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是心机美人(快穿)》 1、世界一 镌刻着浮云纹路的三足玛瑙香炉中,几缕烟雾从镂空雕花小孔中飘散出来。这原本是清心静气的香料,香炉旁的女子却柳眉微蹙。 屋外脚步声匆匆,一婢子来不及行礼,语气急切道:“姑娘,牧小侯爷来了!” 李清羽刚收起脸上的愁容,就见婢子口中的牧小侯爷来到她眼前。 “南星。” 牧南星听到李清羽唤他名字,这声音带着自然亲昵,原本紧绷的一张脸瞬间放松,露出极其欢喜的笑容来。他模样俊朗,剑眉星目,又因为年纪小,带着少年郎独有的肆意张扬,只是因为在军营习惯了板着一张脸,身上难免带着些冷冽感。但此时的牧南星,极为乖巧,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李清羽,连李清羽身旁的婢子,都被这专注的目光看得耳尖红了几分。 李清羽却恍若未觉,招呼着牧南星坐下,让婢子端茶上点心。 “今日圣上提起南下赈灾之事,我应下了。” 桌上的点心,牧南星一点没动,他眼中仿佛只容得下李清羽一人的身影。 李清羽错开他的目光,声音柔和。 “何时出发,我为你准备些……” “即刻就走。” 李清羽正向茶水中添牛乳的手微微一顿,语气中多了几分诧异。 “这么急?” 牧南星扯了谎,在他应下赈灾之事时,圣上早已备好了行李马匹,可牧南星向圣上请命要回府向长辈辞行,但脚步一转,却来了相隔几里的李家。 “若是此次顺利,圣上允诺过我一个恩典,我……” 李清羽似有所觉,她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恳切,让牧南星想要开口说出的话,又藏回了心里。 牧南星走了,相比来之前的意气风发,离开时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婢子一边收拾着未曾动过的茶水点心,一边问自家姑娘的心思。牧南星虽比李清羽小上几岁,但他的爱慕之心,府上人人皆知。李清羽只悠悠叹气,口中称道:“我只把他当作阿弟看罢了。” 从小看到大的阿弟,只不过不知何时,牧南星竟对她起了这样的心思。李清羽早就听京中传闻,牧小侯爷对女子嫌恶至极,花灯会上有大胆的女子给他送香囊,也被牧南星丢在地上。李清羽初次听闻还不相信,明明她做女红时,牧南星还要走了一个香囊,怎么会不收其他女子的。直到牧南星看她的眼神,里面的情意越来越热切,李清羽才如同一盆冷水泼在头上,拉开了和牧南星的距离。 牧南星带上赈灾钱粮,和圣上亲点的兵将一同出了京城,一路上披星戴月,即使停歇,也只不过片刻。 弯月如钩,牧南星取下马上的水囊,经过酿造的麦芽香气四溢,这酒并不浓烈,牧南星却盯着天空的月亮,觉得有几分醉意。他伸手摸到怀中的香囊,里面的香料已经没有了香气,他却还是不舍得扔掉。 通往涪陵城的官道上,因为这次河道决堤而受灾的灾民们,三三两两相伴而行。因为逃难匆忙,很多人来不及带金银粮食,即使带了,走到这里也吃的差不多了。伴随着饥饿劳累一同滋生的,还有混乱。 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声,紧接着是老妇人哭天喊地的谩骂声,眼看着没人帮自己抓那个抢她包袱的小贼,老妇人只能自己去抓,但只跑了几步,她就瘫在地上,连连喘气,只能指着远处的贼人继续骂。那抢她东西的贼人正往嘴里塞着干饼子,闻言瞬间瞪圆了眼睛,吓得老妇人连骂都不敢骂了。 有了这贼人做出头鸟,其余人也心思浮动,不过几日,便有许多人的粮食被抢去。 “诶!你包袱里鼓鼓囊囊的,装的是什么!” 被他喊到的人不安地转过身子,一张脸上满是泥污,男人别过眼去,将包袱扯开,里面零零散散掉出来几件衣服。男人翻遍了也没看到粮食的踪影,只能骂一声晦气,把包袱的主人吓得瑟瑟发抖,才大步离开。 抖着身子的宝扇看人走远了,这才刚捡起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旁人看她身上没有粮食,也不再打她的主意。休息时,宝扇躲开众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看左右没人注意,才敢从衣服里摸出一枚鸡蛋。肚子里有了东西,宝扇身上好受许多,摸着衣服夹层里的金箔,想起父亲母亲临走前的嘱咐,眼眶里盈满了泪。泪水洗去了脸上的脏污,露出雪白的肌肤来,如同刚才剥壳的鸡蛋一般,白嫩细腻。 许是一路上太过不安,从未好好休息过,哭了一场后,宝扇竟有了困意,朦胧中她做了一场梦。梦中,她如愿到了涪陵城,却因为钱财被人发现,对方起了贼心,抢了她全部的身家。身无分文的她很快和其他灾民一样,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而当她好不容易打听到父母好友的宅院时,对方儿子却对她心怀不轨,欺辱她没了父母照看,坏了她清白。 这梦太过真实,以至于宝扇醒来后,仍旧感到一阵心悸。 但当手中的金箔被抢后,迎面又撞上了那张和梦里毁她清白的纨绔一模一样的面容时,宝扇才完全相信了那场梦。 张尚只觉得晦气至极,这群下贱的流民天生与他不合,他前脚才因为他们被父亲臭骂一顿,后脚就被其中一个流民弄脏了衣服。张尚还未开口,那小流民便如受惊的兔子般,急匆匆逃走了。望着小流民逃走的身影,张尚觉得心头微动,但他并未指望这小流民能赔他衣裳,便没将这感觉放在心上。 牧南星骑在马上,看着城内的流民,眉毛拢在一起,不待他开口,正向前行进的马蹄突然停下,前方是跪坐在地上的流民,手心似乎擦出了血渍。 眼看着侍卫要把流民拖走,牧南星神色越发不耐,他喊停了侍卫,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正好落在那流民面前。 宝扇抬起头,目光撞入牧南星的视线中。她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抓住那锭银子。牧南星并未将宝扇的视线放在眼里,轻飘飘移开了视线。 直到人走了,宝扇才收回视线。 梦中就是她的命运,要想改命,只有那个男子才可以。在梦中,宝扇还看到了牧南星的命,她知道马上的男子是京城派来赈灾的,他在京城有一位恋慕的女子,但那女子却顾忌两人的年纪,始终不肯接受。经过几次波折,两人终于互通心意。虽然是宝扇自己的梦,她自己的喜怒哀乐却只是一笔带过,而牧南星和那女子,却是在宝扇的梦中,浓墨重彩地呈现着。 见到牧南星的那一刻,宝扇无比确定,只有这个男子,才能让她被毁清白的命运扭转。 只是刚才,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浑身上下,如同乞丐一样,就算卑微祈求,牧南星也不会让她接近。宝扇摸着手中的银锭,就如同刚刚,牧南星连一句话都未曾和她讲过,用一枚银锭,解决了她这个受伤的流民。 宝扇转身进了药铺。 牧南星见了涪陵城的父母官,此人姓张,膝下只有一子,为人还算和善。牧南星将粮食钱财安置好后,被张大人邀请赴宴。牧南星眉头一扬,刚要发火,便被身旁的侍卫拦下了。 “可。” 见牧南星答应了邀请,张大人赶紧吩咐人将宴会的膳食酒水再检验一遍,万万不可出了差错,这可是要招待京城来的赈灾使。 宴会上,牧南星看着琳琅满目的膳食,他在军营待久了胃口比常人大些,这些冷盘热炙也是吃不掉的。张大人见牧南星面露不虞,连忙向身边人使着眼色。 不久,丝竹声响起,四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款款而来。牧南星敲着桌面的手指,已表明他的怒火到了边缘。一曲终了,四个妙龄女子脸庞娇艳如花,眼含春水地看着端坐主位的牧南星。她们知道自己是送给赈灾使的,只是没想到赈灾使这般英俊,这般令人…… 下一刻,她们娇艳的脸便成了惨白色,原因无他,那赈灾使不知何时从主位上离开,将一柄雪白的长剑放在张大人的头颅旁边。张大人吓得浑身颤抖,面上扯着笑问:“牧小侯爷,这是何意啊?可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这些歌姬不合心思……” 牧南星声音如玉石落地,落在张大人耳朵里,却如同鬼魅。 “你府中倒是一片桃源仙境。” 外头流民食不果腹,府中歌舞升平,听闻桌上的一道膳食,就是用几十条鲫鱼肚子上的肉做就的,至于取走了最鲜嫩的鱼肚肉后,其余的鱼肉去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张大人连连发誓,自己从未苛待百姓。牧南星信也不信,只是那长剑,总算从张大人脑袋旁取下了。 第二日城中便贴出告示,京城拨下粮食,城中灾民人人皆可去领饭吃。一时间,流民们总算心安定下来。 宝扇已换上了一件粗布衣裙,脸上的脏污也已经洗干净,虽着一身布衣麻裙,难掩其姝色。 2、世界一 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搭起粥棚,凡是因逃难而来的流民,皆可拿到一碗粥,再从旁边的蒸笼里,取上两个玉米饼子。 牧南星作为赈灾使,本是不用来的,但让他躺在软榻上是待不住的,他便换了便装,站在离粥棚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 张府内,因为昨夜讨好牧南星未果,反倒是被他拿长剑吓唬,在一众属下面前丢了颜面,张大人此时面沉如水。在看到不知去哪里鬼混,鬼鬼祟祟溜回家的张尚时,张大人更是怒火攻心,随手端起茶盏,向张尚脚下砸去。 “爹!” 张尚吓了一跳。 “难为你还记得我是你爹!瞧瞧你,整日正经事不做,只知道招猫逗狗!再看看新来的赈灾使,年纪比你小上几岁,做派气度哪一个你能比得上!” 张尚回府的路上,就从小厮口中得知了他爹拍马不成,反而被羞辱的事,一时间倒也不生气了,脸上一副笑模样,将张大人按在椅子上,两只手讨好地揉捏着他爹的肩膀。 “人家再好,也不是爹你的儿子,不会孝敬心疼你。再说了,他不过是命生的好,生来高贵,若我生在京城,做派气度也比他差不了多少!” 张尚给这位新来的赈灾使上着眼药,张大人脸色缓和了不少,张尚的话,字字句句说到了张大人心坎里。他嘴上说的尊敬,心里也是不服,还有几分埋怨,论资历,牧南星在他面前,不过黄口小儿罢了。张大人又想起昨晚的事,那柄长剑的白光,晃的他现在都心神不宁。 “到底是年纪小,做事没分寸。” 这话没指名道姓,像是在说张尚,又像是在说牧南星。 张尚三两句哄好了他爹,转头对着一脸敬佩的随从问道。 “你家公子可厉害?” 随从立即讨好道:“厉害厉害。公子不仅没受老爷责备,还从府上拿到了银钱!真是小人几辈子都想不到的聪明!” 张尚被他哄的高兴,摸出两块银子扔到他怀里。 “……你要找张大人?” 张尚听见他爹的名字,抬头向声音处看去。就见到一商贩,手指伸向了他的方向。 “那位就是张大人的儿子。” 站在商贩面前的女子听到这话,却犹豫着不肯上前,张尚大步走了过去,气势汹汹地站定后,那女子身子颤了颤。 “你要找我爹……” 张尚声如洪钟,问话中带上了责怪,只是当他看到那女子的面容后,声音顿时放柔了些。 “……你找他有何事?” 若是说刚才的声音像是在审问犯人,满满地都是不耐烦,如今张尚的问话,就是又轻又柔,声音里夹杂了小心翼翼,生怕吓着了眼前人。随同张尚一起出府的随从,哪里不清楚张尚的脾性,无法无天,何时见到他这般柔声和气地和人讲话。 当随从看到女子的面容时,心中生起了“果然如此”的念头。白玉般的面容上微微泛着粉色,猫儿般的眼睛只敢看向地面。这女子身姿柔弱,如同三月里初开的桃花,小小的,弱弱的,风一吹,就能从枝头上掐掉了。美人如斯,自然让人不敢高声言语。只是这身上穿的太过破旧,这样的美人,怎么能穿粗布麻衣,合该用最好的绸缎,最美的珠宝来配。 张尚说不出自己此时心中的滋味,只觉得凭空出现一只大手,将他的心头狠狠攥紧。他见美人不发话,脚匆忙向前移了几步。 这举动吓到了宝扇,面对张尚,这个在梦中毁了她的人,她有的只有恐惧和害怕。她想立刻逃离这里,但心中的筹谋让她勉强稳住脚步,只往和张尚相反的方向走了两步。 “我找张大人,我父亲是张大人的好友,我想求他……” 接下来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宝扇虽然是商人之女,但父亲母亲对她很是宠爱,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连外男都未见过。哪想到天灾来的这样突然,没给过宝扇适应的机会,就让她失去了父亲母亲,此时又沦落到要求人给她一个寄人篱下的机会。 想到父亲母亲,宝扇脸上的委屈真切了几分,她脸上的难过让张尚感同身受,心中滋生出一种念头,将她抱在怀中,好生安慰。再问清楚是什么人让她受到这样的委屈,他定是要好好折磨一番,让他们知道欺负美人的下场。 张尚将自己的名讳一同告知了宝扇,在得知宝扇的名字后,嘴里喃喃自语。 “宝扇,宝扇,好名字……” 至于好在哪里,张尚也说不出来。他此时方才有些后悔,没好好进学,若是多读几本诗词,便能多说上了两句了,夸奖宝扇的名字如何之好,如何之妙。得知宝扇此时无处可去,张尚心里更是欢喜,直到随从给他使了眼色,张尚才注意到宝扇眉眼中的愁绪。 “既然伯父与我爹是好友,不如住在我家,我来……让我娘亲照顾你。” “这……” 不待宝扇答应,张尚立即引着宝扇向张府走去。路上遇到匆匆忙忙去往粥棚的流民,张尚慌忙躲过。 “几个饼子,也值得这样匆忙跑去粥棚!” 宝扇停下脚步,直勾勾看着张尚:“粥棚?” 张尚给她答疑解惑。 “京城派来赈灾的,在城门搭了个粥棚,给这些流民送吃的。依我看来,不如把这些流民赶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留在城里,有吃的了又能吃多久,还要赖在街道上,挡人道路。” 宝扇沉默不语,良久缓缓开口道。 “我……也是流民” “你和他们怎么能一样!你去了我家,日后就是我家的人了,和那些需要靠朝廷施舍度日的流民才不一样。” 宝扇只说要去粥棚一看,张尚虽心里不情愿,但被宝扇盯着看了片刻,只能点头答应了。 宝扇一眼就看到了牧南星,他今日一身便服,一条墨金色发带将头发全数束起,今日的打扮让他看着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他身量高,眼神掠过来粥棚的人群。宝扇看得清楚,那眼神中没有波动,平静如水。 直到牧南星离开,宝扇才转向张尚。 “我们走吧。” 随从让张尚派回张府,给宝扇置备东西去了。女儿家的智商要准备齐全,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要备好。珠宝首饰,花木植物,若是随从不懂,便要去问张府的女主人,张尚的娘亲。 随从连连点头,张尚如此重视宝扇,他自然不会敷衍。临走时,张尚避开宝扇,附耳道。 “住的院子,要离我的住所近些。” “这——夫人那边——” 见张尚作势要发火,随从忙表示,自己定会办到。 张尚的周到体贴,宝扇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无论他今日准备什么,都无关紧要,因为张府,她定然是不会去的。 随从离开后,就只剩宝扇和张尚两人。张尚没叫马车,有马车代步,路上不过匆匆片刻,一到了张府,他和宝扇见面便会困难许多。还不如趁回府途中,好好和宝扇相处一番。 张尚悄悄拉近了和宝扇的距离,这粗布衣裳果真粗糙,不仅衣裳不合身,宽松肥大,而且料子不贴身,宝扇才换上不久,身上就被磨出红痕。张尚稍一偏头,便瞧见了宝扇冰肌玉骨上碍眼的东西。 “果真是不值钱的料子,只配给下贱人穿。你这样的,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可痛着你了?” “不。” 见宝扇眉眼微蹙,张尚哪里肯相信,当场捉住宝扇的手,要去成衣店买上一件衣裳,一定要选最好的那件。刚握住宝扇的手,张尚的心顿时像泡在了糖水中,又软又甜。 “张公子自重!” 宝扇厉声呵斥,只是她声音绵软,嘴中吐出的话,无论多不堪入耳,落在人心头,都软化成一团蜂蜜,让人只听到甜,哪里会察觉到其中的意思。 一拉一扯之间,不合身的衣服瞬间将一片白嫩的肌肤露出。宝扇觉得羞耻,面色通红地将衣服合拢,张尚却愣在原地,一双眼睛痴痴地望着宝扇。不等宝扇转身,张尚便将她搂在怀里,双手之用力,让宝扇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馨香满怀,张尚更是心猿意马,他大口嗅着宝扇身上的香气,嘴里说着些胡话。 “宝扇妹妹,你不如便嫁给我罢。你这样美,在外面会被旁人欺负的,不如嫁给了我,住在张府,日后府中的一切都是你的。我爹说过,张府一定会是我的,之后便会是我们两个的。你我成亲之后,做一对交颈鸳鸯,岂不快活!” 张尚自认为长相不差,他爹常骂他,除了一张脸还算像样,简直一无是处。张尚觉得不然,他还有张家,宝扇嫁给他,以后只有享福的日子。 但宝扇不愿,她让张尚松开她,张尚却已经沉醉在美人香里,甚至想更近一步,手指伸向了宝扇那飘扬的粗布系带上。 一声惨叫。 张尚那只想要解开宝扇衣裳的手,此时以不自然的弧度弯曲着,软趴趴地垂在一边。张尚用完好的一只手去碰,刚一碰到,便觉得疼痛异常。他忍着疼痛,咬牙切齿地看着伤他的人。 宝扇已在挣脱张尚怀抱后,跑进了牧南星怀里。牧南星眉眼不耐,刚要推开怀中的女子。他只是见不得别人欺凌弱小,但可没有怜花惜花的多余爱好。但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如雪肌肤,斑斑点点的红痕落在上面。肌肤周围的衣裳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牧南星不知道张尚到底动没动过宝扇,此时见她这副模样,便把一切都算在了张尚头上。怀中的女子怯生生抬起眼睛,一双水眸满是哀求。她一句话都没开口,牧南星却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说,救我。 牧南星并不是一个人前来的,他还带着一行士兵。若此时推开她,这女子的样子便会被众人看得清楚,到时候清誉便毁了。可惜,牧南星并不是会照顾别人心思的人,在他看来,只要救人一命,其余的他便管不着了。至于救下后,是求生还是求死,都是旁人自己的事。 他伸手要把宝扇推给就近的一个士兵。宝扇却低下头,一口咬上了牧南星的胸膛。这疼痛对牧南星来说,并不算大事,但被一个女子咬,还是一个被他救过的女子咬,属实是头一回。须臾,宝扇抬起头,红唇被牧南星胸膛上的血染上,斑斑点点的,像极了她背上的景色。 牧南星总算放弃了把她丢给其他人的念头。 3、世界一 牧南星两只手掐住宝扇的腰肢,稍一用力,就将宝扇扛在他的肩上。宝扇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头和足便颠倒了位置。好在因为被牧南星放在肩膀上,周围人并不能看到她外露的肌肤。 张尚本就因右手被折断,痛苦的额头直冒冷汗,见牧南星要将宝扇带走,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的断手能否接好,踉跄着起身。 “你把宝扇妹妹放下!” 他这副作态,让不知情的看了,还真以为是多痴情的一双人被强行拆散,哪里能想到张尚才是图谋不轨的人。 牧南星连半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带着宝扇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张尚还要再追,被其他士兵挡住去路,追人不成,反倒撞上了肉墙,顿时砸到在地上,右手也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无论张尚如何哀嚎,其余士兵只做木头状,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 马蹄溅起尘土,牧南星一扯缰绳,马儿便悠悠停下。驿站立即有人来牵马进马厩,这才注意到牧南星的马上还有一个女人。只是不等马夫细看,牧南星就像提货物一般,带走了女人。 马夫嘴里念叨着,给马放好了草料清水,还不忘同伙伴讨论发现的新鲜事。 “小侯爷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哈,怎么可能。定是你喝醉了,眼睛花了。” “胡说,我今日滴酒未沾。千真万确,就是个女人。” “你觉得这可能吗,小侯爷心里可只有那位李家小姐,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其他女人能近身。伺候在身边的,更是从人到马,全是公的!” “你说的倒着有道理,难不成我真看错了……” 宝扇被粗鲁地丢在床榻上,即使榻上已铺上了厚厚的被褥,宝扇仍觉得全身都泛着疼。她转过身看着牧南星,身上本来就扯破的衣裳,更是因为这番举动,让外露的肌肤更多了些。加之一路上在马上颠簸,她浑身都泛着惑人的粉色,两只水眸无助地看着牧南星。此番景色着实容易让任何一个男子意乱情迷,情不自禁。 但牧南星只是冷眼瞧着,他手中还握着骑马用的长鞭。宝扇看到,那长鞭和普通用牛和马的皮革编织成的不一样,里头揉和了金丝银线。当长鞭用来抬起宝扇的下颌时,她恍惚想到:原来用了金银,这马鞭还是一样凉。 不等牧南星开口,宝扇一脸惶恐模样。 “多谢官爷救小女子清白,小女子感恩戴德,无以为报……” 牧南星心中暗嗤,无以为报,是要以身相许? “唯有为奴为婢,为官爷当牛做马,才能偿还一二。” 牧南星这才正视了她几眼。只是手中的长鞭,顺着他手腕的用力,越发抬高了一些。 宝扇整张脸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牧南星的视线停留在她娇艳的唇瓣处,血迹已经干涸,东一点西一点地挂在宝扇的唇上。 “假话。” 牧南星给出评价。 若当真感念他的恩情,为何要咬下那一口。牧南星救过很多人,被救后他们的表情都是诚惶诚恐,是捡回一条命后的轻松,对着恩人千恩万谢,更有甚者,起了以身相许的心思。牧南星不惦记他们的报答,更不会满足对方的少女心思,他只会把他们丢在原地。只有宝扇,不像报恩,反而像是报仇一样,咬了他一口。 在听到牧南星的话时,宝扇脸上苍白一片,她连连摇头,头上的发髻都松散了些。 “我没有说谎,官爷救了我。如果不是官爷出面,我今日……今日” 她泣不成声,似乎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就如同再度经历一场噩梦。宝扇只能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红唇被她咬出了血,和已经干涸的血迹融合在一起。 牧南星神色暗上几分,本就漆黑如墨的眼眸,此时增加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今日我必定会被那登徒子毁了清白,到时,父亲母亲已经去了,我又遭遇这样的羞辱,再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好公子能出现,救我于水火,让我不会凄凉死去。” 正如同梦中那样,被毁了清白,即使张尚口口声声保证会接她进府。可梦中的宝扇不愿,她无法和一个毁了她清白的男人同床共枕,更遑论共度余生了,于是选择去陪父亲母亲。 牧南星打断她的哭泣。 “那你报答恩人的方式,便是反咬一口?” 自然不是。 只是不这样,你一定会把我丢在那里。这话宝扇不敢说,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想着。 施恩和伤害最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宝扇只是商人之女,如今更是沦落为一无所有的流民。给牧南星施恩,两人之间的地位悬殊,牧南星想要的都有了,施恩这辈子怕是没什么机会了。唯有伤害牧南星,才能让他暂时停下丢下自己的念头。 思绪只在片刻之间。 宝扇脸上愧疚神色更浓。 “我只是害怕,当时不知为何,一时间鬼迷心窍,恍惚之间将官爷你,认作了那登徒子。我心中害怕,怕他再轻薄于我,才咬了下去。” 女子差点被毁了清白,一时间因为惊惧害怕,神情恍惚也是有的。只莫名被人咬了一口,牧南星心中还是有些发闷。 宝扇看出他心情郁郁,一副思索模样。原本哭泣的脸庞顿时焕发神采。 “我虽然是无心,但不小心伤了官爷身体,已是大罪。” 牧南星略一挑眉——伤?倒还算不上。 “不如官爷将这一口咬回来,也算让我偿罪了。正所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咬官爷一口,官爷还我一口,如此才公平。” 宝扇越想越觉得此举妥当,连脸上尤自挂着的泪珠都来不及擦掉,避开牧南星手上的长鞭,走到他面前。 牧南星初听这话,还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在军营里厮混多年,士兵之间便信奉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只要不违反军规,你打我一拳,我必定要还你一拳。只是等到宝扇走到他面前,牧南星猛然想起,这里可不是在军营,面前的人也不是皮糙肉厚的士兵,而是风吹都要身子发抖的娇女子。 至于宝扇咬他一口,他再还回来? 宝扇因为想到了解决方法,神色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牧南星却突然觉得胸口发痛,那里正是宝扇咬过的地方。当时她扑进他怀里,突然咬了一口。如今……再还回来? 让他咬哪里? 宝扇睫毛轻垂,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官爷的胸口定然会很痛,我方才太过用力。” 她突然叹了一口气,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官爷待会儿咬回来时,也可用力些。让别人痛些,自己身上的痛便会轻些。” 话说的坚定,身子却止不住的发颤,尤其是那只手,想要护住胸前,却又不敢伸手。 牧南星顺着她手的方向看去,宝扇身子纤细,唯有此处,有小丘状隆起,却比之小丘更加圆润。 反咬一口? 定然是会痛的。 男子和女子的力气又怎么能一样。宝扇的一口,即使用了全力,牧南星也只是微微皱眉,若是牧南星的一口,稍微用力,只怕宝扇便要泪水涟涟,哭泣不止了。 “罢了。” 牧南星拂袖而去,只留宝扇一人在屋内。 宝扇掩上门,抱起榻上的被褥,目光悠悠。 牧南星回了房,晚上沐浴时,他褪下身上的长袍。双脚踩在木板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让他沿着疼痛看去。那里果真有一圈牙齿咬出来的痕迹,牧南星伸手抚去,那一圈牙印,可以看出是一排小巧但锐利的银牙。肌肤凹陷的深度,足以证明主人用尽了全力。 真不知道该说是咬的巧,还是咬的糟。这牙印正好在茱萸红的半指远处,咬的规规整整,不偏不远。若是再近一分,饶是牧南星,也不敢断定自己会不会出声喊痛。 沐浴之后,今日,牧南星又加了一盆冷水。 冷水能止痛,功效还算不错。 随从在张府等张尚回来,却左等右等都看不见人影。这才慌慌张张地去寻主子,终于在一处僻静处,找到了疼晕在地上的张尚。见喊了几声,张尚也毫无动静,随从赶紧背上张尚,跑回府中。 张夫人一见儿子晕了,立即哭天喊地,让人赶紧叫大夫过来。大夫两三只银针下去,张尚醒了。张夫人来不及感谢佛祖的恩德,就听闻大夫丢下惊天噩耗。 “张公子的手,约莫是废了。” “你胡说什么!庸医!废物!” 看到大夫抓起张尚软绵绵的右手,如同没了筋骨,随意摆弄。张夫人差点晕过去,张大人赶来,得知一切之后,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右手废了,张尚又恨又气,但他心中有另一件更挂念的事情。 “娘,你一定要帮我,必须要帮我!” 张夫人拿帕子擦掉泪水,连连承诺着。 “我儿放心,就是寻遍天下名医,也要把你的手治好!” “娘,你帮我找一个人,她叫宝扇,被伤我的人抢去了!” 母子二人话音一起落下。 张夫人目光凶狠,瞪着今日跟着张尚一同出去的随从。随从心里埋怨张尚,这都什么时候了,非要在这时候提宝扇吗?虽然知道一说出口,必定会受到责骂,随从也只有将事情经过全部讲出来。 张夫人的脸色是变了又变,由红变黑,又青紫交加。 她温声安抚好张尚,出门便骂着随从。 “让你陪公子出门,是让你照顾他。你是仆,他是主。现在可好,公子躺在床上,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要你还有什么用处?还找什么女子,如果不是那女子,我儿今日怎么会遭遇这样的飞天横祸?” 随从不敢反驳,只能诺诺称是。 张夫人心中气极,罚了随从三十棍还不解气。她一边安排下人去找擅长医治断手的大夫,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一定要请来。一边琢磨着怎么找伤害她儿子的罪魁祸首,还有那祸水。张夫人对宝扇的恨意,不少于废掉她儿子右手的人。如果不是宝扇仗着一副好模样,蓄意勾引,她儿子怎么会鬼迷心窍,又怎么会想坏人清白,都是那女子的错!若能将她找到,定然要将她剥皮拆骨,再毁了她那一张脸,方能解气! 4、世界一 宝扇隔着门板,向驿站里伺候的伙计要了一件衣裳。驿站里没有女客穿的襦裙,伙计只找来了未穿过的男子灰色长袍。宝扇来不及计较太多,匆匆换上了长袍,而后,就将那脖颈周围早已经破烂不堪的粗布衣裙抱在怀里,待找到机会,便把它扔掉。 看到宝扇从房门里走出来,去的方向还是牧南星的住所。一同和牧南星从京城赶来赈灾的几人,纷纷交换着视线。 ——这女子是从哪里来的? 对,女子。 虽然宝扇一袭男子打扮,但过于纤细且柔弱的腰肢,走路时脚步蹁跹的姿态,一眼就能认出是女子。 其中一人名叫冯回,他和牧南星在军营中打过几年的交道,关系还算亲近。冯回脑袋稍微一转,便抓了一个士兵,询问宝扇的来历。 得知宝扇是牧南星亲自带回来的,两人之间还是英雄救美这样的关系。冯回眉头紧皱,紧盯着那柔弱不堪的背影。 牧南星打开房门,正巧和犹豫着该如何叩门的宝扇面面相对。 “官爷……” 冯回此时也跟了过来,嘴里喊着“小侯爷”。 牧南星微微颔首。 几人还未用膳,牧南星刚好有几句话要交代冯回,索性一起用了。 宝扇跟着转身,她脸上未施脂粉,这男人待的驿站,连一件女儿家的衣服都没有,怎么会有供她描眉的眉黛。冯回看着她娇艳如花的脸庞,微微晃了神,直到牧南星喊他一声,才重新恢复清醒,之后看宝扇的眼神越发不善了。宝扇见他们两人都走了,自己也跟在后面。 牧南星和冯回落座后,宝扇站在牧南星身旁。 冯回拧眉看着两人,率先开口:“你——”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宝扇。 宝扇弱弱开口:“我叫宝扇。” 冯回也不管她叫什么,语气中充斥着不耐烦,声音像斥责不懂事的士兵。 “小侯爷既救了你,你现在已经安然无恙,快点回家去找你父母去罢。” 听到这话,宝扇脸白如薄纸,身子都站不稳了。她看着冯回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可是一看到冯回那张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泣的脸,脚步一偏,躲在了牧南星身后。 她这副姿态,落在冯回眼里,只觉得心中如同落了大石,推不开,挪不动。他想让宝扇赶快离开,但此时对着那张受惊的美人面,如何也说不出来话了。 “她父母在逃难途中就已经去了,你让她去找父母,莫不是让她去寻死。” 牧南星缓缓开口。 冯回霎时一惊,逃难?莫不是因为这次水患?那他刚才的话,就成了让一个刚受到惊吓的女子去寻死。可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不想这女子缠着牧南星。 冯回好半天说不出来话,黑黢黢的脸上有一丝不明显的红。 “官爷……” 宝扇突然跪在地上,膝盖和地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让人不免心惊,这该会有多痛。 她柔软的脊背此时全部弯下,眼中满是祈求:“求官爷能收留我。” 牧南星虽然将她带了回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收留自己。这样从小养在京城的小侯爷,做事全凭心意。唯一能打动他内心的女子,大概就是京城那位了。可宝扇却不得不求,即使求也不一定有几分用处。 “我会缝衣,会做些吃的,虽比不上专攻此技的大厨,也会些风味小吃。从前爹娘还在时,我虽没伺候过人,但见过奴婢是怎么行事的,想来有样学样,也是能为奴做婢的。” 她话说的颠三倒四,似乎是想绞尽脑汁列出理由,让牧南星留下自己。 冯回听她这番话,也知晓这女子在逃难前,家中定然富贵,没吃过苦,家中有人伺候。如今却要为了找一条生路,给人做奴婢,心中那块大石,压得他胸口越发沉闷了。 牧南星的声音在宝扇头顶响起。 “我身边从未有过女子做奴婢。” 短短数语,便将宝扇的请求全部堵去。长靴从她身边走过,宝扇双目茫然,一时间两腿发软,跪坐在地上。 冯回生硬地开口:“快离开这里,一会儿给你几块碎银,找个村落生活去罢。” 只留下宝扇一人,她却并没有伤心欲绝,眉目轻抬,她注意到冯回离开的脚步,无意间慢上了几分。牧南星没有对她的怜惜,但其他人有,这便够了。 转眼到了黄昏,落日余晖,橘色阳光铺在地上。冯回在屋中来回走动,心中乱成一团。过了半晌,他终于按耐不住,大步流星走到伙计面前。 “她可走了?” 伙计一头雾水。 “哪个她?” “宝……宝扇姑娘。” 念出她的名字,冯回有几分不自在。 “没有。宝扇姑娘从早膳过后,就关门不出,房门都没出过。” 哪能离开。 冯回眉头紧锁,关门不出?岂不是连三餐都没用。冯回立即走到宝扇住所前,大掌击门,无人答应。他接连拍了几次,屋里连一丝动静都没有,好像里面空空如也。冯回只觉得不对劲,后退两步,身子一碰,撞开了房门。 宝扇已晕倒在地上,而梁上,挂着一条茜色长纱。冯回赶紧上前,他之前见过昏迷之人,连忙从桌上取出茶水,手沾了几滴,泼在宝扇脸上。 好在宝扇昏迷不久,此时悠悠转醒。看到眼前是冯回,她紧闭双眼,红唇发白,模样凄楚可怜。 冯回粗声粗气开口:“你为何要自尽?” 梁上的茜色长纱,昏迷不醒的宝扇,以及她脖颈上的红色勒痕,不难看出她是在寻死。 宝扇仍旧不肯开口。 “银钱已经备好,你为何不走?” 冯回像是想到什么,语气生硬地警告着宝扇。 “你若是因为牧小侯爷,便早早放弃的罢。小侯爷心中已经有恋慕之人,那人在京城,两人门当户对,般配的很。” 宝扇终于开口:“我只想就在官爷身旁。” 见自己好话说尽,她也不改念头的顽固模样,冯回气极。 “他不可能会同意!莫要再痴心妄想!” 宝扇盯着地面,语气轻柔。 “自从父亲母亲离去,我便如同行尸走肉,脑海中想着他们的嘱咐,凭着一口气才走到涪陵城。只想着找到父亲的好友,便能活下去。哪想到所谓的好友之子起了歹心,差点毁了我的清白。那时,我只想着,还不如当初陪着父亲母亲一同去了,黄泉路上还能做伴。也好过如今,要被人折辱。可没想到,官爷能从天而降,救我一命。我深知自己命如浮萍,无依无靠,此生大概也就如此了。官爷如同参天大树,不是我所能依所靠。但只要能让我看到官爷,心中便安稳了,也不用过提心吊胆,夜夜被噩梦所扰的日子。” 冯回愕然,他本以为宝扇是贪图富贵,看上了牧南星。没想到宝扇是被当日的遭遇吓到了,只有留在恩人身边,才能心安。自己当时那样责备她,她没了留在牧南星的希望,即使拿了银钱走掉,午夜梦回,还是要被当初的登徒子入梦,又怎么能快活。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错的离谱,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把自己打清醒。自己错怪宝扇在前,又恶语相向在后,真是怎么受过都不为过。 “你不要寻死。” 宝扇抬头看他。 冯回一副懊恼样子:“我一定会让你留下来的,你千万不要寻死!” 他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 宝扇从地面站起身子,茶水中朦胧印出她的身影。 她这样的女子,势必要找一个依靠的。 牧南星很少见到冯回这般急切的模样。冯回站定。他也不迂回,直接了当地向牧南星请求。 “让宝扇姑娘留在你身边罢。” 牧南星手指微微收拢:“理由?” “宝扇姑娘留在你身边,能照顾你。” “我不需要。” 冯回低下头,他比牧南星年长几岁,脑子并不灵光,此时也想不出别的理由来。 “牧小侯爷,我求你,求你让宝扇姑娘留下来,留在你身边。” 冯回从来没求过人,他低过头,下过跪,可从来没有这么卑微的求过一个人。 “冯回,是谁让你来的?” 牧南行也了解冯回,他不会这样求人的。 “我自己愿意来的。牧小侯爷,你,你不是想找到保存香气的办法,只要你留下宝扇姑娘,你留下她。” 冯回心道,你若是留下宝扇,我必定会帮你找到留存香气的办法。 但牧南星却以为,冯回话中的意思,是宝扇懂得如何保存香气。 “好,让她留下。” 冯回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他忙向牧南星告别,跑到宝扇住所告诉她这个消息。 宝扇美目微睁,似是难以相信。 “你不要诓我了,我不寻死就是,不要说这些话。” “我冯回从没有骗过人,牧小侯爷说了,让你跟着他。日后,你就是牧小侯爷的人了,也不用怕有人会欺负你。” “当真?” “千真万确。” 宝扇感激地看着冯回,又遗憾自己身上没什么好东西,要不然就能拿出来,送给他,以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了。 “可——官爷他” “以后不要叫官爷了。你跟在牧小侯爷身边,就跟着我们喊他小侯爷就是。” 宝扇立即改了口:“小侯爷他,怎么会改了心思?” “我答应为他找留存香气的办法,他便留下你了。” “香气?难不成小侯爷喜欢制香?” 冯回清楚牧南星找留存香气之法的前因后果,只是不便和宝扇细说,便模糊道。 “并不是。只是为了保存一些香气。” 5、世界一 今日是赈灾第五日,牧南星准备再去城楼巡视一番。因为水患逃难至涪陵城的流民,如今陆陆续续地应当都到了,也是时候筹备下一步流民安置的事宜。 门被轻叩了两声,牧南星喊了一声“进来”,那声音便静静地进门来了。牧南星身上只穿一件白色里衣,竹青色金丝锦袍还挂在身上,就听到身后水声晃动,伴随着拧动帕子的声音。 牧南星凝眉向水声处看去,伺候他的小厮,本该放下清水,就安静的出门去。此时却在双手拧着帕子,转身面向牧南星。袅袅婷婷的身姿,向着牧南星走来。 宝扇踮起脚,将手中的帕子贴上牧南星的脸。牧南星只闻到香风阵阵,温暖馨香,却并不刺鼻,一时恍惚,便没能及时躲开宝扇的手,让那沾水的帕子碰到了他的脸。牧南星侧过身,帕子在他脸上留下了一条狭长的水痕。宝扇小声惊呼了一声,惹得牧南星瞪圆了眼睛看她。 “求让你来的?” 帕子被宝扇收回手心,若不是惦记着上头沾了水,按着宝扇此时纠结的心思,必定会把帕子揉捏的不成样子。 “冯回大哥说,我既然是小侯爷的人了,日后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小侯爷不喜欢不做事的人,就索性让我顶了小厮的位子,以后让我来伺候。” 牧南星眉眼未松,心中暗道:冯回确实像是能说出这话的人,毕竟在他眼中,无论男子女子,只分有用和无用。只是她何时和冯回这样好了,竟叫上大哥二字?至于成了他的人?不过是留她在身边,何谈是自己的人? 看着牧南星敛眉,像是要开口解释几句,宝扇慌张开口。 “可是我方才下手痛了,伤着小侯爷了?” 牧南星思绪被她打断,冷言回道:“擦脸而已,怎么会伤着。还是在你眼中,我如此容易受伤?” “不,不是。只是之前伤过小侯爷一次,我只想再过小心都不为过。” 宝扇到底是小女子心性,行事不够成熟稳重,虽然极力克制,但视线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牧南星胸口。 被她视线一望,牧南星只觉得胸口处灼热异常,那处早已经淡掉的牙齿痕迹,又重新浮现出来,烫得他胸口微痛。 “小侯爷若是不喜人伺候洗脸,那就让我伺候穿衣。” 宝扇偷偷看着牧南星的脸色。 牧南星确实不喜欢别人伺候他净面洁口,自他五岁起,这些事都不再借他人之手,全由他一人做了。不过穿衣?牧南星低下头,视线掠过那双纤细地仿佛一揉捏就能折断的手指。 宝扇怯生生抬起眼,满是不知所措。 “冯回大哥说,小侯爷不曾有过侍女,只有过小厮伺候,不如小侯爷把我当作小厮,也不会这般不自在了。” 提起冯回,牧南星想起留存香气之法,心头微沉。 “那你便只负责取衣换衣,其余便不用管了。” 相比净面,牧南星斟酌之下,还是选了换衣,也罢,之前也有小厮偶尔伺候过他穿衣,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错。 宝扇立即应是。 牧南星干净利落地净面洗漱,连脸帕都是自己拿的。宝扇候在旁边,如同木头一样,一声不语,直到牧南星伸手自己穿衣时,她才走上前去。 “小侯爷,让我来罢。” 牧南星只得停下手上动作,张开双臂,任由宝扇动作。 今日的衣袍,领口处绣了三两竹叶,小巧而有心意。这衣袍的穿法也不复杂,只用套上两只袖子,整理好两襟相交处,再系上衣带就可。 牧南星两眼看着前方,不曾低头看宝扇一眼。 宝扇手中握着锦袍,小声开口:“小侯爷,可否能稍稍低头,我够不到。” 牧南星只能俯身,视线也自然看向下处。他只能看到宝扇乌发似墨地披在两肩,那发丝柔顺且乖觉地夹在她耳后。那耳朵小巧圆润,牧南星想起李清羽的话,这双耳娇美者,最适合戴耳坠。说这话时,一向温和的李清羽却面露愁色,语气轻柔中带着遗憾。当时她正被贵女们嘲讽耳饰也不能遮掩她双耳的瑕疵。牧南星得知此事,立即去找了那些贵女们,厉声责问吓得贵女们连连道歉,李清羽责怪他行事鲁莽。 那事已过去许久,李清羽对婢子所说的话,却仍旧留在牧南星心间,让他每每想起,都觉得烦闷不已。 “南星还是年少,他虽是为我着想,但行事太过冲动,如此鲁莽,日后怎么能让人信任依靠……” 宝扇已经将两襟整理妥当,无一丝褶皱。她双手握住两根系带,就听到牧南星的声音落在她头顶。 “为何不戴耳饰?” 宝扇抬头看他,只一瞬间,便立即低下头去。 “父亲母亲怕逃难路上,有歹人惦记,便让我去了首饰妆容,再往脸上涂上黑炭,才能避开众人的视线。后来,后来银钱没了,虽不用再东躲西藏,也没了装饰的心思。” 两根系带被绑在一起,两人靠得极近。宝扇全数的呼吸,都落在了牧南星胸口处。她挽了一个极其漂亮的结,便拉开了和牧南星的距离。 那娇美的双耳,也随着主人一起,离开了牧南星的视线。 牧南星带着一行人到了各个城门的粥铺,最后来到了东城门,他心中已经确定了此次逃难至涪陵城的难民人数。粮食总有吃光的一天,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让流民定居下来,找个活计,也好在赈灾粮食用尽之时,他们有了立身之本,也不至于惊慌。衣食住行,此为民生大计。住的地方,牧南星已经安排士兵去修缮房屋,因为要求的时间紧,而且要容纳的流民多,因此房屋简陋是不可避免的。牧南星去看过,房屋足够宽敞通风,虽简陋但该有的都有。 宝扇没看到冯回的身影,想问却不敢开口贸然问话,她不懂朝廷上的事,万一问到了不该问的,惹人讨厌就不好了。 牧南星一边听着属下回话,眼神无意间看到宝扇张望的神色,语气微顿。 “冯回修缮房屋,几时能回?” 他这话问的突然,属下愣了一瞬,随后回道。 “冯将军晚上就能回来。” 宝扇跟着粥棚里施粥的士兵一同做事,她拿起锅里的勺子,将来领粥的人碗里,装的满满的。这粥勺是用纯铁制成的,只使了一柱香的时间,宝扇的手腕便酸软的不成样子。因为手腕上的无力,她右手不受掌控,突然一松,粥勺和铁锅相撞,发出哗啦的响声。宝扇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 牧南星正好走到她身边,见此模样,不由得怀疑她逃难前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连个粥勺都拿不稳。士兵连忙取回粥勺,重新握回掌心。众人皆知道宝扇是好心,而且她那样的美貌,怎么该拿粥勺这种粗笨的物件。只有这小士兵,抵抗不住宝扇的百般请求,将手中的勺子递给她。此时的小士兵心里满是后悔,尤其是看到牧小侯爷冷冷的神色,更是害怕牧南星会因为此事怪罪宝扇。 小士兵见宝扇想开口,唯恐她说错了话,会惹得牧南星更加生气,便先一步请罪。 “是宝扇姑娘看我劳累,才想帮忙。只是粥勺太重,宝扇姑娘身体柔弱,一时不察,才失了手。” 牧南星眉眼中满是冰霜,他看着请罪的士兵,话却是对着宝扇说的。 “既然知道自己无用,便找个地方好好待着。” 柔弱即是无用。 宝扇身子晃了晃,倒也听他的话,待在一旁不再插手施粥事宜。 粥棚除了熬煮的五谷杂粮粥,还有杂粮饼子,今日还用玉米面掺了水,上蒸笼蒸的软乎乎的馒头。排队领粥的人还算规矩,毕竟这是京城派来的,对流民们有天然的震慑力。但这领粥的队伍里也有几个例外。几个男子推搡到队伍最前面,其余人都不敢吱声。负责分发粥水的士兵看了,见众人都无甚意见,也不愿意多找闲事,给了粥水便让他们离开。这几个男子领了规定的饼子馒头不算,又多拿了几个揣在怀里,两只未曾洗干净的手,在蒸笼里左翻右翻。 “你们领了就走!再翻也不用吃了!” 为首的男子抬头,见是个士兵,手上稍微收敛了些,但这士兵看着并不强壮,因此他们虽然收敛,但心里并不害怕,手上动作也不停。 宝扇见小士兵气的眼睛都瞪圆了,又牢记着军规,只能按耐住怒气。宝扇看向那几人,见有些熟悉,心中匆匆过了一遍,便立即心跳不止。 她犹豫再三,仍旧是走上前去,将锅盖盖住那几只作乱的手。那几个男子拿的正欢快,被锅盖夹住手指,顿时呲牙咧嘴,嘴里不停地喊着痛。几人眼中喷火,怒视着罪魁祸首。 看到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且这女子美貌异常,心中的怒火便转了方向,直往下处去了。几人交换了眼神。这粥棚前几日还有京城大官来巡查,也许是为了做做面子,这不这几日哪里能看到大官的影子。如今这粥棚,除了排队领吃食的流民,就只有一个小士兵,还有这美貌的女子。至于平日里跟随的士兵去了哪里,几个男子未曾深想,只当他们偷懒,跑到他处去了。 这一兵一女,他们三人可轻轻松松制服,于是口中也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你是哪里来的,哥哥前几日怎么没见过你?” “瞧你把哥哥手弄红了,快来吹吹。” “你不会是为这小士兵出气罢,你是他什么人,不会是姘头罢。这小士兵弱的跟什么似的,你跟着他能得什么好,不如跟着我……” “哈哈,就是就是,不如跟了我们。” 小士兵握着粥勺,恨不得用铁勺子敲碎他们三个的脑袋,因为愤怒,他脸带脖子全都红得彻底。 “你们住嘴!光天化日,你们想干什么!” “呵,我们想干什么,就算想干什么,你又能怎么样?” “你敢!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哪能让你如此放肆!” 三个男子转过身,被他视线扫过的人。纷纷低下头去,整个人群寂静一片。 小士兵顿时又气又急,他们怎么能这样,日日施粥都是他来的,如今这三个男子出言不逊,竟然没有一人出声讲话。 见人群格外安静,三男子心中满意,转身要来捉宝扇。 只是那手还没碰到,便被凌厉的鞭子打伤了手指,手指顿时肿胀起来。 看到牧南星,宝扇眼中如同有星辰闪烁,立即去幼鸟还巢般,飞到了牧南星身旁,而后牢牢地躲在牧南星身后,躲开那些窥伺的视线。 6、世界一 正欲闹事的三个男子,手指被鞭笞,还来不及出手为自己出口气,便被一众士兵团团压制,脖颈上顿时架起了几柄长剑,一时间连吐息都不敢放重些。 小士兵三言两语将这几个男子,抢夺取赈灾粮食之后,还想对宝扇动手动脚的事,全部告诉了牧南星。 牧南星回眸看了一眼身后的宝扇,只见她紧紧地藏在牧南星身后,寻求着他的庇护。 “带走。” 牧南星一声令下,士兵们压着作乱的三人就要走,宝扇声音极细极弱地开口:“小侯爷,他们之前抢过我的金箔。” 宝扇逃难途中,一路上谨小慎微,才保住的几片金箔,就是被眼前的几人抢去了。好在当时宝扇还是满脸脏污,入不得几人的眼,不然被抢去的就不只是金箔了。 几人被士兵搜身时,才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们紧盯着宝扇,难以将她和之前那个满身破烂的流民联系在一起。金箔被搜了出来,士兵数了数,一共整十三片。士兵将这些金箔呈上,牧南星示意宝扇。宝扇心中害怕,又惦记着自己被抢去的金箔,脚步慢慢地向前走,还要一步三回地看着牧南星。牧南星被她这副姿态看得心中微沉,错过视线不再看她。 整整十三片,完完整整的十三片金箔,又重新回到了宝扇手中。 而被捉的三人,他们抢到金箔后藏在身上,不敢随意花出去。他们生怕花掉金箔片,会招惹其他贪财的人惦记,又得知京城派来的赈灾队伍已经到涪陵城,便想着先用赈灾粮食挺过这一阵儿,待流民安置妥当,一切稳定下来,他们再好好用这些金箔。哪曾想,一时间鬼迷心窍,被美色迷了眼睛,不仅没了三餐安稳,还被迫把金箔片交了回去。 眼看着宝扇和牧南星关系匪浅的样子,几人自认为是得罪了大官的女人,这次被捉,必定是讨不得好的。一想到自己要受苦,他们的胆子越发大了。 “怪不得这小美人不愿意跟我,原来是攀上了其他高枝。啧啧,跟着京城来的,能享福一时,待他把你的身子玩厌了,把你扔在这涪陵城,一个人回京城去了!” “哈哈,我看小美人眼含春水,不知道已经享受了这大人多少恩泽!” …… 他们的调笑声,让宝扇面容绯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牧南星仍旧是神态平静,只见剑光一闪,那几人的喧哗声都停了下来,只有地上,留下三条血淋淋的舌头。 “啊!” 东城门顿时尖叫声四起,宝扇也脸色苍白。 三人只是丢了舌头,性命还在。不过对他们而言,依今日种种举措论罪,留着性命倒也不算是一件好事。 回到驿站,牧南星看着空空如也的双鱼铜洗,耳边好似响起尖叫声,那副苍白的脸在他脑中,倏忽闪过。 “还是年少” “如此冲动” “太过鲁莽” …… 一向自负的牧小侯爷,心中头一次对自己生出怀疑:莫非我当真没那么可靠,今日行径,是否…… 门外的响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宝扇站在门外,她指着窗外,天色已经暗淡,到了就寝的时间。 “小侯爷,我来为你换衣。” 换衣…… 牧南星神色怔然,这才想起自己今早才允诺过,让宝扇为他穿衣换衣。 系带解开,锦袍被换下,只着白色里衣的牧南星没有白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或许是驿站的烛火太柔和,此时的他束发散开,眉眼垂下,橘色的灯火映照在白玉般的脸庞上,一条鸦青色发带落在他掌心,倒显得他有几分少年郎意气来。 宝扇将牧南星换下的衣裳抱在怀里,并不着急离开。她盯着悠悠晃动的烛光,声音软了又软。 “今日多谢小侯爷,小侯爷又救我一次,还为我取回了金箔。” 之前张尚那回,再加上施粥这次,牧南星已经救过她两次,还出手教训了那些出言不逊的人,让他们再说不出来那些污言秽语。 告谢的话,牧南星已经听过无数回,这是第一次,他有了开口询问的念头。 “你可觉得我可怕?” 话落,牧南星又懊恼自己问了这句话,又急匆匆撂下一句。 “你出去罢。” 宝扇抱了衣裳,门已打开一半,又回头看向牧南星,那目光仿佛揉碎了星子,又带着一丝仰慕。 “小侯爷今日很是英勇,今日之景,我怕是终身难忘。” 又怎么会怕呢。 她说完,便掩门离开了。 那萦绕在牧南星身上的愁绪,被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击散。牧南星又变回了平日里的牧小侯爷。 冯回赶回驿站时,已经是深夜,他一日未用上饭,便出声嘱咐厨房备点酒肉。 伙计弯着腰,神态恭敬:“宝扇姑娘已经安排好了,饭菜都在锅里温着呢。” 冯回一听是宝扇安排的饭菜,心中既感动又别扭。 饭菜已经提前做好了,而且是放在锅里,隔着热水加热保温。既不会毁掉饭菜的滋味,也节省了置备饭菜的时间,能让冯回一回驿站,即刻就能用上饭菜。 “那就端上来吧。” 总共三菜一汤,有荤有素,特别是汤,熬煮了几个时辰,汤里加了滋补的菌菇,小火煨煮到现在,味道鲜香可口。这饭菜份量正好,冯回是个不浪费粮食的人,如果饭菜多了,他即使已经饱了,也必定会吃下的。今日的饭菜份量吃光后,他只觉得腹内有七分饱。 冯回虽然想吃肉喝酒,但伙计说,宝扇安排过,若是晚上吃了太过荤腥油腻的东西,那些东西便会堆积在腹部,次日便会觉得难受。再加上菌汤确实滋补美味,一下肚,冯回便觉得身上的疲惫去了几分,也不惦记什么酒肉了。 回房休息时,又听闻牧南星今日问过他何时回来,心头只觉得奇怪。宝扇关心他,他虽觉得别扭,但心里倒还是自在。但牧南星关心他,冯回只觉得坐立难安,要不是伙计说过,牧南星已经歇下了,他定是要冲到他房内,好好问问他今日是什么意思。 宝扇和冯回一起去了街市,买了几封点心,一副首饰。 “冯回大哥,你要买些什么?” 冯回摇头,他吃喝穿用,都是军营里发的,来街市也想不起该买些什么东西。宝扇见他如此,便起身要回驿站。 张尚右手已经废了,但张夫人总觉得是大夫医术不精,非逼着大夫给张尚右手开药。大夫没有办法,只能开了些活血化瘀,对右手无害的方子。废手这事,张府上下瞒得紧,张夫人怕张尚知道了,心中难过,便在府上说过,若是谁敢议论此事,让张尚知道了,就将人打废了,再发卖出去。废人还能卖去哪里?下人们想都不敢想,自然是把嘴巴闭紧。 因为不知道右手的事,张尚心中倒是不难过,他的右手虽然还是没有感觉,但大夫说了,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何况他这可比伤筋动骨厉害多了,不得好好养养才能好。只是惦记着宝扇被人抢走了,张尚心里挂念的很,催着下人去找。一日找不到,两日找不到……日子久了,张尚开始茶饭不思起来,人也瘦上许多。张夫人心里骂着宝扇是个狐媚子,害得她儿子断手又伤身,一边还得哄着张尚,劝慰他人总能找到的。 即使属下拿了蛐蛐儿,通体雪白的学舌鸟来逗他,张尚还是快活不起来。他白天晚上,连梦里都是宝扇的影子,此时他真是恨透了那个坏他好事的人,要不是那人,他早已经把宝扇哄回府里,那用得着在这里犯单相思,却连美人的影子都碰不着。 张尚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却隐约看到了宝扇的影子。他拉着那日随着自己出府的随从,语气里带了急切:“你看,那是不是宝扇?” 随从自从挨了板子,还没歇上半天,就听说张尚醒了,叫着嚷着让他伺候。随从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去伺候张尚。如今张尚问话,他两腿还在发抖。 顺着张尚的手指望去,随从连一片衣袖都没看到,他只当这位主子眼睛花了。 “哪有宝扇姑娘的影子,想来是公子太过思念宝扇姑娘,相思成疾,才恍惚看到。” 张尚看着那空无一人的角落,嘴里喃喃自语。 “或许真是看错了。” 拐角处的店铺里,良久,宝扇和冯回从里面走出来,朝着驿站的方向走去。 张府,张夫人还在和张大人埋怨着,这都多久了,还没找到伤她儿子的凶手。 “你平日里神气有什么用!连儿子被人毁了手,你找个人都找不到!” “再等等。” 张夫人冷哼一声。 “再等等?你要我等什么?等那人逃出涪陵城,逃到天涯海角去?” 张大人哑然无语,他叫来知内情的人,那日张尚醒来,就是他在伺候,张尚怎么伤的,被谁伤的,他最清楚。 “少爷说,那人穿一身便服,眉眼中却冷硬异常,身后还跟着一众护卫。少爷他当时……被那人突然出手,少爷疼痛难忍。那人便把宝扇姑娘抢走了。少爷想追上去,被他的护卫拦下了。后来,后来他的右手越来越疼,就昏了过去,不知道那人和护卫去了哪里。” 张大人又问了问,那护卫可有何特征。待一一听过后,张大人越发心惊。 听到这些问话,张夫人只觉得头痛,不耐至极:“费那么大劲做什么!直接贴了告示,把那人抓回来好好处置一番。” “你可知这人是谁?” “能是谁?” 张大人瘫坐在椅子上。“此人,或许是从京城来的赈灾使。尚儿的右手,可能就是赈灾使废掉的。” 7、世界一 张大人心中有了怀疑,便派下人去打听牧南星这些日子的行踪轨迹。得知驿站里几日前多出了一个女子,听说是牧南星亲手救下的,张大人更是无比不安。 “那女子是何等长相,打扮如何?” 下人一一都答了,都和张尚受伤那日的女子特征相同,必定是同一人。 他本就怀疑在这城内,有何人敢伤害他儿张尚。涪陵城距离京城远达千里,百姓们难以看到天子,因此在这城里,就是以张大人为首。而张尚,身为他的儿子,城里更是人人皆知,哪有人敢动手伤害他儿子,除非这人是外来户,不知道城里的内情。城中新来的流民虽然繁多,但一路上逃难,胆子早就被吓没了,整日想的都是如何填饱肚子,不会伤他儿子。剩下的,就只有京城的赈灾使者。据下人所说,此人出手利落,又带着护卫,除了那位牧小侯爷,不做他人之想。 张大人几乎是双腿无力,一只手扶住靠椅坐下。他挥挥手遣退了下人,整张脸紧绷着,过了半晌,拢在一起的眉毛才稍微放松。 “来人。” 张大人脚步匆匆,跨过驿站的门槛时,甚至因为着急,还险些摔了一跤。冯回得知他来,黑着一张脸下楼来了。 他双手握拳,语气硬邦邦的。 “有何贵干?” “听闻我好友之女,因为水患逃难至此,如今又住进了驿站,特来接她回去。” “你的好友之女?是哪个?” “那姑娘名叫宝扇。” 冯回铜铃一般的眼睛,审视般看着张大人面色沉静,缓缓道来。他转身吩咐伙计叫宝扇下来,自己拉开木凳大刀阔马地坐了下来,丝毫没提让张大人一同坐下。 宝扇换上了女装,只是简单的藕粉色襦裙,就衬托得她腰肢软软,发髻尽数垂下,发间无一点装饰,只双耳之上,挂着一副玲珑的白玉滴珠耳坠。她单手提起裙裾,襦裙以流畅而优美的弧度掠过层层台阶。 “冯回大哥。” 她一下来,便站在了冯回身侧。宝扇看了看周围站着的人,小声问道:“这些人是谁?” 张大人立即上前,眼中含泪,语气恳切。 “你可是宝扇?” 宝扇点头。 “我是你父亲好友,你幼时,我还抱过襁褓之中的你呢。” 听到这话,宝扇没有意想之中的惊喜欢快,反而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脸色白上几分。 张大人脚步挪动,还要上前。 “可怜这天杀的水患,竟让你父亲母亲命丧其中,不过还好,你能平安到此地,日后,我必定会护着你的。” 冯回见宝扇的可怜模样,起身挡住张大人的脚步,如同一堵石墙,阻拦了张大人的真挚情谊。 “赈灾都已经过去了数日,你若真担心宝扇,为何现在才找来。是不是留在府中,照顾你那不争气的儿子?” 冯回向来粗枝大叶,讲话不懂迂回,字字句句都往张大人心尖上戳。张大人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声音里都是悔意。 “尚儿那孩子被娇惯得厉害,再加之身边侍女婢子供着,对男女大防知晓的不多。他与你的事,已经向我说过,他当时见了你,只觉得心中欢喜,想和你亲近,哪曾想……唉,这孩子回去后也是悔恨交加,怕你因此怨恨上他,连饭菜都不肯吃了,短短几日便消瘦的不成样子——但这一切都是他该的,他怎么能让你受到这样的惊惧?我得知此事后,恨不得打断他的双腿,再让他向你负荆请罪。宝扇,我知道你定然是个好姑娘,在逃难路上受了苦楚,你便随我回府去,你婶婶已经备好了软榻香枕,一桌膳食,等你回去用呢。” 他短短几句,就将张尚当时之举归咎为不通人事,只是想亲近宝扇,不过是没把握住分寸。而且今日前来,对于当时张尚受伤之事,半字未提出,言辞恳切,换上一个心肠软的女子,看他这副模样,见他虽身居高位,却如此为一个好友之女着想,甚至不顾身份,当众流泪,难免会心中大为感动,随他回去了。 可宝扇没有,她面上一副动摇的样子,两蹙远山眉隐约有纠结色,心中却冷硬异常。 这张大人和宝扇父母有过几分交情,张大人还未致仕,因为家中贫困,无力支持科举的花费。宝扇父亲当时凭借经商,已经攒下一笔钱财,便大方资助了还是贫寒学子的张大人,从身上穿的衣衫冬袄,到一端砚,一支笔,都是宝扇父亲支出的银子。而宝扇母亲,也是百般照顾这个好友,变着花样的做汤做菜。他们将张大人视作知己好友,才敢让女儿投奔于他。可他们换来了什么,是自己独女遭人□□,凄惨死去,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们的好友之子。 宝扇不知道父亲母亲会不会后悔,但她对张尚,以及他们全府上下,哪怕是府中的一块石头,都没有半分怜惜。 “伯父……” 见宝扇态度松动,张大人心中大喜,但面上仍旧一副慈父模样。 宝扇看着冯回,转身望着楼上那处住所,声音低落。 “我已经是牧小侯爷的人了,回张府的事,便算了。” 张大人哪能就这样让她算了,只要宝扇一松口,他立即就把人接回张府去。到时候便可以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张尚当时之举动,只是小儿家的胡闹罢了。而牧南星打伤他儿,实在太无道理,到时候他再运作一番,再得些好处,最好是能把张尚的手治好,这事也能有个了结了。 “牧小侯爷整日忙碌,身边少了个人,也无甚要紧。” “这……” 张大人当机立断:“稍后我来接你,你先收拾好物件。” 其实张大人心中,是想立即接走宝扇,到了府中,那就是他的天下,做什么事也容易的很。只是那样做,难免会显得太过急切,若是因为过于急切,被其他人看出异常,他就功亏一篑了。 也罢,便给上几刻钟的时间,想来也生不出什么变故。 待人走后,冯回仍旧冷着一张脸,他等着宝扇开口说话,不料左等右等,也没听到宝扇的声音。冯回转身一看,就见宝扇看着那处紧闭的房门,眉眼忧愁。 冯回粗声粗气地问话:“你当真要跟那人回去?” 宝扇并不看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也不知道……父亲母亲当时嘱咐我,来了涪陵城,要去找伯父。如今伯父主动来寻我了……” “算了,你要走就走!” 今日的袍子,系带繁多,还有一条,需要绕过腰部,从背后抽出再系在腰间。宝扇两手从牧南星的腰间穿过,她的头仿佛靠在了牧南星的胸膛声,但宝扇清楚,两人隔着衣裳,并未碰到。这距离可真近,近得宝扇听得到“扑通扑通”的响声,那或许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白玉滴珠的耳坠悬在宝扇双耳之上,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摇。那冰凉的玉石,擦过耳尖,掠过脖颈,有几次撞到了脸颊。玉石碰到肌肤,并不会发出清脆的响声,甚至是无甚声响的,但耐心听着,便会有“咚”的一声,落入心上。双耳娇美者,尤配耳饰,果真不欺人。牧南星看到了那白玉滴珠,心中的畅快一闪而过,说过的话被人放在心上,很少会有人会不欢喜的。这玉石的料子不算好,在京城的贵女们,看到这种料子,更是选都不会选的,更别说戴上了。但牧南星觉得,并不是人挑耳饰,而是耳饰挑人。足够美的耳,足以配的上最顶尖的料子,且那些料子都成了陪衬,成了那一手可握的白嫩的绿叶。 “小侯爷,今日张伯父来接我。” 牧南星已经知晓这事,在他看来,张大人此人,官场上汲汲营营,十分心思,有九分都用在了人情练达皆学问上了。今日更是把心思,用在了算计一女子身上,实在不堪。 想来他往日救人,也有过此种情形。前一刻,还七魂去了三魄地跪坐在地上,下一刻便被那些温软话语,花言巧语,哄得站起身来,刚才宛如仇人的两人,又相互扶持着,过日子去了。事情见得多了,牧南星对什么事,都没什么反应。 “父亲母亲原本就希望我能去,张伯父今日言辞恳切,我看他确实是真心。父亲母亲也讲过,张伯父为人和善,待人真诚,定会好好待我……” “既然如此,你就速速离去。” 牧南星打断宝扇的话。 宝扇看他视线冷冷,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整个人如同遭遇了雨雪风霜,双腿发颤,怯生生地低下头去。 “我既然是小侯爷的人,离不离开都应该由小侯爷决断。” 牧南星言语中如同淬了冰一样,毫不留情。 “去留都由你。” “是。” 见到宝扇转身就走的身影,牧南星心中萦绕着浮躁,他头一次生起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又是这样,总能轻轻松松就能原谅。她难道忘了当初的惊惧害怕,当时能因为害怕,而咬他一口,生怕他把自己丢下。如今这种果断又去了哪里。被一个长辈,一哭一劝,便把遇到过的难堪全都忘了,轻信一个诺言可以保全自己余生安好。 “过来。” 宝扇身子微顿,听到牧南星叫他,转身朝着他走去。 两人之间,相隔着大约七步的距离。除却宝扇为牧南星宽衣换衣时,他们之间总是隔着这样的距离,不会让牧南星生厌。 周围空空如也,宝扇的视线中,只有一双绣了梅花缠枝的绣鞋。蓦然,一双黑底皂靴映入视线。 宝扇抬起头,这是第一次,不是贴身伺候牧南星时,他离的这般近。 8、世界一 “小侯爷?” 宝扇莹澈的双眸中满是疑惑。 “回绝他。” 牧南星冷冷的声音响起,张大人此人心思百转千回,他的为官之道,牧南星还需要派人打探。至于宝扇,她去了张府,只会妨碍他们的计划。 她如此蠢笨,又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张府必然任人拿捏,随意摆弄。她是他的婢子,伺候他穿衣换衣也有几日,此事若是换成了他的小厮,面对这种情境,双脚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定是会拉他一把。换了婢子,也应该一视同仁。 只是眼前的人儿仿佛被这话惊住了,呆愣愣如同木头一样,站在原地。 得不到宝扇的回答,牧南星双眉紧皱,难不成她是因为去不了张府,心情郁郁?若当真如此,他今日不该出言相劝。可惜话已经落地,正如覆水难收。 但宝扇却怯生生地仰起头,水眸之中满是欢喜,全然没有因为不能去张府的失落,更无失去软榻香枕的不满,连回话都带着几分雀跃。 “是。我这就去回绝了他。” 宝扇的反应,出乎牧南星的预料,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反应,让牧南星心中畅快许多。 张大人没想到只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便化为泡影了。但听闻是牧小侯爷嘱咐的,张大人心中咬牙切齿,面上还是一副亲切长辈模样。 “既然小侯爷不舍得你,你便留下罢。只是小侯爷是京城来的,脾性难免会古怪点,你日后定要小心谨慎,好好伺候。平常人对没见过的东西,一时好奇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若过了那点新鲜念头,恐怕你会受不住啊。不过宝扇,你千万别怕,你张伯父的府上,永远为你留着一间屋子。” 字字句句都是关怀,却明里暗里说牧南星对宝扇是一时新鲜,等新鲜劲头没了,恐怕宝扇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宝扇仍旧用濡慕的眼神注视着张大人,心中却想到,牧南星若当真是贪图新鲜之人,她倒是还轻松许多,当时英雄救美之日,便能借口以身相许,再以美色笼络牧南星的心。可牧南星不是,宝扇才费了这许多麻烦。只是张大人不知道其中内情,见宝扇美貌,又听闻牧南星阻拦,难免用世俗目光揣测两人。 “宝扇记得了。” 冯回听不出两人话里的机锋,也不懂说的是宝扇的去留,怎么又扯上了新鲜不新鲜。但他总算弄懂了一件事,就是牧南星开了口,宝扇不必和张大人走。 “咳,张大人,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快回去用膳罢。” 听到这赶客的话,张大人面色一僵,恨不得拂袖而去,但最终还是面上带笑,带着人走了。只是一跨过驿站的门槛,脸上的朝阳便换作了凛冽寒风。 冯回对着宝扇,神情比得知她要走时,脸上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小侯爷总算心软了一回。我还担心……” “担心什么?” 宝扇笑盈盈地问他。 冯回连忙灌了一口水,摇头表示没什么。 担心她要走。更担心牧南星不会出手阻拦,冯回隐隐约约觉得,若是这次牧南星不开口,宝扇当真要走了。 张府内,一片寂静无声,乌云萦绕在全府的上空。府内的仆人全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做完手中的差事,连交谈都是贴着耳朵细语。原因无他,张大人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糟糕透顶。众仆人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被主人找了由头,捉来出气。 张尚闹着要出府,随从劝了又劝,说张大人今日心情不好,要不待张大人心情好些,再出府。张尚素日里被宠惯了,哪里肯听随从的劝告,在他眼中,张大人常常发脾气,可哪一次又碍着他出府的事了。定然是这随从偷奸耍滑,随意找来的借口敷衍他。 “好好好!你不让我出府,我就亲自去找我爹去!看他答应了,你还放不放我出去!” 他伤了右手,两只腿却仍旧完好,走起路来也健步如飞。而胸口挨了他两脚的随从,竟然半走半跑,都追不上他。眼看着距离张大人的院子越来越近,随从心中暗呼糟糕,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且要砸在他一个人身上。 张尚走的快,很快便将随从甩在后面,跟不到他的身影。 他途径拐角处,只听到两个仆人窃窃私语,话语之中还说到“公子”,“大人丢脸”,“驿站接人”等话。 张尚便停了脚步,驻足细听。 “大人何曾被这样驳斥过面子,亲自去接人,还被人回绝了。不过是一孤女,大人愿意收留她,养在府中已经是福气了,偏偏还不识抬举。” “虽然是一小女子,但人家身后可有赈灾使撑腰。” “赈灾使不是连大人选的舞姬都不肯笑纳,怎么会为孤女撑腰?”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这孤女人生的美貌,又有些狐媚手段。京城来的赈灾使才多大年纪,真是男儿血气方刚之时,哪能抵抗得了温软暖玉在怀?连咱们府上的公子,不还被这小小孤女,害的相思成疾,连右手都废掉了。” …… “你们在说什么?哪里的孤女?还有,我的右手……废掉了?” 见一个人影突然出现,还是他们话语中讨论的张尚,两仆人顿时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早知今日会碰到张尚,他们必定会把嘴巴闭紧,哪里敢来说这些闲话。 “我……我全都是胡说八道,公子别放在心上!” “是是!我们在胡说!” 两人一边说,一边扇着自己巴掌,手下的力气一点没放松,用的全力,没打几下,脸颊就变得红肿。张尚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只想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仆人说他的右手废掉了,明明大夫说了,他只是轻伤,养养就能好了。 但想起张夫人惆怅的神情,和大夫小心翼翼地劝告,以及完全没有知觉的右手。张尚顿时犹如五雷轰顶,身子都快站不稳了。 “今日你们就是把自己打死,也得先把话说清楚!” 两仆人对视一眼,明白今天是躲不过去了。 “是,公子。” 两人便一五一十地将事实全说了出来。张尚得知自己右手果真废了,心中一片惊惧。又听闻张大人亲自去接宝扇,但被牧南星拦下了。他脑海中闪过当时的场景,一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 “赈灾使就是伤我的人。” 两仆人见他话语笃定,趴在地上,不肯回答。 张尚心中恨极,牧南星既折辱他父亲的颜面,又将宝扇抢去,让他成为一个废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定然是要好好清算的。 桌上摆着一缕银丝,一碟子鲜花,每一朵只有指甲盖大小,旁边还放着几种小巧的工具。 宝扇先用清水净手,将银丝拧成圆环状。这银丝是她从首饰店里买来的,原本是首饰店自己用来做簪子配饰的,让她花上一锭银子买来了。银丝中混合了其他的东西,因此捏起来极软,宝扇将一朵鲜花绑在银丝上,再将棱角处打磨平整,一副鲜花耳饰就制成了。 鲜花耳饰自然是比不上珍珠宝石制成的耳饰,胜在模样奇,且自带一股花香气。宝扇幼时,耳朵白生生地,异常娇嫩,戴上宝石做的耳饰就会把耳朵坠的通红。最后只能想出自己用银丝鲜花,做一点简单的耳饰佩戴。 宝扇站在牧南星身侧时,双耳之上,就戴着一副桃花耳饰,水珠尚挂在桃花的花瓣上,却怎么流淌都不落地。宝扇一转身,那桃花便被风一吹,颤悠悠地晃动着。 桃花开的好时节,因得宝扇的关系,驿站处处是桃花的香气。 花自然鲜活动人,但宝扇一双美眸,全数落在牧南星身上,他走她行,他停她留。待牧南星突然转身,宝扇便低下头去,再抬起时,便是一副粉面含春的模样。 正所谓,人比花娇,不外如是。 今日牧南星见宝扇第一眼,便看到了她耳上的桃花耳饰。一串串地如同紫藤萝一样垂下,粉嘟嘟的,很是讨人喜欢。牧南星本以为是她新买的耳饰,远远看着,大概是粉色宝石做成的。不过还有花瓣微颤,或许是加了金银箔片。只是等宝扇候在牧南星身旁,闻到那股自然的花草芬芳,牧南星才知并不是什么宝石,而是枝头挂着的鲜花。 这料子随处可见,牧南星眼神微凝。 “传闻有一种玉,名曰“活玉”,可随时间早晚,变换颜色。晨时为朝露,通体莹润白皙。正午为烈阳,鲜红如血。夜至为萤火,宛如星火璀璨。” 此玉很是稀奇,珠宝商把其捧为圣品,一旦得到一块,大多会送进皇宫,以此表示忠心。 宝扇做谦卑状。 “此玉必然是珍品中的珍品,可惜我身份卑微,恐怕不能得见了。” 桃花瓣上的水滴,此时如同露珠形状,悠悠划过柔软的花瓣内侧。那芳香的花瓣,轻触着软软的耳尖。 “不会。你会见到的。” 牧南星手中就有一块“活玉”,待他们回了京城,自然会见到的。 花瓣中的水珠终于掠过整片花瓣,滑到耳尖,再落到地上。宝扇的耳尖被突然的凉意触碰,心头一颤。 她软绵又轻柔的声音响起。 “若真有一块“活玉”,做成头面最合适不过了。” 做成头面,这样好的料子,必定会花费工匠最精巧的心思。做出最精致的花样,再配上“活玉”本身的颜色。缤纷的颜色随着时间的变换而交替转换着,到时候必定会引人注目。 牧南星敛眉,对宝扇的回复有些不赞同,他心中,这样的料子做成耳饰最好。平日里他对女子的首饰了解不多,知道到发间额上,处处可佩戴首饰。只是头面用上“活玉”,未免太过哗众取宠,到时候只会人不胜首饰,成了陪衬。还是做成耳饰,小巧精致的一个。 “我觉得不好。” 宝扇愣愣地看着他。 “小侯爷。” 她轻声喊他。 牧南星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间脸色变换,原本想说出口的话,也尽数收回。 “活玉”做成耳饰,按照那些工匠的手艺,肯定是精妙的。但,李清羽平日里为耳饰苦恼,甚至为了不戴耳饰,而特意梳上遮盖双耳的发髻。他方才所想,定然是为香气所扰,一时间忘了此事。若是做首饰,定是给李清羽,到时候李清羽想做什么,才是要紧。 只不过,李清羽定然是不愿意将“活玉”用作耳饰的。 9、世界一 修缮的房屋大都在涪陵城的边缘处,这里有大片荒废的土地,又不适合栽种粮食,用来建造房屋再合适不过了。废弃的荒庙也被重新整理,砌上石块,做成一间间相互隔断的小屋。 逃难至此的流民,纷纷登记了名字户籍,家中人口。牧南星安排下属以人口多少,为他们安置房屋。家中人数多的,分到的屋子就大些,反之就小些。 宝扇跟着牧南星来到一处房屋时,只见青色石块垒起的房屋,因为这房屋要的急切,牧南星加了银钱,工匠们日夜赶工修建成的。走进房屋,宽敞明亮,只是由于没有桌椅板凳,显得过于空荡。 已经有逃难至此的流民住了进去,或许是身上有些银钱,有几户已经购置了床榻桌椅,让整间房屋看起来了像模像样,总算有了些人气了。宝扇抬脚要往前走去,脚上却仿佛有重物拉扯一般,她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一幼童紧紧抱着她的腿。 这幼童大约五六岁年纪,一张小脸沾上了几道灰尘,见宝扇看他,咧开嘴巴笑了。 宝扇也不开口,静静地看着他。小童奶声奶气地开腔:“姐姐也是来挑房屋的吗?要不要住我家隔壁?” “你家在哪里?” “就在那里,我带你去。” 小童一只手指着不远处,另外一只想去拉宝扇的手。只是宝扇轻巧躲过,小童并未碰到,他嘴巴一撇,看起来有些不开心,但嘴里仍旧催促着。 “快跟我来!” 两人停在一间小小的房屋前面,小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四五个比他年纪大些的小童从里面跑出来。宝扇看着这房屋,四四方方小小的一间,却至少住上了七人。 小童还在欢快地向宝扇介绍他们的名字,就见一妇人从房屋里走出来,双手紧紧搓着身上的衣裳,显得分外不安。妇人见到小童围在宝扇身边,连忙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嘴里责备着。 “又胡闹了,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好!” 小童朝着妇人吐了吐舌头。 “我才没胡闹,姐姐可以作证!” 妇人局促不安地看着宝扇。 “小孩子不懂事,贵人莫怪。” 来这流民所的人,若是想找一件房屋,必定是为温饱所困扰的流民。而宝扇一身装扮,虽不是衣着华贵,但眉眼中并没有愁苦神色,大概是城里的贵人。 小童拉扯着妇人的衣袖,嘴里喊着“好饿”。 “今日做了焖红薯,等会儿就能吃了。” “又是红薯,红薯不好吃,吃了一会儿就饿了。” 妇人抬眼看看宝扇,嘴里哄着小童。 牧南星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妇人当即拉扯着小童往后走。但小童却“噔噔噔”地跑到牧南星面前。 “我认得你,你就是给我们分房子的那个。” “快回来!” 小童不理会妇人的呼喊,眼睛里亮晶晶的。 “大哥哥,你能不能给我们换上一间大的屋子。这里太挤了,我晚上都不能翻身。” 妇人不再说话,可宝扇看得清楚,她对换房屋这事也很是期待。 家里养着几个孩子,却只能挤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其余人家只有四五人的,都比这房屋宽敞些。而且他们日子过得着实辛苦,孩子只能靠吃红薯度日,这种东西哪能补身,连饱腹都做不到。 只是换个房屋,只要牧南星一句话,就能改变他们的现状。 但牧南星不为所动,面前讨喜的孩童不能让他软化半分。 “不可以。” 小童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他想向宝扇求助,但宝扇的目光虽然柔和,但却没有开口。 宝扇又跟着牧南星转了几间房屋,牧南星察觉到了宝扇的心不在焉。 “你想帮他们?” 他们,自然是小童和那妇人。 宝扇柳眉微蹙,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确实很可怜,七八个人住在一间那样小的屋子里。只是——” 宝扇语气顿了顿,接着道。 “只是小侯爷你既然拒绝了他们,自然有你的道理。我相信小侯爷,所以虽然我觉得他们可怜,却并不会帮他们。” 牧南星头回听到这样的说法。 “你觉得我做的对?难道不觉得我是一个冷血无情,心硬如铁的人?” 宝扇语气笃定。 “自然是对的。我虽然不知晓其中有什么隐情,但我相信小侯爷。至于心硬如铁,那种说法更是没有道理。小侯爷救我两次,怎么是冷血之人。” 牧南星并未继续开口,被人这般的信任,他道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但总比被人质疑好受的多。就连他最信任,最放在心上的李清羽,也曾因为外人的事,指责于他。他是信任李清羽的,哪怕普天之下都说她有错,只要李清羽说上一声她没有,牧南星定然是为她讨个公道。但李清羽年长他几岁,将他看做弟弟,凡事都想教教他,恐怕他犯了差错。那时牧南星只觉得千夫所指,也比不上李清羽指责他的话,一字一句仿佛利刃,没入他心口。他年少意气,被指责也不肯开口辩解,只挺直了脊梁,说他没错,也不会认错。那指责究竟是因为何事,牧南星早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最后真相大白,他得到应有的歉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没想到如今却又想起。原来这种事情是忘不掉的。 事后,宝扇还是从冯回那里得知了真相如何。那妇人的家中,一共六个孩子,一对夫妇,加上公婆,分的房屋虽比不上从前住的,也足够住下。只是这家人看房屋大小不同,便生出了其他心思,找到一家房屋小的,跟对方互换房屋,自然对方是要补给他许多银钱的。没了房屋,挤在一间小小的房屋内,他们心里又觉得不痛快,不知从哪里得知京城赈灾的人,特意过来巡视流民所。便生起了再重新要一间房屋的念头,他们的主意打的巧妙,让最讨人喜欢的孩子去将人哄回来,再展示自身的穷苦,贵人见了定然会心生同情,到时他们得了大房屋,手中又有了可以使唤的银钱。 只是流民所发生的事,下属一件不落地全都禀告给了牧南星,因此他自然不会同意。 冯回说罢,还提醒宝扇不要被表象迷惑了眼睛,毕竟这世间种种,都是可以装出来的。 “他们必定是看你是女子,脾性软,好哄骗。被小孩子缠着说了两句,就会为他们讲话。他们拿分给他们的房屋,做起了买卖,就该想到如今。你日后定要把心硬下来。” 宝扇自然是点头。 她其实也觉得那小童和妇人古怪的很,一举一动太过巧合。逃难途中,宝扇已经遇到过许多这种面善口甜的人,实际抢人包袱时,下手丝毫不手软。但男子总不喜欢女子太过薄情,她便不能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 不过半日,宝扇便听说,牧南星给流民所定下了时间。流民可在里面居住五年。五年的时间,足够人找到活计儿,置备木材修建房屋。至于流民搬出之后,剩下的住所,则是准备做收留弃婴所用。 一时间,流民所中的几处房屋顿时闹做一团。他们本以为这房屋成了他们的手中物,哪里想到还要还回去,如此这般,他们为了互换房屋,给出的银钱就不划算了。 宝扇这几日为牧南星换过衣服,便看到冯回在廊下来回踱步,嘴里还唉声叹气。 “冯回大哥,你在为何事发愁?” 冯回见到宝扇,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事与宝扇有关,当时为留下宝扇,冯回便向牧南星许诺,会找到留存香气的办法。前几日忙着修整流民所的事,他一时忘记了。这几日突然想起此事,冯回顿时愁的脑袋都痛了,连饭菜用着都不香了。 留存香气,用瓦罐自然是不成的。 “我这不是发愁,上哪里找到留存香气的办法。你说为何小侯爷不喜欢吃点心?若是他喜欢吃点心,我便找上几个大厨,请教保存点心的法子了。” 宝扇轻笑一声,缓缓开口道。 “留存香气和保存点心的法子,想来也相差不多。点心为了放的更久,便会放在阴凉处,或者在做点心时,就加上几味料,让它可以放的更久些。留存香气,一定是将香气留的更长些。加些草药制香之类的。” 被她简简单单一说,冯回顿时觉得如同拨云见雾,原本的头痛霎时间也好了大半。 宝扇见他不再哀怨,便接着道。 “不如我替冯回大哥找。” 冯回面带犹豫。 “这——这能行吗?” 宝扇心中微跳,牧南星每日穿上换下来的衣裳都经过她的手。她并未从这些锦袍里衣上闻到过香气,牧南星屋子里也从未点过熏香,想来他并不是喜爱香气的人。既然如此,留存香气必定是为了他人。宝扇觉得,此事必定和京城的那女子有着几分关系,她便一定要参与其中的。 “自然能行。你和我两个,总比一个人容易找到些。况且赈灾的事情,已经耗费了你太多力气,你便等空闲时寻找留存香气的办法,我再多问上几人,相信会找到的。” 冯回便同意了。 于是,宝扇就借此机会,细细询问是保存什么香气,是香料还是果香,知道是什么香气,才能更容易找到。冯回不疑有他,便一一答了。 留存的香气是熏香,是用晒干的香料放在香囊里。只是时间过得久了,香气味道淡了,最后恐怕会连一丝香气都没有了。 10、世界一 香料多用檀香,加清水醇酒,或加上炮制成的茶叶制成,香气或浓或淡,但味道总会散去,最终精心制成的香料,最终变成一堆无用的废料。其多放在香囊中,或者掺杂着粗谷,缝制在软枕中,以保证安眠。 宝扇去了香料铺子,本想学一些留存香气的方法,但得到的回应,无非是——远离潮湿炎热之地的通俗办法,旁的法子也没了。宝扇便每样香料都买了些,从铺子出来时浑身都带着香气。 只是刚走出铺子不远,就有几人横挡在她面前。看着眼前的张尚,宝扇眉头紧皱。 张尚两只眼眸,紧紧地盯着宝扇,他刚抬脚想上前两步,右手的痛意让他顿时清醒过来。他深深嗅了一口,只闻到一股芳香味道,几种香气揉杂在一起,竟不觉得奇怪,反而像是坠入了仙境,其中都是扑鼻的芬芳。 “我将铺子里的香料全数买下,送给你可好?” “不必送我。” 张尚见她一副防备模样,心头的火热顿时冷了几分,缓缓开口道。 “当日是我冲动,未曾考虑过你的心思。但宝扇,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绝不做伪。你若愿意跟我回张府,我立即娶你过府,将夫人的名号给了你。” 宝扇不为所动,她轻颤着睫毛,一字一句说道。 “伯父与我父母曾经是挚交好友,当日之事……便不要再提起了。我如今是小侯爷身边的人,事事以小侯爷为重。你我是陌路人,日后不要再提什么婚事之类的。” 张尚哑然。 “小侯爷?” 跟在他身边的随从连忙解释,便是那位牧小侯爷,京城来的赈灾使,也是伤张尚右手的人。 宝扇不欲与他们多谈,绕开张尚他们离开了。张尚双目赤红,完好的左手捏的咔嚓作响,却克制住追上去的脚步。 宝扇用买来的香料,试出了许多方法,最终想出了一个简单的法子。她便没有去寻冯回,而是直接找到了牧南星。 “我这里有一个留存香气的法子,能把香气留存的更久些。” 牧南星早已经从冯回口中得知她有此法,因此并不惊讶。听到宝扇的话,牧南星眉眼中有所动容,他从柜里行李中,翻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上头镌刻着莲花纹样。牧南星从中取出一个香囊,交到宝扇手中。 这香囊放在了宝扇手中,大约有半只手掌大小,用的是上好的绢帛,看走针用线,不像是绣娘做的,绣娘所绣,大都绵密细致,且很少出错。大概是闺阁里的女儿家做的,而且是练手之作,几处针脚还是绣错了,拆开后重新绣上的。香囊上绣的是几株兰草,碧绿色的线汇聚成兰草的叶子,在顶端处换成了银白线缕,绣成了兰花的模样。 宝扇手指轻轻摩挲着,在香囊的右下角,缀着一个同兰花一样色彩的“羽”字。看颜色比之兰花黯淡了许多,大约是主人经常抚摸所致。 宝扇心中微动,面上一片好奇。 “这是何人所绣?这香囊的料子,不适宜放香料。” 宝扇说着,葱白的手指指着香囊的一角,她轻轻揉着,而后放在牧南星眼前。 她纤细的手指,在缃色的细绢映衬下,显得尤其白皙。随着纤细的手指往上,就是她柔软无骨的手掌,这手掌如同上好的白玉,让人忍不住抚摸把玩。偏偏手掌的主人一副恍若未觉的模样,嘴里解释着为何这香囊不宜留存香气。 “这种细绢,极易让香气溢出。就好比是一个破了洞的瓦罐,即使是再醇香浓烈的酒,放在了这瓦罐里,也会跑了香气。” 牧南星语气微沉。 “是故人所赠。” 是不能换的。 宝扇松开了揉捏细绢的手,轻声问着。 “这香囊很重要?” 牧南星看着她,宝扇一瞬间低落的情绪,很容易被察觉到。 他不必回答这句话的,若是这香囊不重要,他又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匣子里,又为何要寻找留存香气的办法。 宝扇抬起眼睛,那眼眸中满是明媚,但柳眉中却笼罩着忧愁。 “不换香囊也可以,不过就是要多费点功夫罢了。” 宝扇松开香囊的系带,将里面的香料倒在手心,细碎的褐色香料铺在她的手心。摸着是有些干燥了,放在鼻尖轻嗅,味道也不太浓烈了。再加之香囊的破旧痕迹,大约是放了很久的,而且它的主人还想要放更久。 香料被一粒不落地倒回香囊里,宝扇重新扎好系带。她用白色布帛缝制了一个布袋,比香囊略小些,再往布袋里侧外侧刷上一层清水,把香料尽数倒进布袋,再将布袋放置在香囊里。 牧南星接过,只觉得香气比之前更浓了些。 “无论是什么法子,香料总有无味的一日。小侯爷若当真喜欢这味道,不如去香料铺子,让伙计帮忙配上一些,也好能经常替换。若是这香料珍贵,伙计不能辨别出,小侯爷便去问问那故人,能不能再给一些。” 牧南星想起了李清羽,她绣好香囊时的温柔眉眼,以及香囊被他讨去的一时茫然。 去找李清羽讨要? 若换作往常,牧南星必定是心中欢喜的,他找到如此好的办法,去和李清羽多说上两句,只是如今……牧南星心中的怯意比上欢喜,更多上几分。 这香囊寄托了他心中的情意,因为他看重这情意,所以珍之重之,却不曾拿到李清羽面前。 牧南星收回思绪,看着宝扇对这香囊一副珍重的模样,犹如看到了自己。 留存香气之事解决了,宝扇却没有离开,她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却仍旧开口道。 “今日,我又遇上了张尚,为着张伯父和父亲母亲的好友情分,我不再与他计较之前的事。” 宝扇虽然留在牧南星身旁,充当婢子,但是却并不想牧南星将她当作一名婢子对待。婢子对小侯爷的好,是理所应当,天地自然道理。但宝扇对牧南星的好,可是别有他想,牧南星理应知道。婢子受了委屈惊吓,应该藏在心里,不让主人烦恼,这才是所谓的忠仆。但宝扇是一个女子,她因为惊惧担忧,寻求男子的关怀,是想男子做她的依靠,做她浮萍之身的庇护。 “我本以为既然听了张伯父的话,了却了此事,便不会被此事扰乱身心。可今日见了张尚,我双足不能挪动半步。想起当日种种,仍然害怕,而且比当初更甚。对于张尚,我也做不到原谅他,一见到他,我只有嫌恶和恐惧……” 宝扇说着,水光便盈满了她眼中。牧南星的手,仍旧攥着那只香囊,横放在桌上。两人之间,只有几指之隔,宝扇突然抓着牧南星的手,抱在自己怀中。 “小侯爷……” 三个字刚一出口,那莹莹水光,便如同珍珠断线,细细地落在了牧南星手上,落在他紧紧握着的香囊上,晕染出几处水痕。 牧南星原本因为被人触碰而心生厌烦,但一句凄楚哀怨的“小侯爷”,犹如烫在了他胸口。 一个美貌的女子,在她哭泣的时候,很难不让人心生怜悯同情。其中无关乎男女之间的恋慕,只是美好的事物,被摧残时总会让人叹息的。 更何况,宝扇此时哭的鬓发微乱,却仍旧是惹人怜惜的可怜模样,一双眼睛因为被泪水洗涤,更为明亮,只是里面莹莹水光,更有珍珠般的泪珠,挂在眼眶。她因为受到了刺激,此时便将牧南星当作了她唯一的依靠,犹如溺水之人,紧紧抓住唯一可以救命的木板。 若将木板从这样一个女子手上抽去,让她沉入惊惧的河水之中,无法吐息,那该是如何冷心冷情,心硬如铁。 宝扇的手轻轻地拉着牧南星,即使害怕,她也没有用上力气,将牧南星的手攥的通红,只是两只手环抱着,如同幼鸟一般,护住自身的依靠,不让人夺去。即使她用尽全力,牧南星也能轻轻松开,更何况她只是虚虚的握着。 因为哭泣,她说出的言语,已经是断断续续,不能成句。 “我此生未曾厌恶过这样一个人……被抢去金箔片,我心中难过,但仍旧庆幸……庆幸自己还留下性命……” 两人的手,男子和女子的手,尺寸着实相差甚远。宝扇两只手,勉强能抱住牧南星一只。牧南星看到那只香囊,想起宝扇今日来时,有几刻心不在焉。她今日出门受了惊,却仍旧来了这里,替他绣上布袋,找到了留存香气的办法。她今日大概是不想说的,一开始便讲出自己遇到了张尚,后来种种,大约是意料之外了。 牧南星没有将自己的手,从宝扇手中抽出,大概是看在她为自己寻找到了留存香气的办法。直到宝扇用两只手捧着,将那宽大却温暖的手掌,覆上两抹异样的柔软之中。 霎时间,犹如落入了温柔乡,好一番缠绵悱恻。 但牧南星却是立即站起身,抽出了那本该早就取出的手。他高挺的鼻尖泛起了薄汗,眼睛睁的微圆,脸上虽颜色未改,但脖子已经是通红一片。 “小侯爷?” 宝扇仍旧是一副无辜模样,牧南星刚要厉声责问,让她日后都不要进出他的屋子。宝扇却仿佛被他此时的模样惊吓到,泪珠滚滚落下,好不可怜。 “出去。” 宝扇诺诺开口。 “是。” 待牧南星脖颈上的红色褪去,他却发觉自己手中紧紧握着的香囊,早已经不知去处。牧南星心头着急,匆忙寻找,最后在桌角旁寻找到了那一只香囊。 只是早已经被揉捏的不成样子。 11、世界一 冯回发觉这几日牧南星古怪的很,每次去牧南星房内找他,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冯回撞见过宝扇站在牧南星门外,连敲了几下都无人回应。宝扇面上一副恹恹神色,看起来可怜的很。 “也许是出门去了,你先去用膳罢。” 待宝扇和冯回用过膳,牧南星一身黑色劲装,只腰间一朱红系带,身姿挺拔地走进驿站。 冯回出声唤他:“小侯爷,和我们一起吧。” 牧南星眼眸微沉,转过头去:“我用过了。” 说罢,他便抬脚上了台阶。 冯回未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用膳,但看着宝扇胃口不佳,她用的瓷碗本就比寻常的小上一半,此时却只浅浅用了一些,便低垂着眉眼,也要上楼。 “你用的这般少……” 冯回拿起她的瓷碗,面带关心道:“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冯回大哥,我无事的。” 宝扇说完,便又微垂着眉眼,听到楼上的响动,宝扇匆匆看去,却只看到那一闪而过的朱红系带。 “冯回大哥,小侯爷是不是不喜欢我在身边伺候?” 她声音细细,带着几分委屈和难过。 冯回立即否认:“怎么会。” 想起牧南星这几天有意的躲避,冯回一瞬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小侯爷,他莫不是在躲着宝扇?可这太过没有道理,宝扇又不是豺狼虎豹,她这样温顺又善良的女子,怎么会有人想要躲开。 “……怕是小侯爷心情不好,才迁怒于你。不过你不用记在心上,好歹他还是堂堂七尺男儿,若是没你在身边伺候,连个衣裳都换不好,还不被人把牙齿笑掉!” 宝扇眉间忧愁更深。 “我知自己无用,只能做些取衣换衣的活计,小侯爷恐是厌烦我的笨手笨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冯回着急地从木椅上站起,在桌前来回踱步,好半晌才想出来一个主意。宝扇侧耳听着,却只听冯回提起留存香气的法子。宝扇便低垂着头,告知她已将那法子找到了,并且在替牧南星换衣后,便将法子告诉了他。 她仿佛犯了错,不敢直视冯回。冯回视线所及,只看到她鬓发如云,乌发似墨。 “冯回大哥,此事我未告知你,便直接告诉了小侯爷,你若是生气,便骂我几句,解解气罢。” 冯回并不生气,反而欣喜宝扇如此聪慧,他费了许多精力,却仿佛无头苍蝇一般,连留存香气去哪里寻找都不知道,宝扇却轻而易举找到了,而且禀告了牧南星,这样便了却了他一件心事,他开心尚且来不及,哪里会生气。 只是牧南星既然已经得知了留存香气的办法,想来他放在心尖上的香囊也就保住了,他应该欢喜才是,更应该感谢宝扇,又为何要躲着宝扇。一瞬间,冯回脑中闪过许多,最终归结于牧小侯爷不仗义,莫不是想要过河拆桥,得到了宝扇找到的法子,便想要丢了宝扇。 冯回一拍胸膛,向宝扇许下承诺:“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安心地待在小侯爷身旁,我定然不会让他弃了你的。” 牧南星确实有了不让宝扇在身旁伺候的想法,他本准备将宝扇调到他处,最好不在他眼前。只是鲁莽冲动的冯回率先找到了他,一副对待“负心汉”的神情。 “你不可丢了宝扇!” 牧南星眉头微凝:“我并不是要丢了她。” 只是冯回得知了牧南星的打算,并未觉得舒心,反而越发生气了,他记着和牧南星之间的尊卑,但字字句句都是不满。 “你把宝扇姑娘调走,你要把她调到哪里去?是顶了马夫的位子去养马,还是扛着长矛和一群士兵待在一起。宝扇那样好的姑娘,性子柔弱,自从她跟了你,便满心都是你。你穿的衣裳,她每次都用香草熏过,生怕沾染了异味。你哪一条系带破了,也是宝扇从上百种丝线里找到最为相近的一种,为你修补完整。你如今要把她赶走,她又能去哪里?被牧小侯爷丢掉的人,旁人又该如何看她?” 听到宝扇曾经做过的种种,牧南星面容微动,他倒是不知,宝扇竟私底下做过这许多功夫,且一次都未曾在他面前表露过。冯回所说的话,牧南星不曾怀疑,冯回虽为人鲁莽,但却只讲真心话,可见宝扇确实用了心思。 “不丢,未曾弃。” 得知牧南星放弃了原本的心思,冯回便急着去寻宝扇,若不是宝扇熏衣让他帮忙找香草,他哪里能知道这么多,又怎么能说服牧南星。 冯回临走时,还不忘记留下一句话。 “你心心念念的香囊保住了,可不要把别人的辛劳忘记了。” 香囊?往日里想起香囊,牧南星脑海中便浮现和李清羽相处的点滴,那份他放在心底的温柔体贴。只是如今,他一提起香囊,便想起那揉捏的皱皱巴巴的香囊,那令他耳尖发红的柔软。不妙,不可再想,牧南星迫使自己静下心来,想起冯回所言,宝扇虽心肠软些,但并不是那心思叵测之人。若因为他自身生出的念头,让她离开,确实无甚道理。 派出的士兵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流民的安置,流民所的住所分配,粮食的领取,以及统计涪陵城内所空闲的活计——跑堂的小伙计,河道的工匠,宅院的护卫……一一记下后,牧南星安排让士兵们告知流民。几乎是人人一张写满了活计的宣纸,若是有心过日子,便会按照这宣纸所写,找了合适的活计,忙着做活贴补家用。至于看不上这些活计的流民,牧南星也没再管,他向来不是什么热心肠,管人管到底的性子,生死有命罢了,便随他们去了。 士兵分成两拨,人数多的那拨去安置流民,人数少的便在城里查探。张大人除了在宴会上进献舞姬外,在涪陵城内看似无功无过,当时粗粗查了,也没发现奇怪之处。可牧南星并不相信这表面上的真相,便吩咐一队士兵,换下盔甲,穿上便服,混进城里和张大人府上察看。 一开始,他们并无所获,探察到的张大人,虽在吃食上极尽奢侈,可并未扰乱过涪陵城内的账目,张府上下所用的银两,所购置的物件,大多数花用是张夫人带来的陪嫁店铺。这些店铺经营有道,盈利颇丰,每月都有不少进项,张大人的俸禄与之相比,可以算得上微薄了。如果按这般查下去,张大人虽奢侈,却也没什么过错。事情的转机是在一只鸟身上,那是张大人之子张尚养的一只学舌鸟,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质。混迹在张府的士兵,便听府中的小厮吹嘘,这一只学舌鸟,便抵得上一座宅子。士兵便跟着附和了两声,张夫人果真经营有道,那小厮嗤笑了两声,笑他进府晚,不知道其中的门道,所看到的只是表象。 士兵便顺着小厮所言,查了下去。店铺确实是在张夫人名下,但做的却是没有货品的生意。这店铺只是挂着一个空壳,契约上记载了白米进价二十个铜板,售价二十五个铜板,实际却是一个铜板未出,一斤米没卖,账簿上写上赚了五个铜板,实际二十五个铜板进了口袋。至于买白米的主顾,也不是送银钱上门的散财童子,而是有所求。他给张夫人的店铺送上银钱,张大人便为他寻找便利。像此次赈灾,刚开始水患来的急切,赈灾使赶到之前,流民必定会遭遇饥寒,圣上便下令,流民奔赴之地先行开仓放粮,到时所耗费的银钱,由朝廷一并补给。 涪陵城可以算是流民集中之地,早在牧南星到达之前,张大人便打开粮仓,甚至用城内的官银买了粮食。粮食的货商便是和他有过生意往来,愿意掏出那二十五个铜板,却只得到两手空空的主顾。只是这买来的粮食,不仅份量少,还掺了石子沙砾,即使熬煮的时间再久,也掩盖不住霉变生朽的味道,这是不知放了多久的陈谷。 流民本就因为奔波劳碌,身体虚弱,腹内空空,吃了陈谷之后,更是上吐下泻,有些身体弱的,便只用了两顿米粥,就这样去了。而贩卖陈谷的商贩,却借此机会,大赚了一笔。 牧南星的面前,放着士兵调查的种种。他面沉如水,夜静,灯光微晃,牧南星写下了一封奏疏,让人快马加鞭,披星戴月送去京城。 张夫人为张尚找来了百年人参,这人参根须完整,只需一眼,就知道不是凡品。人参被切成片,薄薄的一片放在玉匣里。张夫人让张尚含在口中,并非她心疼这百年人参,实在是这药性太强,若整根炖煮成汤,张尚的身子怕是遭不住的。 眼看着儿子的右手松松垮垮,人参片吃了几回,却仍旧毫无用处,张夫人更是内心焦急。她儿子可是要承接张大人的位子,日后走科举致仕的路子,怎么能成了残废。张夫人日见憔悴,看大夫无用,竟然想起了偏方。 听闻双眼不能视物者,若给他换上一副清明的眼睛,便能重见阳光。那若是废掉的手,换成完好的手,岂不是也能灵活如初。张夫人兴冲冲地要找巫医,给张尚换手。 这可不是口中含着人参片,忍一忍奇怪的味道就过去了,这次可是要见血,且是断了右手,张尚可不同意了。 “娘,你好好想想。我倒是不在乎换的是谁的手,只不过你若当真找来了巫医,将这只右手去掉,到时巫医接不上了,儿子我可真成废人了,还是个没手的废人。”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 张夫人心中也害怕,便歇了这心思。 张尚见保住了自己的右手,便用完好的左手,去哄那只雪白羽毛的学舌鸟,这鸟的羽毛被打理的溜光水滑,听闻是府上新来的一名小厮照看的。这小厮是从流民里找来的,虽然身份差点,手艺倒是不错。看着这学舌鸟乖顺的模样,张尚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只是想起流民找活计这事,和牧南星有上几分关系,又想到宝扇对他的冷言冷语,一时间看这鸟也不顺眼了。他伸手大力一扯,从这金贵的鸟扯掉了大片羽毛。原本美丽的学舌鸟,此时腹部光秃秃一片,又受到了惊吓,在鸟架上扑腾着翅膀。 “蠢鸟!” 那平日里如同哑巴一样的学舌鸟,此时却突然开口说话。 “蠢!蠢!” 12、世界一 因赈灾事宜慢慢地步入正轨,冯回等人也有了片刻歇息的机会。涪陵城内,清闲的去处并不少,酒楼茶肆,勾栏瓦舍,喝酒作乐,骑马打球……冯回最喜欢去的,便是那位于城西的一处茶舍,寂静清幽,虽没有美酒做伴,但备有小巧精致的点心,除了偶尔有些读书人,会在茶舍里念些听不懂的酸诗,总归算得上是个好去处。 冯回得了这样好的地方,心里记挂着宝扇,趁着宝扇无事,便带着她一同去了。 伙计寻了一处好位子,领着两人过去。屋外有三两青竹,斑驳的影子映照在窗上,偶尔传出风吹竹叶的声音,沙沙作响。茶舍在中心处,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台子,台上只一桌一椅,桌上放上古琴。除了安排了抚琴之人,还会有人唱两首小曲,不是惯常听过的曲子,听说是唱曲人自行编的,听闻故事是真的,不过编编改改,真的只有十分之六七。唱词轻柔,却字字清晰。 宝扇玉手轻撑香腮,仔细听着,这唱词好似一个故事。 点心已经端来,冯回催促宝扇尝尝。 宝扇见这点心,颜色如同碧玉,形状似竹叶,夹了一枚送入口中,只觉得入口甘甜,却又带着微微苦涩,像是龙井茶的茶香味。 只用了一口,宝扇便放下了,她称赞道:“很好吃,若是小侯爷同我们一起来了,也能吃上这点心了。” 冯回不以为然:“给他带着回去就是。” 那袅袅的唱曲声又悠悠传来,讲的是一男一女,在穷苦之时相互扶持,男子进京赶考,许下诺言,来日必将迎娶女子。只是金榜题名之时,女子却等来了他另娶她人的消息。这唱曲便是以女子身份,娓娓道来,声音带着忧愁和凄苦,让人不免动容。 冯回见她听得认真,这唱曲来来回回也就两三只,冯回只听了一耳,便知道这是哪只唱曲。 “这女子当真窝囊,别人丢弃了她,她却只会哭哭啼啼的,还不如打上门去,让那男子给个说法。” 宝扇觉得冯回这种念头太过莽撞,若当真按照冯回所说发展,这故事必将变成,女子打上门去,如同怨妇一般诉说着自己如何凄惨,旁人或许会怜惜,更有甚者会为她出头。但当男子亮相之后呢,一个是风度翩翩之人,一个是穷酸模样的农妇,谁人会说这两人相配。冒失地去讨个说法,却只会让自己颜面扫地,最终自惭形秽,落魄离去。只是她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拢起蛾眉,轻轻摇头。 “她不会的。冯回大哥不知晓女子的心思,她这心中是存着怨,更有着情。因为这情意在,她便不会去登门拜访,打了昔日情郎的脸面。” 说罢,宝扇眉眼中又添了一分愁绪,像是意有所指。 “若是我是这女子,大约也是舍不得的。” 冯回哑然:“你怎么会成为这女子?你若是对谁有了情意,那人……那人定会好好待你,又怎么会把你抛弃?” 冯回心中所想,若是谁得到了宝扇眷顾,便是日日欢喜还来不及,定会藏在手心,好好呵护,哪会舍得抛弃。 宝扇眼眸微微闪过水光,只她轻轻一眨,那水光便消失了。 “是啊,我不会成为这女子。她尚且还有过一段两情相悦,真心以待的时光……” 冯回听她句句忧愁,心中微微一动,想问些什么,但宝扇已经转过身去看台上唱曲的人了。 临走时,宝扇带了一包点心,到了驿站,便吩咐伙计,待牧南星用膳时,便将这点心呈上去。 牧南星今日不用系带,桌上放着一只琥珀色泽的玉笄。宝扇候在旁边,温声开口:“让我来吧。” 两人最近的关系着实冷淡,牧南星虽留下了宝扇,但因为那抹柔软引出的念头,让他接连几日,想起时都心头发烫。他不会对着宝扇冷声训斥,但总会故意避开。宝扇为他换衣时也不似往常,离得近些,便会身体僵硬。她匆匆为牧南星换下衣裳,便抱着衣裳离去了。 此时宝扇提出为他束发,牧南星只冷声应了一声。宝扇便净了手,拿起木梳,为他梳发。待一切准备妥当,她便用手挽发,将那琥珀玉笄簪入发丝之中。 她双手轻柔,仿佛蝴蝶蹁跹,衣袖中仿佛带着一缕花香,清香的味道便顺着她的动作,飘散在牧南星鼻尖。宝扇的手腕上,带着一副碧玉手镯,外圆内平,玉石上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痕迹,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料子。她双耳未曾带一点配饰,似乎是从牧南星将她赶出去那日,她就取下了耳饰,只带手镯了。碧玉手镯有些凉,特别是当它划过牧南星脸颊时。再如何好的玉,也是生凉的,比不上人的手,轻轻一触,便可生温。 牧南星心头发散,他似乎听过之前冯回所言,说是宝扇买了一块碧玉的料子,打算做首饰。大概原本是想做耳饰,只不过因为什么原因,突然间换了心思,改成手镯了。 这样糟糕的料子,即使是做耳饰,也是不好的。但起码,定然是比做手镯,好上千倍百倍。 “为何不戴耳饰?” 这是这几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佩戴耳饰之事,是他第二次过问。第一次询问时,她便换上了耳饰。 只是这次,宝扇低下头去,左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手上的碧玉手镯,微凉的触感滑过指尖,虽然她有心掩饰,但还是让人注意到了她眼眸中的黯然。 “我大约是不配耳饰的。” 待她走后,牧南星面皮发冷,心中只觉一股郁气堵住,极其不畅快。 宝扇抱了衣裳,便准备将他们交给伙计。洗衣服这样的活儿,是不让她亲手做的。冯回更是亲口嘱咐过,她连个粥勺都拿不稳,怎么能将双手浸泡在凉水之中,再去揉搓那些衣服。不言其他,那娇养出来的手,也受不得这样的折磨。于是,宝扇便只需要做些轻松的活计。 她将那些换下的锦袍里衣都放进木盆中,牧南星是喜爱干净的,他的马匹要打理的整洁,草料清水都必须仔细,他的衣服也是一日一换,上面连一丝污垢都无,便拿去浣洗了。 宝扇的指尖划过那些衣裳,她的指甲养的好,莹润饱满,未曾沾染过丹蔻。此时,她便用那葱白的手指,滑过锦袍的领口,解开上面的盘扣。直至全部解开,便拥入胸口,脸上瞬时绯色一片,一副少女羞怯的模样。 门外的人影脚步一顿,过了片刻便匆匆离去了。 冯回便是再蠢的脑袋,看见宝扇那番少女怀春的样子,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不得宝扇听曲时的忧愁模样,怪不得她如此将牧南星的事放在心上,甚至连吃个点心,都能想起牧南星来。 她、她竟是恋慕上了牧小侯爷。 这该如何是好? 冯回并非觉得宝扇是奴婢,怎么起了这样的心思。他只是对牧南星熟悉,知道牧南星心中有一人,那心上人就在京城。可宝扇不知晓,她被牧南星救过,又整日待在他身边,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心中有了情愫都是正常的。只是冯回知道其中的内情,他们如今待在涪陵城,宝扇遇不到李清羽,但赈灾事宜总会有了结的一日,到时他们一同回了京城,那……冯回不敢再想,到时宝扇定然会是伤心欲绝,以泪洗面的。 那哀怨的唱曲又在冯回脑子里响起,只是这回,唱曲人变成了宝扇,她那样柔弱,唱出的曲子更加凄婉,让人无比怜惜。 除了赈灾事宜,冯回也不再去茶舍,紧紧地跟在宝扇身边。宝扇看他奇怪,开口问他有何事。冯回双唇张了又闭,摇摇头只说无事。 过了半日,冯回又围绕在宝扇身边,语句里满是旁敲侧击。 “你觉得小侯爷此人如何?” “小侯爷为人古道热肠,虽面容冷淡,但心肠是好的……” 宝扇说这话时,双眸灿烂,如同黑夜星辰闪烁。冯回却越听,心越像沉入河底。 牧南星此人,在京城谁不说他为人冷淡,铁石心肠,是个不通晓人情世故的少年郎。可到了宝扇口中,怎么变成这样好的人了。 他差点脱口而出“除了你,因为恋慕小侯爷,才想出这许多。若换了其他人,恐怕……”但冯回终究没说破,他心里担心宝扇毕竟是个女儿家,若心里的情愫被这样戳破,难免会羞愤,若因为此事,远离了他,可就不好了。 冯回欲言又止,牧南星从台阶之上,只看他们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的模样,又见宝扇两耳空空,脚下的步子都略沉了些。 “小侯爷。” 冯回转身,也跟着喊了声。 牧南星看着桌上的膳食,想起用过的竹叶形状的点心,当时吃着只觉得满口茶香,味道倒是尚可,便让伙计再呈上一碟子来。 不待伙计解释,冯回便揭开真相。 “那是茶舍里的点心,驿站可没有。若不是宝扇惦记你,给你拿来,你怕是吃不上的。” 牧南星抬起眼,只见冯回脸上一片火气,说话间也是带着怒气,不知道他又怎么了。 只不过点心,竟然是宝扇带来的。 牧南星看向宝扇,只见她低垂眉眼,一句话也不曾开口说过。牧南星只觉心中郁气更重,想来是他来错了,扰乱了两人的谈话。他们二人刚才还欢声笑语,等他一来,便一个满脸怒气,活像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另一个一语不发。 “饭菜送到我房内。” 直到牧南星离开,宝扇才敢抬起眼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上忧愁更甚,一双美目轻颤,也没了和冯回说话的心思,回房去了。 13、世界一 夜渐渐深了,明月临空,偶有几颗星星在旁边点缀,微风习习,夹杂着一丝凉意。 牧南星却只着一件单衣,站在庭院之中,他身姿如松似柏,影子映照在洒满月光的地面上,显出几分孤寂来。不远处,马厩里关着的,正是牧南星的坐骑,名唤华骝,黑鬃黑尾,通体鲜红。此时华骝已用过水,吃过草料,鼻子发出厚重的呼吸。牧南星伸出手,为华骝梳理鬃毛。 冯回私下里琢磨了许久,才决定来找牧南星。 “小侯爷,不日就要返回京城了。当时你领命前来此地赈灾时,圣上便许了一个恩典,你可曾想过要什么恩典?” 牧南星手心微顿,凝眉沉思。 想要什么恩典,早已经在来涪陵城前,他便想好了一切。恩典无关其他,只和李清羽有关。只是当初他急切地跑到李清羽府上,昔日里用温柔目光注视他的姐姐,却拦下了他——她是不愿意的。牧南星是不会勉强的,若是李清羽不愿意,他又怎么能强人所难。 冯回见他面带沉思,哪里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他双手抱拳,字字铿锵有力。 “小侯爷,恕我直言!你若是将这恩典给了李姑娘,大概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对李姑娘之心,可见日月,但李姑娘却只拿你当做幼弟。小侯爷不如用这恩典,为自身求一门婚事,也算……” “放肆!” 牧南星眸中带火,他与李清羽之间的事情,又岂能允许其他人指点。他虽然年纪小,但身为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又混迹于军营,此时发火带出几分威压。 想起倾慕牧南星的宝扇,冯回握紧拳头,顶着他的火气,接着说道。 “就算不求婚事,小侯爷也该找个体贴温顺的人在身旁。” 牧南星面色阴沉,挑眉看他。 “哦,是谁?” “宝扇姑娘就很好,她乖巧安静,留在小侯爷身旁也能照顾一二。” 牧南星眉眼中风雨欲来,却只挥手让冯回退下,对着精神奕奕的华骝,声音如同淬了冰一般。 “我倒不知道,她竟有这样的心思。” 冯回擦掉方才因为惊惧,额头冒出的冷汗,心中不明白,到底牧南星是什么意思。 再见到宝扇,她身上无一点首饰,连前些日子新做的碧玉手镯都没了。冯回奇怪她为何不戴。 “小侯爷好似不喜欢我戴手镯。” 何止是不喜欢,上次都要生气了。 不过宝扇只取掉了碧玉手镯,并未按照牧南星未曾说出口的心思,戴上耳饰。如今她身上空空,却因为面容娇美,绝不显出寡淡。 冯回心中藏不住这许多事,三两句之间,便将他已经察觉到宝扇心底有倾慕之人,尽数说出来了。 娇艳的云霞飞上宝扇两颊,她既羞又恼,张开嘴想说自己并不心悦牧南星,那等假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她支支吾吾了许久,却只能别过头去,拿起帕子擦掉眼尾的水光。 “是不是很可笑?” 冯回连连否认。 “怎么会可笑,我只是羡慕小侯爷,能得到你的真心以待。可是小侯爷在京城有心悦之人,他珍藏的香囊,便是那女子所绣。” 牧南星有多珍爱那香囊,甚至为了留存香气到处寻找方法,想来宝扇是知道的,也就能明白那心上人,在牧南星心中的地位。 宝扇面色惨白,纤细的身子瞬时摇摇欲坠。 “他们两情相悦,我却对小侯爷存着这样的情意,实属不应该……” “不会。他们并不是两情相悦。” 冯回怕她过于难过,忙说些好消息来宽慰她。 “我已经劝小侯爷,劝他把你收在身边,他——虽没有说愿意,但好歹也没说不愿意,大概在考虑罢。” 听到这番话,宝扇脸上的惨白神色,这才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她声音细弱,细细追问着冯回到底向牧南星说过什么,又是如何说的,牧南星当时脸色如何。 待冯回一一回答后,宝扇心中皱成一团,但仍旧强撑着向冯回道谢。将冯回送走,回到自己房内,宝扇才松开心中紧绷的一条弦。她本来想徐徐图之,仔细筹谋,毕竟牧南星的情意有数年之久,轻易很难松动。她只能走“细雨润无声”的法子,冯回此人,虽然是武将,但为人真诚,而且帮过她许多,但不好的地方,就是做事过于冲动,不好掌握,有时会因为一时冲动,做出常人难以揣摩的举动。冯回贸然向牧南星提出此事,牧南星必将会心生嫌恶,还会猜测是不是她故意为之。 宝扇思绪微动,冯回此举虽然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扰乱了她原本的思路,但也如同一剂猛药,打破了温吞如水的局面,倒是也不算坏事。 于是,等牧南星再次出现时,宝扇便不是如同往常一般,不敢正视,只能靠躲避视线来隐藏自己的心意。如今的宝扇,两丸水眸,似乎有千百种心意在其中,而视野之中,却只容纳了一人的身影。她因为听了冯回所说的话,便当真以为自己能离牧南星更近一步,一副袅袅身姿,满是含羞带怯,情意绵绵,看得驿站里的男子无不吐息加重,双脚发软。 牧南星以为她会怕,她会躲,毕竟那样的心思,被冯回以并不隐蔽的话语,呈到他的面前,如同放在阳光下蒸腾,看最终里面能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但今日的她,目光灼灼,让本应该冷颜以对,出言讽刺的牧南星心神微动。宝扇向来是温顺的,自从被救下之日起,她便常常垂眸,以一种安静软弱的姿态出现,可如今她扬起那张娇美的脸庞,仿佛她眼中,心中只有一人。 牧南星视线所及,是宝扇白嫩的耳垂,和空空荡荡的手腕。她没有带手镯,也并没有戴耳饰,气色微微发白,并不算好,但眼中却有着潋滟的风光。 看着站在她身旁的冯回,牧南星心头一转,想明白了些什么。大概是冯回这个莽夫,又和宝扇说了什么,他定然是传错话了。 被叫到一旁的冯回自然不肯承认,他语气笃定。 “我只是告诉宝扇,你大概愿意接受她。” 哪里有胡说八道了? 本应该由宝扇烦恼的事,变成了由牧南星心烦的事。 张府。 张尚又砸碎了两个瓷瓶,三个琉璃盏,可他还不解气。一想到宝扇竟然倾慕牧南星,牧南星也有意亲近宝扇,张尚整个人就仿佛被扔进油锅,被烈火烹煮一般。驿站的伙计众多,他们的家又大都是涪陵城的。张尚手里有银钱,又凭借家人相威胁,虽说驿站归京城直接管理,但总归是在涪陵城的地面上,最后总算找到一个能为他传话的伙计。 听着眼前的伙计,绘声绘色地描述宝扇如何一副羞涩情态,但眼里的情意却是瞒不住的,讲完,他还忍不住感慨一番。 “牧小侯爷真是命好,出生好就算了,连个这样的美人,都对他芳心暗许。张公子可没见今日宝扇姑娘,美的如同一朵花一般,让人看的就发软发昏……” 他还来不及发软发昏,就被张尚用一个松竹梅纹的青瓷花瓶砸的晕倒在地上,当真昏过去了。 只是周围的小厮婢女,没有一个上前去搀扶他的,都去看那青瓷花瓶去了,待看到花瓶没有裂纹,顿时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伙计额头上已经渗出血迹来,在张尚不耐烦的催促下,把伙计抬了出去。 人已离开,张尚因为心中的火气,在木椅上坐也坐不安稳,只能背着手,在屋子内来回踱步。他心中气极,不舍得骂宝扇,便将怒火都发泄在了牧南星身上:你不是个正人君子吗,不是连我爹送的舞姬都不愿意收吗。怎么换成了宝扇,你就愿意亲近了。张尚本就觉得牧南星是个道貌岸然之人,只是平日里装的很正经,此时他却埋怨起来,为什么不一直装下去。 张尚口中咒骂声不断,冲着廊下那只学舌鸟走去了。学舌鸟腹部的羽毛才养起来薄薄的一层,正用鸟喙沾了水,梳理着稀疏的羽毛,便察觉到危险靠近,连忙扑腾着想要飞走。但它被锁在金子打造的笼子里,无论怎么扑腾翅膀,也是飞不出去的。 在张尚眼中,这学舌鸟便被他当作了平生最痛恨之人,他打开笼子,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抓它。但右手一动不动,张尚察觉到自己无法操控右手,又想起了罪魁祸首,一时间怒气更重,嘴里骂道:“我就算只有一只手,也能把你掐死!” 他森森地笑着,用左手抓住学舌鸟的脖子,那样纤细的脖颈,软绵绵的,像极了他已经废掉的右手。左手收紧,学舌鸟无法发出声音,两只眼睛比平常瞪大了许多,半晌,学舌鸟的翅膀垂下,浑身的温度仿佛在流逝。 张尚才收回手,喊来养鸟的小厮。 “把它救活。” 说罢,张尚还不忘记威胁道:“若救不活,你就替它来当这只学舌鸟。” 小厮低着头,连连称是。待张尚离开,小厮才敢把学舌鸟放在手心,先是揉搓,接着脚下生风般跑去给它熬药。 好在一番折腾,学舌鸟总算重新闪动着翅膀,只是精神比之前,萎靡多了,连吃食都只能用水化开,再用小勺子喂进去。 张府没有专门照顾鸟的大夫,张尚也没准备给学舌鸟请大夫。小厮便带着它来到府上给人治病的地方,拿了些草药,加水煮了。驿站的伙计就躺在隔壁,中间隔着一条帘子。伙计听说这人是给鸟治病的,心里暗嗤,抬起帘子偷偷瞧着。 学舌鸟没什么看的,病恹恹的一只鸟。不过这养鸟的人,他倒是有几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14、世界一 伙计便多看了两眼,只是不等他辨认出来,小厮便带着学舌鸟离开了。待房中煮药的人回来,将那煮好的药汤倒了满满两海碗,放在伙计身侧。 药汤散发出浓郁的草药味道,苦味略重,只稍微一闻便觉得难以下口。小厮看着那比他脑袋还大的海碗,心中生出了怯意,只放在一边,等晾凉了再喝。伙计等的无聊,便和煮药的人聊起了闲话。 “刚才那人是府上的养鸟奴?” “是,新来的。” “这鸟可养的不精细,这样金贵的鸟,腹部却秃上一大块,羽毛都掉光了。还把鸟养病了,刚才还来这里煎药汤呢,定是干活不仔细。” 那人手上一顿,这鸟病的原因,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不是养鸟奴不用心,是主子整日拿鸟撒气,就是再仔细的养法,也扛不住三天两头的折腾。只是这话他只在心里想想,榻上躺着的是驿站的伙计,他可不会把这些内情随便告诉外人,便嘴里打着哈哈。 “他是逃难来的流民,前些日子来的府上,便接了养鸟的活,之前也没养过这样金贵的鸟。” 伙计若有所思,过了半晌,药汤凉了,他一捏鼻子,闭上眼睛,咕嘟咕嘟将药汤全部灌进腹内。等喝的一滴不剩,只觉得整张嘴都麻了,如同泡在了黄连水里,又苦又涩。他虽然是领了张尚的命,给府里递消息,但药也喝了,银钱也给了,张府也不会留他。 伙计两脚刚迈出张府大门,脑海里灵光一闪,一拍脑门,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养鸟奴了。 他跑回张府,要去找张尚,说他有重要的事要禀告。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张尚身边的人才开门让他进去。张尚坐在上位,身上披着一件外衣,眼皮向下拉着,脸上满是困倦,还带着一丝火气。他抬起眼睛盯着伙计,语气阴沉。 “你最好当真是有要事。” 否则,被打扰了休息,他心里正存着火气,一会儿定是要好好发泄。 伙计跪在地上,回话时声音都在发颤。 “张公子,我怀疑府上的养鸟奴是探子,是赈灾使的探子。当时赈灾使领着他们的士兵来驿站,驿站吩咐我们去给他们送水,我曾见到过他!如今府上的人却说他是逃难的流民,他必定是撒了谎。他一个好好的士兵不当,跑来张府做养鸟奴,还是张大人府上的养鸟奴,一定是有所图!” 伙计忍着兴奋说完了这些话。 当初被半威胁半引诱给张尚传话,他心里是有怨恨的,只不过时间久了,张尚让他探查的又是些小事,但给的银钱足够多,他心中的那杆秤便慢慢倾斜了。他如今已经背叛了驿站,一旦被发现也会被驿站赶出去,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己谋求一笔财富。 张尚沉默了许久,良久才开口问道。 “你确定?” “千真万确。” 张尚便带着那伙计去找张大人,只是他先迈进屋子,伙计想跟进去,却被看守的护卫拦下了。张尚叮嘱他,让他在外等候。 张大人得知了此事,心中惊疑不定,想到赈灾使的士兵竟然混迹在他身边,虽说只是个养鸟的,但他来张府的时间也不短了,难免会查到些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事。他当即下令,让人把那养鸟奴抓过来。 “要秘密的抓,不要让其他人察觉。” 更让张大人不安的是,赈灾使既然派了人来他身边察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在怀疑他。 “爹,那驿站的伙计……” 张大人挥挥手,既然此人已经辨认出了养鸟奴,又把消息告诉给了他们,想来也没了价值。如果就这样放他回去,这样嘴巴不严的人,说不定会出卖他们,索性要了他的性命,让他永远说不出秘密。 张尚自然听命。 不久,驿站便得到一个消息,他们的一个伙计,白日里不认真做工,跑出去喝酒,脚底一滑,坠入了河底,将性命丢了。 养鸟奴被抓了,他一开始不肯承认,只是用了刑罚,又折磨了他许久,才肯承认他是赈灾队伍里的士兵。他来张府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查张大人有没有贪赃枉法。护卫们从他房里搜来了写了一半的宣纸。 见那宣纸被送到了张大人手上,士兵眼底微闪,作出痛苦神态。 “我原本打算将这宣纸写完,便递给驿站,没想到……” 消息还没被递出去,张大人总算舒了一口气,被人押在堂下的士兵不敢松懈,害怕被人看出了破绽。 消息早已经传回了驿站,牧南星也已经给圣上递了奏疏,只是此事如果被张大人知道,他怕不会狗急跳墙,做些同归于尽的事情。 士兵被压走,张尚看着张大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心生疑惑。 “爹,既然那探子还没将消息递出去,说明我们还没被发现,你还烦恼什么?” 张大人打量着张尚,只觉得他天真又愚蠢,他们府上已经被怀疑了,士兵长久的没有消息,驿站那边也会生出疑心。虽然短时间没有消息,驿站总还有其他办法找出他们的把柄。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不如狠下心肠。他们是京城来的又如何?这里可是涪陵城,远离京城数千里之外,就算因为意外出了些什么事,那也是天命如此,人是无能为力的。 张大人略一筹谋,便定下计划。他看着站在一旁的张尚,稍加思索,还是将计划告诉给了他——张尚毕竟是他儿子,早晚要知道这些。 驿站,张府给牧南星,以及冯回等几个将军递了请帖。 传话的仆人神态恭敬:“是我家公子的结亲宴,我家大人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特意想请几位将军一同去,给公子长长脸面。” 张尚要结亲,这可让冯回惊讶异常。 “张尚的右手治好了?” 仆人脸皮发僵,不过只是一瞬间,很快便换上了恭敬的表情。 “公子的右手会好的,只是如今还用着药。” 像是怕冯回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仆人将请帖送到,便匆匆离开了。 冯回捏着请帖,红纸黑字,还撒了金粉,掀开请帖一看“张家公子,吴家姑娘,庆得有缘之人,结为亲缘。特请冯回将军,莅临。——张某敬上” “张尚那人,还有人愿意嫁给他?不知是真心善,还是有所图!” 牧南星将请帖丢给冯回,冯回伸手抓住,问道:“小侯爷,你不去吗?” “去。” 宝扇见他怀里抱着两张四四方方的红纸,刚要询问,冯回却连忙收进怀里。 宝扇浅浅笑着:“是什么宝贝,让冯回大哥这么珍爱,还怕我看到?” “不是宝贝,是……” 冯回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假话,在宝扇纯澈柔和的目光下,只能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两张请帖。 宝扇有些惊讶,竟然是请帖?他们在涪陵城里,整日都忙着赈灾安置,是从哪里认识到的外人,看这请帖的样子,不是结亲,便是成婚了。 但掀开请帖一看,宝扇心中顿时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冯回怕被她看到,是张尚结亲的帖子。她眉头微拢,将被冯回弄皱的请帖展平,放回他手中。 “张伯父可曾来过?这请帖只有……” 她欲言又止。 冯回却恍惚想起,张大人可是宝扇父亲母亲的好友,他儿子对宝扇做出那样的事,宝扇心肠软,看在张大人的面子上不和张尚计较了。张大人也一副慈父模样,结果今日送请帖,竟然没有宝扇的帖子,送请帖的仆人也没有一句提起宝扇。想来之前种种作态,都是演给旁人看的吧。张大人此人果真虚情假意,令人不齿。 “我不去了。” 宝扇抬眸看他:“这不好。” 冯回挠头:“那我带你一起去。” 反正他有请帖,到时候带着宝扇去。不过宝扇如今跟在牧南星身旁,让牧小侯爷带,似乎更名正言顺些。 宝扇眉头皱紧,有愁绪萦绕,她贝齿轻启:“但张伯父没有给我请帖,我冒冒然去了,恐怕大家会不开心的。我就不去了,你和小侯爷一同去罢。” 冯回对张大人的印象更差了,他忘记给宝扇请帖,还让宝扇为他考虑。 “只是你们到时什么时辰出发,可要先告诉我。” 冯回一口答应:“我问过其他人,再去找你。” 张尚怒气冲冲,冲到里屋时,张大人和张夫人都在,张夫人开口问他怎么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张尚将手里的红纸拍在桌上,“啪”的一声,把张夫人吓了一跳。 张大人让屋里伺候的人都下去。 “我倒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要同吴家姑娘结亲?” 张夫人眼皮一跳,捡起那张红纸,这事是张大人让她去办的,因为结亲时间赶得紧张,她还手忙脚乱了一会儿。不过事情关乎她儿子,她忙就忙些了。怎么现在看来,张尚似乎不知道此事。 张尚自然是不知道的,张大人只告诉他要置备一场宴会,将驿站里的那些人都请过来。怎么这宴会变成了他的结亲宴。 “尚儿,普通的宴会他们是可以不来的。只有事关大事,他们才需要顾忌我的面子,前来赴宴的。” 如今能想出的不能不来的宴会,只有张尚的结亲宴了。而且张大人心中还有其他目的,他知道张尚心中惦记着宝扇,但娶宝扇毫无好处,不如娶吴家姑娘,能够给他们带来助力。这样一来,既能置备宴会,请驿站的人过来,又能解决张尚的婚事,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15、世界一 张尚因为结亲之事闹腾了半晌,张大人为了自己的计划顺利实施,便许下了承诺:事情结束之后,让宝扇同吴家姑娘一同进府,不过是以妾室的身份。张尚心底自然是不想让宝扇为妾,也不想娶什么吴家姑娘,但张大人素来会揣摩人的心思,说话更是有自己的一番门道,如今把这技巧用在了儿子身上,三言两语便让张尚信服了,娶吴家姑娘为妻,纳宝扇为妾,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结亲宴虽是个幌子,张大人想同吴家结亲的心思可是真真切切。因此虽然时间短,宴会却并不敷衍,张夫人请了几位能手,将宴会置办的妥当又大气。 眼看出发的时辰到了,冯回已事先准备好贺礼,中规中矩的那种,用细麻绳系在一起,挂在马背上。 牧南星刚要起身上马,忽然听到一声“小侯爷”——声音清朗中带着几分怯弱。他不必回头,便辨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宝扇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待牧南星转过身,她才缓缓上前,稍稍用力,用脚尖撑地,伸手抚平牧南星前襟的褶皱,又将牧南星领口的盘扣解开。众人的眼珠,都快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掉在地上。只是他们来不及露出调侃的神色,便和牧南星冷如冰霜的目光相接,只能侧过身去。 柔软无骨的手放在牧南星的胸口,乌黑而柔软的发丝离他咫尺之遥。宝扇像是没注意到旁人打量的目光,只专心给牧南星系上盘扣。待盘扣系好了,她才轻声开口解释道。 “这种系法不会把前襟弄出褶皱。” 宝扇目光认真,此时虽然未有晚霞,但她脸上却仿佛映照了流光溢彩。 牧南星了然,她向来在这种事上,变得分外谨慎。 手中的帕子紧了又松,如同手帕主人的思绪一般,千头万绪,如何都解不开。犹豫许久,宝扇仍旧开口叮嘱道:“小侯爷今晚少用些酒,莫要贪酒,喝酒误事。我……我会在房内等着小侯爷回来的。” 