么时候见过弱的帮助强的?那自来都是你比他强,才能帮他。 所以这女人要想相夫教子,就得比男人强。 男人读书,女人也要读书,还要比男人读的更好,更通透,才能帮得了男人,教得好孩子。 所以,我常说,这娶妻娶贤,家世门第上能帮衬得了男人,还不算什么,要心思见地上比男人强,才是顶好的。 不过啊,就寻常来看,大多数女人的心思见地,本身就是比男人强的。 那些一事无成,只会撒娇卖痴,依附男人的娇花嫩草,是最无益的。 可女人比男人强是一回事,能帮得了男人,又是另一回事。 有些女人比男人强,便将男人一脚踩下去,自己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虽说也风光,可往往夫妻离心,难免孤寂,并不能算幸福美满。 最最上乘的,是比男人强,却能帮趁着男人,调教着男人,让他撑起来能掌一家之权。可他大事小情又肯与你商议,心里依靠你,你让他有面子,他让你有里子,得他的钟爱宠爱,信任信靠,夫妻和顺,这才是顶有福。” 桃夭震惊于楚家老太太的话。桃夭不曾想楚家老太太竟是这般的巾帼不让须眉的性子。她又似乎与自己说了一个极高的道德典范,让她望尘莫及,她几乎想象不到,有谁能做到这个样子。 看着桃夭略显惊愕的模样,老太太却复又乐呵呵得笑了起来:“是我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总爱唠叨,也是我看你这丫头聪慧,就跟我自家的孙女儿一样,亲得很,便与你多说两句,你不用往心里去。” 桃夭见老太太如此说,连忙道:“老太太高屋建瓴,桃夭受教,只是……” 老太太看桃夭面露难色,含笑问道:“只是什么?” 桃夭如实道:“只是老太太说的,我尚不能及,只能心向往之。” 老太太闻言却笑了:“不急不急,心向往之便好。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你还年轻。” 第七十章 不一 几人正说着话,楚嫣然抱着一只小哈巴狗姗姗来迟,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没太睡醒的模样。 老太太笑着招呼她过来给邵氏和桃夭见礼,一面打趣道:“这是我不成器的小孙女儿,如今她娘不在家里,倒是纵得她越发得没了规矩了。” 那丫头也应着过来给邵氏行了礼,邵氏看着楚嫣然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却出落得十分标致,只笑着道:“哎呦,这闺女真俊,将来定然也是个大美人儿,拿给她说亲的,不得踏破楚家的门槛呀。” 楚嫣然虽小,也是跟桃夭的同辈,桃夭少不了起身,与楚嫣然对面行了礼,楚嫣然不太关心这些人,只对桃夭身旁的那一盅莲子红枣羹最感兴趣。 楚平命人也给楚嫣然上了一碗,楚嫣然终于松开了手里的小哈巴狗,自己抱着碗坐在桌边吃,一面含羞道:“还是大哥最好了,我起晚了,还没用早膳呢。” 桃夭看着楚嫣然的言行举止,再转过头来看楚家老太太,只见她眉眼之间并没有什么不悦,依旧和颜悦色得笑着看着楚嫣然吃得正香。 桃夭有些许的惊诧,她出生桃源县,毗邻孔孟之乡,从小家里最重规矩礼仪,从没有家里来了客,子女们还能安然高睡的道理,都要早早得起来梳洗打扮,等客来时,大家都已经恭候多时。 彼此见礼也都恭谨有度,若是耽搁了时辰,自己误了早饭,只会落一顿斥责,哪里有当着客人的面自己吃早饭的道理。 方才楚家老太太那一番高谈阔论原本唬住了桃夭,让她以为这楚家更是天大的规矩。 可是再看楚嫣然的言行,抱着只狗出来,不过略见了礼便坐在那里用起了甜羹,而楚平和老太太也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桃夭有些不解,老太太的那一番娶妻娶贤的言辞,难不成只对着他们家的媳妇说,却不对自家的女儿讲?桃夭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老太太却不再管楚嫣然,只拉着桃夭继续道:“你来杭州可还习惯吗?” 桃夭赶紧回了心思,含笑答着:“已经来了两三年了,都习惯了。” 老太太道:“你一个女儿家,孤身在外的,也是可怜见的,旬日的时候,若是得空,便来家里吃饭,把这里当自己家。” 桃夭客套得应了:“是,谢老太太厚爱。” 老太太又问了桃夭几句在紫绫阁的情形,桃夭一一答了,老太太瞧着桃夭与她在一块说话拘谨,便只道:“这楚家虽说不大,后花园里也有几方风景不错,让平哥儿领着你和嫣然四处去看看花去。” 独留下了邵氏在这儿陪着老太太说话。 邵氏上前问老太太:“老太太,您瞧着怎么样?” 楚家老太太含笑点头:“是如你所说,模样极好,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姑娘。家世门第也好,如今平哥儿一门心思想考功名,若是夭夭的哥哥能帮趁着提点一二,也总是好的。” 邵氏连连点头道:“很是呢,他哥哥在京城混的好着呢,那就是让咱们家楚家大爷去京城的弘文学馆读书,京城也有个照应。” 楚老太太笑着道:“若是那样就最好了,我们楚家在京城也有铺面,倒是不至于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只是难得桃家都是读书人,我就喜欢读书的人家,读书人知礼。” 邵氏道:“是是是,正是这个理呢。那您看着后头……” 楚老太太思忖了片刻道:“他爹娘处理好了番禺的事,怕是不多时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三媒六聘总得齐全,你是最了解夭夭他们家的,这牙媒托了你来做,自是没错了的。 至于这红媒和点媒嘛,我再寻两位媒人来。” 有了楚家老太太这话,这事儿也算是定了十之八九了,邵氏喜不自胜,连忙道:“老太太,您若不嫌弃,就让我闺女赚了您家红娘这份银子,她从小瞧着我给人做媒瞧得多了,嘴皮子也利索,给咱们家大爷和夭夭做个红娘绰绰有余,您若是信得过,这红媒就由她来做了吧。 到时候,我与她商议咱们得婚礼仪程都方便些。至于这做文书的点媒,您找个会识文断字儿的来,或是我从认识的媒人里头,也帮您寻一个知根知底儿可靠些的来。” 楚老太太闻言却只道:“您家姑娘来做这红媒我自是信得过的,她又跟桃家姑娘熟识,陈先生也最知道我们家平哥儿的品性,若是她肯帮忙,那自是最好的。 至于点媒嘛,我那儿已经有些个人儿我记着不错,就让她来吧。” 邵氏原本还想再劝,可是一想,这媒人原本都该是男方这边,帮着去说服女方家里的,可如今,自己和桃玉都是向着桃家的,总不至于这三媒里头没有个楚家的自己人儿,到时候商量起聘礼嫁妆来,老太太也不能身边一个知根儿知底儿的人都没有。 邵氏便没有再说什么,只点头应了。 另一边桃夭随着楚平和楚嫣然离了桃源,沿着鹅卵小径慢慢走着,一旁的楚嫣然显然对桃夭并没有什么兴趣,对逛自家的后花园更没有什么兴趣,只抱着自己的小哈巴狗,哭丧着一张脸,她原本就没有吃早饭,如今又快晌午了,方才那一小盅甜羹,正勾起了她的馋虫,如今饿得很:“大哥,我饿了,我先去吃点东西了。你们自己逛吧。” 说着也不理会她们,便自顾走了。 桃夭一时惊诧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楚平则是无所谓得笑了笑,对桃夭解释道:“这丫头不把你当外人,在家里随意惯了,你莫怪。” 桃夭道:“我自然不会怪她,只是觉着你们家的人都很有趣,是我从前不曾见过的。” 楚平闻言却也意外得很,一面与桃夭在小径上往流杯亭走着,一面问道:“是吗?如何有趣?还请姑娘赐教。” 桃夭与他缓缓走进楚家后花园的湖心亭,这里宽敞空旷,四处临水,却也少人,什么人过来远远都能瞧见,说什么话也不至于被旁人听见。 桃夭便也索性问他道:“方才你祖母的话,你怎么看?你认同吗?” 第七十一章 贤德 楚平同样惊诧于桃夭竟然会这般认真得与自己聊这个,他认真思忖片刻,才如实道:“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说起贤德的女子,我隐约记着从前读过一本书上记载着何为贤德的女子,我当时深以为然。” 桃夭倒是来了兴致,问道:“哦?书上怎么写的?” 楚平略一犹豫道:“我写给姑娘看。” 桃夭点头,只见楚平招手喊住了一个路过的丫鬟,吩咐她去自己房中取笔墨纸砚过来。 那丫鬟应着去了,楚平这才反过来问桃夭:“那对于贤德二字,姑娘怎么看呢?” 桃夭见问,却只在亭中缓缓踱步到水前:“我也不知道,我与公子一样,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 我本性洒脱,凡事好率性而为。算是敢爱敢恨,也主张道法自然,什么事,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不去做。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如何去做一个贤德的女子。像方才老太太所说的那些话,从来都没有人跟我说过,没有人教过我。 嗯……礼仪规矩自然有教,文化才学也有教,但是,方才老太太说的那些,跟这些都不一样,从没有人把那些话当个正经事来教导我。 所以,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很新奇,很有意思。” 楚平含笑道:“我觉着你也很新奇,很有意思。” 桃夭回身看他,好奇道:“我?我有什么新奇有意思的?” 楚平拧眉,苦思冥想,该如何讲清楚:“我也不知道,就是每回与你相见,都觉得很有意思。 或许是因为总能跟你起聊一些,我仿佛从来都不曾跟旁人聊过的事。 就好像,我从来都想象不到,自己会在何种情形下,跟任何一个人谈论什么是贤德的女子。 但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我与姑娘站在这流觞亭中,却觉着谈论至此,很是自然融洽。所以,很有意思。” 桃夭眉目流转:“我姑且,把这当做是你对我的赞许。” “自然是赞许。”楚平含笑应着。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小丫鬟进来,在桌上拿出了笔墨纸砚。 可一有下人在这里,桃夭又变得端庄娴雅,不再多说一句。 楚平挥挥手,让丫鬟下去,不必在这里伺候,自顾上前铺平宣纸,拿镇纸压好。 桃夭也自然上前,拿起墨块,用小匙取了两勺清水,按住砚台,素手帮他研墨。 楚平心中安暖,拿起毛笔来,吸满了浓稠的墨汁,鸟语花香之间,曲水流觞亭上,楚平刚要落笔,却忽得停住了。 桃夭抬头看他:“怎么了?” 楚平面上带了些游移之色:“我忽得觉得,由我来写,似乎不太妥当。” 桃夭不解:“为何不妥?” 楚平沉吟许久,才为难道:“……我只不过是在书上看到,姑娘有此一问,我便写下来罢了。并不是说,我要求姑娘一定要如此,姑娘瞧了,不要生气。” 桃夭闻言忍俊不禁:“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况且,你还没有写,怎的就断定我不是一个贤德的女子呢?” 楚平听了这话,只是尴尬得呵呵一笑:“既然姑娘如此说了,那我写就是了。” “你只管写,让我也瞧瞧。”桃夭随口应着。 只见上好的宣纸上,楚平端正圆润的字一个个得落下。 让桃夭越发确定了,那日天香楼送来的饭菜底下压着的那张纸条,正是出自这人之手。 桃夭游移不定多日的心,忽得安暖,唇角不自觉带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却只认真看着楚平缓缓写下这样的文字: 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 她丈夫心里倚靠她,她也不缺少利益; 她一生使丈夫有益无损。 她寻找羊绒和麻,甘心用手做工。 她好像商船,能不断得从远方运粮来, 未到黎明她就起来,把吃食分给家中的人,将当做的工分派婢女。 她想得田地就买来;用手所得之利栽种果园。 她以能力束腰,使膀臂有力。 她觉得所经营的有利可图,使她可享长久的福。 她手拿捻线竿,手把纺线车。 她张手周济困苦人,伸手帮补穷乏人。 她不因下雪为家里的人担心,因为全家都穿着朱红衣裳。 她为自己制作绣花毯子;她的衣服是绸缎和紫色布做的。 她丈夫在城门口与本地的长老同坐,为众人所认识。 她做细布衣裳出卖,又将腰带卖与商家。 能力和威仪是她的衣裳,她想到日后的景况就喜笑。 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教诲。 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 她的儿女起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惟独你超过一切。 看着楚平手底下的字,桃夭脸上玩笑的笑渐渐收敛了起来。 她认真得一字一句得读着这字,待楚平写完,忍不住拿开镇纸,伸手拿起了那字,缓步走到池边,反复观看,只觉得不可思议。 桃夭一边看一边含笑点头:“的确是很好。” 楚平原本心中还有一丝忐忑,听桃夭如此说,也有几分惊诧:“我没想到,姑娘竟然会赞同这说辞。” 桃夭偏头看他:“为何我不能赞同这说辞?” 楚平仔细看着桃夭道:“我虽还不很了解姑娘,可是观姑娘言行,姑娘深明大义,仪态端庄,知礼明理,言行举止很尊孔孟之道,可姑娘心中应该更偏爱老庄,并不喜孔孟。 故而,率性洒脱,不喜读书,不喜刺绣,反而喜爱逍遥自在的日子。 可这文中的论道,却与姑娘所好截然相反,我只当姑娘会不喜。” 桃夭听着楚平对自己的谈论,只觉得比从自己五脏六腑中掏出来的还要贴切,自己的父亲遵循孔孟之道,所以她从小言行举止,皆受教至此。可是,他父亲三次落第,一生郁郁不得志,又只能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退隐之情。 而桃夭心中更是如此,她是女子,不可能去参加科举,所学的孔孟之道,对她而言根本就没有丝毫出路,她心中极其离经叛道,很不喜这些规矩拘束,可偏偏从小如此教养而成,这些规矩道理,已经刻入骨血,很难捏转乾坤。 不过,说来也奇怪,桃夭是真心喜欢楚平手底下的这一纸文字,而且是那般发自肺腑得喜欢,甚至觉得酣畅淋漓。 第七十二章 幸事 桃夭低头细看,道:“我喜欢这篇文字,因为,我自幼读书,女子需对男子三从四德,凡事倚靠男子,听从男子,成为男子的附属,甚至不需要读书,只寻从女子无才便是德。 常常所听的也都是女子无用论,男子建功立业,而女人只需打理好家事,洒扫庭除便罢了。就连相夫教子这个词,我也是今儿从老太太处,才真明白当中的含义。 我哥哥自幼跟我一样读书,他却可以考取功名,将来为官从政,所以他读书有用,可我读书有什么用呢?我身边许多的亲戚,甚至我幼时一起读书的同窗都跟我说,我是女子,读书读的好根本没有用的,只需要将来寻一个好男人嫁了,这才是正经事。 所以,既然无用,我为何要浪费好韶光去刻苦钻研学问呢? 既然我终究要寻一个男子嫁了便罢,成日里拘泥于繁琐家事,我去紫绫阁学那些刺绣,又有什么用呢? 我甚至不会成为一个绣娘,也未必能自己开一个绣坊,我只需要嫁个好男人,一辈子依附男人就好了。 去紫绫阁,我能瞧见的唯一好处,便是能脱离家里那些规矩礼教,出来恣意游玩一番。再多了,也不过赚个针线极好的名声,为觅良缘增几分色而已。 所以针线刺绣也是无趣的。 或许我不是觉着无趣,而是觉着无用。除了成亲,嫁人,旁的做什么都无用。 可若说嫁人,依靠夫家,我见过多少钟灵毓秀的女儿,最终也不过嫁给些凡夫俗子,满腔的灵气,不输男儿的聪明睿智,也都被无休无止的争吵,或是柴米油盐的琐碎,而尽数消磨了。 她们与我说,那男子成婚之前,有八九分,成婚之后也不过三四分了,根本是靠不住的。 可是,规矩礼教又教我,需得去依靠这些根本就靠不住的东西。所以,我不喜孔孟之道,还不如效法老庄,不理俗世,趁着我还没有嫁人的时候,暂时超然物外也就罢了。 可是……” 桃夭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字:“可是这篇字里的这个女子不同,她没有依靠男人,反倒成了男人的依靠。 她手中的针线,并不是锦上添花的装饰,而是家人身上暖和的衣着。她经商,做生意,出售丝绸,买卖田地,管理家里的下人婢女,好好得打理经营自己,穿华美的衣裳,又伸手周济穷苦之人。 她口中有智慧,能训诫儿女,却不被丈夫儿女嫌弃,反倒得家人的夸赞。 我方才与老太太说,我尚不能及,是因为从来没有人与我说过,我可以去做这些,而不被当做是离经叛道,牝鸡司晨,反倒是女子贤德。 说实话,我渴慕这纸上的善工,只是这世道不许,有多少女子,哪怕真有贤德,想要如此,都只会被夫家百般阻拦,说一句不守妇道而已。” 楚平闻言缓缓点头,他越发觉着桃夭是个极有深度的女子,每次与她说话,总能进入到一些与旁人无法企及的地步,可以说是直抒胸臆,总能让他有新的看见,当真酣畅淋漓:“我们家便不是如此,我为何会对这文字记忆犹新,是因为,我反观我的母亲和祖母,虽说他们未必能如这纸上的妇人那般,尽善尽美,却也有十之六七。 我敬服我的祖母和母亲,所以对这纸上的文字,深以为然。 若你也喜欢,那便是我之幸事了。” 桃夭闻言,心头慕得一动,赶紧嘴硬道:“我喜不喜欢,与你有什么干系?” 楚平佯装讶异道:“啊?我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多,竟然与我没有丝毫干系吗?” 桃夭自顾把纸折了起来,小心翼翼得收入袖中,一面旁若无人得道:“那谁知道呢?不是说要领我逛园子吗?这园子这么大,我们总不能只留在亭子里。” “是,姑娘想去哪儿看看,楚平自然奉陪。”楚平说着,吩咐了丫鬟来收了笔墨纸砚。 桃夭却低头看着这流觞亭中地上的沟壑道:“这流觞亭也有意思,地上是个一笔而成的寿字。” 楚平点头笑着道:“这流觞亭,是我父亲为我祖父贺寿所建,可从池中引水入这寿字,可浮杯其上,从首至尾,流觞赋诗,很是风雅。 下回若是家里人多,可以请姑娘也来一同取乐。” 桃夭应着说:“好。” 楚平引着她出了流觞亭,看着池中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底下的红鱼倒是好看。外头岸上杂植花树,有些才发绿意,可木兰、丁香、山茶却开得热闹。 缓步花树下,花香沁人心脾。 桃夭笑着道:“我爹也最喜欢侍弄花草,瞧着这里,倒像是回了家里一样。” 楚平只含笑看着她道:“你喜欢就好。” 两人正说着话,连翘寻了来:“大爷,姑娘,你们在这儿呢,老太太说桃源摆了饭,请你们过去用膳呢。” 楚平和桃夭都应着,起身过去。 连翘这才问道:“大爷,大姐儿不是与您一块出来了,她人呢?” 楚平无奈道:“跑去吃早饭了,你去她自己屋里找找。” 连翘应着:“是,那我去寻,爷和姑娘可能自行过去?” 楚平笑着道:“自然,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你且去吧。” 桃夭跟着楚平过了戏楼,重又回了桃源,看见果然在一片桃林当中,丫鬟们已经摆上了宴席,等桃夭和楚平来了,老太太这才起身与邵氏一同落了座。 不多时,连翘也领着楚嫣然过来,只是她方才才吃过早午饭,对桌上的满盘珍馐也并没有多大的兴致,只陪着在一旁坐着,眼睛盯着的,还是她地上满地跑的小哈巴狗。 桃夭瞧着这丫头有趣,老太太也不过是与桃夭闲话家常几句,问了桃夭的父亲母亲,家中情形,还有自己中了进士的哥哥,显然楚家对自己的兄长很是敬重,也隐约提起他在京中的境况,问桃夭是否去过京城。 桃夭也应着一一答了,当初兄长刚中进士的时候,举家也是去过京城,帮着哥哥在京中置办了宅院,虽说只是一个小四合院,可是也动用了家里不少的银子。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阻拦 桃夭家里只靠大伯的俸禄和桃夭父亲书馆的收益,虽说底下还有几个庄子,可在银钱进项上,比起楚家还是相形见绌。 楚家老太太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很好很好,让楚平日后若是得空去京城,定要登门拜会。 桃夭客套得应了。 因着老太太晌午有午睡的习惯,所以用过了午膳,老太太也并没有多留桃夭和邵氏,只由着二人告辞而去,老太太吩咐了楚平亲自前去相送。 楚平将二人送至垂花门,瞧着二人各自上了马车,邵氏连连赞着楚平,说他懂礼节知进退,让他也早些回去歇着,若是得空,可常来陈家吃饭。 楚平一一应着,桃夭略微掀起马车车窗的帘子,与楚平含笑对视一眼,略微点头,这才由着马车辚辚而去。 今日,这一回相看,似是完满,桃夭并没有着急回紫绫阁,反倒跟着邵氏去了桃玉处,总要问清楚了楚家老太太的意思才好。 才一到了陈家,邵氏直等着桃夭下了马车,便拉着她的手一块往里走,一面笑着道:“我早就说了,只要见了我们家夭夭啊,这事儿准能成。” 一面与桃夭说着老太太托她做牙媒,一面拉着桃夭往里走,只等见了桃玉,便兴高采烈得把今日在楚家的见闻细细说与桃玉听。 却不曾想,还不等邵氏说完,桃玉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只拧着眉道:“呦,他们家好大规矩,这还没过门儿呢,第一回见面就给你立规矩。那一套套的,我们家夭夭又不欠她的,怎么还得给他们楚家当牛做马了? 还什么相夫教子的那一套,让咱们夭夭比他孙子强,那我们夭夭凭什么嫁给他们楚家?里头外头的,男人不站起来顶天立地,倒是倚靠在女人身上。舍不得自家的儿孙受累,出来支使我们夭夭! 要怎么做媳妇儿的话,咱们夭夭自家的爹娘还没有教呢,等着她来教? 第一回见面,只一味说好就是了,哪有一上来就跟旁人家姑娘说这个的,他们家的人是不是都脑子缺根弦?简直莫名其妙! 这家人,也就楚平这孩子还行,其他从主子到奴才,没有一个正常的。” 邵氏一听桃玉这话,却是急了,道:“哎呦,我可是保举了你给他们两个做红娘的,你怎么在这儿拆起婚来了?” 桃玉听了邵氏的话,却只道:“这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难不成为了那二两红娘的银子,赔上我们夭夭的一辈子?自然是准看好了再说的。” 桃夭听了桃玉的话,也有几分尴尬,她自己心里倒是不觉着老太太是在给她立什么规矩,从前家里没有人教她这些,老太太肯教她两句,桃夭倒是受教。 桃夭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更是没敢把楚平写的字条拿出来给桃玉看,否则只怕桃玉连楚平都要一块数落着。便也只劝了桃玉两句:“姐姐不要动怒,我觉着老太太说的,也算有理。” 桃玉转向桃夭道:“你如今孤身在外,虽有不好,却也有好处,我跟我娘帮趁着你,喜欢不喜欢,你自己还做得了主。以后的日子,是你自己个儿过的,你是当真觉着好,能受得了她们的这些说辞,你再点头,千万不要勉强了自己。如今你还有得回头,等三媒六聘,提亲到你父亲面前,许多事可就由不得你了。” 桃夭不知道桃玉今儿的脾气为什么这么大,只是点头应着:“是。” 看着桃夭敷衍的模样,桃玉却着急道:“夭夭,我虽则从前总是开你与楚平的玩笑,可是玩笑归玩笑,成亲是要过一辈子的大事。 这女人就是这样,刚认识的时候,你瞧着新奇喜欢,仿佛他什么都是好的,对于他的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等成了亲,眼睛反而睁开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拿出来争执不断,一点豆大的毛病都忍受不了了。可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你得在没有成亲的时候,好生得相看相看这个人,瞪大眼睛瞧清楚了他所有的不好,细细考察他的品性,若觉得哪里是不好不能忍受的,就不要点头答应。 可等你真的成了亲,我就不会再这样劝你了,我只会劝你眯起眼睛过日子,什么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桃夭听着桃玉的话,心里却有些犯嘀咕,她不知道为什么桃玉这般得不看好自己跟楚平的亲事,明明邵氏说了,楚家老太太是很中意自己的,而自己,到今时今日,对楚平的所有,也还算满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能忍受之处。 桃玉看着桃夭这样子,也知道这丫头多半是已经动了心,自己的这一番话算是对牛弹琴了。 邵氏不悦道:“我们今日一起出去挺好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桃玉却对自己母亲道:“我总得把道理跟她说明白了,只要她自己定了主意就好,将来无论如何,她自己个儿可是要对如今的决定负责的,莫要来怪旁人就是了。” 这话听着,就好像桃玉只是为了避嫌似的,可是面上,桃夭也并没有显出什么,只应着:“是,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 邵氏拦着,让桃夭先去外头吃茶,一面小声说:“你玉姐姐多半是跟你姐夫拌嘴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去与她仔细说说。你先在外头吃盏茶。” 桃夭勉强含笑应着,出去了。 邵氏这才回来跟桃玉掰扯:“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丫头是怎么回事?吃枪药了?” 桃玉道:“我是为了夭夭好,若是如今他们两个已经成亲了,我自然半句不好的话都不会说,可是如今不是还没有成么?楚家的人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而我冷眼瞧着,这夭夭的性子,也不是那种软和的,若是婆家的人性子慈善,能由着她捏圆踩扁,只一心哄着她也就罢了。 你听听那老太太的那一番宏论,只怕也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夭夭是在兴头上,只觉得什么都好,等将来,她有什么主意,跟这楚家的人不合的时候,就见了真章了。 夭夭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那楚家的人也这么大的主意,不打起来才怪呢。且让她好好想想,如今成婚之前拦一拦她,若是经了些磋磨,她还是愿意,她的主意也能更立定些,只盼着她成婚之后,这主意也不轻易动摇,不至于悔不当初。 若是不能成,那也罢了,找个爷们儿和婆家都性子软和好说话的人家给夭夭,日子由着她说怎么过就怎么过,她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本章完) 第七十四章 不和 桃玉的话,邵氏并不以为然,她还是觉着楚家是难得的良媒,这亲事上,哪有十全十美的,能说到这一步已经很是不易,可不要再横生枝节,将好好的姻缘给断送了。 可瞧着自家闺女那一通振振有词,邵氏知道桃玉的性子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便只听着应着,并没有再跟她说什么。 只说桃夭今儿出来一日也辛苦了,让她回去早些歇息,便出去找在正堂里喝茶的桃夭。 邵氏出来的时候,桃夭只是在捧着茶碗愣神儿,手拿着茶杯盖随意拨弄着茶叶,并不曾往口中去,见邵氏出来,脸上带了笑,起身相迎。 邵氏摆手让她继续坐了,这才道:“你不必把玉丫头说的话往心里去,今儿我们去见楚家老太太极好,原本你的情形,我也都跟老太太说清楚了,她只是想看看你,合不合眼缘,如今只瞧了一眼,就觉着极好,只等楚家的老爷太太回来,好去你家提亲,后头的事,便是跟你爹娘商量着办了。” 桃夭只是陪着笑,道:“二婶婶帮着拿主意就行。” 桃夭并没有在陈家多留,只道了辛苦叨扰,便起身告辞,也没用邵氏送,只自己出了二门,上了马车。 桃乙问着桃夭:“姑娘,咱们回紫绫阁吗?” 桃夭迟疑了片刻才道:“去天香楼吧。” 她着实是许久没见赵婉蓉了,也不知道她忙完了没有。 桃乙应着,赶车而去,桃夭则坐在马车上思绪万千。 上回自己跟楚平起了龃龉,桃玉言笑晏晏百般相劝,可是今次,明明跟楚家相谈甚欢,可是桃玉竟然说了那么多的丧气话。 桃夭记着邵氏跟桃玉说起楚平家里的后花园那等精巧阔气之时,桃玉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楚平与陈宏如今都是秀才出身,而楚平的年纪却比陈宏小了十余岁。 再加上,陈宏家世浅薄,父母不过是在乡间务农,陈宏能读书读出来,又在杭州卢月书馆谋得教书先生一职,实属不易。桃玉家里原本也没什么家底,当初能嫁给个秀才,也是风光大嫁,在桃源县人都说是出了名的良缘。 如今陈家家里这三进的宅子,都是桃玉和陈宏凭一己之力置办下的。可也不过与桃夭家桃源县的宅子差不多大,根本没有后花园这一说。 桃夭觉着,桃玉或许是出于嫉妒,所以说些酸话。 再则,自己来杭州这么多年,也见识过桃玉与陈宏的父母相处,桃玉对务农出身的他们也是百般看不惯,起过不少的争执。最后闹得邵氏常常来陈家小住,可陈宏的父母跟桃玉夫妻两个同住在一个宅子里,不过前后院的,却极少见面。 每回不得已见了面,也是横眉冷对,能敷衍客套几句,便是桃玉心情好了。 陈宏是个好说话的,也着实对桃玉好,家里大事小情,陈宏也多听桃玉的。可聊是如此,为了陈宏父母的事,从前也争执过好几回,甚至闹得陈宏的父母哭着喊着想回乡下的庄子,桃玉甚至应允了,可邵氏劝着,说若是这样,怕是外头旁人对桃玉和陈宏的清议会不好。好说歹说,算是让陈宏的父母留下了,如今住在前头的二进院里,却轻易不敢去三进院桃玉的住处叨扰。 桃玉觉着都是她婆婆不好,桃夭隐约听说过一些琐事,却并不知道真切。 只觉着桃玉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喜欢楚家老太太那样的。 可是,桃玉是如此,桃夭觉着自己将来未必就会像她一样。 桃玉的话,桃夭并未很往心里去,可听着那些话,心里多少会有些不太痛快。 不多时,马车停了,桃夭打帘子下了马车,如今已经过了晌午吃饭的时辰,天香楼门可罗雀,所以桃夭的马车一停,里头擦着桌子躲懒的小二便眼尖得瞧见,赶了出来迎着。 “桃姑娘来了。”小二一边扬声往里头通禀着,一边对桃夭道,“今儿大奶奶在呢。” 听闻桃夭来了,原本坐在柜上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的赵婉蓉忽得惊坐而起,赶紧从柜后头出来,上前拉住了桃夭。 桃夭终于瞧见赵婉蓉,忍不住打趣道:“我的好大奶奶,你这些日子忙什么去了?我可终于见着你了。” 赵婉蓉看见桃夭也仿佛见了亲人了,拉着她就往楼上走,一面道:“哎呀快别提了,你快跟我来吧。” 两个人一同去了秀色怡人,才一进门,赵婉蓉连上茶的小二都不要,只亲自上前去关上了门,还吩咐了小二,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也不用伺候。 自己拉着桃夭进了里间。 看着赵婉蓉神经兮兮的样子,桃夭却有几分意外:“这是怎么了?” 赵婉蓉拉着桃夭的手,压低声音道:“钱瑜不让我把这事儿往外说,我连我爹娘都没说,可我心里总是觉着不踏实,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你得向我起誓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看着这般郑重其事的赵婉蓉,桃夭便知道事情或许不那么简单:“是,我答应你,绝不告知第二个人。” 赵婉蓉这才焦急道:“我婆婆疯了!” “啊?” 这算什么事?桃夭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才听赵婉蓉娓娓道来:“你上回不是撞见她去了宽窄巷?还有那个叫红儿的丫头,你让车夫来说了,钱瑜发了狠,把那丫头关了起来饿了两三天,才终于撬开了我婆婆的口。 她从前在苏州的时候,她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做,成日里就琢磨着怎么吃喝穿戴,就喜欢吃些什么鲍参翅肚,尤其是燕窝,她每日都得吃一盅。还尤爱珍珠首饰,特别是南洋的金珠。 这些年,钱瑜倒也是孝敬,每年给她的银子不少,可是也架不住她这么折腾。 她自己心里也有数,竟然想着法子摸着了些买燕窝和珍珠便宜的门路。 一来二去,便与那些人熟络了起来。 那些人不仅有上等的南洋金丝燕,还有几乎与贡珠相当的上等珍珠卖,可价钱却连市面上的一半都不到。” 桃夭听着瞠目结舌,果然钱家的富贵是她所不能想象的:“她……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第七十五章 走私 赵婉蓉连忙道:“她若是被人骗了还好,只是她素来钻营这个,真的假的,她比那卖的知道得都清楚,那都是一等一的珍品。 她觉着得了天大的便宜,这些年给她的银子,尽都买了这些东西。” 桃夭随口玩笑道:“若是都半价卖了珍珠,如今卖出去,你们还是赚的。” 赵婉蓉却虎着脸推了推桃夭,不许她开玩笑,只继续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自从大周茂暄二年开始,为着与玄岛打仗,朝廷封了南海的航船,之后这几十年,就再没有开过外海。除了每年南面爪哇国那些小国朝拜带来的贡品,南洋货在大周朝几乎是绝迹了的。” 桃夭听到这里,心才提了起来:“你是说……走私?” 赵婉蓉连忙捂住了她的口:“你小声些。” 这才纠结犹豫得道:“ 你可知这里头的牵扯有多大?我怎么说那个老太太疯了呢!她若是只买些走私来的燕窝珍珠还是好的,她一来二去这些年,竟然觉着此道有利可图,顺着买货的路子,摸索着到了杭州的一个分舵来。 怪道她一来杭州,便说我们家的丫鬟婆子不好,以买丫鬟婆子的名义,勾搭上了红儿这个中间人,领着她往宽窄巷去了。 我的老天爷,那里头的水可就深了去了。这些年,朝廷已经收复了玄岛,早就对外休了战,虽说禁海令一直没有撤,可是管治得却不似当初那么严了。 这外海的走私,竟然都成了规模,每次一条船出去,载满了大周朝的绫罗绸缎,瓷器茶叶,药材香料,卖到南洋,甚至西洋,然后再买南洋西洋的洋货进来。 每回往返,都得数百万两上千两银子的往来,谁家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哪怕能拿出来,这万一遇上个风浪,船翻了,这几百万两银子也就打了水漂。 所以,这每条船为首的出百万两银子,后头的几百万两银子,各地有门路的黑白两道,都可以暗中入股。” “入股?他们竟然这般大胆,毕竟是杀头掉脑袋的大罪,还敢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桃夭瞠目结舌。 赵婉蓉继续道:“所以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来往当中利益极大!一百两银子,一年就可以赚二百两,甚至三百两。 连我婆婆那样的人都动了心,偷了我们天香楼的钱,寻着门路,过去入股。” 桃夭只觉得心惊胆战:“她真的是疯了,这样的事,也敢沾惹? 不过,他们做那种营生的,这一百两银子也太少了吧,人家怎么会看在眼里?” 赵婉蓉气道:“人家自然看不见这一百两银子,也不给她投,可是她竟然在那里叫嚣着她背后是天香楼!要把天香楼压上,定然能值不少的银子! 她被我们问出实情来,竟然还不知悔改,只说上回去宽窄巷,人家将她赶了出来,说没有一万两银子,不能进那个门,只催着我们把天香楼卖了筹钱,说去干那个,比我们苦心经营这天香楼,赚得多多了。 我当时,我真想上去抽她一个耳光,看能不能打醒她,满嘴胡吣,做着这掉脑袋的事,还说得这么光明正大! 钱瑜也是被他娘给惊着了,天知道她怎么这么大的胆子。而最可怕的是,我们用了私刑的那个红儿可不是什么良善人家的姑娘。只怕我们这回是惹上了大麻烦。 她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我们关也不是,放也不是。 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婆婆还在家里胡闹,前些日子,钱瑜还是决定把她送回苏州老家,然后,回钱家找他父亲商议,看看若是钱家出面,这事儿能不能妥善解决。 毕竟那些人可不好招惹,我只怕,天香楼都会被她给陪上!这事儿大极了,也怕人极了,我们不敢报官,钱瑜也不许我跟任何人提及,我爹娘都不行,可是夭夭,我也担心极了,不知道究竟会怎样。” 桃夭听着这惊心动魄的经过,只觉得心惊胆战:“那个红儿呢?你们还关在家里吗?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她若是不跟他们那些人联系,那边不会找她吗?