她此言说的无比缱绻,殷切叮嘱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妻子在叮嘱她的夫君——牧南星脑海中闪过这样的比较,但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如常,面上平静如水,没有人会想到他内心闪过这样的波动。 结亲宴和成婚宴相似,黄昏时开宴,再加之饮酒,用膳,交谈……如此种种,待宴会散了,大概已经月挂柳梢头了。 宝扇若是等他们回来,便要等上几个时辰。 “不必等我们回来。” 牧南星并不习惯让一个女子等他回来,便开口拒绝。 一旁的冯回也跟着附和:“是啊,你不要等我们了,待我们回来,街上打更的怕是都回去了。你不如好好睡上一觉,等一觉醒来,我们便已经回来了。” 宝扇点了头。 牧南星一牵缰绳,掉转方向,骑马转身,宝扇和冯回的话落在他身后。 “一定要早早休息,不要等我们。” “嗯。我若是等的困了,便会先歇下的。” 冯回以为宝扇是答应了不再等他们,牧南星却听出了言外之意。 ——若是困了,便会先歇下。若是不困,还是会等的。但困与不困,可没有定论。 牧南星侧身回望,正与冯回说话的宝扇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眼似弯月,盈盈一笑,如同春日桃花灼灼。 “冯回,走了!” 张大人早已经候在府外,琳琅满目的厚礼,已经摆满了两张木桌。他嘴角挂着笑容,待看到骑马赶来的牧南星和冯回等人,这笑容更深了些。 他把其他客人交给管家照顾,自己走到牧南星身边。 “牧小侯爷,冯将军……多谢各位能给我面子!” 冯回把带的贺礼递给他,张大人看也不看,嘴里便连声称赞,紧接着亲自将牧南星他们带到贵客坐的位子。 待人都到齐了,宴会便开始了。张吴两家相互见礼,冯回在底下窃窃私语。 “吴家姑娘面带喜色,这张尚倒不像是结亲,反像是……” ”寻仇”二字他没说出口。冯回这话并不算夸张,张尚脸色确实谈不上喜悦两字,而且结亲之礼一了结,他便急匆匆走了,像是生怕被吴家姑娘沾染上的样子。 张大人坐在主座,接收着众人的祝贺和奉承,此时红光满面,好不得意。客人的桌上都摆上一瓶佳酿,味道醇香浓郁,配上可口的膳食,可见张大人对此次宴会的用心。 牧南星眉头紧皱,若不是奏疏所批,让他不要打草惊蛇,涪陵城距离京城千里之远,要选一个代替张大人的,必须慎之又慎,他今日是不会来的。 “牧小侯爷好似一口酒都未喝过,怎么是这酒的味道太淡了?” 张大人眼神飘忽,像是带上了几分醉意。 牧南星举起酒盏,酒水尚未沾唇,便想起那殷切的嘱咐。 “莫要贪酒。” …… 张夫人拉着吴家姑娘,好一顿夸赞,只把对方夸的两颊泛红,双腿绵软。待送走了人,张夫人拿起沾水的帕子,擦了擦方才牵过吴家姑娘的手,脸上带上几分冷意。 “尚儿呢?去哪了?” 张尚自从结亲礼一结束,便没了踪影。 张夫人虽然牵挂他,但今日有更要紧的事,好歹张尚年岁不小,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今日是张尚的结亲宴,他却避开众人,来到一个任谁都没想到的地方。 驿站里,袅袅婷婷的身影从台阶上走下来,她手里拿着几株香草,忽然觉得门外有人在注视自己,便扭头看去。 宝扇见那视线是张尚,顿时心生厌恶,但见张尚一副深情款款,且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便压下心中的厌恶,抬脚向他走去。 待走到张尚眼前,宝扇才一副惊讶状,她拧眉道。 “张伯父不是在为你操劳结亲宴的事,你怎么在这里?” 张尚见宝扇头一次心平气和的与他讲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什么嫌隙,顿时心胸澎湃起来。 “宝扇,我是来找你。” “我还有事要忙,张公子还是回府罢,那么多人为你操劳的宴会,你一人跑出来,把他们丢下算怎么回事?” 眼看宝扇要走,张尚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她这番话语,莫不是在关心我,怕我贸然出来,留客人在那里会落人口舌。 鼻尖萦绕着香草的芬芳,张尚的脚软了,心中更是酸甜交加,软化成了一滩水。 “你有什么事要忙?” 宝扇摇摇手中的香草,随口答道:“我去为小侯爷熏染香草。” 张尚顿时觉得,那扑鼻的芬芳气味,便立刻从柔软可爱,变成了可恶可恨。他思绪微转,得知宝扇要去楼上,但想到张大人的计划,若是宝扇去了二楼,那必定是不好的。张尚心中略微挣扎了一会儿,委婉劝解道。 “你晚些再熏染也不迟。” 宝扇觉得他奇怪,有意摇了摇香草,霎时间哗哗作响。 “可这是我新摘的香草,晚些这香草便枯萎了,我就还要重摘。” “那你熏染要多久?” 张尚心想,若是一两刻钟,应该是来得及的。 平时熏染香草,半刻钟就已经足够,毕竟只是驿站的一间客房,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可是宝扇有意试探,便将时间说久了些。 “这——若是快些,就要一个时辰,慢了就要两个时辰。” “不可!” 张尚脱口而出,见宝扇疑惑地看着他,连忙为自己找着理由:“你现在熏染了香草,等他们散了宴会回来,味道也散掉了。不如明日一早再熏染。” 看宝扇紧盯着几株香草,眼中闪过犹豫。张尚像是明白了——她在担心浪费了这新采的香草,忙保证:“你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明日我派人给你采摘最新鲜的香草,还挂着露珠的那种,定然比你平日里用的好。” 宝扇勉强答应了,张尚又试探了一番,确定宝扇今日不会上楼去,才放下心来。他虽然不舍与宝扇这般平和的相处,但还要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便忍痛和宝扇告别了。临走时,张尚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至于找清晨带着露珠的香草,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只要过了今日,一切都成了定局,他爹也已经同意,到时让他将宝扇接回去,这种熏染的活儿自然是不用做了。 看着张尚的身影走远了,宝扇心中稍微思索,便将留守驿站的士兵喊来,细细问了,才知道大部分士兵是在楼下,只有两三个士兵待在楼上。宝扇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楼上的士兵支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自然也待在楼下,想起张尚的古怪,字字句句都是在劝说,让她不要去楼上,莫不是楼上会出什么事。 宝扇细细想着,片刻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脚上了二楼,打开了牧南星的屋子。她本就是在牧南星身边伺候,这会儿进他屋子也没人会出声制止。屋内打扫的整洁,所有摆件一目了然,宝扇也没费多少功夫,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躺在她手心的香囊,比之上次,好像又磨损了一些。 夜渐渐深了,驿站一片宁静,和平日里一样。直到宝扇躺在床榻上,也没发生什么古怪。好似她今日的猜测都是错的,楼上没什么异样,一切如常,只是她庸人自扰罢了。 窗外,几点繁星,有树叶唰唰作响,宝扇只觉得一股香气飘散开来,困意突然袭来,一时间头重脚轻,身子好生难受。她头刚一靠近软枕,便觉得两只眼皮往下坠,怎么也睁不开了,眼前的景象也变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直到半梦半醒之际,宝扇感到身子异常困倦,比平日里沉了些,脑袋也发晕,突然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大喊。 “走水了!” 16、世界一 刺鼻的浓烟挤占了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宝扇踉跄着起身,只听见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呼叫声。透过窗户上的油纸,隐约可见一股亮光闪烁,她房间的木门被撞开,两个士兵冲了进来,搀扶着她往外走。 脚步声,泼水声,以及熊熊大火燃烧木头发出的噼里啪啦声,种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宝扇和士兵们站在驿站外,有凉风吹起,火势变得更加汹涌,赤红的火焰吞噬着横梁,桌椅…… 微凉的风让宝扇昏沉的头脑变得清醒,她抬头向上看去,火势最汹涌的地方,便是牧南星的房间。 “宝扇姑娘,小心!” 一声惊呼声响起,宝扇被声音的主人,拉扯着向后退去。 “咣当”一声,她原先站的位置,被一块烧成黑炭的木头占据,勉强可以从形状辨认出是窗棂。 宝扇拉着救她那人的手臂,神情微变,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急切:“快,快去找小侯爷!” 这火定然和张尚脱不了干系,但牧南星赴宴之事,张尚是知道的。驿站可是直属京城,不归张大人管理,张尚费这么大的功夫,冒着被朝廷责备的风险,放了这把火,烧了几间空屋子,定然是有了不轨的心思,想要毁掉房间里的痕迹。 但士兵却好似并不着急,嘴里说着:“小侯爷让我保护好宝扇姑娘,若是我擅自离开,便要依军纪论处了。” 宝扇不知是牧南星早有打算,还是这士兵太过木讷,只会听从死命令,不会灵活变通。 张大人打的就是灭口的心思,他意欲在宴会上动手,那装在银制酒盏里的佳酿,会让人昏昏欲睡,等人没了反抗对敌的力气,他们再动手。只不过张大人并不打算将赈灾队伍丢命的消息,在涪陵城内传出,这势必会引起京城的怀疑。他索性放了一把火,将驿站烧的干干净净,一来可以把牧南星已经查到的线索毁掉,二来能够以驿站被毁为借口,将牧南星和冯回等人留在他府上。等到了回京的日子,他便命人装扮成牧南星等人,在回京途中,随意找个陡峭的山坡,装作失手,摔下去没了性命。到时候意外是在城外发生的,无论如何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只能怪天意了。 只是张大人自以为这主意巧妙,他见几人趴在桌上,一副头脑昏沉的样子,便下令让护卫拿人。但瞬息万变,张大人尚且沉醉于志得意满中,就被牧南星带来的人反手抓了起来。不仅是他,连张夫人,张尚,以及他平日里亲近的护卫小厮……一干人等,通通被捆绑的结实,如同捆鸡捆鸭一般,丢在了地上。 张尚双目猩红,叫嚣着将他放开,见无人理他,顿时瘫坐在地上。他眼中闪过挣扎神色,抬头遥遥看向牧南星。 “驿站起火了,你快回去……” 快去救宝扇。 张大人本就一副颓丧模样,无法接受自己无懈可击的筹谋,怎么出了差错,他本该稳坐高台,怎么转瞬间便快要成了阶下囚。听到张尚所言,他一双眼睛顿时瞪的圆鼓。 “你这个废物!为了一个女人心软……” 一定是张尚,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将计划泄露出去,提前告知了宝扇,才会被牧南星察觉,他才会落到如今丧家之犬的地步。 即使张尚语气愤愤地表示,他并未吐露半个字,张大人也不相信,他如今只相信自己所推测出的一切。他宁愿把失败的原因,归结给一个女子,认为是这区区小女子毁了他的大计,也不肯承认是自己太过无能。 牧南星已经安排了士兵保护宝扇,驿站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其他士兵又常年在军营里历练,便是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够自保。只有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况且让士兵多关照些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虽说宝扇不会出什么事,但一束白光在脑海中闪过,牧南星扬起马鞭,身下的华骝长吁一声,加快了速度。冯回等人见状,也连忙挥鞭,紧跟在他身后。 宝扇心中挂念牧南星,此时却越发冷静,她听到了马蹄声,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声音越来越近,保护她的士兵见她脸色好些了,又在宝扇的软声催促下,拎着水桶,去取水救火了。 火光前人影攒动,脚步慌乱,无人注意宝扇,那熊熊大火映照在宝扇的眼眸中,她心里略微衡量,很快作出了抉择。 只见一抹倩影,冲着正燃烧的驿站奔去,因为太过着急,连脚底的绣花鞋都掉了一只。众人一心扑在救火上,竟无人注意。 牧南星来不及拉缰绳,便从华骝身上跃下,他的屋子似乎已经被火光吞没,赤红的火焰在瓦片上跳动。牧南星抬脚便要进去,冯回匆忙赶到,一把拉住他。 牧南星却冷冷道:“松开。” “小侯爷,那可是火海,你不能去!” “我去取件东西。” 牧南星心中未有丝毫动摇,仍旧要进火海,他只想到了提防张大人,却未曾想到他会放火,而他的香囊,还放在那匣子里。 冯回见他这副样子,哪里猜不到他要去取什么东西,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以身犯险,连火海都要闯,除了那该死的香囊。 “小侯爷,不过是一个香囊,你若喜欢,回京城后,再让李姑娘给你缝制一个。” 再缝制一个,怕是不会有第二个了。临行前李清羽的疏远和拒绝,牧南星此时又一次想起。他今日若不闯进去,那只香囊便会化为灰烬,如同他和李清羽之间的情分。牧南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意香囊,还是舍不掉曾经的纯粹情意。 那些年少陪伴,快意时光,仿佛正被大火吞噬着。 他心意已决,纵使有千难万险也拦不住,何况区区一个冯回。 宝扇跑进驿站,寻到一处火势最小的地方,她取出香囊,伸手摩挲着上面的“羽”字,下一刻,便将那香囊置于烈火之上,火遇绢帛,一瞬间便将其烧成了灰烬。宝扇见状,伸出手,将那香囊上即将蔓延的火势握在手心。灼热的疼痛从指间传来,不久后,火灭掉了,宝扇伸开五指,却已是红肿一片,因为灼伤的疼痛,她眉头皱起,片刻后,眉眼中带上了几分轻松。宝扇蹲下身子,任凭浓烟在上空飘散,这四四方方的地方,还足够支撑一段时间,她并不着急出去。 香囊上的“羽”字已经被全部烧掉,发出一股子糊味,宝扇将那只受伤的手展平,眸色微深,又将它重新握紧。 她清楚的听到,驿站外的士兵发出惊呼声。 “这——哪里来的一只鞋!” 驿站里只有宝扇一个女子,这绣花鞋定然只能是宝扇的。其中一个士兵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拎着水桶救火时,恍惚间看到一抹身影。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毕竟如今谁会跑到驿站里去,现在想想,那抹身影莫不是宝扇。 听到宝扇进了驿站,牧南星本就匆忙的脚步,又加快了许多。他双脚还未踏进驿站,便被一抹柔软撞了满怀。 宝扇轻呼一声,抬头看是牧南星,眉眼立刻柔软了许多,她抓住牧南星的长袖,将自己从驿站里拿回来的香囊递到他眼前,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讨好。 “小侯爷,你的香囊取回来了。” 身后,火光发出耀眼的光彩,宝扇的双目,却比之更甚。那柔情似水的眼眸,此时露出炙热的情意。 她白嫩的脸上,沾染了几道灰尘,脚上的绣花鞋,因为着急匆忙,还跑掉了一只。宝扇此时,说是狼狈也不为过了,即使是牧南星初次见她时,她被张尚纠缠,一身粗布麻衣,也是干净整洁的。哪里像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跑进着火的驿站,就只为了找到匣子里的香囊,搞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牧南星心中百感交集,她这样一个女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敢孤身一人,跑进火海。连久经沙场的男子,都只能在外面提水灭火,不会硬闯进去。牧南星看着宝扇亮如星辰的眸子,心中微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大概是知道的,知道宝扇为何闯进去。——因为这香囊对他很重要,所以她愿意去。 怎么会有这般蠢的人,为了薄薄的两块绢帛,就冒着横梁砸下的风险,贸然闯进去。牧南星看着宝扇,就如同看着他自己,他方才也是要进去的,是下了必须去取回来的决心。 宝扇将香囊塞到牧南星怀里,又为他展平褶皱,双眼开始变得朦胧模糊。 “小侯爷,好晕啊……” “宝扇!宝扇!” 冯回在一旁大喊。 而宝扇,已经晕倒在了牧南星怀里。牧南星双手穿过她纤细柔软的双腿,将她抱在怀中。 宝扇的手向下坠去,露出骇人的伤痕,牧南星见状,脚下越发急切。 大夫为宝扇号了脉,只是吸入太多浓烟,一时昏厥过去罢了。但宝扇的手,红肿一片,几滴血迹沾染在她雪似的肌肤上。她的手本来就生的娇贵,未遭难时,家中便金贵的养着,养出了两只柔若无骨,绵软雪白的手来。即使是遭遇了变故,宝扇仍旧爱惜这双手,整日小心的养着。而如今,一只仍旧小巧可爱,另一只却被烈火灼伤,形状可怖。 伤口不深,也不会留疤。但大夫头一次见这么娇贵的手,就是再小的伤口留在上面,也让人心疼。大夫实在说不出“这伤无事,小心养着就能好的话。” 他只能斟酌了再斟酌,最后留下一句:“可千万仔细点,怎么让手伤成这样。” 冯回跟着大夫去拿药。 方子上的草药研磨成汁水,将药渣丢掉,只留下半碗汁水,用细纱浸泡,再敷在伤口处。 冯回要给宝扇上药,牧南星伸手拦下。 “男女授受不亲。” 冯回将药汁放下,意味深长道。 “那你来罢。” 牧南星仍旧皱眉,还是刚才那番话。 最后是牧南星请了医女,每日为宝扇换药。 17、世界一 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一股子薄荷叶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宝扇悠悠转醒,头顶是层层叠叠烟灰色的细纱,堆积在一起,让视线所及都变得朦胧。在她身侧,垂下的细纱被一根银色缎带绑起,向外看去,视线变得开阔起来。宝扇用手掌撑住软榻,稍微用力,缓缓坐起。 只看屋子里的摆设,不像是在驿站。想来也是,经历那样一场大火,就算抢救得当,保住了大半。但那样大的火势,必定将驿站毁的不成样子,得重新挑选木材,仔细修缮,哪能这么快就搬进去。轻薄的细纱,和虽带着几分模糊但依稀可以照出人影的铜镜——这大概是一间女子用的屋子。 宝扇收回视线,试着收拢手掌,但因为敷上了药汁,又缠上了厚厚的绢布,她的手掌此时很难伸展自如。因为她的用力,手掌传来刺痛,是皮和肉相互牵扯着的疼痛。宝扇不禁轻呼一声,贝齿紧咬着唇瓣。药汁虽减轻了火烧皮肉带来的灼热感,却无法祛除疼痛。 本来柔弱绵软的手掌,沾染上了这般的疼痛,虽然宝扇当时把握着力度,但仍旧可能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只是宝扇现在想来,仍旧是不后悔的,她闯进火海,让众人以为自己躲过熊熊烈火,才到了牧南星的屋子,取回他珍视的香囊,再假意装作,为了救下起火的香囊,才在一时情急之下用手灭火,虽香囊被损坏一些,但总算救出了驿站。若是她毫发无损的走出来,即使她为救出香囊而只身犯险,但却并未因此吃过什么苦头,牧南星心中虽然会有波动,但那波动如同石子落入湖中,待波澜散去,便丝毫痕迹都不会留下。唯有因为这火中的香囊,她遭遇了烈火灼伤,再将骇人的伤痕展示给牧南星,他才会刻骨铭心。 施恩会让人感激,但表现的过于轻易,则会让人淡化这份感激,慢慢地便会淡忘。但若是费尽了心思,受了磨难,且将这份磨难的痕迹直白地展现出来,那磨难的痕迹,便会让人感到心惊,将那痕迹刻在心里,想忘也忘不掉了。 鸦羽般的睫毛在白瓷似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宝扇稍微敛眉,那香囊上的字已被她烧掉了。睹物思人,也要有物件可看,有东西可以寄托情思。没了名字的香囊,与其他普通的香囊没什么不同。 医女推开门,见宝扇醒了,端着盘中的药汁走到她身边。 绢布被一圈一圈散开,这药汁大半是青色,一小部分是褐色。敷上药汁的伤口,看起来更加难看了。宝扇瞧着,蛾眉不禁紧皱——她是想过会痛,会丑,但没想过会这般不堪入目。 医女见她这副样子,出言宽慰她:“莫要看它现在丑,待时间久了,长好了便会和以前一样了。” 宝扇兴致不高,闷声应了几声。 医女便取了细纱,浸泡在药汁里,待细纱取出来,原本的白纱,已经变了颜色。为了不让药汁滴落下来,她就又在细纱外面,缠绕了一层略微厚些的绢布。医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又想起宝扇是如何受的伤,当日驿站着火,在众目睽睽之下,宝扇为了一个香囊,冲进火海,还为了救下燃烧的香囊,不惜伤了柔荑。对于宝扇痴心一片,医女心生怜意,不禁多嘱咐了两句。 “就是再紧要的东西,也要先顾着自己身体不是。” 宝扇弱弱应了,她面上一副犹豫神色,两颊一片粉红,轻声开口问道:“小侯爷在哪?他是不是有要事在忙……” 若是没有要事,怎么不见他的身影。难道不应该来见见她吗?莫不是觉得,为她请了医女,细心照顾,便放手不管了。 医女摇头表示不知,她见过这位牧小侯爷几次,只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难以接近的气息,让人只敢恭敬,不敢多想。 宝扇见状,神态越发消沉了。 牧南星倒并非将受伤的宝扇丢给医女,便从此不闻不问。他只是觉得心很乱,犹如一团纠缠不清的丝线,不知道从哪一根丝线开始理清。 驿站被烧,尽管众多士兵尽力灭火,但楼上已经烧成了黑炭,楼下倒是情况好些,但房梁也被浓烟熏染过,如今上头挂着成团的黑色痕迹。张大人,连同他的家人,亲属,与此次放火计划相关的人,一并被看押在涪陵城的牢房。圣上选定的人选也在路上,不日就能到达涪陵城,接替张大人的位子。 事情大都已经有了了结,牧南星心中却没有畅快的感觉。装香囊的匣子已经被烧成灰烬,在烈火之中辨认不出。牧南星只能将香囊贴身放着,香囊的一角被烧破,挂在腰间自然是不行的。牧南星便暂且将它放在胸口,即使有了留存香气的法子,他也察觉到香气越发淡了,恐怕很快就会没了气味。那香囊也古怪起来,仿佛变成了火团,灼烧着牧南星的胸口,他不得不将它取出来。 牧南星下意识地想要摩挲那个“羽”字,如同往常一般寻求心底的平静。只是这次,他却只摸到了几片破碎的布料。牧南星低下头,紧盯着手里的香囊,破碎的布料上还挂着烈火烧灼的痕迹,他眼中看到的是烧焦的布片,手下正触摸着的,是毛愣刺手的绢帛,而牧南星的脑子里,却闪过一只受伤的手。 往日里摩挲着这香囊,牧南星想起的是李清羽的温柔小意,以及两人之间多年的深厚情分。如今他手指轻动,胸腔里却嗡嗡作响,想起另外一番绵绵情意来。这香囊仿佛变化成了当日烧毁驿站的火团,正奋力灼伤着抚摸它的几根手指。过了片刻,又变幻成一只纤纤玉手,勾着他的手指让他抚摸伤口,让他猜一猜,到底这伤口有多疼。 香囊落地无声,它几乎是被牧南星丢出去的。牧南星向来将这香囊看得重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取回香囊而愿意闯进火海,但如今却将它丢在地上。 而牧南星此时,半靠在木椅上,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紧紧闭着双眼,似乎在平复心中的躁动。 冯回从医女那里得知宝扇醒过来了,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宝扇门外,待宝扇出声让他进了,他便推开房门。 驿站里只有男客的房间,因此冯回虽进过宝扇的屋子,但也没觉得奇怪。只是如今的屋子,是女客人用的,梳妆的桌子上,还放着几盒子脂粉,其中一盒子没盖紧,女儿家的脂粉香便在空中散开,冯回有些坐立难安,双手两足都不知该怎么摆放了。 宝扇见他这副模样,轻笑一声,玉指遥遥一指,让他将不远处的圆凳搬来,坐在圆凳上便是。 冯回一一照做,又将宝扇昏迷之后,所发生的种种,尽数说了。驿站不能住人,他们便搬到涪陵城的客栈来住。 “那驿站几时能修好?” “得用上些日子,修缮的银钱,从官银里出,到时回京城一并算了。” 宝扇又得知张大人和张尚的谋划,她虽然早就知晓二人不是好人,但这般心狠手辣还是让她心惊不已。不过两人都被看押起来,张大人凭借官职,行中饱私囊的便利,又因自己的私利,伙同商贩用陈粮,害了不少逃难到此的流民。更是胆大包天,想害死京城派来的赈灾使。罪行种种,罄竹难书,定然是保不住性命了。 冯回口中埋怨,牧南星竟然私下里查探张大人的古怪,为了隐秘行事,竟不让他知晓。宝扇心底猜测,大概是怕,按照冯回的性子,守不住这许多秘密,万一被张大人察觉,毁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宝扇柔声劝慰了冯回几句,又将他夸的面红耳赤,忘记了那轻微的不愉悦。 “这次你太过冒险,如此大的火势,你又跑上二楼,若有什么着火的东西砸下来……” 宝扇垂眸轻声解释:“我只是去取香囊。” 提起此事,冯回越发气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冲进火里去取香囊。只不过牧南星是为了香囊,而宝扇是为了牧南星。不论是为了什么,那可是烈火,他们两人当是什么没有害处的玩意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冯回想起,若是宝扇没有从驿站跑出来,带回那只香囊,牧南星定然是要跑进去的。 “香囊香囊,香囊哪里有命重要!” 宝扇不作争辩,只一副乖顺模样,耐心听着冯回发火,对他的教训全盘皆收,连连点头。冯回见她这副模样,哪还下得去口,又见她手上受着伤,匆匆说了几句,不再打扰她休息便离开了。 整日闷在屋子里,宝扇也有几分厌了。她趁着医女来时,央求对方帮她换好衣裳,怕走动时绢布散开了,又多缠了几圈。 因为住的是客栈,以招待男客和女客用膳住宿为生,因此各个方面,都比驿站要好上几分。摆设用具都更为精致,女客用的房间,脂粉眉黛都准备的齐全,还放置了一只可供梳妆的铜镜。周围的环境雅致,无论一楼如何喧闹,与楼上是无关的,仿佛画了一道楚河汉界,将饮酒用膳的热闹,和住宿歇息的安静区分开来。树叶的影子映照在窗户上,宝扇挪开木板,便能闻到淡淡的香气。香气是从一株形似槐树的树木上传来的,三人合抱才能勉强围住的树干,深褐色的枝干生长的笔直挺拔,再往上便是枝繁叶茂,朵朵指甲盖大小的淡粉色花朵开在上面,风一吹,花轻轻抖动,风的力气稍微大了些,便会将花瓣吹散,随风飘落下去。 而宝扇依在窗边,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托起桃腮,她眼中瞧着的那朵粉色小花,便被风连根吹起,往下飘去,正好落在一人肩头。 宝扇探身瞧着,那人似有所觉,抬首望去。 正所谓,疏眉朗目,宽肩竹腰,少年风流。 18、世界一 牧南星顺着宝扇的视线看去,发现了肩膀上的那朵小花,他伸手将它取下。轻柔的一片花,放置在掌心上,花瓣还轻轻地颤着。忽地,吹起一阵微风,又将那朵花带走了。 两人遥遥相望,一个依窗远眺,一个抬首回望。虽然相隔数尺之远,仿若近在咫尺之间。 宝扇朱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想起两人相隔的距离,便是说了,牧南星也听不到耳中,便将那两片唇又紧紧闭上。 她受伤的手随意搁置在窗户的隔板上,因为缠绕的绢帛太多,看着很是吓人,偏偏宝扇毫无所觉,还按照自己平日里的习惯,将另外一只手,压在那受伤的手上。牧南星眼神微凝,率先收回了视线,而楼上的宝扇,只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眉眼中一片沉思之色。 京城派来接管涪陵城,代替张大人的官员到了。此人姓陈,众人唤他陈大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却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听闻是个老举人,三十有六才考上举人。殿试上,他在一众青年才俊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年纪大,名次不高,加之无人为他说情,便被派到一个穷乡僻壤做个芝麻大小的小官。陈大人却是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年,弄出了一些成绩,这次被派到涪陵城来,也算是熬出了头。 牧南星同他讲过几句,又从陈大人处理涪陵城的琐事中,看出此人行事谨慎,甚至可以说的上是胆小了,但做事认真,事必躬亲。人情世故上,定然是比不上张大人的圆滑,但为官之道,却比下狱的张大人不知道高上几分。 陈大人处理完手上最紧要的事,便将其他事情先放置在一旁。他去了看押张大人的地牢,本来是按照规程细细询问几句,但张大人显然并不配合。 待在地牢的这些日子,张大人早已经失去了从前的翩翩风度,衣裳是被抓那日穿的,进了地牢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日日换衣,衣裳上头已经布满了污垢,平时打理的精细的发丝,此时也乱成一团。但张大人已经无力理会,他如今连饭菜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外表装扮。得知陈大人是来接替自己的,张大人心中郁气萦绕,他打量着陈大人,因为不敢相信圣上会派来一个曾经的小官来,眼睛而微微鼓起,连回答陈大人的问话,也有些漫不经心。 陈大人作为新官,过来问询是按照章程行事,张大人回答不回答,回答的如何,也是无关紧要的,毕竟证据确凿,张大人即使不想承认,也是无济于事的。陈大人照本宣科般问完了话,一撩袍子,转身就要走,便听到隔壁牢房传来声音。 “留步。” 这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陈大人停下脚步,见那人就在张大人隔壁的牢房,身上的境况比张大人好些。他所住的牢房并不朝阳,暗沉潮湿,但他的一双黑眸却尤其明亮,仿佛黑夜里的狼群,透露出几分狠意。 见陈大人面带疑惑,随从连忙解释道。 “这是张尚,张大人的儿子。” 陈大人微微点头。 张尚再开口,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他能自然地接受这些,但张大人和张夫人显然不能,他们既不想丢命,又想守住自己的骨气,在张尚开口后,两人颇有些气急败坏地叫喊道。 “尚儿,你做什么!” 他们担心张尚是想向新来的陈大人求饶。 张尚咽了咽口水,顶着两道灼热的目光开口问道。 “你们要在哪里行刑?是这里?还是京城?” 张尚一字一句地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大人的表情,似乎想从他眉眼中的波动,来看出自己到底要命归何处。只是陈大人从来便是老学究模样,无论张尚如何问话,都板着一张严肃的脸,丝毫波动起伏都没有。 张尚并不觉得失望,他接着说:“我要见宝扇。” 语气笃定而坚决,似乎是在向陈大人提要求,而并不是恳切而卑微的请求。 这次不用随从解释,陈大人就明白张尚口中的“宝扇”是哪位。陈大人初次到涪陵城,因为驿站被毁,张大人府上还未清算完毕,便先住在了客栈。客栈里除了有那位牧小侯爷,还有一位柔弱美貌的姑娘。 陈大人对女色并无过分追求,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先是学业,历经千辛万苦中了举人后,心中第一位便是仕途。因此陈大人娶了一位容貌平平的贤妻,两人倒也平稳安乐。可陈大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跟在牧小侯爷身旁的宝扇姑娘,当真是一位美人,冰肌玉骨,弱质纤纤。但她手上却像是受了伤,被缠上了绢帛,手掌难以活动自如,让她显得分外可怜。因为带了伤,虽有碍于她的身姿,但却让她眉眼中添了几分愁绪,更惹人怜惜。经书上有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宝扇姑娘大概便是那书中所求的颜如玉了。 陈大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不可。” 张尚所犯下的罪过,足以拿去他的性命。如今张尚已经是阶下囚,又有什么颜面来求见宝扇。更何况—— 陈大人的目光轻轻掠过潮湿阴暗的牢房,这样的地方,和宝扇姑娘是不相配的。 向来被宠爱着长大的张尚,这还是头一次被他人干脆利落的拒绝。张尚的脑子一瞬间处于迷茫的状态,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心底觉得难堪,又有几分失落——过去他习惯了趾高气扬,凡是他想要的,吩咐一声便有人抢着去做,却忘记了他如今是个什么局面。 张尚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但终究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你让宝扇见我一面,我用东西和你们交换。” 莫说陈大人,连陈大人身边的随从,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屑,看看张尚如今的处境,他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的。 张尚看向不远处的张大人和张夫人,很快将视线收回来。 “你们没查到的金银,还有一些册子。” 张大人顿时从脏污的牢房里站直了身子,伸出发抖的手指,眼睛圆如铜铃,赤红如血。 “你,你这个逆子……” 张尚却仿若未觉,继续说道:“除了府上的银钱,还有一笔金银,以及记载了这笔金银来源的册子。若是我不说,你们是查不到的。” 看见陈大人身后的随从,脸上露出的蠢蠢欲动,张尚打破了他们其他的念头。 “你们若是想用刑,逼迫我说出这笔金银的下落,便不用想了。我如今已经是半截身子,都进了棺材,受刑不受刑,也没有差别。” 他脸上一副淡然神色,似乎是真不怕用刑罚逼迫他。 陈大人拧眉:“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一件事,你让宝扇来见我。” 陈大人:“就这一件事?” 张尚:“就这一件事,足够了。” 像是为了让陈大人放心,张尚又开口道:“待我见过了宝扇,便会把金银,册子的下落,通通告诉你们。” 旁边的张大人已经气的双手发颤,嘴里直呼:“你,你……” 未说罢,喉咙传来一股子猩甜,紧接着吐出一口鲜血来。 对面牢房的张夫人见状,虽然心急如焚,也只能隔着牢房,出声关切。 狡兔三窟,兔子尚且能想到安置三个住所,张大人也给自己留好了后手。他将进账的银钱分为两笔,其中一笔用作府上正常的进项,另外一笔,则被他换作了金子银锭,藏在深山里,以供不时之需。 张大人进了牢房,虽然心中惶恐不安,但仍旧留有希望,他还有一大笔金银,可以用这笔金银买一条生路。这几日,张大人一直在留心观察,这地牢里哪个人能为他所用。在地牢里看守能有几分银钱,若是能冒一次险,将他们放出去,他便许下承诺将那金银分一半给他。 只是还没等张大人选好救他出去的人选,埋藏金银之事,便被他的亲生儿子——张尚,如此堂而皇之的捅了出来,还以此为交换,换一个见到宝扇的机会。张尚这般做,日后他们还怎么出去,岂不是要长久地待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再次重见阳光的一日,便是魂归黄泉的一日。 张大人是看重张尚,才将金银之事告诉了他,此事连张夫人也被瞒着。没想到张尚几句话,便断送了他们几人活的希望,张大人哪能不气火攻心。 只是无论张大人如何痛心,心中如何难受,事情都难以转圜了。 陈大人看了一眼吐血晕倒的张大人,让人请了大夫,先保住他的性命。陈大人并未立即答应张尚的要求,他先要判断此事是否为真,再来也要问问宝扇姑娘的意思。若是宝扇姑娘不愿意来,他也只能另外寻找其他的办法了。 但对着张尚,陈大人仍旧毫无情绪,只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慎重开口道。 “此事,我要先想想。” 19、世界一 待陈大人离开了地牢,吩咐属下去取来张府的账簿,足足有六、七个箱笼之多。自己更是亲自翻阅那些册子,挑灯细看,一一校对,终于找出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再联系张尚在牢狱之中所说的话,陈大人心底已经有七八分确定,张尚所说,藏有一笔金银之事,大约是真的。 陈大人换下官袍,穿上一件轻便的衣裳,他并未直接去找宝扇,而是先去找了牧南星,他将张尚所求,细细地告知了牧南星。 牧南星敛眉沉思,再抬起头时,发现陈大人正恭敬地看着他,修长如竹的指节微微弯曲,在桌上轻轻地敲动,从口中吐露出的话语犹如清泉凛冽。 “不必去寻宝扇,埋藏金银之事如今不紧要。” 涪陵城就是偌大个地方,能够埋藏金银的山也只有那么几座,花上一阵子时间总能找到的。更何况,牧南星也不相信,张尚真能如他自己所言,严守口风,不泄露一点蛛丝马迹。 更为紧要的事,是不必将这种事流入宝扇的耳中,恐怕会脏污了她的耳朵。张尚此时要求见宝扇,不知道心中图谋的是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陈大人自然是点头称是,他从牧南星房中退出,下了台阶,正要走过回廊,便遇上了宝扇。 陈大人垂下眼眸,双手作揖,拱手以拜。 “宝扇姑娘。” 宝扇何曾见过人给她行礼,何况陈大人身居高位,年纪又长她许多,给她一个孤女行礼,一时间不免慌乱起来。 她轻巧躲过陈大人的礼,柔声问道:“陈大人是来找小侯爷?” “是。” 陈大人自然地收回礼,在他心中,倒是没有想过配不配得上,宝扇姑娘既然是书中的颜如玉,他行个礼,倒也不算出格。 宝扇见他两眉紧锁,一副严肃夫子模样,又想到他是刚见过牧南星,想必刚禀告过事宜,如今还有要事繁忙,便不再多问,侧身等待陈大人离开。 远处有一人,朝着此处奔来,此人是陈大人身边的随从,因为地牢里的张尚等不来答复,便又在牢里折腾起来,他那般发疯的模样着实让人心惊。随从不知道如何处理,便匆匆来寻陈大人。他刚在陈大人身边站立,吐息之间尚且不稳。 待随从稍微平息,便注意到了一旁的宝扇。随从的视线从陈大人和宝扇之间来回转换,心中微微一转,只当陈大人将张尚的事告知了宝扇。随从一开口,话语所指却不是陈大人,而是宝扇。 “宝扇姑娘可是同意了?”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让宝扇心中疑惑。 陈大人面上更是黑沉了许多,厉声阻拦了随从要说出口的话。 “不是有要事?随我一同回去。” 随从却好似被云雾遮盖住了脑袋,脱口而出道:“还不是那张尚,叫嚷着要是再见不到宝扇姑娘,便要——” 轻柔的话语中带着惊讶,宝扇心中疑惑更深:“张尚要见我?” 随从这才停下了嘴,看到陈大人脸上浮现的怒色,和满脸奇怪的宝扇,才恍惚意识到——莫不是陈大人还未告诉宝扇姑娘,那该如何是好,他刚才是不是多嘴说错了话? 宝扇眼眸如同山谷幽泉,清澈照人,陈大人又将她视作经书中所言的仙子,张口便能捏造的谎话,在陈大人喉咙间转了又转,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他便肃着一张脸,将地牢里发生的事情,如实告知了宝扇。 宝扇先是眉峰间隆起沟壑,待听完了陈大人的话,眉间的沟壑被抚平,脸上露出轻柔且宽慰的笑容来。 “既然张公子想见我,那便见罢。” 陈大人:“宝扇姑娘不怕?” 宝扇鸦羽般的睫毛轻颤:“是怕的。” 但她又话锋一转:“但有陈大人和护卫们在,而且张公子又被关在牢中,想来……是不会伤害我吧……” 后面几句,她说的犹豫。 随从连忙保证:“宝扇姑娘担心,张公子不可能有近身的机会。” 宝扇像是受到了保证,眉眼中的坚定神色更浓:“只是见一面而已,还能帮到陈大人你们,我是愿意的。” 随从看着宝扇,只觉得面前的人儿,不仅人生的异常美貌,心底也是一等一的良善。张尚口中的金银藏身之处,对于他们来说可是紧要的事情。但对于宝扇一个女子,这些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听闻张尚还意图不轨,惊吓过宝扇,那宝扇就更不需要同意去见张尚了。可如今,为了解决他们的麻烦,宝扇姑娘竟然愿意只身犯险,见一见那将死之人。 随从不仅心中彭湃起伏,刚才还缠绕在心头的烦恼,此时一扫而空。 陈大人同样讶然,又觉得宝扇此举属于意料之中。宝扇如此这般,与书中所描摹的仙子,更为相像了。 昳貌仙姿,又心如清荷,柔软善良。 只是牧南星那边……陈大人只稍稍思考,便做下了决定。他虽然是穷酸学子出身,行事也有几分木讷,但也不是事事都循规蹈矩,一事一禀告。牧小侯爷那边,待之后他再另外告知。 张尚在牢房已经等的心急如焚,一开始他听到陈大人说要想上一想,只当他是故意拿乔。毕竟这么大一笔金银,搜查出来便是好大一笔功绩,他已经泄露了有金银埋藏,若是他们找不出来,便会是很大的麻烦。所以,张尚笃定陈大人一定会劝说宝扇来的。只是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张尚的笃定慢慢动摇起来。他待在牢房里,不见天日,每一天都无比难熬,陈大人又自从那日起,一次也没来见过他。种种念头在张尚脑海里闪过——若是宝扇不愿意来见他,可如何是好。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便被张尚否定。不会的,宝扇定然不会如此。他入牢房之前见过宝扇那一面,宝扇看他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嫌恶,他还承诺过,他会摘下最新鲜带露珠的香草。那宝扇不来见他一面,必定是有人存心阻拦。是那个莽夫一般的冯将军,还是牧南星? 张尚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除了牧南星并无他人。一定是他!张尚心里惨然一笑,他早应该明白,牧南星此人表里不一,惯会装作陌上人如玉的少年郎模样,哄骗了宝扇的一颗芳心。牧南星定然是怕了,怕宝扇来见他,所以才会使了手段。 张尚心中唾弃,看着生了青苔的土墙,心中一狠,撞了上去。这可吓傻了看守的护卫,张尚虽然是罪孽深重,可还没到死期,护卫们慌忙请了大夫,用了土方子将张尚额头上的伤治好。张尚醒了,他额头上沾染着成片的血迹,还有糊上的黄土和药草,看上去极其骇人。张尚却仿佛不觉得疼痛,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如同鬼魅一般幽幽开口。 “我要见宝扇。” 随从再次赶来时,初次见张尚这副样子,还被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平复心绪,给张尚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宝扇姑娘会来见他一面。 “不过——只有一面,而且见过之后金银埋藏的地点,你要如实说出来。” “我会的。” 另外两间牢房的张大人和张夫人,见到张尚受伤,心中虽然会浮现疼痛不忍的感觉,但想到自己疼爱的儿子是为了什么受伤。是为了他们的性命受伤吗?不是,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见一个女人一面而弄成这副样子。他们便将自己心底的疼痛强压下去,冷眼看着。 宝扇来之前,牢房里的护卫已经将除了张尚张大人张夫人之外的牢房全部清空,挪到其他地方去。 这主意还是宝扇姑娘想起来的。 “张公子要见我,定会说上一些隐秘的话。若是交谈之中让其他人听到了,说不定会泄露出去。” 陈大人立即下令,把其他人都迁出去。 宝扇轻抚胸口,似是气息不稳。 “如此,我便将张公子所言,都一一告诉陈大人,希望能帮上你们一些。” 她虽是这样说着,柳眉却被愁绪笼罩,即使故作轻松,也难以遮掩。 陈大人似乎想到些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若是宝扇和张尚见面,张尚此人,他没见过几面,就涪陵城内传闻,以及牢房中做下的一些事,此人的品行可见一斑。 疯子,登徒子,不足以形容他。 倘若在无人之处,他对宝扇姑娘说些什么浪荡话,惊扰了该如何是好。 只是陈大人还未开口,宝扇便先出声宽慰他。 “张公子……他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陈大人不要太过烦恼了。” 她这般说,陈大人心中愧疚更重,也越发担心起来。 宝扇跟着陈大人下了地牢,这里着实算不上干净,她只能提着襦裙,小心避开青苔污垢。 见到张尚的第一眼,宝扇美目圆睁,如此形销骨立,还是那位在涪陵城内横行的张尚张公子吗? 身上带伤,眉眼愁苦,不说锦衣华服了,连件干净的粗布衣裳都换不上。倒像一个路边的乞丐。 张尚似有所觉,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看去。 20、世界一 只见宝扇一身桃粉色襦裙,腰间两条鸦青色系带,随着脚步的移动而缓缓飘动。她乌眉轻扫眉黛,两颊未上脂粉,却泛着桃色的粉嫩,两片柔唇轻启,糯牙轻露,一双清眸略显专注地看向牢房这里。 一时间,见到宝扇的惊喜雀跃逐渐褪去,张尚心头涌现了恐惧,更生起了逃避之意。 他蓬头垢面,如同街边的乞儿一般脏污不堪,而宝扇却光彩熠熠,她此次来见他,如同仙子抬脚迈进了泥垢中。张尚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如今落到了何种地步,没了张大人做他的仰仗,他如今是阶下囚。额头上的疼痛提醒着张尚,曾经的翩翩风度,俊朗皮囊都已经不在,他不仅皮肉消瘦,还带着难看的伤口,敷着可笑且丑陋无比的药。 张尚原本想要上前的脚步硬生生停下了,他心生退意,向后几步,却被土墙挡住了去路。一股子无力感浮上心头,张尚只能弯下腰,跪坐在地上。他一眼看到了自己破烂的皂靴,连忙用牢房里干枯的杂草挡住双脚。 宝扇走到了看押张尚的牢房前,她稍一偏头,就能看见正怒目而视,两眼紧盯着她的张大人夫妇二人。那样幽深且骇人的眼神,让宝扇身子一抖,站在他身后的护卫立马拔出腰间配刀,明晃晃的白光映照出夫妇二人苍白的面孔。 张尚低着头,明明知道宝扇来见他了,他却不肯抬头。陈大人喊他一声,出声提醒道。 “宝扇姑娘来见你了。” 张尚这才抬头,宝扇柔美的脸庞映照在他双眸中,他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发涩,仿佛吞入了一粒石子,梗在喉咙之间,让他发不出声来。 见他这副样子,又看宝扇一副茫然无措的姿态,素来平静的陈大人,脸上也添了几分冷意。 “张尚,只一柱香的时间,你可要记得自己的承诺。” 张尚闷声应了一句。 陈大人又看向宝扇,两人目线相接触,皆是轻轻点头,陈大人便带了随从,护卫转身离开。 牢房空荡,护卫的声音虽然小,但他离开牢房时的窃窃私语声,还是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回荡着。 “我们在外面警醒着点,万一这囚犯生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也好冲进来救宝扇姑娘……” 声音渐渐远了,紧接着便是木门合上的声音。 宝扇隔着牢房,清凌凌的眼睛看着张尚。 还是张大人率先开口,声音轻了又轻,用尽了生平最卑微的姿态:“你与那牧小侯爷有几分交情,不如去求求他,救你伯父伯母出去……” 张尚脸色涨红,似乎是不敢相信张大人在说些什么,他怎么能让宝扇去求牧南星! 张大人作回忆状:“我与你父亲母亲交情匪浅,他们是良善的好人,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也是心思柔软。你看看这地牢……唉,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吃些发糠发硬的米面,连件换洗衣服都不给,人还未死,却已经好似活在了地狱之中……宝扇,我也算你的亲人,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伯父伯母去黄泉之下,只留你一人孤苦无依,留在世间无人陪伴依靠吗?” 他说的声泪俱下,又绞尽脑汁想出宝扇父母如何对他好的,想借此勾起宝扇心底的柔软。张大人知道宝扇在这世上无其他亲人,便在字里行间都暗示若是他们张家人去了,她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宝扇心如寒冰,丝毫波澜都未泛起,面上却蹙眉,作烦恼状。 “可是,小侯爷他心意已决,又怎么会听我的话……” 张大人心中欣喜,只当宝扇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连忙给她出谋划策。 “自古以来美人关难过,牧小侯爷就是再不近女色,你舍了脸面,脱光了躺在他床榻上,如斯美景在眼前,不怕他不动心思。待他动了心思,要了你,你再勾缠于他,让他免了我们的罪……” “爹!你说什么胡话!” 张大人丝毫不理会正声嘶力竭,拼命阻止不让他讲下去的张尚。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妙,原本张大人还埋怨张尚为何非要见宝扇一面,现在想来,见了宝扇,他再哄骗于她,让她舍弃了身子,救他们一家出去。张大人自认为,像宝扇这样的女子,心思最软,也最容易被人三两句骗下,只要他流两滴泪,再回忆一下过去,拉扯上宝扇的父母,这丫头准会听他的话,去求牧南星放过他们。这可比他们自己偷跑出去要好上许多,偷跑出牢房,他们一辈子都要背上逃犯的名号,而只要牧南星开口,他们就能变得清清白白,再拿上埋藏的金银,便能东山再起。 张尚的眼睛已经发红,他顾不得自己要掩饰的窘态,匆忙从杂草堆中站起身,扑向牢房的木门。 宝扇本就和他保持着距离,见他过来便又向后退了几步,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远了些。 “宝扇你不要听我爹的,他只是为了自己活命……” “尚儿你别胡闹。” 张大人劝说的口舌发干,见牢房里的张夫人仍旧圆睁着一双眼睛,丝毫不知收敛地瞪着宝扇,他立即出声呵斥。 “夫人!” 张夫人在张大人威胁的目光注视下,只能将自己的愤怒压制下去,换上了温柔和善的语气,加入了劝说的队列。 “是啊,你伯父伯母,还有尚儿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可要救救我们。不就是陪小侯爷睡……只是求求小侯爷,我们就能从牢房里出来了。” 张夫人心中愤恨,却也不得不承认,宝扇这张脸,说不准还真能哄到牧南星。她心里百感交集,千百中情绪交杂在一起。既不想向宝扇低头,又想让宝扇救他们。恨不得撕破宝扇的脸,期待宝扇被牧南星赶出来,羞辱一番,又想要宝扇成功,以清白相换,把他们救出去。一时间,张夫人的脸上,顿时纠结无比。 宝扇面上似乎有动摇,轻声细语道:“可是父亲,母亲他们,定是不想我这样做的。” 张大人见状,立即狠下心来,撩开破旧的袍子,两膝弯曲,在张夫人怔然的目光下,跪了下去。 “宝扇,伯父求你了。” 他不信,他都下跪求了,宝扇还能不答应。 张夫人虽然不情愿,但两相权衡之下,还是性命最为紧要,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上。 宝扇视线轻轻掠过跪在地上的两人,而后转向张尚。 这地牢之中,只有张尚还没跪下,他站立着,脊背却挺的不笔直,双腿有些摇摇欲坠。 额头的黄土已经落下,干涸的血迹显露出来。张尚口中说着“不行”,配上他那张瘦削的脸,显得有几分恐怖。 宝扇犹如站在了戏台子上,一群人各自怀有着不同的心思,演着自己的戏份,她却是这群戏子之间的看客。 她收起那些犹豫慌乱的神色,脸上一片平静,张大人心尖微跳,觉得不对劲,无论如何,他们都下跪求人了,宝扇不应该是这种表情。她应该如何呢,她应该眼中含泪,虽然委屈但也只好答应他们。而不是像现在,一丝动容都没有。 “张尚,我有没有说过,你很恶心。” 张尚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宝扇。 “自从你想毁我清白那日,我便恨不得日日远离你,见你一次,就觉得心中郁郁。” 张尚连忙为自己解释:“不不是的,不是的,宝扇。我是喜欢你,我想把你娶进府里,做我的夫人。当日,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不过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如今我成了阶下囚,娶你已经成了痴心妄想,万万不可能的了。但我也没想过让你用清白,换我一条生路……” 张尚以为宝扇是因为张大人张夫人的话,才嫌弃讨厌他。 “你所说的每一句喜欢,都如同这牢房里的泥污,让我看了生厌,不想沾染。无论你是张公子,还是如今的阶下囚,我对你,从来只有嫌恶。” 仍旧是轻柔带着缠绵的声音,却仿佛化作了温柔的刀刃,将张尚的心头搅成破碎不堪。 宝扇盈盈一转,清亮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响起。 “至于张伯父,张伯母,黄泉路上会有那些死去的流民陪伴的,你们也不算孤独。” 张大人张夫人气极,踉跄着从地上站直身子。张大人尚且还有几分机智,只像是从来没认清宝扇一般看着她,张夫人便没有那么好的风度了,她当即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吐露出来,指责着宝扇恶毒心肠。 她谩骂的起劲,没注意到张尚如同雷电劈过的惨白脸色,和宝扇没有一句回口的反应。 牢房门被粗鲁地打开,护卫们连忙站在了摇摇欲坠的宝扇身边,听到那些如同泼妇骂街的话语,一个个面如菜色,陈大人稍稍示意,便有侍卫抓起小木桌上的抹布,塞在她口中,牢房总算恢复了安静。 陈大人语气微沉:“时间到了。” 几个护卫护送宝扇回去,见她眼尾泛红,想起牢房之中的泼妇,不禁为她感到委屈。 “宝扇姑娘可要紧?” 宝扇的唇瓣都快被她咬破,但听到护卫的关心话语,她仍旧摇头,发丝紧贴在她的两颊上,原本腮上的桃粉色已经尽数褪去,变得一片雪白。 21、世界一 派人送走了宝扇,陈大人面对张尚,行事便随意了些,不再顾忌着他的心思。只是这张尚求见宝扇,如今也见到了,心愿已了结,怎么却面容雪白,双目呆滞,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张尚木着一张脸,将金银埋藏的地方如约告知了陈大人。陈大人立刻记在心中,随后便派下属去那处寻找。 金银还未找到,牢房里便传来消息,张尚好似害了疯症,双手强硬地掰着牢房的木条,直至十指染上了血迹,也不曾松手。陈大人去瞧了一眼,只觉得张尚好似被抽走了生气,妄图以血肉折断两指厚度的木板。 陈大人不管他是真疯假疯,让看守的人用了法子,张尚总算不再折腾木板了。只是他用指甲掐弄着身上,嘴里还念念有词道:“脏,不脏,脏,不脏,哈哈……” 见他只折磨自己,不再折磨牢房里的器具用品,看守的人便充作聋子瞎子,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作没瞧见。但只过了半日,便见那张尚躺在一片杂草之上,眼睛瞪的滚圆,无论怎么叫喊他,他都不出声答应。看守便请了两个护卫,随他一起打开牢房的大门,用手摇晃着张尚,他也仍旧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看守试探着伸出手,放在张尚鼻下探他吐息,竟然连一丝气息也没有。 看守这才心惊胆颤地向陈大人禀告。 旁观了一切的张大人和张夫人,一个了无生气,神情沉默,一个眼神中满是怨念。张夫人见陈大人来了牢房,又开始讲起宝扇的不是来,嘴里又骂又怨,怨恨没人识别出她的恶毒心肠,只当宝扇是多柔软善良的弱女子,却不知道她心肠歹毒。 “你们都被她骗了……” 陈大人神色冷凝:“怎么还在叫嚷?” 眼看着配刀的护卫靠近,张夫人想起了不好的回忆,赶紧将嘴巴闭上,只是目光里满是怨毒。 陈大人吩咐属下不许乱传,又突然得知金银已经找到,十几个红木制成的箱子,埋在深山里。一打开箱子,里面的黄澄澄的金块和雪白的银锭,差点让一众人心猿意马。他们赶紧将箱子锁好,从深山里运出来交给了陈大人。 金银经过盘点,细细记载在纸上。陈大人便带着几张纸,去见了牧南星。他神态恭敬,讲清楚了寻找到金银的来龙去脉,又将他带宝扇见张尚一事尽数告知了牧南星。 “小侯爷,此事有不妥之处,但过错都在我身上。宝扇姑娘一片好心,小侯爷莫要怪罪她。” 牧南星面色冷峻,他本不想让宝扇知道此事,却不曾想,宝扇不仅知道了,还去见了张尚。只是如今张尚已死,加上张夫人整日所说的污言秽语,难免不会滋生谣言,败坏宝扇的名声。 对于陈大人,此事从朝廷的角度看来,他并没有什么错处。陈大人为朝廷查清罪人底细,短短几日便缴获了大批银钱,这笔银钱若是经过查证,是张大人为官不正获得的私利,便会被充盈国库。如此大的一笔财富,可充作国库,陈大人不仅无过,反而有大功。 但牧南星只是说了几句勉励话语,其余的便不再多说,丝毫没有亲近之意。陈大人带宝扇去见张尚一事,他虽然不会出声怪罪,但此事并非雁过无痕,他心底略有些不自在。 自从牢房回来,宝扇便待在房中,很少出门。见有人敲门,她才起身开门,陈大人正站在门外。 他了了数语,便表示了对宝扇的谢意,埋藏的金银都已经查到,涪陵城的旧事,此时都有了了结。宝扇柔柔一笑,只道:“我只做了一件小事。金银的寻找,挖取,清点都是其他人做的,我算不上什么功劳。” 相比几日的神采,今日的宝扇气色有些不好,只与陈大人说上两三句,眉眼中便带上了困倦意,但她仍旧强撑着与陈大人回话。 陈大人并非不识趣的人,见宝扇神态如此,出声关怀了几句,让她定要请大夫前来。 “我会的。” 陈大人的身影远去,宝扇正要掩门,只见一双乌金祥云皂靴越走越近。宝扇身子一软,整个人就要向前扑去。地面如此坚硬,这样草草倒在地上,定会受伤的。 腰间被缠了金丝的长鞭一绕,宝扇便顺着那长鞭的力道,由前向后,跌倒在一人怀里。 牧南星手中犹握着长鞭,一手扶着她腰肢。腰肢软软,但长鞭却异常冰凉。人待在牧南星怀里,他便将缠绕的长鞭收起来,重新挂在自己腰间。而怀中的宝扇——他略一拧眉,伸手将她抱起,一脚将还没关好的房门踢开,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淡淡的薄荷味道,透过缠绕的绢帛,萦绕在牧南星鼻尖。他神情一恍,转身叫人请大夫过来。牧南星待在屋内,他本想离的远些,但那股子薄荷气息仿佛在牵引着他,一步步向前,直至走到宝扇的床榻前。 即使因为昏迷而闭上了眼睛,宝扇的神情仍旧透露着不安。原来水润饱满的唇瓣,如今微微发白,像是受到了惊吓。她白嫩的脖颈被放置在软枕上,未被束起的青丝,此时尽数散开,将她本就瓷白的脸蛋,显得越发小巧可怜。 她在害怕什么? 牧南星思绪微转,陈大人自然不会将张尚的事情告诉她,那会让宝扇觉得害怕的事,大概只和牢房有关了。 心中下了推断,牧南星视线下移,不知缠绕了几层的绢帛,就挂在宝扇的手上。牧南星神情专注地盯着那绢帛,眼神中闪过挣扎神色,最终挣扎犹豫被笃定所替代。牧南星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受伤的手。 隔着绢帛,牧南星仍旧能感受到手掌发出的温热。他没有握住宝扇的手,此时却隔着一层阻隔,感受到了这只手掌的形状,如同看到的一般小巧,绵软,轻柔。牧南星脑海里还记着伤口的位置,伸出两只手指,轻轻摩挲着伤口处,此处比手掌的其他地方要厚些,也许是涂抹的药汁过多,因此气味也更重些。一股子怜爱小动物的情绪涌上心头,牧南星只觉得奇怪,真正的小动物受伤,他从来没有这般的感受。如今对着一个受伤的人,却生出了这样的怜爱。 宝扇睫毛轻颤,像是要悠悠醒来,但唇瓣却一张一合,仿佛是做了噩梦而连声呓语。 牧南星耳聪目明,能勉强辨认清楚其中的几个字。 “不要……不可以……小侯爷不会……” 察觉到自己听到了什么,牧南星顿时松开了宝扇的手,如同被人窥探到自己做出了逾矩的举止一般,竟然在只有他们两人之时,且宝扇意识不清醒之际,察看她的伤口,脸上瞬时浮现出异样的潮红。 这、这是做的什么梦? 牧南星平复心绪,知道这是自己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与事实相差甚远,他不该胡思乱想。 大夫赶来,探脉之后说是受到了惊吓,神思不宁,又因近日来天转凉了,身上过了寒气。 “这寒气本来不要紧,只是宝扇姑娘身上还带着伤,伤口是烈火灼伤导致。这一冷一热,便让宝扇姑娘遭了罪,身子虚弱这才晕倒了。” 大夫开了几封温和滋补养身子的药,让熬煮过后,喂给宝扇喝下。 牧南星安排好后,便将陈大人喊来,将看守牢房的人也一并叫来了,他听闻张夫人在牢中谩骂不止,便问她骂些什么。 “……这实在是不堪入耳。” 看守想捡了些紧要的说,只是张夫人口中说的颠三倒四,看守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将其串联起来,再讲给牧南星听。 “张夫人说宝扇姑娘心狠,不愿意为他们求情,说宝扇姑娘无情,表里不一。” 看守免不得为宝扇鸣不平,在他看来,张家这般做恶,谁会为他们说情。他可都听说了,张尚非要见宝扇,还是宝扇心软愿意见他一面,谁知见了一面没多久人就死了,这要是搁在他身上,他就觉得此事晦气,当日不该一时心善,做那好事。看守又想起张夫人愤怒之下,什么话都未经考虑,全都说了出来,眉眼中带着嫌弃,连忙道:“张夫人还以为这是从前,多少人要围绕在她身边转悠。到了地牢还不老实,想出了什么破主意,她想让宝扇姑娘自荐枕席,用美色迷惑小侯爷你,到时再吹一吹枕边风,把他们的罪都赦免了。宝扇姑娘自然不会答应他们,张夫人这才恼羞成怒,靠骂人解气。” 看守话说的委婉,但牧南星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便知道张夫人所言,并不会如他所说,定是会更不堪入耳些。 关系到床榻之上的事,想想也能猜测到,张夫人会编排些什么有的没的,借此机会败坏宝扇名声。 牧南星神色微沉,稍作思索。 “此次去京城,舟车劳顿,为免出事端,涪陵城的事,便在城内解决了罢。” 张大人和张夫人既然是涪陵城的人,也不用押送至京城,就在城内解决就可。这样管不住口舌的人,到了京城也只能说些胡话,牧南星可不想一路上都听他们胡言乱语。 陈大人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涪陵城内的杂事已经处理完毕,赈灾事宜也全数完成,牧南星和冯回等人,也该启程返回京城了。 22、世界一 宝扇醒来后,医女便将熬煮好的药汤端上来,像是刚熬好的,还冒着丝丝热气。宝扇见那黄汤清澈可见底,一点药渣都没有,想必是从药罐倒出来时就已经细心地过滤掉了。她虽不想喝,但心中纠结了片刻,在医女的柔声“热了服下功效才更好”催促下,捧着瓷碗慢慢饮下了。药汤喝完,宝扇赶紧从托盘上的小碟子上,捡了三枚大颗的梅子果脯,也不吞咽,只囫囵地含在口中,将那股子苦涩味道覆盖过去。 待口中满是梅子的清香酸甜,宝扇才用糯齿,将果脯吃进腹内。宝扇知道,熬煮汤药才是医女的职责,呈送梅子果脯则是医女的好心,毕竟药汤下肚就可见效,哪一家大夫会额外送些果脯给人清口。 宝扇开口轻声道谢:“多亏了姐姐带来的梅子,不然这药汤的苦味,可真难受的紧。” 医女神色一怔,没有抢他人功劳的想法,虽然她去取药汤时,也是察觉到药汤的苦涩难闻,但一时间只能找些酸甜的小果子爽口。这梅子果脯这样精细的东西,还真不是她的主意。 “宝扇姑娘不该谢我,应该谢谢牧小侯爷,这果脯是他从南城门带来的。” 这梅子果脯上白色的糖霜,再加之包裹的油纸上特殊的印记,定是从南城门带回来的,那家做的果脯最妙,酸甜适中,爽口开胃,只是因为生意红火,也最难买到。南城门距离客栈,路程遥远,医女从牧南星手中接过梅子果脯时,还带着温热,经历这么长的脚程,油纸包还包裹的严实,丝毫没有散开。想来是牧南星贴身放着,油纸包上沾染了他淡淡的温度。 宝扇闻言,心中一动,两颊之上增添两朵绯色云霞,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原来是小侯爷……” 不知是巡查南城门时,偶然买下的,还是特意为她买的果脯。 宝扇轻垂鸦睫,玉指轻动,又拈了一枚梅子,送入口中。比之刚才,酸味更轻,甜味更重了些。 这寒症不要紧,宝扇只用了一帖药,便觉得浑身爽利了些。她推开房门,虽才过了一日,但一整日都躺在床榻上,难免觉得浑身酸软。 宝扇行走至客栈外,只见冯回正指挥士兵们搬运着行李,冯回手中拿着一张纸,嘴里念念有词。 “此次回京城,要带的行李都打包好,要准备的物件也提前备好。一旦骑上马,离开这涪陵城,就没有再调头回来的可能了。” “是!” 冯回伸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只觉得一股香风靠近,紧接着素白的手伸在他眼前,手中平躺着一只手绢。 “用这个吧。” 冯回转身见是宝扇,连忙摇头,嘴上说着“不用”,三两下将额头上的汗水擦掉了。 “你这帕子干净又香,我这样的粗人用不上的。” 宝扇轻柔一笑:“哪里有什么用不用的上,冯回大哥若是需要,我送你几条帕子。” 冯回闷声闷气道:“不用。这上头有香气,我一用香帕子擦汗,香气就沾染到身上了。到时定然会被那些士兵们调笑,还是不用了。男子随意些也没什么。” 宝扇但笑不语,只一双美眸,看着来往匆忙的士兵们,眼神中满是好奇。 冯回主动出声给她解惑:“涪陵城的事宜都已经办完,我们不用再待在这里了,小侯爷便吩咐,今日打点行李,明日便启程回京城。” 一提到回京城,冯回语气中难免带上了几分雀跃,虽说涪陵城包揽着他们的吃喝住行,休息也算安稳舒适。但总比不上家里自在,他一想到要回京城,顿时觉得身上爽快许多。 宝扇见他这副模样,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为冯回高兴,但那笑容里夹杂着几分苦涩,手中的帕子也被她牢牢地攥紧。 她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开口。宝扇怎么开口,回京城之事,众人皆知,士兵们欢呼雀跃地收拾着行李,她却连半点消息也没收到。听冯回所言,他是因为回家而心胸澎湃,可她呢,她的家已经毁了。若是牧南星不愿意带她回去,也是应该的…… 但宝扇心中难免一酸,落珠似的泪水便从眼眶中流下,润湿了手中的帕子。 “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冯回神情焦急,脑海中匆匆过着人影,想找出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胆敢欺负宝扇。 宝扇眼底微红,艰涩开口道:“没有,无人欺负我。只是眼睛痛罢了……” 这番哄孩子的话,冯回如何会相信。 “你若是害怕,我便去找客栈的掌柜,一一过问客栈里的人,总能找到是谁欺负的你。” 见他怒气冲冲,转身要走,宝扇急忙拦下他。 “没有人,真的没人欺负我。我只是……心中难过罢了。” 冯回一脸奇怪:“难过什么?” 宝扇用帕子将眼中的泪珠尽数擦去,双眸顿时犹如清泉擦拭过一般,澄澈动人,楚楚生怜。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虽然知晓这个道理,但真的要与你们分离,一时间难以承受。一想到日后见不到小侯爷,见不到冯回大哥你,就心中难过,眼泪也不争气起来……” “胡说!谁说要散了?” 听到冯回惊讶的问话,宝扇双目懵懂,声音犹疑:“可是,不是讲你们要回去了吗?要回京城去。” “我们是要回京城,那又如何?你定是要和我们一起回去的。怎么会把你一人留下?当日做出回京的决定时,你因为寒症,正在床榻上休息。” 冯回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朗声一笑。 “我还过问过小侯爷,若是我们离开那日,你再不醒,他若不愿意,便由我带你回去。他当时只轻飘飘看我一眼,说什么“妄想”……嗐,他说话总是这样不明不白,我带你回去又怎么成妄想了。好在你今日醒过来了,不然到了明日,无论他如何阻拦,我都要把你带到马上,我们一同回京城去。” 听到这番解释,宝扇顿时面上羞红一片,不敢直视冯回。原是她乱想了,冯回他们根本没打算抛下她。 冯回看宝扇这番样子,心底丝毫厌烦都没有,他知道宝扇心思细腻,比他这样的大老粗考虑的多。不过想来也是,换作是他,一想到会被人丢在这里,也难免会心惊胆战,神思不属。一想到此,冯回更加心疼宝扇,让她先去收拾行李,若是想买些其他东西,便来找他。 宝扇的行李不多,除去几件首饰,便是衣裳了,打包成一个包袱,提在手中轻轻软软的,并不沉重。 桌上还放着梅子果脯,宝扇略做沉思,便将这些果脯尽数收拢在油纸中,拿了细长的麻绳,仔细地捆好。她并未将梅子果脯放在行李里,而是将腰间的香囊取下,倒出香料,将梅子果脯放进去。好在果脯柔软,十几颗全放在香囊里,也不显得鼓胀拥挤。 到了次日,宝扇一早便听见客栈外响起的走动声,整齐划一,定是士兵在操练。早膳是一碗清粥,几碟子小菜,宝扇草草用了,并未吃太饱。冯回让她多用些,免得路上饿了。 宝扇眼眸微闪,轻声道:“饿了也不怕,我带了吃的。” 她视线落在正对面的牧南星身上,牧南星轻抬眼眸,正撞入她那双含着笑的眸子里,只觉得心跳如击鼓般躁动,端起手边的清茶,一饮而尽,才觉得心中躁动稍稍平复。 待启程出发时,众人才发觉一个难处,宝扇竟然不会骑马。 冯回一拍脑门,心中懊悔不已,在他心中便自然地将所有人,一切男子女子,都列成了擅骑马的行列。 “不然叫个马车?” 虽然时间紧急,但给够足够的银钱,还是能买到的。只是他们是领命赈灾,如今赈灾完成返回京城,突然弄辆马车有些不像话。旁人不知道乘马车的内情。难免会多加揣测。 宝扇轻垂眼眸,掩住眼底神色,她缓声开口道。 “我和士兵们一起就可,不会增添麻烦。” 士兵中有抬矛行走的步兵,有乘马向前的骑兵,自然也有专门看守武器,坐在木板车上的士兵。只是这木板车太过简陋,士兵们勉强能挤在一团,匆匆赶路。但一路上颠簸起伏,宝扇的身子骨定然受不住。 她是定然不能坐木板车的。 牧南星神色微敛,将华骝的缰绳交给了宝扇。 “你骑华骝就可。” 华骝此马颇有灵性,不用骑马之人驱使,就可抬步向前。宝扇不会骑马,让华骝带她回去就可。 至于牧南星,他有骑马术在身,随便再买一匹骏马,就能和众人一同赶回京城。 冯回闻言,神色难掩吃惊,毕竟华骝是牧小侯爷的爱马,从未外借。 被冯回打量的牧南星神色冷凝,心中平静——将华骝借她,只是不愿意她再受折腾,毕竟她手上的伤口,还明晃晃地放在他眼前,伤口是为他而伤,他如何冷硬心肠,也不能让宝扇去坐木板车回京城。 第23章 世界一 华骝被牵过来时,身上的毛发柔顺,没有丝毫毛燥,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骏马,两只眼睛奕奕有神,体型膘壮有力,看到了牧南星,还发出了一声欢快的嘶鸣声。 牧南星微微点头,将它牵到宝扇眼前,用三两句指点宝扇如何乘马,待骑到了华骝身上,只需要抓住缰绳就成,其余不用管。华骝素来有经验,定能安全地将宝扇带到京城。 宝扇按照指点,一只手拉住华骝的缰绳,脚踩马蹬,稍微用力,刚要骑在马上。只见华骝突然向后一仰,鼻子里喷出厚重的呼吸,响起一阵阵震耳的嘶鸣声。这般剧烈的动静,宝扇手上一松,双脚发软无力,差点从马身坠下。 牧南星一手揽住宝扇的腰肢,将惊魂未定的宝扇放在平地之上,而后两只眼睛幽深地望着华骝。华骝马蹄退后两步,抖了抖身上的鬃毛,不敢直视牧南星。 冯回奇怪道:“你这马虽不曾外借,但我记得李姑娘也骑过一次,华骝当时还算安分,没有挣扎,怎么此时却……” 闻言,宝扇素白着一张脸,只觉得难堪至极。不等牧南星出声,宝扇便清咳了几声,待众人看向她时,身子摇摇欲坠,脸上一片虚弱。 “华骝本就是小侯爷的马,不习惯他人接近。我骑其他的马……” 其他的马可没有灵性,宝扇即使顺利乘在马上,万一路途中马儿失了分寸,左冲右撞。伤了宝扇可就不好了。 牧南星不发一语,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姿轻盈地乘在了华骝身上。华骝模样乖顺,不像是之前一般抗拒。宝扇微垂着眉眼,模样可怜,不愿抬头细看。 一声清朗的声音落在她头顶。 “伸手。” 宝扇抬首,只见一只宽阔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眼前。宝扇眼神微颤,视线缓缓移动,看向手掌的主人。牧南星见她在发愣,沉吟片刻出声解释道。 “伸手,拉你上来。” 牧南星心中做好的打算——他原本想让华骝带宝扇一程,不曾想这马如此顽劣,竟然做出将人摔下马身的事来。眼看着返回京城在即,不可在此事身上多做耽搁。权衡之下,他便骑马带宝扇同行,一同返京就是。 宝扇视线柔柔,将软绵无骨的手掌放在了牧南星手上。牧南星手心落入一绵软物件,如同天上浮云,人间上好的绫罗,让人心猿意马。他稍微一用力,顷刻之间,宝扇就被他拉到马上。 宝扇在前,牧南星在后。 华骝闷哼了两声,却不敢做出将主人摔下马的事来。 马下,冯回双目圆睁,一副痴傻模样。牧南星错开视线,略带嫌弃。 “冯回,还不上马,速速启程?” “是。” 冯回赶紧翻身上马,它的马匹紧紧跟在华骝身后。 宝扇早就听闻牧南星爱惜此马,不仅毛皮光顺,而且能日行千里,是匹良驹。坐在马儿身上,才察觉到华骝的好来,不论路途有多坎坷不平,华骝都如履平地。只是想到刚才差点被它摔下马的事,宝扇眉眼稍敛,手掌轻轻梳理着华骝脖颈上的鬃毛。 好像华骝不太喜欢她呢。 华骝被绵软的手掌抚摸,发出一声闷哼,宝扇闻言轻笑一声。华骝耳力好,立即守住了舒服的哼叫声。 同乘一匹马,即使牧南星再万分小心,两人的距离也极其相近。牧南星宽阔的胸膛就在宝扇身后,她只需要偏偏向后一偏,便能窝在牧南星怀中。牧南星的两只手绕过宝扇纤细的腰肢,拉扯着缰绳。宝扇的手掌和牧南星的手,只有一指长的距离,想起刚才拉她上马的手掌温度,宝扇心头一暖。这样温暖的手掌,自从见到牧南星之日起,她就想握了。今日一握,和她想象之中的相差无几。 牧南星拉扯缰绳的过程中,总会有几次碰到宝扇,即使再小心也无法避免。胸口如同暖阳照耀,又好似烈火燃烧,这种异样的滋味让牧南星眉头紧皱,好在宝扇未抬头关注他脸上神情,不然定是会被吓到。 经书上有云,人皆有欲,男欢女爱,饮食男女,天理自然。 馨香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手上不时地感受到绵软。牧南星心中竟然涌现出一种冲动,将那柔软抱在怀中,尤其是那只为他而受伤的手,定要小心察看,仔细呵护。牧南星被脑海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吓到,他挥舞着马鞭,驱动着华骝加快脚步。马蹄加快,周围的景色尽数向后退去,脸颊两侧感受着阵阵微风。 牧南星对自己的念头感到不齿,他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牧南星冷醒着一张脸,任凭微风拂过他面颊,将那些奇怪的念头全都吹散。 宝扇被这风吹的脸颊发冷,颤声问道:“小侯爷,可否慢些?” 牧南星这才恍若回过神来,放慢了速度。 路程漫长且烦闷,宝扇早膳只用了一些,此时腹中空空,已经饿了。她耳尖泛红,解开腰间的香囊,取出一个梅子果脯,送到口中细细品尝。 宝扇不敢大口吃,只撕开果脯的一点外皮,嘴里感受着甜意,仔细咀嚼着。她还不忘记分享梅子果脯,偏头询问牧南星。 她轻柔的发丝紧贴在牧南星的胸口处,一张一合的红唇,仿佛在对着牧南星的心脏吐露话语。 “小侯爷可饿了?” 牧南星没注意到宝扇偷吃果脯,只以为是她感到饥饿,抬头望着日头,已经正悬挂在天空正中央——确实该休息了,待下个路口,途径驿站便停下罢。 “嗯。” 话刚一开口,牧南星便觉得半软半硬的物件抵住他唇边,味道带着酸甜。牧南星垂眸一看,见到宝扇手拿梅子果脯,送到他嘴边。 宝扇双目璀璨,难掩饰其中的欢欣喜悦。 “是你送我的,我没舍得……没吃完,就带在了身上,路上可以充饥。” 她是用受伤的那只手喂牧南星的,手掌受了伤,全部包裹着绢帛,宝扇的手掌便难以动弹了。她便求了医女,给她将完好无损的指头露出来,只包裹住受伤处。医女应了,还特意将绢帛缠绕的松散了些,让宝扇能方便动作。宝扇此时,未曾受过伤的手正抓住敞口的香囊,而包裹着绢帛的手,则捏着一枚梅子果脯,正递在牧南星唇旁。 那白色的绢帛,让牧南星神情微微一恍,启唇刚要说些什么,便被宝扇用手指一递,将梅子果脯送入他口中。牧南星唇瓣紧闭,口中满是酸甜气息。宝扇收回手,掌心擦过牧南星的唇瓣,即使隔着厚厚的绢帛,牧南星也能辨认出,他唇瓣方才擦过的那处,便是宝扇的伤口处。 一时间,口中万般滋味都化作无味。牧南星囫囵吞枣一般吞下了那枚梅子果脯,其中滋味如何,却是一字都说不出来。 路上稍作修整,将水囊里灌满了水,又买了些干粮以做不时之需。途径一处小溪旁,此处水清草绿,牧南星便下令多停留了一些时辰,让马儿吃饱草料,也好好休息一会儿。溪水清冽见底,宝扇便用手捧清水,为自己净了面。溪水带着冷意,净完面后,宝扇的手指都微微泛红。 除了因为水患逃难,宝扇没有出过远门。她小巧的包袱里也只放了衣裳首饰,这会儿见士兵们都拿起水囊喝水,才发觉自己忘记了水囊。 牧南星的水囊就挂在华骝身上,鼓囊囊的已经灌好了水。 宝扇朝着牧南星的方向走去,他此时正躺在草地之上,周围被茵茵绿草环绕,华骝乖顺地低着头,在他不远处吃草进食。牧南星没有看任何人,他双手靠在头下,嘴里垫着一颗绿草,神情轻松散漫。 宝扇伸手挽起襦裙,蹲在他身侧。 “小侯爷,我没有水囊。” 她自然而然地向牧南星求助,仿佛她遇到一切问题都不用担心,因为有牧小侯爷可以依靠。牧南星知道宝扇与冯回相熟,除了军营里的将领士兵,还从未见过冯回这样关怀过一个人。即使是十几年互相陪伴的兄弟,冯回也是粗枝大叶,义气更重,细心不多。但遇到了宝扇,冯回就好似凭空长出来一窍,凡是关系到宝扇的,都会多思量思量。只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宝扇很少去找冯回,第一念头便是来寻牧南星。牧南星微微晃神,宝扇这般,倒是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他是她最依赖信任之人。 牧南星嘴角轻扯,心道自己多想。到如今,宝扇寻找他帮忙,他倒是熟稔多了,也不觉得不自在,自然而然便想为她解决麻烦。 牧南星轻呼一声。 “华骝!” 正埋头吃草的华骝一甩马尾,朝着牧南星奔来,乖觉地在牧南星身边停下。 牧南星伸出手掌,华骝自以为主人要像往常一般,为它打理鬃毛,忙把马头低下。但牧南星只是伸手取下了马背上挂着的水囊,递给了宝扇。 宝扇还未接到水囊,牧南星就又将它去了回去,将水囊的木塞取下,这才重新递给宝扇。 这样弱小的力气,定然是打不开水囊上面的木塞的。 宝扇双手捧着水囊,嘴里发出又轻又细的道谢声。 “谢谢小侯爷。” 水囊里灌的是上游的溪水,同样有些发凉。溪水刚一入口,宝扇便捂住双唇,轻轻哈气。溪水顺着她的指缝流出,越发衬得她玉指纤纤,手掌晶莹。 宝扇双手揉搓着水囊,这水囊大概是某种动物的皮子做成的,触手僵硬,中央又有些发软。 牧南星见她这副孩童模样,眉眼不禁松开。宝扇揉搓了一会儿,感觉到将水囊中的溪水暖热了,便再次仰头喝水。 “如何,可热了?” 牧南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宝扇点头,又喝了两口,将水囊递回给牧南星。 水囊中的溪水热不热,牧南星倒是不知。只是用来制作水囊的皮革,此时已经是带上了暖意。 马儿骑的久了,双腿内侧难免被磨损的疼痛。虽然在华骝马蹄下,坎坷崎岖如履平地,但抵不过昼夜劳顿,日夜行走,宝扇只觉得两条腿没有知觉,好像它们都不是自己的了。 夜空繁星微微闪动,一轮弯月悬挂在黑夜中。本来昏暗荒凉的路上闪烁着点点星火,像是萤火,离得近些,才能辨认出是篝火。 士兵们二十几人围做一团,各自分工去捡了柴火,拾了野果子,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干粮,就着野果清水,草草吃上一顿,待腹内饱了,便躺在行李上,将其充当软枕,闭上眼睛休息。篝火中赤蓝色的火焰吞吐着,木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零星的几点火星子,飞溅到地面上,给荒凉的山野带了一丝人的气息。宝扇寻了一处僻静处,将内里穿的长裤向上拉去,但见雪似的肌肤上,一片青色淤痕,如同白玉石上被泼了污水,煞是骇人。宝扇抬脚去寻牧南星,吞吞吐吐地将此事告诉他。 牧南星听她轻声细语,见宝扇细细描述双腿之上的青色痕迹,她虽然羞臊,但想到腿上的痕迹,话一出口便描述的仔细。牧南星脑海中难免闪过一丝雪白滑腻,他静下心来,冲着士兵堆里喊道:“谁有酒?” 立即有士兵掏出偷藏的酒,他将酒水灌在了水囊之中,此时水囊递到了牧南星手中。牧南星对准水囊口,鼻尖轻轻一嗅,便知道这是打来的烈酒。虽然质地不佳,但活血化瘀足够了。 牧南星将水囊扔到宝扇怀里,出声提醒道。 “你将这酒,涂在双腿之上,仔细揉搓,直至生了热气再停下。” 宝扇面带云霞,声如蚊哼:“是。” 说罢,两人都神情微愣,有尴尬神色闪过。讨论此事,未免太过亲近,只是若是要宝扇为了一时脸面,忍着疼痛不说,那也是不能的。 烈酒涂抹后,双腿之上的青色痕迹渐渐散去,只是这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去。或许是见到宝扇走路缓慢,时不时揉捏双腿,士兵们多有骑马伤腿的经历,不禁猜测到了她或许是双腿疼痛。冯回得知此事,连忙来问宝扇,宝扇面色绯红,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此事冯回有经验,行军途中难免奔波劳碌,若是一般士兵,忍忍就习惯了,但宝扇细皮嫩肉,受不得这样大的罪。若不想路途伤腿,除了涂抹烈酒,还需要在马上垫上厚厚的毡子,这样减轻了磨损,效果比涂烈酒好上许多。宝扇翻了翻包袱,她随身携带的女子衣裳,都太过单薄绵软,即使披在马上,也起不了多少效果。 厚毡子一时间是难以找到了,不过厚衣服倒是有一件,牧南星的行李里,有一件兔毛斗篷,柔软无比。宝扇舍不下面子,冯回没有她那般脸皮薄,大喇喇去寻牧南星,回来时手臂上挂着一条乌金色斗篷。 冯回将斗篷展开,系在了华骝身上,华骝一开始还有些挣扎,马蹄不停甩动,但像是闻到了斗篷上牧南星的气息,瞬间平静下来,闷哼了一声,任由冯回他们动作。 有了斗篷坐在身下,宝扇的双腿瞬间被拯救出来,这斗篷是用兔子皮缝制的,通体黑色,隐约可见其中的金丝银线浮动。宝扇坐在上面,就如同坐在了软轿上,与之前的骑马可谓是千差万别。 斗篷足够大,因此铺在华骝的马背上,足够宝扇和牧南星两人乘坐。牧南星只觉得,自己从华骝圆睁的眼睛中,看出了一丝羞愤和求助,好似在说——它堂堂一匹千里马,怎么混成了一匹母马,变成了女子手中的玩意儿,任由其打扮。但牧南星重新坐在马背上,不得不承认,确实比之前舒服。 牧南星出发去涪陵城前,主动领命去赈灾一事,已经是京城的佳话。此时听闻牧南星置办好一切事宜,赶回京城,百姓们不免蠢蠢欲动起来,想看看这牧小侯爷的样子。侯府上下,上到长辈亲属,侯爷侯夫人,下到小厮奴婢,都期待着牧南星的返京,因此一得到牧南星的行程消息,就早早地在侯府外等候了。 李清羽听着府外的动静,只觉得今日街上异常热闹,不禁出声询问。 “外头出了何事?” 婢子能彼此对视一眼,最后一个最为大胆的走上前去,给李清羽回话。 “是牧小侯爷回京了,大家伙儿都去看呢。” 李清羽神情怔然,轻轻点头。 原是牧南星回来了,也是,仔细算算,他已经去了这许多时间,定然是该回来了。 见李清羽毫无反应,刚才回话的婢子连忙出着主意。 “姑娘不如也去接接牧小侯爷,小侯爷见到了姑娘一定会开心的。” 他们府上谁不知道,牧小侯爷领命赈灾是为了他们家姑娘。只是李清羽当日冷了牧南星的心,牧南星走了这许多时间,一封信也没来过。往常收到信时,不见李清羽有什么欣喜,如今没了来信,李清羽又开始神思不属起来。照他们这些婢子看来,是不懂主子的心思的,牧小侯爷那般炙热的心思,若换成他们,早早就受不住了。偏偏李清羽一直阻拦着牧南星挑明此事。若是说李清羽对牧南星一点情意都没有,那自然是不能的。只是她总是将牧南星对她的心思,都硬生生地当作姐弟之间的情谊。 李清羽心下微沉,牧南星此次回来,她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的。从前牧南星远行,定会给她送信告知行程,言辞委婉地请她去接。如今她却是从旁人耳中听到这番消息。李清羽心中郁郁,只当作是两人这许多年的姐弟情意,一时间遭遇冷落,难以接受罢了。 听到婢子的提议,李清羽轻轻点头。 她便去见牧南星一次,牧南星……他定然是希望她去的。 衣裳都已换上,妆容也装点完毕,李清羽看着铜镜中的面容,心里却犹豫不定。万一……万一牧南星再提起圣上许诺之事该如何是好。李清羽转念一想,若是她和牧南星待在一处,她可有不甘心。并没有的,牧南星对她那样好,李清羽是记在心上的。即使牧南星因为年纪小,做过几次少年意气的事,但追根溯源,也是为了她。这样一想,李清羽竟然觉得,脑海中的云雾被拨开散去,渐渐清朗了起来。 接受牧南星的心思,或许说,是接受她心底隐藏的心思,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牧南星这次再提起那事,她便不再阻拦,仔细听听他的心意。 见李清羽神色犹豫,众婢子心中一惊,唯恐自家姑娘又临时生了变故,不再去了。他们心中莫名觉得,若是今日李清羽再不去,日后便会和牧小侯爷疏远了。不过还好,李清羽只是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去了。 牧南星他们走的是官道,平日里也没这么多的人,怎么如今左右两边都挤满了人,还伸着头向前张望着,好似在等什么人。 “冯回,你领兵回去。” “是。” 牧南星让冯回走官道,自己则是带着宝扇,走了小道回府。 李清羽这边,因为围观的人群过多,他们不便争抢,便在侯府等待,索性牧南星回来,一定要回侯府的。 远处骏马的身影浮现,李清羽声音中带着喜悦。 “是华骝!” 华骝踏着马蹄,越过小桥,往侯府走来。 待华骝身上的人影渐渐清晰,李清羽眉眼中的喜色被一丝慌乱取代。围绕在她身边的婢子也齐齐噤声。 他们心中惊奇:小侯爷的马上,怎么还带了一个美貌女子? 只见马蹄在侯府门前缓缓停下,牧南星轻扯缰绳,翻身下马。马夫正欲接过缰绳,就看牧南星伸手,将马背上的宝扇抱下。 宝扇下马时身子踉跄,险些崴了脚,还好牧南星用手撑住了她肩膀。宝扇对着牧南星,露出了柔柔的笑容,牧南星虽未回应,但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 牧南星先是拜见祖父祖母,家中的父亲母亲。 侯府的亲眷好好关怀了牧南星一番,这才将好奇的目光放在宝扇的身上。 另一旁的李清羽已经脸白如纸,牧南星未先和她打招呼,也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 婢子轻呼一声:“姑娘这是怎么了?” 牧南星转身看去,只见李清羽身子颤抖,他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脑海中浮现李清羽的拒绝话语。 是了,她不愿意他靠近,不愿意别人传出他们两个关系太过亲近的谣言。 手掌被硬生生停下,牧南星神色淡淡,只嘱咐侯府的人去请大夫。 李清羽强撑着向前,嘴中喊着“南星”,眼神却下意识地看向宝扇。 “南星此次赈灾,定然是辛苦了,回到府上好好修整一番。这位是……” 宝扇跟在牧南星的身后,从一开始就未曾说过一个字。见李清羽唤她,宝扇便抬起头,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李清羽眉眼微颤,但宝扇并未开口为她解答疑惑,反而看向牧南星,如水双眸中,满是不安。 “她是宝扇。如今——” 牧南星话语微顿,思绪转了转,接着开口道。 “在赈灾途中跟在了我身边。” 牧南星未提及宝扇的流民身份,更未说出她如今成了孤女。无论何地,人总会被分成三六九等,若是宝扇的商人女的身份被他人知道,又得知她是无处可去留在他身边做婢女,难免会心生轻视,怠慢于她。 倒不如三言两语,草草解释一番。 只是这话落在众人耳中,便成了牧南星有意维护宝扇。牧小侯爷是什么人,年少轻狂,张扬肆意,何曾这样给人留过颜面。对于女子的接近,牧小侯爷从来都是敬谢不敏,除了一个李清羽,能让他有几分动容,他何曾让女子留在他身边。 如此看来,这位宝扇姑娘,和牧小侯爷定然是关系匪浅。何况宝扇如此的美貌,又一副弱质芊芊的惑人模样,随便哪个男子能不心动。况且牧南星刚才亲自抱她下马,两人之间,定然关系亲昵。 顶着众人暗暗打量的目光和心里的百般揣测,宝扇在侯府里住下了,府上按照客人的标准安排了一间院子,位置选的倒是奇妙,按照正常路径来走,距离牧南星寝殿远,但若是抄了小道,顺着偏僻的小路走,便不过一盏茶的时辰,就能到牧南星面前。侯府里的人虽然对宝扇好奇居多,但行为规矩,加之顾忌着牧南星,很少有人来打扰她。 进了侯府,便不能时常见到冯回和许多士兵,一切行事都要更规矩些,宝扇心中不安,仍旧惦记着要做些事情,便每日都早早起了,等走到牧南星的寝殿时,绣鞋上还带着晨间的露水。宝扇熟稔地为牧南星换好衣服,将他衣袍上的褶皱一一抚平,而后宝扇跟在牧南星身后,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一众小厮在他们两人走后,才刚抬起头,交头接耳起来。 “莫不是看错了吧,小侯爷竟然让旁人近身了?还让她亲手宽衣解带……” “没看错。不过这倒是正常,往常那些近身的女子,都是什么庸脂俗粉,哪比得上宝扇姑娘腰肢软软,身似蒲柳……” “当心祸从口出,若是这话被小侯爷听到了,你那不安分的一双招子,就保不住了!” …… 牧南星从宫里出来,带来了一名工匠,工匠腰间挂着雕花红檀木的小巧匣子,四四方方的一个,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工匠进了牧南星的书房,片刻后,从书房里面传来叮咚作响的声音,极其悦耳,如同泉水碰撞鹅卵石般清灵,又猜不出是什么乐器。 夕阳落下,晚霞布满了大半的天空,天色还没黑沉,宝扇便要了热水,用了皂角,细细洗了头发。棉制的帕子摸起来软和,又能吸走水分。宝扇便用这棉帕子绞干头发,橙橘色的烛光下,宝扇的脸庞显得如皎月一般柔和温婉。来唤她的婢子在门外叫了两声,听宝扇说了“进来”,推开两扇门,看到的便是美人挽发的美景。 婢子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宝扇姑娘,小侯爷有事找你。” 宝扇收起帕子,整个人似乎笼罩上了一层水雾,朦胧模糊。 “小侯爷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说。” 宝扇垂下眼眸,没继续将青丝绞干再走,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简单地梳了一个发髻,大部分的青丝都披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顺着圆润的肩头向下,发梢末在腰间轻轻抚弄。 宝扇抬脚迈过门槛时,牧南星正凝神望着手中的物件,直到宝扇喊他,牧南星才收回视线,站起身来。 牧南星手中的物件落入匣子里,发出“咚咚”的清脆响声。匣子被推到了宝扇面前,她也终于清楚牧南星方才在把玩什么。 ——是一对滴珠耳坠,形状圆润,色泽晶莹,在暗处仿佛萤火一般,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宝扇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玉石料子,但总归是好的,不由得出声称赞道:“好美的耳饰。” 的确很美,美的让人忍不住心中澎湃,想捧到手心把玩。 宝扇虽然喜欢这耳坠,但却没有伸手去碰,这样金贵的玉石料子,还是不要随意触碰的好。 牧南星看着宝扇乌发下的白嫩耳垂,上面空空如也,格外碍眼。 “这是活玉。” 宝扇美目微转,心中惊讶,这便是那可以变幻颜色的活玉了。 牧南星双手负后,缓缓踱步至宝扇身侧。 “是你的了。” 他说过的,会有机会戴的。 宝扇欲言又止,面色犹豫,但当目光触及牧南星坚持的神色,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尽数收了回去。 她将活玉制成的耳坠放在手心,温润微凉。 宝扇撩开耳边的发丝,将两枚耳坠戴在耳下。只是工匠将这耳饰打造的过于繁复,几缕青丝又时不时地飘下,不一会儿便和耳饰缠绕在一起。 牧南星见她将娇美的双耳弄的微微发红,不由得双眉紧蹙,伸出手将耳饰从宝扇手中取出。银扣轻轻一松,被缠绕的发丝便被解救出来。牧南星俯身,将那枚滴珠耳坠,戴在宝扇耳尖。 雪似的耳垂在牧南星眼前不断放大,不安分的几缕发丝飞扬到他手腕上,牧南星能感受到上面的湿意,同时觉得手腕生了痒意。锁扣轻轻扣上,他的指尖无意间划过那柔软处——小巧的,他的指甲可以轻松遮盖的耳垂。只觉得那柔软处的主人分外敏感,身子轻颤,耳尖比上好的鸽子血宝石,还要红上几分。 宝扇羞红着脸,不敢抬头。一盏油灯放在桌上,火焰正燃烧的旺盛,红色和橘色交织的柔色光芒,铺撒在一张姣好的容颜上。 松松挽起的发髻不知何时已经散开,乌黑的发尽数落下,活玉制成的滴珠耳坠,轻嗅着主人的脸,主人的发丝。微微发红的耳垂,与花瓣般柔软的唇交相辉映。眉似远山,一双仿佛浸泡在清水里的眸子,含羞带怯地转身看去。 灯下看美人,哪能不销魂? 牧南星自诩不是好色之徒,此时却微微晃神,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紧地从如瀑长发,耳垂,唇瓣……一一掠过,他神情渐渐幽深不见底,逐渐变得肆意起来。 宝扇却突然出声,打断了这过于寂静的氛围。 “小侯爷,天色太晚了,可否能借我一盏灯,以便走夜路。” 牧南星收回视线,沉声应了。 虽然侯府无人刁难宝扇,但京城里的其他人,可不会隐藏自己的好奇心,没几日,就特意请宝扇过去。 来人腰弯的极深,即使不清楚宝扇的来历,神态也是无比恭敬,让人挑不出错来。 宝扇两指捏住请帖,声音里带着疑惑。 “小侯爷去吗?” 来人身子一僵硬,为她解答疑惑。 “这是姑娘家的聚会,小侯爷是不去的。” 牧南星不仅不会去,他们连请帖都未过牧南星的面前。 此人生怕宝扇继续追问,又怕宝扇因为牧南星不去,便拒绝了这邀约。他便做出一副愁苦模样,说起自己的不容易来,若是请不到宝扇,他定会受到责罚的。 宝扇果真眼神微动,柔声细语的答应了。 此人走出侯府大门时,心中虽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心肠软的宝扇姑娘,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邀约,怕是鸿门宴。只是他职责在此,即使心中愧疚,也不得不这样做。 宝扇的首饰不多,除去从涪陵城带来了那几样,也就是牧南星送她的一对滴珠活玉耳坠了。她在涪陵城拿来的首饰,定然是比不上京城的,戴上说不定会闹出笑话。至于这副耳坠,想起那请帖上的敷衍言辞,宝扇玉指轻轻抚摸着滴珠耳坠,将它戴上。 至于头饰,她便随意摘了一朵开的正盛的玫色月季花,红瓣蓝边,坠在发髻上。 亭阁位于水上,还未接近,便听到一阵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 只是宝扇一接近,她们便停下了。 宝扇并不去讨嫌,独自一人远离众人,坐在临水处,将桌上的糕饼掰成碎屑状,抛撒到水中,引来一众鱼儿争抢。 宴会的主人正坐在亭阁中央,一声锦衣华服,见宝扇如此,心中郁气更重。她故意提高声音,让欢快声更大些,借此让宝扇因为融不进去,被人排斥而自惭形秽。锦衣女子虽有意排挤宝扇,但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她。只见宝扇轻依栏杆,双耳之上的滴珠耳坠分外耀眼。 她刚想出口讽刺几句,原以为宝扇不带首饰,装作一副美人如兰花的清幽模样,不曾想佩戴的竟然是鸽子血这样奢侈的宝石。只是话在口中,锦衣女子突然瞪圆了眼睛。不对,不是鸽子血。 锦衣女子气极之下,忘记了排挤之事,拉着坐在一旁,神情淡淡,不掺和这些喧闹场景的李清羽的手,出声埋怨道。 “李姐姐,她戴的怎么是活玉?” 牧南星有一块活玉,她是知道的,本以为是留给李清羽的,谁想到竟然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女子抢去了。 李清羽眉头紧锁,伸手安抚着锦衣女子。 两人说了一会儿小话,锦衣女子便跺了跺脚,带着一众小姐妹离开了。亭阁里只剩下李清羽,和望着湖面的宝扇。 “宝扇姑娘。” 宝扇侧身回望,李清羽的事情,她从冯回口中听到了不少,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仔细地观察她。 李清羽面色柔和,心中几番纠结下,仍旧是问出了那句话。 “你与南星,你们之间……” 她不相信旁人所传的话,也自认为了解牧南星的为人,如今做出冲动举措,大概是求一个心安罢。 滴珠耳坠缓缓晃动着,李清羽眼眸微闪,忽然有几分动摇。活玉是牧南星的,即使牧南星未开口许诺过,她也一直以为,这块玉石是要给她做首饰的,原因无他,除了她,牧南星身边哪里还有别的女子。 只是如今这活玉,却成了另外一个女子的手中物。李清羽神色恍惚,盯着那白嫩柔软的耳垂发愣。这样娇美秀气的双耳,果真最适合戴耳饰。 宝扇轻声答道:“李姑娘应该去问小侯爷,宝扇只是一弱女子,无依无靠,随水飘零。” 李清羽面露惊讶,双脚不由得后退几步。她明白自己今日此举太过失礼,锦衣女子虽想为她出气,故意邀请宝扇前来,她虽然不赞同,却并没有全力阻止。而现在摒弃众人,来问宝扇,心中难免怀着些隐秘的心思。 无论宝扇如何回答,都是错的。 若宝扇说两人无甚关系,李清羽这样问话,好似提醒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多拖累牧南星。 若宝扇说她与牧南星已到了情意绵绵的地步,她便成了众人眼中的所图甚多,想要攀高枝的心机女子,一旦此话被传出去,定会被京城的人所诟病,为一众女子所不齿。 如今宝扇所言,并未回答两人的关系,而是让李清羽去询问牧南星。是了,若论亲疏,李清羽定然是和牧南星更为熟稔,与宝扇只不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若论真假,从牧南星口中说出的话,必定比宝扇所言更加可信。李清羽为何要来质问宝扇?不过是将她视为区区弱女子,无论如何回答都好拿捏罢了。 想明白了一切,李清羽脸色煞白,似乎是难以接受自己的不堪,连声告辞都未说过,便匆匆离开了。 第24章 世界一(完) 宝扇前去赴约,像是受了委屈,回府后便闭门不见的消息刚传到牧南星耳中,便听小厮说,李清羽来了侯府拜访。 牧南星神色微顿,略一思索,便让小厮领路,去见李清羽。 李清羽正站在一处回廊下,目光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假山怪石,她依稀记得,就是在那处假山旁边,她初次见到牧南星。牧南星当时手中握着一把木制□□,年纪虽小,但面容肃然,仿佛小大人一般。见李清羽因为风筝断了线,心爱的纸鸢被挂在了树上而哭泣不止,牧南星一张小脸上眉毛紧蹙,随即拉开弓箭,将那风筝射下。殊不知,长箭把风筝刺破了大洞,李清羽见状更难过了。 想起了从前种种,李清羽的脸上带上了浅浅的笑容,待看到牧南星朝着这边走来,笑意更加深了些。 牧南星停下脚步,语气淡淡。 “何事?” 李清羽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般冷漠,笑容不由得僵在了脸上。往常听牧南星对其他人这种态度,李清羽虽不赞成,但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只是牧南星向来是将她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而如今,她也成了其他人……李清羽收起失落神色,解下腰间的香囊,上头绣着花团锦簇,繁花似锦——这香囊是她不久前绣好的,耗费了许多心血,和之前送给牧南星的那只香囊相比,不知要精细多少,也更为用心。李清羽知道牧南星是如何爱惜那枚简陋的香囊的,如今她总觉得两人的关系生疏了不少,便想着重新送一只,缓解关系。 看着李清羽手中的香囊,牧南星眼眸微深,手指微动,但脑海中却闪过一只白嫩的手,虽已经摘掉了绢帛,但手心上还带着淡粉色的疤痕。那只被烧掉一角的香囊仿佛在提醒着他,昔日种种,如同当日的大火,不可挽回了。牧南星视线错开李清羽手中的香囊,缓缓开口。 “不必了。” 其实他不喜欢佩戴香囊,也不喜欢什么香气。之前将那只香囊看待的如珠似宝,费劲心力去寻找留存香气的法子,大概是为了一丝执念,那执念开始于年幼时,在李清羽拒绝他时,越发在心底扎根下去。一时间,牧南星也觉得恍惚,自己留着那香囊,究竟是因为执念,还是为了自己一厢情愿的心意,最是旧情难以舍弃。那场大火烧掉的不只是香囊,还有他的执念。 李清羽闻言,握住香囊的手顿时一颤,险些将香囊抖落到地上去。她抬眼看着牧南星,眼睫轻轻颤着,晦涩开口道。 “为什么?是因为你带回来的那位姑娘?南星,若是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并非不愿意……” 话未尽数说出,里头的意思却是显而易见的。 那日询问宝扇未果,离开亭阁后,李清羽独自一人在庭院中吹了许久的风,脑海中的思绪渐渐理清了——她常常以牧南星年纪太小,两人之间是姐弟情意做说辞,可是真见到他身边有其他女子陪伴,她便心如刀绞。到了此时,她再如何一叶障目也不能够了。 如今她便退一步,若是牧南星也愿退上一步,便是皆大欢喜了。 牧南星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若是换作离开京城前,他听到李清羽亲口说出这番话,必定会心中欢喜,觉得自己得偿所愿。只是如今,他心中平静如水,未曾掀起一丝波澜。 原来散开执念,他竟然是这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即使李清羽身子轻颤,他也丝毫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搀扶她。这样想想,当初李清羽指责他心硬如铁,倒是真话。 李清羽双目微红,口不择言道:“是不是因为宝扇?你为了她,竟然狠心丢弃我们多年的感情。南星,即使你一时不能做出回应,好歹、好歹我们还有多年的姐弟之情,你为何如此绝情?” 牧南星目如鹰隼,语气微沉,他如何行事,全凭自己的心意。从前心悦李清羽,即使旁人如何议论,他都不曾理会。如今没了执念,自然不会接受她的心意。这又和宝扇有什么关系?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姐弟情意,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 他从不稀罕什么姐弟情意,若是心有所属,牧南星必定将一颗真心袒露,他从不会做出用姐弟情意遮掩的事情来。牧南星自认为从未对李清羽不起,如今李清羽却一副负心人的姿态,让他心尖发冷。 今日已经失去了闺秀风度,李清羽此时胸中郁郁,直言不讳道:“你定然是被宝扇迷惑了,是她用美色惑你,还是用身子诱你……” “李姑娘。” 牧南星沉声喊道,制止了李清羽口无遮拦的话语。 他声音冷峻,犹如六月飞霜,李清羽身子一颤,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得羞愤难当,她今日既被拒了,又如此言辞孟浪。李姑娘,他从不会用这种称呼唤她,如此生硬而疏远的称呼。李清羽这才真切地察觉到,她失去了眼前人,并且丝毫没有挽回的机会。 为保留最后一份颜面,李清羽将香囊收回,失落地离开了侯府。 牧南星回了书房,沉默许久,从匣子里翻出了那只烧破的香囊,它依旧保留着大火前的模样,破旧的痕迹没有增加。 烛台的亮光微微闪烁,被风吹动,火焰开始变得东倒西歪。牧南星神色微敛,伸出手将那本该在大火中消失的香囊,丢到赤红的火焰上。 火焰被绢帛一盖,险些被灭掉,待香囊整个扔到烛台上,火焰便慢慢大了起来,很快席卷覆盖着香囊。黑色的烟雾渐渐生起,牧南星双眸之中倒映着火光的影子。 很快,绢帛慢慢消失,烛台上只残留下一片灰烬。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宝扇来为牧南星换衣时,途径书房,看到一小厮从里面出来,手中捧着一盏烛台。 “停一下。” 小厮闻声停下,见是宝扇,脸上带着笑,问宝扇姑娘喊他停下可有什么事安排。 宝扇走近了些,见赤红色的烛泪旁边,有零星的几片碎布痕迹,便开口问道:“小侯爷可有衣服碰了火?” “不曾。” 宝扇又闲聊了几句,便从小厮口中听到,昨日李清羽来侯府了,牧南星去见了她,回来后便去了书房,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没有不慎碰了火,燃了衣服的事。 宝扇细细看了那烛台上的碎片,双眸微沉,心中一动,抬脚去寻牧南星去了。 临进门前,宝扇弄松了左耳上滴珠耳坠的银扣。 她按照往日的习惯,给牧南星换好衣服,转身去抱托盘上换下来的旧衣时,随着身子转动,左耳上的滴珠耳坠突然松开,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宝扇连忙放下托盘,弯腰去寻滴珠耳坠。只是怎么寻也寻不到,最后还是牧南星目光锐利,将耳坠找到了。 滴珠耳坠躺在牧南星的宽阔的手掌里,衬得它越发小巧了。宝扇匆忙伸出手去拿,指尖无意间轻轻滑过牧南星的掌心,她手上带着凉意,连纤纤玉指都一样微微发凉。整个手掌隔着滴珠耳坠,好似放到了牧南星的手中,他只需要轻轻一握,便可将其掌控。 牧南星的确也这般做了。 待宝扇的脸贴上牧南星胸膛时,她还一副神情懵懂的模样,仿佛不知道转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宝扇双手撑着牧南星的胸膛,要从那份炙热中退出,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倒,才跌进了牧南星的怀中。但宝扇刚一伸手,手腕便被牧南星握住,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了几下。 “你心悦我。” 牧南星并非自大,宝扇对他的情意,众人皆看在眼里,无论是英雄救美后,由感激生出的情意,还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宝扇心悦于他,此事众人皆知,牧南星也不例外。他的眼神逡巡在宝扇空空如也,白中泛粉的娇耳上,此时却想再确认一遍。 宝扇顿时羞臊不已,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是,我心悦小侯爷……” 她似乎是觉得难堪,柔声细语里带上了哭腔:“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是不配肖想小侯爷的……小侯爷若是不喜,我便……” 玉石般的指尖抬起宝扇的下颌,露出她白皙纤长的脖颈来,此时的宝扇,眼眸中挂着泪,炫然欲泣,楚楚生怜。落到旁人眼中,好似一只小小的羊羔,被人掌控在手中,无力挣扎。眼眸泛起水雾,宝扇勉强从朦胧模糊中辨认出牧南星的神色,好似他们初次见面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瞧她。不过当时他用的是马鞭,如今用的是自己的手指。 温香软玉在怀,手掌之下是如斯美人,世间哪能有男子能抵抗? 牧南星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宝扇看他的眼神,情意绵绵,炙热真切,如同他曾经一般。他的胸腔开始轰鸣做响,但宝扇仿佛毫无所觉,花瓣似的柔唇因为委屈,而向下弯去,口中诉说着,若是牧南星不喜,她便离开侯府,另外找了生计。 话语已经听不真切,牧南星胸口如同烈火焚烧,他眼中已经容纳不了其他,只有那一抹白嫩柔软。牧南星神经紧绷,连身子都微微发颤。宝扇没注意到这些,试图从他怀中离去。 直到“离开”,“不会再见”,“远离京城”……诸如此类的话语隐约传到牧南星耳中,他紧绷的弦仿佛被人奋力拉扯,陡然断掉。牧南星听从内心,俯下身子。宝扇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一时间忘记了动作,只能任由他作为。 白嫩小巧的耳垂落入檀口,细细品尝。如同品尝一瓶上好的佳酿,先是轻啄,后是细细品味。牙齿在上面留下几个清浅的痕迹,虽不会伤人,但足以让宝扇羞红了脸颊,轻呼出声。 牧南星终于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娇美双耳,好好呵护一番后,才将视线放在宝扇的双颊之上。 就在宝扇心如鼓击,以为那两片薄唇要落下。会落在哪里?尚且带着泪珠的眼眸,挺翘的鼻,还是柔软的唇瓣上? 但牧南星只是克制地弯下腰,用鼻尖蹭了蹭宝扇的脸颊。 “无妨,我也心悦你。” 或许是很久以前,这种隐秘的情绪就在滋生蔓延了。只是牧南星从未发现,如今突然领悟,才恍然察觉这种情意如何汹涌澎湃。 一贯任性妄为的牧小侯爷许下承诺:“不能走,你说过的,你是我的人。” 宝扇已经快要因为羞意,而要昏厥过去,只能埋入牧南星怀中,任凭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宝扇从未想过牧南星会如何把她留下来——必定不是待在府上做婢子,妾室也是不成的,如此看来,只有一种法子,便是迎她进侯府,做他牧小侯爷的夫人。 至于她一无长辈,二无家财伴身,身份更是被牧南星从涪陵城带来的流民女子。悠悠众口必定会有诸多非议不满,甚至会使出法子阻挠牧南星的想法。 宝扇乖顺地躺在牧南星怀里,手掌被牧南星拉在手心肆意把玩,目光柔柔,唇角带笑。 不过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宝扇只是区区弱小女子,纵使有艰难险阻,也应该由她所依靠的男人解决。她所仰仗的参天大树,定然会为她解决一切麻烦。至于她,只需要安心待嫁就可。 一个男子若是真心想娶一个女子,那所有的麻烦,都算不上麻烦。 宝扇望着铜镜里的娇美容颜暗暗想到,此话诚不欺我。十几个婢子围绕在她身边,彼此各自有分工,或挽发髻,或手捧清水……待为她换上出嫁的凤冠霞帔,众婢子齐齐站在一旁,目光闪烁,其中的惊艳神色毫不掩饰。正红的妆容更衬的宝扇肤如凝脂,雪肤花貌。 龙凤双烛燃烧的正旺,红盖被掀开的一刻,宝扇美目轻颤,朝着面前的牧南星露出一个娇靥如花的笑容。 牧南星脱下宝扇繁复的嫁衣,亲手摘下他送的滴珠耳坠,千青丝尽数落在他胸膛,片刻后,青丝上沾染了微小的汗珠。 胭脂红唇落在牧南星的胸口,朱缨旁一圈深浅不一的牙印浮现。轻呼声从屋内传出,不是痛苦的呼叫,反而带上了几分羞恼,夹杂着女子的娇羞笑声。 牧南星想起宝扇所言“以牙还牙”,上次的仇他还没来得及报,这次竟然又让她得了手。不成,定然好好的,加倍的还回去,也叫身下的弱小女子知道,牧小侯爷的威风可不是讲假的…… 红被翻浪,娇声轻吟,春情无限。 第25章 世界二(一) 听闻王爷进宫一趟,身后便多了一个女子,据说是陛下赏赐的,特意安排照顾王爷的起居生活。不过普天之下,怕是没人会相信这种说辞,那女子十有八/九是陛下派来监视王爷的。 王爷生来脾性怪异,身上煞气又重,被陛下明为赏赐,实则敲打一番,难免会迁怒到那女子身上。只是过了几日,王爷府上的一众人瞧着,这位邓浅浅姑娘好似一点都不怕王爷,反而在府上过得自在。她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法子,想起什么按摩穴道,食物疗养之法,说要治好王爷的隐疾。更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是,王爷竟然由着她去了,还让管家挑上几个婢子,到邓浅浅身边伺候。 后院蔷薇苑里,一众婢子放下手中的活计,按照管家吩咐,六人一列,整齐站好。莺莺燕燕一多,难免就开始不顾规矩,小声闲聊起来。 “是为那位邓姑娘挑选婢子吧?” “弄得这般兴师动众的,不知道还以为她是正牌夫人呢?” …… 锦绣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声,一张青涩的脸上满是犹豫不安,她转向身旁的女子,小声询问道:“宝扇,若是真的要挑选婢子,是选上好,还是不选上好?” 被她唤作宝扇的女子,蛾眉轻蹙,眸中似流水潺潺,波光粼粼,她与锦绣对视一眼,便慌张低下头去,怯声声道:“我也不知道。” 选作婢子,离开了蔷薇苑,自然比她们待在后院,整日浣洗衣服,为了一些糕点首饰恶语相向要好些。只是邓姑娘的言行,她也有所耳闻。一日十二个时辰,邓姑娘要花在王爷身上一半之多,还整日里往王爷那里跑,若选作邓姑娘的婢子,那自然是要常常见到王爷了。 宝扇进王府,已经有十年之久,她除了做工,便是待在这蔷薇苑。唯一见过王爷的那次,便是他从战场回来,一身冷硬盔甲。因为离得远些,宝扇没见到王爷的真容,但将他手上提的那只血淋淋的头颅看得清清楚楚,那头颅双目圆睁,一副凄惨神态,像是死不瞑目。宝扇如今想起,身子不由得瑟瑟发抖。 锦绣还要再问,站在前首的管家已经清了清嗓子,厉声呵斥起来。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即停下,管家紧绷的面皮稍稍放松,将他召集众婢子,所为何事一一说了出来。 果真如大家伙儿猜想一般,是为邓姑娘挑选贴身照顾的婢子。 话声落地,众婢子心中百转千回,权衡其中的利弊,一时间竟无一人出声。管家并不意外,自顾自地挑选起来。 首先是要选手脚麻利的,脑子也要灵活些。那位邓姑娘虽心思新奇,但规矩学的不算好,他身为管家,王爷不开口,自然不能为邓姑娘找嬷嬷教导规矩,只能得选一个能时刻提醒她的。管家的眼神从这些婢子的脸上匆匆掠过,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挑中了两个婢子。待踱步到宝扇面前时,只看到这婢子垂首盯着脚上的缫丝青缎云履,身子微微发着颤。 管家轻轻摇头,这胆子,也太小了,做邓姑娘的贴身婢子是不成的。 他抬脚刚要走开,余光瞥见宝扇垂在腿侧,从衣袖中露出的葱白手指,脚下霎时一顿,又退了回去。 管家目光如炬,说道:“抬起头来。” 宝扇见他停在自己面前,此番话定然是对她说的,只能微微扬起下颌,将整张脸显露在管家面前。 肌肤皙白,山峰聚于眉间,眸似幼鹿,身如清荷。 纵使身处于一群莺莺燕燕之间,也难以遮掩其明珠芳华,容色清丽。 管家眼中闪烁,难以掩饰其兴奋,只是几十年的规矩教养让他及时收起了脸上的欣喜,变化之迅速,让人难以看出他的喜怒。他眼眸紧紧盯着宝扇的一张脸,心中纠结万分。 这样的好颜色,埋没在蔷薇苑定然是可惜了。若是他伺候的主子不是王爷,换了任何世间任何一个男子,管家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宝扇献上,换得一番奖赏。只是……管家心头冷了冷,如今是为邓姑娘挑选婢子,若是将宝扇选了出去,送去伺候,邓姑娘难免会心生芥蒂。 毕竟,谁会想要一个比主子还美貌的婢子待在身侧? 管家心头想了又想,在众婢子都以为是宝扇惹恼了这位时,他却突然下定了决心,开口定下了宝扇。 “你。” 宝扇鸦睫轻颤,糯生生回了句“是”。 管家为免太过引人注目,连同宝扇身边的婢子也定下了。 此次一共挑选了五名婢子,尽数送到邓浅浅身边,至于她们具体做些什么,全都听从邓姑娘的安排。 临走时,管家下意识地看向宝扇,只见她正与同被选中的婢子讲着小话,她没讲上几句,但听得认真,一双眸子仿佛蕴藏了千言万语,只是临出口时,便变化成了嘴角的盈盈笑意。 管家心中一定,暗自想到:他这次压宝,应当是不错的。 被选中做贴身婢子,锦绣心里既害怕又欢喜,总归是喜悦更多些。更让锦绣雀跃不已的是,她又能和宝扇一起了,在蔷薇苑,她们就同住一张床榻,这次一同被选作贴身婢子,便又能待在一处了。 宝扇似乎被锦绣的欣喜感染,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几分,一双眸子多和锦绣对视了几眼,虽然最后又是匆匆垂下。但锦绣的笑容顿时呆在脸上,神情滞涩了几分。 锦绣喜欢同宝扇一处,蔷薇苑里的其他婢子,曾经在锦绣面前说过宝扇不少难听话。说宝扇是小姐的身子婢子的命,心比天高,可惜长在了她们蔷薇苑,一辈子也就这个奴才命了。说宝扇惯会做些狐媚样子,让王府上最俊俏的侍卫每每见了她,都一改往常的冷淡,对她嘘寒问暖。又说宝扇作态难堪,长了那样一张脸蛋,偏偏生了一个核桃大的脑瓜子,胆子那般小。还讲宝扇只是装模作样,私底下会收买人心,不然怎么她们说了多少好话,使了铜钱才换的点心,宝扇轻轻松松就得了,还假意想分给她们吃……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蔷薇苑说小不小,可待了这许多年,难免会无聊些。空闲又无聊时,往往会想到宝扇。 锦绣听了这么多关于宝扇的坏言恶语,心中难免有所动摇过。只是宝扇一站在她跟前,声音怯怯地与她讲话,那些恶语,仿佛转瞬之间就被大风吹走了。锦绣很喜欢宝扇,她被卖进王爷府上之前,就喜欢漂亮的东西,美丽的人。从前锦绣见过最美貌的人,便是她们镇上县太爷家的小姐,穿珠带翠,满身绸缎。锦绣将她归为世间最美貌的女子。但进了王爷府,见到宝扇的第一面,锦绣才知道,原来不必带珠宝环钗,只凭借一张素白的脸蛋,也有人美得如同画中人,天上仙。 更何况宝扇对她极好,别人送的点心总会分给她吃。那些点心若是靠锦绣自己,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到。 锦绣缓缓回过神来,见宝扇柔荑正抚住她一只胳膊,眉眼中尽是担心神色,便伸出手挽起了宝扇的手,试图和宝扇打着商量。 “去了前院,我们还躺在一处,我知道你喜欢靠窗睡,到时我手脚麻利些,给咱们占一个临窗的位子,可好?” 如今的床榻,宝扇便是临窗而卧,蔷薇苑里的花草树木繁多,一到了夏日,便会有萤火虫在花丛中飞舞,隔着窗上的薄纱,便能看到萤火闪烁,虽然光芒微弱,但聊胜于无。 宝扇羽睫轻颤,薄唇微启,似乎有些难为情:“会不会辛苦你?” 锦绣忙道:“不辛苦。我定然会选个好位子。” 她别无长处,只两条腿生的敏捷,走路跑步都比旁人快上几分。听到宝扇柔声道谢,锦绣心头如同灌了蜜糖,双手紧握,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让她心潮澎湃,壮志凌云。 两人回到卧房,取了行李,临走时还收到蔷薇苑其他人的闲言碎语。 “莫不要以为去了前院,从此便能快活自在了,这有了钱银,也要有命去享不是?” “就是。” 其他人不见得是想去前院伺候,可若是旁人去了,无论是享福还是遭罪,总归在名义上是升了一级,她们瞧着便心中不痛快。 去伺候的是邓姑娘,但最容易碰到的却是王爷。府上众人皆知,若是一不小心惹怒了王爷,落个身首异处还算是个好下场呢。 宝扇不擅长与人争执,每每与人讲话,只要声音大了些,急切了些,便会带出些颤声来。她声音本就清脆,带着一丝孩童时的稚音,再增添了微微的颤抖后,更在对峙中失了上风。 “王爷不会的。” 刚出言讽刺她的婢子早已做好了宝扇回击,她再明嘲暗讽一番的准备。这婢子双目炯炯,严阵以待,却没想到宝扇两颊桃红,说出了这样软绵绵的话语。 又见宝扇如此姝色,婢子心中微惊,虽知晓王爷并不会被她所迷惑,但心中酸意更甚。 “王爷可是喜怒无常,不会因为你这张脸,而饶恕于你……”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一修长身影停下,他背光而立,玉带长靴,隐约可见衣袍上的金线微闪,而平日里在众婢子面前一贯是厉声训斥,疾言厉色的管家,此时却面容可亲,俯首乖顺的模样。 修长身影很快离开了,管家进了门,脸色变幻成平常的模样,甚至厉色更增几分。 他手轻飘飘一指,便指向了刚才口出狂言,出言不逊污蔑主子的婢子。那婢子吓得立即跪下,还来不及开口告饶。 ——她不过是一时失言,都怪宝扇,若不是她提起王爷,她又怎么会说出王爷的不是来。 只是她来不及开口,便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捂住嘴巴,再不能说出一字。 “既然看不惯王爷,就发卖出去,哪来的送回哪去吧。” 婢子奋力挣扎,她不想回去,她怎么能回那种地方。只是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被小厮拉扯着离去了。 管家看了屋里的众婢子一眼,目光在宝扇身上顿了顿,出声提醒道。 “谨言慎行,务必刻在你们心中——你们两个,快些收拾东西,去前院伺候。” “是。” 待管家离开了,锦绣才长舒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还好我们没说错话。” 锦绣虽觉得被拉走的婢子可怜,却不觉得她无辜,肆意欺负她人时,何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 宝扇轻声应是,双眸望着门外,眼底的神色被她尽数掩去。 第26章 世界二(二) 宝扇和锦绣到了前院,才知道她们同住一榻的愿望落空了。这里不比蔷薇苑,几个婢子躺在一张床榻上。每间屋子有两张软榻,分列于东西两侧,软枕棉被一应俱全,小桌上也备有梳洗的铜盆棉巾。 只是被选作贴身婢子的共有五人,而她们只见到了两间屋子。 几人心思不一,脚下微动,正要争抢,便听管家说,让她们把行李包袱先放下,待邓姑娘挑选过后,再决定她们的居所。 邓浅浅的院子距离婢子的居所不远,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旁边,长满了簇簇清雅的夕颜花。几人被领到一处正厅,只见一娇俏女子坐在上座,语气亲近地和管家打着招呼。 “我都说不要贴身婢子了,我自己有手有脚,不用她们伺候,管家你快把他们领回去!” 她语气活泼自然,又带着一丝埋怨,几人不敢抬头直视,只心里惊讶这位邓姑娘竟然如此大胆,竟敢如此对管家讲话。 管家并没有因为被冒犯而发怒,恭顺地回绝了邓浅浅的提议。 “这是王爷的意思。” 邓姑娘若是不满,便去寻王爷,让他把话收回去。 邓浅浅显然是不想去寻王爷的,她两颊微鼓,颇有些不情愿。 “既然如此,就让她们留下吧。你们可不许随意动我的东西!” “是。” 众人嘴上应是,心中皆是不明所以,她们做婢子的,哪敢去随意动主人的东西。 邓浅浅从紫檀木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五名婢子身边。她踱步至锦绣身旁,盯着锦绣头上的蝶缠花枝看了许久,口中喃喃道:“不是说只有贵族才可以佩戴金饰,你怎么也能戴?” 锦绣闻言,两腿一软,双膝扑通跪地,一副惶恐神色。 “奴婢不敢……” 邓浅浅双目圆睁,不理解锦绣为何要下跪,无奈地朝着管家偏了偏头。 “我只是好奇发问,也用不着这么诚惶诚恐的罢。” 她心中却暗自腹诽:果真是封建制度害死人。 豆大的汗珠从锦绣额头上滚落,她心中一片惨然,邓姑娘说她逾制佩戴金饰,管家又如此看重规矩,她莫不是要被折磨一番,扔出王府去。 寂静声中,带着颤音的清音响起,如同银珠落入玉盘,声声圆润悦耳,清幽醉人。 “她戴的不是金饰,而是黄铜。” 邓浅浅闻声看去,才发觉送来的婢子中,还有这样一位美貌佳人,蛾眉皓齿,双眸清丽,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怯意,让人见之便生出怜爱之心,恨不得将声音放轻放柔,以免惊扰了她。 见无人开口怪罪她,宝扇细细解释道:“黄铜与金饰有几分相似,贵人见多了金饰,只婢子们身上无多少钱银,哪舍得去打制金饰。” 金子做的首饰质地较软,而黄铜所制却更为坚硬,两者的价格更是天差地别。在婢子中,用银饰做装扮的已经是少数。锦绣方才受了惊吓,一时间竟未想起解释此事。若是此事不了了之,于邓姑娘而言,只是突然换了个婢子,于锦绣来说,可是生死之祸。 锦绣见状,思绪也渐渐恢复,连忙开口言明,打一件银饰要二两银子,她哪里舍得,这黄铜首饰,还花费了她几吊铜钱,让她很是心疼。 邓浅浅面上一红,原是她认错了,不过金子黄铜果真好生相似。管家看她知道真相,仍旧不唤锦绣起身,眉眼中的不耐一闪而过,朝着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锦绣说道。 “没逾制便起来罢。” 锦绣连忙起身。 为婢子们挑选去处时,虽生出了一些小事端,但邓浅浅兴致不减,她手指一伸,口中安排道:“你,负责领膳食,你,沐浴净面……” 手指最后落到了宝扇身上。 邓浅浅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嘴里念念有词:“我暂时还没想好,你便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就好。” 宝扇身子轻颤,俯首称是。 管家领她们去看的两间屋子,便分给了锦绣她们,至于宝扇,则被领到另外一间更大的屋子里。屋内同样有两张床榻,只是其中一张已经铺上了棉被,残留着有人住过的痕迹。而另外一张,则是堆满了杂物,胭脂粉盒,糕点零嘴。 管家还未开口,宝扇便起身准备去收拾那堆满杂物的软榻。只是刚一走近,细长的影子便在她眼前闪过,宝扇不由得轻呼出声。与旁人因为受到惊吓而发出的凄厉喊声不同,宝扇声中带怯,同她胆小的性子一般,连惧意都是弱小无助的,如同快要断掉的琴弦,清灵中带着小心翼翼,让人闻声,不禁生出了英雄气魄,宁可以身相挡,也不让她处于险境中。 跟在管家身旁的小厮,便想充当这英雄,他大步上前,将宝扇拦在身后,一人朝着细长影子走去。 “不是蛇!” 小厮轻呼一口气,将那惊吓到美人的罪魁祸首抓在手心,呈到管家面前。 “是条草绳。” 几人正面面相觑,门突然被推开,一头戴金钗的女子走进门来,见众人待在她房内,不由得双目圆瞪,正要发作。但被管家冷冰冰的神色一觑,心头的火焰顿时被浇灭了。她听说宝扇是来住这间屋子的,立即开始不依起来。此女名叫花晴,是邓姑娘从宫中一同带来的,虽名为婢子,但邓姑娘与她姐妹相称,渐渐让花晴养了性子,自诩成了主子。如今宝扇要来,她的屋子便要一分为二,她自己好似也从主子又变回了婢子,她自然是不依的。管家素来不是好脾气的,说道花晴面前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将屋子分出来。 花晴忙询问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便是你搬离此处,同邓姑娘住在一起,如此这般,也不委屈了你。” 花晴哪会去寻邓姑娘,只能不情愿地应允了,待管家走后,只留下一个小厮,盯着她收拾好床榻上的杂物。花晴想使唤宝扇的打算落了空,心中更是郁郁,便在整理床榻时动了歪心思,她故意将油纸包里的碎糕饼渣倒在软榻上,又将用来涂抹青丝的桂花油打开,也尽数泼在了床榻的角落处。 花晴收拾好床榻,抬起下颌,想要催促宝扇去好好“享用”软榻。 只见方才还一脸肃然的小厮,此时正轻声细语地说着一些趣事,宝扇眉眼微松,秀丽的脸庞上露出柔柔的笑来。小厮见状,脸颊更红了些,还欲再讲一个,就被花晴打断了。 “喏,已经收拾好了,你去休息罢。” 宝扇脸上的笑容褪去,一双美目欲言又止地看着小厮,圆润的唇珠此时都快被她咬破了,她薄唇轻启,一个“好”字快要脱口而出。小厮便朝着一脸得意的花晴摆了摆手:“收拾好了你就把棉被搬回去。” 花晴一脸怔然。 小厮不愿与她多言,一把抱起另外一张床榻上的物件,扔在了花晴收拾好的软榻上。 花晴惊叫一声,声音格外刺耳。 “你做什么?” 看着宝扇既娇柔又怯懦的眼神望过来,小厮越发不耐了。 “你收拾好的床榻,自然是由你来住。不是你应允了管家吗?” 花晴无言以对,一时间竟也想不起自己是否真承诺过,只能狠狠地瞪了宝扇一眼,转身去收拾她留下的糕点碎屑和桂花头油。 宝扇去送小厮离开,她眼眸轻垂,声音细弱。 “方才多谢你……其实,我住哪里都可以的。” “那怎么行,人善被人欺,你本就胆子小,那花晴又贯来嚣张跋扈,今日要不给她一个下马威,日后她还有得欺负你。” 像是被小厮所说惊吓到,宝扇双眸轻颤,有盈盈水光闪烁。 小厮连忙宽慰她:“不要怕,若她胆敢欺负你,你就来寻我,我……我去找管家为你做主。” 看着宝扇身姿纤弱,茶青色的系带随风飘扬,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小厮心想,日后必定要多盯着点花晴,万万不可让她欺负了宝扇。 宝扇回了屋子,她吹灯休息时,花晴似乎还在整理床榻,嘴里抱怨着“再也不买这家的桂花油了”。好在两人之间有纱幔阻隔,宝扇在朦胧的橘色烛光下,沉沉睡去。 宝扇第一日跟在邓姑娘身旁,便见到了王爷。 邓姑娘一直不死心要为王爷安排什么按摩松弛技法,王爷自然是不同意的。邓姑娘又弄来一张食谱方子,交给膳房去做,由她亲自呈给王爷,宝扇手持一碟子点心,候在她身侧。 管家一副已经习惯的模样,接过邓姑娘手中的汤水,口中说着:“王爷有事要忙。” 就在宝扇以为此次要无功而返时,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从屋内走出。众人齐齐跪下,宝扇亦是如此,只有邓姑娘欢快地喊着:“宇文玄!” 被她唤作宇文玄的男子,正是王府的主人,众人口中谈之生畏的王爷。 宇文玄并未回应,他漆黑幽深的瞳孔看向邓姑娘,虽一言未出,就让邓浅浅收起了笑意,不情不愿地跟随众人一同跪下。 邓浅浅手中已没了汤水,余光瞥到了宝扇手中的糕点,眼中一亮,拉着宝扇的胳膊向宇文玄送去。 ——这可是她安排膳房做的糕点,虽然宇文玄一点面子也没给她留,但这糕点还是要让他尝尝的。 宝扇只觉得手上一痛,因为宇文玄在此,便强忍着不肯出声,突然一股大力从背后传来,宝扇被推搡着踉跄起身,双腿软绵绵地向前扑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盛着茯苓糕的靛蓝瓷碟,随着一声脆响,成了几片碎片。茯苓糕滚出了瓷碟,向四面八方散去,其中一只滚到了宇文玄的脚边,在转了几个圈后慢悠悠地停下了。 而失手的宝扇,和那只可怜的茯苓糕一样,跌倒在了宇文玄面前,她的鼻尖,正对着宇文玄的脚尖。 周围寂静无声,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惊涛骇浪,起伏不定。 宝扇胳膊传来痛意,想必是剐蹭出了红痕,水光已经弥漫在她的眼眶。但此时宝扇来不及关心身上的疼痛,只惦记着一件事:她在宇文玄面前失了规矩,虽错不在她,但她们这些婢子哪能讲什么对错。邓姑娘未当众失仪,尚且可以保住性命,但她呢?宝扇脑海中闪过一只滴血的头颅,那头颅陡然间变幻成了她的样子,好不吓人。 她强忍住身子的颤意,一手扶地,缓缓起身,眼眶里的泪珠随着她的举动,终于按耐不住,落在面前的长靴上。 上好的绫罗绸缎制就的长靴,若用银钱换算,不知道能买上几个宝扇,此时却被水痕氤氲了一片墨迹。 宝扇抓起那只沾染了泥土的茯苓糕,捧于双手之中,高举至头顶。 “奴婢有罪。” “罪在不爱惜米粮,污了王爷颜面。” 第27章 世界二(三) 宇文玄曾经作为将领,领兵出征边城抵御外敌,当时他率领士兵远行,数万名士兵的口粮都需要朝廷的粮草供应,偏偏粮草因为一些缘故停留在半路上,久久到不了驻营扎寨的地方。一开始,宇文玄还能与周围的百姓交换些粮食,可日子久了,手中没有可以交换的物件了,只能靠采摘野菜野果度日。兵营里的伙夫兵,本就不是什么厨艺精湛的大厨师,若粮食准备充足,柴米油盐一应俱全,做出的饭菜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当粮仓之中只有野菜时,做出的成品就变得入口苦涩,难以下咽了。尽管后来宇文玄在缺粮少食的境况下,仍旧凯旋而归,但他满身血污的回到王府后,见到一张圆桌上,挤满了整整三十六道菜后,便立即动了怒,不仅罚了府上的厨子,还给府上的饭菜份例定下了规矩。 那几日,府上众人都是人心惶惶,战战兢兢,唯恐惹怒了宇文玄,落的和府上厨子一个下场。婢子们自然也议论纷纷,虽然知道宇文玄改了份例,却未细想其中的前因后果。宝扇那时站在廊下,听她们闲话,心中静静揣摩,才将途中军营少粮,和王爷喜怒不定两件事串连起来。 偌大个王府,一碟子茯苓糕掉在地上,自然谈不上浪费米粮。宝扇微垂着眉,她只不过是借此请罪,将大事化小,一则将失了规矩的事遮掩过去,二则是引来王爷侧目,主动开口,此事便当场有了了结,免得留了话柄,给众人议论。 宇文玄双目幽深,如同顶好的黑曜石一般,眸光微凉,难以探知他的喜怒。 宝扇的膝盖正对着宇文玄的脚尖,茯苓糕沾染了泥污,此时正躺在一双纤细如玉的手中。这双手好似代替了瓷碟,变成了呈上茯苓糕的器具。只可惜这茯苓糕模样粗鄙,又微微向下塌陷,零星的黑点挂在上面,未免太配不上那双柔荑。 这般模样的手,不该生在这样一个婢子身上,也不该用来呈上点心。宇文玄耳中响起军营中的粗鄙言语:若将此等玉柔佳色,抚在男子腰间,流连在男子喉间凸起,才可以称得上是不暴殄天物。 察觉到宇文玄肆意的打量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如狼似虎一般,逡巡着自己的猎物,宝扇不由得身子一颤,但仍旧强撑着,不让手掌晃动。 一声轻笑落下,若不是宝扇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宇文玄的神色,便会错过这轻巧地仿佛揉进风中的笑声。 “无妨。” 宇文玄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开,正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宝扇要突然请罪的邓姑娘见状,刚要站起身去追,却不知脚下哪里来的石子,将她绊倒在地。邓姑娘口中发出痛呼声,眼睛盯着宇文玄的背影,却见那人脚下丝毫没有停顿,慢慢离开了她的视线。 管家暗自收回方才迈出的脚,吩咐婢子将邓姑娘送回院子去。他绕到宝扇跟前,面容好似软上了几分。 “王爷既然没有怪罪你,便先回去罢。” 宝扇乖顺地应是,只是站起身时,两腿好似踩在了棉花上,脚下一偏,险些摔倒,她一手提着裙裾,另一只手微微虚握,手心还放着那只茯苓糕。 管家暗叹一声,瞧这小可怜的模样,真不知道王爷怎么忍住,未趁刚才收了宝扇。或许是王爷生来就没长出怜香惜玉的经脉吧。 宝扇回了自己的屋子,将手中的茯苓糕用油纸包好,又用清水仔细地净了手。花晴从外面进来,她也听闻了今早之事,在王爷面前失仪,宝扇却丁点惩罚都没有,而邓姑娘还被罚了抄写经书呢。花晴方才便是去见邓姑娘去了,听了邓浅浅抱怨许多,说着王爷如何心狠无情,花晴嘴中安慰着,心里却丝毫起伏都没有,只暗暗惋惜为何宝扇这般好运气,她一个婢子,若今日惹怒了王爷,必定没有了活路,到时没了宝扇,这屋子又成了她一个人的了。可谁曾想,宝扇竟然毫发无损,还得了王爷亲口许诺,认为失仪之事无妨。 经过宝扇身边时,花晴冷哼一声,见宝扇未曾理会她,心中越发郁郁。 宝扇只觉得头重脚轻,圆日正悬,虽是正午时辰,她便换了衣衫,躺在了软榻上。她只觉得周身上下,仿佛浸泡在了冰水中,浑身颤栗,但胸中又好似燃烧着一团火焰,燥热异常。一时间,外冷内热,冰火两重天。宝扇知晓自己或许是害了热症,但她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走下床榻,去寻大夫去了。 热症让宝扇着实难受,她好似回到了从前,刚进王府那日,她也是害了这样的热症,坐着破旧不堪的马车,被拉进了王府。 据说人在将死之际,所经历的种种都会在头脑中一一闪现。 宝扇心尖一颤,看着自己的过去变化成一幅幅画面,展现在她的面前。 莫不是她要没了性命,才会想起这些从前?宝扇心头发苦,觉得自己好没出息,好不容易让王爷免了她的罪,却因为心中恐惧,惊惧之下害了热症,如今还要因此丢了性命。 只是在宝扇的脑海中,她的过去匆匆而过,最终出现了宇文玄的身影。床榻上的宝扇眉头紧锁,看着府上的邓姑娘,百折不挠地追寻着王爷的身影,她每每想起新的点子,即使王爷不曾回应过,也未曾放弃。终于在寻到了治疗王爷隐疾的法子后,两人终成眷属。在这其中,竟然还有宝扇的影子。 她被邓姑娘整日带在身边,每次邓姑娘出了差错,旁人顾忌着宇文玄的颜面,不敢找邓姑娘的麻烦,便将怒火都放在了宝扇这个贴身婢子的身上……在为王爷寻找治病方法的途中,邓姑娘和别人争抢一株药草,药草被抢到手中,旁人却并不服气,找了人手伺机报复。这场报复中,邓姑娘有幸,只受了轻伤,宝扇却被他们抓去。待找到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发凉的尸体…… 宝扇好似局外人一般,站在一侧,看着自己狼狈地躺在地上,脸上混杂着泥土和雨水,发丝纷乱地贴在脸颊上,两唇发白,了无生气的模样。 “宝扇,宝扇,你……” 睫毛轻颤,宝扇缓缓掀开了眼睑。 锦绣见状紧皱的眉头松开,喊着旁边的大夫赶紧过来。 一条细细的红丝线系在了宝扇的皓腕上,随着大夫的探查,丝线微微颤抖。 大夫老神在在:“惊则生惧,惧则生疾。” 锦绣不懂他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只听明白了药草要分每日三次服下。 待大夫走后,锦绣坐在宝扇床榻前,心有余悸道:“还好今日我来寻你,不然你一个人躺在榻上,浑身泛着红,怎么喊都唤不醒。” 锦绣嘴角一撇,看向宝扇对面,小声抱怨着:“那个花晴好生坏心,见你不醒,还要了点心茶水,一副看戏的样子。听大夫说你无事,又悠悠叹气,将门窗都敞开了。” 宝扇眉眼低垂,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哑意。 “还好有你在。” 锦绣闻言,便将讨人厌的花晴抛之脑后,给宝扇倒茶水去了。 微翘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宝扇想起梦中所见,仍旧心头发冷。人生来便有各自的脾性,有人生□□闹,她便是天性胆小那种,其中最怕的便是没了性命。宝扇在王府数年,虽听闻王爷暴戾,动不动就要人性命,但她从前想着,若是不出蔷薇苑,便可安稳度过余生。哪里想到会有一日出了蔷薇苑,做了邓姑娘的贴身婢子,日后还会落个凄惨死去的下场。 宝扇接过锦绣递过来的茶杯,指尖隔着瓷片,察觉到微微的暖意。宝扇朝着锦绣露出了一个感谢的笑,轻饮了一口茶水。 几片柳树叶子般的茶叶漂浮在清水中,茶水也不是深褐色,而是白水一般。细想也是,她这样的身份,也配不上什么好茶叶,能用上几文钱一斤的粗陋茶叶,再浇上滚烫的白水,便该千恩万谢了。 只是——日后若是连这种茶水都喝不上了呢。 世人皆非至纯至善之人,宝扇也不在全然良善之列。她思绪渐渐转动——自己定然是不能留在邓姑娘身边了,不论梦中,单单是今日,她就险些被牵连受过。离开邓姑娘身边,不见得此生便能安稳无虞,她只有孑然一身,又这般胆小,日后不知道还会碰到什么麻烦。必须想一个法子,保证她能日日安稳。 梦中宇文玄的身影一闪而过,宝扇心头微颤,但想起梦中种种,很快下定了决心。虽然待在宇文玄身边令人生惧,但用心使了法子,总能有一线生路。何况—— 宝扇看了看有了一丝裂缝的茶杯。 听闻雪顶含翠是极好的茶叶,饮后便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人生短短数年,她应该,也能换上一种茶叶的罢。 宝扇身子一软,如同随风飘落的柳絮一般,栽倒在锦绣的肩上。 锦绣:“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宝扇声音软绵无力:“只是头晕罢了,你帮我将衣裳披上,躺在床榻上许久,也该去邓姑娘身旁告罪了。” 锦绣见她脸庞仍旧绯红,哪能答应,抬脚便要去寻邓姑娘,替宝扇告假。 一旁一直凝神细听的花晴见状,眼睛瞟向床榻的宝扇。只见她发丝微乱,两颊绯红,唇瓣失去了血色,素来带着盈盈水波的眸子,此时却一副黯然,心中自然相信她确实身上乏力。 瞧她刚才昏厥不醒,柳眉紧蹙,一副雨打海棠,惹人怜爱的模样,花晴刚刚还在暗自数落宝扇,连昏迷时都一副等人娇怜疼惜的模样,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卑贱样子。如今听到宝扇连邓姑娘身边都不能去,心中暗自窃喜。 花晴收起脸上的冷意,换上了一副关切的样子。 “你既然有疾,去伺候邓姑娘也是不妥。我素来和邓姑娘交好,不如我替你说上一声,让你好好休息几日。” 见宝扇双眸看着自己,花晴不禁神色一乱,莫不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定是不会的,这宝扇就是生的颜色好,性子怯懦又愚笨,哪能看穿她的心思。 凭借她与邓姑娘的交情,待她顶替了宝扇的位子,定让邓姑娘对她更加看重。等宝扇病好了,再想回到邓姑娘身边,那可就不成了。 宝扇眉眼低垂,不顾在一旁使眼色的锦绣,声音怯怯:“那多谢花晴姐姐了。” 第28章 世界二(四) 邓浅浅面前摆放着文房四宝,她将手臂撑在桌上,眉毛拢在一起,愁眉苦脸四个大字仿佛映照在她的脸上。在她正前方,摆放着一沓宣纸,端砚倒在了宣纸上,大片的墨团沾染到上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糯米色。邓浅浅环视周围,屋子里或候或立,站着几个婢子,只是匆匆瞥过,却没有她想找的那抹迤逦身姿。 “宝扇呢?怎么不见她?” 花晴步入房中,听到的便是这句话,她脚步匆匆,走到邓姑娘身边,将那看不清写了什么字迹的宣纸,尽数收了起来,脸上挂着熟稔的笑。 “她胆子小,险些被王爷怪罪,一回来就病倒在榻上了,这会儿还起不来呢。” 邓姑娘一时讶然,似乎是没有想到宝扇的身子骨会如此虚弱。她捏着酸软的腕骨,本来因为抄写经书,对宝扇带上了几分怒气——明明只是一件小事,若不是宝扇偏要告罪,她哪会被罚,宇文玄也真是的,她明明是好心弄了膳食,却因为无意间失了仪态,就要受这抄写百遍的磨难。只是听闻了宝扇如今遭了不少的罪,那股子怒气也随之消散了。 花晴是和邓姑娘一同从宫中出来的,彼此有几分交情在,她知道邓姑娘的脾性,定然是不愿意花费时间在这经书上的,便给她出了个主意,随意找个读书人,将这些经书尽数抄写,也不用再为此苦恼了。 邓姑娘眼睛微亮,她本就动过让别人代为抄写的心思,只是在这王府上,除了管家之流的,其余的婢子小厮,最多是能辨认出几个字,倘若让他们抄写经书,也必定是用大团的墨迹将宣纸浸染,最后看不出抄写的内容来。只是让管家替她抄写,邓浅浅有些不敢,便歇了心思自己费力誊写。这会儿听到花晴的提议,邓浅浅才一时恍然,她只想着在王府中寻找帮助,却将王府外的天地忘却了。 “那你帮我从府外找人,要寻字体娟秀的,像女子的。” 花晴瞧着邓浅浅脸上的喜色,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了。 找人帮忙抄写,给的银钱自然不少,到时候经过她的手,还能截留下来一笔。 …… 王府上下皆有事要忙,宝扇几帖药下腹,脸色渐渐如常,在她的关切催促下,锦绣也匆匆回了邓姑娘身边忙碌去了。 宝扇披上藕色薄衫,清薄衣衫下,隐约可见纤细身姿。她眉眼中虽愁云惨雾,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但之前的病弱气息,都已经不见。角落里还搁置着一张圆鼓鼓的油纸,宝扇将它拆开,茯苓糕的气息仿佛依旧如常,只是颜色不再新鲜,黯淡了许多。宝扇眼眸渐深,不再精细地留存着这脏污的茯苓糕,将它丢进了废弃物件中。 她身上已然好了,仿佛前几日的冰火交加,昏厥不醒,成了她的一场梦。但宝扇知道,那并不是梦,是她的命运——如同蝼蚁一般,低贱而待人宰割的命。 宝扇低垂螓首,心中轻轻掠过王府上下每一人的身影,她定要尽快离开邓姑娘身边,以名正言顺的身份离去。如今以身体抱恙为托辞,虽然能够短暂地避开邓姑娘,并不能一了百了。花晴定然会百般拖延,为她找好诸多借口,让她不能在邓姑娘身边出现。但邓姑娘心思百变,若是哪一天一时兴起,又想起她的身影,将她召唤至身边,那种种事情便回到了原点。 永久地离开邓姑娘身边,宝扇心中已经有了几个法子。婢子若是伺候不精心,在主子身边犯了大错,自然会被责怪,也必定会让这种莽撞不知轻重的婢子离了主子,做其他活计。只是这个办法刚刚在宝扇脑海中浮现,便被她掠过了。此举太过冒险,况且会损害她的声誉。犯的差错可大可小,若是小事,邓姑娘不一定会大动肝火,生出把人撵出她身边的念头。若差错过大,让管家知晓了,性命未必能保住。即使有幸,领了惩罚顺利离开,日后会被众婢子整日议论,自己也会背上毛手毛脚的污糟名声。此法子不成,还有第二个法子。便是寻了权位更高的主子,将她要去,或主动开口把宝扇调离。 ——至于这第二个法子,王府上下,若说谁权位最高,便是宇文玄了…… 自从宝扇进王府以来,宇文玄就极少管过后宅事,全数交给了管家来安排。一旦宇文玄对后宅之事开口评论,那必定少不了血光之灾,以及众位奴仆的人心惶惶。 宝扇既已经下定决心,即使心中对宇文玄多有畏惧,此时也决意凭借宇文玄金口玉言,让她避开祸端。 只是她一个小小的婢子,又怎么能得到宇文玄侧目,为她开金口?宝扇轻敛眉眼,遮掩住眼底的晦色。 若是想靠近一个人,必须要熟知他的喜好嫌恶,再对症下药。只是对于王爷的喜怒哀乐,莫说宝扇,连府上的管家,也可以说是一知半解。在宝扇心中,如今顶顶要紧的,便是了解王爷有何喜怒憎恶。 花晴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眉梢眼底尽是喜色。她为邓姑娘找到了一个穷酸书生,此人字体娟秀,极肖女子。邓姑娘心中满意,赏赐了她许多,又吩咐她给那书生多些赏银。赏银花晴自然是会给的,但只是将其中的一部分给了那书生,毕竟他也只是求个买书买纸的银钱,这些便已经足够了。 花晴心中惬意,便使了银钱让王府的厨子给她开了小灶。熬煮了数个时辰,撇去油星盛在汤碗中的芦花鸡,听闻此鸡极其肥美,肉质鲜嫩多汁,熬煮成汤后,汁水便浸入了鸡汤里,轻轻一闻,便让人口舌生津。花晴刚将托盘放在桌上,瞧见正眉目浅笑,望着自己的宝扇,她双臂交卧,隔着藕色薄衫,可见她如玉的凝脂皓腕,赛雪玉臂。 花晴不由得心尖一颤,错过宝扇的视线,心中暗自嗤笑道:她又不是外头那些贪花好色的男子,宝扇这如斯媚眼,含情脉脉,又是抛给谁看。瞧那张不该生在她身上的皮子,若是这房中当真有了一男子在此,恨不得早早就将宝扇揽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好生疼爱一番了吧。 “花晴姐姐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花晴正盛鸡汤的手,闻言微微一顿,想起这小灶银钱的来源,不免心中微动。她悄悄瞥向宝扇,只见她双眸清澈,毫无恶意的样子。花晴暗暗不屑:果真是个蠢笨至极的人,自己顶了她的位置,也是凭借着贴身婢子,能日日在身旁靠近的机会,才能进献良策,得了这许多好处。 如此想着,花晴再看着宝扇的如花娇颜,心中的涩意便去了几分。长的貌美又如何,不是生了个愚笨的脑袋,只能整日待在这小小的屋子内,服用着苦涩的黄汤,哪能像她一样,还能用上芦花鸡汤。 “没什么好事,只不过是心中高兴罢了。” 花晴轻巧避开“好事”二字,她自然不会告诉宝扇,她是因为替邓姑娘找到了抄写经书的人,邓姑娘一时高兴,她才能有这碗滋补的鸡汤喝。 宝扇低垂着眉眼,眼中盈满了难过,让人恨不得以身替之,为她除去那些愁绪烦恼。 “这几日黄汤入腹,每日口中都是一股晦涩苦味,饮的多了,便觉得这世间只有苦涩这一种味道,竟然忘却了酸甜辛辣,其余滋味。花晴姐姐不知,大夫说这热症,忌口最为紧要,便再三嘱咐我,不让我沾染了辛辣腻口的食物,不然这病症便会一拖再拖,不知道何时才能好了。我平时虽然对膳食并不热衷,只是……” 两抹酡颜绯色漫上宝扇脸颊,带出了她心中的羞色来,她放轻了声音,也许是过于懵懂无知,连锦绣都看出花晴的不怀好意,她却因为两人同居一室,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几分真切情意。 “……只是舍了那些膳食,才知道辛甜苦鲜,各有各的滋味。我今日难以忍耐苦涩黄汤,方才竟然想要些平日里的膳食来用。还好花晴姐姐你及时来了,一闻这鲜香汤味,我就觉得腹内充盈,再不想用什么膳食了。仔细想来,若是待病症好了,到时想用些什么都能随心所欲,何必在这一时心急呢。” 花晴听宝扇这番感激的话语,心中顿时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哪里想到自己去要了芦花鸡汤,反而阻拦了宝扇的口舌之欲,让她能早日治好病症。方才她还在暗自得意,自己独自享用佳肴,而宝扇只能可怜兮兮地用那碗黄汤。哪曾想,竟然是因为她今日之举,帮助了宝扇。 花晴自然是不想宝扇病症早好,这几日她待在邓姑娘身边,明明多次讲过,宝扇身体有恙,恐怕会带了病气,所以才不来邓姑娘身旁伺候。可邓姑娘还是会偶尔提起,得了诸多赏赐的花晴,自然认为待在邓姑娘身边是一件美差,到她手中的东西,哪里能交还回去。她自然是要牢牢地占据邓姑娘身侧的位子,不给宝扇回去的机会。 鸡汤犹自冒着丝丝热气,几碗清水熬煮许久,才得到这样一碗滋补美味的汤来。这鸡汤的花费,甚至抵上了花晴最爱惜的一只银钗。 但两相权衡之下,花晴忍耐住心中疼痛,将鸡汤端至宝扇面前。 “宝扇妹妹,那些读书人都讲,堵不如疏。你若是想喝鸡汤,便一下子喝个痛快,待解决了腹中难过后,再想其他事。这鸡汤便送于你了,你这样弱的身子,可要好好补养一番。” 宝扇双眸微闪,似有犹豫:“可是,大夫所言,油腻之物,不要入口。” 花晴亲手将鸡汤盛入一只小碗中,连带从厨房里要来的其余小菜,都放在了宝扇面前。她半哄半劝,连哄邓姑娘都只用了五分力气,在劝宝扇用膳时,却打起了十分精神,终于劝得宝扇松了口。只是宝扇胃口着实小,只用了一碗芦花鸡汤,几口小菜,和两只虾肉小包子。 看着仿佛未曾动过的饭菜,花晴心中轻叹:怎么用的这样少,得多吃点才成。 只是无论她再如何相劝,宝扇都不松口,花晴只能作罢,心中安慰自己——反正她也犯了忌口,吃多吃少也没什么差别。 剩下的饭菜还带着温热,花晴便趁着热气用了。宝扇坐在旁边,柔声和花晴聊着闲话。 花晴只当她是个好糊弄的,索性询问的也是些小事,不必费心遮掩,便尽数回答了。 和邓姑娘一道从宫中出来,花晴所知晓的事情,可比邓姑娘多上许多。尤其是关于宇文玄的事,王府之中甚少知道的种种,在皇宫之中却是多有传闻。 第29章 世界二(五) 自从前朝因为异姓王权势过大,生出反叛之心,起兵作乱,经历了一番乱战之后。本朝对于异姓王颇为忌惮,几十年间,都只有皇族血脉才能加封王爵。只是到了前圣上这一代,便有了宇文玄这位异姓王爷,因为战功赫赫,单单赏赐金银珠宝,良田万顷,已经不足以彰显其功绩,唯有赐封爵位,才能不让军中的其他将领心寒。 听花晴所说,她在皇宫做宫女时,便能听到宇文玄的种种事迹。传闻宇文玄被他国称为“血阎罗”,他身穿银色盔甲,手持一柄青铜玄铁铸就的长剑,身下的枣红色战马英姿勃发。一人一马,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宇文玄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哀嚎声传遍山野村落。他又极其凶狠,不仅下手狠辣,而且无情至极。对于主动求饶,跪在地上匍匐求生的俘虏,也是丝毫动容都没有,抬手握剑,给他一个了结。因此他国称宇文玄“血阎罗”之名,名副其实,若非阎罗王在世,何人会像一个没有感情只知道杀戮的工具。宫中曾经有人见过,宇文玄从战场返回宫中,盔甲未曾卸下,腰间挎剑,满身血污,脸上都被淋漓的鲜血遮掩了大半,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浑身煞气也不知道收敛,就立在圣上殿前,回禀战事状况。宫中议论纷纷,只道这宇文玄太过不懂规矩,无论在外面是如何狼狈不堪,这要进宫觐见圣上,起码要先沐浴更衣,将脸上、身上的血污擦去,干干净净地来见。有一个自诩圣上身边得脸的大太监,自小便陪伴圣上身侧,因此他和旁人只敢在心中暗自腹诽不一样,这位大太监肃着脸皮,说着宇文玄此举不规矩,王爷虽然劳苦功高,但毕竟是臣子,臣要见君,必定要好好打理一番。 至于如何打理,大太监还未仔细说上一番,便身首异处,脖颈上的血迹和长剑上原有的血迹混杂在一起,映衬在宇文玄赤红的双眸中。而后,宇文玄从殿中走出,圣上对于大太监之事,丝毫没有过问,反而对宇文玄轻声宽慰,让他回王府好好修整。从此之后,宫中再也没有人敢在宇文玄面前指点。 宝扇敛眉沉思,若如花晴所言,圣上必定对宇文玄多加忌惮,又怎么会指派邓姑娘到王爷身边,惹得王爷多有不快。 花晴语气缓缓:“只是如今王爷手筋被断,怕是再不能上战场,也不能一身血污地去觐见圣上了。” 粮草供应不足,宇文玄仍旧能在此种绝境之下挺过去,且凯旋而归,在朝堂上听着负责押运粮草的一主一副,两位官员,满脸愧疚地诉说着押运粮草路上的艰难境况。宇文玄凝神听他们说完,便听上座的圣上发问,此事他觉得如何。宇文玄不欲争执许多,只送两位官员去见黄泉路上的士兵们。 “他们还未听过二位的解释,你们便同他们,好好说上一番。” 一时间,血洒朝堂,圣上神色晦暗,众位大臣两股战战,血污腥味萦绕在鼻尖,他们无一人敢说不是。 只是不久前,宇文玄再次出征,这次粮草供应齐全,军营中却出了内奸,使了手段将这位“血阎罗”擒下,他们为报往日之仇,没有立即要了宇文玄的性命,挑断了他双手经脉,要他做一个废物,留着他们慢慢地折磨。时至今日,众人皆不知道,宇文玄是怎么在双手经脉皆断,锁链缠身的境况下,要了看守他的几人性命,提着首领和内奸的头颅,返回朝廷的。只是经过御医看过,经脉伤的太过彻底,两只手从此之后,怕是无法提重物,更遑论提剑上战场了。 宇文玄这个异姓王爷,日后便会和其他闲散王爷一样,整日待在王府,若一时兴起,也可去些青楼楚馆,美人在怀,饮酒做乐。 花晴心有余悸,宇文玄虽不能上战场,但他暴戾的性格可是丝毫未曾改变,杀一个小婢子,还是轻而易举的。在宫中得知自己要被邓姑娘带出来,去宇文玄府上,花晴便心尖颤抖,只是如今,她并不常见到宇文玄,只陪在邓姑娘身边,时不时还有好处可以拿,这种恐惧也渐渐散了些。 宝扇心中细细记下这些信息,其中或许有六分真切,毕竟口口相传的事迹,难免会与实情有几分出入。 …… 一靠近宇文玄的住所,宝扇心中如同击鼓躁动,不安之极。旁人都说,宇文玄的住所,煞气太重,又因为他长年待在战场,夺取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杀孽也重。 宝扇轻抚胸口,待胸腔中的跳动声渐渐趋于平稳,才抬脚向里面走去。宇文玄并未下令,严禁旁人进入他住所,也没有阻止婢子小厮肆意走动。只是平日里,即使他没吩咐,众多奴仆也不敢胡乱走动,至于进宇文玄的住所,那更是不能了,若是遇上了心绪不稳的宇文玄,一不小心,成了他剑下亡魂,岂不是可怜至极。 此处与蔷薇苑不同,护卫更多。宝扇双眸低垂,不敢抬首,脚下稳中带急匆匆离开。 “哎,停下!” 只听身后一个朗声响起,宝扇停下脚步,那人一声玄色劲服,腰间是护卫的统一配剑。 此人正是府上的护卫,他喊住这小婢子,正是因为平日里负责照料长溟剑的婢子,突然告病,一时间来不及找人来代替。待宝扇听话地转过身来,护卫脸上微怔,他未曾见过这般好颜色的女子。 王府中婢子众多,模样姣好的不在少数,可没有哪一位,能如同面前这个一般,勾人心弦,体态娇柔,见之则心神微荡。护卫连想要说出口的话,也变得支支吾吾。 “你既然也是婢子,便去照料长溟罢。” 话刚脱口而出,护卫心中懊恼,自己会不会声音大了些,言辞之间太过无礼了些。还有眼前这女子,若不是婢子,他刚才所言,就太过冒昧了。 只是王府中,除了邓姑娘,能出现的也只能是婢子了。况且护卫们都得了令,不许邓姑娘进此处,便将邓姑娘的画像仔细辨认,确保只一眼便能认出。 宝扇轻启贝齿,话语中带上了几分犹豫。 “是。只是,长溟他又在何处?” 护卫胸口一松,走到宝扇身边,带她前去照料长溟的屋子。长溟并非活人,而是一柄长剑,是宇文玄带上战场的那柄剑,祭在这长剑下的亡魂,不知有多少个。护卫在一间屋子前面停下,他推开门,朝着身后的宝扇说道:“你只需将剑擦拭干净,再除些尘土,便可以了。” 护卫话语微顿,又开口道:“若你害怕,便不要做这事了。” 其实护卫心中已经有了悔意,他只是想找一个婢子来照料长溟,待看到了宝扇,思绪便空空如也,双脚也不听使唤。可如今想起了往日里照顾长溟的婢子的反应,心头不由得暗暗后悔。 这柄剑煞气太重,又听铸剑师傅细说,剑和人,只有形态不同罢了,内里极其相似。长溟阳气过重,需要阴气滋补。因此照料它的必须得是女子,管家便找了婢子来照顾长溟。只是每次婢子来时,都犹犹豫豫地进去,匆匆忙忙地离开,面上一片惊吓神色。 护卫担心宝扇也会受到惊吓,心中难免不安。 宝扇仔细问了照料屋内长剑的细节,虽略有担心,还是进了屋子。 这间屋子足够十几人居住,但却只放了一柄长剑。长溟剑就放在正中央,宝扇移步走近。剑柄剑鞘都是青铜颜色,上面镌刻着弯曲起伏的花纹,仔细看去,是一只藤蔓,根部从剑鞘开始,蜿蜒而上,在剑柄处长出枝叶来。 据护卫所说,长溟剑是用青铜糅合玄铁打造,放在燃烧的正旺盛的火焰中淬炼而成,重约百斤,削铁如泥。自从宇文玄双手不能提重物后,便将这长溟剑放在了此处。 一靠近长溟剑,只觉得心跳不止。宝扇按照护卫所说,草草为其擦拭了剑柄和剑鞘。至于内里的剑刃,宝扇自然是提不起百斤重的长剑的,内里也不需要她照料。 宝扇柔软且白皙的手掌,抚摸上冷硬冰冷的剑鞘,用了软帕,仔细擦去上面的细微尘土。在剑鞘和剑柄的连接处,有一只破旧的红绸,或许是用了许多年,连颜色都不再鲜红如初了。 宝扇隔着门板,询问屋外的侍卫:“这有一块红绸,瞧着破了,可需要取下来?” 护卫闻言,眉头一皱,这红绸怎么还没取下,最初那照料长溟的婢子来时,他就让她将红绸取下,那婢子也答应的很好,原来是那婢子阳奉阴违,根本没取下那红绸。护卫又想起往日里,婢子如何脚步匆匆,一刻都不肯多留在屋子里,连他仓促之下,唤来的宝扇,都比她待的时间更久些——怕是照料长溟之时,她也是敷衍了事,连擦洗去尘的小事都未做过,只在屋里走了几步,便着急离开。 思绪微转,护卫回应着宝扇。 “摘下来。” 宝扇将那红绸一扯,不知道系了多少年的红绸布便轻巧解开,落到了她掌心。宝扇看着红绸,又抬首细看了长溟,心中微动,用帕子裹着红绸,塞进了怀中。 宝扇前脚刚走。 过了片刻,宇文玄大步赶来,他通身墨色银丝暗纹长袍,旁无别的装饰。因为生的高大,如一座崇山峻峰,带来大片的阴影。加之双眸凌厉,不怒自威,刚刚靠近,就有一股压迫气息迎面而来,让众侍卫不由得放轻了吐息。 宇文玄走进屋内,屋门随之紧闭。长溟处于正中,阳光透过窗户纸,映照在它身上,而宇文玄则站在阴影处,神色晦暗。 他沉思片刻,抬脚走上前去,将宽大的手掌贴上了剑鞘。 紧绷的眉眼,有一时的放松。宇文玄手掌向上,贴紧了剑身。素来寒凉冰冷的青铜玄铁,此时却传来一股子温热气息。宇文玄眉头微凝,手掌和那处温热贴合。 他手掌宽阔,可以轻松地将那份温热遮盖。 ——不是男子的手。 这温热中带着柔软,浅浅透出几分香气。 宇文玄手掌本就带着凉意,他与温热的痕迹相互靠近,紧密相接,好似那温热的主人,便被他握在手心。一大一小,一硬一柔,两只手掌,在剑鞘的同一位置,紧密贴合。只是热意散去,只剩下宇文玄身上的凉意,和青铜玄铁的冰冷。 满屋寂静,再没有什么温软热意,宇文玄心头微冷,颇有些怅然若失。 宇文玄离开屋子,对着护卫问道。 “刚才何人来过?” 第30章 世界二(六) 侍卫神色一愣,在宇文玄的威压下,缓缓报出了宝扇的名字。他瞧着宇文玄低垂眉眼,辨认不出喜怒的神色,一颗心仿佛提到了喉咙口处。 莫不是宝扇方才照顾长溟剑,出了什么差错? 侍卫虽心中畏惧宇文玄的威严,但认为此事若是有错,也全都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婢子,拉来宝扇来照料长溟剑,又怎么会惹怒了王爷。侍卫想起宇文玄平日的责罚,最轻的也要挨上二十棍棒,而宝扇身姿纤弱,莫说二十,便是一棍棒下去,都得去了半条命。因此尽管心中畏惧,侍卫准备上前,将此事尽数揽在自己身上,不让宝扇受到牵连。 宝扇两字在宇文玄脑海中闪过,他素来记性极好,只提起这个名字,便记起了这名字的主人——她有着一双雪白柔荑,告罪时自认为镇静,但发抖轻颤的身子已经表明了她的恐惧。 宇文玄眸色渐深,他并未继续追问宝扇如今在哪里,或者要侍卫将她带过来,似乎只是单纯好奇方才谁碰了长溟,如今得知了答案,便足够了。 望着宇文玄离去的身影,侍卫面带惊讶,心中庆幸不已——原来宇文玄不是因为宝扇而生气。他胸口的大石,仿佛顷刻之间被移开,得以正常的吐息。 …… 管家一板一眼地禀告着,照料长溟剑婢子的失职。那婢子被发现时,先是不肯承认,待绳索束缚了双手,才哭喊着她不过是太怕那柄剑——死在长溟剑下的,不知已经有多少人,怕是连脏污的血都已经渗入了剑身,她心生畏惧,不敢靠近,万一被冤魂缠上了,定是会噩梦连连,命不久矣。管家见惯了哭喊告饶,心中如同磐石一般,丁点波动都无。 ——不过是以为王爷再拿不动剑,为免触景伤情,再不会去察看长溟,这婢子才生出了懒怠的心思。 管家自然不会将这些细枝末节告诉宇文玄,其中的种种过程,只化作一句“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不过长溟如今该由谁照料?” 经历了婢子失责的事情后,管家只能万分谨慎,冒险来问宇文玄的心思。 宇文玄背手负立,许久后开口道。 “不必了。” 既然是一柄无法开启的剑,费那么多心思去照料剑鞘剑柄又有何用。即使再安排几个人精心照料长溟剑,也不过是当作一件装饰品来除尘擦洗,像这房中的瓷瓶,桌上的盆栽一般,只能供人赏玩罢了。 做一个点缀之物,从来不是一柄剑的命运。它如今已经没有了用处,又何必费心打点,不如让长溟归于沉寂。 管家面色微惊,不敢质疑宇文玄的决断,躬着身子应好。 花晴看着宝扇近来的身子好了些,往常她出门回屋时,宝扇都待在屋子里,想来是一整日都没出去过。这几日不知道宝扇从哪里做的新衣服,银灰色小褂,曳地暗青色长裙,唯一的一抹亮色,便是腰间的红绸丝带。 像她们这般年纪的婢子,最是爱美喜装扮的时候。虽然荷包里没几个铜板,但一旦拿到了月银,必定会托府上跑腿的小厮,去布庄买上几匹布料,拿回来自己裁剪衣服穿。桃粉,艳红,靛青,浅紫……挑选的布料颜色,都是些夺目鲜艳的,再花枝招展打扮一番。哪有宝扇这般,用上这种黯淡无光的布料。 可花晴咬碎了银牙,也不得不承认,即使宝扇一身灰扑扑的装扮,也比她们用上顶好的胭脂,鲜艳的布料,更为绰约纤弱。 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被一只红绸牢牢系紧。除却红绸以外,其余的曼妙身姿尽数被掩盖。这小褂裁剪的有些不合身,让细腰之上的起伏,更为引人遐想。 花晴走近了些,才发现宝扇腰间的红绸半旧不新,不禁出声嘲讽道:“怎么连件像样的腰带都买不起?” 还要用这破旧布料,充当系带? 宝扇并不生气,柔柔回道:“近来手头拘谨,比不上花晴姐姐聪明伶俐,得了邓姑娘喜欢。” 花晴最近可谓是风头无两,频频得了邓姑娘赏赐——首饰,金银,一些小玩意…… 宝扇突然靠近,一双美目盯着花晴脸蛋细看。 花晴忍住想照梳妆镜的念头,板着脸,声音冷硬:“你盯着我做甚?” 宝扇眉眼弯弯,玉指纤纤,虚点了两下。 “花晴姐姐今日的妆容真好看,是用了佳人坊的脂粉?” 花晴闻言,心中得意:“自然。” 佳人坊的脂粉,那可是贵人才能用上的。佳人坊有些珍品,还流入了皇宫中,为娘娘们追捧呢。 但看到宝扇两颊桃色粉嫩,唇瓣艳如朱砂,花晴原本的得意神色顿时僵在脸上,暗自骂道:宝扇一副待人采撷,娇艳欲滴的模样,做甚么又来夸她,定是不怀好意,有心嘲讽。 只不过转瞬之间,花晴就从欢喜神色,变为了眉眼沉郁,拂袖而去,饶是宝扇心思缜密,也没猜出究竟是什么缘故。 锦绣正垂头丧气,一副被风雨摧残的可怜模样。锦绣心里记着规矩,不能在主子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来,只是一离开了屋子,便来了宝扇这里。 她扑到宝扇怀里,感觉到绵软温暖后,心头一松,连带着从刚才就强忍的眼泪,也扑簌簌落了下来。 “邓姑娘要我去捉萤火虫,说是烛火太伤眼睛,而且烛台也是死板无趣,王爷定是不喜欢的。不如用薄纱制成布袋,装满会发光的萤火虫,放在王爷房里,代替烛火,既有趣又生动。可是,这要抓多少萤火虫啊……呜呜呜……宝扇,邓姑娘明日就要,我今晚便是不吃不喝,不作休息,也捉不来这么多萤火虫……呜呜呜……” 若是捉萤火虫取乐,那抓上二三十只就足够了。只是按照邓姑娘的意思,要用萤火虫充当烛火。但是萤火虫光芒太弱,若是想要起到照明的效果,那少说要准备五六个布袋,每个布袋里放上三十只。邓姑娘只吩咐了锦绣,那捉萤火虫的事,便只在她一人头上。区区一个晚上,要捉百十只萤火虫,这怎么能办到。 宝扇用手帕擦去锦绣脸上的泪珠,锦绣脸上的妆容已经哭花了,紧皱的眉头自从刚进门时,就没有松下来。 宝扇轻声出着主意:“不然我帮你捉,两个人总会快些。” 锦绣脑袋懵了,待反应过来连忙拒绝道。 “不成的,捉萤火虫要深夜才行,深夜你应该待在房里休息,哪能跟着我,顶着蚊虫咬,去草丛里抓萤火虫。而且,这是邓姑娘吩咐给我的差事,怎么能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在锦绣心中,宝扇这样的佳人,就该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的养着,偏偏她生错了地方,如今要做婢子去伺候别人,已经是很可怜了。要是再因为自己,让宝扇干些捉萤火虫的杂活,那就更加罪过了——这只素手光滑细腻,应该放在铜盆里,加了温水,被牛乳花瓣滋养,万万不该拿着简陋的布袋,费心去捉满天飞舞的小虫。 锦绣连连摇头,宝扇垂下眼睫,语气里满是失落。 “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吗?朋友应该互相帮助的。” 因为宝扇的一句“我们是朋友”,锦绣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两颊通红,头脑昏涨,待双手被宝扇握在掌心,只觉得整个人好似陷入了欢乐窝,软绵甜香,无论宝扇说什么,她都点头说好。 直到香甜气息远离,锦绣才反应过来自己承诺了什么。 ——她竟然答应了宝扇,让宝扇一同去捉萤火虫! 事已至此,锦绣知道自己再挣扎拒绝,也是无济于事,她暗自想道:果真这般美貌的人,心也比旁人好上百倍。又想起邓姑娘的安排,锦绣头一次对主子的吩咐生出了不满。 深夜,同屋的花晴已经睡了,宝扇打开房门,轻声走出,双手合拢两扇门,未发出丁点声音。 锦绣已经在院子里等她了。 见宝扇来了,锦绣将布袋一分为二,趁着夜色昏暗,宝扇看不清布袋的数量,将数量多的那堆布袋留给了自己,另外几个递给了宝扇。 锦绣从怀中摸出两个瓷瓶,分出一个给宝扇。 她解释道:“这是我找人配的花汁,涂上能防止蚊虫,还能吸引萤火虫。” 宝扇将瓷瓶打开,将里面的花汁倒在手心,轻轻地涂抹在指尖手掌。 锦绣突然靠过来,宝扇手头一松,花汁尽数泼在了她的胸口。 因为夜色,锦绣没注意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宝扇也没出声责怪。锦绣像只幼犬,细嗅着宝扇身上的气味。 “为什么一样的花汁水,宝扇你涂上就这么香,我身上就没什么味道?” 锦绣语气好奇,闻了闻自己的手腕,清飘飘的没有什么气味,凝神静气闻的久了,才有一股子淡淡的花香传来。可是这花汁水到了宝扇身上,便芬芳扑鼻,香气缭绕。锦绣想着,若她是一只蝴蝶,其余的牡丹杜鹃花都入不得眼,只整日围绕在宝扇身边,靠这些香气过活。 宝扇提议两人分头去捉萤火虫,待过了两个时辰后,再在此地会面。同一处地方,萤火虫的数量是有限的,若两人分开,才能尽量多捉些,因此锦绣自然答应。 看着锦绣渐渐离去,宝扇朝着和锦绣相反的方向走去,偶尔有几只萤火虫被芳香的花汁水吸引,飞舞在宝扇身边,她脚下并不停留,继续向前走去。直至到了一座拱桥旁边,宝扇才停下脚步。 此处清幽至极,虽已至深夜,但却过于安静,连虫鸣蛙叫声,都不曾从草丛里传来。宝扇抬头望天,月色明亮,似乎从上面撒下一匹清透无比的薄纱,将拱桥,草丛,以及未泛起波澜的湖面,尽数遮盖。 宝扇将布袋系在腰间,只留一个放在手心。她放轻脚步走近草丛里,飞舞的萤火虫慢慢靠近宝扇的身边。宝扇伸开布袋,轻松一拢,便捉住了几只萤火虫。微弱的光芒透过布袋,映衬在宝扇腰间的红绸上,越发衬得其柔美如皎月。 拱桥上,宇文玄眸色沉沉,盯着此处景象,想的不是眼前的美人美景,而是冒出一个念头。 银褂青裙,尤其是腰间的红绸系带,随着宝扇扑萤的动作,而缓缓飘扬。 ——他的长溟剑,若是能化作人形,便是这番模样罢。 长溟也有这样一条红绸,只是那红绸系在剑柄时,让人觉得畏惧不安。而系在这样弱的腰肢,则让人生出其他的念头来:他只需要一只手掌,便可以轻松握住,将她禁锢于炙热的掌心中。 第31章 世界二(七) 但宇文玄很快便否定了这个念头。 长溟刚硬坚韧,若化为人形,也应当是同他一般的男子,而不像这般,柔弱无骨,弱质芊芊。 一股凉风吹过,正捉萤火虫的宝扇身子微颤,余光瞧见了不远处的宇文玄。他正端正地立在桥头,比如墨夜色更浓重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她——那双黑眸中充斥着危险,和令人战栗不已的打量。 宝扇双足一顿,慌张地停下扑萤的动作,一时情急之下,左脚绊到了右脚上。汗珠顿时浮现在宝扇的额头,她来不及喊痛,匆匆跪下。宝扇大半个身子都被草丛遮盖,只露出姣好的脸庞,与上身的银灰色小褂。偏偏因为胸口被泼洒了大片花汁水,原本分散在四周的萤火虫,闻香赶来,将那被遮掩的起伏映衬得如黑夜中的月光一般明亮。宝扇又羞又臊,只是又不能当着宇文玄的面,将那些在她胸口飞舞作乱的萤火虫,尽数赶走。她只能强忍着羞意,将目光移动至自己的脚尖。 一片阴影垂下,宝扇稍稍抬起眉眼,却发现宇文玄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那双幽深如积潭的眼眸,正看向那月光皎洁处。 朱砂般的红唇,被宝扇丝毫不疼惜地咬破,带着羞意和难堪的声音从两片柔唇中吐露出来。 “王爷……” ——是破碎不堪的音调。 这样好的月色,佳人在此,口中呢喃着自己的名字,如此旖旎美景,纵然柳下惠在此,也难免会心猿意马,方寸大乱。 “站起来。” 宇文玄语调无一丝波动,唯有眼眸中暗色加重了几分。 宝扇闻言,不敢不从,她乖顺地站起身来,同时尽量掩盖着左足的不自在。只是这般把戏,在宇文玄面前仿佛掩耳盗铃,一叶障目,他视线掠过那小心翼翼的左足,见宝扇将身子的力量,大都放在另外一只脚上,便轻易地猜出了宝扇伤到了脚。 宇文玄上前两步,月色空明,虽然比不上白日里昼光明亮,但即使宝扇低垂着眉眼,宇文玄也能将那柔美的眉,沁着水珠的眸子,被贝齿□□,已经压出齿痕的唇,通通一览无余。宇文玄浓眉微凝,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宝扇?” 宇文玄记得,曾经有人在自己耳边提起过她的名字。宝扇,如今是邓姑娘的贴身婢子。 宝扇没想到宇文玄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明明是柔软温和的两个字,怎么到了宇文玄的嘴中,就令人浑身战栗,瑟瑟发抖。宝扇羽睫轻颤,心头如同鼓擂,回着宇文玄的话。 “是。” 话音刚一落下,宝扇只觉得腰肢微凉,紧接着一股炙热抚上她的肌肤,身上的层层轻薄衣衫,似乎起不到丁点阻隔的效果,那股子炙手热意,仿佛穿透了轻纱布帛,和她的肌肤紧密相接。宝扇既惊又惧,颤抖着抬起眼眸,因为恐惧,两丸黑眸不知何时已经盈满了水珠,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眼眶之中,滚落下来。宇文玄见宝扇如此模样,吐息加重,手上轻巧使力,便将宝扇揽入他的胸膛。 触目所及,都变成了浓墨般的黑色。宝扇微翘的鼻尖,正抵着宇文玄的胸膛。宇文玄的衣袍很凉,或许是在王府里漫步的时间久了,夜深露重,衣袍也跟着染上了凉意。宝扇稍一侧首,便将脸庞贴在了宇文玄的胸膛上。真真奇怪,衣裳这么凉,却有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胸膛里传来。 宇文玄的手,仍旧放在宝扇的纤腰处,他虎口处带着茧子,过去便是用这只手,握着长溟剑,砍下了不少人的脑袋。如今这只手,却握着世上最柔软的物件。 宇文玄的双目,敏锐又肆意地丈量着宝扇腰肢的长度——果真如他预料的一般,只需要一掌,堪堪可握。 那只带着热意的手掌离开了宝扇的腰肢,她还来不及放松吐息,宽阔的手掌已经绕到前方…… 宝扇心尖发颤——下一步,这手掌又会落到哪里? 深夜漫漫,她被宇文玄揽在怀里,惊惧之下,还要打起精神注意宇文玄要对她做些什么。可即使要做些什么,宝扇也只能默默承受,毕竟宇文玄是王爷,是这王府唯一的主人。宝扇自从被卖进王府,在卖身契上按下红印时,就已经是宇文玄的所属物了。即使宇文玄要弄些什么狂风暴雨,雨打海棠来折磨她,宝扇心中晦涩:她也只能忍受,甚至若是宇文玄有所要求,还要绞尽脑汁去费力迎合。 两根手指并拢,移动到宝扇的腰间,只轻轻一扯,宝扇腰间的系带便被轻松解开。宝扇今日所穿,银褂青裙,青裙失去束缚,只变得宽松些。但是上身的银灰小褂,被宇文玄扯红绸的力气一带,上头的几枚小扣,便尽数散开,宝扇甚至来不及反应,小扣便没入了草丛中,再寻不见。 宇文玄已经松开了宝扇,此时她站在月光下,衣襟大开。近来宝扇贪凉,内里只穿了一件春暖海棠的朱红色肚兜,银灰色小褂尽数敞开,里衣遮掩不住皎白的雪肌玉肤,修长的脖颈下,是春色无边。宝扇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遮掩,还是放任不管。纠结之下,宝扇用玉指紧紧攥着小褂的下摆,头颅垂下,以此掩饰滴血的脸庞。 宇文玄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缓缓,如同瞄准猎物般,打量着宝扇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他常年在战场厮杀,听得最多的,除了敌人的惨叫和哀嚎,便是军营里的荤话。那些兵将,会聚集在帐篷里,饮着烈酒,说着哪里的姑娘最美,床榻之上的私密话语,姿势手段,也被他们吹嘘般喧闹出来,惹得其余人或起哄,或羡慕。宇文玄素来是不参与的,他知道自己的名声——血阎罗。不仅敌人听了畏惧,手下的将士也心中惶恐。宇文玄不喜这些热闹,他独自饮了酒,将上好的烈酒灌入喉咙中,再洒一壶给长溟剑,便足够了。 男欢女爱之事,宇文玄略有耳闻,他只觉得自己不需要女人,只要一柄剑就足够了。曾经有好事之人,认为宇文玄不贪花好色,是因为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 “只要一次,保准王爷您流连忘返,只觉得这世间没有白来。” 说话这人两眼发黑,明显的气血亏损。宇文玄眉头微拧,虽然不喜这人一副獐头鼠目,油嘴滑舌的模样,但着实好奇他话中所说是真是假。只是当几个轻纱半露,浑身脂粉味道的女子进屋,还未靠近,便被宇文玄一剑砍断桌子的气势惊吓到,整齐地跪在地上,什么花样都使不出来了。 从此之后,宇文玄再也不相信所谓的“人间极乐”“逍遥快活”之说了。 但如今瞧着宝扇,楚楚可怜又不敢反抗的姿态,宇文玄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翻滚叫嚣着,这些血液带着汹涌至极的热意和焦躁,流淌在他身上的每一处,最终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心尖。这种激动不已的情绪,宇文玄并不陌生,面对沾染血迹的长溟剑时,他也是这般快意。可无论是哪一次的快意,都比不上如今——那雪白滑腻的肌肤,仿佛与月色融为了一体。 宝扇连眉眼都不敢抬起,更不敢直视宇文玄。她微微扬起的下颌,带着惨色的雪白,修长的脖颈微微扬起,流畅的幅度像极了一只待掌控的小小羔羊。不知道是因为深夜的凉意,还是因为恐惧害怕,宝扇外露的肌肤轻轻颤抖着,只是她不敢伸出手去拉上敞开的小褂。宝扇轻轻抬起眸子,往宇文玄这里瞧上了一眼,不过转瞬之间,她便怯生生地收回了视线。 但那股视线被宇文玄捕捉到,含羞带怨。 ——她分明在说:好冷的夜晚,为何王爷迟迟不动作。 像极了一朵等待摧残的娇柔花朵,若是真来了疾风骤雨,怕又会是另外一番可怜姿态。 此情此景,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明白该如何行事。 只是,宇文玄是其中的例外。身上的快意让他神色冷凝,这是战场上才会出现的汹涌情绪。瞧着眼前的美妙风景,宇文玄很明白,他并不想要了宝扇性命,只是这快意从何而来,又该如何疏解。宇文玄抬起手掌,眼底发冷。他手掌之中,还握着原本挂在宝扇腰间的红绸系带。 他方才,是用手解开的。 宇文玄脑海中闪过长溟剑的身影,心头悄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若是不用手解开,而是换作长溟剑,用冰冷的剑刃,布帛撕裂的声音定然是极其悦耳动听。 “你便去伺候长溟。” 宇文玄记得,宝扇曾经照顾过长溟,倒也算用心,想起长溟剑上的温热,宇文玄眸色深沉:将她与长溟剑放在一处,也算相得益彰。 见宇文玄没有其他意思,宝扇匆忙伸出手,遮挡露出的无边春色。她颤抖着声音,提起自己的不安来。 “可是,奴婢如今是邓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子。若是……邓姑娘那里……” 宝扇欲言又止,不由得抬眼看了看宇文玄。 王府都说,王爷对邓姑娘最为特殊,虽然得了宇文玄亲口许诺,让她去照顾长溟剑。万一邓姑娘知道此事,认为她是贸然离去,那就不好了。 宇文玄语气更冷。 “你只需照顾长溟。” 宝扇见他言辞笃定,自然答应。见宇文玄抬脚欲要离开,宝扇羽睫颤了又颤,终究大着胆子开口道。 “王爷可否将红绸还给奴婢?” 不是宝扇小气,如今的境况是,她身上的银灰色小褂破了,又受着凉风。至于让宇文玄解下衣裳,给她抵御凉意,宝扇是万万不敢想的,只有冒险将红绸要回来,重新穿上,也能抵抗些凉风寒意。 宇文玄将红绸还给了宝扇。 宝扇并未重新将红绸系在腰间,她将红绸展平,比之做腰带时,要宽阔上两倍。而后宝扇将红绸绕过柔软起伏,松松地缠了一个结。 虽不甚美观,但总算没那么冷了。 而红绸被宇文玄握了许久,早已经沾染了他的气息,此时却被宝扇贴在柔软处,却一副懵懂未觉的模样。宇文玄见宝扇动作,手指微动,只觉得喉咙发涩,冷静下来的血液,又有了叫嚣的气势。 待宝扇抬起头时,却已经不见了宇文玄的身影。她轻舒了一口气,拽下腰间的布袋,重新开始捉起萤火虫。好在萤火虫方才已经被吸引过来,此时只需要将它引入布袋中,便已经足够。 第32章 世界二(八) 宝扇很快捉到了足够多的萤火虫,待她到了约定的地方,又等了片刻,才看到朝着她跑来的锦绣的身影。 锦绣腰间挂了一圈布袋,但每个布袋里面的萤火虫数量不多,零星的几点碎光闪烁着,仿佛是在腰间沾染上了层层磷粉,在深夜中发散着微光。宝扇与她,共同把装着萤火虫的布袋拢在一起,将捉到的萤火虫粗略数了数,用作充当烛台,大概是够用了。锦绣见宝扇腰间的红绸,不知何时绑在了胸口处,虽然像是因为怕深夜凉意重,将红绸解开,充作披帛。但是又见宝扇的脚下有恙,左轻右重,行路时有些踉跄,锦绣心头浮现猜想,一时间慌乱不已。 这般狼狈模样,莫不是两人分开之时,宝扇遭遇了什么不好? 她脱口而出,问话中尽是慌张:“可是有人欺负了你?怎么会崴了脚,还破了衣?” 锦绣以为宝扇是遇上了王府里哪个婢子刁难。但宝扇本就心虚,听到这番话,心头慌乱更重,面上一片绯红羞意,轻轻摇着头。 “不曾有人。” 胸腔之下心跳声起伏不平,宝扇身上的小褂,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雪似的柔腻来。锦绣提着手中的布袋,借助萤火虫的亮光,将那处滑腻看得更仔细了些——原本应该整整齐齐待在上头的盘扣,如今却是一个也不剩了。 如此境况,哪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若是说方才,锦绣是焦急多于愤怒,更担心宝扇的身子是否有碍,除了脚可还伤到了其他。如今心头便是被怒火充斥盈满。 ——究竟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竟然敢对宝扇生出了不轨之心,还这般不知轻重地对待她! 崴伤的脚,一粒不剩的盘扣……如此种种,足以证明那登徒子有多不怜香惜玉,又多么贪花好色,竟然连衣服都不能按部就班地褪下,非要扯下盘扣,一逞私欲。 锦绣双目炯炯,似有火团凝聚,她又担心自己的怒火吓着了宝扇,便放轻了声音,追问道。 “你告诉我是哪个?” 锦绣脑海里闪过王府中一众侍卫小厮的身影,心中暗暗不齿:平日里无论他们脾性如何,一到了宝扇跟前,就仿佛丢了骨头,没了气性,吃食首饰变着花样的送。见宝扇不肯收他们送的首饰,就把主意打到了不易存放的点心上,借口说手头的点心多了,吃不下又不舍得丢掉,只能请宝扇帮忙。哼,一个个平日里眼珠子都要黏在宝扇身上,却都知道宝扇胆小,不敢失了稳重,小心翼翼地隔开了距离。如今不知道哪一个欺负了宝扇,全然没有了当初如珍似宝的怜爱疼惜,只顾得自己的身上痛快。锦绣心中忿忿,果真男子之中,没有一个好玩意,那会儿怕是只想着自己爽利,哪里顾得上其他。 “宝扇,你快些告诉我……” 锦绣欲言又止,想说“你快些告诉我,我便去寻了管家,告他一状,找他麻烦”。又怕宝扇太过心善,担心那登徒子但安危,话语到了嘴边,变成了其他。 “……我好认认他是哪个。” 宝扇眉目缱绻,两颊的烟色霞光还未褪下,便又浮上了一抹惨色的白,衬得那纤细的身姿,越发楚楚动人。 “是……” 她声音细弱,仿佛清风徐来,便会消散在黑夜中。 锦绣的连连追问,让宝扇终究吐露了那个名字。 “……是王爷。” 话说出口,宝扇似是觉得难堪,便将身子转向一边,背对着锦绣。她既已将名字说出,便是证实了这副模样,已经让宇文玄见过。身为女子,衣衫不整的身姿被旁人窥见,若是被人知晓,便会受到众人的侧目而视。宝扇身子一颤——何况,她不是单单的衣衫不整,而是……以投怀送抱的姿态,让宇文玄看了许久。 若是宝扇得知,锦绣心中想的不是宝扇这副模样被男子看到,而是以为她被宇文玄沾染,那定是要羞愤欲死的。 锦绣满脸惊讶,竟竟然是王爷。 惊讶过去,锦绣心头只有深深的无力和不安,若是换作王府中任何一个人,她都要讨要一个说法。只是竟是王爷,这王府里,草木花虫,青砖白瓦,连同她们这些卖身给王府的奴仆,哪个不是王爷的。若是宇文玄要幸了宝扇,无论怎么粗鲁莽撞,不懂怜惜,她们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在锦绣的心中,是不能埋怨王爷的,她便将这份埋怨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若不是她,宝扇怎么会在深夜出来捉萤火虫,又怎么会好巧不巧的遇上了凶狠残忍的王爷,遭受到那样一番折磨。 锦绣看着宝扇颤抖的鸦睫,和敞开的白嫩肌肤,心头更添冷意:看这番样子,王爷莫不是在幸了宝扇之后,便想做负心人。宝扇伸出芊芊玉指,轻拢着身上的红绸。即使身上的衣裳简陋不整,也难以掩饰其云鬓花颜,袅袅娜娜的美色。锦绣脸上一片沮丧:怕是王爷此时不肯给宝扇名分,只是今日得了趣儿,日后再过修身养性的苦行僧日子,怕是不能了。 宝扇声音怯怯地嘱咐锦绣:“此事不要告诉旁人,我虽然是不值一提的婢子,旁人知道,笑就笑了。只是王爷颜面贵重,定然不能被这些俗人言语玷污。” 锦绣见她这样卑微,事到如今,还顾忌着宇文玄的脸面,只觉得喉咙苦涩,沉声应了。 “我不会说的。” 她锦绣不是会嚼舌根的人,此事必定会烂在肚子里。 两人分别,宝扇回房时,门发出了吱呀的响声,床上的花晴只嘟哝着翻了一个身,便又继续睡去了。宝扇褪下身上的衣衫,轻抚着领口,眼底微深。她将小褂下裙整齐叠好,收在箱笼里,拉起被褥,让身上的凉意被温暖覆盖。 锦绣将萤火虫交给邓姑娘时,得到了几句称赞。锦绣脸上平静如水,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让周围的几个婢子微微侧目。 “是奴婢该做的。” 邓姑娘本想自己去送萤火虫,但刚站起身,管家那张严肃的面孔,状似警告的话语便响在她耳边。 “邓姑娘切记,安分守己,才是长远之道。” 邓姑娘又坐回了圆凳上,手指伸出,点着锦绣:“你去将这些萤火虫送给宇文玄,就说我觉得萤火虫活泼可爱,能给屋子里添些生气,希望他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是。” “算了算了,最后一句你就不要提了。” 锦绣仍旧板着脸:“是”。 邓姑娘随手抓起几枚金瓜子,赛到锦绣怀里,见锦绣乖顺地行礼道谢,脸上却丝毫喜悦之情都没有,不免心中感慨:连她身边最活泼的婢子,都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可惜。 其余婢子面面相觑,方才还在羡慕锦绣,一开始锦绣被安排去捉萤火虫,她们心中都唏嘘不已,这可是个苦差事。没想到锦绣竟然在一夜之间,就捉到了这么多,还得了赏赐。她们心头的酸水还没冒多久,就被可怜同情的情绪覆盖了。得了赏赐又如何,费了一夜功夫捉到的萤火虫,等会儿怕是全部都要被扔出来,等锦绣回来,还得承担邓姑娘的怒火。 锦绣拎起数百只萤火虫,她与宝扇费了多大的功夫,而邓姑娘只碰了两下,这百只萤火虫,就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宇文玄此时不在府中,锦绣暂时将萤火虫提回了自己的住处。 和锦绣同住一屋的婢子,正站在小院子里和旁人闲话。 “邓姑娘莫非是对王爷有意?” “定然是的。” “她怎么如此大胆?” 竟然敢喜欢宇文玄,怕是不想要性命了。 另外一婢子眼中含着笑意,语气悠悠:“世人皆知,富贵险中求,不冒丢了性命的风险,怎么会有滔天富贵的回报?王爷的倾慕恩泽,那可不是容易得到的。” “不过,王爷对邓姑娘还是有几处不同的,若是换了其他人,这样去打扰王爷,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王爷对邓姑娘极好,不然那些金瓜子,银锭子,是从哪里来的?” “那些才不是王爷给的,是邓姑娘从皇宫里带出来的……” …… 这些闲话,锦绣都听入了耳中。听到众婢子说王爷“不好女色”的猜测时,她紧握双拳,奋力忍耐,才没将心中的话喊出来。 ——王爷才不是不近女色,他若是不近女色,又如何会对宝扇做出那样不堪的事情。 听到众人讨论邓姑娘时,聊起她对王爷的爱慕之情,虽然邓姑娘百般否认,她只是想为宇文玄治病,没有其余的心思。但那样明显的倾慕与有意接近,众婢子又不是榆木脑袋,都明白是何种意思。锦绣只觉得心头郁郁,她不想让邓姑娘和宇文玄牵连在一起,只要想到那副画面,锦绣便觉得心中压上一块巨石,吐息不得。不光是邓姑娘,其余女子和宇文玄站在一处,那也是不成的。 唯有宝扇是不同的。 她那样娇软可怜,柔弱可欺。宇文玄既然狠狠欺负了宝扇,将她变成那副狼狈样子,便应该护住宝扇。 宝扇那样的佳人姝色,归于任何一个男子,那人都该千恩万谢,将其珍之重之,即使是身份贵重的宇文玄也不例外。他既然得了宝扇的好,品了宝扇的滋味,万万不可做什么负心人。 锦绣眸色微沉,盯着桌上的萤火虫,微微愰神。 她虽然卑微如蝼蚁,但听读书人讲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可见蝼蚁也有蝼蚁的用处。 第33章 世界二(九) 宇文玄还未回到王府,宫中便下了旨意。负责传达旨意的是皇帝身边的一等太监,他向王府的门房禀告了来意,门房让太监稍作等候,匆匆去寻了管家。 管家亲自来到王府大门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中抬着一只圆凳。 “王爷还未回府,公公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管家话说的恭敬却不谄媚,既全了礼数,却是丝毫没提让太监进王府的事情。这王府是宇文玄的王府,除了宇文玄亲自开口,他们这些下人是不敢迎人进去的,即使这人是从皇宫来的。只是不能让人进去,管家也不会让他们直愣愣地杵在门外,还给领头的太监准备了圆凳休息,至于其他的小太监,便老老实实地候着罢。 大太监虽然不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但也数的上名号,去哪个府上传旨意,即使是王公贵胄,一品大员,也得恭敬地迎他进去,奉茶上点心招待,哪里受过今天这般的待遇?只是大太监听说过宇文玄的名声,这位可是能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拔剑斩人的莽夫。如今宇文玄已经废了筋脉,拿不起剑,但大太监对他仍旧惧怕,他可没有那等胆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测试一番宇文玄究竟还拿不拿得起剑。 于是,大太监面皮带着笑,嘴里说着“客气”,一使眼色,身后的小太监就将圆凳拉到自己跟前,用宽袖擦的干干净净,又哈着气暖热了,才放到大太监臀下。 几个太监在王府门外候着,等的久了,也不敢表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宇文玄身着黑色劲装,还未靠近王府,便看到一人从圆凳上站起。此人面白无须,一眼便知道是何身份。宇文玄跨过门槛,却不看向大太监他们,声音冷硬:“何事?” 管家忙回话。 “是圣上有旨意,请王爷入宫,具体事宜并不知晓。” 见管家三言两语,便将旨意说得清楚,大太监竟然只言片语都插不进去,心中却不郁闷,只觉得庆幸。宇文玄只轻瞥他一眼,他双腿绵软差点跪倒在地。 不亏是久经沙场,身上的血腥煞气,如此令人畏惧。 见宇文玄不言语,大太监怕他不去,想起来王府之前,圣上的再三叮嘱。大太监壮着胆子,出声道:“怕是长久地见不到王爷,圣上难免思念,才邀了王爷进宫一见。” 闻言,宇文玄轻嗤,思念?那龙椅上的人,怕是厌恶他至极,永远不见他才会拍手称快。 宇文玄眸似幽潭,声如鬼魅:“既然如此,便去罢。” 大太监强忍住心中的骇意,只不过转瞬之间,宇文玄就已经上马,他神色慌张,连忙说道:“不仅圣上要见王爷,皇后娘娘惦记邓姑娘,想借此机会……” 既然宇文玄和邓姑娘都要入宫,不如同行。 宇文玄身姿高大,坐在马上更显其雄姿英魄,他低睨着大太监,眸中的神色让人惶恐不安。 大太监见状,话音一转:“王爷进宫是要事,定是要先行一步,便由我送邓姑娘进宫,必将邓姑娘妥善地带到宫中,王爷莫要挂心。” 回应他的,只有马蹄溅起的尘土,和宇文玄抛下的一句话。 “可。” 不动如山的管家,听到了宇文玄允诺,这才唤人去叫邓姑娘出来。 邓姑娘听闻皇后召见,又听传话的小厮说王爷也要进宫,便以为两人要同行,连忙嘱咐婢子为她梳洗打扮,重新穿戴。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 邓姑娘满脸都写着不满意,这些衣裙都太过平凡俗气,丁点新意都没有,更别提让人眼前一亮了。她手中握着一只双钗海棠,问着婢子:“宝扇在哪儿?” 即使数日都未见过宝扇,邓姑娘也没将她忘的一干二净。那般芳姿丽貌,我见犹怜的动人模样,绕是她来自异世,见过繁花无数,美人如云,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宝扇。这样的美人,只惊鸿一瞥,便能记在心中,再也忘不掉了。邓姑娘往日里瞧着,宝扇身为婢子,手头可用的银钱不多,头上的钗环都是黄铜所制。荆衣布裙,也可见其艳丽颜色,再寡淡的襦裙,都能让人将目光凝聚,心神动摇。邓姑娘觉得,若是宝扇在此处,定然能为她好好打扮。 花晴垂下眼睑,沉声道:“她身上不舒坦——姑娘还是尽快收拾,王爷也不是个慢性的人。” 邓姑娘恍然想起,宝扇有疾告假的事,不由得悠悠长叹——怎么美人都这般体弱? 但若是硬要把宝扇喊来,也是可以的。只是路途耗费时间,待其赶到,挑选衣服首饰,又要花费一番功夫。邓姑娘想起宇文玄的冷脸,将喊宝扇的念头抛出脑海,她将木梳递给花晴,让她为自己梳妆。 待邓姑娘准备妥当,方才还缓缓落下的夕阳,如今只剩下浅浅的暖橘色光芒。花晴见没人催促她们,便见缝插针般奉承起邓姑娘来。 “王爷素来是不等人的性子,如今却能耐得住梳妆打扮的时辰,等候在府外,可见他对姑娘是不一般的。” 邓姑娘面色红润,轻飘飘瞪了花晴一眼,只是口中并未说出责怪的话。 待邓姑娘走出王府,左瞧右看,也看不到宇文玄的身影,只有几个太监候在门外。 大太监搓了搓发凉的手心,走上前去:“邓姑娘可准备妥当了,随我进宫去罢。” 邓姑娘神色焦急,连忙拦下大太监:“等等,王爷在哪里?他不是要一起进宫?” 大太监见她妆容齐全,身上又是精细打扮,本以为她是为了在皇后娘娘面前,不失礼仪。如今听她这番话,不免神色古怪:“王爷?王爷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了,此时也该到了皇宫。” 邓姑娘顿时脸色苍白,上好的脂粉都掩盖不住眉眼中的慌乱,站在她身后的花晴,也顿时双眸圆睁,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离邓姑娘远了些,唯恐邓姑娘想起她的奉承,一时间恼羞成怒,将火气撒到她身上。 在大太监的催促声中,邓姑娘神情恍惚地坐上了马车。待马车停下,大太监掀开帘子,邓姑娘走下马车,抬首只见夜色如墨。 皇宫正殿,一片觥筹交错的欢快景象,圣上与臣子,把酒言欢,其乐融融。唯有一处席位,仿佛与外界相隔。若是他处是盎然春意,此处便是寒冬凛冽。 旁人似乎是有意避开宇文玄的位置,四处敬酒问好。宇文玄眸色淡淡,自落座到现在,脸上的表情都未曾有过变化。桌上的酒是好酒,只粗粗一品,便知道是在树下埋藏多年,刚刚启封的醇厚佳酿。这样好的酒,最能激起人骨子里的血性。 宇文玄想起长溟剑,若它今日一同来了,也能享用上这样好的酒。 话题不知道何时转移到了宇文玄身上。 “圣上功绩,千秋万代,需得让万万人朝奉才好。只是如今疆域还不够广阔——若朝廷有股肱之臣,愿意为圣上开疆辟土,岂不是一件美事?” 话虽如此,何人愿意远离故土,去那茹毛饮血的苦寒之地? 众人的目光聚在了宇文玄身上。 得到圣上眼神肯定,刚才说话的臣子,头颅高昂,目光对上宇文玄幽深晦暗的眸色,不由得生出了胆怯之心,只是想起如今,宇文玄被挑断了筋脉,堪堪是个废人,便如同是个没牙齿的老虎,任人宰割。 他站起身来,对着宇文玄慷慨激昂:“王爷食君之禄,该知晓为臣之道。如今圣上为疆域狭小之事困扰,身为臣子,理应为圣上排忧解难。” 他目光如炬,仿佛在言说——你还不快快允诺,愿意领兵出征,为我朝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满堂寂静,无一人出声。 被他指点的宇文玄,身旁扔了几个空酒罐,丁点视线都没放在慷慨陈词的大臣身上。 被宇文玄视作无物,大臣面皮发烫,他转向其他臣子,却发现席上所坐的臣子,被他视线扫过,都眼神闪躲,匆匆避开,假意做其他事去了。 大臣气极,见圣上颔首示意,胸中涌现莫大的勇气:“王爷可有其他高见?” “呵。” 一声轻笑落下。 宇文玄终于抬头,看了那大臣一眼。 “你既然想去领兵,请命就是。问我有何高见?” 宇文玄轻抬双眸,跟着他一起入宫的侍卫见状,立即走上前去,在大臣的惶恐声中,将他按倒在地。等侍卫松开那大臣时,他已经身穿盔甲,腰带长剑。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双手抱拳:“徐大人愿领兵出征,我等望尘莫及。” 连说三次,一次比一次高昂。 徐大人身子一僵,望着圣上黑沉的脸色,就要跪下。 他不成的,他怎么能领兵? 圣上却开了金口,堵住他所有的去路。 “徐大人忠君爱国,允了!” 圣上心头发苦:他若是不顺坡而下,岂不是证实,偌大个朝廷,只有他最憎恶的宇文玄,是可用之人。 徐大人倒也不蠢,知道此事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多说无益,还会惹怒圣上,便颤颤悠悠地跪地领命。 见徐大人吃了瘪,众人神色各异。虽说宇文玄没了砍人的力气,但他的手段只是没从前那般血腥,还是一样的骇人。领兵出征,那是凶多吉少,弄不好就成了他国俘虏,被绑起来狠狠折磨一番。可不是人人都是宇文玄,有死里逃生的魄力,到时候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颜面尽失,还留不住性命。 第34章 世界二(十) 皇后寝宫。 邓姑娘的手被皇后娘娘拉在怀里,摸到柔荑上的滑腻触感,皇后眼底微闪。 “看来你在王府过的不错。” 否则不会短短数日,就将手护养得如此精细,仿佛从未跟在皇后身边做宫女,平日里还做过苦活。 邓浅浅脸上带着笑意,听着皇后语气亲近自然,聊些和这具身子的往事,心中惴惴不安,生怕露出马脚,让人看出异常来,只跟着点头应和几声。这具身子本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她刚来到这异世,未曾度过几日伺候人的日子,便被皇后喊去,说是将她指到了宇文玄身边。当日皇后面容和顺,言语中带着几分深意,要邓浅浅到了宇文玄身边后,不要忘记了本分。邓浅浅当时只以为皇后是提醒自己谨小慎微,毕竟宇文玄恶名在外,王府犹如龙潭虎穴,便没将那番话放在心上。但如今皇后又提出“本分”二字,邓姑娘心头微跳,觉摸出其他的意思来。 皇后几次提醒,见邓姑娘还是一番愚钝不堪的模样,眉眼间的耐性去了几分。 看来宇文玄对她果真不同,不然这丫头在她身边时,不说是聪明伶俐,也算的上懂规矩。大概是在王府的日子太好过了,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皇后语气微沉,言语间也不再遮遮掩掩。 “宇文玄为人狠戾,当初送你去王府也是无奈之举,为了你在王府好过些,本宫也备齐了足够花用的金银让你带去。可是你自从出了皇宫,竟一次也没回来过,本宫心中难免挂念,今日听闻圣上召宇文玄进宫,才一并喊你过来。” 若不是邓姑娘一直不往皇宫递消息,皇后不会按耐不住,堂而皇之地召她进宫。 邓姑娘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不曾想,这具身子还是个探子。她躲避着皇后的视线,言语中带上了犹豫:“宇文玄他平日根本不让人近身……” 她所说是实情,之前邓姑娘不知道“打探”之事时,见宇文玄第一面,就想着为他治好隐疾。让一个久经沙场提剑斩杀的王爷,成了双手尽废的无用之人,实在是让人可惜。邓姑娘想出的按摩疗法,膳食疗法……她绞尽脑汁,宇文玄却态度冷淡。邓姑娘当时还觉得宇文玄过于冷情,如今听着皇后的话心头直跳——宇文玄要是知道她是皇后的探子,哪能接受她的好意?万一她在按摩时下了毒手,或者做膳食时加重了药量……邓姑娘不敢细想,若她是宇文玄,这样一个“探子”提出的方法,她也是不敢用的。邓姑娘心头酸苦交加,既为错怪了宇文玄而愧疚,原来他的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是有原因的,又为自己的境况而难过,她可不是原身,从没答应过皇后,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背上了“探子”的名号。 邓姑娘这番神情变换,虽然隐密,但坐在她面前的是六宫之主,见识过多少心机诡计,从一个眼神中,就能猜测出十几种意思来。皇后从邓姑娘的神态中,明显看出了她现在的倾向,是偏向宇文玄的。皇后暗嗤她背主,面上却越发柔和。 “你也不必太过自责,王府里守卫森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有用的消息。我们主仆多日没见了,不如聊些其他,你在王府过得如何?” 邓姑娘眉眼微松,在皇后关于琐碎小事的问话下,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松懈了。 “宇文玄外表瞧着生硬,其实为人还算不错……” 皇后哪里瞧不出她眉眼中的情意,心头稍稍转动,便换了口风。 “……你想为他治手?” 皇后眼中闪过惊讶,宇文玄的双手,可是敌国用银针火燎后,一根根挑断的,即使华佗扁鹊在世,也是治不好了。 邓姑娘神色坚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她也只听过什么溺水救治之法,接骨疗法,这筋脉被挑断之后应该怎么治,还真是没有头绪。只能暂且用一般的法子,先恢复双手的神经脉络,再寻找良方。 皇后心中耻笑她异想天开,但邓姑娘的念头却让她生出了其他念头。 “本宫也在宫中帮你询问一番,若果真得了妙方,就亲自送到你手上。只是你为宇文玄费了这许多心思,不知道他是否领情?” 皇后深谙人情世故,一番话语处处为邓姑娘着想,见她抗拒也没再提起打探之事。邓姑娘脑海中并未有过太多与往事相关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出宫时,皇后送了她几个箱笼,沉甸甸的装满了银钱,想来原身和皇后的关系应该算亲近,便微微放松。 邓姑娘想起在王府里,众婢子私下里的闲话,宇文玄对她已然是不同的,虽也是冷淡,但跟王府里的婢子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她虽未说明宇文玄是否会领情,皇后已经从她泛红的脸颊上窥探出了答案。皇后心念微动,暗道邓姑娘竟有这番本事,能让宇文玄对她另眼相看。皇后将邓姑娘送进王府,打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只当她待在王府里,得知消息也比旁人好用些。却没想她竟然能入得了宇文玄的眼…… 皇后与邓姑娘聊了许久,待她贴身的宫女进来换茶水点心,才用帕子沾了沾唇,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宇文玄那边应当也散宴了,你便跟着他一起回去罢。” 邓姑娘离开了皇后寝宫,在宫女的带路下,绕过几处拐角,抬眼就看见了熟悉的挺拔身影。 “宇文玄!” 邓姑娘刚喊出口,便见到几个大臣对她侧目而视,忙捂住了嘴,小跑着追到宇文玄身旁。浓郁醇香的酒气,混杂着宇文玄特有的凛冽,让人近之生怵。宇文玄眉骨嶙峋,双目漆黑幽深。邓姑娘想他饮了酒,现如今或是醉了,连忙伸手想去搀扶他臂膀。邓姑娘的手伸出,却碰到了冰凉的刀刃上,她这才发现,是护卫挡在了宇文玄身前。 邓姑娘脸上羞红一片,与护卫争论了许久,待两护卫终于放下手中剑,退让两侧,才发觉宇文玄早已经没了踪影。 宴会上的人心叵测,却让宇文玄生不出嫌恶憎恨的情绪。醇酒可口,却不足以让他醉倒。 宇文玄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只孑然一身在路上走着。 夜已然深了,敲更的更夫击锣三下,喊了几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便收拾了东西急匆匆回家去了。宽阔冷寂的街道上,只有一人一影,影子肖主,只是身形被月光拖的长长的,被厚底长靴踩在了脚下。 宇文玄脚步苍劲有力,走到一株苍柏下,耳尖微动,细听着微风习习,树叶作响的声音。他只停了一瞬,便抬脚离开。 这里和边疆是不同的。风太柔和,树叶生长的太繁茂,不比萧凉的边关,风是劲风,树木粗壮不结果,树叶窸窸窣窣,只一阵风涌来,便要哗哗作响,仿佛要被连根拔起一般。 他还是,不太喜欢这繁花似锦的都城,即使他的王府在这里。 王府里,门房正在打盹,隐隐约约间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连忙睁开眼睛,见眼前的果真是王爷,忙将大门打开。门房还要多言,被宇文玄的眼神拦下了。 卧房外,一个纤弱身姿正候在他门外。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抹身姿怯生生地转过来,正是宝扇,她鼻尖微红,两颊一点粉意都没有,身子轻轻打着颤。 宇文玄紧了紧拳头,以肌肤相测,才察觉出几分凉意来。他不畏惧寒冷,但三更已过,正是一日内最冷的时辰。单单瞧宝扇这副样子,不知是等了多久。 两片粉唇轻颤:“王爷。” 从旁边的长凳上也走出一个身影,模样青涩,跟着宝扇喊了一声。 锦绣手中提着一个竹制编笼,见到了宇文玄的身影,心底一阵庆幸。 多亏了宝扇给她想出的好法子,今日一定要将这些萤火虫送出去。这些萤火虫本就在黑夜中飞舞,寿命长短不知。锦绣只将它们多留了一会儿,便有几只光芒微弱,看上去不甚活泼的模样。宝扇得知王爷进宫,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王府,便寻了门房,若是宇文玄回府,便请门房速速告知她们。宝扇一得知消息,连厚衣都来不及添加,便拉着锦绣来了宇文玄卧房外等候。她本就身姿纤纤,夜里凉意袭来,单薄衣衫贴紧了身子,更显得弱不禁风。 锦绣忍着心头乱跳,将竹笼递到宇文玄眼前。 宇文玄看着面前的光芒闪烁,眉毛微拧。 锦绣连忙道:“邓姑娘吩咐奴婢,王爷书房古板无趣,特让奴婢捉了这笼萤火虫,供王爷照明用。” 至于邓姑娘交代的,让宇文玄书房中更添些生气,锦绣就不再多言。王爷高大威猛,她见了惶恐,一时间想不出来那许多话,只能记得主子交代的重点言辞,已经是不易了。 宇文玄眉眼冷凝,抬眼看着宝扇,她今日未穿那银褂青裙,也没系红绸腰带,只着一身藕粉色薄衫,明明和长溟剑无半分相似。宇文玄看着她,却如同见了长溟剑一般,心血躁动。 “你捉的?” 锦绣见宇文玄肆无忌惮地打量宝扇,猜测他莫不是在回味些什么不堪的事,想来也记起了宝扇扑萤之事,忙低垂着头。 “是邓姑娘吩咐奴婢的,只奴婢一人两手,实在无用。幸好宝扇心善,帮奴婢一起捉萤火虫,才能将这照明之物,送至王爷眼前。” 第35章 世界二(十一) 宇文玄闻言,不置可否。他抬眼看着宝扇,宝扇低垂着头,如云墨发被她挽起,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她身上所穿的轻薄衣衫,领口处是用质地较硬的布料,代替了轻软的绢纱,此时向外拢起,与脖颈之间隔开了一条狭长幽深的缝隙,引人遐想。 宝扇身子倾向锦绣那处,虽因为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倾斜的脚尖,和不安紧握的手掌,已经看出了她的偏向。 ——她在担心锦绣。 宇文玄轻易地推测出这个结论,心中莫名涌出不快来。这种不快让宇文玄紧皱眉峰,他一贯是没有这些正常人的喜恶,如今却因为宝扇倾向锦绣,畏惧于他而心中不快。这种情绪让宇文玄不满,他最终将不满归咎于,王府的一切,包括宝扇,都是属于他的。而属于他的物件,怎么能对旁人生出了偏爱? “放下。” 锦绣身子微僵,将竹笼放在地上,数百只萤火虫在笼子里胡乱飞舞,竹编的笼子留出了小孔给这些萤火虫透气,小孔不足米粒大小,堪堪能将萤火虫的光芒透射出。竹笼刚被放置在地上,暖橙色的光芒便照亮了大片空地。 宝扇和锦绣双双福身,想要离去。 宇文玄幽幽开口:“你留下。” 宝扇脚步微顿,怯生生地抬起头,只见宇文玄正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连忙应了声“是”。 锦绣离开时,不舍地望向宝扇,宝扇正站在宇文玄身侧,心中忐忑不定,但仍旧不忘抬起头,对着锦绣浅浅笑着,示意她无事。 这副画面落在宇文玄眼中,更是极其碍眼。 他冷哼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甚为沉闷。他抬脚就走,丝毫不理会身后的宝扇。宝扇略做犹豫,便将竹笼留在了院子里,跟着宇文玄进了卧房。 宝扇刚迈进房内,一阵风吹来,将半掩的房门吹得“咣当”作响,宝扇只能将房门关上,那扰人的杂音才尽数褪去。 屋外无一丝光亮,映衬的房内也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大概就是此番景象罢。宝扇微扬起脸,眼睛在度过一瞬间的漆黑后,便渐渐分辨出了房中各种物件的方位,而宇文玄,正站在她的右前方。 “打开。” 宇文玄见宝扇进屋,微弱的光芒却没有随之进来,便出声吩咐道。 宝扇闻言,面容涨满红霞,她听懂了宇文玄所言,手中却没有将竹笼提进屋来,怎么按照吩咐将竹笼“打开”,将萤火虫放出? 过了片刻,响起宝扇发颤发抖的声音来。 “奴婢,太过愚笨……忘记了将竹笼拿进来……” 屋内黑寂,瞧不清宝扇脸上的神色,但只听声音,便能猜测出,她此时大概是慌张又不安,手足无措地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 “奴婢先将屋内的烛火点上。” 宝扇摸索着,脚步朝着烛台的方向迈过去。 这般漆黑幽深的场景,着实让人心内惶恐。 她似是脚下有恙,刚走了几步,便发出了声响。即使宝扇勉强忍耐,一丝轻声痛吟还是从她的唇边泄出。像极了围猎场中,误入陷阱的小兽,落入险境后,猎人探出头来察看,这只小兽还懵懂无知地瞪圆了眼睛,发出求助的可怜呜咽声。 这般漆黑场景,对于宇文玄而言,已是平常,他早已经习惯在黑夜中识物辨声。他也看清了宝扇如今的境况——她正跌坐在地上,轻薄的衣衫沾染了尘土,因为看不清周围的物件,只能随手抓着东西以供支撑。或许是以为旁人都如同她一般,不能在黑夜中视物,因此宝扇不再故作镇静,而是将不安无助尽数展示出来。她眸中水光盈盈,唇瓣几乎被咬破,她张开双唇,想要呼救,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柳眉拢起,紧闭双唇。 宇文玄目光敏锐,依稀辨认出她方才唇齿开合中,想要吐露的名字。 ——王爷。 她在喊他。 不过像是被什么所阻挠,并没有喊出声。 宝扇尝试着站起身,但她脚下绵软无力,反而将自己又重新跌回地上。在宝扇的背后,便是一盏烛台,此时正摇摇欲坠地跌落下来。烛台堪堪落下,带起一阵风,宝扇扬起头,全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 她眼睫眨也不眨,只是面带困惑,纳闷怎么门窗都已经合上,从哪里来的微风。 那盏烛台没有落在姣好的面容上,它被一只大掌所笼,而后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响动,宝扇似是受了惊吓,这样的漆黑境况,任何一点小小的响动,都能让她变得紧张,何况那是银制的烛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宝扇随手抓住身旁的物件,她的手极其慌乱,仿佛变成了溺水之人,无论什么都好,只要此时能抓住一个支撑,让她可以依靠。 她终于摸到了依靠。 宝扇来不及细想,方才这里还没有物件,此时怎么突然间就有了。这物件紧绷绷的,形状生的大,她两只手紧握,都难以合拢。这物件身上还带着热意,隔着布料传到了宝扇的手心。 宝扇是冷的,她虽然得了门房的提醒,在宇文玄卧房待了不到片刻,便等来了宇文玄的身影。但深夜露气重,她衣衫单薄,此时寒气还沾染在身上,未曾褪去。手掌的温热,让她忍不住靠近,手掌也顺着物件的上方缓缓移动。 这物件不仅自带温热,还隐隐有“扑腾扑腾”的跳动声。更有甚者,它似乎生长的尤其高大,像一棵参天大树,怎么摸都摸不到顶端。 宇文玄顶着那只作乱的手,宝扇已经隔着袍子,将他的腿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再往上……那可是禁地…… 宇文玄腿上的青筋不断跳动,热气源源不断地透过布料传出。正放在他腿上的两只手,绵软无力,却紧密相接,如同羽毛一般,轻轻抚过腿上的每一寸肌肤。 蕴涵着汹涌怒气的声音,落在宝扇头顶。 “摸够了?” 宝扇慌张地收回手,脑海里下意识地回忆起手心的触感,那暖阳般的热意,筋脉跳动的鼓噪声,一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竟然亵渎了王爷…… 这般没有规矩,莫不是要被狠狠折磨一番,再被扔出王府。 宝扇想开口求饶,唇齿嗫嚅了一番后,觉得已经是坠入深渊,再无转圜的机会了。 宇文玄见她收回手,脸上一片惨然神色,眉头微微皱起。 下一刻,宇文玄俯下身子,大掌握起纤腰,轻轻一提,便将瘫软在地上的宝扇抱了起来。宝扇刚刚站好,宇文玄立即将手松开。 “去拿来。” 宝扇忍着哭腔,出声应好。 她声音本就清脆中带着颤意,此时夹杂着哭泣的音调,却又未放声大哭,强行忍耐哭泣,欲盖弥彰装作无事的模样,更让人心里发颤,生出怜爱,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好生爱怜一番。 宇文玄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给宝扇。 火折子上仿佛沾染了宇文玄的气息,带着一丝暖意。宝扇双手捧着火折子,将它打开,房中瞬时闪烁起光亮。她忙走到院中,将竹笼提起,带回屋内,又将房门关上,院子里的凉意被尽数关在了外面。 宇文玄走到那团微弱的光芒面前,脚尖轻轻一挑,便将竹笼的封口打开。数百只萤火虫从封口飞出,先是一只,两只,三只…… 点点细碎星光在屋内漫开。 宝扇在竹笼的封口被打开的一瞬间,发出轻呼。待察觉是宇文玄有意为之以后,便歇了去补救的心思。她眸中倒映着萤火虫闪烁光芒的影子,似是粒粒圆润的珍珠,却比珍珠的光芒更为柔和温暖。她去捉萤火虫时,只觉得辛苦劳累,来不及细看这些柔光美景。此时数百只萤火虫飞舞在屋内,大部分萦绕在宝扇身边。她目光柔柔,伸出手掌,一只萤火虫便停在她掌心。 萤火之光虽美,却比不上美眸中星辰闪烁的景象。 宇文玄凝神看着,一只胆大包天的萤火虫,竟然敢停留在他的肩头,他目光冷凝,正待出手将它擒获。素手柔荑却快他半步,将那只小玩意儿揣在手心。 宝扇朝着宇文玄,露出了个讨好的笑容。她惯是知道如何让人心软,唇角浅浅勾起,那笑容仿佛掺了蜜糖,但却不甜腻惑人,只觉得温柔缱绻。 宇文玄自觉大度,犯不着为一人一虫,斤斤计较。 满屋萤火,最终被打开门窗,尽数飞到院中。 宝扇临走时,得了宇文玄的一件衣衫。他只说这衣衫太过破旧,让她拿出屋子扔掉。宝扇摸着衣衫上面的金丝银线,无丁点补丁裂缝的上好布料,柔声应是。 待宝扇走后,侍卫见宇文玄面容微僵,走上前去,等候吩咐。 宇文玄眉宇高扬,想起深夜寒意,萤火闪烁,出声吩咐道。 “既想要生动,便自己去捉。” 护卫略一沉思,便领悟了宇文玄的意思,当即去寻了邓姑娘,正逢邓姑娘马车回府,刚一进府,只想快些休息,却被护卫拦下禀告。 “王爷有命,邓姑娘心思灵敏,不如亲自捉了百只萤火虫。” 至于捉到之后,自然是要被放回去。不过此番话,护卫便不会与邓姑娘多言。 邓姑娘以为宇文玄喜欢萤火照明的法子,便要吩咐贴身婢子去捉。只侍卫再三提醒,要邓姑娘“亲自”去捉,且明日就要。 “一夜捉百只萤火虫?我还要休息……” 护卫双手抱拳。 “我们几个会陪在邓姑娘身边,待捉齐后,便立即送给王爷。” 几双眼睛盯着自己,邓姑娘只能撑着困意去捉萤火虫。 第36章 世界二(十二) 邓姑娘在河边捉了一夜萤火虫,强撑着快要睁不开的眼睑,手里抓着方块大小的布袋,捕捉那些散发着光芒的小虫子,待天已大亮时,也只捉到了区区五六十只。侍卫将这些萤火虫接过,瞧着邓姑娘被蚊虫叮咬,满脸困意的狼狈模样,没有丝毫动容。 “还差四十六只,邓姑娘记得今夜要捉够。” 邓姑娘铁青着脸回了院子,路上将几个侍卫通通骂了一顿,责怪他们不通人情。到了院子,她喊来了锦绣,仔细问话。 “你将萤火虫给宇文玄送去,他可说了什么?” 邓姑娘面带狐疑地打量着锦绣,心中暗道,莫不是锦绣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恼了宇文玄,他才想出这折腾人的法子,让自己去捉萤火虫。 锦绣小脸满是惶恐不安,急匆匆地跪在地上。 “奴婢没有,许是……” 锦绣面带犹豫,吞吞吐吐道。 “许是这萤火虫和女子的荷包一样,得亲手为之,才算贴心。王爷此举,并非是不喜萤火照明的法子……” 邓姑娘若有所思。 她身旁的花晴见状,暗道锦绣这般愚钝的丫头,什么时候也能揣摩主子的心思了,一时间难免心中急迫,怕自己在邓姑娘身旁的位子,被旁人占了,也出声提议道。 “不如姑娘多捉了些,亲手捉的萤火虫更能显示心意,多捉几只也能表明姑娘有心。” 邓姑娘细细想了,觉得花晴所言也算有道理。 花晴出了院子,看到了锦绣的身影,便走到她身边,想起锦绣刚才手足无措,慌里慌张的模样,噗嗤笑出了声。 “果真是跟在宝扇身边久了,胆子也变成了芝麻大小的。不过是问个话,就把你吓成那副样子,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邓姑娘又不是……” 她想说,邓姑娘又不是宇文玄,喜怒之间,就能定下婢子的生死,但想起宇文玄的威严,怕这话落入了王爷耳中,自己讨不得好,便将此话匆匆略过。 “邓姑娘又不是吃人的野兽,何至于如此畏惧?” 花晴话里话外,透露着和邓姑娘的熟稔。 锦绣轻飘飘地看她一眼,想起自己在河边草丛里泼洒的汁水,那汁水最招惹蚊虫。而邓姑娘刚刚叫她过去问话时,手掌上的斑驳红痕,发丝间挂着草叶,想来扑捉萤火虫的过程中,算不得轻松自在,脸上带着浅笑。 “花晴你自然是邓姑娘身旁的妙人——” 花晴高昂着头颅,一副“那是自然”的模样。 “——想来今晚邓姑娘去捉剩下的四十六只萤火虫,必定带上你同行。” 花晴脸色微僵,此事确有可能。邓姑娘虽然消了怒气,可她是个受不了辛苦的人,自然要带上婢子同去,这被挑选的贴身婢子,十有八。九就是自己了。花晴顾不得和锦绣拌嘴,脚步慌乱,急匆匆往府医那里去了,她得要些驱赶蚊虫的草药,可不能像邓姑娘那般,被蚊虫啃咬成那副模样。 花晴回到住所,看着纤腰一抹,被绛红色衣裙包裹,更显得柔弱不堪,素腰纤纤正在自己眼前摇晃。纤腰的主人,手中拿着刚浣洗好的衣衫,正要放在长绳上晾晒。凝脂柔荑将衣衫上的褶皱尽数抚平,轻轻拍打着上面的水珠。 宝扇听到了脚步声,往后一瞧,眉眼弯弯,露出柔柔的笑来。花晴见状,身子越发僵硬。宝扇身穿绛红衣裙,上面没有多余的刺绣花样,唯有两只袖口,像捆扎花朵般被束起,打上两个小巧的蝴蝶结。因为刚刚浣洗衣物,身上难免带上了水珠,水珠将她胸口,纤腰处尽数沾染湿意。绛红色被水意一沁,颜色重上几分,更显得瑰丽异常,别样生姿。 如此艳色,却只屈居在一隅小院,让人不禁长吁短叹,只道明珠暗投,如斯美人,竟无人来赏,真是可悲可叹。 花晴转身察看,确认了周围并无其他人,心中稍稍松气。再看宝扇这般好颜色,便没有了方才的酸意——饶是她美貌如天上星辰,如今也只能待在沙砾中。 花晴走近了些,这才发现长绳上所晾晒的衣裳,不像是女子所穿。这墨金衣袍,是哪个男子的? 宝扇闻言,两颊绯红,只道是旁人不要的,这才给了她。 花晴暗嗤她小家子气,连旁人的衣裳都要捡来。再看这衣裳完好无损,不像是被人丢弃的,花晴打量着宝扇,心中有了猜测:她们这些婢子,是出不了王府的。宝扇这件男子衣裳,便只能是从王府内得到的。定然是哪个侍卫小厮,被宝扇的柔弱模样乱了心思,才将贴身的衣裳送来。偏偏宝扇也是个傻的,男子的衣物也敢收,也不怕万一那人污蔑宝扇与他私下里相好,两人暗通款曲,去了宇文玄面前,借此要了宝扇。 花晴瞧着宝扇满脸无知懵懂的模样,也没有那番好心提醒她。花晴抬脚往屋里走,坐在床榻上闻着满屋的清香气味,才恍惚记起——似乎是好几日没闻到黄汤苦味了。 她慌忙站起,依门远远望着宝扇,话语中带着惊讶。 “你怎么不饮黄汤了?” 宝扇声音柔细,状带不解:“我身子已大好,自然是不用黄汤了。” 花晴犹如五雷轰顶,她这几日只顾着围绕在邓姑娘身边,想出千百种花样来哄她,不曾想却忘记了宝扇的事。 花晴干笑两声,带着打探问道:“那你身子好了,可告诉了邓姑娘,你……” 你可要回到邓姑娘身边去? 宝扇面带犹豫,眼神闪过纠结,直到看见花晴面上再没了镇静,指甲都被掐断了的急切模样,才缓缓出声道。 “王爷要我去照顾长溟剑,日后便不去邓姑娘身边了。” 她鸦羽轻垂,想起梦中所见,邓姑娘身边就意味着麻烦和危险,她才不要跟在邓姑娘身边,替她顶下旁人的怒火和算计。 花晴的一颗心高高提起,又沉沉落下。得知宝扇不再伺候邓姑娘,她自然是欢喜的。不过她被宇文玄要去伺候长溟剑…… 花晴脑海中匆匆过着和长溟剑有关的事,只记得这是柄煞气和怨气极重的剑,成年男子尚且畏惧,何况宝扇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如此看来,照顾长溟剑,不会是个好去处。 宝扇面露不安,声音又细又柔,满是担心。 “只是长溟剑素日是跟在王爷身边,旁人都说,它和王爷的脾性一般无二。我瞧着王爷,便心里忐忑,万一见了长溟剑,也是这般,可如何是好……还是花晴姐姐你好,能待在邓姑娘身边,不仅能受到重用,还能得到赏赐……” 花晴嘴角难掩欣喜,被她强硬地压下。她听着宝扇这番说辞,心中自然是百般赞同的,伺候一柄剑和伺候一个人相比,孰好孰坏,她自然是清楚的。但瞧着宝扇这意思,莫不是心生怯意,想舍了长溟剑,去找邓姑娘求情。 这可不行! 花晴又是哄劝,还拿出了一块求平安的玉牌,赠给宝扇,说是用这玉牌能抵挡煞气。宝扇若是带着这玉牌去照料长溟剑,保证是完好无损。 宝扇摸着手中的玉牌,在花晴期待的目光下,怯生生地应了好。 这玉牌触感温润,若是换成银钱,大概能得不少。 …… 锦绣得知此事,虽然也觉得长溟剑令人生畏,只是她与花晴不同,觉得邓姑娘身边同样不是个好去处。 锦绣站在宝扇身后,手中握着她的三千青丝,如同墨玉一般,夺人目光,让人见之便移不开眼睛。菱花镜里,照映着宝扇的面容,她细眉间涂抹了青黛,更显得柳眉纤纤,眼波盈盈。 “邓姑娘那日只单独喊了花晴一人,两人去河边捉了萤火虫。虽只缺了四十六只,她们却又捉了七十余只,都送给了王爷。” 宝扇知晓此事,花晴那日眉眼间尽是疲倦,她那样在乎颜面的人,竟然是连衣裙都来不及褪下,便裹着棉被沉沉睡去。 “邓姑娘虽然心思奇巧,但满心惦念着王爷的隐疾,还请了大夫教给他按摩之法。王爷倒是允了大夫进去,或是觉得这疗法有用,或是觉得邓姑娘用心良苦,赏赐了她东西。” 锦绣挽起青丝,为宝扇簪上一只素色莲花簪,她意味深长,因惦记宝扇的颜面,不好直言,只能旁敲侧击。 “民间有言,女子若是想讨男子的欢心,便只需掀开两人之间的薄纱一般容易。王爷虽然冷血无情,为人暴戾,但——总归是个男子。邓姑娘这一桩桩壮举,王爷不知道会不会心动……” 锦绣不敢说出口的是,王爷会不会已经动了心,就如同那些婢子所说的一般。 锦绣自然不会担心,宇文玄会忘记了宝扇。任凭世间哪一个男子,得了宝扇的好,都不会抛之脑后的。锦绣只怕,天下男儿皆薄幸,宇文玄会不会想享齐人之好,既有了宝扇,又想要其他人。 宝扇垂下眉眼,娇美的容颜满是低落。锦绣见状,连忙说些其他开心事,她是想要宝扇挂心此事,但却不想让宝扇不快活。 宝扇眼底微沉,心中暗道:王府中,有关宇文玄和邓姑娘的传闻,她听了许多,却并不觉得可信。唯有锦绣所言,可以多信上几分。但宝扇瞧着宇文玄对邓姑娘的态度,只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如众人所说。但凡事只可信上半分,包括她自己的推断,也不能全信。至于宇文玄之事,她还得细细打算一番。 第37章 世界二(十三) 宝扇进入屋前,对着门外的侍卫微微颔首,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驻足在侍卫面前,一张俏丽的脸蛋倒映在侍卫的眼中。 “听闻上次王爷问询,是侍卫大哥揽下一切。” 自从宝扇来照料长溟剑,旁人渐渐知晓了她就是宇文玄当日所询问的“碰了长溟那人”,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连侍卫唯恐宇文玄迁怒宝扇,全部揽下之事也仔细告知了。 听到宝扇柔声细语的道谢,侍卫耳尖泛红,面容上有几分愧意。 “若不是我当日硬拉了你去照料长溟,也不会引起王爷的注意,若真是因此惹怒了王爷,归罪于我也是应当的。” 宝扇美眸轻抬,又柔柔落下:“侍卫大哥自然是有担当的,不过我既知道你的好意,便不能不谢……” 她薄唇轻启:“这样可好,待你下了值,我请你用些酒菜。” 侍卫胸膛之中嗡嗡作响,只觉得生平所见最美貌最良善之人,便是宝扇。她既有如此昳丽姿态,便是性子蛮横了些,娇纵了些,也让人生不出责怪来。偏偏宝扇又是这样一番温柔模样,为人恭顺和善,只芝麻大小的事情,也能被她记挂在心上。自己这样的人,也值得她费心感激,好生招待。 一想到自己在宝扇心上有了细小的位置,侍卫便难掩面上的激动,只是他尚且有一丝理智,记起今日还有要紧事,只能忍痛拒绝了宝扇。 “区区小事,不必挂在心上。你这般弱小,本就应有人保护,我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今日当值……王爷恐有安排……” 宝扇凝神细听,见侍卫并未说清楚宇文玄有哪些安排,也不再追问,只问些旁的事情,不过两句,便探听到宇文玄的踪迹。 ——他今日是要来看长溟的。 宝扇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抬脚进了屋子,长溟剑正放置在中央,周围摆放着雕花托盘,上面放置着宝扇照料长溟剑的用品。 在宝扇之前,负责照顾长溟剑的婢子已经换了人。第一个婢子只待了两日,夜里噩梦不断,面色枯槁,好似中了邪,管家自然撤掉了她,换了第二个婢子。这个婢子照料了半月有余,并无异常,只有一日回去晚了,夜色浓稠如墨,她突然大喊大叫,只道是有冤魂缠身。而第个婢子,便是宝扇之前的那位,她从不接近长溟剑,待的日子也最长,只是从未对长溟剑上过心,因为懈怠被管家打发了。 宝扇素来胆怯,但仍旧去请教了府上的铸剑师傅,得出了照料长溟剑的法子。 ——净,磨,养。 宝扇寻了质地柔软的兽皮,她开口要兽皮时,便告知了这兽皮的用途,是用来照顾长溟剑的,因此并没有奴仆故意刁难,便轻松地拿到了这许多物件。她用兽皮擦拭着剑柄,剑鞘,直至将上面的脉络打磨的如同上等的宝石般,光滑细腻。 至于磨剑,重在打磨剑刃。 长溟剑是用青铜玄铁铸就,宝扇一个弱女子无法将其拔出,便请了两个侍卫,合力将它取出。剑刃上的白光微晃,犹如清晨的第一抹日光,让人目眩神迷。侍卫早已经退出了屋子,他们遵守管家的吩咐,不得长久地靠近长溟剑。宝扇换上了崭新的兽皮,厚实柔软。她用兽皮包裹着剑刃,照着铸剑师傅的叮嘱,意欲为长溟细细打磨。只是长溟剑削铁如泥,何况只是一张兽皮。 “嗤——”的一声,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宝扇的纤指,正握着兽皮,打磨着剑刃。兽皮被轻巧地划开,宝扇的手指也有了丝线般的红痕,一滴猩红的血珠从白玉般的手指中滴落,顺着剑刃滑到剑身上。 露珠大小的血珠,顺着剑身直直地滑下,它本应该在到达剑尖时,停顿片刻,再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只是那圆润的血珠,顺着青铜玄铁一路向下,越来越小,待其到了剑尖时,便全然被青铜玄铁纳入剑身,丝毫没有了血珠的踪迹。 若不是指尖微微的痛楚在提醒着宝扇,她恐怕会以为自己从未被划破指尖,血珠未曾落在过长溟剑身上。 宝扇的双腿微微发抖,就在此刻,她才恍惚记忆起,这是一柄取人性命的凶剑,怕是有魂魄缠绕在剑身上,吞噬着滚落在上面的血迹。 她不敢再去碰长溟剑,慌张地收回被割破的兽皮,便喊来了屋外的侍卫,将剑身重新装入剑鞘。 磨剑并未完成,但宝扇再不敢碰长溟剑的剑刃,她握着兽皮,草草弄完了养剑之法,未曾注意到玉指上的血迹,星星点点地沾染上了兽皮,还有零星的几点落在了长溟剑的剑鞘上。 宝扇几乎是逃出了屋子,连侍卫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未瞧见。 侍卫弯下腰,捡起宝扇慌张之下遗落的兽皮,看着兽皮上斑点血痕,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同伴见他失魂落魄,忙提醒道。 “谨慎些,王爷待会儿还要来。” 若见到侍卫的这副样子,万一生出不快来…… 侍卫勉强朝他笑笑,将兽皮塞在腰间,虽努力打起精神,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站住!” 一声呵斥声响起,宝扇匆忙停下脚步。眼前是神情古怪的邓姑娘,和满脸倨傲的花晴。隔着几个婢子的身影,宝扇依稀能看到锦绣担忧的眼神,她垂下眉眼。 邓姑娘打量着宝扇,心中暗暗叹息,古人不曾欺我,这样美貌的婢子,心底果真是不安分的。她看了一眼花晴,幽幽叹气。 花晴走到宝扇面前,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气势。 “宝扇,邓姑娘待你不薄……” 花晴顿了顿,似乎没想出来邓姑娘对宝扇的哪份好来,紧抿着嘴唇。 “若不是邓姑娘选你做贴身婢子,你便要在那蔷薇苑待上一辈子,做只看不到蔷薇苑之外的井底之蛙。邓姑娘对你这般好,你却不争气,先是身子骨弱,在床榻上养了这许久,后又离了邓姑娘身边,去……去了旁处,岂不是将邓姑娘视为无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境?” 花晴原本还以为宝扇是被逼无奈,才离开了邓姑娘身边,毕竟谁也不想陪着一柄煞气浓郁的凶剑。只是刚刚,有小婢子想讨了她的好,离邓姑娘更近些,便将自己探听的消息,一一详细地告诉了花晴。据她们所说,宝扇是自愿远离了邓姑娘,心中觉得邓姑娘不是个良善的主子,更有甚者,她竟然敢在背后嘲讽花晴,耻笑她百般心思,最终只落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花晴听后,顿时怒火中烧,将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邓姑娘,她自然将有关自己的部分,尽数隐去,只说宝扇是如何背主,表里不一。 宝扇墨云般的发丝被一只莲花簪松松挽起,不瞧她脸蛋,只看这发丝如墨,便叫人笃定,这千青丝之下,必定是位美人。 花晴伸出手掌,拔下那只莲花簪,霎时间,宝扇的发髻散开,青丝一半垂在胸前,另外一半落在肩头。她抬起怯生生的眼睛,那大而清澈,泛着琥珀色的眸子中,满是不安无助。盈盈水光瞬间挂在了清潭般的双眸中,像一只无助的小兽,等人营救。花晴本想看她狼狈不堪的模样,才故意扯掉她发间莲花簪,只叫她发丝凌乱,再没有了往日的美貌。只是发丝垂下,却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这般遭人欺凌的柔弱模样,更让人生出了欺辱之心。邓姑娘,花晴,和一众婢子站在宝扇身旁,一弱众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子,这般被人羞辱责怪,却只能怯懦地争执着“我没有……”。若宝扇面前的不是花晴,换作他人,怕是要将这等凋零残花状的宝扇揽在怀中,好生疼爱呵护。 花晴狠下心肠,暗暗嗤道:这般无用的模样,双眸依依不舍地望着周围,仿佛期待有人能从天而降,拯救她于困境的弱小模样,真是令人可笑。在这王府之内,谁能救她?花晴心想:自己身后有邓姑娘撑腰,饶是管家来了,也能争执上几句。 锦绣看着花晴狂妄地欺负着宝扇的样子,心中焦急万分,一只脚已经向前迈出,正待搀扶起宝扇。只见宝扇怯懦地抬起双眸,隔着几人看向锦绣,那眸中水波粼粼,惹人爱怜,更让人生出汹涌的气概。只是锦绣从那眼眸中看出了祈求,不是祈求她去救。 宝扇眉眼微动,不让锦绣失礼。 ——不可以。 锦绣心中百感交集,她何尝不明白宝扇的意图,她即使上前去搀扶宝扇,最后换来的是两人一起受过。宝扇让她不要上前,不要失礼。 锦绣心中酸涩,宝扇既落到如此境地,却还在考虑她的安危。锦绣盯着那丸水眸,片刻后,终于服了软,将脚收了回去。 花晴声音慷慨激昂,似有千百种豪情壮志。 “你这副模样,莫不是等人来救,可叹可惜。若是在街市,怕是会有一众男子涌上来,抢着救你,只是在王府……” 花晴语气一转,看着旁边沉默不语,任凭自己作为的邓姑娘,又瞧了瞧跌坐在地上的宝扇,一股子恶意涌上心头,她轻笑出声。 “……莫不是在等王爷罢?你……” 她刚想开口嘲讽,你这副模样,若是剥光了躺在宇文玄床榻上,他说不准会好生宠幸一番。只是花晴话还未说完,便被强劲推搡的后退几步,待她稳住脚步,只见眼前是雪白的刀刃。 而宇文玄的 第38章 世界二(十四) 宽阔的手掌几乎覆盖了宝扇的整个腰肢,灼热的触感让她身子一颤,朝着宇文玄的方向稍微偏移,靠的更近了些。 宇文玄浓眉紧拢,眉眼凌厉地看着宝扇如今的模样。 发髻尽散,双眼包泪,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慌张不安,她心中顾忌着规矩,又按照本能寻求庇护,两相纠结之下,最后是不安占据了上风,脚步轻移,缓缓地站在了宇文玄身后。 宝扇虽然身为婢子,但从来都是规矩为重,事事克己守礼,今日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来,受到的惊吓可见一斑。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花晴见到宇文玄,心头大惊,匆忙埋下头去,移动到邓姑娘身侧作鹌鹑状。 邓姑娘主动出声解释,她可不想背上欺凌弱小女子的骂名,言语中多有晦涩,将宝扇背主,表里不一的事说了出来。 “……此事是花晴亲耳听到,又来禀告于我。往日里,我只觉得宝扇貌美柔弱,身子骨弱,却不曾想她竟这般……” 花晴闻言,头低的越发深了,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是奴婢亲耳听闻。” 王府奴仆众多,使心机,耍手段之事,层出不穷,只是从未闹到过宇文玄面前。管家也不会让这些小事,污了宇文玄尊耳。只是宇文玄虽然未曾见过,但总归不会认为自己府内,一片和睦,宛如太平圣地。 宇文玄侧身看向宝扇。 宝扇身子轻抖,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能将她掀倒在地。她脸颊涨红一片,似羞似恼,声如蚊哼,怯生生地反驳道:“我没有,王爷信我。” 她声音似雨滴落入湖面,清悠绵软,又仿佛一只刚生出动人嗓音的黄鹂鸟儿,怯懦声中带着袅袅佳音。 宇文玄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可此时的宝扇哪有心思记着那些,她只知道宇文玄未给过回应,怕是不相信自己,心中一片绝望。宝扇抬起眼睛,凝视着宇文玄,不似从前一般,刚与宇文玄视线相接,便如同惊弓之鸟般垂下眼睑,她紧紧地盯着宇文玄的眼眸,望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宝扇看到,自己无助不安的神情,尽数落入宇文玄眼中。 宝扇轻眨眼睫,蒲扇般的睫毛垂下,眼底的失落神色格外明显。她轻启红唇,糯齿微动,唇齿翕动间,倾吐出“王爷”二字来。宝扇抬起手掌,似乎是想要捉住宇文玄的衣袖,好生央求一番。只是她白玉般的胳膊扬起,带起一阵微风,又茫然地垂下。绵软的手掌最终落到了宝扇腿侧,紧了又松,松了又重新握起,像极了它的主人——心中纠结万分,却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不待宇文玄开口,管家便姗姗来迟,他早已经在路上,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楚,心中暗骂花晴,不愧是和邓姑娘共同从皇宫中出来的,竟然能折腾出这种事情,还闹到了宇文玄面前。 “王爷。” 管家朝着宇文玄行礼,眼神掠过宇文玄身旁的宝扇,目光微闪。不过管家很快收敛起眼中多余的神色,换上肃容。 他侧身转向邓姑娘与花晴时,心中还在泛着嘀咕:瞧瞧,将一个小美人欺负成这般模样。不过——宝扇这般我见犹怜的样子,更衬托起邓姑娘与花晴的气势嚣张,恃强凌弱。 “如此这般,便将那传话的婢子叫来。” 管家所言,便是将宝扇所谓“恶言”告知花晴的两名婢子。 花晴不放心他人,准备亲自去找,但被管家轻飘飘一眼定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名侍卫把两婢子带来。 两婢子只瞥见了宇文玄的衣袍,便慌张地连话都说不清楚。管家冷言训斥,两婢子在威压下才缓缓回神,回着管家的问话。 “……这些话确实是奴婢所说。” 花晴心头巨石落下。 “只是……并不是奴婢亲耳听到,亲眼见到,只是信口胡言。奴婢知道邓姑娘身边赏赐丰厚,便生了去意,只是邓姑娘的身边,是不好接近的,便想着从其他的门路入手,花晴是邓姑娘跟前的红人,若是得了她的举荐,那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偿所愿了。奴婢知道花晴嫌恶宝扇,便编造了这些胡话,想借此讨花晴欢心。不曾想花晴竟然当了真……” 两婢子也是心中酸涩,她们只当是阿谀奉承讨人欢心的胡话,入了花晴耳中让她听个痛快也就是了。谁曾想,花晴竟然这般嫌恶宝扇,只言片语就告到邓姑娘面前,还招惹了王爷…… 两婢子瞧着宝扇那副楚楚可怜,被人欺凌的模样,不敢细看——宝扇定是被欺负惨了。两婢子虽不喜宝扇,平日里爱说些闲话,可看宝扇如今的模样,竟觉摸出几分悔意来。她们心中也奇怪,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用羞辱宝扇的法子,来讨好花晴,为自己谋一个好出路。这种念头大概滋生于几日前,王府中最英俊的侍卫送给宝扇点心,宝扇推迟不下,便将点心分给她们用了。 她们品尝着绵软的砂糖,栗子的清香气味,好吃到快要将舌头吞下,当时两人对视,目光相结,脑海中是同一个念头。 ——为何就没有人给她们送点心? 嫉妒从此处埋根,两婢子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嫉妒英俊的侍卫向宝扇示好,还是嫉妒自己没吃过的点心,宝扇可以大方送人。 花晴目瞪口呆地听完两婢子的解释,几乎要尖叫出声:不,不是这样的!定然是管家威胁,或者是侍卫,那几个侍卫倾慕宝扇,为了心上人不受委屈,便颠倒黑白,让两婢子吐露出这种谎言。 可花晴只能睁圆了双眼,在一众人的注视下,犹如被人掐住了脖子,脸庞涨红。 管家瞧着满脸难以置信的邓姑娘,和脸色难堪的花晴,闷哼一声。 他可不敢随意处置这两人,还得听宇文玄的心思。 宇文玄看着身子明显放松的宝扇,心中微动。他从怀中扯出一块兽皮,上面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痕。 宝扇目光微闪,几乎要逃走。 宇文玄捉起她的手腕,纤细一只,自己的手掌轻松可以合拢。 指尖有丝线般的血痕,稍稍用力,殷红的血珠便从中沁出。 血珠顺着宇文玄的手掌,轻轻向下,隔着肌肤与厚茧,几乎要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 ——果真是这只手。 “王爷……” 宝扇呢喃出声,因为手腕被钳制而柳眉微蹙,却又因为宇文玄的身份,而无法挣扎。 宇文玄双目幽深,将她整个身影笼罩其中,吐出的言语让人战栗不已。 “你可知道,长溟只要见血,便要取人性命,否则不能归鞘。” 瞬间,宝扇眼前漆黑一片,身子软绵绵的向地上倒去,但手腕上的力气收紧,让宝扇勉强站稳身形。 宇文玄这番话,莫不是说,她碰了长溟,割破了手指,让血迹沾染到长溟剑上,便要以性命作祭,才能让长溟剑安心回到剑鞘。 花晴闻言,低垂眉眼,遮掩眼底的喜色,只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是自己冤枉了宝扇又如何,自己有邓姑娘做依靠,只不过受些折磨,哪像宝扇,因为惹上一柄剑,便连小命都没了。她早就说过,伺候长溟剑,哪里会是什么好去处。 宝扇紧闭双眼,身子前倾,只将白皙修长的脖颈显露在宇文玄面前——他既要自己的性命,便拿去罢。 宇文玄瞧她这副模样,羽睫轻颤,比起所谓的引颈就戮,倒像是引人采撷的柔弱姿态,不免心中微动。 他的手掌松开宝扇的手腕,倒是果真如宝扇所愿,放在了那白玉似的脖颈上。宇文玄的手指粗糙,略略带着沙砾的触感。宝扇的手腕,已经是世上极绵软无力的物件,未曾想,还有比手腕更纤弱所在。宝扇的肌肤过于柔嫩,宇文玄的手掌,刚一放上,便磨出片片红痕。宝扇鸦睫颤抖的越发厉害,不知是因为要失去性命的恐惧,还是因为脖颈上放置的手掌过于粗糙。宇文玄的指尖,划过宝扇小巧的下颌,他的手掌,虚虚地环绕在宝扇的脖颈处——这向来是只握长溟剑的手,此时却放在了她柔弱不堪的脖颈上,宝扇吐息加重,唇齿中泄露出难耐的闷哼声。宇文玄双眸凝视着手下的白皙柔软,只需要稍稍收紧,这娇美的容颜,便会变成一片惨淡。 但宇文玄没有动手,他眉峰拢起,似是困惑。良久,他才想起自己在困惑什么——宝扇没有求饶。 被旁人诬陷,欺辱成那副小可怜模样,尚且知道喊“王爷”,这会儿怎么性命都要不保,怕得身子颤抖,都不肯喊声“王爷,不要”。 宇文玄稍稍一想,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方才是邓姑娘和花晴冤枉宝扇,她虽然无力反抗,但却异常委屈。如今是宇文玄掌控着她的性命,她不敢,也不能反抗。 宇文玄手掌一收,被垂落在宝扇肩头的青丝轻轻拂过,带起几分痒意。 “所以今日,长溟要取人性命,你选一个罢。” 长溟剑见血便要取人性命,但并非是血珠主人的性命。 还有—— 宇文玄视线落在宝扇身上,手指轻轻摩挲。 这般胆小之人,若真送给了长溟,便是化作冤魂,也会被缠绕在长溟身上的其他冤魂欺负,整日泪珠涟涟。 宝扇颤抖着睁开眼眸,听到了宇文玄的话语,眼底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而正欢喜的花晴却是身子僵硬,邓姑娘也满脸难以置信,原因无他,宇文玄手指指向的方向,正是她们两人。 第39章 世界二(十五) 顷刻间,强弱颠倒。 弱小者变成了主宰,而气势汹汹者则是化作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邓姑娘神情呆滞,口中念念有词道:“宇文玄……” 他怎么能,把自己的性命去留交到宝扇手上。 花晴脸上惨白一片,丁点血色都无,她不敢去求宇文玄,便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在宝扇身上。垂落的发丝掩盖了宝扇的视线,也阻拦了花晴殷切的目光。花晴见状,心中宛如死灰一片,再没了生气。 宇文玄目光如炬,漆黑的眸子仿佛深山幽谷中的凛冽潭水,深不可测。 明明是发泄委屈的好机会,宝扇却并未喜笑颜开,面上流露出雀跃来,反而眉头紧锁,面带纠结,她长而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怯生生地望着宇文玄,又慌忙地收回。她将视线放在邓姑娘和花晴身上,和两人或怒或怨的目光相接,似是受了惊吓,匆匆地垂下脑袋。 宇文玄犹如鬼魅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如何?” 他声音冷冽,丝毫感情都无,好似他们讨论之事,不是关乎旁人的生死,而是细枝末节的小事。 宝扇被他逼迫着做出决定,嗫喏着开口:“奴婢选不出来。但奴婢觉得,血腥脏乱之事会污了王爷双目,若是……” 她声音细弱,糯齿张合之间,都在打着颤儿,惴惴不安的情绪,全然放在了脸上,任是谁都能轻易看出。 “……若是能不伤人就好了。” 四周一片寂静,几乎是落针可闻。 她竟然在求宇文玄,让他饶过邓姑娘和花晴两人。 众人心思不一,只觉得宝扇是个蠢的,方才还被邓姑娘和花晴欺负,身上狼狈不堪,这会儿得了宇文玄应允,可以顺理成章地报复回去,却因为胆怯,而放弃了千载良机,还要为二人求情。 见惯世事的管家见状,心中喟叹:同样是在王府里长大的,别的婢子不说心思七窍玲珑,也是有些手段。偏偏这宝扇,人生的美貌,心却像池塘中的莲蓬,看似玲珑剔透,剥开一瞧,竟通通都是洁白无瑕的莲心。她这般良善,极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日后若是有人护着还好,若是形单影只,怕不是要日日泡在黄连水里。 宇文玄凝眉看着宝扇,心中如同众人一般,只觉得宝扇的心过于绵软。但他见惯了阴谋诡计,睚眦必报的狠硬心肠,在沙场上,处处都可能是陷阱,宇文玄要做前锋,上战场杀敌,还要提防身边人的陷害。朝堂之上,是阿谀奉承,口蜜腹剑的波涛汹涌,王府中,处处是争端,争抢的是权,是银钱。 他们脚步匆匆,都在向前。 听到宝扇这般似孩童一般的稚言童语,宇文玄心中轻嗤,但心头的另外一角,却被这柔软打动,原本冷硬的心肠,有了软化的痕迹。 宝扇胆怯,被人欺凌会委屈,不敢反抗,以为性命不保,会身子发颤。但她却会为他人求情,不忍心旁人命丧于她的面前。 宇文玄见过种种污秽事,此时心中微动,瞬间不似旁人一般觉得这良善太过,只觉得恰到好处。正是这般,柔弱且心善的女子,才和那些文臣口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匹配。 宇文玄自认不是君子,却以为宝扇是这世间,唯一能配得上“淑女”二字的人。 他轻轻俯身,压低声音,几乎贴紧了宝扇的耳垂。 “果真?” 果真要放了她们? 宝扇身为婢子,怕是只有这一次良机,能为自己出气,若舍弃了这次,再想掌控他人的生死,怕是要等到来世。 蛊惑的话语响在宝扇耳边,她却没有丝毫动摇,轻抬起眼睫,眸子中皆是惊喜:“王爷果真同意。” 两人鸡同鸭讲,一问一答之间,心中所念,却是天差地别。 宇文玄果真随了宝扇的心愿,饶了邓姑娘和花晴一命。花晴喜不自禁,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被宝扇一句话,便死里逃生。邓姑娘虽心头微松,但却并不欢喜,只因为自己的性命是宝扇所救。想她来到异世,除了在皇宫中做了几天活计,其余日子都是快活度日,哪像今日,被区区婢子掌控生死。 众人散去,宝扇仍旧未离开,她站在宇文玄身侧,提起长溟剑的事。 “不是说长溟剑见血就要取人性命,那……” 宇文玄语气幽深:“你莫不是想主动献身长溟?” 宝扇圆睁着双眸,满脸哑然。 宇文玄心头生暖,畅快地大笑着,在宝扇惊讶的目光中,大步离开了。 还是管家给宝扇答疑解惑。 “长溟剑见血便要取人性命之事,是邻国传出的。此传说甚为离奇,只是和王爷的名号一并传出后,相信的人便多了。” 叱咤疆场的“血阎罗”,手中的剑是夺命剑,哪个能不相信。 管家话语中带着深切疑惑:“只是王爷向来不相信这些传说,今日怎么会主动承认,还提出让邓姑娘她们祭剑。” 宝扇沉默不语。 管家也没想过从宝扇一个小婢子口中听到答案,只解答了宝扇疑惑,便抬脚去应付今日争端的余下之事。 宝扇刚要离开,便见到锦绣慌慌张张地跑来,将一物件塞到宝扇手中,便急匆匆离开了。宝扇知晓锦绣是急着回邓姑娘身边,邓姑娘今日冤枉了人,定是要受责罚,但她在王府中的地位是不变的,即使被打了板子也是有贴身婢子伺候的,况且宇文玄刚才既已提出祭剑的办法,只是被宝扇拒绝,那余下之事,便是交给了管家,不过想来邓姑娘是受不了多重的惩罚的。 宝扇对此并不感觉到心中郁郁,她松开手掌,掌心躺着细长鹅黄发带。宝扇方才发髻上佩戴的莲花簪,已经掉落在地上,被人碾碎了,如今正支离破碎的躺在污泥中。看着手心的发带,宝扇柔柔笑着,将青丝尽数拢在手中,束上发带。她绕过游廊,梨花树下,王府中最英俊的侍卫正在那里等她。 云起面带愧疚,没想到自己给宝扇送点心,竟然招惹了这许多麻烦。 “宝扇……” 他嘴唇张张合合,心头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只化作一句。 “你没事真好。” 云起是王府中的侍卫头头,平日里多在王府外头办差事,在府里见到的机会并不多。他生的高大挺拔,身形修长,浓眉深眼,很受婢子们的追捧。每次云起出府,都会被众婢子团团围住,央求他给她们带些胭脂水粉,瓜果点心。 此时那浓重如墨团染就的长眉,正聚成一团,高大的身影站在宝扇面前,本应显得骇人,却低垂着脑袋,一副沮丧自责的模样。 宝扇轻摇:“不是你我的错。” 宝扇向着梨花树走的近些,风乍起,雪似的梨花飘落在宝扇肩头。她柔肩瘦削,只区区几朵梨花,便占据了大半肩膀。 云起亦步亦趋地跟在宝扇身后,却从始至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亏你还打听过,她们二人最喜食栗子糕,只是因为王府中很少买栗子,她们几年都没吃上一次,这才分给她们。哪曾想,竟滋养了她们的恶意。” 宝扇听着身后云起的轻叹声,对于污蔑她的两婢子,并无甚情绪。怨恨,谈不上,同情,更是不能了。她同样不觉得自己故意赠予栗子糕点一事,有何过错。 她只是推波助澜,真正生出恶意的,还是那两婢子,若不是她们心中有嫉妒,一碟子栗子糕点,不足十个的小点心,就能让她们心头酸涩,胡言乱语,污蔑旁人名声。 宝扇仰头看着树上的簇簇梨花,心中暗道:如此皎白无暇的花朵,确实令人心生欢喜,怪不得王府里栽种了这许多的树木花草,却只有这梨花树,是最多的。 宝扇伸出手掌,将一朵小巧柔软的梨花收入手中,果真皎白如玉,色如皑皑白雪。只是这样的花,在京城的哪一户人家都不稀奇,最是不该生长在王府。宇文玄此人,若是选择花木来养,必定是荆棘草,苍松翠柏之类的,不会选这些无用的柔弱小花。可是依照宝扇从云起口中打探到的,这王府的每一株花草,都是宇文玄在建造王府时,不假与人,亲手勾选。 喜物如喜人,宇文玄竟心仪梨花树,便会同样心仪于梨花一样的女子。皎白,纯洁,柔弱不堪,却不肯染上丁点尘埃。宝扇不觉得自己今日所言所行,太过被人诟病过于良善可欺,只在听到宇文玄同意放过花晴她们二人时,才心头落定。 软弱可欺又如何?不正如树上的梨花一般,堪堪落下,被宇文玄握在手中。 以美色惑人者,能得一时之好。以心机惑人者,方可得长久。宝扇自觉有几分颜色,若是舍弃了脸面,沐浴香汤后,钻进宇文玄的锦被中。待宇文玄就寝时,掀开锦被,映入眼帘的便是活色生香的美人图。含羞带怯的水眸,欲拒还迎的纤纤玉指紧紧攥着丝绸,小巧的里衣几乎遮掩不住一身雪白肌肤。饶是宝扇生性胆小,怯怯地颤抖着身子,怕是也不会灭了宇文玄的兴致,反而让他躁火越浓,翻身享用眼前的美人。 只是纯粹的床榻欢好,起于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欲念,终究令人不安。男子,对一个地位卑微的女子,生出情谊,莫过于怜爱,由怜惜生爱意。 柔弱可欺只是表态,若当真表里如一,任凭旁人欺凌,怕是未得到宇文玄青睐,就被抛尸荒野。外软内硬,外表越发楚楚可怜,才会让人怜惜,心中生出保护的心思,不让旁人欺负。 第40章 世界二(十六) 梨花树下,只见宝扇身姿窈窕,体态纤纤。与满树洁白轻盈的梨花相比,竟不知哪一个更能称得上美景美色。 此处虽然隐蔽,但却并不是无人之地,云起身为男子,不便长久地与宝扇交谈。他抬脚迈步,忽然想起什么,试探性地问宝扇:“过几日我要出府,你可需带些什么?” 云起脑海里闪过摊贩售卖的各色面具,手捏泥人,小巧可口的点心吃食……他心底生出了要带宝扇一同出府的念头,若是宝扇出了王府,定然能玩个快活。可云起知道自己和宝扇的身份,若非宇文玄的允诺许可,怕是出不了王府的。 宝扇自然看得明白云起心头的念头,她轻轻摇头,青丝上的梨花花瓣随之摆动,缓缓飘落。 “不用了。” 云起眼中闪烁的光芒瞬间黯淡,原本高大的身影,转身离去时却显得有几分落寞。 宝扇自然是瞧出云起的心思的,只是她虽对云起有过几分利用的念头,却从未给过他错觉。男女之间,若是没有成为眷侣的可能,那便将暧昧缠绵的羁绊尽数斩断。宝扇以为,意图用绵绵情谊来拴住一个男子,为自己所用,是下下等之策。倘若男子对女子的好,都是以情意为前提,若是付出许多后,发现往日种种如流水入江河,悄无声息,便会物极必反,生出索要甜头的心思来。野心是被慢慢滋养的,当甜头不足以抚平心中的欲念,便会生出恶意。倒不如一开始便不以情意做锁链,便不会生出许多变故来。云起其人,虽外表冷硬,不像是欲念难平,滋生恶意之人,但宝扇对他,一开始便拉开了距离,只想着借云起,知晓些王府外面的天地,以及宇文玄的喜好嫌恶,旁的好处便是分毫未取。 宝扇仰头,紧闭着双眸,只感觉带着香气的微风吹过脸颊,轻柔的梨花花瓣掉落在她小巧挺翘的鼻尖,略有些痒。那梨花花瓣顺风飘起,又落在宝扇花瓣似的柔唇上。 梨花虽娇嫩,比不上美人俏丽好颜色。 邓姑娘和花晴回了院子,管家的吩咐随后跟到。管家面目柔和,并不说是罚,只说王府上遇上了难事,想请邓姑娘和花晴帮忙。 几十本经书,每本有三指厚,放到地上发出“咣当”的重响声。花晴便要对着这些经书,细细抄写,拿给管家一一过目后,再作祈福焚烧掉。花晴心头苦涩,却不敢出声争执,认命地拿起经书——她不是邓姑娘,有从皇宫里带回来的金银可以使唤,只能亲自动手抄写。 至于邓姑娘,管家不让她抄写经书,只将两个木桶搬进屋里,里面放的是满满的芝麻,只是黑白芝麻混杂在一起,管家吩咐人将两桶黑白芝麻搬进来,就是让邓姑娘亲手挑出黑芝麻和白芝麻。 “偏听偏信,日后可会给邓姑娘招来大祸害。这挑芝麻,既帮了王府的忙,也能让邓姑娘更目光敏锐,不会被谣言所欺。” 正抱着经书的花晴闻言,双腿微颤,差点摔在地上。 芝麻本就微小,混杂在一起更是乱人眼睛。邓姑娘挑了三个时辰,只得了小小一碗白芝麻,而手腕早已经酸软无力。邓姑娘心中怨气颇深,怨花晴胡言乱语,害她丢了颜面,怪宇文玄不给情面,她整日思虑的都是如何治好宇文玄的隐疾,他却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还放任管家用这种古怪的法子来欺辱她。对于宝扇,邓姑娘心中百种滋味,宝扇虽为她求了情,她却生不出感激来。 邓姑娘将手心中挑了一半的芝麻,放回木桶中。她出了屋子,望着院子里洒扫的婢子,心中越发郁闷。 一个小婢子端着木盆,走到邓姑娘身边。邓姑娘见她靠近,刚要躲开,以免清水溅湿了绣鞋。小婢子却挤到她面前,将一团物件塞到她掌心。 邓姑娘握紧手中的物件,等回到了屋子,才打开查看。 是一张宣纸,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府外河畔,隐疾治疗之法。 邓姑娘心中如同鼓击,这纸团所写是要她去王府外河畔边相见。知道她正在寻找隐疾治疗的法子,又能派人利用王府的婢子传消息,除却皇宫中人,邓姑娘再想不出其他。上次入皇宫后,皇后所言帮忙寻找,邓姑娘虽欣喜,但久等不到法子,便渐渐没了指望,如今却柳暗花明,她心中跳动不止。 邓姑娘去寻了管家,只说自己挑选芝麻手腕酸痛,想出府看大夫。管家让府医来看,邓姑娘百般推辞,只道区区小病,不劳烦府医了,管家见状,便允了她出府。 河畔杨柳依依,却只有三两个人从桥上走过,且都是脚步匆匆,毫不停留。邓姑娘朝着桥边走去,心中惴惴不安,只道:纸团上只写了地点,却没提时辰,莫不是自己来的早了。 邓姑娘刚一站定,便有妃色衣裙的女子踏上拱桥,给邓姑娘使了眼色,领着她往偏僻处去了。 妃色女子称自己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因为找到了隐疾治疗的方法,才约邓姑娘见面。至于为何不将这法子直接告诉宇文玄,妃色女子自有说辞。 “娘娘惦记和你的昔日情分,便将这好处让你得了,再献给王爷。王爷得到这个妙方,自然会对你另眼相看。” 邓姑娘握紧了手中的药方。 妃色女子见状,继续道:“只是这药方不是太医院开的,是娘娘从乡野寻来的野方子。王爷的隐疾,你我皆知,是经脉断掉,平常温和滋养的方子大约是起不了什么效果的。这方子药效虽狠,但是对症下药,不过为了王爷安全着想,你拿回王府,先让府医看过再用也不迟。” 邓姑娘闻言,心底原本的疑惑担忧尽数散去,眉眼中添上了喜色。 若是能治好宇文玄的隐疾,她便是宇文玄和王府的恩人,任宇文玄再无情至极,也不会对恩人太过无礼。 王府中有一处僻静的院子,极其宽阔,旁无多余的装饰,院子里唯一的亮色,就是东隅的梨花树。往日这院子充当着宇文玄的练武场,和其余的武将不同,宇文玄的练武场,没有摆成一排的斧钺刀叉,十八般兵器,他只有一柄长溟剑。院子里没有箭术,御马,角斗的区分,只是一片空旷畅通无阻的院子。即使宇文玄再也拿不起剑,在管家的打理下,这片院子也没有变成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象,反而与之前一样。 如今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朵朵梨花宛如飘雪般,从枝头坠下,飘落在梨花树的周围。宇文玄站在树下,望着极其空旷的院子,胸膛内血液躁动,却只能勉强按耐。 “沙沙沙”的响声,是起风了。 白且柔的花瓣悠悠落下,与泥土混杂在一起。原本皎洁纯白的花朵,沾染了脏污,不再如同挂在枝头时一般可爱可怜。宇文玄嶙峋的眉骨拢起,眼神冷凝地注视着掉入泥土的梨花。 他好似听那些文人雅士吟叹过。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只可惜,宇文玄不懂这些所谓的“护花”情意,也对埋入泥土中的梨花生不出怜惜感叹。他只知道,即使洁白如梨花,也可能被肮脏下贱的泥土沾染,更何况是通晓世情的人呢。 护卫在院子外站定,直到宇文玄看到他的身影,唤他进去,护卫才将事情一一禀告。 “河畔”“药方”……细碎的话语落入宇文玄耳中,他神情未变,无怒无喜,只稍稍挥手,让护卫继续盯着。 花晴腰酸背痛地抬起身子,看着自己写出的歪歪扭扭的字体,脑袋越发痛了。她愁眉不展地看向屋外,正好看到宝扇走进来。 宝扇发丝间一条鹅黄色系带,隐在三千青丝中若隐若现。她嫩如枝头花骨朵儿的脸蛋,白生生的带着一抹红。许是因为莲花发簪被人折断,宝扇一时半会儿没其余的装饰,只能用三两只小巧的梨花缀在发间,更显其纤细柔弱身姿。 花晴忽然觉得,宝扇与这梨花极其相衬,极小且白的脸,怯生生一被风吹,就从枝头飘落的怯懦性子。这会儿已经没了生死忧患,花晴对待宝扇,不似方才的殷切,只轻嗤一声,偏过头去,故意不瞧她,只两只滴溜溜的眼珠子,还紧紧地挂在宝扇身上,暗中窥探着她的举动。 宝扇走到自己的床榻旁,俯下身子,轻轻踮起脚尖,去取床头的粉瓷圆碗。瓷碗中注满了清水,放着几朵晒干的花朵。宝扇将这些干花泡在清水里,再搁置在床榻上,只需一晚,便能将床榻上都沾染上芬芳的气息。花晴素来不齿宝扇这些小巧的心思,只道她是荷包空空,无银钱使唤,才买不起香料熏染。花晴故意买了浓郁的香料,搁置在床头,想借此让宝扇好生羡慕一番,不曾想,香气却是沾染在了身上与床榻。只是她与宝扇站在一处,一个是清雅自然,另一个香气浓郁扑鼻,孰优孰劣极其分明。 胸前的系带随着宝扇的动作,缓缓飘落,与她腰间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显得分外缠绵。花晴想起今日,宇文玄因为宝扇所求,饶了她的性命,再看宝扇的姿态芊芊,不禁面容冰冷,气哼哼背过身去,重新握笔抄写经书。 ——宇文玄这般暴戾之人,也会为这柔弱姿态迷惑。果真世间男子都一般,见了宝扇这样的柔弱不堪,只想以身想拥,再想不出别的了。 第41章 世界二(十七) 花晴心里存着气,故意不与宝扇讲话。宝扇倒也不觉得冷落,从竹编箱笼里取出绣绷,上面是她绣了一半的祥云花样。她两指并拢,捏紧银针,黑玉般的眸子盯着穿梭于绣绷之间的丝线。待宝扇抬起头时,屋内烛火已燃烧了大半,微弱的烛光照映在宝扇的脸庞,格外温柔缱绻。花晴手握毛笔,却并不下笔,她似在沉思,连笔尖的墨汁滴落到宣纸上,都未曾察觉。 宝扇站起身时,发出轻微的响动,花晴瞬间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两眼意味深长地望着宝扇。 宝扇拿起桌上的银剪,轻轻俯身,将烛台中的烛线剪短,原本微弱的火苗霎时变得汹涌。被这燃烧的正旺的火苗一惊,宝扇捂着胸口后退了两步,背后却突然撞上硬物。 “花晴?” 宝扇喉间,发出轻呼声。 花晴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拢眉沉思,面容微僵。 看着宝扇这般娇美容颜,花晴按耐住心底的不平,方才抄写经书时,恍惚记起:若是邓姑娘领过责罚,日后必定要怪罪于她。花晴可不想落个被邓姑娘冷落,被众婢子小觑的局面。思虑至此,花晴面对宝扇,奋力扯起嘴角,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容。 “……如此种种,是我不对,听信了婢子间的小话,便误以为真,还迁怒于你——” 花晴瞧着宝扇垂眸不语的模样,心中挣扎片刻,终究是想要继续在邓姑娘面前得脸面的念头占据了上风,她言辞恳切:“是我被猪油迷了心,对你生的这样一副好容颜心中不忿,这才……宝扇,我如今已知道错了,你瞧瞧,这些经书都是管家拿来让我抄写的,我因自己的妒忌已经受了这般的罪,你可否原谅于我?” 花晴自知,此时耍什么心机都不如实话实说的好,她轻飘飘略过自己对于宝扇的恶意,只言自己的悔恨。花晴瞧着宝扇身子微动,暗道:她这般心善绵软的人,似团棉花般,任由人揉搓。自己这般告罪,宝扇这样蠢笨的性子,定然会原谅她。 