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要紧吗?” 赵婉蓉道:“我娘那样的人,哪怕是打着天香楼和钱家的名义,寻着这么个门路,想必人家也不太能看得上我们,那丫头多半只是个寻常接头的。 而且,钱瑜查着,这些日子,那些道上的人,似乎自己个儿也有了麻烦,好像听说,年节里,有条去南洋的船遇上海难,船沉了,连船上的几十个人都有来无回。 那些入股的人,都血本无归,许多人上门去找麻烦,他们自顾不暇,所以还顾不上红儿这个小丫头。” 桃夭听着只略微点头。 赵婉蓉继续道:“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那红儿在家里叫嚣,他们迟早会腾出手来,处置钱家和红儿的事。” 桃夭问道:“所以,你们还没有跟那边的人接触,也不知道他们想怎么解决?” 赵婉蓉连连摇头:“是,我们如今也不敢怎样,只给红儿好酒好肉的招待着。 可是,没想出对策来之前,也不敢轻易放她走,要不然我们怕灾祸来得太快,措手不及。” 桃夭也是觉着棘手:“可知道这些走私的人,是些什么地方的人?头目是什么人?” 赵婉蓉道:“我们就是些平头老百姓,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事?所以我才说钱瑜他娘胆大包天,简直是疯了,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 若是他们处置不好,我便与他和离,都是他娘惹出来的麻烦,让他们钱家李家担着去,我总不能因着这事,再连累了自己的母家。” 桃夭听着赵婉蓉把话说急了,赶紧安抚道:“你不要一着急就说气话,这也不是钱瑜的错,他跟你一样无辜受累,什么都不知道呀。 其实你们如今做得已经极好了,只是这事太大了,着实不是咱们能企及的,好在你们没有蒙着头就去报官。 他们能做这天大的买卖,想来背后的权势也是通了天的,若是没有官商勾结,那么大的商船,怎么可能轻易离得了港?还不知道这里头上上下下到底牵扯了多少人,多少利益。可不能草率处置啊。” 第七十六章 同心 赵婉蓉听着桃夭的话,倒是与钱瑜这些日子说得相差无几,她这些日子只知道着急上火,连着钱瑜一块责怪,只想着大半个月了,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办,钱瑜连个章程都没有,便觉着他无能无用,他老子娘又是个总惹麻烦的,便对着钱瑜和李氏成日发脾气,想起来自己哭一通,再骂他们一顿。 却不想这李氏是个混不吝,成日里也在家里跟他儿子哭天抢地,说赵婉蓉如何得不孝顺。 钱瑜要顾着老的,还要顾着小的,再处置着家里的事,外头的事,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与赵婉蓉说了,这事儿不能急,要缓缓图之,而赵婉蓉只想赶紧解决了这个大麻烦,钱瑜说的,她根本一句都听不进去,还只当钱瑜是再拿话敷衍她,一门心思想跟他和离。 如今,她听着桃夭的话与钱瑜的话大差不差,这才终于有几分信了钱瑜,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他这么久不回来,我还以为,他带着他娘跑了,把这么大的天香楼和这庄烂摊子,都留给我一个女人处置,夭夭,我也只是深闺里的小姐,连一个所谓道上的人都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我再怎么要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夭夭,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桃夭赶紧揽住了哭得伤心的赵婉蓉,安慰道:“别怕,婉蓉,你不要这样想,钱瑜不是那样的人,你总得相信他,遇到这样大的难关,正是你们夫妻同心的时候。 我瞧着,这事儿他处置到现在,都还不错,而且就像你说的,这黑白两道都牵扯上的营生,咱们哪里经历过,可是钱家不一样,他们也是官场上和生意场上都有混迹的。 再没有人比钱家更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庄事的,只要钱瑜能敲开钱家的门,有他们出面,这事儿就有法子解决。” 赵婉蓉终于有一点关心起钱瑜来,哭着道:“可是钱瑜这一去苏州已经好几天了,还半点消息也没有!你也知道,他自来跟他父亲那边恩情淡薄,这样的时候,我只怕,钱家不落井下石就好,钱瑜根本敲不开钱家的大门。” 桃夭沉吟片刻,这才道:“钱瑜毕竟姓钱,若是真饶上你们,钱家也很难摘得干净。这桩事毕竟不是小事,况且,以我对钱瑜的了解,凭他的本事,定然能敲开钱家的门。 只是,可能他自己得受些委屈,吃些苦头,甚至,答应一些他不愿意答应的条件,不过为了你们的天香楼,我想他最后还是会去做的。” 桃夭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袖口中,楚平写给自己的那张字条,忍不住想要劝赵婉蓉:“你与钱瑜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不要轻易说出什么和离这样伤人的话来,如今他不也应承着你,把李氏送回苏州去了么。 说不定经此一事,你的针线坊就能开起来了。” “我现如今哪里敢想什么针线坊?我只盼着不把天香楼赔上。”赵婉蓉绝望得很。 桃夭却道:“祸兮福所倚,你们天香楼的名头在杭州也不算小,他们要想一口吞下也未必容易,况且如你所说,他们如今也是出了不小的乱子,或许正是最薄弱的时候,他们自顾不暇,也不太敢光明正大得出来针对天香楼和钱家。 所以我瞧着,这事儿也是赶早不赶晚,能早些见了面,解决了最好,真等着他们那边的事情安抚下来,腾出手来认真处置你们家的这庄事,我怕你们反而要吃大亏。” 赵婉蓉听了这话,心也再次提了起来:“可是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 桃夭拉住了赵婉蓉的手,坚定认真得对她说:“婉蓉,这天香楼不是钱瑜的天香楼,而是你们的天香楼,这出事的,也不是钱瑜的家事,而是你们两个的家。 我想,若是能行,你去一趟苏州,帮帮钱瑜。 不是去催逼他,也不是去责骂他,更不是用和离去威胁他,而是去帮帮他。他娘是个净能添乱的,他指望不上,如今天大的担子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我想他现如今,最需要的就是你能去助他一臂之力,体谅他,跟他站在一边,一起去求人也好,想法子也好,一块解决这庄麻烦。” 赵婉蓉听了桃夭这话,才终于叹了一口气:“罢了,如你所说,这也的确不是他的错,我跟他闹什么呢?” 终于决定先冰释前嫌,夫妻同心,一起把这一关过了才是。 桃夭看赵婉蓉点头,这才多问了一句:“可是,若你走了,这天香楼和你们家里可还能撑得住?” 赵婉蓉道:“天香楼原本就有掌柜看着,家里钱瑜也都安排好了可靠的人看着红儿,我在不在,并不要紧。” 桃夭这才终于点头,又含笑安慰她道:“你看,钱瑜心里有乾坤的,一应事情安排的都很妥帖,你试着信他。” 赵婉蓉这才终于认真点头,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我旁的不知道,却从钱瑜的老子娘那里听说,这走私是从番禺出去的,我还想着,要不要写一封信问问蝶儿。” 桃夭拧眉思索了片刻,道:“信件这一路上来往,过那么些人的手,若非可靠的人送去,这样要紧的事,不要轻易写在纸上。 二则,蝶儿也不过与咱们一样,都是闺阁里的小姐,哪里能知道这样的事。” 赵婉蓉垮了脸色,道:“也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也一直没有写信过去,年初给她写的信,也不知道她收到了没有,一直没有回信回来。” 桃夭道:“不着急,你且先不要想那么多,等你跟钱瑜见了面,好好说说话,或许你心里就不会这么没着没落的了,有人作伴,心中总会安宁些,省的你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赵婉蓉点着头:“很是,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去苏州看看。” 如今赵婉蓉忙着这些事,桃夭也不想再拿自己跟楚平的事与她说了,只应着起身告辞。 赵婉蓉起身送她,却也与她一道离开了天香楼,回家去收拾东西了。 感谢云南白约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第七十七章 晚来 桃夭今日出来闹了一日,终于回了紫绫阁,二进院里头静悄悄的,众人都还在绣阁里学针线,桃夭不曾惊扰人,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吴妍也不在,她还在绣阁里替自己学着针线。 桃夭倒了一杯水喝了,尤觉着口中干渴,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这才终于起身去换下外头穿的衣裳。 忽得碰到袖子里的纸,桃夭的行动一滞,不自觉的拿出了那张纸,走到了自己的书案前,展开,用镇纸压好。 看着上头的文字,一时忘记了换衣裳,只在案边坐了,看着这字发呆。 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是因着在行万里路的时候,所见所闻的事和人总比书上写的更能长见识,更入木三分。 桃夭自幼也不算是个养在深闺人不识的,从小跟着母亲四处串门子,济南桃源得到处走。后来哥哥留在北京,京城她也住过一段时候。 可是,像楚家这样的人家,桃夭依旧从来都没有见过,楚家老太太和楚平所说所话,她也觉着新奇得很,甚至十分的心向往之。 她不像桃玉一般,觉着婆家所说的都是针对自己的,都是逼迫自己的,都是不好的,相反,她觉着这些文字似乎解开了她里面的一些什么束缚,让她里头的那股子坚韧不拔之志,如鹰展翅上腾,直冲九霄,想成就些什么事。 她也可以活得有价值,有尊严,有意义。 退居男人之后,并不是因为她依靠依附男人,或是不如男人,反倒是如诸葛亮辅佐刘备,是他学识才干在他之上,却因出身地位甘居人后,自己退了。 桃夭想将这幅字吩咐人给裱起来挂在墙上,可只略一想,又怕这纸上之字太过惊世骇俗,被旁人瞧见不好,终究取了一个小香囊,藏在了里头,放在了自己枕间。 桃夭这才有功夫,想了想赵婉蓉家的事,倒是着实怕人得很,也不知道他们最后究竟会如何,只是那些事还不像吴妍的事,着实不是桃夭这样的身份出身的人,能帮得上忙的。 桃夭正思忖着,吴妍已经提着食盒回来了,瞧见桃夭在屋里,便笑着上来道:“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可饿了?我今儿去小厨房挑的姑娘爱吃的菜。” 桃夭瞧着如今虽则天色还早,可晌午在楚平家里,因是做客,所以也没有吃很多,见老太太放下了筷子,她也便不好再吃了。 后来去了桃玉家里,还有天香楼,都没有再吃什么,如今竟然真的饿了,便只道:“摆上吧,正好我饿了,一会儿再凉了。” 说着便过去打算吃饭。 吴妍应着一面摆饭,一面道:“今儿陈家让人给姑娘送了这一旬的课单来,那递信儿的人说,陈先生已经知会了各位先生,姑娘可以挑着自己喜欢的去。” 桃夭展开看了,后日头晌正好教授乐理,桃夭打算过去听听看看。 桃夭一面看着,一面慢慢得用着晚膳。 吴妍却道:“姑娘,今儿巧燕姑娘问我,怎么你这些日子常常不在,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说不知道,可是巧燕姑娘似乎不信。” 桃夭闻言略微一怔,不知道巧燕怎得会对自己这般上心,想来还是那小丫头最好八卦的缘故吧,便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只对吴妍道:“不管是谁,跟你打听我,你只管说不知道就是了。” 吴妍应着:“是,姑娘,绣阁那边还没有下学呢,我先过去给姑娘做着针线。” 桃夭点头应着:“好,辛苦你了。” 吴妍应着道:“姑娘说哪里的话。” 说着便退了出去,去绣阁继续做工了。 桃夭自顾慢悠悠得吃着晚饭,等她吃完,绣阁才下了晚学,却不曾想,她还没等来吴妍,郑巧燕却先过来了。 “你倒是挺能折腾的,紫绫阁的刺绣学着不够,竟然还跑去卢月书馆读书了。”郑巧燕张口就来。 桃夭惊诧万分:“你怎么知道的?” 郑巧燕眉眼中却并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挑衅道:“你以为,你不让吴妍告诉我,我就没法子知道了?这杭州府上上下下,若是我想知道,就没有不知道的事。” 桃夭拱手与她玩笑道:“是是是,郑姑娘神通,在下佩服佩服。” 郑巧燕在桃夭桌边坐了,看着桃夭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我本打算与你一块用晚膳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吃了?” 桃夭有些尴尬:“我今儿饿得早,就早早吃了,要不然我让小妍去你屋里把你的晚膳拿过来?” 郑巧燕却只道:“我晚上都是回府吃,从没有订过紫绫阁的晚饭,罢了,我将就吃一口吧。” 说着自己动手拿了个碗去饭盆里盛米饭。 这举动吓了桃夭一跳,赶紧上前来帮忙,一面道:“我打开得早,这都凉了,你稍等一会儿,我让小妍去小厨房看看,若是还有热的饭菜,让她再给你拿些来,要不然让小厨房单给你再做一份。” 看着桃夭紧张的样子,郑巧燕却忍不住笑了,她思忖了片刻,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碗筷,道:“好。” 正巧吴妍回来,桃夭赶紧吩咐着她去安排,而一向跟着郑巧燕的红绕今日却只被吩咐守在门外,并没有进来伺候。 吴妍先赶着去了小厨房,小厨房每日都会多备几个菜,以防哪家的姑娘小姐菜饭不够,听说郑巧燕想要用晚膳,四个菜都赶着让吴妍带过来了,也并没有多收什么银子。 吴妍先收拾了桃夭的残羹冷炙,这才摆上了新鲜的饭菜给郑巧燕,吴妍给郑巧燕盛了饭,又小心谨慎地上了茶。 桃夭怕郑巧燕再为难吴妍,便吩咐她先去耳房用饭,这里不用人伺候了。吴妍应着带着那些剩菜剩饭去了耳房,一面也招呼红绕跟她过去一块吃。 郑巧燕略微喝了一口茶,浓淡温凉都正合适,看着吴妍这般周到妥帖,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是依旧问着桃夭:“你怎么忽得去卢月书馆读书了?” 桃夭将父母之命的官样说辞跟郑巧燕说了一遍,郑巧燕闻言觉着无趣得紧,只多问了一句:“读书好玩吗?” 桃夭沉吟片刻:“额……还行。怎么?你也想去?” 感谢云南白约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嫁人 郑巧燕一面味同嚼蜡得挑剔得慢慢吃着饭,一面道:“我想读书,但是我不想去卢月书馆。” 桃夭不解:“为什么?” 郑巧燕随口道:“我大哥在那里,他跟我打听你。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少出去抛头露面的好,免得被人惦记。” 桃夭惊诧得很,自己上回不过是去学了个数术,竟然就这般引人关注吗? 郑巧燕看着桃夭惊愕的样子,却只安慰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打听了你的家世出身,他还看不上你,也不会干出强抢民女这样的事。只是你总得小心些,万一被旁的什么人看上了,难免惹祸上身。” 桃夭认真对郑巧燕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了。” 郑巧燕却忽然开口来了一句:“你是不是要嫁人了?” 听了这话,桃夭一时语塞,自己去卢月书馆读书的事,是她大哥向她打听,故而她知道的,自己跟楚平的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郑巧燕看着桃夭再次瞠目结舌,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这回是猜的,不过看来我猜的还是挺准的。” 桃夭敷衍道:“哪有要成亲。” 郑巧燕脸上得意的神色淡了些,只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得吃着饭:“你不用跟我打马虎眼,我又不会对你怎样,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你……成亲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来紫绫阁了?” 桃夭不知怎的,竟然从郑巧燕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伤感,这丫头是真的把自己当朋友了吗? 桃夭忽得有一丝心疼,只如实答着:“我……不知道。只不过,如果我真的成亲,或许还是会留在杭州,咱们还可以随时相见。” 郑巧燕的眸中闪过一丝亮色:“真的吗?那还挺好的。” 可是那光亮也不过转瞬即逝。 桃夭第一回见到这样的郑巧燕,有些担心得道:“巧燕,你怎么了?” 郑巧燕看着她,忽得开口道:“夭夭,我要嫁人了。” 桃夭今日第三次被她的话惊到:“你年纪还小,这么早家里就给你说亲了吗?” 郑巧燕无所谓得笑了笑:“对啊,而且,我不一定会留在杭州,所以哪怕你留在杭州,我将来也未必能见得到你。” 桃夭安慰道:“你是你爹娘手中的掌上明珠,又有这般显赫的家世,你爹娘定然会给你找一门极好的亲事的。” 郑巧燕闻言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是桃夭却明明在她的眼底只看见满目凄凉,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吃着碗里的饭:“桃夭,以后没有我护着你了,你自己小心一点。你着实蠢笨得很。” 桃夭听了这话,心却忽得揪了起来:“是什么时候的要成亲?这么着急吗?你会很快就走吗?” 郑巧燕闻言却仿佛茫然了片刻,最后只道:“不知道。” 过了片刻,又一面吃着米饭,嘴里含糊得低声嘀咕了一句:“我不想嫁。” 桃夭看着那般伤感的郑巧燕,张嘴想安慰她些什么,却忽得发现,自己对她着实知之甚少,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从何安慰。 郑巧燕却忽然开了口:“你要嫁给谁?” 桃夭只觉得跟郑巧燕说话,也是提心吊胆的,东一锤子,西一榔头,都不知道她下一句会忽然出现在哪儿,便只道:“我还没定呢,只是看看。” 郑巧燕继续问:“你喜欢他吗?” “啊?额……还行,就只是在相看,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桃夭继续敷衍着。 郑巧燕终于吃饱了,放下了筷子道:“跟你们这种人说话真费劲,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来那么多敷衍塞责的话。” 桃夭闻尴尬得笑了笑,只也问了郑巧燕一句:“你要嫁的是谁呢?” 郑巧燕闻言,方才脸上得意的神色刹那间收敛,只赌气道:“不管是谁,我都不会嫁的。” 桃夭不解:“为什么?” 郑巧燕拧眉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 说着,也不再跟桃夭墨迹,只自顾起身就要走了。 走到门口,桃夭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巧燕……谢谢你……特地跑来提点我。” 郑巧燕的脚步停滞了片刻,终究只对她摆了摆手,头也没有回得便走了。 次日,桃夭照着时辰来绣阁学针线,日子平静得一如往昔,只是,经了昨日的一番交谈,她忍不住留心郑巧燕,她坐在自己斜前方,如今也正低着头一针一线得做着绣工。 虽说,巧燕是个要强的性子,可是她此时,却也依旧能安静得做针线,在绣坊当中,巧燕的针线虽说不是顶好的,却也不是最差的。如她自己所说,她当真是个极其聪慧的丫头,只是,桃夭在杭州也不乏去各家姑娘小姐家里做客,却从没有去过郑巧燕家里,所以对于郑巧燕家中如何,桃夭是当真不甚了解。 桃夭一面拉着吴妍在自己身旁坐了,帮着自己做针线,一面低声耳语,问她昨日跟红绕一块用膳,可有打听到什么。 吴妍惊诧得看了桃夭一眼,只摇了摇头,低声对桃夭耳语道:“不曾,我昨日只是招呼红绕吃饭,瞧着她在巧燕手底下受了不少委屈,所以安慰了她几句,倒是把她安慰得落了几滴眼泪,可是她也不太敢跟我说什么巧燕的不好,我们就就只聊了些有的没的。” 桃夭含笑点头,道:“你宽慰她,已是很好,今儿晌午我去巧燕屋里吃饭,你正好跟红绕打听打听,郑家是不是打算给巧燕说亲了,打算说给什么样的人家。” 吴妍点头应着:“好,我知道了。” 两个人不过低声耳语片刻,便到了午饭的时辰,桃夭收拾东西,起身,吩咐了吴妍去小厨房提着食盒一会儿送到郑巧燕的住处,又让吴妍把上回楚平送的两盒茶叶当中没有打开的那一盒拿了过来,送给郑巧燕,因看着她上回过去赞了这茶,似乎很喜欢的样子。 而桃夭则自顾上前与郑巧燕说着话,一块往她住的三进院厢房去了。 (本章完) 第七十九章 不语 推门,扑面而来的是极其清雅的木兰香,郑巧燕屋里常年燃着各样的熏香,香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十分的娴静雅致,郑巧燕虽则不在紫绫阁过夜,可是她屋里的陈设却丝毫不俗,一应的桌椅床褥俱全,屋里也被红绕收拾得极其妥帖。 桃夭随郑巧燕在屋里正当中的八宝圆桌旁坐了,红绕奉上了茶水,便打开了小厨房给郑巧燕屋里设备的食盒,布置碗筷。 郑巧燕全不在意,只在桌边坐了,反问桃夭道:“你怎么想起跟我一块用午膳来了。” 桃夭含笑道:“你帮衬了我这么多,还不兴我来谢谢你?” 正说着话,吴妍也过来了,先把那盒包得精美的茶叶拿了出来,桃夭给了郑巧燕。这才打开桃夭的食盒,跟红绕一块开始布置碗筷和饭菜。 郑巧燕只是略略看了一眼茶叶,并没有说什么,只让红绕收了。 桃夭则擅自做主,说这里不用红绕伺候,让她跟吴妍都出去。红绕看了郑巧燕一眼,郑巧燕点头,她这才敢退了下去,跟吴妍自去耳房说话。 屋里只剩下桃夭和郑巧燕慢慢吃着午饭。 “我瞧你为着婚事不开心得紧,若是你信我,也可以与我说说,我虽则没有你那么大的能耐,可或许也能陪你拆析利弊,排解排解烦忧。”桃夭忽得开了口。 郑巧燕却不为所动,只是低头吃着饭食。 桃夭继续道:“你瞧,我遇上了麻烦,这一院子的姑娘小姐,当时第一个来找的你,也把什么事情都跟你说,你倒好,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吗?” 郑巧燕听了这话,心头隐动,可继而才道:“你跟我说,是因为我追着你去问你。” 桃夭含笑道:“那我如今不是也来追着你问你了吗?我虽然蠢笨,可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万一能多少帮得上你一些呢? 哪怕帮不上,听你吐槽几句,你骂一通,心里或许也能舒坦些。” 郑巧燕停下了筷子,抿着唇,许久都没有言语。 桃夭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只是继续缓缓道:“你也不用急,等什么时候,你想找人说说话了,我一直都在这里呀,你随时可以来跟我说。” 郑巧燕听了这话,这才继续又动了筷子,低头慢慢吃起饭来。 桃夭与她一块用饭,却忍不住多拿眼睛看郑巧燕,只觉着这丫头看似大大咧咧,却也是个心思极深的,她爱四处打听八卦,爱看戏听话本子,却什么话都不肯轻易与旁人说。 要撬开她的嘴,打开她的心,竟然比吴妍都难。 这丫头外热内冷,她来了兴致,便上杆子追着你,为着听一桩八卦,能不顾休沐的日子,从家里跑到紫绫阁来,可是若她不想说,你凑上前来,也只能热脸贴她冷屁股。 桃夭挖着心思找着话头与她说,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各家不是很要紧的八卦故事都快说尽了,可瞧着郑巧燕都对此反应平平,并没有多大兴致的样子。 等用过了午饭,郑巧燕便下了逐客令:“你晌午不是要午睡么?快回去歇会儿吧。” 桃夭略微挫败,只能应着:“那好吧,你也歇歇,过晌还有得累呢。” 桃夭起身要走,唤了吴妍过来收拾碗筷,郑巧燕却看着桃夭远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了一抹浅浅的微暖的笑意。 她好笨哦,竟然特意来陪自己用午饭,还没话找话得与自己聊天,真有意思,她是真心得在对自己好吧。 吴妍随着桃夭一块往二进院桃夭的厢房去,桃夭问她:“可问出了什么?” 吴妍有些为难道:“我与红绕也不很相熟,所以也不敢打听太多,只如姑娘所说,的确郑老爷提起了要给巧燕姑娘说亲,只是还没有太定下是哪一家的公子。” 桃夭觉着奇怪,怎么还没有定下是哪一家,那丫头就已经这么排斥了? 郑巧燕昨日跟桃夭说的话,当时让桃夭有几分犹豫,明日到底要不要去卢月书馆了。 可是,不过片刻,桃夭还是决定了第二日要出门。 次日一大清早,吴妍给桃夭收拾好了去书馆要用的东西,送着桃夭出了门,她才回去绣阁预备去学针线的东西。 而桃夭独自坐在马车里,心里竟然还在想着郑巧燕的事,她忽得想到什么,问了桃乙一句:“小乙叔,杭州知府郑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在外头赶马车的桃乙一听,连忙回道:“多少知道一些。” 桃夭道:“巧燕的母亲在给她说亲吗?你可知道在相看什么人家?” 桃乙想了想才道:“姑娘,郑姑娘的母亲是不可能给她说亲的。” 桃夭不解道:“为什么?” 桃乙笑着道:“郑姑娘的母亲跟他父亲十多年前就已经和离了,她母亲在京城已经另又嫁人了,这山高皇帝远的,她不可能再管郑姑娘的亲事了。” 桃夭惊讶异常,她倒是当真不曾想到巧燕还有这般复杂的身世:“那如今,郑知府后宅里是继室当家吗?” 桃乙沉吟片刻,道:“郑姑娘的母亲就是继室,郑知府的发妻很早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后来娶了郑姑娘的母亲做续弦,可是也不过成亲三年,便和离了,跟这个继室只留下了郑姑娘这一个女儿。 起初,郑姑娘是在京城跟她母亲在一块的,后来她母亲改嫁了,然后郑姑娘就被送过来,跟郑知府在一块了。 郑知府之后再也没有娶妻,如今知府后宅里没人当家,我听他家车夫玩笑说,郑家后宅是郑姑娘说了算。” 桃夭这才知道郑巧燕家中竟然还有这么多的变故,只是,若是如此:“那么巧燕的婚事是谁在操持呢?” 桃乙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郑姑娘的姑母吧,郑知府的胞姐也在杭州,嫁的是浙江提督孟大人。” 桃夭不禁叹道:“浙江提督啊?好大的官呀。” 桃乙一面扬着鞭子赶车,一面道:“是呢,听说郑大人的杭州知府也是托着提督大人的关系,才能当上的。” (本章完) 第八十章 琴瑟 桃夭缓缓点头,若真是如此,也不知道这巧燕的姑母是个什么脾性的人,会给她说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可是无论如何,她这样高的出身,总不至于嫁了下等的人。 桃夭着实不知道巧燕为何这般不情愿,只是巧燕家里的关系曲折,只怕里头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桃夭自顾思量着,不多时,马车已经停在了卢月书馆门口,桃乙给桃夭打了帘子,桃夭缓缓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上回陈宏领着自己来的时候,将整个书馆领着自己转了一遍,这卢月书馆因着要教习礼乐射御书数,故而占地宽敞广阔,路也曲折复杂,园内花草才艳,古木荫蔽,朱墙琉瓦,庄严之极。 书馆还设射箭台,训练射艺。常有箭矢横飞的弦音,振起峥嵘之志。亦有一地,学习御术,马匹车架辚辚。 再往后才是学习经史典籍的堂馆。桃夭从门前经过,只见里头长桌上叠着厚重经典,墙上墨宝或小巧精致,或恢弘大气。青花瓷瓶插着婉约花卉,又衬出一脉安静雅致。 庭院亦有小亭,草木婆娑,微风拂面,常有学子在此切磋学问,或朗读默思。因着经史典籍的课常在午后,所以这样早的清晨,这里安静寂寥。 而今日学习乐理的讲室在最后一进院里,桃夭还待往里走,却在回廊遇见了楚平。 桃夭眉间染上一抹喜意,对他展颜一笑,略微点头算是见了礼:“好巧。” 楚平拱手回礼,却道:“不巧,今日有乐理,我想着你喜欢,不知道你会不回来,所以在这里等你。” 桃夭心弦跳动,面上却只笑着道:“所以,好巧,你等到了。” 楚平含笑挑眉:“难道不应该赞我一句有心?” 桃夭笑道:“只有心也可能等不到呀,所以一定要巧才行。” 楚平无奈笑着点头:“是是是,巧得很。” 桃夭也对他开怀一笑。 楚平道:“时辰还早,我带你四处走走?” 桃夭点头:“好。” 楚平依旧如前次那般,接过了桃夭的小书箱,二人沿着景色秀美,又相对人少之处去了。 “这两天还好吗?”楚平先开口问了一句。 桃夭略微沉吟片刻,如实道:“不太好。” 楚平诧异,转头认真看她:“怎么了?” 桃夭道:“一些琐事,原本今日也不打算来了的。可是,我的心想来,于是就来了。” 楚平犹豫片刻,继续问道:“出什么事了?我方便问吗?” 桃夭略微摇了摇头:“不是很方便。” 楚平见桃夭还有兴致与自己玩笑,便也没有太过担忧,只笑着道:“所以今日如姑娘所说,当真是巧,要不然,我就见不到姑娘了。” 桃夭略微偏头思索片刻,忽得忍俊不禁,道:“也不算都是巧合,我想见你,所以就来了。也可能如你所说,是有心吧。” 楚平被桃夭三两句话撩得心里痒痒,略微有些脸红:“上回我瞧着姑娘雨中泛舟湖上,很是风雅,今儿晌午,若是你想,我们可以一起去湖上吃午饭,或者,你如果想的话,我们现在去也行。” 桃夭惊讶得笑着看他:“你是说,我们不去学堂了?出去玩?” 楚平道:“对,如果你想的话。” 桃夭倒是当真被他说的心头隐动,可是思忖片刻,却道:“我不要,我今儿可是特意过来学古琴的。我想学很久了,从前小的时候,旁人家的女儿都学什么琴棋书画。 我也想着能学门乐器,结果,我爹竟然让我去学二胡,说那东西小,拿着学起来方便。 可给我气坏了,我一不出去唱戏,二不沿街乞讨,一个姑娘家,学二胡做什么?只有村里的那些老伯才在门口拿着个胡琴成日里拉呢。 我从小就想学古琴,可是我们桃源县没有教古琴的师父,若想学,需得拜师,要到济南去。 我如今在杭州拜师学针线也就罢了,是女儿家该学的,若我为了学个古琴跑到济南去拜师,在我爹看来就是玩物丧志了。 所以,如今这里能学,我自要好好学学。” 楚平倒是不曾想,桃夭还有这样一大翻缘故,便只笑着点头道:“那是不错,只不过你忽然过来,而如今岳先生教的已经有些深了,你未必能跟得上。 浅显的乐理我可以找书给你看,也可以得空教你,你这么聪慧一定一学就会。 而学琴,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若想弹得好,需得花功夫练的,我这里倒是有一把好琴,可以送给你回去的时候练。” 桃夭却道:“你教我是好,送琴就不必了,我如今在紫绫阁住着,白日里要学针线,总不能夜半弹琴吧,也太扰了人些。” 楚平闻言也不禁点头,果然她孤身在外,做什么都不方便:“那你若是想弹琴了,可以去我家。” 桃夭闻言更是连连拒绝:“我总往你家跑算怎么回事?” 楚平道:“我祖母很喜欢你,你若是常来,她必然很高兴。” 桃夭却只如实道:“可我会觉着不自在。” 楚平也能理解,便也不在勉强,自顾思忖着:“若是来书馆,外男太多,你来往也不方便,我瞧着还是天香楼最好。” 桃夭自然也是觉着天香楼最好,只是可惜,如今赵婉蓉家里摊上那样一庄大事,也不知道最后会如何处置,她怎么好在这个时候,在天香楼跟楚平学弹琴。 便只道:“再说吧。” 两人说着话往里走,忽得桃夭想到了什么:“你们楚家不是有养济院吗?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过去瞧瞧。我会做衣裳,若是有需要,我可以给那里的孩子做两件衣裳,也算是一点心意。” 楚平见桃夭这般有慈心,心中也是欢喜,道:“你若想去,这个旬日我便带你过去瞧瞧,只是衣食上,他们都不缺,你千万别劳累自己,亲手给他们做衣裳。 我们楚家开的就是针线坊,最不缺的就是衣裳了。” 桃夭一听,只觉得也是:“可是,若是如此,我也帮不上什么了。” 楚平忙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养济院里有许多的小丫头,你未必要给他们做衣裳,却可以教她们学针线。将来,说不定他们还可以来我们楚家的针线坊做工,也算是能自食其力了。” 感谢绿叶上的水珠的月票,感谢云南白约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第八十一章 交换 桃夭闻言喜不自胜,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得接下了这个教针线的营生。 两个人说说笑笑,已经进了乐理堂,只因着二人都不约而同得来得早,如今乐理堂里还没有太多的人,就与很少有女子来学数术一样,很多公子爷们儿也只来卢月书馆学经史典籍,科考之道,而对于君子六艺,常常缺席,更何况弹琴这样的风流雅事,女子喜好得多,男子来学的反而寥寥。 等桃夭和楚平到的时候,只看见屋里已经架起了屏风,与那日在陈宏那里学习数术不同,这里屏风左边,姑娘小姐的桌子就有八张,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架古琴。 楚平转过屏风,坐在了靠着屏风最前面的位置,一面示意桃夭与自己隔着屏风坐在身侧,就如同上回一样。 可桃夭却不太想坐,她低声隔着屏风对楚平道:“我一点都不会,不想坐得这么靠前。”免得丢人现眼。 楚平却道:“前面听得清楚,而且若有什么不会的,也方便问岳先生。” 桃夭有些勉强得坐下,却只听那边的楚平继续道:“摆在这里的琴是我自己的琴,并不是乐理堂的,乐理堂的琴用的都是枫木做的琴箱,而我的这把琴用的是檀木,琴弦用的也不是丝绒线而是马尾,所以弹起来更舒服些,手不会那么疼。 你第一回学,若是练上一会儿,只怕会手疼,不如,你就用我的这把琴来学吧。” 说着,楚平将自己的琴拿起来绕过屏风,递给了桃夭。 桃夭看着自己面前的琴,心中也是一暖,终究伸手接了过来,然后将自己桌上的琴给了楚平。 两人换了琴,复又放回各自的桌上,楚平让桃夭弹一下一旁桌上乐理堂的琴,再弹一下自己送她的琴,从音色上便可分辨出优劣。 桃夭瞧着如今女眷这边也没有人来,自己便也大着胆子走到旁边的桌上,一个扫弦,听着那乐理堂的琴音,只觉得也还不错,可等再回到自己坐上,同样一个扫弦,听着楚平的古琴的琴音,两相比较之下,优劣立见,楚平的古琴,音色清雅、明亮,十分得纯净。可乐理堂的古琴相较之下,就显得音质较浑厚、模糊,声音不很清晰。 桃夭忍不住赞了一声:“果然不错。” 楚平含笑道:“是。姑娘既然喜欢古琴,我可以弹奏一曲,全当给姑娘解闷。” 桃夭应着:“好。” 屏风那边,楚平已经旁若无人得弹了起来,这曲子是《高山流水》,桃夭虽则不会古琴,却会用筝弹奏这一曲,可这曲子原本就是该用琴弹的,筝再怎样也弹不出这样余韵悠长的韵味来。 高山流水遇知音,自己算是他的知音吗? 桃夭旁若无人得阖眸,静静品着楚平的琴音,不知何时,这乐理堂里的人陆陆续续得来了。 “你怎么坐在这里?”一女子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美好祥和。 桃夭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姐正立在自己的桌前,挑眉望着自己:“这里从来都是我坐的。” 因着楚平是将自己的琴留在了乐理堂的,而他又是个最好学的,故而每回学馆的辅学帮着安放古琴的时候,总是帮着楚平把他的古琴放在最前面靠着屏风的位置,因为这里是离教习古琴的岳先生最近的地方,几乎可算面对面,琴对琴。 楚平从没有说什么,也算如此默认了。 而这位站在桃夭面前叫嚣的姑娘,不是旁人,正是户部员外郎魏大人家的嫡女魏诗敏,她自来仰慕楚平,因着楚平总是坐在头一排最靠屏风的位置,她便也从来霸占着与楚平相邻的位置坐。 久而久之,仿佛也成了约定俗成。 今日原本走在回廊便远远听见了乐理堂里的琴声,那般余韵悠长,绕梁三日,魏诗敏一猜就是楚平,兴高采烈得进来,却发现有人鸠占鹊巢,方才的好兴致一扫而空,直上来就质问桃夭。 桃夭因着是第一回来,当真不知道规矩,起初还以为这里的座位都是随便坐的,却不曾想自己占了旁人的位置,况且,她对于坐在第一排实在有些抵触,起来换个位置去后头也好。 所以,她见问只赶紧起身,道:“抱歉,我头一回来,不知道这里是姑娘的座位,请问这里哪里是从前没有人坐的,我去后面就好。” 看着桃夭的态度这般谦和,魏诗敏的心情好了许多,这才道:“那你就去后头坐吧,最后一排的位置没人坐。” 桃夭喜不自胜,她原本就想坐在最后头不起眼的位置,先默默看看瞧瞧就好。 于是含笑谢过魏诗敏:“谢姑娘。” 说着起身,转身欲往后头去,却忽得想到了什么,对魏诗敏道:“姑娘,这桌子上原本的那把琴也是你自己的吗?” 说起琴,魏诗敏这才低头去看,发现如今自己桌上的这把琴跟乐理堂的琴都不一样,琴箱的颜色更深些,只一眼,魏诗敏便认出了这是楚平的琴。 楚平的琴为什么会放在自己桌上,是他要送给自己的吗? 魏诗敏一时心中小鹿乱撞。 见她只盯着琴看,却不回答,桃夭只当她与楚平一样,都是带着自己的琴来的。 便不好意思得走到最末位,将那桌上的琴抱了过来,敲了敲楚平的屏风:“我给你换一把好不好,我好像错拿了这位姑娘的琴。” 一旁的楚平听着屏风这边的动静,也早已经停了手中抚着的琴,见桃夭这样说,没有多言,只将手里的琴递了过去。 又接过了桃夭递过来的琴。 桃夭低头看了一眼,这两把琴看起来好像是一样的,都是乐理堂的琴,可无论如何,毕竟是旁人的座位,也或许这琴也就是她自己个儿用的呢。 桃夭将那琴放在魏诗敏的桌子上,复又道了一句:“抱歉啊。给您要回来了。” 然后,桃夭抱起楚平的琴,就要往后走,魏诗敏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到,她怎么可以这般亲近得与楚平说话,换琴,还抱走了楚平放在自己桌子上的琴? 魏诗敏几乎没来得及想得,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你怎么可以抱着那把琴走?那是楚公子的琴!” 感谢绿叶上的水珠的月票,感谢云南白约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第八十二章 游湖 到了此处,迷迷糊糊的桃夭这才回过一点味儿来。这姑娘觊觎的应该不是这个位置,而是坐在一旁的楚平。 桃夭此时抱着琴,反倒抬头挺胸,饶有兴味得看着她,道:“可是,如今这琴是我的了。” 桃夭亮晶晶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狡黠,看好戏似的看着魏诗敏,见魏诗敏一时太过惊诧于桃夭的坦诚,愣在原地还不待指责她两句私相授受,只听旁边楚平也跟着开了口:“是,我已经送给桃姑娘了。” 桃夭唇角带了一丝淘气的笑,抱着琴头也不回得去了最末位坐下。 而一旁的楚平略微思忖了片刻,也离了席,去了与桃夭隔着一扇屏风还空着的最末位坐了。 独留魏诗敏站在前头又气恼,又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古琴琴声悠扬,那是听曲的人才能欣赏的,对于初学的桃夭来说,只能勉强找准几个音,弹些最简单的音节,有些枯燥乏味。 而岳先生教得又着实高深了些,桃夭想跟上都很吃力,便索性破罐破摔,靠着琴,听着一旁楚平弹琴,悠扬深远,着实不俗。 桃夭忽得笑了,原来喜欢一个乐器,也未必要自己会,有人可以时常弹给你听,也挺好的。 窗外春光如许,明媚得有些耀眼,这么好的天气,让桃夭很想出去郊游。 好容易挨到了下学,桃夭一时兴起,收拾了东西临走时,特意抱起了楚平的琴。 魏诗敏今日只觉得失魂落魄,就连岳先生走了,她还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桃夭从她身旁经过,旁若无人得抱着琴走了。 楚平与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打过了招呼,今儿晌午不以他们一同在学堂吃午饭了,便也收拾好了东西要走。 魏诗敏坐在椅子上,看着楚平终于从屏风旁出来,张口刚欲叫住他问些什么,可楚平脚下如风,还不待魏诗敏开口,人就已经追着桃夭出去了。 桃乙看着桃夭抱着琴出来,赶紧上前来帮桃夭拿了,一面笑着道:“这卢月书馆倒是好,来学乐理,还送琴。” 桃夭被他逗笑了:“哪有那么好的事,我借的。走吧,我们往天香楼去。” 今儿赵婉蓉应该已经去了苏州,想来不会在天香楼遇见她。 只也不知道他们钱家的事处置得如何了,只盼着能有个妥善的安置。 桃夭并未与楚平约定,可两个人却也前后脚到了天香楼。 不管钱家发生了什么事,天香楼的伙计和小二却一无所知,依旧喜气洋洋得上前迎客,要引着桃夭和楚平往秀色怡人去。 桃夭却道:“刘伯的船还空着吗?我们去湖上吃,给我们预备一些下酒的小菜就行。” 小二有些为难道:“老刘头的船已经出去了,要不然姑娘和公子先在秀色怡人稍等片刻,预备酒菜也需要功夫,老刘头儿的船说不准一会儿就回来了。” 桃夭想了想,看着外头风平浪静的天气,道:“也不必一定是刘伯,只要船划得稳的都行,你安排得快些。” 桃夭因想着楚平过晌还要回去上经史典籍的课,所以晌午吃饭的空闲不多,桃夭也不想多耽搁,再误了他的时辰。 小二连声应着,一面引着桃夭和楚平先上了秀色怡人。 桃乙在后头跟着,把桃夭的琴也送了上去。 关了门,两人对琴而坐。 楚平略微有些尴尬,先开了口道:“那姑娘姓魏,是户部员外郎魏厂的嫡次女,她自来喜好乐理,所以常在卢月书馆学琴,我因此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仅此而已。” “哦。”桃夭只是无所谓得笑了笑,似乎并不很放在心上,可方才在乐理堂的时候,又那般刻意得在魏诗敏面前张扬,楚平隔着屏风听着她们那边的交锋,还以为她在意得很。 可如今再看她,只觉着她未必是因为喜欢自己而在意,可能只是单纯觉着好玩,有些调皮淘气而已。 楚平舒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好笑得自顾摇了摇头,心中却难得得觉得轻松了许多。 或许,这就是自己喜欢跟她在一起的缘故吧,其实旁的女子,他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可总觉着跟她们在一起说话,总得端着装着,彼此试探着,什么话都只能说三分,说话做事都累得很。 而桃夭,又能与他聊很多,又总会让他觉着难得的轻松。 “今日岳先生教的曲子太深,要不要我教你些容易点的。”楚平问着。 桃夭点头说:“好”。 楚平坐到桃夭身旁,化繁为简,只简明扼要得教桃夭几个最简单的指法,然后便能弹一首简单的小曲。因容易上手,倒是又燃起了桃夭几分兴趣。 两个人弹着琴,说着话,外头小二已经备好了菜,招呼两人下楼上船。 今日不是老刘头,桃夭觉着反倒是比他还好,要不然上回他才说了自己应该寻个人陪着,自己转身就寻着了个人陪着,太让人不好意思了。 两个人在船上慢悠悠得泛舟,慢悠悠得吃着饭,桃夭忍不住问他:“你来得及吗?可别误了过晌上课的时辰。” 楚平略一思忖,道:“不碍事,若是迟了,那便不去了。” 桃夭今日第二次惊诧,这可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楚平道:“你今日仿佛心情很好。” 竟然还有兴致开魏诗敏的玩笑。 桃夭闻言愕然片刻,才道:“其实我这几日闷得很,听说了许多不太好的事,也很为大家忧心。所以,今日就想出来透透气,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 楚平原本听了桃夭说“不好的事”,还想问些什么,可如今倒是也问不出口了,便只道:“那好,今日就不谈正事,只论风月。” 两人一面吃菜,游湖,偶尔举杯小酌一口,饭后,楚平取了琴,他也是第一回在西湖上弹琴。 湖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琴音流于水上,越发显得空旷悠长,让人心旷神怡。仿佛俗世的一切忧愁尽在此刻消散了,天地间唯余这一山、一水、一舟、一琴、二人而已。 感谢书友20170217131029042的打赏,谢谢大家的订阅支持,继续求月票~爱你们~ 第八十三章 求助 楚平并没有耽误回去上课的时辰,桃夭也早早得回了紫绫阁。 只是两个人却约好了,这个旬日一同去楚家的养济院瞧瞧,到时候楚平会在紫绫阁外等桃夭。 桃夭欢喜应着,又细问了养济院有多少女孩子,自己这些日子可以提前预备好教刺绣所需要的针线、绣架和素帕。到时候就可以直接去教他们了。 而且,桃夭还想着带着吴妍一块去,她的针线也是极好的。 看桃夭想得这样周到妥帖,楚平一一答了,约莫有二十几个小姑娘,然后也替她们谢过。 桃夭与楚平分开,自顾回了紫绫阁,吩咐了桃乙去紫绫阁前头的店面买了三十个素帕和刺绣框,针线自己屋里都有。 夜里,桃夭便跟吴妍一块把帕子都用刺绣框一个个撑了起来,针线也都穿好,预备好了三十小份,桃夭也与吴妍商量好,旬日的时候带她一块去养济院,教孩子们学针线。 吴妍略微犹豫了一下,往日里,旬日桃夭出去,吴妍就会一个人在屋里自己做些针线,用来卖钱。可是,毕竟还是要以桃夭为主,她要带着自己出去,吴妍还是点头应了。 却不曾想,桃夭还没有等到旬日,倒是先等到了赵婉蓉。 柳师父才刚走,桃夭还在绣阁做着自己的针线功夫,吴妍看着时辰,寻着旧例去给桃夭挑选饭菜,便在外头遇上了钱家的小厮正着急忙慌的来找桃夭,说他们家大奶奶回来了,问着桃姑娘,晌午方不方便去钱家吃个便饭。 吴妍应着回来,低声跟桃夭耳语着一一回禀了清楚。 桃夭常与赵婉蓉约在天香楼,倒是极少去赵婉蓉家里,她又这么着急不等着旬日就来找自己,想必是那件事情有些眉目了,可是,是什么样的事情,竟然非得自己过去不可呢? 桃夭略一思忖,对吴妍耳语道:“我过去一趟,你过晌帮我告个假。” 吴妍看着如今请假成了家常便饭的桃夭,也只能点头应了。 晌午绣坊才刚到了下学的时辰,桃夭便匆匆回了住处,换了衣裳出来,吴妍已经吩咐好了桃乙赶了马车来在二门候着了。 郑巧燕瞧着今日行色匆匆的桃夭,却只觉得心头一阵空落落的,她这几天不是每日晌午都会陪自己用午膳的吗?怎么今日也没有交代一声,就一个人走了。 桃乙驾着马车,一路去了钱家在杭州的宅子。因着是从前钱瑜一个人来杭州打理天香楼的时候置办下的,所以小得很,不过一个两进的小院,后头住着家里的主子,前头住着几个奴才。 故而,赵婉蓉也不常叫桃夭来自己家里作客,每回都是去天香楼。 桃夭从二门下了马车,往里走不过三五步,就是钱家的正堂,如今钱瑜和赵婉蓉都回来了,正等在正堂里头,屋里摆好了饭菜,都是从天香楼叫回来的,也都是桃夭喜欢的菜色。 只夫妻两个人在屋里坐立不安,时常派人出去看看桃夭怎么还没有过来。 等桃夭的马车一进院子,赶紧有人过来通禀,说桃姑娘过来了。 桃夭才刚进院子,赵婉蓉便火急火燎得迎了上来,钱瑜也迎到了门口,翘首以待。 看着他们这样的阵仗,倒是把桃夭弄得一头雾水。 “这是怎么了?”桃夭不禁问了一句,“什么事找我找得这么急?” 赵婉蓉刚要说话,却被钱瑜打断了,让他们先进屋里再说,一行人进了正堂,钱瑜便将丫鬟婆子尽数都打发了,还吩咐了他最亲近的几个小厮守着门,不许任何人来往靠近。 等到一应安排妥当,赵婉蓉这才迫不及待地拉着桃夭道:“夭夭,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桃夭看着紧紧握住自己的赵婉蓉,只觉得茫然:“我?” “是!”赵婉蓉连连点头。 桃夭不解:“这样的事,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呀?你们不是回苏州去请钱家的老爷帮忙了吗?他人呢?” 赵婉蓉道:“钱瑜他父亲不肯出面,可是他说了,楚家可以帮得上忙,只要他们一句话,这事儿就能平了。” 桃夭闻言大惊失色:“那个楚家?” 赵婉蓉道:“还有那个楚家?当然是你的楚大爷楚平的楚家呀。” “他家怎么可能与走私扯上关系?”桃夭几乎叫出来。 一旁的钱瑜看着赵婉蓉一时半会儿这话也掰扯不清楚,只得自己上前对桃夭作了一揖道:“桃姑娘,若非不得已,我们也不会贸然相求。 据我父亲所说,如今大周朝的走私,多半是从番禺出海,而能有这么大资财门路做这样事的,便只有番禺楚家。这番禺楚家从宣朝惠景年间,就是以制船发家的,宣朝航运鼎盛之时,下南洋西洋,用的都是楚家的航船,如今大周朝一半的战船也都是出自番禺楚家之手。” “你是什么意思?”桃夭不可置信得看着钱瑜。 只听他缓缓道来:“这杭州楚家与番禺楚家,本是一家,故而他们走私的分舵不放在更加富庶的苏州,而是放在杭州。” “不可能!楚家不可能跟走私有任何关系。”桃夭下意识得反驳着。 看着桃夭似乎被惊着的模样,赵婉蓉刚欲开口,却又止住了,她原本听了这个消息欢喜得很,只要求了桃夭,再去寻楚平帮忙就是了,却不曾想过,这样的事对桃夭是个多大的打击。 若是她知道了楚家竟然牵扯走私这样惊险的事,她还不会不会继续与楚家来往。 想到这里,赵婉蓉也不好多说,只钱瑜略一思忖,才对桃夭道:“姑娘不必担忧,只是想请姑娘能将楚家大爷请到钱家来一聚。这件事,我们来开口与他说。” 桃夭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他们夫妻两个将自己当做救命稻草的样子,她终究是点了头。 赵婉蓉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道:“今儿夜里可以请他过来吗?” 桃夭心中乱的很,好半晌才道:“你让我先好好想想,若是能行,我派人来给你答复。” “好,那多谢你了。”赵婉蓉和钱瑜一块起身个桃夭作揖道谢,又请她一同用饭。 桃夭却只觉得根本没有胃口,略略吃了两口,便起身告辞。 临行前,桃夭看着钱瑜,认真道:“钱瑜,你知道这是非同小可,钱家也绝不想节外生枝,若是楚家并不能帮得上忙,我却将这件事情贸然告知,钱家也会有危险。 我再问一遍,你们已经找到了证据,查验清楚了,楚家真的能说得上话,帮得上忙吗?” 钱瑜犹豫片刻,这才道:“我与婉蓉费尽辛苦,才敲开了钱家的门,父亲之言,想来非虚。我愿意一试。” 桃夭的心沉入谷底:“好,那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请他来。” 感谢书友20170217131029042的打赏,谢谢大家的订阅支持,继续求月票支持~爱你们~ 第八十四章 前朝 桃夭从钱家出来,只觉得有些恍惚,这杭州春光明媚的天气,仿佛一夕之间阴云密布。 桃乙看着站在马车前发愣的桃夭,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您怎么了?” 桃夭回过神来,恍惚得看了桃乙一眼,快步上了马车,道:“去卢月书馆。” 桃乙不明所以,还是应着上了马车,一路朝着卢月书馆去了。 不多时,便到了卢月书馆的门口,如今早已经是过晌学子们上经史典籍的时辰了,里头开了课,卢月书馆的门口静悄悄的,桃乙勒住了马车,问了桃夭一句:“姑娘,咱们进去么?” 桃夭坐在马车里,久久没有回音,好半晌,桃乙才听见一句:“不进去,在门口等着。” “哎。”桃乙见桃夭心绪不佳,也不太敢多话,只将马车往一旁的路边赶了过去,靠着门口的垂杨柳停住了马,将马匹拴在了柳树上,二人一车就这么在卢月书馆门口等着,却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等什么。 桃乙坐在马车的车辕上,百无聊赖,等了约么有半个时辰,忽得听见里头桃夭又发了话:“小乙叔,我们不等了,去柳叶巷陈家。” 这回桃夭的话却多了几分底气。 “哎。”桃乙在外头应着,一面吐了嘴里头嚼着的草,上前解开了马的缰绳,赶着马车,一路又往柳叶巷去了。 桃玉怎么也不曾想到今日桃夭会不请自来,她还只当上回自己的话说的重了,桃夭生了她的气,轻易再不肯上门了呢。 如今一听说桃夭来了,邵氏赶紧迎了出去,在正堂里远远看见桃夭进来,邵氏笑着道:“哎呦,夭夭怎么今儿得空过来了?用了午饭没?” 邵氏一面问着,却发现桃夭的脸色难看得很,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吗?” 桃夭看着邵氏,只认真道:“二婶婶,上回你说,你细查了楚家的底细,他们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你细细与我说。” 邵氏引着桃夭一块往桃玉屋里坐了,这才道:“他们家就是做卖布生意的啊,针线坊,染布,刺绣,织布,就是跟布有关的营生,他们都做,底下还有庄子种着桑树,养着蚕,统共就这么些营生呀。卖布的铺子多些,杭州、番禺、天津,我听说京城都有铺子。 这个你也可以问你们紫绫阁的柳师父,毕竟都是同行,她多少应该也知道楚家一些。” 桃夭连忙问:“他们家做得可都是正当生意?” 邵氏被桃夭问得莫名其妙:“这卖布能有什么不正当的?他们家在杭州的名声还都挺好的。那不都做什么养济院呀,开粥棚呀什么的。” 桃夭继续追问:“那他们家是怎么发的家?祖籍哪里?一直都在杭州吗?” 邵氏想了想,笑着道:“那至少祖上三代是在杭州吧,你翻出好几百年去,我就不知道了,说亲也用不上查他家族谱啊。” 桃玉见桃夭如此问,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开了口:“夭夭,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桃夭听见桃玉的口风,整个身子都崩了起来:“姐姐知道什么是不是?” 桃玉沉吟片刻,这才给一旁自己贴身伺候的婆子一个眼色,那婆子躬身应着,引了一屋子的丫鬟连带着哄孩子的奶妈都退了下去。 邵氏看着桃玉这举动,也是不解:“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桃玉见人退尽了,这才对桃夭道:“你记不记着上回,你说楚家曾经有人中过状元,托我和你姐夫给你查查。” 桃夭不曾想桃玉竟然会提起这桩事,她都快忘了,便只点头:“是。” 桃玉道:“对于读书人,这中了状元,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自然都口口流传,恨不得门口立个牌坊写出来,这每一科,是谁中了状元,你姐夫都如数家珍。 但是,我们却从来都没有听说楚家有谁曾经中过状元。” 桃夭拧眉听着:“所以,姐姐的意思是他在骗我?” 桃玉摇头:“这倒不是,你姐夫说,既然中状元的是他曾祖父,那年代已经久远,想来可能并不是本朝,而是前朝的状元。” “什么?”桃夭略显惊讶。 桃玉这才继续道:“你姐夫既有此猜想,我便让他去细细得查了,他的曾祖父,是宣朝最后一个皇帝永靖末年才中的状元,还没等赐官,大宣朝便亡国了。 照理说,大周占领中原之后,前朝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暂且留任了,他堂堂一个状元郎,不可能不惹人注意,下赐个官职什么的,可他没有再做大周朝的官,就这么自己回乡开始做生意。 这些年,他们家的爷们儿们倒是都有读书,却从来都没有人再去考科举入仕的,直到楚平。” 桃玉说得极其隐晦,却也隐含了她不少的猜测,桃夭也听出了当中的意思,楚家不肯受大周朝赐官,也不肯再入仕,难不成还存着复国的念头? 这比走私更让桃夭觉着可怕,桃夭摇了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的。无论楚家的曾祖爷怎么想,至少楚平是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思的。” 桃玉看着桃夭排斥的样子,便也只轻忽道:“没有自是最好,只是当朝的律法对于反叛之事,查得很严,所以我才拦你,如今你既然知道了,也该好好思量思量,切莫惹祸上身为好。” 桃夭的心突突得跳,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以她从前认识的楚平,还有她了解的楚家,都是家世清白,甚至高风亮节只辈。可是如今这是怎么了?怎么一日之间,天翻地覆。 晌午听说他们家走私,过晌他们家就要叛国了。 桃夭实在无法相信。 “那楚家的生意,可有任何的不妥?”桃夭不死心得问着桃玉。 桃玉不明白桃夭为什么很执着于楚家的生意,便只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怎么了?你是听说了什么?你大可以说出来,我们也帮着你一块查查。” 第八十五章 质问 桃夭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有把那样的事轻易喧诸于口,只道:“上回玉姐姐不是提点我了,如今总得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他们家才行。若是方便,还请玉姐姐托姐夫帮忙留心打听打听他们家的生意吧。” 桃玉见桃夭似乎不欲多谈的模样,便也没有勉强,只是点头应了:“好,我们会帮你留心的,只是,夭夭,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尽早知会我们一声,我们也好尽我们所能,帮衬你一些。” 桃夭如今听着桃玉诚挚的言语,心中却暖得不能再暖,上回只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谢过玉姐姐。” 只不过走私一事实在牵扯太大,桃夭也应下了赵婉蓉,自然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只略在陈家坐了坐,便起身告了辞。 桃夭看着如今时辰还早,犹豫着要不要回紫绫阁问柳云锦知不知道楚家的情形,可思忖再三,她知道柳师父太聪明了,若是自己贸然问起,她必然会起疑,自己总得想好说辞,不至于将钱家和楚家与走私有关的事泄露出去。 桃夭终究是忍住了,只对桃乙道:“我们回卢月书馆门口等。” 等他下学。 桃夭从来都没有觉着一天的日子会这么漫长。 几天前,这些事还都是别人家的事,虽说桃夭觉着棘手,也为她们担忧,可是自己仍旧可以忙里偷闲,出来与楚平见面,泛舟湖上,超然物外。 可是如今,若她还没有对楚平动情,自己得知了这个消息,或许会觉着庆幸,能提前识破。可是偏偏她对楚平已经有了好感,骤然得知此事,只觉得如钝刀割肉、如鲠在喉。 楚平怎么都想不到,桃夭竟然会在书馆门口等自己,原本只瞧着门口这马车眼熟,等瞧见了坐在墙根地上百无聊赖的桃乙,这才确定了是桃夭的马车。 他欢喜策马走过来,上前问着:“桃姑娘怎么在这儿?” 桃夭冷漠的掀开帘子,对楚平道:“楚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如今正是下学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 楚平并没有多想,只是点头应着。 桃乙问着:“姑娘,咱们去哪儿?” 桃夭沉吟片刻:“去西湖边走走。” 楚平骑着马慢慢跟在后头,他更是不曾想,桃夭竟然会领着他来逛西湖。 如今阳春三月,西湖边的垂柳都已经发了新枝,嫩绿的柳叶随风飘舞,在夕阳下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因着如今是用晚饭的时辰,西湖边的人并不多,桃夭吩咐桃乙寻一个空旷少人的地方,停下马车。 桃乙应着,寻了宽广少人处停了马车。 桃夭缓步下车,看着远山近水铺卧斜阳中,给雷峰塔都染上了金黄之色。 远处鸿雁北归,成行成对,让桃夭复又想起那日与他泛舟湖上,喝酒弹琴之时,何等的欢欣喜悦,心中又泛起涟漪。 楚平也停了马走上前来,看着眼前的美景,忍不住叹了一句:“这里景色倒美。” 桃夭却只转头对桃乙道:“小乙叔,你去远处守着,警醒些,若是有任何人靠近,便知会我一声。” “哎。”桃乙虽不明所以,可是看着桃夭冷峻的神色,还是点头应着去了。 楚平听见这话,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这位究竟是你的车夫?还是你家亲戚呀?” 桃夭却不答他,只待桃乙走远,便转身面对着他,仰头,认真看着他的眸子:“楚公子,我有一事相问,还请公子坦白告诉。” 看着桃夭这般煞介其事,楚平脸上嬉笑的神色也收敛了起来:“姑娘请问,楚平定然知无不言。” 桃夭道:“楚家做得,到底是什么生意?可有涉足违背朝廷法度之事?” 楚平根本没想到桃夭竟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只赶紧道:“楚家做的是布匹衣料的生意,从来没有做过半点作奸犯科之事,连克扣工人工钱的事都从未有过,姑娘为何这样问。” 桃夭仰头盯着楚平道:“那么楚家在番禺可有生意?杭州楚家跟番禺楚家是什么关系?” 楚平看着那样咄咄逼人的桃夭,眉头紧皱:“楚家在杭州是有铺子,可是我从没有去过番禺,也并不知道什么番禺楚家。” 桃夭问道:“那你的曾祖父祖籍何处?” 楚平眉头紧皱,思索片刻,才道:“我不知道。应该是祖籍杭州,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杭州。” “既然世世代代都在杭州,那么为什么要去番禺开铺子?”桃夭继续追问。 楚平道:“这都是祖上留下来的铺子,就好像我们家除了在番禺,在京城和天津也都有铺子一样。” 桃夭道:“生意做大了,在天津和京城有铺子是寻常,可是为什么偏偏在番禺也有?” 楚平只觉得莫名其妙,眉头紧皱:“我不知道,这铺子在我祖父的时候就有了。想必是因为当初有什么缘故吧。姑娘到底想问什么?” 桃夭看着楚平,继续道:“天香楼钱家最近惹上了一桩麻烦,他们想请楚公子帮忙。” 楚平不知道为什么在桃夭的眸子里都是冷漠和疏离,是像上回吴妍的事一样,怕自己不肯帮忙吗? 楚平温声道:“什么忙?若我能帮,定然会帮。” 桃夭看着眼前的楚平,原本打定主意要质问他一番之后跟他划清界限,可是他那样诚挚得看着自己,温柔得与自己说话,桃夭终究狠不下心来。 她也并非没有与楚平相处过,实在很难相信他们家都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桃夭避开了他的眸子,偏头看着西湖的风景,狠着心道:“他们牵扯上了一庄大麻烦,与一班专做外海走私的人相干。” 楚平惊讶异常:“走私?他们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干系?” 桃夭转头看着楚平,冷静道:“各种内情纷繁复杂,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是,钱家却急不可耐得找上了我,对我说,这件事,唯独楚公子的楚家能帮得上忙。” 楚平闻言更觉得不可置信:“这样的事,他们为什么以为我们楚家能帮得上忙?他们想让我们怎么帮?” 第八十六章 辩白 “据钱家的人说,这一班做走私的不是旁人,正是番禺楚家。”桃夭应着。 楚平眉头紧皱:“番禺楚家走私跟我们杭州楚家又有什么关系?我从未听说过什么番禺楚家,难道因为都姓楚,就认定我们是一家人了?” 桃夭看着楚平脸上惊异的神色不似假装,却只继续道:“我不知道,我也很好奇,楚公子上回不是与我说了,若是有人寻你相助,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如今机会来了,据说此事对楚家不过是举手之劳,想必楚公子也不会推辞。” 听着桃夭的阴阳怪气,楚平眉头深锁:“你这是什么意思?” 桃夭道:“我什么意思,楚公子想必已经清楚了,只是这事儿太大,我瞧着楚公子也未必清楚个中就里。 钱家让我帮着牵线,请楚公子过府一叙,楚公子是现在就得空,还是要回家问过你们家里,心里有了些底气了再过去?” 楚平闻言不禁道:“你信他们的捕风捉影,却不信我?你觉着楚平和楚家,会是干那样勾当的人家?” 桃夭冷漠道:“我不知道,我与公子相识不久,不过几面之缘,如何知道公子如何,楚家又如何?” 楚平苦口婆心:“我从小在楚家长大,我的曾祖父,祖父母,爹娘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楚家绝对不可能牵扯任何与走私相干的营生!” “话不要说得那么满,钱家既然能点出楚家的名儿来,难不成都是空穴来风吗?楚公子还是先了解清楚了,再来打这个包票吧。”桃夭不肯退让。 楚平还欲反驳什么,可不知怎的,忽得想起了那日秋月临走之前与自己的拜别,她说白兆文之所以那般放肆,是因为抓到了楚家的把柄。 后来他们的计策并没有得逞,秋月说那肯定是把柄错了。 可是,秋月远嫁之后,白兆文依旧丢了楚家管事之职,如今楚元山已经从杭州的铺子里寻得的一个经年的老掌柜蔡永信来慢慢接掌楚家内宅上下大小事务了。 这个让白兆文嚣张得忘乎所以的把柄究竟是什么?难不成真的与走私有关? 楚平一个踉跄,退了半步,恍恍惚惚得抬头对桃夭道:“我会回去问清楚,明日清晨,我在紫绫阁门口等你,给你答复。” 说着,转身大步离去,解了缰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得去了。 桃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忍不住追了两步,她多希望楚平斩钉能截铁的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这些都是谎言,都是假的,根本不是这样。 可桃夭又是那么相信无论是桃玉还是赵婉蓉都不可能对自己撒谎,她一面担心赵婉蓉,希望若是能行,有人能帮她们家度过难关,可另一方面,如果楚平当真替钱家解决了麻烦,证实了他们楚家牵涉走私,那么自己该何去何从? 桃乙远远得看着楚平离开,夕阳西下,桃夭还愣在原地发呆。 桃乙忍不住上前来询问桃夭:“姑娘,天色暗了,咱们也回去吧。” 桃夭看了一眼远方天空最后一丝晚霞,一如她暗了下去的心:“是,是该回去了。” 桃乙小跑着过去赶了马车来,桃夭缓步上了马车,坐在漆黑的马车里,摇摇晃晃,仿佛不知道这辆马车会将自己带去何方。 与楚平的婚事也是一样,桃玉说还好,自己如今尚且能回得了头,可是自己真的要回头吗? 车马辚辚,不多时,马车便到了紫绫阁,桃夭还是吩咐桃乙去一趟陈家,跟她们说,楚平今日不能过去了,什么事等明日午后,别让他们空等着。 桃乙应着去传话,桃夭则自顾回了自己的住处。 吴妍迎上来:“姑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用晚饭了吗?小厨房给的菜我都还给姑娘放着,姑娘要吃点吗?” 桃夭摇了摇头:“我没胃口,且放着吧。” 桃夭只觉疲累得很,仿佛一身的力气都被抽去,去床上躺了,想要睡一会儿,可脑海中的事纷繁复杂,让她根本无法入睡。 她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只抬眼略看了一眼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吴妍并没有走,只远远得在她从前睡的床边上坐了,点着蜡烛,低头做着针线。 她怕桃夭醒了,想喝茶或是吃东西,她可以方便伺候。 “小妍。”桃夭忽然开口唤了她一声。 吴妍听见,抬头往桃夭床上看了一眼,见桃夭醒了,便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抬步走了过来:“姑娘醒了。” 桃夭略微起身,拉着她在自己床边坐了:“小妍,我心里乱得很。” “是,我知道。”吴妍如何能看不出桃夭的异样,“姑娘遇到事了,而且难办得很。就像我当初遇到自己家里的事一样。” 桃夭看着这样敏锐的吴妍,忍不住苦笑道:“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或者我知道,只是犹豫得很。” 吴妍低敛着眸子想了片刻,道:“姑娘不妨去问问柳师父,柳师父见多识广,又对姑娘极好,说不定,她会给姑娘指条出路。” 桃夭犹豫着,这件事不好对人说,可是桃夭如今心乱如麻,当真很想有个睿智的人能帮她分析利弊,与她拆析得失,能好好商议一下,虽说,她未必会全听旁人所言,可若有个人能跟自己说说话,也总是好的。 而在杭州,桃夭所认识的人里头,没有比柳师父最神通广大的了。或许,她知道的会多些。 桃夭沿着幽静的抄手游廊,一个人来到了听香水榭的门外,还好,门没有关,柳云锦也还没睡。 桃夭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柳云锦却从敞开的窗里瞧见了小院月亮门外徘徊犹豫的桃夭。 桃夭在门外踱步了许久,柳云锦也看了她许久,终究还是柳云锦吩咐了小丫鬟从屋里出来,请桃夭进去说话。 桃夭如释重负,既来之,则安之。 桃夭进屋的时候,柳云锦正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摆弄着围棋,见桃夭进来,只吩咐人上了茶,就叫桃夭过来,与自己手谈一局。 桃夭点头应着,与柳云锦对面坐了,帮着柳云锦收拾棋盘上的棋子,黑白分盒。 柳云锦则端起一旁的茶轻轻抿了一口,淡淡道:“这些日子,你出去得勤。” 感谢fox121212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八十七章 大势 “是。”桃夭不多时收拾好了棋子,应了一声。 “上回去楚家赏春宴回来,我瞧着你兴致不错。”柳云锦放下茶杯,执黑先行,落了一子。 想起那回在楚家的赏春宴,桃夭的唇角忍不住带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是,师父,那日,他们只请了我一个人。” 桃夭执白棋,跟着落了一子。 “哦?”柳云锦颇为意外,却也忍不住唇角含笑,楚家的人这般对桃夭,还算不错。可抬头,柳云锦却看着桃夭脸上的欢喜转身即逝,柳云锦应了一句,“那挺好的。” 桃夭略微咬了咬唇:“师父,对楚家了解吗?” 柳云锦想了片刻,道:“也是做针线布匹生意的。” 桃夭手里的棋子顿了一下,犹豫了许久才默默落子,可眼睛却不敢看柳云锦,只状似随意得道:“师父觉着,他们家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柳云锦缓缓落子,随口道:“生意做得不算大,在杭州布行里头,还排不上数。可也不算小,毕竟是经年的老字号了,有些老主顾在,总不至于亏本。” 桃夭略微抬起了头,听着柳云锦稀松平常的言语,对这楚家并没有太多的褒贬,似乎这楚家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商贾之家。 “师父……没有听说过他们家有什么作奸犯科之辈?”桃夭试探着问着。 话到这里,柳云锦却抬起了头,她眼神游移得看着桃夭,今日桃夭特意来找自己,多半是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她骤然问起这个,倒是让柳云锦十分的意外,楚家有什么作奸犯科之辈? 柳云锦并不知道,也着实是因为,她与楚家并无往来,也从没有留心过楚家。 可是,这样的事,自己不知道,邱保兴或许会知道。 柳云锦略犹豫了一会儿,看着桃夭道:“很想知道?” 桃夭见问,只当她知道些什么,她抬头看着柳云锦,认真应着:“是。” “现在就想知道?”柳云锦问。 “是。”桃夭的面上藏不住几分急切。 柳云锦略微点了点头,唤了一声丫鬟竹书,让她去叫邱管事过来一趟。 “该你了。”柳云锦摸着棋子,等着桃夭落子。 桃夭这才回神,只觉着此时仿佛在等待审判,心根本静不下来在棋局上,只胡乱落了一子。 柳云锦看着这手臭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落了一子,吃了桃夭几颗棋子,这才缓缓道:“你听说了些什么?” 桃夭三缄其口:“只是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不知真假,所以才斗胆来跟师父打听打听,毕竟师父见多识广,在杭州认识的人也多。” 柳云锦点了点头:“看来,是很要紧的事了。” 桃夭咬着唇落了一子:“是。” 柳云锦并没有多言,只是继续跟桃夭缓缓下着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邱保兴终于过来,他极少在入夜之后还来柳云锦屋里,进来瞧见桃夭和柳云锦在西次间的罗汉榻上下棋,自己却也很懂避嫌,只站在正堂往西次间的屏风旁,恭敬得对柳云锦行了一礼。 柳云锦端起了茶杯,缓缓拨弄着茶叶,眼睛却还盯着面前的棋局,却对邱保兴开了口:“杭州布行的楚家,知道多少?” 邱保兴自京城起就跟着柳云锦,与她之间自来默契,见问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桃夭,便将所知所晓尽都如数告知。 可邱保兴说的这些,与邵氏和楚平自己所言,并无二致,只不过是楚家面上的那些铺子庄子,只是邱保兴知道得更细致些罢了,却都不是桃夭想问的。 看着桃夭兴致缺缺,柳云锦挥了挥手,竹书会意,领着屋里伺候的丫鬟尽数退了出去。 