宝扇轻巧避开花晴伸来的手,清眸微颤:“我既然无碍,也不会怪罪花晴姐姐的。” 不待花晴舒气,宝扇又怯生生道:“只是花晴姐姐不该叫王爷瞧见了这事,王爷本就事务繁忙,被这些小事牵绊实属不该。我虽然想原谅,只想到王爷受了惊扰,为此事烦心,我却轻飘飘吐露出“原谅”二字来,难免觉得羞愧。” 宝扇鸦睫颤了颤,在烛光的映照下,脸蛋变得惨白:“你便去寻了王爷,想来花晴姐姐这般恳切,王爷见了也难免动容,必定不会再责罚于你……” 确实如花晴所料,宝扇性子软,哪怕受了欺辱,只要花晴装模作样地服软求情,她就会轻易原谅。但性子再软的人,心中也有轻重之分。在宝扇心中,自然是宇文玄更重要,她可以轻易地宽恕花晴,但也要顾忌宇文玄的心思。 花晴站在宇文玄面前,连回话都战战兢兢的,哪里敢主动去寻他。花晴暗道宝扇思虑过多,却也从她话语中挑不出什么过错,毕竟管家责罚,必然是因着宇文玄的缘故,花晴来求宝扇原谅,着实没有用处。 “王爷那里,我怕是近身都不能……我瞧着王爷对你,倒是有几分宽和,你又是经常照料长溟剑的,可知晓王爷的喜好,好心告知我一二,也可让我寻了由头,得以面见王爷。” 这才是花晴真正的打算,她本想在宝扇原谅自己后,趁机打探。这会儿被宝扇提议去寻宇文玄告歉,便顺水推舟,直接问询宇文玄的喜好。宝扇虽貌美,但宇文玄并非是凭借一张精致的脸皮就能接近之人,若宇文玄当真贪恋美色,王府里早已经妻妾成群了。因此花晴心想,宝扇定然是从哪里窥探到宇文玄的喜好,顺势利导,得了宇文玄侧目。 宝扇沉默片刻,轻抬美眸,瞧着花晴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急切模样。只道与花晴住在一处,实在太过麻烦,要事事提防于她。如今花晴好似还生出了利用自己,讨好邓姑娘的念头。如此看来,此处是不能久居了,邓姑娘身边不是安稳地,她贴身婢子旁边也是暗藏祸端,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必要及早抽身。 宝扇思绪万千,面上却并未有异样。见她面色犹豫,花晴心中一惊,只觉宝扇果真是有亲近宇文玄的法子,便狠下心肠,转身从床榻旁的木柜里取来了小匣子。看着小匣子里琳琅满目的首饰玩意儿,花晴脸上闪过挣扎,她只想取一两样来搪塞宝扇。只听到身后宝扇发出的响动,是衣料的摩挲声,花晴猛然一惊,也顾不得心疼小匣子里的物件,通通塞到了宝扇手中。 “好宝扇,你便帮帮我罢。” 宝扇的手被小匣子压的坠了坠,耳边是花晴的哀求声,分外可怜。宝扇终究是没能硬起心肠,细细叮嘱起花晴来。 “王爷不喜浓郁的香料,过去喜饮酒,尤其是年代久远的佳酿,只是自从无法提剑后,连酒水也不常饮了……” 若说方才,花瓶还在为自己忙碌许久才攒下来的首饰,尽数给了旁人而心痛不已,如今听到宝扇这番话,只觉得惊喜连连,没了一匣子首饰又如何,待她将这些王爷的喜好,尽数告知了邓姑娘,再得到的赏赐,哪里是区区一匣子首饰可以比拟的。 花晴心中雀跃,连夜色已深,邓姑娘或许已经歇下了都来不及思量,便急匆匆出门去了。 宝扇打开面前的小匣子,里面放着几支崭新的簪子,新做的耳坠,和一把浑圆的银珠。宝扇玉指轻移,挑起匣中最简陋的一只簪来,迎着烛火处细细观看,只觉便是这只簪,也比她被碾碎的莲花簪要精贵许多。 宝扇合上屋门,吹灭烛火,钻入棉被中。 她所告知的有关宇文玄的喜好,都是真切的,在宇文玄的喜好上撒谎,并不是明智之举,反而会让人觉得心不正,意不真。何况这些小事,若有心打探,或去问询管家,不费许多功夫就能知晓,在王府中算不上多深切的秘密。只是有心人打探时难免会留下痕迹,就如宝扇,打探这些平常的喜好时,并未曾费心遮掩,因此管家知晓,一众侍卫婢子也知晓。但若是从未费心打探过的邓姑娘,陡然间通晓了这许多事,还有意迎合宇文玄,不免让人心生疑虑。 深夜中,宝扇被花晴回屋的动静惊醒,虽然在漆黑中看不清花晴的脸色如何,只听她脚步轻捷,想来是极顺利的。 黑白芝麻只拾了小半罐,邓姑娘便焦急地去寻宇文玄。管家派来的人安抚于她,只说待邓姑娘耳聪目明了,再去做旁的事。邓姑娘无法,为了见宇文玄一面,只得耐着性子,仔细挑拣芝麻,连口茶水都来不及饮下,手中不停地往两个罐子里挑芝麻。 白芝麻,黑芝麻…… 待两罐子都被填满,黑白芝麻分明,邓姑娘才被允诺可以随意行事。只是邓姑娘刚从圆凳上站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她欲强撑着去找宇文玄。候在旁边的婢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拿着菱花镜放在邓姑娘面前。只见镜中的人,发丝纷乱,眼眸无光,面上妆容早已凌乱。邓姑娘神情恍惚,才明白方才来取两罐芝麻的侍卫看她的神色,为何如此奇怪。 邓姑娘无法,只得按下焦急的心绪,好好修整一番,才携了药方和点心去寻宇文玄。 药方已经让王府外的大夫看过,几味草药虽然难以找寻,但都有奇效,并无大碍。邓姑娘并未让王府府医查看,毕竟若是府医知道了这药方,宇文玄很快也会知道,到时她还怎么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药方献上。 邓姑娘候在屋外,只说自己带了宇文玄喜欢吃的核桃杏仁酥。侍卫照例进去禀告宇文玄,出乎意料的,这次宇文玄并没有将邓姑娘拒之门外,反而让人请她进去。 花晴见状,心中忐忑稍定,宝扇所言果真不假,还未进献药方,只一碟子点心就让宇文玄变了心思。 这是邓姑娘头次被允许进入屋内,她亲自端着点心,未曾交给贴身婢子。刚一进屋,邓姑娘就瞧见了站在黄花梨木桌后的宇文玄。 屋内阳光正好,丝丝缕缕的橘色柔光透过窗户纸,映照在宇文玄雁灰色长袍上,用金丝织就的珍兽纹路隐隐显露出模样。和煦温暖的日光照在宇文玄的身上,却遮掩不住他周身的冷意。 他眉如漆木,眸似寒冰。邓姑娘心中猛跳,将手上的核桃杏仁酥放在桌上,语气柔和。 “我备了一些你爱吃的点心。” 宇文玄瞧着那盘子点心,神色晦暗不明:“你从何知道?” 见宇文玄并没有否认,邓姑娘心中稍安,看来这核桃杏仁酥果真是宇文玄爱吃的点心,往日来送各式点心,被拒之门外,原是没有对症下药。邓姑娘自然不会提是从宝扇那处知道的,她沉默了片刻,避开宇文玄的视线,缓缓答道:“当然是我打听来的,没想到你竟然喜欢吃这样甜腻的点心。” 后一句话,邓姑娘说的娇俏又活泼,极其自然地拉近了与宇文玄的距离。 宇文玄并未回应,身旁的侍卫先一步拦在邓姑娘面前,以防她靠近。 “邓姑娘既送到了点心,便回去罢。” 这侍卫的意思,便是宇文玄的意思。 邓姑娘握紧了衣袖中的药方,见宇文玄这副模样,心里也存了气,便让宇文玄再急切地等上几日,这药方她先不给了。 见邓姑娘甩袖离开,侍卫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 宇文玄的声音幽幽响起:“亲自做的?” 侍卫垂首:“是——邓姑娘让厨房做的,这核桃杏仁酥做法复杂,怕是邓姑娘不会做,只能费心呈了过来。” 费心呈了过来,便只是充当了跑腿的角色,连点心的分毫都未沾染过。 宇文玄捏了一块核桃杏仁酥,对着侍卫说道:“云起,你鲜少这样多言。” 还是这样不客气的评价。 云起闻言,跪在地上,口中一字不发。 宇文玄并未让他起来,只是待下一位侍卫来换云起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侍卫将云起扶起,口中说道:“王爷叫了宝扇过来,就在别院。” 云起身子一僵,嘴唇微动:“多谢。” 侍卫没再多言,他所能告知云起的,也只有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想起宝扇,侍卫心中叹息,不知道今日这遭,对于宝扇来说,是福是祸。 第42章 世界二(十八) 别院里。 宝扇乖顺地候在旁边,在她不远处的小案上,摆放着一碟子精致点心。宝扇的目光,轻飘飘地从点心上掠过,眸子微微闪烁,又安静地垂下头去。宇文玄不言语,她便也不开口。 “是你将我的喜好告诉了旁人?” 宇文玄悠悠开口,他自然不信邓姑娘所言,若她当真费心探查过自己的喜好,那之前送错的几十碟点心又是从何而来。邓姑娘送核桃杏仁酥一事,只需要派人稍稍探查,便能知晓内情,无非是花晴从宝扇口中听到了,又殷切告知了邓姑娘。 宝扇闻言身子轻颤,她并不蠢笨,稍稍思索,便知道这碟点心来自何人。思虑清楚后,宝扇面色更白,轻声细语道:“是。” 宇文玄轻嗤一声。 “花晴姐姐想知道王爷喜好,我便如实告知了,未曾想,她又将此事告诉了邓姑娘……只是这样,也算好的,王爷得了称心如意的点心,心里舒坦,也不算我做了错事。” 宇文玄面上冷意更深。 ——他早知道宝扇心善,却未想过她这般善解人意。花晴不知用了何种法子,哄骗宝扇将自己的喜好告诉于她,之后又借花献佛,献给了邓姑娘。宝扇弄清了来龙去脉,非但不恼怒,反而这般……她倒是果真慷慨大方。 宇文玄捏起一枚核桃杏仁酥,送到宝扇唇边。宝扇只觉得嘴角碰到了绵软物件,惊讶之余,稍稍张唇,便让那核桃杏仁酥喂入口中。 核桃仁佐以杏仁,掺了半勺砂糖,并不甜腻的口感,这般熟稔的做法,大概王府的厨子已经习惯了做这核桃杏仁酥。 “如何?” 宇文玄冷声问着,只听这句问话,竟然一时间分辨不出到底询问的是点心如何,还是责问宝扇告知花晴私密之事,该如何问罪。 宝扇诺诺道:“这点心很饱腹,只吃了半块,就觉得腹内充盈。” 宇文玄冰冷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他垂在腿侧的两指轻轻摩挲着。 他喜食这核桃杏仁酥,在王府中是不算秘密的秘密。但旁人只知道他喜这味点心,却不知为何。原因无他,这味点心除却松软的面团,便是能果腹充饥的果仁。沙场粮草断绝时,他便惦记着这点心,只道若是能有一块,便能抵挡两日饥饿,也不必吃生涩发苦的树皮了。 旁人只啧啧称奇,暗道宇文玄这般沙场厮杀,见惯刀光剑影的暴戾之人,也如同小女子一般,喜爱吃甜食,却没有一人知晓内情。而宝扇三言两语间,便吐露出了真相,宇文玄不免多瞧了她几眼。 宇文玄神情凛冽,如大漠上空盘旋飞翔的苍鹰般目光敏锐,当这般的眼神汇聚到一人身上时,难免让人生出被钳制,被掌控的恐惧来。 宝扇无法忽视这样炙热的眼神,她轻颤着眸,迎着宇文玄的目光回望。宝扇见他瞧着自己的嘴角,神情晦涩地捏紧了手心的点心,心尖颤了颤。宝扇心中默了默,稍做思量后,拿起瓷碟中的核桃杏仁酥,同样喂到宇文玄嘴边。 “王爷。” 她怯生生地开口叫着,见宇文玄神色莫名地打量着放在他面前的点心,心中郁郁:宇文玄莫不是想吃这点心,才一直盯着她唇边看的入神,怎么这会儿送到嘴边,却又不用了。 宇文玄身姿挺拔,宝扇堪堪只到他胸膛处,纤细的胳膊随着扬起的动作,衣袖缓缓落下,露出一截雪似的皓腕来。宇文玄不肯用宝扇奉上的点心,宝扇又不敢贸然收回,只能强撑着举起手。 宝扇手腕有些痛了,连喊出的声音都带上了委屈和颤音:“王爷……” 声如黄鹂,娇娇泣泣,好不可怜。 宇文玄这才启唇,看着宝扇舒缓了慌张的神情,将手中的点心喂入自己口中。 宝扇的手握住核桃杏仁酥的一半,喂入宇文玄嘴中时,玉指不经意间滑过宇文玄唇角,酥酥麻麻的触感蔓延到那根手指的每一处。宝扇耳尖泛着薄红,轻颤着手指准备收回,却发现自己稍长的一根手指,和着点心,被宇文玄咬住。 手指传来一丝疼痛,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酥软。牙齿轻合,似乎在芊芊玉指周围映上了痕迹。 从宝扇口中发出猫儿般的呜咽声:“王爷……好疼……” 宇文玄似是才察觉自己口中,不只有绵软可口的点心,还有另外的小巧物件。他刚一启唇,宝扇便匆匆将手指收回。 玉似的指身,环绕着一圈红痕。 本应该是白玉微瑕,令人可惜,但此情此景,异常瑰丽糜艳,竟让人生不出怜惜之情,反而想让那皎白玉指,增添更多姝丽的颜色。 宝扇将手指藏在身后,躲开宇文玄的视线。她低垂着头,再不敢瞧宇文玄一眼。丝丝暖意在两人中间弥漫,宝扇的耳尖,两颊,通通沾染了艳丽颜色。宇文玄莫名觉得屋内燥热,明明未点燃熏香,却如此憋闷窒人。他稍稍低头,便瞧见了满脸不安的宝扇。宇文玄想起那匆匆抽出的手指,心头微动。 红痕是他咬上的。 他并非没察觉到口中的异样,那样软的指,比面粉还要白上几分,但和揉成的点心相比,还是容易区分开的。只是他没有松口,心底好似有一股声音,叫嚣着“咬下去”。宇文玄向来不是苛责忍耐的人,他既有这种念头,便遵循本意咬了下去。宇文玄从来没用过这般轻巧的力气,仿佛含着团棉花,还要顾忌着棉花的心思,重不得,狠不得。他把控着力度,在那白玉般的物件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可宝扇却轻呼出声,水眸盈盈地喊着痛。宇文玄一时不察,轻易地松了口。 “你放的不只是点心。”宇文玄冷冰冰的话语落下。 还有那根让人心烦意乱,思绪奇怪的手指。 宝扇偷偷地揉了揉手指,乖顺地认错:“是奴婢的错。” 宇文玄沉声:“嗯。” …… 宝扇见宇文玄已无事问她,便试探地问着,可否先行离去。宇文玄应了,只两眼盯着宝扇的发旋,突然开口:“梨花开了。” 宝扇鸦羽轻垂,瞧不出脸上的神色:“是。院子里的梨花都开了,景色很美。” 宇文玄伸出手,大掌抚上宝扇头顶。察觉到手下轻颤的身子,宇文玄眉眼愈发冷硬,他取下宝扇发丝间的梨花花瓣:“我喜欢梨花。” “比喜欢核桃杏仁酥还喜欢。” 所以,下次记喜好时,要牢牢记住。 待宝扇走后,宇文玄喊来了管家。 这是头次宇文玄召他来见,管家心头惴惴,唯恐王府中又出了什么差错,劳烦宇文玄亲自询问。 但宇文玄只道,宝扇既要照顾长溟剑,居所便要方便些。 管家心绪微动,试探着开口道:“别院还有一处院子,景色雅致,且离长溟剑极近。只是院子小巧,怕是只能让宝扇独自居住了。” 见宇文玄面容稍缓,管家心头微定。 “那便让宝扇立即换了居所,即日起便搬到那院子去住。” 桌上还有几块核桃杏仁酥,宇文玄伸出手,指尖轻触,知晓这点心已经凉了。他拿起一枚,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味道虽比温热时差了许多,但尚且能果腹。 梨花花瓣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落进屋内,宇文玄凝神看着。 梨花洁白无瑕,被泥土弄成脏污的之前,也应是干净的,不该什么脏的乱的都往上面沾染。 邓姑娘虽没近宇文玄的身,好歹进度比上之前有了进步,送去的点心被收下了,人也进去了屋子,因此对于花晴的功劳也是重重奖赏。花晴克制住眉眼中的雀跃,领了赏赐回院子,心中筹谋着,日后该如何哄骗宝扇,让她吐露出更多关于宇文玄的事来。 只她一回院子,便发觉对面的床榻换了棉被,各式装扮打点没了,清水干花也不见了踪影。花晴心中惊讶,走近床榻,闻到似有若无的芬芳气息。 这着实奇怪,宝扇向来是每日换水放置干花,从不停断,这会儿怎么…… 花晴稍稍一想,只认为是宝扇懈怠,想必是察觉勤换清水,身上沾染香气又如何,也近不得宇文玄的身,便轻易放弃了。宝扇这种奇巧心思,也比不上邓姑娘送份点心,惹来的关注多,如此这般,及早放弃,也算是识时务。 只是待夜深了,花晴听到动静,起身埋怨了几句,却发觉对面床榻上坐着一个不相识的婢子。 花晴惊讶至极:“你是哪个?怎么坐在宝扇的床榻上?” 那婢子奇怪地瞥了花晴一眼,将棉被一盖,沉闷的声音传来。 “宝扇?宝扇她早已经搬出院子,去了他处了。” 锦绣是帮忙将屋里收拾干净的,但其实管家早已经将这处院子打理的整洁,又派了护卫小厮帮忙。锦绣能做的,便是帮宝扇搬搬箱笼,换换清水干花。 “花晴定要气坏了,不过那样才好,她那般坏心,生气气倒也是应该的。” 锦绣笑盈盈地说着,又挤到宝扇身边,脸上怨念颇深。 “我去寻了管家,他只说让你一人待在院子。我只想偶尔留宿,他都不肯。” 管家面容严厉,让锦绣务必不能留在院子里。 宝扇见她实在委屈,便提议道:“今日不算,明日才是第一日,你便留下来罢。” 锦绣眼睛发亮:“真的可以吗?” 宝扇柔声提醒:“可以,不过只有今日,若是日后,要让王爷知道了……” 锦绣缩了缩脑袋,日后她定然是不敢的。得到宝扇允诺,锦绣急匆匆地将木柜中多余的棉被取出,铺在宝扇身侧。 看着宽阔的床榻,锦绣悠悠叹气:这床怎么做的这般大,莫说两个人,躺 第43章 世界二(十九) 邓姑娘坐在下首,仰头望着宇文玄,一颗心绷的紧紧的。 直到翻看药方的府医眉头微松,说道:“此药方虽然闻所未闻,但这几味药都是治筋骨损伤的良药,彼此混合在一起并不冲突。”邓姑娘闻言,心头巨石才缓缓落下。 她试图从宇文玄的脸上看出欣喜、感激,毕竟自己帮忙找到了良方,宇文玄的隐疾可以治愈,他理应有所动容。只是宇文玄脊背直挺,身姿端坐,手指稍稍蜷缩,轻点着膝盖。他并不看邓姑娘,也不看府医,似有些心不在焉,连府医亲口承认这药方或许有效时,也只是扬起眉。 “那便用罢。” 宇文玄留下一句话,又给了邓姑娘赏赐。邓姑娘胸中郁郁,只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她献上药方,宇文玄应当会对她另眼相待,觉出她与旁人的不同来……而不是像现在,宛如生意往来般,用几匣子金银珠宝,斩断了两人的关系。因此邓姑娘在花晴的讶然神色中,婉拒了这些赏赐。 她言辞有力:“我献上药方,又不是为了求赏赐。我会帮你治好隐疾的,宇文玄。” 邓姑娘这般当众叫嚷宇文玄的名字,众人虽心中惊讶,但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未听到过。 宇文玄神情微动,留下一句“随你”。 几匣子珠宝被全数奉还,花晴瞧着那些黄澄澄的金子,闪烁着柔和光辉的珍珠,只觉得眼眶酸软,心尖泛痛。 管家恭敬地收回赏赐,邓姑娘突然开口道:“既然药方是我献上的,那治疗过程中,我陪同在侧,是理所应当的罢。” 闻言,管家眼神微顿,面上是宽和的笑容:“这个自然。” …… 宝扇待在屋内,用软帕擦拭着长溟剑。软帕只沾了清水,但经过打理的长溟剑,却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那香气异常雅致,并非是从清水,软帕任何一处沾染,而是来自于赛雪皓腕,罗衣长衫。干花经水浸泡,香气沾染在宝扇的衣裙上,又因时常换新,因此芬芳氤氲,沁入了衣裙,渗入了肌肤柔骨。 所谓玉骨生香,大都非天赋异禀,而在人为。如今宝扇即使不在床榻处放置清水干花,身上的淡淡香气也不会消散。而她待在长溟剑身旁久了,清柔的香气也沾染在了剑身。 原本煞气缠绕的长溟剑,如今沾染了娇怯怯的女儿香,刚硬与柔软交织,只俯身轻嗅,便令人浮想联翩。 屋门突然打开,迎着外头的日光,宝扇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只从他巍峨如山的身量,猜测出是宇文玄。宇文玄身后还跟着几人,管家,府医……和邓姑娘。 宝扇垂下眼睑,娇颜微动,像是受到了惊吓,花容失色地要匆匆跪下。 “王爷。” 宇文玄沉声:“你候在一侧。” 宝扇发软的双膝微微一僵,轻声应和着,乖巧地退在旁边。 府医已按照药方,将汤药熬煮好。只是在饮用汤药前,还需要宇文玄重新提起长溟剑,以便府医能细细察看筋骨与肌肉的牵扯力度,以及服用药汤之后的变化,一一记录在诊案上,才好适当加重或者减少药方上几味药的剂量。 府医提出这个要求时,两股战战,几乎要站不稳了。让宇文玄当众握剑,好比让一只被拔掉爪牙的猛兽,演绎如何捕猎狩食。他甚至暗暗思量起,若是宇文玄不同意,自己该如何应对。但宇文玄沉默片刻,便应了此事。 此时屋门掩盖,府医环顾周围,除却自己,和提剑的宇文玄,只有区区三人——王府中掌管一切的管家,非要跟着过来的邓姑娘,以及照顾长溟剑的小婢子。 府医轻声道:“王爷,可以了。” 他拿起笔,两只眼睛紧盯着宇文玄的手臂。 宇文玄走到长溟剑面前,将宽阔的手掌覆盖上剑柄。剑柄冰冷,上面雕刻的藤蔓几乎要从剑柄上蔓延至他的手掌。手刃多少敌人,鲜血湿透衣衫,宇文玄都未曾慌乱过,但此时,他觉得屋内过于寂静,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长溟剑上,他们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丁点动静。这屋子太过安静,安静的宇文玄可以听到从他胸膛中传出来的跳动声。 扑通,扑通…… 宇文玄稍稍用力,宽阔手掌下,便显露出一截剑刃的白光。离的近了,宇文玄鼻尖嗅到似有若无的香气,那香味极其淡雅,仿佛吐息稍微大些,便能吹走。沾染了这般清淡的芬芳气息,长溟剑不似他脑海中的长溟剑,原本鼓噪跳动的心脏,也渐渐趋于平稳。 剑刃的白光由短变长,最终耀眼的光芒汇聚成点,闪烁在剑尖上。 宇文玄提起了长溟剑。 牢牢缠绕在剑柄的藤蔓没入宇文玄衣袖,他好似与这剑本就是一体。宇文玄眸底漆黑幽深,似极深的潭水,薄唇轻抿,周身有几分煞气汹涌。 宇文玄这般模样,本应该让人惧怕,只是惊惧过后,又因他此时的崇伟身姿,生出几分崇敬仰慕来。 邓姑娘心跳不止,只觉得传说都是假的,是哪个讲宇文玄提不起长溟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除却邓姑娘是两眸发亮,其余几人,尤其是府医,浓眉拢起,眉眼中有愁色。 宇文玄原本紧绷的筋骨陡然松开,他额头沁出了细碎的汗珠,面容如同往常般冷硬,唯有唇角像是绷直了一条线。 “咣当”。 长溟剑落地。 灼灼的白光映衬着宇文玄微沉的面容,他方才握剑的那只手,如今在轻颤。 邓姑娘眸中的敬佩仰慕,转眼间被失望掩盖。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邓姑娘甚至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吃惊的神情。 宇文玄伸出手掌让府医细细查看。 邓姑娘见素日里恭敬的管家,如今敛眉瞧着自己,面皮也有些僵硬,不禁嘟哝出声:“有什么要紧,有了药方,迟早会好的。” 她匆匆掩盖住自己方才的失落。邓姑娘是听闻过宇文玄断了筋脉,但却未亲眼见过。她以为的宇文玄,应当是驰骋沙场,对世间俗物都漫不经心的男子。而方才,宇文玄手掌发颤,丢掉了长溟剑,那样的情景,是邓姑娘想都未曾想过的。 邓姑娘转念一想,宇文玄有了药方,迟早能治好的。若是治不好……宇文玄即使没了提剑的力气,也是这异世中千千万万的男儿中,最好的那个。 没人回应邓姑娘方才的话,她面皮发热,便将视线掠过府医,管家,最终落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宝扇身上。 “你既然身为婢子,这种时候怎么能不上前伺候。” 邓姑娘见宝扇怯生生的走到宇文玄身旁,心中稍定:宝扇这般胆小怯懦,而宇文玄此时明显情绪低沉,宝扇若是因为害怕,失手做错了什么,便无人注意她刚才的失礼了。 宇文玄的手掌轻微的颤抖着,这是勉强用力导致的后果。 府医看不惯宝扇手足无措的模样,嘴里提醒着她该按压哪个穴道。 宝扇将手掌覆上宇文玄掌心,轻柔软绵下,是炙手的灼热触感。府医所说的穴道在手背,宝扇可以将宇文玄的手掌翻过来,轻松按压。但她并没有,她将手搁置在宇文玄掌心,让自己的手指,穿过宇文玄的指缝,绕到手背的穴道轻轻按压。 宇文玄抬眼瞧着,眸中仿佛有冰雪流动,极寒极冷。宝扇轻蹲在他身前,身子怕的在发抖,柔弱无骨的手掌也在打着颤儿。宇文玄不知她为何生了这样小的胆子,手掌颤的比他筋脉损伤都要剧烈。 宝扇怕是将他当做了无助的小兽,连按压穴道的力气都软绵绵的。宇文玄手掌轻握,很轻易便将纤纤柔荑握在手心。 宝扇眼睫轻跳,茫然地抬起眸子看向宇文玄。 “重些。” 宝扇怯怯地应了声“是”,再按压穴道时,便加重了力气。可这力气仍旧是不够,若方才是棉花团似的力气,如今便是面团般的力气,虽加重了,但仍旧是绵软无力。 府医撂下笔,将搁置的药汤端来。 药汤早已经熬煮好,方才为了保温,放在瓷碗里,隔着热水温着,此时端在手心,还带着丝丝热气。 碗盖一掀开,浓郁的苦涩味道便铺天盖地地涌来。这药方中有一味黄连,且份量不轻。 这样苦的药汤,宇文玄却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府医还要观察他胳膊的变化,便聊起了其他。 “王爷这筋脉,是银针挑断。此人下手狠辣,且耐性极佳,所有筋脉都被他尽数挑断,没留下任何恢复的可能。” …… 府医只懂治病,和宇文玄言语交谈,也忘不了病情。只是他看似并不懂如何妥当措辞,言语间极其直接,丝毫婉转都无。 宇文玄并未动怒,或许是他已经习惯了府医在他耳边说这些话。不单单是府医,周遭的每一个人都在提醒他:筋脉已断,他日后再提不起长溟剑。 宇文玄虽喜怒无常,却不曾因为这番言语动怒,只因他们所言非虚。若是因为旁人说了真话而动怒斩杀,那世间岂不是要血流成河。 管家缓缓开口:“即使如此,王爷从前英姿,也是无人能及。” 管家眼神一转,看向沉默不语的宝扇,开口问道:“宝扇,你以为如何?” 在管家睁圆的眼睛中,宝扇轻轻摇头。 “王爷从前英姿如何,奴婢不知。” “方才听府医所言,奴婢只觉得沙场刀光剑影,太过难过。奴婢刺绣时,被银针戳破指尖,都要痛上几日。那人竟如此残忍,竟……日后王爷若能远离那些骇人的手段,不必日夜难眠,也……” 在众人的注视下,宝扇没能说完。 她想说,这般远离沙场,未免不算好的。 但她这般小女子心性,用来评价宇文玄,难免太过僭越。 第44章 世界二(二十) 宇文玄凝眉,黑曜石般的眼眸幽深如潭水,宝扇的话语落入他耳中,如同清荷滴露,绵柔沁悠。 自以为是的宽慰话语,宇文玄听到的和讽刺奚落一般多。宝扇所言,和她本人一般纯粹,她未曾见识过王府外广阔的天地,也不知道宇文玄在战场上的“凶名”,她所追求的是平稳自在的日子,推己及人,自然认为宇文玄不再去战场,算不得什么遗憾。 宇文玄虽不认同宝扇的言语,但心头却为言语中蕴涵的至纯至真而软化。并非所有人都要如管家一般,对事事都通晓,抛掉那些浮名,宇文玄仅仅是他自己,他过去可以提剑所向披靡,也从不畏惧形单影只,在广阔天地里孑然一身。但如梨花般良善皎洁的女子,对他心怀关心,为他在外厮杀而蹙眉不展,因他远离险境而舒展容颜,这等滋味,哪怕不知前路几何,叫人如何不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世人皆道,最难消受美人恩。 但比之更难上一等的是,美人的牵肠挂肚,殷切目光,让人节节败退,只能卸甲告饶。 腹部传来热意,两臂是剧烈的撕痛感,宇文玄眉头微拧,伸手握住了宝扇的手臂。 宝扇身穿薄衫,隔着轻薄的布料,能够感触到宇文玄紧绷的身体,格外炙热的手掌。那手掌似要化作烙铁,深深嵌入宝扇柔软无骨的玉臂中。 府医笔下不停,忽地站起身来。 “此药或许有异样,我们先退出去。” 管家见宇文玄颔首,伸手抓住不肯离开的邓姑娘,随府医一同退出了屋子。 宇文玄在听到“有异样”时,便松开了宝扇,启唇想让她退出去。府医却暗悄悄地上前,低声道:“异样不会伤人,这小婢子还是待在此处为好。” 府医神情微动,轻轻绊了宝扇一脚,宇文玄看到他脚下的小动作,还未扬声发问,便被温香软玉拥了满怀。 宝扇只觉得周遭都是炙热的火气,那火气四处流窜,瘦削的背,纤细的腰,和绵软柔荑……她两颊被火气熏染成绯红的云霞,柔唇如挂在枝头摇晃的赤色樱桃,娇艳欲滴。 “王爷……” 这等境况让宝扇茫然又慌张,她下意识地向宇文玄求助,却发现宇文玄不知何时已经汗水涟涟,衣衿散开,露出硬朗的胸膛来。 宝扇无处安放的手掌上移,想要替宇文玄擦去额头的汗水,却被他偏头错开。晶莹的汗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流入宽袍中。宝扇不安地看向宇文玄,却被他幽深晦暗的眸光灼伤,匆匆地垂下脑袋。慌乱中,宝扇的手掌抚上了宇文玄的胸膛,冷热相碰,两人皆是一颤。 宇文玄神情微黯,将宝扇放置在他灼热的左臂上,而后稍稍一抬,宝扇的双足便离开了地面。臀下是岩石般坚硬的臂膀,宝扇心头却慌乱似丝线缠绕。她来不及平复心绪,转瞬间便被搁置在方桌上。宝扇稍稍向后,纤弱的背碰到了冰冷的物件,似是细长的物件。宝扇微微愰神,猜测出了那是何物。 ——此处是用来搁置长溟剑的方桌,而身后的细长物件,便是支撑长溟剑的剑托。 此时抵在剑托上的,该是长溟剑,而非是神情慌乱的宝扇。 屋外,邓姑娘焦急地向里面张望,管家老神在在,而府医紧盯着手上的诊案,丝毫不关心屋内发生的事情。 邓姑娘没另外两人一般好脾性,出声询问:“药方怎么会有异样,你把宝扇放在里面又是为何?” 邓姑娘觉得,既然药有异样,那众人都应该退出来,何必单单让宝扇一个人留在屋内。 府医沉声道:“滋补的药物,往往带着烈性,尤其是这些治疗筋骨的草药。当烈性聚集成一团,便会生出焦躁,小婢子留在屋中,自然是要为王爷去除燥气。” 邓姑娘追问:“那如何除燥气?” 府医瞧了一眼屋门,慢悠悠道:“因人而异。燥和怒相辅相成,该怎么除怒气,便怎么去燥气。” 闻言,邓姑娘心头微舒,若是宇文玄要去怒气,定然是极其凶狠的手段,那宝扇待在屋内,少不得要受折磨,她那柔弱的身子骨,不知能撑上几时。府医解答了邓姑娘的疑惑,面上微变,转向管家轻声问道。 “王爷,可有过通房丫头?” 管家觑他一眼:“不曾。” “可逛过花街柳巷?” “未有过。” 府医摇头晃脑,嘴中念念有词道:“不妙不妙。”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屋外,隔着门板,叮嘱宇文玄:“王爷切记,要遵循本心。女儿家柔弱如水,王爷如汪洋大海,如何让溪水流入江河……” 屋内,传来宇文玄的愠怒声。 “聒噪!” 府医闻言,自觉地远离了屋子,让守在外面的护卫也齐齐后退。 宝扇鬓发松散,发丝中挂着的钗环掉落在方桌上。她的一缕青丝缠绕在宇文玄衣襟的盘扣上,两人只能勉强维持如今的姿势。 ——一人坐于方桌上身子前倾,另外一人被青丝牵引,微敞的胸膛敞的更开,隐约可见腹部的曲线沟壑。 宇文玄忍耐着身体上的燥意,伸手想要解开缠绕的青丝。可宝扇身子一直在发颤,扰的宇文玄越解,青丝缠绕的越发紧密。眼瞧着,因为两人的拉扯,青丝断开了几根,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宝扇见状,眼眸中沁满了泪珠,盈盈水光,好不可怜。 “只是几根。” 宇文玄沉声道。 宝扇眼眶中的泪水越发汹涌,扑簌簌地落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宝扇自从被卖进王府,就没有了父母血亲,可对这三千青丝,宝扇尤其看重,平日里木梳牵扯掉一根,便要捧着那发丝,心疼几日。如今青丝被拉扯成这副样子,宝扇哪能不心痛。 宇文玄无法,见她越发难过,蛾眉紧蹙,眸中盈盈,大手抚上衣襟的盘扣,用力一扯。盘扣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而宝扇那缕缠绕的青丝,也被解救了出来。 宝扇仰头想要道谢,视线所及,是线条流畅分明的肌肤,一条丑陋如游蛇的疤痕,从腰腹蔓延至后背,这疤痕颜色已不是鲜红,想必是旧伤,不知这伤口过了多久,如今仍旧这般骇人。 衣袍被宇文玄扯开,他心头的燥意却并没有被抚平,反而在宝扇注视着那旧伤时,越发滋长蔓延。药汤已经从腹部,流到宇文玄的每一处血液,每一寸身体,正肆意的叫嚣着。宇文玄清明的眼眸被茫然覆盖,周身上下都被一种叫做本性的物件掌控。 宝扇的背,抵上冷硬的方桌,她白皙如玉的肩膀外露。这样小巧柔软的肩,像极了王府中来的茂盛的梨花,娇柔的,泛着轻飘飘的香气。宇文玄俯身,咬上了那圆润的肩膀。 他听到了身下的轻哼声,动作放轻了些。啃咬便成了轻舐。宇文玄极其执着,像极了山谷中狩猎的头狼,瞄准了猎物,便对准要害,不肯放松。宇文玄便对着那可怜无助的小兽,最柔软可欺的脖颈处,轻轻咬舐着。 “王爷,王爷……” 宝扇带着呜咽的无助呼喊,试图唤醒宇文玄的神志。宇文玄身子微僵,抬眸观察着手下的猎物。 宝扇的目光,刚刚流露出欣喜的神色,便见宇文玄重新俯下身子,在宝扇的下颌处留下一个明晃晃的牙痕。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玄倒在地上,宝扇看着肩膀上的细碎红痕,慌张地收拾好身上的衣裙,迈出屋门时,发现管家和府医还候在门外,只邓姑娘不见了踪影。宝扇眼底通红,脸色苍白,但经过府医身边时,脚下一顿。 “王爷倒在地上,你们尽快去看,莫要着凉了。” 府医和管家走进屋内,又喊来屋外的侍卫,将宇文玄扶起,过了片刻,宇文玄悠悠醒来,见地上一片狼藉,眉头紧拢。 屋内已无外人,府医沉声道:“这药方中有一位无果草,常以茎杆入药,但其叶片也是民间用来止痛的草药,只这味药,用的多了,便会神志不清,且日子久了,往常的份量不能起效,便只能不断地加重份量,不清醒的时辰也会随之增长。” 因此府医在头次服药时,便加了过多的份量,来测试效果。见宇文玄未发怒,府医心头微缓,还好自己这番冒险的举动,没有惹怒宇文玄。 宇文玄双眸微凛,稍稍回想药效发作时的记忆,脑袋便隐隐发痛,只能回忆起他扯开衣襟,为宝扇解开发丝的画面。如此可见,处心积虑想出这种药方的人,就是要利用他想治隐疾的心思,达到混乱他思绪的目的。 “一切如旧。” 府医称是,药汤照样熬煮,只是进的不是宇文玄的口。 宇文玄拾起衣衫,上头萦绕着轻柔的香气,他眉头微紧,面容微沉。 …… 皇宫中有皇子出生,本应是喜事,但却无人高兴的起来。当今圣上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但只有皇后一人有子嗣,其余人费劲心思,也求不来孩子伴身。圣上对皇后多有宠爱,唯一子嗣又是皇后所出,世人皆道二人感情笃深,好不恩爱。只是这突然出生的皇子,却是一卑贱宫女所出。听闻是圣上醉酒,一时起兴,谁料这宫女胆大包天,偷偷瞒下所有人,直到分娩那日才被宫人发现。这宫人所生的皇子,该如何处理,圣上迟迟没有决断。过了几日,圣上亲自为皇后所生子嗣举办生辰宴,满朝文武家眷都在邀请之列。 有醇酒佳肴,宇文玄自然是要去的。 第45章 世界二(二十一) 宇文玄这次进宫赴宴,还需带着长溟剑一起,因得圣上爱子听过长溟剑的种种传闻,心中好奇,特地借此次生辰宴会,一观这柄剑的真面目。宝扇作为照料长溟剑的婢子,也需共同前往。 王府外,邓姑娘坐上皇后娘娘特意派来的马车,掀开帘子,只见侍卫已将长溟剑送上马车,宝扇在王府侍卫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踩上垫脚。邓姑娘视线轻移,落到端坐于骏马上的宇文玄身上,心头微松,手掌松开布帘:宇文玄虽没和自己同坐一乘马车,但也没陪同旁人。 放在胳膊上的柔荑缓缓收起,云起抬眸望着宝扇,伸手为宝扇掀开珠帘。 宝扇柔声道:“多谢。” 云起身子微顿,手上整理着缠绕的珠帘,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叮嘱道:“如有不能决断之事,一切以王爷心意为先。” 云起已将珠帘放下,正要收回双手,宝扇羽睫轻颤,垂眸道:“我知道。” 马夫一扬鞭子,骏马便慢悠悠地向前行走,云起望着逐渐模糊的身影,微微握紧了拳。 此次进宫,在管家挑选陪同赴宴的人选时,云起头回失态,主动向管家毛遂自荐。云起明明注意到,管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可当他主动开口时,管家却另外挑选了其他人。 云起收回视线,转过身子发现管家正站在府门外,目光幽深。 “云起,你心不静。” 云起看到管家的眼睛中倒映着自己不安的神情,沉默地认下了这句评判。 他怎能心静。 圣上和皇后唯一的儿子过生辰宴,自然是张灯结彩,奢华异常。宫中的每个屋檐下,都挂上了琉璃彩灯,此时已是黄昏,灯火燃起,如彩虹般的绚丽光芒透过晶莹的琉璃,映照在每一处角落。宝扇是以侍剑的名义赴宴,却不必亲自拿剑,长溟剑由几个侍卫抬着,宝扇只需跟在他们身后。宇文玄先行离开,邓姑娘虽是受皇后邀请,但这般重要的日子,皇后如今未必有空闲召见她,她便跟着宝扇和侍卫,往宴会所在之处走去。 与宝扇乖顺地垂下脑袋,盯着自己脚尖不同,邓姑娘颇为好奇地东张西望,她虽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但却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宴会。 邓姑娘正好奇地望着一盏琉璃彩灯,琉璃片薄如蝉翼,里面搁置烛火,透射出朦胧的光辉。异变突生,一宫女模样的人,怀中抱着包袱,神情慌张地向后张望,似乎身后有人追赶,她被脚下异物绊倒,却不顾腿上的伤痕,着急地察看怀中的包袱。那包袱或许无恙,宫女紧绷的面皮松开,抬头望见宝扇与邓姑娘,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她踉跄着跑到两人面前,“扑腾”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贵人救命!” 侍卫早已经在宫女冲上前时,就将宝扇护在身后,右手搁置在腰间的剑柄上。 离的近些,宝扇才瞧出,那宫女怀中的不是包袱,而是一个婴儿。因为宫女的求救声,她怀中的婴儿惊醒,呜呜咽咽地哭喊起来。 在皇宫中生存的人,最是通晓人情世故,这宫女也不例外。她瞧见宝扇被侍卫牢牢保护,便认准了宝扇的身份非同一般,嘴中说着求救,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宝扇。 王府的侍卫衣服上有统一的绣纹,这宫女辨认出来后,心中既惊又喜,竟然是宇文玄府上的人!见宝扇眉眼怯怯,生了一张软心肠的模样,这宫女心中更添了几分把握:心肠软,便更能被可怜之人动容。 她声音凄厉可怜:“不求贵人能救我这条贱命,只求能保住这可怜孩子的性命!” 怀中的婴儿似有所觉,哭声更大了些。 王府侍卫怕宝扇心软,便低声提醒道:“莫要多事,宫中事自有人决断。” 宝扇似是被吓到了,面容惨白,她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护卫的手臂:“我要去找王爷。” 护卫本就知道宝扇胆子小,见她这副模样,定然是被突然冒出来的皇宫污秽事惊扰了,便向前迈步,牢牢挡住了宫女的视线。 宫女仍旧在哭喊着,她手心微动,两指并拢,轻轻拧下,怀里的婴儿叫喊的越发可怜。 邓姑娘心中不忍,开口问道:“你快哄哄孩子,哭的这样可怜!” 宫女见宝扇未开口询问,心中低落,但邓姑娘主动发问,定然是有所动容,便哭哭啼啼地转向邓姑娘求救。 她怀中婴儿,出生不过百日,因为惹了贵人的嫌弃,便要取他性命。宫女和婴儿被关在简陋的屋中,她心中清楚,一过了生辰宴,两人都要赴黄泉,便拼力一博,趁着宫中忙碌热闹的时候,偷跑出来。 宝扇听宫女这番话,只觉她过于遮掩,对于重要之事通通不提,不提是得罪了哪个贵人,如何得罪,这偌大皇宫,又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足百日的婴儿。宫女不论这些,只提自己和怀中婴儿是如何可怜,不贪心自己能得救,只希望能救下婴儿。宝扇觉得,这宫女求人相助,又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却到处遮掩,可见其心不诚,不值得相救。 但宝扇自然不能做出无动于衷的表现,那般只能让众人觉得她冷漠无情。她面上有所动摇,鸦睫轻颤,望向身旁的护卫。护卫早已见惯了此类事,也看出了宫女的小伎俩。但宝扇到底是心软良善的弱女子,难免会被蒙骗,护卫轻轻摇头:“不必管,切莫为王爷招来麻烦。” 宝扇闻言,果真陷入纠结中。 亲疏有别,她言语行事,自然要多想想宇文玄。 一听宫女所说,邓姑娘霎时怒气盈满了胸膛,不顾侍卫的冷声提醒,伸手将宫女从地上搀扶起来。宫女手心发软,怀中的婴儿顺势到了邓姑娘手中。 婴儿止住了哭声,滴溜溜的圆眼睛看着邓姑娘。 宫女扯起嘴角:“这孩子和贵人有缘。” 邓姑娘感受着怀中孩子的绵软,心中救人之举更加坚定。她是从王府来的,又是受皇后邀请,只是一个小宫女和孩子,定然是能救下的。 “放心,你与孩子都能平安的。” “多谢贵人!” 听着宫女的感谢,邓姑娘扬起头,看着怯懦地缩在王府侍卫身后的宝扇,心中更为不耻:这般软弱的性子,怕是到了宴会,也要贻笑大方。宝扇察觉到邓姑娘的眼神,抬起清澈如水的眼眸,淡淡地回望。 此时,追赶宫女的人也陆续赶来,他们统一着装,腰间佩戴长剑,一看便知是皇宫中的护卫。 宫女瑟缩在邓姑娘身后,邓姑娘用眼神安抚她。 邓姑娘转身,朝向护卫:“我是受皇后娘娘邀请,特来赴小皇子的生辰宴。今日是喜事,这宫女也没犯什么大错,何必苦苦相逼。” 众护卫面面相觑,邓姑娘所说受皇后邀请,定然是真的,毕竟谁会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可是邓姑娘既然是受皇后邀请,可见两人关系匪浅,又怎么会护着这宫女和婴儿。 为首的护卫走上前:“喜事自然是不宜动怒,我们便把这宫女抓回去,还各位一个清净。” 说着,护卫便要动手。邓姑娘不知道他们为何这番不通人情,连个小宫女都不愿意放,言语不免冷硬了几分。 “今日这宫女和婴儿,便跟着我出宫。你们若是不肯,我便去寻了皇后娘娘,求这份……” 话音未落,身后有声音响起,仿佛淬了寒冰一般:“你要求什么?” 皇后身着华服,满身珠翠,眉眼中尽是冷意。 躲在邓姑娘身后的宫女见状,连忙跪在地上,心中慌乱如麻。 宝扇跟随众王府侍卫,行了个平常的礼。 宝扇看着皇后目光冷凝,直勾勾地看着邓姑娘怀中的婴儿,眼神中尽是嫌弃厌恶,心中的揣测更确定了几分。 皇后身旁的宫女扬声开口:“你们还不动手,让这等污秽之人,扰乱了小皇子的生辰宴?” 护卫们再不犹豫,将宫女捉住,至于婴儿…… 皇后轻飘飘地看着邓姑娘:“如何?你要带着圣上的孩子出宫去?” 众人眼中皆是惊疑,邓姑娘怀中的婴孩,也成了烫手山芋,最终还是护卫将婴儿抱出,塞回到宫女的手中。 邓姑娘面上通红,她只听宫女诉说,惹怒了贵人,原以为是皇宫中哪位太监宫女,不曾想这贵人竟然是皇后。这宫中阴谋诡计汹涌,她稍有不慎,就被这宫女使手段欺骗,没想到这孩子就是被圣上宠爱后,那胆大包天的宫女隐瞒众人产下的。邓姑娘紧盯着宝扇,见她脸上的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中稍定:宝扇竟这般好运气,因为性子怯懦,而免于被欺骗。 “娘娘,我不知……” “罢了。” 皇后冷声开口,不欲再提这些烦心事,要不是她还想用邓姑娘,就今日之事,就能治邓姑娘的罪。捉住了不安分的宫女,和那孽障,皇后抬脚要走,见王府侍卫身后一抹倩影。 “你是何人?” 宝扇轻声道:“奴婢是王爷府上的侍剑人,是随长溟剑一同来的。” 皇后听她声音,眉头越发紧皱,这番袅袅婷婷的身姿,娇怯的面容,即使宝扇声音带着颤儿,也丝毫不影响欣赏美人的心思,反而让人越发爱怜。虽然宝扇是宇文玄府上的婢子,圣上难免会有顾忌,但皇后想起了这些日子的糟心事,安排身旁的宫女道:“你安排个清净雅致的位子。” 宫女领会皇后的意思,出声应是。 皇后领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了,邓姑娘也以“叙旧”的名义,被皇后带走了。 第46章 世界二(二十二) 小皇子的生辰宴会格外浩大,放置珍馐佳酿的桌案,从正殿蔓延至九曲回廊。点点暖橘色灯火,将长桥下的湖水映照的通明。 似是皇后特意叮嘱,宝扇的位子被安排到临湖小亭,与一众女眷坐在一处。此处距离正殿不远不近,遥遥地望见远处的人影绰绰,歌舞升平。只是端坐于正殿之人,若是不费心看向小亭,是难以发现此处还有聚在一起的女眷。 宝扇身旁的位子,便是为长溟剑留的。众女眷瞧着宝扇眼生,正要开口询问她是哪家的,只见几个雄武有力的侍卫,将一柄长剑放置在宝扇身侧,那剑带着丝丝凉意。众女眷心头微转,能佩剑带入皇宫,除却宇文玄,再无他人,便齐齐噤声,放弃了和宝扇交谈的念头。 宝扇从怀中摸出绵软绣帕,为长溟剑细细擦拭。亭下湖水平静无波,倒映着模糊的人影,和几盏琉璃彩灯。直至开宴,邓姑娘才姗姗来迟,她匆匆地坐在席位上,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宝扇瞧她眉头紧皱,手指蜷缩,似在犹豫纠结,想来与皇后“叙旧”之事有关。 太监细长的开宴声,从正殿飘来,众人举起面前的金樽,迎着圣上的方向,遥遥相敬。宝扇见邓姑娘神情发愣,轻轻发出响动,以眼神示意,邓姑娘眼神微怔,举起面前的杯盏。 宝扇以衣袖遮面,螓首微扬,再放下金樽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旁人皆是如此。待众人视线移开,宝扇蛾眉微敛,手心微动,将方才为长溟剑擦拭,搁置在柔膝上的绣帕收起。绣帕颜色极深,灯光朦胧下,很难有人能分辨出,此时的颜色比方才深沉了几分。宝扇将带着酒香的绣帕收入怀中,敬圣上的第一杯酒,不饮尽便是失礼。但宝扇闻着这酒滋味醇香,一杯饮下,怕是要微醺,她此时身在皇宫,人生地不熟,为自身安危着想,还是保持清醒为妙。 浓郁的酒香,让邓姑娘微微舒展眉头。方才皇后问及药方之事,邓姑娘如实答了。这些日子,宇文玄每日都按照药方服用,那草药味道苦涩,连邓姑娘的院子都飘散着黄连水的气息。府医虽觉这药方有奇效,宇文玄手臂已恢复许多,但筋脉损伤是大事,区区数月难以完全治愈。皇后闻言,又细细询问了这些日子,宇文玄的脾性如何,可对邓姑娘另眼相待。 见邓姑娘面露犹豫,皇后立即猜测出她如今的处境。皇后屏退贴身宫女,从软枕下摸出一串红檀木手串,将它塞到邓姑娘手心。 “此物可用于闺房之乐,是宫中秘物。” 见邓姑娘脸色涨红,皇后悠悠道:“你自然可以不用,但男女之事,使些无关痛痒的小心机,实属寻常。我瞧着那侍剑的小婢子,眉目缱绻,两腮桃红,是否已经被宇文玄收入房中?” 邓姑娘立即否认:“她只是照料长溟剑的小婢子。” 皇后轻笑:“到底是照料剑,还是照料剑的主人……贪恋美色是男儿本性,你不用些手段,那美貌的小婢子可会被好生疼爱……” 邓姑娘不再多言,握紧了手中的红檀木手串,上面有松木的香气,只闻了片刻,焦躁的心跳便慢慢趋于平缓。 …… 邓姑娘抬头看向宝扇,她正侧着身子望向正殿,琉璃彩灯的光辉映照在她娇美的侧脸上,柔软的发丝贴在纤细柔弱的脖颈,让人观之心悸。邓姑娘似是做出了决定,眉眼中的犹豫被坚定代替。 正殿,圣上和皇后坐在上位,他们二人中间,是身穿金色锦衣的稚童。 小皇子面前,摆着琳琅满目的生辰礼,他献宝似的将最大的宝石送到皇后面前,引来众人一片善意的笑声。大太监俯身贴到圣上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声。 圣上瞬时眉头紧皱,视线落在席上一身元青色蟒袍,眸色凛然的宇文玄身上。 被迫领兵出征的徐大人,开拓疆域不成,反而被敌国俘虏,身首异处,敌国为挑衅,还将徐大人的尸首作为贺礼送来。圣上不满徐大人的无用,竟然在大喜的日子,遇到了这等污秽事,也埋怨宇文玄的不识抬举。过去宇文玄征战建功,圣上不悦,如今他不愿领兵,圣上也没半分欢喜。 皇后见状,轻轻提醒着小皇子。小皇子立即翻找着桌上的贺礼,疑惑道:“那柄剑呢?” 皇后轻笑道:“长溟剑重达百斤,怎么会放在桌上。你若想去看它,还需王爷点头呢。” 小皇子顺着皇后手指向的方向,“噔噔噔”地跑过去。他本想扑向宇文玄的怀中,但宇文玄抬起头,一言未发,冷如冬日寒霜的眸子瞧着他,小皇子双脚顿时像被冻在了地上,避开宇文玄的眼眸,朗声问道:“我想看看那柄剑。” 宇文玄微微颔首,王府的侍卫便去取长溟剑。 几名侍卫朝着湖畔小亭走来,宝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见侍卫将长溟剑带走,声音细细:“我可要同去?” 侍卫扶住宝扇,闻到了她身上浓郁扑鼻的酒气,摇头道:“不必——酒不可多饮。” 这皇宫中的酒哪是那么好喝的,但因为有旁人在,侍卫不能多言,好在宝扇虽不知道其中的门路,但属实乖巧,轻轻点头。 长溟剑被送到正殿,宇文玄既不能提剑,这剑便交由几个护卫拔出。白光闪烁,青铜玄铁果真铸就了一柄好剑,通体流畅,只是因常随着宇文玄上战场,这柄剑的凶煞冷意让人心惊胆颤。 小皇子距离长溟剑极近,只觉得长溟剑如同传说中一般威武,但也着实骇人,他实在不敢接近。小皇子只看了长溟剑一眼,就转身钻进皇后怀中。 皇后笑道:“看来我儿是极喜欢这柄剑,不舍得多看。” 圣上悠悠开口:“既然喜欢,不如将长溟剑留在宫中几日,待小皇子看够了,再还给王爷。” 宇文玄筋脉未断之前,长溟剑是未曾离过身的。自从九岁得到这柄剑,宇文玄便将它视作另一个自己,无比珍重爱惜,日日挥舞练习,从不懈怠。他将长溟剑带上沙场,看着它沾染上第一滴血污,带着它逃出他帐。 圣上自然清楚长溟剑对于宇文玄的意义,但他仍旧开口索要。他就是要宇文玄明白,君臣之分,是宇文玄永远逾越不过去的天堑。即使宇文玄立下赫赫战功,也是为他卖命。圣上甚至期待宇文玄恼羞成怒,冷冷拒绝,越是这般,才能彰显宇文玄如今的无能为力。 可宇文玄连头都未抬起,语调平稳。 “可。” 似乎圣上的激怒,对于宇文玄来说,如同稚童玩乐,不足挂心。 “好,好,好!如此,就将长溟剑留在宫中!” 宇文玄自顾自地饮酒,似是注意到有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他侧身望去。不远处,有一片碧波湖水,小亭伫立于湖上。宇文玄目光敏锐,亭中有袅袅娜娜身姿,正找寻着他的身影。 宇文玄突然站起身,原本喧闹的宴会陡然安静下来。宇文玄无暇理会他们,朝着小亭走去。 正殿与小亭中间,以石板长桥相连接。宇文玄刚走到桥中央,小亭中的身影,辨认出了他的模样,提起裙摆走来,脚步稳中带急。 “王爷?” 是不确定的询问。 宇文玄看着昏暗的长桥,心中了然,记忆起了宝扇双目并不适应黑暗之事。 他沉声应道:“是我。” 宝扇走到宇文玄身旁,紧绷的眉眼明显放松,她脚下略带些踉跄,还是宇文玄抓住她的手臂,才让宝扇勉强稳住身子。但手臂触碰到宝扇的瞬间,宇文玄注意到她眼神中的慌乱不安,待她站稳身子,便匆匆退后几步,和宇文玄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 宇文玄拧眉,对宝扇突如其来的防备感到不解。闻到空气中飘散的酒香,宇文玄沉声问道:“你饮酒了?” “一点点。” 宇文玄起身要走,让宝扇随他一同回府。宝扇看了看周围刚办了一半的宴会,欲言又止,终是点头应好。回府时,宝扇不见长溟剑的身影,慌张询问,才知道长溟剑被宇文玄留在了皇宫里。 宝扇神情黯淡,带着几分不安,长溟剑被留下,那她这侍剑的小婢子…… 宇文玄眉头紧锁:“为何不走?” “奴婢……奴婢是伺候长溟剑的……” 宇文玄走到宝扇身旁,想起她今晚的古怪和有意疏远,不顾那轻颤的身子,抬起小巧白皙的下颌,冷声道:“你的主子是我,不是长溟。” 宝扇怯怯道:“是。” …… 宇文玄回到王府,云起将一封密信送到他手上,是在宇文玄进宫不久收到的。 看着信纸上的筹谋算计,宇文玄轻笑出声。 ——果真一个个都是好算计。那躲过众人目光,生下圣上孩子的宫女,这般会为自己打算。要宇文玄助她,推不足百日的婴孩上皇位,她得到安稳度日,宇文玄能拥有滔天权势,日后定然无人敢再拿长溟剑之事羞辱他。 密信被宇文玄叠好,收在书册中。 …… 花晴和锦绣将喝醉的邓姑娘扶上床榻,花晴闻闻身上的气味,嘱咐道:“你将邓姑娘收拾好,再去休息。” 说罢,她便快步离开。 锦绣将邓姑娘身上的衣衫褪下,“咚咚”坠地声传来,锦绣弯腰拾起,是一串红檀木手串。 这不像是邓姑娘会随身携带的物件。 锦绣将手串放在鼻尖,清新幽人的气味。她又多嗅了几口,那清新的气味渐渐浓郁起来,让锦绣有些头脑发昏。 第47章 世界二(二十三) 锦绣将红檀木手串塞回了衣衫中,出了屋子,用冷水净面,数次后,脸上的潮湿热意才渐渐褪去。意识恢复清醒的锦绣心头暗惊:这般强劲的虎狼之药,邓姑娘是从哪处寻到,又要用到何人身上。锦绣心中纠结,又不敢贸然将此事告诉他人,万一当中有别的蹊跷,她便成了心思不正的婢子。 邓姑娘自生辰宴那日起,往宇文玄那处去的越发频繁,药汤也不假手于人,亲自熬煮,配上几碟子小巧点心,一同送到宇文玄的院子。药汤和点心都被收下,王府中众人都瞧的出宇文玄的变化,似乎对邓姑娘的接近不再抗拒。 众人皆道:邓姑娘费了这些软磨硬泡的功夫,终于令铁树开花。 锦绣瞧着心中焦急,她看的仔细,邓姑娘整日红檀木手串不离身,连熬煮的药汤中,都带上了缠绵的香气。宇文玄到底是接受了邓姑娘的心意,还是被那古怪的香气所迷惑? 长溟剑被送到了宫中,院子里的侍卫都被调离到他处,屋内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宝扇。锦绣推开门时,只见宝扇正端坐在圆凳上,手上拿着绣绷,目光柔柔地盯着穿梭其中的丝线,日光照在她如瀑青丝,曳地长裙上,在她白瓷般的脸庞上,镀上淡淡的金色。 只因为少了一柄长溟剑,屋内却显得极其空旷,寂静的能听到红丝青线穿破布帛的声音。锦绣在宝扇面前站定,低头瞧着绣绷上的花样——是几朵小巧皎白的梨花。 宝扇绣完最后一线,拿起桌上的银剪裁掉多余的丝线,将绣绷取下,手心中便躺着一条崭新的绣帕。 宝扇抬眸,目光柔柔地瞧着锦绣:“今日得了闲,特意来找我吗?” 锦绣见她满脸懵懂无知的模样,言语中怨念颇深:“王爷他这些日子,和邓姑娘关系亲密……” 宝扇垂下眼眸,声音轻如云雾:“是吗。” “自然是,当然是。” 知道院子里无其他人,锦绣也不再小心翼翼,焦急地在屋中踱步,口中念念有词。 “平日里府上的小厮说,若有女子投怀送抱,男子不论喜恶与否,通通收入怀中,我只觉是他们的浑话,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道理。王爷既已有了你,为何还去惦记旁的女子,这般贪恋女色,也不怕,不怕精魄损伤……” 宝扇两颊绯红,双眸讶然:“锦绣,你在胡说些什么,怎么能胡乱议论王爷……” 何况,她哪里就是宇文玄的人了。锦绣竟这般大胆,明明是未曾出嫁的女儿家,却连什么精魄之事,都这般明晃晃宣之于口。 锦绣只当她面皮薄,不愿议论这些,也不再与宝扇争论,双足轻跺,嘴里念念有词:“你只需告诉我,你到底对王爷有没有那份心思,若是没有,我瞧那叫云起的,也勉强配的上你……” 锦绣心想:虽然宇文玄凭借蛮力,占了宝扇,可他如今这般表现,属实让人觉得他并非良人,若宝扇对宇文玄无意,只是畏惧他的权势才委身于他,不如借此机会,另寻了他人。 宝扇匆匆地垂下脑袋,耳尖发红,如同上好的鸽子血宝石,鲜艳欲滴。她樱唇微启:“自进了王府那日,我便只是王爷一人所有,以后万万不能提及其他,若落入旁人耳中,怕是会招惹事端。” 锦绣握紧了手掌,闷声答应了。 长溟剑留在宫中数日,便惹出了许多事端。先是小皇子夜间噩梦不止,冷汗涔涔,后是宫中喂养的珍禽异兽,皆躁乱不止。皇后本人的寝殿,因为与长溟剑搁置之地相距极近,也觉得胸口发闷。宫女将“长溟剑煞气重,恐会招惹事端”的传闻禀告了皇后,皇后心头惊惧,便生出了将长溟剑送回的念头,于皇后而言,将长溟剑从宇文玄手中,已经是落了宇文玄的面子,多留长溟剑几日实属无用,何况它还招惹了这许多躁动。 只是此言不合圣上心意,他只觉得宫中众人,包括皇后,都是小题大做,因为区区小事,便将长溟剑归还给宇文玄,岂不是显得他堂堂天子,竟然惧怕于一柄剑。 皇后无功而返,深夜还未曾入睡,反而听到圣上将那被关的宫女和孽子救出,单独安排了住处。皇后心中羞愤至极,圣上此举,是对她生出了嫌隙,故意敲打于她。皇后彻夜未眠,在佛像前静坐了一夜。次日,贴身宫女领了皇后的令牌,往宫外去了。 …… 花晴这些日子可谓是春风得意,宇文玄何曾对待一个女子这般放纵,如此给邓姑娘颜面,难免让人浮想联翩,猜测邓姑娘何时会登堂入室,成为王府的女主人。而花晴,作为邓姑娘身边最亲近之人,众人对她更是异常恭敬,奉承的言辞换着花样地送进花晴耳中。 锦绣正抱着一盆浣洗的衣衫,花晴见状喊她停下,将木盆里的衣衫左右翻看。 锦绣面笑皮不笑道:“你若想接收这盆衣衫,便尽数拿去,不必一件件翻看。” 花晴手下微顿,她哪里愿意做这样的粗活,日后邓姑娘做了真正的主子,她势必要水涨船高,指挥一众婢子,哪能去浸泡井水,将手心揉搓的通红,再晾晒这些衣衫。 “哼,这种粗活,还是你来干吧。” 锦绣神情未变,将衣衫重新整理,抱着木盆走开。待到了水井旁,看周围无人,锦绣才翻开衣衫,从最底部取出一枚红檀木手串。她将手串收入怀中,去厨房寻了砸核桃用的小银锤,重重一凿,手串便裂开了纹路。锦绣又举起银锤砸下,圆润的红檀木串珠便四分五裂,中心出露出细沙般的粉末。 这粉末香气更为浓郁,锦绣不敢细闻,用帕子裹好,草草收了起来。剩下的几枚串珠,锦绣用原本相连的金线串好,两枚串珠之间留出细小的缝隙,待重新戴上手腕,竟看不出少了一枚。 锦绣将晾晒好的衣衫拿回屋中时,正遇到邓姑娘和花晴在寻找红檀木手串,她将衣衫放置在柜中,顺势将手串也搁置在木柜的最底层。 …… 锦绣满脸焦急地来寻宝扇,眉眼中尽是慌乱:“厨房新做了甜汤,邓姑娘非要我给王爷送去,可我——” 锦绣指了指自己胡萝卜一般大小的手指。 宝扇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只觉得异常冰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替邓姑娘浣洗衣衫,花晴说我洗的不干净,又盯着我重新洗了几遍,手指上本就有裂痕,又浸泡在井水里几个时辰,才弄的这般难看模样。若是王爷见我手指这般丑陋,怕是什么食欲都无了,呜呜,宝扇,我可怎么办……” 宝扇轻轻拍着锦绣的肩膀,取来药膏,为她涂抹手指,直至手指生出暖意才停下。 “无碍,我去替你送。” 锦绣扑进宝扇怀中:“还是宝扇你待我最好!” 闻到宝扇身上的盈盈暖香,锦绣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宝扇将锦绣安抚好,细细叮嘱她记得擦好药膏,日后才不会留下疤痕。锦绣一一应过后,宝扇才去了厨房,按照锦绣所说,取走甜汤。 托盘上的甜汤是刚做好的,热气被瓷碗尽数遮掩,闻不到其中的气味。 宝扇美眸轻垂,锦绣素来知晓她脾性怯懦,畏惧宇文玄,遇到此事即使另寻他人,也不会来找自己顶替。想起方才锦绣眼神里的闪躲,宝扇心中微定:此事必然和宇文玄有关,只是锦绣不愿多言,她也只当做不知便是了。 宝扇停下脚步,低垂着眉眼,轻声道:“邓姑娘吩咐,奴婢来送甜汤。” 侍卫打开屋门:“进去吧。” 宝扇将甜汤放在桌上,掀开瓷盖,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宝扇身子止不住的发软。宇文玄闻声走了过来,这甜汤的气味他并不陌生,往日里,管家将甜汤端进来时,便说道“邓姑娘心思巧妙,手腕里藏着暗香,香气还沾染在药汤和点心上了”。 宇文玄五感敏锐,心中记住了那不属于药汤的香气,如今这香气沾染到甜汤上,甜腻中带着软绵绵的浓香。 宝扇双腿绵软,勉强将羹勺放入瓷碗,端到宇文玄面前。宇文玄冷凝的话语落在她头顶:“我不喜这些甜腻的食物。” 宝扇斟酌着宇文玄的意思,他不喜,便不会喝,宇文玄又不会浪费食物,这甜汤必然是不能丢掉的。她怯生生开口:“那奴婢便将甜汤带下去,谢王爷赏赐。” “在此处用。” 宝扇眉心微跳,垂首应是,将甜汤捧在手心,热气透过碗底渗入肌肤。这甜汤中不知加了什么食材,只让人头脑发昏,两眼迷茫。 浓郁的香气向四周弥漫,宇文玄拧眉看着宝扇饮尽了一整碗甜汤,她这般乖顺,说让她用,便不顾甜汤的古怪,老老实实地用完。 方才用甜汤时,宝扇还顾忌着规矩,挺直地站在那儿,如今甜汤服下,双腿却贴在了圆凳上,手掌无比乖觉地放在膝盖上,两眼迷蒙,小巧的鼻尖沁出几滴薄汗,胭脂红唇紧紧抿着,像极了学堂里费力念书却听不懂夫子高谈阔论的小儿郎。 宇文玄走近了几步,劲腰刚好挡住宝扇的视线。 “宝扇?” 他声音极冰极冷,落入宝扇耳中,却好似一副良药,为她驱赶身上的难耐燥意。 她的视线渐渐凝聚在宇文玄的青玉腰带上,那是一块水头极足的玉,被打磨的光滑细腻。宝扇身子前倾,不出所料地将脸贴到了青玉上,果真如同她猜想的那般,丝丝凉意,令人爱不释手。 那青玉虽大,却只能让宝扇半边脸颊触碰,待一面脸颊的燥意被冷却,她便将另外一面贴上,红唇发出轻轻的喟叹声。 宝扇神色朦胧,丝毫没注意,她红唇吐露的气息,尽数往一处去了。宇文玄神色冷若霜雪,若是在平常,宝扇早已经两股战战,跪在地上求饶,可此时她神志不清,在宇文玄往后退却之时,还伸手捉住了那青玉腰带,脸颊轻蹭,惹得腰带的主人身子更僵硬了几分。 香气渐渐萦绕在宇文玄身边,一抹白嫩而小巧的肩头,啃咬留下的斑驳红痕,女子如泣如诉的哭闹声……种种画面,在宇文玄的脑海中重现。 他脸色瞬间黑如玄铁,身体虽被香气影响,但终究是由自己把控。 直到那娇嫩柔软的红唇,隔着轻薄衣衫,印上了他腰部的疤痕。 似一泓暖泉,流入他肌肤的每一处,最终汇聚到腰部。 难以忍耐。 如此姝丽景色,怎能强自忍耐。 第48章 世界二(二十四) 宇文玄大掌掐上宝扇腰肢,稍稍用力,便将她抱上桌案。上好的狼毫笔,徽州墨,一端方砚,通通被扫落于地上,几滴零星的墨点飞溅到宇文玄手腕,他毫不在意,轻轻一揉,大团的墨痕就在手上晕染开来。宝扇原本乖巧地贴在宇文玄的青玉腰带上,此时见了这副境况,柳眉微拢,摸出身上的帕子。她将宇文玄的手掌拉开,用绣帕耐心地擦拭上面的墨渍。 半晌,宝扇抬起头,水眸中有亮光闪烁。 “很干净。” 她声音既柔又细,比之平常,又增添了劝哄的意味,像是在告诉宇文玄,方才他没将墨团擦掉,如今才真的擦干净了。宇文玄余光瞥见那方绣帕上的花样——柔软弱小的梨花,轻盈洁白的花瓣,却被他手上的墨汁沾染成狼狈样子。 气血上涌,比肩于战场厮杀的念头似惊涛骇浪般涌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难以忍受,也不必忍受。 男欢女爱,本就是天理自然,且如此美色惑人,抵抗也是徒劳,何必费那些无用功夫? 宇文玄大掌握住宝扇的柔荑,步步诱导,让她亲手将青玉腰带取下。宝扇只能跟随着宇文玄的动作而移动,待青玉腰带到手,便迫不及待贴在脸颊,一副满足的模样。 宇文玄眉眼中尽是不满的神色,他将那白皙脸颊,从青玉腰带中换到自己手心。宝扇恍若未觉,贴紧宇文玄的掌心轻蹭。粗糙如沙砾般的手指,从脸颊移动到宝扇下颌,宇文玄抬起那张布满红霞的小脸,让她直视着自己。 “我是何人?” 或许是异样的香气作祟,宝扇双眸略有迷蒙,细瞧了宇文玄片刻,才不确定地开口:“王爷?” 似是启动了机关开口,宇文玄俯身,带着急切的热气,以唇齿做尺,丈量着宝扇细长的眉,盈盈水光的眸子,挺翘的鼻。他是极耐心的裁缝,对待宝扇的每一寸肌肤都尤其耐心,柔软双唇的弧度,曲线,他都要丈量。 一次测量的不准,那便有下一次,再一次,反反复复…… 直到惹得那两丸水眸,泪水涟涟,娇柔唇瓣,吐息不稳,直能泣声求饶,才堪堪停下。 宇文玄拉起宝扇的手腕,在上面印上一个浅浅的牙痕。他不会去问宝扇有无心悦之人,在宇文玄眼中,宝扇在他府中,此生便是归属于他的人,哪里容得旁人窥伺。 因此,宇文玄没有开口发出“你是否钟意于我”的询问,而是言辞笃定,双目幽深,仿佛要将宝扇吞噬入腹一般:“你是我的人。” 宝扇破碎不成语句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我……是王爷的……人……” 泣不成声,分不清痛楚或者欢愉。 摘掉的不只是青玉腰带,还有价值千金的墨色锦袍。简陋的女子衣裙被扔到地上,而金线缝制的锦袍却被铺在宝扇身下,她这般娇柔的身子,胜雪三分的肌肤,本就该用最上等的衣衫包裹,此刻也正是如此。权势在握的男子,过去在宝扇眼中,如同高不可及的天空一般,不可触及的宇文玄。此时却伸手抚着她的腰肢,脸上流露出寻常男儿般的狼狈模样。 宇文玄额头沁出汗珠,薄唇紧抿,他久经沙场,在这床笫间,却可谓青涩之极。但宇文玄极善学习,他如同天赋异禀的船夫,初次出海虽然生涩,但很快便撑起竹篙,展开第二次航行。 波涛起伏间,宝扇双眸中有片刻的清明,她并非无知无觉,宇文玄的手掌粗糙,在她未着寸缕的肌肤上,留下点点红痕。宝扇伸出素手,轻轻摸上在她身前晃动的耳尖,待宇文玄抬起头时,她双眸又变作一片迷蒙。 一叶扁舟,似是不能和他这位高大的船夫匹配。但宇文玄像是认准了柔弱不堪的扁舟,不肯松手,任凭海上的波浪一次又一次涌来,直到晨光熹微时,才堪堪停下。 宇文玄衣衫尽褪,却并不觉得寒冷。 桌案上一片狼藉,小巧可怜的人儿,被锦袍牢牢地保护在其中,宇文玄大掌一伸,将穿着锦袍的宝扇抱在自己膝上。 待宝扇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宇文玄曲线流畅的下颌。 她如山野中受惊的小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又被宇文玄圈在怀中,心中惊讶却不敢惊叫出声,只能用清水般的眸子,委屈地望着宇文玄。 宇文玄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睁开双眼,看着满屋狼藉模样,桌案,床边,软凳…… 他剑眉紧皱,想起自己昨日的荒唐举动,心头微动,待看到怀中宝扇似谴责的委屈模样,手上不禁轻轻颠动。 宝扇神情茫然,被宇文玄这副举动弄得手足无措。 他这是在做什么…… 宝扇从宇文玄怀中退出,赤脚站在地上,她拢紧了身上的锦袍,怯懦地要离开。宇文玄自然不会让她这副模样出去,喊人为她拿来衣服。 “你我之事……” 他欲言又止,宝扇眼中噙泪,不待衣裙拿来,便急匆匆穿上绣鞋,裹紧锦袍逃走了。 “我知晓自己是地上的泥……” 是不能和天上的云相配的。 宇文玄拧眉,唤来管家低声叮嘱了几句。 …… 邓姑娘与宫中来往更为密切,皇宫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秘密产子的宫女,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不禁救下自己和婴儿的性命,还得了圣上宠爱。只是圣上仍旧没有给她和孩子名分,这宫女心中急切,又接连给宇文玄送了几封信。 或许是看宇文玄无动于衷,从未给过回信,这宫女为表示诚意,言语越发直接。直言要推举婴儿上位,让宇文玄做幕后之君。信,宇文玄尽数收下,却一封未回。 管家心中暗道:这宫女仿佛是着魔一般,为了权势堂而皇之地想谋朝篡位,若是被发现,定然性命难保。不过管家转念一想,这宫女本就是应死之人,再不奋力一搏,恐怕失去了圣上的宠爱,等待她的就是种种非人的折磨。 自从那串红檀木手串起了效果,邓姑娘对于皇后时常的联络通讯,也不再如往日般抗拒,甚至让自己最信任的婢子花晴,亲自往府外送消息,反正问及的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宇文玄进了几碗点心,睡了多久的琐碎小事,便是被宇文玄抓到,她也有理由解释。如此一想,邓姑娘对皇后联系她之事,便不再抗拒。 邓姑娘知道长溟剑对于宇文玄的紧要,自觉和皇后有几分交情,便在回信中加上一句“长溟剑留在宫中久矣,何日能物归原主”。未曾想皇后果真愿意为此事想法子,将长溟剑带出宫,交还给宇文玄。 将信封收好,邓姑娘起身去寻宇文玄。 “皇后允诺,将长溟剑归还。” 只是为保全圣上的颜面,不能大张旗鼓地送还给宇文玄,将长溟剑放置在金玉阁,让宇文玄静静拿回王府便是。 金玉阁,京城最大的酒楼,灯火昼夜不歇,极为热闹。 宇文玄自然应下,只身前往。 邓姑娘立在原地,意味深长道:“既然是取回长溟剑,侍剑婢子怎能不在身侧。” 宇文玄还未开口,管家上前一步:“邓姑娘所言极是,我这就唤宝扇前来,只是这事是由邓姑娘促成,你若是……” 邓姑娘扬起头:“我自然要去的。” 宝扇被唤来后,怯生生地候在一旁,眉眼低垂,等候吩咐。 她眉眼柔弱,比之从前,增添了几抹艳丽颜色,柔软红唇似是破了皮,连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到。 邓姑娘面上郁郁,她仔细瞧着宝扇的模样,看不出半点蹊跷古怪来。但花晴明明说,看到了宝扇抱着宇文玄的衣服,神思不属的模样。邓姑娘心底仿佛扎了一根刺,长溟剑留在宫中,她这侍候剑的婢子也应该另外寻了去处,邓姑娘找过管家几次,管家百般推迟,不肯松口让宝扇重回自己身边,或是回了蔷薇苑。 这次非要喊上宝扇,也是邓姑娘有意为之,目的是让宝扇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要肖想不合规矩的事。 金玉阁果真富丽堂皇,长溟剑被搁置在最顶层,宇文玄需要登上七道阶梯,才能取回长溟剑。 临进门时,宝扇双腿微晃,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抚住。 “王爷……” 她细声开口,撞入黑曜石般的眸子里。 宇文玄轻抚她腰肢,将她那处柔软处碰的滚烫。 “当心。” 宝扇怯怯点头,看着宇文玄越走越远的身影,脸上难掩失落。 步至第三层阶梯,宝扇轻抚胸口,吐息不稳,她待在原地休息,余光瞥见各层楼都坐满了客人,听闻金玉阁膳食是为一绝,宝扇难免多关注了些。她状似无意地望向每一桌摆放的膳食,待看清后,心头微跳。 明明是在金玉阁,桌上摆放的却是茶水点心,偶尔有琳琅满目的膳食,只是分毫未动,两人面对面坐下,只饮茶水,不动碗筷。 宝扇越发心惊,又不敢加快脚步,只能缓缓向上走去,想向宇文玄告知一切。但当宝扇追上宇文玄的身影后,见他目光笃定,虽是来取长溟剑,却无半分急切的模样,连眼神都未在屋中逡巡。宝扇心头微定,可见宇文玄对金玉阁的古怪,并非完全不知,甚至可能早早就知晓,还顺势为之,来此取回长溟剑。 几人进屋之后,门突然间合拢,原本带路的伙计也不再卑躬屈膝,略显僵硬的脸上露出几分瘆人的笑意。 本该喧哗热闹的金玉阁,此时却无比安静。楼下的交谈声,杯盏相碰声,通通都停下,只有刀剑拔出的声音。 第49章 世界二(完) 变故突生,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手持刀剑的蒙面人,邓姑娘见此场景,身子发颤,原本迷茫的心头突然明了:皇后竟利用她,将形单影只的宇文玄骗至此处! 宇文玄既无刀剑伴身,又无侍卫陪同。众人虽对他过去的名声有所耳闻,但如今宇文玄手中无剑,且……依照皇后吩咐,早已经在屋内熏染迷香,加之宇文玄体内的药性,彼此中和,便可以迷惑其心智,更方便他们下手! 宝扇双眸圆睁,满是担忧惊惧,她伸手去捉宇文玄的衣袖,却发现他双目黑沉,眼尾血红,极其骇人,像极了丛林中失去控制的野兽。 宝扇心头慌乱不止,脚步轻移,向后退去,腰间却被硬物抵上,撞的疼痛——她已碰到了搁置在墙角的木桌,这方寸之地,再无可以退却之地。 无助,茫然,种种情绪弥漫在宝扇的眼眸中,她嘴唇张合间,下意识地呼喊着最信任的人:“王爷……” 宇文玄耳尖微动,却并没有回应她。 屋内正中央摆放着一红木匣子,混乱间匣子倾倒,明晃晃的白光闪烁,长溟剑显露在众人面前。他们果真将长溟剑取来,却并不是想要归还给宇文玄,而是用来羞辱——长溟剑搁置在此处,宇文玄却并不能提剑,只能任人摆布,受皮肉之苦。 为首的蒙面人见宇文玄双目无光,混混沌沌的模样,心中暗道:果真如皇后所说,以药物损伤其内,再用外物诱之,彼此相辅相成,宇文玄定然会失了神志,只能束手就擒。 他冷笑一声,举起手中利刃,朝着宇文玄的后背砍去。这可是人人畏惧的“血阎罗”,昔日令人闻风丧胆,如今却要被他拿捏,难免让他气血翻滚,连握紧刀柄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邓姑娘已被人牢牢看守,他们未曾动她,邓姑娘惨然一笑:或许是因为她给宇文玄下药“有功”,才不会伤她。眼见一片白光灼灼,邓姑娘紧闭双眼,喉咙涩然,心头生出阵阵无力。 宇文玄犹如木偶般立在原地,连身后飘散的刀风涌来,都毫无所觉。泣不成声的弱小声音响起,口中念着他的名字。 “王爷躲开……” “危险……” …… 那声音绵软细弱,声音因为畏惧带上了颤儿,却仍旧笃定的呼喊着他的名字。 周围人的并不阻拦宝扇,毕竟这是在金玉阁,王府的人即使赶来,也会被阻拦在门外。他们瞧着宝扇面容惨白,柔唇发颤,鬓发微乱,在白皙柔软的脖颈处飘扬,气血翻滚越发强烈,甚至增添了几分莫名的燥意。 刀越来越快。 …… 宫中,皇后似有所觉,转身跪在了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并非她手段狠毒,原本为宇文玄准备的路,是以邓姑娘作饵,那药方用的多了,短时间内力气大增,会有回光返照的奇效。可惜邓姑娘没能暖化宇文玄的冰冷心肠,圣上那边又有污秽之人作祟,她不能不急切,圣上嫌恶宇文玄,不愿亲自动手,落了世人话柄,只有自己亲自筹谋,才能谋得圣上欢心,求得一个安稳度日。 往生经从皇后口中吐出,惟愿刀下亡魂离去时,无甚痛苦。 …… 刀剑倒戈。 锋利的刀刃没入血肉,宇文玄的锦袍上一片血痕,血珠飞溅到他的眼皮上,滑出长长的血痕,显得格外妖冶瑰丽。原本被搁置在地上的长溟剑,被宇文玄握在手中,刺透了方才举刀那人的身子。长久地未沾染血迹,长溟剑连半滴血珠都未曾掉落,全部渗入剑刃中。 那人双眸圆睁,连质问声都未来得及发出,便狼狈地向后倒去。 云起闯进屋内,一眼瞧见受惊的宝扇,却只能匆匆掠过,连声嘘寒问暖都不能说出,便跪在地上,双拳紧握,向宇文玄禀告,金玉阁内,共一百七十三人,已尽数擒下,无一人逃出。 宇文玄左手握着长溟剑,还有轻微的发抖。 按照府医为他诊治的结果,右手已经是全无可能重新提剑,不如另寻他计。左手虽也受尽折磨,但仍有修补的可能。宇文玄苦练多日,才得以重新握起长溟剑。 他左手持剑,右手揽住宝扇腰肢,将她发软的双脚缓缓放置在地上。 宝扇眸中挂泪,本因为宇文玄幸免于难,死里逃生而欣喜,但抬起头时,瞧见宇文玄脸上的血污,身子一颤,泪水扑簌簌从眼眶落下。 宇文玄眉头紧皱,伸手想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珠,但余光瞥见手掌的大片血迹,又缓缓放下。 他瞧了一眼周围神情颓败的蒙面人,声音冷冷。 “方才,你没有救我。” 宝扇闻言,心头酸涩,她知道自己无用,胆小怕事,手无缚鸡之力,在宇文玄面对危险时,只能泣声连连,丝毫作用都不起。宇文玄因此埋怨她,也是应该的。 “哭哭啼啼的,让人心乱。” 宝扇虽清楚自己胆怯的脾性,但被宇文玄如此堂而皇之的指出,心中还是一片酸苦。 宇文玄紧扣着宝扇的腰肢,将她身子转动,手掌裹住宝扇柔荑,朝着不远处的一人指去。 “可瞧见那人了?” 宝扇不明所以,顺着宇文玄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将那人辨认一番后,才诺诺开口:“瞧见了。” 宇文玄沉声低笑,他几乎贴在了宝扇的脖颈处,这声轻笑也仿佛在宝扇耳边响起,让她不禁瑟缩。宇文玄轻轻摩挲手下的绵软,待霜雪似的肌肤沾染上了血痕污渍,他眉头紧拢,声音冷峻,如同夺命的修罗:“去,杀了他。” 宝扇身子发颤,难以置信地抬起一泓清眸,望向宇文玄。 “我说,去杀了他。” 冰冷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且听的清清楚楚。 云起握紧了手心,想要起身,却被身旁的同伴强行阻拦。 宇文玄凝眉瞧着宝扇的神色,她是这般的不安慌乱,离的近了,宇文玄稍稍低头,便能细细观察到她细腻柔白的肌肤,仿佛即使沾染了肮脏的血痕,也不似他一般,令人避之不及,反而越发可怜。宝扇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宇文玄全盘收下这些芬芳,他甚至将身子低的更深,薄唇轻碰着缕缕青丝,意欲将所有的香气纳入体内。 这是他的美人,是他宇文玄皎白无暇的梨花,足以让他日夜品尝,也不会厌倦。 可人心多变,即使是最美好的梨花,也会被泥土沾染成污物。那宝扇呢,她也会如此吗?宇文玄抓起一柄轻薄的短刃,塞到宝扇手中。 她会如何?会听话吗? 宇文玄握紧了手下的腰肢,即使是沾染了泥土的梨花,那也还是他的。 宝扇一时不察,险些将短刃摔落,宇文玄松开宝扇的腰肢,两手覆上她的手掌,教她如何握紧。 宝扇身子发抖,脚下微颤地朝着蒙面人走去。被押在地上的蒙面人想要挣扎,却被侍卫们团团压制,丁点动弹不得。侍卫们还贴心地将蒙面人的手掌钳制在身后,露出他的胸膛。 只要扎下去,宇文玄便会满意,不再会计较宝扇只哭哭啼啼,不去救他之事。 宝扇手心握着冰凉刺骨的短刃,袖口处绣着小巧柔软的梨花,待短刃没入,血珠便会将袖口沾染不堪。 那柔荑颤抖着将短刃送上,距离胸膛处只有毫厘之远时,“咣当”一声坠落于地。 宝扇松开发僵的手掌,走到宇文玄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我不能,不可以……” 她声音断断续续,因为受到惊吓,半天才讲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行的,王爷若是怪罪,便……” 宇文玄目光晦暗不明。 邓姑娘捉摸出宇文玄的几分心思,乘无人注意她之时,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刃,朝着那人胸膛刺去。 温热的触感飞溅到她的脸上,邓姑娘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人倒在地上,她两眼呆滞,好半晌回过神来:“我要回去……不是我做的……” 护卫瞧她神志不清,大概是被这场景吓到了,连忙捂了她的嘴,带了出去。 宝扇未曾想到,自己没动手,那人还死在短刃之下。 她屈膝想要跪下,却被宇文玄猛地抱起。 “滚出去!” 侍卫们纷纷垂首,将屋内的尸首刀剑带出。 金玉阁外厅招待客人,里厅备有香枕软榻。 宇文玄踢开屋门,将怀中的宝扇放在软榻上。在宝扇扔掉短刃的一刻,宇文玄的心仿佛被暖意全然融化,恢复了正常人的跳动。 这是属于他的梨花。 永远不会被泥土污秽沾染的梨花。 他大刀阔斧地坐在软榻上,将宝扇放在他的膝盖上。宇文玄像是沙漠中独自行走的旅人,轻啄着甘甜的水源。 宝扇唇瓣泛滥着盈盈水光,眼尾被亲吻的绯红一片。 她双眸迷蒙,模糊中看到,宇文玄用长溟剑,轻轻划破她身上的衣衫——外衫,里衣,下裙……晃人的白皙,如同美味的盛宴,呈现在宇文玄面前,供他细细品尝。 起伏之间,宝扇听到宇文玄的低语。 “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这般做了。” “你匍匐在我脚下,身子软,腰肢细,合该是属于我的。” “你做了王妃,便日日这样舒服……” …… 宝扇柔唇微启,想说,不可日日,但话语未说出声,便被夺去双唇,肆意把玩。 …… 再醒来时,宝扇只觉浑身酸软,刚伸出手掌,便有一抹身影迎过来。 “锦绣?” 锦绣将温热的茶水,送到宝扇口中,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如今世道变了,你可不知……” 短短一日内,皇宫中圣上皇后接连病去,民间议论纷纷,只道圣上不仁,降下天谴惩罚。既然是天谴责备,接替圣上位子的,必然不是圣上亲子,皇宫中的小皇子和不足百日的婴儿,通通不能承接皇位。众臣从先皇子嗣的后辈中,挑选出一位恭顺有礼的,继承大统。新圣上对于宇文玄这位昔日功臣,格外推崇,赏赐了封地金银,还允许他不必时常觐见。 锦绣正忙着打点行李,好和众人赶去封地。 宝扇撑着身子要起身:“我来帮你。” 锦绣甜甜一笑:“哪里用的到你帮?我现在可是王妃身边最得宠的婢子,多的是人帮忙收拾物件。” 宝扇声音柔柔,带着疑惑:“王妃?可是邓姑娘?” 锦绣嘴巴一撇:“才不是呢,邓姑娘出去一趟,回来就吓得胡言乱语。她和花晴本就是从宫中出来,自然要回到皇宫去。听说,新圣上安排他们去照顾两位前皇子,那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被冷落的皇子,脾性自然不会好,又无人出气,只能折磨身旁的婢子了。 锦绣还要再说些什么,管家从门外进来,责怪道:“王妃身子不适,此时应好好休息才是。” 锦绣缩了缩脑袋,乖巧地退在一侧。 管家朗声道:“王妃既然醒来,那前往封地之事,就尽快了。” 宝扇轻轻摇头,脸上一片迷蒙:“王妃是哪个?” 对面两人齐齐应声:“自然是你了。” 管家思索片刻,开口道:“成婚之礼,万不可马虎,待到了封地,我定会好好安排,只是礼节繁琐,最快也要三月之久,才能办成,王妃莫要心慌。” 宝扇握紧了身上的锦被,触感温滑,里面缝制的也不是普通的棉花,而是蚕丝。 宝扇闷声应了。 她梳洗完毕,走出屋门,见院中人影绰绰,皆在忙碌。宝扇眉眼轻抬,看见了宇文玄的身影,便加快脚下步伐,扑入他怀中。 众人见状,连忙退出院子,只留二人独处。 “王爷,你去哪了?我好似做了一场梦,周围的人都很古怪……” 宝扇只记得,迷蒙之间,两人如交颈鸳鸯般欢好,宇文玄许诺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其余都如同云雾缭绕,丝毫记忆不清。 “哪里古怪?” “他们喊我作王妃。” 宇文玄眸色极深,手指抬起宝扇下颌:“你不想做王妃,想做什么?皇后吗?” 宝扇见他果真在思索,慌忙否认。 “不,王妃就很好。” 宇文玄闷声轻笑,笑意似乎是从胸膛中发出的,让贴在宇文玄胸膛上的宝扇脸色绯红。 不知何时,宝扇从宇文玄怀中,落到了秋千上。 秋千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的,用繁花做点缀,远远望去,格外生机盎然。此时宇文玄却将它用做他处,将花瓣都颠的抖落下来,滑落在宝扇细腻柔软的肌肤中。 天边的日光都让人头晕目眩,宝扇咬上那坚硬的肩膀,防止破碎的话语被旁人听到。 日欢好,夜欢好,日夜皆欢好。 第50章 世界三(一) 临安城官道上,一片热闹景象。 开路的小仆,手持响锣鼓锤,昂首阔步地走在队伍最前方。在他身后,有三匹青骢马,马上各乘一人,个个端的是芝兰玉树,相貌俊朗。楼阁屋檐下,挤满了人群,闺阁中的小娘子,偷偷躲藏在窗棂后,瞧着几位金榜题名,登科及第的俊俏儿郎,羞红了脸颊。 本朝有榜下捉婿的传统,何况今年科举前三甲,皆是正值年少,俊逸非凡,这让不少家中有未婚配女眷的长辈,动了心思。 有胆大的小娘子,悄悄地扯了长辈的衣袖,指着最前方的那人,羞怯问道:“那是何人?” 萧与璟正坐在青骢马上,头戴双翅乌纱帽,发间簪一朵绯红花朵,他和身后的其余二人一般,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只那琥珀色的眸子,却丝毫无欢喜雀跃,显得分外平静。萧与璟身着朱色官服,红绦坠着绸花,从他蜂腰宽肩穿过,在身后挽了个结。身下是金鞍玉蹬,身为连中三元,此次科举的状元郎,萧与璟受到众多目光的注视,他并无过分的欣喜,也不因或许被选为哪户官宦人家的佳婿而不安,他这副沉稳的模样,着实不像从寒门陋舍长成的麒麟子,周身的气度反而让人以为,他是生于哪个权贵之家的风流子弟。 科举选仕,探花郎是当中最俊朗之人,仿佛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官家玉笔一挥,以文采斐然之名,定了萧与璟状元的身份。 三人打马游街,无数沾染着香风的手帕,香囊,往萧与璟马上掷去,惹得其余两人面上的欢喜雀跃都淡了几分。 萧与璟生的极白,犹如上好的白玉冰魄,被日光照耀,便泛起淡淡的金光。眉眼唇齿,生的无一处不精细,宛如明珠无暇,因此“文采斐然”的批语后,官家还不忘记落上一句。 “萧郎君之貌,可比潘安,卫玠。” 世人虽敬仰才华横溢之人,但免不了对容貌上佳之人多加关注,而萧与璟二者兼而有之,岂不令人生出抢夺良婿之心。 因此看重萧与璟的,不只那位胆大的小娘子,还有旁人。只她们的长辈稍作打探,便悠悠叹气,让自家女眷断了心思,另寻他人。 “萧郎君早已婚配,不可不可。” 小娘子眼角泛红,捏紧帕子:“怎会,萧郎君年纪轻轻……” 长辈为断绝她的心思,又抛出一句:“家中有妻,还……养了外室。” 芳心欲碎的小娘子不肯相信,为萧与璟费心澄清:“会不会有人心生嫉妒,故意编造这些风流韵事,污蔑萧郎君?” 她转身远眺,正遇到萧与璟抬首看向此处,嘴角的弧度大上几分,微微颔首。小娘子心乱如麻,却见身旁的长辈同样回礼,才知晓那浅笑,不是对着自己的。 “此事并非旁人捏造,而是萧郎君亲口说出。” 小娘子这才歇了心思,望着萧与璟骑马远去的身影,心中无比落寞:这般如清风朗月的君子,怎么就有了婚配…… 对于楼阁上的交谈,萧与璟尽数不知,但怕是他亲耳听到,也会面不改色,神情淡淡的承认。 一切都是真的,他有婚配,有外室。 河水清清,柳枝摇动,不远处,有高墙筑起。越过重重庭院,有女子端坐,生的面容端庄,双眸古井无波,手心却被指甲掐的一片红肿。 她是新科状元的正头娘子,王氏,今日本是科举前三甲打马游街,也是她风光无限的好日子。庭院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能做萧与璟的娘子。王氏让下人准备了一席饭菜,都是萧与璟爱吃的,她想——金榜题名,是多少读书人期盼许久的一天,萧与璟即使再不满意她这个娘子,也要归府用膳。 可王氏派出去打听的小厮,方才却道:“郎君他……去了罗娘子处。” 王氏强撑的颜面,再也无法保持。 这般正式的日子,萧与璟却去了罗娘子处,他竟如此厌弃于她。 小厮看王氏眉眼中隐隐的怒气,斟酌着出声道:“郎君是惦记罗娘子当年的恩情,才将她养在外面。小的听闻,郎君至今还没有碰过罗娘子,想来也是挂心娘子的体面。” 王氏闻言,丝毫欣喜都无,她心里清楚小厮这番话是讨好于她。至于萧与璟不动罗娘子,自然是不想委屈了她,想着待名正言顺地将罗娘子迎进府中,再行夫妻之礼。 王氏惨然一笑,若不是萧与璟母亲,趁着他科举忙碌,悄悄定下婚事,待萧与璟察觉后,六礼已经走完,王氏入了萧家的门,萧与璟除了休妻,再无放弃这门婚事的可能,自己哪能安稳地占据着正头娘子的身份。 想起被养在府外的罗娘子,王氏心头发紧:若这般放任不管,怕是这正头娘子的身份,她也要早早让出。 想起那罗娘子的骄横,在自己面前的肆意妄为,王氏心头暗恨:她定是不能让罗娘子如意! 王氏掐紧了手心的软肉,直至不再沉溺于愤怒,恢复冷静才堪堪停下。 她心头越发坚定,出声问道:“刘方去扬州这么久,可传来了消息?” “消息今日刚到,说是精挑细选,总算选了个听话,合娘子心意的。” 王氏自然不信,人未到跟前细瞧,任凭刘方说的天花乱坠,也是无用。 …… 扬州城。 世人皆说扬州好,春闺流连夜颠倒。 流水潺潺,水波粼粼。扬州城内,三步一轻舟,五步一小桥。刘方掀开帘子,向周围望去,青瓦白墙,有几簇野花在墙角生长的繁茂。船夫长篙一伸,便在一处雅致的宅院停下。 “到了!” 刘方下了船,看那宅院木门颜色极深,似乎是有些年头了。他仰头四处观望,见宅院四周栽种的都有花朵,一枝杏花从宅院中伸出枝蔓,越到白墙外面,刘方稍稍伸手,就能碰到那娇艳的杏花。 他心中疑惑:这般雅致有野趣的宅院,当真有他要寻找的扬州瘦马? 门扉轻敲,开门的是一小丫鬟,歪着头问他:“你可是刘郎君?” 刘方初次听人这般称呼他,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小丫鬟见状,将木门打开,迎他进去。 刘方走进屋内,隔着山水象牙大座屏风,一抹纤细身姿隐在其后,软绵绵的声音响起。刘方平日里听闻,吴侬软语最为惑人,此时才明白,此话有理。 声如黄莺鸟,甜滋滋,娇滴滴。并非是有意伪装出的娇弱不堪,那声音天生便有,如枝梢微颤的雪,山涧清澈的泉水,既轻且柔,让人闻之心头发颤,与娇柔身姿浑然一体,丝毫不显矫揉造作。她此时像是与亲近的人讲话,软糯声中夹杂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或许是听到了刘方的脚步声,原本的娇声瞬间停下,刘方见状,心中生出莫名的遗憾。 从屏风后走出一妇人,大约三四十岁,容颜打理的精致,见刘方走进,妇人伸手拉出屏风后的柔姿倩影。 若说方才,刘方还在猜测,这样的声音,该有何种面貌才能与之匹配,如今见了真容,便觉得理应如此。 青黛扫眉,眸如秋水潋滟生姿,琼鼻皓齿,身姿娇柔,楚楚可怜。 美人妙音,相得益彰。 妇人拉起雪白的柔荑,朝着刘方道:“刘郎君,这就是宝扇,你可曾满意?” 刘方双眼愣松,直到小丫鬟的一声轻笑,才将他魂魄唤回。 来此处之前,刘方还准备多挑选几个,冷冷妇人的面子,如今见了宝扇,便半点犹豫也不再有,从腰带上解下钱袋,递给妇人。 “五百两黄金,都是银票,各处钱庄皆可兑换。” 妇人嘴中说道:“我自然是相信刘郎君的,你一瞧便是个规矩人,不会做那些少给银钱的事。”手中却解开钱袋,将银票取出,她见惯了各式银票,自有分辨真假的办法,待辨认确实为真,清点过后,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刘郎君可要在扬州城里小住片刻,宅院周围有茶社客栈,我可带你过去……” 想起王氏的焦急,刘方虽有所心动,但断然拒绝了妇人:“府中有急事,需尽快回去,我今日便要带小娘子离开。” 妇人看刘方穿着打扮,便猜测出他不是为自己,是为主人挑选扬州瘦马。从刘方给银钱的畅快,以及他身上的针线布料,妇人隐约猜测出不是扬州城的贵人,她心中虽有疑惑,但这等挑选瘦马的举动,贵人都忌讳被知道真名,她不是不通晓人情世故的人,便不再追问。 除去五百两黄金,刘方身上还带着行程往返的银钱,他本想包一只普通的船只,省下银钱打酒喝,但宝扇弱柳扶风的身姿站在他身侧,柔声问他们要坐哪只船时。刘方一时鬼迷心窍,指了最大最舒适的那只。 他心中暗自后悔,这般花销,丁点银钱也存不下。 宝扇细声道谢,声音带着几分欢喜:“刘郎君破费了。” 可以瞧出来,宝扇很喜欢这只船。 袅袅佳音入耳,刘方再生不出退却的心思,干脆利落地付了包船的费用。 临上船时,妇人携同丫鬟来岸边送宝扇。 她比普通的培养扬州瘦马的牙婆尊贵上几分,但说到底,也是个下九流的。宝扇是被家里人卖进来的,妇人记不清原因,无非是赌场欠了债,家中遇上灾祸云云。 当初只给了六贯铜钱,如今却还给她五百两黄金。 宝扇素来乖巧可怜,惹人怜爱,妇人虽将她视作换取银钱的工具,但经年累月,难免有了几分真情。 第51章 世界三(二) 妇人微微示意,身后的丫鬟便将靛蓝色布料裹好的包袱递给刘方,趁着丫鬟和刘方说话的空闲,将宝扇拉到旁边。 “那琵琶,我已让人仔细装好,随你一同离去。只是这东西精贵,路途上你免不得要费些功夫照看,莫让莽撞的船夫碰坏了。” 宝扇颔首应好,黛眉微皱,双眸如水波流转,蕴涵着依依不舍的情意:“姆妈疼我。只是离开扬州城,此生怕是没有回来的机会,到时姆妈定然将我忘记了。” 她声音酥软,此时夹杂着丝丝难过,几句话落到人心头,让人不禁胸口酸涩。 妇人见状,更是不舍,宝扇平日里一贯听话,让学什么就照样做,从不顶嘴胡闹。她生的美貌,将各式各样的手段学了个齐全,在妇人眼中,不仅仅是用来换取富贵的工具,更是她最得意的作品。 妇人心头略紧,从怀中摸出拳头大小的小册子,用帕子一裹,递到宝扇手中。 “乖宝扇,你将此物收好。” 宝扇微微一瞥,便从小册子露出的一角瞧出了真容。她面颊羞赧,恰似红云遮面,妇人清楚这般年纪的小娘子,面皮比纸张还薄,因此并不放在心上,细细叮嘱道。 “美色只是敲门砖,要想勾住一个男人,还需费些手段。你在这些闺房秘事上多下些功夫,任是哪个冷面罗刹,也得拜倒在你的罗裙下。你听话,必定要将这春闺戏图,全数看完。” 宝扇面上羞红一片,但她素来乖巧懂事,如今要离了妇人,也改不了旧日习惯,忍着羞涩答道:“我听姆妈的。” 江边,船上。 刘方已经踏上了船只,遥遥喊着:“小娘子,快随我上船!” 宝扇应了一声好,脚步匆匆地向船只走去,其身影纤细如岸边柳枝。 船夫见人已到齐,竹篙没入水中,向后一撑,船只便借着水力,悠悠向前行去。 这船只足够大,分了里间门外间门,船上的装饰也像极了绵绵水乡,朦胧缥缈——层层轻薄的纱幔遮盖着窗棂,隔间门之间门有雕花木门遮挡。宝扇掀开帘帐,进了里间门,这船只价格不菲果真有它的道理,屋内摆设一应俱全,桌案上摆着从岸边买来的新鲜时令水果,窗棂下便是软榻,只需坐直身子,便能瞧见窗外的粼粼水光。 宝扇褪下绣鞋,将身子靠在金丝软枕上,眉眼中满是疲惫,哪还有方才的不舍。 她紧闭双眸,听着风吹水动的声音,心中微微泛起波澜。 此次离开扬州城,去的不是享乐窝,而是她的亡命所。众人皆以为,能拿出五百两黄金买扬州瘦马的人,定然异常富贵,宝扇此次离开,必定要享受高床软枕,富贵天地。梦中的宝扇也与他们想象的一样,哪知到了临安城,才知道那家主人还有一个珍爱的外室,被主人家捧在手心中疼惜,她连主人家的身都未近过,就因为惹恼了外室,被塞进竹笼,浸水而亡。 宝扇生于水乡,见的最多的便是水,没想到最后也是死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丁点体面都没有。 得知此行危险万分,宝扇不是没有生出过退意,只是扬州城另外一位郎君看重了宝扇,此人对宝扇颇为殷勤,但宝扇从他偶尔的不安和躁动,以及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此人暴虐的性子,喜爱虐杀手下卑贱的奴仆。时间门匆忙,宝扇来不及细细筹谋,只能趁那人筹钱之际,应下了刘方这边。 为了避免梦中的惨景发生,宝扇需要万分小心。在梦中,她只看到了端庄严肃的主母,身娇体软的外室女,而对那郎君的印象,却是极其模糊。 宝扇并未放在心上,也并不担忧此人的年纪相貌如何。年纪大些更好糊弄,只需甜言蜜语便能把他哄的晕头转向,相貌平平,宝扇也不忧心,这样的郎君,若有美人投怀送抱,表露真心,定然会头脑发昏,为美人要生要死。宝扇见惯了亲自来挑选扬州瘦马的贵人,家中富贵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呆头瓜那般最好哄。 宝扇神情微敛,摸出被绣帕包裹的帕子,认真地看了起来,脸上丝毫羞涩动容都无。 正经人家最不齿这些下流的法子,唯有洞房之前,被奶娘塞了册子,匆匆看上一眼。可宝扇却看的入神,偶尔眉目微蹙,只觉得画上的两人,腿不是腿,手不是手,画法太过拙劣。 门扉响动,宝扇收好手头的物件,起身去开门。 船童站在门外,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两菜一汤,伴一小碟子点心。 宝扇让船童进门,轻声问着:“刘郎君可用了饭?” “还未,先来给娘子送,待会儿再去送刘郎君的。” 宝扇看了托盘上的饭菜,水乡盛产稻米,因此膳食中也多见水稻的身影。船童方才取来的饭菜,便有两样特色小吃,一碗黑白交加的杂色稻米。 宝扇浅浅用了几口,觉得腹部略饱,用清水净口洗手,从包袱中取出油纸包,走出里间门,寻刘方去了。 刘方正对着托盘上的饭菜犯难,两样小吃都被他吃的差不多了,只有那碗杂色稻米,他丁点没动。 听到身后有响动,刘方转身望去,只见宝扇一袭藕粉衣裙,脚步袅袅,朝着他走过来。 刘方赶紧站起身,问道:“小娘子可有要事?” 宝扇贝齿轻启:“未有。只——只是有事想请刘郎君帮忙。” “小娘子请讲。” 宝扇将油纸包递给他,见刘方面带疑惑,轻声解释道:“这是我在扬州城买的酥饼,本想吃个新奇味道,只是买来后,一时忘记了……” 宝扇黛眉微拧,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这酥饼又不能过夜,刘郎君既没用过膳食,可否——” 她声音戛然而止,看清楚了刘方动了大半的饭菜,脸色顿时涨红一片:“刘郎君原已用过饭菜,这酥饼我便拿回去吧。” 刘方连忙拦住她,将油纸包散开,这酥饼还带着丝丝温度,焦黄掉渣,看着就比杂色稻米有滋味。刘方欣喜道:“小娘子来的正是时候,我来扬州城也有些时日,其余都还能忍耐,唯有这将稻米做主食一事,无法容忍。你瞧,这杂色稻米,我方才丁点没动,幸好有小娘子送来的酥饼,才让我免于挨饿。” 宝扇垂下脑袋,鬓发间门的钗环叮当作响。 “刘郎君严重了。” 刘方笑嘻嘻地咬了一口酥饼,吃到了满口焦香的芝麻,面食落入腹中,只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几口便将酥饼吃了个干净。 再瞧宝扇时,刘方多了几分亲近,见宝扇站在船头,眉眼低垂,似有愁色。 “小娘子在发愁什么?” 宝扇轻轻摇头,一身藕粉衣裙,被河边微风吹起,更显得她身姿纤细,弱不胜风。 “未曾。” 宝扇垂下眸子,盯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河水道:“只是担忧行为粗鄙,惹了贵人嫌弃。” 刘方眼珠子转了又转,安慰她道:“不会,我家大娘子是个能容人的,只要你规矩些,不恃宠而骄就行了。” 宝扇眼眸微闪,听刘方所言,此次他来扬州城,不是奉了主人家的命令,而是主母的意思。大娘子能容人,但容不得恃宠而骄的人,那便是说,主母与外室不合,外室恃宠而骄,惹怒了主母。或许这次买扬州瘦马,也是主母因为不满外室举动,有意为之。 宝扇声音轻柔,模样乖顺:“我知晓自己的身份,女子入了后宅,自然是以主家和主母为先,恭顺体贴是我的本分,哪里敢恃宠而骄呢。” “懂得本分便好,大娘子喜欢知进退,懂礼节的人。” 刘方见状,对宝扇越发满意,话语中也不由自主地多吐露了一些王氏的喜好。 宝扇一一记在心上。 傍晚。 丝丝佳音从岸边传来,是女子的弹唱声。她唱的的水乡小调,旁人听不懂详细的字句,只觉得这小调韵味独特,令人酥醉。 宝扇掀开纱幔,细细听了,轻声哼唱了几句,那声音过于细弱,船只上竟无人听到。 点点灯火,悬挂在屋檐下。在河上行走的船只,也挂上了灯笼。光芒并不耀眼,勉强可以照明。 灯火将宝扇的身影,打在了软榻上。她玉指轻动,隔着绢帛,抚摸着琵琶的轮廓。 …… 临安城内,一乘船只停靠在岸边。 从船上走下来一纤细柔弱的女子,眉目如画,脚步轻软,行人匆匆一瞥,只觉得这女子不像临安城内长大的,如此芊芊柔姿,眉眼中一副水乡的温柔缱绻。 宝扇下了船,刘方将包袱揽到自己身上,连带宝扇的琵琶,也一同抱着。 刘方已经给府中去了信,想来王氏知晓他们今日回临安城。 王氏端坐于上位,细细品了手中的黄山毛峰,抬眸望向门外。 “是今日回?” 丫鬟道:“是今日。” 刘方来到宅院前,相熟的小厮便满脸笑意地与他打招呼:“你可算回来了。哎,那位呢?” 小厮东张西望地看向四周,却见一美貌女子从刘方身后走出。 她眉眼间门尽是柔软,见有人寻她,眉眼垂下,一副乖顺的模样。 小厮顿时瞪圆了双眼,忙道:“大娘子等了你们许久了,快进去吧。” 待宝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小厮才堪堪转过头来,心中暗道:如此佳人,他家萧郎君,果真是有福气。 刘方领着宝扇,在王氏面前站定。 他行礼道:“大娘子,这位便是我从扬州城带来的——宝扇小娘子。” 宝扇上前,朝着王氏柔柔行礼:“宝扇见过大娘子。” 第52章 世界三(三) 王氏面容平静,仔细打量着宝扇的眉眼身姿。 一双青黛眉下,杏眼微颤,眸中含情似水,王氏以为,这眼眸形状姿态,便传达着人的秉性脾气。生的桃花眼,定然是妩媚多情,眼眸上挑,状似柳叶,多半脾性清冷。而宝扇的杏眼,虽美却无魅惑,透着楚楚可怜,纯净无辜。 王氏目光下移,落在了宝扇的腰肢上,听闻扬州城豢养瘦马,多供贵人取乐,以细腰为美。今日瞧了宝扇,才道果真如此。腰肢似弱柳扶风,不堪盈盈一握。宝扇略一行礼,那柔软的腰肢便随之弯下,带动腰间的珮环叮当作响,让人不禁生出细细把玩柔腰的念头。 王氏身旁的丫鬟,向宝扇交代了府中的情况。他们郎君,是新科状元郎萧与璟,府中只有王氏一位正妻,在府外的院子里还养着外室。王氏将宝扇买来,便是让她用尽手段,留住萧与璟的心,最好能生个一儿半女的,到时养在王氏膝下,也算全了王氏儿女绕膝的愿望。 丫鬟在提及状元郎时,语句稍稍停顿,似是在观察宝扇,见宝扇神色紧张,捏紧帕子,丫鬟对她这般小家子气的反应,甚为满意。 ——区区扬州瘦马,比她们奴籍还要卑贱,能有机会近萧郎君的身,真该千恩万谢。 王氏开口道:“旁的你不必费神,但是需记得,我将你买进萧府,只有一个要求:便是你耍手段也好,死缠烂打也罢,必须将郎君带上你的床榻,让他流连温柔乡,忘了那不知尊卑的外室女。” 这般急声厉色,实在与王氏端庄的面容不相匹配,宝扇心头微惊,想着王氏与外室女之间的嫌隙,竟如此之深。 她乖巧答应的姿态,让王氏很是满意。 王氏心中明白,罗娘子对萧与璟而言,极为重要,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王氏眉头紧皱,目光轻轻瞥向身旁的丫鬟,暗暗想道:若是萧与璟这么容易被美色迷惑,她送丫鬟的举动,便不会惹得萧与璟嫌恶。 王氏言语中极其严厉,意在敲打宝扇,要她记得身份规矩,要惦记着该如何讨萧与璟的欢心。她心中并不认为,宝扇这样柔弱的女子,能挽回萧与璟的心。莫说一个扬州瘦马,便是十个,怕是都不能引来萧与璟侧目。 “雪枝,你去带——” 宝扇柔声道:“大娘子唤妾身,宝扇便可。” 王氏闻言,目光温和了几分:“你带宝扇去梳洗,再换身衣裳。” 雪枝领着宝扇往温泉池走去,一路上,两人无话。宝扇瞧出,雪枝似乎对她有几分不满,也不贸然开口,免得惹人嫌弃。 到了温泉池,雪枝将换洗的衣裳留下,声音淡淡:“此处有木梳,铜镜,可供你梳洗打扮用。方才带你来的路,你应该记得了吧。” 似乎是瞧不见宝扇眉眼紧蹙,面带纠结的神色,雪枝接着说道:“你熟悉完毕后,便按照来时的路返回,大娘子那边还需我照看,我便先离开了。” 宝扇望着雪枝远去的身影,目光悠悠。 她环顾着温泉池的四周,这里有三四个温泉,大小不一,彼此用白玉砌成的小路连接。每个温泉池都是满月的形状,周围用彩色的小石子垒起。 宝扇解开腰间系带,丁香色的腰带飘散在温泉池旁。她玉指轻动,将身上的裙裾全数褪下,晶莹似雪的肌肤显露出来,冬日的第一场雪,也堪堪能比拟这等滑肌嫩肤。宝扇挑选了最大的一个温泉,玉足轻碰着温泉水的温度,小巧可爱的足,轻轻拨动着水面。这温度正适宜,宝扇迈动脚步,将身子浸泡在温泉水中。带着暖意的水,没过纤细的腰肢,与起伏的胸脯,最终停在了宝扇圆润的肩头。 进了温泉水中,宝扇才发觉这是活水,不远处有水在发出“咕噜咕噜”滚动的声响。 紧绷的神经,在温泉水的浸泡下,渐渐松懈下来。宝扇闭上双眼,想起了雪枝方才的推辞。 王氏需要她照料,这借口找的当真敷衍。不说王氏身边奴仆众多,少雪枝一人也算不得什么。便是雪枝是王氏身边亲近之人,可是王氏已经开口,让雪枝带她来梳洗装扮,定然不可能又急着要雪枝回去。 雪枝这样急切,莫不是有意刁难于她。 宝扇思绪微动,仔细思索着:她与雪枝不过头次见面,两人交谈话语不超过三句,何曾惹得她不满。除非……是王氏叮嘱她的话惹到了雪枝,是勾住萧郎君那句,还是儿子女儿能养在王氏名下那句。 清澈的泉水落在宝扇的玉臂上,圆润的水珠流淌到她外露的肌肤上。温泉池的热气弥漫,颇有些世外仙境,云雾缭绕的感觉。 萧与璟进了宅院,小厮本想去禀告王氏,毕竟郎君来此处,可是极其罕见。只是小厮脚步刚动,便被萧与璟清冷的眸子扫过,脚步顿时像是钉在了地上。 待萧与璟离开,小厮还有些心有余悸,旁人皆道,状元郎温顺有礼,有君子之风,他却觉得萧与璟难以接近,连脸上挂着的笑容,都带着丝丝凉意。瞧着萧与璟远去的身影,小厮心中想了又想,最终下了定论。 宅院还是萧与璟的宅院,他去禀告了王氏,不一定得到赏赐,还可能会惹得萧郎君不满。如此权衡比较之下,小厮只当自己方才打了个盹儿,从未见到萧与璟进府。 萧与璟并非不想回宅院,只是一进宅院,仿佛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他几时回来,去了哪里,都会有人禀告王氏。 若非那强行牵扯到一起的婚事,萧与璟与王氏便是陌路人,他对王氏谈不上什么嫌恶厌弃,也没有相敬如宾的念头,彼此互不干扰,便是他唯一的打算。 此次官家安排的差事,需得萧与璟不时进宫觐见,而宅院出行方便,省了许多功夫,萧与璟自然选择回宅院住。只是想起王氏,萧与璟不禁眉头微拢,他还未想出如何开口。 先暂时在宅院住下,若是风平浪静,那便是一切安好。若是事端多生,萧与璟便搬出府去,多费些时辰脚力也无妨,最为紧要的是清净。 萧与璟用了茶水,等着奏疏上的墨汁晾干,便唤来小厮。 “温泉池,可有人用?” 小厮想起来时,还听几个丫鬟讲,王氏要静心拜佛,小事不要前去打扰她,便斩钉截铁道:“无人用。” 府上能用温泉池的,除了萧与璟,便是王氏。王氏不用,温泉池自然是无人的。 萧与璟起身去温泉池,他幼时四处奔波,害了寒凉,大夫叮嘱要多泡温泉水,去除身上的寒意。萧与璟这才在修建宅院时,单独辟出来一处,做温泉池用。 温泉池他泡了许多回,身上的寒意有所减轻,且那地方极其僻静,无旁人打扰,最是适合静思净心的地方。 温泉池内,白色的雾气弥漫,刚迈进双脚,只觉得热气拂面。萧与璟褪下皂靴,赤脚走在白玉台阶上。脚下的白玉微凉,在热气氤氲的温泉池中,更为明显。萧与璟面色如旧,将身上的官服脱下,朱色锦袍被他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 褪下衣衫的萧与璟,更显得面如冠玉。他身子颀长,劲腰宽肩,胸膛处尤其白皙,似与层层云雾融为一体。萧与璟迈入温泉池中,异样的柔软滑过他的腰腹,他目光凛凛,伸手拿起那一条丁香色腰带。 女子之物。 温暖的泉水几乎让宝扇昏昏欲睡,她紧闭双眸,感受着流动的泉水滑过每一寸肌肤。门外有响声传来,宝扇立即睁开了双眼,她捂住胸口,向后退去。 宝扇本以为是雪枝去而复返,但那双脚迈上白玉台阶,步步有力,不像是女子的脚步声。宝扇心头微跳,以为是府中哪个胆大的小厮,竟然偷跑到温泉池中。只是那人停下脚步,隔着层层雾气,宝扇隐约看到他如巍峨山川,腰腹有力,周身气度不似一个奴仆。 除却奴仆,这宅院中,能如此堂而皇之进入温泉池中的人,除了王氏口中的萧郎君,哪里还有他人。 知道对方是萧与璟后,宝扇心头微定,装作未发现有人进入温泉池的样子,继续假寐。 “何人在此处?” 清泉流入石间,发出的叮咚响声,大约便是这般清灵冷峻。 听到对方的声音,宝扇越发确定他定然是萧与璟。 一声惊呼声响起,随后是软绵绵,带着颤抖的声音。 “你是哪个?哪里来的浪荡子,竟敢到此处?” 虽是指责声,但这声音娇柔,连怒意都仿佛是柔柔的撒娇,让人生不出惧怕的心思来。 宝扇见无人应声,继续道:“这……是大娘子允诺才能来的地方,你贸然闯入,是犯了大错。若是你速速离去,我便不去告诉大娘子,饶了你这次。” 她这番软糯言辞,落入萧与璟耳中,更让他眉头紧绷——大娘子?还以为是哪个大胆的丫鬟,原是王氏允诺她来这里的。 听着宝扇的威胁,萧与璟轻声嗤笑,她这般威胁,能起到什么作用。若真是什么浪荡子,听到这番话语,必然不会生出退意,反而会心思泛滥,继续上前。 温泉池中只有宝扇和萧与璟两人,那声轻笑格外清晰。宝扇面容绯红,两颊染上羞意:这登徒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还敢嗤笑她? 既然宝扇不是无故闯入,是听从王氏命令,萧与璟自然不会追究,起身要走,他刚站直身子,一捧清水便尽数泼洒在他的后背,滴滴水珠顺着后背的轮廓,滚落下来。 “你速速离开!” 萧与璟眸中,闪过冷意。 宝扇丝毫未曾注意到危险的来临,她本是柔弱的性子,说不出什么威胁人的话语,也想不出厉害的法子折腾别人。这人闯入温泉池中,还嗤笑于她,她一时羞恼,才做出这番举动。 刚将水泼到萧与璟身上,宝扇便生出了悔意。温柔水乡,养出了她一身好脾性,做出稍微逾越的举动,便会心中不安。 她声音放低了些:“我不是故意的,你快离开此处。” 萧与璟眸中闪过复杂,这女子怎么这般软脾气,原是将泼水当做了威胁。泼了人以后,转而又后悔起来,怯怯地道歉。 没听到萧与璟的声音,宝扇试探着朝着他走去,温泉池底,虽然铺上了白玉,但难免有几株水草顺着缝隙生长。宝扇被水草缠绕了双足,一时不察,踉跄着向前方扑去。 她距离萧与璟只有几步之遥,若是萧与璟躲开,她便扑倒在温泉水中,这里云雾弥漫,若是一时救不起,任凭宝扇落入泉底,便会有性命之忧。 第53章 世界三(四) 温泉水珠已经盈满了宝扇的腰窝,她略微发白的脸庞距离泉水只有咫尺之隔。宝扇纤细的手掌被抓住,整个人也免于坠落于温泉水中。 尽管此处雾气蒸腾,萧与璟还是能看到如同初春刚抽出的嫩芽般白皙的肌肤,他眉峰拢起,偏头移动视线,错开那晃眼的肌肤。 萧与璟并非想要救她,只是若任由宝扇向前扑去,便不可避免地会触碰他的大腿内侧,那里毫无遮掩。 宝扇借着手腕处的力气,站直身子,她水眸微扫,瞧见了萧与璟看向旁处的视线。宝扇喉咙发涩,支支吾吾道:“我崴了脚。” 萧与璟神色一僵,细听宝扇接下来的打算,她却突然没了声响。萧与璟微微转身,却见宝扇双眸水光盈盈,一片祈求神色。 她竟是想让萧与璟想办法。 萧与璟眉头紧锁,若再在此处僵持下去,恐怕会引来旁人注意,到时闹出误会,定会招惹许多麻烦。他长臂一伸,将丁香色腰带握在手心,两手抓住腰带,绕过双眸,在脑袋后虚虚地打了个结。这腰带足够遮挡光线,萧与璟绑上以后,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他伸手摸索着温泉池旁的衣服,摸到了折叠整齐的褶皱,手指微微一顿,而后抓起衣服,披在了宝扇肩上。 朱色锦袍被温泉水浸湿,下摆在水中飘散,显得异常瑰丽惑人。宝扇拢紧身上的锦袍,但温泉水将身上衣服尽数打湿,身体的起伏轮廓若隐若现,让人目眩神迷。这番美景,却只能给萧与璟一人观赏。可唯一有幸观赏的萧与璟,此时被腰带挡住了视线。 萧与璟肤色极白,与宝扇身上的肌肤不相上下。两人不同的是,宝扇肌肤如冬日霜雪,雪白滑腻,而萧与璟则是天上皎月,带着凛冽冷意。丁香色是女子的颜色,这抹柔顺的颜色却落在了萧与璟的脸上。细长的腰带遮挡了萧与璟的丝线,多余的部分则是垂落在他的肩膀处,颇有些糜艳的意味。 萧与璟听到了水声,锦袍落入温泉池中的声音,他眉峰微皱,待声响逐渐停止,冷声说道:“快些离开。” 宝扇看他面容冷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向着岸边走去。 只是身下的水草缠绕的紧,宝扇费力向前走去,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细汗,脚下却分毫未曾移动。 萧与璟也注意到了她的古怪,偏头看向她,宝扇声音细弱,带了几分委屈:“似是被水草缠住了双脚,动不了。” 从萧与璟主动系腰带,绑住双眸,宝扇便知道是自己错怪了他,他这般正人君子,又怎么可能是浪荡子。宝扇看出他对自己的抗拒,也不愿意多停留在此处,可她想走,却走不掉。 萧与璟眉峰紧蹙,忽地俯下身去,整个身子埋入温泉水中。 隔着一条丁香色腰带,萧与璟看不清水底的状况,只能用手探查着水草的位置。他宽阔的手掌,抚上了一片柔软娇嫩。 宝扇闷哼一声,两颊绯红艳丽,低声提醒道:“你摸到我的脚了。” 泉水下的萧与璟身子微僵,很快松开了宝扇的脚,向四周摸索去。细长的水草落入萧与璟的手中,他略微用力,便将水草扯断。宝扇动了动脚,弱弱道:“还有一根……好似缠在腿上了。” 萧与璟眉眼冷峻,手掌分外小心,尽力避开宝扇的肌肤。但那根水草紧贴在宝扇的腿上,而且萧与璟面前辨认不出水草的位置。因此无论萧与璟如何谨慎,还是碰到了宝扇的腿。 在扬州城时,姆妈便以宝扇为傲,说她怎样精细地将宝扇养大,那副娇美的身子算得上肤如凝脂,若是男子碰过,便心甘情愿沉溺于其中。 宝扇的腿修长笔直,葱白似的肌肤,因为泡久了温泉水,而染上了点点粉色。萧与璟将水草从宝扇腿上扯下,那只腿陡然失去了钳制,向前迈去,贴到了萧与璟的胸膛。 水波晃动,萧与璟从温泉池底露出身子,水珠从丁香色腰带上,哗啦啦地滴落。 “水草已经除尽。” 宝扇轻应一声,朝着岸边走去。朱色锦袍浸透了水,宝扇爬上白玉台阶时,还有些费力。她抱紧了雪枝准备的换洗衣裳,低眉瞧着萧与璟。 萧与璟已经将身子转过去,以背朝向宝扇。 宝扇匆匆换好了衣物,将朱色锦袍放在距离萧与璟最近的地方。她望着萧与璟的背影,柔唇轻启,欲言又止,终究没开口,匆忙地离开了此处。 听到白玉台阶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温泉池中归于平静,萧与璟这才解开湿透了的丁香色腰带,他望着沾染了大片水痕的朱色锦袍,眸色微微发沉。 小厮为萧与璟送来了换洗衣物,待萧与璟穿戴整齐,走出温泉池,声音清冷:“泉水底部有水草,尽快除去。” 小厮身子一弯,忙道:“是。” 至于进入温泉池的女子,萧与璟并未开口打探。想起水底的柔顺滑腻,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萧与璟眉眼越发冷寒:今日太过失礼,若派人寻找那女子,恐会滋生流言蜚语,不如到此为止。 头次来府上,对于只走了一遍的路,宝扇自然是不记得,她并未惶恐不安地待在原地,等到王氏发怒派雪枝来寻她,那时怕她说出什么理由,都惹得王氏生厌,将她的理由当做托辞。宝扇寻了一处四通八达的道路,此处应该常常有人经过。 宝扇等候了片刻,果真有丫鬟途径此处,见宝扇未梳理鬓发,焦急张望的模样,出声询问。 宝扇眉眼垂下:“大娘子让我去温泉池水沐浴换衣,再去见她。只是我初到府中,记不清回时的路了。” 丫鬟得知宝扇便是王氏买来的扬州瘦马,又得知她被王氏允诺,能用温泉水沐浴,可见王氏对宝扇的看重。因此宝扇还没开口,丫鬟便满口应下,自己可以领路。 宝扇自然是感激不尽。 雪枝将宝扇丢在温泉池,自己并未回了王氏身边,若她早早回去,王氏必然会责怪她没照顾好宝扇。雪枝便瞅准了时间,待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丢下手中的点心茶水,施施然朝着正院走去。 她调整脸上的表情,双脚刚迈进门槛,便听到王氏动怒的声音。雪枝心道:定然是王氏等的急切了,小小一个瘦马,还敢让主母等候。 雪枝加快了脚步,匆匆走到屋内,但见一柔弱身影站在王氏面前。雪枝只觉得这身影陌生,收回视线,脚步站定,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王氏严厉的眼风扫过。 那抹身影转过身来,雪枝霎时睁圆了眼睛,竟然是宝扇,她怎么找到回来的路的!雪枝领宝扇前去温泉池时,还特意兜了圈子,饶是记性再好的人,也难以记清。 雪枝瞧见了宝扇纤细的身姿,低垂的眉眼,头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先发制人道:“大娘子莫要听信一人之言!” 王氏瞧了瞧满脸着急慌乱的雪枝,又看了看温顺的宝扇:“哦?” 雪枝立即开口为自己辩解道:“小娘子初来乍到,之前从未有人在身旁伺候过,一时半会儿不习惯我待在旁边,也是自然的。只是小娘子在这宅院中,需要学的东西有很多,识路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日后恭顺主母,通晓人情,还需多下力气,万不可只凭借一时的小性子,误了大娘子安排的事可就不好了。” 雪枝这番话,将自己择的干干净净,只字不提为何她陪伴宝扇去温泉池,两人却一前一后回来。字里行间却在辩称:是宝扇不习惯有人伺候,耍了小性子,才让雪枝先行离开。雪枝自认为此事不妥,又站在王氏的角度考虑,倘若宝扇这般任性,恐怕会误了大事。 这字字句句,都绵里藏针。雪枝又是王氏身边的亲近人,和宝扇相比,王氏定然更相信雪枝所说。 只是宝扇并未告状,也没有说过雪枝半分不是。 丫鬟将宝扇领到正院,为了在主子面前讨一个赏赐,特意将宝扇带到了王氏跟前。 “小娘子不识路,奴婢碰巧见了,带她来大娘子这边。” 王氏自然对丫鬟称赞一番,见宝扇温顺地站在一旁,模样乖巧。哪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雪枝有意使绊子,想让自己恼了宝扇。 这会儿王氏听到雪枝的辩白,脸上分外平静,端起手旁的茶盏,幽幽道:“不该听信一人之言?” 茶盏被重重放下,雪枝身子一抖。 王氏冷冷道:“我确实是不该听信你一人之言,本觉得你是个懂规矩的,没想到这般大胆妄为。” 雪枝冷汗淋淋,为自己开解的话,再也说不出声。 王氏看向宝扇,问道:“你以为如何,该如何处理这不懂事的丫鬟?” 宝扇抬眸,眸色清澈澄净,她蛾眉微蹙,因为王氏的询问,眉眼中满是犹豫纠结,良久,才开口道:“妾身愚笨,全听大娘子的。” 王氏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雪枝:“既然这般没规矩,不如发卖出去,可好?” 宝扇水眸轻颤:“会不会重了些?” 王氏闻言,面容稍缓:“那就听你的,不发卖了。雪枝,你可记得,今日你能留在府中,是宝扇的功劳。宝扇初进府,也没人照顾,便让你戴罪立功,去了她身边,日后可不要再生出愚弄的心思了。” 雪枝连连应是。 宝扇得了一个丫鬟,还是刚刚欺负过自己的丫鬟,面上不见嫌恶,也没有欣喜。 待宝扇离开,王氏瞧着她袅袅婷婷的身姿,眼底沉了沉。 买瘦马的主意,虽然是旁人提出来的。可归根到底,也是奴婢们看主子的眼色想出来的,王氏亲口答应的。她本以为,不过是从府外领回来一个扬州瘦马,伺候人的玩意儿而已。但见了宝扇,王氏心底生出一丝惶恐。 云鬓花颜,这样的脸蛋和身姿,萧与璟会不会动心。王氏心中纠结,她既怕萧与璟不动心,又怕他沉醉其中。王氏故意让人给宝扇安排了艳丽的衣服,压一压她那柔弱的模样。绿裳红裙,是分外俗气的颜色,任谁穿上都是一副俗不可耐的样子。王氏本想等到宝扇换上,瞧一瞧她狼狈的模样,再好生安慰,另外准备一件正式的衣裙。可宝扇换上了绿裳红裙,更显得其细腰纤纤,柔姿花貌。绯丽的颜色,衬的白瓷般的脸蛋,越发楚楚可怜。 王氏心头越发沉重,又借雪枝的事,试探了宝扇一番,结果让她心头稍定。虽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只是过于愚笨,不足为惧。 第54章 世界三(五) 王氏得知萧与璟会留在府上数日,出言要为他安排丫鬟照顾,却被萧与璟拒绝。 “只是休息而已,用不着费心。” 王氏身旁的丫鬟见天色正晚,拐弯抹角地出声试探,萧与璟是否留下和王氏共同用膳。 萧与璟面容平缓,还未回答,小厮却匆匆赶来,顶着两位主子的目光,将身子弯的极低:“罗娘子那边,有要事要找郎君。” 萧与璟眉峰微动,对着王氏神色淡淡:“府中一切如旧便好。” 说完便起身离去。 丫鬟替王氏鸣不平:“方才郎君明明已经松口,要留下用晚膳。那罗娘子整日霸占着郎君还不知足,连郎君来了正院片刻就闹出幺蛾子来。她哪里能有什么紧要事,身为罪臣之女,被郎君买下,销了奴籍,好吃好喝地供应着……” 王氏眉峰紧拢,倒是没出声阻拦丫鬟的话,她意味深长道:“谁叫这位是个有运道的,在郎君落魄时给了一丝温情,让郎君惦记到现在。” 丫鬟嘴角一扯,想起那所谓的“恩情”,面容越发不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点恩情,郎君怕是早就还尽了。” 厨房早就按照萧与璟的口味,制备了一桌饭菜,这时得知萧与璟出了府,不知道该不该上菜,便求了刘方前来问话。 王氏自然不会浪费一桌饭菜,让厨房按照安排呈上来。她朝着站在一旁的刘方说道:“叫宝扇过来。” 刘方眉眼微动,去寻了宝扇。 宝扇得知王氏要邀她过去,一同用膳,清眸中盛满了不安,她轻盈的睫羽不安地颤动着,粉白的两颊紧紧绷起,柔唇张了又合,想询问些什么,又怕会惹了禁忌,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路上,刘方见她这副慌张模样,软了语气劝慰道:“大娘子本想同郎君一起用膳,只是饭菜做好了,郎君却出了府,这才叫你过去。” 宝扇闻言,心中的慌乱微定,牵动嘴角,朝着刘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王氏见宝扇来了,指了指圆桌,两人面对面坐下。 丫鬟掀开圆桌正中央的鹌鹑百合玉竹汤,给两人都盛了一碗。玉碗温润,宝扇接过时,只觉得指尖透着暖意。茶褐色的汤水清透,过多的油花已经被撇去。宝扇拿起羹勺,轻轻尝了一口,倒是丁点油腻都无,十分爽口。 王氏端着玉碗,却并不品尝,轻声道:“郎君最喜这汤。” 宝扇指尖发紧,默不作声。 王氏抬起头,一副端庄的面容对着宝扇:“这汤本是为郎君准备的,如今却入了你我二人的口,你可知为何?” 宝扇垂下脑袋,只叫人瞧得见她鬓发如云,乌发如墨,温声道:“妾身不知。” 王氏双眸幽深,充斥着厌恶:“是被那外室女喊了去。” 王氏不掩饰自己对于外室女的嫌恶,今日种种也越发让她狠下心肠,势必要将萧与璟留在府内,否则那外室女还未进府,便几次三番落她脸面,若当真得了势,岂不是要作威作福,让自己瞧她脸色行事。王氏寄希望于宝扇,便将罗娘子同萧与璟的牵扯细细说出。 身为寒门子弟,萧与璟自幼生在乡间,家中兄弟不少,因他幼时脾气冷硬,因此在一众会撒娇卖好的兄弟中并不受宠。在家中无银钱供给最有出息的兄长入私塾读书时,父母双亲便生出了卖子换钱的心思。双亲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了萧与璟。萧与璟虽性子不讨人喜欢,但长的白嫩,被卖了一个好价钱。双亲拿了银钱,便急匆匆离开,忙着送最有出息的儿子进私塾读书,哪里还记得萧与璟的去处。萧与璟被买他的人装扮成小乞丐,压在地上乞讨。数九寒冬的日子,地面结上了薄薄的冰块,萧与璟穿着裂开几条缝隙的单衣,露出被冻的红肿的肌肤,两膝跪在薄冰上,等人觉得可怜,施舍一二。这般换来的钱却并不足以让人满意,他们将萧与璟弄的越发凄惨,不许进食,不许饮水,看着萧与璟蜷缩在墙角的模样,他们甚至开始动起了废手断脚的心思。 罗娘子便是在萧与璟饥寒交迫的时候出现的,她那时还未家道中落,身处富贵窝中。冬日里罗府施粥行善,罗娘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热闹,便求了家中长辈,包裹的严严实实出了府。她站在施粥棚旁,每次有人领粥食,便会夸上一句“菩萨般心善的小娘子”。 蜷缩在墙角的萧与璟,浑身脏兮兮的,旁人从他身边经过,那双黑黢黢的眼眸眨都不眨。路过的人看他这般一动不动的样子,都说,这小乞丐是因为冬日寒冷,被冻死在城门下了。罗娘子正拿着施粥棚的馒头,撕下一点送入口中。刚品出馒头的滋味,眉头便皱成一团,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明白这么涩口粗糙的食物,怎么还有人排队争抢。罗娘子听到队伍的人在讨论,什么城门下的小乞丐,脚步移动,朝着城门走去。 罗娘子从未见过穿着如此破烂的人,在罗府中,即使是最下等的奴仆,也是衣着整齐,装扮周正。罗府的老嬷嬷,看到罗娘子靠近了小乞丐,面上一片张皇失措,将罗娘子搂在怀里:“小祖宗,这热闹也看够了,快随我回去吧。” 罗娘子指着萧与璟:“那是什么?” 老嬷嬷暗呸一声:“冻死的乞丐罢了,娘子离远些,小心沾染了晦气。” 馒头被罗娘子攥的皱巴巴的,她挣脱老嬷嬷的手掌,跑到萧与璟面前,将馒头塞到他手里。那双黑黢黢的眸子忽然动了一下,罗娘子噔噔噔地跑回了老嬷嬷怀里。 “哎呦,小娘子真是菩萨心肠,连路边的小乞丐都愿意施舍……” 主仆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萧与璟动了动手掌,抓住面前染了灰尘的馒头,往嘴里塞去。 那年冬日格外寒冷,据说冻坏了地里不少庄稼,也冻死了不少流离失所的人。可萧与璟活了下来,还跑出了乞丐窝。 流年似水,萧与璟穿着打满布丁的青衫单衣,拿下了乡试头筹。报喜的人,根据萧与璟留下的户籍,找到了他的父母双亲。萧与璟父亲已经故去,只留下一个母亲,听闻这等喜讯,摇身一变成了众人追捧奉承的中心。她自诩为萧与璟的生母,在旁人的鼓动下,生出了为萧与璟定亲的心思。毕竟这个孩子被她早早卖了出去,心里难免存着怨气,不如由自己挑选佳媳,两人在府中相互依靠,到时萧与璟即使心中郁郁,怕是也要掂量母亲娘子的份量。王氏便是萧母精挑细选的佳媳,模样端庄,品行极好。 王氏在见到萧与璟之前,对萧母十分恭顺,只是在得知萧母是瞒着萧与璟定下的婚事,这份恭顺就荡然无存了。 萧与璟留下户籍所在,是依照当朝科举规定无奈为之,若是无户籍的乞丐流亡人士,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可科举之事被萧母知晓后,秘密定下了婚事,周围人皆在劝慰萧与璟,毕竟是生母,生养之恩,难以偿还,至于婚事,哪一个郎君不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众人都在规劝萧与璟,字里行间不外乎一句:你要忍耐,孝道大于天,生母,婚事……种种不满,忍下便是。 可萧与璟眉峰冷冷,声音如同朔冬冰雪:“不可。” 他不顾萧母的软硬兼施,昔日兄弟的言辞恳切,苦苦哀求,舍弃了和生母的关系,成了孤家寡人。只是与王氏的婚契,已经过了明路,却是无法断绝。 王氏手持羹勺,在玉碗中搅了又搅,却是分毫未沾,她声音平缓,似是在诉说着旁人的事。 “……我今日唤你过来,讲清这些事,是希望你能明白,罗娘子对于郎君的意义,万万不可小觑可她。” 在王氏心中,罗娘子所谓的“恩情”,不过是一个馒头,依她看来,有没有那个馒头,萧与璟都能走到今日的地步。偏偏萧与璟冷心冷情,却对这细小的恩情记得如此清楚,在罗家遇难后,救下了罗娘子,还锦衣玉食地养着她。 宝扇鸦羽轻颤:“妾身自当谨记。” 离开了正院,宝扇放缓脚步,心中细细思量:王氏不将那恩情做恩情,但萧与璟却记忆犹深,毕竟那算是他幼时唯一的温暖,若是有人百般否认,怕是会惹得萧与璟不悦,倒不如顺着萧与璟…… …… 临安城外。 老嬷嬷脸上挂着笑,迎着萧与璟往里间走,嘴里念叨着自从萧与璟离开后,罗娘子是如何挂念。 “郎君可得好生劝劝,这茶饭不思的,身体怎么熬的住。” 萧与璟眸色沉沉,不知听进去了没。 里间,罗娘子听见声响,转过身来,娇俏的脸上挂着几分不情愿。在老嬷嬷的眼神示意下,屋内伺候的丫鬟纷纷退了下去。 罗娘子身穿薄衫,言语中满是娇憨:“你到底救不救我父兄?” 老嬷嬷面皮一僵,连忙走到罗娘子身旁:“郎君听闻娘子这儿有急事,急匆匆就赶来了。” 对于老嬷嬷递过来的眼色,罗娘子全然未察觉,她自幼锦衣玉食,被父兄娇惯着长大,养成了一副娇气的性子。萧与璟既然能为她销掉奴籍,也一定能将父兄救出,让他们不再受牢狱之苦。 萧与璟黑眸沉静如水,声音平缓,似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父兄犯的是死罪。” 无人陷害,证据确凿,再无转圜的余地。 罗娘子不理会那些,她只知道那是最宠爱她的父兄,她抓起桌上的瓷杯,朝着萧与璟脚下砸去。 萧与璟未曾躲避,看着那瓷杯在自己脚下成了碎片,他看了看罗娘子,抬脚离开了。 老嬷嬷胆战心惊地看着萧与璟离开,对着从小看到大的罗娘子,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只能不停地叹气:“娘子为何不软软性子?” 罗娘子抿紧唇。 “萧郎君还未碰过娘子,不如娘子主动些……” 萧与璟这般薄情,光靠幼时那一饭之恩,老嬷嬷总觉得心中不安,依照萧与璟的性子,除非他碰了谁的身子,才有可能照顾其一生。老嬷嬷便想着多劝劝罗娘子,让萧与璟动了她,以后也好多层保障。 罗娘子气恼:“嬷嬷!” 老嬷嬷见状,也不再多言,将地上的碎片拾起,拿到屋子外面去。 罗娘子瞧着寂静的屋子,心中越发烦闷。 她哪里没有主动过,可是萧与璟那榆木脑袋,连她故意打湿了衣衫,都不肯顺水推舟,触碰她分毫。 第55章 世界三(六) 自从那日被召见共同用膳之后,宝扇仿佛被王氏遗忘,冷落在偏院一隅。因未得王氏允许,宝扇安静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偶尔会拿起从扬州城带来的琵琶,轻弹一曲,以消寂寞。 宝扇将琵琶取出,解开包裹在外的绢帛,玉指纤细葱白,抚上紧绷的弦。弦声泠泠作响,十分悦耳。宝扇便抱了琵琶,独自坐在院中。 这是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周身使用檀木制成,琴柄镶嵌了赤金琥珀玉,面板处雕刻了粉白小花,极显雅致。 宝扇将琵琶竖抱于怀中,左手握琴柄,右手抚弄琴弦。轻拢慢捻,渐成曲调。 扬州瘦马,不仅要养成一副雪肤花貌,纤弱体态,还需有擅长的技艺伴身,才不会让主家觉得无趣。宝扇尤擅琵琶,素手弄琴弦,檀口吟唱靡靡之音。她声音仿佛是一块极为软糯的面团,又加了少许砂糖,带着不腻人的清甜。空谷清音,鹂鸟吟唱。 因得未出院子,宝扇未做打扮,素着一张面容,更显其清丽姿态。她粉唇微张,声音悠悠如泉水空灵,唱了一曲采莲曲——是扬州城随处可见的江河湖泊,青绿荷盖,娇嫩莲花盈满水面,年轻的小娘子,撑着舴艋小舟,流连于湖面花间。 这曲调并不复杂,曲子中的故事也尤其简单。但宝扇吟唱的认真,娇俏动人的采莲女仿佛从琵琶声中走来,袅袅婷婷。宝扇的柔荑抚弄琴弦,偏首微微靠近琵琶,几缕发丝自然地垂下,更显身姿动人。 姆妈曾经教导过,琵琶这类乐器,最忌惮分神,需要一心一意,稍有不专注便会扯断琴弦,乱了曲调。宝扇却能单手摆弄琴弦,余光看向躲在门后,眸光闪烁的雪枝。雪枝面露犹豫,转身向院外跑去。 宝扇停下吟唱声,只手下动作不停,琵琶声声不断传出。王氏虽将雪枝给了宝扇,经过敲打后,她这些日子也还算安分,但雪枝还是在为王氏做事,名为照顾,实为窥探。这些日子的冷遇,莫不是王氏有意为之,想试探宝扇的脾性如何。她本就是被买来做萧与璟的妾室的,却从进府以来,都没见过萧与璟的真面容。若是个趋炎附势,心思不安稳的,定然耐不住这些冷淡日子,寻找机会,与萧与璟见上一面。宝扇虽因冷遇,而面露不安,心思纠结,但安分守己地待在院子里,听候王氏吩咐,偶尔弹些琵琶度日,想来王氏知道这些后,应当会放下戒心。 宝扇一曲唱完,雪枝已经悄悄回了院子,没多久,王氏便传宝扇过去。 “郎君今晚回府。” 王氏斟酌着语句:“我意欲让你今夜伺候郎君。” 宝扇身子一颤,隐在青丝下的耳尖微微发红。 “郎君素来不喜人接近,今晚便由你去伺候。我会打点好一切,能否近郎君的身,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宝扇温顺地垂下脑袋:“是。” 王氏接着道:“你可知机会难得,若今晚不能成事,下次良机可就遥遥无期了。” 若宝扇不能成事,定然会招惹了萧与璟厌恶,到时别说是宝扇,连王氏都会被牵连,萧与璟进宅院更是不能了。 宝扇被众丫鬟伺候着,沐浴更衣,涂脂上粉,身上的香粉都扑了几层,脚步轻移,便觉得香风阵阵。连贴身的里衣,都是丫鬟精挑细选出来的。丫鬟原本挑拣了一件赤色鸳鸯戏水的里衣,分外华丽,宝扇状作无意,拿起雪青色小衣,上面只绣了两只彩蝶,连朵花都无。丫鬟们本不赞同,但宝扇将小衣换上,素色衣裳更衬出雪似的肌肤,彩蝶飞舞,诱的人瞧向那丰盈处。丫鬟们面面相觑,最终定下了宝扇挑选的小衣。 描眉上妆,点朱唇。丫鬟并未给宝扇上太复杂艳丽的妆容,毕竟再多的妆容,也得被萧与璟吃入口中,若是脂粉气太重,萧与璟难免会不满,便给宝扇上了一个清水芙蓉的妆容,越发彰显宝扇清丽动人。 装扮完毕后,丫鬟们齐齐退出屋内。王氏让宝扇待在房内,待时机到了,再派人领宝扇过去。 宝扇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双眸清澈,有水光盈盈,朱唇微翘,一副待人垂怜的模样。 王氏能想到的办法,自然不是尽心说服萧与璟,让他收了宝扇。毕竟从丫鬟们口中听过,萧与璟未曾碰过女色,王氏,和那位备受宠爱的罗娘子,都未近过萧与璟的身。若是王氏能费心周旋,让萧与璟点头纳妾,她为何不多费些功夫,让萧与璟接纳自己。由此可见,萧与璟性子强硬,极难受人影响,松口纳妾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无法说服,那便只剩下一个法子——强行。 强行成了好事。 该如何强行,定然是在萧与璟意识不清,难以拒绝,或者是无力拒绝的境况下,才可成事。宝扇细细思索,想清楚了王氏的打算。王氏欲强行让宝扇与萧与璟成好事,只是再周密的手段,都会有纰漏的地方,若是萧与璟恢复意识,或者是宝扇不争气,抑或者旁的种种,那等待宝扇的,便是主家的怒火。即使成了好事,依照萧与璟的脾性,宝扇也不会得到多少善待。至于王氏为何不亲身为之,一是这手段不光明磊落,无论成与不成,王氏都会在萧与璟面前低了几分,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更是辱没王氏大家闺秀的颜面。一来意识不清之人,若想成就好事,需要费些手段,王氏自诩那些闺阁春事,手段低贱,不齿为之。 宝扇并不觉得王氏的法子是个差劲的办法,直接与萧与璟成就好事,是最快接近他的方法。依照萧与璟冷清的性子,倘若用徐徐图之的法子,不知多久才能靠近他身边,上次温泉池水中可见一斑。两人共入温泉池中,宝扇离开后,萧与璟竟然能平复好奇心,未去寻找宝扇的行踪,可见此人耐性极佳,且极度克制。 宝扇解下了腰间的系带,换上了一条更为纤细飘逸的腰带。 萧与璟回府时,宅院还亮着灯火。 他微沉的脚步迈过门槛,宅院里守门的刘方赶紧起身搀扶。 萧与璟松开搀扶的手,让刘方提灯在前面带路。 今夜同僚相聚,免不得要饮酒,萧与璟身上满是醇香的酒意,他面颊泛红,两眸似有迷蒙之意,但脚步却并不漂浮,从身形来看,无法瞧得出他是否醉了。 刘方将萧与璟送到了屋内,给房外站着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王氏从刘方口中听到萧与璟的情况,心中微微安定,不枉费她特意给家中去信,寻到萧与璟的同僚,要他好生招待萧与璟,不醉不离。 小厮将瓷碗放下,萧与璟正坐在桌前,单手撑着脑袋,双眸紧闭。 “郎君,这是厨房做的醒酒茶。” 萧与璟声音冷冷:“醒酒茶?” 尽管萧与璟紧闭双眼,小厮也觉得他能明察一切,所有行径在萧与璟面前,都无所遁形。小厮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将头低的深深的:“是厨房做了酒酿圆子,怕大娘子吃了醉酒,备着几盏醒酒茶。” 萧与璟睁开眸子,轻声道:“放下罢。” 小厮不再多言,拿起托盘走出房中,心中纠结:不知道萧与璟会不会喝下这盏醒酒茶。 烛台中白色的烛线越来越短,夜渐渐深了,连守夜的小厮都依靠在了屋外的门上,合上眼睛,半梦半醒。 萧与璟的脑袋越发昏沉,他本就不善于饮酒,因为性子冷淡,同僚也甚少在这种相聚的场合,与他交谈同饮。只是今日…… 想起圆桌上亲切揽住他肩膀,语调激动的同僚,萧与璟眉头发紧,解开身上的外袍,丢在了地上。他不喜饮酒,除了会有难闻的气味沾染在身上,还有——酒水会使人意识不清,身体酸软,难以控制。 他很不喜欢。 萧与璟站起身,手臂碰到了发凉的瓷碗,里面是深褐色的醒酒茶,带着生姜的辛辣气息,还有几枚枣片在上层飘散,他眉心紧皱,端起瓷碗,缓缓饮下。 带着凉意的水流入腹部,萧与璟的意识有短暂的清醒,他向着床榻走去,刚一躺在榻上,连外衣都未褪下,困倦的感觉如同潮水般涌来,萧与璟栽倒在软榻上。 屋外的小厮搓了搓手掌,轻声喊了几声“郎君”,“萧郎君”,见无人答应,才敢战战兢兢地推开门走进去。 萧与璟躺在床榻上,眉峰中沟壑拢起,小厮又唤了几声,未听到萧与璟开口应答,这才匆匆跑出屋子,去寻王氏。 夜色昏沉,宝扇仍旧坐在梳妆桌前。 几个梳妆的丫鬟都道:这般晚了,萧与璟会不会不回来了,或者是回来了,但生出了什么变故。 种种猜测的话语落入宝扇的耳中,她眉目舒展,丁点苦恼都无。 直到刘方来传话,丫鬟们才齐齐噤声,推门唤宝扇。 宝扇站起身,她身姿娇柔,脚步移动之间尽显纤细姿态,脸上并不见欣喜雀跃,唯有紧握的手掌,泄露了她心中的紧张。 容不得宝扇犹豫纠结,刘方将宝扇领进屋内,便将屋门合上。 隔着木门,传来刘方的声音。 “大娘子说了,一切都凭小娘子的运道。” 凭借运道?王氏曾经说过,罗娘子运道好,能用滴水之恩,换得萧与璟惦记牵挂。如今这屋内空空,只有床上意识不清的男子,和纤细柔弱的女子,这叫什么运道? 宝扇缓步上前,站在了萧与璟面前。上次,隔着温泉池缭绕的雾气,她看不清萧与璟的真容,如今可能够看的真切。 纤细的手指,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宝扇的手指轻移,从萧与璟的额头滑过,抚平他紧蹙的眉峰。白皙中微微泛着粉色的手指,掠过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了萧与璟的唇瓣上。 他似乎刚用了茶水,唇瓣格外水润。宝扇侧身一瞧,看到了桌上空空如也的瓷碗。 原来如此,果真是刚用了茶水,才会醉倒在此。 宝扇褪下绣鞋,小巧柔软的足被罗袜包裹着,她迈上床榻,躺在了里侧。宝扇微微偏头,便依偎在了萧与璟的胸膛上,她细听着心脏跳动的声音。 扑腾,扑腾。 想来和平日里一般,沉闷有力。 宝扇取下钗环,青丝尽数披散在萧与璟的胸膛,其中几缕钻进了里衣中,紧紧贴在他的肌肤上。 宝扇的柔荑,同样放在萧与璟的胸膛上,整个人几乎贴在了萧与璟身上,模样格外柔顺乖巧。 第56章 世界三(七) 加了料的醒酒茶,渐渐在萧与璟体内起了反应。 萧与璟只觉掉落于湖水中,身子不断地向下沉去,周身被软绵绵的水拥着,吐息渐渐变得不稳,他俊美的面庞浮现出一丝难耐,耳边传来水中鲛人般的呼唤。 “萧郎……” 有传闻曾经言说在深海中,生有异常美貌的鲛人,这些鲛人在湖水江畔各色水域游荡,以声音做饵,诱得人心神荡漾,自愿迈入深潭。 萧与璟素来不相信这些鬼怪传说,若当真有神仙鬼魅,为何他幼时的期盼,一次都没得到过回应。而鲛人之说,也被萧与璟当作渔夫出海时,无聊时一时兴起的杜撰。但此时,耳畔响起的惑人声音,娇怯悦耳,似蜜糖般缠绵,如果不是水中鲛人的佳音,还有何人能发出? 萧与璟睁开了双眼,醉意和昏沉交加,使得他眼前蒙上了一层白纱,只看得见模糊朦胧的身影。如云堆积的鬓发间,斜插一只海蓝宝碎珠步摇,指甲大小的三枚珍珠镶嵌其中,发出月光般皎洁的光芒。萧与璟瞧不清她的眉眼长相,但即使隔着眼前的白纱,也能猜测到她的美貌,只见那红唇张张合合,唤着他的名字。 “萧郎。” 萧与璟只觉得双耳中,也仿佛蒙上了轻纱,周围万籁寂静,只有那一声“萧郎”落入他的心上。 宝扇见萧与璟睁开双眼,缓缓醒来,只眼前一片迷蒙,心中稍觉安稳——这般还好,王氏准备的汤水,不是让萧与璟完全昏睡过去,而是意识不清。不然她一个弱女子,对着沉睡的萧与璟,当真是手足无措。 宝扇柔声唤着萧与璟,扬州城养成了她特有的吴侬软语,无论如何普通的话语,落到宝扇口中,便变成了娇俏妙音,何况她还特意软了声音,那声音仿佛鸟雀的羽毛,在人心尖轻轻拨动,惹人耳尖发烫。 萧与璟手掌撑着床榻,坐直了身子,漆黑的瞳孔直勾勾瞧着宝扇,宝扇瞧他面容冷清,身子不由得向后退去。但宝扇忘记了,她此时正与萧与璟共用一张床榻,咫尺之地,还能往何处退却。 如冰似雪的声音响起,饶是旁人听了,也瞧不出萧与璟的醉意:“你可是鲛人?” 宝扇耳尖微动,美眸轻颤,听到萧与璟这番话,才确信他当真是醉了,她见识过萧与璟清醒时刻的模样,若是意识恢复,定然问不出这样稚气的话语。 宝扇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睫在脸颊投下一片阴影,她温声道:“妾——听萧郎的。” 萧郎君说如何,便是如何。萧与璟若认定她是鲛人,宝扇便只能自认为鲛人。 萧与璟却长臂一伸,手掌抚上她鬓间的海蓝宝碎珠步摇,目光微沉,他手掌移动,滑到了宝扇的桃腮。那里分外滑腻,犹如打磨的光滑无瑕疵的上品玉石。 因为饮过酒不久,萧与璟的身子是暖的,指尖也泛着暖意。快要将人融化的温暖,攀上了宝扇细长的脖颈。萧与璟细细摩挲着,好似在品鉴大家的书画名作,极为认真细致。手掌微微收紧,宝扇的喉间不由得泄出一声轻呼,萧与璟黑眸更沉了几分,紧紧盯着白玉般的脖颈:这就是发出惑人声音的地方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宝扇瞧萧与璟意识不清,怕是以为入了梦境,见到了鲛人,素手柔荑抚上萧与璟的手掌:“萧郎,天色已晚,该休息了……” 她声音绵软,再加之两颊似三月桃花,粉嫩娇俏,春意绵绵,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萧与璟无意识地重复道:“休息?” “是。妾身替萧郎更衣。” 宝扇见萧与璟未露出抗拒的神色,便将手掌抚上他胸膛。但当宝扇看到那白色的里衣,手掌一僵,不知道何时萧与璟已经将外袍除去,里衣不能再褪,宝扇便将手掌向下,为萧与璟除去下衣。 萧与璟已是一副入寝的打扮,而宝扇还穿戴整齐,她面颊浮上丹霞,温顺地垂下脑袋,为自己解开身上的盘扣。 宽大的手掌覆盖上宝扇的柔荑,宝扇轻颤着羽睫,抬头瞧着手掌的主人。萧与璟眉头紧拢,他素日里奉行有来有往的道理规矩,宝扇为他换下衣衫,他也要按葫芦画瓢,照样还回去。 手指修长,似宅院中栽种的青竹一般,枝节分明。萧与璟的这双手,平日里可作锦绣文章,绘制秀丽江山,持玉笔,握笏板……但此时却用在一柔弱女子身上,层层褪下她的衣衫裙裾。 纤细的腰带已经被萧与璟解开,虚虚地缠绕在手掌上。萧与璟抬起眸子,瞧着眼前的美人佳景。雪似的肌肤,比河蚌的皮肉还要娇嫩,杨柳细腰,挺直修长的双腿,因为羞怯而染上了淡淡的粉意。 萧与璟又想起了那鲛人的传说,平日潜入深海,懵懂无知,一朝被世家公子所惑,费尽心力救下他后,却被旁人抢了功劳。无知的鲛人竟然不知道就此收心,将心力耗费降低至最少,反而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最终为了心爱之人,甘愿用美妙的嗓音,换取一双可以行走的双腿,真是可怜可笑。 宝扇周身上下,只剩下素色小衣,和遮掩不住双腿的白色亵裤,她抱着雪臂,面上有几分不知所措。 萧与璟却突然欺身而上,将本就无路可退的宝扇逼迫到墙角。他大手握紧宝扇的下颌,薄唇几乎贴到了她的鼻尖。 “说话。” 宝扇被萧与璟眸中的灼热怒意而惊吓到,想要垂首,却因为下颌处的疼痛,不得不直视着萧与璟。 “萧郎……” 萧与璟让宝扇说话,她便只能开口,但由于惊吓,她的头脑中一片迷蒙,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喊着“萧郎”。 朱唇檀口近在眼前,萧与璟想起那令人恼火的传说,愚蠢至极的鲛人,心中怒火更甚,垂首衔住那柔唇,将那娇娇怯怯的声音尽数吞下。 还好,这只鲛人没那么蠢,拥有了双腿,还保留着声音。 萧与璟曾经沉入河水中,企图自溺而亡,最后狼狈地从水中爬出,命没丢掉,反而学会了凫水,尤其擅长吐息之术。当他将吐息术法用在了宝扇身上,只叫宝扇沉溺于萧与璟的掠夺中,身子暖融融的,仿佛成了蜜糖甜水,几乎要支撑不住,但整个身子却被萧与璟牢牢抱在怀里,挣脱不得。 待两人分开时,唇瓣分离,丝丝银线却仍旧拉扯着两人。宝扇见到那番羞煞人的景象,心如鼓躁,面颊一片红潮。 可是长夜漫漫,如此种种,只勉强算的上开胃小菜,正式宴会的膳食还未呈上,更别提还有令人口舌生津的甜汤,松软甜腻的点心。 素色小衣系带松散,七零八落地挂在宝扇的脖颈处,两只飞舞的彩蝶沾染了大片的水痕,那水痕中心颜色最深,周围则是雨露均沾。水痕暗色覆盖了小衣,连揉捏搓扯的褶皱,也让这件刚刚制成的小衣显得极其狼狈,怕是再也无法上身了。 既然是无法上身,那便被干净利落地扯下来。美人玉肤,色如凝脂。世人皆道,男子好细腰,萧与璟素来不以为然,可当他的手掌滚烫,抚摸上纤细脆弱的腰肢,才知道他也是俗人一个。 笔直修长的双腿似藤蔓般缠绕,劲腰绷紧,萧与璟紧皱眉峰,额头挂着几滴难耐的汗珠,他埋首于宝扇的脖颈间,汗珠掉落,滚到宝扇的肩窝,让她身子一紧,下意识拥紧了萧与璟的背。 深海中沉浮波动,让萧与璟想起了已经快要淡忘的往事,他一贯冷峻的面容有了波动,在宝扇耳旁软了声音:“为何不救我?” 宝扇勉强睁开眼睛,瞧见萧与璟眉梢眼底的愁意,面带疑惑:“救谁?” 腹部一阵温热,是饮下的醒酒茶在作祟,萧与璟意识越发迷茫,他恍惚记忆起,曾几何时,对于那些欺骗稚童的传说,他也是信过的。乞讨的地方是在城门下,那里有茶棚,和一条细长的护城河。来往的人会讲些稀奇古怪的传说故事,萧与璟为了缓解身上的饥饿疼痛,会转移注意力听他们的交谈。海中有鲛人,会在各处水域游动,河边,湖泊,甚至是狭长的小溪流,都可能会有鲛人的身影,鲛人虽有惑人诱骗之辈,但也有生来懵懂,容易被蒙蔽的小鲛人,若是朝着它们许下心愿,哪怕是良田万顷,黄金百两,愚蠢好骗的小鲛人也会心软,跑去寻来珍宝,献给许愿人。 当时只是个小乞丐的萧与璟不想要珍珠宝石,华服宅院,他只想有人来救他。于是萧与璟站在护城河旁,祈求鲛人,救他出去。他萧与璟不是恩怨不分的坏人,只要鲛人愿意救他出苦海,他定然倾尽一切回报。 可是城外的护城河尤其平静,连波澜都未泛起,萧与璟没等来鲛人,他拼命一搏,自己离开了乞丐窝,渐渐开始明白,世人多薄情,唯有自己可以信任托付。 可是面对和他相拥,彼此深切纠缠不能分离的宝扇,萧与璟头次将自己的怨念说出。她乌发如墨,似海底生长的水草,周身如同珍珠般璀璨,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更如同蚌肉,软糯至极,她朱唇中吐露的声音,像极了传说中的靡靡之音,足以迷惑人心。 听到这般无故的责问,宝扇蛾眉微蹙,面上满是张皇失措,她轻轻起身,将花瓣似的柔唇,印在了萧与璟的眼角。 柔声响起:“是我错了,应该救你的。” 萧与璟面容一僵,坚不可破的心似乎裂开一角,他扯动嘴角,想朝着宝扇冷笑,却怎么都做不出这个动作。 “我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萧与璟抿紧唇瓣,冷冷说道。 宝扇轻嗯了一声,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柔软的青丝自然地垂下,紧密地贴在萧与璟坚硬的胸膛上,如同她的主人一般,弱质芊芊,只能依附萧与璟过活。 萧与璟嘴中的“不能轻易原谅”果真付诸实践,将宝扇里里外外折腾了一宿。直到宝扇声音哭喊的嘶哑,萧与璟才堪堪停下,两人彼此相拥,沉沉睡去。 次日,小厮站在屋外,丝毫不敢靠近,昨日院子里只留他一人守候,屋内的动静有多大,除却屋内的两人,只有他最清楚。小厮因此越发心惊胆战,动静闹腾越大,等萧与璟醒来,怒火也越重。 屋内,萧与璟强撑着发昏的脑袋,睁开双眼,只觉得一面团子软和的手掌正搭在他腰间。萧与璟神色冷静,昨日颠倒之事,尽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冷眼瞧着躺在他胸膛酣睡,面颊红润的宝扇,一眼认出了她是那日温泉池水中的女子,眉峰越发冷淡。 第57章 世界三(八) 宝扇还未睁开双眼,就觉察到一股寒冰似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她缓缓睁开眼睛,双眸带着水意,眼尾潮红,堪堪挂着一滴泪珠。 她声音尚且带着沙哑,瞧见萧与璟眉眼中的冷意,身子一颤,怯生生喊了句:“萧郎……” 一声软绵绵的话语,将两人之间的寒意融化,周遭都散发着春日般的暖融。 萧与璟垂首,视线落到宝扇纤细嶙峋的锁骨处,双眸顿时一僵,匆匆错开,将视线放在了那张楚楚可怜的瓷白脸蛋上。萧与璟已经辨认出了宝扇的身份,能得到王氏允诺,进入温泉池中,又费尽心机,使手段迷乱他的意识,爬上他的床榻。他轻易做出了定论——面前的娇弱女子,定然同王氏是一派。 萧与璟心中狐疑,已经开始猜测起那日温泉池中,是否是宝扇有意为之。 宝扇已经羞怯地垂下头去:“妾身是大娘子买来的扬州瘦马,是——” 她似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轻咬着下唇,将那昨夜被细细品尝,已然咬破了皮的柔唇,弄得越发可怜。 “是来伺候郎君的。” “哦?”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似是嘲讽。 宝扇瞬时脸色惨白,身子也开始轻轻颤抖。 萧与璟却不懂怜香惜玉,嘴角上扬,挂着清浅的笑容,任凭是谁见了,都得称赞一句君子端方如玉,可这笑意中带着冷冽,紧接着吐露出下一句刺耳的话语。 “倒是惯会耍弄心机,上次入温泉水中,这次竟上了床榻?” 他语气平稳,不急不躁,丝毫没有怒气冲冲,偏叫人听了后,只觉得浑身发抖。 宝扇强忍眼眶中的泪珠,坐直身子与萧与璟对视,她这副勉强忍耐的模样,越发显得可怜可爱,可宝扇浑然不知,贝齿轻启:“都、都是妾身的错。” 说完这句话,宝扇便垂下脑袋,只露出一截白皙柔软的脖颈。 宝扇若是厉声反驳,哭闹着声称萧与璟冤枉了她,或者卖弄小心机,讨眼前人的欢心,萧与璟便会冷言冷语相向,任凭美人垂泪,也绝不心软。可宝扇性子软弱,被人冷淡相待,也只知认错,反而让萧与璟觉得棘手。 她脖颈上还印着清晰的牙痕,是萧与璟的杰作,不知宝扇是存心还是无意,那牙印直愣愣对着萧与璟,在白玉般的肌肤上,分外显眼。 萧与璟想起昨夜自己对于小鲛人的“报复”,便是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一贯冷硬的心肠,见此场景,也说不出伤人的话。 萧与璟细细想来,宝扇这般愚笨软绵的性子,怎么会想出温泉池偶遇的法子,更何况那日是他一时兴起,连王氏都不知晓,何况宝扇一个初来乍到的。至于床榻欢好……萧与璟眉峰拢起,虽然他意识混乱,但能辨认出怀里的温香软玉,耳边的嘤咛之声,那等事,是他不想停下,宝扇那时依偎在他的臂弯中,声音软了又软,讨好般轻吻他的眼尾,唇角,是他不愿意就此罢休。 将两人鸳鸯交颈,春闺温梦之事,全然推卸给一弱小女子,实乃小人所为。 萧与璟不自诩为君子,但更不齿于做小人。 他凝眉瞧着眼中包泪,一副软弱模样,等待受罚的宝扇,掀开锦被,起身下了床榻。 萧与璟周身上下,不着寸缕,他穿戴好了亵裤,劲腰宽肩背对着宝扇。 宝扇耳尖早已经泛红,此时强自忍耐着双腿的绵软无力,圆润透着粉白的指尖,滑过萧与璟的腰际。 指尖下的身子一僵。 萧与璟转过身,手掌拢住宝扇凝雪皓腕。 宝扇的脸,直面着萧与璟的腰腹,如山峰高耸,沟壑起伏,有一条暗色曲线,没入深渊。 宝扇面颊绯红,萧与璟拿起一旁的衣袍,披在身上。 萧与璟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僻静宽阔的宅院?抑或是更加实用的金银? 萧与璟都能给。 科举致仕这条路,在本朝,从来都不只是需要发奋苦读,头悬梁锥刺股。纸张,端砚,稍微好些的墨,都需要银钱。萧与璟不觉铜钱腐臭,也不认为经商是下品。他是贫寒子弟出身,在科举中拔得头筹,也积累下了几间铺子。若是宝扇想求的是金银,萧与璟也不会囊中羞涩。 但宝扇闻言,像是误会了萧与璟的意思,以为他要驱赶自己离开,越发手足无措,轻颤着羽睫,软声道:“妾身只想陪伴郎君左右。” 萧与璟敛眉看着她,好似在观赏一只被人豢养的鸟雀,自幼被养在笼子里的鸟儿,习惯了顺从听话,有朝一日,即使打开笼子,鸟儿也只会抱紧翅膀,不敢飞出去。 宝扇便是习惯于被豢养的鸟。 宝扇手掌收紧,心中不安极了,直到听到了萧与璟的声音,才稍稍安定。 “如你所愿。” 萧与璟打开门时,正与一脸慌张的小厮对了个正着。小厮面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萧与璟道:“自己去领罚。” 小厮面如土色,应了声好。等萧与璟离开后,小厮才堪堪回过神:方才萧与璟只说让他去领罚,那屋里那位小娘子呢,萧郎君可没说要她如何。 屋内传来柔声轻呼,小厮只听这声音,身子便软了大半,他连头都不敢抬起,将头弯的低低的:“小娘子有何事吩咐?” 宝扇颇有些难为情:“可否遣人为我拿件衣裳——昨日那件,已经破了,不能再穿。” 不只是破了,那般狼狈痕迹沾染在衣衫上,宝扇怎么敢再上身。 小厮闻言,霎时间面红耳赤,只听宝扇只言片语,便能猜测出昨夜的风光无限好,他急匆匆地离开,去唤丫鬟,一路上思绪渐渐平稳,心中暗自想道:这小娘子身姿动人,音似黄鹂,与萧与璟同卧一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羡慕哪个。 宝扇换上新衣裙,连腰间的系带都不敢系紧,生怕碰到腰肢上的斑驳红痕。丫鬟弯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红着一张脸来问宝扇:“小娘子,这衣裙缺了一条腰带。” 宝扇眸光微闪,轻声道:“或许是掉在哪个角落了,不打紧的。” 丫鬟便将其他衣裳拿出屋子。 王氏端坐于上位,听着小厮细细诉说昨日的荒唐事,身旁的丫鬟听的春心萌动,暗暗蠢蠢欲动,心中遗憾:怎么不是她们顶替了宝扇,享受萧郎君的疼爱,王氏连眉毛都未皱上分毫,瞧着小厮踉跄的身姿,便知道他受了罚。 不只是小厮,昨日牵扯其中的,传话的刘方,一众丫鬟都领了罚。 胆敢算计主子,发卖出去也是不为过的。 最终还是王氏舍了脸面,保下了刘方和小厮,但几十棍棒,却是不能饶过的。 而众人之中,唯有一人没被责罚,便是宝扇。 宝扇走进屋内,软了腰肢向王氏行礼。 王氏瞧她腰间系带宽松,一步一行之间,宛如彩蝶飘舞。 宝扇坐下后,身旁的丫鬟立即端来了一盏热汤,里面的用料都已经被撇去,分不清是什么汤水。 王氏也不解释是什么效用,只说宝扇成了好事,身上疲惫劳累,先用上一盏汤水。 宝扇端起瓷碗,垂下眸子,轻抿一口,一股子怪味道。 只论味道,说这汤水里面放的是伤人身子的药草,怕是也有人信的。何况宝扇没名没分,只是王氏为了巩固地位买来的瘦马。虽说王氏昨日还对宝扇耳提面命,要她获得宠爱,但人心易变,没准儿今日就生了妒忌与恶意,想一盏汤水要了眼前女子的性命。 但宝扇分毫不起疑,似乎刚才的轻抿汤水,只是在试探温度。她轻轻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将汤水尽数喝下。 王氏古井无波的面容,这才有了几分满意。 “加了养身子的药草,味道古怪,但胜在滋补身子。你身子骨看着太过瘦弱,要好好将养才好孕育子嗣。” 宝扇乖巧道:“妾身不懂这些,劳烦娘子费心。” 王氏没问昨日的细节,怕是问了,宝扇也羞羞怯怯地说不出口。她只细细叮嘱宝扇,要仔细养护身子。 宝扇自然应是。 王氏瞧着宝扇身后的雪枝,目光微动:“郎君不常在府中,你可觉得无趣?” 宝扇自然不觉得王氏是闲话家常,方才故意冷着脸庞,让丫鬟端汤水,试探宝扇是否会因为得了萧与璟亲近,而不将她放在眼里。王氏如此多疑,除了家族的教养习惯,怕是和那位外室女脱不了关系。王氏想用宝扇来巩固自身地位,又怕她学了那恃宠而骄的外室女,所以常常忍不住试探。这会儿询问宝扇可否无聊,大概是弹奏琵琶之事,被雪枝传了出去。王氏这才有意相问,试探宝扇是否能据实回答。 宝扇鸦睫轻垂,在白玉般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妾身在扬州时,学了琵琶。心不静时,便会弹奏一曲。” 这时若是说假话,自己一人见不到萧与璟,也不觉得无趣,故意谄媚讨好王氏,矫揉造作的样子反而会让人生厌。若是率真直爽,直言说无聊,无趣。只会惹来轻视,偌大的宅院,你既然有幸进入,就该千恩万谢,还要挑剔其中无趣,难免让人腹诽:心比天高,可叹命比纸薄。 因此,宝扇不说无趣与否,只挑拣王氏想听的说。 她学过琵琶,会谈曲唱曲,分不出心神思虑宅院空荡,是否无趣。 王氏又嘱咐了宝扇几句,便让她离开了。 行走至抄手游廊,宝扇望见林木葱葱,掩映着青砖石桥,桥下湖水清凌凌一片,无鱼虾嬉戏,往四周一瞧,周围草木繁茂,唯有湖水中格外冷清,未栽种荷花,也没养护水草。 宝扇轻声道:“那片湖水,瞧着是极深。” 明明是清澈的如同铜镜,光可照人,但却一眼望不到底。若是清浅的溪流,怕是一瞥就能瞧见水底的鹅卵石了。 丫鬟应声道:“娘子说的不错,那湖水瞧着清澈,但深达数尺,曾经有人不小心坠落湖水中,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腰间挂着麻绳,下水去捞,才堪堪将人救出来。” 丫鬟不忘记叮嘱宝扇:“小娘子万万离那湖水远些,你这样纤弱的身子,怕是掉进湖水中,连个水花都溅不起。” 宝扇若有所思,又问道:“这湖水光秃秃的,为何不栽种些花草植物,增添生趣?” 她眸光微微闪动,像极了好奇心重的小娘子。丫鬟不疑有他,知晓宝扇与萧与璟有几分亲近,便有意卖她个好,轻声叹道:“郎君他不喜水泽,连这湖水,都是迫于无奈,勉强修筑的。” 第58章 世界三(九) 宝扇回了偏院,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横放于软榻上,周身光滑柔亮,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一看便是被精心护养着的。宝扇素手轻轻拨弄着琴弦,发出碎玉般的清音。 她垂下羽睫,心中思量着丫鬟的回话——临安城人家修筑宅院时,讲究山川水泽,彼此相得益彰,因而堆砌的嶙峋怪石间,往往会引一条狭长的溪涧,在庭院中修缮湖泊水景,但因得萧与璟的喜好,便将水泽一一除去,最后只留下林木间仅有的湖泊景致。湖泊的深度,是由萧与璟亲口敲定了,比平常的观赏湖泊要深上几尺。在湖泊修筑好的那日,萧与璟立在一侧,目光幽深地望着平静的水面,良久才离开。 宝扇柔软的指尖,滑过紧绷的琴弦,叮咚响声回荡在耳边。凡是喜好嫌恶,定然是有一番道理的。没有生来便有的喜爱,也没有凭空生出的憎恶。宝扇眉心微蹙,想起床笫之间,萧与璟曾脱口而出“鲛人”二字,又紧紧盯着自己鬓发间的海蓝宝碎珠步摇出神,一时间脑海中仿佛拨云见雾,逐渐明了起来。 雪枝从屋外走进来,询问宝扇想用些什么膳食。 宝扇瞥见她头上的碧色玉簪,色泽通透,不似凡品,温声道:“这支玉簪,极为雅致。” 雪枝手心微颤,侧过身子,让玉簪避开宝扇的视线:“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 宝扇瞧着她这副样子,心中明了:这簪子大概是王氏的赏赐,奖赏雪枝的“忠心耿耿”“据实相告”。 宝扇黛眉微蹙:“方才用了汤水,不觉饥饿,只想尝几块小点心。如今是桂花开的正盛的时节,若能将桂花洗净,掺入面团中,再制成小点心,大约会有些趣味。” 见雪枝一脸难色,宝扇轻声问道:“可是有些为难?若是难办成就罢了,少用一顿也不碍事的。” 雪枝心头微惊,王氏方才还嘱咐要宝扇好好养护身子,她却连膳食都没用,若王氏不满追究下来,还是因为自己无能,不能弄些桂花制成的点心。雪枝强撑着应承了下来:“不为难,奴婢这就去安排。” 看着雪枝急匆匆离开的身影,宝扇面上挂着冷意,既然用了她的消息换了好处,不多费些心思脚力,怎么对得起发间的碧色玉簪呢。 她要的桂花制成的小点心,可不只是简单的桂花糕,需要雪枝多费些脑筋来准备了。桂花容易采摘,想出以桂花入糕点的趣味法子,可是要耗费心神。 自从雪枝被王氏责备,指到宝扇身边,心中的不满再也不敢显露在脸上,但总想着用她的消息换些好处,也该多辛苦辛苦,看身心疲惫后,还能否分出心神关注她的举动。 待雪枝离开后,宝扇随意找了个在偏院伺候的小丫鬟,几句旁敲侧击,便问出了自己想要的讯息。 萧与璟极擅凫水。 那他不喜水泽,便不会是因为惧怕。 在扬州城内,姆妈请来过讲说奇闻异事的说书人,为她们添些趣味。其中便有一个鲛人的故事——诚心祈求,小鲛人便会出现,助祈愿人愿望成真。 这般传闻,身为饱读诗书的状元郎应该是不信的,可他却偏偏相信了,那这个故事便不是他现如今听到的,大概是最懵懂无知的儿时。 萧与璟的儿时…… 宝扇心中的猜测渐渐清晰。 原是有心病之人。 萧与璟行事极为认真,在公务上尤其明显。他朱笔一圈,随后便在宣纸上写下了一行蝇头小楷,字体如同豌豆般大小,却看得清笔画勾连,隐隐带着其特有的风骨。字如其人,在同僚们眼中,萧与璟待人温和,落笔写字,却极其冷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萧与璟整理好几卷书册,一直微凝的眉峰才缓缓松开。他将羊毫笔放在端砚上,手臂抬落之间,从袖口掉落细长丝带。眼瞧着那绾色丝带就要坠落于端砚中,被墨汁沾染上痕迹,萧与璟伸出手掌,将丝带握在了手心里。 他伸开手掌,却发现这不是一条丝带,而是女子的腰带,昨日荒唐,被他缠绕在手腕上,彻夜未曾取下来过,今日忙碌于公务,竟然也没察觉。萧与璟眉峰中沟壑起伏,将手心的腰带展平,微风吹起,腰带更显得飘逸,几乎要从萧与璟手中飘走。 萧与璟握紧手心,将绾色腰带牢牢抓住。他眉眼中尽是不解:这样细的一条腰带,是怎么悬挂于腰间。 白腻纤细的腰肢在他脑海中浮现,萧与璟猛然一惊,如此袅袅细腰,自然是能够系上的,是他见识浅薄。 下值时,热情的同僚意欲揽上萧与璟的肩膀,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可要与我们同去饮酒作乐。” 萧与璟淡淡笑道:“家中诸事,实在难以抽身。” 同僚还欲再劝,但瞧着萧与璟潭水般幽深的眸子,腹中想好的劝解言辞,通通都说不出口了。 几个同僚站在一处,看着萧与璟的身影渐渐远去,他身姿挺拔俊逸,行走移步间,尽显文人风度。 人群中传来轻叹声:“萧郎君这番身姿品貌,让我这般相貌平平者,越发无地自容了。” “前日我精挑细选了一鲜花,簪于发间,本是傲首挺胸,神气满满,但见了状元郎,顿时觉得花没了鲜活气,心中的得意也无了。” 本朝崇尚美貌,男子爱俊朗,女子喜娇美。且男子多以簪花为乐,只是萧与璟凭借样貌,风头极盛,在游街打马时,便惹得其余两位榜眼和探花心中涩然,这到了六部,暗自与萧与璟比较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同僚中冒出一声嘀咕:“但今日的萧郎君,瞧着与往日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说不清,像是多了些烟火气。” …… 雪枝将点心呈上时,已然过去了大半时辰,额头隐约有汗珠的痕迹。 她将几碟子点心放在桌上,解释道:“点柴烧火费了不少功夫。” 这话像是在表功劳,宝扇不接话,一双美眸只盯着点心瞧。 这道是桂花碾磨成粉末,洒在半生的点心上,一同蒸好了的。 那道是用桂花制成花蜜,用花蜜水揉面团,制成的点心。 …… 宝扇尝了一个,很是可口,随后每道点心都尝了小小一个,便让雪枝把偏院的人都喊了过来,将这些剩下的点心,尽数分了。 偏院里除了雪枝,往日里是跟在王氏身边,现在陪着宝扇,见过不少好东西。其余人平日里干的都是粗活,哪里用过这么精细的点心,连和面用的砂糖都是过了十几遍筛子,直至送入口中,绵软甜腻。众人捧着点心,对宝扇谢了又谢。 若说屋内有谁是不满意的,那便是雪枝。 天晓得她弄来这些东西,费了多少功夫。舍了脸面去求厨房的师傅,又拿出身上的体己钱去打点。那师傅看银钱给够了,才施施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净手揉面。 她费心劳力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宝扇知道,因为她区区一句话,自己多费心神。好让宝扇将她视作可以信任的人,日后有什么亲密言语,尽数告诉自己。自己才能用这些言语,去讨好王氏。但宝扇却恍若未觉,将点心分给众人,还多分给自己一份。 雪枝握着手中的两块小巧精致的点心,只觉得心中郁郁,又不知该拿谁撒火,只能独自忍受。 …… 宝扇抱着琵琶,缓缓走上青砖石桥。此处有供人休憩的亭宇,宝扇拣了石凳坐下,素手轻弄,清灵的琵琶声传出。 此处林木环绕,深湖更显幽静,极其适宜练琵琶乐声。 宝扇敛眉沉思,柔荑轻抚,琵琶声动,唇瓣微启,哼唱着扬州城的小调。 曲是人间曲,人非俗世人。 宝扇一袭素雅的装扮,青丝被雕花银簪挽起,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未被挽起的发丝则是如同瀑布般垂落,为的弹奏琵琶方便,也免得发丝被缠绕在琴弦上,宝扇将秀发收拢在一起,垂在胸前。漆黑如墨的发丝,衬的那莹润的脸庞,越发小巧,尽显温顺柔和。 她手腕处戴的也是银镯,上头雕刻的不是花纹,是层层波浪,纷至沓来。那银镯像是有些重,挂在纤细的皓月霜腕处,直直地向下坠去,让人瞧了只觉得心惊,担忧这银镯是否会伤了佳人身子。 美人一举一动皆是美的,尤其是当她目光缱绻,只瞧着一处时,越发叫人羡慕起了那琵琶,明明是死物,却能被美人握在手心,细细挑弄,慢慢把玩。 吴侬软语,在娇在俏。最是不经意间的撒娇卖痴,让人心潮澎湃,面红耳赤。 这首曲子分外简单,是宝扇幼时便学会的一首曲调。 海中有鲛人,静待良人归。 可惜鲛人注定是等不到的,她的良人早已经洞房花烛,好不快活。 抄手游廊下,萧与璟目光幽深,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他看着亭子里的宝扇,清澈的湖面,倒映着宝扇柔顺的模样。 她口中的唱词,与临安城的官话有些区别,更为软糯,但依稀可以听明白里面的字句。 这种春闺怨词,也只能流传于小娘子口中了。 萧与璟拧着眉,暗道:愚蠢的鲛人。 以及——过于软弱的宝扇。 萧与璟抬脚,朝着亭子走过去,距离宝扇越发近了,萧与璟将湖泊上两人的倒影看的一清二楚。 装扮简单,一心弹奏琵琶的宝扇,全然未察觉有人接近,她这般无知无畏,倒是和传说的小鲛人极其相似。 为了将传闻增添几分真切,茶铺里的人总会说过“有人亲眼见过云云”。据他所说,有人出海时亲眼目睹过小鲛人的模样,生的分外美貌,却对外界一无所知,被祈愿人哭了几滴泪,便开始心软,满口允诺祈愿人的心愿。 萧与璟站定,宝扇似有所觉,静静地抬起头来。 见到萧与璟的身影,宝扇鸦睫轻颤,一双美眸仿佛被泉水流过,格外清澈。萧与璟这才分辨出,她生了双杏眼,此时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好似林间迷路受惊的小鹿,又慌乱地垂下,叫人瞧不出她的神色。 但萧与璟猜测的到,那双眸子,定然是慌乱的,不安的。 宝扇手心微紧,被紧绷的琴弦扯动。 “咚”的一声,琵琶中传来异响。 宝扇指尖被琴弦牵扯的泛红,眼眸轻颤,因为疼痛挂着盈盈水珠,却勉强忍耐,去瞧手中的琵琶。 瞧见琵琶无恙,宝扇轻舒一口气。 萧与璟突然开口,唤道:“宝扇。” 宝扇身子一僵。 这是萧与璟头次唤她名字。 第59章 世界三(十) 宝扇怯怯地抬起头,柔软的唇瓣微启,轻唤着:“萧郎。” 萧与璟背朝着日光,柔和的光芒倾洒在他的肩膀,将他的面容模糊,看不清神色。他伸出手掌,手腕处赫然挂着一条绾色腰带。回府的路上,萧与璟想不出该如何处理这条腰带,总是攥在手心是不像话的,他垂眉深思,最终将细长的腰带缠绕在手腕处,打上一个简单松散的结。 此时,这条绾色腰带,就绑在萧与璟的手腕上,直愣愣地放置在宝扇眼前。 宝扇面颊上,有赤红丹霞浮现,轻声应道:“这条腰带,好似是妾身的。” 这样清浅的颜色,府中上下,怕是只有宝扇才会用,可她语气弱弱,一副极为不笃定的模样。 宝扇垂下脑袋,只注视着那乌黑飘逸的发丝,便能瞧出她的沮丧失落。 原来是因为这腰带,萧与璟才肯出声唤她。 萧与璟眉峰微蹙:“是你的,理应物归原主。” 他口中说着这番话,身子却丝毫未动。宝扇见状,将琵琶搁置在石桌上,站起身子,伸出手掌,去解萧与璟手腕上的腰带。 宝扇一袭素色衣裙,连袖口处也只绣了几瓣花瓣。她扬起手臂,粉白的花瓣便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晃动,仿佛真的花瓣一般,随风飘动。她模样极其认真,微垂着脑袋,指尖触摸到飞扬的腰带末端,轻轻扯动。萧与璟将那腰带在手腕处缠了两圈,宝扇为将腰带“物归原主”,只得用手指捏着腰带,缓缓绕过萧与璟的手腕。银制手镯顺势垂下,略显冰凉的触感让宝扇身子一僵,指尖蹭过萧与璟的手腕。 她指尖还泛着红,是被琵琶的琴弦弄伤的。 萧与璟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绯红,不禁眉头紧蹙。至于柔软的肌肤滑过他手腕,萧与璟自然是感觉到了,只是匆匆一瞬间,如同蜻蜓点水,尘封的记忆却瞬间如同潮水般涌来。 那指尖,曾经滑过萧与璟身上的每一处,最终被他强行握住,缠绕在脖颈。 萧与璟眼神微暗,宝扇已经将腰带收在掌心,两颊绯红,似枝头开的正盛娇艳欲滴的花儿。 萧与璟坐在了石凳上,眼睛掠过桌上的琵琶。他早已经将宝扇的来历打听的清清楚楚——扬州城豢养的瘦马,是以讨好贵人来教养的,王氏将宝扇买来,便是利用她求一个子嗣傍身,日后若没有萧与璟的宠爱怜惜,也能好过些。 那日荒唐,萧与璟自觉有错,听宝扇所言,便想如她所愿。只是萧与璟刚踏出府门,被风一吹,头脑更清醒了几分——若是依照宝扇所言,常陪伴左右。偌大的府上,多养一人,也不要紧。只是宝扇若与王氏所求一样,想留下子嗣,萧与璟想她如愿,便只能日夜恩泽不断,勤恳播撒雨露,才能令宝扇圆满。萧与璟头次对脱口而出的话,生出了一丝懊悔,或许是那日的醒酒茶药劲儿太足,他还陷入昨夜的迷梦中,难以自拔,才对宝扇任予任求。 他朗声问道:“你待在府中,所求为何?” 宝扇闻言,神色黯淡,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道:“大娘子要妾身,为萧郎诞下麟儿,日后便会保妾身一世周全,不说锦衣玉食,高枕无忧还是足够的。” 萧与璟黑眸一僵,像是未曾料想到,宝扇竟如此坦率,将王氏的嘱托如实相告。她不该费心遮掩,声称只是被买进府中,对于主母的打算心机一概不知,以彰显自身的清白。 宝扇遥望着湖泊,目光有几分茫然:“妾身在扬州城时,姆妈便叮嘱我,身段要软些,贵人会喜欢,性子要柔些,宠爱才会更长久。可惜这些话到了萧郎身上,为何都不应验了?” 宝扇抬起两丸水眸,其中有潋滟水光闪烁。她蛾眉微蹙,似乎是真的不解,为何她软了身子,柔了性子,却还是受到萧与璟的冷待。 生于那样的环境中,宝扇本应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机叵测,令人生厌。可她轻抬着素白的脸蛋,眉眼中是至纯至真,如同桥下风平浪静的湖泊,清澈澄净。秀丽的发丝被她挽在胸前,根根青丝都极为乖顺地贴在她衣衫,发尾尽显柔软。 任凭是谁,被宝扇这般瞧着,都难以硬起心肠。 可萧与璟仅仅是心头一动,转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模样。 萧与璟听宝扇说起“姆妈”一字,便猜测出那人不是她的生身母亲,或许是以养护瘦马为生的牙婆,这种人必然是利益为重。萧与璟想起打听来的消息,眉峰拢起,将宝扇卖了五百两黄金,那牙婆定然是得意的,欢天喜地的将宝扇送走了。这般无分毫真情的人,宝扇竟然还唤她“姆妈”,语气里带着几分依赖。 他冷声道:“你希望能够应验?” 希望姆妈教的心机手段,能让一个男子对她魂牵梦绕,甘愿匍匐在她的罗裙之下。 宝扇柔声道:“自然是希望的。若能应验,萧郎对我,大概会多几分柔情。” 萧与璟未曾料想到是这个理由,双眸闪过一丝动摇。 “那子嗣呢?” 她是否也和王氏一般想法,想着凭借子嗣在府中安身立命。 宝扇鸦睫轻颤,清眸中布满茫然:“妾身不知,但大娘子见多识广,总不会害妾身的。有个孩子,大概……是件好事。” 无力感攀爬在萧与璟的身上,他冷眼瞧着宝扇的柔弱无知,声音寒上几分:“若我放你出府,你可愿意?” 宝扇是一只娇养在笼中的鸟儿,姆妈教会她如何讨好男子,获得男子的宠爱,将她视为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精心养护着,只求卖上个好价钱。王氏将她买进府,是将她视作争宠生子的工具。可这只小巧的鸟雀,因为自幼便养在笼子中,早已经习惯了听从与臣服,上位者的命令,姆妈,主母……只知道自己要听她们的话,不去细细思索其中的好坏对错。萧与璟想掀开笼子,将这只鸟儿放出去。 他会给宝扇一个清白的身份,足以养活自己的银钱,只要宝扇点头应下。 可宝扇颤了颤鸦睫,怯声声道:“妾身……可以拒绝吗?” 萧与璟凝眉:“理由。” 宝扇这般软弱可欺的性子,竟然还能开口拒绝旁人,这或许是她生平的头一遭,只是被她开口拒绝的萧与璟,心头便沉了几分。 宝扇低垂着头,细细瞧着躺在手心的绾色腰带,温声道:“妾身待在萧郎身边,很欢喜,妾身不想离开。” 像是没察觉到萧与璟僵硬的身子,宝扇声音中带了几分忧愁:“妾身自从懂事起,便知晓了自己的余生,定然是给人做妾的。若命好些,会被迎进府中,做个有名分的妾室,若是命差点,就被人养在外面,主人家有了兴致,便来好好挑弄一番,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候着主人家的来临和宠爱。” 她这般羞怯软弱的性子,温泉池中误会萧与璟是外男,面色尚且羞红一片。这会儿说起妾室和被人养在外头的玩意儿,却连丁点羞涩都无,或许是早就习惯了这些,脱口而出也不觉得羞涩难当。 宝扇微微收紧手掌,将绾色腰带握在手心:“可妾身见了萧郎,觉得这样欢喜的日子可真好过,让妾一时沉溺,不想再过其他日子。” 她轻抬起头,瞧见萧与璟一双晦涩难懂的眼睛,语气中添了几分坚定:“萧郎有心爱之人,妾身明白。对于子嗣之事,也不强求。若萧郎当真要赶走……妾身是不愿意的。” 她不愿意离开,去过萧与璟为她设想的快活日子。 心爱之人…… 萧与璟紧锁眉峰。 他望着一副温顺模样的宝扇,心底泛起丝丝波澜,素来冷硬的心肠,有了一丝涩意。待萧与璟细究,竟觉出那涩意是怜惜。 自从被生母丢进乞丐窝,萧与璟再也没了所谓的怜悯情意。世人皆苦,他没有闲暇去感慨旁人的苦楚可怜,因此虽众人称他温和有利,待人如春风和煦,只有萧与璟明白,那和煦的面容中,无一丝一毫是真的。 可现在,他竟然生出怜悯。 萧与璟冷声道:“依你所愿。” 既然她这般可怜兮兮,他又何必多管闲事,强行拉开笼子后,怕是鸟儿要泪水涟涟,好不可怜。 这便是不赶走宝扇了。 宝扇惊喜地抬起眸子,清泉般的水眸中,有细碎的星光闪烁,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意。她不用离开了,宝扇心中欢喜,对做出许诺的萧与璟极为感激。 她身无长物,唯一能感谢萧与璟的,便是自己这副身子—— 宝扇拉起萧与璟的手掌,垂下脑袋轻蹭着脸蛋。 柔软细腻的肌肤紧贴在萧与璟的掌心,他甚至能感受到宝扇脸蛋上细小的绒毛,在他掌心作乱,痒痒的。 宝扇果真像供人观赏的鸟雀,以依偎的姿势讨好主人家。 萧与璟肃着一张脸,将手掌从宝扇滑腻的脸颊上移开,心头浮上几分怒意:这般手段,也是她姆妈所教? 宝扇神情发愣,一双杏眼满是迷蒙神色,望着萧与璟的身影逐渐远去。 待亭子中重归平静,宝扇便收起了脸上的温顺乖巧,抱起桌上的琵琶,离开此处。她新做的绣花鞋,踢到了一粒小石子。小石子顺着力道,落入湖泊中,只听得“咚”的一声,便没了踪影。 她想等的人已经来了,又离开了,这处亭子自然不必再待下去。 怀中抱着琵琶,宝扇脚步走的缓慢。心软往往是心动的开始,无情才会冷硬,反之亦然。若有了怜惜同情,便是生出了丝丝情意,不论这情意是哪种,迟早会转变为绵绵爱意。萧与璟心肠一贯冷硬,即使有人在他面前凄苦的死去,怕是也不会动摇心意,生出半分怜悯。他早早地遭遇过苦难,愁苦之事自然是乱不了他的心神,像宝扇这般也是亦然。但宝扇瞧萧与璟今日神色,似有情绪起伏,心中怕是生出怜惜。萧与璟怜惜宝扇,多半是怜惜从前的自己,双亲遗弃,本该无根浮萍一般的长大。逃出乞丐窝的成了萧与璟,没逃出乞丐窝的,便会被驯养的如同宝扇一般。 即使萧与璟百般回避过去,和生母断绝关系,换掉宅院中的水泽。但他心底,曾经可怜过过去的自己。只是可怜这种情绪对于萧与璟太过不利,他要处事玲珑,如朔冬寒冰般冷冽,而不该网 第60章 世界三(十一) 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柳树垂下细长的枝叶,随风沙沙晃动。 柳树后,有两个身影,轻声交谈着,其中一人,便是罗娘子身边的老嬷嬷,她眉毛几乎要皱成团,双手交握,一副极其紧张的模样。 老嬷嬷开口问道:“此话当真?那小娘子果真近了萧郎君的身。” 另外一人慌忙答道:“千真万确,听说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想必定然好好宠爱了那小娘子一番……” 老嬷嬷眉眼中尽是郁色,闻言轻唾:“勾人的狐媚子,只会在床上使功夫。” 她从宽袖中摸出枚荷包,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碎银。老嬷嬷将荷包扔给那人,嘱咐他快些回去,莫要叫人起了疑心。 老嬷嬷转身推开宅院的门,见小丫鬟满脸难色,骂道:“丧气着一张脸,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小丫鬟颤着身子,回道:“罗娘子想用佳味坊的点心,可是佳味坊生意兴隆,不到正午就卖光了,如今怕是买不到了……” 老嬷嬷说她蠢笨:“那你还不快去排队,一早便候在佳味坊门外,待点心做好,赶紧送来,娘子还能尝上口热乎的。” 小丫鬟不敢质疑,匆忙往佳味坊去了。 夜里有些寒意,老嬷嬷抖了抖身子,朝着罗娘子的屋子走去。罗娘子自幼娇养着,天生一副娇脾气,受不得委屈,想要什么都得如愿。罗府落败之前,府上的人都供着哄着,像方才那般愚笨的丫鬟,是近不得罗娘子的身的。想到从前,老嬷嬷不禁轻声叹气,也是虎落平阳,才叫她们主仆二人受这样的委屈。 老嬷嬷推开门时,罗娘子正躺在软榻上,眼睛红了一圈,嘴唇向下耷拉着,瞧着分外委屈。老嬷嬷赶紧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罗娘子喊了一声“嬷嬷”,便投入到老嬷嬷怀里,但老嬷嬷身上带着寒意,让她身上发冷。罗娘子想退出老嬷嬷的怀抱,后背却被老嬷嬷揽住了,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窝在她怀里。 罗娘子愤愤不平道:“我只想用些点心,那小丫鬟便百般推诿,说什么时辰晚了买不到了……” 罗娘子越想,心中越发苦涩,要是在从前,她想吃什么,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能送到,哪里还要等。 罗娘子越发想念过去,朝着老嬷嬷诉苦道:“我想父兄了,若是父兄在就好了……” 她的父兄在,定然不会让她受到这样大的委屈。 老嬷嬷只能哄着罗娘子,对于罗父罗兄的事情不敢多提一句。罗府覆灭,是因为其搜刮民脂民膏,罗府中有为官做事的人,也经营着各类钱的草药切碎,碾磨,叫人瞧不出原本的模样,再洒上人参浸泡过的水,伪装成极品药材卖出去。罗府擅长经营名声,每逢冬日寒冷,便会搭建陋棚施舍粥饭,因此平常的百姓们,也愿意往罗家的店铺去。对于重病之人,听闻罗家药铺有奇药,虽然价格贵些,但想着贵定然有贵的道理,便筹集了银钱买上几帖,熬煮成水后,连药渣都不舍得丢,一滴不落地送入口中。喝了药,身体却每况愈下,他们不曾怀疑过是药的问题,只觉得是病入膏肓,如何都救不回来了。只是忽有一日,有人跪在县衙外,告了罗家。平稳度过几十年的罗家,才终于面临了风浪。 除了药铺造假,其余铺子以次充好者多有…… 罗府大厦将倾,面临被抄家流放。官家对此事极其震怒,尤其是当抄家的人,从罗府的墙壁上撬下了一块金砖。 金碧辉煌,锦衣玉食。 官家口谕,罗府上下,男子入牢狱,女子为奴籍。因为罗府中知晓内情牵连其中的女子不多,但总归是受了罗府钱财庇护,官家便让罗家的女子充入了奴籍。若有人诚心为其免去奴隶身份,也可过普通人的生活,但终身不得领诰命。 罗父和罗兄被下大狱,最终面临的定然是死路一条。老嬷嬷知道罗府被抄家的内情,也清楚罗父和罗兄的罪行,但罗娘子懵懂不知,老嬷嬷也没告诉她,小娘子只要快活一生就好,不要为这些事情烦恼。 在萧与璟刚为罗娘子赎身,养在别院时,罗娘子向萧与璟求过情,老嬷嬷是放任不管的,在她眼中,自家的主子最为紧要,萧与璟若识相,理应奔波劳碌,鞍前马后地为罗家奔走。如若不然,她定然好好规劝罗娘子,不给萧与璟好脸色看。在老嬷嬷心里,萧与璟定然是爱慕罗娘子的,痴情一片,看人没落了,便眼巴巴寻来。既然如此,为心上人解忧是应该的。 可萧与璟冷声拒绝了,将罗娘子搁置在别院就未曾来过。刚开始,老嬷嬷还以为萧与璟是故意为之,想让罗娘子服软。老嬷嬷便在罗娘子身旁殷切嘱咐,要她千万硬起心肠,别低头。可等了数月,仍旧不见萧与璟的踪影,老嬷嬷这才慌了,寻了人打听萧与璟的来历,用了借口将萧与璟唤来,接连几次。老嬷嬷从罗娘子口中打探到,萧与璟从未碰过她,才开始心急如焚。老嬷嬷哄着罗娘子,说萧与璟不碰她,是因为家中有正头娘子,不想委屈了罗娘子做外室。罗娘子信了,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挑衅过王氏几回,看王氏气的眉眼中尽是怒气,却只能做一副端庄的模样,将罗娘子请出去。可老嬷嬷瞧着无忧无虑的罗娘子,心头越发慌乱。 罗娘子有几分不满,唤着:“嬷嬷——” 老嬷嬷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嬷嬷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我想做新衣裳了,要在裙摆处绣满大粒饱满的珍珠……” 老嬷嬷哑声道:“娘子,府中的银钱怕是不够。” 看罗娘子一副“你怎么也这副样子”的委屈模样,老嬷嬷连忙转移话题:“下次萧郎君来了,你可定要留下他,与他成了好事。” 罗娘子扯着袖口,眼神黯淡,嘴上却不饶人道:“我才不要。合该他来哄我才对,怎么要我去讨好他了?” 老嬷嬷眼底微黯,想起自己买来的消息,心中渐渐坚定,不能再瞒着罗娘子了,若萧与璟当真被那叫宝扇的小娘子迷惑,心神被那小娘子牵动,罗娘子一个没名没分的外室女,该怎么过活,便开口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可知道,萧郎君同一女子,共赴巫山,彻夜不断。” 罗娘子身子一僵,双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老嬷嬷:“不会的。” 在老嬷嬷满眼的笃定中,罗娘子渐渐暗了眼眸,嘴中念着“怎么会”。 老嬷嬷带着蛊惑的声音悠悠传来,回荡在罗娘子耳边。 “所以,娘子要用心。” 罗娘子颤着眸子问道:“那女子是谁?” “不过是一个扬州瘦马,供人玩弄的玩意罢了,那叫宝扇的小娘子,用了手段才迷乱了萧郎君的心神。” 宝扇…… 罗娘子迷蒙的眼神渐渐坚定,她抓紧老嬷嬷的手:“嬷嬷,我听你的。” …… 老嬷嬷被人领到萧与璟跟前,双腿一软,“扑腾”一声跪下了。 她眉心发苦,好似受了天大的灾难,但看到萧与璟那张冷冰冰,丝毫动容都无的脸,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差点卡在喉间。 好在老嬷嬷想起了她今日前来的打算,用宽袖抹着眼角的泪,声音带上了几分嘶哑:“求萧郎君救救我家娘子!她这几日饭也不用,硬生生把自己饿昏过去几回了。这样下去,怕是受不住啊!” 萧与璟声如寒冰:“若是因为罗家的事——” “他们犯的罪,是死罪。” 老嬷嬷忙道:“不是罗家的事,是因为萧郎君,只要能见上萧郎君一面,娘子定然全好了。” 她语气笃定至极,仿佛一见到萧与璟,罗娘子便能舒展眉头,正常用些茶饭。 萧与璟去了,如同往常一样,老嬷嬷找借口来唤他,他便去了。萧与璟不清楚这是因为什么,或许如同外头盛传的那般,他对于罗娘子,大概真有几分不同罢。 老嬷嬷将萧与璟领到屋外,就停下脚步。 “娘子不许我们进屋。” 萧与璟推开门,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罗娘子转过身,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自从知道了萧与璟碰了其他女子,罗娘子才觉出自己的心意,这样的人,合该只宠爱她一个人,怎么能被其他人抢去,何况只是卑贱的扬州瘦马。 她眼神掠过萧与璟的眉眼,这样冷峻的面容,罗娘子难以想象出,萧与璟是如何将一个女子按在床榻上,恩爱缠绵的。思虑至此,罗娘子心头浮上怒意。 那叫宝扇的小娘子,是不是被萧与璟带着凉意的手揽住腰肢,被萧与璟的薄唇印上。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有她在,日后那宝扇,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罗娘子倒了一碗茶,递给萧与璟。 萧与璟伸手接下,在罗娘子殷切的目光中,萧与璟将茶盏倒置,把茶水尽数洒在了地上。 “你放了药。” 不是疑惑,是极其确定的语气。 罗娘子身子一软,跌坐在圆凳上,她抬头瞧着萧与璟,素日里冷峻的面容如今看着,竟然有几分可怖。那漆黑幽深的眸子,仿佛一湾深潭,将她心底的打算筹谋尽数映照出来。 萧与璟不需要罗娘子的回答,茶水里下了药,他瞧的分明。 萧与璟不喜自己有软肋,醒酒茶之事,让他察觉出,自己太过懈怠,竟中了他人的手段。他一时犯蠢,但不会次次犯蠢。 下药之事,在他身上只会出现过那一次,不会再有。 灯火下,罗娘子轻薄的衣衫显现出几分暧昧,萧与璟眉眼微冷,抬脚欲要离开。 羞赧和恼怒交加下,罗娘子脱口而出道:“你能碰一个瘦马,却不碰我?是,我下药了又如何,你难道不是很得意吗,昔日的贵女,愿意给你一个寒门子弟下药。” 萧与璟连身子都未曾转过,罗娘子见状,越发觉得委屈:“你不让我碰你,想让谁碰你,那个宝扇吗?也是,听闻扬州瘦马手段了得,床榻上的功夫是平常女子比不过的,我又怎么能比肩。宝扇的身子软吗,腰肢细吗,你缠在她身上时可还舒坦吗?哈——” 罗娘子意欲嘲笑,却被萧与璟的眼神冻在原地,那眼神,仿佛她似什么腌臜物一般。 老嬷嬷听到动静,也顾不得方才的说辞,匆匆将门推开,便听到萧与璟冷声道。 “是。” “很快活。” 第61章 世界三(十二) 萧与璟离开了别院。 屋门敞开着,明明不是冬日,罗娘子却感受到刺骨的冷意,她脑海中一片迷蒙,不停地重复着萧与璟方才说过的两句话。 老嬷嬷满脸都是心疼,轻声唤着:“娘子……” 罗娘子堪堪回过神来,瞧着眉毛眼睛皱成一团的老嬷嬷,心底涌出酸意:“嬷嬷,萧郎君竟宁愿碰那小娘子,也不愿意靠近我分毫。” 老嬷嬷哄着芳心破碎的罗娘子,眼底滑过一抹冷意。本以为是以色侍人的扬州瘦马,如今看来倒还算有几分本事。她老生常谈地说着过去的一些话,来宽慰罗娘子的心。 “……萧郎君是疼惜娘子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救娘子脱奴籍。娘子和萧郎君有过幼时的缘分,这是那叫宝扇的小娘子,无论如何都及不上的。” 罗娘子神色恹恹:“可他们两人已经有过鱼水之欢……” 老嬷嬷皱紧眉头:“听闻扬州瘦马楚腰袅袅,尤擅床笫上的功夫,萧郎君虽为人冷淡,但到底没见识过这等女子的手段,一时鬼迷心窍也不奇怪。娘子既然对宝扇小娘子颇为忌惮,不如将她请来,看看她有几斤几两。” 听到老嬷嬷的这番劝说,罗娘子已经渐渐止住哭意,点头答应了老嬷嬷的提议。罗娘子亲自修书一封,请宝扇入府见面。 信被送出去了几日,却如同石沉大海,丁点讯息都无。 见罗娘子有些慌神,老嬷嬷连忙派人去打听,却发现信已经送到萧与璟府上,是门房亲手接下,又送进府内。 老嬷嬷暗暗想到:信早就送到,却迟迟没有回信。恐怕这信没有递到宝扇的手中,而是落在了王氏手上。老嬷嬷将猜测告诉了罗娘子,罗娘子皱紧眉峰:“既然山不就我,我就去就山。” 她要去府上拜访。 王氏两指并拢,捏着薄薄的一张纸,眉眼中尽是嘲弄——罗娘子以为她自己是什么身份,区区一张纸,就要人上门拜见她。宝扇虽然身份低微,但好歹是王氏亲自带到府上的,哪里容得养在别院的外室女任意驱使。 王氏将宝扇唤来,把那封信递到她眼前。 宝扇美眸微微闪烁,嘴唇张合间,默声念着,看完了整封信。 字字句句中尽显娇纵,名义上是“请”宝扇见面,实则居高临下。 王氏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如何?” 宝扇眉峰微蹙,满是不解:“妾身到临安城,不过区区数日,不知哪里得罪了旁人,写上这样一封信,要妾身相见。” 宣纸上连落款都无,宝扇虽已经从字体行间猜测出,这信是那位极其受宠爱的外室女所写,但面上仍旧一副懵懂茫然的模样。她娇俏的脸上布满了慌张无措,似乎是被这来路不明的“相邀见面”的信吓到了,双手不安地攥在一起,脑海中回忆着自己是否无意中得罪过什么人。 王氏见她这副受惊的模样,语气柔和了许多:“不是你的错,这信是罗娘子写的,她——” 王氏语气中的嫌恶毫无掩饰。 “她素来这般张扬肆意,不懂规矩。” “今日唤你过来,是想问上一问,罗娘子想要见你,你欲如何?” 宝扇垂下眼眸,心中微动,她心底是想要见见这位罗娘子的,毕竟让王氏如此忌惮,以及罗娘子在府中盛传的“受宠”名声,如此种种让宝扇心中好奇,唯有见上一面,才能知己知彼,筹谋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但宝扇只是轻抬起头,羽睫微颤:“妾身听大娘子的,只是这罗娘子,会不会不好相处?” 她语气轻柔,谈吐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让人不禁心生怜爱。王氏自然是想让宝扇与罗娘子碰面,杀一杀罗娘子的威风,叫她往日里凭借着萧与璟的看重,肆意行事,给自己难堪,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罗娘子尝尝被冷落的滋味了。 王氏心中有着自己的打算,但其中的谋划是将宝扇作为棋子,当作她和罗娘子相争的工具。而宝扇却全然不知,还将自己当作可以依靠之人,王氏心底生出了几分惭愧,对待宝扇的态度也更温和了些:“我希望你去见见。” 宝扇面上温顺恭敬:“妾身明白了。” 王氏瞧着宝扇如云堆积的鬓发间,空落落的,给身旁的丫鬟使着眼色:“怎么装扮的这样素气,郎君那日,也没赏下些东西?” 宝扇闻言,身子微微发抖,柔声道:“萧郎他——公务繁忙,不会在意这些女儿家的小事。” 宝扇这般知礼节,懂进退,不趁机诉说萧与璟的冷落,王氏瞧着越发满意,她哪里不知道萧与璟的脾气,被人算计后和宝扇成了好事,对宝扇定然是有所迁怒的,怎么会赏赐东西。 “你穿戴素色,倒是极其雅致,但也不能太素气了。我记得库房里有几块色泽温润的玉石,模样不张扬,都是淡雅的颜色,一会儿拿到你房中,做些钗环,坠子,佩戴在身上。再拿几匹布料,绣有雪柳,苍兰花的,去裁几件衣裳穿。” 宝扇站起身,软了腰肢,朝着王氏道谢。 王氏见她腰肢柔软,似乎轻轻一折,便会被弄坏,又想起罗娘子那副娇气的脾性,宝扇若对上她,难免会被欺负,便出声叮嘱道:“罗娘子虽然受宠,但只是个外室女而已,她若胆敢不规矩,你也不必处处忍让。” 宝扇清泉般的眸子颤了颤,柔声应是。 府门外。 罗娘子和老嬷嬷站在门外,面对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和守在门外满脸肃容的门房,两人心里并不发怵。临安城内,哪个小娘子见到了正头娘子,不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惹怒了主母,再进不了正院大门。可罗娘子不怕,王氏如何进的萧府,她再清楚不过了,何况王氏曾经在她面前摆规矩,最终落的灰头土脸,如今王氏在她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门房是看王氏脸色行事,对罗娘子自然没多少好感,但面上一派恭敬姿态,只道让罗娘子在府外等。 老嬷嬷倒是不怕王氏给罗娘子立规矩,故意让罗娘子待在府门外,苦苦等候,她心中有多种应对法子。只是不待老嬷嬷思索出该用哪种法子,门房便推开朱红大门,请两人过去。 王氏再次见到罗娘子,看见对方丝毫不懂规矩,主仆两人都不知道如何行礼,眉眼中尽是不耐。 罗娘子只当瞧不见王氏脸上的郁色,朗声问着宝扇的去处。 王氏不理会她,悠悠地端起桌上的茶盏,王氏身边的丫鬟沉声道:“小娘子已经往此处来了,罗娘子只需静心等候。” 瞧不惯王氏的冷待,罗娘子闷哼一声,在老嬷嬷的眼神示意下,勉强按耐住心中的怒火。 脚步声越发近了,罗娘子转身向屋外看去,先看到的是飘舞的裙摆,随着脚步的移动,荡漾出圆润的幅度。裙摆底下是一双绣着苍青色兰花的绣花鞋,小巧柔软的足尖,正对着淡色的花瓣。 罗娘子抬头,瞧见了宝扇的真面容。 与绣花鞋上的兰花如出一辙,清幽可人,弱不胜衣。尤其是袅袅婷婷的腰肢,不盈一握,楚楚生怜。明明是这般柔弱不堪的腰肢,宝扇却没有系上淡色的腰带,反而用上了艳色系带,给纤纤细腰增添了抹暧昧的丽色,更让人移不开眼神,心神全然牵挂在杨柳细腰上。 罗娘子心跳如同鼓躁,看着宝扇的眼神越发晦涩。 她怎会生出这副模样? 卑贱的扬州瘦马,不该是俗不可耐,只会以色事人的浪□□子吗?怎么会这般…… 对于罗娘子一瞬间的失落情绪,王氏极为满意,她款款从方椅上走下:“宝扇,罗娘子是来找你的,虽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但你定要守规矩,叫罗娘子觉得“不虚此行”。” 宝扇柔声应是。 屋门合拢,宝扇瞧着罗娘子,细细观察着她的面容,一一记忆在心中。凡事均不可小觑,将蛛丝马迹等等细小之事全数记在心中,再仔细推敲串连,才能推测出萧与璟对于罗娘子的不同,从何而来。 只凭心机手段,罗娘子是比不上她身旁的老嬷嬷的。在老嬷嬷的厉声严词中,跟在宝扇身边的雪枝被指使出去,屋内只剩下三人。 势单力薄的宝扇。 以及气势汹汹的罗娘子,跟在罗娘子身旁的老嬷嬷。 浸淫在几十年的宅院争斗中,老嬷嬷懂得如何击碎一个人的心神,尤其是宝扇这种,弱质芊芊的,最容易被欺负揉捏。 她站在宝扇身旁,用一种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宝扇,嘴中念叨着:“腰肢太细,太软,一副没骨头的模样,难道府上没人教养你吗?还是说,天生狐媚子模样,怎么纠正都改不掉你身上的俗气?” 见宝扇身子一颤,老嬷嬷心中满意,暗道:果真柔弱不堪。 老嬷嬷再瞧着满脸怔松的罗娘子,心下微叹,扯了扯罗娘子的衣袖:“娘子,宝扇小娘子还在等你指点呢。” 罗娘子这才回过神,看着宝扇瓷白的脸蛋,心中燃起怒意:就是这张楚楚可怜的脸蛋,这具惹人怜爱的身子,让萧与璟欲罢不能。她三两步便走到宝扇面前,语气中带着火气:“你就是这般引诱萧郎君的?” 宝扇柔柔地抬起头,眼眶轻轻颤抖,水光盈盈,仿佛下一刻便要倾泄而出:“妾身没有引诱萧郎……” 她声音软糯,落在旁人耳中是人间仙乐,可在罗娘子听来,便是火上浇油,一想到在床榻间,宝扇也是用这般可怜兮兮的声音,缠在萧与璟身上,让萧与璟放不下她,罗娘子便怒火中烧。 萧郎,她也配! 罗娘子上前一步,手掌捏紧宝扇的下巴,娇美如花的面容就在罗娘子的手下,只要她轻轻一划,如花的娇颜便会渗出血痕,再没了勾引人的资本。 屋外看守的人,早已经在罗娘子的要求下,被尽数撤了下去,屋内,老嬷嬷早早地将视线移开,走到了窗边,充当一个听不到看不见的傀儡,更不会帮上宝扇分毫。 罗娘子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受过什么委屈,也没仇恨过什么人。只因为身旁的人,都是不如她的,奉承她的,她不将他们看在眼里,又哪里谈的上厌恶。唯有宝扇,让她生出怒火,嫌恶至极。 澄澈的眼眸中,早已经盈满慌乱不安,晶莹的泪珠滑落到眼角。 宝扇柔唇轻启,声音轻软:“罗娘子果真如传闻所言,愚蠢至极,且——” 那双盈满水珠的眼眸,打量着罗娘子的面容,语气轻柔。 “不堪入目。” 罗娘子双目圆睁,满脸难以置信,宝扇竟然言说她丑,她怎么敢。怒意交加下,罗娘子用尽全力,向宝扇柔弱的身子推去。 娇弱的身子被推搡到地上,眼眸中尽是无助。 地面冰冷,宝扇的手掌紧贴在地面,身子因为冷意而微微颤抖着。她身上是新做的衣裙,胸口和裙摆处缀上了雪柳,本来是雅致的景色,现如今却狼狈至极地摔倒在地上,连累淡雅的雪柳都沾染了灰尘。 老嬷嬷未听到宝扇方才的挑衅话语,见到有声响传来,转身瞧上一眼,看是宝扇受到了欺凌,又将头转了回去。 罗娘子盛怒之下,口不择言道:“装腔作势!” 老嬷嬷瞧见屋外的人影,隐约可见锦袍上的竹叶。 在老嬷嬷的惊呼声中,罗娘子将一盏冷水,尽数泼洒在宝扇的身上。 屋门被推开,萧与璟背光而立,虽面容看的不真切,但身上的冷意比之从前,更多上几分。 第62章 世界三(十三) 老嬷嬷反应迅速,连忙将罗娘子方才作乱的手拉下来,脑海中飞快地想着说辞。 是宝扇方才无礼,罗娘子情急之下,才做出了如此粗俗鲁莽的事…… 可还没等老嬷嬷将推敲出的腹稿说出,抬眼瞧见萧与璟的神色冷冽,这才注意到:从刚进屋到现在,哪怕一瞬间,萧与璟的眼神都未曾放在过她们主仆两人的身上。他那双素来沉静平稳的眸子,尽数落在了摔倒在地的宝扇身上。老嬷嬷心内大惊,暗道不妙,刚要给身旁的罗娘子使个眼色,便被突然冒出来的丫鬟老妪制住双手,肩膀上传来蛮力,双腿一软,竟是被人强行按倒,跪在地上。 老嬷嬷连忙朝着身旁的罗娘子看去,却发现罗娘子的境况如她一般。而王氏,已经走到两人中间,面容上挂着温和端庄的笑容,双唇微启,尽是冷意:“罗娘子来府上,我本让宝扇以礼相待,未曾想却因此成全了罗娘子的恶行。” 老嬷嬷想要开口辩解,口舌却早已经被堵上,她只能向王氏投过去怨恨不忿的目光,接着身子一转,想要向萧与璟求助。 萧与璟眼眸漆黑,宛如深不见底的沟壑,叫人瞧不出他的喜怒。他凛冽的眼神,扫过此时狼狈不已的宝扇。 宝扇被罗娘子推搡到地上,身上的裙裾垂落在地面,沾染上了灰尘。萧与璟刚进屋时,宝扇的半边身子,全然倒在了地面,此时却已经凭借手臂的支撑,勉强坐直身子。她发丝微乱,几缕青丝从梳理好的鬓发中逃窜出,垂在她的脸颊。发丝堪堪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乌发缓缓流下,将本就被水浸湿的胸口,更加深了几分痕迹。宝扇无助地跪坐在地面上,柔弱纤细的身子轻轻颤着,鬓发遮掩间,瞧不出她此时的模样。 萧与璟走到宝扇面前,突然俯身,伸出手掌,长指轻挑,欲将几缕墨发青丝挽到宝扇耳后。宝扇身子一僵,轻抬起眸子,望进萧与璟幽深的眼眸中。那清泉般的眸子中,盈满悲伤的水珠,泪珠从泛红的眼尾滑落,顺着脸颊垂下,微微有些发烫的泪水碰到了萧与璟的指尖,让他心头微微刺痛。宝扇小巧挺翘的鼻尖,带着一抹因为难堪而生出的粉意,她柔唇紧抿,在萧与璟要收回手掌时,才张开唇瓣,发出细弱的声音。 “萧郎,我怕。” 是啊,她怎么能不怕,方才面对罗娘子汹涌而来的恶意,她孤身一人,只能任凭其折磨欺辱,却无力反抗。 宝扇手指微动,抓住了萧与璟的手臂,仿佛只有臂膀上的温度,才能令她心中稍稳。 萧与璟眉峰拢起,这般靠近的距离,让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但当萧与璟稍微用力,才发觉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柔荑,几乎没用上什么力气,仿佛只要萧与璟有半分不情愿,便能轻而易举地抽身离开。萧与璟细瞧着宝扇的眉眼,宝扇的鸦睫不安地颤抖着,眼眸直直地盯着两人相互接触的地方,清眸微动。 ——她是这般无助可怜,连寻求依靠都不敢用力,怕人为难。 萧与璟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任凭宝扇抓住他的手臂,当作依靠。宝扇见状,原本不安的神情,稍稍褪去一些,几乎将萧与璟的手臂抱在怀中。 罗娘子娇纵委屈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惯会卖弄可怜的……” 见萧与璟向她看过来,罗娘子心中底气越发足了,这次可不是她无理取闹,是那宝扇故意挑衅于她,她气极之下才推搡了她。罗娘子来不及细想,为何王氏堵住了老嬷嬷的嘴巴,却独独留出她说话的机会。罗娘子一股脑地将方才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未曾看到王氏脸上越发舒展的眉眼。 听完罗娘子所言,王氏拿出当家主母的架势,面露疑惑道:“哦?当真如此。宝扇,你如此行事,可坏了府上的规矩。” 萧与璟察觉到手臂上的柔荑在发颤,宝扇含水般的眸子瞧了萧与璟一眼,又慌乱地垂下脑袋,似是认了这强加的罪过。 王氏早知道宝扇性子软弱,也没寄托希望在宝扇身上,要她出来辩解,出声询问道:“罗娘子所言,可还有旁人看到?” 屋内一片沉寂,半晌,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 “奴婢瞧见了。” 见众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雪枝喉头发涩,在王氏鼓励的目光下,心中稍微安定:她亲耳听闻,又不是肆意杜撰,没什么好怕的。 于是在雪枝的诉说中,便将罗娘子和老嬷嬷两人,是如何嚣张跋扈,明为指点,实则羞辱宝扇的言辞举止,尽数讲了出来。 “……老嬷嬷讲,宝扇小娘子是以色事人的下贱胚子,浑身的俗气是怎么教养都去不掉的。” 一瞬间,罗娘子如坠冰窖,她难以置信地怒瞪着雪枝,出声质问道:“还有呢?” 她伸出手指,朝着宝扇指去,却发现宝扇娇小的身影,已经被萧与璟尽数遮挡,心中顿时觉得凉意更甚:“她羞辱我的话语,你难道未曾听到!” 雪枝拧眉道:“小娘子连反抗都不敢,怎么敢羞辱罗娘子?” 不仅雪枝不相信,连罗娘子身旁的老嬷嬷都不相信,宝扇竟敢回击她们的折辱。 罗娘子满脸茫然,这才恍惚记忆起,宝扇朝她所说的那些言语,极其细弱,只有与她咫尺之隔的罗娘子,才能清楚地听到耳中。 无力感充斥着罗娘子的全身,她头一次察觉到,什么叫有苦难言,被人冤枉却无法诉说。 萧与璟用指腹擦掉宝扇脸颊上的晶莹,水珠和泪珠混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哪个。 两人所在之地,似乎是自成一个世界,与周围的喧嚣吵闹分隔开。直到王氏开口发问,询问应当如何处置此事,宝扇转过身,瞧着满脸怒意的罗娘子,脸上有几分茫然。 萧与璟一心二用,还能分出心神注意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凝神看着王氏,沉声道:“府上由你来操持管理,此事按规矩办。” 王氏喜不自禁,这是萧与璟承认了她管家的权利,若萧与璟有意包庇罗娘子,她还觉得此事棘手为难,但依照萧与璟方才所言,便是任凭王氏处理,不必多留情分。 王氏顿觉心中轻松,瞧着宝扇的目光也越发热切。 罗娘子还欲争执,王氏哪能给她机会,刚才未堵住她的嘴巴,便是让罗娘子出声,搅乱这一摊子浑水,好消磨掉萧与璟对她的情分。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罗娘子早已经没了再次开口言语的本事。 这一件欺辱事情已经终了。 宝扇心头慌乱,既然事情明了,萧与璟怕是要弃她而去。宝扇心中不舍,却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阻拦萧与璟,将自己的手指从萧与璟手臂上收回,借着手掌支撑的力气,试图从地上站起来。 可她双足酸软,使不上力气,眼瞧着便要重重地摔回地面,萧与璟却伸出手掌,揽上她纤细的腰肢。 宝扇面上浮现出羞赧的丹霞,声如蚊哼:“萧郎,脚上使不上力气。” 不是她故意摔倒,借机与萧与璟肌肤相亲。 萧与璟未发一言,只是俯下身来,双手穿过宝扇子的腿弯,稍微用力,便在宝扇的轻呼声中,将她腾空抱起。 被众人的视线团团围住,宝扇面上羞怯,轻轻侧身,将脸颊对着萧与璟的胸膛,躲开众人的视线。 萧与璟已经离开。 雪枝瞧着王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道:“大娘子,这宝扇小娘子也太不懂规矩,竟然敢让萧郎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出去。” 王氏嘴角带笑,没什么笑意的视线落在雪枝身上:“她不懂规矩,你又如何?” 王氏心中想的明白,今日宝扇是做了她的傀儡,被罗娘子狠狠欺负了一番,她也才能凭借这次机会,将罗娘子拿捏在手中,将过去受过的折辱,好生还回去。 宝扇从头至尾,不置一词,甚至怕是到了此时,都还不知道,她是入了自己设下的局。至于萧与璟……宝扇能得到他的怜惜也好,还能早日诞下子嗣,到时自己在府中的地位,才算真的稳固。 雪枝的小心思,王氏心中清楚,不过是想代替了宝扇的位置,可即使没有宝扇,王氏也不会用雪枝,她这般心思浮动,最是不易掌控。 王氏轻飘飘的一眼,让雪枝立在原地,久久才能回神。 萧与璟询问怀中的宝扇,她住在何处。 宝扇窝在萧与璟怀中,闷声给他指引着方向,她声音软绵,柔唇张合间,吐露出温热的气息,那气息正对着萧与璟的胸膛,让他身子微僵。 萧与璟停在一处偏院,这里算不上宽阔,但环境雅致幽静。萧与璟伸出足尖,推开屋门,屋内传来暖融的香气。 屋内的装饰打扮,也处处彰显着女儿家的小心思。层层叠起的纱幔,是如同池中清荷的粉色,缠绵地挽在软榻的两旁。布满香气的软枕棉被,上头绣着各式各样小巧精致的花。 萧与璟将宝扇放在软榻上,头顶传来宝扇关切的问询。 “妾身是不是很重?” 萧与璟皱眉,不知她为何会生出这般奇怪的念头,如实以告:“不会。” 宝扇身上,无一处不是软绵绵的,怀中抱着她,好似拥着团极其松软,质感上好的棉花,又似是绵密的砂糖,白皙粘腻。 又怎么会重。 宝扇垂首,细密挺翘的睫毛在白瓷般的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她声音低落:“如此便好,萧郎方才眉目冷硬,妾身以为是自己太重,累着你了。” 萧与璟眼神微沉,片刻后不自在地补充道:“你很轻。” 宝扇舒展眉峰,一双如同清泉浣洗过的眸子,带着几分欣喜望着萧与璟。 她脸颊的水珠,已经被萧与璟尽数擦掉,但几缕青丝被水痕沾染,彼此粘连在一起。宝扇身上的衣裙,胸口处是大片水痕氤氲出的深色痕迹,此时微微带着凉意,让宝扇生出几分冷。 她贝齿轻启,面露为难:“萧郎可否为我取件新衣裙,就在第二层木柜里。这衣裙沾了水,穿在身上难受的紧。” 萧与璟自然不会推迟这些小事,他转身去取衣裙。 木柜,第二层。 看到是件颇为艳丽的衣裙,萧与璟目光微凝,像是未曾想到过宝扇也会有这样鲜艳的衣裳。 萧与璟面上带着几分不确定,转身冷声问道:“可是这件……” 触目所及,是一片雪花似的白腻。 宝扇已经解开衣襟的盘扣,将沾了水的衣裙半褪。 第63章 世界三(十四) 纤细白皙的脖颈,缠绕着两条朱红色的系带。肩膀圆润小巧,在透过窗纸的日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滑腻柔软。宝扇身上的衣裙,已经半褪至腰窝处,深色的水痕不仅沾染在她的外衫上,连内里穿着的小衣,都未能幸免于难,沟壑起伏处,有明显的湿意。 宝扇如墨的眼睫,似秋日枝头的树叶,轻轻颤抖着,因为身上的水痕浸湿了里衣,使得柔软的布料紧紧贴在她的肌肤上,宝扇黛眉微蹙,显出几分无奈。 似乎是察觉到屋内的异样,宝扇轻抬双眸,撞入漆黑如墨的深渊中。 萧与璟的视线落在宝扇小巧的肩膀上,耳尖微微发烫,宝扇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曾经亲手抚摸过。只是春梦了无痕,那柔软,滑腻,紧密,都如梦似幻地停留在萧与璟的脑海中,从未如同今日般,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将白皙的肌肤看的如此分明。 萧与璟与宝扇视线相接,看着那如同一泓林间清泉的眸子,那眼眸中清澈澄净,有着满满的依赖。宝扇像是注意到自己如今的境况——衣不蔽体,衣衫不整,她面颊染上羞红的颜色,顺手抓住身旁的软被,遮挡在胸前。 秦楼楚馆之流,萧与璟曾经在同僚相邀之下,去过几次,他冷眼瞧着那些装扮精致的女子,身姿款款,眼神中仿佛浸了酒,满脸迷蒙地望着众人。尽管萧与璟冷心冷情,但他是个男子,明白那样的举动叫做勾引。他不喜秦楼楚馆的香气,仿佛要缠绕在人身上一般,纠缠不休,于是萧与璟舍弃众人,离开了那里。 此时他看着宝扇的眼眸,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其中是何等意思。 宝扇的鼻尖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她眼睛中闪过挣扎,最终下定了决心。素手捏紧身上的锦被,宝扇缓缓掀开面前的遮挡之物。 一双杏眼中水波潋滟,贝齿咬紧了柔软的唇瓣,她声音软软:“妾身够不到身后的系带,萧郎能帮我吗?” 帮她什么?自然是用宽阔的手掌,解开她小衣上的细长系带。 萧与璟看的分明,此时的宝扇,正在引诱于他,什么时候解开衣服还需要一个男子来帮?只有行床榻之事时。 萧与璟眼眸之中,是寒冰般的冷意,他身姿颀长,如同高山顶部,悬崖峭壁上挂着的皑皑白雪,高不可攀,有一种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疏离感。宝扇曾经与他水乳交融,肌肤相亲,做过最亲密之事,但当那带着暖意的手,抚摸过她身上的肌肤,宝扇感受不到温暖,身子轻轻战栗——隐藏在温暖下面的,是萧与璟真实的脾性,凛冽的冷。 恰似如今,宝扇坐在床榻之上,耍弄着拙劣的勾引人的法子,而萧与璟却像是个旁观者,凝神注视着。 萧与璟的凉薄,直到今日,宝扇才真切的感受到。他会因为罗娘子的一饭之恩,记忆犹新,不顾官家可能会不满,费心周转为罗娘子脱了奴籍。但恩是恩,错是错。就如同今日,罗娘子犯了真真切切的错,萧与璟也不会包庇她,为她遮掩,而是冷冷的一句“按规矩”。萧与璟同宝扇在床榻上恩爱缠绵过,可待他清醒后,会恢复平日里的凉薄,不存有一丝留恋抽身而去。 因为得不到萧与璟的回应,宝扇面颊上红云浮现,软着声音再次问道,只不过这次,声音越发细弱了:“萧郎是否不愿?” 如此美色在前,换作平常人,早已经化作色中饿鬼,扑上前去,将宝扇好好疼爱一番,萧与璟却眉眼冷峻,无丁点急切,声音平缓问道:“当真解不开?” “嗯。” 宝扇声如蚊哼,话音刚落地,便将头转到一边去,只留下修长、染上羞涩粉意的脖颈面对着萧与璟。 萧与璟走到宝扇面前,伸出手掌,嶙峋的指节分明,他捻起一条细长的系带,稍稍扯动,原本松松垮垮的系带便被解开,素色里衣随之落下,同半褪的衣裙一般,垂落在宝扇的腰间。 系带被解开,宝扇的难题已经解决,萧与璟却并没有退后,他手指微动,挑起宝扇墨云堆积的鬓发,将缕缕青丝缠绕在指尖,仔细品鉴。 是极其柔软的触感,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乖顺无主见,如水中落叶,随波逐流,哪一处的岸边强硬些,便能把这只脆弱不堪的落叶留下。 萧与璟微微垂首,便能看到宝扇宛如蝴蝶双翅的锁骨,横亘在修长的脖颈下,带着两个浅浅的小窝,仿佛往里面倾倒泉水,也能堪堪接住。 萧与璟手指挽着宝扇的发丝,将她如墨青丝垂落在胸前,遮挡住了连绵起伏。 他轻声问道:“觉得委屈?” 宝扇很想善解人意地说上一声“不是,不委屈”,但胸口传来的酸涩,让她说不出口。 是,她觉得很委屈,很难过。 萧与璟仍旧在把玩着宝扇的发丝,声音清冷:“为何不解释?” 他又将一缕青丝垂落,放置在宝扇胸前,微凉的指尖,滑过宝扇的手臂,让她身子微颤,连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妾身不敢。” “哦?” 那指尖落到了宝扇的脖颈处,似羽毛一般轻轻滑过。冷意让宝扇身子越发颤抖,这般暧昧缠绵的举动,由萧与璟做来,却显得格外清风朗月,不沾染半分俗气。 宝扇垂下眼睫,眼底尽是黯淡:“罗娘子是萧郎的意中人,妾身不能。” 指尖突然用了力,宝扇娇呼一声,声音绵密。 “你这样以为,为何?” 萧与璟眼神晦暗,像是在问宝扇,也像是在问自己。 罗娘子是他的意中人吗?果真如此? 宝扇弱弱开口道:“听闻罗娘子宅心仁厚,幼时心地善良,曾经在萧郎处于颓势时,给予帮助。如此深厚情谊,萧郎心有所属,也是当然的。” 可她眼眸中的酸涩,分明不是如同她的话语一般,落落大方。 萧与璟觉得讽刺,平日里听到有关罗娘子之事,均是责怪的话语,未曾想过唯一的夸赞言辞,还是来自于刚刚被罗娘子欺负过的宝扇。 屋内的女儿香格外好闻,盈满萧与璟的鼻尖。 无论是多清心寡欲的男子,一旦曾经沾染过女色,日后便会日夜惦念那温香软玉。 萧与璟也不外如是。 宝扇模样娇美,床笫之间,全然依赖于他,似温泉池中的暖水,包容万物,让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好不快活。 萧与璟可以忍耐,他素来是能够忍耐的,况且经书上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耐性,是一个寒门子弟必须修养的脾性。 可宝扇已经转过身,扑到了萧与璟的怀中,她堆积在腰间的衣裙,像极深的沟壑,阻挡在两人中间。擅于忍耐的萧与璟,突然脑海中一片迷蒙,他甚少有纯粹的快乐。科举致仕,经商积累钱财,只是他立身的本领,算不上所谓的快乐。唯有怀中的娇弱女子,曾经给予过他片刻的快活。 萧与璟的手掌,移动到了宝扇的腰间。他虽然是文人,却并不文弱,修身养性两者兼备。布帛破裂声响起,落在萧与璟耳中,是极其悦耳的声音。衣裙凌乱,那件带着两根细细系带的小衣,早已经被丢在地上。 萧与璟同宝扇鼻尖相对,咫尺之遥,尽是宝扇的气息,他出声问道:“你可情愿?” 宝扇眼眸微垂,却无处可躲,只能与萧与璟黑曜石般的眼眸彼此注视,嘴唇张合间,柔软的话语从中吐露:“妾身愿意的。” 似是打开了阀门,汹涌的热意扑面而来。 宝扇意识沉浮中,恍惚记起,这其中虽然缠绵,但甚少情意倾注其中,只不过是男欢女爱,各取所需。 萧与璟清楚,自己的快活,是凌驾在一个弱女子绵软的身子上,所以他的语气没平时那般冰冷,手掌紧紧箍着宝扇的腰肢,劲腰挺直:“你想要些什么?” 宝扇的话语早已经破碎的不成句子。 “妾身……不知道……妾身要萧郎……只要萧郎……” 萧与璟面上潮红,因为被身体内的情意蛊惑,作出了有悖于平常的举动,但此时的他,眼神清明,奉行着一贯的习惯:重承诺,不轻易许诺。 “还有呢?” 宝扇抱紧他的脖颈,将所有的情绪掩盖,柔荑抚摸着萧与璟的耳尖,周身已经投入到汹涌澎湃的缠绵中,闻言摇了摇头。 “妾身不知道……只要萧郎……” 见她还是这般没有主见,萧与璟眉头紧锁,脸上尽显冷意。若是在平常,萧与璟这副模样,定然将宝扇唬住,心中惴惴不安,慌忙去猜测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可此时他与宝扇坦诚相待,两人深切纠缠,叫宝扇如何能怕的起来。 萧与璟见状,想起了宝扇曾经的言语,沉声道:“要个孩子,如何?” 在萧与璟的强力攻势下,宝扇哪里还能分辨的出,他在讲些什么。宝扇浑身上下,都已经化作了暖融融的泉水,只能苦苦缠绕在萧与璟的身上。宝扇又觉得,自己变成了粘稠甜腻的蜂蜜,将萧与璟牢牢粘黏住,不肯放他离开。 “……都……都听萧郎的……” 宝扇这般顺从,倒让萧与璟眉峰舒展了几分,他念过许多经书,其中内容繁复多样,包罗万象,不仅有经义道理,还有男女欢好的私密事情,最是知道如何能让一个女子孕育子嗣。 无非是,做的多,做的好。 这当中需要他多出力气,而宝扇则需要养护好身子。 萧与璟带着凉意的双唇,触碰到宝扇的脸颊,他将那些眼尾的泪珠尽数卷去,接着将一直呜咽哭泣的娇嫩唇瓣堵上,两人这才算的上,里里外外全部纠缠在一起,不能轻易分离。 …… 满屋狼藉不堪。 萧与璟走下床榻,宝扇还在昏睡,她身上受到的力气太多,此时精疲力竭,正沉沉睡去。微翘的眼睫垂下,双眸合拢,宝扇柔软的掌心还紧紧地攥着身前的锦被,模样极其乖巧,叫人不忍离去。 萧与璟却非常人,面对如此姝丽颜色,楚楚可怜受尽恩泽的美人,他却能狠下心肠,将衣衫穿上,不一会儿便衣冠楚楚,恢复了平日里的装扮。此时的萧与璟,眉眼冷淡,任凭是谁,也不能相信,如此狼藉的屋子,竟然是因他而起。从衣柜里拿出的艳丽衣裙,还丢在木椅上,萧与璟将衣裙拿起,转身放在了宝扇的身旁,只要她睁开眼睛,便能瞧见这换洗的衣裳。 第64章 世界三(十五) 窗外,日光熹微,橘黄光线穿透过糯色窗纸,倾泻在整张软榻上。暖橙色的光芒打在宝扇脸上,如同给流畅的线条镀上了一层金色边框。宝扇鸦羽般的睫毛难耐地颤动着,宛如石榴籽般娇艳欲滴的唇瓣,发出细微的翕动。 她睁开双眸,见屋内空空如也,地面整洁如初,视线所及被打点的整齐,没有丝毫狼狈的痕迹,似乎昨日种种,都是一场春日迷梦。 但宝扇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什么梦境。大腿根部的酸痛,以及浑身上下,仍旧残留在身上,未曾褪去的红印,都留下了萧与璟的痕迹。 宝扇稍稍偏头,便看见了摆放在她手边的艳丽衣裙,是她昨日让萧与璟帮忙取出的。 头一次欢好,是萧与璟意识不清,药劲和欲念交织,才同她亲近。可这一次,萧与璟格外清醒,在双目澄净的情况下,亲手剥下了她的衣裙。宝扇昨日的勾引手段格外拙劣,但方法不在于精妙,而在于效果。宝扇拿起手边的艳丽衣裙,嘴角微翘,带着柔和的笑意。 ——如今的萧与璟对她,虽然未存有十分情意,但总归有所进益,比之上次冷淡离开,这次好歹还惦记着她的衣裙。 宝扇换好衣裙,强撑着双腿之间的酸涩软意,去拜见王氏。王氏的心情看起来格外愉悦,眉眼温和,温声让宝扇不必行礼。她刚刚处置了罗娘子,将别院的开支往来全都计入正院。王氏可不是好心,有意为罗娘子解决花用。以前罗娘子的别院有何耗用,需要支用银钱,都直接去问萧与璟,王氏干预不得。但当别院的账册并入正院,罗娘子就得在王氏手底下讨生活,哪怕一根银针,一缕细线,都需要王氏应允,府上才会拨出银钱,让罗娘子使唤。王氏自然觉得周身爽利,方才刚刚清点过别院的花费,便大手一挥,在账本上勾圈标记,舍掉了许多开支。 每月都购置的时新布料,临安城内新上的圆润珍珠…… 王氏一一划去,心中冷笑:这罗娘子倒是当真大方,犹如散财童子般使唤银钱,吃喝穿用无一处不精细,当真是锦衣玉食供养着这外室女。不过,日后账本由她掌管,这样肆意妄为的日子,怕是再不能有了。 见识过罗娘子的奢靡花用,再看看宝扇,虽一袭艳丽衣裙,但不显俗气,反而衬得她越发弱质芊芊。 王氏以眼神示意,刘方便将一个紫檀木纹花双扣的匣子捧到宝扇面前,见宝扇面露茫然,刘方掀开匣子,里面璀璨夺目的光芒让宝扇微微愰神。 竟是满满一匣子宝石,最小的那枚也有龙眼大小。 宝扇乌睫轻颤,柔声问道:“大娘子,之前送的那些玉石,还未用完,这些……” 到底还是年纪轻,脸上的不安让人一眼便瞧得分明。 王氏没有争抢别人功劳的想法,出声解释道:“这可不是我给的,是萧郎君送你的。你这模样,合该好好打扮,也能让萧郎君赏心悦目——昨日的事,做的不错,能留下萧郎君,也算你的本事。” 宝扇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双手绞紧了帕子,柔声应道:“是。” 王氏看着宝扇如墨青丝,松散的发髻间,缀着一根珍珠宝钗,圆润的珍珠彼此碰撞,随着宝扇的俯身,发出清脆的响声,王氏眼底滑过一丝黯淡,那沮丧转瞬即逝。她嫁入萧府的原因,注定了萧与璟不会对她侧目,更别论温声软语了。 宝扇能占据萧与璟的几分心思,这样的境况也算好的。 宝扇柔柔行礼,快要离开时,王氏突然出声道:“雪枝那丫鬟,这几日送去学规矩了,先让其他丫鬟陪着你,待雪枝把规矩学好了,再让她回来。” 宝扇微微颔首。 木匣被宝扇拿回了房中,新派来的丫鬟是个沉默寡言的,见宝扇喜欢清静,便站在屋外,不进内室。没了窥探的目光,宝扇的心头微松,将匣子打开,捡起一枚宝石放在手心。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匣中摆放的宝石,是如出一辙的颜色:绿松石,海纹石,天河石……有的是碧波荡漾的河水蓝,有的是波涛翻滚的深海蓝。 这些宝石,只瞧颜色,仿佛是从河底,深海,溪水中,刚刚捡出来一般,通透澄净,神秘惑人。 宝扇唤来丫鬟,让她将其中几枚小粒的宝石,用金丝缠绕镶嵌,做成耳坠钗环。 丫鬟握紧手中的匣子,问道:“小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宝扇稍作思索,出声嘱咐道:“你记得告诉首饰师傅,若有可能,尽力保留这些宝石的原样,不要太多繁复的技艺。” 返璞归真,才最为动人。 …… 萧与璟所在的户部,近日新来一位同僚,是定远侯幼子,名唤赵术,在家中素来受宠,养成一副矜贵性子。但来了户部后,面对要勾选注释,写出豌豆大小的字体时,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顿时变得颓丧至极。他身上崭新的锦袍被墨迹晕染成一团团的,面对着眼前堆积如巍峨山峰的书册,只觉得头脑发痛。 赵术眉峰紧锁,抱怨道:“这许多书册,得弄到何年何月才好?” 同僚劝他静下心来,切勿心浮气躁。赵术眉毛微挑,盯着不远处清风霁月,身姿翩翩的萧与璟,语气忿忿道:“他看起来为何如此轻松?” 同僚顺着赵术的目光看去,见是萧与璟,了然道:“萧郎君熟能生巧,自然瞧起来轻松自在,你若……” 不待他讲完,赵术便从椅凳上站了起来,他一双眼睛紧盯着萧与璟,牙根紧咬。 ——原来这便是萧与璟,他爹日日夸赞之人。定远侯称他年少有为,虽是寒门出身,但心思沉稳,可堪大用。定远侯不忘记借此机会,贬损赵术一番,说他除了个富贵出身,哪里都比不上萧与璟。赵术与定远侯争执许久,冲动之下,舍弃了原本挑选的清闲位子,到了户部。 虽然这事从头至尾和萧与璟本人,无半分关系,但赵术难免迁怒于他。赵术气势汹汹地走到萧与璟面前,不理会萧与璟的颔首示意,闷哼一声,抓起已经圈点过的书册翻看。 笔走龙蛇,勾画分明,隐隐可见其冷峻的气势。 赵术忿忿丢下书册,心道:确实比他强上一点。 听到下值时辰已到,赵术颓靡的眼睛,又重新焕发光彩。公务政绩上,他比不过萧与璟,但人情往来,萧与璟这等穷酸儒生,是万万不能敌过他的。 赵术当即丢下手中的书册,称道,由他作为东道主,设宴款待诸位同僚,还请了临安城最有名的歌姬唱曲儿,以琵琶声作乐。 众人自然会给这位定远侯幼子脸面,朝着赵术拱手道谢,这等热闹的场景,让赵术心内稍稳,刚才因为狼狈而生出的沮丧失落,此时也一扫而空,赵术转过身,朝着萧与璟看去,却发现萧与璟眉眼中,并无半分喜色,像是不准备去。 赵术大步流星,走到萧与璟面前,眉峰紧紧拢起,好似一团墨汁拥挤在眉宇间。 “这位歌姬,弹奏的一手好琵琶,曾经得过“人间仙乐”的美名,萧郎君不去,就太可惜了。” 萧与璟抬眼正视着赵术,他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清清浅浅,好似一捧幽深的泉水,但却没有多少暖意。这位定远侯幼子对他,似乎有种突如其来的恶意,刚才的翻看书册,现在的特意相邀。赵术眼底的戏谑和期待,萧与璟看的分明,他无暇去理会自己哪里得罪了赵术,也不想循循善诱,费心解开两人之间的矛盾,与这位新同僚和睦共处。 因为太麻烦,且没有益处。 定远侯膝下,子嗣众多,其中长进的嫡子庶子都不在少数。况且最终无论结果如何,赵术都没有袭爵的可能,只可能在兄长承接爵位后,给这位受宠的幼子,一笔钱财和清闲无用的官职打发出去。 萧与璟婉言拒绝道:“不必了,家中有人等候。” 赵术心中突然生起了兴致,早就听闻,这位貌比卫郎的状元郎,在游街打马之前,就有了正头娘子和一位娇气受宠的外室,见萧与璟这番情急,大约是怕长夜漫漫,美人苦等。 赵术悠悠叹气:“真是可惜,那歌姬的琵琶弹的尤其精妙,萧郎君可是听不到了。” 听着赵术的话语,萧与璟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双芊芊素手,宛如花瓣般柔软娇嫩,轻轻抚弄琵琶琴弦,脉脉含情。 再好的琵琶声,怕是不能抵得上宝扇的佳音。 萧与璟本该顺势为之,赞同赵术的话语,点头应是,表示惋惜,结束两人无趣的对话。可他却紧皱眉峰,脱口而出道。 “也不算可惜。” “我听过更好的琵琶声。” 赵术自然不相信,他设宴邀请的歌姬,可是临安城中弹奏琵琶最美妙之人,定然是萧与璟在撒谎。没想到他们这些文人墨客,自诩重言辞举止的书生,也会说出这等容易被拆穿的谎言。可还没等赵术戳穿萧与璟,却发现面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萧与璟的身影。 “……萧郎君?他已经下值回府去了。” 夜色昏沉,孤灯悬挂于屋檐下,散发出丝丝暖意。 深夜已至,萧与璟驻足在宝扇的偏院前。如此更深露重,宝扇应该已经入睡。萧与璟眸色发沉,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的木门“吱呀”作响。 清灵动人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缠绵的软糯。 “萧郎。” 萧与璟转过身,看到满脸欢喜的宝扇,她手中提着一盏落地绛纱灯,灯火朦胧,将宝扇子的脸庞染上几分迷蒙,似一层橘色的薄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唯有两枚深蓝宝石耳坠,轻轻摇动着,抚弄着宝扇的耳垂,脖颈。 极深的蓝色在灯火闪烁下,衬得宝扇犹如深海中的精怪,极其惑人。 宝扇莲步轻移,走到了萧与璟的面前,她轻抬起一张瓷白的脸蛋,肤如凝脂,光滑细腻。她软绵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更让人生出面前的女子是精怪的错觉。 素来听闻,精怪贯会以美色,妙音惑人。 若精怪当真有实体形貌,当如宝扇这般。 “萧郎是来找我吗?” 萧与璟俯下身,手掌拨弄着宝扇耳垂上悬挂的蓝色宝石耳坠,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丽,无过多装饰,却让人心潮澎湃。 萧与璟亲口承认了:“是,来找你。” 来找我的小鲛人。 第65章 世界三(十六) 萧与璟接过宝扇手中的落地绛纱灯,往院内走去。宝扇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萧与璟身旁,虽然未同他相伴而行,但也只落后萧与璟半步。一双温婉精致的足,踩上萧与璟被朦胧月光拉长的身影。 院内寂静无声,萧与璟抬头瞧见浓稠的夜色中,悬挂着一弯冷月,银色的光辉仿佛轻纱薄幔,被风吹动,“忽”地一下,披散在院中的植物草木上,仿佛此刻不是深夜,而是晨曦未明,泛白的朝露弥漫在林木中。 萧与璟眉眼微抬,望向紧跟在他身后的宝扇。如雾气般的光辉,落在宝扇姣好的面容上,仿佛遮盖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将宝扇微翘的鼻,柔软的唇瓣,越发凸显出来。宝扇似有所觉,抬起清泉般的眸子看向萧与璟,耳垂上挂着的湛蓝色宝石,闪烁着细碎的银光,将她的眼眸映衬的越发明亮。 院子里伺候的丫鬟,此时都在休息,宝扇稍作思索,没有去唤醒她们。若是丫鬟们得知萧与璟来了院子里,定然要劳师动众,许久不得安宁。宝扇双手推开屋门,引萧与璟进去。 衣裳在屋外沾染了凉意,一进到屋子,宝扇便下意识地向床榻走去,身子坐在了绵软的锦被上。 待宝扇注意到,一股灼灼目光,正打量着自己,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蠢事。 她刚迈进屋子,放着那些椅凳都不坐,却偏偏坐在了床榻上,好似她整日心里都想着那种事情,一见到萧与璟的面,便缠着他往床上去。 宝扇面颊滚烫,想要解释却觉得自己像是在欲盖弥彰,便将脑袋垂的低低的,活像只乖顺的鹌鹑般,紧盯着足尖的绣花。 身下的软榻微微沉下,萧与璟坐在了软榻上,这样狭窄的床榻,哪里容得下两个人。王氏在为宝扇安置寝居时,就未曾料想过萧与璟会来找她,连床榻都是为宝扇量身打造的。一个娇小的弱女子,就寝之时能占用多少地方?因此这床榻对于宝扇而言,是足够用的。但加上一个萧与璟,就显得分外拥挤。 正如同此刻,宝扇与萧与璟同坐在床榻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掌之隔。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光芒微弱,烛光的影子投射到窗户上,细而长的烛影摇摇欲坠,好似下一刻便要熄灭。 灯火虽黯淡,但却遮掩不了美人的姝丽颜色。萧与璟转过身,宝扇娇美的侧脸,以及饱满鲜艳的唇瓣便盈满了他的视线。 喉咙发紧。 明明不是伏暑天,萧与璟的手心却渗出了薄薄细汗。 萧与璟开口,发出的声音是他也未曾想到的涩然,沙哑,但萧与璟很快恢复了清醒,声音如初道:“为何不睡?” 闻言,宝扇神情微僵,语气中带着几分生硬:“妾身睡不着。” 耳垂上悬挂的蓝宝石,随着宝扇的转身,荡漾出曼妙流畅的幅度,光彩潋滟,极其惑人。 萧与璟的眼睛未曾从那抹蓝色上移开,冷声问道:“为何?” 宝扇咬紧了唇瓣,糯齿碾磨,在朱唇上留下了一道雪白的咬痕。 “……因为痛……痛的睡不着……” 萧与璟拢起眉峰,面容中满是疑惑:“哪里伤了,可曾用了药?” 此言一出,宝扇的脸颊越发绯红,如同漫天晚霞,好一番美不胜收的羞涩景象。 她抬起眸子,飞快地瞧了萧与璟一眼,又急匆匆地垂下眼眸,双手揪着手中的帕子。 萧与璟分明瞧见,那似水双眸中,含羞带怨,不禁生出了疑惑:宝扇在怨什么? 在萧与璟的再三追问下,宝扇终于开口,那声音细若蚊哼,萧与璟只得凝神才能听清。 “……是那处……” “……怎么能用药呢,真是羞死人了……我请来女医问过,是萧郎太过用力,才……才会疼痛……好像还有些红,或许已经发肿了……” 萧与璟身子僵硬,片刻后脸色才恢复如常,只耳尖还带着烫人的热意。他眉峰紧拢,口中说着“抱歉,是我太过孟浪”,视线所及,却见宝扇白玉般的脖颈,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朱唇张合间,隐隐可见柔软滑腻,似丁香花……萧与璟顿觉口干舌燥,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弥漫在他的全身,其中腹部最为严重。 他来这里,并不是要碰宝扇。 萧与璟虽然喜欢这欢愉中的酣畅淋漓,但却不会沉溺其中。过犹不及这个道理,适用于各种境况,包括男欢女爱。何况才短短数日,他不可以,不能再动宝扇。 无人为萧与璟增加限制,但他为自己设置下了诸多枷锁。 从衣不蔽体、流离失所只能仓惶度日的小乞丐,到如今衣食无忧的境况,萧与璟凭借的,不只是诗书经义,还在于他的耐性。他启蒙极晚,等拿到书册时,早已经过了好奇的年纪,因此面前摆放着一卷书册,萧与璟是如何都看不进去的。可他心性凉薄,对所有人皆是如此,包括他自己。看不进去那些古怪的诗句,萧与璟便想到了其他办法,用折磨自己的法子逼迫自己念下去,写下去。连中三元之后,萧与璟仍旧没有改掉过去的习惯,每日数个时辰,手不释卷。此时的萧与璟与过去相比,唯一的不同是——那习惯他早已深入骨髓,不必靠笨法子迫使自己读下去。 温香软玉,绵软身子,让萧与璟体会到了所谓的欢愉,但他不会允许自己沉醉于所谓的美色中,难以自拔。 宝扇的芊芊素手,已经搭在了萧与璟的手掌上。萧与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手掌上跳动的脉搏,和他胸膛中的心脏跳动声,连在一起。 萧与璟眉心微动,手掌一拢,将宝扇的素手柔荑收在掌心。 “萧郎……” 耳旁是宝扇娇怯绵软的声音,宛如被拉成丝线状的蜜糖,甜腻可口,让人心醉。 萧与璟紧闭双眼,寒冰凛冽般的声音落下。 “别说话。” 被萧与璟握在手心的柔荑轻轻一颤,原本温软的触感带上了几分凉意。萧与璟睁开眼眸,里面是一片清朗,宝扇黛眉蹙起,娇美的脸庞上尽显慌张无措。 萧与璟见状,眉头微拧,冷声道:“怕什么?” 宝扇瞧着他,眸中水光粼粼,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那张红唇却紧紧闭上,连丁点声音都未发出。 萧与璟沉声道:“为何?” 宝扇欲言又止,纤长浓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声音带上了几分哭腔:“方才不是萧郎……不让妾身说话……” 萧与璟轻抚额头,只觉得自己方才像是入了迷障,心头纷乱如麻,瞬息间竟然做出前后矛盾之事。 “是我的错。” 宝扇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扑到萧与璟的怀中,轻声啜泣。 平常女子哭泣,萧与璟只觉得她们异常吵闹,如同几百只鸭子聚到一团,叽叽喳喳闹腾个不停。但宝扇的哭声,却仿佛连绵的雨丝,滴滴落在人心头最柔软之处。 萧与璟猜测:多半是因为宝扇声音绵软,听起来没有旁人聒噪。 不过这连绵雨丝,也不可下的久了。 面对宝扇这般床榻之外的亲近依赖,萧与璟心中有几分抗拒,俯下身子,刚要冷硬出声,责怪宝扇“太不规矩,日后不可哭哭啼啼行事”,但他刚垂下眼眸,便瞧见了那前后摇晃的蓝宝石耳坠,似波涛般层层起伏。 萧与璟被那抹蓝色蛊惑,伸出手掌,将耳坠放在手心,怀中的哭声渐渐停止。宝扇察觉到萧与璟的手掌,正放置在她的耳垂下,瓷白的脸上尽是茫然。 萧与璟目光悠悠,声音带着几分缥缈:“你听过鲛人的传说吗?” 宝扇乖顺地窝在萧与璟怀中,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眼底微微闪动——鲛人的故事吗?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可宝扇只是轻轻摇头,宛如一只娇弱的奶猫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柔软,在萧与璟的怀中蹭了蹭脑袋,语气好奇道:“妾身学过一首鲛人的唱曲儿,但未曾听过鲛人的传说,是什么样子的传说?” “深海中有鲛人,性情单纯懵懂,极其心软。若恰巧碰到有人祈愿,便会费尽功夫,哪怕损耗巨大,也会尽力一搏,只求祈愿人心愿美满……” 萧与璟声音平缓,稀奇古怪的传说落在他口中,仿佛如同真切发生过一般,清泉击石,格外清冽冷峻。 宝扇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眼神比之深夜中的星子还要璀璨明亮。此时萧与璟已经停下了声音,但他眉眼中一片沉思之色,有纠结犹豫闪过。 他凝神注视着宝扇,黑如点漆的眸子,掠过瓷白的脸,绵软的耳垂,以及那抹惑人的蓝色上。 “你相信吗?” 宝扇黛眉轻拢,微微思索后答道:“妾身没许过愿望,也没见过鲛人。”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想出的回答,因为暂时摸不清萧与璟此刻的心境如何,宝扇只能回答的模棱两可。既不说信,那样会显得她太过天真。一个被当作扬州瘦马养大的女子,可以软弱,但不可表现的过分天真,那便会过犹不及,让人怀疑。但若说不信,宝扇又怕自己所说,和萧与璟所思所想,背道而驰。便只能声称自己没许过愿望,为没机会见识传说中的鲛人。 萧与璟却突然面皮发冷,眉峰中尽是冷意:“不过是些唬人的玩意儿,不必信。” 宝扇轻呼一声,顿时夺走了萧与璟的注意力,让他不必再对传说中的小鲛人念念不忘,心怀怨怼。 “如何?” 宝扇羞愧难当:“又……又开始痛了……” 萧与璟下意识地垂眸,往宝扇修长的两腿间看去,待注意到自己做出了什么举动,立即松开放在宝扇腰肢上的手掌,声音平稳:“让医女为你调些止痛消肿的药汁。” 萧与璟顿了顿:“……能外敷入体的。” 他将自己的视线,从宝扇身上移开,目光看向旁处:“这几日好好休息,我不会动你。” 宝扇弱弱道:“嗯。” 两人相对无言,暖融的气息在屋内弥漫飘散。 萧与璟褪下靴子,身穿里衣,躺在床榻上,因为软榻狭小,宝扇只能挤到萧与璟的胸膛处。 宝扇足尖轻动,碰到了紧绷的物件。萧与璟闷哼一声,厉声道:“不要乱动。” 宝扇立即乖巧地不再动弹,温顺地躺在萧与璟的怀中。 萧与璟瞧着她空空如也的耳垂,问道:“耳坠呢?” “就寝时不能戴耳坠,耳朵会痛的。” “哦。” 萧与璟不再追问,只有宝扇感觉到了,手下的身子,明显比方才低落了几分。 第66章 世界三(十七) 罗娘子近些日子,过的不算安稳。自从王氏将别院的账册,与正院的并在一处,她的日子顿时从天上,跌到了淤泥之中。王氏声称她院中过于铺张浪费,将丫鬟仆妇一再减少,罗娘子的屋内,顿时变得空落落的,有时想使唤个丫鬟,都看不到身影。份例也被王氏全权把控,买个时新的首饰,扯匹布料,都要王氏点头答应。罗娘子从未感受过这般寄人篱下的滋味,对着老嬷嬷抱怨委屈的时辰,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适应这样被掣肘的日子的,何止只有罗娘子一人,老嬷嬷心中也是苦涩至极。以往几十个丫鬟仆妇供她驱使,在别院中,自己只用动动嘴皮子,就有众多丫鬟围绕在她身旁转悠。可如今,老嬷嬷看了看院内零零散散的几人,按着酸痛的腰,心中生出了悔意:早知如此,她和罗娘子就不该去招惹那宝扇小娘子。老嬷嬷对欺辱宝扇之事并不愧疚,只是后悔自己太过心急,没找到适当的时机,才会被萧与璟撞了个正着。 见罗娘子心情郁郁,老嬷嬷为宽罗娘子的心,试探着开口:“娘子不如出门散散心,整日待在府中莫不会闷坏了?” 明明别院内寂静无声,罗娘子却觉得耳旁嘈杂,有巨石横亘在胸口,让人心中不畅快,闻言便应了下来。 老嬷嬷下意识地将罗娘子带到了临安城最大的成衣店,锦绣华服上缀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这是罗娘子曾经最喜爱的场所,每每穿上最时新的衣裙,罗娘子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才会恍惚觉得:自己还是罗府最得宠爱的娘子,而不是父兄下狱,全府被抄的罪臣之女。 罗娘子的视线落在了店中最醒目的地方,那里摆放着一件金丝神鸟纹绣的衣裙,裙摆处绣着大粒的珍珠,颗颗圆润,被日光微照,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这里的伙计极其有眼色,见罗娘子凝神看的久了,忙走上前去,语气恭敬:“这是苏州最有名气的绣娘,日夜不歇,耗费了整整三个月的功夫,才绣出了这么一件。衣裙上共有一十八粒珍珠,模样大小毫无差别。” 罗娘子眸中泛起波澜:能找到这么多一模一样的珍珠,可真是下了功夫。 罗娘子转向老嬷嬷,娇声道:“嬷嬷……” 只听罗娘子撒娇的声音,老嬷嬷便知道,她想要这件衣裙。老嬷嬷握紧了藏在袖口的荷包,问着伙计价钱几何。从伙计口中说出的价钱,让老嬷嬷双眼圆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哑声道:“娘子,这——” 话还未落地,成衣店的门外又走进来两人,走在前面的女子声音绵软清灵,让人耳尖酥麻。 罗娘子和老嬷嬷转身望去,只见一袭素色衣裙,袅袅身姿,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脚步款款。 宝扇走进成衣店,注意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神微动,稍稍偏首,向那股灼热的视线望去。见到是罗娘子和老嬷嬷,宝扇心中了然,回之以柔柔的笑意。 罗娘子见此境况,心中如同烈火焚烧,脸色涨的通红。宝扇的举动,在罗娘子看来无疑是存心挑衅。怒火驱使之下,罗娘子想要上前,她要当着众人的面,揭开宝扇虚伪的面容——她根本不是什么柔弱小娘子,而是精于手段的心机女子。老嬷嬷见状,连忙伸出手,用了巧劲儿拦下了罗娘子,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放任罗娘子去找宝扇的麻烦,难免不会第一次失去了体面。 宝扇瞧见了主仆两人之间门的波涛汹涌,脸上的笑意越发柔和,转过身去瞧看新来的布料。 之前未曾见过罗娘子,宝扇对她颇有些如临大敌的心思,毕竟能牵动萧与璟心神的人,怎么能让人小觑。但罗娘子除了一身娇气跋扈,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在宝扇看来,娇气跋扈算不上什么缺点,世上女子如同繁花,各有各的脾性特点,观赏起来才有滋味。脾性娇气却能让冷若冰霜的萧与璟魂牵梦绕,那才算的上本事。可那日相见,萧与璟对于罗娘子的心思,似乎并没有传闻里那般恩爱疼惜,唯一的区别对待,怕是因为幼时的施饭恩情。既然两人之间门无所谓的情意,罗娘子之于宝扇,不过是陌路人而已,不值得她去耗费心神。 跟在宝扇身边的丫鬟,行事稳妥,见宝扇的目光放在几匹鸭蛋青的布帛上,却对金丝银线织成的布帛匆匆掠过,出声提醒道:“萧郎君给了足够的银钱,小娘子若是喜欢便买下来。这些银钱,买下半个成衣店的布料还是足够的。” 丫鬟以为宝扇是担心囊中羞涩,这才有意提醒,她的声音压的低,但因为刚才罗娘子看宝扇离开了,心中不甘愿,脚步紧紧地跟在宝扇身后,成衣店的伙计耳聪目明,自然听到了这番话,眼睛中透露出几分热切,伸出手指,遥遥指向正中央挂着的金丝神鸟纹绣衣裙,朗声道:“那件衣裙,小娘子觉得如何?” 宝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衣裙上有点点碎光,更衬得那衣裳不似凡物。她扬起瓷白的脸,柔软的唇瓣轻启:“珠光宝气,华丽异常。” 极其绵软的声音,与那如春花般清丽惑人的娇颜,彼此相得益彰。伙计脸色涨红,连说出的话语,都变得轻飘飘的:“这样的衣裙……合该配小娘子这般美人……” 怒气充斥着罗娘子的胸口,她口不择言道:“那衣裙明明是我先定下的,为何要让给她!” 伙计一头雾水道:“可你们不是还未曾定下吗?” 罗娘子从老嬷嬷袖口中,扯出荷包扔到伙计脚下:“谁说不曾定下,这便是定金!” 伙计捡起地上的荷包:“既然如此,衣裙由本店送到罗娘子府上,还请罗娘子备好剩下的银钱。” 罗娘子瞪了一眼站在旁边,娇娇怯怯的宝扇,回道:“这是自然。” 伙计吩咐人将衣裙取下来,满脸歉意地看向宝扇:“是我处置不周,可惜这衣裙只有一件,小娘子不能将其收入囊中。” 和罗娘子的怒气冲冲不同,宝扇从始至终,面上柔和,闻言轻轻摇头道:“不必可惜,这件衣裙虽美,我却并不喜欢。” 她指向身旁的几匹鸭蛋青色的布料,柔声道:“这几匹,劳烦送到萧郎君府上。” 伙计拿起布帛,往旁边去了。 宝扇走到罗娘子面前,瞧着对方脸上红紫变换,却只能强行忍耐的模样,素手扶正发髻间门的艳色海棠,轻声笑道。 “人靠衣裳马靠鞍,罗娘子与这衣裙,倒是颇为相衬。只是金丝衣裙穿久了,身上难免会沾染俗气,到时褪不掉可就糟了,不是吗?” 至于褪不掉的,到底是华丽衣裙,还是一身俗气,想必罗娘子是能听得懂的。即使罗娘子懵懂不知,那她身旁的老嬷嬷,也是能通晓其中的内涵的。 宝扇回到府中,便听守候在府门外的刘方说道,萧与璟回了府上,此时或在深湖旁的亭阁下。 宝扇闻言,轻轻颔首。她并未急匆匆地直接去寻萧与璟,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偏院,边净面边叮嘱丫鬟道:“将今日新买的布料,裁掉细长一截,作发带用。” 丫鬟手脚麻利,很快用针线缝制了简单的发带,上面有浮云般的绣纹,虽样式简单,但胜在颜色清丽,虚虚绑在发尾,也叫人眼前一亮。 宝扇朝着亭阁走去,她从扬州城带回来的紫檀五弦琵琶,还横放在石桌上。萧与璟身姿清峻,似寒柏苍松般挺拔俊逸。他正凝神看着石桌上的琵琶,手指微动,抚上纤细脆弱的琴弦,轻声拨弄。 “叮咚”的声音,轻轻响动。 一枚青翠的树叶,从枝头落下,如同柳絮般缓缓地飘落在深湖中央,荡漾起层层波澜。 宝扇停下脚步,柔声唤着“萧郎”。 即使亭阁内光线昏暗,看不见宝扇的面容,也能从她轻绵的声音中,听出几分欢喜。 素白的柔荑,如同暖玉般温润滑腻,轻轻抚上紫檀五弦琵琶。两只手掌,只有半指之隔。萧与璟眉峰微拢,连那只素手柔荑的温度,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宝扇却没有如同萧与璟猜想般,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上。 萧与璟本该欣慰,宝扇这般做很好,知道分寸不与他亲近,可他却说不出称赞的话语,胸口隐隐有酸涩的滋味。 琵琶被宝扇半抱在怀中,这琵琶仿佛是为宝扇量身打造,一进入宝扇的怀中,便变得乖顺听话,悦耳的声音从芊芊玉指中传出。 绑着鸭蛋青色束带的发尾,柔顺熨帖地垂在宝扇胸口,低眉素手弹弄琵琶的宝扇,怎能是一个温婉秀丽可以涵括的。 她身穿素雅衣裙,微有发髻间门点缀了点点湛蓝色的光辉。只瞧着那颜色,不像是珍珠玛瑙,倒像是湛蓝色宝石的碎料,用了巧工,将破碎的宝石料子,制成头面一般的装饰。 萧与璟很少见过宝扇穿艳丽的衣裙,却丝毫不觉得她不适合艳色的衣裳。 所谓美人,便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素色寡淡也好,艳色绯丽也罢,总不会埋没了那张精雕细琢的脸蛋。 宝扇稍稍偏头,柔声问着:“萧郎想听什么曲子?” 萧与璟走到了宝扇的身边,那湛蓝色碎宝石熠熠生辉,越发映衬的乌发如云,青丝末端的束带松散,叫人心思浮动,不禁生出旖旎的心思:将那发带狠狠扯下,青丝如瀑般垂落胸前,而发丝的主人,定然会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无辜而茫然地望着自己。 这样古怪的心思,让萧与璟心中微怔。他抬起手掌,想要抚上那装点发髻的碎宝石。宝扇却误会了萧与璟的意思,以为他想抚弄琵琶,便拉住他的手掌,放在了琴弦上。 “两指并拢,轻轻拨弄,这样便成了调子。” 宝扇的手生的小巧柔软,而萧与璟则是手掌宽阔。因此宝扇不能覆盖上萧与璟整只手,只能捉住他一两根手指,握紧他的指尖。 肌肤相近,宝扇握住萧与璟的手,弹奏了一首江南曲子。 她双目澄净,眼眸中带着欢喜:“萧郎好厉害。” 萧与璟虽不会琵琶,但懂琴曲,知音律,哪里不知道这是最简单的曲子,偏偏宝扇还一脸仰慕地望着自己。 “嗯。” 他应下了这句夸赞。 宝扇自觉教会了萧与璟,便开始弹奏起曲调来。 靡靡之音落入耳中,萧与璟眼眸清明。 但亭阁不远处,抄手游廊旁边,有人驻足听曲儿,心中如同波涛汹涌,不能平静。 第67章 世界三(十八) 宝扇弹奏的曲子,是一首闺怨词改成的琵琶曲,清灵的声音中,透着绵绵情意,女子独坐高楼,将对于情郎的相思牵挂,全然寄托在了窗外缓缓流动的溪水中。 乐声寄托情思,宝扇素手拨弄琴弦,柔声唱着乐曲,声音绵软,被闺怨词牵动心神,宝扇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委屈。更衬得瓷白的脸蛋,越发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爱。 一曲终了,宝扇停下了吟唱声,手上继续抚弄着最后的曲调,缠绵悠长。她轻抬起双眸,澄净如同泉水般的眸子,其中有潋滟水光。被这样一双美眸,凝神注视,怎能不叫人心潮翻涌? 似乎有带着热意的丝线,缠绕在宝扇与萧与璟之间,扯动着人的心弦。小亭幽静,只有两人彼此相对。萧与璟拢起眉峰,刚要开口,便听到深湖旁边的抄手游廊,传来刘方的声音。 “赵郎君为何待在此处,是否还未寻到我家郎君?” 刘方看到赵术驻足站在游廊下,宛如木偶般一动不动,心中疑惑,这才上前询问。刘方视线微偏,便瞧见了亭阁下的萧与璟与宝扇,心中的疑惑更深:既然萧郎君在此处,赵术为何不走上前去,方才不是还说有要事相商吗? 赵术神情微僵,匆忙地收回脸上的呆愣表情,朝着亭阁走去。 宝扇在发现有旁人在时,抱紧了怀中的琵琶,躲在了萧与璟身后。 听闻萧与璟府上,有画圣的真迹,赵术便提出来府上一观。萧与璟心知,这只是赵术的借口,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哪里会喜欢什么真迹墨宝,不过是以此作为托辞,借此机会来府上。萧与璟虽不清楚赵术心中盘算的是什么主意,但总归没有畏惧到,因为担心赵术给自己找麻烦,便拒绝同僚来府上相聚的请求。因此萧与璟事先告知了门房,赵术才能轻而易举地进到府中。只是——萧与璟眉峰紧锁,他分明记得,赵术与他约定的时辰,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赵术此次前来,原本的打算,就是给萧与璟找些麻烦。谁叫萧与璟几次三番改动他写过的书册,不是这里有错字,便是那里言辞不妥。虽然萧与璟没讲过一句难听的话语,但赵术就是觉得自己被人挑了刺,心中郁郁。偏偏回到家中,又听到自己亲爹老生常谈,要他以萧与璟为师,好生学习。赵术本是个不羁的性子,幼时便给家中惹出过不少麻烦,长大后虽有所长进,但脑子里偶尔还会冒出坏念头,例如今日,赵术便想出了绝妙的主意——过些日子便是官家的生辰,据说萧与璟会献给官家这画圣的真迹。赵术便以赏画为名,偷梁换柱,将萧与璟的真画,换作假画。萧与璟此人心思谨慎,定然在献画前就能发现画作的不对劲,只是何时开始不对劲的,怕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待萧与璟急得团团转时,赵术打算在萧与璟进宫赴宴的前一天晚上,再派人将画作送回。赵术费了这许多功夫,只想见见素来端方沉稳的萧与璟,急切慌乱的模样。 赵术与萧与璟定好了时辰,却提前到了萧府,自然是怕萧与璟临时反悔,将画作偷偷藏起来,到时赵术的计划,便不能继续实施下去。 可此时,赵术尤其庆幸自己来的早,才能瞧见这般美人弄琵琶的景色,刚才的绵软唱词,是赵术生平听过最美妙的佳音,像蓬松绵软的蜜糖,酥酥麻麻,叫人心醉。 赵术这才恍惚想起,萧与璟曾经说过的话,他说听过更美妙的琵琶声。 此话诚不欺我也。 看到赵术满眼茫然,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萧与璟眉眼微冷:“赵郎君。” 赵术这才回过神来,用早就想好的说辞,解释着自己为何提前到了。他话语是朝着萧与璟说的,心神却全部被宝扇牵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躲在萧与璟,只露出一块雪白布帛的身影。 “……这位可是罗娘子?” 萧与璟凝眉,不知道赵术为何会做出这么荒唐的猜测,冷声否认道:“不是。” 闻言,赵术心中微微舒展,据他所知,和萧与璟有牵连的女子,除了王氏,便是那位备受宠爱的外室女。方才相隔甚远,赵术看不清宝扇的面容,可只瞧着那芊芊细腰,温婉抚弄琵琶的曼妙身姿,赵术便猜测,她定然不是和萧与璟相敬如宾的王氏。这会儿听到萧与璟否认,赵术心头微喜,既然不是罗娘子,和萧与璟大概没什么关系,想来美人定然是无主的。 赵术还欲再问,躲在萧与璟身后的宝扇轻声道:“既然有贵客在此,妾身便先回去了。” “嗯。” 一抹娇柔的身姿款款走出,赵术终于看清楚了宝扇的面容,眉若远山,低眉垂首,两颊有灼灼桃花,为那雪似的肌肤增添了娇俏生气。乌发如瀑,柔顺服帖地垂落在宝扇的胸前,素手柔荑紧揽着怀中的琵琶。 既娇且柔,身似蒲柳,仿佛微风一吹,便能轻松折动。 赵术胸膛中如同鼓躁,宝扇的青丝间有细碎的湛蓝色宝石点缀,可那盈盈珠光,不能比得上澄澈的清眸分毫。 但宝扇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未分给过赵术分毫,她柔柔地望着萧与璟,待与萧与璟辞别后,才垂下眸子,轻轻福身与赵术见礼。 赵术目光灼灼,腹中有百般言语想要诉说,但话到嘴边,却化作了额头的汗水,半点都说不出口。 赵术这副模样,落在萧与璟眼中,仿佛成了一根硬刺,径直地扎在他心口,发出细微的痛楚。同为男子,萧与璟怎能瞧不出赵术眼眸中的深意。 两眼呆滞茫然,双唇翕动,一副醉酒的模样——他在垂涎宝扇。 萧与璟神色冷峻,宛如六月霜雪,异常寒意冰冷,他唤住想要离开的宝扇,在宝扇茫然的目光中,手掌揽上她腰肢。 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被拉紧,宝扇身子微僵,面红耳赤地抬头望着萧与璟,声音细弱:“萧郎……” 手下的腰肢纤细柔软,似早春刚抽芽的柳叶,软韧至极。 旁边的赵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的脸色惨白,片刻后回过神来,他紧握双拳,心中默念清心经才能勉强平复躁动不安的心跳,逼迫自己强行忍耐,不然下一刻,他便要冲上前去,撕掉黏在宝扇腰肢上的手掌,将那半拥着宝扇的人,换作自己。 赵术心中仍旧在犹疑不定:美人既然不是罗娘子,又怎么会和萧与璟有牵连。莫不是萧与璟表明上衣冠楚楚,实际是个痴迷美色的假君子。 赵术的神色举动,萧与璟一一看在眼里,包括赵术强行忍耐,因为握的太过用力,有青筋泛起的双拳。萧与璟将放在宝扇腰肢上的手掌越发收紧了些,微微俯身,嘴唇几乎贴在了宝扇的耳垂上。 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洒在宝扇的耳尖,她脸颊上布满红云丹霞,想要偏头躲开,但腰肢上的灼热触感,却紧紧地箍住她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更别论逃离了。 萧与璟的声音如秋日的风,清朗中带着丝丝凉意。这般风光霁月的声音,脱口而出的却是那般不堪入目。 他沉声问道:“可还痛吗?” 宝扇尚且未回过神,眼神迷蒙:“什么?” 耳边似乎传来一句轻笑声,如涓涓细流,缓缓流过全身,叫人双腿发软,险些站不稳身子。可腰肢上的手掌,强行稳住宝扇的身子。待宝扇回过神,萧与璟又是平日里的谦谦君子模样,觉得自己刚才定然是听错了,那轻笑声果真是错觉。 萧与璟声音微沉:“自然是那里,可还站不稳?” 宝扇面上羞红一片,眼神微转,便看到了正站在旁边的赵术,心中大惊:客人尚且还待在此处,萧与璟怎么能……这么大胆? 可宝扇早已经习惯于顺从于萧与璟,即使面上羞怯,也忍耐住心底的羞涩,轻声道:“用过医女给的药汁,已经不疼了。” 萧与璟语气自然:“今晚多备着锦被。” 见宝扇双眸清澈,似乎还未察觉到自己的意思,萧与璟又讲的更清楚些:“床笫欢好,与读书科举一般无二,若想早日有子嗣,需要勤恳些,不可懈怠。” 宝扇白玉般的脖颈,瞬间绯红一片,柔声道:“是,妾身明白了。” 脱离了萧与璟的掌控,宝扇脚步慌乱,急匆匆地离开了亭阁。赵术的手掌早已经被汗水浸湿,双眼赤红,想要追上去,却被萧与璟冷硬的声音拦下。 “不是要赏画?” 赵术周身上下,宛如被泼洒了满满一桶冰水,浑身泛着刺骨的冰凉。 他闷声道:“是。我特意来府上,是为了观赏画圣真迹,不可误了正事。” 这话似是在说给萧与璟听,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赵术草草地观赏了画圣真迹,连上面画的是花鸟鱼虫,还是山川湖泊,都没有记在心里。赵术颓丧地走出萧府,装在宽袖里的假画,还放在原处。赵术心神被旁物占据,对于折腾萧与璟之事,忘却的一干二净。 挑衅萧与璟,哪里比得上再见美人一面重要。 至于萧与璟和宝扇之间的关系,还需要好好打探。 赵术心中有了牵挂,脚步比之从前,越发笃定。 更深露重,宝扇褪下衣裙,换上了寝衣,乖巧地坐在床榻上。她手指轻轻揪着纱幔上的绯色流苏,面上羞涩娇怯,心中却极其坦然。 虽然不知道今日来府上的男子,是哪户人家,与萧与璟关系如何。但此人来的时机巧妙,他本人又像极了在扬州城时,宝扇见识过的那些呆头鹅一般的贵族子弟,这些人最好哄了,稍稍用些手段,便能令其魂牵梦绕。 宝扇并不在乎那人的身份,只知道任何一个男子,面对与自己肌肤相近的女子,被旁人惦记牵挂时,都会怒火中烧,生出独占欲来。此事无关情爱,大概是本性作祟。 屋门被推开,萧与璟走了进来。 他眉峰冷峻,脸上丝毫急切都无,宝扇瞧着他清逸俊郎的面容,心中暗自比较,不过片刻便得出了结论:她还是更喜爱床榻上的萧与璟,意乱情迷,连那冷淡至极的眉眼,都会被谷欠念所掌控,双眸不再清明,只晓得颠鸾倒凤,水乳交融。 萧与璟在床榻前停下,坐在了宝扇身旁。 宝扇的手掌,透过里衣抚摸上萧与璟的胸膛时,微翘的眼尾染上了几分姝丽颜色。 第68章 世界三(十九) 萧与璟脸上无丝毫波动起伏,一副任由宝扇作为的模样。 男欢女爱,本应该两厢情愿,彼此互相配合。他身为男子,若不能主动迎合宝扇,单单凭宝扇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怎么能顺利地除去衣衫,彼此坦诚相见,再做鸳鸯交颈之好。 雪白的里衣被解开,白皙却不显消瘦文弱的肌肤半隐半现。相比君子端方的月白色,萧与璟更适合雪一般的颜色,纯粹无杂质,更衬得他周身上下,清风朗月,行事温和。可偏偏是对同僚都如暖风和煦的萧与璟,此时面对小小女子,却这般恶劣,连顺手而为的事情都不愿意做。他不抬起手臂,宝扇只能另想办法,使劲浑身力气,拉拽着才扯掉萧与璟的半边衣袖。 橘色烛光闪烁,将萧与璟皎白如霜雪的肌肤,晕染出一片蜜色。他身上只着半边里衣,因窝居在巴掌大小的床榻上,眉峰微微皱起,尽显艳丽之色。 宝扇身子骨弱,只是为萧与璟取下半只袖子,白皙的额头便渗出了几滴汗珠,再垂首瞧瞧身上的寝衣,也变得皱巴巴的。她贝齿轻启,咬着殷红的唇瓣,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意,蛾眉紧蹙起,一副分外可怜的模样:“妾身不知哪里惹怒了萧郎,才让萧郎如此动气……” 话音刚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落在寝衣上,晕染出深褐色的水痕。 宝扇越想越委屈,分明前几次,萧与璟来她这里时,无论平日里是如何冷淡疏离,一旦倒在了软榻上,便变得无比体贴,哪里用的到她来伺候,而后更是温柔小意,彼此相对无言,只能听得到两人的吐息声,心如鼓躁之下,再想不起其他。 她向来温顺恭敬,未曾惹恼过萧与璟。宝扇身子微颤,红唇上的咬痕,越发深切了,她突然有几分心虚:好像确实有一件…… 宝扇身子纤弱,如同院中栽种的海棠花一般,弱质芊芊。 海棠这般娇柔的花儿,哪能撑得过彻夜雨水洗刷,定然会被风折弯了柔软的叶片与花瓣,只能缩成一团,以放任的姿态面临风雨袭来。 …… 沉睡,昏迷,意识不清,便是海棠花的蜷缩方式。 而萧与璟行事君子之风,见海棠花如此,也只能燃灭灯烛,草草睡去。 宝扇的啜泣声越发小了,削瘦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越发惹人疼惜。 萧与璟心头微动,早在宝扇落泪之时,手掌便想要伸出,但被他的理智强硬地按耐住。见宝扇此时的可怜模样,身子轻颤,想必是哭的狠了,萧与璟手指摩挲,就要为宝扇擦拭掉眼角的泪珠。宝扇却突然抬起头,她眼尾泛红,仿佛染上了薄薄一层胭脂色。绵软无力的声音响起:“萧郎不能尽兴,妾身心中有愧,萧郎迁怒妾身,也是应当的。” 说这话时,宝扇眼眸中还挂着盈盈水光,异常潋滟生姿。这番楚楚可怜的作态,若换作任何一个心性不坚定的男子,定然会痛彻心扉,狠不得自己责罚自己,以换的美人展露笑颜,再于心中,好好唾弃一番自己:这种私密之事,怎么能迁怒到宝扇身上,还不是自己一响贪欢,沉醉其中,不懂节制,才使得心中生出的旖旎念头,不能得到疏解。 萧与璟心底觉出几分不自在,薄唇轻启:“无妨。” 刚才想要伸出的手掌,也被萧与璟收回,顺势按在了金蚕丝织成的软枕上。 这软枕本应该异常绵软,但萧与璟的手掌按上以后,却觉出几分异样——怎么会有硬物。 宝扇轻颤着鸦羽般的眼睫,轻声呼道:“萧郎不可!” 但萧与璟行事敏捷,已经掀开了金蚕丝软枕,枕头下果真不出所料,放着一方方正正的硬物,是本小书册,比之如同的诗书经义,要单薄许多。 宝扇见状,知道事情已经无丝毫转圜的余地,低垂着脑袋,仿佛被风霜雨雪摧残过的娇嫩花朵。 萧与璟手指微动,翻开掌心的书册,视线所及,极其简单——不过是两个画法拙劣的小人,彼此叠合…… 这竟是一本春闺戏图。 画技只能称得上末等,但花样迭出,多有奇思妙想…… 真是污秽至极,不堪入目! 萧与璟合上小书册,本就凉薄的眉眼,更添了几分寒意,仿佛数九寒冰,几欲将人冻伤一般。 “哪里来的?” 只听声音,分辨不出萧与璟是否生出怒气。 宝扇声音怯怯:“是姆妈给的,让妾身多学点,也能留住萧郎。” 萧与璟面容冷峻:姆妈?又是那个将宝扇当扬州瘦马豢养卖出的牙婆。不仅将宝扇养的如弱柳扶风,只能依靠他人才能过活,还意图教会她这些痴缠人的手段。 想要凭借床榻秘事,将男子绑在自己身边,在萧与璟看来,是最为愚蠢之事。世人皆薄幸,其中男子尤甚,可以为了高官厚禄,锦绣前程,连身旁人都可以拱手相让。尚未进官场时,萧与璟就见识过,将家中娘子转送给旁人做妾室,以谋算青云路之人。偏偏那被转送的小娘子,还痴心不改,心甘情愿地被送出。可见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蒙骗的从来只有女子。 萧与璟轻抬手臂,将剩余的半片里衣褪下,宝扇见状,乖顺地投入他的怀中,双手虚虚地挂着他的劲腰。 萧与璟的手掌,抚弄上倾泻如瀑的乌发,听着怀中的宝扇,声音弱弱:“姆妈……也是为了妾身好……” 她这话刚落地,便觉出萧与璟周身的气息,更冷寒了几分。 萧与璟轻扯嘴角,心中有几分莫名不快的滋味:那牙婆把宝扇当作物件,将她养的一副软绵性子,缺少了依靠便不能独自生活,这样唯利是图的人,在宝扇口中,竟然能落到一个“好”字? 萧与璟心中郁郁,仿佛有巨石横亘在胸口,让他吐息不畅。萧与璟的心底,似乎有声音在叫嚣着:那我呢?那牙婆待你好,便是我待你不好了?也是,毕竟宝扇与她口中的“姆妈”,共同生活大概有数十载,怎么是他一个区区度过几月的人,可以与之比拟的?那声音极其不忿,带着汹涌而来的冲动,与萧与璟素来的理智,极为相悖。 萧与璟甩开心底纷乱的杂念,自认为那不是他,只不过是一时气恼之下,生出的纷繁杂绪。 他的手掌,沿着背脊上纤细脆弱的骨头,顺势而下,激起身下人的一阵战栗。 身子倒在软枕上,宝扇视线所及,不是雕花大床上瓜瓞绵延的香罗顶,而是层层轻纱叠起的纱幔。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雨,细雨绵绵如丝,雨打芭蕉,柔弱不堪。风雨袭来,将院子中的草木那娇嫩的叶,吹的东倒西歪。雨水善变,一会是狂风暴雨,叫院中的鲜花草木招架不来,一会又化作绵绵细雨,如微风般和煦温柔。 方寸大小的床榻,因为太过狭小,平日里需要萧与璟半拥着宝扇。可此时,狭窄的床榻却空出了余地,两人皆是侧身,背部靠着胸膛。 雕花大床或许是上了年头,发出突兀的吱呀响声,窗外雨声不歇,屋内的声音已经尽数听不真切。 萧与璟记性极佳,方才只不过匆匆一观,便将那用拙劣画法,描摹出的小人们,一一记忆在心中。 他是擅画者,也是善于临摹者。 绵绵雨丝斜吹入屋内,宝扇浑身软绵绵的,恍惚察觉自己被人套上了厚厚的衣裳。可她分出心神,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因为如今的时辰,心中越发疑惑。 院内,柔软无刺的藤蔓,攀缠在坚硬的墙壁上。 屋内,不同于方才,宝扇瞧不见萧与璟的面容,只能听得到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如今的她,与萧与璟面面相对,连他眉峰中挂着的汗珠,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宝扇被萧与璟环抱着,一步步向后退去。 纤细的腰肢,抵上了冰凉的物件,耳旁越发清晰的雨水滴落声,让宝扇恍惚察觉到:自己来到了窗边,而抵在她身后的,便是窗檐。 随着雨声渐渐急切,宝扇柔顺的发丝尽数垂下,如波涛般在窗棂上抚弄。 “抱紧我。” 萧与璟的声音落到宝扇耳旁。 兴致与如今的夜色一般,极其浓重。 宝扇闻言,牢牢地抱紧萧与璟的脖颈,柔若无骨的身子,全然依赖在萧与璟的怀中。 以往,宝扇借着昏暗的夜色,能遮掩住脸上的羞赧。可今日的烛火没有被熄灭,宝扇娇美的容颜上,丝毫的波动起伏,都被萧与璟看在眼中。娇靥如花,双眸含情。被这样一双潋滟生姿的清眸凝神注视着,没有一个男子能硬下心肠。萧与璟俯身,想细细瞧着宝扇眼尾的绯红。正处于娇弱无力的宝扇,哪里顾得上察言观色,待萧与璟垂首,便用自己柔软的唇瓣,轻啄了萧与璟的嘴角。 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雨声骤然停下,如同萧与璟此时不动的举止一般让人无所适从,叫宝扇觉得自己正站在独木桥的正中央,桥下是湍急的河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只能弱弱地求救萧与璟,唯有他能将她从这种难挨的境况中解救出来。 “萧郎,好……呜呜……不要……难受……” 萧与璟眼底恢复清明,烛火闪烁下,两人交叠的身影,映照在薄薄的窗户纸上。他一时讶然:他竟然这般难分难舍,将宝扇强行揽在怀中。他凝神注视着宝扇,将她张合的红唇,紧蹙的眉黛,尽数收入眼中。 他虽然不是善解人意的脾性,此时却突然如了宝扇的心意,让她不再紧皱眉峰。 漫漫长夜,院子里的雨水痴痴地下了一整夜。 …… 宝扇端坐在木椅上,模样乖顺地听着王氏的教导。 对于罗娘子,王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别院入不敷出,已经开始变卖首饰了。凭心而论,府上给罗娘子的花用并不算吝啬,若她不奢侈挥霍,也能过上一段好日子,起码衣食无忧是定然的,何至于落到这番田地。” 宝扇温顺道:“大娘子执掌府上中馈,自然通晓如何进益花销。” 一贯端庄的王氏闻言,面上难掩欣喜,她出嫁时,家中陪嫁了几家店铺,都是她的私产。进了萧府后,王氏借着执掌中馈的便利,得知了许多进益往来的法子,用在自己的铺子上,如今收获颇丰。如今听宝扇称赞,嘴角的欣喜怎么都遮掩不住——进益花销上,她确实有所心得。 丫鬟端上一碟子蜜糖糯米糕,宝扇刚捻起一枚,只觉得过于甜腻,腹中翻滚,忙用帕子遮掩檀口。但她面上的异常,还是被王氏瞧见了。 第69章 世界三(二十) 王氏见状,面上关切问道:“是身子不适,可需要遣派医女来看?” 说罢,跟在王氏身旁的丫鬟脚步微动,全部心神凝聚在宝扇身上,似乎只要宝扇应上一句“是”,或者轻轻点头表示身子不适,这丫鬟便立即走出门去,将医女迎进府来。 但宝扇面色如常,闻言轻轻摇动脑袋,带动鬓发间的珠钗一起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声。 “烦劳大娘子操心,妾身身子无恙,只是不喜味道太过浓重之物。这蜜糖糯米糕虽然甜腻可口,但掺杂了太多份量的蜂蜜,妾身受不住这种味道,才会在大娘子面前失礼……” 她眉峰紧蹙,说出这番话时微微垂下脑袋,一副因为失礼而心中愧疚不安的模样。宝扇本就因为蜜糖甜腻的味道,腹中翻滚,面颊上也浮现出两抹惨白,柔弱的如同被狂风吹拂过的柔嫩枝叶,楚楚生怜,叫人如何也说不出怪罪的话来。 王氏看宝扇身子不适,也不再强留宝扇,口中斟酌着说辞:“既然如此,你便先行回院子,养好身子……” 跟在王氏身旁,颇有资历的嬷嬷突然开口,她面颊上有深如沟壑的皱纹,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宝扇,见面前的小娘子绣帕遮面,一副无甚食欲的模样,心中陡然间浮现出猜测。嬷嬷思绪微转,俯在王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厌食之症,宝扇小娘子从前可没有过这样的毛病。我倒是见过,有子嗣之喜的小娘子,会吃不下、闻不得味道重的膳食点心……” 嬷嬷言尽于此,见王氏拢起眉峰,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肃穆,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王氏的目光,从那张惨白柔弱的脸蛋,向下移去,落在了宝扇平坦如初的腹部,目光幽深,她确实见识过怀有子嗣的小娘子,也如同今日的宝扇一般,不能闻到浓重的气味,心中难免生出了怀疑:宝扇莫不是知道自己有孕,却生出了异心,有意遮掩,这才不让为她请来医女诊脉。 王氏这番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因为萧与璟对待宝扇颇为眷顾,即使萧与璟见众人和见宝扇时,面上都是一副冷峻模样,但王氏总是觉得,萧与璟对待宝扇时,更为轻松自在。若宝扇当真有孕,则足以彰显萧与璟对她的宠爱疼惜,普通女子进门后,两三年有孕的大有人在。而宝扇却在区区数月中,就揣上了萧与璟的血脉,可见萧与璟在她软榻上,有多缠绵入骨,昼夜不歇,耗费在这柔弱女子身上,才能让她…… 王氏又细细打量着宝扇,心中惊疑不定,面带病弱气色的宝扇,非但不显得狼狈不堪,鬓发两旁垂下的青丝,更衬得那张虚弱瓷白的脸蛋,惹人怜爱。王氏心底,陡然生出了一丝悔意,她将宝扇接进萧府,果真是对的吗?王氏将宝扇从扬州城买进萧府,其本意是为了对付罗娘子,再留住萧与璟的心,借此巩固自己这位正头娘子的地位。可此时,罗娘子已经被王氏握在手心,任意揉搓。萧与璟的心,也被宝扇留下,自己正室的地位理应稳如泰山。可王氏却丁点开心不起来,若是宝扇生出异心,讨好萧与璟,得以登堂入室,她这个正头娘子还能安稳度日吗? 王氏这般欲言又止,落在宝扇眼中,便是不明所以,极其困惑,她柔声问道:“大娘子?” 身旁嬷嬷的提示,让王氏从绵软的呼唤声中,堪堪回神,她声音晦涩不明道:“女子有孕,也会不喜浓烈口味的点心。” 这句话,便是直接挑破了王氏的怀疑。她眼神凌厉,直勾勾地注视着宝扇的表情,不曾遗漏那张瓷白的脸蛋上,丁点起伏波动。 宝扇蛾眉紧蹙,脸上没有被戳穿的慌乱不安,也没有得知自己可能有孕的欣喜若狂,而是澄净的眸子中,满是迷茫神色。 “这……会吗……” 想起萧与璟略带热意的手掌,紧紧揽着她的腰肢,以及今日包裹紧实的衣裙下,那星星点点细碎的红痕。宝扇面上羞赧,本来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丝丝红晕。 如此勤恳行事,或许是有可能的。 宝扇怯怯地抬起头,两只水眸,同过去一般,清冽如泉水,无丝毫杂质,没有恃宠而骄的傲慢,而是略带不安道:“妾身不知,若是……” 她放轻了声音,声音清灵幽远:“……当真有了子嗣,妾身该如何是好?” 王氏瞧着她如花娇颜,心中微怔,恍惚记忆起宝扇的年纪尚轻,头次遇见这样的事情,手足无措才是正常的反应。想起自己方才的担忧和忌惮,王氏轻抚额头,暗道自己是草木皆兵,莫说是萧府,连这偌大的临安城,宝扇都是孤苦无依,无人可以依靠,又怎么能撼动自己的地位,是自己想差了。 “若是有了,便好生养护身子,待孩子出生,便记在我名下……” 王氏语气稍顿:“到时无论男女,唤我为母亲,叫你为姨娘。你如今在府上无名无份,到时有了子嗣傍身,我便许了你位分,也好让你能安稳度日。” 宝扇因为不安而轻颤的眼睫,渐渐变得平稳,她满脸温顺:“劳请大娘子为我费心。” 王氏张口,要唤医女来,但见宝扇脸色越发糟糕,身子似秋日落叶,摇摇欲坠,脱口而出的话,瞬间变作了其他:“请府医过来。” 丫鬟面露难色,回禀道:“府医昨日告假,回家乡去了。” 宝扇声音细弱:“只是寻常小事,不必劳烦府医。” 丫鬟闻言,看着宝扇的视线,多了几分感激。府医告假之事,王氏是知晓的。但主子诸事忙碌,一时忘却了也算正常。但王氏想请的大夫没请到,心中郁郁,生出的火气,可不论是何种原因,全要她们来承担。这会儿宝扇主动解围,王氏定然不会为这些小事动怒,她这个回话的人,也免于遭受责罚。 见王氏凝眉沉思,丫鬟赶紧道:“府上还有一位大夫,只不过精通的是跌打损伤,骨节错乱……” 王氏挥手道:“那便唤他过来。” 为女子诊断之事,想必哪个大夫都能察看。 大夫急匆匆赶到,宝扇的手掌下垫着软帕,又用一根细线,悬在宝扇纤细的手腕处。 大夫两指按在细线处,神情专注,片刻后向王氏回禀道:“小娘子气血不足,需要多喝些滋补的东西。至于子嗣之事,现在并未见端倪。” 王氏拢眉:“那怎么会闻不得浓烈的气息?” “气息不足,脾胃有伤,自然闻不得。” 王氏了然,但心底生起莫名的怅然,她已经做好了宝扇有孕的准备,却突然得知,只是气血不足。宝扇起身向王氏行礼,王氏手掌微晃,让她不必多礼,养好身子重要。 望着袅袅婷婷走出去的身影,王氏仍有几分不忿:怎么会如此,若宝扇当真有孕,她定然将人接到身旁,亲自照看,直到她生出腹中孩儿。至于萧与璟,若得知宝扇有孕,恐怕也是欣喜的,这是他的血脉,他也不必再委屈自己,整日流连在宝扇身旁。 可惜,一切皆是妄想。 宝扇回了偏院,饮下了厨房送来的滋补的汤水,脸上的血气恢复了些。素来沉稳的丫鬟心中困惑,想出声劝告两句,既然大夫都已经说过气血不足,宝扇万万不可再做今早那般的举动,丁点米水都未进,可她见宝扇眉眼疲倦,将口中的话语尽数咽在腹中,掩上门出去了。 素手柔荑抚摸上腹部,宝扇眉眼温和,距离上次萧与璟来时,只有区区一月之隔,若是经验老道的府医亲自察看,即使月份浅,脉搏虚浮,也能把出是喜脉,正如她换了朴素的衣裙,用幕篱遮面,听到大夫语气温和,笃定至极地向她道喜——月份虽浅,但确实摸到了,小娘子还需保重身子。但是换了不善于此道,况且隔着一条细线,本就虚浮的脉搏,更如同林间云雾,瞧不真切。 宝扇起身,端起面前的浓茶,尽数泼洒在窗边的草木中,而后重新倒了一盏清水,小口轻饮着。 她不将喜脉之事宣之于众,一是因为王氏,王氏本就多疑,将宝扇领进府也是为了绵延子嗣,若得知宝扇果真有孕,定然会将她拘束在身边,派一众人照看着。到时宝扇所有的举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有所谋算,也无法施展开。二是为了萧与璟,若被王氏拘在身旁,以萧与璟的脾性,也不会为了那些床笫之事,强行将她接回去。如今堪堪有一月,到生下子嗣,再养护好身子,大概有十几个月,萧与璟就是对她有丁点心思,也会被消磨殆尽,到时一切从头再来……或许有了子嗣在身旁,萧与璟会对宝扇怜惜更甚,只是宝扇不愿意那般行事。她所需要的是,是萧与璟的全部心思,而不是母凭子贵。以孩子做手段,只怕到时萧与璟也分辨不清,对待宝扇的,到底是内心生出的情意,还是因为她是孩子生母,而给出的怜惜。 宝扇询问过大夫,像她这般的身子,到腹部显露,还有数月之余,她不能再徐徐图之。 在出府游玩之事上,王氏不曾拘束着宝扇。宝扇便叫了一辆马车,连丫鬟都未曾带。她面上布满红霞,欲言又止地向刘方诉说:“我想去寻萧郎,不知他当值的地方在何处。” 刘方知道她近来身子不适,又久未见萧与璟的面容,心中思念,这会儿生出了女儿家的情思,也是自然的。刘方便嘱咐车夫,将她送到距离萧与璟当值的场所,最相近之处。 车夫将宝扇放在官道上,便架着马车去寻茶棚去了。不是他故意偷懒,而是此处不许马车驻足,官家下的这个命令,是为了不让臣子奢华行事,而是以双足行路,官家也不苛责,只需臣子走完这条道路,便可坐上马车。 宝扇身上带着几层轻纱遮面的幕篱,身姿翩翩,微风拂来,吹起她的衣裙,飘飘欲仙,更显出弱柳扶风。 “小娘子。” 一声极其欢快的声音落在宝扇耳边,她轻抬起头,才发现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正眉眼弯弯地站在她身前。宝扇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声音柔柔:“你是哪个?” 对于宝扇记不得自己面容之事,赵术心中苦涩,但双目炯炯地望着轻纱层叠的宝扇,放轻声音:“我是赵术,是……萧郎君的同僚,你或许是记不得我了,上次你抚弄琵琶,一直留存在我心中,久久不能忘怀。” 宝扇垂下脑袋,心中暗道:自然是记得你的,今日也是来找你的。 第70章 世界三(二十一) 听到赵术声称他是萧与璟的同僚,宝扇紧绷的身子稍稍松弛,柔声道:“赵郎君谬赞了,只不过几首琵琶曲而已。” 赵术心中扬起惊涛骇浪,那声“赵郎君”落在他耳中,酥酥麻麻的,让他心尖都快融化了。赵术听的清楚,宝扇言辞中的疏离,她之所以唤他“赵郎君”,也只不过是因为萧与璟的缘故。 隔着层层轻薄的雪白纱幔,宝扇的面容影影绰绰,匆匆一见,赵术就将宝扇的眉眼容貌记在心间,绵延远山的眉黛,含情脉脉的双眸,即使那两丸水眸不是对着自己,但轻轻一瞥,也足以让赵术心胸澎湃。他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女子,柔弱娇软者有之,但没有哪个能如同宝扇般,似潺潺流水,柔软落花,行事举止宛如落在他心尖。 见日头正盛,赵术自然地站在了宝扇身旁,为她遮挡住刺目的日光,此等情景,若叫定远侯府上的人瞧见了,定然会双目圆睁,神情滞然,惊奇不已:这唯我独尊,张扬跋扈的赵郎君,何时变作这般体贴的性子,日光夺目,他不让旁人撑伞,以身遮挡就算好的了,哪里还会体贴旁人。 面对宝扇,赵术总会下意识地放轻声音,仿佛宝扇是什么脆弱易折的琉璃物件:“你是来……” 赵术语气微顿:“是来寻萧郎君的?” 宝扇轻轻颔首,除了萧与璟,她不习惯与外男亲近,回答的言辞也分外简洁:“萧郎公务忙碌,我来看看。” 赵术了然,想起派人探查出的情况,心中越发苦楚:她与萧与璟是那般亲密的关系,定然是来寻他的,难不成还是来找自己的。 距离萧与璟下值还有段时间,赵术便陪着宝扇一起等待,他不擅长公务,但精于玩闹享乐,临安城中,哪处有杂耍戏法,郊外哪片草丛,能捉到善斗的蛐蛐儿蝈蝈儿,全都熟记于心。宝扇只听他描述,怎么分辨蛐蛐儿的品种,倒是觉出几分趣味。 赵术口中讲述着,双手还时不时地比划着。他从未意识到,自己能这般看人眉眼官司行事。宝扇拢眉,便是觉得无趣,眉峰紧皱,就是不喜,至于眉眼舒展,双眸微动,则是表明她对这趣事有兴趣。 见幕篱之后,美人轻弯唇角,清灵的笑声传来,赵术只觉得周身都有了力气,还能再讲上几个时辰的趣事。 若是身在扬州城,宝扇也许会对赵术颇有好感,毕竟这般容易牵动心神的纨绔子弟,是她曾经希望能进入的人家。但如今,宝扇的见识渐长,清楚赵术的家世地位,定远侯也许对这个幼子无甚希冀,只望他能安稳度日。但对于赵术的正头娘子,定然是要求颇多,要求门当户对,日后还需要讨好公婆,与众多兄长妯娌打好关系。赵术如今对她百般讨好,莫不是被美色所惑,短暂的难以抽身,以他的脾气,不一定能有对抗家族的心性和能力。 身穿青黛锦袍的身影,缓缓走近。 宝扇轻声唤着:“萧郎。” 而后,她在赵术发愣的眼神中,走到了萧与璟身旁。 萧与璟刚走出户部大门,便瞧见了这边交谈甚欢的两人。杨柳细腰,纤细身姿,除了他府中的宝扇,还有哪个。 只是站在宝扇身旁的赵术,则是极为碍眼。赵术身量高,站在宝扇身侧,宛如一座突兀的山川,极其惹人注意。他与宝扇交谈时,微微俯下身子,如此乖顺的模样,和公务中像个刺猬般浑身戾气的赵术,没有丁点相同之处。 赵术此时身旁空落落的,他怅然地抬起头,追寻着宝扇的身影,正好与目光冷峻的萧与璟,视线相接。 素来温和有礼的萧与璟,此时脸上分毫笑意都无,眉梢眼底都挂着朔九寒冰,让人望之生畏。萧与璟的手掌环抱着宝扇的腰肢,将她带进自己怀里。 一贯与萧与璟不合的赵术,垂在腿侧的拳头紧紧握着,他将目光放在了宝扇身上,却被萧与璟长臂一伸,将人彻底揽进怀里,连片衣裙都不能看到。 宝扇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眉眼机锋,窝在萧与璟怀里,闷声闷气道:“车夫在茶棚那里等我们。” “好。” 萧与璟嘴里应着好,手上却未松懈分毫,反而将怀中的人越发揽紧了。他带着宝扇,走到赵术面前,冷声道:“赵郎君,告辞。” 两人坐上了马车,萧与璟才将宝扇松开。马车里面的空间足够大,萧与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坐在了距离宝扇,相当远的位子。若换作平时,宝扇早就该面露不安,柔声询问,萧郎是否在置气,是因为何事生气。可宝扇今日却与以往不同,她安静地坐在旁边,温顺地保持着两人的距离。既然萧与璟想和她分开坐,她一个弱质女郎,又怎么好勉强靠近。 宝扇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纤细柔软的脊背挺直,姣好的容颜上,无喜无悲。她素手微伸,掀开马车上的帘子,微微探首便瞧见了骑着骏马,紧跟在身后的赵术。 宝扇鸦睫轻颤,面上尽是落寞,她轻抬双眸,往马车后看去,像是在瞧赵术,又像是没有在看任何人,只是望着马蹄声急,尘土飞溅的景象出神。 帘子被缓缓放下,赵术能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那纤细柔软,紧握着帘帐的玉指。赵术没有再跟下去,他轻扯缰绳,唤骏马停下。那落寞,略带着愁绪的面容,萦绕在赵术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回了定远侯府,赵术还神情不属,连膳食都未用。他唤来平日里亲近的小厮,向他发出自己的疑问:“若有一女子,面容落寞,是因为何事?” “定然是日子过得艰难,这才将心头的苦涩,带在了脸上。” 小厮见赵术眉峰紧锁,暗道赵郎君不会是看上了哪位小娘子,自诩猜中了赵术的心思,便继续说道:“女儿家烦恼之事不多,不是绣活儿未做好,便是婚事不如意,总归离不开这两件事。” 赵术想起侍卫探查之事,宝扇已经入了萧府,和萧与璟定然有了肌肤之亲,她这般美貌娇弱的女子,世间又有哪个郎君可以抵抗。可叹那萧与璟,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昂然,沾染了宝扇小娘子,却不肯给个名分,还让宝扇不清不楚地待在萧府。赵术将此事,与宝扇马车之上,眉眼有愁绪萦绕,彼此联系在一起,心中静静思索。 良久后,赵术突然站起身,心头汹涌澎湃:定然是那萧与璟,对宝扇小娘子不好。想来也是,连名分都不曾给过宝扇,在府中说不定如何欺负小娘子,定然是日日惹得小娘子泣声不止。 一想到柔弱不堪的宝扇,在满是豺狼虎豹的萧府,不知是如何战战兢兢,艰难度日,赵术便觉得,心头似乎有千百只蚂蚁啃咬,怎么都坐不安稳。不成,这般不成!他不能让宝扇继续留在萧府。 赵术脑海中想出个绝妙的主意:他未曾婚配,宝扇也未嫁人,虽与萧与璟有过肌肤相亲,但她一个弱质女流,又被人当作扬州瘦马,以货物之名辗转往来,哪里是她能拒绝的。宝扇貌美,他又风度翩翩,两人比肩而立,才算得上郎才女貌,佳偶天成。赵术越想,心中越发火热,若不是天色已晚,他定然立即去寻侯夫人,去将宝扇领出萧府,救她于水火之中。 …… 马车行到萧府门外,缓缓停下。 萧与璟先下的马车,他眉峰尽是冷淡疏离,令人不敢靠近。宝扇掀开帘子,却无人来伸手接她。本该伸出手掌的萧与璟,却如同松柏般站立在一旁,冷眼瞧着。 宝扇紧咬唇瓣,望着高高的马车,心中犹豫不定。候在府门外的丫鬟见状,急匆匆走上前去,伸出手掌放置在宝扇的面前。 宝扇胸口微舒,看着丫鬟的目光有潋滟水光。被小娘子这般柔软依赖的眼神注视着,丫鬟不禁挺直了腰板,但旁边的寒冷目光,让丫鬟轻颤着身子,她还未寻找到目光的来源,宝扇便将柔若无骨的手掌,放在了丫鬟手中。丫鬟来不及分神,轻扶着宝扇走下马车。 待宝扇安稳地站在地面上,萧与璟才眉峰紧锁,周身散发着冷气,走进府中。 刘方见状,忙问着宝扇:“萧郎君这是怎么了?” 生这么大的气。 宝扇摇头表示不知,她黛眉微蹙,声音弱弱:“或许是我身份卑贱,萧郎嫌弃我在同僚面前,丢了他的脸面。” 刘方忙道:“定然不是如此,应当是公务上有棘手事,萧郎君才会愁眉不展。天色已晚,小娘子不要多想,早些回屋休息便是。” 宝扇轻声应好。 萧与璟回了屋子,书桌上摆满了诗书经义,他却半字都读不进去。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宝扇与赵术言笑晏晏,彼此亲密的模样。 他与宝扇之间,已经习惯了由宝扇妥协,缓解两人之间偶尔冰冷的关系。刚才下马车之时,萧与璟有意不伸出手掌,只待宝扇软声唤他,再堪堪搀她下马车,让她解释关于赵术之事。不曾想,宝扇丝毫向他求助的心思都无,连她身旁的丫鬟,也不懂规矩,急匆匆地将宝扇扶下。 萧与璟平复心境,素来养成的习惯,让他重新拾起经义,心中默念。 偏院。 宝扇饮下一盅枸杞乌鸡汤,感到腹中暖洋洋的,周身舒坦,便唤丫鬟吹灭烛火,沉沉睡去。 萧与璟没有等来宝扇的服软和柔声告饶,等来的却是一位不速之客。 虽然赵术百般遮掩,萧与璟还是能辨认出,他脸上的五指痕迹,想必是被人打了。萧与璟眉眼冷淡,问道:“赵郎君有何事?” 赵术刚发出声音,两颊便传来酸痛感,心中抱怨:他亲爹娘果真心狠,平日里总说最疼爱他这个幼子,听闻他有心爱的小娘子,也面露调侃。只是等他说出,那小娘子是扬州瘦马,且被萧与璟养在府上后,二老顿时变了脸色,接着便是软硬兼施,想要按着他改口。 赵术想到了最后侯夫人的妥协,暗道,虽说挨了打,但总归让他娘松了口,至于他爹那里,有侯夫人在,点头答应也是迟早的事。他今日来萧与璟府上,带齐了银钱,此时面对着萧与璟的冰冷眉眼,心底丝毫不慌乱。 他朗声道:“我来府上,目的是求娶宝扇小娘子。” 第71章 世界三(二十二) 萧与璟素来古井无波的眉峰,有了一丝波动。他打量着眼前的赵术,因为激动而面色红润,两只眼睛亮如星辰,周身上下都透露着笃定。 赵术今日前来,似乎是对求娶宝扇之事,胸有成竹。 萧与璟唇角轻勾,极其冷硬的嗤笑声落入赵术耳中。 赵术见状,连忙拿出自己的诚意,他探查到王氏将宝扇接到临安城,用了多少耗用。并将这些银钱花费,又翻了十倍,意图将宝扇赎出萧府。赵术已经做好了打算,待他带着宝扇离开后,便为她捏造一个假身份,随便找个小官,记在那小官名下,充作养女。到时下聘,迎亲……便没有人会因为宝扇原先的身份而发出置喙。 但萧与璟显然不想配合赵术的想法,他眉眼中尽是寒意,言语中机锋尽现:“赵郎君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赵术听到这番话,宛如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凉水,心下微沉:“你不肯给宝扇小娘子名分,又强行阻拦我给她名分。过去听闻萧与璟有君子之风,待人温和,行事周到,如今看来不过是虚名罢了。你既有正头娘子,为你在府中执掌中馈,又有身娇体软的外室养在外面,如此左拥右抱,却为了自己的私念,不肯放宝扇自由。若说我是痴人说梦,不如说萧郎君精于算计,意图想将世间种种好事都收入怀中。” 赵术越说,心中越发忿忿不平,脸上和脖颈处,有红潮涌动。 而至始至终,萧与璟只是冷眼看他,面上没有丝毫被挑衅的怒火,他这般姿态平静,倒是衬得赵术宛如杂耍艺人,自己搭了台子,自己演戏。萧与璟面上冷若冰霜,心中却并不是丝毫反应都无。只听赵术描述的场景,他会将宝扇接出萧府,给她一个自由身,再许诺出正头娘子的位子,萧与璟便心头微动,仿佛有异物横亘在胸口处,叫人吐息不畅。 宝扇是笼子里精心养护的鸟雀,过去萧与璟想将她放出笼子,但宝扇因为已经习惯被豢养,便躲在笼子里不肯出去。现如今,有另外一只鸟雀,飞到笼子旁,想要带宝扇离开。萧与璟却不想如他们所愿。 萧与璟重新打量着赵术,定远侯宠着长大的幼子,要求娶宝扇这事,赵术定然费了不少功夫,才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来到萧府。萧与璟敛眉沉思,赵术这般行事,定然会让侯爷侯夫人恼了宝扇,这个还未见过面便将他们幼子的魂魄都勾走了的小娘子。即使宝扇当真入了侯府,怕是也要被百般磋磨,如履薄冰地度日子。 像是为自己心中的不满找到了理由,萧与璟心中暗道:他不是不想放宝扇自由,而是赵术并非良人,定远侯府也不过是一个更加庞大的鸟笼罢了。 凡是萧与璟想要拒绝的事,便没有过不成的,因此他只用寥寥数语,便将来时还欣喜雀跃的赵术,满脸落寞地离开了。 赵术离开萧府时,回头望着府门,仿佛隔着层层朱墙,便能窥探到宝扇的身影。 …… 萧与璟来到亭阁时,宝扇正依偎着靠栏,目光悠悠地瞧着深不见底的湖水,芊芊素手捏着柔软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向湖面抛去。 花瓣落到湖面上,只牵动了小小的涟漪,而后便平静地漂浮在深湖表面。湖水犹如被打磨光滑的菱花镜,光可照人。隔着澄净的湖水,宝扇瞧见了萧与璟的身影。 如松似柏,长身玉立。 遥遥相望,四目相对。最终还是宝扇先错开视线,匆匆地站起身。 宝扇一袭湖水蓝的交颈曳地衣裙,腰肢处稍稍收紧,更衬得其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裙裾上缀着银线串成的同色宝石挂饰,脚步移动之间,宝石彼此相互碰撞,发出清灵的脆响。日光倾泻在宝石挂饰上,不显得珠光宝气,过于华丽,反而觉出身姿柔弱,清丽异常。 萧与璟站在宝扇面前,看着眼前人低垂着脑袋,一副疏离的模样,心头微梗——平日里不是环绕在他身旁左右,意图与他亲近,怎么如今却脚步退却。 萧与璟语气淡淡:“你可还记得赵术?” 宝扇轻抬起头,眼神茫然,微微思索后点头道:“记得。” 她斟酌着言辞:“赵郎君快言快语,想必是个好相处的。” 她本意是为了关心萧与璟,毕竟赵术是萧与璟的同僚,言辞爽快之人,总比沉默寡言,心中算计颇多的人更好相处。 可宝扇话音刚落地,便察觉出萧与璟周身的气息,又冷硬了几分。 “竟是如此。你可知他方才来了府上,意欲何为?” 宝扇神情微怔,摇头道:“妾身不知。” “他特意前来,是为了求娶你。” 宝扇目光微凝,一双大而懵懂的杏眼轻颤,满是不知所措,她只是与赵术有过两面之缘,赵术又为何会突然求娶她。更何况……宝扇轻抬双眸,细瞧着萧与璟的面容,心中暗道:何况她已经是萧与璟的人了,怎么可能会嫁给赵术。 宝扇细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慌乱无措:“妾身不知……” 萧与璟声音带着寒意:“赵术不是良人,我已经拒了他。” 你若是倾心于他,那便…… 萧与璟的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被他狠狠地压了下去。他既然与宝扇有了肌肤相亲,若是再将她拱手让人,岂不是成了薄情寡义之人。 宝扇瓷白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呆愣,似乎是未从刚才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听到萧与璟的话,宝扇模样温顺道:“妾身听萧郎的。” 萧与璟紧了紧手心,抬眸瞧她,言辞中带着不解道:“为何?” 何故对他如此放心,拒绝赵术一事,即使萧与璟再百般寻找借口,也无法否认,自己是有私心的。那私心说不清道不明,宛如道道锁链,将萧与璟周身束缚,驱使着他留下宝扇。 宝扇双眸清澈澄净,和亭阁下的湖水一般,她柔声道:“因为妾身相信,萧郎是不会骗妾身的。” 她绵软轻柔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庭院中回响。 “妾身自知,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值得旁人图谋的。得以被萧郎庇护,便是妾身此生幸事。” 宝扇身姿柔弱,弱柳扶风,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她哪里是没有什么值得旁人图谋的地方,只凭这副身子,这张姣好的容颜,便能让世间男儿牵肠挂肚,为她要生要死。 萧与璟黑曜石般的眼眸,沉沉地打量着宝扇周身上下,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都亲手丈量过,且记忆犹深。 “早些回去。” 萧与璟留下一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宝扇黛眉微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檀口轻启,唤着“萧郎”,玉足轻轻偏移,发出轻微的骨裂声。脚上的痛楚,让宝扇眉心紧皱,脚下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整个人朝着深湖倒去。 宝扇轻敛眉峰,遮掩住眼底的神色,她筹谋这许多,便是等待今日的时机成熟。她自幼生长在扬州城,若是萧与璟不能跳下深湖救她,她也能凭借自身保全自己。 萧与璟转身,只看到一片湖水蓝衣裙的下摆,顷刻间,便被湖水所淹没。 宝扇落入湖中,身子直直地向下坠去,才发现这湖泊果真如众人所说,深不见底。她隔着薄薄的湖面,还能中的萧与璟。 一时间,幼时刻意被掩埋的记忆,重新在萧与璟脑海中浮现。他强忍着身上的饥饿和疼痛,跳入了护城河中。当河水淹没了他的脑袋,窒息感充盈着他的全身。求生的本能,让萧与璟张开双臂,奋力呼救。可是,没有人来救他,包括他曾经期盼过的小鲛人。护城河底万籁无声,只有萧与璟的心跳在砰砰作响。 思索只在片刻之间,萧与璟不作丝毫犹豫,跳入了深湖中。 萧与璟拨动湖水,找寻着宝扇的身影,一抹湖水蓝的衣裙出现在萧与璟的视线中。宝扇周身,似乎与这湖水融为了一体,她青丝散开,在清澈的湖水中发丝相接,彼此纠缠。萧与璟很快游到宝扇的身旁,手掌将她的腰肢紧紧揽住。 宝扇双眸紧闭,黛眉微拢,像是因为溺水所致,吐息不畅。萧与璟一手扣紧她纤细的腰肢,另外一只手为她将青丝挽到耳后,俯下身去,以气息相渡。暖意与冷冽的吐息彼此纠缠,这是一个没有丝毫暧昧缠绵的吻。萧与璟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小心翼翼,他手中捧着的,是易碎的琉璃瓶,需要精心呵护才能长久。 在湖水下,宝扇的浓密纤长的眼睫,越发清晰。她轻颤着鸦睫,缓缓睁开双眼,柔软的唇瓣上有丝丝凉意,宝扇轻启檀口。 正紧紧抱着宝扇的萧与璟,最是能清楚感受到宝扇的举动,见她已经醒来,非但没有松开手下的柔弱身子,反而揽抱的越发紧了,原本是安抚意味的轻啄,突然变了意味。 檀口,柔舌,本是品味佳肴美食的物件,此时却换作可他用。 直到两人气息不稳,萧与璟才松开宝扇,半搂着她向上游去。 湖水表面掀起波浪,两个紧密依偎的人影,从深湖中走出。宝扇被萧与璟放在靠椅上,两人的衣裳都已经被水浸湿。宝扇身上湖水蓝的衣裙,紧紧地贴在她娇弱的身子上,显现出玲珑的轮廓。三千青丝犹在挂着晶莹的水滴,宝扇美眸轻抬,湿漉漉的眼眸如同被湖水洗刷过一般。 她这副模样,不可谓不惑人心神。 萧与璟身上的衣裳,也已经尽数被湖水打湿,可他却无暇顾及,双目幽暗深邃地看着宝扇——她当真与蓝色极其相配,湖水蓝的衣裙,湛蓝色的宝石,仿佛天生便是为宝扇所生,合该她才能配得上这般的颜色。 交颈处的系带已经被浸泡成了暗色,粘连在宝扇修长白皙的脖颈处,圆润的水滴顺着脖颈向沟壑处滚落。她这副模样,像极了水中的精怪,传说中的小鲛人。 萧与璟的心头,仿佛被撬开了一个口子,暖融的气息顺着裂缝渗入其中。过去,他听信传说,苦等着小鲛人来寻找他,却一无所获。如今,迟到了数十年的小鲛人终于来寻他了。 她是那样的柔弱可怜,不能帮助祈愿人实现心愿,还需要旁人来保护。 萧与璟暗道:真是个无用的小鲛人,但总归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小鲛人”。 萧与璟的手掌抚摸上了宝扇的脸颊,将她的柔背抵上靠栏,轻轻俯身。 温柔 第72章 世界三(完) 深湖中未曾喂养过鱼虾,因此湖水和其表面一般,澄净清澈,无丝毫异味。宝扇浑身都被湖水打湿,带着微微清冽的凉意。萧与璟将她揽腰抱起,褪掉她脚上的绣鞋,露出粉白的玉足。 周身的粘腻让人觉得不舒服,唯有温泉池中的暖水,才能尽快驱散冷寒,带来暖意。因此萧与璟贴心地将身上的衣裳尽数褪去。当手心放置着一朵沾染水汽的花朵时,亲手剥开粉白柔软的花瓣,露出娇嫩的花蕊。如月光般皎洁,泛着银色光辉的身子,渐渐没入温泉池水中,将每一寸肌肤渐渐温暖。宝扇仍旧紧扣着萧与璟的肩膀,原本还算清醒的意识,被柔和的泉水扰乱,渐渐变得意识迷蒙。 细碎的轻啄,落在宝扇的耳尖。不知是温泉池水的热气弥漫所致,还是心中的羞涩在作祟。宛如软玉般的耳尖,泛起丝丝红意。温泉池水仿佛被人所掌控,耐心且体贴地滑过柔弱不堪的身子,泉水在腰窝处流连驻足,紧接着向上攀沿。冬日雪景中,有白雪皑皑,朱果红梅,美不胜收。 带着凉意的清冷声音,在宝扇耳边响起,仿佛和温泉池水中弥漫的雾气交织在一起,如梦似幻,叫人分辨不清是何种用意。 “自你进府之时,定然听说过我的过去。” 宝扇身子轻颤,足下微微发软,只能依偎在萧与璟的胸膛,才能勉强支撑自己站立。 “妾身听过。” 萧与璟瞧着怀中柔若无骨,乖顺至极的美人,眸色渐渐加深,看似平静无波澜的双眸,仿佛有黑色的浪涛在翻滚叫嚣。他似是诱哄,又像是疑惑,声音带着几分缥缈:“你我若是得以幼时相见,可否会同罗娘子一般,给予一饭之恩?” 即使萧与璟试图遗忘,时至今日也不得不承认,幼时落魄不堪,唯有罗娘子施舍过的馒头,成为他暗无天日的生活中,拥有过的丁点温暖。对于罗娘子和她身旁的老嬷嬷,耍弄的书写字,他只能偷偷溜到私塾中,躲在墙角下,听夫子讲“之乎者也”,被私塾中的人发现后,他们眼神中带着嘲弄不屑的目光,嘴中念叨着“晦气”,手中紧握棍棒,将他驱赶出去——萧与璟辨认的出,那是驱赶流浪猫狗的棍棒。萧与璟对待罗娘子,有近乎放纵的包容,他似乎是想向什么人证明:他铭记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可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大费周章地证明,萧与璟一直不解。直到宝扇今日坠落湖水之中,萦绕在萧与璟心头的迷障才被拨散,孑然一身时,他也曾经相信过所谓的鲛人传说。但是无论他如何虔诚承诺,也未收到过半分回应。似乎连最容易心软的小鲛人,都抛弃了他。 萧与璟对罗娘子,可以纵容和体谅,无论对方做出了什么逾矩事,都未曾皱过眉峰。直到罗娘子故意打翻茶水,试图亲近于他。萧与璟心头才开始浮现出丝丝烦躁。他宁愿将罗娘子捧在高阁之上,让她从始至终地保持善良纯粹,也不愿意看到她如今这般,因为心中的谷欠念指引,而做出种种污秽之事。 可宝扇是不一样的。 她生的美貌,却毫无自我保全的能力,只能依靠旁人过活。宛如倾倒在湖面的花瓣,无刺也无根,只能随波逐流,若有谁能强硬一些,将她收于掌心,她也只能强自忍受。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仍旧横亘于萧与璟的胸口,需要亲口问出,才能心安。 若宝扇见到的,不是现在的萧与璟,而是当初浑身脏污的小乞丐,可否会心软片刻,如同罗娘子一般,赠予他食物果腹。 宝扇扬起瓷白的脸蛋,一双雾气蒙蒙,湿漉漉的眼眸望进了萧与璟的眼神中。 温泉池水的水汽,已经将她身上的凉气尽数褪去,蒸腾的热气,将宝扇的两颊晕染出红晕。圆润的水珠尚且挂在她挺翘的眼睫上,随着朱唇檀口微张,水珠轻颤,抖落于泉水中。她轻轻摇头,仿佛未曾注意到萧与璟一瞬间晦暗不明的眼神,和微微发僵的身子。 “妾身若与萧郎幼时相遇,定然会与萧郎沦落到一般田地,自己尚且不能果腹,哪里能去救萧郎……不过幼时能与萧郎相遇,也是好的,妾身那时,既不会弹琵琶,也不会唱曲儿,即使去祈求旁人施舍银钱,怕是也无人会软下心肠。但妾身身旁有萧郎,无论日子如何难过,也是心安的。” 她轻轻依偎在萧与璟的胸口,柔软的发丝在萧与璟的心头作乱,激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萧与璟冷硬的心肠,此时也仿佛被暖融的温泉池水流淌,不由得软上了几分。一直缠绕在他心头的迷障,仿佛彻底被驱散开。宝扇这般柔弱不堪,怕是在幼时,也是小小一只,惹人疼惜。只要想到宝扇要与自己做伴,忍受着冬日薄衣,饥寒交迫的窘境,萧与璟便拢紧眉峰。 那般黯淡无光的日子,他一人便足够了,莫要将宝扇牵连其中。 萧与璟的手掌,轻轻抚弄着宝扇白皙的脖颈,动作柔和,叫宝扇不禁闭上了双眼。不过片刻,宝扇便察觉到,朱唇上传来带着凉意的触感,似雪花一般,初时冰冷,而后融化成水,仿佛要将人包裹其中。 仔细碾磨,细细品尝,唇齿相依。 不知过了多久,难舍难分的两人才松开彼此,宝扇的眼尾还带着丝丝红意。宝扇扬起脸,想瞧看萧与璟此刻的神情,却被萧与璟按在怀中,只能听到从胸膛里传出的闷沉的跳动声。 萧与璟轻吻着宝扇柔软的发丝,宛如将发丝当作了宝扇身上的肌肤,轻品细尝,温柔缱绻。 温泉池中,时不时翻滚的泉水,遮掩了细碎的声音,宝扇沉浸在如水般的温柔中,听到萧与璟稍带压抑的声音。 “如今也可以。” 他已经将宝扇视作自己专属的小鲛人,既然错过了数十年,如今便不能再让宝扇离开他咫尺。萧与璟不需要,也不想让宝扇同他共同度过苦难的幼时,那般的苦涩,只需要他一人知晓其中滋味便已经足够。但如今的种种,则是非宝扇不可。 或许是温泉池水中过于舒适惬意,宝扇在池水中慢慢地昏睡过去。待萧与璟为宝扇换好衣裳,将她抱回屋子。虽然宝扇面容无恙,但萧与璟还是唤来了府医,为宝扇诊脉。府医眉头紧锁,脸色越发凝重,片刻后站直身子,朝着萧与璟拱手道:“萧郎君,小娘子这是有喜了。” 萧与璟的脸上,头次闪过迷茫,他嘴唇微动,重复着府医的话:“有……喜……” “那身子可要紧?” 府医以为萧与璟是在询问宝扇腹中的孩子,忙解释道:“只有一月有余,月份浅,是该精心养护着。我瞧小娘子的脉搏,是落了水,略带着寒气,用些滋补的药物掺杂在汤水中便可,孩子还安然无恙……” 萧与璟眉峰微拢,神色中尽显不耐:“宝扇如何?” 府医微愣,忙道:“小娘子也无事。” 得知有了自己的血脉,萧与璟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初次听闻时,他生出过诧异惊讶,但唯独没有普通人该有的欣喜若狂。他虽然曾经许诺过子嗣之事,但当事情成真,却莫名生出几分怅然。萧与璟宽阔的手掌,抚上宝扇平坦的腹部,他眼神微凝,一只绵软的柔荑,覆上萧与璟的手掌。萧与璟向上看去,睡梦中的宝扇,眼睫不安地颤动着。萧与璟翻开手掌,十指紧扣,试图抚平宝扇内心的不安。 …… 王氏看着面前的和离书,端庄肃穆的面容,有了一丝裂痕。尤其是当王氏得知府医为宝扇号脉,竟然诊出了身孕时,身子险些站不稳,她双眸发颤,盈满了指责和怨恨:“不过是区区扬州瘦马,竟然能让你提出与我和离?” 王氏心中悔恨至极,她本是为了保全自身的地位,才将宝扇迎进府中。又步步筹谋,将宝扇与罗娘子对上,想要鹬蚌相争,留她独自享受渔人之利。不曾想,罗娘子的嚣张跋扈没有让萧与璟生出和离之心,而弱质芊芊的宝扇却让萧与璟硬下心肠。她当真是悔恨,自以为迎进府中的,是个容易拿捏的小绵羊,没想到竟然是只带软刺的娇花。送走了罗娘子又如何,竟然最终让宝扇占据了萧与璟的全部心神。 王氏话语中夹杂着刺意,冷冷道:“不过是身怀有孕,竟意图想要母凭子贵,可见也是个不安分的。萧郎君果真要为这般的女子,与我恩断义绝?这样的女子,只会迷惑男子心神,执掌中馈,人情往来,怕是一概不知罢,萧郎君当真放心将这偌大的萧府,交给这样的小娘子?” 萧与璟面容冷若冰霜,眉宇中沟壑尽显:“你我和离,本就是早晚之事,与宝扇无关。” 至于旁的,萧与璟并不向王氏解释。他的心思与情意,只寄托在宝扇身上,与腹中孩子,并无丁点关系。至于执掌中馈之事,萧与璟自有定夺。但这些私密之事,不必费心与王氏分辩。 他与王氏的婚约,本就是因为生母的算计,对于王氏的愤愤不平,萧与璟并不意外,他早已经在和离书上一一注明,之前王氏带来的嫁妆铺子,以及在府中购置的首饰物件,全部带回,他又在上面添了几家店铺。萧与璟将和离书展开,王氏细细读完,心中果真有了松动。 她再抬起眼眸看着萧与璟时,便不再是怨恨,而是不解与茫然:她以为萧与璟不知她的喜好,却不曾想他竟然知道何种物件,最能打动她的心肠。原来她过去的情意,萧与璟不是不知,而是从来没有接受过。 王氏最终还是点了头,去了官府退还了庚帖。自此一别,从此再无关系,都成了自由身。 王氏走时,将自己用惯的丫鬟小厮一并带了回去,她坐在马车上,频频回头,却没有等来想要等的人,心中不免怅然:他那样的郎君,待人一向是凉薄至极,她早就知道的。马车慢悠悠地向前行进,王氏像是想到了什么,出声询问着赶车的刘方。 “你可知道罗娘子的去处?” 刘方压低声音:“萧与璟与罗娘子断了关系,两人本就无甚亲近,只是萧郎君为报昔日恩情,才将罗娘子救出,养在别院。萧郎君将别院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罗娘子,只留了一句话。” 王氏心头一颤,问道:“什么话?” “萧与璟道,他从未养过外室,望罗娘子珍重自身,管住口舌。罗娘子身边的老嬷嬷,还想继续纠缠,却被门房拦住,连府门都不能进去。不知那门房向老嬷嬷说了些什么,老嬷嬷脸色惨白的离开了,再没来过萧府。” 王氏闻言,一直愁眉不展的眉头终于松开。那处别院看起来华丽富贵,其实内里早已经空空如也,若罗娘子能平淡度日,只靠着一处宅院,半生无忧也是自然的。但平淡如水的日子,罗娘子怎么能忍受下去,到时等待她的,便是落魄无依。被罗娘子羞辱的画面,时时萦绕在王氏心头,如今终于能吐出一口浊气,此时听到最好的消息,便是曾经的仇人,即将要过上狼狈不堪的日子。 …… 宝扇有孕之后,便听从府医嘱托,日日饮用滋补的汤水,产子那日也异常顺利。连接生的稳婆都暗暗称奇,本以为宝扇这般柔弱的身子,要经历一番疼痛折磨,不曾想这般水到渠成。 婴孩自出生起,便被裹上锦被,抱走精心养护去了。府上有专门照顾孩子的奶娘,宝扇却决心要自己亲自喂养。一是为了与孩子亲近,二是……她那处酸胀,又难以宣之于口,只能借此缓解。 可这日,才到往日时辰的一半,奶娘便出声劝阻道:“府医说,小郎君这些日子吃的过多,腹内积食。” 宝扇了然,将挥舞着拳头,不肯离开的婴孩递给奶娘。见宝扇面露不舍,奶娘忙道:“若小郎君又饿了,定然会抱回给娘子,娘子不必挂心。” 宝扇轻声应好。 刚过了片刻,便有脚步声传来,声音越发清晰。宝扇以为是奶娘抱着孩子,去而复返,忙伸手解开盘扣,雪白滑腻的肌肤晃人心神。 帘帐被撩起,萧与璟走了进来,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宝扇。 他声音收紧,微微带着涩意。 拥雪成峰,芳香作露,玉脂暗香。 宝扇一时呆愣在原地,连将衣襟上的盘扣系好都忘却了。 萧与璟声音中带着几分暗哑:“如何?” 宝扇面上满是羞怯红晕:“是身上隐隐作痛,小事而已,萧郎不必挂怀。” 萧与璟沉声道:“我已从女医处,知晓此事,并通过书上所云,知晓了疏通之法。” 无非是,似膳房揉捏面团之法,再佐之以抚,尝……手口并用,方有良效。 宝扇对萧与璟全然信任,自然无不可。 她轻抚着萧与璟的束发,眼神朦胧。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宝扇脚尖绷直,声音轻颤:“过几日,有女眷间的聚会,去的都是萧郎的同僚亲眷,妾……我怕丢了萧郎脸面……” 宝扇已经不是无名无份的小娘子,自然不用再自称为妾,她如今是萧与璟堂堂正正的妻。 萧与璟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若不喜……便不必去了……过些日子,我便要外放为官……是去扬州城……你可欢喜……” 宝扇揽紧了萧与璟,心中雀跃:“萧郎……” 她是喜欢扬州城的,温柔水乡,时常有歌声萦绕耳边。 萧与璟抬起眼眸,眸色微沉,唇角挂着几滴水珠。 “如此便好。” 宝扇身子娇弱,执掌中馈之事,颇为耗费心神。况且宝扇性子软,难免会被下人欺瞒,或者借由资历老而欺辱于她。萧与璟便分出精力,亲自掌管府中的账务往来,有他在,府中奴仆即使心有异心,也不敢肆意行事,对待宝扇也只能恭恭敬敬,不敢有二心。萧与璟无亲属长辈,只有同僚之间的往来,待到了扬州城,便会更加清闲。 过去,萧与璟是只漂泊无定的船只,居无定所,只能随风飘荡。 如今有宝扇在身侧,仿佛单调的日子,终于有了鲜活气息。 萧与璟俯身,轻轻覆上柔软的唇瓣,带着香甜气息的汁水,流入宝扇檀口之中。 两相纠缠,情意绵绵。 第73章 世界三(番外) 数九寒冬,吐气成霜。 地面凝结了厚厚一层冰块,因为天气寒意颇重,来往行人脚步匆匆,皆欲赶回家中,燃起焦炭以驱散寒气。城门楼下,有一浑身脏污的乞儿,寒风凛冽之下,只着春日单衣,外露的十指早已经被冻的通红发肿,小乞儿整个人依偎在冰凉的墙壁上,长而微卷的眼睫上,挂着几颗厚厚的雪粒子,身子一动不动——是昨晚下的那场暴雪。 偶尔有行人途径小乞儿的身边,见此境况,默默摇首叹息。 这孤苦无依的小乞丐,连冻死在路旁,都无人为他收敛尸首。 不知过了多久,蜷缩在路旁的萧与璟睁开了眼睛,附着在他眼睫上的雪粒子不曾抖落,随着他眼睛的张合,融化成水滴,没入萧与璟漆黑的眸子里。这般寒冷的天气,连看守萧与璟的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用乞儿们讨来的银钱饮酒暖身去了。因为长久地跪坐在地上,萧与璟连站直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 想起茶舍中人提起的传说,他咬紧发抖的牙齿,朝着护城河的方向跑去。 ——那里是他唯一知道的,四通八达,能与湖泊江河相互连接的水泽。 萧与璟站在护城河前,河面前几日还结着冰,如今冰面被敲碎,漂浮在河面上。萧与璟从护城河的倒影中,看清楚了自己如今的面容,瘦骨嶙峋,脏污不堪,是个旁人见了都要避而远之的乞丐,这样的他,普通人尚且会嫌弃,更何况久居在深海的鲛人一族。萧与璟蹲下身子,用手捧起河水,仔细地为自己清手净面。 再看河中的倒影,他仍旧是过于消瘦的模样,唯有过于白皙的肌肤,和大而漆黑幽暗的眸子,与他乞丐的身份不相匹配。萧与璟不知道该如何向鲛人祈祷,只能从脑海中捡起曾经的拜佛祈福的记忆,像模像样地祈求着,心中默念:若得以见小鲛人一面,得以摆脱此等困境,定然用尽余生,报答小鲛人的恩情。 萧与璟虔诚地等待着,良久后,睁开双眸,却只感受到四周的万籁无声,和扑打在脸上如同刀割的凛冽寒风。 无人回应。 萧与璟的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甚至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念头:本该如此,不是吗?他一个被生父母抛弃的无用人,又怎么会让小鲛人侧目。之前种种,莫不是在痴心妄想而已。 望着平静无波的护城河,萧与璟心中微动,他轻抬起脚步,朝着一无所知的河水走去。 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传来异响,萧与璟连连后退两步,不慎跌倒在水中。他来不及苦恼,本就单薄的衣裳沾染了河水,他该如何熬过这个冬日,此时萧与璟的全部心神,已经被河水中的身影牵动,他漆黑的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竟是鲛人! 上身似人又非人,萧与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如同眼前的鲛人一般,肌肤白皙,仿佛月光倾泻而下,乌发如墨,如同翻滚的波浪般垂在她略显消瘦的肩膀后。下身是极其曼妙的鱼尾,是如梦似幻的银蓝色,在河水中轻轻摆弄着,叫人觉得这狭窄的护城河,怎么能配的上如此高贵的鲛人。 更让萧与璟诧异的是,这小鲛人果真是“小”,只瞧年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些。如此这般,当真能救他脱离困境吗? 宝扇双眼懵懂,湿漉漉的眸子中尽是茫然,她本在深海寝宫中悠闲度日,却突然听到有人祈愿,接着便出现在这片水泽中。 看着眼前瘦小的萧与璟,宝扇心思微转,便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此人定然是她的祈愿人,自己若是想重回深海寝宫,定然要让这人心甘情愿,自觉圆满。在鲛人一族中,宝扇年纪虽小,但比之其他年长的鲛人,更能揣摩人的心思。她可不是那些傻乎乎的鲛人前辈,懵懂无知,被贪婪的祈愿人一再哄骗,最后伤痕累累,被利用殆尽。 她轻声道:“你是我的祈愿人吗?” 宝扇的声音绵软轻柔,如同天籁之音,让人自惭形愧,萧与璟紧紧抓住衣裳下摆,低声应是。 宝扇摇动着银蓝色鱼尾,游到萧与璟身旁,一双如湛蓝色宝石般潋滟的眸子,满是好奇地打量着萧与璟。萧与璟不敢看她分毫,只觉得自己的目光都是在亵渎小鲛人。宝扇伸出小巧柔软的指头,轻轻戳着萧与璟的脸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萧与璟险些再次跌落水中,他满面通红地看着宝扇,惨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宝扇收回手指,心中想道:喏,太瘦了,一点都不好戳。 她露出足以惑人心神的笑容,鱼尾底部轻轻拨弄着萧与璟的裤脚:“我叫宝扇。” 萧与璟诺诺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宝扇声音柔柔,带着些歉意:“我在鲛人族中,年纪最小,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若是你祈愿的鲛人,是位年长有能力的鲛人便好了。” 萧与璟忙摇头道:“无妨,不碍事的。” 他这样的人,怕是只有宝扇这般懵懂的小鲛人才会动恻隐之心。 宝扇眉眼弯弯,去牵萧与璟的手掌,仿佛两人之间是极其亲近的玩伴,触手所及的是阵阵冰凉。萧与璟身子僵硬,任由宝扇拉着他的手。 宝扇轻呼一声,又靠近了萧与璟几分:“阿璟,是不是河水太过冰凉,我们快快上岸去罢。” 萧与璟宛如变成了提线木偶,宝扇指东,他便向东,宝扇指西,他便行西。直直到萧与璟回到了岸上,才恍惚察觉宝扇下身是鱼尾,不能上岸。 宝扇眉头皱成一团,瞧起来分外可怜:“鲛人没有双足,无法在岸上行走。” 明明是寒冬腊月,萧与璟额头上却急出了滴滴汗珠,他握紧拳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听族人们说,若是有人心甘情愿地献出精血,能换的得以暂时行走的双足。” 宝扇声音缥缈,仿佛精魅般,诱惑年幼的萧与璟,一步步坠落陷阱。精血得以换取双足,此事自然为真,只不过宝扇未曾宣之于口的是,这精血需纯粹之人的血,且鲛人服下后,还能进补修行。宝扇对于双足行走之事,并不十分热衷,只是能以精血换修为,还不用自己劳心劳力,如此美妙之事,怎么能不试。 萧与璟不作他想,将手掌伸平,递到宝扇面前:“我的可以吗?” 宝扇不着痕迹地掠过萧与璟的手掌,双眸轻颤:“阿璟你真好,只是若要取血,定然需要手掌洁净,不然泥土带入血中,恐怕对你身子有所影响。” 萧与璟面上一红,默默地又将手掌洗净了几遍,直到宝扇轻轻颔首,才咬破指尖,喂到宝扇嘴边。 宝扇轻轻张口,含住殷红的血珠,暖意霎时间涌满宝扇的身子,她不禁欢快地想要摆动尾巴,才发觉鱼尾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双腿,原本用水草编织的衣裳也变化成了普通衣裙。 看着萧与璟脸色发白,宝扇恋恋不舍地松开他,轻声道:“是不是很痛?” 萧与璟勉强稳住脚步,摇头道:“没有。” 他拉着宝扇的手,从护城河水中走出,萧与璟的肚子突然传来叫声,这让他面上难堪至极。宝扇却仿佛毫无所觉,摇晃着萧与璟的手臂,指了指不远处的破碗旧席,问道:“那是我们的地方吗?” 羞耻感顿时蔓延至萧与璟的全身,尤其是当看到粉雕玉琢,如同仙姝的宝扇,听到自己回应“是”以后,跑到那简陋的草席上坐下,好奇地拿着带着缺口的破碗瞧看,萧与璟心中生出了逃离之心,他难道要终身待在这里乞讨吗?从年幼稚童,到白发苍苍,自己落魄不堪还不够,如今又要牵扯到宝扇? 萧与璟心中的念头越发坚定:不,不能,他要离开。 萧与璟朝着宝扇走了过去,坐在她旁边,两人彼此靠在一起。萧与璟声音涩然:“你饿不饿?” 宝扇垂首看了看萧与璟的指尖,摇头道:“不饿,我刚才吃饱了。” 要懂得适可而止,精血才能源源不断,这是鲛人族的前辈教会给宝扇的。 没想到宝扇是以血为食物,萧与璟双眼微愣,而后心中涌现庆幸:以他如今的身份,弄来的不过是着粗茶淡饭,让宝扇入口也只会委屈了她。 城门外又支起了施舍粥饭的棚舍,瞧着排队的行人,萧与璟默默收回眼神。他认得出,那是罗家的棚舍,除了两类人,都可以去取粥饭。一是瓦舍女子,罗家认为其品行不端,二是有手有脚的行乞人,被罗家定为不劳而获的米虫。这样的粥饭,萧与璟是吃不上的。 站在粥棚前,有个衣着华丽的小娘子,手中抱着皱皱巴巴的馒头,朝着萧与璟这里跑过来。 罗小娘子停下脚步,看着萧与璟身旁的宝扇,心中莫名觉出几分不畅快。她纤细的手臂,掠过宝扇的脸颊,将馒头举到萧与璟面前。宝扇娇柔的脸蛋,被突然冒出的手臂轻碰,顿时泛起了红痕。萧与璟见状,连忙将宝扇拉到自己身边,仔细察看,全然忽视了还冒着热气的馒头。 罗小娘子嘴巴一瘪,险些哭出声。负责照看她的老嬷嬷慌张跑来,将她抱在怀里。罗小娘子指着地上的两人告状:“他不吃……” 嬷嬷哄着罗小娘子,白了萧与璟一眼,瞧见衣着整洁模样不俗的宝扇,心中微动,嘴中嘲弄道:“小乞丐带了个童养媳,真是闻所未闻。娘子,这小乞丐不识趣,馒头扔给野狗也不给他吃。” 罗小娘子被哄好了,按照嬷嬷的指挥,将馒头扔给了野狗,野狗叼起馒头便飞快地跑走了。罗小娘子心中得意,自以为能看到小乞丐后悔莫及的表情,却发现萧与璟的全部心神,都牵挂在宝扇身上,仿佛在呵护什么易碎琉璃,轻擦着她脸上的红痕。 嬷嬷将罗小娘子抱走了,看着渐行渐远的身影,罗小娘子心中生出莫名的慌乱,仿佛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即将离她远去。 萧与璟过去一无所有,现如今有了宝扇陪伴。当宝扇问道他有什么心愿时,萧与璟默默咽下“永远有小鲛人陪着我”,轻声道:“离开这里。” 看着宝扇令人目眩神迷的脸,萧与璟不再犹豫,他拉着宝扇的手,逃离了这个地方。一路上,他不敢停留,生怕稍微犹豫,便会被那些人追上抓回去。他本就已经沦落为乞丐,再被抓回去,不过是一顿毒打。可是宝扇不一样,她这副容貌,被那些人看重,不知道要被利用去做些什么腌臜事。萧与璟的脚下磨出了血泡,可他毫不停歇,他已经瞧出来了,小鲛人虽身为鲛人,却丁点传说中的法力都无,万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萧与璟握紧了手中的绵软,头也不回道:“若被他们追上,我挡住他们,你尽快回到鲛人该去的地方。” 宝扇看着他消瘦的脸庞,因为长久的饥饿而过于凹陷的眼窝,却盈满了笃定与坚决的黑眸,心中生出莫名的滋味。 萧与璟摘来野果,一手咬着酸涩的果子,一手喂着宝扇。 直到彻底离开了令萧与璟觉得如同噩梦一般的地方,两人窝居在一处山洞里。宝扇清楚,萧与璟已经脱离了过去,她听着萧与璟的畅想,此时的他,不像是过去那个满面愁容的孩童,对未来满是憧憬期待。 要购置一间大宅子,不要花树,要栽种上能生出香甜果实的树木,一处巨大的水池供宝扇游玩…… 宝扇仔细听着,突然用柔软的脸蛋,蹭了蹭萧与璟的脸。萧与璟身子僵硬,明明宝扇像这般与他亲近,已经有过几次,他却还是不习惯。萧与璟呆愣在原地,想要说些什么,带着细小绒毛的触感已经离去,徒留萧与璟一人,怅然若失。 萧与璟醒来时,看到的是黑黢黢的山洞,以及四周空无一人,唯有手掌旁有几颗璀璨夺目的珍珠。 深海鲛人,泣泪生珠。 萧与璟握紧了几粒能使他所有的幻想,立即成真的珍珠,胸膛中的怒火几乎让他想要将珍珠碾碎,可最终,他只是颓丧地松开手掌,眸色黯淡。 骗子,都是骗子。 …… 路上十几辆马车缓缓行驶,其中最华丽的便是正中央那辆,周身被丝绸包裹的严实,不露出半分缝隙,叫人想要窥探也不得其法。素来端庄稳重的王娘子见状,也不免心生好奇。旁边的丫鬟忙道:“听闻是渔人出海,捕猎到的珍宝,特意献给那位萧郎君的。” 一提到萧与璟,王娘子心头微怔,那日他身骑骏马,匆匆一观,众人只道这位萧郎君性情阴沉,令人畏惧。王娘子却莫名地想要靠近,思虑至此,王娘子心中暗笑:自己已经是许了亲事的人了,为何还这般心思浮动。她收回视线,带着丫鬟回府去了。 众官员为了讨好萧与璟,已经费了许多功夫。金银珠宝,美人佳妇,通通被退回,且丝毫不留情面。一想到萧与璟狠辣的手段,众官员就心有余悸,见他们之中为首的孙大人前来,忙问道:“可成了?” 孙大人胸有成竹:“任凭是万年铁树,见了这等宝物,也得开花。” …… 在萧与璟冷凝的目光下,孙大人心中闪过慌乱,但想起即将献上的宝物,那股慌乱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萧与璟手腕上,虚虚挂着一串珍珠串成的手链,颗颗圆润,闪着月色般的光辉。他淡然地抬起眸子,瞧着孙大人又搞出了什么古怪。 丝绸帘帐被扯开,是用琉璃制成的四四方方透明笼子,其中注满了水。一身姿曼妙的美人,正不安地蜷缩在笼子的角落,乌黑的发丝长直腰窝,湛蓝色宝石般的眸子不安地颤动着,银蓝色的鱼尾轻轻晃动浪花,再往上,他们竟然未给她准备普通女子穿着的衣裙,而是用贝壳珍珠串连,堪堪遮挡住紧要的地方,白皙的贝壳下,是飘逸飞扬的丝带,随着水波晃动。 萧与璟手中的珍珠链坠地,时隔多年,终于又见面了,我的小鲛人。 孙大人犹在沾沾自喜,这等绝色,要不是为了讨好萧与璟,他就要自己享用。为了不让这鲛人被旁人沾染,照顾鲛人的吃穿的,都让他换成了女子。这会儿见到萧与璟的神情,孙大人不禁心生得意。 下一刻,萧与璟便冷声道。 “孙大人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不过这礼物我想独自享用,至于见过礼物的孙大人——便剜掉眼睛罢。” 宝扇再醒来时,便是身处一片巨大的池水中,周围有活水涌动,海草,贝壳……像极了她居住的深海。迷蒙之间,宝扇恍惚看到有人向她走来,那人轻俯下身子,抬起宝扇的下颌,声音冷冷:“被捉到了吗?” “真是愚蠢的小鲛人。” 望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宝扇声音犹疑:“阿璟……” 放在她下颌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宝扇轻呼一声,若换作幼时的萧与璟,早就心疼地为她吹气哄着她,可现在的萧与璟,只是眸色晦暗地看着她。 萧与璟的手掌轻移,轻轻摩挲着滑腻的鱼尾,摸索到最柔软的地方,微微用力,宝扇便柔软不堪地躺在了萧与璟怀里。 “你可知,精血除了吮吸手指,还有其他方法。” 宝扇娇怯道:“……什么……” 水浪翻动,萧与璟落入池水中,他揽上了纤细柔软的腰肢。 很快,宝扇便明白其他取用精血的方法是什么。 有了精血,宝扇变幻出曼妙修长的双腿,却仍旧逃离不开萧与璟的控制,被他控制在床榻上。 无论是双腿,还是鱼尾,似乎总是逃脱不了一个命运,便是被萧与璟所把控,细细品玩。 宝扇会怯怯地向萧与璟撒娇,让他放过自己,萧与璟却回骤然收紧力气,语气莫名:“放过?你这样蠢笨,再被旁人捉去吗?” 宝扇声音细弱:“……阿璟,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你过去会依着我……” 可萧与璟仍旧是那样冷硬无情的模样。 “只是过去。” “还有——以后,不许叫我阿璟,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宝扇湛蓝色的眼眸中满是慌乱:“那我该怎么……” “叫主人。” “我是小鲛人的主人。” 宝扇委屈道:“主人……” 一滴泪珠滑落,萧与璟轻吻宝扇的眼尾,强行按耐住心中的不忍。 真乖。 小鲛人也是我的主人。 依偎在萧与璟怀中的宝扇,眉眼渐渐舒展。 人族过于狡猾,还是待在萧与璟身旁最为安全。况且这个人,对她忠贞不二,矢志不渝,倒是个不错的归宿。 第74章 世界四(一) 云凝峰。 一灰衣青袍的男子,手持凛凛长剑,在漫天风雪中,不知疲倦地挥舞着。他手中的剑装饰简陋,唯有剑柄处有乌色檀木包裹,因为经年累月地被人握在手中,剑柄已经被打磨的光滑细腻。在铺满大雪的空旷地面上,剑身上折射出雪色的白光。出剑招式,虽不气势汹汹,但自有一股沉着气势。通体光滑的剑身上,隐隐有白色雾气在浮动萦绕,那便是持剑人自身所带的灵气。 那男子生的剑眉星目,一双薄唇轻抿,黑黢黢的眼眸全然落在了手中的剑上,惹得独自坐在一旁的娇俏粉衫女子不满,她轻跺着脚,用兽皮制成的靴子在厚厚的积雪中踩的“吱呀”作响,试图引起男子的注意,可结果是徒劳无功。粉衫女子脸颊气的通红,连声告辞都未说过,便急匆匆地跑掉了。 待谢文英收起长剑,再看向粉衫女子的身影时,却发现那里早就空空如也,连原本光滑整洁的石头,也被薄薄的一层积雪覆盖。 谢文英唇角微勾,带着无奈的笑意,向着弟子居走去。 凛冽刺骨的风迎面吹来,将谢文英身上的单薄衣衫吹得呼呼作响,他脚步沉稳,脸色如常,丝毫没有寒冷之意。谢文英并不精于束发,两缕发丝在他额角飘散,随风飘动,掠过他高耸挺拔的鼻梁,最终顺着他流畅分明的脸庞垂下,显现出周身的肆意洒脱。 还未靠近弟子居,便听闻里面叽叽喳喳热闹一片,同苦寒寂寞的云凝峰顶端,分割成了两个世界。谢文英隐隐约约听到小师妹曲玲珑的声音,她朝着众弟子埋怨道:“大师兄真是的,每日只知道练武,我在旁边等了他好久,都没分给我半个眼神……” 曲玲珑生的娇俏可爱,性子活泼,在这高耸入云的云凝峰,宛如漫天风雪中的唯一亮丽颜色。她年纪最小,在云凝峰又是辈分最低的小师妹,众弟子平日里素来是宠着她,敬着她。若换作平常,有人胆敢让这位小师妹伤心了,定然要被云凝峰弟子集体讨伐,强行按着脑袋认错。可这次惹怒曲玲珑的,竟然是大师兄谢文英,众弟子齐齐噤声,将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意图说些什么新奇好玩的,重新令曲玲珑展露笑颜。并非他们畏惧谢文英的武力,而是谢文英待人宽和,对小师妹也素来疼爱有佳,只有一样是怎么都更改不掉的,那便是——痴迷武学。也是因为谢文英的“痴”,令他们这些弟子,和谢文英之间的武功造诣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听着弟子所里的热闹场景,谢文英并没有推门进去,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四方的匣子,放在门外,静悄悄地离开了。待弟子所得人打开门,才发现门外留下了一个匣子,打开仔细瞧看,是枚色泽通透的玉簪。 曲玲珑瞧那玉簪眼熟,立即将它握在手心,娇俏的脸庞上浮现出红晕,脚下急匆匆地去往门外望去。 大雪白茫茫一片,连脚步都已经被雪花覆盖,哪里还有人的身影。 曲玲珑嘴里嘟哝着:“一个小小的玉簪就把我打发了……” 有心思敏捷的弟子,猜测出这玉簪是谢文英特意送来的,语气温和地调侃道:“大师兄这般痴人,还能想到送玉簪,果真面对小师妹这种,是万年冰雪也要融化。” 距离曲玲珑最近的男子,唇角带着笑意,细细瞧着有些冷,他将玉簪握在手心,语气不明道:“玉质只能算得上中等,怎么配得上小师妹?小师妹,你若是喜欢,我去买上十只八只给你。” 白季青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未入云凝峰之前,他在俗世中的身份,是皇室子弟,见识过众多价值连城的宝物,自然能够对着一支玉簪评头论足。 曲玲珑被他三言两语吸引了注意力,心中觉得白季青所言极其正确,大师兄若是想送礼,为何不亲自前来,况且……送的还是这般玉质不佳的次品,曲玲珑心中忿忿,全然忘记了是自己在山下看重了这枚玉簪,当时只觉得它千般万般好,只是囊中羞涩,才忍痛将玉簪留下。后来曲玲珑便将事情尽数告诉了谢文英,央求他将玉簪带回来。 曲玲珑刚才心中生出的欢喜,此刻丁点也不剩了。她心不在焉地从白季青手中取回玉簪,意欲装回匣子中,再和她平日里用不上的首饰丢在一起。只是她的手尚且未接着玉簪,玉簪便从白季青手中滑落,静悄悄地落在了雪地里。玉料本就脆弱不堪,落入雪地中,不过顷刻间便成了破碎的几截。 白季青安慰她道:“不值钱的玩意儿而已,不值得小师妹为了它劳心费神。” 曲玲珑收起心中瞬间涌现的怅然慌乱,轻轻点头。 谢文英正端坐在山峰顶端,平心静气,凝神打坐,忽然有一只红喙白鹤,穿过层层云雾,落在他面前。 白鹤细长的腿上,绑着一条细长的丝绸系带,卷成圆筒的纸卷被包裹在其中。这只白鹤,是用来传递书信的信使。云凝峰定有规矩,除非约定俗成的日子,或者师父有令,否则寻常时间,门中弟子是不能下山的。而在那些不能下山的日子,连接云凝峰的弟子和俗世之间的沟通联系的,便是这通体雪色的白鹤。 看着一贯有灵气,能辨认清楚门中弟子的白鹤,驻足在自己面前。谢文英的心中生出几分古怪来。他很早便变得孤苦无依,在俗世中也无人会牵挂于他,又会有何人会通过白鹤送信给他。 谢文英解开丝绸系带,打开纸卷,几行小字渐渐展露在他的面前。 过去世间,若是有人费尽心力,寻求长生之道,定然会被人认为白费心思,徒劳之举。可在此世间,已经逐渐摸到了仙人仙境的门道,能从世间万物中,寻找到灵气的存在,再潜心修炼,不说能求与天地同寿,比之从前体质与寿命能延续许久。诸如云凝峰这种,下接俗世,上临仙境的山峰,有修炼得法的前辈,愿意以周身资历经验相教。因此,在此等世间,众人皆痴迷武道,向往仙人境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运转灵气,能以周身气息调转灵气的,可谓是千万人之中,才有一人。剩余众人,进不得山峰凝气修行,便只能待在俗世,好在灵气被发现后,众人的寿命比从前多上许多,也足以享受世间欢乐。 谢文英痴迷武道,并不是为了长生,他向往武学的至高境界。例如有人爱财,便连就寝时,都想要搂抱着金银珠宝一起入梦,有人喜欢美色,便要夜夜笙歌,身旁佳人不断,而谢文英钟情武道,便沉溺于练习剑术,凝神聚气,而且在其中自得其乐。 谢文英并不是一开始便入得云凝峰,那时他年纪尚小,少年郎一个,漂泊流离,别无去处,便寻找了处练武的门派,意图学些本领养活自己。那是个末流门派,门派中人并不算多,且个个面容冷漠。当时的谢文英,心中惴惴不安,但门派的掌门态度可亲,声音温和,问他会些什么,先行演练一番。谢文英轻轻舒气,给掌门展示了自己琢磨出的拳法,模样毫无美感。 掌门从上首走下来,声音缥缈,他说他不能收谢文英为徒弟。看着谢文英紧绷的身子,掌门解释道,不是因为谢文英不好,与之相反,是因为谢文英太好了,他教不了这样的徒弟。掌门知道,以自己的资质,定然会终身待在俗世中,可谢文英不一样。他愿意给谢文英居所,饭食,教会他普通的武功。但这个小小的门派,终究不是谢文英这种人的终点,只是踏板而已。而后的谢文英,果真不负众望,学有所成,步步稳妥,成了以武功能力论尊卑的,云凝峰的大师兄。 过去的岁月时光,如同眼前的小小纸卷,随着字迹的渐渐浮现,尽数出现在谢文英的眼前。时至今日,他仍旧清晰的记得,掌门走到他身旁,对他的殷切嘱托。谢文英的心头渐渐软化,信上说道,掌门名下有一女,名唤宝扇,因为胎中受寒,导致不足月便落地。日后更是汤药不断,身子虚弱。掌门为爱女宝扇,请来许多高人看诊,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此女身有恙,气血有亏,恐不能熬过二十芳辰。 二十岁,即使是在无灵气萦绕的以往世间,这样的年纪也算的上早早夭折之兆,何况是在如今,众人寿命延长,普通人拥有百岁高龄,已经算得上寻常至极。 信中,掌门言辞恳切:爱女体弱,身为血亲却无能为力,本就心中惭愧。又因身份所限,不能让爱女得以观望大好河山,领悟灵气萦绕的仙境,是谓无能。只是爱女时日无多,老朽不敢也不忍再耽搁她,得知文英在云凝峰久居,可否将小女接到身边,照料一二,以全老朽心愿。老朽自知行为突兀,恐会给文英带来麻烦,若有为难,自当谅解。近日寒气加重,烦请文英珍重身体。 对于掌门的音容笑貌,谢文英已经记不清楚,只恍惚记得,是个模样宽和但偶尔也会发怒的长辈。再看信中,字字句句都是掌门的爱女之心,让人不禁心生动容。谢文英的手掌,摩挲到最后一行字——“珍重身体”。 已经许久未有人提醒过,要他珍重身体,虽寒气逼人,但有灵气在体内萦绕,谢文英自然不畏惧这些普通的风霜雨雪。但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幅幅场景,也是在下雪天,掌门见他周身单薄,特意拿来了缝制厚实的棉衣,让他换上。 那样的温暖,又怎么能是灵气可以比拟的。 白鹤仍旧停留在谢文英的脚边,谢文英并没有多做犹豫,当即修书一封,绑在白鹤细长的腿上。 身为云凝峰的大弟子,按照门规,他自然可以接亲近之人,来云凝峰小住,这般是合乎规矩的。 白鹤轻轻展开翅膀,朝着层层云雾飞去。谢文英盘腿打坐,心中对从未见过面的掌门爱女,生出了一丝好奇。 他离开掌门身边时,掌门夫人已经有身孕,她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目光满是柔和。 谢文英离开时,还听到掌门和夫人的低声言语。 “……我们的孩儿,定然要像文英那般,能引灵气入体内。” “……我倒是希望,孩子平安康健就好。” 第75章 世界四(二) 红叶镇。 掌门收到白鹤送来的信件,信上的字迹如同笔走龙蛇,有磅礴气势。掌门将信件握在完,掌门心头悬着的巨石才堪堪放下,手抚长髯不停地长吁短叹。 他在见到谢文英的第一眼,便知晓此子不是俗世中人,勤恳教育,细心栽培,为的是给子孙后辈留下一份机缘。没想到不过区区数十年,便用上了这份昔日旧情,不过掌门心中并无太多后悔,他膝下只有一爱女,身子骨虚弱,却生的乖巧懂事,分外惹人怜爱。女儿家渐渐长大了,唯一求的心事便是登上云凝峰,见见可与仙境媲美的层峦叠嶂,他身为人父,又怎么好拒绝。 掌门将信件收拢于袖中,脚步匆匆,往女儿寝居去了。 掌门夫人将软枕垫在宝扇的腰下和后背,从侍女手中接过翡翠玉碗,汤勺轻舀,正要喂给宝扇。只见软榻上,宛如雪捏作的冰雪美人,轻轻摇头,温声道:“娘亲,我自己来罢。” 纤细脆弱的玉指,握紧了翡翠玉碗,嶙峋的骨节,隐隐泛着白,叫人忍不住将那双柔荑揣进怀里好好疼惜一番。宝扇轻轻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黑褐的汁水,便一滴不剩地流入她的腹中。她这般熟稔的服药手法,叫人不禁心生疑惑:这些年间,她究竟用了多少帖药,才能如此娴熟。药汁饮罢,喉咙中残留的苦涩味道,让宝扇不禁生出痒意,轻咳几声。她连忙捻起绣帕,掩盖不甚明显的咳声。 掌门夫人还是听到了,她捉起宝扇的柔荑,放在手心,感受到肌肤上的凉意,心中越发心疼。掌门夫人看着软榻上的宝扇,淡扫蛾眉,鼻尖微翘,粉唇紧抿。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比天山的雪水还要清澈澄净。虽然屋内燃烧着红腾腾的炭火,但宝扇的两颊之上,丝毫暖意都无,仍旧是霜雪似的白。掌门夫人心中苦涩:她这般钟灵毓秀的女儿,生的一副美人面容,却偏偏落了个病弱的身子,整日汤药不断,连趟远门都未曾出过,可叹苍天当真是不公。 手心被回握,掌门夫人心感诧异,抬首望进了一双粼粼水波的眸子里。 宝扇柔声道:“娘亲不必伤怀,身子是天命所致,又岂是你我凡人所能更改的?” 掌门夫人心中不忿,正要在说上几句,屋外棉花蚕丝缝制成的帘子被掀开,扑面而来的冷意吹得人浑身一惊。掌门匆匆地将帘子放下,左右缝隙都遮掩的严实,大步走到掌门夫人和宝扇面前。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草气息,掌门开口问道:“又喝药了?” 宝扇轻轻颔首:“刚服过,爹爹。” 掌门想要叹气,但看着掌门夫人面上满是愁容,知道她定然又在为爱女之事伤心,便生生地咽下那口气,将袖口的信件摸出,递到宝扇面前。 “是文英来的信,他已经安排妥当,可接你去云凝峰小住。” 宝扇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闻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她接过信件,读过一遍后,将那信攥在了手中。 掌门夫人悠悠说道:“文英是个好孩子,也是个有出息的。” 掌门和掌门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该如何将宝扇送上云凝峰,准备多少行李,差使多少丫鬟小厮。 宝扇眉峰微凝:“能让外人进云凝峰,已经是不易之事,若再大费周章,弄些丫鬟小厮地跟去,难免会惹人非议,也会让云英……师兄落人口舌。” 她声音放轻,似乎是犹豫很久,才想出了一个合适的称呼,来称呼谢文英。 宝扇的一句话,堵住了掌门和掌门夫人的所有想法,他们只能按照最普通的行李,为宝扇打点准备。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萦绕在宝扇鼻尖的,是淡淡的药草味道,和焦炭燃烧后残留下来的暖意。这样的味道,宝扇从出生起,每年都要闻,足足闻了一十六年。按照高人诊脉,她身子虚弱,活不过二十生辰,那就意味着,她还要再闻到这样的味道四年,那之后呢,她会待在这样的屋子里,带着药草和暖融混合的气味,沉沉睡去,而后一觉不醒吗? 若是宝扇将这般的猜测,告诉给掌门和掌门夫人,定然会得到他们的怜惜和轻哄,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定然不会如此。可宝扇知道,这就是她最终的命运——从出生起,便缠绵病榻,而后不到二十生辰,便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屋内,离开的悄无声息。待她走后,掌门夫人会痛不欲生,病倒在床榻上,掌门迫于无奈之下,去书一封,给曾经在自己门派修行过的谢文英,求宽解掌门夫人心病的良药。而后谢文英便会离开云凝峰,他那位备受追捧,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师妹,也会偷偷地跟着下山,给谢文英招来很多不痛不痒的小麻烦,接着二人便会在经历误会——和好——生死难关后,彼此打开心扉,终成眷属。 宝扇眼神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梦中的仙人开口,声称有办法能挽救宝扇的早夭不足之症。 这种法子被称作秘法,不为人所知,只是因为这种方法太过凶险,且很少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去做,为了防止有人心思不正,利用此等办法,便将这秘法封存。此等世间,能引灵气入体,修炼武功,同样也能以灵气滋补身子,延长寿命。若有大运道者,心甘情愿地取下三滴心头血,以血为誓,情愿与身边人共享寿命,便可解决天生不足之症。只是如此一来,大运道者需要与身边人同生共死,且寿命被缩减至与普通人一般,其中唯一的受益人,便是得到寿命的身边人。如此不对等的法子,恐怕哪一个大运道者都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 梦中仙人语气悠悠地说着,他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给了宝扇求生的法子,但这法子,好比是让身体孱弱的宝扇,去取下悬崖峭壁旁的草木,万丈深渊下的宝物一般险峻,而且难以实现。 宝扇自然清楚梦中仙人所说的大运道者,是何人。无非是云凝峰的大弟子——谢文英,梦中种种,都围绕着谢文英和他身旁的小师妹周转,仿佛他二人是这世界的中心。大运道者,除了谢文英,不做他人之想。 于是宝扇一觉醒来,便蹙着眉头,神思不属地向掌门和掌门夫人暗示,自己时日无多,唯一的心愿,便是上云凝峰一观。她素来乖巧听话,从未仗着身体孱弱,便故意使性子闹脾气,这还是宝扇头次向父母提出过心愿。她琥珀色的眸子中,满是希冀与期盼,叫人如何能出声拒绝。掌门便言辞恳切地修书,希望谢文英能接宝扇去云凝峰小住,如今果真成了。 宝扇离开红叶镇时,鹅毛大雪刚刚停下,但空气中的冷意丝毫没有散去。宝扇裹着厚厚的披风,骑上掌门和掌门夫人为她准备好的“专属坐骑”,独自一人离开了。 身下的坐骑,蹄子踩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宝扇小巧挺翘的鼻子被冻的通红,她轻轻呼吸着空气,是清透,干净的味道,一点儿难闻的药草味都没有。宝扇转身回望,白茫茫一片的空旷地面,唯有两个相互依偎的黑色人影,显得尤其明显。宝扇朝着两个黑点点状的人影,轻轻挥舞着手臂,而后朝着云凝峰出发了。 云凝峰上,听闻素来醉心武学的大师兄,近日除了练习武功,修身养性外,还热衷于摆弄屋舍。直到性情活泼的弟子前去询问,才得知,大师兄并非为自己装扮寝居,而是为了远道而来的熟人之子。 曲玲珑嘴角下撇,神情是明显的不高兴,白季青见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去哄她,反而饶有兴致地询问着刚才回话的弟子,言语中满是好奇:“哦?那大师兄可曾言明,来云凝峰的是男是女?” “听闻是一女子。” 曲玲珑手中的长剑落地,她捡也不捡,语气莫名道:“整日在这里说些闲话,当真是烦死人了!” 白季青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嘴角微微扬起,将地上的长剑捡起。 众弟子对即将来到云凝峰的宝扇颇为好奇,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对方是何年纪,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只是这些连谢文英都不甚清楚,他只知道宝扇身子病弱,其余也是一头雾水。这些弟子讨论许久,也没推测出半分有用的讯息。白季青见他们如此兴奋,眉峰微扬,不禁给他们泼上几盆冷水。 “说不定,是个貌若无盐,性情古怪的女子,待在山下无人求娶。知道云凝峰弟子见识短浅,一见到女子更是走不动道,才送上云凝峰,准备挑个脾性软的做夫婿呢。” 众弟子齐齐噤声,待听明白了白季青是在嘲弄他们,脸上纷纷浮现出不自在的神色,对待宝扇的好奇心,也顿时少了许多。 云凝峰上,并不是只有曲玲珑一个女弟子,但唯有曲玲珑性子活泼好动,从小到大都是他们娇宠着长大的,众弟子对于曲玲珑的情分,自然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在白季青的暗示下,众位弟子自知方才冷落了曲玲珑,连忙聚成一团,准备给曲玲珑准备礼物哄她开心。不过最后,所有的提议都被白季青阻拦下,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由他出马,定然将各位师兄弟的心意,尽数告诉小师妹。 得知宝扇已经到了云凝峰山脚,谢文英立即动身下山,亲自去接宝扇。 他头戴一顶兔毛毡帽,毛色光泽水滑,柔软的兔毛,随着风轻轻晃动着。谢文英刚走到半山腰,天空突然飘洒起白茫茫的六角雪花,朵朵雪花落在兔毛毡帽上,仿佛泼洒了颗颗圆润的珍珠。 谢文英身形矫健,很快便到了山脚。 此处如同旷野,广袤无垠,触目所及,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色。唯有一株长青的柏树,发硬的树叶上,结满了雾凇。而柏树旁边的,是一袭朱红裘衣的娇小女子。 漫天冰雪中,她身姿柔弱,因为天气寒冷,微微抖着单薄的身子,仿佛与霜雪融为一体。 女子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一张雪花捏成的眉眼,呈现在谢文英的眼前。 冰肌玉骨。 她是琉璃色,亦是冰雪天。 女子弯眉一笑,瞬间,仿佛冰雪融化,万物复苏,唯有无边春意。 第76章 世界四(三) 细长的黛眉之下,是泛着温润色泽的琥珀眸子,其中倒映着漫天雪景,以及谢文英修长挺拔的身影。宝扇身子娇小,整个人被朱红狐裘包裹,裘衣底部绣着点点红梅,为周身上下增添了几分艳丽颜色。一张瓷白滑腻的脸蛋,被兜帽遮盖的严实,兜帽四周绣着一圈溜光水滑的白色狐毛,更衬得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容,不似凡人,反而像极了雪中精灵。 宝扇鼻尖冻的红彤彤的,她皱了皱鼻子,连说出来的话,都冒着丝丝热气。 “你是……” 她稍稍偏头,眉峰紧紧收拢,而后又舒展开来:“……文英师兄?” 谢文英素来只听闻旁人唤他“大师兄”,这还是头次有人将“师兄”和名讳连在一起,如此这般唤他。谢文英看着宝扇的年纪,知道她是小女儿心性,对于这种不文不类的称呼,倒是接受的自然。 “是我。” 谢文英迈着大步,朝着宝扇走去,嘴唇张合间,吐露出宝扇的名字。 却见那柏树旁的小人儿,匆匆忙忙地往谢文英身旁赶来,但地上积雪已深,而且雪地湿滑,小人儿一时不差,整个人朝着厚厚的雪堆扑去。若宝扇当真掉进雪堆,身上裘衣定然要沾染雪水,哪里还能御寒。 谢文英见状,脚尖轻轻一点,顷刻间便到了宝扇面前,他单手环住宝扇纤细的腰肢,将她往怀中一带,让宝扇免于坠入雪堆的难堪境况。待宝扇站直身子,谢文英立即松开了宝扇的腰肢,只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方才相隔甚远,他只觉得宝扇身姿窈窕,方才手掌一握,才知道腰肢纤细,半点赘肉都无,莫非是身子病弱所致。 宝扇修长而挺翘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声音柔柔地朝着谢文英道谢:“多谢,文英师兄。” 她这般柔弱有礼,让谢文英不禁想起了云凝峰上的小师妹,过去他只知道小师妹这般的女子,活泼好动,天□□玩。不曾想世间还有宝扇这般,纤细柔弱,似琉璃一般,让人不敢靠近,只能呵护。 “……师兄?” 谢文英的思绪被宝扇轻声唤回,他垂下眉眼,询问着宝扇如何上的云凝峰。得知是宝扇独自一人,顶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走上山来,谢文英心头微惊,下意识地看了看宝扇的双脚。但见那双小巧精致的绣鞋,干净整洁,丁点泥水都无。 宝扇声音细细:“……爹爹和娘亲,为我准备了坐骑,就留在那里。” 谢文英顺着她葱白细长的手指望去,只见柏树后边,系着一条乖顺的小毛驴,毛驴身上堆满了雪花,见到谢文英前来,小毛驴闷哼一声,从鼻腔中喷出一股子热气,轻轻抖动着身子,将毛发上的雪粒尽数抖落下来,哗啦啦的雪粒子霎时间掉落在了雪地中,丁点声音都无。 谢文英顿时了然,宝扇年岁小,若是给她一匹骏马驱使驾驭,难免不够娴熟。而且马儿性子烈,冲动之下难免会伤到宝扇。而以家畜喂养的毛驴,则是性子温和,且背起宝扇这般纤细柔弱的人儿,也是毫不费力。思虑的如此详细妥帖,可见掌门和掌门夫人,对于爱女的关心挂念。 谢文英将柏树上毛驴的系绳解开,将绳索握在手心,牵着那只毛驴走到了宝扇面前。 他朗声道:“此处距离云凝峰,还有甚远距离,不如以此代步。” 宝扇轻声应好,只是等她走到了毛驴身旁,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爬不上去,原来是她周身都已经冻的僵硬,手脚发冷,使用时也已经变得不太灵活。而毛驴身上的皮毛,也被冻的如同刺猬般,根根坚硬,叫人无从下手。宝扇和毛驴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谢文英已经绕到了宝扇身边,见此情形,哪里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他稍微用力,便让毛驴匍匐在地上。毛驴几乎平躺在地面上,如此高度,宝扇自然能轻而易举地登上。见状,宝扇忙爬到毛驴背上,而后毛驴缓缓站起,四只腿绷紧,驮着宝扇,紧紧地跟着谢文英后面。 毛驴的蹄子陷入雪地中,深深浅浅的,连带着背上的宝扇,也随之踉跄着。宝扇抬起一双美眸,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谢文英的背影。这样大的风雪,谢文英丝毫畏惧都无,连走在雪地中的脚步,都满是自然笃定,无一丝漂浮踉跄。他似松柏挺拔的脊背,似乎有一种力量,让人看了便觉得异常安稳。 宝扇垂下眸子,看着缓慢行走的毛驴,眼底微微闪烁,她将纤细的手掌移动到毛驴的脖颈处,那里有冻成冰棱般坚硬的毛发,手下稍微用力。 下一刻,原本温顺的毛驴,不知道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将后背上驮着的宝扇,猛地甩了出去。 雪地上滑出一道细长的痕迹。 谢文英来不及追究毛驴身上发生的变化,急匆匆地冲着雪地上的一抹朱色而去。他察看着宝扇身上,心中暗自庆幸:幸亏积雪重,宝扇身上无恙,只是受到了惊吓。宝扇微扬起头,两丸水眸湿漉漉的,盈满了水光,鸦睫轻轻颤动着,彰显着心中的不安。 她像是溺水之人,牢牢地抓紧谢文英坚实有力的手臂,如同抓住水中漂浮的木板。谢文英身子微僵,想起下山时看到的有稚童的人家,平日里是如何哄孩子的。此时便从记忆中翻捡出来,有样学样。谢文英宽大温和的手掌,抚上宝扇消瘦的背,轻轻拍动。 宝扇紧紧地往他怀里缩去,仿佛将谢文英当作了避风港,一双水眸泪眼朦胧,心有余悸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突然就……” 谢文英心中暗道:宝扇自然不知,那毛驴的发疯来的如此突然,宝扇一个柔弱女子,怎么能预料的到。 刚才甩了人,飞快逃走的毛驴,此时又慢悠悠地出现在谢文英眼前,只是这次,谢文英不敢再让它驮着宝扇。 他询问道:“可还能走?” 宝扇尝试着起身,双脚却绵软无力,只能重重地跌坐回去。 一股寒风吹来,宝扇两颊被吹得雪白,肌肤宛如透明,她轻咳几声,声音细细,脸颊上也带上了两抹红晕。谢文英知道她身子骨弱,又怎么能在这冰天雪地里挨冻,便轻俯下身,让宝扇爬上他的背。 宝扇将柔软的手臂,紧贴在谢文英的背上,冰凉滑腻的肌肤,轻轻蹭过谢文英的脖颈,激起他周身的战栗,他轻轻摇头,将脑海中的莫名其妙的念头,通通地驱散出去。 谢文英两手轻轻架着宝扇的腿,背着宝扇往云凝峰山上走去。 宝扇一开始,还以手臂作为支撑,与谢文英保持着距离,可路途漫长,宝扇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趴在了谢文英的背上。她兜帽上绣满了光滑柔软的白色狐狸毛,此时紧紧贴在谢文英的脖颈处,让他觉出几分痒意。谢文英脚步略沉了些,思索片刻,斟酌着开口:“宝扇……” 宝扇立即从他背后探出身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谢文英的耳侧,将那圆润的轮廓,沾染的分外红润。 “文英师兄,怎么了?” 绵软的声音,在谢文英耳旁响起,他顿时觉得背上的人儿,变成了千斤重,让他半步都进不得。 谢文英稍稍偏头,头顶的兔毛毡帽,便与宝扇的狐狸兜帽撞到了一起,毛发相互接触,倒像是两个人亲近无比,正额头抵额头地亲密交谈。 “无妨。” 谢文英转过身,没有将心中的话语说出。 宝扇从红叶镇带来的毛驴,此时正乖顺地跟在两人身后,模样温和,看不出这头毛驴刚刚才发过疯,还撂了撅子,伤了人。 云凝峰多有奇山怪石,山峰陡峭,平日艳阳高照时,山路尚且难以行走。何况今日积雪覆盖,道路湿润滑腻,一个不慎便要摔倒。可宝扇依偎在谢文英背上,丝毫未觉出云凝峰的险峻,只当自己在平地上行走,无丁点崎岖。 到了云凝峰山巅,谢文英将宝扇放下,两人还未来得及细谈,山峰上便有眼尖的小弟子瞧见了两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喊了一声“大师兄”,眼神却直勾勾地瞧着宝扇。 在此等世间,人人皆求仙境,云凝峰众人也不外如是。只是小弟子尚且没有想过,自己还未踏进仙人的门槛,却已经见识到了仙姝。 眉眼如画,身姿翩翩。 身着朱红裘衣,宛如雪中精灵般精雕细琢的眉目,水光潋滟的黑眸,如同花瓣般柔软的唇瓣。宝扇周身的肌肤颜色,比之空中飘散的雪花,更显得明亮几分。肌肤胜霜赛雪,唯有两颊上气色不佳,无甚明艳的颜色。 小弟子被此等美色,迷惑的心神不稳,好半晌才堪堪回神,声音飘忽不定道:“你便是大师兄要接的人?” 宝扇先瞧了一眼谢文英,见他神色如常,才轻轻颔首,承认道:“是。” 小弟子像是想到了什么,脚步急匆匆地跑来了,嘴里念叨着:“他们都猜错了,我告诉他们去……” 宝扇姣好的面容上,满是不解。 谢文英也不清楚,这些弟子们在搞什么古怪,他带着宝扇往寝居走去。 两人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推开屋门,此处装饰简单,但宝扇匆匆一瞥,便知道床榻上的软枕棉被都是崭新的,想来这般过于简朴的装扮,不是谢文英对她不上心,而是练武之人的习惯所致。 第77章 世界四(四) 宝扇在屋内草草一观,出了院子,只见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几个修筑完备的洞府,其中一个,即使在皑皑白雪之中,也有星星点点的艳色做装饰,宝扇虽比不上练习武艺之人,能远眺千里,如同近在咫尺,但从那洞府中隐隐泄露出的一角,也可以窥见,这洞府的主人,是位有雅趣的女子。 宝扇目光悠悠,心下暗道:那洞府是不是谢文英的小师妹所居,但她并没有开口询问。毕竟她只是一个外来客,过于窥探云凝峰上的事,难免让人心生厌烦,觉得她不知亲疏远近。 于是,宝扇只是柔柔地垂首,温顺地跟在谢文英身后,将众弟子的练武场,早课所,以及用膳的食肆,通通记忆在心中。 谢文英正要领着宝扇,往云凝峰后山的悬崖峭壁处去,但听见身后细弱,但明显急促的吐息声,他这才停下脚步,只见宝扇面容苍白如纸,白皙的额头上冒出了层层细汗,芊芊素手轻抚着胸口。 见到此等境况,谢文英头次生出慌乱无措之感,他在屋内找来一只方凳,抓在手心,正要递给宝扇,让她坐下,却觉得这方凳冰冷异常。谢文英索性丢掉方凳,半推半搀着宝扇,向软榻上坐去——此处有厚实的棉被充当坐垫。谢文英见宝扇的面容没有丝毫好转,大手一挥,连忙将身后叠的整齐的被褥披在宝扇身上。 谢文英转身要去倒茶水,却被一只柔荑攥紧了衣裳下摆。 宝扇眉目淡淡,声音细弱:“……师兄……药……包袱里……” 谢文英了然,伸手去翻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包袱,果真在包袱的最里层,找到了一青瓷小瓶。他取掉瓶塞,淡淡的药草味道从中泄露出来。宝扇没有伸手去接青瓷小瓶,她两手并拢,平展开放在谢文英面前,一副讨要丸药的模样。 青瓷小瓶倾斜瓶身,珍珠大小的黑褐色丸药从其中滚落而下,滑到了宝扇柔软的掌心里。 一粒,两粒…… 谢文英动作小心,出声询问道:“这些可还够了?” 见宝扇轻轻颔首,谢文英这才将青瓷小瓶立起,塞好瓶口,重新放回包袱的最里层。 宝扇将手掌里的三枚丸药送入口中,又浅浅饮下了谢文英递过来的茶水,小口地轻品着,片刻后,脸颊才恢复如常的神色。 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长而挺翘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声音比之平时更细弱了些,周身上下彰显着不安:“我没事的,都已经习惯了。” 宝扇垂下眉眼,白皙嶙峋的指节,因为过于紧张而隐约泛红,她心中是害怕的:这般病弱的身子,会不会被谢文英嫌弃?掌门和掌门夫人精心照顾她,是因为他们有血脉亲缘,可谢文英……若是他觉得麻烦,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怨恨他的。 谢文英素来脾性洒脱肆意,行事自然随心,他未曾见过这般脆弱的小姑娘,但也不会因此生出“真麻烦”的念头来。 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本想带你去看后山的云海,看来今天是不成了。不过时日尚早,还有的是机会,你养好身子再去。” 宝扇握紧了手心的茶杯,偷偷觑了谢文英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假装和勉强,心中暗道:去看云海吗…… 见过宝扇的小弟子,急匆匆地跑到众多弟子面前,声称众人都想错了,大师兄接上云凝峰的,根本不是什么貌若无盐的丑八怪,而是,而是…… 小弟子急得脸颊发红,双手挥舞着,嘴里却仿佛像是卡壳了一般,怎么都描述不成宝扇的模样。 见一贯能言善道,满腹经纶的白季青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小弟子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声喊道“白师兄救我”,而后便朝着白季青扑过去。 白季青身子一转,堪堪避开了小弟子的“偷袭”,语气慢悠悠道:“如何救你?” 小弟子语气急切:“那山下的女子,模样生的美丽,我笨嘴拙舌的,描摹不出其中一一,白师兄你读过的书多,定然知道仙子是何等模样的!” 白季青斜觑他一眼,面上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他反问道:“生的美貌又如何?难不成因为她生的柔美惑人,你便将小师妹抛之脑后,将她捧在心尖尖上?” 他这般偷换概念,惹来众多弟子对于小弟子的齐声讨伐。 “……怎么能以貌取人?” “世间俗物,在我等眼中,皆是一般无一,彼此无甚不同。” …… 小弟子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的头脑发昏,最终只能连连认错,才免于被继续追问。只是被这般一折腾,众位弟子对于宝扇刚刚生出的兴趣,也瞬间被浇灭了。 谢文英将宝扇送到食肆,便转身去了云凝峰山巅。他醉心武学,风雪不停,从未在用膳、去食肆这些小事上,浪费过许多功夫。宝扇虽然想与谢文英亲近,毕竟日久方能生情,可她不是不懂轻重缓急的人。让谢文英抛掉练武来陪她,这实在是太不像话。 因此宝扇只是沉默无语,唯有低垂着的脑袋,显示出她心头的沮丧来。宝扇坠入雪堆,被雪水打湿的裘衣,已经被谢文英用炭火烘干,周身烘烤的暖烘烘的,又披在了宝扇单薄的身上。 此时的宝扇,眉眼低垂,原本被夹在耳边的柔软发丝,从裘衣中逃窜出来。瓷白的脸蛋,被白色的狐狸毛团团围住,更显得其小巧可怜。谢文英分明从那略微垂下的狐狸毛中,看出宝扇的几分低落来。他轻扯嘴角,只觉得是自己思虑过多,但看着宝扇脸颊旁边,毛茸茸的狐狸毛,以及她雪似的脸颊上,细小柔软的绒毛,手掌突然觉出几分痒意。 谢文英手指轻轻摩挲着,朝着宝扇告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宝扇待在原地,看着谢文英远去的身影——坚决,没有丝毫犹豫。直到那片人影逐渐在视线中消失不见,宝扇才转过身,推开食肆的大门。 身后是扑簌簌落地的鹅毛大雪,门扉启开,进入食肆的朱衣狐裘美人,让正交谈着的众位弟子们,齐齐噤声。 这是哪里来的精怪,莫不是来取他们云凝峰弟子性命的罢! 宝扇却仿佛未注意到那些人的视线,她走到分膳食的弟子面前,声音柔柔地要一份饭菜。 汤勺敲击锅沿,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百味,你这双手,拿不稳剑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汤勺也拿不动了!” 一阵哄笑。 宝扇听着众弟子唤那手持汤勺的人“百味”,也跟着有样学样:“我可以领一份膳食吗?百味……” 她绵软的声音,仿佛天空中正飘飘洒洒的雪花,清灵柔软,晶莹无丝毫杂质。百味头次觉得,自己这般俗气至极的名字,也能被人这般唤出,如此缠绵温柔,令人心悸不止。百味涨红着一张脸,不敢直视宝扇的面容,也不敢与她过多交谈,只木讷地点着头。 他将饭菜舀的满满的,摆满了一整盘子食盒。待百味盛完饭菜,才发觉自己弄了太多的份量,再看宝扇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中难免生出悔意,索性从摆放整齐的饭菜后面走了出来,端着满满的食盒,给宝扇寻找了一处安静的位子。 宝扇惊讶于他的体贴,见他急急忙忙要走,柔声道:“谢谢你,百味。” 百味身子一颤,面容越发红了。他垂着脑袋,声如蚊哼:“举手之劳。” 宝扇看着食盒中的饭菜,荤素皆有,色泽艳丽,碗中的汤还是热的。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菠萝咕噜肉酸甜可口,清炒菜心滋味鲜香,连蒸的小馒头,都是火候适宜,分外松软。宝扇细细品尝着,心中暗道:听闻云凝峰不让外人进入,连伙夫厨娘都不曾经请过,全是门中弟子自给自足过活,她还以为饭菜会难以入口,没想到滋味这般美妙。 食盒中的饭菜,宝扇只动了几筷子,但她腹部已经充盈,至于不知道熬了多久的菌菇野鸡汤,由于份量少,宝扇通通都喝光了。 她将碗筷摆放好,送回给百味,百味红着脸接下了,看着食盒,又抬头看了看宝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宝扇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很好吃的。” “百味,你手艺真好。” 霎时间,百味连脖颈都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吐露出一句话:“嗯。” 众位弟子对于宝扇的关注打量,宝扇并非毫无所觉,但她并没有主动出声,向他们打招呼,或者展露自己的善意。若是有人对她好奇,主动询问,她自然可以如实以告自己的来历。但众位弟子心中好奇,却始终未走上前询问宝扇,可见他们仍旧有着疏离,只当宝扇是一个精致的花瓶,一件美好的物件。 宝扇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用过膳食后,她觉得身上暖和许多,但仍旧没有生出热意,反而越发畏惧寒冷了。宝扇系紧领口的系带,紧缩在狐裘里的她,显得越发小巧可怜了。 宝扇推开门扉,正准备迎着风雪走出去,却见门外涌现出浩浩荡荡的人影,或许是遇上了弟子们一同来用膳。宝扇被他们簇拥其中,身子踉跄,险些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抚摸上宝扇的腰肢,那手掌带着灼灼热意,牢牢禁锢着宝扇,让她动弹不得。温热的吐息,落在宝扇的头顶。 虽然没有看清楚面容,但也足以让宝扇猜测出,这是个极其高大的男子。 第78章 世界四(五) 宝扇试图从那人手掌之中挣脱,但放在她腰间的炙热如同烙铁般,紧紧地贴在她朱红色的裘衣上。宝扇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抹姝丽的红晕,细而弯的黛眉拢起,她既羞且怒,却见那人高高扬起一边眉峰,朗声道:“安分些。” 他声音算不得高,也显现不出严厉,不知道这句话是冲着谁说的,但原本乱成一团的弟子闻言,瞬间安静下来。他们这才发现,云凝峰上,不知几时多了个娇娇儿。 摆放在腰间的手掌被收起,宝扇立即后退几步,与那人拉开距离。她听到食肆中的人,唤了一声“白师兄”,声音此起彼伏,态度恭敬。 白季青微微颔首,漆黑的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宝扇,问道:“你是哪个胆大的小贼人,竟不知道云凝峰的规矩,敢胆大妄为地跑上山来?” 众弟子皆竖起耳朵,他们虽然未出声发问,但只看面上的表情,也能瞧出他们心中的好奇。 宝扇软下腰肢,柳腰纤细,仿佛轻轻用力便能被折断,她声音柔和,又因为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之下,心中有着几分畏惧,轻声答道:“我不是小贼人,是文英师兄领我上山的。” 闻言,众弟子看待宝扇的眼神越发热切,心中暗道:原来,这便是大师兄接到山上的那位姑娘,生的如此弱质芊芊,怕是连剑都举不起来。 白季青知道了宝扇的来历,便不再故意刁难于她,轻轻侧身给宝扇让出一条狭窄的小道。 看着渐渐远去的朱色身影,白季青的眼神,渐渐深沉了几分。 曲玲珑手中拿着玉制九连环,圆润的玉环紧紧相连,彼此之间丁点缝隙都无,丝毫看不出雕琢的痕迹,仿佛天生便是长成这般圆环套圆环的模样。曲玲珑手上不停地翻转,脑袋里却丝毫头绪都无,她一贯没有什么耐性,练武养气,还要几位师兄催促着才动弹,见手中的玉制九连环,距离解开遥遥无期,曲玲珑心中郁郁,将玉制九连环丢到白季青怀里。 白季青正依偎在一株苍松旁边,见状伸出手掌,将玉制九连环抓在手心里。 曲玲珑轻跺着脚,模样娇俏:“这物件我解不开,不过——” 她声音一转,轻飘飘地看了白季青一眼:“——你应该也解不开。” 白季青嘴角微微挑起,嘴里说着:“是吗”,手中随意地将玉制九连环扔到了雪地上。玉器坠入白雪中,发出沉闷的响声,虽然不清脆,但还算悦耳。原本紧紧相连接的九枚玉环,顿时支离破碎,彼此分离。 曲玲珑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一双黑褐色的眸子睁的发圆,她嘴唇张开又合上,好半晌才吐露出几个字。 “投机取巧之辈。” 近些日子,无论曲玲珑去哪里,都能听到有关谢文英带上云凝峰的那位姑娘的事,听闻她名叫宝扇,身子和名字一般袅袅婷婷,柔弱不堪。曲玲珑还未见过这位宝扇姑娘,但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莫名的不喜,她紧皱眉峰,问道:“你可见过宝扇?” 白季青颔首。 曲玲珑眉峰间的沟壑越发深邃,她想起那些见识浅薄的弟子,在讨论宝扇时,面容上的痴相,心头收紧,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问道:“听闻她生的美貌,此话可当真?” 白季青沉吟片刻,脑海中闪过一抹娇弱的身影,沉声道:“不过是有几分姿色。” 曲玲珑心中越发好奇,出生显赫的白季青,见识过不少绝色美人,连他都能称的上一句“姿色尚可”,不知这宝扇姑娘到底生的如何?曲玲珑心中着急,又存着几分小姑娘脾气,不愿意去直接见宝扇一面,那样显得她心中急切,反而落了下乘。曲玲珑心想:云凝峰这么大的地方,迟早会有碰到的时候,何必现在就巴巴地去见人家。 她既然想通了这些,也不再纠结于宝扇的面容如何,心中也畅快了许多。曲玲珑看了一眼雪地上破碎不堪的玉制九连环,拍拍手掌,去后悬崖寻谢文英去了。 谢文英练武时,全部身心都放在了手中的剑上,心中,眼中,手中,只有一柄剑而已。那柄修长,泛着白光的长剑,仿佛与谢文英融为一体,剑随心走。剑锋指向之处,不见锋利的剑刃,唯有零星的白光闪烁。最后一剑,落在了积雪中,明明雪花已经将长剑覆盖,待谢文英收回剑时,却丁点雪白都无。 长剑入鞘,谢文英心中却并不畅快,过去挥舞剑锋,演练招式时,他只觉浑身经脉通畅,似冰雪融化过后的溪水,潺潺流水随波逐流,无丝毫阻碍。如今再提剑时,却仿佛溪水中有碎冰凝结,行事受阻。谢文英隐约觉得,自己是如同师父所说,到了所谓的“瓶颈”。按照师父所言,此等境况应当庆幸,毕竟武功达到上层,才会有所谓的“阻塞”,若武功一直在下乘游荡,定然是诸事顺利,无甚阻碍。但谢文英的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郁气,他平生所求,不过一“武”字而已。痴于此,钟于此。此时练武受阻,一时间竟然生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谢文英收起剑,这才注意到了曲玲珑的身影,不必他问,曲玲珑便将来意仔细告知。 “大师兄近日是否要下山去?” 谢文英轻轻颔首,他此行下山,一是山下民众向其求救,匪患众多,不仅滋生事端,还蓄意作恶,让民众不得安生。云凝峰虽然与世隔绝,但却并非不通俗事,若云凝峰四周都被匪患占据,他们云凝峰再想如何独善其身,也是痴人说梦,此外行侠仗义,本就是习武之人的本分,况且他们可运作灵气,更应利用自身优势,匡扶正义。一是云凝峰上,出去历练的几位弟子,也到了归期,谢文英身为大师兄,理应下山相接。 曲玲珑放轻了声音,眉眼带笑:“那大师兄可别忘了带簪子!” 即使上了云凝峰,曲玲珑还是对晶莹剔透,金玉制成的钗环情有独钟,每每有师兄弟下山,曲玲珑都得央求一一。 谢文英轻声应下了。 离开云凝峰之前,谢文英去寻了宝扇,他没有什么与小女儿家相处的经验,但心中觉得,既然是要离开,还是要先行告知宝扇一声,免得她要寻找自己,却哪里都找不到。 推开院门后,谢文英没有看到宝扇的身影,他看着安静的院落,猜测她应当是出去了,便坐在石凳上等待。 宝扇已经与掌管食肆的百味十分相熟,她私心里觉得,百味是个极其好亲近的人,擅长做美食,又极其容易害羞,为人却十分体贴,能够在凛冽寒冬中,记忆起宝扇,为她端来驱寒的枸杞乌鸡汤。待宝扇询问他是否熬煮了许多时辰时,百味也只会红着脸,说没有很久,只是举手之劳。对于这种心性赤诚的人,宝扇向来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她素来知道如何能打动旁人的心房,便是在别人最得意的物件上表示倾慕,目光殷切透露出自己的兴趣,待别人滔滔不绝时,也要耐心地倾听,并时不时地给出回应,表明自己当真听到了心中。宝扇生得一副好样貌,湿漉漉的琥珀色眸子,当她注视着一个人时,仿佛便全身心都是他。她柔软的唇瓣,又极其擅长吐露出动人的话语,无论多少溢美之词,都显得无比真挚。 因此宝扇觉得百味是个好相处的人,这种评价若是让其他弟子听到了,定然会瞠目结舌,不敢相信。毕竟百味是云凝峰有名的“臭石头”,脾气又臭又硬,比起练武功,百味更喜欢烧菜做饭,且在膳食上尤其专断,不容许旁人置喙。 百味说,云凝峰栽种的有成片的菜圃,这场大雪落下后,雪层下面定然掩埋着许多美味的野菜。宝扇便跟着他一起去摘野菜。宝扇身子骨弱,只采了两株,额头上便沁出了汗珠,她便裹紧了衣裳,站在旁边,看着百味挥舞着小铲,挖着苍柏树根旁边的野菜。 百味翻开雪堆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生长的正盛的野菜,而是几根破碎的玉环。百味微微皱眉,正要伸手捡起玉环,宝扇轻声叫住了他。 “仔细别伤了手。” 宝扇将一方软帕递给百味,百味红着耳朵尖接过了。他用帕子包裹着破碎的玉环,将几枚玉环都细细收好。 百味突然道:“这样的玉,材质算得上上品,若用来做首饰,可佩戴许久罢。” “……小师妹整日朝着大师兄,要买首饰……真搞不懂……” 百味将玉环连同软帕塞进怀里,继续挖着鲜美的野菜,方才的嘟哝只是一时兴起。 宝扇眉目微动,站在百味旁边,又细细问了他许多。她问的随意自然,任凭是谁也听不出她在打听云凝峰上的事情。 百味不是个有心思的,他木讷,不加修饰地如实告知。 宝扇便清楚了一个事实:云凝峰的小师妹喜欢簪子,每次师兄弟下山都会给她带,谢文英身为大师兄,自然是带的最多的。 百味叮嘱着,待野菜煮好了,他第一个来送给宝扇尝。宝扇子柔柔地应下了,她轻抬眉眼,看见自己的院子微微敞着门。 宝扇心思微动,并没有立即走进院子里,而是绕到了一株桃树下。如此冰雪天,桃树早已经干枯,丁点绿叶都无。宝扇伸出柔荑,折下一截细长的桃木枝。她取下青丝间的玉钗,以桃木枝为簪,重新绾了发髻。 第79章 世界四(六) 宝扇推开院门时,谢文英正用深色布帛,擦拭着剑身,那布帛瞧着有许多年头,和谢文英练武之时手臂上绑着的缠带,像是同种颜色。谢文英身下的石凳小巧玲珑,而他又生的身姿挺拔,如松似柏,好似蜷缩在狭窄的方寸之地,看起来有几分不相匹配。 谢文英听见声响,循声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墨色的发丝,如初春抽芽的柳树枝儿,轻飘飘地垂落。宝扇轻抬起双眸,露出长而微翘的眼睫,水光粼粼的眸子,谢文英被那双水眸凝神细视,心跳突然慢了几拍,眼睛望着那乌黑柔软的青丝愣神。 这般轻柔美妙的秀发,本该精细地养着,用金玉作配,才不算辜负。可宝扇三千青丝之中,莫说金玉首饰,连半点艳丽颜色都无,只斜斜插着一根细长的桃木枝,虽显得异常雅致,但不免过于寡淡。 得知谢文英要下山去,宝扇原本欣喜的眸子,霎时间失去了光彩,尽管她尽力掩饰心中的失落,但微垂的眉眼还是显现出她的萎靡情绪。宝扇轻颤着鸦羽般的眼睫,柔声嘱咐谢文英道:“……文英师兄,一路上小心。” 其余的话,却是半点也说不出了。 毕竟她与谢文英,在云凝峰仅仅见过几面,在谢文英心中,她怕不是还抵不过相熟的师兄弟们。 “嗯。” 谢文英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自从来到云凝峰后,下山历练不在少数,年少时初次离开云凝峰,还有师父会心中挂念,仔细叮嘱一二,后来他成了云凝峰山上的大师兄,再下山时,便收不到这许多关心牵挂,毕竟他有武功傍身,总归是出不了什么事端的。可如今再次听到温声细语的叮嘱,谢文英还是跟头次一般,觉得耳尖发热发软。只是一想到这样的殷切嘱咐,是出自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谢文英不禁哑然失笑。 寒风吹来,宝扇以帕掩檀口,轻声咳了几声,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此刻越发晶莹脆弱,仿佛与地上的雪彼此相融。 谢文英朝着她走近了几步,出声询问道:“可用了药?” 他是记得的,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包袱里,有一瓷瓶的丸药。 宝扇身子微愣,轻轻摇了摇头,柔软的发丝,随着她的举动而四处飘散。桃木枝本就是短短一截,发丝散开后越发不能束紧,原本绾好的发髻轻轻散开,那截桃木枝也“啪嗒”一声,落到了雪地上。宝扇俯身去捡,谢文英却快她一步,率先将桃木枝捞在手心里。 他垂首看着宝扇的手掌,过分的白,隐隐可见青色的血脉。谢文英将沾染了雪水的桃木枝,放回了宝扇的手心里,肌肤不可避免的彼此接触。 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般滑腻,同时带着寒日的凉意,只瞬间相碰,便不由得心尖微跳。谢文英拧着眉,问道:“手这么凉?” 宝扇似乎早已经习以为常,轻声道:“老毛病罢了……这些小病,还用不着吃药。” 她声音轻柔,仿佛被风一吹,便能被吹散。 宝扇握紧了手中的桃木枝,柔软的手掌沾染上了几滴冰凉的雪水。她心中暗道:若是因为体寒便用药,那她早就成了药罐子,每日连饭菜都不用吃了,只有服上大大小小的丸药便腹部充盈了。 谢文英显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拧着眉峰,片刻后解开身上的大氅,披在宝扇纤细的肩膀上。 谢文英带着热意的手掌,在宝扇眼前轻晃,他随意地挽着系带,声音中带着几分叹息:“今日是冷了些。” 宝扇轻颤着眼眸,眸中有粼粼波光闪动,直到谢文英抬脚离开,身影渐渐远去,她才出声唤道:“师兄几时回?” “到时会有白鹤提前传信。” 宝扇握紧了手中的系带,身上的大氅还带着谢文英身上的温度,似冬日旭阳,让人周身异常温暖。她轻声开口,目光微微打着颤儿:“文英师兄回来那日,我能去接你吗?” 谢文英神情微怔,轻轻颔首道:“自然。” 宝扇眼神中仿佛有流光溢彩闪过,那明晃晃的欢喜,让谢文英有些招架不住。 “那文英师兄可要早些回来。” “嗯。” 看着谢文英的身影,逐渐在皑皑白雪中消失,宝扇这才收回视线,回到屋子里,燃起红通通冒着火星的焦炭,不一会儿屋子内就被温暖覆盖,宝扇略微发僵的身子,也渐渐恢复如常。 若是想走进一个男子的心中,只偷偷地牵肠挂肚是不能够的,唯有将这份挂念宣之于口,光明正大地放在阳光下彰显,将自己的牵挂,变成男子的牵挂。今日是宝扇挂念谢文英,待在云凝峰等候着他的归来。谢文英下山之后,忙碌的无非是除暴安良,救助弱小的事情,世事多无聊,况且像谢文英这般,见识多了人情凉薄,更是会心肠冷硬如铁。待诸多事宜缠身,百无聊赖入睡之时,想起有柔弱美貌的女子在忧心记挂,难免会浮想联翩,辗转反侧。到了那时,牵肠挂肚的就不是宝扇,而是谢文英了。 宝扇坐在软榻上,用谢文英的大氅盖住两条腿,腿部传来的温度,让宝扇心中感慨:大运道者果真不同,若是换了平常男子,哪怕是心性最为坚定的,早就会在她身子发冷之时,将她拥进怀里,再如此这番,还会吐露出一些污言秽语,诸如“既然身子冷,便让我来暖暖”,“这天冷吗,怎么我却火气旺盛,不信你来摸摸”……的挑逗言语,也只有大运道者这般的正人君子,才会想出解开大氅的愚笨办法。 离开了云凝峰,谢文英首先去了旁边小镇,解决急切的匪患问题。他思绪想法向来直接,行事干脆,从不费心思虑什么锦囊妙计,筹划计谋让匪患招降。谢文英按照镇民们所言,提着手中长剑,到了匪患聚集之地。他只有一人,一剑,面对凶神恶煞,镇民们口中“无恶不作”“恶贯满盈”的匪众,心中却丝毫起伏都无,只想着速战速决。长剑闪烁起亮眼的白光,谢文英再停手时,剑刃上已经沾染了淋漓的鲜血,血珠汇聚在剑尖,而后便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上。 他长眉微紧,面容上无丝毫波动,但落在匪众眼中,却仿佛夺命的修罗。若是云凝峰的众多弟子在此,见到此等场面,定然分辨不出,眼前这个视同生死于无物的剑客,便是他们云凝峰上的大师兄——那个痴迷武学,对待众弟子却不算严苛的大师兄。 时辰渐渐过去,日头已经从橘黄色,变化成了暗红色。直到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谢文英才堪堪收起剑,起身向外走去。夕阳西沉,微圆带着淡淡橘色光芒的日头,已经快要全部落下山峰,暗红色的日光披散在谢文英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很瘦,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柄剑。 一柄淡漠,无甚情绪的长剑。 谢文英将等候在门外,从始至终未曾露出半点身影的镇民们喊来,告诉他们事情解决了,剩下的匪众,他们可以绑起来送官。若是换作云凝峰上任何一个弟子,即使心存正义,但面对镇民们将自己推将出去,他们却躲在背后,连半点援手都不肯伸出的举动,定然会心生郁气,更有甚至,会生出怨恨,反思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对:他这般帮助镇民,镇民们却如此冷淡,是否不该。匪患虽多,镇民们心生畏惧也是人之常情,但这般行事未免太过无情,如此作壁上观,是否将他们这些云凝峰弟子,视同除去匪患的工具而已。 但谢文英不会,镇民们不去帮他,他不觉得这般有如何不对。无用之人,只会碍事罢了,何谈能帮他。谢文英觉得现在这般便刚刚好,他去除匪患,镇民们得到清静。只是当镇民们打开院门,看到眼前的惨烈景象时,顿时心中猛跳,走到谢文英面前,不安地询问他,是否要留下来,稍作修整。 谢文英瞧出镇民们眼底的畏惧,他有些好奇,但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朗声开口:“不用。” 谢文英离开了小镇,去了另外一个小镇,这里车水马龙,热闹异常。谢文英在摆着琳琅满目的钗簪摊子前,驻足许久,为曲玲珑挑选好了一只玉簪,小贩将玉簪仔细地收好,放在匣子里。谢文英拿起一枚白桃羊脂玉钗,目光微凝。 这只玉钗,状似刚刚成熟的鲜嫩桃子,外皮是粉嫩带红,内里是可口多汁。白桃下方,还用银色珠链,串了两枚小铃铛,摇起来叮当作响。谢文英握着这枚白桃羊脂玉钗,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云凝峰上的宝扇。她肤色如雪,与这白桃是不相像的。但若是两颊生出的粉意,那便是与这小巧可爱的白桃,再为相像不过了。 谢文英想起那截沾染了凉意的桃木枝,与如云的鬓发相比,是太为粗糙简陋了。谢文英买下了那枚白桃羊脂玉钗,同样地让小贩用匣子收好。 除了匪患,谢文英并没有立即回云凝峰,他还要等选出历练的师兄弟。谢文英到了约定的地点,微风阵阵袭来,他向远方望去,只见三两人影,结伴向这里走来。 那几人也同样注意到了谢文英的身影,脚下步伐明显地加快了许多,还未走到谢文英身前,便大声唤道:“大师兄,好久不见。” 第80章 世界四(七) 弟子中为首的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发丝被高高束起,双眸凉若寒星,唯有见到谢文英时,眼神微微发软,声音清亮:“大师兄。” 谢文英尚且记得叶慕雅走下云凝峰之时,眉眼中尚且带着几分稚气,如今却丝毫怯意都无。他微微颔首,待叶慕雅出声询问是否立即启程回云凝峰,还是在小镇稍作修整,明日一早再出发时,谢文英目光微顿,似乎听到了衣襟中揣着的那枚白桃羊脂玉钗,上面悬挂的小铃铛,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 谢文英抬头看着天空,夜色渐渐浓稠如墨,此时回云凝峰,想必是来不及白鹤传信了。 思绪只在一瞬间,谢文英做出了决断:“明日再回云凝峰。” 叶慕雅闻言,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她很快收起了面容上的讶然,对谢文英的决断表示赞同 几位弟子在小镇上,寻找了一处客栈,用过膳食后便回了各自的房间。叶慕雅本是心中思绪纷乱,想在院子里梳理脑海中的思绪,却看到谢文英高大挺拔的身影,他素来只知道握剑的手掌,此时却正往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鹤腿上绑着纸卷。叶慕雅瞧那白鹤有几分眼熟,仔细瞧看后辨认出是云凝峰上的传信白鹤。叶慕雅刚才的疑惑,此时又突然地冒了出来:大师兄向来是行事利落,不会拖泥带水,却突然提出明日启程,本就令人惊奇。如今一瞧,谢文英竟然还会往云凝峰上送信,更是令人咋舌。 谢文英看着白鹤展开翅膀,朝着高空飞去,心中杂念渐渐平稳,他将这些归结于,既然答应了宝扇,便要信守诺言,万万不可做那背信弃义之徒。 叶慕雅尚未来得及转身,便与谢文英迎面碰上,只能唤了句“大师兄”。谢文英面容如常,丝毫没有放飞白鹤,被其余弟子撞破的窘迫。叶慕雅看着谢文英远去的身影,心道自己思虑良多,怪不得心中杂念萦绕。 白鹤在云雾间穿梭飞舞,很快便将纸卷送到了白季青的手上。曲玲珑得知谢文英明日就要返回云凝峰,心中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谢文英的审美老旧,只会挑些简单质朴的簪子,曲玲珑还是忍不住期待。 白季青看完了纸卷上的信,将纸卷收于手心,顷刻间,手掌中有细碎的粉末飘出。 “小师妹,大师兄返程之事,便由你告知众人罢。” 曲玲珑满口应下,当她将消息告诉其余弟子,怀揣着众多小玩意儿往回走时,目光瞥见了那处僻静的院子,原本欢喜的眉峰不禁紧紧皱起,脚步一转,去了他处,心中暗暗想道:那叫宝扇的姑娘,又不是他们云凝峰的人,只是个外来客而已,大师兄回不回来与她何关,不必自己费心去告诉一二。 …… 谢文英带着历练回来的弟子回到了云凝峰,众弟子站的整整齐齐,拱手抱拳互相问好。曲玲珑本想往后躲,但在白季青不赞成的眼神下,只能醒着头皮上前,走到叶慕雅面前,模样乖顺至极:“二师姐。” 叶慕雅眼神微凉,沉声应了。 谢文英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逡巡着四周,他微微发沉的目光,从众弟子身上掠过,没有……谢文英心中暗自嗤笑自己:不过是小女儿心性而已,或许是随口一说,怎么他就当真了。谢文英轻轻摇首,尽力忽视着心中莫名涌起的不自在。 宝扇一早起来,只觉得胸口发闷,按照平日里的习惯,她应当躺回软榻上,好好休息一番。只是宝扇想起自己已经与百味约好,要同去采摘野果,百味是个不知变通的性子,若是她不去,百味说不定要苦等许多时辰。宝扇便披上衣裳,去膳房寻找百味。 百味见到她时,眼神瞬间发亮,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今日大师兄和二师姐回来了,众弟子都去了……” 宝扇面容发白,眼睫微颤:“云英师兄今日回来?” 百味疑惑道:“是,我要准备膳食,便没有去。如今这个时辰,大师兄怕是已经……” 宝扇握紧了百味的手臂,声音细弱:“我想去找云英师兄。” 她目光柔软,似一泓暖融的泉水,几乎能将人融化。被这般依赖祈求的目光瞧着,任凭是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百味自然也不能例外,他丢下手中的物件,连手心的水珠都来不及擦拭,便带着宝扇往清风潭去。 不知为什么,曲玲珑不太亲近叶慕雅这位二师姐,明明她们同是女子,彼此之间本应该有更多的贴心话讲,但叶慕雅沉醉于武道,曾经管束过曲玲珑几回,见她听不进心中,反而因此疏远自己,也不再强求。武道之事,天赋固然重要,但肆意挥霍无度,且不思进取,旁人也是无能为力的。曲玲珑甚至不敢直视叶慕雅的目光,只觉得那冰凉的眼神,似一柄弯刀,锋利尖锐,叫她不敢直视。曲玲珑躲开叶慕雅的视线,跑到谢文英身旁,眉眼弯弯地伸出手来,唇瓣轻张。 “大师兄!” “云英师兄!”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一个娇俏活泼,一个柔弱软绵。 谢文英分辨的出,哪个是曲玲珑的声音,但他轻抬起头,朝着那抹弱质芊芊的身影望去。宝扇站在青石铺成的台阶上,身姿如弱柳扶风,她身着霜白色斗篷,整个人仿佛从冰雪中走出,粉雕玉琢,又宛如刚刚剥好的荔枝肉,白皙晶莹。她清澈的双眸中,仿佛有点点星光闪烁,清风潭旁围绕着众多弟子,而在宝扇的眼中,却只能容得下谢文英一个。 众多弟子中,有许多是头次见到宝扇的真面容的,他们眼中和心中,满是惊讶和喟叹,如此美人,真乃世所罕见。他们见惯了刀光剑影,侠骨柔肠,还是第一次见到宝扇这般纤细脆弱的女子,仿佛易碎的琉璃,让人见之,便心生疼惜。寒风袭来,将宝扇头上的兜帽吹落,露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蛋来。白季青看着随风飘动的斗篷,眼神微动,手指轻轻摩挲。曲玲珑因为惊讶,双眸圆睁,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她心中暗暗埋怨起白季青:不是说,宝扇只生的有几分姿色,怎么会这般牵动人心神。曲玲珑心中纷乱如麻,下意识地朝着谢文英看去,只一眼,心底越发沉下。 谢文英漆黑的眸子,晦暗地落在宝扇身上,他有几分不解,明明他不甚在乎,为何方才见到了宝扇的身影,收紧的心口却突然放松。 宝扇提起裙摆,朝着谢文英的方向走下来。青苔攀沿上了石阶,为原本不平的道路增添了几分湿润滑腻。宝扇一时不察,小巧的绣鞋踩到湿润的青苔,整个人朝着台阶下跌去。 变故突起,原本无动于衷的白季青,眼神突然收紧,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见到一轻盈矫捷的身影,跃到宝扇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纤细柔弱的身子,揽进怀里。 宝扇心有余悸地轻抚着胸口,面容因为受到惊吓,苍白的像一张薄薄的纸。她下意识地寻求着谢文英的庇护,往他坚实有力的胸膛里靠近了些。 谢文英面容冷凝,本想厉声呵斥宝扇,清风潭的台阶本就陡峭险峻,生了青苔后又格外凶险,连云凝峰的小弟子,都不敢慌慌张张地跑下来,她一个娇弱的女子,怎么敢……谢文英本就不是什么温和有礼的大师兄,他很少管云凝峰上的弟子,因为天性使然,他顺应天道自然,任凭他们长成自己的性子。但也有弟子见识过谢文英的怒气,比冬日凛冽的冰雪,还要寒上几分,让人瞧了便心生畏惧,两股战战。他不会怒气冲冲,提高声音训斥,而是用平日里惯用的音调,甚至会压低几分,冷冷询问“可还知错”,那声音无半分温度,令人心甘情愿地认错。谢文英下意识地想要用对待犯错弟子的态度,责备宝扇一番,但瞧着宝扇受惊的模样,和寻找依赖的可怜样子,眼底发沉。 他沉声问道:“可还知错?” 这声询问中,责备有之,但更多的是无奈。 宝扇缩在他怀里,怯生生地点头认错。 “嗯,宝扇知错了。” 谢文英这才满意,轻揽着宝扇,缓缓地走下台阶,周围一众弟子的惊奇目光,谢文英并没有注意到,但若是注意到了,他怕是也不会理会。 曲玲珑双目发涩,几乎向冲上前去,将宝扇从谢文英的怀里揪出来,可当叶慕雅微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曲玲珑稍微冷静下来,只是眼神仍旧望着谢文英,声音带上了几分执拗。 “大师兄,我要的簪子,你可曾记得了?” 谢文英口中答着“记得”,从怀中摸出一只匣子,递给曲玲珑。曲玲珑见状,知道谢文英没有忘记自己,只是那宝扇身子柔弱,且过于愚笨,连清风潭的台阶都走不稳,难免护上了几分,谢文英心中最惦念的,还是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师妹。 当着众人的面,曲玲珑立即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血玉簪,点点红痕映衬在皎洁的玉石上,仿佛雪地红梅,格外雅致。曲玲珑轻呼一声,娇俏的脸上满是惊讶,她当真没有想到,谢文英竟然能挑选上这样一枚造型雅致的玉簪。曲玲珑期待许久的惊喜,落到她手中的,果真便是惊喜,而不是如同过于一般,素雅至极,无甚新意的簪子。 曲玲珑当即将这枚血玉簪,簪到自己的发丝间。 叶慕雅对她这炫耀的小心思,无半分兴趣,她更为好奇的是,云凝峰何时来了这样一位柔弱的美人,只看方才的境况,连大师兄都对这女子,有着几分不同。 第81章 世界四(八) 胸口传来的隐隐发闷的感觉,让宝扇面容如霜雪般惨白,但她只是咬紧下唇,将柔软的唇瓣碾磨得越发娇艳欲滴,芊芊玉指握紧了谢文英的衣袖,半分痛楚也未喊出声来。 谢文英垂下头,声音发沉:“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宝扇轻嗯一声,细如柳叶的黛眉下意识地拢起:“只是吐息不畅,小事而已。文英师兄,我无妨的。” 她清澈如泉水般明亮的眼眸,微微闪烁,似乎是担心因为自己的身子,败了今日众位弟子的兴致。谢文英眼底眸色更沉了几分,将衣袖递至宝扇面前,任凭她拉扯着以支撑柔弱的身子。 曲玲珑对发间的血玉簪尤其满意,连连夸赞。对于小师妹,谢文英对待她还是与旁人不同的,他已经习惯了将目光投注于小师妹的身上,之前下山挑选的簪子,无一不被曲玲珑百般挑剔,这次还是曲玲珑最为满意的一次,连血玉簪的丁点瑕疵都说不出。谢文英看向曲玲珑,目光温和。衣袖却陡然被拉紧,谢文英的注意力被宝扇拉扯回来,却见宝扇身子微抖,鸦睫不安地颤动。 细若蚊哼的声音响起,在曲玲珑活泼娇俏的声音下,显得分外模糊不清,谢文英却将那字字句句听的真切:“……文英师兄……好难受……” 下一刻,纤细的身子就要朝着清风潭的方向倒去,谢文英长臂微伸,双膝略弯,将那抹柔弱的身姿,揽在怀中。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谢文英屈身,手臂穿过宝扇的腿弯,将她拦腰抱起。谢文英用惯了剑,仿佛自从记事起,便以练习武功为追求,手提重物是最为基本之事,因此他身为稚童时,便能提起比自己沉重许多的物件。如今谢文英手掌托起宝扇,才知道身下的人有多绵软轻薄,似一只纤细柔弱的蝴蝶,稍微抓不紧,便要展动翅膀,飞到他处去了。 谢文英足尖轻点,脚步加快,将宝扇抱回了寝居,他摸出柜子里的包袱,翻找出青玉瓷瓶。谢文英不清楚这样的丸药,宝扇要服用几枚,便按照上次的记忆,倒出来枚小小的丸药。他走到宝扇的床榻旁,一手揽起宝扇,用另外一只手将丸药送到宝扇唇边。 柔软如花瓣的唇瓣,此时紧紧抿着。若是换了其他弟子,面对如此境况,谢文英有千百种方法,点开穴道,或者用宽阔的手掌,强硬地撬开对方的口,再将丸药送进去。可面对琉璃似的宝扇,谢文英拢紧眉峰,只恐稍微用力,便将她碰碎了。如今她昏迷不醒,谢文英不清楚她体内的症结,不敢肆意挥点穴道,只担心万一有所冲突,会加重病情。 手掌中的枚丸药,散发出浓郁的药草味道,谢文英收紧手掌,看着那张苍白惹人怜爱的脸蛋,陡然间犯了难。 …… 清风潭。 众位弟子面面相觑,曲玲珑脸色涨红,方才谢文英一走了之,将她扔在原地不管,如今她怕是已经成了云凝峰的笑话。曲玲珑眼眸泛红,愤怒驱使之下,她突然拔下来发髻间的血玉簪,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啪嗒”一声,血玉簪顿时四分五裂,宛如点点细碎的红梅,泼洒在皑皑白雪中,有种诡异的美感。 曲玲珑看着身旁的白季青,语气哀怨:“我再也不要理会大师兄了!” 白季青张口欲言,曲玲珑却转身离开了,她脚上的鞋履,还踏过了地面上的血玉簪,将本就破碎不成样子的玉簪,碾磨的越发细碎,在日光的照耀下,玉片折射出阵阵白光。 白季青朝着叶慕雅歉意一笑,眉峰微微拢起,声音清朗而不失温润:“二师姐,小师妹性子活泼,我担心她……” 叶慕雅轻挑眉峰,听着白季青接下来的话:“……二师姐先行修整,我去寻小师妹。” 看着白季青略显急促的脚步,叶慕雅缓缓收回视线,对着一众交头接耳,面色不一的弟子,脸色冷峻,声音寒凉:“近日武功可有所进益?离开云凝峰已经半年之久,想必各位师弟,定然有所小成,不然不会如此散漫自然,开始议论旁人的闲话。” 众弟子身子一凛,齐齐抱拳:“二师姐教训的是。” 众弟子散去后,叶慕雅看着地面的血玉碎片,眉峰收紧,语气莫名:“其余弟子不知境况如何,但小师妹——似乎是依然如旧。” 仍旧是喜欢乱发脾气,乱扔东西。 叶慕雅弯下身子,向身后的弟子要了方帕,将破碎的玉片收拢在方帕中,嘱咐道:“将小师妹的玉簪给她送去,日后……” 叶慕雅心道:日后不许再乱丢东西,她又转念一想,曲玲珑心思细腻,难免会过多揣摩。上次她指点曲玲珑武功,便被传成自己有意苛责师妹,仰仗武功实力,欺辱他人。叶慕雅声音微顿,接着道:“送回给她便是,其余不必多言。” 弟子接过方帕,应声道:“是。” 谢文英再次将丸药,送到宝扇唇边,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唇瓣,只觉得异常寒冷。谢文英眸色微沉,手掌握起宝扇纤细的手腕,宛如冬日寒冰,比冰霜更寒上几分。谢文英从未遇到过这般棘手之事,武功停滞不前,他可以精于练习,日夜不辍,总会有突破难关的一天。可面对比他手中长剑,还要消瘦柔弱的宝扇,他却觉出千般万般难意。 掌门曾经在书信中提及,宝扇有心疾,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弱症,他们整日里精细地养护着,不让宝扇出门,坚硬的物件是碰不得的,入口之物也要仔细筛选,味道过重者一律不得在膳食中见到,如此精细呵护着,才将琉璃似的宝扇,养护到如此年纪。 谢文英心头思绪纷乱如麻,宛如纠缠在一起的丝线团,被人搓揉成凌乱不堪的模样,怎么寻找都寻不到丝线的开端。 思绪一旦凌乱,便再也不能维持素日里的理智,容易让冲动占据了上风。 谢文英便是如此。 慌乱之下,他只能将手中漆黑的丸药,送入自己口中,用牙齿微顶着丸药。而后轻轻俯身,距离宝扇越发近时,谢文英闻到了宝扇身上清浅的香气。不是平日用惯了的药草香气,而是种淡淡的花香,清雅柔美,与宝扇极其相衬。谢文英竭力忽视胸腔中猛烈的跳动,与越发靠近的宝扇的瓷白脸颊。长而挺翘的眼睫,安静地垂落下来,眼前的宝扇,显得无比乖巧。 即使谢文英费尽心神,不去看宝扇的眉眼,但有一处,他却不得不看。那便是柔软苍白的唇瓣,原本娇嫩红润的唇,此时却颓靡至极,宛如遭遇了凛冽风雪,而摇摇欲坠的花骨朵儿。谢文英俯身而下,印上了那抹唇瓣。 软,软似棉团,甜似砂糖。 这是谢文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思绪,仿佛天底下最柔软娇嫩之物,都抵不过眼前的咫尺方寸之地。 朱唇檀口芙蓉面,多少男儿魂断处。 这并不是两情相悦之人,情到浓时的亲密之举,只是为缓解宝扇的病症,两难情境下的无奈举动。因此谢文英的眼神分外清明,没有半分旖旎迷乱,他小心翼翼的举动,也不是对待所爱惜之人的珍重呵护,而是为了寻找芳泽,好将口中的丸药送入,解去宝扇的病症之苦。 