柳云锦这才对邱保兴道:“说些寻常人不知道的。” 邱保兴的眸子略微一抬,看了眼柳云锦,复又看了一眼桃夭,这才缓缓道:“楚家在杭州、天津和京城的生意都只是小头,而他们家在番禺的生意极好,盈余可占他们家的一半以上。 而他们家在番禺,最大的主顾就是番禺最大的私营船厂楚氏船行。” “楚氏船行?”听到这里,就连柳云锦都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棋子。 邱保兴抬头与柳云锦对视一眼,躬身点头道:“是,太子太保、首辅秦佐秦大人手底下的楚氏船行。” 柳云锦嗤笑了一声:“原来是太子爷的钱袋子。” 柳云锦这才看向桃夭:“这就是你想问的?” 这些比天还大的人物,桃夭没听说过,也不知道,更不是她可以轻易染指的,她知道的只是:“可是,这些钱来路不正。若是被查出来,会如何?” 柳云锦看着桃夭纠结的模样,却只淡淡道:“这个就见仁见智了,看你如何看待这庄事吧。 只不过,这些年我隐约听说,太子和秦佐都在上书主张重开海禁,恢复通商,若是当真能成,那么番禺楚家或许会被朝廷收编,成为官营船厂,专司出海事宜。” 桃夭闻言,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光亮:“师父可知道,这事什么时候能成?” 柳云锦摸索着棋子,缓缓摇头:“这谁知道呢?或许三五年,或许十多年,不过这事儿十有八九是能成,毕竟太子爷也不想自己的钱袋子总装脏钱,总得洗干净不是吗?” 可桃夭心中依旧觉得这事儿险得很,毕竟如今皇帝健在,太子终究只是太子,若是太子不能成事,或是有人将此事检举出来,用以对付太子,那么番禺楚家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而一旦番禺楚家被诛九族,那么杭州楚家,怎能独善其身? “师父觉着,我该怎么办呢?”桃夭还是想听听柳云锦的意思。 柳云锦闻言倒是被逗乐了,笑呵呵得与一旁的邱保兴对视一眼:“依我看,那自然是富贵险中求了。有许多人听了这样的事,高兴还来不及,你倒好,怎得愁苦至此?” 桃夭听着柳云锦稀松平常的话,却是愁眉不展:“可师父,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事。” 柳云锦闻言,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我只是随口说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得自己拿主意。 毕竟,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凡事皆有两面,只看你觉着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了。” 感谢fox121212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继续求月票~爱你们~ (本章完) 第八十八章 祖籍 桃夭低敛着眸子沉思许久,忽得问了柳云锦一句:“师父觉着,我还可以与他成亲?” 柳云锦看着这般迷茫的桃夭,却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声,她状似随意得一挥手让邱保兴退了下去,这才对桃夭道:“你与不与他成亲,并不是靠这桩事决定的。 这桩事于你而言,也不过如窗外的天气,是晴是雨,何时晴何时雨,都不是你能左右的。” 桃夭却道:“可若我藏在屋里不出去,外头是风是雨,就都与我无关了。 他尚且不能给我一室以安身立命,我为何要出去与他同担风雨?” 柳云锦闻言也是略微点头:“你说的也有理,那便看你觉着,他值不值得你与他同担风雨了。” 桃夭深思良久,起身对柳云锦躬身作揖:“谢师父指教。” 柳云锦唇角含笑:“陪我把这局棋下完。” 桃夭也点头应着,重又回榻上坐了,两人慢慢得在这春夜里下棋,看着窗外树影婆娑,多了几分惬意。 另一边楚平离了桃夭,便快马加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回了楚家,他骑马直到二门,翻身下马,冷着脸,连一声招呼也不跟笑脸迎上来的久荣打,只将马缰绳丢给了他,便大步流星得往嘉乐堂走去。 嘉乐堂里已经摆了饭,老太太笑呵呵得招呼才回来的楚平:“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晚?” 楚平却只拱手对楚老太太行了一礼,便朝着坐在主位上的楚元山道:“祖父,孙儿有事相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元山看着这样唐突的楚平,挑眉道:“这都要吃饭了,有什么事不能吃过饭再问。” 楚平沉吟片刻,终究是先落了座。 可是,看着他这么满面阴沉得坐下,一旁的楚嫣然和楚家老太太反而满是好奇:“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 楚平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没事。” 楚元山更加不解:“有什么事就说,吞吞吐吐的,你要问我什么,是你妹妹和祖母不能听的?” 楚平抬头看着楚元山,终究只问了一句:“祖父,有关番禺楚家,您听说过吗?” 第八十九章 证实 “你曾祖父是在外祖家长大的,你高祖母也是出身书香世家,从小便教导你曾祖父读书。 只是宣朝的法度与我们大周朝不同,当时,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商人家的子弟是不允许科考入仕的。 可是你曾祖父从小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才学德行都是极其少有,你高祖母不舍他一生碌碌无为,便借着父家与当时杭州知州相熟,给你曾祖父改了户籍名牒,称你高祖父户籍不详,在外流离早丧,你曾祖父便跟随母亲,落户在了杭州。 当时,吏治混乱,战乱不息,百姓流离失所,常有迁徙客死异乡的,这样的事也算寻常。 你曾祖父因此脱离了商贾之子的局限,才得以去参加科考入仕,想造福百姓。 可朝代更迭,你曾祖父所想所愿终究夭折。 大周朝初立,除了朝中要职,地方上一应上下大小官员基本上都是留任,后来慢慢自上而下得更迭,那些百姓的户籍图册也不过誊抄一遍罢了,而因为文籍颇多,誊抄费事,当初流民更多,所以,当初的师爷也是当省则省,许多祖籍来历也都抹去,算是新朝重新开始。流民在哪里入籍便算就在哪里,所以,如今杭州楚家,与番禺楚家,在户籍上已经是两家,并无瓜葛。” 楚平听着这话,终于放心了几分,继而道:“那所以,杭州楚家,并未牵扯任何与走私相干的事。 既然如此,楚家为何会在番禺有生意?两个楚家,在生意上有往来吗?” 楚元山惊诧于楚平的敏锐,只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猜想,还是有人告诉他的。 楚元山沉吟片刻,道:“不错,番禺楚家布行,是我当年去番禺开的。” 楚平盯着楚元山道:“所以,楚家的确与番禺楚家有生意上的往来?” 楚元山点头:“是。” 楚平着急道:“祖父,我们楚家在杭州、京城、天津各处的铺子,还有底下的庄子,赚的钱难道不够我们累世的富贵吗?为什么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与番禺楚家往来?” 楚元山拧眉道:“你知道什么?当初我们楚家在杭州的生意才刚刚起步,诸事不全,在针线坊布坊林立的杭州,根本没有多少立足之地。 你曾祖父立业艰辛,而当时,朝廷正和玄岛连年征战,急需船舶军船,当时番禺楚家应运而大大得势,在番禺商行之间鼎盛一时无两。 而当时,一则你曾祖父原本就不许我们入仕,二则大周朝允准工商子弟参与科考,故而不必再那般刻意避嫌与番禺楚家划清界限,为了咱们家的生机,我远下番禺,费尽心思,敲开了番禺楚家的大门,与楚家在生意上有了往来,也因着与番禺楚家沾亲带故,沾了一点光,在番禺置办下了铺面,有了些许商路。 当初,番禺楚家风光无限,一时无两,他们也根本就没有动走私的念头,这都是几十年后……玄岛收复,朝廷禁海法度日渐崩驰,而楚家的那些后生贪财,故而渐渐开始了这些勾当。” 楚平隐约听出了些端倪:“那爹娘这一回为何骤然要去番禺,这么久还没有回来?” 楚元山复又沉吟了片刻,这才道:“因为年节里,楚家有一条下南洋的船沉了,一船的货血本无归。” 楚平心头震动:“这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楚元山道:“番禺楚家损失惨重,所以一时付不出从楚家布行买货的银子。” 楚平不解:“寻常买货,不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既然我们已经卖了布,收了银子,他们沉不沉船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楚元山看着楚平,似乎在思忖能否将事情的全部都告诉自己这个长子嫡孙,他一心想要考科举入仕做官,故而家里生意的事知道的还不如他的弟弟楚阔多,原本楚元山想助自己的孙儿一路平步青云,让他们兄弟两个一个从商一个从政也挺好的。 可偏偏,楚平这么早就察觉了端倪,毕竟是楚家的人,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让他知道也好,人总得经历些风雨才能长成:“他们出海所带的丝绸,有八成是出自咱家。 故而每回的价银,都是出海回来之后,带回了银子,才能付给楚家的。 所以番禺楚家的来往进出账目极大。也不与旁处的铺子合账。 这一回沉船,我们杭州楚家一样损失惨重。” 楚平连忙道:“走私这事,既然有这么大的风险,那么就让爹娘趁着这次的事,可以与番禺楚家划清界限,楚家如今的银子够用的了,还是尽早抽身而出为妙。” 楚元山缓步回到桌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你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他胆子小,番禺布行的事,他早就想金盆洗手,可是你母亲不许。 一则楚家牵涉已深,骤然收手,只怕那边猜忌。再则,此道收盈巨丰,你母亲舍不下这楚家的半壁江山。 况且,这银子我们不赚,后头一堆人追着要干,我们拿了这银子,开粥厂,养济院,总比他们拿了这银子去为非作歹得好。 三则,如今朝廷禁海的御令松弛,有许多大臣都在上书开放海禁,若是你能入朝为官,也可帮着推行此政,到时候番禺楚家也就不算是走私了。” 楚平道:“朝廷改了法度,的确改了法度之后的出海便是寻常的商船往来,可是那在朝廷法度更改之前的往来,依旧是走私,这是无从辩驳的。 我去番禺,我去说服娘,停了与番禺楚家的生意。” 楚元山拧眉道:“我说了,番禺楚家之事,并不会牵连到我们杭州楚家。 于我们而言,只是卖给楚家丝绸布料,而至于他们是用来走私,还是用来给自己家的人做衣裳,这个我们管不着。 若是番禺楚家的事败露出来,那么灭的也只是番禺楚家的九族,怎么都牵连不到给他们家卖盐的小贩,不至于与他们家有生意往来的人家,尽数问罪。” 楚平眼神坚定得看着楚元山:“如祖父所言,在朝廷法度上,此事尚有可赌的余地,可是于道义良心上,这根本都是自欺欺人! 我们并不是不知道他们那些丝绸的用途,我们明明就是知道他们用这些布匹丝绸行走私之实,不检举出来,或是与他们划清界限也就罢了,竟然与他们同流合污,从中牟取私利,祖父如何能做到心安理得,泰然处之?” 第九十章 家族 楚元山悠悠道:“你还是太年轻,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楚平不平道:“可是善恶到头终有报。” 楚元山拍案而起:“善恶到头终有报?! 你觉着楚家是恶吗?楚家设粥棚,开养济院,收留救治孤儿寡妇,从没有克扣过工人半分的银子,也没有强占过庄户半分农田,你管这个叫恶?” 楚平抿唇不语,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他总觉着是错了,可是一时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我只想可以堂堂正正得做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 我只想每天夜里可以安心得睡一个安稳觉,不要成日里提心吊胆,担心着自己什么时候会掉脑袋。我也希望我们楚家可以干干净净得做生意,毕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楚元山冷笑一声:“你说的轻巧,楚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这么些丫鬟小厮。楚家布行里织布、染布、养蚕缫丝的工人,这么多张口嗷嗷待哺,等着吃饭,他们的生计平安系于你一人之身,你以为靠你在学堂读的那些圣贤书,在郊外赛马,在西湖泛舟,就能喂饱他们? 你得家族庇护,自己在这里享着富贵,却满口都是对家中族老行事的不满! 都是你祖母还有你母亲,成日里只哄着你过那些个少爷日子,将你宠坏了!” 楚平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元山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孙子,却只继续厉声道:“如今,我答完了你的疑问,是不是也该我问了?” 楚元山眸如鹰隼,盯着楚平道:“番禺楚家的名号是谁告诉你的?走私一事你又是听谁说的?” 楚平恍然回神,看着自己祖父如临大敌的模样,踌躇片刻,还是隐去了桃夭名号,只道:“天香楼钱家似是也与这走私一事扯上了些干系,如今遇到了麻烦,想请我们楚家帮忙。” 楚元山闻言,悬着的心倒是安定下了几分,只问道:“帮什么忙?” 楚平道:“我骤然听说楚家或许牵扯走私一事,心中焦急,也没有听完,便赶了回来,至于究竟是何时何事,并不知道真切。” “这庄事不是你能置喙的,不要再去沾惹了。好好读你的书,上你的学,早日考个功名出来,也不枉你母亲和你祖母对你的一番庇护。”楚元山训斥了两句,便道,“下去吧。” 楚平略一犹豫,终究只是拱手退了出去。 开门,合门,楚平站在回廊上仰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月光也仿佛在此夜变得冰冷。 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却在回廊尽头,看见了等着自己的祖母。 楚家老太太对楚平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楚平赶紧快步上前,扶住了老太太,她的手有些冰冷,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自己多久了。 楚平忍不住忧心:“祖母,您怎么一个人在外头,虽是春天了,可夜里还是凉得很。” 老太太看着孝顺的孙儿,却只慈爱的笑了,拍了拍他的手,道:“不碍事,晚上吃多了东西不消化,出来走一走,你陪我去后花园里逛一逛吧。” “是。”楚平应着,一面扶着老太太往后花园走去。 虽说入了夜,可是月色很亮,而且楚家的后花园也都挂着大红灯笼,四处掌着灯。 “你祖父都与你说了?”老太太问着。 “是。”楚平的言语中难免几分沮丧失落。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孩子,你祖父也很不容易,创下这样一番家业当中有多少曲折,几代人吃了多少苦才有了如今这个样子。 你曾祖父天赋异禀,读书考科举,经商做生意,样样都行,可是,这样的担子落到你祖父的身上,他常常为了这一大家子人的生计夜不能寐。 去番禺开布行的主意,当初还是我提的,你祖父带着厚礼,三请四拜,才打通的生意,当初,我们一家人都以他为荣。 后来,番禺楚家的行事,也并非我们所料,只是有一年,番禺那边骤然下了极大的单子给我们。 杭州的绸缎坊日以继夜得忙了几个月,又把京城和天津所有的布都调了来,才勉强供上了那一单生意。 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要这些丝绸是去做什么,我们每匹布也都是照着合宜的价钱卖的,可是那年的那笔单子,赚的比楚家五年的盈利都多。 番禺那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觉着我们的货很好,以后,便一直用着我们楚家。 等番禺的事情后来渐渐做大,四海流露出了风声,那时候我们才隐约有了猜测,楚家的布匹,被他们送去了海外。 当时,楚家的生意已经渐渐都交给了你爹娘打理,你爹听闻了此事,与你一样,便赶着要去番禺停了这庄生意。 可是,如今,为着每年番禺的那庄单子,楚家底下置办了好几个庄子养蚕缫丝,染布坊,绸缎坊,绣坊,上上下下,养了几百人。 一下子没了这单子,楚家的布卖给谁呢? 卖不了这么些布,就养不了这么些人。 你爹当初甚至已经吩咐底下的人,将那些绣娘工人裁去一半,省吃俭用些也一样能过日子。 这风声刚出来,就有多少经年的老掌柜和底下的工人闹到我们楚家宅子里来,在外头跪了一大片,谁家没有妻儿老小,他们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求你爹给他们一条生路。 你娘是个艺高人胆大的,她大手一挥,应下了那些掌柜的,留住了番禺的这个单子,她想着,继续往旁处开铺子,等什么时候,楚家的生意做大了,哪怕不用番禺的单子,也能养得活家中的工人的时候,再停了与番禺楚家的生意。 你爹被你娘说动了,便也作罢了。” 楚平忍不住问:“那如今楚家的生意如何?可能停了与番禺的生意了?” 老太太苦笑着摇头:“哎,哪有那么容易啊。这些年番禺楚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对丝绸布匹的需求越来越多,而楚家往旁的地方再开铺子做生意,要费多大的心血,也往往是亏多利少。 而为了赶得上番禺的单子,楚家在杭州的布坊都在扩张,工人越来越多,要吃饭的口也越来越多。 哪里停得下来?” 第九十一章 如旧 “那怎么办?我们楚家就被这桩事缠上,永世不得超生了吗?”楚平的手心发凉。 老太太却道:“倒也不是这样,早些年,我们打听到了一些事,咱们楚家或许有了一条更好的出路。 我不知道你祖父有没有与你说,但是朝廷已经在商议开放海禁了。 虽说商讨了快十年了,还没有定数,可是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所以当初,你说你要读书入仕,我和你娘都赞同,想着或许你能像你曾祖父一样,也高中状元,也能入朝为官,能帮着朝廷开通政令,说不定,咱们楚家的困局也就因此能迎刃而解了。” 楚平的眸子里也燃起了一丝丝的微光。 老太太道:“你爹胆子小,这些年一直念叨着,要不然就壮士断腕,不顾那些绣娘工人的死活,便就断了与番禺楚家的往来,开个小铺子,做个小生意,也能养活一家人。 可我,与你娘总觉着,解决这事得法子,并不一定得往下走,往上走,也一样会有出路。” 老太太想到了什么,忽得又含笑拍了拍楚平的手道:“哎,可是这些年,祖母也知道你,做生意不容易,你读书考科举又哪里是庄容易的事。你的勤奋刻苦,我和你母亲也都看在眼里,所以也不想让你肩上担这么重的担子。 毕竟这桩事大得很,开放海禁的事也大得很,未必是你一个初入官场的小娃娃能左右的。 还是要看天意,你只管安心读你的书,若是能中举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碍事。 你们几个孩子的一世平安,我们几个老东西还是护得住的。” “祖母……”楚平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陪着老太太又走了一会儿,怕老太太累了,便扶着她回了嘉乐堂。 楚平一个人慢慢得往自己住的东厢房走,心中却思绪万千,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真实得了解过楚家的处境,他一直以为楚家良善平安,可原来这艘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大船,其实一直在海浪中飘摇着,靠在自己面前看起来举重若轻的爹娘、祖父母,艰难维系着。 原来生活并不只是去寻一个人与她风花雪月,而是找一个人能与自己风雨同舟。 不知为何,楚平在心里渐渐放下了桃夭,因为他不忍,也不舍,将她牵扯进这样风雨飘摇的境况中来,她应当有一个安稳幸福的人生的。 可是第二日,楚平还是如约来到紫绫阁门外。 只是桃夭却比他更早得等在那里。 桃夭听见马匹的嘶鸣声,略微打起马车车窗的帘子,看着外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楚平眼底有很深的乌青,略显疲惫,昨夜并没有睡好的样子。 楚平刚欲开口说些什么,马车里却忽然又探出另一个姑娘的脑袋,不是旁人,正是好奇桃夭撩着帘子在看什么的吴妍。 看见马车里还有旁人,楚平倒是一时诧异,止住了自己口中的话。 还是桃夭先开了口:“不是说今日,要去养济院,教孩子们学针线?” 楚平只觉得一阵恍惚,就仿佛昨夜所有的事都只是他的一场噩梦一样,如今梦醒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楚平点头,道:“是,我在前头给姑娘带路。” 桃夭看他如此稀松平常得与自己说着话,也觉着仿佛是在梦里,自己其实很喜欢每次与他的相处,那般轻松自然,就仿佛原本就应该这个样子。 桃夭也很恍惚,昨日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吴妍是第一回见楚平,不知道他与桃夭是什么关系,原本想开口相问,可看桃夭魂不守舍的样子,终究闭了口。 一行人到了楚家的养济院,里头大老远就听见了孩子们来回跑跳玩闹的声音。 养济院的管事看见楚平来了,连忙上前来给楚平行礼,笑着道:“大爷今儿这么早就来了?” 楚平略微点头应着,又与他说了桃夭过来教养济院的女孩子们学针线的事,刘管事欢喜感激得很,叫来了底下的一个管事婆子去召小丫头们过来,给她们安排布置学针线的地方。 一旁桃夭也吩咐了吴妍将她们给孩子们备好的物什儿也都拿出来,随着那管事的婆子一起过去安置。 楚平看着桃夭站在那里,原本想过来与桃夭说话,可是他一来,就被养济院的孩子们缠上了,他们大老远看见他,就朝他跑过来,围着他叫“楚平哥哥”,天真烂漫得问这问那,仿佛对天底下所有的事都充满了好奇和热情。 桃夭远远站着,看着院子里几个坐着晒太阳吹风的老人,他们脸上也都是慈爱的笑,看着满院子跑着的孩子,还有被孩子围在中间的楚平,他一脸的疲惫,终于在这些孩童的萦绕之间,恢复了些许的笑意。 桃夭的唇角也忍不住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 是不是,或许真的如柳云锦所言,那些天大地大的大事,只不过是天上的云,是晴是雨,遥不可及,而此时此地,眼前的,才是自己的日子。 桃夭不太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她觉着这是一件极难的事。老人和年轻人都会喜欢她,却唯独小孩子似乎都不怎么喜欢她,就连自己亲戚们家的小孩子也是一样,所以桃夭也不喜欢小孩子。 她总觉着小孩子的眼睛太干净,能看见桃夭最深的心底,一些并不能那么光明美好的东西。也或者是因为她身上太多的规矩教条和隐隐的疏离,让小朋友不能靠近。 所以,桃夭今日才带了吴妍过来。 到了要教习针线的时候,桃夭也只是将吴妍推了出去,吴妍虽然措手不及,可是她也知道桃夭昨日心绪不佳,所以便也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教了。 桃夭寻了个椅子,默默得坐在最后头,看着吴妍教得有模有样,只是学生太差了,有些孩子年纪还小的样子,根本就听不进去她所讲的,拿着针扎破了手,就在那里大哭。 一旁的婆子瞧见,便上前去将那几个年纪小的拿不稳针的都抱出去玩了,只让年纪稍大些的,在里头学针线。 却不曾想,那个被针扎哭的仿佛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被抱出去之后,却又跑回来,她对针线不感兴趣,却围到了衣着华美的桃夭身边,她小小的手抓住桃夭精致的衣裳,仰头看着她:“姐姐,你好漂亮呀。” 第九十二章 相配 桃夭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对她说:“谢谢,你也很漂亮。” 小姑娘笑着缠着桃夭,好奇得对她问这问那,桃夭有些招架不住,而且又怕在这里说话会妨碍到吴妍教针线,便牵着这个小丫头的小手,领着她去了院子里。 院子里有许多鳏寡老人,虽说穿着不算多好,但是都很整洁干净。 他们但凡还能行动自如的,都在帮着这里管事的婆子们一块照顾这些小孩子。 他们看见桃夭出来,也都喜欢得很,因着桃夭举止温柔娴雅,人又长得十分的美丽俊俏。 也都跟着来夸赞桃夭,也有问询的:“这位就是楚家的大少奶奶吧,哎呦,长得真俊,跟平大爷太般配了。” “是呀,还来这儿看我们,真是人美心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得说着话,倒是让桃夭有种小时候在家里随着自己母亲出去串门子,各家的长辈们围坐一起指着她夸赞的时候。 桃夭不好意思得解释着,自己并不是楚家的大奶奶,那些老太太们又开始跟桃夭赞楚平,赞楚家。 这些年如何行善,照顾他们这些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人,多少年的大饥荒,府衙都管不了的流民,是楚家几回舍粥施米,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这样行善积德的人家,可以嫁的。 众人又都开始撮合桃夭跟楚平。 桃夭在这里听了许多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楚家如今的布坊里头的工人,许多都是遭灾时自家救助的难民,不仅是管他们一时的死活,更是一世的养活。 只要楚家有生意做,底下作坊里的工人就有活路。这些无力做工的孤儿寡妇们,也都有饭可以吃。 而且但凡在楚家做过工的工人,也都没有愿意去旁家的,只因为楚家对工人人道,从来不克扣压榨工人。 虽说因此,楚家布行的规模并不如别家大,但是家里的工人却都忠心。 而楚平这位楚家未来的家主,更是被一众老人孩子赞许有加,不为他多少资财能力,只为他的仁慈良善之心。 他们对桃夭说,楚家历来的老爷们都对夫人极好,宠着夫人,爱着夫人,不比旁人家妻呀妾呀的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桃夭被围在这样一群满是慈善的人中间,老人家、小孩子与她说说笑笑,虽说桃夭并不多说什么,都是他们在说,在哄着她开心,她再怎样与楚平疏离的心,也被渐渐得消化了。 楚平因着心里还挂念着桃夭,不知道她这边情形如何,便也早早下了他的课,过来看桃夭,却发现她不在屋里头教针线,反倒在院子里被众人围着说话,脸上也满是笑意。 楚平远远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一副景象,何等美丽,比他在西湖舟上看到的桃夭更美。 桃夭与众人说话间,不经意抬头,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楚平,她起身,与众人告辞。 那个叫喜儿的小姑娘却拉着让她下个旬日再来。 桃夭原本想推辞,可是看着那小丫头那样诚挚而单纯的眼睛,桃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她觉得很奇妙,从来小孩子都不喜欢她,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如今这个小姑娘竟然喜欢自己,这让她更加不解,她自觉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亲近的地方。 越是这种莫名其妙,无法言说的喜欢,反而让桃夭受宠若惊,更不舍得破碎了。 便终究点头应下了:“好,下个旬日姐姐再来看你,给你带漂亮衣裳穿。” 喜儿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才终于放桃夭去了。 桃夭与一众老人家告辞,又对管事的婆子叮嘱了一句,若是吴妍教完了针线,就让她去马车上等自己。 那婆子应了。 桃夭这才走到了楚平面前。 今日,原本就是楚平答应了要给自己一个答复的。 只是这里人多嘴杂,的确不是适合说这样的要紧事的地方,楚平道:“因着我常往这里来,故而后头有一个供我小憩的地方可以说话。” 桃夭却摇头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合适。” 楚平连忙道:“是楚平唐突了,姑娘想去哪里?” 桃夭原本想去西湖边,可是,又一想今日是旬日,西湖边上怕都挤满了赏春的人。 而若说去天香楼,那定然逃不过赵婉蓉和钱瑜的眼,他们如今正盼着自己和楚平呢。 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个给他们说话的地方。 桃夭想至此处,忽得道:“那不如,楚公子就随我一同去钱家吧。” 既然没有方便说话的地方,那便不说了,钱瑜原本就说过不用自己开口,这桩事他们来说,那么楚平如何说,如何答,自己听着看着就好了。 楚平讶然,想起昨日祖父对自己的叮嘱,不要再沾惹过问此事。可是再看如今的桃夭,想起上回自己与她关于吴妍之事的争执,楚平终究点了头:“好。” 桃夭刚想走,可是看着屋里还在认真教习小姑娘们针线的吴妍,桃夭倒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 楚平顺着桃夭的眼睛看过去,道:“你不必担心,我让刘管事给她安排饭食,等她用过了饭,养济院会派马车送她回紫绫阁。” 听楚平这样安排,桃夭这才点头了,自顾出去上了马车。 桃夭和楚平到钱家的时候,赵婉蓉才刚要派人去紫绫阁催桃夭,见她和楚平一块来了,夫妻两个人脸上都是喜色。 钱瑜迎出二门,将楚平请了进去,一面吩咐赵婉蓉赶紧安排午饭。 赵婉蓉则叫了小厮来,往天香楼叫一桌子好酒好菜过来。 小厮忙慌慌得应着去,桃夭和楚平早已经被他们迎进了了正堂奉茶。 钱瑜如上回一般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这才上前对楚平作揖,道了有事相求。 楚平沉吟片刻,这才道:“钱大爷不必多礼,且先说是何事,我也未必都能帮得上忙。” 钱瑜这才简明扼要得把她母亲沾惹上走私之事与楚平说了。 楚平略微点头,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 钱瑜这才起身作揖道:“还请楚家帮忙做个和事佬,看看能不能让此事妥善解决。” 楚平为难道:“钱公子,实不相瞒,我从前从不知道楚家与这些人有何干系,他们也不认识我,只怕未必能帮得上这个忙。” 钱瑜刚欲说什么,忽得听见外头院子里喧闹起来。 感谢残犹有傲霜枝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九十三章 上门 桃夭和坐在一旁的赵婉蓉探头往外看,只见一行七八个人由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领着,大摇大摆得进了钱家的后院。 钱家的小厮欲上前拦着,却根本就不是那七八个壮汉的对手,都被推推搡搡拦在后头。 看着这个架势,楚平和钱瑜都是一惊,赶紧上前将起来看热闹的桃夭和赵婉蓉护在身后,钱瑜走出门去,躬身对来人略略行了一礼:“不知阁下是何人,因何私闯钱家府邸?” 那为首的人痞里痞气,显然不好对付,嘴里叼着根牙签,呵呵得笑了一声,四下打量着钱家的后院:“哟,这儿果然就是天香楼钱家的宅子呀,这也太小了点儿吧,巴掌大小的地儿,也太委屈了钱家大爷大奶奶不是?” 钱瑜拧眉,他隐约猜到了这些是什么人,只继续问了一句:“阁下找钱某何事?” 来人一脸倨傲得抬手,侧着半边身子对钱瑜硬气得拱了拱手:“宽窄巷六门冯九,前些日子,你们钱家的老太太过来找我们谈生意,还领走了我家妹子红儿,如今我妹子多日未归,我这做哥哥的自得寻上门来。” 一听说宽窄巷,钱瑜的心里咯噔一声,终究还是没有躲过,该来的还是来了。 钱瑜对冯九拱了拱手:“原来是六门的冯九爷,久仰大名,家母年纪老迈,常常神志不清,不知何时领走了您家妹子,还请告知令妹尊姓大名?” “钱瑜,说话痛快点儿,我们没工夫跟你在这儿磨叽。快把红儿交出来,咱们好聊聊你娘的事儿。”冯九吐了嘴里的牙签,显然失了耐性。 钱瑜自然也不敢得罪了他们,只得躬身应着:“原来这红儿竟然是冯九爷的妹妹,使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了。” 钱瑜赶紧吩咐底下的人将红儿带过来,一面继续对冯九解释道:“当初我们是在采买丫鬟的时候,不知怎的牙婆领了令妹来,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可得知令妹身份之后,一直好久好肉得招待着,并不曾亏待。” 说着也请了冯九爷移步正堂坐着说话,冯九却不领情,只在院子里叉着腰道:“爷没那么多功夫与你吃茶喝酒,你老子娘信誓旦旦在我们六门拍了胸脯,说你们家卖了天香楼,一万两银子,入六门一股。 今日,除了来接我妹子,就是来与钱大爷拿银子签契书的。” 说着一伸手,后面跟着的一个壮汉,已经从怀里取出了契书,那冯九也不看,只略一摆手,让他送到钱瑜手上。 钱瑜和一旁的赵婉蓉都赶紧上前来看,只见上头指名道姓得写着钱家钱瑜,以白银一万两,入股宝艮南渡,盈则按股分利,亏则自负。 钱瑜的手有些抖,他们钱家虽说经营着天香楼,可是毕竟也只是个酒楼的营生,如何能骤然拿出一万两银子来。 冯九却冷笑着道:“都是赚钱的营生,我想钱大爷应该欢喜得很吧。寻常人求爷爷告奶奶都找不着这样好的门路,这可是你老子娘给你赚的福气,如今你们竟然能让老子亲自找上门来,也是给你们天大的脸面了。” 钱瑜拱了拱手,道:“冯九爷,我娘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故而胡言乱语,我们钱家着实没有这么多银子,实在消受不起这样好的事。” 冯九闻言脸色即刻冷了下来:“钱瑜,你要知道,老子忙得很,今儿亲自过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跟我说这个的,一刻钟,拿银子,签契书,我带上红儿走人,要不然……后果自负。” 说着,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大汉,也都亮出了袖子里藏着的长刀。 楚平眉头紧皱,将正在看热闹的桃夭护得更紧些。 这些人只看身段也知道是些实打实的练家子,跟桃夭上回遇见的吴妍家的佃户可是天壤之别。若是真动起手来,楚平都没有把握能一定保桃夭周全。 此情此景,桃夭也是吓得心惊胆寒,可看着一个劲儿拿身子挡住自己的楚平,终究不住仰头多看了他几眼,他精致的下颌线正在自己的额旁,离自己那样得近,在这样惊险的时候,他宽厚的身躯,让桃夭觉得难得的安心。 一行人正说着话,小厮已经领了红儿过来,红儿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院子当中的冯九,哪里顾得上拦着自己的小厮,飞也似的推开挡路的小厮,扑到了冯九身上。 “九哥,您终于想起奴来了?我还只当九哥您把我忘了呢?这钱家是什么鬼地方,让人家受尽了委屈。”说着就当着大庭广众之下,攀附在冯九身上嘤嘤哭泣起来。 只怕这妹妹也不是什么正经妹妹。 冯九看着这样搔首弄姿往他身上贴的红儿,哪里把持得住,再看她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起了怒气:“什么?他们钱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欺负我冯九的人?” 说着那话,再来看钱瑜的时候,已经抄起了一旁手下手里的长刀,就要上前干起仗来。 赵婉蓉吓得花容失色,连连道:“我们没有亏待她,一直好酒好肉得伺候着,可是我们家真的没有那么多银子。楚公子!你说句话呀楚公子!” 说着,竟然把楚平给推了出去,楚平也是第一回看见这样的阵仗,对眼前的人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钱瑜看见楚平终于站出来,也赶紧拉着他道:“这位是平安巷楚家大爷,你们不给我钱某面子,总得给楚家几分面子吧。” 果然,冯九一听平安巷楚家的名号,倒是收敛了几分神色,只多了几分惊讶:“呦,楚大爷也在啊。” 楚平原本并不打算出头,如今骤然被推出来也是措手不及,再看那人听见自家的名号,仿佛真的收敛了些许,便也只能壮着胆子上前,略微拱手行了一礼,道:“冯九爷久仰,额……” 楚平略微犹豫了一下,这才试探道:“这位钱家大爷,是楚某得朋友,不知道冯九爷能否行个方便,放钱家一马。” 冯九闻言只将手里的长刀插在地上,两手扶在刀把上,撑着自己肥胖的身躯,拧起了眉头道:“楚大爷,这不合规矩吧。” 感谢残犹有傲霜枝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九十四章 和事 这规矩是什么,楚平并不知道,昨儿夜里跟楚元山也没有细问关于如今杭州楚家跟这宽窄巷六门的关系,也不知内中深浅,楚家在这里到底有几分面子。 钱瑜方才与自己讲的时候,只一个劲儿得捧着,说此事对楚家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所以楚平才做方才的试探,可如今看来,楚家似乎在六门这里,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可以轻易摆平此事。 正在楚平沉思之间,忽得外头几个小厮提着好几个食盒进来,他们从天香楼叫的酒菜终于来了。 楚平看了一眼冯九手里的大刀,知道今日钱家当真是危急存亡之秋了。只恨桃夭如今竟然也在这里,怕是要殃及池鱼。 楚平忽得对冯九拱了拱手道:“知道九爷事忙,如今大晌午的还在为六门的事奔波,想来还没有用午饭。 正巧今日我们从天香楼叫的酒菜来了,想必您也听说过,天香楼厨子的手艺还不错。今儿又是巧了楚某能在这儿遇见九爷,不知道九爷能否赏个光,进来吃点便饭,也给晚辈个机会,敬您一杯。” 一听楚家大少爷这话,冯九爷觉着面上有光,方才的不悦也去了三分,笑着道:“楚大爷客气了。” 说着终究还是卖了楚平这个面子,往自家手下手里丢回了那把大刀,抬步往正堂里头走,那拦着人的壮汉们也放了那几个提着食盒的小厮进了门。 楚平这才对冯九道:“红儿姑娘受委屈了,也一块进来吃点吧。” 冯九这回倒是有些鄙夷得睨了红儿一眼:“她不用进去。” 楚平心下知晓,这红儿多半只是冯九的一个姘头,也并不算多要紧,楚平这才看见了屋里的桃夭,楚平对她吩咐道:“你去天香楼,给外头的几位大哥和红儿姑娘另叫一桌席面来,吩咐人好酒好肉得伺候好了,诸位大晌午的来一趟都不容易。” 实则是觉着此地危险得很,他不想桃夭有半分的沾惹,让她借个由头赶紧离开。 桃夭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思忖,自是应着:“是。” 便快步离去了,到了外头,却见不仅是内院的那七八个人,外院竟然也站满了打手,而大门已经紧闭起来了,桃夭叫了两个钱家的小厮过来,吩咐他们去天香楼叫一桌上好的酒菜回来,然后上了自家马车,打算先行离去。 里头,楚平招呼着冯九在主位上坐了,自己和钱瑜分左右坐在了一旁作陪,赵婉蓉则立在后头帮着添酒倒茶。 里头的小厮摆好了酒菜之后,钱瑜也都吩咐他们下去了,不许人进来打扰。 楚平先起来亲自给冯九斟酒,敬了冯九一杯,冯九笑着喝了:“从前只跟你爷爷喝酒,你爹都少些,却不想咱们这楚家小爷还挺识趣儿的。” 楚平含笑道:“九爷抬举了,今儿是机缘巧合能在这儿遇见九爷,也是晚辈的福气。” 一旁的钱瑜也赶紧站起来给冯九爷倒酒,然后想要敬冯九爷一杯,却不曾想一看见他,冯九就变了脸色,端起了那杯酒,冷笑一声,就泼在了地上。 钱瑜面色一僵,尴尬的站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楚平见状,忙来打圆场,对冯九爷道:“方才我在屋里,隐约听见几句,又见两面差点动起手来,只怕这当中会有误会。 毕竟老话说得好,和气生财,咱们都是做生意的人,自然都想生财了。 今儿,晚辈想斗胆做个和事佬,帮九爷您和和气气得把这事儿解决了,让您能吃好喝好,舒舒服服称心如意得回去。您看怎么样?” 冯九一听这话,却是拧起了眉头,道:“楚大爷,跟你喝酒行,可是这钱家欺人太甚,今儿我要是不在这儿见点血,我很难回去跟家里交代。” 钱瑜和赵婉蓉听到这里,都吓得脸色煞白。 楚平也是一惊,强自稳住心神,继续一面给冯九倒酒,一面问道:“是吗?我方才也没怎么太听明白,这钱家是怎么个欺人太甚了?” 冯九冷笑一声,看着钱瑜道:“这钱家的人忒不地道,我劝你呀,也少跟这样的人家来往。” 赵婉蓉在一旁泫然欲泣:“九爷,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钱家清清白白得做生意,甚至天香楼里的酒菜我们都从没有以次充好过,一向本本分分……” 钱瑜拧眉,赶紧打断了赵婉蓉道:“爷们儿们在这儿说话,哪有你一个妇道人家插嘴的份,你给我出去!” 钱瑜实则也是怕殃及池鱼,可赵婉蓉此时早已经吓得心神俱裂,一听钱瑜不但不安慰自己护着自己,还这样吼自己,一时怒不可遏:“钱瑜!这都是你娘闹出来的营生,我跟着你一块担惊受怕,你却这样对我!我今日就与你和离,你们钱家跟着你们的这些破事儿一块去死吧。” 说着,头也不回得走了。 钱瑜看着赵婉蓉,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是此情此景,终究只能把所有的苦都咽回肚子里。 钱瑜对冯九爷拱了拱手:“让九爷看笑话了。” 冯九对于此情此景,却只是拧起了眉头看着,并没有多说什么。 楚平则接过话来,继续问冯九:“九爷,您说的这个不地道是怎么个不地道啊?我倒是没有听说。还请九爷赐教。” 冯九看了一旁的钱瑜一眼,才道:“我们六门,也是敞开门做生意的,这么些年,寻门路想来求着入股的人从这儿能排到长安街去,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看得上,肯开这门儿的。 但凡进了六门的,哪个不是痛痛快快得出银子签契书? 他们钱家那老娘,这些年托关系寻门路,求了两三年,老子看着她心诚,破了例给她开了门,还派了我妹子亲自过来跟她接洽,临到了儿了,拿了五百两银子过去消遣我! 没人儿搭理他,她还敢报老子的名号,惹得六门上下看老子的笑话。 我呸! 今儿,要是拿不到银子,我不敲碎了那老太太一口牙,我不姓冯!” 楚平闻言缓缓点头道:“原来还有这么庄事,九爷您是心善,看着钱家老太太锲而不舍想做这生意的诚心,您这才开恩,给了她这个机会,却不曾想,这老太太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银子,让您在同行面前丢了面子。您今儿要这一万两银子让钱家入了这个股,咱自己也算找回了几分面子。” 冯九呵呵得笑了一声,跟楚平碰了碰酒杯,又喝了一口:“你这孩子,还怪聪明的。” 第九十五章 针锋 楚平陪着礼道:“那,若是钱家肯出银子,九爷您能否高抬贵手,就不用他们再签那什么契书了,就当是孝敬您九爷的。” 冯九摆了摆手道:“那不行!哼,一万两银子算个屁,咱们谁没见过一万两银子? 那契书,钱家非签不可!这是规矩,要么签了契书,大家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么,钱家这门里,可难再寻见能开口说话的了。” 话说到这里,冯九朝着院子里抬了抬手,忽得几个人被扭送上来,除了方才义气冲出去的赵婉蓉,竟然连桃夭都被追了回来。而一块被押上来的,竟然还有钱瑜的母亲李氏,只是此时李氏仿佛已经昏死过去。 钱瑜大惊失色,即刻冲上前去抱住自己的母亲,惊慌得摇晃着:“娘!娘您怎么了?娘你醒醒。” 企图将李氏唤醒。 楚平看见桃夭心下大惊。 冯九看出楚平盯着桃夭紧张的神色,却只是笑着道:“那老太婆太吵了,只是打晕了而已,别那么紧张,让这几位也都坐下说话吧。” 那手下的人这才放开了桃夭和赵婉蓉二人,给他们在桌旁也设了座位。而李氏则被钱瑜抱着往一旁的软榻上放了。 钱瑜怒不可遏,可是如今又全无办法,想要说什么,都被楚平眼神制止,如今冲动是没有用的。 楚平深吸了口气,这才跟冯九爷继续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冯九爷对楚平道:“楚大爷,我只怕你年轻不经事,被他们钱家哄骗了还不知道。 实话跟你说,给钱家老太太开门这事儿,是我办砸了。我今儿怎么着都得给上头一个交代。” 楚平继续耐心问着:“钱家不过是没有足够的银子,怎么也不能算是办砸了吧?那么严重吗?” 冯九叹了口气道:“这苏州钱家在朝中依附的是三爷党的人,跟咱们主子是对头。” 楚平缓缓点头,自是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些门道。 只听冯九继续道:“当时是瞧着这老婆子早年间就跟钱家和离了,又纠缠得紧,才放了他们进来,可才放进人来,就扣了我的人,审讯私刑,还再也不登门了。 我才知道,是我上了当了,少不得过来处置了这些人。” 楚平看着桃夭在这里,又听着冯九这样惊险的话,心突突得跳,生怕殃及了她,也总不能似方才那般静心了,沉吟了片刻,这才道:“九爷说得是,原本九爷让钱家老太太进来,就是担了风险的。 可如今,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忽得发现钱家老太太没有钱,而派来与钱家接洽的红儿姑娘也没了音讯,所以您怀疑这杭州钱家,与苏州钱家一伙,想要寻些六门的什么证据,引得了您上头的人的怀疑,所以也是迫着你过来解决了这庄麻烦事。 九爷您为了这事儿当真是受委屈了。” 冯九听了这话,只觉得比从自己心窝子里掏出来的都贴切,竟然给楚平倒了一杯酒,两人碰杯饮了,冯九才道:“那能怎么办?我自己倒霉催的呗,摊上钱家这么庄狗逼叨叨的破事儿。” 楚平赶紧道:“是是是,九爷您都是一片好心,起初也是看那老太太可怜,想着成人之美,自己担着风险帮她,却不曾想闹成今天这个局面,这也都不是您想看见的。 今日过来,让钱家签这契书,入了股,也是为了给上头一个交代,而且这也是九爷您仁慈,都是为了钱家好,能保钱家上下老小的人命平安。 九爷您是真爷们儿,行事大气,楚平敬重您,再敬您一杯。” 冯九被楚平这高帽戴的舒坦,笑着与楚平又干了一杯,楚平这才招呼冯九也尝尝桌上的菜。 冯九心气儿顺了,便也应着楚平的话,动了筷子。 楚平这才一面给冯九斟酒,一面道:“九爷,我今儿来得早,也从钱家听说了这桩事在他们家的另一番光景,九爷您吃着菜,就当听个趣儿解闷,多少也听我说两句?” 冯九尝了两口,觉着这饭菜还算可口,便也只对楚平道:“你说。” 楚平这才道:“我冷眼瞧着,钱家并不像要刻意针对咱们的样子。 若是他们有心要对付咱们,那么红儿姑娘,如今怕是早去了京城作证,怎能还这么全须全尾儿的在这儿呢? 况且,如您所查,现在这天香楼钱家跟苏州钱家从来没有往来,否则,您也不会许老太太进您的门了。 这其实就是一桩极简单的事,那老太太贪财,偶然间得知六门,寻了好些法子,软磨硬泡得敲开了六门的大门,可是,这老太太从来寡居母家,也并不曾在杭州,故而也没有跟家里的儿子女儿知会过这件事,主要是因着钱兄夫妇两个,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她娘担心他们怕担风险,不肯入股,所以才自作主张,自己跟红儿姑娘联络,搜寻了银子,想去入股。 这老太太的心是诚的,只可惜,她们里头的家务事没有处置好,您看看,这不光是娘跟儿子没商议好,就是丈夫跟妻子也没说到一块去。 这才闹了这一庄笑话给您看,其实并没有您想的那么复杂,只是一场误会罢了。” 话到这里,楚平给钱瑜使了个眼色,钱瑜虽则因着母亲受辱,心中有气,可是却也知道现在根本就不是撒气的时候,只能赶紧上来鞠躬作揖:“九爷,我们真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什么朝廷大事,什么党派,什么三爷四爷的,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从小就跟着娘离开了钱家,这些年更是再无往来,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跟你们作对呀是不是?” 桃夭也碰了碰赵婉蓉的胳膊,一旁的赵婉蓉也赶紧道:“九爷,我们真的没有半点那样的心思,我们就是些小老百姓,我们扣住了九儿姑娘,只是想从她口里问出来,我那个糊涂婆婆到底在干什么,知道了之后,之所以没有放九儿姑娘回去,是因为我们害怕,我们都吓坏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半点旁的心思都没有啊!” 冯九闻言却只是冷笑一声:“这话,从前我信,可是据我所知,就在前两天,钱大爷和大奶奶不是才回了苏州钱家一趟吗?怎么,忘了?” 第九十六章 妥协 钱瑜被冯九这一问问得哑口无言,赵婉蓉却赶着道:“九爷,我们害怕呀,我们没了法子,所以钱瑜在钱家门口求了三天,人家才开门见了我们一面,却也只跟我们说管不了这个事儿,就把我们赶出来了。我们跟他们真的没有关系。” 这事儿冯九也有听说,只是毕竟他们还是进了钱家的门,也怕他们如今只是做戏给自己看:“你们别在这儿给我演戏,老老实实的拿银子,签契书,听不明白人话吗?” 楚平听了赵婉蓉的话,也只是拧眉,看来钱家也着实没有什么能说服人的证据了。今日的事,只怕也是难轻忽而过。可是,楚平再看冯九,只怕他也难做,若是当真查出铁证,钱家就是为了抓他们的把柄,要往上告发,他们发了狠灭了钱家满门也就罢了。可是如今毕竟不过是怀疑,若是轻易弄出这样的人命官司来,只怕他们也难办。 再则,钱瑜若是好端端的,或者,钱家并不甚在意。可若是钱瑜当真死了,他那个没有多少情分的钱家老爹较起真来,认真对付起六门,只怕更加弄巧成拙。 今日,好在楚平在这里,楚平也多少试探出来,自己这个楚家在六门,其实也并没有多大的话语权,只是因着冯家一面想吓唬钱家上下老小,另一面又着实需要个人拦着,好不让他真打起来,楚平就是这个再合适不过的人。 楚平深吸一口气,他原本并不想掺和,可是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他只想和和气气得让两边解决了这个麻烦,能平息下这风浪来。 楚平转头对钱瑜道:“钱兄,如今事情也都明白了,九爷让你们签契书也只是为了一个心安,要不然九爷也不好跟上头交代,你们也得体谅体谅。” 赵婉蓉闻言心下大惊:“楚平!你不是来帮我们的吗?为什么帮着他们说话。” 一旁的桃夭恨不得上去捂住赵婉蓉的嘴,早知道自己方才就不催着让她说话了。 好在楚平并没有搭理她,只是继续看向钱瑜。 钱瑜的手有些抖,只看着如今外头众人持刀而立的架势,若是不答应,这事儿定然没有善终了。 “好……”钱瑜说,“我签。” 赵婉蓉却道:“不可以签,与其将来获罪,被满门抄斩,成天提心吊胆,还不如今日就让他们砍死,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敢血洗钱家满门,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若是当真这样行了,可能全身而退?” 一旁的桃夭终究忍不住,一把捂住了赵婉蓉的口:“你少说两句,这是爷们儿们之间的营生,别插嘴了。” 冯九听了这话,倒是来了兴致:“哎呦,这钱家的女人倒是都挺有意思哈,她说我不敢,来,咱们先杀一个给她看看。” 冯九说着话,已经起了身,从一旁的手下手里拿过了大刀,桃夭见状却将赵婉蓉护在了身后,道:“九爷,这样的场合,原本就是我们这些女人不该呆,不该听的,九爷只当她胡言乱语,切莫当真。” 冯九看着桃夭道:“你们家的女人就是太能胡言乱语了你知道吗?上来一个老子娘胡言乱语,要跟我们做生意,大奶奶也胡言乱语,要看我们砍人,你们钱家将来败了,都败在你们这些娘们儿身上。” 一旁的钱瑜和楚平见状也都上前来,钱瑜护着赵婉蓉,楚平则紧紧拉住了冯九,钱瑜求着:“九爷,我签,我现在就签,您别听她的,我跟她和离,今日我就写和离书。” 冯九却道:“哎哎哎,那可不行,你们得是夫妻俩,那才是一家人,砍头一块砍的情分,和离了,我这不是还得去大奶奶家再签一份契书。” 桃夭站在赵婉蓉身边揽住她,紧紧按着她不许她再出头说话,只由着冯九吩咐了人来,让钱瑜签了契书,又按了手印。 楚平也顺势从冯九手里取回了那刀:“九爷您瞧,如今事儿成了,您别老站着,坐下咱们再喝两杯。” 冯九这才顺势与他一同坐了,冯九对楚平道:“我们六门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不知道,你总该知道,杀这个把人,对老子来说,跟砍瓜切菜一样。” 楚平忙道:“是是是,您别跟那小女子一般见识。他们妇道人家不懂事,看见这些刀呀剑呀的只会害怕,一害怕就难免乱说话,不如还是让她们去次间候着,咱们爷们儿们也好好好说话。省得听着聒噪。” 冯九点头,觉着楚平的话有理,便点了头,桃夭赶紧扶着赵婉蓉起来,一块往李氏躺着的次间去了。 钱瑜捧着契书过来,给冯九看了,冯九上下仔细看清楚,这才满意点头:“钱老板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省得闹这一出。” 钱瑜如今只能躬身应着:“是。” 看着钱瑜惊弓之鸟的模样,再看里头赵婉蓉这停不下来的胡闹,便也大概信了这前前后后极有可能不过是一场乌龙,只要不是真的有心要对付六门的大事,其他的就都好说了。 楚平看着冯九神色稍霁,这才继续道:“九爷,您如今来这里看了,也知道,因着我这兄弟从小离了钱家,独自一个人在外头做生意也不容易,虽说外头天香楼名声是大,可是您看看他们家的这小院子,也该知道,并没有多少银子,您就是今儿从他们手里要了这天香楼,也还得转手出去,找人帮您经营着生意不是? 这一个经营不善,天香楼的牌子倒了,那可就更值不了一万两了。 不如,九爷您给他们行个方便,宽限些时日,让她们每年孝敬您一千两,分个几年,连本带利得将这一万两还上。总归和气生财,大家出来做生意也都怪不容易的,何苦闹得人家家破人亡呢?咱又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您说是不是?” 冯九听了楚平这话,又睨了一旁面色惨白的钱瑜一眼,这才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六门儿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我才懒得在这儿跟他磨叽这点散碎银子! 楚大爷,今儿老子就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既然站出来调停这个事儿,总得给你个面子,什么银子不银子的,就算了吧。” 第九十七章 平息 这话倒是让楚平一惊,他并不想卖什么面子给任何人,也不想因着这桩事让自己或是楚家欠六门一个人情,自己不过是头回见他,就欠下一个一万两银子的人情,总归不好。 楚平是想着让楚家能从番禺走私一事上全身而退的,而如今,自己若是跟六门的人成了朋友,那么楚家也必然会越陷越深。 一切都好像事与愿违,他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件事,可是偏偏桃夭请了他到这里来,原本他也打算辞了这帮忙的差事,可偏偏又撞见冯九过来讨债。 他出面只是为了能平息事端,让两方不至于打起来,都能平平安安的渡过这一关,可怎么却让自己又卖了人情。 这一万两的人情,如今欠下了,将来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楚平此时才终于体会到自己祖父和父亲当家的不易。 而冯九已经转向钱瑜道:“这样好的生意,你们钱家有眼无珠,没有这个福分挣这个钱。 契书我拿着了,银子我看在楚大爷的面子上,不跟你们磨叽了,你们也别想从我们这儿赚半分银子。 瞧着你们钱家的人就犯膈应。 以后管好你们家的女人,没事儿别瞎出来溜达,今儿是楚大爷在这儿,头一回见,血呼啦得不好看。可将来若是你们家的人再敢撞到老子眼皮子底下来,我就给你婆娘开开眼,看看我冯九怎么杀人。” 说着,拿着契书挥了挥手,招呼了人往外撤。 楚平跟着往外送,临走到门口,冯九乐呵呵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道:“得空来六门儿找我喝酒。” 楚平虽说不愿,却终究只能敷衍着拱手:“是,九爷好走。” 一院子的人轰轰隆隆得撤去,钱瑜吓得站不太稳,好不容易扶着椅子,缓缓得坐了下去,却依旧面如死灰。 钱家,从今往后,再也不干净了。 钱瑜忽得又从椅子上起来,进了里屋去看自己还昏迷着的老子娘,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娘从苏州抓到这里来的,更不知道这些日子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钱瑜扬声唤着小厮,赶紧出去请大夫。 赵婉蓉已经哭得双目通红,桃夭在一旁一个劲儿得好言相劝着。 楚平站在这里也有些手足无措,却也不知道还能再帮些什么。 只与桃夭对视了一眼,楚平问了她一句:“你没事吧。” 赵婉蓉如今看着楚平还有气,或许他的期待是楚平以家世压人,只要一句话,那些人就不敢再放肆了,让他们钱家能全身而退,而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桃夭看着楚平局促不安的模样,终究先放下赵婉蓉,走到楚平面前,对他略微行了一礼:“今日,能兵不血刃就了结此事,我替他们谢过你了。总归是我请你来的,就算是我替他们担了你这个人情吧。” 桃夭的这一番话,却让楚平心中骤得安慰,他原本就是被赵婉蓉强推出去的,个中情由他也都不甚了解,还被逼无奈得去帮着他们摆平这庄事,没有人能商量,具体的身份人物他也不清楚,能有这样一个结果,已经是十分的不容易了。 而钱家的人看起来却都是失魂落魄的自顾不暇,不来感激甚至还在埋怨楚平,而楚平从前也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少爷,何曾独自一个人站出来解决过这样要命的大事,他也不知道自己处置得如何,是好是坏,就只一味被钱家的人埋怨,他心里也不好受。 他甚至不知道桃夭会不会也怪他处置不当,可是他当时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而桃夭在他面前这一谢,一下子将他心中的局促忐忑尽数打消,不管旁人如何,至少她觉着自己还行,甚至愿意承自己这份情,那就好了。自己原本跟这钱家的人也不过一面之交,如今就只当是帮了桃夭解围就好了。 “姑娘说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姑娘方才有没有被吓着?我看他们又抓你回来,可有受伤?”楚平关心又忧心得看着桃夭。 桃夭却只道:“是有些许吓着,不过还好,我没有挣扎,所以也没有受伤。” “那就好。”楚平终于舒了一口气。 而听着桃夭说了那样一番感激的话,钱瑜这才反应过来,只得再站起来应承:“桃姑娘说哪里的话,今日也是多亏了楚兄在,要不然我们一家三口的性命都未必能保全,更何况如今这般安然无恙了,自该好生去楚家致谢,只是如今钱家的情形二位也看到了,实在有诸多不便,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楚平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们计较什么,只摆了摆手道:“钱兄不必多礼,且先妥善安置令堂要紧,若有什么能帮得上的,钱兄尽管开口。” 钱瑜连连道谢,楚平也觉着自己再呆在这里妨碍人家休息,便告了辞,又看向桃夭:“桃姑娘方才也受了惊吓,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桃夭自是想与他同走,可是再看此时惊魂未定的赵婉蓉,只怕还需要桃夭好好陪她说说话,开解开解才行。 便只能辞了楚平:“我在这里陪陪婉蓉吧,得空再去拜会楚公子。” 楚平心中虽然有些失落,却还是应了:“好,那姑娘珍重自身,也不要太累着自己。” “嗯,我知道。”桃夭应了,这才看着楚平与钱瑜拱手道别,自行离去。 钱瑜看着赵婉蓉想上前安慰些什么,赵婉蓉却对他横眉冷对,避之不及。 钱瑜没了法子,桃夭只得上前道:“我领着婉蓉去厢房歇息歇息,你好好照看老太太。” 钱瑜拱手对桃夭道谢,桃夭这才扶着赵婉蓉离了正堂。 终于到了四下没人的地方,赵婉蓉哭,桃夭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揽着她由着她哭,方才经了那样一遭,赵婉蓉是当真吓坏了,哭出来好,哭出来也总归是能发泄一下。 “夭夭,我该怎么办?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第九十八章 抉择 桃夭看着六神无主的赵婉蓉,却只是无奈叹气:“你不要怕,现在事情不都解决了吗?红儿送回去了,天香楼还是你们的,也没有折损了银子。至于契书,你也弄明白了那边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害你们,他们也是怕你们想联合钱家对付他们,所以为求心安罢了。 再看那冯九,他话里也说了,不想再跟钱家有什么牵扯往来,这事儿于你们家就算了了。” 赵婉蓉闻言心中略微安息些,却依旧道:“可是签了那契书,钱家将来可就摘不干净了,若是东窗事发,钱家上上下下都会被牵连。” 桃夭只能继续安慰道:“我前些日子也打听了,这走私一事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里头权势通天,连的是太子爷和首辅秦大人,就像他们苏州钱家,背后依靠的是三爷党一样。 苏州钱家哪怕没有参与走私,可是若是将来太子爷继位,三爷党若是受到打压,太子爷赶尽杀绝,你觉着苏州钱家会有好日过? 如今换过来也一样,既然牵扯上了顶上的大人物,就不是一桩寻常的走私案那么简单。 将来如何,就如同将来谁做皇帝一样,是我们完全无可掌控的,你就当与苏州钱家一样,也是站了个队,将来如何,总是将来的事,不必太过担忧。” 赵婉蓉闻言心中稍安,又叹了口气,终究道:“可我们就是普通小老百姓,根本不想牵扯进这些大人物的争斗里去。” 桃夭安抚着她:“或许这就是命数吧,就像将来谁做皇帝一样,若是遇见个好皇帝,咱们老百姓都有好日子过,若是遇见个施政严苛的皇帝,咱们老百姓的饭碗子菜碟子也都跟着遭殃。 若是事情小,咱们或许还能做些什么,若是事情太大了,咱们也只能顺着形势走了。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你一己之力能转圜的。 既来之则安之,一味的愁苦于眼前的境遇并没有半分的益处啊。” 赵婉蓉第三次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桃夭看着情绪渐渐平稳下来的赵婉蓉,这才道:“经了这一遭,至少你那位婆婆该消停些了,等她回了苏州,你再不用看她的脸色,你也可以重新看看开自己的针线坊了。日子还是要你跟钱瑜一天一天的过,这些天高皇帝远的事,谁也不能每天总念着。” 赵婉蓉闻言苦笑:“希望如此吧。” 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听你所言,你不排斥楚大爷的楚家了?只看今日,果然他们楚家跟六门是有牵扯的。” 桃夭的身子僵住,这从来都是劝起别人来头头是道,而到了自己身上,就盘桓往复了。 医者能医人却不能自医,想来就是这个的理。 “我还没有想好。”桃夭自顾在赵婉蓉身旁坐了。 赵婉蓉却道:“我如今是没了法子,你却还有的选。你不用担心家里,若是你与家里说了楚家的情形,我想你家里定然也不会许这桩亲事的。” 桃夭却有些恍惚得缓缓点头:“你说的有理。” 如今赵婉蓉没得选,而自己还有的选,所以自己比她强,可是,桃夭如今却不想选,若是自己也能像赵婉蓉一样没得选,她宁可跟随命运的选择,只需要道一句无能为力也就罢了。 如今,她尚有回环的余地,到底怎么选才是对的呢? 桃夭从赵婉蓉家出来的时候,心情却并没有因着赵婉蓉家的事得了解决而觉着开心多少。 钱家的事是了了,可是自己也终于清楚了楚家与这班做走私的人之间的干系。 再看那帮人的行事手段,那般狠辣凶戾,让人心惊胆寒。 自己当真要牵扯进这些要命的事情里头吗? 柳云锦是从京城后宫里出来的人,见惯了刀光剑影,对于这些事情只不过一笑置之。 而自己却只是桃源县里走出来的一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她甚至从未面对面得见过一个作奸犯科的坏人。 她的人生平凡而安宁,与从前她以为的楚平最是般配,可是,与如今跟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人称兄道弟的楚平和楚家,却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桃夭回了紫绫阁的时候,吴妍已经回来了,看见桃夭进门,吴妍赶紧放下手里的绣活,满脸含笑得迎着她,给她递茶:“姑娘回来了?” 桃夭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金骏眉,而换成了自己素来喜欢的蜂蜜水。 桃夭恍惚得喝了一口,他的日子,是金贵而苦涩的,自己的日子,是普通而甜蜜的。 过回自己从前平安平凡的日子,其实也不赖。 桃夭从来都不觉着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好。 吴妍却接过了桃夭喝过了的茶杯,笑着对她道:“姑娘,我们下个旬日还去养济院教那里的孩子们学针线吗?她们真是可爱极了,有几个学针线还当真挺有悟性的,总是缠着我让我多教她们一点,倒是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小时候,也是那样缠着我娘跟她学针线。” 看着吴妍唇角温暖的笑,桃夭终于回神,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看着吴妍渴望的神情,应了一句:“你若是喜欢,可以常去。” 只是桃夭自己还没有想好自己的去处。 吴妍终于看出桃夭的神色有些异样,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跟楚公子吵架了?” “啊?没有。”桃夭胡乱答了一句。 吴妍却只笑着劝和道:“我听养济院的那些老奶奶们说,楚家公子温文儒雅,是个可好的男儿了呢,楚家家世又好,门第也高,与姑娘极其相配,姑娘是要做楚家的大奶奶了吗?” 桃夭闻言也想起了今儿头晌在养济院的见闻,这一日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让桃夭心里头乱的很,只叮嘱了吴妍:“你别胡乱传谣,不要乱说。” 吴妍还当桃夭是害羞,却也只赶紧道:“我知道了,绝对守口如瓶,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桃夭却只道:“我乏得很,想去睡一觉,不用叫我吃晚饭了。” 吴妍应着,只看桃夭换了今儿外头穿的衣裳,自顾躺下。吴妍收拾了桃夭换下来的脏衣裳就退去耳房了。 屋里静悄悄的,可桃夭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躺了多久,只迷迷糊糊中听见自己屋里的门被打开了。 桃夭原本还只当是吴妍进来取什么,并未在意,却不曾想忽得一双手径直撩起了自己的床幔,吓了桃夭一跳。 第九十九章 婚事 楚平离了钱家,便快马加鞭得回了楚家,如今三月春意正浓,杭州风景如画,到处满了赏春的人,相较之下方才钱家的一切就好像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的梦里一般不真实。 楚平越发得下定决心,要解开楚家跟这班走私犯之间的牵绊。 楚平一回家,就听久荣说,老爷太太的信已经先回来了,说解决了那边的事情,还有不过三五天就能到家了。 楚平闻言心中喜悦,到了嘉乐堂的时候老太太正满面含笑得看楚鸿哲送回来的信。 楚平走上前来请安,老太太招呼他一块过来看,楚平却看了一眼屋里的人,只道:“老太太别只顾着爹娘回来高兴,再误了您午睡的时辰。” 老太太看着楚平对她手上的信兴致缺缺,反而有旁的话要跟自己说似的,便也顺势打发了屋里的丫鬟下去了,楚平果然还赖着不走。 老太太招呼了楚平在床边坐,问道:“才出去半日,这是怎么了?” 楚平并没有隐瞒,将今日在钱家的见问简明扼要得说了。 老太太听得心惊胆战,连忙拉着他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管他们的事!” 楚平不解道:“祖母,我们与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六门又是个什么地方?” 老太太肃然道:“他们做那些营生,自然黑白两道的人都有沾惹,六门里的人多是土匪山贼和漕帮之流,那位冯九我也听你祖父提起过,是杭州青帮的三把手。 当初也是因着他们在杭州势大,所以便将六门分舵建在了杭州,那时咱们家的生意与他们牵扯已深,来往番禺货量极大,番禺楚家让我们跟青帮的船运输往来,行事更稳妥些,所以不得已,你祖父和父亲与那边都有些接触,一来二往也算有几分交情。 不过,这青帮在杭州开设赌场妓院,贩运毒品,绑票勒索,坐地分赃,再利用搜刮来的资财投身番禺楚家的营生,这么多年以利滚利,虽不至于说富可敌国,却也是一方巨擘权势通天了。 他们那些人,虽说极讲兄弟义气,可是毕竟手底下干的不是什么干净营生,哪个身上没有人命官司。 他们这回去了那么些人,又是带着刀去的,只怕原本就是打算清算了钱家那些人的性命,都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一班人。 你这孩子胆子倒是大,竟然给拦下来了。” 楚平听着这才觉着心惊,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肯卖我这个面子,就进去坐着聊了。”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道:“他们哪里是卖你的面子进去坐,就连走了的桃家姑娘他们都追了回来,就没有打算放谁离开那里,只是毕竟咱们家跟番禺楚家同姓,又是这么多年的生意关系,若是当真伤了你,冯九怕不好跟我们交代,故而有些投鼠忌器。 哎,倒是你这孩子,能劝说着两边停了刀兵,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你怎么想着那般给他们调停的?” 楚平闻言才知道当中的惊险,也是心有余悸,只缓缓道:“我当时才从养济院出来,那一群孩子围着我,让我想起了从前看他们小孩子打架。 原本就没有什么事不能靠讲道理说明白的,他们非要打架,多半是有误会说不明白,只要道理能说明白了,这架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最怕的就是他们起初那样,一边拼命得说,另一边拼命得解释。 说的觉着自己想说的没被听到,根本就不会去听对面的解释。解释的觉着自己没被听到,更加一个劲儿得去解释自身,也不会去听对面到底在说什么,两边都觉着对方不可理喻,生了气动了怒,自然而然就会打起来。实则两边各自都觉着自己有理,都委屈着呢。 我不过是让冯九他们觉着自己被听到了,也帮着钱家把他们的情形解释清楚,让冯九听到,两边沟通清楚了,自然就没有必要死啊活啊的了。” 楚老太太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拉着楚平的手赞他细心,忽得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了一句:“你说,今日,桃家那姑娘也在?” 楚平点头应着:“是。” 楚老太太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倒是有些难办了。” 楚平不解:“什么难办?” 老太太沉吟道:“六门的规矩你如今也知道了,若是被人摸到了六门的门路,要么成了自己人,要么就不能留活口。” 楚平噌得站了起来:“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还敢对桃姑娘不利? 