唇瓣相接,谢文英与宝扇靠的极其相近,两人鼻尖相触,肌肤相亲。谢文英以身子作饵,缓缓撬开宝扇的唇瓣。一关刚过,尚且还有一关在等候。朱唇之下,是更为坚硬的牙齿。皎白如霜的贝齿紧紧合拢,宛如严丝合缝无法打开的蚌壳,谢文英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纷乱繁复的思绪越发牵扯不清,本就毫无头绪的丝线团,变得越发乱糟糟的。谢文英以口中柔软之物,抵开贝齿。他两颊垂下的发丝,被汗珠浸透,与宝扇柔软细腻的青丝缠绕在一起,缠绵不休,难舍难分。 细碎的声音从唇齿相依间泄露出,是谢文英。 他轻声哄道,用尽了生平最好的耐性。 “宝扇,听话……张开唇……” 依偎在软枕上的宝扇,紧闭的眼睫,轻轻的颤动着,她素来是听话的,即使是在意识不清的梦中。 她轻启唇瓣,宛如河蚌张开蚌壳。 谢文英见状,丝毫不作迟疑,将口中的枚丸药,尽数送了进去。丸药的苦涩难闻,让宝扇黛眉紧锁,嘴唇也下意识地垂落。本要就此离开的谢文英,见此情形,哪里敢抽身而出。万一宝扇将丸药尽数吐出,那他之前做出的种种努力,便全都付之东流,丝毫用处都无。 谢文英以唇相贴,堵住了宝扇想要吐出丸药的做法。宝扇紧皱黛眉,不能吐出,便只能将檀口中的丸药咽入腹中。可这丸药分外苦涩,谢文英只知道为她喂药,却不知送入茶水。 这可苦了宝扇。 她只能将檀口中的苦涩滋味,传递给旁人,以此缓解自身的苦楚。诸事完结,意图起身的谢文英,却被纤细柔弱的手臂,挽住了脖颈。他一时不察,竟然被那弱小的力气向下压去,身子发沉,重新印上了柔软至极的唇瓣。 得不到茶水,宝扇只能换另外一种方法,来取水止渴。她像模像样地模仿着谢文英方才的举动,撬开牙关,用柔软之物,勾扯着谢文英。 唇舌缠绵,银线纠缠。 谢文英睁圆着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娇小柔弱的人儿,在他口中肆意横行,攻城掠地,连细小之处都不肯放过。可宝扇似乎是高估了自己,她那样的身子,哪里能抵得过高大挺拔的谢文英。只不过区区片刻,宝扇便觉得吐息不顺,呼吸略急,只能窝在谢文英的脖颈处休息。 她这抽身离开的时机,选的极其巧妙。谢文英虽然被突然的变故扰乱思绪,一时间不知所措,与宝扇的肆意纠缠中,被温香软玉迷惑心神,稍微沉醉其中,但很快便恢复了意识清明,伸出手要推开宝扇。紧闭双眸的宝扇,却突然松开谢文英,嘴角牵扯出的细长银线,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谢文英都神情恍惚,微微出神。 宝扇轻吟一声,睁开迷蒙的眸子,谢文英从她清水般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嘴唇被咬破,眼神微微恍惚。 如此迷乱的神色,竟然是出自他的脸上。 谢文英难以置信,神色微变。 而宝扇早已经窝在了谢文英脖颈处,嘴中念念有词。 “……文英师兄……喜欢……” 第82章 世界四(九) 绵软无力的声音落在谢文英耳畔,宛如零星火点,将他胸口燃烧的微微发烫。宝扇的言语断断续续,叫人分辨不清其中的意思。到底是喜欢文英师兄,还是文英师兄欢喜这般做…… 只言片语,顺序不相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思,足以令人辗转难眠,仔细推敲其中的深意。 谢文英的手掌轻移,抚上宝扇小巧圆润的肩膀,只是不待他出声询问,便看到宝扇双眼朦胧,轻轻点头,将睁开的眼睑又紧紧闭上。谢文英满心的疑惑,如同洪水滔滔,却因为宝扇紧闭双眸,被立即堵上,郁结于心,无人解答。谢文英去探宝扇脉搏,气息稍弱,但逐渐变得沉稳有力,不似方才那般漂浮无力。 这等境况,谢文英是不应当留下来的,只是宝扇仍旧昏迷不醒,他若将她抛下,在这偌大的云凝峰,怕是无人再来探望她。谢文英站在院中,干枯的树枝被风吹动,哗哗作响,堆积在树叶上的一捧雪,随之抖动,落在了谢文英的肩头。谢文英毫无所觉,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被咬破的嘴唇传来的隐隐痛楚,时不时地在提醒着谢文英,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竟然与宝扇,发生了那种事…… 即使谢文英自认为,刚开始是在事出无奈,因为喂药生出的举动,可是后来种种……他不得不承认,也无法否认,那是两情相悦之人,彼此之间才有的亲吻,而且是情至浓时的深吻。 可是事情发生到这种田地,谢文英又该怪罪于谁?难道是突发心疾,意识不清的宝扇?不,不能怪她。她怎么能知道,意识不清之际,一贯被她依靠的文英师兄,竟然以唇齿相喂。谢文英思绪片刻,只能将一切怪罪到自己身上。一则是他思虑不周,未曾想出两全之策,与宝扇肌肤相亲,近了她身子。二则是心性不坚定,他生的高大,且身怀武力,宝扇则是区区弱女子,若是他心性坚定,如何能推她不开。无非是一时沉醉于温香软玉,美人怀中,难以自拔,才不能及时抽身。谢文英想通了这一切,肩膀上的雪花早已经融化成水,将他身上的灰袍浸湿。听到屋内传来的动静,谢文英收紧拳头,脚步沉稳,朝着屋子走去。 宝扇已经悠悠转醒,一脸懵懂毫无所觉的单纯无辜模样。这副纯粹的姿态,落到谢文英眼中,更让他心头微涩。谢文英走到宝扇身旁,刚欲开口,便见宝扇愣愣地盯着他肩膀处出神,柔声道:“文英师兄,可否垂首?” 谢文英俯身,与宝扇几乎平视。宝扇摸出身上的帕子,将绣帕放到他肩膀处,素手柔荑轻轻擦拭,动作轻柔,仿佛天边云团般绵软。 宝扇轻声笑道:“肩膀落了雪,怎么没及时擦掉,还让雪融化成水。文英师兄真是,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 她眸色澄净,干净的仿佛云凝峰山巅最洁白的一捧雪。宝扇语气亲昵,用颇为熟稔的话语打趣着谢文英。 闻言,谢文英不禁嘴角上翘,但被他强行压下去了。他心道:两人之间,不知谁才更像个孩童,今天竟然让宝扇这个小姑娘教训了一番。 谢文英垂眸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宝扇破皮的唇瓣吸引了注意力。那柔软的唇瓣他不久前才碰过,且仔细品味过,如今尚且能记忆出其中的滋味。 脑海中闪过唇齿相依的画面,谢文英身子陡然一僵,目光恢复清明,略带几分凉意,他声音略带沉意:“宝扇,我有事情要同你讲。” 宝扇停下手头的动作,飞快地瞟了谢文英的嘴唇一眼,又慌乱地收回视线。她自以为隐秘的动作,却被谢文英看到眼中,毕竟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入门本事。谢文英觉出古怪,刚想要出声追问。 宝扇柔声开口,生意细弱,却带着几分坚定:“我喜欢文英师兄。” 宝扇轻抬双眸,见谢文英身子僵硬,神色如同木头一般,有惊讶,有不解,就是没有该有的欢喜。宝扇继续道:“……我生来便体弱,既出不了门,便没有许多伙伴,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孤单单的。听闻文英师兄愿意接我来云凝峰小住,我……心中欢喜,我喜欢文英师兄,你待我那样的好,和爹爹娘亲一样好。我想留在云凝峰,留在文英师兄身旁,可以吗?” 谢文英眸色微凝,知晓方才肌肤相亲之事,宝扇虽然意识不清,但却并不是毫无所觉。如此这般,她仍旧要留在云凝峰,不怕自己包藏祸心,故意亲近欺骗她,让她属意自己吗。谢文英的确有了将宝扇送回去的打算,毕竟他并不习惯处置男女之事,只知道方才彼此亲近,虽然并非他心中本来意思,但毕竟污了宝扇清誉,若想保全两人之间的清白,唯有彼此分开。 “……宝扇。” 谢文英声音微凉。 宝扇双眸微颤,带着几分不安:“……文英师兄应该听闻过那个批命罢。” 谢文英拧眉:“什么?” 宝扇轻扯嘴角,笑容虽然柔和,却并无多少欢喜,反而让人瞧了心疼,生出许多怜惜。 “关于我活不过二十岁的批命。” 谢文英眉宇间沟壑越发深切,他声音涩然:“妄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宝扇抬眸,清冽泉水般的眸子望进谢文英的眼眸中,她声音缥缈,似云雾般,仿佛稍有风吹来,便能吹散。 “作真的。” 她素来听话,此时却开口否认谢文英的话语。 “可我这副身子,莫说二十岁,怕是……文英师兄,我喜欢这里,我不想离开你……和云凝峰,可以吗。我知道自己身子不争气,今日是几位弟子历练回云凝峰的日子,我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厥了过去,着实令人不喜。可是,我今早知道你要回来,才急匆匆地赶了过去,日后我定然不会如此,给你丢脸面……” 宝扇扬起瓷白的脸蛋,因为急切,两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声音软绵绵的,此刻因为害怕被赶走,而带上了几分颤意,以为是自己突发心疾,才惹怒了谢文英,要赶她回去。 谢文英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是何等滋味。宝扇对昏迷时的记忆有印象,却刻意隐瞒,不愿戳破真相。听到“今早才得知消息”,谢文英目光凛然,他分明是昨日用白鹤送信,宝扇为何今日才得知,而且慌忙地赶到了清风潭,说不定是因此引发的心疾。谢文英暗暗将此事记忆在心中,看着宝扇慌乱发颤的眼睫,手心微动,抚上那三千青丝。 “不回去。” 宝扇双目微亮,不似刚才的颓靡沮丧。 谢文英想将刚才发生的种种,埋藏于心中,他不会对宝扇生出邪念,也不会刻意哄骗于她。既然宝扇有意隐瞒,他若是戳破,以这小姑娘的薄薄面皮,定是要脸颊涨红,泪水涟涟,难以安眠了。谢文英想起怀中揣着的匣子,将长匣摸出,递到宝扇面前。 宝扇想接又不敢接,细声询问道:“是,是给我的吗?” 见谢文英颔首,宝扇才将长匣接过,打开匣子,里面摆放着一枚白桃羊脂玉钗,还用银链垂着两枚小巧可爱的铃铛,轻轻摇晃,叮当作响。宝扇眸中有星光闪烁,将玉钗递给谢文英,柔声央求道:“文英师兄帮我戴。” 谢文英神色微怔,伸手接过白桃羊脂玉钗。他只买过簪子,却未曾替人佩戴过首饰。谢文英看着垂落的袅袅青丝,眼神寻觅着合适的位置,最终选定了一处,将玉钗插上。 宝扇柔荑抚上玉钗,轻轻摇首,便听到两枚铃铛彼此相互碰撞,发出的悦耳响声。白桃粉嫩娇俏,白里透红的色泽温润可爱,衬得宝扇的气色也比之前好上几分。 谢文英几乎是脱口而出:“与你很相称。” 宝扇面颊桃红,轻轻垂首,贝齿轻咬唇瓣,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处,发出阵阵轻呼。 谢文英见状,只觉得屋内的焦炭燃烧的太过旺盛,将他身子晕染的滚烫。谢文英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宝扇的屋子。 宝扇伸手,摸到了唇瓣上的伤口。 唇齿依偎间,她咬了谢文英两口,谢文英才回她一口,可见这人在亲近之事上,过分木讷,不知道有来有往,才合乎心意。 宝扇对于两人之间发生的亲昵,心知肚明,且有顺势推舟之处。只是她不能让谢文英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若被戳破了,谢文英如今又没有对她情根深种,不会因此对她情意绵绵,只会因为此时的亲密而故意疏远于她,这并不是宝扇想要见到的局面。似花似雾,才会引人深探。朦朦胧胧,才是儿女情长。谢文英这般脾性的人,若是对谁产生了责任,便会尽力护那人周全。宝扇此时要的,便是要谢文英怜惜她,可怜她,由此生出保护的念头来,待时间长久了,这种保护便会成为谢文英的习惯,深入骨髓,无法磨灭。 宝扇的心疾是旧症,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突然昏厥的情形,因此服用过丸药后,精神恢复的也快,便换好衣裙,佩戴上谢文英送她的白桃羊脂玉钗,出门去了。 宝扇穿着冬日衣裙,领口衣袖,以及衣裙下摆,都缀满了柔软滑腻的白色兽毛,虽然衣裳厚实,但穿上身后,却并不显得笨重。宝扇格外欢喜谢文英送的玉钗,她脚步轻移,发髻间的铃铛便会叮当作响,叮叮咚咚,新奇有趣。 面前的道路突然被人挡住,宝扇抬眸看去,见此人一身竹叶青袍,眉峰微扬,眼神莫名,正是白季青。 宝扇脚步微顿,思虑只在片刻,柔柔道:“白师兄好。” 白季青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为何你唤大师兄,便喊文英师兄,唤我便是白师兄?可是觉得亲疏有别,这云凝峰只有大师兄与你亲近,才唤他更亲近些。” 宝扇眉峰微皱,轻声回道:“不是如此。” 她没有白季青那般能言善辩,除了一句“不是如此”之外,其余的解释,竟然是半点都说不出了。 白季青走到宝扇面前,上下打量着她今日所穿的衣裙,柔顺发亮的兽毛,随风飘动,更衬得那张美人面,楚楚可怜。 白季青的视线,落到了发丝间的白桃羊脂玉钗上,语气悠悠:“大师兄的眼光,果真是变好了。” “小师妹的血玉簪,也比不上这枚玉钗的十分之一。” 宝扇身子微颤,垂眸看着地面。 白季青轻笑一声,让开道路,见宝扇柔柔避开自己,离开了此处,白季青眼底晦暗不明。 第83章 世界四(十) 待在屋内,整整几日未出房门的曲玲珑,心中存着委屈和埋怨,连每日用的膳食,都是云凝峰的小弟子送进去的。曲玲珑静坐在软榻上,听到屋外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和隐约的“师兄”喊声,心头立即涌现出几分欣喜,但她将眉眼中的喜色,隐藏起来,故意将后背朝向屋门。 门被推开,曲玲珑耳尖微动,却不肯转过身看向来人。 一声轻笑落下,白季青瞧着方桌上用绣帕包裹着的玉片有几分眼熟,思绪微转,便想到这便是那枚被曲玲珑气恼之下,扔掉的血玉簪。 “小师妹果真喜欢这玉簪,连破碎成片,都不舍得落在地上,还巴巴地捡回来。” 听到来人不是谢文英,曲玲珑眼底难以掩饰失落,闷哼一声,微扬起头:“不是我捡回来的。” 看到白季青眉峰微挑,黑眸落到自己身上,曲玲珑继续道:“是二师姐派人送来的,让我日后不要乱丢东西。” 后一句话,曲玲珑说的分外委屈。可白季青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二师姐果真体贴。” 曲玲珑双眼微红,声音带上几分哭音:“是是是,这云凝峰上,二师姐体贴,连那刚来的宝扇,都楚楚可怜,令人心折,只有我——愚笨不堪,最无用了。” 白季青将一捧新鲜的野果,抛到曲玲珑面前,语气悠悠:“小师妹天性活泼,随性而为,哪里无用。” 若是白季青故意说些讨好的话语夸赞曲玲珑,曲玲珑定然觉得厌烦无趣,可白季青言辞随意,且字字句句都落到她心上,让曲玲珑猛然生出的怒火,像个雪花捏成的圆滚滚的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转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曲玲珑捡起软榻上的红果,放到口中,轻轻一咬开,便品尝到了甘甜的汁水。这朱红果味道可口,但因为果树生长在悬崖峭壁最为险要处,因此极其难以采摘。曲玲珑既得了朱红果,便心知白季青费了心思,哪里还生的起气。 却见白季青将方桌上的绣帕握在手心,捏起其中的一枚玉片,目光专注。曲玲珑出声提醒道:“再好的东西,碎了也成了旧东西,你速速丢了便是。” 白季青嘴角带笑,将玉片放回绣帕中,仔细包裹好,对于曲玲珑口中所说“丢了便是”却是没有半分回应。他声音清浅,举手投足间带着俗世中富贵人家的矜贵气度,让曲玲珑微微愰神,不禁好奇问道:“你在俗世中,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子弟?” 白季青目光微凝,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凉意:“普通人家,既然来了云凝峰,便不必再提起。” 曲玲珑只是一时兴起,见白季青不愿回答,心中并不在意,将话语转向了谢文英和宝扇身上,言语中带着微微酸意,她竟然不知道,那宝扇何时对谢文英如此重要,竟然能舍下她匆匆离去,而且这些时日,她徒然生出许多闷气,而谢文英却半步都未靠近她的院子,更别提哄她了。白季青心中清楚,按照谢文英的脾性,大概是猜测不出曲玲珑已经生气了,更做不出上门道歉哄人的举动来,但他并未出声为谢文英解释,只是默默地听着曲玲珑抱怨。 白季青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血玉簪之事,又将言辞引到了宝扇身上。 “……她发间佩戴的白桃羊脂玉钗,倒是异常娇俏。” 曲玲珑紧皱眉峰,她与宝扇只有匆匆一面,便是在清风潭那次,宝扇如云鬓发间,似乎只佩戴了一只桃木枝,只看色泽,微微发枯,似乎佩戴了许久。宝扇若是有什么羊脂玉钗,早早地就该佩戴了,何必戴什么桃木枝。曲玲珑心中狐疑,又听白季青语气淡淡地说道,那玉钗像是谢文英亲手赠送。 曲玲珑当即呆愣在原地,竟然是谢文英相送?她猛地摇头,否认了这件事。不,不可能的,谢文英下山那次,她央求过后,谢文英才答应为她带簪子。这般女儿家的请求,除了她,谢文英不会允诺旁人。 或许是出于对谢文英的了解,也或许旁的什么,曲玲珑不愿意相信,那白桃羊脂玉钗是谢文英亲手送出的。 曲玲珑向来是行事随心,她站起身,随口问了宝扇的住所,便将白季青抛在屋内,急匆匆地去兴师问罪。 院门被猛地推开时,宝扇正用木盆浣洗着刚采摘的朱红果,这是百味刚刚送来的,据说味道甘甜可口,宝扇还未来的及品尝,便被突然传来的巨大响声惊吓到,柔荑轻颤,扬起阵阵水花。 曲玲珑脚下生风,急匆匆地走到宝扇面前,不必她出声质问,便将那袅袅青丝中的白桃羊脂玉钗瞧得仔细。宝扇转身看她,玉钗下坠着的两枚铃铛,发出泠泠的响声,扰乱人的思绪。 宝扇轻启檀口,斟酌着称呼,柔声唤道:“玲珑……” 她白皙柔弱的手掌,已经从木盆中收回,芊芊玉指上堪堪悬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曲玲珑顺势望去,便见到木盆里摆放着的颗颗圆润饱满的朱红果。 胸口仿佛被闷热的淤泥堵住,曲玲珑口中尚且残留着朱红果的甘甜味道,此时却突然变了滋味,异常苦涩。她眼尾带着红意,厉声道:“闭嘴!” 宝扇身子轻颤,双眸闪烁着盈盈水光,她不清楚,曲玲珑为何气势汹汹地赶到她的院子,还如此疾言厉色。 宝扇这副温顺可怜的模样,丝毫没有让曲玲珑的怒火减轻。曲玲珑倒是宁愿宝扇嚣张跋扈,故意炫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一拳打在了松软的棉花上。曲玲珑责问道:“你头上的玉钗,是从哪里来的?” 宝扇声音柔柔,细声答道:“是文英师兄送的。” 她注意到曲玲珑泛着寒意的目光,脚步不禁向后退去,若不是怕失礼,宝扇几乎想将头上的玉钗取下,仔细藏起来,好躲过曲玲珑的灼灼目光。 曲玲珑听到“送”,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要什么簪子,还要好生央求一番,谢文英才会“带”回云凝峰,而宝扇却什么都不用做,甚至连嘴皮都不用张合,便有人“送”到手中。曲玲珑看着宝扇垂下眉眼,一副琉璃易碎的模样,纷繁的思绪逐渐平稳,心中有了决断:大师兄才不会送宝扇玉钗,定然是眼前人耍弄心思,故意激起她心中怒火。 可看着那白皙泛着粉意的玉钗,曲玲珑还是觉得分外碍眼,她伸手去摘那白桃羊脂玉钗,却被宝扇侧身躲开。曲玲珑双眼圆睁,转身瞥向木盆里的朱红果。 用来浣洗朱红果的水,大概是云凝峰的泉水,清冽澄澈,在盈盈水光下,朱红果显得越发饱满红润。 凛冽寒风吹来,却吹不平曲玲珑心中的燥意:她有血玉簪,宝扇便让谢文英送白桃羊脂玉钗。她尝朱红果,宝扇不知从哪里也搞来满满的朱红果。那下一次呢,她又要争抢些什么? 曲玲珑伸出手掌,将那木盆里的朱红果掀倒在地。澄净的泉水立即流入雪地中,将皑皑白雪融化成一片泥泞。原本浣洗好的朱红果,也在雪地中滚落的七零八落。 宝扇保住了玉钗,却阻拦不了曲玲珑掀翻木盆的举动。曲玲珑是云凝峰的小师妹,即使武力再为不精,也是拥有灵气之人,身上的力气,不是她区区弱女子可以与之比拟的。 晶莹的水珠,在宝扇的双眸中颤抖,却始终没有滑落下来。宝扇俯身,想要去收拾满地的狼藉不堪,却被曲玲珑眼眸中的神色一惊,脚下被湿润的泉水沾染,重重地跌倒在地。 白季青赶来时,看到的便是宝扇跌坐在地上,原本毛茸茸的斗篷,被地上的污水沾染,变得脏污。此等场景是白季青有意筹谋,且早已经预料到的,可看着眼前种种,他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欢喜。 宝扇手中抓着一枚红润的朱红果,双足上传来的痛楚让她轻咬唇瓣,眼眶里的潋滟水光,终于再也无法忍耐,顺着姣好的面容滑落至略显消瘦的下颌。她衣裙上雪白的兽毛,被泥泞粘连在一起,整个人犹如被欺辱的小兽,模样凄惨地跌坐在地上。 白季青走上前,看着面容慌张却不肯张口解释的曲玲珑,屈下身子,意图将宝扇抱起。 可他的手臂刚一靠近,宝扇便身子颤抖,眼睫不安地颤抖着。 她在害怕,因为在她眼中,白季青和曲玲珑关系亲密,此刻白季青无论做出什么举动,落在宝扇眼中,都是要想办法来欺负她。因此宝扇宁愿跌坐在雪地中,忍受着脚上的疼痛,也不肯让白季青接近她分毫。 白季青见此情况,冷声轻笑,笑声中无半分温度。被人这样拒绝,若是换作其他人,早该悻悻地收回手,可白季青不是如此。他垂首打量着宝扇的手掌,纤细脆弱,却牢牢地抓紧着一枚朱红果。 白季青思绪微转,便猜测出朱红果的来历,他去悬崖峭壁时,遇到膳房的百味,便应百味请求,采摘下来许多,不曾想百味竟通通送给了宝扇。先是玉钗,后是朱红果,也难怪曲玲珑会这般生气,冲动之下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 白季青看着可怜无助的宝扇,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动,贴在她霜白的面颊上。他目光落到两枚小铃铛上,心中暗道:不知道谢文英平日里是如何待她的,让她竟然养出了这样的性子,觉得云凝峰上全是良善之辈。 拒绝?便是有用的吗? 白季青身体力行,向宝扇证明着,拒绝是无用的,无用至极。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揽起宝扇时,听着小兽般的轻声呼喊,心情莫名有几分好。面对惊诧的曲玲珑,白季青眉峰紧锁,言辞中多有无奈:“小师妹,此事你过分了。” 曲玲珑心中滋味莫名,弱弱反驳道:“是她跌倒的,我又没推她。” 谁叫她生的这般蠢笨。 白季青的目光轻飘飘落在地上的泥泞不堪,和四处散落的朱红果上,轻声叹息。他虽然什么都未说出,连声指责都未提及,曲玲珑却感到心中慌乱,脸颊滚烫,不敢直视白季青的视线,也忘记了质问白季青为何要扶起宝扇。 宝扇窝在白季青怀里,软绵绵的身子微僵,脑袋垂的低低的,连手臂都不肯环上。白季青眼眸黑沉,稍微松力。陡然生出的失重感,让宝扇心头微颤,手臂下意识地缠绕在白季青的脖颈处。 第84章 世界四(十一) 白季青的嘴角扬起微小的幅度,放在双腿处的手臂收紧,脚下步伐沉稳有力,丝毫看不出刚才差点失手,将怀中人摔到地上。 宝扇再也不敢贸然松开白季青的脖颈,两只纤细的手臂松松垮垮地环绕在白季青身上,她这番满心依赖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子生出浓烈的保护欲。 只是手中的温暖柔软,尚且未好好感受,白季青迎面便撞上了叶慕雅,她眸色微凉,静静打量着院中的三人。 ——脸庞上闪过慌张无措却强作镇定的曲玲珑,以及不应该聚在一起的白季青和宝扇,和这地面上洒落的朱红果实,满地泥泞。 曲玲珑心中焦急,连忙解释道:“无事。” 叶慕雅并不看她,转身瞧着白季青,眸子中满是探寻。白季青轻扯嘴角,状似无奈:“女儿家打闹而已,算不上要紧事。” 叶慕雅:“是吗?” 她看着缩在白季青怀里,整洁的斗篷弄出了褶皱,雪白的兽毛沾染了污痕,眼神中满是不相信。叶慕雅询问道:“宝扇,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腿弯处的手掌炙热异常,猛然收紧,宝扇差点喊出声音来。她柔弱地摇头,细声回道:“不曾。” 叶慕雅的视线在三人中来回逡巡,良久后出声道:“既然无事,白师弟便松手罢,毕竟怀中抱着一个人,也挺费心神。” 白季青:“习武之人,能负重物,是最为基本之事。” 窝在他怀中的宝扇,可不愿意配合,发出细弱当足以令众人听清的声音:“有叶师姐在,我无妨的。” 白季青双眸微顿,不再争执,松开双臂将宝扇放置在地上。宝扇方才扭到了脚踝,双足刚一靠近地面,额头上便冒出细碎的汗珠,身形也有些踉跄。距离她最近的白季青却仿佛旁观者一般,丝毫没有搀扶的意思。叶慕雅走上前去,挽上了宝扇纤细的手臂。 白季青眸色渐沉,嘴角挂着的笑意也越发深了,他唤着神情不属的曲玲珑,离开了这处小院。 叶慕雅将宝扇搀扶到软榻上,掀开她脚上的裙摆,发现白皙的脚踝已经生出青紫,模样瞧着骇人。因为常年练武,叶慕雅随身带着治疗跌打的瓷瓶,此时正好有了用处。她将瓷瓶中的药汁倒在手心,揉搓生热后,贴到宝扇受伤的脚踝处,仔细按揉。青紫的颜色很快便慢慢变淡,宝扇觉得脚上的痛意也渐渐减轻。 叶慕雅站直身子,将瓷瓶塞到宝扇手中,声音微凉:“可是小师妹欺负了你。” 虽然是询问,语气中却是极其笃定,仿佛刚才在院子中询问的种种,叶慕雅是一字都不相信的。 宝扇低垂着脑袋,模样乖顺,心中暗暗打算道:她本就是外来客,即使今日是曲玲珑故意生事,故意欺负她。可宝扇若是感到委屈,向旁人告状,虽然能取得暂时的怜悯和同情,但难免会让人觉得异样。云凝峰众位弟子,是和曲玲珑一起长大的,即使面上交情不算的好,起码有十几年的旧情在。与宝扇这个“外人”相比,面上会有公正处理,内心却自有倾斜。与其逞得一时之快,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而让云凝峰众人,觉得亏欠于她。 一时的永久性补偿,和长久的弥补怜惜,哪个更为值得,宝扇还是分的清的。 于是,宝扇只是轻轻摇首,轻声道:“没有。叶师姐,没人欺负我。” 她抬起一双水眸,柔软的青丝垂落于兜帽之中,沾染了污水的兽毛,不显狼狈,反而越发衬得其面色瓷白,楚楚动人。 叶慕雅见她如此懦弱,心中颇为怒其不争,若是在俗世间,遇到这般性子绵软的人,叶慕雅定然会甩袖而去,任凭那人自生自灭。可换作宝扇,看着她这副柔弱可怜的模样,过于消瘦的身子,叶慕雅想起其余弟子所说,宝扇身有旧疾,自从出生起便被呵护着,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了然:这般脾性,怕是从未遭遇过今日这样的欺辱。 叶慕雅声音微凉,转身欲走:“既然如此,你保重便好。” 宝扇却突然叫住了叶慕雅,柔声道:“今日,多谢叶师姐相救,才让我免于落入难堪境地,还为我按揉脚踝……叶师姐,当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宝扇扬起姣好的脸蛋,目光中仿佛有点点珠光闪烁,用一种倾慕仰望的眼神,注视着叶慕雅,她声音柔柔,宛如沁人心脾的露水,流入人的心底。 叶慕雅素来如同冰雪般冷硬的脸,闪烁过一丝茫然,两颊处传来莫名的滚烫,她转过身,避开宝扇仰慕的视线,冷声道:“不要乱说。” 在云凝峰待过许多岁月,叶慕雅还是头回听到有人夸赞她“温柔”,直到晚上用膳时,那句绵软的话语还回荡在她的脑海。叶慕雅看着黑沉的夜幕,想起脚上有碍的宝扇,终究还是找百味要了一份膳食,送到宝扇院中。 叶慕雅冷着一张脸,看着宝扇用了几口饭菜,便放下筷箸,熬的浓稠的米粥整整一小碗,倒是用完了。叶慕雅凉声道:“宛如小鸟啄食,怪不得如此弱不禁风。” 她言辞犀利,曾经因此惹得曲玲珑对她极其畏惧。叶慕雅话刚出口,便生出了悔意,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只能停口不言,任凭冷凝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扩散。 宝扇却并不在意,两眉弯弯,声音柔若棉团:“还好有叶师姐在,我方才正在发愁,行走不便该如何去用膳。” 叶慕雅冷硬的心肠,如同被暖融的泉水拂过,闻言回道:“小事而已。” 此后,叶慕雅便时不时来探望宝扇,过去她只觉得众人在她眼中都是一般,现如今却发现,世间还有宝扇这般,无需费心交谈,只要坐在她身侧,便能觉出身心坦然。 从宝扇欲言又止地询问谢文英的去处,未曾舒展、紧皱的黛眉,即使迟钝如叶慕雅,也瞧出了宝扇的心思。 她大概是,心悦大师兄罢。 虽然叶慕雅与曲玲珑关系冷淡,也知道在这云凝峰上,大师兄和小师妹是关系匪浅。这种亲昵的关系,未曾有人戳破,但大概两人会终成眷属罢。叶慕雅想出声劝告宝扇,让她收回心思,不要费心力在谢文英身上,那是无用的。只是每当叶慕雅想要开口劝说时,看到宝扇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肤,澄净清澈的双眸,以及纤细至极的身子,口中的劝告言辞怎么都说不出了。 叶慕雅曾经见识过宝扇心疾发作,本就白皙的脸上,没有丁点血色,杨柳似的身子摇摇欲坠,让人瞧了心疼不已。这样娇弱的人儿,生来便是让人呵护怜惜的,哪里禁得过风浪。叶慕雅若是将实情告知,怕是宝扇一颗芳心都要破碎不堪,原本虚弱的身子也会承受不住。 但叶慕雅想出了其他办法,若让宝扇养好了身子,便不会将全部身心,都记挂在谢文英身上。 当叶慕雅讲出练武的提议时,宝扇神情微怔,语气犹豫:“……我可以吗?” 叶慕雅语气笃定:“自然。” 只是将这提议付诸实践时,叶慕雅才察觉出其中的困难,宝扇生来体弱,云凝峰用惯的教练弟子的办法,是用不上的。叶慕雅思来想去,便提出让宝扇练剑,平常的剑看着轻盈,但也有百斤重,宝扇是提不起来的,叶慕雅便寻人为她制了一柄木剑。 木剑配木鞘,看起来像模像样。 叶慕雅找出云凝峰上,最修身养性的剑法,为宝扇演习一遍。长剑在叶慕雅手上,仿佛有了灵性,扫挑之间,有凛冽的气势。 宝扇裹着厚厚的棉衣,为叶慕雅轻声喝彩。 轮到宝扇时,她将叶慕雅刚才挥舞之势,按照记忆中的招式,依葫芦画瓢,照样挥舞出来。只是同样的剑招,落在宝扇手中,剑法便成了剑舞,似秋风落叶,身姿曼妙,颇有一番别样的韵味。 宝扇收剑回鞘,两颊已经有红霞弥漫,她跑到叶慕雅身旁时,吐息尚且不稳。 “叶师姐,我舞的怎么样?” 她问的小心翼翼,两眼如同耀眼的星子。 叶慕雅违心道:“很好。” 美妙绝伦,只是不像剑法。 宝扇的视线,越过叶慕雅,落到了远处的谢文英身上,她声音柔柔:“文英师兄,我会舞剑了,日后……” 谢文英却面上寒凉如水,异常冰冷。宝扇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她印象中的谢文英,是温和的,木讷却从不会发火,不会像如今这般,气息冰冷。宝扇噤声,两颊的红晕向四周弥漫,将她白皙的脸蛋,晕染成漫天红霞。 谢文英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身上的氅衣披在她肩膀上,声音带着凉意:“胡闹。” 宝扇依偎在谢文英的怀抱里,小声呢喃着:“……我会舞剑了……日后便能陪着文英师兄一起……不用待在屋子里了……” 谢文英闻言,琥珀色的眸子闪过怔松,他揽紧了宝扇的肩膀,将她带了回去。 叶慕雅捡起宝扇掉落在地上的木剑,心中焦急万分,是她过于急切,入门的弟子尚且要学好基本招式,再练习剑术,她却想要揠苗助长,忘记了宝扇的身子骨虚弱,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身着单薄衣衫,挥舞木剑。宝扇的身子,若是因此出了什么变故,她如何补救也是不为过的。 谢文英将宝扇安置在软榻上,那只纤细的手掌,还牢牢地捉住他的 第85章 世界四(十二) 谢文英将手掌抽出时,宝扇发出轻声嘤咛,紧锁的眉黛尽显不安。谢文英俯身,将宝扇足腕上的绣鞋褪下,他将纤细柔弱的玉足握在掌心,感受着分外的绵软,双眸微顿。宝扇脚腕处的雪白长袜随着谢文英的举动,而轻轻垂落,露出晃眼的肌肤。见此情状,谢文英稍稍偏首,想避开这皎白的玉肌,只是柔足之上,淡淡的青紫痕迹,让谢文英神情恍惚。 因为只是受了寒风,在屋内焦炭的晕染下,宝扇很快便悠悠转醒。看到谢文英轮廓分明的侧脸时,宝扇尚且记得他刚才的怒火,此时沉默噤声,不敢开口。 谢文英见她醒来,黑眸从她未佩戴钗环的柔软发丝掠过,沉声道:“日后不许再胡闹了。” “嗯。” 宝扇轻声应下,两丸水眸轻轻颤动,犹豫着开口:“此事是我央求叶师姐,她心肠软才勉强应下。” 谢文英挑眉看她,宝扇因为撒了谎,心中正不安稳,哪里敢直视谢文英的双眸,匆匆垂首。谢文英心中暗笑:宝扇身体虚弱,平日精细养护,定然想不出寒冬舞剑的主意,虽不知叶慕雅为何生出这种想法,但总归不会是宝扇先行开口。宝扇因此身子骨遭了罪,却还满口揽下舞剑之事,看来是怕此事牵连叶慕雅。 又听宝扇提及叶慕雅“心肠软”,谢文英觉出几分惊讶,只觉得世间种种,落在宝扇眼中,怕都是好的。世人皆是好人,众人皆有善心。 屋内的焦炭燃烧的“噼啪”作响,谢文英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暖化了许多。他见宝扇鬓发间有青丝垂落,下意识伸手想为她挽起,手掌刚伸出,却觉得不妥,又收了回来。 谢文英沉声应了,不再追究舞剑之事,只出声询问道:“上次的玉钗,可是不喜欢?” 宝扇闻言,立即摇头,细声细气道:“不,很喜欢的。” “那为何不戴?” 细长的黛眉轻皱,宝扇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她将身前的棉被攥紧,轻声道:“我怕摔坏了,便将那玉钗收起来了。” 谢文英没有说话,宝扇亦不敢抬头,她撒下谎话,她其实想日日都佩戴,只是担心让曲玲珑瞧见了,再次抢夺。她手无缚鸡之力,能阻拦曲玲珑一次,但却不能次次阻拦。 “脚踝可还痛?” 宝扇尚且沉浸在欺骗了谢文英的思绪里,闻言随口应道:“不疼,用了叶师姐的药,已经快好了。” 话语刚说出口,宝扇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脚踝受伤之事,她一直隐瞒着谢文英,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谢文英知晓了。宝扇紧闭檀口,心中惴惴不安,受伤之事已经被知晓,那事情的来龙去脉哪里还能隐瞒的了。 谢文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漆黑幽深的眸子望着宝扇,仿佛宝扇说与不说,已经是不要紧的。若是宝扇不说,谢文英自然可以去问叶慕雅,总能得知真相的。 宝扇只能如实以告,她偷偷瞧着谢文英的脸色,比刚才更为冷寒。谢文英胸腔中仿佛有团无法疏解的火气,让他觉得异常烦闷。对于这种情绪,谢文英觉得极其陌生,他生平唯一看重,唯有武学而已,也只会因为武功无法进益而苦恼烦闷,此时却因为宝扇受伤而烦躁不已。 谢文英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宝扇受伤而烦闷,还是因为她紧守此事,不依赖自己而心烦意乱。 滑腻微凉的芊芊柔荑,抚上谢文英的手掌。 谢文英抬首,看到的是水润的黑眸,宝扇轻柔的话语响起:“已经不疼了……文英师兄记挂我,我很欢喜。” 似清风拂起,瞬间抚平了谢文英所有的燥意。 谢文英终究还是伸出手,将那缕青丝挽到宝扇耳后,他目光幽深,朗声道:“欢喜便好,不会有人抢走玉钗的。” 宝扇心中稍定,身子向着谢文英那处倾斜,待谢文英身子紧绷,以为她要倒入自己怀中时,却突然停下,柔声道:“我相信文英师兄。” ——相信文英师兄,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谢文英已经离开,宝扇躺在软榻上,从身后的紫檀木短柜中,取出白桃羊脂玉钗,手指轻轻拨弄着银色铃铛,目光冷淡。 所谓告状,也有上中下等之分,其中最为下等者,便是涕泪横流,宛如怨妇一般,声嘶力竭地寻个公平。目的虽能达到,但未免太损伤颜面,还会给人留下不佳的印象,每每想起,便只能记忆起一张涨红嘶吼的脸蛋,丁点美感都无。最上等者,便是闭口不言,做足姿态,待旁人觉得愤愤不平,自觉为之寻求公道。 宝扇很快等来了“公道”——满脸不情愿的曲玲珑。 在众目睽睽之下,曲玲珑低下姿态,向宝扇道歉,还偿还了那日扫落于地的朱红果。宝扇清浅的目光,轻轻掠过站在一旁的白季青,深知这朱红果实定然不是曲玲珑亲手所摘,而是由他人代劳,至于这个“他人”,最为可能是白季青。 在云凝峰上,曲玲珑向来是千娇百宠,接受着众多弟子仰望呵护的目光成长的。她是云凝峰的小师妹,何曾受到过今日这般的委屈。当着众位弟子的面,对着宝扇这位外来客弯身,还要轻声软语。曲玲珑心中暗道:若不是看在大师兄的面子上,她定然,定然要拂袖而去,才不受这样的委屈。 宝扇并不在乎曲玲珑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只是瞧着曲玲珑脸上屈辱至极的表情,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柔声表示无妨的。 曲玲珑愤恨地瞪着宝扇,触及到谢文英寒凉的目光时,心中满是委屈,待众人一散开,曲玲珑便掩面离开了。 云凝峰山巅,是谢文英习惯练武的场所。 往常只有谢文英一人,风雨无阻地练习剑术。如今他身后却多了位美貌娇弱的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谢文英眉眼中尽是无奈,他已经劝告过宝扇,练习剑术要耗费几个时辰,在她这样的小姑娘眼中,大概是极其无聊乏味的。宝扇目光柔软却坚定,她想陪伴在谢文英身侧,不想再日日待在僻静的院子里,从日出到日落,都只有孤身一人。 谢文英不理解,明明有叶师姐和百味会探望宝扇,况且云凝峰的众位弟子,似乎都对宝扇颇为好奇,若宝扇主动与他们交谈,众弟子怕是极为情愿的。 但宝扇只是扬起霜白的脸蛋,眼睫微颤,轻声道:“叶师姐为人温柔,百味心思新奇,众位弟子待我和善,只是唯有一点——” 谢文英凝神细听。 “……他们不是文英师兄。” 胸腔中的心脏,传来猛烈的跳动声,让谢文英微微愰神,他最终同意了,只是告诫宝扇:“若你觉得乏味,便先行离开山巅。” 宝扇没有应好,只弯眉瞧着他,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倒映着谢文英的身影。 一旦提起手中长剑,谢文英仿佛忘记了周遭的所有,眼中心中只记得自己的剑。漫天雪地中,唯有他一人而已。提剑轻挽剑花,细而薄的剑刃随着凛冽的剑势,轻轻颤抖,激起阵阵波浪。长剑挑起地上的积雪,轻轻扬起,大颗雪粒落在他发间,长袍之上。对武之痴,已经深入谢文英的骨髓,与他的血肉生长在一起,无法磨灭遗忘。其余弟子练剑,会有疲惫倦怠,可谢文英不会,他只会气势越发汹涌,若不是身体的力量有极限,谢文英不知道要练习至何时。 练剑时的谢文英,与平时的谢文英不同。他对待宝扇,和众位弟子相处,尚且有些俗世间的人情味在其中,尽管与普通人相比,已经较为淡薄。但沉溺于剑法中的谢文英,眼中是冰冷一片,丝毫暖意都无。此时的谢文英,是无情的,任凭是谁都激不起他半分情绪波动。 曲玲珑不喜欢陪伴谢文英练剑,除却剑法太过无聊,也是因为谢文英的全部心神都放在长剑上,即使曲玲珑离开,他也从未中断剑术。 谢文英同宝扇走上云凝峰山巅时,圆日尚且临空悬挂,当谢文英收剑入鞘时,天空已如同浓稠的墨汁铺散开来,周围万籁俱寂。 谢文英眼神恢复清明,朝着宝扇站立的位置望去,却见那处空空如也。 看来是已经离开了。不知道是何时走的,是刚提剑练习时便离开了,还是刚刚才走? 谢文英头次生出这样的疑惑,他轻轻摇首,将脑海中冒出的乱七八糟的念头,通通驱散。身侧传来轻柔的声音。 “文英师兄!” 谢文英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两颊微红的宝扇,正仰面看着他。 “你……” 你原来还没有走。 宝扇走到谢文英身旁,两眼闪烁着点点星光,满是倾慕:“好厉害的剑法,只有文英师兄才能舞出来罢。” 谢文英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心中暗自道:不过是剑法而已,云凝峰弟子皆可舞出。 宝扇和谢文英并肩而行,走下了山巅,正好遇见了众位弟子在互相切磋剑法,白季青刚刚指点过一人的剑法,见到一高大一娇小,两个身影彼此依偎着从山巅走下。白季青拍着刚才指点过的弟子的肩膀,叮嘱道:“你先练习。” “是,师兄。” 白季青朝着两人走过来,得知谢文英是上山巅练习剑法,而宝扇则是旁观,目光沉沉。小弟子有几招剑法不精,来找谢文英指点一二。 白季青看着谢文英挥剑的凛冽气势,突然开口道:“大师兄剑法果真精妙。只是——” 他话风一转。 “众人皆道,大师兄剑法称奇,只是依我看来,大师兄是与手中长剑合为一体,不像个习武之人,倒是像个工具。” 看着宝扇苍白的脸蛋,白季青颇为满意,一字一句道:“——只会杀人的工具。你说呢,宝扇?” 宝扇听白季青唤自己名字,只觉得他有意停顿,将那两个字在唇齿间品味咀嚼,而后缓缓吐露出。 鬓发间斜插着的白桃羊脂玉钗,轻轻摇晃,铃铛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宝扇并不瞧他,双眸看着远处的谢文英,轻声道:“白师兄想象颇为新奇,但我不敢苟同。” 白季青起了兴致,还要继续追问,宝扇已经朝着不远处的高大身影跑去。 一人凝眉垂首,一人脸蛋轻扬。 幽深目光,同柔软双眸相对,衣衫交错,地面上两人的身影,彼此靠近,重叠在一起。 像极了一对璧人。 第86章 世界四(十三) 宝扇端坐在一青石板上,微凉滑腻的石头上,搁置着崭新绣制成的蒲团,上面绣着冬日寒梅。刺骨的寒风扑面涌来,宝扇收紧了身后的斗篷,将自己的脸缩在一团白皙的兽毛中,身下铺垫的蒲团,里面缝满了蓬松绵软的棉花,为她去除了几分寒冷。宝扇的身旁,还放置了个“松鹤延年”的蒲团,只是因为长久地无人落座,显得有些萧瑟。宝扇伸出来手指,轻触着旁边的蒲团。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猛然将手指藏回斗篷里。 望着全部身心都放在长剑上的谢文英,宝扇目光柔柔,宛如清泉般的水眸中,蕴藏着丝丝情意。这样寒冷的天,宝扇要跟着来时,谢文英是不赞同的,只是被一双水润带着蒙蒙雾气的眼眸注视着,他也只能无奈同意。 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宝扇转身看去,只见叶慕雅神色凝重,待瞧到宝扇的身影时,微微松气,而后径直朝着谢文英走去。 “大师兄!” 这声呼喊中满是急切,在宝扇眼中,叶慕雅向来是沉着冷静的,未曾有过这般无措的神情,可见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 叶慕雅陡然出现,谢文英将伸出的剑招急急收回,尚且有几分剑气,落到了叶慕雅身上。瞧着匆忙应对剑气,吐息不稳的叶慕雅,谢文英寒凉的双眸,渐渐恢复了温度。 “何事?” “大师兄,云凝峰内来了旁人,还打伤了一众弟子。” 叶慕雅眉峰拢起,拥有灵气,进入武学之道,本该潜心修炼。只是即使在云凝峰这般地势险峻,与俗世脱离的地界,也免不了所谓的纷争。偌大的世间,并不只有云凝峰一处习武之地,其余山峰也不尽是心思纯粹,只知苦练武功的练武人。自从叶慕雅入云凝峰以来,见识过不少的门派争端,只是没有一次,如同这次让她如此忧心,甚至心绪不安。对方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武功刁钻,而且身形诡异,暗地里打伤了许多弟子。 师父不在云凝峰,无人掌控局势,可思虑到山峰之上,还有谢文英在,叶慕雅慌乱的心绪,渐渐趋于平稳。 还有大师兄在,一切都会无事的。 谢文英听完了叶慕雅所说,眉峰微动,正要随她走下山巅,余光瞧见脸色苍白的宝扇,黑眸微暗。他思绪微转,很快便作出了决断。 “你先行下山,我稍后便追上。” 叶慕雅颔首应下,脚下宛如生风,匆匆往山下赶去。 宝扇自知这样的局面,她丁点帮助都不能做出,或许还会平添许多麻烦。她身形摇摇欲坠,细声道:“文英师兄……” 她闭上眼睑,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 “……万事需以自己为重。” 宝扇偏首,不敢去细看谢文英此时的神色,他定然是轻视,觉得自己不堪罢。谢文英身为云凝峰的大师兄,自然身先士卒,救助众弟子本是分内的事。他们这些练武之人,心中侠义万千,落到她小小弱女子眼中,却变得狭隘,眼界浅薄,只能瞧得见一人的安危。 没有听到谢文英的回答,宝扇心中略沉,身上的斗篷却被猛然收紧,略带凉意的身子,也被人裹在怀里。宝扇能感受到的,只有身旁温热坚实的胸膛,她扬起脸蛋,只能瞧得见谢文英轮廓分明的下颌,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谢文英沉声道:“抓紧我。” 宝扇听话至极地抱紧了手下的劲腰,苍劲有力,隐约传来肌肉跳动的声音。 谢文英双足轻迈,朝着云凝峰山巅上的深邃悬崖跃去。看着自己坠入黑漆漆,瞧不到底部的万丈深渊,宝扇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她将所有的呼喊声,尽数吞咽在口中,唯有眼尾的红意,彰显着她此时的恐惧。悬崖处生长着几株树木,大半都已经变成枯枝,丁点树叶都无,但还有几棵果树,有团团树叶凝聚在枝头。谢文英足尖轻盈,踩过树叶,掠过枯枝,宛如蜻蜓点水般,踢开重重藤蔓,将宝扇带入了漆黑幽暗的山洞中, 宝扇这才察觉到,险峻幽深的悬崖上,还有这样一处山洞。只是即使旁人知晓了此地,也很难跳下悬崖,攀登过光滑湿润的山峰,来到此处。谢文英将宝扇安置在山洞里,低声嘱咐道:“待在这里,你且安心,会有人来接你。” 即使进入了山洞中,宝扇仍旧依偎在谢文英怀里,心中的不安让她攥紧了谢文英的灰袍,声音中带着几分沙哑的哭意:“文英师兄——要来接我。” 察觉到怀中人颤抖的身子,谢文英心中觉得异样,轻松拍着她瘦削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将宝扇带到此处,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危。此次袭击云凝峰弟子的人,不知道内里的深浅,但总归是不怀好意的。宝扇没有武功傍身,且生的这般柔弱,若被他们捉到,难免不会生出恶意…… 谢文英闭上双眸,只是想想那些可能会发生之事,他心中便有黑雾翻滚,戾气横生。 不过此处山洞极其隐秘,即使一时不察被发现,旁人也无法窥探到进入山洞的办法。 谢文英沉声应下,他脚步匆匆,身影似风,踩过干枯的树叶,也没弄出半点声响,不过须臾片刻之间,便离开了这里。 宝扇窝在山洞中,仔细打量着山洞的模样,狭小漆黑,有纷飞的干枯落叶堆积在地面,一看便知道是许久没人进来过。宝扇寻了处勉强算干净的地方,铺上绣帕,待在山洞里,等待着谢文英的归来。 谢文英脚步匆匆,不仅很快便赶上了叶慕雅,在得知受到袭击的弟子所在之处后,便先行一步。皑皑白雪上,有殷红的血迹,似墨团般泼洒在雪地上。“铿锵”声传来,是刀戈交错的声音。谢文英循声赶去,正遇见一闪烁着凛冽白光的长剑,向着躺倒在地面上的云凝峰弟子劈砍下。谢文英拔出手中长剑,不过转瞬间,那人便应声倒地,双眸圆睁,满是不可置信。躺在地上受伤的云凝峰弟子,见状挣扎着起身,看到谢文英时,眼睛发亮,口中的血水让他发声含糊:“大师兄!” 见到了谢文英,他便觉得绝处逢生,有了活路。 谢文英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看他,抬脚向前方走去。 除却刚才那人,是一招毙命,其余的偷袭者,谢文英都收了手中力度,有意留个活口。但那些偷袭者仿佛并不想寻生路,谢文英看到他们唇齿微动,下一瞬,便有血痕从唇角流出。待谢文英俯身察看时,那人已经没了气息。 白季青手中长剑,没入偷袭者体内,那人刚要咬破口中秘药,下颌便被谢文英牢牢攥紧。谢文英手中用力,将他的下颌卸下,而后丢给其他弟子,将此人看押起来,问清楚来历,也好将云凝峰所受种种欺凌,尽数返还。 白季青腿上微跛,像是受了伤,他神色有几分颓丧消极,朝着谢文英勉强露出一抹笑容。 “多亏大师兄前来相救,我本以为自己有所进益,不曾想还是这般无用。” 看着周围泥泞的雪地,谢文英心中清楚,白季青并非无用,只是寡不敌众而已,只是谢文英从未在武学中勉励众位师弟与师妹,见此情状,也只能沉默片刻,说上一句:“并非如此。” 白季青笑容惨淡,朝着谢文英拱手,转身离开。 叶慕雅脸上尽是疲态,但她目光坚定,处理了云凝峰遭袭之事后,还是来寻谢文英,将心中的揣测与不解一一说出。 “这些人身形武功已达中等之上,而且有一意孤行的气势。我从唯一存活的那人口中,发现了丸药,是剧毒之物。今日之事,不像是简单的门派相争,那些人也不像门派弟子,倒是像是——” 叶慕雅给出自己的猜测:“死士。” 她话音刚落,便有小弟子匆匆忙忙地赶来,脸上尽是慌张无措。 “大师兄,二师姐,捉到的那人……没了。” 叶慕雅惊讶出声:“怎么会?” 她转身要亲自察看究竟,又似是想起来什么,面上满是为难:“小师妹受了伤,吵闹着要见你。” 谢文英沉声应了。 他来到曲玲珑的院子时,看到脸色苍白的小师妹,眼神微微恍惚。 曲玲珑心中满腹委屈,身上受了伤,见到谢文英不禁开始哭诉起来。 “……那长剑就搁置在我脖颈旁,已然划出了血痕,若不是白师兄在,我怕是见不到大师兄了。” 她到底是和谢文英一同长大,在云凝峰经历了许多岁月。即使曲玲珑平时脾气娇惯,面对这般哭诉,谢文英并非无动于衷。 他沉吟片刻,出声安慰道:“日后你需勤加苦练,武学上有所进益。” 谢文英思绪微转,朗声道:“叶师妹精于此道,你可多向她请教。” 曲玲珑立即止住了哭声,两眼睁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文英:她受了这般惊吓,大师兄不应该好生安慰一番,怎么这时候还不忘记让她勤快练习武功,还让叶慕雅指点于她?这云凝峰上谁不知道,她曲玲珑与二师姐最为不合,恨不得不相见,她怎么会让叶慕雅指点! 曲玲珑心中气极,她看见了谢文英眉间的血痕,脑海中却只想到,若今日受伤的是那娇娇弱弱,被风一吹便要倒下来的宝扇,大师兄还会这般冷漠吗? “那宝扇去了哪里,云凝峰众弟子都在抵御外敌,我却没瞧见她半片衣角?” 谢文英拧眉,语气中颇为不赞同:“她身子虚弱,怎么能与蛮人相对?” 胸腔中的怒火,让曲玲珑眼睛发烫,牵动着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嘴角微扯,口不择言道:“谁知道她身子虚弱,到底是真是假,即使是真的,也是天命使然,怎么别人便身体安康,只她一人病弱,莫不是她做下什么孽事,才降罪于她。” 自从世人摸索到了灵气,对于天道的信奉,与之前相比更甚。曲玲珑心中清楚,宝扇那般虚弱的身子骨,定然不可能是伪装出来的。只是她心中气愤难平,为什么宝扇可以因为身子虚弱,弱不禁风,被大师兄保护着,她却要执剑迎敌,还受到伤害。 “你言辞行径,无丁点分寸。” 如同淬冰的话语,让曲玲珑身子僵硬,她看着谢文英幽暗深邃的黑眸,想要说句软话,却见谢文英转身,片刻间,自己连丁点身影都瞧不见了。 第87章 世界四(十四) 轻轻揉动着发僵的双腿,宝扇扶着冰凉的山壁,站直身子。她走到山洞口,素手掀开遮掩洞口的层层藤蔓,绿意不再,颜色已经有了枯黄的痕迹,宝扇踮起脚探首,向外望去。此处山洞横亘于悬崖峭壁之上,只看的见被冰雪覆盖的悠悠雪山,偶尔有一两只通体雪白的白鹤飞过,红喙发出清亮的叫声,翅膀微扬,朝着前方飞去。 宝扇低头向下看去,深不见底的悬崖,宛如黑漆漆的漩涡,让人瞧了便两腿战栗,心中发怵。宝扇双腿一软,粉缎绣鞋踢到脚下的石子,向万丈深渊滚落,连个回响都不能听到。 身处云凝峰山巅之上,宝扇仿佛能听到刀剑相向的声音,以及长剑没入血肉的沉闷声。她心底微颤,越发思念起谢文英。可宝扇清楚,若是未解决云凝峰上的麻烦事,谢文英是不会抽身前来接她的。宝扇收拢身上的斗篷,将娇小的身子整个埋入绵软的布帛中,只露出一双微亮的眼睛。 她自然是不能与云凝峰相提并论的。 云凝峰是谢文英的责任,是他身为大师兄,需要肩负起的重担。 宝扇轻声叹息,在空荡的山洞里微微回荡。 层层藤蔓被掀开,谢文英从怀中摸索出一枚火折子,猩红的光芒将漆黑的山洞照亮。隔着朦胧火光,谢文英看到了宝扇欣喜的目光。那娇弱的身子向自己扑过来,柔弱的声音缓缓响起。 “文英师兄……你终于来接我了……” 谢文英下意识看向山洞外面,一弯新月当空悬挂,处理那些偷袭者,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的时间。谢文英看着略显逼仄的山洞,被藤蔓遮掩过后,怕是连丁点光芒都无。难为宝扇躲藏在这山洞内,不见天日,百无聊赖地等候着。谢文英想起宝扇那时的叮嘱,他心中牵挂的是云凝峰众弟子,但宝扇却只惦记他一人的安危。谢文英未曾回话,因为他察觉到自己的古怪,他本应该责备宝扇,众弟子处于危险境地,他怎么能只顾忌一人安危。只是看着宝扇关切的神色,他心中觉得安定。因为这份安定,谢文英觉出了几分可耻,不是对宝扇,而是因为自己。他从未惧怕生死伤痛,也并不担心所谓的偷袭门派,能伤自己分毫。只是谢文英未曾想过,自己会因为旁人的牵挂,而生出了丝丝缠绵的情绪来。 谢文英将火折子向前递去,将宝扇此时的面容照的越发清晰,他清楚地看到,那水润的双眸旁,有模糊的水痕。 ——是刚刚才哭过吗? 谢文英不知道,宝扇是因为独自待在山洞里,心生恐惧而哭,还是惦记他的安危…… 宝扇抓紧了谢文英的手臂,像是害怕被再次丢下。谢文英任凭她抓紧,手臂上的肌肉紧绷,宝扇素手柔荑,两只手掌才能堪堪握紧。 谢文英转身,正欲带宝扇离开此处,山洞外闪过细线似的白光,紧接着是轰隆轰隆的雷声。宝扇的身子颤抖,紧紧地靠在谢文英身旁。来不及等人反应,雨水倾盆而下,有几滴雨水穿破藤蔓,飞溅到谢文英的灰袍上。手中的火折子被风吹灭,山洞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 谢文英想要察看外面的情况,却不知他突然的抽身离开,使得如同惊弓之鸟的宝扇,越发惶恐不安。 她柔软的嗓音中,带着颤意:“文英师兄……” 纤细的身子追逐着谢文英而去,可她看不清地面上的境况如何,被细小的石子绊倒,朝着谢文英扑去。 谢文英摔倒的一瞬间,手掌还不忘记去搀扶宝扇。他宽阔的后背,抵上了冰凉的山壁,有凸起的石块撞到了他的脊背,让谢文英不禁发出闷哼声。身后是至冷至硬之物,手中是极其绵软的物件。圆润,软绵,丰盈似珍珠。是谢文英从未触碰过的物件,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掌,想觉察出手下的物件究竟是何等物品。 “痛……” 细碎的声音,从宝扇的朱唇中泄露出。 闻言,谢文英手掌微抖,向上移去,触手所及,是极其滑腻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让人流连忘返,爱不释手。羊脂白玉轻轻发颤,柔弱的颤音便是从此处吐露——谢文英脑海中,闪过脆弱不堪的脖颈。脖颈之下,便是……谢文英稍微变通思绪,便将此事想的分明。他脸庞滚烫,如同烈火炙烧,只能庆幸山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宝扇瞧不见他的窘迫。 谢文英立即将手收回,只是宽大的手掌中,还残留着滑腻,有淡淡香气萦绕。宝扇坐直身子,朝着谢文英身旁坐去。胸口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心疾发作,还是刚才太过用力,将她身上弄得不舒服。 闷热的气息,在山洞中弥漫散开。 像是为了逃避,谢文英急切地站直身子,伸出手掌,接着山洞外面的雨滴。手掌中传来轻微的痛楚,谢文英将其收回,才发现手心中不仅有几滴雨水,还有珍珠大小的雪粒子。不,与其说是雪粒,更像是冰雪凝结成块,哗啦啦地从天上落下。 这样的冰团子,谢文英见过几次,若是势头小些,对行走无碍。若是气势汹涌,难免将人砸的头破血流。外面是此等境况,他和宝扇如何能贸然走出去。 谢文英神色慎重地将此事告诉了宝扇,这冰团子不知道要下多久,若是最糟糕的情况,他们便要在这山洞中躲避一夜,待明日天亮,温度回升,将冰团子融化才能回去。宝扇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气,只能全部听从谢文英的安排。 好在谢文英手中还有火折子,他将山洞内的落叶堆积成一团,点燃后勉强能祛除寒冷。宝扇紧紧地靠拢在谢文英身旁,这般漆黑的山洞,这样诡异的天气,让她心中惶恐不安,唯有靠近谢文英,才能觉出几分安稳。两人的身影,被暖橘色的火光投映在山壁上,随着火焰的起伏而轻轻跳动。 树叶很快便燃烧殆尽,火折子也只支撑了片刻,便“啪”地一声,再没了光芒。宝扇身子本就虚弱,凛冽的寒风穿过稀疏的藤蔓,吹进狭小空荡的山洞里。 “文英师兄,我好冷。” 宝扇弱弱地开口。 谢文英能感受到她因为寒冷,而不断发抖的身子。可因为刚才的打斗,他将身上的大氅丢到了山下,如今身上只有一件灰袍。谢文英的手指,触碰到宝扇微凉的指尖,便不再犹豫,解开身上唯一的灰袍,披在宝扇肩膀上。如此一来,他身上便只着白色里衣。但谢文英身怀深厚的内力,微微运转,便能温暖周身,不觉寒冷。 宝扇身上异常寒冷,哪里是一件灰色袍子便能温暖的。她神色厌厌的,没有了焦炭带来的暖意,只能自食其力,寻找着周围的暖意。宝扇的意识朦胧,起身时身子踉跄,她单手扶着山壁,向着那火炉般的温暖坐下。身下的暖意,比同时点燃两个炉子都要暖和,宝扇忍不住偏首蹭了蹭。 谢文英看着躲在自己怀里的宝扇,以及被作乱的脑袋,蹭开的里衣,眉心不禁疯狂地跳动。忽冷忽热,让宝扇发僵的身子,宛如浸泡在了暖汤中,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她搂紧了“热炉子”,嘴里嘟哝着:“文英师兄,我找到了暖和炉子,快些过来。” 到了此刻,她竟然还牵挂自己。 若是这“暖和炉子”不是自己,谢文英倒果真有几分感动,只是如今,他只觉得怀中揣了个烫手山芋,又不能使用蛮力,将她扔出去,只能紧皱眉头,沉默地忍耐。 宝扇听不到谢文英的回应,伸出柔荑,去捉他的手掌,但谢文英周身火力旺盛,连手掌都比旁人要暖和许多。宝扇便将那手掌,放在了自己心乱不已的胸口。 为了暖和,自然要将火炉贴身而暖。在云凝峰小院时,宝扇便将汤婆子放在棉被中,暖自己白皙柔弱的足,此时也不例外。她身上所穿是袄裙,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层薄薄的鸳鸯戏水小衣的痕迹,缀满了兽毛的斗篷,将她遮盖的严实,看不见半点旖旎艳丽的风光。 世上众人,没有不喜欢珍珠的,白嫩圆润,区区一掌哪里能握住。将珍珠握于手心,仔细揉捏,耐心把玩。 这等美妙之事,是谢文英头次为之,他从未料想过,还是在弱小女子的掌控下,不断引领着他。 凛冽寒风呼呼吹来,山洞中的两人却是因为火炉,而温暖至极,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宝扇的双眸,仿佛被雾气笼罩,柔唇挂着清浅的笑容,她伸出柔荑,抚摸着谢文英的长眉。眉宇间有一道细长的血痕,隐约沁出殷红的血珠。 宝扇目光悠悠:“受伤了……” 谢文英神色隐忍,恍惚间记忆起,打斗中,似乎有长剑划过他的眉峰,大概是那时受的伤。他尚且带有温度的手掌,颇有些蛮横地擦拭着眉峰,将殷红布满漆黑的眉宇。 宝扇捉住他的手,按在了长眉上,血珠滚落在她白皙的指尖,圆润的。宝扇收回手指,那枚血珠便顺势滚下,流入修长脆弱的脖颈处。它会流向哪里?大概是最柔软之处。 那枚血珠会不会变化成朱砂红痣,永久地印在宝扇的胸口,不时地发出滚烫炙热的温暖。 谢文英无暇分神,他费劲力气,将“火炉”离开宝扇,只是因为宝扇虚弱的身子,不得不用怀抱拥着她。 宝扇迷迷蒙蒙地昏睡过去,谢文英稍微垂首,才能窥探到隐藏在斗篷下,微微敞开的桃粉长袄,那一闪而过的白皙滑腻,让谢文英心如鼓躁。谢文英收紧手掌,将宝扇微微敞开的衣襟扣紧。他手提重物稳如泰山,挥剑与人较量尚且平稳,此时宽阔的手掌,却轻轻发颤。谢文英将衣襟扣紧,又仔细收拢了斗篷,将宝扇搂在怀中。谢文英身上,有足够的热气,源源不断地温暖着,原本感到心悸的宝扇,因为这份温暖,紧皱的黛眉渐渐舒缓,朦胧的意识也逐渐清明。 宝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谢文英怀里,她面容羞涩,但见谢文英老神在在,面容如同冰峰般冷硬,也不敢说出离开的话语。小腹传来细微的响声,在空荡的山洞中格外明显。被谢文英带着凉意的目光扫过,宝扇面容羞赧,声音细弱地解释:“我不要紧的,只是有些饿了。” 第88章 世界四(十五) 谢文英垂首看去,只见那含水的乌黑瞳孔,正轻微地颤动着,他心中了然,不作分毫迟疑,将怀中的温香软玉松开,站直身子。皂靴下有凹凸不平的石子,触感尤其明显,谢文英捡起三五枚石子,放在掌心。 他走到山洞口,掀开枯黄的藤蔓,外面夜色幽深,唯有鲜艳的朱红果实是浓浓黑夜中,唯一的亮色。谢文英目光坚定,将手中的石子抛出。只听得“唰唰唰”的声音,朱红果应声坠落,眼看就要落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下,谢文英脚步轻移,不过片刻,怀中便揣着累累朱红果实。他将朱红果递到宝扇怀中,宝扇身子弱小,慌乱之中,有几枚果实滚落在山洞之中。 朱红果滋味甘甜,可生津止渴。宝扇用柔软的绣帕,轻轻擦拭着朱红果的表面,而后将果实递到刚刚俯身坐下的谢文英唇边。 “文英师兄。” 谢文英启唇,刚要出声询问有何事,一时不察,便被绵软的柔荑抚弄着唇瓣,冰凉的朱红果滑入唇齿中。外面的寒风凛凛,将朱红果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谢文英不喜甜食,也甚少在云凝峰上,采摘过朱红果。此时猛然品味到了朱红果,他却无心细细品味,口中的究竟是何等滋味。谢文英的目光向下移动,落在苍白如雪的脸颊上,宝扇将第一枚朱红果喂给了谢文英,将下一枚送入了自己口中。朱红果外皮是红的,内里的果肉像极了樱桃,可口多甜汁,色泽殷红。因为山洞的寒冷,宝扇的双唇,早已经失去了血色,透着浅浅的淡粉色。她贝齿轻咬,朱红果的汁水便从唇角流出,将花似的唇瓣沾染的异常糜艳。 像极了可口的樱桃肉,让人移动不开目光,只想细品这樱桃肉的甘甜可口。 十几枚朱红果落入腹中,宝扇已经不觉得饥饿,她余光瞥见谢文英手中的朱红果,仍旧是那么多数量,分毫都未减少。宝扇轻垂美眸,心中暗自思量:这许多时辰,谢文英口中品尝着的,还是自己喂入的那一枚。 宝扇黛眉微动,纤细柔软的声音响起:“云凝峰的事,可曾解决了?” 谢文英颔首,察觉到山洞内黑漆漆一片,宝扇或许是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神色,便沉声回道:“已经无事了。” 宝扇唇瓣张合,心中像是在纠结思量,最终权衡之下,仍旧是将自己的担忧询问出口:“文英师兄,可曾受伤?” 闻言,谢文英的眉峰滚烫,那细线似的伤痕,仿佛有了温度,让他坐立不安。 云凝峰的事情安置妥当,宝扇又不似刚才一般,体弱需要取暖,万事好似已经尘埃落定。谢文英隐隐紧绷的弦,也陡然放松下来。这才恍惚察觉到,后背上的痛楚。烫意与灼热交织,谢文英微微恍惚:或许是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身上受了伤痕。 须臾的沉默,已经足够证明很多东西。宝扇的声音,不再像刚才的强自镇定,彻底地变得慌乱紧张。她紧紧攥着手心的绣帕,尾音带上了颤意。 “是哪里受了伤?” 谢文英并未将身上的伤放在心上,不以为意道:“后背而已,无甚大碍……” 闻言,宝扇僵硬的身子,并没有半分放松,柳叶弯眉反而越发紧蹙,轻声细语地开口:“我想看。” 谢文英神色微怔。 像是注意到自己这般没有震慑力,嗓音太过软绵绵,恐怕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宝扇再次启唇:“我要看。” 殊不知她声音娇弱,清凌凌宛如碎珠滚落白玉盘,即使强行伪装成生气的模样,落入旁人耳中,也只会觉得可怜可爱,丝毫畏惧都无。 谢文英可以拒绝的,毕竟这等提议太过失礼。他身为男子,而她为女子,虽然习武之人行事洒脱自然,不拘泥于传统的男女之别,但看一个外男褪下里衣,外露肌肤,着实不太像话。 只是谢文英听到了宝扇的轻咳声,娇小脆弱的女子用绣帕掩口,两颊弥漫着红晕。纤细如同柳树枝的身子,仿佛什么风浪都禁受不住。谢文英若是要拒绝,恐怕下一瞬,宝扇便要承受不住打击,昏厥过去。 宝扇犹在那里请求,声音比平时软了几分,她平日里的娇吟,尚且宛如绵软细密的砂糖,让人觉得甜腻惑人,此时听她刻意放软的声音,任凭是世间修罗,也得有所动容。 谢文英只得应好。 他解开上身穿着的里衣,因得常年练武的缘故,他肌肤并不过分白皙,而是呈现着康健的颜色,既不显得嫩白,也不过于黝黑。肌肤隐隐透露着蒸腾的热意,让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面红耳赤,心头小鹿乱撞。 为了察看后背的伤口,谢文英面朝着山壁,背部对着洞口,皎白如霜的月光透过稀疏的藤蔓,将谢文英的后背照映的分外清晰。谢文英的后背,如同云凝峰上巍峨的山峰,沟壑分明,极为挺拔。脊背中间,有一条细长深邃的缝隙,逐渐向下蔓延,直到被灰色长裤遮掩,再看不真切。 那宽阔的后背上,有一道极其突兀的伤痕,有两指多长,方才谢文英褪下里衣时,宝扇已经瞧见,血珠已经渗透了薄衫。宝扇伸出柔荑,轻轻描摹着那伤痕的形状。血肉翻开,如此骇人的形状,定然是极其痛的。可谢文英自从进入山洞,对于身上的伤痕,却是只字未提。 宝扇的指尖,带着柔柔的暖意,她并不触碰那血肉,而是从伤口的开端,向下缓缓移动。谢文英身子僵硬宛如冰雪凝结,他心底觉出几分不自在,刚要开口说道,看也看了,既然无甚紧要,便不要再瞧了。 可绵密的湿润落在谢文英的后背上,顺着脊背的缝隙,流淌至尾骨处。轻柔的哭泣声,在谢文英身后响起。 并不聒噪,反而……让人觉出心疼。 谢文英不解:“哭什么?” 宝扇声音呜咽,如同被欺凌的小兽般,尽是无助茫然,她弱声道:“文英师兄……受伤了,伤口很长,一定很痛……” 她泣不成声的模样,让谢文英心中恍惚,仿佛那伤口不是在谢文英身上,而是落到了柔弱的宝扇身子上。 谢文英转过身,看着眼圈通红的宝扇,嘴巴还在轻轻地颤动着,语气淡淡道:“不痛的。” 宝扇强行忍耐着眼眶中晶莹的泪珠,抬眸瞧看他,见他脸庞上没有半分忍耐的神色,半信半疑道:“当真?” 谢文英觉得她果真是小姑娘脾性,既好笑又心生异样,语气笃定:“何曾欺骗过你。” 宝扇咬唇深思,谢文英确实没有欺骗过她。他是云凝峰的大师兄,行事光明磊落,为人清风朗月,怎么会哄骗人。可是看着那骇人的伤痕,宝扇心中发怵,仍旧眼中包泪。 谢文英伸手,将里衣穿上,又觉得那灰袍没了用处,索性将灰袍也系紧,隔开宝扇的视线。他坚硬如同冰峰的心肠,仿佛被宝扇的泪珠,哭掉了一块棱角,渐渐有了融化的趋势。 晨曦刚至,谢文英便睁开双眸,他看着怀中紧闭双眸,模样乖顺的宝扇,将她唤醒。足尖轻点,掠过重重树叶,谢文英揽着宝扇,落在了云凝峰山巅。 在宝扇的殷切目光下,谢文英只能为身上的伤口上药,包括眉心中那几乎看不真切的细小伤痕。 粉缎绣履踩过地面上的冰团子,发出“咔吱”的响声。宝扇回到小院,见到百味正站在简陋的马厩旁,手中送着草料,喂养着宝扇带上云凝峰的小毛驴。 那小毛驴比之刚上云凝峰时,身形大了有一圈,瞧着活的倒是滋润。百味转身看到宝扇,将手中的草料,一股脑地放在小毛驴面前,引起小毛驴不满地嘶鸣。百味眉峰中有担忧焦急,询问道宝扇可否受了伤。 宝扇摇头。 百味语气庆幸:“还好你与大师兄待在一处,不然……昨日偷袭云凝峰的几人,穷凶极恶,我险些被他们捉住,还好有大师兄在,才保住我的安稳。” 宝扇听他这般说,面颊上也浮现出苍白颜色。百味见状,连忙说道,他正要去煮安神汤,到时为宝扇送来一盅。 宝扇目光柔柔,轻声道谢,围在马厩中的小毛驴,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拱着围栏。百味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道:“这毛驴习□□于奔跑,不便总是围着它,不如将它放出来,肆意奔跑,也全了它的习性。” 宝扇面带犹豫,细声道:“可云凝峰其余弟子,会不会因此不满?” “小事而已,哪里会不满。” 宝扇这才松口,打开围栏,放小毛驴出去驰骋奔跑。 …… 宝扇正用着百味送来的安神汤,是用乌鸡炖煮上几个时辰,旁的佐料都不放进去,只撒些盐粒子,青白葱花,滋味清香可口。汤盅刚放下,宝扇便瞧见了曲玲珑的身影,她眸光轻闪,姿态柔弱地起身。 曲玲珑并不是孤身前来,她身旁有白季青和叶慕雅的陪伴。白季青唇角带笑,叶慕雅却是满脸疲倦。 曲玲珑不像之前那般肆意妄为,反而软了姿态,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圆桌上,她不看叶慕雅,只盯着身旁的白季青。白季青用眼神安抚于她,曲玲珑心下微定,轻声开口:“过去我对于你,多有偏见,日后便不会如此。听闻你身子虚弱,这是红枣香米粥。” 白季青在旁边补充道:“是小师妹亲自下厨,以表诚意。” 叶慕雅是被强行喊来的,初次听闻曲玲珑要与宝扇和解,叶慕雅是不相信的,只是同为云凝峰的弟子,有多年的情意在,她不好出口拒绝,便跟着来了。叶慕雅抬首,看着宝扇清澈的眸子,只觉得头痛难耐:若让宝扇接下这份歉意,实在太过为难。只是他们几人之众,堂而皇之地来和解,若宝扇不接下……叶慕雅轻摇首,她这般柔弱可怜的女子,又怎么敢拒绝。 叶慕雅不知道曲玲珑是否真心实意,只是看着宝扇纤细的身子,以及发愣的神情,觉出心中的苦涩愧疚。 ——她习武,是为了匡扶正义,怎么如今还学会了恃强凌弱。 叶慕雅眉峰冷峻,薄唇微启。 一双芊芊素手却率先接住了那托盘,宝扇声音柔柔,模样温顺:“能和玲珑好好相处,也是我心中所愿。” 她掀开碗盖,看到熬煮的浓稠的香米,以及松软的红枣,雪白的面颊上,露出浅浅笑意。 第89章 世界四(十六) 看见宝扇接受了自己的示好,曲玲珑心下微松。近些日子,谢文英对待她的态度极其冷淡,并非不管不顾,而是将曲玲珑和其余云凝峰众弟子看作一般。曲玲珑觉得委屈,她与大师兄多年的情意,竟然还比不上只相处数日的宝扇。起初曲玲珑僵着身子,不肯服软,但时日久了,她心中越发觉得不是滋味,向平日里亲近的白季青诉苦,才想出了这番主意。 若是宝扇都不再介意,谢文英又何必因为那些小事情耿耿于怀。 至于宝扇是否会不接受自己的示好,曲玲珑根本未曾放在过心上。在她看来,宝扇一副身子柔弱的姿态,又是云凝峰的外来客,她肯屈身交好,已经是极其难得的了,宝扇哪里还能拒绝。 见宝扇接过了红枣香米粥,曲玲珑转身便离开了。 宝扇皎白如玉的手掌,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羹勺,浓郁的米香,在空气中萦绕。 院门外站着去而复返的叶慕雅,她眸中闪过犹豫,终究是踏入院门,在宝扇惊讶的目光中,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一切听从你本心,若是不愿与小师妹和睦共处,也是人之常情,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此话落地,叶慕雅仿佛将心中浊气吐出,接着道:“你身子虚弱,凡事不必强行忍耐,以免郁气萦绕,伤身损体。今日与小师妹同来,是因为往日情分,往后再也不能了。” 日后无论曲玲珑再诚心恳求,白季青再巧舌如簧,她也不会再心软片刻。只要想起方才,她们仰仗人多势众,而宝扇身子摇摇欲坠,形单影只的模样,叶慕雅便觉得眉心跳动,后悔不已。 宝扇像是并不在意,仍旧是柔弱温顺的模样,言辞间尽是轻声细语:“不为难的。我当真是想和玲珑交好,这样文英师兄也会欢喜的罢。” 后一句话,从宝扇檀口中吐出,如同轻薄缭绕的烟雾,轻盈缥缈,风吹便散。 宝扇美眸轻抬,打量着叶慕雅面容上的疲倦,忧心道:“叶师姐像是过于劳累,应当多加休息才是。” 叶慕雅神色微怔,冰冷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柔意,她伸手捏着紧拢的眉心,轻轻颔首:“是上次云凝峰被偷袭之事,近日有了眉目,只是若想寻找到幕后之人,还要多费些功夫。” 叶慕雅看着宝扇清澈澄净的眸子,只觉得身上的疲倦都去了大半,在宝扇柔和的目光注视下,叶慕雅决心先行修整,待精神恢复再好好调查,到时也能事半功倍。 院子内空空如也,圆桌上摆放着的红枣香米粥,渐渐失去了温度。宝扇目光微凉,丝毫没有想将这碗粥再次加热的念头,毕竟是曲玲珑亲手熬煮的粥,怎么能贸然饮下。 宝扇倒是不觉得曲玲珑能蠢笨到,能在亲手煮过的粥里加上不该添加的佐料,但其余的小动作,或许会是有的。即使这碗粥清清白白,没有沾染过曲玲珑的手,宝扇也是不会喝的。她素手轻轻拨弄,白瓷小碗便应声倒地。 如此,便不用喝了。 一股打量的目光落到宝扇身上,让她心头微跳,朝着那股目光望去。但见早应该离开的白季青,此时正站在院门外,目光闪烁,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白季青倒是惊讶,看着柔弱至极的宝扇,竟然能做出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若不是他去而复返,也瞧不见这表里不一的场面——刚才还柔柔地收下,如今却毫不留情地将它打翻在地。除了惊讶,白季青心中还有几分好奇,这般举动被自己瞧见了,宝扇该是何种反应。 ——匆忙解释,或者慌乱不已忘记动作? 宝扇心头微动,她确实太过大意,以为将院门合拢便诸事无碍了,殊不知云凝峰弟子不仅练习剑法,还擅长脚下轻功,落地无声,进入他人住所,宛如入无人之地。思绪只在一瞬间,宝扇柳眉微蹙,俯身捡起地上破碎的瓷片。 白瓷碗落地后,破碎成片,棱角锋利,与宝扇纤细柔弱的玉指相比,那碎片显得尤其骇人。 白季青本想做壁上观,却见宝扇不着急向自己解释,反而屈身去捡拾碎片,拧眉道:“慢着!” 他大步走到宝扇身旁,凭借男女之间悬殊的体力差别,将她强行扶起。 “都已经碎成这番模样,你捡起莫不是想拼凑完整。” 白季青语带讽刺,话语中尽是奚落。 宝扇轻轻偏首,错开他灼热的目光,声音轻柔:“扔在地上不管,会伤着旁人的。” 白季青只瞧得见,她修长白皙,宛如无瑕美玉的脖颈,以及张合的娇艳唇瓣。 他冷哼一声,心中嗤笑宝扇故作姿态,却弯腰俯身,将凌乱的地面打扫的干净,连可能会伤人的碎片,也被白季青丢掉。 宝扇唇瓣轻启:“多谢白师兄。” 白季青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却发现寂静一片,他浓眉紧锁,这才明白宝扇丝毫没有解释的念头。 “为何?” 宝扇柳眉微拢,似是不解,面带疑惑:“什么?” 白季青指着空空如也的圆桌,声音冷硬如冰锋:“为何将小师妹送的米粥,摔在地上?” 宝扇身子轻颤,沉吟片刻,糯糯开口:“我手脚笨拙,一时失手。” 见白季青脸色越来越黑,宝扇斟酌着开口:“若白师兄觉得不满,我便再熬煮一碗,送还给玲珑,如此可好?” 白季青唇角扯动,带着凉凉冷笑。他脚步移动,朝着宝扇的方向靠近。宝扇身子颤抖,双眸只敢瞧着地面,不敢直视他。 她这副小可怜模样,让旁人看来,倒像是自己欺负了她。白季青俯身,强行和宝扇的眼眸平视,看着那双澄净如泉水的乌色瞳孔,比堆积在云凝峰山巅的雪花,还要干净纯粹。白季青启唇,冷声道:“你是故意的。” 若是换作旁人,看了宝扇刚才的作态,难免会心生怀疑,以为是自己心神恍惚看错了,真相是宝扇一时不慎,打翻了瓷碗。但白季青不同,他自幼生长于权贵之家,见多了阴谋诡计,往来机锋,对于善意恶意极其敏锐。 他极其确定,方才宝扇所为,是心存故意。 听到白季青的话,宝扇眼眸中泛起波澜,她仰头直视着白季青的眼睛,开口便是轻声软语:“白师兄。” 她明明没有刻意放轻声音,或者是耍弄心思,撒娇卖痴,落到白季青耳中,却觉得心尖酥麻,微微发烫。 “如何?” “白师兄是要去告状吗?” 闻言,白季青拧眉,双眸中带着怒意。 宝扇轻声道:“白师兄既然认定此事,我再作辩解也是无用。若是白师兄想将所谓的事实,告知玲珑,叶师姐,或者是文英师兄,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阻拦不得。宝扇孤身一人,哪里能反抗,便任凭白师兄作为了。” 她字字句句中,无只言片语是承认故意打碎瓷碗,这番示弱的举动,倒衬得白季青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白季青看着近在咫尺的姣好面容,微微颤抖的红唇。 与其去告状,做些小人般的行径,他更想……不是宝扇所说的吗,任凭他作为吗…… …… 出乎宝扇意料之外,白季青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宝扇还以为,按照白季青的性子,此事会难缠的紧。 不过宝扇并没有认定此事已经了结,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与其将把柄交到别人手中,妄想依靠旁人的一时心软和怜悯,隐藏秘密,倒不如主动说出。 宝扇将此事告诉了谢文英,讲到失手打翻瓷碗时,宝扇脸色惨白,像是极其害怕。 谢文英拧眉听着,开口询问:“小师妹此番前来,可曾说过因为何事?” 宝扇轻轻摇首,柔声猜测着:“可能是因为上次的玉钗之事,其实玲珑已向我道过歉,我并不与她计较。” 她说并不与曲玲珑计较,却并不是不在意此事。 谢文英知道宝扇心思纯粹,因为身子虚弱常年养在家里的缘故,习惯了温顺乖巧,甚至是忍气吞声。玉钗之事,宝扇并非不在意,而是因为心思良善,不与曲玲珑计较。但曲玲珑却利用这份良善,轻巧揭过去她对于宝扇的羞辱,意图想和宝扇和睦相处。 谢文英眉峰沟壑分明,他不清楚是在何时,小师妹变成了这般不知事的人。 宝扇像是想通了什么,原本就苍白的脸颊,越发晶莹,她颤声道:“是因为旁的事情吗?” 谢文英不想让她听到那些伤人的话语,闻言走到宝扇的身旁,目光幽深:“是。” 不等宝扇开口询问,谢文英继续道:“小师妹若再这般,你便不用接下她的好意。” 鸦睫不安地颤动着,如同轻盈的蝴蝶,振动着翅膀,宝扇细声道:“可是她是文英师兄的师妹……” 谢文英还未开口,怀中便被温香软玉紧紧拥着,仿佛将他当作了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板。娇柔身躯在怀,谢文英没有所谓的浮想联翩,只觉得宝扇的身子微凉。 “与师兄妹的情意无关。” 谢文英这般古板守旧,大义凛然,让宝扇欲言又止,声如蚊哼地问道:“若是我做了错事,文英师兄也会任凭旁人处置我吗?” 尽力忽视着心头的异样,谢文英拢起眉峰:“你做了什么错事?” 宝扇轻蹭着身下僵硬的胸膛,伸出芊芊玉指细细数着:“有很多呢……因为药汤苦涩,我偷偷倒掉了一半……摔破了玲珑的好意……和白师兄顶嘴……” 谢文英听到她单单因为药汤苦涩,便不顾身子,不遵循大夫嘱咐用药,声音发凉,冷声斥责道:“太过胡闹。” …… 叶慕雅看着追查到的线索,双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她口中念念有词道:“怎么会,不可能……” 余光瞥见有人走进来时,叶慕雅立即将线索揣进怀里,看着白季青道:“白师弟。” 白季青此次前来,是知道叶慕雅负责追查偷袭云凝峰的那几人,到底归属于何等门派,但耗费了许多时日,仍旧一无所获。他身为云凝峰弟子,理应前来帮助二师姐排忧解难。 得知白季青的来意,叶慕雅眉峰舒展,顺手为他安排了一些事宜。白季青凝神细看,询问着叶慕雅可有所进展。 叶慕雅神色微顿,回道:“还未。” 白季青轻叹:“不知是何门派,竟然能潜入云凝峰,还伤了众多弟子。” 叶慕雅沉声不语。 第90章 世界四(十七) 众多弟子聚集在一处,正中央摆放着几个精致的箱笼,虽然没有缀满金光闪闪的珠宝,但绛紫的檀木,锁扣上的翡翠配饰,足以彰显其华贵异常。众弟子自从上了云凝峰,虽然甚少与俗世联系,但也不像仙人那般,彻底与红尘脱离,超然物外。因此见了这样精美的箱笼,难免双眸发亮,兴致颇高地议论起来。 “这里面摆放的是何等物件?” “瞧这箱笼大小,若是摆放足量的金锭,也得有上千两。” “谁会将黄白之物送上云凝峰,定然不是金锭!” …… 众人议论纷纷,也没猜出个头绪,只能寄希望于箱笼的主人,来亲手打开,让他们一探究竟。 白季青正疑惑,为何今日众多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心中感到莫名,唇角却回之以淡淡的笑意。直到一个脸颊通红的小弟子,兴奋地将白季青领到几个箱笼面前,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季青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被他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顶着众多弟子好奇打量的目光,白季青掀开箱笼,里面是整齐摆放的锦缎,以及零星的几件首饰。白季青没有接着看下去,其余几个箱笼约莫也是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这些东西我用不掉,便由各位师弟师妹们分了罢。” 白季青只留了一个箱笼,其余都分给了众位弟子。云凝峰众弟子,虽然甚少见识过这么多金银珠宝,流光溢彩之物,但却并非贪财之徒,闻言倒是面面相觑,没有争抢着上前。白季青语气淡淡,没有丁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开口解释着这些物件的来历:“相识者所赠,怕招惹事端,我本不想收。但云凝峰有规矩,不能随意下山,我便不能将这些东西,如数返还。众位师弟师妹若是觉得好奇,便拿走几件,成全了自己的好奇心,也免得练习剑法之时,因此扰乱心绪,于武功不益。” 众弟子得知了箱笼的来历,又见白季青面容坦然,没有丝毫不舍,这才走上前,拿走自己最心仪的一件物品。 曲玲珑最喜爱首饰,因为她与白季青交好,他便将所有的首饰都留给了小师妹。曲玲珑将一枚赤尾凤凰宝珠簪,戴在发间,站在清风潭前,看着悠悠潭水中,珠光宝气,灼灼生姿的簪子,难免心神动摇。 金银珠宝动人心,最易滋生欲念。 曾经曲玲珑并不相信,如今才觉出这言辞的真切,莫说金银,单是发丝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就让她双眸微怔,心中荡起轻微的波澜。 曲玲珑摸索着发簪中,以红宝石充当双眸的凤凰,声调微微扬起:“我真欢喜这枚簪子。” 白季青目光柔柔地看着她。 “小师妹欢喜便好。” 待白季青将小箱笼放回屋内,原本温和的面容立即阴沉似水,他瞳孔漆黑,幽深地盯着合拢的箱子,双唇轻启。 “一群蠢货。” 他哪里需要他们来献殷勤,如此兴师动众,惹出这许多事端。白季青手指轻敲着紫檀木,心中想道:他已经安排云凝峰众弟子,若是还有人送物件给他,便如数返还,一件也无需留下。 白季青打开银制锁扣,琳琅满目的珠宝,柔软滑腻的绫罗映入眼帘。白季青乌黑的瞳孔,没有丁点波动。直到瞥见一匹绯红织云锦,白季青的目光才稍稍停留片刻。 这样糜丽的艳色锦缎,合该覆着在欺霜赛雪的肌肤上。 红缎雪肌,最为相称。 …… 瞧着不远处肆意驰骋的毛驴,白季青目光渐深。他驻足瞧了片刻,这丑兮兮的毛驴竟然还算乖巧,不乱踢东西,不闯入人群,只找了宽阔僻静的地界,随意奔跑。 曲玲珑还是将那枚赤尾凤凰宝珠簪收了起来,没佩戴在发髻间,并非她心中不喜爱,只是佩戴上那华丽的簪子,她便一颗心都惦记在上面,连挥舞长剑时,都心不在焉,唯恐伤了头上的发簪。为了不生出杂念,曲玲珑只好将发簪收起,待自己心性越发坚定后,再行佩戴。 过去看谢文英练习剑法,虽然无聊乏味,但曲玲珑心中安稳,只是她与大师兄近日的关系冷淡,那宝扇又整日纠缠在大师兄身旁,陪他练剑。曲玲珑心中嗤笑,宝扇哪里看得懂什么剑法,还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一般,跟在谢文英身后,一副柔弱的模样,待谢文英练完剑,她便走上前去,为谢文英擦拭汗珠。谢文英自然不会让她帮忙擦拭,可是…… 曲玲珑拔出长剑,斩断了许多草木,心中百般酸涩:可偏偏大师兄接过那柔软的绣帕……曲玲珑将心中的怒火都聚集在长剑上,将腊梅枝砍的七零八落,木枝飞溅。曲玲珑不得不承认:她是不喜宝扇,甚至是厌恶。明明、明明云凝峰只要有她一个……就好了…… 小毛驴正窝在地上,啃噬枯草,突然响起的噼里啪啦的响声,让小毛驴竖起耳朵。凛冽的剑气涌来,小毛驴伸直四只蹄子,转身要跑走,却和一脸怒容的曲玲珑对了个正着。 曲玲珑手中长剑,闪烁着白光,她去过宝扇的住所,认识这只小毛驴——这蠢笨的眼神,果真让人讨厌! 曲玲珑向着小毛驴走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刚才还活泼好动的小毛驴,困在了原地。白季青唤道:“小师妹有何怒火,竟然要撒到一头牲畜身上。”曲玲珑嘴巴轻瘪,眉毛微皱,扯了扯小毛驴的长耳朵,听到求饶的嘶鸣声,心中畅快了几分。 “没人惹我,只是想吃肉了,一会儿去膳食房,让他们换个口味。” …… 宝扇看着空荡荡的马厩,微微叹气:不知道这小毛驴跑到哪里去了,怕不是乐不思蜀,不愿意回这小小的马厩了。 心尖传来微微刺痛,宝扇面颊失去了血色,轻抚胸口顺着缠绕在一起的气息,好半晌才恢复如初,只是额头上已经沁出了薄薄的汗珠。宝扇拢紧了身上的裘衣,朝着膳房走去。 还没靠近膳房,远远地便闻到了一阵香气。宝扇用绣帕掩着檀口,她近来身子不适,用不得荤腥东西。宝扇原本想要转身离开,但思绪微转,还是决定去看看百味,而后再离开。 “……你说这是什么!” 宝扇听到了百味的声音,像是在质问,而后便有“毛驴”“胡乱行事”之类的话语。宝扇面颊苍白如纸,转身便看到了轻扬下颌的曲玲珑,和静立在她身旁的白季青。 想起了膳房中所说,提及了“小师妹”,宝扇轻颤着唇瓣,询问道:“我的毛驴呢?” 曲玲珑拧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满不在乎道:“被褪毛剥皮了。”她看着身旁的白季青,又补充道:“还是师兄帮忙按住蹄子呢。” 宝扇看着白季青,盈盈水眸布满了雾气,仿佛下一刻便要凝结成水,颤悠悠地滚落下来。白季青素来上扬的唇角有些僵硬,启唇想要说些什么,便见那柔弱的身子,宛如秋风落叶,静静地飘落。 “师兄!” 曲玲珑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季青接住了昏厥的宝扇,嘴中的质问还未说出声,便看到白季青目光微冷,声音虽然如同平日里一般温和,但总觉得有几处不同,像是有难以察觉的僵硬。 “小师妹,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曲玲珑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而被牢牢系紧的小毛驴,也被气恼的百味松开绳索,他朝着膳房中其余人冷声道:“旁人的物件,怎么能当作自己之物,据为己有。” 他们这些人,竟然敢如此胆大妄为,把宝扇的小毛驴,系在膳房里。膳房里的其余人,沉声不言语,一则是因为平时腼腆至极的百味,突然发怒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唬人。二则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宝扇的毛驴,只是听从小师妹的安排,将毛驴系在这里,好生恐吓一番,按照小师妹所说,那便是——灭灭这蠢物的气焰。 宝扇醒来时,看到的便是白季青的身影,他目光幽深如同沟壑,让人瞧了有些畏惧。白季青看着穿着绯红外衫的宝扇,喉头微动,声音艰涩:“你裘衣沾染了雪水,为免害了寒症,我便同其余弟子借来了外衫。” 宝扇避开他的视线,纤细的手掌,紧攥着身上的衾被,弄出了极深的褶皱。 白季青补充道:“毛驴已经系在了马厩,它完好无损,未曾做了旁人的盘中餐,只是……” 白季青拧眉:“只是缺了一块皮毛,很快便能长好的。” 宝扇垂眸看着棉被,沉声应了,多余的话语却是一句不讲。这番景象,若是换作了旁人,定然觉得坐立难安,恨不得匆忙离去。但是白季青不同,他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宝扇身上的绯红外衫,极其轻薄绵软,与皎白的肌肤交相辉映,果真是美不胜收。白季青的吐息渐重,但他面色平淡如常,叫人瞧不出半分异样。 门被推开,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方才还闭口不言的宝扇,眼眸中的泪珠瞬时盈满眼眶,扑簌簌落在棉被上。 “文英师兄……” 如泣如诉,似嗔似怪。 如此佳人落泪,叫人如何不心软? 谢文英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凉意,宝扇拥入他怀中时,只觉得周身一冷,轻轻颤抖着。 “毛驴……差点没了……” 宝扇声音呜咽,落入耳中让人心碎不已。谢文英早已经习惯她这小姑娘的脾性,任由她哭诉。 他们之中,仿佛有旁人介入不了的屏障。 白季青心下越沉,看着谢文英的眼眸,越发淡然,甚至带着笑意。 第91章 世界四(十八) 宝扇抬起头,粉白的眼睑如同杏核般红肿,却丝毫不折损其美貌。挺翘的鼻尖泛着红,和柔软的唇瓣是同一颜色。双眸宛如被清泉浣洗过,水波潋滟,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小毛驴险些遭遇横祸,只不过是她哭声连连的诱因。令宝扇心内不安的是,今日受难的是小毛驴,他日未免不是自己。她身子柔弱,手无缚鸡之力,云凝峰任何一位弟子,都能使用蛮力,将她束缚禁锢。宝扇声音轻颤,如同轻柔的蒲苇,倒在谢文英怀中,寻求一丝丝安慰。 “我怕……” 害怕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谢文英眸色渐深,思绪转动,不等他想出妥当的办法来,便被柔若无骨的手掌抓住了手臂,轻声细语道:“这世间诸多危险,我怕自己一时不察,便要丢掉性命。” 光是听着宝扇所说,想象到香消玉殒的景象,谢文英的一颗心,好似被高高抛起,坠入深不见底的沟壑中。 谢文英沉声否定着宝扇的话语:“不会,有我在。” 此话与情爱无关,更多的是责任心作祟。宝扇待在云凝峰的许多日子,谢文英已经习惯保护她,照料她,对于宝扇突发的心疾,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处理,不似最初时那般手足无措。谢文英已经习惯了宝扇的柔软脆弱,或者说,他已经如同温水煮青蛙般,将宝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一事,当作了稀松平常的事情。 宝扇的情绪逐渐平复,谢文英起身离开时,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绯红外衫。他黑眸微紧:依照宝扇的脾性,很少穿这样姝丽的颜色。 但谢文英并没有开口询问,他觉得自己有些古怪,竟然开始注意起女子的穿着打扮,这样着实不该。谢文英心道:还是要勤加练习剑法,才能祛除杂念,心性清明。 待屋内重新恢复寂静,宝扇才踩着锦缎绣鞋走下了床榻,她用温热的帕子,轻敷着两眼的红肿。看着菱花镜中,身穿绯红外衫的自己,宝扇柳眉微蹙。 菱花镜中,她面容微白,本应该是与这般艳丽的衣裳不相衬的,但唇瓣上的桃红粉意,与绯丽颜色交相辉映,显现出别样的美感。只是宝扇无心观赏,轻巧地将身上的外衫褪下,换了一件淡色衣裳。想起白季青的说辞,宝扇眉眼微暗,若当真是其余弟子的衣裳,为何替她换衣的,不是动作轻柔的女子,而是强硬有力的男子。 宝扇虽然意识不清,但那炙热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让人无法忽视。她好似被一只无名的野兽盯上了,将她视为盘中餐,手中物。宝扇眉目舒展,心中坦然。 她这般柔弱可怜,只会属于谢文英。同样地,正义凛然的谢文英,也只能归属于她一人。 宝扇去见小毛驴时,它正趴在马厩里,平日里炯炯有神的两只眼睛,现如今无力地耷拉着,前蹄弯曲,后踢绷直,连尾巴也沮丧地向下垂落,没有半分精神。 听到声响靠近,小毛驴竖起耳朵。宝扇的柔荑轻轻抚摸上它的毛皮,脖颈的左下方是极其突兀的白,缺少了油光水滑的鬃毛,显得可怜又可笑。宝扇的手掌极轻,声音也软绵绵的,让人不禁软下身子。 温柔乡,动容的不仅是人,连万物生灵也不例外。 小毛驴来了精神,伸直四只蹄子,发出轻快的嘶鸣声。宝扇轻声道:“还这般好动,这次只是损伤一点毛皮,下次……” 她轻轻拍打着小毛驴的驴脑袋:“下次,你就要被旁人当作膳食。” 宝扇是知道小毛驴无事的,毕竟她与百味相处了许多时日,早已经清楚他的脾性。若是小毛驴被当作了膳食,百味的火气定然不似那日般平淡。膳房众人,只知道百味性子腼腆,偶尔发火的举动令人心惊,却不知那火气已经是平淡,因为小毛驴是被关在膳房,而不是去了食盒。宝扇是要借助此次机会,摆明自身的处境——她身子虚弱,在云凝峰算得上无依无靠,连牵到云凝峰上的小毛驴,都可能处于危险,何况是她呢?而唯一能被她依靠的,便是谢文英。 谢文英已然将她收入羽翼下,比起刚上云凝峰时,他对宝扇那单薄的责任,此时这种保护的念头,更像是从心底滋生,与骨肉缠连,密不可分。 膳房众人受了责备,却是丁点委屈都不敢喊出。毕竟是他们心甘情愿为曲玲珑做事,没有顾忌旁的后果。这几人虽然未与宝扇深交,但见过百味与宝扇相伴而行,身姿柔弱,弱不禁风。听说这位柔弱的宝扇姑娘,甚至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泪水涟涟,伤了身子。膳房众弟子面容发烫,心中惭愧:他们有幸能运行灵气,进入云凝峰练习武功,本应该匡扶正义,却做出欺负弱小女子之事,着实不该。 曲玲珑想找膳房的众人,一同“讨伐”谢文英的不讲情分,只知道护着那柔弱的宝扇,面对她却是冷面罗刹。但膳房众人正心中愧疚,看到曲玲珑的身影,也莫名觉出几分不自在。不等曲玲珑说了几句,便寻了借口,匆忙出门去了。曲玲珑旧的怒气未去,反而增添了新的烦闷。直到打开木匣,看到光彩夺目的赤尾凤凰宝珠簪,曲玲珑胸腔中的郁气,才堪堪去了几分。 她刚簪入发间,便听到外面脚步匆匆,叫嚷着:“师父回来了!” 曲玲珑手心一抖,险些将发簪摔落于地。得知师父回来的消息,曲玲珑心中欢喜,推门向外走去,一时间忘记了取下青丝间的发簪。 云凝峰众位弟子,皆是翘首以盼,对于教他们武功和心法的师父,众位弟子多有孺慕敬仰。宝扇身形纤纤,宛如早春细长的柳树枝子,柔韧至极。只是云凝峰弟子中,有年轻气盛,行事莽撞之辈,险些冲撞了宝扇。最终是谢文英将她拯救出困境。宝扇微微扬起瓷白的脸蛋,细细瞧着谢文英的神色,与旁人不同,他面容上无甚欢喜的神色,显得有些冷淡。 只是宝扇注意到,他微微发僵的身子,心中清楚,谢文英并非对这位师父毫无师徒情分。 一位鹤发长髯的长者,落入众人的视线。他精神矍铄,脚步并不沉重,而是轻盈矫捷。宝扇瞧不出他的年纪,毕竟这世间有灵气萦绕,众人的寿命均已延长。只观面相猜测不出年龄几何,何况是云凝峰众弟子的师父,内力深厚,更是深不可测。但宝扇觉得,这位长者定然年岁不小,他双眸平静如水,面对着众位弟子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情绪流露。唯有经历太多岁月的人,才能将情绪收起,任凭出现什么突变,都激不起半分波动。 长者走到谢文英面前,开口询问道:“武功可有所进益?” 谢文英一一答了。 长者又询问了其余弟子,对于大有进益者,没有出声夸赞,对于没有长进的弟子,也并无厉声呵斥。最终长者的目光,落在了宝扇身上。 宝扇身子一颤,轻垂着脑袋。谢文英侧身挡在她身边:“她是故人之女,是由我接来云凝峰的。” 长者如同枯水般的双眸,终于有所波动,不是对宝扇的,而是因为他性子最淡漠的大弟子,竟然主动挡在了女子面前。 男子身姿挺拔,女子柔弱温顺,倒是世人眼中极其相衬的。 曲玲珑轻拧着眉峰,心中不满,平日里倒是罢了,怎么如今师父回来了,宝扇还要争抢。曲玲珑连忙开口,讲述着长者离开云凝峰的这段时间,发生的诸多事情。她像是只叽叽喳喳的小鸟雀,神情活泼,与长者极其亲近。 …… 云凝峰遭遇偷袭后,有几位弟子身上伤痕未痊愈,伤口突然发黑溃烂,仔细调查才得知,是中了秘毒。这毒不会立即发作,极其难被发现,待毒性发作时,已经深入骨髓,药石无医。看着几位弟子痛苦地挣扎,叶慕雅心中焦急万分。可偏偏她还未找到解决良方,又被小师弟禀告,师父要见她。叶慕雅心下微沉,思索片刻,还是没将衣襟中的线索放下,毕竟放在她身上,她能保证安全,若是放在房内,不知道何时便会被旁人取走。 叶慕雅走进大殿,上首正端坐着她的师父,他身旁站着曲玲珑,嘴唇张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叶慕雅停下脚步,微微抱拳:“师父。” 她这才听清,曲玲珑刚才是在诉说什么“大师兄变了”“大师兄不顾及弟子之间的情分”……等等诸如此类。叶慕雅心乱如麻,只听到沉如钟磬的声音响起。 “偷袭之事,可查清了?” 叶慕雅摇首,将几位弟子中毒之事如实告知。 “……弟子无用,那偷袭者心思狠毒,招式毒辣,弟子本应该查个水落石出,还云凝峰以公道,却一无所获。” 曲玲珑发髻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闪烁着亮丽的光芒,她垂下眼睑,想起了白季青。白季青也帮了叶慕雅许多忙,对于偷袭一事定然有些头绪。曲玲珑乐意看叶慕雅吃瘪,便向师父提议道:“二师姐没有头绪,其余人或许有呢。” 于是白季青,和其他几位弟子便被唤来,站立在殿下,听信师父的询问。 白季青浓眉微紧,将探查出的线索,一一呈上前来。其余几位弟子也是这般,他们虽探查不到至关紧要的线索,但细碎的小线索,还是有所收获的。叶慕雅握紧了手中长剑,看着几人将线索罗列出来。 这些线索,与叶慕雅手中的相比,不过十分之一二,虽然能够窥探细枝末节,但是却无法串连,得知幕后之人。 叶慕雅握紧长剑的手微微放松,她心中两相挣扎,既觉得自己这般做不对,理应将线索交出,找出幕后之人,才能为受伤的弟子解毒,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另一方面,叶慕雅脑海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不敢松懈片刻,若是将线索交出,那便要牵连旁人,不能,不行。 白季青将这呈现出的线索,前后串连,却还是没有思绪,只能向师父告罪,自己着实无能。 “原本想帮助二师姐,却丁点助力都未起,着实惭愧。” 平日里的白季青,一贯是温和的,面带笑意,此时自责的他,却让人觉出几分萧瑟惆怅,叫人不忍苛责。 师父未怪罪他,只是看着身姿紧绷的二徒弟,沉声问道:“慕雅,该知道的,迟早要知道,你又何必遮掩?” 叶慕雅双眸睁圆,自知已经被师父看穿,费心遮掩也是白费功夫,便将线索尽数奉上。 师父未看那些线索,只询问着幕后之人是谁。 叶慕雅手心收紧,声音艰涩:“线索所指向幕后之人……” “——是大师兄。” 第92章 世界四(十九) 大殿寂静一片,几乎是落针可闻。 叶慕雅手心收紧,张唇想要解释些什么,但视线触及到师父古井无波的眼神时,头脑中顿时被朦胧的雾气笼罩,辩解不得。 端坐于上首的师父,不是只会听信一面之辞的愚钝之辈,与之相反,师父目光敏锐,心中自有判断的标准。待师父看完呈上的线索,最终得出了和叶慕雅一样的结论。听着师父开口,让白季青领谢文英前来,叶慕雅脸色灰白,她曾经想过是旁人陷害,故意离间大师兄和云凝峰之间的关系,只是耗费了这许多时日,还是未曾找到足够证明大师兄清白的证据。 颀长挺拔的身姿,如同青翠松柏般修长屹立。谢文英站在下首,只唤了声“师父”,便安静地退在一旁,等候吩咐。 除了至高的武学,谢文英似乎不会因为其余的事情动容。他身为云凝峰的大师兄,是极其合格的,对待众位师弟师妹,一视同仁,在行动处事上,没有偏倚。但大殿里众人中,唯一清楚谢文英本性的人,便是鹤发长髯的长者——他这位大徒弟,看似侠义万千,实则冷心冷情。云凝峰虽然与俗世脱节,但众多弟子,毕竟是凡胎,没有羽化成仙。是凡人,便有所求,所欲,所念,面容之上会浮现喜怒哀乐。但谢文英不同,面对贫弱之人受到欺辱他出手相助后,不会因为受到对方的感激涕零而心中温暖,也不会因为救助之人袖手旁观,冷眼看着他受伤,而生出悲凉。 这样无情的人,虽然是极其难遇见的武学奇才,却始终让人不敢放心。 师父并没有遮掩线索,暗中敲打的意思,他将诸多线索,明明白白地摆在谢文英面前,问道:“伤云凝峰弟子的人,是听了你命令。” 谢文英幽深晦暗的黑眸,从面前摆放的种种线索上掠过——破碎的衣衫,掉落的木牌,以及受伤的弟子所描述的,偷袭者的身形手法……众多线索串连,只指向他一人。 谢文英眉峰微拢,冷声道:“荒谬。” 端坐的长者沉默不语。 谢文英声音寒如霜雪,刺骨冰凉:“宵小之辈所捏造出的线索,怎能当真。师父可曾信了?” 询问此话时,谢文英眉峰冷硬,他与师父之间,有数十步的间隔。谢文英身量高,无需仰头,便能直视师父的目光。他虽然并不擅长人情世故,此时也能看出,这位居于上位的长者,对他没有半分信任。 或许是因为年岁太大,师父对待所有弟子,都是淡薄如水的态度。他面对着可能受到诬陷的谢文英,没有信任,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给出了适当且合理的不相信。比起亲自教会的大弟子,师父更相信冷冰冰的线索。 长者目光如炬,看似随意,实则仔细地打量着谢文英的神色。面对如此猜忌,若是换了云凝峰其余弟子,定然是肝肠寸断,神思不属。可谢文英不是,他只是语气平淡地问出了那句“可曾信了”,待确认了自己不被信任,而是被怀疑后,便眸色微冷,像株长青的苍松般,站立在那里。 从始至终,他都没流露出一分的惊讶与慌乱。 “我没做过。” 清冷至极的声音,在略显空荡的大殿内回响着。 “也不会做。” 这冷凝的气氛,让叶慕雅心中不安,她走上前去,提出自己的质疑:“师父,我以为此事太过……大师兄身为云凝峰的大弟子,何必要打伤其余弟子。这——这实在令人无法想通。” 云凝峰上,谢文英武功卓绝,其余弟子望尘莫及,又何必要派遣旁人,暗自进入云凝峰,偷袭其他弟子。 白季青紧跟其后,也不相信此事是谢文英所为:“布局者,定然是有所图谋,大师兄风光霁月,不会做这些宵小之事。师父,我看如今,最紧要的不是追查幕后之人,而是寻找解药,救治受伤的弟子。那毒药着实诡异,几位师弟身上,都是血淋淋的,瞧着骇人至极。” 站在师父身旁的曲玲珑,低垂着眉眼,心中满是难以置信,尽管她觉得谢文英变了,不再是宠她的那个大师兄,但残害同门,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是大师兄做出来的? 曲玲珑张口想要为谢文英求情,发髻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折射出灼灼光芒,让她目眩神迷。白季青求情的话语,回响在她的耳边——几位弟子都在遭受着刺骨的痛楚,她却要为罪魁祸首求情。曲玲珑轻轻摇首,脑海中闪过云凝峰遭遇偷袭那日,在谢文英赶来之前,是其他弟子护住了曲玲珑,为她挡了一剑。若不然,今日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知,身上溃烂的,便是她曲玲珑! “师父。” 曲玲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仿佛灵魂脱壳一般,瞧着自己的皮相,拧紧眉峰,声音娇纵,带着怒气。 “犯错便要受责备,这是大师兄说过的话。怎么如今却是不算了?” 叶慕雅身子微僵,未曾想过曲玲珑竟然说出这番话,在云凝峰众弟子中,最受谢文英照顾的,便是曲玲珑了。她是云凝峰的小师妹,武艺不精,也不求进取,只喜欢亮晶晶的簪子,谢文英每次下山,都会买上一只,带给小师妹。可今日,她竟然说出如此话语……叶慕雅心尖微跳,下意识地看向谢文英的神色,猜测着他应该是难以置信,异常难过的,毕竟被亲密之人如此中伤。 只是映入叶慕雅眼眸中的,是谢文英冷淡的神情,薄唇微抿。 “师父!” “师父。” …… 一时间,大殿里纷乱异常,师父冷眸微扫,身上的威压让几人齐齐噤声。他站起身,走到谢文英身旁,手掌朝着谢文英肩膀探去,却不是安抚他,而是动手困住了他浑身经脉,让谢文英难以施展武功。 “困于水牢。” 师父看向面容焦急的叶慕雅,接着道:“若是另有隐情,便等水落石出之日,再行放出。” 望向谢文英远去的身影,面前又是师父的言辞警告,叶慕雅只得沉声应道:“是。” 白季青将曲玲珑送回时,素来活泼的曲玲珑脸上,有一丝悔意:“我不该那般说大师兄的。” 白季青轻轻颔首,但也不忘记安慰神情沮丧的曲玲珑:“你也是关心受伤的弟子,情有可原。” 他抬首望着黑黢黢的天空,棉絮状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 水牢本就潮湿阴冷,这样的下雪天,冷意怕是更重了。 白季青轻声道:“不知宝扇如何了?” 曲玲珑皱眉:“她不是好好的,又会如何。” 白季青轻轻摇首:“雪天凉意重,宝扇身子又虚弱。平日有大师兄照料,定然是无事的,只是如今……” 提起宝扇,曲玲珑方才心中的悔意,瞬间烟消云散:她这般纠结思量,谢文英怕是只会想着那宝扇冷不冷,是否受了寒。 地上的雪花,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白季青的长靴踩上去,碾磨出灰黑色的脚印。他走近屋内,刚要添灯油。白季青察觉到身旁的动作,手上微顿,眉峰敛起,待意识到来人是谁,才堪堪收起即将出手的招式。 他手掌轻翻,带起阵阵寒风。 白季青冷声道:“蠢货,如此胆大妄为!” 竟然敢跑到云凝峰上,万一被其他弟子看见,便要引发阵阵动乱,到时这人丟了性命事小,坏了大事可就不妙了。 黑暗中的人影轻声笑道:“在云凝峰弟子面前,你一副体贴师兄的模样,怎么在自己的死士面前,就这般厉声呵斥。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个才是你的亲信。” 白季青未理会他,没有继续点燃油灯,趁着微薄的白茫茫月光,在黑暗中坐下了。 那人双臂抱肩,依靠着墙壁站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含笑的声音响起。 “若不是将箱笼送上,怎么能诱导那些弟子体内的毒。还有你那小师妹,不被迷惑心神,怎么能为我们所用?” 白季青眉眼冰冷:“多事。” 没有那赤尾凤凰宝珠簪,他也能成事,而且更加了无痕迹。曲玲珑心性不坚定,他稍微诱导,便能让她倒戈相向谢文英。只是想起谢文英今日的神情,白季青眉峰沟壑分明。他原本的打算,便是让谢文英众叛亲离,滋生杂念,才会在练习武功时,心绪不稳,走火入魔。到时候,他再用上迷惑心神的药,定然能让谢文英,成为他手中剑,所向披靡的工具。 作为皇室子弟,白季青从小便用惯了阴谋诡计。能操纵灵气,对于白季青而言,是意外之喜。他进入云凝峰,跟随师父学习武功,对于俗世的渴求,没有随着武功的进益,而逐渐磨灭,反而越发膨胀。白季青知道,谢文英是武学奇才,比起年岁已长的师父,他更像是能够窥探仙境,距离仙人境界一步之遥的习武者。白季青看穿了谢文英皮囊下的冷心冷情,渐渐动了心思。 自己身有灵气,若是再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即使无缘仙境,有又何妨。只是夺权之路,过于艰难,白季青需要一柄开刃的长剑,为他扫清障碍。 ——谢文英便是天选之人。 白季青本以为,让曲玲珑恶语相向,会击碎谢文英的冷硬心肠,却没想到,只是徒劳无功。 黑暗中的人影疑惑:“陷害之举,并不高明。” 若是失败了该当如何。 白季青目光深邃,如同深不见底的沟壑,他心道:不会失败。他只是挑出苗头,足以引起众人的怀疑便足够了。 第93章 世界四(二十)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大片雪花,将窗扉吹得的哗哗作响。糯米色的窗户纸,被吹破了一条狭长的缝隙,刺骨的狂风顺着缝隙吹进屋内,燃烧着火星的焦炭,猩红的光芒变得忽明忽暗。零散的火星,被树叶般大小的雪花覆盖,很快便将火光熄灭。 软榻上躺着身姿娇小的女子,因为灌入屋内的冷风,两弯柳眉难耐地蹙起。宝扇的心口隐隐作痛,她轻颤着乌黑的眼睫,睁开双眸。宝扇听到了风呼呼响动的声音,忍耐着心口的痛楚,踩着绣鞋,走到窗棂旁边,用棉布将窗户上的缝隙挡住。月色朦胧如霜,将宝扇原本发白的指尖,映照的晶莹似雪。挺翘小巧的鼻尖,泛着层层薄汗,宝扇素手抚上胸口,紧皱的眉眼越发蹙起。屋门被推开,宝扇宛如清水般的眸子,微微闪动,泛着淡粉色的柔软唇瓣轻声唤道:“文英师兄……” 走进屋内的高大身影,脚步微顿,没有出声应答宝扇,但他朝着宝扇走来的举动,则是让宝扇认定了,他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谢文英。 挺拔如松的身影,张开双臂,将柔弱软绵的宝扇拥入怀中。宝扇温顺地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不停起伏跳动的心脏,渐渐趋于平稳。她黑眸闪过一丝不解,谢文英从来不会这般,主动伸手拥她入怀。待听到宽阔胸膛中,心脏的跳动声,宝扇眉眼中的不解越发浓烈:砰砰的心脏跳动,怎么会是行事沉稳的谢文英? 宝扇伸出芊芊素手,退出了那黑色身影的怀抱,她黛眉微拧,脸上失去血色,身姿瘦削,宛如一张单薄的纸。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轻声笑了。 朦胧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让宝扇看清了这身影的真正面容——根本不是谢文英,而是神情晦暗不明的白季青。 宝扇黛眉紧皱,漫漫长夜,白季青为何要来她的房间门? 看着宝扇摇摇欲坠的可怜模样,白季青才知道,为何世上有西子捧心蹙眉,弱不禁风的传闻。有传世之名的西施,若是心疾发作,怕是也会像宝扇这般,身姿微颤,脸颊苍白却不显颓丧,发丝微乱但不见蓬头垢面,有的只是令人心折的柔弱美貌,袅袅身姿。 宝扇只穿了一件素色中衣,外面罩着缀满兽毛的妃色裘衣,蓬松绵软,随风摇动的兽毛,更衬得宝扇腰肢纤细,一掌可握。看着白季青热切的目光,宝扇心中微惊,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匆忙之中,连脚上的绣鞋都弄掉了一只。白季青俯身,捡起了那只绣鞋,看着宝扇眉眼满是警惕与抗拒,轻声笑道:“为何如此惧怕我?” 宝扇轻轻摇首,声音柔柔:“不是惧怕,男女有别,白师兄还是快快离开罢。” 白季青才不相信她这番话,语气意味深长道:“若是今日来的是大师兄,你还会这般赶他走吗?” 宝扇脸色越发苍白,雪似的小脸,让人瞧了便心生怜惜,不忍说出重话。即使白季青心里清楚,宝扇并不如外表这般单纯可怜,不然也不会表里不一,刚接受了小师妹的示好,转头便将清粥打翻在地。可面对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白季青也难免心尖发软。他声音温和,带着丝丝蛊惑。 “你喜欢大师兄什么?云凝峰大弟子的身份,或是天纵奇才的名号?世间门种种,如同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与其追寻一个冷心冷情的武痴,不如享受金玉珠宝,绫罗绸缎。” 白季青意有所指,宝扇几乎要被他高大的身影,不断向前的脚步,逼至角落。宝扇轻垂下眼睑,思绪转动,便想出了脱解之法。 她纤细的身子,如同秋日落叶,轻飘飘地坠落。 白季青实在太过古怪,她若是在清醒之时,难免要直面他,甚至要被他当作物件玩弄。不如轻轻倒下,当作意识不清,在云凝峰的许多时日,宝扇听百味说过,白季青在俗世中,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看行为举止也是受过教养。这般的人,会强取豪夺,肆意妄为,却不会在旁人昏迷之际,趁人之危。 白季青揽上那纤细的腰肢,心中感慨:这般细腰,果真如同他猜想的一般,滋味美妙。白季青垂首,看着宝扇苍白如纸的面容,眼神晦暗幽深,最终还是将宝扇放回了床榻上,重新点燃了焦炭。 赤红的火光,映照着白季青的脸庞,他敛眉沉思,像是想到了什么新主意。 水牢中。 谢文英四肢被沉重的铁链束缚,劲腰之下,全部都浸泡在寒凉的潭水中。水牢中的水,是和清风潭相通的,清澈寒冽,冷意深入骨髓。谢文英后背的伤口,尚且未曾痊愈,此时被潭水一浸泡,细长的伤痕张开猩红的缝隙,丝丝血痕,流入潭水中。 生长于皇室中的白季青,极其擅长操纵人心。一开始的计谋,不能过于完美,否则便会引人生出疑惑,认定谢文英是清白的,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才设下这般周全无瑕疵的计谋陷害。白季青留下线索,将矛头指向谢文英。最初之时,云凝峰众多弟子的反应,便是不相信,更不会信。谢文英光明磊落,只痴迷武学,他害云凝峰的弟子,有何好处。见此情形,白季青并不着急,他混迹于众多弟子之间门,为谢文英辩解,实际绵里藏针,句句惹人深思。众多弟子,自从上了云凝峰,便与俗世少了联系,心性纯粹,只需要轻轻挑动,便能在他们心中留下怀疑的种子。 果真,不过短短数日,云凝峰众多弟子的口风便变了,由刚开始的对于谢文英的全然信任,变得半信半疑,最终还是相信了冷冰冰的线索,而不是让他们瞧不懂的谢文英。 “……这种推断并非无甚道理,若是受大师兄指使的,那便一切都说的通了。偷袭的派众为何能躲开众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云凝峰。为何众多弟子受了伤,齐心抵御外敌,而大师兄却因为躲在山巅而安然无恙。” “……大师兄虽然武功卓绝,但面对如此招式毒辣的派众,毫发无损,实在令人心生疑惑。” “……若是偷袭云凝峰,所图谋的是云凝峰灵气缭绕,想要据为己有,故而排斥旁人,倒像是武痴之人能做出的荒唐举动。” 接下来,便无需白季青费心,众弟子已经将谢文英的“荒唐举动”,逐渐变得合情合理。 偶尔有几个年纪小,和受伤弟子关系亲密的云凝峰弟子,他们见到了同伴躺在床榻上,痛不欲生,几欲发狂的举止,心中焦虑。因为年纪小,这些小弟子,与谢文英并无过深的感情,便听信众人传闻,相信了谢文英便是幕后之人,为了一己私欲,竟然残害同门。小弟子们三五成群,结伴来到了水牢。 水牢形似巨大宽阔的深井,最顶端用巨大的青石遮挡,因此谢文英在水牢中,能听到上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便是几个小弟子的声音,他们声音激动,质问着谢文英为何要这般做。 千夫所指,不外如是。 谢文英周身被清冽的潭水打湿,束发没入潭水中,向四周漂浮。冷言冷语回响在谢文英的耳旁,他意识清醒,即使被封住了经脉,还是耳聪目明,能听到那些指责的话语。字字句句,听得分外真切。 谢文英眉头未曾皱过一分,只是在听到那些小弟子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时,手臂轻扬,扯动着千斤重的铁链。 水牢上方顿时恢复寂静,接着便是脚步远去的身影。 谢文英垂下脑袋,澄净的潭水照映出他的脸,双眸幽暗如同深渊。心中难过吗?并不。更别提所谓的肝肠寸断,黯然神伤。只是胸腔之中,莫名有异物堵塞,沉甸甸的。 安稳不过片刻,水牢上方传来动静。这次脚步平稳,声音压低,不像是来指责谢文英的,倒像是说些悄悄话,不小心误入了水牢的地界。 “你亲眼所见?” “真真切切,两人身形依偎,宛如夫妻般。” 谢文英垂眸,眼眸中沉静如水。 “白师兄与宝扇姑娘,这究竟是何时的事?白师兄不是喜欢小师妹?” 谢文英神色微动。 “对待小师妹,是如同兄弟姊妹般的照顾。白师兄对待宝扇姑娘,才是心上人一般的情意绵绵。大师兄出了这般的变故,我还忧心宝扇姑娘,身子虚弱,没了大师兄照料,在云凝峰如何立足。好在如今,宝扇与白师兄两情相悦。那日深夜,我瞧见白师兄从宝扇房中出来,两人或许是成了交颈鸳鸯……” 江湖儿女,对待男女之事,不似俗世般拘谨规矩。若是男女情投意合,成了好事也是水到渠成,无可指摘的。 声音渐渐远去,谢文英的心绪却起伏不定,他紧闭双眸,默默念起剑法招式,武功心法。这些日子,他无法施展武功,却仍旧记得每日的提剑练习之事,便在心中演练这些招式。只是今日,脑海中却总被杂念打扰。 “情意绵绵”,“两情相悦”,“交颈鸳鸯”…… 种种话语萦绕在谢文英的脑海中,他浓眉紧皱。一张雪白的脸颊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柔柔地伸出手掌,向他挥舞着绣帕。 “文英师兄,我要走了……” 声音缥缈,如梦似幻。 那一贯依赖自己,将自己视为全部的依靠的宝扇,此时却被另外一人揽在怀里。那不安分的手掌,抚摸上宝扇的柔腰。 浪荡子! 可宝扇并不恼怒,两颊布满红晕,灿烂如同三月桃花。接着,那身影便俯身,慢慢靠近瓷白的脸颊…… 因为默念剑法,隐隐有热意的丹田,此时如同岩浆般肆意翻滚,几乎要将人灼伤。谢文英睁开双眸,乌黑瞳孔,隐约有赤红色闪现,他嘴唇轻动,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练武之人,生平最大的禁忌,便是做不到心无旁骛,任凭杂念萦绕,便会滋生魔障。 宛如谢文英这般。 宝扇觉得云凝峰近来极其古怪,众多弟子戾气太重,不像之前那般和睦共处。宝扇不见谢文英的身影,便去问了叶慕雅。叶慕雅劝慰她,大师兄只是去了山下,不必忧心。宝扇轻轻颔首,眉眼中的担忧渐渐散去,待叶慕雅离开后,宝扇才黛眉轻蹙,心中暗道:叶师姐为何要撒谎。 百味近来也躲着自己,宝扇轻抚胸口,身姿摇摇欲坠,才堪堪将他留下。不过三两句之间门,宝扇便得知了谢文英如今在何处。 水牢的门被打开,一只精致,与此处极其不相称的绣鞋,走进了水牢里。 谢文英盯着走进来的宝扇,清冽的声音响起。 “过来。” 第94章 世界四(二十一) 宝扇站在青石台阶上,一袭杏色曳地长裙,裙裾荡漾起水波似的纹路,与清冽的潭水,只有区区的方寸之隔。乌黑的黛眉紧蹙,两丸水眸闪动着粼粼波光,瓷白的脸颊上满是难以置信。 宝扇如水的双眸中,倒映着谢文英落魄的身影——他周身的衣袍都已经被打湿,雪色里衣紧紧贴在身上。谢文英扬起脸,露出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他脸上无甚情绪起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却好像在云凝峰一般,心绪平定,波澜不惊。只是那漆黑深邃的眼眸,仿佛是极其深切的漩涡,吸引着宝扇的视线,指引着她向前走去。 明明是和往常同样的神情,宝扇却从那幽深如积潭的眼眸中,看出了肆意的掠夺。宝扇本能地感觉到不安,心尖收紧,诺诺道:“文英师兄……” 谢文英轻轻浅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走过来。” 声调平稳,并没有厉声呵斥,冷冰冰的话语,落到宝扇耳中,却并没有让她感到安稳,她轻颤着眼睫,朝着冰凉清澈的潭水中走去。 刚开始,宝扇还会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裾,可当潭水没过她精致小巧的绣鞋,深色的水痕,将绵软的布帛浸湿,刺骨的寒意,流入柔软的足尖,宝扇便松开了攥紧裙裾的手掌,朝着谢文英的方向走去。 潭水微微泛起波浪,宝扇柔唇失去了血色,脸颊苍白如糯米宣纸。起伏摇晃的潭水,已经逐渐没过宝扇的腰肢,她既惊又怕,下意识地朝着岸边望去。 ——她已经走了好长的路。 此时的宝扇,正站在水牢的潭水正中央,或进或退,只在她一念之间。清潭倒映着宝扇的面容,彷徨无助,楚楚可怜。她深深地望着不远处的谢文英——被锁链禁锢着的谢文英,朝着他坚定地走过去。 水位渐渐深了,在潭水中的每一步,都重若千斤,行走的极其困难。宝扇走到谢文英面前时,本来束理好的鬓发,早已经发丝纷乱。明明是寒冬腊月,宝扇的额头,却沁出了薄汗。触手可及的谢文英,让宝扇舒展柳眉,脚步也带上了急切。水牢底部,并非是一马平川,凸起的小石粒,将宝扇绊倒,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朝着空荡的潭水扑过去。 宝扇面色发白,面对此等险境却丝毫没有办法,只能紧闭眼睑,任凭自己坠落于潭水中。 身下是凉凉的湿意,但却和潭水的冰凉,不太相似。宝扇轻颤着鸦羽般的眼睫,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苍劲有力的肌肤。宝扇扬起脸,看到谢文英瘦削的下颌,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被谢文英接住了,才免于坠落潭水中。冰凉的潭水,滑过宝扇的每一寸肌肤,让她意识变得朦胧模糊,心中恍惚道:刚才文英师兄,是被关在此处吗,她记不清了…… 衣衫被潭水浸湿,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宝扇将两只藕白的玉臂,环绕在谢文英的脖颈处,脸颊贴在谢文英被打湿的胸膛。潭水虽然寒凉,但是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脏跳动声音,宝扇觉出心中安稳。 一见到谢文英,宝扇就想要将满腹的委屈倾诉。天晓得,这些日子,她要如何费尽心思,躲过白季青窥探的目光,与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怀心思。宝扇声音抽噎,绵软的不成样子:“文英师兄,我好想你,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白师兄他……” 宝扇语气微顿,想起了谢文英如今的境况,早已经是自顾不暇,若是再用白季青的事情,来扰乱谢文英的心绪,只会让他更加为难。于是宝扇便没有接着说下去,轻轻窝在谢文英的怀里。 殊不知宝扇这般的欲言又止,落到谢文英眼中,便让他想起了水牢上方,那两人的窃窃私语。气血从丹田向上涌去,谢文英眼尾赤红,如同沾染了朱砂。依偎在他怀中的宝扇仍旧无知无觉,语气天真地诉说着,怎么才能将他救出去。 宝扇从谢文英的怀中退出,解开身上的狐裘,想为谢文英披上抵御寒冷,却发现狐裘早已经沾满了潭水,哪里还能御寒? 宝扇眉峰皱紧,一副后悔的模样,像是在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提前想到,将狐裘提前保护好,反而让它沾染了潭水。 谢文英冷冷道:“你与白季青颇为亲近?” 宝扇皱紧眉峰:“是,可——” 那是白季青一厢情愿,她可不想与他亲近的。 宝扇的话还没说完,柔软的唇瓣便被谢文英衔住,吻如狂风骤雨般,袭卷着她的周身上下。宝扇从未见识过谢文英的这番模样,好似要将她拆骨入腹般,肆意掠夺着,让宝扇难以招架。她纤细如柳枝的腰肢,因为要承受谢文英的吻,而被迫高高扬起,脆弱的模样几乎要被折断。谢文英眸色幽深,隐约有暗潮翻滚,他清楚宝扇身子软绵,如今却发现,她纤细的身子,竟然无一处不软,无一寸肌肤不是娇嫩的。香舌小巧滑嫩,如同滑腻的豆腐般,让人爱不释手,品尝的津津有味。纠缠二字,并非只用于两个人之间,唇齿相依也同样适用。 豆腐滑嫩可口,有许多种类的吃法。细细品味,狼吞虎咽,以及时不时地轻啄一口,只享受品味豆腐时的相互靠近。 细碎柔弱的声音从相互纠缠的唇齿间泄露出:“文英师兄……” 谢文英丝毫不见懈怠,眉眼没有丁点疲倦,他放轻节奏,慢慢地安抚着宝扇的情绪。宝扇的两只手臂,正放在谢文英的胸膛上,眼尾因为绵密的亲吻,而泛着湿意。 “不要……不可以……” 谢文英冷声道:“你讨厌我。” 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在凛冽的潭水中,谢文英的这句话,似乎更加寒冷彻骨。谢文英觉得,他自己很不对劲,内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交锋,一个是平日的他,因为自己的行为孟浪,欺辱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宝扇,而心生愧疚,后悔不已。另外一个,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甚至看着宝扇眼尾的泪珠,心脏越发起伏澎湃,这个小人似乎能注意到谢文英的打量,甚至微微抬首,挑衅似地说道:“为何做出这副模样,难道刚才痴缠不肯放松的,是旁人吗?” “谢文英,你本性如此,何必挣扎。” 谢文英松开了宝扇,两人之间暧昧缠绵的银线,以及宝扇被咬破的柔唇,迷蒙宛如被薄纱似的雾气遮掩的双眸,都让谢文英紧闭眼睛,不敢再看。 谢文英的异常,宝扇看在眼里,她思绪转动,便觉察出谢文英的古怪。热烈,汹涌,掠夺……这些不该是平时冷心冷情的谢文英,能做出的举动。宝扇凝眉看着谢文英发红的眼尾,隐约明白了什么。此时的谢文英,定然不似平日里一般意识清醒,或许是因为遭遇如今的境况,让他心绪不稳。宝扇轻垂眼睑,乌黑眼睫如同蝴蝶般,轻轻地颤动着。 “怎么会讨厌?文英师兄对我这般好,我喜欢文英师兄的。” 谢文英陡然睁开眼睑,看着宝扇纯粹的眸子,以及脸上凌乱的红痕——都是因为他而起。谢文英心中愧疚更甚:她还是个小姑娘,被父亲母亲精心养护着,不通人情,掌门和掌门夫人怕是也没教过她,如何防范不怀好意的男子,才让自己有机可乘,轻薄了宝扇,还利用宝扇的懵懂无知,为自己挽回颜面。 “不。” “白师兄是为人好,近日也亲近于我……” 若是要挑动一个男子的怒火,用故意亲近另外一个男子的举动,来当作薪火,火上浇油,是最容易的法子。 谢文英眼眸漆黑,不再诉说什么后悔愧疚,他身体力行地证明着,宝扇的欢喜,和谢文英认为的欢喜,不可相提并论。 只着单薄的里衣,让宝扇身子颤抖,下意识地汲取着周围的温暖热意。肌肤相亲,水乳交融。清冽的潭水,泛起阵阵波涛,时而是小浪花,时而是惊涛骇浪,久久未曾平静过。宝扇面颊红润,不知是羞赧,还是被暖意所滋润。热融融的暖意,流淌至宝扇的全身。腰肢,柔背,四处蔓延,由内而外…… 藕白的双腿,似紧密的藤蔓,缠绕在谢文英的劲腰上。极其晃眼的藕白色,和谢文英麦色的肌肤相互映衬,让人望之,便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宝扇身子弱,连两只修长挺直的腿,都无法掌控,最后只能依靠谢文英,用宽阔有力的手掌,托起她的臀。 这样宛如抱孩童的举动,让宝扇越发羞怯,恨不得埋进谢文英的怀里,不让人瞧见她眉梢眼底的羞意。可此时的谢文英,越发冷硬不近人情,不肯让宝扇垂下脑袋。 他轻轻俯身,因为与宝扇身量之间的差距,谢文英只能弯下腰,将细碎带着凉意的吻,落到宝扇如霜赛雪的每一寸肌肤,没有丝毫遗漏。带着凉意的唇瓣,轻轻触碰着弯月黛眉,挺翘鼻尖……谢文英仔细描摹着宝扇唇瓣的形状,比之汹涌的亲近,这般砂糖般绵密的吻,更让宝扇羞恼,尤其是她没谢文英的耐性好,被轻啄惹的神思不属,意乱情迷时,宝扇轻启唇瓣后,却惹来谢文英闷声的笑。 铁链哗啦啦响动,玄铁的刺骨冰冷,碰到宝扇的腰肢,让她不禁轻呼出声。 “好冷。” 谢文英眼眸平静,暗里却有波涛肆意翻滚,深不见底。 他声音清俊,带着浅浅的冷意。 “不会冷的。” 以身暖之,哪里会冷。 第95章 世界四(二十二) 水牢中翻滚着层层雪白的波涛,久久未歇。水牢中的潭水,与外界相通,很快便将羞人的痕迹,沿着地势流出。素色里衣,被深色的水痕浸湿,紧紧地贴在宝扇娇弱的身子上,她似一株缠人的藤蔓,只能依靠着旁人,才能勉强存活。 腰肢上的手掌陡然收紧,宝扇黛眉蹙起,察觉到谢文英周身气势的变化,他双目猩红,几乎要将宝扇的腰肢折断。 “好疼……” 宝扇呢喃出声,心中猜测着她腰肢上,此时定然布满了红痕,甚至是青紫,那斑驳的痕迹,定然和谢文英手掌的模样,一般无二。 柔软的唇瓣,也被谢文英噙在口中,久久不肯放松。唇齿相依,相濡以沫的声音,分外剧烈,让宝扇不禁心尖猛跳,耳尖通红,宛如上好的红玉玛瑙。在水牢中,无法分辨出外面的时辰,宝扇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每时每刻,都在被动地承受着,直到双眼朦胧,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待谢文英松开宝扇时,她身子发软,双腿早已经没有了力气,只能窝在谢文英怀里。宝扇凭借着残存的理智,向谢文英开口询问:“潭水几时变得温暖了?” 她身子本就虚弱,进入清冽的潭水中,应该会受寒发冷,何况……他们之间还做了那般的事情……但宝扇不觉得身子难受,此时才恍惚察觉到潭水的暖意。明明清风潭的潭水,本该冰冷刺骨,却好似温热的泉水,滋润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宝扇睁圆双眸,透着雾水的水眸,疑惑而茫然地望向谢文英。但谢文英只是俯身,将两片薄唇,印在了宝扇纯粹如水的眸子上。宝扇察觉到,腰肢被宽阔的手掌握紧,两指轻轻摩挲着,让那一寸的肌肤格外灼热。 “不知。” 谢文英望着娇艳如花,满脸羞涩泛着桃红色的宝扇,心中微动,靠近那白嫩小巧的耳,声音低沉悦耳:“不如再试一遍,看看是何缘故?” “再……” 宝扇心中不解,却见谢文英已经伸手将宝扇的身子转过来,视线所及,是纤细柔弱的背。 “扶好锁链。” …… 浸泡在暖融的潭水中,宝扇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梦幻朦胧,谢文英的声音也变得缥缈悠长。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声音,宝扇知道了谢文英被关在此处的前因后果,不禁感到荒谬:陷害其他弟子的,可能任何一个人,但绝不可能是谢文英。只是当她将这些话语怯生生地说出口时,却惹来谢文英越发汹涌的举动。 谢文英伸出手掌,将宝扇的脸颊面向自己,看到那乌黑瞳孔中,被自己的身影填充的满满的,谢文英极为满意。他冷声道:“为何不信?你可知如今云凝峰众人,无一人相信不是我所作为。” 毕竟那么多板上钉钉的线索,通通指向他一人。昔日同门,不过是短短数日,便从亲近到疏远。谢文英并不难过,因为多年的同门情谊,抵不过几个捏造的线索。只是听着那些人指责的声音,咒骂他如何心狠,竟然对同门下狠手,以至于几个受伤的弟子,还躺在床榻上,寻不到活路,却又求死不能。谢文英心如寒冰,不会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而心生痛楚,他只是觉得,胸口仿佛破了个窟窿,用寒冰砌好以后,仍旧有刺骨的冷风钻进去。 他一时觉得茫然,不过而已。 