他们并不知道桃姑娘的身份,说不定只当她是钱家的人……” 楚家老太太道:“六门行事不会那般随意,他们今日来想必也是早有安排的,你们两个人误打误撞得撞见已经是意料之外,而今日既然撞见了她,回去定然也会查问一番,不会轻易放过的。” “那桃姑娘岂不是有危险?”楚平几乎要夺门而出,过去查看桃夭的安危。 老太太却拦着他道:“也不用这么担心,等你祖父听戏回来,我与他商量商量,也或许,将你们两个人的婚事提前,会好些,总归你爹娘马上就要回来了。 只是我担心,她既然撞见了你这样的行事,知道了咱们家与六门和番禺的这些干系,她们家会不愿意。 不过好在,她如今是孤身在外,家里还不知道这些事。 等你祖父回来,我与他细细商议了,再请桃家丫头这两日再来楚家坐坐。” 楚平听了老太太竟然提起与桃夭的亲事,暗淡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唇角不知何时竟然带了又一抹止不住的笑,有些手足无措得握紧了拳头。 可不过片时,复又想到了什么,眸间的光亮又渐渐淡了下去,只剩下一声叹息:“这样的事,总不能勉强了她,要不然我们岂不与那些土匪强盗无异,成了强抢民女之流了?” 老太太无奈道:“还不是你们这些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有什么事也不来跟我们商量清楚了,便自作主张,如今弄成这样一副局面,还能怎么办?只能顺势而为了。” 楚平苦着脸,显然如今这番情形并非他所愿。 老太太见他这般,才安慰着:“好了,你放心,不会委屈了她的。” 第一百章 鳏夫 紫绫阁内,桃夭被不请自来的丫头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旁人,竟然是郑巧燕。 自己这些日子忙着赵婉蓉家的事,倒是将这丫头给冷落了,只是今儿毕竟是休沐,照理说这丫头应该在自家府里,怎么往紫绫阁来了。 桃夭起身:“你吓死我了?怎么这个时候到我这儿来了?” 郑巧燕却道:“你这个时不吃饭,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 桃夭半坐在床上道:“今儿没胃口,不想吃。乏得很,只想躺着歇歇。” 郑巧燕却道:“可是我饿了,你让人摆饭。” 桃夭无奈,只得应着:“是是是,奴婢遵命。” 说着叫了吴妍过来,把晚饭摆了,郑巧燕便吩咐了吴妍出去,不用在这里伺候。 吴妍应着去了,郑巧燕这才问桃夭:“你这些日子忙慌慌的,是在做什么?” 桃夭语塞,只道:“应下了去养济院教那里的孩子学针线,所以忙了点。” 郑巧燕听桃夭这么说着,倒是不禁惊诧:“你还真能折腾,去书馆不算,如今连养济院的营生都能沾惹上。” 郑巧燕眼睛里闪烁出几分跃跃欲试,她原本也是个天性好玩的,上回听说桃夭去了书馆,要不是她哥在那儿,他怕是也就跟着桃夭去了。 可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股子兴奋在她眸中也不过转瞬既逝,便又换上了从进来的时候眼底便藏着的心事重重。 只奈何桃夭今日也是心烦意乱,竟然到了此时才留意到她的异样。 郑巧燕低着头扒饭,忽得开口:“夭夭,我打算在你这里住几天。” 桃夭默默吃着饭,有些惊讶于郑巧燕的言语,嘴上却只道:“紫绫阁宽敞,这儿四个床铺,你内院还有个小独间,想睡哪里不行?不用跟我请示。 只是……怎的忽得想要住出来?可是跟家里吵架了?” 郑巧燕略微点了点头:“嗯,吵了一架,所以就能跑出来了。” 桃夭复又夹了一口菜,味同嚼蜡得吃着:“还是因为婚事?” 郑巧燕竟然复又乖巧得点了点头,只是眸子中却藏了些泪水,被她死命得锁住,不许眼泪流出来。 “定了人家了吗?你不喜欢?”桃夭试探着,慢慢得问着。 “还没有定。”郑巧燕轻飘飘得回了一句,可继而,她握着筷子的手便不禁握紧,“可是不管是谁,我都不会嫁的。” 这话倒是当真让桃夭不解:“为什么啊?” 郑巧燕闻言,低眉握拳半晌,忽得拳头却忽然松了,她的眉头解开,眼底甚至带了一丝狡黠,她抬头看着桃夭忽得勾唇一笑,道:“你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她不管给我说什么亲事我都不会同意,自然是因为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话让一旁吃饭的桃夭差点噎住,看着那丫头灵动的眸子,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假的,便只应承着道:“若是你当真有了意中人,也可以与家里说,说不定他们便成人之美,成全了你与你意中人的婚事,岂不两全其美?” 郑巧燕却已经放下了手里用了半碗的米饭,自顾起了身,唇角含笑,在桃夭的屋子里走来走去,脚步轻快得就要跳起来,她笑着道:“不可能,若是他们知道了,是绝对不可能许我跟我意中人的亲事的。” 桃夭原本也没有多少胃口,见郑巧燕已经放下了碗筷,自己便也起身来陪她:“提起他,你好像开心的很。” 郑巧燕见桃夭也起身跟过来,便一路朝着桃夭的里间她的床上坐了。 桃夭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这丫头是从哪儿来的,原本想让她换身衣裳再坐自己的床,可是话到嘴边,终究又被她咽了下去,只得上前与她并肩坐了,郑巧燕却脱鞋,翻身就在桃夭的床上躺了下去。 桃夭再次惊愕片刻,终究叹了口气,与她一并在自己床上躺了,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郑巧燕笑着道:“你拉上床幔,我悄悄与你说。” 桃夭看着这丫头,她才是当真的不拘小节,便也只能应了她,只听她在自己耳边道:“我的这位意中人啊,你也认识。” 桃夭赶忙在自己脑海里思索杭州的显贵公子,虽说自己来了杭州这么多年,可是外男见的也不多,一事当真想不出是谁自己竟然还能认识的。 只听郑巧燕眉眼弯弯得道:“就是琴儿胡同宝茶馆的魏先生。” 桃夭的思绪转的飞快,琴儿胡同宝茶馆不是个戏班子么,魏先生是谁,着实是有些耳熟,忽得想起年前自己曾经随郑巧燕几个小姐,在那边的茶馆里头的雅间,跟着听过一回书,外头说书的从来都是些年过半百的老头,但是那回的那位说书先生,却是位年轻的白面小生,当时郑巧燕开着二楼雅阁的窗往下看,看得不是旁人,正是这位魏先生。 桃夭大惊失色:“可是这位魏先生也总有二十七八的年纪了,我记着当时不是说,他还有个五六岁的女儿?” 郑巧燕仰躺在桃夭身边,以头枕手,看着桃夭的八宝牙床雕花顶,怡然自得地点头道:“对呀,可是他的妻子早些年却已经病死了。” 桃夭只觉得不可置信,话拦也拦不住得脱口而出:“所以,你想嫁给这个说书的鳏夫?” 郑巧燕不悦道:“什么鳏夫啊?魏先生还年轻的很,而且人长得又俊俏,他们的孩子我们也见过呀,可爱得很。” 桃夭急的恨不得起来一巴掌把这做美梦的丫头打醒,她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年近三十的鳏夫,上赶着想去给旁人家的女儿做继母。 那孩子也不过比她小九岁而已,见着她都还叫姐姐。 桃夭道:“我不信,你别与我开玩笑了。” 郑巧燕却翻身撑起了身子,大眼睛等着桃夭忽闪忽闪:“我没有与你玩笑,我就是爱上了他,而且我知道我爹和我姑姑肯定都不会许我们的婚事,所以,我才逃到你这里来,等过些日子,我就跟他私奔。” 桃夭听到这里,更加肯定郑巧燕只是在跟自己玩笑:“你别逗我了,越说越离谱了。” 郑巧燕闻言却不再反驳,只是似笑非笑得看着床顶,眼神里又似乎藏着几分下定决心的偏执轻狂,桃夭又着实担心她一时冲动,再当真干出什么出格的荒唐事来。 感谢书觅书,书友20230713075005069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前两天发烧到39.8,差点以为自己要猝死,全家都阳了,这是我第一次阳,所以我的反应特别大,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回来复工啦~谢谢大家这么多天的等待,爱你们~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一章 遗弃 桃夭缓缓对郑巧燕道:“我瞧着你性格直爽洒脱,又不拘小节,胆大心细,也是最最聪慧明事理的人,许多事都还是你来提点我呢,你自己必然也是知进退轻重的。 只是拿些这样的话来逗我玩罢了。 只是婚姻一事上,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你娘不在身边,你爹又这般宠你,若是你觉着婚事上不顺心,或是这家的公子有哪里不好,只要好言好语得与你爹说了,我想你爹也会听你分辨的。” 郑巧燕歪头看着桃夭:“你怎么知道我爹宠我?” 桃夭耐心分析道:“你只看小妍的事,你能在师爷、狱卒面前都说得上话,你在郑家的地位可见一斑,若是没有你爹对你的纵容宠爱,你哪里能呼风唤雨到那一步?” 郑巧燕闻言却有些恍惚:“这就是宠我吗?他只是整日忙于公务,根本就无暇管我罢了,就连我的婚事,也根本就不上心,只一味交给外三道的人,由得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桃夭终于听出郑巧燕口中几句真话来,便只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爹是将你的亲事交给你姑姑帮着相看了吗?” 郑巧燕一惊:“你怎么知道?” 桃夭浅浅一笑:“方才是你自己说的,你与魏先生的婚事,你爹和姑姑不许。既然不是你爹,那想来就是你姑姑在做主你的婚事了。” 郑巧燕不屑得扁扁嘴:“你还有几分小聪明。” 桃夭这才继续道:“你姑姑家世高,在杭州这么多年,认识的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少爷也多,这样的婚事上,你爹亲力亲为,都未必有你姑姑相看得好,而且若是你姑姑姑父出面帮你说亲,也自然能说到门第更高的婚事,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你爹才让你姑姑帮着相看的……” 桃夭的话还没说完,郑巧燕的眉头已经皱得打起了结,几乎拍案而起:“你什么都不懂就别瞎说,那个老妖婆就是人面兽心,什么东西,一味得只知道哄骗我爹,什么长姐如母,长兄如父的,都是放屁,都是鬼扯!她如今终于有法子惩治我了,怎么会放过,定然在背后弄些个渣滓给我,让外头的人还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她就是个这样的人!” 桃夭惊诧于郑巧燕的激动,桃夭怎么都想不到郑巧燕对他的姑母竟然有这么多的怨恨,原本想着他们两家都在杭州,郑巧燕又从小没了母亲的庇护,这位姑母又帮衬了郑知府的仕途,与他们家的关系想来会不错,谁曾想竟然会闹成这样。 郑巧燕看着被她激动的言辞吓得愣在一旁的桃夭,这才终于和缓了语气,道:“你被我吓到了,你也觉着我不可理喻是不是?我爹就总觉着是我不好,我不能在他面前说那个老妖婆半个不字,要不然就都是我的罪过。” 桃夭如今倒是有几分看出来,她与家中的父亲吵架,或许未必是因为婚事,而是因为这位姑母。 桃夭却只温声道:“我不觉得你不可理喻,只是心疼,你想必是在这位提督夫人手底下吃了不少的苦头,受了不少的委屈。” 郑巧燕闻言眼圈一下子红了,背过身去,抿着唇,好容易将眼泪忍下去。 桃夭则轻轻安抚着她略微抖动的肩膀,道:“巧燕,你娘从小不在你身边亲自照看着你,而做父亲的对女儿总归不会有母亲对女儿那般的细心周到,让你寄人篱下,受委屈了。” 郑巧燕的呼吸声渐渐有些发抖,好半晌,她才背对着桃夭缓缓讲起了她小时候的故事:“那时候,我爹还在外头费尽心思得想要谋得一官半职,他被我外祖家打压,原本绝了仕途的指望,在杭州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可是他去哪里都带着我哥,却把我丢在了姑母家。 我姑母每天骂我,说我是个丧门星,用各样不堪的言辞来辱骂我娘,还有我外祖家。 她这个做当家主母的这样对我,他们家上上下下的丫鬟仆从,没有一个不效法家里主子的。 我那时候还小,我受不了他们那样说我娘的话,我生气,暴跳如雷,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却称了他们的意,拿剩饭剩菜和馊了的粥给我吃,一家子老小对我蹬鼻子上脸,横眉冷对。 他们不许我再提我娘,我想给娘写信,只会被他们撕了烧了,再羞辱一番,说我娘已经嫁了人,不要我了,所以才会把我送到我爹这儿来。 可是我爹那个时候一门心思在外头钻营做官,根本就不管我,每回来姑母家看我,我若是说姑母家一个不字,他就只知道训诫我,说我不听话,不懂感恩,让我对姑母恭顺有礼一些。 还说我那些表哥表姐一个个怎样有大家风范,连带着说我娘在京城没有教好我。 我说我想回京城,回去找我娘,他便动怒,说我娘不要我了,不许我再提我娘……” 年少时那些愁云惨淡的过往像乌云一般压在郑巧燕的心头,不管长大之后如何的放纵,弥补,甚至她的姑姑父亲都已经不再记得小时候的故事。 可是那些事对郑巧燕而言,这么多年却历历在目。 哪怕如今已经长大了,面子上能对姑母姑父过得去,可是心里所积压的记忆,却是不能轻易抹除的。 郑巧燕根本就不信任这位提督夫人,自然不会认可她给自己预备的婚事。 可是当初的事,究竟是如何,桃夭也不好多言,或许对郑巧燕的姑姑而言,事实原本也是如她所说。她的弟弟好不容易进士及第,自己努力考出来的功名,却被郑巧燕的母家打压,失了在京中留任的机会,被下放到杭州来,对于郑家而言,也的确是郑巧燕母女二人坏了他们郑家的仕途。 他们心中有恨有气,找不到郑巧燕的母亲,便只能撒在那个孩子身上。 桃夭轻轻安慰着郑巧燕,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只能轻轻拥着她,陪着她哭泣。 “巧燕,不要怕,都过去了,已经过去了,如今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对那些事都无可奈何的时候了,你爹如今也已经成了杭州知府,他会听你说……” 郑巧燕闻言却激动道:“不会的!他们仍然不许我提我娘,就好像我在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娘一样!可是婚事,不都是应该母亲做主的吗?他们就这样自顾定了,像我小时候一样,欺负我是没有娘的孩子。可是我娘还没有死,我娘没有死!她只是不要我了……” 感谢私享阳光味道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零二章 梦魇 桃夭连忙道:“这世上怎么会有母亲不要自己的女儿呢?只是人生在世,有许多的身不由己,或许你娘,也有她自己的身不由己吧。” 郑巧燕苦笑道:“是,身不由己。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若是我也依着我自己的身不由己,便应该此时此刻就答应我爹,随便我姑姑给我寻个什么样的人我便草草嫁了,对所有人都说好好好,然后终此一生。” 桃夭无奈得点头道:“是啊,这世道逼得女子都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有几个人能当真冲破这枷锁桎梏? 只是,于你而言,让你难过不能自已的,或许未必是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小时候,你姑姑给你的那些梦魇般的回忆。” 郑巧燕转身回头,她拧眉看着桃夭,似乎有几分不解:“什么意思?” 桃夭缓缓耐心道:“一样的事,无论是我,还是已经成了亲的婉蓉,其实于我们而言,还觉得尚可,因为知道,这为我们说亲的人心是好的,也必定斟酌再三,为我们挑一门好亲事。 因为世人都是如此,我们也如此,便不会觉着像你这般痛彻心扉,闹得要跟家里决裂。 我听你说的,于你而言,其实让你难过生气的,并不是婚事,而是你姑母这个人。 你细想,不仅是你的婚事,只要任何旁的,跟你姑母沾边的事,你是不是心里都会不痛快,只是没有这件事这么大而已。” 郑巧燕一细想,果然是这样,哪怕往年,每回过年去姑姑家里拜年,她都觉着像是要去上刑一般,每年都想法子找借口回避。 他们家的人,他们家的事,自己都不想沾染半分。 而如今这回,自己的亲事交到他们手里,直触了郑巧燕的逆鳞。 看着郑巧燕拧眉沉思的模样,桃夭这才缓缓继续道:“所以,若是你姑母的事能妥善解决了,你的婚事也许也能皆大欢喜。” 郑巧燕闻言却不屑道:“不管有没有我姑母,我爹都不可能答应我跟魏先生的婚事。” 桃夭点头,却略一犹豫才道:“巧燕,我说句你或许不爱听的话,其实,我原本挺诧异,你为什么会喜欢魏先生的。 可是后来,我听了你的家事,反倒理解了。” 郑巧燕闻言好奇得看着桃夭:“你理解了?理解了什么?” 桃夭耐心道:“理解了,你为什么会喜欢魏先生。” 郑巧燕听了这话倒是来了兴致,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魏先生。 “他年纪轻轻便丧偶,独自带着一个小女儿,仕途不顺,日子过得苦闷,满腹诗书却只能被迫流落江湖说书度日。 你却会被他吸引,仰慕他,喜欢他,若说是因为才学,你见过有才学的人定然也不少,未必没有才学能胜过他的。 可是,他的处境,却像极了你年幼时的父亲。 所以,你爱上了他,想嫁给他,想给他年幼可怜的女儿做继母,其实并不一定是因为你多么爱他,而是你想要通过嫁给他,帮扶他,甚至救赎他,来重回你自己的小时候,给自己父亲一个妻子,给自己一个母亲,给年幼的自己一个完整的家。 你怜悯他,就像怜悯当初的自己和你孤苦无助的父亲一样。 你想嫁给他,就像想要自己的母亲回到父亲身边,让你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不需要再寄人篱下。 他身上的悲惨经历,吸引着你,让你爱上他。 其实,或许,巧燕,你并不是爱他,你只是想要救赎和医治那个伤痕累累的年幼的自己。” 郑巧燕恍惚得看着眼前的桃夭,她嘴唇微微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的确,自己爱他什么呢?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无可救药得被他身上的感觉所吸引,被他的故事和悲惨经历所吸引,吸引着自己想要去救他,而且一直觉着,只要自己能嫁给他,就一定能救了他。 桃夭轻轻安抚着郑巧燕,道:“所以,我一点都不为你的婚事担忧,只要你能从小时候的事里走出来,你就不会再爱他,也不会再想跟他私奔了。 其实,要安慰那个小时候的自己,未必只有嫁给他,重活一次,这一条路,你自己也可以试着去安慰你自己。” “我自己?”郑巧燕不解得看着桃夭。 只听桃夭继续缓缓道:“我小的时候,记着外祖家的祖宅有一片山楂园,每年都会结很多很多的山楂,我每回去外祖家,到了山楂成熟的时令,我外祖母总是会摘下山楂,给我做冰糖葫芦吃。 我外祖家祖宅的门外,有一条大河,里头有很多鱼,小时候,我常常跟着表哥表姐去河里钓鱼,还曾经不小心掉进去过一次,险些淹死。 外祖家的门外,还有一座很高的山,小时候我曾经跟着表哥一块偷偷去爬山,因着怕被家里人看见,所以没有走正路上山,而是跟着表哥走的野路子爬山,那山陡得很,几回我都差点摔下山去。 可是,那山好玩得很,每回但凡有机会,我都会忽悠我表哥陪我去爬山。仿佛那山怎么玩都玩不腻似的。” 郑巧燕拧着眉头,不知道桃夭在说什么:“你跟我扯这个做什么?” 桃夭却只含笑道:“所以,你看,这是我对我外祖家祖宅的记忆,你觉着我外祖家住在哪里?” 郑巧燕道:“果园,大河,大山。你外祖家住在郊外还是山里?” 桃夭闻言却笑了:“后来,我外祖家发迹了,也换了新宅子,而我年纪大了,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四处乱跑,也要遵着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后来来紫绫阁学针线,好多年都没有再回外祖家。 年前祭祖洒扫庭除的时候,我偶然有机会跟着表哥回去过祖宅一次,忽得发现,其实我外祖家的院子里,其实只有两颗山楂树,门前是一条小水沟,水沟里的水还没有我小腿深,远处有一座小山包,不用一盏茶的功夫就能从山脚走到山顶,只不过比寻常人家的假山要高一点。” 郑巧燕惊诧得看着桃夭:“啊?怎么会这样?” 桃夭点头道:“是啊,就是这样,因为我们小的时候很小,两棵树的小院子就仿佛很大很大,怎么也跑不到边,一尺深的小水沟,就仿佛一条大河,里头的小鱼很小,在我们眼里也非常的大,比我们的小手还要大。小小的一个土包,也是我们怎么都爬不到头的最高的山。 可是,我们年岁与身量一起长大,那些原本在我们眼中很大的东西,在我们眼中一点点变小,直到如今我们看起来稀松平常,不值一哂。可是在年幼的我们眼中,那当真是一条难以跨过的大河,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在小时候的你面前,你的姑姑的确是能主宰你的一切,你的一饮一食,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手里。她的话,你不能左右和违逆,她像一个巨人,甚至鬼魔一样在你的记忆里,无比可怖,无法撼动,让你只能恐惧战兢,只能用大吼大叫得争执吵闹来发泄你心中的害怕和不满,却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但是,巧燕,如今你已经长大了。 在如今的你我眼中,她不过是个有些年纪的富贵人家的太太,你有疼爱你的爹爹,有不俗的家世,还有兄长,你姑姑并不对你掌生杀予夺的大权,许多事,你巧用智谋,尚有回转的余地,也可以在你的掌控当中。” 郑巧燕似乎有些震惊得看着桃夭,她这么多年,一直挣扎着想脱离她姑姑的掌控,哪怕鱼死网破,哪怕玉石俱焚,她想过最极端的方式,却从没想过,其实,自己已经长大,父亲也在杭州早已站稳了脚跟,这些年,虽然自己家跟姑姑家仍然来往甚密,可是自家的家事,却从来很少再有姑姑插手。 其实,父亲也知道自己从来反感姑姑,虽说,父亲总是教训自己,不知感恩,不懂孝道,对姑姑不敬,可是自己府里的家事,父亲这些年也都总纵着自己来管。一则是有意教自己打理后宅家事,为了自己将来嫁入夫家做当家主母做预备,二则,也是顺着自己的意思,少让姑姑插手自家后宅的事。 三则,也是因着自己总是念着母亲,父亲已经失去了两位夫人,虽则姑姑怂恿逼迫,父亲因着自己不喜不愿,这么多年,就是自己孤苦一个人,再也未曾娶妻,这在杭州也是一桩奇闻。 其实,或许如桃夭所言,父亲是极宠自己的。 而更让郑巧燕震惊的是,或许,也如桃夭所言,自己早已经脱离了姑姑的掌控了。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将来,其实从来都不在姑姑手里。 桃夭缓缓道:“我曾经看见村子里,他们拴住犁地的大黄牛,只用一根插在地里的很细的木楔子,因着牛小的时候,力气微弱,被拴在那里,怎么都挣不脱。长大后,再被拴在那里,牛便只当那楔子牢不可破,就不会再想着挣脱了,哪怕以它当时的力气,不过轻轻一用力,便可以挣脱。” 郑巧燕恍然,姑姑在自己年幼的记忆里太过可怖,所以吓住了自己,让自己觉着无路可逃,可其实,就像拴住黄牛的那根木头,只要自己轻巧用力,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本章完) 第一百零三章 缘故 “夭夭,谢谢你。”郑巧燕看着桃夭,只来得及说出这样一句话。 桃夭见郑巧燕心情好了许多,终于忍不住道:“那我让小妍进来,把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然后给我们换一床新被褥,我们换了衣裳,再好好就寝,好不好?” 郑巧燕点头应着,跟桃夭一块起身,手却不经意得碰到了一个小荷包,郑巧燕拿起来一看,只问道:“这是什么?” 桃夭见状伸手去拿,却被郑巧燕灵巧躲过,她虽则没有打开,看着桃夭这样紧张的模样,还是调笑道:“是谁送的?你那位未婚夫?” 桃夭闻言却垮了脸色,道:“哪有,这是我自己的荷包,你别乱说。” 郑巧燕道:“你自己的荷包?那我可打开瞧了?” 桃夭没有说什么,算是默许了,郑巧燕打开一看,里头不是花瓣香料,而竟然是一张宣纸,上头写了满篇的字,郑巧燕打眼一看,也不是什么情书,便只觉得兴致索然,便还给桃夭了。 “怎么在床头放策论?你要考状元呐。” 桃夭伸手接过来,原本要将那纸折好,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一遍,心中怅然若失。 “这原本,是我的一个梦来着,如今梦醒了,梦里的东西,终究只是梦里。”桃夭呢喃着,将纸折好,却不知道是否要再放回荷包里。 郑巧燕看出桃夭的满怀心事,凑上前问:“怎么了?你那位小公子不合你心意?” 桃夭看着手中的宣纸,犹豫片刻,终究只将它重又摊开,放回了自己书桌上:“我不知道,原本觉着很好,可如今,知道了一些事情,让我不想以身犯险,所以退缩了。” 郑巧燕越发好奇:“以身犯险?嫁个人有什么能以身犯险的?” 桃夭取了两块镇纸,将那篇字铺平压好,这才道:“嫁错了人就是以身犯险呀。” 郑巧燕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道:“那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是错的人,那不嫁就是了,又没有人逼你,现在知道,总比嫁过去再知道得好,这是喜事,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 桃夭却叹了口气道:“可是我舍不得呀,他和他家,也总有些可取之处,让我心向往之。” 郑巧燕挑眉:“那如今,是他有不好,还是他家不好?” 桃夭看着桌上的字缓缓道:“他家里的事,他也是无可奈何。” 郑巧燕道:“那好办,你觉着他不错,他家不好,你让他与你一块离开他家不就得了。” 桃夭闻言一惊,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条路,可是:“他家世不俗,虽说没法与你们相比,可是与我家也只能算是不相上下,总不能让他入赘到我们家,他是长房长子,他们家的人绝对不会答应的。” 郑巧燕道:“那是他的事,你只管回去问他,愿不愿意与你离开他们家就是了,你不是说他们家不好吗?那就去掉不好的,留下好的就是了。 若是他不肯,那说明将来,若是当真出了事,他也未必会舍下那个有问题的家而来护着你,既然如此,你也没有必要执着于他了,另觅良缘不就是了。” 桃夭看着郑巧燕,忍不住含笑摇头道:“果然,人都是瞧别人的事瞧得通透,等到了自己身上就是一团浆糊了。 你说得很是,只是让他这个长房长子离开家,我终究觉着是太过为难他,不过,我略微一提,倒也可以瞧瞧他的心意,若是当真如你所言,他舍我而选自己的家族,那将来若是当真有危险,他未必会护我。” 吴妍在自顾收拾着屋子,桃夭和郑巧燕在一旁次间的书房说着话,郑巧燕忽然问道:“你说我喜欢魏先生,是因为他像我父亲,那你这么放不下这位小公子,又究竟是因为什么?” 郑巧燕的话让桃夭怔住,她自己倒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只缓缓道:“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想要嫁给他,无非是两个缘故,一个是为了重温童年的美好,另一个是为了弥补童年的遗憾。 而他,或许也能弥补我幼年时的遗憾吧,我幼时所渴望的一切,在他口中,仿佛皆能成真。 我幼时所没有得到过的温柔对待,在他身上也能得着,所以,我喜欢他。” 郑巧燕趴在桌子上,以手撑颌满脸慈爱的笑看着桃夭,道:“那很好啊。嫁给他,嫁给他。” 桃夭却忍不住用手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看着起哄的小丫头,忍不住道:“我是心向往之,可是也总不能真的拿命去博,我惜命,所以若是能选,我不想去冒险。 我也是个很爱认命的人,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且看看再说吧。” 郑巧燕嗤之以鼻:“你劝我勇敢果断,到了自己身上又犹犹豫豫婆婆妈妈起来了。你小心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桃夭道:“这心一事,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往往都是脑子想清楚了,心还乱着呢,你只当明白了道理,就什么事都能做到了?下回你且先试试看见你姑姑,能不能心平气和得与她说话,她再跳起来与你针锋相对,你能不能依旧如故得对她,便知道这事是有多难了。 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从知道到做到,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你且先别管我,先跟我一块对好你回家怎么应酬你父亲的词吧。” 郑巧燕却只扁了扁嘴,敷衍着道:“今天累了,明天再说。” 说着,也不顾桃夭,径自往她的床边走过去,桃夭问她要不要给她将从前周蝶睡的床铺好,可郑巧燕不愿意,非要跟桃夭睡一张床上,桃夭无奈,也只得应了。 次日一大清早,桃夭与郑巧燕一块起来洗漱,红绕也早早得过来伺候,给郑巧燕打好了洗脸水,伺候二人洗漱,用早膳,然后去绣坊学针线。 只郑巧燕和桃夭都各有各的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桃夭却吩咐了吴妍去紫绫阁帮着自己也领一些绣阁的差事做,她想让自己忙一点,忙起来就不用再想旁的,也可以没有功夫去书馆、养济院、天香楼,甚至陈家和钱家了。 感谢书友20201101075939308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零四章 再来 郑巧燕倒是果真如她自己所言,在桃夭这里住了下来,桃夭几回劝她回去,她都借故拖延,说再住几天再说,总也要给家里表表她的决心,若是立刻就回去了,她怕父亲那里还是不好说话。 桃夭对此虽然不敢苟同,却也没有再劝,只是自顾做着自己的针线活计。 郑巧燕瞧着桃夭做针线无聊,上前去看了一眼,上头绣着福寿牡丹的图样,便问了一句:“贺寿的?谁家的衣裳呀?” 桃夭低着头一面继续做着绣活,一面道:“听小妍说,是给永郡王府侧妃寿辰上穿的衣裳。四月十二的生辰,如今这活计赶得很,小妍也真是,我让她帮我接个活,没想到她竟然挑了个这么赶的,少不得我这几日熬夜做了。不过好在银子给得多。” 桃夭自顾说着,一旁的郑巧燕却整个人僵在原地,好半晌才缓缓往身后的床上去了。 原本每日郑巧燕在桃夭身边,总是嘁嘁喳喳,嘴里没有个安静时候,如今倒是难得的竟然半天都没有说话,桃夭晃了神,还以为这屋里还是她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茫然间累了略微抬头扭了扭脖子,这才留意到身后床上躺着的郑巧燕,桃夭略微诧异,起身过去查看:“这么早就睡了?” 而里头躺着的郑巧燕没有回话,只是已经泪湿了枕头。 桃夭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只是给她轻轻盖上了被子,便回去自顾做自己的针线了。 等到桃夭做得眼睛累极了,外头的更鼓敲了三下,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上床来,可是等次日桃夭起床,郑巧燕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桃夭问了进来摆饭的吴妍,吴妍道:“今儿一大清早郑姑娘便起来回家了。” 桃夭点头应着:“那也好,只盼着他跟家里一切都能好好说说。 今儿头晌你不用跟我一块去绣阁了,你接的那营生太紧了,我怕做不完,你头晌在屋里帮我做做,银子我分你一半,可要了我的亲命了,眼睛都快做瞎了。 下回你接活的时候,别赶着银子多的接,也接个轻省一点。” 吴妍闻言倒是有些忍俊不禁,桃夭最是个爱躲懒的,可是这也是她与自己的不同,自己总想着能多做点活,好多攒点银子,可桃夭不需要,她接活,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是。”吴妍终究只是含笑应着了。 这几日日子过得倒是快得很,桃夭安安稳稳得在紫绫阁里做着她的针线,倒是没曾想,先来找自己的竟然会是楚家的人。 桃夭晌午回来用午饭的时候,吴妍说楚家派人来送了请柬,让请桃夭次日晌午过去吃个便饭。 桃夭打开那请柬看了,是楚家老太太亲自下的,只是这回与上回楚家春日宴的时候不同,桃夭并没有多少欢喜,反倒在犹豫着,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其实这些日子,自己接了紫绫阁的绣活,原本就是打算让自己忙着,也好找借口推了各样的应酬,可是对于楚家这请柬,桃夭心中,竟然有几分想去。 也或者,她只是想去看看,楚家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也或者,是想再去见楚平一面。 然后,无论是什么,该说清楚的说清楚,该断干净的断干净。 次日桃夭原本想跟吴妍说不用要午饭了,可是忽得转念一想,昨日一日郑巧燕都没有回来,不仅是没有回来找自己,也没有会紫绫阁学针线,也不知道她和家里聊的怎么样了,又怕她再跟家里赌了气,要过来找自己用午饭,便只管让吴妍留了饭,若是她忽得过来,还有饭可以吃。 又对吴妍道:“我晌午应该是能早去早回,若是到了过晌还没有回来,你就帮我告一声假。 若是巧燕来,你也留下她,说我晚上必然回来与她一块用饭。” 吴妍一一应着,桃夭自去绣坊学针线,到了快晌午,柳师父走了之后,桃夭也并没有在绣坊多做停留,便早早回了自己屋里,换了一身不算多繁复华贵,却也很是精致的衣裳,略作打扮,便披了一件藕粉色的斗篷出了门。 桃乙早就应着吴妍的吩咐,等在二门外,扶着桃夭上了马车。一面回着:“应着姑娘的吩咐,早起我去备了锡宝斋的点心做薄礼,都已经放在马车里了。” 桃夭略微点头,倒是自己从小刻进骨子里的所谓教养,去长辈家里,无论什么时候,总归是没有空着手的道理。 桃乙驾着马车一道往平安巷走去,到了楚家门口,递了请柬,楚家小厮移开门槛放马车进来。 一路到了垂花门外,却并没有再有任何阻拦。 只一个婆子引着桃夭便进了内院,直到了嘉乐堂,老太太在屋里等着桃夭。 远远听见丫鬟通传桃家姑娘过来了,老太太含笑吩咐人快请进来。 桃夭身后的婆子帮着桃夭捧着礼盒进来,老太太瞧了,拉着桃夭在自己身旁的罗汉榻上坐了,又赞了桃夭带来的点心是她素日里喜欢吃的。 与桃夭寒暄了半晌,又赞了她的衣裳美,头饰也精巧。 桃夭含笑一一应着,也问了老太太安。老太太吩咐人在正堂摆饭,桃夭却发现今日楚平并不在家,想来还在书馆。 是老太太独自叫了自己过来用膳,而到了用膳的时候,丫鬟婆子来伺候净手、漱口,摆了碗筷之后,便都退下了,只留了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连翘在一旁伺候。 桃夭心头略微一沉,只吃着桌上的饭菜,却又觉着莫名得熟悉,老太太笑着道:“这是天香楼的饭菜,我晌午特意命人去天香楼叫的,平哥儿说你喜欢天香楼的酒菜,吃着可还可口?” 桃夭闻言只应了一声:“有劳老太太费心了,我说怎么这味道吃着这么熟,原来是天香楼的。” 老太太见桃夭面不改色,言语间也光明磊落,心中倒是对的胆魄多了几分赞许,原本还只当经过上回钱家的事之后,她会怕得很,对与天香楼的过往也讳莫如深。 老太太继续道:“前些日子,天香楼的钱家大爷和大奶奶来了楚家一趟,我才知道,原来你与这钱家大奶奶还有紫绫阁同窗学艺的渊源。” 桃夭闻言却只点头应着:“是。” 感谢疯子闲人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零五章 真章 老太太与桃夭说着天香楼的菜品风景,桃夭应承着:“老太太也去过天香楼?” 老太太含笑道:“那都是你们年轻人去的地方,我倒是不曾去过,只是去西湖游湖的时候,坐船总能瞧见,路过一番,如今既然有了这番渊源,往后若是得了空闲,也可以过去吃吃酒,赏赏景。” 桃夭听着老太太似闲话家常,又似意味深长的话,却只应着:“天香楼的菜品风景极佳,若是老太太得闲了,常来常往的,我想天香楼的大爷和大奶奶必然也都欢喜得很。” 两人似是熟络,又似打哑谜似的说着话,也算用过了午膳,老太太早早放下了筷子,桃夭原本就是个出去做客就总吃不饱的性子,看旁人吃,自己便吃两口,主人家放了筷子,她从来都不肯多吃一口,便也只道已经饱了。 老太太这才邀着桃夭一块往后院散散步,消消食。 桃夭应着扶着老太太,却由老太太一路引着她,给她介绍楚家的花园子,又问她上回楚平领着她都逛过哪里了,将楚平没有带她逛的都逛了一遍,两人这才在流觞亭停了脚。 连翘并没有跟着,却早早的就在流觞亭摆好了桌椅和果盘,供两人歇脚。 见桃夭扶着老太太往这边来,连翘上前扶着老太太在她素日里爱的躺椅上歪了,便给桃夭上了一盏蜜羹,便远远退了下去。 这儿宽敞空旷少人,若有什么人要过来,老远就能瞧见,比隔墙有耳的屋里更适合说些隐秘事。 桃夭见到了这里来,老太太也终于不再跟她打哑谜,只道:“前些日子我听平哥儿说,钱家惹上了一些麻烦。他给和了个稀泥。” 桃夭闻言却只是低头默默喝蜜羹,并没有应答。 只听老太太继续道:“这些孩子们,不知道个轻重深浅,胡乱搅和了一通,最后,还不是得他祖父出面,请人家好好吃了个饭。这事才算了了。 可是,这吃饭的时候,那边的人却问起了,那日在钱家还有一位姓桃的姑娘……” 桃夭喝蜜羹的手略微滞住,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她不曾想,六门的人那日竟然还会留意了自己。 自己已经尽量不出头,不说话,不惹事了,没曾想那些人竟然心细至此,连自己的身份出处都去调查了吗? 老太太似睡非睡得歪在踏上,睨着桃夭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这才缓缓道:“那边的人似是留心得很,他祖父却给应承了一声,说不是旁人,是我们家平哥儿未过门的新妇。” 桃夭手里的蜜羹一抖,勺子与瓷盅碰触轻微的响声,桃夭终于放下了自己手里的蜜羹,抬头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却只缓缓道:“平哥儿的母亲这两天就回来了,提亲的事我原本是打算直接与邵太太和陈家大奶奶商议的,可是,思忖再三,既然你在杭州,便想着还是先来与你通通气。 生怕楚家的有些意思,邵太太一时半会与你说不明白,再平白生了误会就不好了。” 桃夭听了这话,心头却突突得跳,好半晌才稳住了心神,道:“老太太厚爱,桃夭只怕自己担当不起。” 老太太听闻了这话,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什么起伏,只是继续道:“你怎得是这副模样?当初,他祖父在酒席上说了这话,那边的人听了,却欢喜得很,还送了一百金做恭贺之礼,让办喜事的时候,不要少了他们一杯喜酒吃。” 这话里隐隐有逼宫之意,桃夭却不肯退让,只起身给老太太行了一礼:“老太太错爱,可我却总记得父亲从小教给我的一句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老太太闻言却只缓缓睁开了眼睛,盯着桃夭道:“丫头,你这话用错了,如今并不是立不立于危墙之下的事,而是你的半边身子已经陷入流沙之中。 若是此时楚家松了手,那么你和你们家,很有可能就陷进去,再没有重见天日之日了。” 桃夭眉头紧皱,唇也抿了起来,她不曾想过,自己那日只不过偶然去了钱家,竟然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吗? 竟然,以至于自己其实已经陷了进去。 好半晌,桃夭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桃夭缓缓抬眸,看着老太太道:“老太太,可是有些事情我也要先弄明白了,如今若是楚家不出手,我会陷进去,那我嫁进楚家,难道就不是带着整个家族陷进去吗? 若是东窗事发,楚家可能全身而退?楚家与那些人,究竟有什么样的渊源?若是他们灭九族,楚家可在九族之内?” 老太太看着上道的桃夭,唇角终于带上了三分笑意:“你放心,杭州楚家与番禺楚家在朝廷官府的族谱上并不同源。 也就是你说的,哪怕他们诛九族,也牵连不着杭州楚家。 而至于楚家与她们的渊源,也不过是生意上的往来。只是天香楼钱家尚且与他们签了契书,楚家与番禺楚家因着是经年的生意往来,有人请事故在,所以并不曾留下什么纸面的文书。” 桃夭听了这话,算是终于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九族之内的干系,就不至于让自己的母族也牵扯上这杀头的买卖。 而至于其他,若是生意上的往来,有文字契书的,怕也只是罚其首,而宽其从。 再则,如今朝廷关于禁海的律例查得很松,此案又牵扯甚广,除非朝廷狠命非要收拾了这一种走私案上下牵扯的官员,这些有份于走私的,为首者问斩,抄没家财也就罢了,若是从轻发落,甚至有可能只是流放贼首,其余家眷家财尚且能不受损失。 楚家如今这个境况,若是被查,一则并没有纸面文书的证据,再则,只不过是于楚家生意上的往来,哪怕就是上头的人狠命非得要查,也不过办了楚元山和楚鸿哲这两个家主,而至于家中的女眷和楚平、楚阔这些小辈,多半也是不会太受牵连的。 只是,楚平毕竟是楚家的长房长子,将来是要接管楚家家业的。 若是楚平当家的时候,这事被告发出来,那么又该如何呢? 桃夭低眉沉思,此时才发现郑巧燕那日说的话才是最有道理的。 感谢书觅书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零六章 谋合 桃夭心中盘算着,如今楚平一门心思得想要考科举,若是进士及第,必然要以仕途为重,若说带着几个铺子倒是小成,可总归再不能一力打理楚家这偌大的家业了。 想到此处,桃夭这才开了口,道:“上回来时,听闻老太太提起京都弘文书馆,我想着,若是楚家大爷在科举上用心,京都的弘文书馆总归比卢月书馆好些。” 桃夭的意思老太太如何会不明白,她是想成婚之后,便与楚平离开杭州楚家这是非之地,去京城另谋生计。 哪怕将来楚家当真出了事,不是楚平做的生意,总归不是主犯。 他们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也不指望着楚平能封王拜相,若是就像桃夭的哥哥一样,在礼部谋个闲职,或是做个小官,总不惹人注意,也上达不了天听,家里出了这样的事,顶多连累楚平被罢了官罢了,他们尚且能在京城重新开始,大不了不做官了,重新开铺子做生意。 桃夭有紫绫阁的真传,他们两个人接了京城的铺子,也能经营得很好,实在不行,只要有积蓄,两个人从头开始也不是难事。 再则,桃夭的兄长还在京城,虽说不是什么大官,可也总算有亲人在,不至于无依无靠的。 楚家老太太却是叹了一口气,原本楚平想走仕途的时候,他们也做好了打算,若是当真能成,家里的生意铺子,就交给楚阔打理。所以这些年也纵着楚平一味读书,楚平的爹娘每回上哪里去巡查铺子,也都领着楚阔,将家里的铺子生意由着他去学。 楚阔却是个与他大哥一样的极其聪慧的孩子,他性情更随遇而安一些,从来没有什么“非要”“一定”,不比楚平,铆足了劲,一门心思得想要考取功名。 楚阔的书读的也是极好,书馆的先生甚至说,他天资聪颖,悟性比楚平还要好些,可是,楚阔知道哥哥要读书考功名,他便从来都没有沾惹过科举一路。 生意上的事情,他也总是一点就通,学得极快,可是也没有显露出什么非要掌管了楚家家业的雄心抱负来,更没有想要抢了楚平长房长子名分的心思,他仿佛只是贪玩,随性得玩着看着,并不用心,可一旦吩咐了什么事情让他去做,每回都能做得让人吃惊得好。 楚平若是当真去了京城,家里的事情留给楚阔打理,楚家也不算是后继无人。 只是,何去何从,终归是这些孩子自己的选择,人这一辈子原本有无数种可能,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抉择当中,定了出路和方向。 楚家,是风险,也是机遇,只是将来如何,是去京城走仕途好,还是留在杭州,做生意好,没有人知道。 最后,杭州会成了楚平的拖累,将来连带他一块遭殃,还是楚平会成为楚家的依仗,将来领着楚家一块飞黄腾达,谁都不知道。 楚老太太只是对着桃夭点头应着:“好,若是你跟平哥儿都喜欢京城,那么,祖母给你们在京城置办宅子。” 桃夭从来都没有想过事情竟然会这般顺利,她还以为老太太会不同意楚平远行,会舍不得他这个长房长子,会非要留着他在杭州掌管家业。 她甚至有些恍惚,老太太是不是只是为了骗自己与楚平成亲,所以故意答应自己的。 桃夭犹豫道:“我也总要与我父母陈明事情缘由,京中弘文书馆的事情安置妥当了,才能商议婚期。” 老太太闻言,自然听出了桃夭的怀疑之意,便含笑安慰道:“安置好弘文书馆的事之后再成亲,倒是无妨,只是旁的事情,没有必要让你家里人知道,免得他们忧心,毕竟山高路远,许多事情,你也未必能解释得清楚,只会白白让他们误会。” 桃夭听了这话,虽然有理,可是却还是有几分忌惮:“我若嫁进楚家,总归也是让家族担了风险的,他们早知道心里有底还好些,否则若是将来真的出了什么事,未免会让他们措手不及。” 老太太却道:“若是将来当真出了什么事,你家里的人,有谁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这话倒是将桃夭给问住了。 老太太这才继续道:“若是帮不上忙,那就只能干着急,何苦呢?这件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你信祖母,祖母不会骗你的。 书馆的事,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让邵家太太去与你家里人说,这是我们楚家的打算,其实,原本平哥儿爱读书,我也是动了送他去弘文书馆的心思的,只是他娘舍不得他,故而这么多年也不曾成行。 如今,他在卢月书馆这么些年,学问也没有什么长进,两次科举失利,他心里也苦闷着。说不定去了京城有名师指点,会有突破,再则你兄长不是还在京城,也能提点着他,我觉着这是好事,并不让我为难。至于他母亲那里,有我做主,不是什么难事。 你可以放心。” 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慈爱,语气中也都是诚恳,桃夭信她不是在欺哄自己,另一则也着实是老太太的话太合了自己心意,她从来看着赵婉蓉与自家婆母相处得那般痛苦艰难,若是自己跟楚平离了杭州,连成日与婆婆相见的麻烦都尽数解决了,自己能跟楚平自由自在得在外头过活,何其逍遥。 桃夭心中暗自思忖着,可是廖是如此,楚平也不能净身出户,楚家在京中不是有铺子门面么,也应该都归了自己跟楚平才是,还有楚家的万贯家私,虽说不是分家,可是将来总归大头是给了楚阔的,自己跟楚平虽说是远在京城,可穷家富路,分给自己和楚平的也不太少了,总得够自己将来哪怕从头再来,重新置办宅邸开铺子的花销。 三则,楚家老太太说的在京城给置办宅子,在什么地脚,置办多大的宅子,都有讲究。 桃夭心中暗自盘算着,只是这些话不好自己当面跟老太太讲,只能回去跟邵氏和桃玉说清楚,让他们在跟楚家商议嫁妆聘礼的时候,都要商谈清楚。 桃夭含笑点头应着:“老太太说那里的话,我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样的事,原本也没有我说话的份,都要听我家中的父母跟老太太做主了。” 听了桃夭这样的话,老太太知道桃夭是已经许了。 便也只含笑道:“你瞧,咱们娘俩盘算的,竟然这般不谋而合,什么都这么恰到好处,这也缘分。” 这话倒是让桃夭不知道该怎么接,这时候再装什么无知害羞,从来都不想这些金银钱财身外之物的,就太虚伪了,可若是应了,又仿佛是自己存心要算计他们什么似的,桃夭便只浅浅笑着,没有搭话。 第一百零七章 失踪 等离了楚家,坐在马车上的桃夭依旧觉着一阵恍惚,今日,原本自己只是想去听听楚家还有什么话说,或者说,自己是想,去跟楚平诀别的。 可是谁曾想,自己竟然去给自己谈了一桩亲事回来。 桃夭的手不由自主得搅着帕子,坐在马车里暗暗得出神。 只是,她也不曾问过楚平的意思,他会愿意跟自己一起去京城吗? 桃夭原本也没想过要去京城,她只当自己会嫁在杭州了。可是人生际遇就是这般造化弄人,谁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会落在哪里。 马车停在了紫绫阁,桃夭心里想着,若是等邵氏过来找自己谈回桃源提亲的事情时,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她一块回去。而自己回去,当真不跟家里提楚家的事吗? 桃夭下了马车,信步走回自己的住处,打算先换件衣裳,然后去找柳师父说说话。 推门,屋里静悄悄的,郑巧燕并没有过来。 桃夭自顾换了衣裳,赶了会儿子针线,却心中烦乱,无法静下心来。好不容易看着眼前这时辰,柳师父应该是已经回了听香水榭,桃夭放下手里的针线功夫,便往紫绫阁的第四进院去了。 柳师父才刚进屋,后脚听见外头丫鬟通传桃夭过来寻她,便只应了声让她进来。 丫鬟引着桃夭进了柳云锦的书房,柳云锦已经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了,正在喝茶,一面招呼桃夭不必多礼,只管过来坐。 桃夭还没有开口,喝了口茶的柳云锦倒是先开了口:“是为了巧燕的事来的?” 这话倒是当桃夭一惊:“巧燕怎么了?” 柳云锦缓缓放下手里的茶杯,惊诧得看着桃夭:“你还不知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桃夭道:“我是为了旁的事来寻师父的,可是巧燕出什么事了?” 柳云锦道:“巧燕失踪了。” “失踪?什么叫失踪了?为什么会失踪,什么时候的事?”桃夭大惊失色。 柳云锦却狐疑得看着桃夭:“她为什么失踪,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明白。她这些日子不是都住在你屋里?如今骤然间失踪了,我还以为你今儿晌午出去,是知府衙门找你的麻烦呢。” 桃夭闻言更加惊疑不定:“知府衙门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我什么都不知道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云锦看着桃夭的这副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反倒拧眉叹了口气:“我原本还打算劝你不要招惹府衙的人,早早将人交出来,如今你若是当真一无所知,那才是真的有些难办了。” 桃夭连忙给柳云锦作揖:“师父,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师父跟我清楚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昨儿一大清早,巧燕从我那里回了府衙,我还只当她回家了,怎么会失踪了呢?” 柳云锦沉吟片刻,这才道:“巧燕昨日的确是回府了,只是又跟她父亲大吵了一架,后来,从家里跑了出来,说是回了紫绫阁,可是紫绫阁的小厮从她昨日清晨出去,就再没有见到她回来。” 寻常日里,都是红绕伺候着她,哪怕是回了紫绫阁,红绕也总是跟着,府里的人也都放心。 可是直等到今儿晌午,府衙里的师爷忽然发现,红绕被家里的小厮关在了柴房里。 小厮回说是巧燕的吩咐他,红绕事做得不好,惹了她生气,让小厮抓进柴房关她几天给点教训。小厮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照着吩咐,看见红绕出府就将她捂着嘴抓了起来。 红绕并不知道巧燕去了哪里,府衙的师爷今儿来紫绫阁问了,巧燕没有再回来过,故而这已经有两日,不见了她的人影。 柳云锦将这一切粗粗与桃夭说了,这才复又仔细地看着桃夭:“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 桃夭略一犹豫,倒是有些焦心:“她前两日说,要与人私奔,我只当她是跟我开玩笑呢,我也好心劝了她几天,还只当她听劝,已经想开了。 她那日一大清早连知会都不知会我一声就忽然回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 柳云锦拧眉道:“私奔?跟谁?” 桃夭犹豫再三,才道:“师父,可先派人去暗暗查看,别大张旗鼓得惊扰了人,我也可以帮着劝说,说不定能将她劝回来。” 柳云锦听桃夭这样说,自然知道她是好心,不想把这事闹大,便道:“这是自然,我会让人暗中查访一下,不会轻易声张。 她去了哪儿?” 桃夭这才道:“她自己跟我说,是琴儿胡同宝茶馆的魏先生。” 这样隐蔽的名字,柳云锦没有听说过,却也只应着,吩咐人叫来了邱保兴。 柳云锦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让邱保兴亲自过去瞧瞧,毕竟是杭州知府家的小姐,柳云锦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将她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否则便是让郑知府难堪了。 邱保兴躬身应着去了,桃夭则跟着柳云锦在心惊胆战得等着回信,这一日夜过去,巧燕一个小女儿家,跟着一个大男人在外头过了一夜,若是当真瞒得滴水不漏也就罢了,一旦传出半点风声去,那么巧燕这辈子在婚事上可就真的完了。 柳云锦却只波澜不惊得喝着茶,忽得开口问了桃夭:“你原本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桃夭这才回神,略微一犹豫,还是将楚家的事与柳云锦回禀了:“我听老太太那么说,想必这楚家与番禺并不是直接的关联,如果只是生意上的往来,我们再离了杭州,总归不会牵连到我们和我的母家吧?” 柳云锦听了桃夭这一通故事,却是笑了,道:“你这孩子,说你胆子小吧,做这样事情的人家都敢招惹,说你胆子大吧,好好楚家这一块大肥肉,你却只肯躲到京城去喝汤。 你要知道,京城可是个大染缸,一旦他进了仕途,那么所遇到的艰险,或许比在杭州楚家还大,你倒是不用前怕狼后怕虎的。” 桃夭闻言却道:“也不指望他做什么大官,就像我兄长一样,礼部一个管文书的小吏,也不过赚点子俸禄,过自己的安稳日子罢了,在哪儿都一样。 如今,招惹上那些人,若是我躲不开这庄婚事,只想尽量安稳,如今这也是我能想到最稳妥的法子了。 可是老太太又不让我跟爹娘讲,我也没有个能商议的人,就只有师父见多识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只将师父当成是我娘亲一样,所以才想来问问师父,跟您商量一下。” 第一百零八章 侧妃 柳云锦闻言却只略微低头一笑:“若你当真是这么想的,那的确如你所说,去哪里都一样,京城也不错,总归还有那许多的繁华景象可以瞧瞧,你们年轻人或许会喜欢。 我如今年纪大了,只想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养老,与你们自然就不同了。” 桃夭忽然想起了自己还应许过柳云锦,会在杭州陪她过年,而如今,离别在即,仿佛一切都成了虚空泡影。 “师父,我会常回来看您的,而且,也或许,我们还会回杭州来,毕竟将来如何,谁也说不准。”桃夭忽得开口安慰。 柳云锦闻言却只是淡然一笑,缘聚缘散,本就如此,她从来都不曾想着自己还能跟紫绫阁的哪个学徒有长情,只是那回,桃夭的几句话,当真暖到了她的心,故而对她总是偏疼些。 可是廖是亲生母女,也总有分别的那一天,倒也无所谓伤感了。 柳云锦只又叮嘱了她一句:“凡事,好与不好,从不在旁人嘴里,日子都是给自己过的。 旁人从外头看着你好,可你里头夫妻不睦,外头人再羡慕,你自己也尝不到甜头。 换言之,外头人看着再不好不登对,你自己甘之如饴,能欢喜度日,也就罢了。” 桃夭听着柳云锦这般推心置腹的叮咛,心中也是感念,忍不住在柳云锦身边坐了,那般亲昵,倒是真像了母女,道:“就不能里子面子都好呀。” 柳云锦看着身旁的桃夭,因着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又是深宫里出来的,最不习惯与人亲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桃夭的手道:“若想里子面子都好过,那你得收敛自己的脾气,好好在你与他的关系上花心思。 你跟他都得肯改肯听肯学,又肯努力,或许,能如你所说,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若两个人都一味得率性而为,顺其自然,必然是不能长好的。 这成了婚,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事,我见许多为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的,却少见当真因着什么家国大事破了婚的。 若是两人能在小事上情好,那么遇到了那些大事,你们也可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若是日子都过不好,那么也不用什么大难临头,一饮一食,都足够你们各自飞了。 所以,我才劝你,功夫在平时,不要为将来的事担忧,一天的难处一天当也就罢了。” 桃夭点头:“是,徒儿受教了。” 柳云锦看着这般乖顺的桃夭,心中对她更多了几分怜惜:“要常常回杭州来看我,可不能去了京城,就把师父忘了。” “是。”桃夭点头应着。 二人说了好半晌的话,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柳云锦吩咐人摆了饭,邱保兴这才回来。 有人来通禀,柳云锦点了头,吩咐了屋里的丫鬟都退了下去,这才让邱保兴进来。 邱保兴看着正在对面而坐一块用晚膳的柳云锦和桃夭二人,躬身行了礼,这才十分犹豫得回道:“主子,人没有去找过魏先生,想是桃姑娘听岔了,这郑知府家的小姐,与这位魏先生并无什么深交。” 桃夭听着这话,却忍不住放下了筷子,道:“他这般说,你就这般信了?” 听了这话,邱保兴却只看向了柳云锦,桃夭不知道他的本事,柳云锦却清楚得很,他敢回来这样回,必然是细细查问过的。 柳云锦只对桃夭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这才继续问邱保兴:“除了这些,那丫头的去处,可有眉目?” 邱保兴躬身道:“杭州城这么大,要寻人不易,只能慢慢查,如今还没有什么太多的消息。” 柳云锦缓缓点头,道:“你只管多留心些。” “是。”邱保兴躬身应着退了出去。 柳云锦这才继续拿起了筷子,桃夭却放心不下:“她是骗我的吗?她根本就没有要与魏先生私奔,那一切都是她信口胡说框我的。那她究竟是怎么了,去哪里了呢?” 柳云锦沉吟片刻,这才道:“我原本只当你什么都知道,如今看来,那丫头谨慎得很,竟然连你也诓骗了过去。 只是,她前两日若是只在紫绫阁也就罢了,偏偏住在你那里,红绕多半会跟府里讲明此事,少不了郑知府会唤你过府一叙。 你先别管她,且先想想自己该怎么回话吧。” 桃夭道:“巧燕的事,毕竟涉及女儿家的名节,他们哪怕问我,也只是私底下问问,不敢过堂,我如实答了也就是了。 只是巧燕的去处,我除了这个,也想不到什么其他,若是她真的出了什么岔子,那该如何是好?” 柳云锦看得出来桃夭是当真为了郑巧燕的安危焦急:“你倒是对她好,也不气她骗你?” 桃夭只道:“她的话,哪怕不尽不实,却也未必全都是假的,至少她的情真……” 说到这里,桃夭忽得想到什么,只将自己听说的那魏先生的身世给柳云锦说了一遍,道:“这魏先生当真是如此的出身吗?还是这般出身的另有其人,她只是将那要带她私奔的人换了个名儿?” 柳云锦道:“一会儿用过了晚膳,我叫邱管事过来问问。她还与你说了什么?” 桃夭思量片刻,这才道:“多半是她小时候的事,也是有一句没有一句得说的,我也不知道里头几句真,几句假。 哦,还有件事挺怪的,她离开紫绫阁回府头一天晚上,我在做刺绣,是从紫绫阁接的差事,给永郡王府的侧妃做的贺寿的礼服。 那丫头听我说了之后,就有些怪怪的。” 柳云锦用饭的筷子一顿,了然得叹了一句:“原来如此。” 桃夭赶紧问:“师父知道些什么?” 柳云锦无奈得笑着摇了摇头:“这当真是无巧不成书了,你可知巧燕的母亲在京城改嫁。” “是,我听说了,只是不知道嫁的何人。” 柳云锦道:“正是你接的这绣活的主人,永郡王府的孟侧妃。” 桃夭惊讶异常:“永郡王娶了巧燕的母亲做侧妃?” 这永郡王是什么样的人物桃夭不知道,可总归身上有郡王的名号,怎么会娶一个和离了还有了女儿的人做侧妃? 柳云锦似是回忆着缓缓道:“这些旧事,就说来话长了。” 第一百零九章 旧事 郑巧燕的父亲郑云跟他的发妻在十五岁时便成了亲,很快有了儿子,郑云继续读书,一路考取功名,进士及第的时候,家里的发妻已经病逝。 因着他的好模样和才学,而且他家中的姐夫能干,凭着军功和多年的苦心经营,已经位在杭州总兵,也是因着他姐姐托人帮忙,才让郑云得了当时位在礼部郎中的孟见深的赏识,将自家的次女孟左依许配给了当时前途远大的郑云。 也是因着孟见深的举荐,在京城候职,留京任职。 可是,郑云却依旧念着自己家乡的儿子郑沛林,成日里长吁短叹,他与孟左依成亲一年之后,终于被孟家发现了他家中有了嫡长子的事。 原本只当他只是有发妻,且已身故,如今得知了竟然还有个儿子,孟左依不依不饶,问他打算如何处置家中的儿子。 依孟左依的意思,是将郑沛林过继出去,给郑云的堂弟家做嗣子。 可是郑云却不愿意,他念着自己发妻的好,说不可薄待了她的儿子,打算接郑沛林来京城读书。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偏偏郑云当年意气风发,只觉着自己前途远大,在京中定能有一番作为,并不是个识时务的。他又年级与发妻年幼时同甘共苦的情分,十分的爱重怜惜这个长子,他这些年读书考科举,本就是为了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如今妻子先他去了,若是连她留下的儿子自己都不能照顾好,岂不是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可偏偏孟左依也是个烈性子,她觉着郑云在成婚之前家里人都一起对他们孟家隐瞒了郑云已经有长子的事,是欺瞒在先,之后又要接长子进京,是对她的侮辱在后。 而且,孟左依从小在京中长大,常常随自家的兄长姊妹在京中的小姐圈中混迹,眼界见识远不是地方来的郑云能相比的。 郑云对自己能在京中做官洋洋得意,自视颇高,而孟左依却总是瞧不起他,觉着他做得这个七品芝麻官,比她素日里的那些京中小姐们都差远了,根本没法比,成日里贬低数落他,怨他不知上进。 孟左依对于父母给自己说的这门亲事也是一万个不愿意,总觉着母亲偏心,不给她寻高门大户里的公子,偏偏说了这么个穷乡僻壤里来的穷小子。 郑云则日日念着自己发妻的温柔贤良,对他何等得服侍恭顺,若是自己的发妻在,看到他当时的成就,定然已经知足,只会说仰慕支持的言语。郑云看着孟左依越发得厌恶。 两人不睦已久,便借着郑沛林的事闹了起来,两人都是寸步不让,后来闹到要和离的下场。 这也不仅是这夫妻两个人闹,也连带着两面的家里都是彼此针锋相对了起来。 郑云的父母去得早,从小是长姐将他养大,婚事上也都是长姐帮着操持的,而他的姐姐姐夫也是贫贱夫妻,二人一起同舟共济,姐夫一路当上杭州总兵,也都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功绩。 夫妻二人也都是极护着郑云这个弟弟,当时郑云的姐夫官运亨通,哪里肯对礼部的一个小官低声下气,对于他们想要让郑沛林出嗣的主张也很是愤慨。 而孟家当时的嫡长女早早入了宫,原本是默默无闻了许多年,偏偏那几年也是时来运转,已经封了贵人,正得盛宠的时候,封嫔在即,孟家仗着女儿得势,又哪里会对一个地方官屈服。 两家没有个肯说软和话的,竟然就当真这么和离了。 而偏偏就是在两人和离之后,孟左依才发现腹中已经有了胎儿。 孟家原本要买药,堕了这个孩子,可偏偏孟左依当时又不知怎的,拿起了药碗,却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小婴孩动得厉害,似是不想离开似的,孟左依一时鬼使神差得不舍得,竟然瞒着家里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到月份大了被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留了孩子,孟左依这辈子也算毁了。 孟家人气急了,便也动了些手段,在京中夺了郑云的官,下放回了杭州待职。 郑云回了杭州之后,沮丧了一阵,好在自家的姐姐姐夫心疼他,也为他四处奔走,数年之后,才终于让京中的那些事情过去,给他重又谋了个萧山知县的官职。后来也是他为官勤恳清廉,当真为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政绩卓着,再加上自家的姐姐姐夫帮衬着,十余年的功夫才做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上。 而孟家的女儿却也是颇得圣宠,当初又怀了身孕,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而封了嫔位。 家里的父兄也都沾了嫡女的光,跟着有了升迁,孟左依的父亲从礼部郎中,升了吏部侍郎,也是因着孟家在京中日渐得势,便也重新给孟左依另寻人家,只是她如今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再难为人正妻。 可偏偏,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非帝王将相不肯入嫁,不想再嫁给像郑云这样的人,她宁愿给王侯做妾,也不给白衣做妻。 她母亲也是宠她,被她闹得没了法子,倒是当真依了她,因着她姐姐的缘故,将她抬进了当时的永郡王府做妾。 后来也是这十多年,给永郡王生儿育女,才被抬了侧妃。 只是当初,孟左依为了能进郡王府,也是不能再把郑巧燕留在身边,便将巧燕留在了京中母家,原本是对外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可是毕竟已经养到了三岁,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谎称病逝了。 当初郑云的苦,孟左依如今也是尝到了,她对郑巧燕也是百般的不舍,却没有法子,只叮嘱母亲好好教养巧燕,给她寻配个好人家。 可孟家还是怕郡王府察觉了郑巧燕的存在,会影响孟左依,便在孟左依成亲之后,便将郑巧燕偷偷送回了杭州丢给了她父亲。 从那之后,巧燕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母家的人。只仿佛被丢弃了的孩子,在姑姑家被养大,郑云是觉着巧燕有姑姑教养会好些,可偏偏那当中的凄苦巧燕没有人能说,父亲也不能理解,直等到郑云重又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府邸,才将郑巧燕接回了家去。 而孟家当时的嫡长女早早入了宫,原本是默默无闻了许多年,偏偏那几年也是时来运转,已经封了贵人,正得盛宠的时候,封嫔在即,孟家仗着女儿得势,又哪里会对一个地方官屈服。 两家没有个肯说软和话的,竟然就当真这么和离了。 而偏偏就是在两人和离之后,孟左依才发现腹中已经有了胎儿。 孟家原本要买药,堕了这个孩子,可偏偏孟左依当时又不知怎的,拿起了药碗,却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小婴孩动得厉害,似是不想离开似的,孟左依一时鬼使神差得不舍得,竟然瞒着家里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到月份大了被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留了孩子,孟左依这辈子也算毁了。 孟家人气急了,便也动了些手段,在京中夺了郑云的官,下放回了杭州待职。 郑云回了杭州之后,沮丧了一阵,好在自家的姐姐姐夫心疼他,也为他四处奔走,数年之后,才终于让京中的那些事情过去,给他重又谋了个萧山知县的官职。后来也是他为官勤恳清廉,当真为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政绩卓着,再加上自家的姐姐姐夫帮衬着,十余年的功夫才做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上。 而孟家的女儿却也是颇得圣宠,当初又怀了身孕,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而封了嫔位。 家里的父兄也都沾了嫡女的光,跟着有了升迁,孟左依的父亲从礼部郎中,升了吏部侍郎,也是因着孟家在京中日渐得势,便也重新给孟左依另寻人家,只是她如今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再难为人正妻。 可偏偏,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非帝王将相不肯入嫁,不想再嫁给像郑云这样的人,她宁愿给王侯做妾,也不给白衣做妻。 她母亲也是宠她,被她闹得没了法子,倒是当真依了她,因着她姐姐的缘故,将她抬进了当时的永郡王府做妾。 后来也是这十多年,给永郡王生儿育女,才被抬了侧妃。 只是当初,孟左依为了能进郡王府,也是不能再把郑巧燕留在身边,便将巧燕留在了京中母家,原本是对外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可是毕竟已经养到了三岁,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谎称病逝了。 当初郑云的苦,孟左依如今也是尝到了,她对郑巧燕也是百般的不舍,却没有法子,只叮嘱母亲好好教养巧燕,给她寻配个好人家。 可孟家还是怕郡王府察觉了郑巧燕的存在,会影响孟左依,便在孟左依成亲之后,便将郑巧燕偷偷送回了杭州丢给了她父亲。 从那之后,巧燕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母家的人。只仿佛被丢弃了的孩子,在姑姑家被养大,郑云是觉着巧燕有姑姑教养会好些,可偏偏那当中的凄苦巧燕没有人能说,父亲也不能理解,直等到郑云重又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府邸,才将郑巧燕接回了家去。 而孟家当时的嫡长女早早入了宫,原本是默默无闻了许多年,偏偏那几年也是时来运转,已经封了贵人,正得盛宠的时候,封嫔在即,孟家仗着女儿得势,又哪里会对一个地方官屈服。 两家没有个肯说软和话的,竟然就当真这么和离了。 而偏偏就是在两人和离之后,孟左依才发现腹中已经有了胎儿。 孟家原本要买药,堕了这个孩子,可偏偏孟左依当时又不知怎的,拿起了药碗,却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小婴孩动得厉害,似是不想离开似的,孟左依一时鬼使神差得不舍得,竟然瞒着家里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到月份大了被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留了孩子,孟左依这辈子也算毁了。 孟家人气急了,便也动了些手段,在京中夺了郑云的官,下放回了杭州待职。 郑云回了杭州之后,沮丧了一阵,好在自家的姐姐姐夫心疼他,也为他四处奔走,数年之后,才终于让京中的那些事情过去,给他重又谋了个萧山知县的官职。后来也是他为官勤恳清廉,当真为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政绩卓着,再加上自家的姐姐姐夫帮衬着,十余年的功夫才做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上。 而孟家的女儿却也是颇得圣宠,当初又怀了身孕,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而封了嫔位。 家里的父兄也都沾了嫡女的光,跟着有了升迁,孟左依的父亲从礼部郎中,升了吏部侍郎,也是因着孟家在京中日渐得势,便也重新给孟左依另寻人家,只是她如今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再难为人正妻。 可偏偏,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非帝王将相不肯入嫁,不想再嫁给像郑云这样的人,她宁愿给王侯做妾,也不给白衣做妻。 她母亲也是宠她,被她闹得没了法子,倒是当真依了她,因着她姐姐的缘故,将她抬进了当时的永郡王府做妾。 后来也是这十多年,给永郡王生儿育女,才被抬了侧妃。 只是当初,孟左依为了能进郡王府,也是不能再把郑巧燕留在身边,便将巧燕留在了京中母家,原本是对外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可是毕竟已经养到了三岁,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谎称病逝了。 当初郑云的苦,孟左依如今也是尝到了,她对郑巧燕也是百般的不舍,却没有法子,只叮嘱母亲好好教养巧燕,给她寻配个好人家。 可孟家还是怕郡王府察觉了郑巧燕的存在,会影响孟左依,便在孟左依成亲之后,便将郑巧燕偷偷送回了杭州丢给了她父亲。 从那之后,巧燕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母家的人。只仿佛被丢弃了的孩子,在姑姑家被养大,郑云是觉着巧燕有姑姑教养会好些,可偏偏那当中的凄苦巧燕没有人能说,父亲也不能理解,直等到郑云重又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府邸,才将郑巧燕接回了家去。 而孟家当时的嫡长女早早入了宫,原本是默默无闻了许多年,偏偏那几年也是时来运转,已经封了贵人,正得盛宠的时候,封嫔在即,孟家仗着女儿得势,又哪里会对一个地方官屈服。 两家没有个肯说软和话的,竟然就当真这么和离了。 而偏偏就是在两人和离之后,孟左依才发现腹中已经有了胎儿。 孟家原本要买药,堕了这个孩子,可偏偏孟左依当时又不知怎的,拿起了药碗,却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小婴孩动得厉害,似是不想离开似的,孟左依一时鬼使神差得不舍得,竟然瞒着家里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到月份大了被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留了孩子,孟左依这辈子也算毁了。 孟家人气急了,便也动了些手段,在京中夺了郑云的官,下放回了杭州待职。 郑云回了杭州之后,沮丧了一阵,好在自家的姐姐姐夫心疼他,也为他四处奔走,数年之后,才终于让京中的那些事情过去,给他重又谋了个萧山知县的官职。后来也是他为官勤恳清廉,当真为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政绩卓着,再加上自家的姐姐姐夫帮衬着,十余年的功夫才做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上。 而孟家的女儿却也是颇得圣宠,当初又怀了身孕,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而封了嫔位。 家里的父兄也都沾了嫡女的光,跟着有了升迁,孟左依的父亲从礼部郎中,升了吏部侍郎,也是因着孟家在京中日渐得势,便也重新给孟左依另寻人家,只是她如今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再难为人正妻。 可偏偏,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非帝王将相不肯入嫁,不想再嫁给像郑云这样的人,她宁愿给王侯做妾,也不给白衣做妻。 她母亲也是宠她,被她闹得没了法子,倒是当真依了她,因着她姐姐的缘故,将她抬进了当时的永郡王府做妾。 后来也是这十多年,给永郡王生儿育女,才被抬了侧妃。 只是当初,孟左依为了能进郡王府,也是不能再把郑巧燕留在身边,便将巧燕留在了京中母家,原本是对外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可是毕竟已经养到了三岁,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谎称病逝了。 当初郑云的苦,孟左依如今也是尝到了,她对郑巧燕也是百般的不舍,却没有法子,只叮嘱母亲好好教养巧燕,给她寻配个好人家。 可孟家还是怕郡王府察觉了郑巧燕的存在,会影响孟左依,便在孟左依成亲之后,便将郑巧燕偷偷送回了杭州丢给了她父亲。 从那之后,巧燕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母家的人。只仿佛被丢弃了的孩子,在姑姑家被养大,郑云是觉着巧燕有姑姑教养会好些,可偏偏那当中的凄苦巧燕没有人能说,父亲也不能理解,直等到郑云重又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府邸,才将郑巧燕接回了家去。 而孟家当时的嫡长女早早入了宫,原本是默默无闻了许多年,偏偏那几年也是时来运转,已经封了贵人,正得盛宠的时候,封嫔在即,孟家仗着女儿得势,又哪里会对一个地方官屈服。 两家没有个肯说软和话的,竟然就当真这么和离了。 而偏偏就是在两人和离之后,孟左依才发现腹中已经有了胎儿。 孟家原本要买药,堕了这个孩子,可偏偏孟左依当时又不知怎的,拿起了药碗,却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小婴孩动得厉害,似是不想离开似的,孟左依一时鬼使神差得不舍得,竟然瞒着家里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到月份大了被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留了孩子,孟左依这辈子也算毁了。 孟家人气急了,便也动了些手段,在京中夺了郑云的官,下放回了杭州待职。 郑云回了杭州之后,沮丧了一阵,好在自家的姐姐姐夫心疼他,也为他四处奔走,数年之后,才终于让京中的那些事情过去,给他重又谋了个萧山知县的官职。后来也是他为官勤恳清廉,当真为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政绩卓着,再加上自家的姐姐姐夫帮衬着,十余年的功夫才做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上。 而孟家的女儿却也是颇得圣宠,当初又怀了身孕,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而封了嫔位。 家里的父兄也都沾了嫡女的光,跟着有了升迁,孟左依的父亲从礼部郎中,升了吏部侍郎,也是因着孟家在京中日渐得势,便也重新给孟左依另寻人家,只是她如今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再难为人正妻。 可偏偏,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非帝王将相不肯入嫁,不想再嫁给像郑云这样的人,她宁愿给王侯做妾,也不给白衣做妻。 她母亲也是宠她,被她闹得没了法子,倒是当真依了她,因着她姐姐的缘故,将她抬进了当时的永郡王府做妾。 后来也是这十多年,给永郡王生儿育女,才被抬了侧妃。 只是当初,孟左依为了能进郡王府,也是不能再把郑巧燕留在身边,便将巧燕留在了京中母家,原本是对外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可是毕竟已经养到了三岁,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谎称病逝了。 当初郑云的苦,孟左依如今也是尝到了,她对郑巧燕也是百般的不舍,却没有法子,只叮嘱母亲好好教养巧燕,给她寻配个好人家。 可孟家还是怕郡王府察觉了郑巧燕的存在,会影响孟左依,便在孟左依成亲之后,便将郑巧燕偷偷送回了杭州丢给了她父亲。 从那之后,巧燕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母家的人。只仿佛被丢弃了的孩子,在姑姑家被养大,郑云是觉着巧燕有姑姑教养会好些,可偏偏那当中的凄苦巧燕没有人能说,父亲也不能理解,直等到郑云重又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府邸,才将郑巧燕接回了家去。 而孟家当时的嫡长女早早入了宫,原本是默默无闻了许多年,偏偏那几年也是时来运转,已经封了贵人,正得盛宠的时候,封嫔在即,孟家仗着女儿得势,又哪里会对一个地方官屈服。 两家没有个肯说软和话的,竟然就当真这么和离了。 而偏偏就是在两人和离之后,孟左依才发现腹中已经有了胎儿。 孟家原本要买药,堕了这个孩子,可偏偏孟左依当时又不知怎的,拿起了药碗,却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小婴孩动得厉害,似是不想离开似的,孟左依一时鬼使神差得不舍得,竟然瞒着家里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到月份大了被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留了孩子,孟左依这辈子也算毁了。 孟家人气急了,便也动了些手段,在京中夺了郑云的官,下放回了杭州待职。 郑云回了杭州之后,沮丧了一阵,好在自家的姐姐姐夫心疼他,也为他四处奔走,数年之后,才终于让京中的那些事情过去,给他重又谋了个萧山知县的官职。后来也是他为官勤恳清廉,当真为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政绩卓着,再加上自家的姐姐姐夫帮衬着,十余年的功夫才做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上。 而孟家的女儿却也是颇得圣宠,当初又怀了身孕,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而封了嫔位。 家里的父兄也都沾了嫡女的光,跟着有了升迁,孟左依的父亲从礼部郎中,升了吏部侍郎,也是因着孟家在京中日渐得势,便也重新给孟左依另寻人家,只是她如今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再难为人正妻。 可偏偏,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非帝王将相不肯入嫁,不想再嫁给像郑云这样的人,她宁愿给王侯做妾,也不给白衣做妻。 她母亲也是宠她,被她闹得没了法子,倒是当真依了她,因着她姐姐的缘故,将她抬进了当时的永郡王府做妾。 后来也是这十多年,给永郡王生儿育女,才被抬了侧妃。 只是当初,孟左依为了能进郡王府,也是不能再把郑巧燕留在身边,便将巧燕留在了京中母家,原本是对外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可是毕竟已经养到了三岁,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谎称病逝了。 当初郑云的苦,孟左依如今也是尝到了,她对郑巧燕也是百般的不舍,却没有法子,只叮嘱母亲好好教养巧燕,给她寻配个好人家。 可孟家还是怕郡王府察觉了郑巧燕的存在,会影响孟左依,便在孟左依成亲之后,便将郑巧燕偷偷送回了杭州丢给了她父亲。 从那之后,巧燕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母家的人。只仿佛被丢弃了的孩子,在姑姑家被养大,郑云是觉着巧燕有姑姑教养会好些,可偏偏那当中的凄苦巧燕没有人能说,父亲也不能理解,直等到郑云重又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府邸,才将郑巧燕接回了家去。 而孟家当时的嫡长女早早入了宫,原本是默默无闻了许多年,偏偏那几年也是时来运转,已经封了贵人,正得盛宠的时候,封嫔在即,孟家仗着女儿得势,又哪里会对一个地方官屈服。 两家没有个肯说软和话的,竟然就当真这么和离了。 而偏偏就是在两人和离之后,孟左依才发现腹中已经有了胎儿。 孟家原本要买药,堕了这个孩子,可偏偏孟左依当时又不知怎的,拿起了药碗,却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小婴孩动得厉害,似是不想离开似的,孟左依一时鬼使神差得不舍得,竟然瞒着家里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到月份大了被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留了孩子,孟左依这辈子也算毁了。 孟家人气急了,便也动了些手段,在京中夺了郑云的官,下放回了杭州待职。 郑云回了杭州之后,沮丧了一阵,好在自家的姐姐姐夫心疼他,也为他四处奔走,数年之后,才终于让京中的那些事情过去,给他重又谋了个萧山知县的官职。后来也是他为官勤恳清廉,当真为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政绩卓着,再加上自家的姐姐姐夫帮衬着,十余年的功夫才做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上。 而孟家的女儿却也是颇得圣宠,当初又怀了身孕,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而封了嫔位。 家里的父兄也都沾了嫡女的光,跟着有了升迁,孟左依的父亲从礼部郎中,升了吏部侍郎,也是因着孟家在京中日渐得势,便也重新给孟左依另寻人家,只是她如今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再难为人正妻。 可偏偏,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非帝王将相不肯入嫁,不想再嫁给像郑云这样的人,她宁愿给王侯做妾,也不给白衣做妻。 她母亲也是宠她,被她闹得没了法子,倒是当真依了她,因着她姐姐的缘故,将她抬进了当时的永郡王府做妾。 后来也是这十多年,给永郡王生儿育女,才被抬了侧妃。 只是当初,孟左依为了能进郡王府,也是不能再把郑巧燕留在身边,便将巧燕留在了京中母家,原本是对外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可是毕竟已经养到了三岁,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谎称病逝了。 当初郑云的苦,孟左依如今也是尝到了,她对郑巧燕也是百般的不舍,却没有法子,只叮嘱母亲好好教养巧燕,给她寻配个好人家。 可孟家还是怕郡王府察觉了郑巧燕的存在,会影响孟左依,便在孟左依成亲之后,便将郑巧燕偷偷送回了杭州丢给了她父亲。 从那之后,巧燕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母家的人。只仿佛被丢弃了的孩子,在姑姑家被养大,郑云是觉着巧燕有姑姑教养会好些,可偏偏那当中的凄苦巧燕没有人能说,父亲也不能理解,直等到郑云重又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府邸,才将郑巧燕接回了家去。 而孟家当时的嫡长女早早入了宫,原本是默默无闻了许多年,偏偏那几年也是时来运转,已经封了贵人,正得盛宠的时候,封嫔在即,孟家仗着女儿得势,又哪里会对一个地方官屈服。 两家没有个肯说软和话的,竟然就当真这么和离了。 而偏偏就是在两人和离之后,孟左依才发现腹中已经有了胎儿。 孟家原本要买药,堕了这个孩子,可偏偏孟左依当时又不知怎的,拿起了药碗,却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小婴孩动得厉害,似是不想离开似的,孟左依一时鬼使神差得不舍得,竟然瞒着家里留下了这个孩子。 等到月份大了被发现,却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这般留了孩子,孟左依这辈子也算毁了。 孟家人气急了,便也动了些手段,在京中夺了郑云的官,下放回了杭州待职。 郑云回了杭州之后,沮丧了一阵,好在自家的姐姐姐夫心疼他,也为他四处奔走,数年之后,才终于让京中的那些事情过去,给他重又谋了个萧山知县的官职。后来也是他为官勤恳清廉,当真为百姓做了不少的实事,政绩卓着,再加上自家的姐姐姐夫帮衬着,十余年的功夫才做到了杭州知府的位置上。 而孟家的女儿却也是颇得圣宠,当初又怀了身孕,诞下了皇子,母凭子贵而封了嫔位。 家里的父兄也都沾了嫡女的光,跟着有了升迁,孟左依的父亲从礼部郎中,升了吏部侍郎,也是因着孟家在京中日渐得势,便也重新给孟左依另寻人家,只是她如今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人,再难为人正妻。 可偏偏,她又是个心比天高的,非帝王将相不肯入嫁,不想再嫁给像郑云这样的人,她宁愿给王侯做妾,也不给白衣做妻。 她母亲也是宠她,被她闹得没了法子,倒是当真依了她,因着她姐姐的缘故,将她抬进了当时的永郡王府做妾。 后来也是这十多年,给永郡王生儿育女,才被抬了侧妃。 只是当初,孟左依为了能进郡王府,也是不能再把郑巧燕留在身边,便将巧燕留在了京中母家,原本是对外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可是毕竟已经养到了三岁,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谎称病逝了。 当初郑云的苦,孟左依如今也是尝到了,她对郑巧燕也是百般的不舍,却没有法子,只叮嘱母亲好好教养巧燕,给她寻配个好人家。 可孟家还是怕郡王府察觉了郑巧燕的存在,会影响孟左依,便在孟左依成亲之后,便将郑巧燕偷偷送回了杭州丢给了她父亲。 从那之后,巧燕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见过她母家的人。只仿佛被丢弃了的孩子,在姑姑家被养大,郑云是觉着巧燕有姑姑教养会好些,可偏偏那当中的凄苦巧燕没有人能说,父亲也不能理解,直等到郑云重又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府邸,才将郑巧燕接回了家去。 第一百一十章 两全 桃夭在柳云锦这里听闻了郑巧燕的故事,只觉着十分得心疼那姑娘:“师父,越是知道了如此,我越觉着,那时候巧燕与我说的未必都是假的,哪怕不是魏先生,也或许是什么赵先生李先生,哪怕不是那家茶馆,也可能是旁的茶馆,她一个丫头,那样年幼,虽说从小经了这许多变故,也总归是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如今骤然离了家,只怕危险得很。师父若是方便,可能帮着去寻寻。” 柳云锦自然应了,倒不是为着桃夭,而是毕竟人是说了往紫绫阁来了,郑知府也已经派人来紫绫阁问过,虽说有柳云锦的身份在,郑知府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毕竟知府家的小姐走失了,不是小事,郑知府还是会派人留心紫绫阁的,柳云锦帮着去寻郑巧燕,也是在帮自己。 桃夭用过了晚膳,才不好再打扰柳云锦,自顾起身告了辞。 可偏偏一连过去了好几天,桃夭也再没有从旁处听到关于郑巧燕的消息,外头只听闻说在给郑巧燕议亲,所以来跟紫绫阁告了假,从今往后,可能不会再来紫绫阁了。 可具体怎样,紫绫阁的姑娘小姐们都不知道,就连素日里与郑巧燕玩得好的几个姑娘小姐,也不知道郑巧燕的消息,只当她是已经待嫁在家,所以不好再轻易出门了。 关于郑巧燕失踪的事,郑知府瞒得很好。 只是,这么多日子过去了,郑云也不曾叫桃村过去知府衙门问话,桃夭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找到郑巧燕了。 桃夭有些忍不住想过去听香水榭打听消息,可终究觉着不妥,便私下里寻了邱保兴,一面是为着那日自己在柳云锦处唐突的言语给邱保兴赔罪,一面也是为了打听郑巧燕的下落。 邱保兴也是遣散了人,私下里与桃夭回着,还并不曾找到郑巧燕的下落,只是为着郑巧燕的名声,故而,郑云不敢在杭州大肆搜寻,只能暗访,而哪怕是暗访,也不敢太惊动人,生怕闹起来人尽皆知。 桃夭询问着邱保兴可有再派人去寻找,邱保兴只道:“姑娘,这事儿十分的敏感,尤其是您,最好不要再沾惹,杭州知府衙门原本是派人来叫您过去问话的,只是我们主子替您拦着,说已经问过您了,您什么都不知道,替您遮掩了过去,有主子出面,他们也不好再纠缠,这才就这么算了。 如今知府衙门也是焦头烂额,一面想要找人,一面又投鼠忌器,不敢张扬,您还是什么都装作不知道,少打听为妙。” 桃夭听着这话,自然知道邱保兴也是为了自己好,可心中总归是放心不下,日子过去越久,巧燕就越危险。 而紫绫阁想必也就越不敢帮着找人,毕竟若是过去这么久,人被紫绫阁找到,那么郑云难免怀疑是紫绫阁将人藏起来了,既然柳云锦从开头就说了紫绫阁什么都不知道,若是前几日寻到还好,日子拖得越久,找到之后就越难解释。 桃夭看着邱保兴也是这个明哲保身的意思。 她倒是有些许的猜测,却也只能提醒道:“从前巧燕在我屋里,是看了我给孟侧妃做的衣裳才忽然离开的,我只怕,不管她想跟什么人私奔,或许会去京城,或许会去寻她的母亲,或是去外祖家,不知道邱管事能不能因着这条线索,再去帮着查访一下,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去京城的人。” 桃夭也知道,杭州城这么大,人这么多,打听谁去了京城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可是既然桃夭开口了,邱保兴还是应下了。 桃夭看着邱保兴勉强的神色,哪怕应下,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帮着去查问,便也只能道了谢,这才忧心忡忡得离开。 桃夭也想像他们一样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偏偏她的心不许。 以至于,旬日的时候,桃夭竟然带着吴妍,再次去了养济院,楚平正在那里。 楚平没有想到桃夭会过来,两人在养济院门口遥遥对望,皆是双双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桃夭去过楚家之后,楚家老太太也叫了楚平过来谈过,说桃夭嫁进楚家的条件,便是让楚平与她一同去京城弘文书馆读书。 若是从前,楚平定然一百个愿意,天下学子,谁不想去弘文书馆读书呢?那里有最好的先生,可以教导四书五经,最好的师傅,可以教习八股文法。 可是如今,知道了家里的这些繁重的经营,楚平只觉着自己已经很难割舍得下。 自己身为楚家的长房长子,难道真的能做到不顾家族的死活,一走了之,去谋自己的仕途吗? 看出楚平的犹豫,老太太好言劝着,说他所走的仕途,将来或许也能帮得上楚家脱离困境。 可经历了这许多,楚平的信心却不足了,他有些迷茫惶惑,他觉得自己资质平庸,或许不管如何努力,都不能有当初曾祖父的荣光,他或许永远都考不上进士,无法入朝为官,更无法靠着走仕途光宗耀祖。 留在家里,他还能照应父母家人,可若是背井离乡,他不知道自己将来究竟会怎样。 看着失了志向的楚平,老太太却没有再多言,只对他道:“都随你,只要你自己想清楚,将来不要后悔就好。” 楚平却只觉得心中乱的很,他跟桃夭不同,桃夭总想出去,总想离开,可是楚平对自己的这个家,却有太多的不舍,不管是父母、祖父母还是弟弟妹妹,他都舍不得。 若是选择了桃夭,便要离开家,当真值得吗? 可若是不选桃夭,那么她又偏偏惹上了六门那庄事情,她如何能从中全身而退? 为什么就不能是自己娶了桃夭,而两个人又都可以留在杭州呢? 楚平想去跟桃夭谈谈,却又没有想好,究竟该如何开这个口,如何说服桃夭,与自己一同留在杭州。 犹豫间,他倒是没曾想桃夭竟然还如上回所约来了养济院。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所托 楚平含笑劝开一众围着他的孩子,走到了桃夭面前,略有些尴尬得打了声招呼:“桃姑娘。” 桃夭只略微含笑对他点了下头。 她眉目如画,虽然不施粉黛,却清妍出尘,楚平原本一肚子的徘徊犹豫,到了此时,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仿佛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天上地下,只余她一人而已。 而且这么久不见,原本觉着淡了的情谊,却在此刻成了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哪里还舍得花一刻的功夫与她争执,他竟然是这般得想念她。 桃夭亦如是。 她心中也不知道是为何,每回离他而去,便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人,轻易就可以在心里下决定,说分离。 可每次见到他,明眸皓齿,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总让人心驰神往,能一下子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在跟他生气,要与他分离。 真的很奇怪,明明在心里已经与他争吵了无数遍,可是见了面,却只剩下笑意盈盈。仿佛那些东西都是过眼云烟,根本不值一提。 两人对面而站,含情脉脉,相对良久,都有些羞赧,还是桃夭先开了口:“楚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平心头也一跳,还以为桃夭要与他说去京城的事,心中莫名得有几分慌张,却还是面不改色得应了,引着桃夭往后院说话。 桃夭则吩咐了吴妍,先将自己给孩子们备下的礼和教习刺绣的物什儿送进去。 吴妍应着自去跟桃乙忙了。 桃夭这才跟在楚平身后,进了养济院后院,楚平自己的小院子。 只是二人并没有进屋,只在天井里的石桌旁的石凳坐了说话。 楚平看着桃夭坐下,却忽得进屋去,留下桃夭一个人愣在原地片刻,才见楚平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软垫,对桃夭道:“天还凉,姑娘垫个垫子吧。” 桃夭心头一暖,起身,看额楚平细心得帮自己垫上软垫,这才与他对面坐了。 楚平在等桃夭说话,桃夭却是犹豫了好半晌,才言简意赅得将巧燕的事与他说了。 楚平听了这样的辛秘事,也是大吃一惊,心中却先是窃喜,桃夭不是与他说自己的事,可是二则,楚平也是好奇,桃夭当真是个奇人,怎么这么些人的辛秘,都能被她知道。 楚平自己个儿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没有人将自己的辛秘事与他说过。 如果不是桃夭,他甚至连自己家的辛秘事都还不知道。 为什么桃夭就总是能牵扯进这么多的麻烦事里。 可换个眼光看,为什么她总是能引得这么多人与她推心置腹。 再则,换了旁人,遇见这些事,躲都来不急,只有她,总是自己上杆子撞上去。 楚平是个厌烦麻烦的人,或者说是个害怕麻烦的人,他有生之年遇到的麻烦都没有遇见桃夭之后见得多。从前能给他惹麻烦的,也就只有他那个弟弟了。 “……既然知府衙门在杭州这么多日子了,还没有找到,我怕巧燕或许已经离开了杭州,而若说去处,她多半是去了京城。 我问过邱管事了,那日巧燕与我说的魏公子的事,多半是真的,他的确有个亡妻,也有孩子,可是巧燕既然能用魏先生做挡箭牌,那她当真跟着走的,与魏先生相差不会太远。 我想着,你能不能帮着查问一下,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书馆先生,或是乐人伶官去往京城的?” 听了桃夭这话,楚平却忽得想到什么似的打起了精神:“是,不瞒姑娘,我还当真听说了两句闲话。 因着我祖父是个最好听戏的,杭州最有名的戏班子三合班两日前刚刚起身进京了,说是奉诏进京给皇上五十大寿献艺。 我祖父还在家里感叹了好半晌,说是几个月都听不着三合班了。 我之所以想起这个,是因为这三合班正是在琴儿胡同宝茶馆旁边。” 桃夭大喜:“是,巧燕那丫头最爱听戏了,她在杭州,家里定然也少不了三合班过去唱戏。 这么说,巧燕极有可能是跟着三合班进京了。” 楚平看着桃夭跃跃欲试的样子,生怕桃夭再要自己过去寻人,这事儿毕竟从头里是牵扯了桃夭一些的,若是最后人真的是桃夭找回来的,只怕她到时候跟郑知府不好交代。 楚平先开了口道:“不如这样,我们的人若要去寻,总归没有知府衙门的人得力,我明日去书馆的时候,将这事儿与沛霖说了,由知府衙门的人去寻,总归更稳妥些。” 桃夭听了楚平这个主意,倒是觉得极其妥帖,便点头应了。 两人还欲说什么,前头忽得一个小丫头从门口探出头来,说要寻着楚平过去给孩子们讲书了。 桃夭便也起身,一同去了前院,楚平恋恋不舍得与桃夭做了别,往教孩子们读书的院里去了。 桃夭则手里领着那个小丫头,去了教针线的院里,吴妍已经在里头开始教孩子们针线了。 吴妍远远看见桃夭进来,含笑对桃夭点了下头,桃夭也对她笑了一下,示意她继续,自己则坐在院子里,跟那些养济院的老人们说话。 晒着春日的暖阳,惬意得很,桃夭忽得觉着,这样简单安逸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很好了。 虽说天有不测风云,可是那些风云都在天上,她一个斗室之中的闺阁小姐,又能如何左右呢? 她没有想过再跟楚平谈六门的事,因为如今六门的事,就几乎是她的亲事。 她可以跟老太太侃侃而谈,却无法当面跟楚平启齿,毕竟若是说,也总得楚平先开口才是。 而且她也相信楚家老太太,能安排好所有的一切。 可是想到很快就要离开杭州,桃夭还是有许多不舍的,桃夭晌午忽得想跟楚平去游湖,上回二人泛舟湖上,喝酒弹琴的雅事还让她念念不忘,只可惜她今日没有带琴,可既然一时兴起,桃夭看着靠在马车上百无聊赖的桃乙,便吩咐他回紫绫阁帮自己取一趟琴。 第一百一十二章 重游 等吴妍教完了针线出来,楚平还没有过来,桃夭叮嘱她一会儿坐养济院的马车回去,自己接的绣活也快做完了,只剩个扫尾的功夫,让吴妍回去做完它,交上去。 桃夭倒是当真觉得累极了,日后若不必要,自己再不要接紫绫阁的绣活了。 吴妍只一一应着,桃夭吩咐了养济院的管事,派人送吴妍回去。 那管事自从经了上回桃夭过来,听了楚平的吩咐,如今对桃夭也是恭谨有礼,一应按着桃夭的吩咐去作了。 这个时候,楚平才姗姗来迟。 桃夭远远看他一眼,等着他问自己晌午去哪里用饭,楚平看着桃夭欢喜的眼神,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意,可是却有些为难得道:“不瞒姑娘,我爹娘回来了,今儿晌午还等着我回去用午饭。” 桃夭眸子里的光暗淡了两分。 楚平看着她沮丧的模样,骤然心疼得不行,略一犹豫,才道:“我让人回去往家里递个信儿,今儿晌午不回去了。” 听见楚平说出这话,桃夭心中却复又一暖,反倒有些犹豫起来:“这样,不好吧。” 楚平哪里看不出她一瞬间的神情稍解,便也打定了主意,道:“你难得过来,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用午膳。” 桃夭略一犹豫,还是点了头:“那我们,去天香楼?” 楚平闻言倒是彳亍了片刻,他因着上次的事,倒是觉着再去面对赵婉蓉和钱瑜多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况且他们上回也来过自己的家里,道了谢,自己这个时候过去,仿佛是为了讨好处似的。 桃夭看出楚平的犹豫,这才道:“我只是命人回去取了琴,所以想着去湖上泛舟,你若是不喜欢天香楼,西湖畔有许多的酒馆船家,哪家都可以。” 桃夭说了这话,倒是显得楚平小气了,便只道:“不碍事,我只是怕咱们过去会叨扰了钱大爷和大奶奶,若是再累得他们作陪就不好了。” 他自然想单独跟桃夭说说话,如今既然是去泛舟,只要桃夭开了口,二人便能辞了他们的作陪应酬,好好在湖上游玩一番。 两人说定了,便一个乘着马车,一个骑着马往天香楼去了。 从前初识的时候,常常来天香楼,如今倒是觉着恍若隔世,已经好久都没过来这里了。 好在来的时候,店小二上来伺候,却说钱家大爷和大奶奶都不在店里,出去看铺子去了,桃夭心中为赵婉蓉欢喜,她的夙愿终究达成。楚平也松了一口气,不用面对他们的感恩酬谢。 二人点了酒菜,却不想去秀色怡人等着,便要了小舟,带着古琴先上了船,等游湖一圈回来之后,再拿酒菜。 小二应着送了他们上船,只先给暖上了酒。 只因今日是休沐的时候,西湖上游船往来,很是热闹,倒是没了那日清闲空旷之意,桃夭叮嘱自己相熟的老刘头,往清净少人山好水好处去,老刘头应了一声,划着船往山水更深处去了。 桃夭看着眼前的好山好水好风光,倒是当真“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桃夭今日兴致好,刚要斟酒,楚平却拦住了她,道:“等菜好了再饮酒,空腹饮酒伤脾胃。” 看着这般管着自己的楚平,桃夭倒是觉得有趣,他啰嗦的样子,倒是像极了自己的娘亲。 桃夭忍不住低眉一笑,才道:“那我想弹琴。” 说着拿出琴来,楚平笑着点头道:“你来弹,也让我看看你这么多时日,可有长进。” 桃夭闻言却是不喜,只道:“我这些日子忙得很,这琴拿回去就没有再弹过,会的也都忘了,哪里会有什么长进?” 楚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又惹她不开心了,便只道:“那没关系,我再教你就是了。” 桃夭这才心气顺些,自顾拿起了琴来,凭着记忆,练了两遍上回楚平教她的指法,才又试着开始弹曲子。 不过她倒是没有跟楚平谦虚,说忘了,就是真忘了,楚平在一旁却只含笑看着,道:“要不……姑娘歇歇,我弹给姑娘听?” 桃夭听出他语气中的打趣意味,却不跟他恼,只将琴给了他。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听着楚平的琴,桃夭在一旁和着词。 倒是让楚平有几分惊诧:“姑娘歌声婉转绮丽,好听极了。” 桃夭只是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与人亲,一时技痒,忍不住清歌相合,听他夸赞自己,却只道:“我只是随口唱的,我唱的不好。” 楚平却道:“谁说不好,明明很好,姑娘嗓音很好听,词曲韵律也很准,只是姑娘或许没有师承,凭着自己心意而歌,静雅不着吊饰,若是寻了唱曲的师傅稍微提点一二,再加以练习,定然非同凡响。” 桃夭却只笑着道:“我又不去卖唱,谁正经还寻个师傅调教唱曲,只是看着西湖清雅,忍不住胡乱唱一两句罢了。” 楚平似是神伤,略一犹豫,才试探着道:“姑娘很喜欢西湖。” 桃夭含笑点头:“是,这里的山水我都喜欢。” 楚平犹豫着,继续道:“那姑娘,为什么不愿意一直留在杭州。” 楚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这话就脱口而出。 桃夭闻言,眉眼间的喜悦却淡了几分,楚平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去京城吗? 桃夭沉着声音,认真道:“我喜欢的地方多了去了,我也喜欢我们桃源,但是我如今也不在桃源县,而是在杭州。” 楚平闻言,却抚摸着桌案上的琴,继续道:“可是姑娘也很喜欢养济院的孩子们不是吗?这里还有你的同窗好友,有钱家大奶奶,有郑家小姐,有紫绫阁的柳师父,有邵太太,陈大奶奶,你不会舍不得他们吗?” 桃夭认真地看着楚平道:“我承认,在杭州我的确有结交不少的知己好友,可是,人这辈子的路是往前的,总不能因为这些人情事故而牵绊住,若是我看重这些,如今我就应该呆在桃源县自己家里,毕竟有谁能比我自己的父母更重呢? 无论在哪里,对我来说都是背井离乡,可是,在我看来,人生本就是如此,要往前走,总要离开一些地方,离开一些人,再遇见新的人,有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