宝扇柔柔的声音响起,随着波涛的翻滚,带着几分颤意:“我不是他们。” 谢文英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张素白的脸,脂粉未施,略显苍白,却更显楚楚生怜的姿态。他声音仿佛淬了冰:“当真是我,你该如何?” “表里不一,残害同门,通通是我所为,宝扇——” 谢文英突然唤着宝扇的名字,明明旁人也曾经叫过,却没有一人,如同谢文英这般,蕴藏了无限情思,仿佛情人间的呢喃爱称。 “我不是你想的那般。” 什么风光霁月,侠骨柔肠,只是旁人给出的称谓,只有谢文英明白,自己的冷心冷情。 柔软的发丝,紧贴在谢文英的胸口,宝扇轻声道:“无论怎么变,都是我的文英师兄。” 她闭紧眼睑,两颊有红霞弥漫,似乎是在羞愧:“我是不是很坏?” 可宝扇只是区区弱小女子,不懂什么行侠仗义,对于云凝峰受伤的弟子,她会心生不忍,期盼他们能早日好起来。但是她心中,更为重要的是谢文英,宝扇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看到谢文英脸上的失落神情。 ——她那样自私,不分正义,定然很让人失望罢。 略带凉意的指尖,将宝扇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 “没有。” 哪里是很坏。 …… 宝扇裹紧了狐裘,她身上爽利,杏色长裙带着谢文英身上特有的温度。宝扇的脸颊红润,仿佛刚才不是去了暗无天日,冰冷寒凉的水牢,而是舒服地泡了热汤。狐裘和长裙,都是谢文英用内力烘干的,暖融融的几乎要将人化掉。宝扇脚步匆匆,朝着自己的住所走去,但是想起水牢之中,谢文英固执的模样,又不禁蹙起黛眉——她想找出铁链的薄弱处,好救谢文英出水牢,但谢文英却不让。听到宝扇要去找师父求情,谢文英的面容,顷刻间又冷硬了几分。 “不许去。” 谢文英被铁链束缚,失去了自由。宝扇却是能随意行走,不受限制。宝扇本应该是不惧怕谢文英的,也不必听从他的话语。只是两人之中,占据上风的,仍旧是谢文英。 宝扇心中纠结,暗暗思索谢文英为何不让自己想办法,只顾着垂首赶路,险些撞到前方行走的人。 宝扇慌忙地抬起脸颊,原本红润的面容,在看清楚来人以后,顷刻间失去了血色。她紧紧地攥着身上的狐裘,轻声道:“白师兄。” 白季青看着面前的宝扇,身姿窈窕,比之那日他夜探闺房时,脸色好上不少。只是看着宝扇发抖的乌黑眼睫,笼罩着淡淡水汽的眸子,白季青有几分不悦。他这副相貌,在俗世中,尚且能招惹一众未出阁的女儿家,入了云凝峰,也仰仗温和有礼的面容,天然地得到众多弟子的好感。怎么落到宝扇眼中,就仿佛自己生来一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能将娇怯怯的女儿家,惊吓的要泪水涟涟。可白季青晦暗幽深的眼神,从宝扇瓷白如玉的脸颊上滑过,心中暗道:他不喜宝扇害怕他,又着实欢喜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若是宝扇那轻颤的眼睫,果真扑簌簌地落下泪珠来,那泪珠起码,是因为他白季青而流的。如此一想,白季青心中的不满,立即变化成火气,朝着丹田处汹涌而来。 他启唇问道:“去了哪里?” 宝扇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她拢紧了挂在单薄肩膀上的狐裘,轻轻摇首,鬓发边的碎发晃动,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没有去哪里。只是身子不适,出来走走罢了。” 闻言,白季青拧眉:“身子不适?可是心疾又犯了?” 宝扇轻轻颔首。 白季青已经安排了俗世中的亲信,为他寻找治疗心疾的办法。待计划成功,白季青便要离开云凝峰,征服辽阔的疆土,做那至高无上,大权在握的王。到那时,他要带着宝扇一同,用珍珠翡翠玛瑙装扮她,让宝扇只着绯红的轻薄衣衫,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被他搂在怀中,日日夜夜也不松手。 白季青走上前去,宝扇忍耐着身子想要躲避的本能动作,静静地站立在原地。白季青将宝扇狐裘上的两条系带解开,察觉到面前的娇儿身子颤抖,心中冒出了坏心思。 “你在紧张吗?” “在想什么?” 白季青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摩挲着宝扇的下颌。 宝扇偏过头,不让他触碰。 白季青轻笑:“果真在想这个。” 宝扇眼眶红了一圈,睁圆眼睛看着白季青,好似在控诉:难道不是他心思不纯净,竟然还意图倒打一耙。 白季青不再胡闹,将宝扇身上的狐裘拢紧,把两条系带虚虚地挽了个结。 宝扇抬脚离开,精致小巧的绣鞋,踏过一片雪色。白季青目光幽深,脚步沉沉回到了住所,在听到亲信所说,谢文英这些时日,经常能“偶尔”地听到弟子们的抱怨与声讨时,唇角微微勾起。 亲信面带不解:“只是这谢文英,似乎没有意料之中的暴躁发怒,反而异常平静。” 亲信心中暗道:这云凝峰大弟子的名号,果真名副其实。谢文英如此心境,他实在望尘莫及。若是易地而处,今日在水牢中的,变成了他,面对身体上的折磨,师父的怀疑,同门的疏远误解,他早就不堪重负,走火入魔了。若是冷眼旁观,亲信对于谢文英这种人,是钦佩至极的,但他不是局外人,而是身在局中,对于谢文英的淡漠态度,便开始忧心起来。 白季青不以为然,他将桌上的两只茶盏轻轻相碰,目光悠悠:“水滴尚且能石穿,一日听不进心中,那十日,二十日呢?大师兄固然心绪淡漠,但他终究还是血肉之躯,会有溃败不堪的一天的。” 大殿中。 众位弟子站在下首,他们的师父立于上侧,目光扫过每一个弟子。他们面面相觑,侧耳讨论着什么。 这些日子,调查幕后之人毫无进展,丁点关于洗刷谢文英清白的线索都找不到,如此种种,似乎在指向唯一的结论——谢文英便是幕后之人,如何能证明他的清白。 几名受伤的弟子被抬到大殿上,身下是藤条编织而成的支撑物。曲玲珑走上前去,想要仔细看清,却被映入眼帘的狰狞面容,吓得后退几步。看着那人脸上的失落,曲玲珑心中惴惴不安,她依稀能从面容中,辨认出吓到她的那人,便是那日云凝峰遭遇袭击时,保护自己的弟子。曲玲珑清楚,她应该走上前去,给那名弟子安慰,轻声安抚他。曲玲珑平静心绪,试探着走上前去,看着那张被抓破,伤痕累累的脸,曲玲珑还是害怕退却了。 并非她不知恩图报,着实是那毒太过狠辣,将人变得都不像人了。 曲玲珑侧身,转过头避开了那弟子悲伤的目光。 听到又一阵声响传来,看到被铁链束缚的谢文英,曲玲珑眼眸睁圆。大殿中的众多弟子,也是同样惊讶,他们几时见识过大师兄这般狼狈的境况。 第96章 世界四(二十三) 谢文英抬眸,清冽的目光打量着四周,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看着他的神情,或恼怒异常,一副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的模样,或紧握双拳,看着他如今落魄的样子,不禁暗暗松气,或怨或恨,全部的情绪,都投注到他一人身上…… 众生百态,不外如是。 随着上首之人施加威压,云凝峰众弟子齐齐噤声,但谢文英察觉到,仍旧有锋利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似一只长箭,意图击碎他脸上的沉静如水,看到他的张皇失措,落魄不堪。 “你可知错?” 谢文英腰背挺直,比云凝峰山巅的长青柏树,还要挺拔屹立。他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向他的师父,师父面容平淡,如同他刚进入云凝峰那般。数十年匆匆而过,谢文英犹记得,那时他背着一柄沉重的剑,走过险峻的山峰,越过幽深的潭水,终于见到了一位鹤发长者,轻抚长髯,朝着他走来。 长者一眼瞧出来谢文英的根骨不凡,又从他的言谈举止,神情面容中,认定他心性纯粹,非旁人所能比拟。白鹤长鸣,在云凝峰响彻着嘹亮的声音,幽深凄远,久久回荡在谢文英耳边。长者望着云雾缭绕,目光深邃,沉声道:“竟然得见大运道者,不知是福是祸。” 谢文英当时年纪尚幼,听不懂长者虚无缥缈的言辞,只见长者转过身,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说道:“日后,你便留在这里练武。定然要心无旁骛,以武学为先。” 昨日种种,尚且仿佛在昨天。不过须臾片刻,谢文英便抽长身量,面临着众人的指责。谢文英是不解的,不清楚以练武为先,远离俗世的云凝峰,为何变成了如今这副面容。同小镇的镇民一般,杂念丛生,令人再生不出半分情意。 谢文英声音凉薄:“我既无错,又谈何认错?” 站在上首的师父还未开口,一名弟子便猛然冲到了谢文英面前,他按着腰间长剑,几乎下一刻便要提起剑来。大殿中,寂静无声,唯有叶慕雅带有责备的声音响起。 “师弟,不可!” 谢文英直视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弟子,黑眸幽深,泛着刺骨的寒意。那冲动之下,挺身而出的弟子,虽然知道谢文英周身的经脉被封锁,如今宛如废人,但仍旧被谢文英身上的骇人气息,惊吓到忘记动作。那弟子狼狈地收回长剑,看了叶慕雅一眼,静悄悄地退回了人群里。云凝峰其他弟子,见到此等情状,都以为是因为叶慕雅,那弟子才匆匆收剑。 师父开口道:“事情明了,你却不肯认错,殿下几人,都是那日受伤的弟子,是你的同门,若你对云凝峰有半分情意,便将解药交出来,解开他们的痛苦。” 谢文英扯了扯嘴角,眼眸中一片寒凉:“弟子无错,也无药。” 师父便不再开口,白季青面带惋惜,轻声叹息:“大师兄若是不说,便要按照门规处置。” 谢文英侧身,乌黑瞳孔中,蕴藏着汹涌的波涛。那日水牢中听到的传闻,字字句句他都记忆在心中。与宝扇彼此依偎,鸳鸯交颈时,谢文英并不曾追问出口,他不想两人的亲昵欢好,还要讨论着无关紧要的第三人。谢文英初时,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以为宝扇如同云凝峰众弟子一般,弃他如敝履。可当谢文英沉浸于温香软玉,欢好缠绵时,意识才逐渐清醒:宝扇这般心思纯粹,哪里会与白季青沾染分毫。可谢文英相信宝扇,并不意味着他对于白季青同样信任。 深夜漫漫,无论是何种借口,都不该是白季青可以闯入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子房内的理由。 他胸口火气四处飞窜,细长的眼尾透着猩红。白季青从未见识过谢文英这般的神情,大师兄素来是镇静自若的,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情绪外露。 白季青神情微恍,很快便恢复镇静,按照原先的计划实施下去。他面带纠结,本该向师父禀告,按照门规行事,但那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师父,此事……” 只是白季青不肯说,其余弟子皆是满脸愤慨,喊着要依照门规处置。躺在藤条抬板上的几位弟子,双目圆睁,微微探起身子,看向上首。 正如他们所期待的一般,师父微微颔首,同意依照门规行事。师父不再看大殿上的谢文英,将视线移开,望向别处。 两个弟子,一手持长鞭,另外一只手端着盛满了清水的瓷碗,站在谢文英的两侧。瓷碗里放着的清水,是云凝峰上的积雪融化而成,寒凉刺骨。长鞭是用极其有韧劲的绢布揉搓而成,上面有苍耳似的倒刺,这样的长鞭,打在人的身上,定然会鲜血淋漓。 叶慕雅不顾身旁白季青的劝告阻拦,拱手站立于大殿中间,朗声道:“师父,徒弟以为此事不妥。” 众多弟子或打量,或带着寒意的目光,并不能让叶慕雅退缩畏惧。她记得大师兄的教导,记得云凝峰上数十年的师兄妹情意。身为谢文英的师妹,叶慕雅从未相信过所谓的“事实”,也一直坚信谢文英是清白的,只是她遍寻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而身为云凝峰的二师姐,叶慕雅明白,自己应当以云凝峰为重,听从师父的吩咐,依照门规行事才是正确的。但叶慕雅不能抛弃自己的私心,看着谢文英被鞭笞。叶慕雅余光,看到谢文英紧贴在身上的衣衫,知道那是被水牢中的潭水浸湿的。水牢苦寒,谢文英经脉被封锁,身子定然受到了损伤,若是再被长鞭笞打,变会损伤筋骨。面对此等境况,叶慕雅如何能不发一辞,作壁上观。 她身形坚定,遥遥地看着上首的师父。 “大师兄行事光明磊落,为人清风朗月,定然不会做出这等污糟事。如此贸然地用门规,徒儿以为不可。” 叶慕雅语气笃定,并没有用“不妥”二字,而是认为不可,怎能用鞭笞之刑,对待谢文英。 大殿中一片哗然,师父并没有立即出声责备叶慕雅,这让她心中稍定,以为有了转圜的局面。可下一刻,冰凉至极的话语落下,叶慕雅身形僵硬地立在原地。 “无甚不可。” 长鞭被沾染了寒凉的雪水,紧绷的鞭子越发收紧,“唰唰唰”地落在谢文英的身上。谢文英眉峰拢起,却始终未曾开口认错。即使他心中明白,今日此举,便是强行按着他认下残害同门的罪过。 后背刚刚愈合的伤痕,猛然崩裂开,丝丝血痕透过单薄的衣衫,氤氲出大片的血迹。谢文英的额头沁出大粒的汗珠,整个人宛如刚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曲玲珑悄悄地站在了白季青的身后,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她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回忆着大师兄的好。一方面又清楚,自己若是为大师兄求情,定然会被云凝峰众位弟子排斥,连武功卓越的叶慕雅,都因为替谢文英求情,而被众位弟子隐隐疏远。白季青眉峰紧皱,心中却是微微舒缓,暗自想道:众叛亲离,待谢文英昏厥过后,再暗暗用上秘药,此人便能为他所用了。 可没到最后一刻,白季青没有丝毫放松,半点情绪都未流露出来。因此在众人眼中,他便是不忍心看谢文英受罪,但又因为心中的正义,无法做到偏向倾斜而纠结万分。 长鞭被高高扬起,血珠和冰凉的雪水混合在一起,将鞭子染成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只知道触目所及,都是赤红的血色。 长鞭刚要落下,从大殿外面,跑出一娇小柔弱的身影,声音凄楚可怜:“不要!” 挥舞长鞭的弟子微微愰神,便见那雪白的身影,如稚鸟还巢般,扑到谢文英身上。长鞭来不及收回,眼看着便要落到柔软的身子上。如此娇嫩肌肤,若是被鞭子笞打,怕是半条命都要丢掉。 原本老神在在的白季青见状,双目圆睁,立即便要出手相助。可有人比他更身手敏捷,一只宽阔的手掌握紧了即将要落下的长鞭,稍微用力,便将挥舞长鞭的弟子,重重地甩到地上。 谢文英转身,将瑟瑟发抖,却紧紧地抱住他,不肯松手的宝扇揽在怀里。察觉到怀中人身子的僵硬恐惧,谢文英暗暗无奈:既然这般害怕,为何还要逞强。 只是再冷硬不近人情的人,也不禁为这份纯粹,而心肠泛软。 “胡闹。” 宝扇牢牢地回抱着谢文英,生怕下一刻,谢文英便要在她眼前消失不见。她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大粒的宛如圆润的珍珠。宝扇声音带着颤意,小声呢喃着:“不可以……” 她软绵的柔荑抚摸上谢文英受伤的后背,眼睫微颤,泪珠便掉了下来。 “文英师兄很痛。” 其实并没有那般痛,谢文英暗自想道:只是长鞭落到身上,有几分难耐。但是那细长的红痕,被宝扇的柔荑轻轻描摹着轮廓,便仿佛像是燃烧起小火苗,将原本不严重的伤口,惹得发烫。 谢文英将宝扇抱起,缓缓地站起身,后背的血珠大滴大滴地滚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团,看着极其骇人。谢文英看着和宝扇同行,此时站在一旁,满脸不安的百味,微微颔首,并无太多责备。 若是宝扇想来,百味何曾能阻拦她。 大殿中的众多弟子,这才回过神,惊讶不安地打量着谢文英。看着他刚才夺鞭的举动,哪里像是被封锁了经脉,可是他们明明看着师父动的手,如今却……众弟子心中惊讶:若是谢文英自己冲破经脉的束缚,那便一切都说的通了,只是若是真如他们所猜测的那般,谢文英的武功境界,已经到了难以估量的地步。 谢文英将宝扇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看见周围人的恶意。宝扇性情乖顺,任凭谢文英动作,也安分地不回头看云凝峰众位弟子此时的神情。 师父神情微动,询问道:“武功阻碍已除?” 他记得,谢文英的武功,已经多日没有了进益,处于停滞的阶段。 谢文英承认了,在水牢之中,因为怒气萦绕丹田,他呕出血时,思绪混乱,竟然意外地突破了武功上的停滞,更进一步。可见武功所成,并不是非要出世,入世也是一种办法。 师父并不生气,淡淡问道:“既然武功有所成,为何还假意被困在此?” 忍受谩骂,不解,甚至是鞭笞…… 谢文英身上的十六道鞭痕,隐隐发烫,他声音带着凉意,说出的话语回荡在大殿。 “困住我的,从来便不是蛮力。师父难道不清楚吗?” 师父眼神晦暗不明。 第97章 世界四(二十四) 谢文英仰头看着站立于上首的师父,目光幽深,一如当年他刚入云凝峰时,也是这般望着师父,目光纯粹。身形清逸俊朗的少年郎,俯身行了拜师礼,以为要在云凝峰度过这漫漫岁月,全心追求武学巅峰。从拜师那日,到如今,一共一十六年,他今日总共受了门规十六鞭,也算与昨日种种相分离。 谢文英不必多言,师父早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明明有能力反抗,却生生忍受了鞭笞,是为了抛弃过去,也是抛弃云凝峰。 十六载的回忆与情分,谢文英能如此决绝地抛掉,却不劳心动骨,其心性果真非常人所能比拟。 师父面容平静,启唇问道:“如此,你待如何?” 察觉到怀中人儿身子轻颤,谢文英分出心神,轻抚她的薄背,以作安抚。宝扇从谢文英怀中悄悄地探出脑袋,露出明亮如星子的眼睛,水茫茫地望着他。谢文英抱着美人的手,越发收紧了些,脊背挺直,好似任何重担,也不能使他弯腰俯身。 “离开云凝峰。” 众人哗然。 但谢文英并非寻求众人的意见,而是做出了决断,他如鹰隼般敏锐的目光,扫向四周蠢蠢欲动,想要阻拦于他的弟子们,并不细瞧他们,而是看着上首的身影,冷声道。 “云凝峰弟子,共五十三人。若我想走,师父以为,哪个能阻拦于我。” 他声音平缓有力,并无疑惑,只是在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谢文英武功停滞之前,武功实力,在云凝峰上,已经是首位。此时他已经突破阻碍,更进一步,莫说云凝峰众多弟子,连实力深厚的师父,都不能阻拦他半步。 此时的谢文英,双眸平静如水,黑漆漆地深如幽潭,让人望之生畏。其余弟子瞧不出来,师父却是看的分明,谢文英看云凝峰众多弟子的眼神,与俗世众人,已经没有了分别。 冷淡至极,一视同仁。 在众多弟子或忧心,或震惊的目光中,师父走到谢文英身旁,轻挥宽袖,四溢的灵气,便将他与谢文英团团围住,与众人分离开来,云凝峰众多弟子只看得见师父嘴唇张合,却听不到交谈的声音。 师父垂眸,看着谢文英怀中缩成一团的宝扇,语气淡淡:“你想下山,可以。” 他语气微顿:“只是你当真要带上这个女子?” 宝扇柔软的身子,小幅度地颤动着,乌黑的眼睫也不安地打着颤儿,她往谢文英怀里缩着,直到听到沉稳有力的跳动声,才觉出几分安稳。 谢文英言辞笃定:“自然。她是我带上云凝峰的,我若是离开,怎么能徒留她一人。” 宝扇心中苦涩:原来竟然是如此吗,看来她与过去的云凝峰一般,都是谢文英不可抛弃的重担,只是累赘而已。 谢文英未察觉怀中人的情绪低落,沉吟片刻,朝着眼前的师父,这个他奉为长者的人,轻声道:“而且,她会是我的妻。宝扇身子柔弱,片刻都离不开我。” 他也是如此。 一贯神情冷淡的师父闻言,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龟裂开来,宛如冬日潭水上结成的寒冰,瞬间破裂成碎片。师父以为,他这位大徒弟从头到脚都是冷的,骨头是寒冰,血液刺骨冰冷。即使谢文英对待云凝峰众位弟子处事周到,也难以掩饰那副温和皮囊下的刺骨冷意。见惯了世事的师父认为,谢文英自从出生之日,便是为武学所生。若心性坚定,他便是最有可能迈入仙道之人。倘若心性不坚,被有心人利用算计,便会沦为一柄嗜血的刀刃,所向披靡,却终生得不到自由,只能沦为旁人的工具。 看着谢文英面容上,难以察觉的柔情,师父微微愰神:他以为,这位大徒弟,如果想要仿效俗世中人,寻找眷侣,也就是他的小徒弟曲玲珑,毕竟谢文英对待曲玲珑,是多有纵容的。 师父想仔细打量宝扇,却被谢文英宽大的衣袍,尽数遮掩,只能瞥见瘦削柔弱的身子。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与谢文英相配。 师父冷声开口,带着丝丝怒气:“此事不可。此女身子虚弱,患有心疾,寿数怕是不多。你若是娶她为妻,日后定然要忍受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势必会滋生心魔,对武功进益无用。” 察觉到谢文英对宝扇的情意匪浅,师父终于维持不住淡漠的情绪。他穷尽一生,武学境界也只能到达此等成就,虽然旁人皆奉承宽慰,说他有望成为仙人。可师父心中清楚,他武功进益,怕是到达了极限,再做努力,也是徒劳无功,至于仙境,更是痴人说梦。可是谢文英不同,师父在见到谢文英的第一面,就知道此人并非池中物,后来的谢文英也不负众望,武功进益迅速,且内功扎实。师父自知自己无望,便将对于成仙的希望,全然寄托到谢文英身上。 谢文英若是想与曲玲珑结成眷侣,师父不会阻拦,因为他知道两人的情意,是由于师兄妹的情分发展而来,并不深入骨髓,对于谢文英的武功境界,不会有影响。但谢文英要娶宝扇,便没有什么日久生情的托辞作借口。一个前途无量的武学奇才,要娶一个病怏怏的女子,要分出心神照料她,呵护她,如何不会对武功进益造成影响? 师父侃侃而谈,试图改变着谢文英的想法。他面容焦急,从未讲过这么多言辞,只为了改变谢文英的想法。窝在谢文英怀里的宝扇,攥紧了身旁的衣襟,却不发一语。 她贸然出声,只会招惹师父的不满。不如默默不语,将所有的主动权交到谢文英手中,以彰显自己对于他的信任。 虽然不能突然开口,宝扇却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她微微侧身,柔荑轻抚着谢文英心脏的地方。高大挺拔的身子微微僵硬,宝扇隔着衣衫,将唇瓣印在那里。 她柔弱无依靠,无论谢文英做出什么决定,都只能接受。谢文英若是听信师父的话,为了武学进益,丢弃她。宝扇只能听之任之,就宛如那个轻吻,隔着单薄的衣衫,脆弱而缥缈。 谢文英小幅度地拍着宝扇的柔臀,示意让她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胡闹。谢文英面容冷峻,他目光扫过灵气缭绕之外,云凝峰众多弟子。面对师父,谢文英稍作沉思,没有做隐瞒。 “师父忧心之事,不会发生。” 他目光幽深,声音清冽如雪。 “宝扇身子虽弱,但并不会早亡,她会与我同生共死。” 师父神色大惊,几乎是难以置信:“你,你……你要用心头血起誓,与这女子同生共死?” 如此一来,谢文英哪里还能成仙。 谢文英并不否认,轻轻挥手,打破了灵气的束缚。大殿中众人,都能听到谢文英的声音。 “我已脱离云凝峰,再也不是师父的徒弟,云凝峰的大弟子。” 成仙,或者是入俗世,都是凭他本心而论。他愿意选择进入俗世,且甘之如饴,绝不后悔。 话音落下,与云凝峰断绝了关系,谢文英抱着宝扇,转身离开大殿。后背的斑驳血痕,已经逐渐干涸,在素色中衣上,宛如开出了朵朵妖艳诡异的血色花。谢文英眉峰带着冷意,身姿如松似柏,即使他受了伤,大殿众人也无人胆敢上前,阻拦于他。 看着揽紧宝扇柔软身子的手掌,白季青眼神晦暗,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因为计划失败而低落,还是因为谢文英带走了宝扇而心中郁郁。只是白季青尚且有理智存在,他掩饰住眼底的愠怒,面上一片从容,看着平日里精神矍铄的师父,如今大受打击的模样,不禁担忧地问出了口。 “师父,大师兄这……如何是好?” 师父轻挥手掌,眼神有几分颓丧的落寞,他转过身,身形孤寂,沉声道:“随他去罢。” 白季青垂眸,低声应好。 清风潭。 谢文英换上了普通的衣衫,带着宝扇,要往山下走去。宝扇面颊桃粉,宛如三月灼灼桃花,羞怯动人。她抬眸偷偷地瞧着谢文英,待谢文英看过来时,又慌乱地垂下。谢文英不懂她心中的女儿家情思,将宝扇被风吹乱的发丝理顺,为她戴上兜帽,凉声道:“走罢。” 宝扇低声应着,牢牢地跟在谢文英身后,看见前方人影俊逸,那人手握长剑,朝着他们走过来。 叶慕雅性子内敛,面对此等分别的场面,也说不出什么留恋的话语,最终声音艰涩,拱手抱拳,朗声道:“愿大师兄一路安稳。” 叶慕雅没出声询问,谢文英何时会再回云凝峰,也许时间很短,也许永不再见面,只是叶慕雅始终坚信,这位数十年如一日,在云凝峰山巅,挥舞练剑的大师兄,清白磊落,即使没有线索证明,可那又如何。叶慕雅谨记谢文英曾经教导过的:江湖儿女,不以离别伤怀。 叶慕雅乌睫轻颤,抬头看着澄净如水的天空,眨了眨眼睛。 因此,她心中并不觉得感伤。 山石被积雪覆盖,曲玲珑的身形,隐藏在山石之后,心中纠结万分,直到看见谢文英和宝扇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才开始心中慌乱,脚步匆匆地追赶上去。 雪地上传来“吱呀吱呀”的响声,眼看着人影渐行渐远,曲玲珑心中焦急,被积雪绊倒,跌坐在地。她声音委屈,朝着远方相互依偎的两人,出声唤道。 “大师兄!” 第98章 世界四(完) 曲玲珑垂首,看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耳尖微动,听到轻缓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走来,她心中涌现出欢喜:就算大师兄要离开云凝峰,也不会弃她于不顾,毕竟两人之间有数十年的师兄妹情分。 刚才来追赶谢文英时,曲玲珑脚步匆忙,连发髻间的赤尾凤凰宝珠簪坠落于雪地中,都恍惚不知,只知道那些令自己纠结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云凝峰上,谢文英细心教导剑法,下山替她带簪子……严厉或温和淡然的表情,曲玲珑通通都记得。曲玲珑知道谢文英孤身一人,云凝峰是他的归所,是他家一般的存在。可现在,谢文英抛掉了云凝峰,两手空空,正如他初次入云凝峰那日,周身上下,只佩戴了一柄长剑。唯一不同的是,他还要带走那个娇弱的女子。 曲玲珑放在裙裾上的双手,猛然攥紧,尘封的记忆,夹杂着汹涌的情意,朝着她涌来。曲玲珑不明白这种情绪,只知道她不想让谢文英离开。她向来行事随心,怎么想便怎么做了。这般急匆匆地追赶过来,就是想让谢文英继续留在云凝峰。曲玲珑心想,过去她想要什么,只要痴缠着大师兄,总能如愿的,这次一定也可以。 可是曲玲珑却全然忘记了,在谢文英遭遇千夫所指时,她保持沉默以待,和那些指责谢文英的弟子,站在了一处。曲玲珑想不出什么绝妙的办法,为谢文英洗刷清白。她只是像一个习惯了被宠爱的稚童,不想让谢文英离开,便贸然开口,全然不顾及谢文英继续留在云凝峰的后果。 脚步停在了曲玲珑面前,她抬起头,口中的“大师兄”还未说出口,待看清楚来人之后,便双眸圆睁。 ——怎么会是宝扇。 宝扇雪白的裘衣,沾染了点点血痕,宛如雪中红梅,更衬得裘衣所包围的人,是冰雪捏成,晶莹剔透。这血痕,自然不是宝扇身上的,而是谢文英受一十六道鞭笞,后背斑驳红痕,沾染到宝扇身上的。那碍眼的红色,不时地在刺激着曲玲珑,她颇有些狼狈地错开视线,看着面前神色柔柔的宝扇。 冰天雪地,她身着雪白素衣,身子纤细柔弱,鬓发柔顺地垂落在肩膀两侧,仿佛雪中仙子,让人心折。宝扇微微俯身,将绵软的柔荑递到曲玲珑面前,因为寒冷,她葱白的指尖,泛着桃红粉意。见曲玲珑并不伸出手,宝扇清泉般的水眸,微微发颤,一张素白的脸上,满是疑惑不解。 “玲珑?” 宝扇轻唤出声,示意曲玲珑接住她的手掌,好从雪地中站直身子。 曲玲珑哪里会握住宝扇的手,她心中猜想的来救自己的人,应该是谢文英才对。曲玲珑侧身,看着不远处,冷眼旁观的谢文英,在触及谢文英寒如霜雪的视线时,澎湃的心绪瞬间浇灭。曲玲珑以为,那样的眼神,终究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可是即使如此,曲玲珑仍旧没有接受宝扇的帮助。她用手掌支撑着地面,踉跄着要站起身,脚底积雪湿滑,曲玲珑站的又急切,眼瞧着便要栽倒。宝扇乌黑温润的眼眸中,闪烁着担忧,匆匆去搀扶于她。曲玲珑勉强稳住身子,对待宝扇的示好,神情冷淡,大力拍着那纤纤素手,仿佛身上被什么污糟东西沾染一般。 宝扇满脸受伤,凛冽的寒风,抵不过面前人的冷淡恶意。带着温暖的怀抱,将神态落寞的宝扇圈在怀里,语气发冷:“何必管她。” 曲玲珑双目睁圆,难以相信,谢文英竟然连唤她一声“小师妹”都不愿意,还站在了宝扇那边,充当宝扇的依靠。被宽阔胸膛抱在怀中的宝扇,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嘴唇张合,虽然未曾发出声音,但足以让曲玲珑看清口型。 “无知蠢货。” 曲玲珑大惊,怒火攻心之下,不禁叫嚷出声:“大师兄,她是个表里不一的……” 曲玲珑便说,便向着宝扇扑过去,她此时已经明白,什么柔弱可怜,弱不禁风,全是面前女子的伪装,宝扇内里心里叵测,定然是她用了计谋,才让谢文英与自己疏远。 只是谩骂之语还未说出,曲玲珑便觉出经脉阻塞,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她向前扑过去的身影,被谢文英宽袖一挥,便重新跌坐在雪地中。 既然与云凝峰断绝了关系,谢文英对待云凝峰弟子的态度,与俗世众人无甚差别。对于曲玲珑,谢文英曾经隐隐发愁,为何昔日娇俏活泼的小师妹,竟然这般善恶不分,嚣张行事。只是如今,他心如寒冰,已经不必为这些事情忧虑了。 谢文英封锁曲玲珑的经脉,让她口不能言,是要曲玲珑谨记,言辞谨慎,不可恶语伤人。谢文英揽紧了欲言又止的宝扇,带着她向前走去。 在他们背后,是心如死灰,眼神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沦落到此等境地的曲玲珑。 天空洋洋洒洒地飘落了雪,晶莹的雪团落在谢文英的肩膀。宝扇为他轻轻拂去,指尖传来的冷意,让宝扇不禁身子轻颤。宝扇看着漫天大雪,轻声道:“我来云凝峰时,也是这般的大雪。” 不曾想离开时,也是漫天风雪。 宝扇伸出素手,试探性地去勾谢文英的手掌,小心翼翼的指尖相触,生怕惹了谢文英的不满。谢文英没有宝扇那般细腻的心思,他反手握住,将绵软似雪团的柔荑,收拢于掌心中。 宝扇面颊绯红,身子朝着谢文英的方向靠近,两人几乎是密不可分。她望着飞舞旋转的雪花,柔声道。 “文英师兄,我很欢喜。” 谢文英回应着她:“嗯。” 宝扇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我以为,再离开云凝峰时,也是孤身一人。能与文英师兄共同离开,我真的很欢喜。” 女儿家的情思,便是这般没有理由,只需要一个举动,一副场景,便能引发绵绵的情思。 谢文英虽然不懂,但他牵引着宝扇的手掌,越发亲昵温暖。 走下云凝峰的道路很长,宝扇声音糯糯地向谢文英讲述着一些小事。她去找过百味,询问百味是否愿意随她一同下山。毕竟百味是冒险带宝扇进入大殿,若是继续留在云凝峰,可能会受到责罚。但百味拒绝了,生性腼腆的他,头一次直白的表露出自己的不解,明明是关系和睦的云凝峰,弟子虽然各有各的心思,但终究是想练好武功的。为何会突然戾气横生,如此针对大师兄。但是百味还是想留在云凝峰的,待在这里他会觉得安稳。对于宝扇的担忧挂怀,百味面颊发红,让宝扇不必忧心,他已经自己请命,离开膳房,待在思过崖。宝扇去过思过崖,那里孤寒冷寂。宝扇稍作思索,便将自己的小毛驴,留给了百味,让他有个可以相互陪伴的。叶慕雅虽然外表冷漠,但心底还是柔软的,知道宝扇离开云凝峰,或许便不会再回来,便摘下了许多的朱红果实,让宝扇带下山去…… 宝扇细细说着,即使谢文英未曾出声应和着,看着那温和的双眸,宝扇知道,谢文英是在仔细听的,而且听进了心里去。 …… 两人来到附近的小镇,谢文英将宝扇安置在客房后,便早出晚归,时常地看不见人影。夜色浓稠如墨,宝扇听到细微的声音,轻颤着眼睫,眼眸朦胧,看见谢文英身上没弄干净的雪粒子。 两人虽然同住一间客房,谢文英却并没有心中急切,拉着宝扇逞鱼水之欢。依照宝扇看来,谢文英让两人同住,更多考虑的是,宝扇的安稳。毕竟宝扇身子娇柔,万一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难免会受到惊吓。而与谢文英同住一屋,谢文英身上的戾气,会威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只是谢文英这般避开自己,两人见面的时辰寥寥无几,难免让人心中生出不安:莫非那日在云凝峰大殿之上,谢文英所说种种,都是托辞罢了。他不是因为情意深厚,才想要娶自己为妻,而是因为与宝扇有了亲近,出于种种考虑,才无奈为之。 这并不是宝扇想要的,责任单薄如纸张,全然凭借本人的内心,才会有所效果。若是心性转移,随时都能将所谓的责任,抛之脑后。宝扇想要的,是谢文英深入骨髓的爱意,如此才能长久。 宝扇轻声唤着:“文英师兄……” 谢文英身形微僵,还未开口,便听床榻上的娇人撒娇似地埋怨:“是在做梦吗?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文英师兄了……” 谢文英轻抚着那素白的脸颊,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滑腻惑人,他沉声道:“很快便了结了。” 他口中的“了结”,宝扇很快便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云凝峰上,百味会偷偷地与宝扇传信。信上所说,云凝峰遭遇袭击的真相大白,果真不是大师兄所为,而是白季青暗中筹谋。白季青机关算尽,最终还是被谢文英抓到了把柄,所谋划的一切都付之东流。云凝峰众多弟子,都曾经受过白季青的“恩惠”,或是一匹布帛,或是圆润的珍珠,绸缎织成的皂靴……那些物件上面,都下了秘药,能扰乱人心,激起人心中最深厚的恶意。白季青阴谋被发现,交出了解药,解开了受伤弟子中的毒。按照门规,白季青被废了身上的武功,压在水牢中,等候处置。只是白季青与俗世中人,仍旧有联系,那人将他救出,回了俗世过活。 宝扇心想,白季青这般,在俗世中定然是出身权贵之家,没了武功,在俗世也没有了道,经过此事,云凝峰众多弟子皆受到了打击,毕竟虽然是白季青诱发恶意,但终是他们心性不坚定,才会冤枉谢文英。众弟子摒弃杂念,如今只求武功进益,不做他想。师父离开了云凝峰,下山云游四海去了,将代掌门的位置交给了叶慕雅…… 宝扇将书信收起,看着不再早出晚归的谢文英,柔柔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谢文英退了客房,带着宝扇来到了江河边,那里正停置着一间画舫,连木窗都是镂空雕花的,文雅至极。 清白虽然已经分明,但谢文英也不准备再回云凝峰了。他生性不受羁绊,行事随性,还是以山川湖海为伴,更适合他。若是只有谢文英一人,一叶扁舟便已经足够。但是谢文英还有宝扇,她身子柔弱,怎么能风餐露宿,忍受简陋的木筏。谢文英便寻来了一只画舫,里面由绸缎铺就,所需一应俱全。 看到了画舫精致的内里构造,宝扇自然欢喜,她钻进谢文英怀中,踮起脚尖去轻吻谢文英的下颌。谢文英身子僵硬,几乎要推开宝扇。 宝扇见状,没有再继续吻谢文英,而是身影落寞地离开了。明明是谢文英想要拒绝的,可事情当真如他所愿了,他却觉得心中郁郁,怅然若失。 画舫启程,随波逐流,飘荡在宽阔的江水上。越过巍峨高山,盈盈绿水,似一只自由自在的树叶,漂流在寂静了无人烟的水面上。这只画舫没有终点,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不断向前飘散。 谢文英言出必行,看重承诺,他以三滴心头血起誓,愿与宝扇同生共死。宝扇神情恹恹,眉眼中并无多少喜色,她乌黑双眸,雾气蒙蒙地看着谢文英,轻声道。 “文英师兄,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若是文英师兄有其余的心意,我愿意成人之美……” 看着宝扇的眉眼神情,谢文英心尖一颤,凉声道:“这便是我的心意。” 誓言完成,宝扇纤细白皙的手腕处,出现了细长的红线,与谢文英手腕上的,如出一辙,这便是同生共死的誓言。 宝扇的寿命得以延续,但身子骨仍旧如同过去一般虚弱,只是没有了性命之忧。过去是谢文英躲避宝扇的亲近,如今却情形颠倒,变成了宝扇有意疏远谢文英。 直到谢文英看见,宝扇将几株树枝上的花瓣,轻飘飘地抛到水面,望着逐渐远去的落花,神情无比落寞。 谢文英虽然木讷,但也知道落花寄托情意。一瞬间,汹涌的火意,在谢文英的丹田处燃烧的旺盛——他们彼此为伴,宝扇又在思念于谁。想起起誓那日,宝扇的欲言又止,谢文英像是明白了什么。 莫非宝扇有了心上人,这才故意疏远他。 手掌被牢牢地禁锢,柔弱似花朵的唇瓣,被谢文英炙热无比的吻堵住。谢文英像是丛林中,眼眸深邃的头狼,要将宝扇这只柔弱可怜的小兽吞吃入腹,细细品味。 冷,是衣衫单薄,肌肤外露的冷寒。 热,是炙热无比,肌肤相亲,衣衫交错,没有阻隔,足以让人融化其中的温暖。 画舫似乎被突然的波涛打中,轻轻摇晃中,久久未停歇。宽阔无垠的江面上,一只做工精致的画舫,左右摇摆,前后起伏。 床榻上的耳鬓厮磨,令人面红耳赤。周身透着粉意的宝扇,如同一只汁水满满的水蜜桃子,白里透红,娇怯动人。味道甘甜,生津止渴,令人流连忘返。美人蹙眉,黛眉中生出姝丽颜色,足以让人心尖发软,更何况,那艳丽颜色是因为自己而起。 明明是初春,寒意去了几分,宝扇的发丝间却冒出了薄薄的汗珠,将自己和青丝,与谢文英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听着谢文英的厉声责问,询问她心上人是谁。宝扇来不及细想,待自己温和无比的谢文英,眼尾处的猩红,究竟是因为何等缘故。宝扇满腹委屈,怯生生地抱怨着:“文英师兄欺负人,明明是你心有所属,不愿意亲近于我。我已经是文英师兄的人,哪里还有旁的心上人。若是想赶我走,何必找这些借口……” 柔绵绵的啜泣声,没有丝毫的威慑力,却足够让谢文英心头发慌,他眼尾的猩红逐渐退去,僵硬地哄着宝扇。 “我、我会改的。” 宝扇这才止住哭泣声,俯身在谢文英耳边说了一句。谢文英顿时身子发僵,下意识地拒绝:“不成,你身子虚弱,怎么可一夜不……再说那般也不舒服……” 宝扇轻哼一声,轻轻转过身,只将雪白柔弱的后背对着谢文英。 两人僵持许久,谢文英才沉声答应了。 …… 自从那日亲近,谢文英果真有所改变。他会主动地揽住宝扇的腰肢,在她白瓷的脸颊上,落下细碎绵密的吻。偶尔会一改对待宝扇温和、知分寸的态度,变得戾气横生,任凭宝扇声音嘶哑,也不肯收手。 意识随着画舫的起伏,而朦胧不清,宝扇环抱着谢文英的脖颈,声音柔柔地问道:“文英师兄,那滋生的心魔是如何赶走的?” 谢文英并不回答,只亲着宝扇的耳垂,惹得她身子发软。 “……文英师兄,有时很温柔,有时又像现在这般,蛮横无理,凶的很……” 谢文英眼尾发红,声音发沉:“那你喜欢哪一个,是温和的,还是蛮横的?” 宝扇觉得谢文英好奇怪,不都是他吗,又为何要分个高低。于是宝扇搂紧了谢文英宽阔有力的后背,声音仿佛掺了砂糖。 “都喜欢,因为是文英师兄……” 谢文英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眼眸乌黑与赤红交替,将宝扇牢牢抱紧。 …… 第99章 世界五(一) 天空的尽头,便是九重天,此处弥漫着薄纱般的雾霭,连轻飘飘的雾气,都仿佛有了生机,肆意变幻着形状。似海中波涛翻滚着的云朵,被白玉象牙的雕栏围住,稍微伸出手掌,便能触碰到绵软至极的白云,此处便是茫茫云海。这里有长开不败的花,俏生生地垂在树梢,有一株只缀了六个鲜果的果树,只需咬上一口,便能增进百余年的功力。凡人皆向往仙界,若是见了此等如梦似幻的景象,怕是追求成仙之心,越发热切,不可阻挡。 霄寒殿,十几位身形轻盈的仙娥脚步匆匆,轻薄如蝉翼般的裙裾,荡漾出轻微的幅度。今日,她们是在为了天后的宴辰奔走忙碌,桌上斟仙酿的琉璃瓶盏,要摆放整齐。灵果仙食,一一呈上,因为食物自身有仙气笼罩,因此不会如同凡间的食物一般,稍不注意,便会冷了寒了。仙君仙子们缓缓落座,小仙娥们才有了片刻的歇息机会,依偎在白玉栏杆上,伸出手,揉捏着温暖绵软的云朵。 “容昭太子到。” 听到“容昭太子”几个字,正与绵绵白云玩耍的小仙娥心中一颤,手掌之下失去了分寸,原本温顺地贴在她手心的云彩,顿时变了颜色,乌黑如墨团,温和的性子,也陡然有了变化,噼里啪啦地闪烁着光电。很快,这块云彩便将情绪,传递给了茫茫云海中的其他云朵,原本洁白如雪的云海,变成了乌云密布,气势低沉。 想来,凡间或许会有一场莫名的大雨。 小仙娥自知犯了错,慌张地屈身告罪。她低首,看到了玄色锦靴,脚步沉稳有力,极其有压迫之感,让人不禁屏住吐息,不敢有片刻放松。那玄色锦靴在小仙娥面前,连瞬息都未曾停留,便翩然离去了。 直到容昭太子离开,小仙娥还心头战栗,缓缓抬起头,隐约瞧见容昭太子的面容,即使仙界皆是美人,也不得不承认容昭太子在其中,是为翘楚,无人能与其媲美。若单单论相貌,容昭太子有一副俊美异常的面容,眉峰并不浓密,而是细长如柳叶,深邃幽深的黑眸中,隐隐闪烁着金色,其下是如山峰隆起的鼻,一张时常抿起,极少展露笑颜的薄唇。容昭太子身上的气息冷峻,给这张俊逸的面貌,增添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在容昭太子眼中,最常被看到的,便是淡然冷漠,他不与小仙侍小仙娥计较,并非是因为他天性随和,而是不曾看在眼中。 众生皆尘土,何必需挂怀。 这份隐隐约约的倨傲,若是换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会让人心生反感,有意疏远。只是此人是容昭太子,身为九重天上从无败绩的战神,他有可以漠视一切的实力。 没受到责罚,小仙娥心中庆幸,只是刚才脑袋里神经紧绷,让她再没了随意玩闹的兴致,跟着其余几位仙娥,去宴会上侍候去了。 这场宴会算的上圆满,连甚少饮仙人酿的天后,都多饮了几盏,面容绯红,几乎是醉意微醺。只是,在宴会快到末尾时,突然生出了变故,端酒的小仙娥中,有一位突然失手,险些将仙人酿泼洒到容昭太子的衣袍上。容昭太子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宽袖微翻,从琉璃瓶中倒出来的仙人酿,便方向颠倒,水势倒流,在那失手的小仙娥,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圆的双眸中,仙人酿尽数泼洒在她的脸上。 原本的面容,被这等仙人物品沾染后,立即破碎散开,小仙娥真正的面容显露。她身上有意隐藏的黑色妖气,也立即显现。 宴会上有仙君惊讶喊道:“竟然是妖界中人,混迹于九重天中,定然有所图谋!” 被识破身份的淳如公主,顿时面容涨红,是因为气愤所致。她费尽多少功夫,才避开妖界各种守卫,偷来了冰魄珠,隐藏身上的妖气,连九重天都没来及好好游玩观赏,便被人识破,真是气煞人了。 淳如公主将怒火算在了对面的容昭太子身上,毕竟若不是他戳穿,自己还能隐藏许多时辰呢。淳如公主悄悄使了个小技法,此技法不会损伤身子,只会浑身发痒,足以让对面的冷面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了。 只是淳如公主的技法是使出去了,却全数返还到了自己身上。她脸颊通红,身形一转,便要溜走。容昭太子目光淡漠,宽袖翻转,便将淳如公主束缚在了原地,手段极其蛮横,无丝毫怜香惜玉可言。 众仙君看到趴在地上,身形狼狈的淳如公主,虽然不知道这小女子是因为何等缘故,才偷跑到九重天,在妖界又是什么身份,才能取来冰魄珠隐藏妖气。只是单看模样,怕是年岁尚轻,但他们这位天界太子,可是丝毫没有留情,招招式式都是对待敌人的态度。 淳如双目睁的圆鼓鼓的,愤怒地瞪着容昭太子,看到容昭太子倨傲、如同俯瞰蝼蚁一般的眼神后,心中怒火更盛,只是还不等她叫嚷出声,便被几个手脚麻利的仙娥封住了口,只字片语也不能说出。 原本的疑似外敌入侵,被容昭太子轻而易举地解决掉。宴会虽然起了小幅度的波澜,但如同朝着汪洋大海里,抛去一粒小石子,很快便没有了声息。 围观了一切的小仙娥,待宴会结束后,便脚步匆匆,离开了霄寒殿。身后,有其他仙娥在唤她。 “茯苓,又跑去柳盛荷艳?” 被唤作茯苓的小仙娥,轻轻点头,耳旁传来其他仙娥疑惑的交谈声。 “看了有上千年了,茯苓还没有看够呢……” “一池莲花,看多了也不过而而。” 茯苓却并不因为其他仙娥的疑惑,而动摇原先的打算,她宽松的衣袖中,偷偷藏着一琉璃瓶的仙人酿,定然能增长仙力。想到莲花池中,那株娇怯柔弱的粉色小荷,茯苓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柳盛荷艳,地如其名,是一个拱形的回廊,两岸是细条垂落的柳树,碧波荡漾中,栽种着数只莲花。荷叶青翠如盖,是盈盈碧绿色。向上是枝蔓挺拔,中通外直,生长的亭亭玉立的莲花。柔软的花瓣,轻轻收拢,将内里轻颤的花蕊,紧紧护住。池水中,莲花生长的茂盛,一眼望去,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不知道该观赏哪一个。茯苓却并不分心,径直向回廊的角落走去,那里长着一株小巧柔弱的粉荷,与其他的莲花相比,它的花瓣不够宽阔,荷叶不够苍翠欲滴,连枝蔓都生的柔柔弱弱,脆弱不堪。 如此无用的莲花,在以实力为尊的九重天,是很不讨人喜欢的。但满池莲花,茯苓却只钟爱这一株。对于往日之事,茯苓犹记忆深刻,她那日失手打翻了仙君的灯火,使得仙君练就九九八十一天的丹药,顷刻间功亏一篑。茯苓因此遭到了仙君的狠狠责骂,虽然知道此事是自己的过错,只是她仍旧心中苦楚,无人诉说,便来到了这柳盛荷艳,趴在白玉雕栏上,低声啜泣着。这长在回廊一隅的小荷,轻轻倾斜着枝蔓,用柔软的花瓣,抚摸着茯苓的脸颊。 原本的满腹难过,逐渐被这份温暖柔软抚平。自此以后,茯苓就常来柳盛荷艳。她听其他的仙娥讲述,九重天的所有,都是有灵性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可化作人形,在这九重天上过活。这一池莲花中,就有不少化作人形的,在九重天上当作仙娥的。茯苓曾经偷偷瞧过那位莲花化形的仙娥,丁点看不出本形的模样。或许是那仙娥有意遮掩,但茯苓有些失落,来柳盛荷艳的时日,越发多了。她将仙株上面的露水,浇灌在小荷身上。将增长仙力的丹药,碾磨成粉,撒在小莲花的周围。只是池水中的其他莲花,都逐渐生长的肆意茂盛,甚至有几株化形的。唯有茯苓照顾的这一株,还是瘦小可怜的模样。 茯苓俯身,依靠在白玉雕栏上,将宽袖中隐藏的琉璃瓶取出来,拔掉瓶塞,浓郁的香气四处飘散,萦绕在茯苓的鼻尖。这仙人酿,还未饮上一口,便让人醉倒了。 茯苓忍住腹中的馋意,将半盏琉璃瓶中的仙人酿,浇在了小莲花的身上。茯苓握住剩下的半盏仙人酿,狠狠地嗅了一口,小声嘟囔着。 “小莲花,那半瓶让你喝了,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小莲花粉嫩的花瓣,似乎是因为仙人酿的缘故,越发娇俏动人,宛如美人羞怯的面容,它挺直的枝蔓微微晃动,像是在表示同意。 茯苓饮下了半瓶仙人酿,周身软绵绵的,宛如踏进了茫茫云海。 “小白云变成了小黑云……容昭太子捉住了心怀不轨的人……那女子不是九重天的,生的有几分姿色,听其他仙君说,此女子好像身份不凡……小莲花,你几时才能化形……” 茯苓说话颠三倒四,像是想起了什么,便要说什么。 她轻薄的堆纱衣裙,落入了池水中。茯苓的面容上,满是醉意,双眼朦胧,几乎要睁不开了,索性此处无人,她放心地紧闭双眸,不再强撑。 “……我都想好了,小莲花,你若是能化作人形,便要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就唤——宝扇,怎么样?” 茯苓自言自语地说着,脸颊与粉嫩的莲花瓣相互依偎,全然没注意到,莲花似乎有了灵性,拨动着花瓣,抚平茯苓眉峰的沟壑。 第100章 世界五(二) 淳如公主起初是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尤其是当仙娥将她身上的冰魄珠收走时,她越发闭口不言。很快,围绕在淳如公主身旁的仙娥们,纷纷退去。淳如公主试探着从关押她的结界中走出,只是她刚迈出一只脚,便被蛛网般的细线缠绕在脚踝,若不是淳如公主躲避的及时,怕是要被反吊起来,弄得一身狼狈。 被困在小小的方寸之地,淳如公主百无聊赖,待她看到偶然经过,风度翩翩的仙君时,立即放松了警惕。 真语仙君极其擅长宽慰人心,让旁人吐露真心,因此在得知淳如公主的真实身份,是妖王的女儿时,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惊讶,转瞬间便恢复了温和的面容。 天界与妖界,在经历几场大战后,勉强达成了和解——那便是泾渭分明,彼此保持相安无事。妖界之首妖王,其膝下有七十二美姬,子女更是数不胜数。真语仙君旁敲侧击,便得知淳如公主的名字,心中不禁讶然,竟是妖王最宠爱的女儿,也难怪能将冰魄珠这等妖界宝物,带在身上。 “……我当真没有坏心,你可能帮我,离开这结界?” 真语仙君眉眼温和,轻轻颔首:“自然当竭尽全力。” 淳如公主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在这天界,果真还有心地好的。不知为何,淳如公主脑海中,闪过一张冷峻无情的脸,她眉峰顿时高高拢起。 “对我无理那人,是天界的哪位仙君?名号几何?” 淳如公主已经做好了打算,待她回到妖界后,定然要与妖王好生诉苦一番,让那冷面仙君也当众失去面子,才能平复心中郁郁。 真语仙君神情微滞,片刻后才想通淳如公主口中“对她无理”那人是谁,他不做隐瞒,尽数告知。 “是天界太子,容昭殿下。” 看着淳如公主圆睁的双眸,真语仙君不禁失笑,他轻拂衣袖,翩然离去,心中已经在暗暗打算,如何利用“妖王爱女”的身份,让妖王低下身段。 真语仙君将探查的一切,如数告知,话语末尾,不禁生出感慨:“妖界众人,皆是机关算尽之徒,未曾想妖王最宠爱的公主,竟然这般心思纯粹,实在难得。”真语仙君说罢,下意识地打量着面前容昭太子的神色,只见眼前人眸色冷冷,对于这位模样娇艳,心性纯净的妖王之女,无半分兴趣。 真语仙君觉得无趣,面容上恢复了一脸正色。 柳盛荷艳,一池莲花中,寂静了无人烟。缩在拱形回廊一隅,柔软娇弱的莲花,突然摇晃着白嫩清香的花瓣,枝蔓颤悠悠地晃动着。一束白茫茫的光,宛如薄纱般,笼罩在小莲花身上。不过片刻,生的柔弱不堪,随风摇摆的莲花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莲花池水中潋滟生姿的美人。 雪肤冰肌,温润闪动着粼粼水波的眸子,无丝毫的污秽不堪,满是懵懂无知,轻轻翘起的柔唇,和莲花花瓣是同等颜色,比朱色更浅,较桃粉更浓。莲花化形,得出了这等美人。宝扇从莲花池中走出,嫩白柔软的足上,沾染了颗颗莹润饱满的水珠。乌黑的发丝,倾泄在宝扇单薄的肩膀上,雪色与墨色交相辉映,一时间竟然让人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将眸子,落在霜雪似的肌肤上,还是如瀑的青丝。刚刚化成人形的宝扇,还未学会炼化蔽体的衣裳,身形微颤,她望着池水中的自己,眼眸茫然。 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宝扇的脑海,她脑袋发痛,刚从池水中走出的身子,又重重地跌了进去。满池碧绿的荷叶,遮掩住她曼妙的身子,青丝垂落于池水中,随着盈盈水波,起伏摇晃。 雪白的玉臂靠在白玉雕栏上,宝扇双眸紧闭,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极其真切,仿佛是已经发生过的,或者是将要发生的。 待在柳盛荷艳的这几百年,常常有人经过拱形回廊,几句未经遮掩的话语,也随风飘散入宝扇的耳中,她懵懂地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了奇遇,得以窥探将来之事。 天界赫赫有名的容昭太子,生来便没有情丝,对待天界所有的一切,上至诸位仙君仙子,下至花草树木,都无半分感情。可这样的容昭太子,他冷漠淡然的神情,仿佛天生就是要被打破的。天界宴会,闯入了无知无畏的妖界女子,淳如公主虽然生长在妖界,却并无妖界的陋习,心性纯净,与其余女子相比,极为不同。容昭太子与淳如公主的初次见面,并不算得上愉快,可姻缘是注定的,原本没有情丝,注定断情绝爱的容昭太子,在与淳如公主匆匆一面后,竟然生出了淡淡情丝。容昭太子不喜情丝,也觉得这突然生出的情丝过于麻烦,便寻了掌管姻缘的仙君,得出了一个斩灭情丝的法子,便是下凡界,用几世的心性冷硬,生生将这淡色的情丝磨除掉。但容昭太子下界的事情,被一直关注着他的淳如公主得知,便偷偷跟随容昭太子下了凡界。两人经历生生世世,终成眷属。 只是天界与妖界的争斗,并没有就此停歇,在又一场争斗中,淳如公主身受重伤,魂魄破裂。穷尽界,终于找到一个修补魂魄的法子,那便是用柳盛荷艳的莲花做药,因为这池水中的莲花常年被灵气沾染,虽无仙气,但却有灵性。宝扇作为仙气不稳,时常需要回到池水中的莲花,被容昭太子狠狠拔下,与其他的莲花,一同充当淳如公主的丹药。身为小莲花的宝扇,意识消失之前,看到的便是容昭太子寒彻骨髓的神情。 他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将满池的莲花摘下,丝毫犹豫都无。莫说是莲花池,就算是整个柳盛荷艳,在容昭太子眼中,恐怕也是尘埃一般的存在,从未被容昭太子看在眼中。 脑海中,容昭太子睥睨的眼神,让如今刚化形的宝扇,心头微颤。 故事仍旧在继续,补全了淳如公主的魂魄,容昭太子势如破竹,以极其强硬的手段,将界一统于手中。界的河川中,翻滚着刺目的红色,翻滚的江水在叫嚣着,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声。界合一,定然要血流成河,才能换取安稳。而面对种种哀嚎哭泣的场景,容昭太子面无表情,丁点动容都无。凡界的生生世世,似乎唤醒了容昭太子的情丝,又好像没有。 莲花池水中的宝扇轻睁开双眸,原本如同白纸般的心绪,突然渲染上了颜色,不是缤纷的五彩斑斓,而是浓稠般的黑色。她本形是莲花,化作人形,也只能在这九重天上,做一个小小的仙娥,以侍候其他仙子仙君过活。宝扇大可以寻找一个庇护,可若是事情按照脑海中的画面,逐渐演绎,到时庇护宝扇的仙子仙君,可曾能与高高在上的容昭太子对抗。 宝扇猜想,怕是不能的。不论容昭太子的地位,只单单是战神的威名,界怕是无人能够与之为敌。在宝扇眼中,她一株小小的莲花,既然有幸能窥探到将来,定然是天道的眷顾,宝扇怎能辜负,不会让神魂俱损、只能为人丹药之事,再次发生。 她不能落到画面中,那般的悲惨境地,就必须要寻找一个依靠,能与容昭太子分庭抗礼的依靠。偌大的界,能阻拦容昭太子行事的,便只有他自己。 宝扇思绪转动,做出了决断。对于自己所为,要破坏“情丝”、“天定姻缘”之事,宝扇心中,并无半分愧疚。她清澈的眸子中,倒映着满池的莲花,有的生的肆意张扬,有的则只能缩在一角。莲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 对待淳如公主,宝扇并无甚情绪,她不怨恨淳如公主,即使因为她,自己才会被泯灭神魂,做成丹药,也不会因为要破坏所谓的天定姻缘,而心生惭愧。 做出了决断,宝扇葱白的指尖,挑起潺潺的水流,任凭水珠,顺着玉臂,缓缓流下。她稍微俯身,几乎整个人便要被没入池水中,只露出一双澄澈纯粹的眸子,宛如凡界新出生的孩童,未曾沾染污秽。 宝扇身子微转,便重新化作了一株莲花。 宝扇需要等待一个时机,能让她化为人形的好时机。在此之前,她需要乖顺地做柳盛荷艳的小莲花。 得知了宠爱的女儿,被天界困住的消息,妖王大怒。身边的妖侍,百般劝阻,才堪堪拦下妖王想要征讨天界的打算。毕竟淳如公主被困,不是因为天界中人,肆意生事,而是因为淳如公主偷偷跑进九重天,被当作图谋不轨之人,才抓了起来。妖界贸然出征,师出无名,定然会落了下风。 妖王只能听从妖侍的建议,送上了珍贵异宝,想要换回淳如公主。 真语仙君放出淳如公主时,这位心思单纯的公主,还在满口感谢,丝毫不知道,妖王为了赎回她,耗费了多少珍奇宝物。 再次见到容昭太子,淳如公主眉峰微扬,但视线触及到容昭太子冰冷的神情时,又瞬间熄灭了气焰。 离开九重天,经过拱形回廊,看着满池的莲花,白嫩娇俏,淳如公主心中暗动,在妖界,从未见识过这般雪白美丽的花,有的只是阴暗赤红的颜色。淳如公主走到回廊的角落,脚旁是一株小巧柔弱的莲花,她想要伸手摘下,带回妖界,却被陪在她身旁的真语仙君温声劝阻了。 “此物是有主之物。” 第101章 世界五(三) 柳盛荷艳的满池莲花,都是汲取天地灵气而生,并非是属于一人。真语仙君之所以这般扯谎,是为了断绝淳如公主折断莲花的心思,毕竟一池莲花,受尽了天界灵气养护,陡然去了阴森黑暗的妖域,定然会损坏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本性。 只是淳如公主并没有就此熄灭心思,她眉峰拢起,如同幽深的沟壑,询问道:“它的主人是谁?” 却见淳如公主伸出手指,指向回廊拐角处一株纤细柔弱的莲花,看着真语仙君敛眉沉思的模样,轻轻俯身,便将那株莲花摘下,用妖力护着,准备栽种到妖界的暗川中。莲花的枝蔓,被轻轻地折断,牵扯出银色的细密丝线,真语仙君眉心微跳,像是没有想到淳如公主竟然如此迅速,将这莲花堪堪折下。 真语仙君看着走在前方,目不斜视,身姿卓然的容昭太子,面容上做出一副苦恼状:“公主喜欢这莲花,本该割爱相送。只是公主手中的这株莲花,是容昭太子的所有物,本仙君怕是做不了主……” 紧握着手中莲花的淳如公主,原本手掌正抚弄着绵软的花瓣,闻言身子微僵,掌心的莲花也顿时变成了烫手山芋。 她轻哼一声,这莲花既然是那讨人厌的容昭太子的,她自然不会出声索要。淳如公主脚步匆匆,很快追上了容昭太子,将手中的莲花抛在他的怀中,语气悠悠道:“竟然喜欢这样一株柔弱不堪的莲花,可见殿下的眼光,令人不敢苟同。” 这句话说出,淳如公主仿佛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翩然离去。真语仙君顶着容昭太子冷冽的目光,微微屈身,神态恭敬:“天界道路繁复错杂,为了公主安危,本仙君先行一步。” 真语仙君担心再多停留一会儿,便被被容昭太子看出古怪,因此脚步匆忙,追寻淳如公主而去。 容昭太子眉宇冷硬,怀中虚虚地捧着一株莲花,他将莲花收拢于手掌中,顺着枝蔓的折断处细细研磨,几滴晶莹的水珠,流淌至容昭太子的掌心。他轻敛眉峰,觉得这水珠,大概是池水中沾染上的。细看这株小莲花,容昭太子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嫌弃——竟然生的这般弱小,当真是无用至极。 正当容昭太子想要将这无用的莲花,抛置于池水中。轻柔绵软的声音响起,仿佛在喊痛。下一瞬间,淡色光芒在容昭太子的怀中闪现。不过须臾,容昭太子只觉得怀中一沉,长臂上依偎着的,不是沾水的莲花,而是肤色白皙通透,双眸水蒙蒙的美人。 美人身上透着淡淡的粉意,眼眸沁出了珍珠般大小的泪珠,正悬挂在眼眶处,欲落未落。乌黑浓密的发丝,肆意地披散开来,与容昭太子的束发,纠缠在一起。容昭太子稍一偏首,便能看到笔直修长的双腿,正挂在他的臂弯处,两腿紧紧靠在一起,像是因为害怕,此时正轻轻地发着颤儿。而刚才容昭太子揉捏枝蔓的手掌,此时正放置在美人腰窝的柔肉上。 触手所及,细腻柔滑。 宝扇双眸澄净清澈,宛如懵懂无知的孩童般,打量着容昭太子的神色,她唇瓣张合,柔柔地唤道。 “主人。” 如斯美色在前,容昭太子没有丝毫波动,面容仍旧冷硬如冰,心头也未曾泛起丝毫波澜。他垂首,凝视着眼前的柔弱身子,是天地间的杰作珍品,无丁点瑕疵。只是仙法太过低微,竟然连半片遮掩的衣衫,都不能变化。容昭太子心中暗嗤,按照原先的打算,准备将美人抛进池水中。 他心中暗道:既然是莲花,就该回到原本的地方去。 即使面前美色惑人心神,在容昭太子眼中,宝扇也只是一株法力低微的小莲花。 “殿下!” 真语仙君追赶上了淳如公主的身影,等候许久之后,仍旧看不到容昭太子的身影。真语仙君唯恐生出了什么变故,这才匆匆赶了回来。 被这声音一唤,容昭太子忘记了手中的动作,抱着怀里的宝扇,便要转身。 胸前的衣襟被一只柔若无骨的素手攥住,弄出了许多褶皱。容昭太子皱眉,看着怀里作乱的宝扇。 宝扇细声道:“主人,宝扇也想要这个。” 她宛如粉色玉石般的指尖,指向容昭太子身上的锦衣,大而懵懂的眼眸中,在诉说着自己的渴望——她也要这样的衣裳,要和容昭太子一样。 容昭太子这才没有贸然转身,并非是为了怀中的宝扇,而是若是让真语仙君见到了,他抱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定然会被真语仙君记在心中,传遍天界。容昭太子背对着真语仙君,语气冷冷:“何事喧哗?” 即使看不到容昭太子此时的神情,真语仙君只凭声音,也能猜测出殿下此时心情不佳。他轻拂着因为脚步匆忙,而飞舞飘起的衣袍,语气温和:“殿下若无紧要事,便随我……” 真语仙君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他一向温和的双眸,此时睁的微圆,颇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正柔柔地依偎在容昭太子肩膀上,眼眸湿漉漉的美人。 宝扇眸中闪过疑惑,微微偏首,扬起皎白的脸蛋,看向容昭太子紧绷的下颌。 “主人,他是哪个?” 真语仙君闻言,几乎要跌坐在地上,最终凭借上万年的功力,勉强稳住心神,温和有礼的面容,显得有些僵硬。真语仙君心中腹诽:天界之中,唯有月寒宫殿的仙子,与她喂养的白兔,是以主仆相称。除此之外,天界哪个不是称呼“仙子仙君”。 容昭太子面容微冷,乌黑的眸子微微眯起,语气寒凉:“不许乱叫。” 容昭太子知道莲花的薄弱处——便是它们细长的藤蔓,他语气带着威胁,冷声道:“否则,便折断你的枝蔓。” 宝扇立即紧闭檀口,泛着浅浅水意的眸子,越发雾蒙蒙的了,充斥着委屈和恐惧。 真语仙君不敢细看,只得轻声问道:“淳如公主已经等候许久,本仙君先行离开,殿下可否同行……” 容昭太子不做犹豫,声音带着寒意:“区区妖界,用不得我劳心费神。” 对于妖界,容昭太子尚且没有放在眼中,更何况只是妖界公主的淳如,他更不可能亲自相送。只不过只言片语,真语仙君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俯身告礼,而后便离开了。 容昭太子手掌微移,他怀中的弱小身子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止不住的战栗发抖。容昭太子本想将这株无用的小莲花,扔在地上便走,只是以她这胆小如鼠的性子,怕是刚坠落在地上,便要昏厥过去。容昭太子眉峰紧蹙,暗道麻烦,将宝扇放在了地上。 宝扇站直身子,小巧纤细的身子,堪堪到容昭太子的胸口。长至臀部的绵密青丝,成了她天然的遮掩。 殊不知,半遮半掩,雾里看花,琵琶遮面的美丽,才是最为惑人之处。 容昭太子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犹豫,被他留在身后的宝扇,脸上慌张,想追又不敢追,怯生生地唤了声:“主人……” 宝扇又想起容昭太子刚才的威胁,若是自己胆敢再乱唤,便要折断她的枝蔓。想起折断的枝蔓,宝扇脸颊上,浮上莫名的红云,脑海中浮现那晶莹剔透的水珠,顿时脑袋仿佛被浸泡在温水中,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容昭太子回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美人羞怯动人的画面,他眉峰越发拧紧,扯下身上的锦衣。反正这锦衣被宝扇的身子沾染过,他定然不会再穿了。容昭太子手指微动,运用法力,便将身上的玄色衣袍,做了变动。锦衣变幻成一件玄色衣裙,包裹在宝扇纤细的身子上。 容昭太子的衣袍上,绣有金龙腾云驾雾的花样,到了宝扇的身上,这些花样便变化成暗色浮纹。至纯至洁的小莲花,本应该与洁白无瑕的雪色相称,但宝扇身着玄黑衣裙,倒也不显突兀,反而极其相得益彰。 因为得了一件新衣裙,宝扇发出轻微的惊呼声,那声音既不刺耳,也不让人觉得心烦意乱,反而像懵懂的孩童般,可爱至极。 腰肢被衣裙紧紧地束起,再往上,是鼓鼓囊囊,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这样的束腰衣裳,在容昭太子身上,衬得他身姿如竹。而在宝扇身上,则是增添了分外糜丽的意味。 让无用的小莲花安静下来,容昭太子丝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宝扇美眸轻垂,她并非想要一步登天。正如莲花想要修炼成人形,一日便成功者极其罕见,宝扇自己也是耗费了许多时日,再加上好心人的供养才得以变幻人形。若想让容昭太子一见钟情,实属痴人说梦。宝扇今日所为,是想在容昭太子心中留下印象,让他对这株莲花,有淡淡的回忆。 宝扇脚步轻移,走到了回廊的角落,池水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一袭玄黑衣裙,更衬得外露的肌肤,莹白如雪,晶莹剔透。 柳盛荷艳是个僻静的场所,来往的仙子们并不多。宝扇等候了许久,仍旧没有等来想要等到的仙子,她并不觉得无聊,只出神地望着平静的池面,凝神听到了身后轻快的脚步声,极其熟悉,便知道是自己等待的人来了。 宝扇转过身,看着面前模样清丽的仙娥,唇角带上了柔柔的笑,令人心神恍惚。 茯苓两眼呆愣愣的,犹豫地开口:“宝扇?” 虽然是一人一莲,但茯苓还是能看出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 宝扇扑进了茯苓的怀里,声音柔柔:“茯苓,终于见到你了!” 第102章 世界五(四) 被温香软玉的娇躯抱了个满怀,茯苓只觉得怀中的身子软绵至极,比茫茫云海的云朵还要柔软滑腻。 茯苓牵着宝扇的手,细细打量着宝扇的面容——琼姿花貌,雪肤香腮,身子窈窕娉婷,楚楚动人,眉目神色,虽然不是精雕细琢,但是眉峰的起伏幅度,唇瓣的微微上扬,都恰到好处,有一番别致的韵味。尤其是两弯黛眉之下的水眸,似天河中的游鱼,清澈纯粹,灵动干净。即使在美人如云的天界,以宝扇的容颜相貌,也令人神思不属。 茯苓曾经多次幻想过宝扇化形的模样,或许是扎着双丫髻的孩童,也或许是身姿袅袅的女郎。如今看着宝扇,茯苓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宝扇的化形是在情理之中——唯有柳盛荷艳最柔弱的那株莲花,才能幻化成如此姝丽的颜色,只需要用懵懂无知的眼神望着,便足以令人心折。 无论宝扇如何化形,终究是池水一隅的小莲花,茯苓对她有天然的亲近感,她颇为熟稔地牵起宝扇的手,询问道:“你既然已经化形,日后便是天界的仙娥了,便跟着我住,可好?” 见到宝扇乖顺地点头,茯苓心中熨帖,目光柔和,启唇刚想要说些什么,余光瞥池水中被折断的莲花根,目光微颤,指着那处问道:“怎么……” 莲花化形,本应该人形和本形合而为一,但宝扇的莲花根,却被生生折断,如此不仅会损伤灵气,还使得宝扇的本形有了缺口,需要仔细滋养,才能养护回来。 宝扇眸中泛着清清浅浅的水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声音糯糯:“被人折断了。” 饶是茯苓脾性内敛,也瞬间被怒火充斥胸腔,待从宝扇口中,得知那徒手折花的人,是妖界的淳如公主,胸中的怒气变化成郁气,无法驱散。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仙娥,如何能向妖界公主问罪。看着宝扇不知世事的眸子,茯苓越发觉得,自己要将宝扇照顾好,不能让她再次损伤了身子。 池水中的残根,被茯苓用仙力护着,收拢于宽袖中。两人相伴而行,来到了仙娥的住处。茯苓的住所,是在竹林遮掩处,她为宝扇寻了一处花房。天界不比人间,需要遮挡风雨,除了仙子仙君的住所,会建筑宫殿,其余的人,大都不搭建房舍,寻找了一处僻静场所,便能充当安逸处。宝扇的花房,便是没有瓦片遮挡日光,软榻四周,是繁花似锦,处处可闻见芬芳。 茯苓舒展衣袖,便将被折断的莲花根,放进了清澈的池水中,而后转身唤道:“宝扇。” 宝扇正依偎在软榻上,从花篱中伸出几缕花枝,缀满了指甲大小的花瓣,那靛蓝色的小花,生长的极其茂盛,几乎是簇拥在纤细的花枝上,朵朵花瓣拥挤在一处,颤悠悠的,仿佛片刻后便要坠落下来,泼洒一场花雨。宝扇的指尖泛着俏生生的粉意,正戳弄着枝头的花瓣。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宝扇轻声应和着,侧身看去。 一张瓷白如玉的脸颊,从花海中探出头来,分不清是花娇人俏,还是人比花娇。 茯苓皱着眉毛,故意将声音放冷:“……刚才说的,你可曾记在心中?” 宝扇双眸中闪过迷茫,看到茯苓冰冷的神色,身子不禁微微缩了缩,怯怯道:“我只顾得看花,忘记了。” 圆润的水眸,宛如雨后天晴般清新澄净,即使没有太多为人处世的记忆,但宝扇仿佛生来便知道,如何令人心软,不忍心责怪她。那便是,诚心认错,目光要百般无辜,姿态要楚楚可怜。 茯苓自然不会厉声呵斥宝扇,毕竟与宝扇相比,她已经多活了几千年,无论是年岁,还是法力,都算的上宝扇的姐姐,哪里狠心和宝扇计较。只是茯苓仍旧冷着一张脸,伸出指头,轻轻戳碰着宝扇的脸颊。 “真是笨。” 茯苓以自己多年的仙娥经历为例子,对宝扇谆谆教导:“没听到也要说听到了。” 宝扇满脸不解。 茯苓继续说道:“特别是侍候仙子仙君时,一定要说听到了,待退下后再询问其他仙娥便是。若是像你这般,定然是要被责骂的。” 看着宝扇柔弱纤细的身子,微微发白的脸颊,茯苓心中暗道:依照宝扇这般软弱的性子,若是被仙君责骂了,定然要比自己还要委屈可怜。看来自己以后,还是要多多照顾宝扇, 茯苓自认为前途漫漫,却对照顾宝扇之事,并不觉得多事,而是自认为理所应当。宝扇是她亲自浇灌露水,用仙人酿养护成的小莲花,自然应该由她来呵护。 将淳如公主送回妖界,真语仙君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宫殿,稍作修整。真语仙君将手臂放在软榻上,以手撑着脑袋,缓缓地阖上眼睛。意识昏沉之际,真语仙君的梦中,弥漫着浩瀚云雾,仿佛置身于茫茫云海,他看到前方有一纤细的身影,心中微动,朝着前面走去。那纤细宛如柳条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乌黑如瀑的发丝微动,那身影轻轻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模样动人。 真语仙君手臂微松,迷蒙的意识立即变得清醒。他强压着跳动不止的眉心,从软榻上站起身,向着柳盛荷艳走去。 池水中莲花开的正盛,空荡荡的一片景象,哪里有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真语仙君轻拍脑袋,转身要走,又想起了被淳如公主折断的那株莲花,被抛到了容昭太子的怀里。但是依照容昭太子的脾性,定然会毫不留情地将莲花扔回池水中。只是真语仙君环视四周,也没发现那株莲花的身影。 有仙侍经过此地,向真语仙君行礼:“仙君安好。” 真语仙君认出他是柳盛荷艳的仙侍,将他喊住,出声询问道:“你可能帮我找一株莲花?” 仙侍自然应好:“不知道仙君想找的,是池水中的哪一株?” 真语仙君回忆着那株小莲花的模样,声音缓缓:“长的又柔弱,又瘦小,偏偏花瓣生的格外白皙。” 白皙的令人心神恍惚,又透着浅浅的粉,宛如水中仙子,羞怯动人。 仙侍思虑许久,也没在池水中找到真语仙君所说的小莲花,他只能斟酌着解释:“不是化形,便是被旁人摘去了,仙君若想养一株莲花,这里还有……” 真语仙君轻轻挥手,心中自然而然忽略了“化形”的可能性,毕竟那么瘦小的莲花,怎么会化形。如此一来,或许是被人捡走了。真语仙君不再纠结,生物各有各自的运道,顺其自然便好。 宵寒殿,听着众多仙君彼此交流的话语,容昭太子眉峰微拢。 “这丹药炼制了七十二炉,只得了一炉好的。” “莫非不该用烈火,而是用温火……” …… “天植园的仙果近日结成了,本仙君想将其制成仙人酿。” “还是甘果酒更为好罢……” …… 几位仙娥身姿翩翩,脚步款款上前,为诸位仙君呈上茶水点心。 正百无聊赖,神情微冷的容昭太子,余光瞥见一抹弱柳扶风的身影,神色微凝。 过目不忘,是容昭太子除了战无不胜之外,第二个为三界所知晓的本领。 仙娥们训练有素,走到宵寒殿的正中央时,如同水中荡漾的波纹般,向着四周散开。长至脚踝的裙裾,随着仙娥们的脚步,轻轻扬起微小的幅度。仙娥们走到宵寒殿诸位仙君的面前,伸出素手,将托盘上搁置的物件取下来。 茯苓脚步沉稳,低垂着脑袋,将茶水点心放在容昭太子的面前,连多看一眼都不敢。茯苓将托盘放在身前,直到退到一边,心中跳动的思绪,才逐渐平稳。 身着玄黑衣裙的宝扇,似模似样地将物件摆上,正要将手收回。那仙君面色涨红,声音高涨,似乎在说些“火气无误,定然是丹药复杂”的话语,他的手掌轻轻挥动着,将茶盏打翻。宝扇尤其记得茯苓的叮嘱——不可摔碎物件。她伸出手臂要去接茶盏,几滴泛着雾气的茶水,飞溅到宝扇的玉臂上,茶水是用灵气熬煮,哪里是宝扇这般灵力卑微的人,可以忍受到。 宝扇怯怯地收回手,茶盏应声倒地。 原本喧闹的宵寒殿,仿佛被关闭了闸门,立即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宝扇身上。她身子一抖,想起茯苓为了让她乖巧听话,故意扯出来的恐吓言辞。 “若是失手打翻物件,便会遭受最不想遭受的痛楚。” 对于一株莲花而言,最不想遭受的便是,被生生地折断枝蔓。 宝扇身子发颤,纤细柔弱的身姿宛如风中落叶,摇摇欲坠。她抬眸望着殿上的容昭太子,心中做出了决断。 ——既然都要被折断枝蔓,还不如…… 宝扇柔柔地跪在容昭太子面前。眼眶里盈满了泪珠,声音怯怯,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 “主人,我要被折断枝蔓了。” 宝扇心想:若是终归要被折断枝蔓,她不要选择炼制丹药的那位仙君,还是选容昭太子为好。 原本老神在在的真语仙君,听到这番稚嫩的话语,陡然睁开双眼,望着那单薄的后背。 容昭太子自然是认出了宝扇,从她刚刚进入宵寒殿时便辨认出了。即使宝扇意图装成懂规矩的仙娥,但不时偷偷瞧过来的眼神,还是让容昭太子抓了个正着。不过容昭太子并没有戳穿的意思,毕竟区区一株小莲花,不值得他费心注意。 只是这小莲花犯了错误,不去求饶告罪,反而寻到他的面前,请求让他亲手折断枝蔓,倒是罕见。 容昭太子抬首,看着面前被吓得花容失色,脸颊泛白的宝扇,轻轻扬起手,冷声道:“过来。” 宝扇弱弱地站起身,她身上的玄黑衣裙,还带着容昭太子的气息,与宝扇身上自带的莲花清雅香气彼此混合在一起,相互交融,已经分不清哪个是莲花的气味,哪一个又是容昭太子的气息。 宝扇听话地走到容昭太子面前,看着容昭太子伸出的手掌,那微微留出的拱形弧度,像是明白了什么。宝扇轻轻撩动衣裙,在容昭太子面前跪坐,她主动伸出白皙脆弱的脖颈,将它送入容昭太子的手掌中。 刚好足够填满那拱形弧度。 宝扇轻颤着眼睫,声音柔软的不成样子。 “要折断了吗?” 见到此等情形,容昭太子几乎要被气笑了。 第103章 世界五(五) 容昭太子一双凤眼微垂,唇瓣未曾张开,却从喉间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目光微凝,注视着手掌中的纤细脖颈,和宝扇的本形一般,似莲花般纯白细腻。 宝扇微微扬起脖颈,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她紧闭着眼睑,细腻柔软的眼睫正不安地颤动着,足以彰显宝扇的惶恐不安。 宵寒殿满堂寂静,众位仙君眼观鼻鼻观心,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地垂眸饮茶,轻啄细品。 真语仙君辨认出了那双湿漉漉的眸子,轻撩衣袍,站起身来。 “殿下诸事繁忙,小仙娥莫要停留在此处,惹得殿下烦心。” 听到真语仙君这番明面上是嫌弃宝扇碍事,实际是在为宝扇解围的话语。茯苓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开,忙朝着正跪坐在容昭太子面前的宝扇,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就着这个台阶而下。 宝扇眼神懵懂,但瞧见了茯苓脸上的慌张与关心。她微微侧身,细长的脖颈便从容昭太子的手掌中挣脱。容昭太子一时间未察觉,只觉得手中的滑腻柔软之物,要突然溜走,宽大的手掌顿时觉得不舍,下意识地摩挲着。 那微重的力气,在宝扇通透如玉的脖颈上,留下了独属于容昭太子的痕迹——指甲盖大小的红痕,在无暇白壁上格外显眼。 宝扇垂下脑袋,身子也俯的极低极深,几乎是匍匐在容昭太子的面前。容昭太子垂眸细看,只能见到云鬓如墨,顺着圆润的肩膀,倾泄在身前。玄黑衣裙的领子微微拢起,露出一抹滑腻的白。拢起的衣领,宛如惑人走入歧途的深渊,让人望之,明明知道不可以长久地观望,但仍旧身不由己,连半分余光都舍不得移开。 意识到自己在看一株无用的小莲花,还看了这许久,容昭太子眉眼中有郁色浮现,他冷声道:“刚才不还想被我折断枝蔓,怎么,如今就变成贪生怕死之辈了?” 容昭太子这话,不可谓不严厉。 宝扇身子一抖,眼眸中水光闪烁,她刚刚化形不久,生的笨嘴拙舌,不懂得如何为自己分辩,只能满眼委屈地看着容昭太子,声如蚊哼般细小:“主人……” 宵寒殿其他人,因为相隔甚远,听得并不真切。但与宝扇只有咫尺之隔的容昭太子,却是将剩下的话语,听得真真切切。 “……主人若是想折,便折罢……枝蔓被折,是很痛的……但是因为是主人所想,所以应该……是没关系的……” 玄黑衣裙的下摆,在地面散开,宛如莲花的荷叶般圆润,而被荷叶簇拥的宝扇,却浑身散发着即将被摧残折花的脆弱美感。见此情状,容昭太子声音清冽:“我无甚兴趣。” 他堂堂天界太子,几时要沦落到,要靠折断一株无用小莲花的枝蔓,来取悦自己。 宝扇得以全身而退。 接下来的宴会,真语仙君有些心不在焉,他辨认出那双眼眸,便是依偎在容昭太子肩头问话的女子,却未曾想到,宝扇竟然和柳盛荷艳被折下的小莲花,是同一人。 茯苓虽然知道今日宴会上的错误,并非是宝扇一人的过错,但她仍旧生气。天界规矩森严,仙子仙君也会因为违反天界规矩,被驱逐下凡间。若是宝扇再这般冒失,被赶到凡间该如何是好。宝扇本就不通晓人情世故,茯苓听其余仙娥所说,凡间又是极其凶险的地方,如果宝扇沦落凡间,定然被欺负的不成样子。因此,茯苓打算故意对宝扇冷淡些,好让宝扇好好学习天规。 只是茯苓的打算刚刚实行,还没坚持多久,就被宝扇的眼泪汪汪打破了。 粒粒泪珠,顺着透着粉意的脸颊滑落,宝扇声音哽咽,宛如月寒宫殿中的玉兔,眼圈红红,模样怯懦,可怜的模样叫人瞧了便想要跟着落泪。 茯苓心被重重牵起,哪里还能绷紧脸颊,早就将教导宝扇天界规矩的事情抛之脑后。她用柔软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宝扇的脸颊,问道:“怎么哭成这个模样?” 宝扇诺诺道:“主人是不是讨厌我……对我好的茯苓姐姐也冷眼看我,我定然是很讨人厌弃的……” 茯苓匆忙解释道:“我没有讨厌你。” 宝扇轻轻抽噎着:“当真?” 茯苓忙哄她:“自然是真的,这天界中我最好的姐妹,就是宝扇了。从前你没有化形时,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想分给你。如今你有了人形,更是如此了。更何况——” 茯苓轻轻擦掉宝扇脸上的水痕:“宝扇这般模样,天界中人不会有人讨厌你的。” 宝扇双眸如同星辰闪烁,轻拥着茯苓:“茯苓也是我最好的姐姐。没有化形之前,我便有了朦胧的意识,只知道自己是柳盛荷艳中的一株莲花,生的弱小又柔怯,很不讨人喜欢。只有茯苓愿意时常来看我。” 没有化形前的宝扇,已经有了灵智,那时的她孤零零地待在清凉的池水中,看着其他莲花摇曳生姿,引来其余仙子仙君精心喂养,便隐约知道:她这副模样,怕是苦苦等候数万年,也不会有人生出怜爱,愿意养护她。那时的宝扇,便暗暗做出了打算,她留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注意经过柳盛荷艳角落的身影。直到茯苓那次因为受了委屈,在池水旁低声啜泣。宝扇用尽了全身仅有的灵气,弯下枝蔓,用柔软的莲花花瓣,抚摸着茯苓,以示安慰。如今的宝扇才明白,原来从化形之前,她便用了诸多算计,让茯苓对她心软,用丹药和仙人酿来养护她。从而使得宝扇比幻境中的自己,提前化形,而且仙力更加巩固。 只会哄骗男子,便使自己的依靠范围缩小为一半,甚至会招惹仇恨嫉妒。但若是男女皆会哄骗,那便会处处是生机。 而且宝扇能感觉到,茯苓对她的真心实意,在这偌大空旷的天界,唯有茯苓,是宝扇唯一可以信任的依靠。 宝扇轻轻拍着茯苓的肩膀,宛如未曾化形前一样,用花瓣轻抚。见状,茯苓的心越发柔软,只是想起宝扇口中所说的“主人”一字,又思虑起宵寒殿中,宝扇在众目睽睽之下,唤容昭太子为“主人”,不禁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对待茯苓,宝扇自然是如实相告。 容昭太子是第一个见到宝扇化作人形的,身为懵懂无知的小莲花,将第一眼所见之人,认成主人,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闻言,茯苓不禁心中酸涩,明明是她用丹药喂养,与宝扇共享仙人酿,怎么最后却让容昭太子得了便宜,成了宝扇的“主人”。 茯苓试图纠正宝扇的认知,解释道:“你日后远离容昭太子……” 宝扇乌黑的眸子轻颤,声音细细:“是因为主人讨厌我吗?” 若是如此,她理应离远些。 茯苓黛眉蹙起,否认道:“自然不是,容昭太子喜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 茯苓心中暗道:容昭太子拥着宝扇的柔软身子,享受着宝扇对待他的千依百顺,不知道是如何欢喜雀跃,又怎么会讨厌。 只是听到茯苓所说,宝扇立即眉眼弯弯:“主人喜欢我?” 面对宝扇这番天真稚嫩的性子,茯苓自然不忍心说出一些煞风景的话语,诸如“容昭太子性情漠然”,“众仙子避之不及”之类的。为了让宝扇重展笑意,不再惶恐不安,整日担心招惹了这个仙子那个仙君的不喜欢,茯苓语气笃定。 “自然,容昭太子极其欢喜你。” 丹阳仙君寻到了一株万年难见的仙植,此仙植生长在凌波殿中,特此邀请容昭太子一观。 丹阳仙君炼制丹药成痴,如若不随了他的心愿,便会有更大的麻烦。因此,容昭太子虽然对这株万年难见到的仙植,丁点兴趣都无,但他厌烦麻烦,便按照丹阳仙君所说,去了凌波殿。 容昭太子一袭元青色衣袍,看起来毫无绣纹,但行走之间,有粼粼金波,随之浮现。容昭太子身量高大,自带孤傲睥睨的气势,他挑开朵朵繁花织成的篱笆墙,走到一处僻静处。 此处只有一软榻,一张方桌,几张矮椅。桌上摆放着鲜花制成的糕饼,和盈满清水的一细脖瓷净瓶,里面斜斜摆放着一株细小的莲花,枝蔓青翠,莲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容昭太子凝眉,他只知道丹阳仙君痴迷炼制丹药,但却不知,丹阳仙君喜欢这般女儿家的装扮。 容昭太子轻轻撩起衣袍,微微凝视着矮椅片刻,最终端坐在软榻之上。他垂眸看向方桌上的瓷瓶,以及瓶内的细小莲花,眼神微滞,只觉得这小莲花过于眼熟,便伸出手掌,将瓷瓶握在手心。 宽阔的手掌,刚刚抚摸到小莲花的枝蔓,便听到一声娇怯的轻呼声响起,接着瓷瓶中的小莲花化身成美人,躺在容昭太子怀中。因为变故突起,容昭太子未作反应,便被美人轻推,依偎在了软榻上的柔软圆枕上。 宝扇心如鼓躁,尽管化形之后,以人形修炼才会多有助益。但宝扇仍旧贪恋作为小莲花时,浸泡在池水中的温暖惬意。她便偷偷跑去了柳盛荷艳,装满了一瓷瓶的清水,将自己的本形放入池水中,好不快活。 但是当枝蔓被触碰时,宝扇从意识朦胧中,逐渐恢复清醒,还以为是偷偷化形,被茯苓发现了,这才慌张地恢复原本的人形。 见到身下的人儿,是眉眼冰冷的容昭太子,宝扇依赖地躺在容昭太子的怀中。 宝扇虽然不知道为何容昭太子对自己如此疏远冷漠,但茯苓说过,容昭太子一点也不讨厌她,反而……很欢喜她。 宝扇相信茯苓,在她眼中,茯苓是极其厉害的,对待天界诸多事情,都如数家珍。茯苓这般说,那便是真的了,因为茯苓是不会欺骗她的。 宝扇听着胸膛中沉闷的跳动声,声音柔软:“宝扇也最欢喜主人了。” 话音刚落,宝扇想起自己看到的,天界的仙子和仙君,彼此之间表露欢喜的方式,便轻轻扬头,将柔软的唇瓣,印在容昭太子的下颌。 寒冰般的冷硬上,沾染上了莲花独特的香气,清幽动人,惑人心神。 容昭太子眼中闪过冰冷寒意,还未发怒,便听怀中无知无畏的小莲花,神色纠结,念念有词道:“……可是茯苓是我最好的姐姐……” 宝扇有些为难,既然是最欢喜的,那茯苓和容昭太子,便只能选一个。 容昭太子忍耐住冷意,听着这小莲花怯生生地改了口。 “……主人是我第一欢喜的。” 容昭太子神色晦暗,心道:他天界太子,何时只能区居第一位。 第104章 世界五(六) 容昭太子原本垂落于两侧的手臂,此时微微扬起,横放在宝扇的腰肢上。掌心下的触感纤细脆弱,如同枝蔓般,轻轻便可折断。 宽阔的手掌收紧力气,牵动着宝扇柔弱的身子,宛如天河中颠簸不已的小舟,顺着浪涛向上涌去。突然出现的无力感,让宝扇心头收紧,凭借身子的本能,揽住容昭太子的束发。 白嫩滑腻的柔荑,抚摸着打理柔顺的乌黑束发,宝扇的指尖,还触碰到通体冰凉的玉石宝冠。她垂下眼眸,乌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容昭太子漆黑幽邃的眸子。 容昭太子神色冰冷,语气不耐:“茯苓是哪个?” 还不等宝扇回答,容昭太子眉峰紧拢,尽显幽深沟壑,冷声道:“我无甚兴趣知晓。” 正垂首俯身瞧着容昭太子的宝扇,眉眼怯怯,轻声细语地回话道:“茯苓是我姐姐,是天界待我最好的人。” 容昭太子拧眉,心道:所以,旁人待她好,便能轻而易举地成为她心中最欢喜之人吗,真是愚蠢至极。容昭太子打量着宝扇纤细柔弱的身子,眉峰紧蹙,越发觉得,这株无用的小莲花,身为莲花已经是无用至极。化作人形也是脑袋空空,轻易地便能被人哄骗,旁人给些甜头,便能让她谨记心中,真是浅薄。 容昭太子薄唇微抿,对宝扇这种愚蠢至极的想法,下出了决断:“蠢笨。” 说罢,容昭太子便伸出手臂,想将依偎在自己身上,胆大妄为的小莲花,毫不留情地掀下去。 那句“蠢笨”的话语,落到了宝扇的耳中,她顿时觉得眼眶酸涩。宝扇知道自己无用,天规戒条记不清楚,行事也不沉稳,但是被容昭太子这般嫌弃,还是忍不住难过。宝扇的眼眸澄净纯粹,此时布满了蒙蒙水雾。她心性不坚定,尚且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失落,泪珠啪嗒一声,便坠落下来,正低落在容昭太子的唇角。 容昭太子面容黑沉,一副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薄唇上沾染着晶莹的泪珠,气息清浅,宛如池水中莲花花瓣上摇曳生姿的露珠。 宝扇见状,心中慌乱,知道自己又做出了错事,难怪容昭太子会骂她蠢笨,她果真是不太聪慧机敏。宝扇扬起玉臂,正准备为容昭太子擦去沾染在他唇角的泪珠。 软榻周围的篱笆墙,一突兀的树枝突然从墙中伸出,几乎要触碰到宝扇的鬓发。容昭太子眼眸深沉,身子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将满脸无知无觉的宝扇,向下按去,好躲过树枝的“偷袭”。 枝头上生长着一只硕大的赤红花朵,刚从篱笆墙壁中伸出,便颤悠悠地将花瓣尽数抖落,泼洒了宝扇和容昭太子满身。 可是遭遇花海“袭击”的两人,都无暇欣赏这等美景。宝扇柔软的唇瓣,正紧紧贴在容昭太子的薄唇上,她心神恍惚间,还谨记着一件事:这次不是因为她蠢笨,而是容昭太子…… 晶莹的泪珠就在宝扇柔唇旁边,没做过多犹豫,她伸出柔软,轻轻一卷,便将泪珠收回了口中。 脸上的湿润触感,提醒着容昭太子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眉眼中郁色更重,薄唇轻启,几乎是从牙缝间吐露出几个字。 “离开本殿下。” 可他这番话,却没有丝毫的震慑力,反而因为启动唇瓣,与宝扇未完全收回的柔软相互亲近。容昭太子眼神微怔,闪过茫然。 是完全不同于自己的触感,软糯,细腻,带着清香…… 两人的亲近,以容昭太子抓紧宝扇纤细的腕骨,将她从自己身上分开而告终。 宝扇站在一旁,看着容昭太子打理着身上的锦袍,怯生生地为自己分辩:“我没有那么蠢笨。” 容昭太子冷哼一声,并不做出回应。 宝扇的脑海里想起了茯苓的鼓励,细声细气地继续替自己解释:“刚才是主人主动的,不是我……” 悦耳动听的声音,落在寂静的花房中。容昭太子身子微僵,抬首凝视着宝扇,却只能从面前这张姣好的面容上,看出懵懂纯粹。 他冷声道:“此事不许再提起。” 说罢,容昭太子甩袖离开。 望着逐渐远去的颀长身影,端坐在软榻上的宝扇,轻轻摇晃着笔直纤细的双腿,清澈干净的眸子中,滑过星星点点的笑意。 妖界。 淳如公主不耐烦地送走了一波小姐妹,她们都是对天界心怀好奇,得知淳如公主去了天界,特意来询问天界有何不同之处。是不是与妖界一般,有幽深恐怖的暗河,河水流动时有呜咽声传出,天界的仙子仙君,是不是一个个都道貌岸然,作伪君子模样。 淳如公主兴致缺缺,只道她去的时辰太短,并未注意这些。等小姐妹都离开后,淳如公主依偎在摇椅上,目光悠悠。 不知道是何等缘故,淳如公主自从天界回来后,便整日神思不属的模样,妖侍们百般探查,也得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淳如公主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哪怕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妖侍,淳如公主也不会吐露一字半句。只因为这令她神情恍惚的原因,实在是太过于难以启齿。 她……竟然在梦中,梦到了那天界冷面太子。 而且醒来之后,还觉得脸颊发烫。 淳如公主只当自己是因为容昭太子出了丑,这才整日惦记着他,想要报复回来。直到被身边的妖侍无意间点破。 “公主这模样,倒好似凡间所说,害了相思病。” 一语惊醒梦中人。 淳如公主纠结了几日,终于承认,她或许当真对那位冷面太子,有了几分情意。妖界中人,生性外向自然。淳如公主也不例外,她既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坦然接受,去找到妖界长辈,寻找了与天界通信的方法。但是淳如公主已经写了几封信给容昭太子,却一封都回信都未得到过。 淳如公主觉得,写信这般迂回的办法,并无多少效果,便改写信为赠礼。这回并不是石沉大海,收到了回复。淳如公主手指轻点,将方形箱子打开,里面摆放的却是她曾经送去的一十五封信,和两份赠礼。除了第一封信有打开的痕迹,其余都是丝毫未碰。 淳如公主气极,在妖界骂道,容昭太子心性冷硬,像暗河里的臭石头,可恶至极。 淳如公主的第一封信,还是真语仙君亲手拆开的。拆开时,真语仙君满脸意味不明,偏偏容昭太子以为,这位妖界公主写信,大约是心中不服气,想下战书。 容昭太子眉峰淡淡:“不必理会。” 对于淳如公主,容昭太子丝毫没有放在眼中。至于淳如公主要下战书,容昭太子也没有应对的打算。三界中人,若是个个都向容昭太子挑战,容昭太子哪能有心思一一应付。 只是听到真语仙君口中念念有词,言辞中尽显这位妖界公主的娇羞和情意时,容昭太子神色越发冷淡。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真语仙君只来得及念了三行,就瞧不见容昭太子的身影了,他轻轻摇首,暗道淳如公主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容昭太子连情丝都没有,又如何会动心呢。 淳如公主接下来送的信,连容昭太子的面都未见到,都入了真语仙君的手。真语仙君见信件变成了小物件,这才将前些日子整理的信件,一并送回给妖界,想着彻底断了淳如公主的心思。 姻缘树下,细长的枝条上垂落着红色绸布,树根圆润光滑,在外显露。其中一只有手臂般大小,伸出无数细长的枝节,左右隆起,顺势而为,扎成了木制躺椅的形状。一身姿翩翩的仙君正侧身躺在上面,吐息清浅。 直到听见有人唤他“月愿仙君”时,木制躺椅上的仙君,才悠悠转醒。 他伸出手掌,掌心云雾漂浮,不过须臾片刻,便从掌心变化出一白玉圆石。月愿仙君颇为熟稔,让来人将手掌,放置于白玉圆石上,只见片刻后,原本空空如也的手心,便浮现出一条细长的红线。 此红线名为情丝。情丝的存在,只能证明此人尚且未曾断情绝爱,与凡尘杂念全然割舍,其余并无甚作用。有情丝者,也并非要寻找相伴的仙子仙君。只是无情丝者,定然是心肠冷硬,半分情意都无的。 月愿仙君在天界待了有万万年,见过无情丝的人,屈指可数。身负战神之名的容昭太子,便是其中一位,他是天生的断情绝爱,不会对其余的仙子有丝毫动容。对于无情丝,容昭太子并不在意,他心性冷情,不需要旁人的陪伴。 面前的小仙娥推着身旁的另外一位小仙娥,走到月愿仙君面前,轻声道:“宝扇,你来测测。” 对于自己有情丝一事,茯苓早就知晓。只是她对于寻找命定之人,没有半分兴致。不过茯苓经常会来月愿仙君这里,看自己手掌的情丝,只觉得与白玉圆石接触的一瞬间,掌心温热的感觉,极其特别。那红线仿佛一条身形细长的游鱼,在她的掌心跳动。 月愿仙君抬起眼眸,看到面生的小仙娥,微微发愣。宝扇眼眸清澈如水,唇瓣柔软,细声道:“月愿仙君安好。” 春水潋滟,不外如是。 被那双水眸细瞧,月愿仙君只觉得心肠都软了许多。他将白玉圆石递到宝扇面前,方便她抬手相测。 柔若无骨的手掌,放在滑腻的白玉圆石上,片刻后,宝扇翻转手心。 映入眼帘的,是明晃晃的白腻,丝毫红色都无。 平平无奇的情丝,怎能引得容昭太子侧目。 第105章 世界五(七) 月愿仙君眼眸中闪过惊讶,原本放松的身子也变得正襟危坐,他将白玉圆石往宝扇面前靠近了些,示意着让她重新测一次。 宝扇模样乖顺,软绵绵的手掌,贴在了光滑的白玉圆石上。茫茫雾气萦绕,宝扇将手掌收回,柔嫩的掌心,仍旧没有情丝的痕迹。 月愿仙君仔细观看着面前貌美的小仙娥,她身上的气息干净纯粹,似清浅的泉水。这样心性单纯的小仙娥,本应该最容易被情意所迷惑,不曾想却是个断情绝爱之人,当真是有趣。 白玉圆石被收回,月愿仙君语气悠悠:“小仙娥生来便无情丝,再测多少回,也是一样的结果。” 茯苓黑眸闪动,捉住宝扇的柔荑,语气里带着几分欣喜雀跃:“你竟然是无情丝之人,这天界没有情丝的,只有区区几个。” 在茯苓眼中,生来无情丝的,只有容昭太子那般仙力雄厚之人。因此,在茯苓看来,宝扇与这些人一样没有情丝,日后定然前途无量,仙路坦荡。 得知自己照料的小莲花,以后会是有大运道的,茯苓心中的欢喜难以掩饰,在宝扇身旁提议道,日后该如何修炼,增进仙力。像是被茯苓的欢欣感染,宝扇同样眼眸发亮,如同天界最明亮的星辰般,熠熠生辉,令人心神摇荡。 “你定然是仙途不可限量之辈,在仙法修炼上,不可疲倦懈怠。” 宝扇轻轻颔首,声音清浅:“我会好好听姐姐的话,勤勉修炼的。” 月愿仙君听着面前两位小仙娥懵懂的畅想,不禁哑然失笑。情丝与仙途又有何等关系,至于无情丝之人,多是法力深厚的仙君,或许是因为,身居高位者,往往不问世事,才会断情绝爱。但是月愿仙君没出声打断两位小仙娥的交谈,若是因为此事,能让两位仙娥勤恳修炼仙法,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跟着茯苓离开时,宝扇轻轻回首,正与月愿仙君四目相对,她眉目清浅,露出轻柔的笑容。月愿仙君神色微怔,直到两个仙娥的身影远去,才回过神,只道:自己好歹是活了万万年的仙君,还能因为看到一位小仙娥而出神,真是……不过那叫宝扇的小仙娥,着实模样可人,惹人怜惜。 经过数日的仙法练习,宝扇已经学会,如何将本形和人形分开。如此一来,她便能好好观赏自己原本的莲花形状。细颈瓷瓶中,纤细的莲花,被葱白的手指,轻轻戳弄着。宝扇的脸颊,传来几分痒意。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宝扇俯身,用鼻尖轻碰柔软的花瓣,果真感受到了双重的柔软。 她全部的灵智,都在人形上。而莲花有形无神,却会将感受到的所有触感,反应到她的人形身上。 如此仙法,果真高深玄妙。 霄寒殿中,真语仙君姗姗来迟。不等容昭太子发问,真语仙君便开口解释道:“是在柳盛荷艳停留太久,才忘记了时辰。” 容昭太子神色如旧,连眼眸都未抬起,冷声问道:“因为何事?” 真语仙君犹豫片刻,回道:“我想养一株莲花。只是在柳盛荷艳里流连许久,细细观看了池水中的每一株莲花,却挑选不到心仪的那株。” 柳盛荷艳中,莲花众多,姿态万千,香气各异,却没有任何一株,能合乎真语仙君的心意。真语仙君知道,依照容昭太子的脾性,是不会理会这种小事的,唯有他一人会因为挑选不到莲花而心烦。 容昭太子声音平缓,问道:“你心仪的莲花,是何等模样。” 闻言,真语仙君神色怔松,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身形纤细,姿态柔弱,香气淡雅……” 容昭太子抬眸,乌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冰冷漠然。 真语仙君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但他心思敏锐,很快停下了声音。 容昭太子起身,朝着霄寒殿外走去,他身影俊逸修长,却带着凛冽疏离的气势。真语仙君见状,连忙跟随而去。 纤细,柔弱…… 这些措辞,像极了那株软弱无能的小莲花,容昭太子敛眉沉思,想起宝扇怯生生辩解的情形,心中暗暗补充道:既无用,又莽撞。 刚才真语仙君所说,让容昭太子莫名觉得很不舒服,仿佛流动的天河,遇到了淤泥,暂时无法流淌。容昭太子将这些归咎于,他觉得在众多仙君中,真语仙君是难得可以入眼的一个,未曾想竟然喜欢养护那样的莲花,真是…… 若是宝扇得知,有仙君心仪她这模样的莲花,又该如何反应。容昭太子猜想,她那样弱小的脾性,大概会喜极而泣,毕竟有仙君愿意舍弃满池水莲花,只要她这一朵。容昭太子眉峰紧锁,他并非君子,也做不出成人之美,为二人牵线。 耳旁好似回响起一句句怯生生的“主人”,纤细的身子,像个不懂事的仙童般,围绕在他的身边。容昭太子眉眼稍缓,他虽然断情绝爱,天生没有情丝,也看出来宝扇对他,大概是有几分情意的。 思虑至此,容昭太子想道,日后定然要离那小莲花远些。无论仙子仙君,一旦沉溺于情意中,便会滋生许多麻烦。 而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麻烦。 月愿仙君手心握着白玉圆石,远远看见容昭太子一袭玄衣,眉眼冷淡,朗声问好。 手中的白玉圆石,传来温润的触感。本想着抬脚离开的月愿仙君,脚步微顿,温声道:“殿下可知,这天界之中又多了一位无情丝之人。” 容昭太子神色冷淡,瞧着并无甚兴趣。 月愿仙君早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的漠然脾性,兴致不减,自顾自地说道:“是位小仙娥,名唤宝扇。” 容昭太子长眉微扬:“宝扇?” 月愿仙君颔首:“这小仙娥瞧着模样乖顺,容易哄骗,不曾想却是个没情丝的。” 没有情丝,便是断情绝爱,不会对旁人生出情意。 容昭太子思绪转动,此时渐渐明了,宝扇并非是深陷绵绵情意,而是将第一眼见到的自己,当作了小莲花的主人,仅此而已。 容昭太子侧身,瞧向喋喋不休的月愿仙君,意味不明道:“如此甚好。” …… 宝扇领了霄寒殿养护花植的活计,因为她本形便是莲花,将这些霄寒殿的草木花卉照顾的很好,引来了许多仙娥们的请教。宝扇并不藏私,将一些花植的习性,如实相告,收到了众多仙娥仰慕的目光。仙娥们还将亲手做的各种精致糕点,通通分给了宝扇。 仙娥们手艺精妙,做出的点心也是栩栩如生,诸如百花形状的糕点,连花瓣的形状都仔细描绘。宝扇将这些糕点收拢于宽袖中,等候回了凌波殿,与茯苓共同分享。 待浇灌完最后一株仙植,宝扇微微垂眸,这霄寒殿宽阔无垠,珍奇植物花卉众多,却没有一株是莲花。 宝扇放下手中的瓷瓶,并没有着急离开。她是有情丝的,不过那日用了些手段故意遮掩过去。也因为她身份低微,只是区区小仙娥,不值得月愿仙君怀疑,这才将此事糊弄过去。天界中,有情丝之人,多如浩瀚大海,多宝扇一个,并不起眼。但若是宝扇没有情丝,便会分外引人注意,也会让容昭太子放下警惕。毕竟一个断情绝爱的小仙娥接近他,定然不可能是为了惑他情意,又何必提防。 宝扇走到霄寒殿正中央,环视四周,寻找了一个足够隐蔽,又能让心思敏锐之人,一眼瞧见的地方。宝扇将身形藏在天柱身后,高大的天柱,将她纤细的身影,遮掩的严严实实,却藏不住她身上自带的莲花的清幽香气。 容昭太子刚进霄寒殿,便闻到了不属于殿中的气息,清新淡雅,是女子的。 他目光冷冷,瞧着躲藏在天柱后面的身影,声音仿佛冰雪凝结:“出来。” 容昭太子并未动怒,声音平缓,却足以让天柱后面的宝扇身子颤抖。她缓缓地从天柱后面走出,声音柔柔:“主人,是我。” 容昭太子脸上冷硬未曾融化分毫,毫不留情地说道:“畏畏缩缩,不成体统。” 宝扇身子一颤,讷讷不敢言语。 “你日后不许再进霄寒殿。” 宝扇轻颤着眼睫,嘴唇微启。就当容昭太子以为她要分辩些什么时,宝扇只是弱弱地点头。 她哪里胆敢反抗。 在宝扇对面的,是高高在上的天界太子,而宝扇只是小仙娥。太子殿下说什么,她只有听命,和默默承受的份儿。 宝扇眼眶发红,从怀中摸出一株莲花。她不敢靠近容昭太子,只能遥遥地将莲花递给他。 “主人,我近来修炼仙法,能将本形和人形分开了。这株莲花是我的原形——” 宝扇轻轻抽气,小巧的鼻尖也染上了胭脂色。 “我想让原形陪着主人。霄寒殿里没有莲花,我便是主人唯一的莲花……” 宝扇像是想到了什么,霄寒殿里无莲花,万一不是仙侍们疏忽,而是容昭太子不喜,才有意避开呢。宝扇的脸颊顿时失去了血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莲花……主人不喜欢……” 容昭太子冷眼瞧着,宝扇握着莲花的手臂轻颤,清澈纯粹的双眸中,溢满了难过,惹人怜爱。 那株莲花要被收回,容昭太子伸手握住。 宽阔的手心,擦过宝扇的柔荑,两人皆是微愣。宝扇率先收回手,容昭太子的手掌中,只剩下柔软的莲花枝蔓,与残留的细腻触感。 容昭太子语气硬邦邦的:“我不是你的主人。” 他已经明白,宝扇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因此他对待宝扇,也并非如从前那般排斥疏远。左右不过一株莲花,对于主人的示好。这并非有意讨好,而是植物的本能在作祟。 见容昭太子收下了莲花,宝扇眼眸中的难过,顿时被欢喜充斥。 这等转变,让容昭太子暗暗腹诽:果真是孩童般的性子,难过欢喜,不过片刻而已。 宝扇目光笃定,瞧着容昭太子的眼神清澈干净,叫人觉得,生出半分不好的猜想,都是对这样一双眸子的亵渎侮辱。 轻柔的声音响起:“才不是,主人就是主人。” 宝扇微微转身,遥遥望着霄寒殿后殿中的众多草木花卉,眼眶又红了一圈,连质问声都是糯糯的:“主人是不是有了其他的花儿,便不想当宝扇的主人了?” 容昭太子拧眉,不知道她如何得出这番结论。 宝扇见容昭太子并不否认,嘴角微抿,白皙滑腻的脸蛋紧紧绷着:“主人后殿有百花装点,但唯独没有莲花。是其他花儿香气浓郁,将主人的心思夺走了吗?” 容昭太子眉峰冷冷,对于宝扇的指责一头雾水,他从未在意过后殿的植物花卉,也未曾特意嘱咐过霄寒殿中,不要栽种莲花。后殿的安排,他从未插手过,何来的被夺走心思。何况,哪个化形的百花,有宝扇这般胆大妄为,胆敢认他天界太子为主人,还整日纠缠于他。 看着那张脆弱易折的脸蛋,容昭太子心想:若宝扇是普通的仙子,早就被他厉声赶出霄寒殿,哪里还能待在这里责问。 “没有。” 听到容昭太子的话,宝扇通红的眼眸,微微失神。她一瞬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缓缓上前,抱紧了容昭太子的劲腰。 容昭太子没有回抱她,也没有推开她。 宝扇声音柔软甜腻,仿佛蜜糖般沁人心脾:“主人最好了。” 容昭太子心道,这株软弱的小莲花,今日总算说了句可以入耳的话。 第106章 世界五(八) 因为被容昭太子冷硬的拒绝,淳如公主情绪低落了几日,但她很快便振作起来,与身旁的妖侍请教,如何能让天界太子无法拒绝她的心意。 妖侍眼珠微转,思绪浮上心头,他沉声道:“凡间门有句俗语,水滴石穿。公主若是痴心一片,哪个男儿能不动心?” 因为妖侍的话,淳如公主敛眉沉思,她心中也觉得奇怪,妖界那么多人捧着她,宠爱着她,但她偏偏对那从不留情面的冷面太子动了心思。想起容昭太子冷峻的眉眼,紧闭的薄唇,淳如公主的脸颊不知不觉有了热意,心道:旁人讨好奉承的面容,她自小便看到,却从未见到过身居高处的皑皑霜雪,让人无法触碰,却心有隐隐期待,这寒冷彻骨的冰雪,为自己融化的那一份独特。 真语仙君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一贯的温和神情,也微微僵硬。 想起捉到的妖兵,真语仙君微微诧异,暗道:这妖界耗费了许多功夫,竟然只是为了将此物送给容昭太子。真语仙君不知道该说,是淳如公主痴心不悔,还是心思过于单纯,以至于到了愚蠢的地步,竟然妄想用这种小伎俩打动容昭太子。 真语仙君将庞然大物收拢于掌心,正要转身离开时,便看到一袭绯红衣袍,腰间门缠绕着五彩丝线的月愿仙君,正双臂环抱,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真语仙君闻弦歌而知雅意,将手掌伸出,白茫茫的光团便浮现在他的手中。 月愿仙君挑眉:“妖界公主所送?” 闻言,真语仙君眉眼疲倦,轻声应道:“是。” 在天界待了这万万年,月愿仙君看了不少的恩怨情仇,却未曾想过,这样儿女情长的桥段,竟然能出现在容昭太子的身上。 月愿仙君脚步轻盈,片刻间门便闪身到真语仙君旁边,轻拍着真语仙君的肩膀,语气轻快:“我与你同行。” 两位仙君到达霄寒殿时,容昭太子正神色凝重地看着瓷碗中的莲花,花瓣比几日前憔悴了不少,白皙中透着脆弱不堪。 “殿下。” 容昭太子的视线从小莲花身上移开,声音微凉:“何事?” 看见枝蔓纤细柔弱的小莲花,真语仙君眸色微沉,心中思虑起,他该如何开口,才能让容昭太子将这株莲花,让与自己。心中在思虑其他,真语仙君面上并不显露。 “妖界有一物,是给殿下的。” 容昭太子神色未动:“何物?” 仙法被撤去,一口巨大的酸枝木箱浮现在几人面前。 真语仙君心中暗自想道:淳如公主这次有了长进,清楚如果是以自己的名义相送,定然会被完璧归赵。但若是以妖界之名,容昭太子必定会打开一观。 数只通体黑色的蝴蝶,从酸枝木箱中飘散开来,意图朝着霄寒殿中几位仙君的身上扑去。只是还未靠近容昭太子咫尺,便被他周身的寒意所惊,翅膀扇动,朝着旁处飞去了。 月愿仙君辨认出了,这黑色蝴蝶的来历。 “是妖界的引魂蝶。” 引魂蝶,能引诸多魂魄,去往妖界。它不似普通的蝴蝶般,色彩斑斓。它仿佛是浸泡在妖界的暗河中长大的,浑身是无丝毫杂质的黑色。引魂蝶,可靠近魂魄,能接近仙人。但若是灵气低微者,便会被这引魂蝶吸去魂魄,用作滋养法力的容器。此等生物,只长于妖界,且极难以培养。 淳如公主赠送此物,是意欲相邀容昭太子,去往妖界。月愿仙君瞧着容昭太子古井无波的面容,想道,淳如公主诸多心意,注定要成为幻影了。 引魂蝶轻扬起薄如蝉翼的翅膀,朝着桌上的青瓷圆碗扑去。窝在瓷碗中的小莲花,仿佛有了灵性,枝蔓颤抖的不成样子。 若是被这引魂蝶捉到,小莲花定然成了它口中物,被它用作提升法力。 只是引魂蝶的翅膀还未靠近小莲花的花瓣,便被一阵飓风吹倒,顷刻间门没了气息。 容昭太子眉眼中寒意更甚,并未给地面上没有气息的引魂蝶半分目光,他将瓷碗托在手心,看着那弯折的枝蔓,声音低沉,隐约带着几分嫌弃:“蠢。” 见到容昭太子这番不留情面,连引魂蝶的丁点活路都不留,月愿仙君唯恐剩下的引魂蝶,也会被容昭太子满脸漠然地除掉,他连忙扯下腰间门的几缕五彩丝线,朝着因为受到法力波及、四处乱跑的引魂蝶扔去。 须臾之间门,引魂蝶细细的脚,便被拴在了五彩丝线上,原本活泼挥舞着的翅膀,此时也分外安静。 虽然妖界相送,只是众人皆知的幌子。但送来的是引魂蝶,若是法力低微的仙侍,定然要被它所伤。而天界,万万没有将这引魂蝶还回去的道理。淳如公主或许是将这等蝴蝶当作了玩伴,才疏忽了引魂蝶虽然小巧,却能伤人极重的事实。只是今日的这等事,可以当作淳如公主心思单纯,被情意所迷,也可看作是妖界行事大胆,故意将这种危险之物,送至天界,意图惹出麻烦。 真语仙君不必仔细揣摩,便知道容昭太子所想,定然是后一种。淳如公主虽然是好意,但终究险些酿成祸端,将罪过牵连到妖界身上,也属实应当。 容昭太子冷声吩咐了几句,尽数是关于妖界的,真语仙君心道果然,默默领命。 月愿仙君得了数十只引魂蝶,脸上带着欢喜的神色,见到真语仙君如临大敌、沉默提醒的姿态,眉眼舒展,声音清朗:“妖界公主果真煞费苦心。” 可惜,这苦心都落入了他的口袋。 面对着容昭太子冷凝的神情,月愿仙君早已经习惯,不禁出声提议道:“妖界这般用心,殿下果真没有半分情动。” 不等容昭太子回答,月愿仙君便将系满引魂蝶的五彩丝线,重新缠绕在腰间门,从掌心变幻出一块光滑细腻的白玉圆石,提议道:“情动与否,一测便知。” 容昭太子原本不想理会,月愿仙君本就是这般胡闹的性子,万万年都未曾更改过。容昭太子手心中的瓷碗微微晃动,他看着那纤细摇曳的枝蔓,想起了“无情丝”的柔弱身姿,不知为何,心神微动,将手心放在了白玉圆石上。 真语仙君看着瓷碗中的小莲花,因为浇灌了过多的池水,而花瓣萎靡,一副颓丧的模样,不禁开口道:“养护莲花,不需要这么多的水。” 见到容昭太子看过来,真语仙君语气诚恳:“殿下若是无暇顾及小莲花,我可照顾一二。” 《养莲之道》,《莲说》诸如此类的书籍,真语仙君已经看了不少,自认为能养护好这株脆弱的小莲花。 但容昭太子只是摩挲着小莲花纤细的枝蔓,语气冷淡:“不必,它甘之如饴。” 即使池水太多,小莲花也是乐意如此。 雾气闪过,容昭太子翻转手掌。 原本空空如也的掌心,浮现出一条水红色的丝线,若隐若现,颜色浅浅,几乎便要瞧不见了。 两位仙君皆是无比惊讶,直到容昭太子又测了一次,两次……皆是如此。 ——断情绝爱,将男欢女爱视同为麻烦的容昭太子,竟然生出了情丝。 容昭太子收回手掌,眉峰紧拢,心底滑过一丝茫然。 月愿仙君解释道:“莫不是殿下遇到了天命之人,有了天定姻缘,这才生出了情丝,只是天界漫漫,近日与殿下有所牵连的,唯有妖界的淳如公主而已。如此看来,殿下的情丝,是因淳如公主而生,你们两人,便是天道定下的命中情……” 容昭太子眉眼中有浓浓郁色,他周身的寒意,让月愿仙君都颇为心惊,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寒凉无情意的声音落下:“我不需要。这等麻烦之物,不应该存在。” 容昭太子见识过生有情丝,所谓的“命定之人”,他们彼此依偎,声称是为对方而生。容昭太子不允许自己沦落为这种仙君,他只属于自己,不会为任何人而生,更不会因为所谓的天命姻缘,对妖界公主心生爱慕。可是仙法虽然能通天,却无法抵抗天道,为了让自己不成为天命姻缘的傀儡,容昭太子想要磨掉这生出的情丝。 容昭太子目光锐利,如脱弓长箭,气势凛冽,面对这等气势,无论他提出的是如何无理为难的要求,都令人无法拒绝。 月愿仙君分的清孰轻孰重,他虽然脾□□闹,也知道在如今情况下,容昭太子是果真动了怒气,自己自然要为他想办法。月愿仙君面容肃然,沉吟片刻,从古法上寻出一个主意。 “殿下若是想要磨掉情丝,便要向天道证明,即使有了情丝,殿下也是断情绝爱的。” 真语仙君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摇首,暗道不可。 但是月愿仙君还是将那个法子,讲出了口。 “不如入了凡尘,经历生生世世的情爱,殿下仍旧能够心性坚定,冰冷如初,任凭是天道,也无可奈何。凡尘中有爱恨情仇嗔痴怨,男欢女爱更是令世人沉醉,浸于其中,却不改本心,方能磨掉情丝。” 真语仙君移步上前,沉声道:“殿下不可。凡间门虽有情爱可供历练,但生死磨难,诸多危险,更是摧残仙君们的心性。殿下不可去……” 容昭太子轻轻扬起手掌,他意已决。他在天界多年,却从未小觑过凡尘。但容昭太子踏过呼啸呜咽的魔海,曾经丢去了一半法力,仍旧站在仙众之首,出战迎敌。凡间门有危险,他知,但却并不畏惧。 容昭太子抬首,淡色的情丝,已经看不出痕迹了。他收拢手掌,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游鱼般的丝线,在他手腕处摆动,要透过他的肌肤,将手臂灼热炙伤。 ——情丝还在。 容昭太子不会受制于人,哪怕是天道。 见状,真语仙君知道容昭太子的脾性,他若是认定了一件事,便是固执己见,任凭谁规劝也是无济于事的。真语仙君轻垂眼眸,不再相劝。 茯苓找到宝扇时,她正踮起脚尖,抚摸着茫茫云海中的白云。自从茯苓不慎将白云抓伤,惹得云海变成了沉沉乌云,再想与这些白云玩闹,是万分艰难的。只要茯苓将手伸进茫茫云海,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云团们,便会齐齐散开,只留给茯苓绵软的背影。 而此时,软乎乎的云团,正躺在宝扇的怀中,享受着宝扇柔软手掌的抚摸。云团像是很欢喜宝扇,为此情愿离开了茫茫云海。 宝扇俯身,将脸颊靠在了云团上,感受到了绵软的触感。她模样温柔,长而弯的眼睫,快要碰到云团。云朵的白色,更称得宝扇脸颊白皙细腻,眉眼缱绻。 第107章 世界五(九) 云团近在眼前,茯苓伸出手掌,在模样乖顺的雪白云团上揉了一把,不等云团反应过来,便收回了手,领着宝扇回凌波殿。 宝扇松开手心,将绵软滑腻的云团,放回了茫茫云海,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茯苓身后,像极了茯苓的小跟班。 向前移动的脚步突然停下,茯苓转过身,看向霄寒殿的方向,轻声道:“听闻殿下,要去往凡尘历练,不知道会化身成何种身份。” 闻言,宝扇脚步微凝,她抬起眼眸,澄净的眸子中,满是懵懂茫然,声音轻柔:“主人要去凡尘?” 茯苓轻轻颔首,她在霄寒殿有相识的仙娥,知道了容昭太子是因为要断情绝爱,才要去凡尘历练。茯苓心中不解,她听许多仙君说过,凡间门有苦海,众生皆忧愁。若是天界之人,去凡界历练,便要被封锁住周身的仙法和记忆,如同鬼域的投胎魂魄一般,饮下忘却前尘的孟婆汤,一切重新开始。容昭太子身份尊贵,何苦要踏入凡间门历练情意爱念,受种种苦难,到时候还不能施展法力,轻易化解,只能以凡夫俗子的身躯,硬生生地抗下许多艰辛痛楚。 茯苓不懂,生有情丝又如何,受天道制衡本就是自然道理,何苦要反抗。她转身细声叮嘱宝扇:“遭遇天道之时,顺其自然便可。你我法力微弱,不可像殿下那般,固执地违抗。若是遇到有为难的,只管来寻我。我虽然不能使事事迎刃而解,但两份仙力,总比一份应对的自然。” 茯苓的仙法,在天界算不得上乘,只是宝扇是在她羽翼下长大,若是宝扇有所为难,茯苓定然是要想办法的。瞧着宝扇眉眼柔和,身子纤细,茯苓心中越发柔软。 ——宝扇生的这般弱小,性情却极其温顺,惹人怜爱至极。 妖界。 淳如公主得知,容昭太子已经去了凡间门,心中顿时蠢蠢欲动。在淳如公主身旁的妖侍,也适机献上良计。 “若是能经历生生世世的相依相守,哪怕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也得融化成水。” 淳如公主神色微动,轻声叹息:“可是入了凡间门,没了记忆和法力,我还如何能辨别出哪个是容昭太子。” 妖侍见状,明白淳如公主已经是动了心思。他是淳如公主身旁最受宠信的妖侍,若是淳如公主得偿所愿,能与容昭太子终成眷属。日后他便水涨船高,成为三界中人不能小觑的存在。看着淳如公主的容貌,妖侍心中越发确信,这番艳丽的娇人儿,心甘情愿地陪同经历凡间门疾苦,如何不令人心潮澎湃。待凡间门历练结束,容昭太子定然成为淳如公主的囊中物,到时候两人的天定姻缘,他是头一份功劳,无人能够与之比肩。 妖侍成竹在胸,声音笃定道:“公主且放心,待公主入了凡间门,属下自有主意让公主辨认出容昭太子。至于身份——公主金尊玉贵,自然受不得委屈,每一世,属下会为公主挑选最高贵的身份。” 淳如公主彻底动了心思,但她并不想生生世世都是高贵的身份。连身份都要如此特意,这让淳如公主心中郁郁,好似自己在操纵一盘棋局,只有步步棋法都按照固有的想法去走,她才能得到容昭太子的青睐。 淳如公主启唇:“听从天意既可。” “是。” 妖侍嘴上应好,心中却在暗自筹谋,如何让淳如公主在凡界的身份,最能与容昭太子接触。 因为与霄寒殿众位仙娥交好,宝扇并未耗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容昭太子的内寝。此处宽敞明亮,一桌一椅的摆放自有章程。宝扇脚步轻移,长及脚踝的云雾纱裙,随之摆动摇晃。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掌,发现容昭太子的内寝并未施加法力屏障。如此境况,着实是好生奇怪。旁的仙君,若是长久地不待在寝殿,多会用仙法,施展屏障,将内寝笼罩其中。 如此看来,容昭太子对内寝极其放心,换言之,是极其不上心。因此才不会未施加屏障,便干脆利落地下凡去了。 茶褐色的几案上,摆放着靛蓝瓷碗,波浪似的纹路,漂浮在瓷碗的边缘。宝扇在靛蓝瓷碗前面停下,轻撩衣裙,俯身细看。 碧波盈盈,有一株莲花依偎在水上。 看到自己的本形,宝扇眼眸微动,伸出柔荑想要抚摸莲花的花瓣。白光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让宝扇脸色苍白,将手掌收回怀中。 竟是在莲花周围,设下了仙法极重的屏障。 宝扇没有继续去触碰瓷碗里的莲花,隔着粼粼水波状的屏障,宝扇看见,瓷碗中的莲花,生长的极好,枝蔓挺拔,花瓣还挂着几滴晶莹的露水。 宝扇心道:难怪这些时日,她觉得周身舒适,明明未曾修炼,却感到足尖轻盈,身姿翩翩,原来是因为本形被照顾的很好。 几案底部,光线昏暗。若非是宝扇细心,还不能察觉在几案的下面,还摆放着一本细绢编制的书册。 ——《莲花之道》。 瞧着书册表面的四个大字,宝扇眼眸清浅,仿佛清冽的泉水,潋滟生姿。容昭太子对小莲花,怕是有几分放在心上了,不然依照容昭太子那孤傲的姿态,哪里会纡尊降贵地看这种杂书,学习照顾莲花。 但宝扇并没有因此觉得高枕无忧,放弃了跟随容昭太子下凡间门的想法。对待小莲花,容昭太子更像是一时兴起,对待爱宠般关怀照顾。但是生生世世太过漫长,人心易变。纵使容昭太子断情绝爱,几生几世的记忆,未免不会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宝扇需要在容昭太子心中留下痕迹。 宝扇法力低微,即使去了凡界,也是一无所知,成为仙法记忆都无的凡人。她与容昭太子又是不同的,容昭太子心性坚定,即使失去身为仙人的记忆,也能抵抗艰难险阻。但宝扇不能,她身子柔弱,到了凡界,恐怕只有遭人欺负的份儿。 宝扇想要为自己下凡界,留下天界的依靠。任意使用仙法,和留存天界的记忆,宝扇是不敢痴心妄想的。即使有办法,能留住这两者,宝扇也是不情愿的。一旦容昭太子恢复记忆,便会觉察出凡界的古怪来,到时候宝扇的目的没有达到,怕是还要与容昭太子疏远。宝扇垂眸细思,计策涌上心头。 …… 姻缘树旁,月愿仙君刚刚站定,启唇想要唤出自己的藤椅,便听到茂密的树叶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月愿仙君抬头,瞧见一抹皎白色身影翩然落下,下意识伸出手臂,将娇怯柔软的身子揽在怀中。他垂眸细看,发现怀中的小仙娥眸色清澈,两颊绯红,微乱的鬓发间门还挂着几条红绸带,或许是从姻缘树上牵扯掉的。 宝扇怯生生道:“仙君……” 月愿仙君似笑非笑,眼睛盯着她鬓发间门的红绸,问道:“可是来摘姻缘树上的红绸?这些东西都是外物,没有什么用处……” 他唇齿轻启,意味深长:“宝扇仙娥?” 眼看着月愿仙君一直抱着自己,却迟迟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宝扇心中慌乱,两只脚轻轻摇晃着,待月愿仙君刚一松手,便从他怀中离开,丝毫没有留恋。 红绸微微飘动,仿佛原本便是宝扇如鸦鬓发的装点。宝扇声音细细,她像是从未做出过这种事情,月愿仙君还未开口询问,便慌乱地解释着:“我只是……一时走错了路。” 这般笨嘴拙舌,连句谎话都不会捏造的仙娥,月愿仙君倒是头次见到。 月愿仙君不开口,但清冽如水的眸子,默默地望向宝扇,眼眸中倒映着宝扇慌乱纠结的神情。 宝扇最终还是如实相告,她只是想下凡界。 月愿仙君语气扬起:“为何?” 宝扇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轻声道:“我仙法微弱,书册上说,凡间门历练可以使心性坚定,对修炼仙法有益处,而且……” 宝扇眸中笼罩着蒙蒙水光,声音带着颤抖:“我想主人了。他孤零零去了凡界,是要被别人欺负的……” 月愿仙君稍作思索,便知道了宝扇口中所说的“主人”是下凡不久的容昭太子。他细细瞧看着面前满脸担忧的小仙娥,心道:任凭是谁被欺负,都不会是容昭太子。只是这小仙娥刚刚化形不久,即使自己出声安慰,也是不会信的。月愿仙君问道:“你下凡间门后,被人欺负了,该如何是好?” 宝扇眼睛睁大,好似一块圆润的玉石,懵懂的模样又像是林间门麋鹿,神情呆愣愣的,却让人说不出来一个“蠢”字,只觉得可怜可爱。 胸口处传来的温热,让月愿仙君微微愰神,他稳定心神,瞧着宝扇懵懂无知的模样,想来是从未想过,她这般柔弱,被欺负了该如何是好。 月愿仙君扯下腰间门的一条五彩丝线,丝线尾部垂挂着通体乌黑的引魂蝶,这引魂蝶已经被月愿仙君炼化,没有了伤人的能力。 “伸手。” 宝扇听话地将手掌伸出,雪白绵软,芊芊玉指就这样摆放在月愿仙君面前。 她这般丝毫不设防的姿态,让月愿仙君心中叹息,将自己手中的五彩丝线,缠绕在一掌可握的腕骨上。 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月愿仙君险些沉溺于面前的绵软温暖中,他心性坚定,将手掌收回。 “此物赠于你,一同带下凡间门去罢。” 宝扇与茯苓告别时,也是同样的说辞。茯苓虽然不舍,但是看到了宝扇手腕上的五彩丝线,终于松口同意了。茯苓送宝扇下凡间门时,月愿仙君身姿挺拔,也在此处。 意识昏沉之际,耳边传来茯苓轻声的叮嘱,宝扇看到了一只黑色蝴蝶,萦绕在自己身旁。 第108章 世界五(十) 第一世。 周身仿佛被浸泡在暖融的池水中,容昭睁开眼睛,视线所及,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朱红色。鞭炮燃烧过后,残留的红色碎纸,被一双双皂靴踩过。廊下屋檐,悬挂着红纸糊成的彩灯。昏黄黯淡的灯光,让容昭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处在梦境中,还是已经清醒。 庭院中伺候的小厮,看着自家公子面容冷峻,唯恐这肆意张扬的公子哥儿脾气发作,在成婚宴上闹将起来,丢了府上的脸面。小厮穿过人群,挤到容昭身边,俯身低语道:“公子纵然是不满意这场婚事,先行敷衍过去。待过了今日——” 小厮像是明白容昭心中的念头,眼睛闪烁着光芒,声音谄媚:“公子记挂南楼的那位姑娘,到时候为她赎身,养在外头便是。至于府中这位,全当她是个好看的摆设,放在府中管家便是。” 小厮是自从幼时,便陪伴在容昭身边,跟着这位主子久了,连思虑事情的方式,都像极了容昭。容昭不喜读书,整日流连于南楼里,沉醉于温香软玉中,对待女子的态度,轻浮又随意。小厮的这番话,原本应该极其熨帖容昭的心思。只是容昭听后,神色没有丝毫舒展,他扶着长桌站起身。 因为饮过了太多的酒,容昭的两条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连站起身时,都显得踉跄。小厮连忙伸手去扶他,容昭眼底滑过一丝嫌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他周身都沾染了酒气,难闻至极。容昭用清水净面,意识稍稍恢复清醒。铜盆中倒映着他的身影,一袭喜服,眉眼满是俊逸风流。 明明只是用多了酒,容昭却仿佛觉得,往日的十几载,都像是昏昏沉沉地度过。 身为容家的嫡幼子,容昭与兄长之间,相隔了十几岁,因此在府中,祖母和母亲,都无比纵容他,父亲又是个忙于仕途的,将全部的府宅事宜,都交给了自己的夫人。待发现容昭已经养成了不知礼数、沉溺儿女情长的性情时,已经无力扭转。年岁渐长,容昭并未如同父亲希冀的一般,开始知世事,通人情。他行事越发胡乱,混迹于南楼,身上沾染了脂粉香气。碍于父亲的威严,容昭并未敢真正动过那些南楼女子,但饮酒赏曲儿,眉目传情,如此种种,却是不在少数。 连今日的婚事,都是因为容昭的胡闹,而折腾出来的。那日容昭又被容父责备,心中郁郁,饮了太多的酒,脚步虚浮。他刚出南楼,便嗅到了芳香的气味。意识昏沉的他,以为还在南楼里,开口让对面的女子唱小曲儿。女子非但不愿意,还哭哭啼啼,听得容昭胸中烦闷。他想起容父的责骂,说他胡闹生事,是个草包废物。容昭胸中盈满了怒火,心想他既然已经是容父口中的废物,那再肆意妄为也是在情理之中罢。 容昭将面前的女子揽在怀中,朝着芳香的柔软俯身而下。意识朦胧中,容昭只记得,那女子怯生生的眼眸,盛满了潋滟水光,让人恨不得溺死其中。 昏迷之时,容昭心想:这是南楼的哪一个姑娘,生的这样一副娇俏的眼睛,和这样软的唇。 醒来后的容昭,除了要面对容父波涛汹涌的怒火,还有从天而降的婚事。 容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容昭:“准备迎娶林家女罢。” 容昭不认识什么林家女,自然不情愿。容母私心觉得,世间哪个女子都配不上容昭,何况那林家女,性情畏缩,家世居中下等,平日里根本入不得自己的眼睛。可是想起容父的怒火与警告,容母歇下了毁坏婚事的心思,也跟着劝慰容昭。 “昭儿,林家女自然是配不上你的。只是你夺了她的清白,若不将她娶进来,怕是会惹来文人的口诛笔伐。” 容昭只能认下这门婚事,只是他心中,对于这位连容貌都未曾看清楚的林家女,半分好感都无。 “少爷,少爷!” 容昭从思绪中回过神,将棉帕扔进铜盆中,捏着紧绷的眉心,冷声道:“何事?” 小厮心尖一颤,总觉得今日的容昭,气势凛冽,和往常有几分不同。 小厮忙提醒道:“该去洞房,揭开喜帕了。” 容昭轻应一声,朝着缀满大红喜字的屋子走去。和容昭交情好的,都是容父看不上眼的“狐朋狗友”,被安置在外院用膳。而在里院设宴的,都是风度翩翩的读书人,自然做不出“闹洞房”的逾矩举动。因此,容昭推开屋门时,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一位身穿喜服的女子,端坐在床榻上。 看到容昭进了屋子,小厮将身子弯的低低的,伸手将屋门合拢。容昭没有计较小厮这些小动作,他眉峰微凝,脚步移动。 床榻上的女子,身上的喜服并不合身,想来应该是因为婚事太过急促,来不及改动。略显宽大的喜服,笼罩在女子的身上,却更显得她腰肢纤细,身子柔弱。喜服上缀满了珍珠宝石,女子柔软的发丝垂落于胸前,乌黑如瀑的青丝,倒是和熠熠生辉的珠宝,彼此相得益彰。容昭的视线,顺着垂落飘散的青丝而上,朱红色的喜帕,遮掩了女子的面容,仅仅露出一点皎白色的下颌,小巧白嫩。 即使只窥探到其中的丁点肌肤,容昭也能猜测得出,喜帕之下,是位纤细柔弱,不可多见的美人。 想起这位林家女的闺名,容昭冷声唤道:“宝扇?” 这声音介乎少年郎与已经成家的主君之间,酥酥麻麻,令人耳尖泛红。 宝扇抱紧了手中的林檎果,怯怯地回应着。 容昭轻撩衣袍,在宝扇身边坐下。两人之间,一身姿挺拔,一娇弱动人,着实相配。屋子的气息变得冷凝寂静,宝扇觉得手心都沁出了汗珠。与林檎果相比,她手掌过于瘦小,一时不慎,手中抱着的林檎果便突然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宝扇发出轻呼声,容昭见状,将掉落的林檎果捡起,重新放到宝扇的手中。他见宝扇立即将林檎果牢牢抱紧,唯恐再次摔落的模样,不禁出声问道:“成婚为何要抱此物?” 喜帕下的宝扇,面颊绯红,声音糯糯:“是嬷嬷给的,抱着林檎果,便能、便能……” 她支支吾吾说了许久,剩下的话语,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容昭心中不解,追问道:“便能如何?” 宝扇紧闭双眸,贝齿咬着唇瓣,声音细弱:“……便能与容郎恩爱缠绵,子孙满堂。” 说完这句话,宝扇白玉似的肌肤上,已经沾染了淡薄的绯红,比胭脂色更浓郁惑人。容昭也觉出几分不自在。他虽然时常流连南楼,但还是第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想与他恩爱缠绵,子孙满堂的。 即使清楚隔着喜帕,宝扇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羞窘,容昭还是将身子转过去,直到面容恢复如初,才伸出手掌,挑开了大红喜帕。 突然的烛光,让宝扇眼睫轻轻颤抖,她怯生生地抬起头,让容昭看清楚了整张面容。 一张芙蓉美人面,蛾眉皓齿,云鬟酥腰。乌发宛如细腻的绸缎,垂落在小巧圆润的肩膀。宝扇肌肤极其白腻,在昏黄灯光的照映下,仍旧显现出牛乳色的白皙滑腻。她脸色薄红,含羞带怯地看着容昭,柔软的唇瓣微微翘起,仿佛在惑人深入。 “容郎。” 宝扇轻声唤道,神情有几分不安。她这样的出身,能嫁进容家,是天降的好福气。将宝扇养大的嬷嬷,便是这样说的,宝扇是天生有福,不然那一日为何会走到南楼,遇见容昭,被他近了身子,才得以高嫁。宝扇怯生生道,只是因为她养护的蝴蝶,向南楼飞去,她才会遇到容昭。可是嬷嬷不让她说,还让宝扇谨记,是因为她与容昭有缘,才得以成亲。宝扇虽然不懂为何要隐瞒,只是嬷嬷是不会害她的,便将此事牢牢地记在心中。 宝扇轻轻抬起眼眸,怯怯地望着容昭,看着容昭脸上冷若冰霜的神情,心中慌乱。宝扇不知道容昭是否欢喜她,心中满是惴惴不安。但宝扇明白,若是不得容昭的欢喜,她如何能在容家安心过活。 宝扇抱紧了怀中的林檎果,心中想道:她要讨容昭喜欢,这样才能得到嬷嬷口中所说的,金银珠宝,奴仆成群,高枕无忧地过完一辈子。 宝扇微微踮起身子,朝着容昭的身边坐去。两人之间的喜服摩挲,发出轻微的响声。宝扇身无长物,唯有一副身子,还算的上能够入眼。想起初次相见时,容昭将自己揽进怀里,俯身轻啄的场面,宝扇心想:容昭大概是喜欢她的身子的。 容昭的手,放在双膝的喜服上。宝扇只要稍稍移动手指,便能将柔荑覆盖在上面。可还未动作,只要想想要这般作为,宝扇便面颊羞红。容昭见她这副模样,不清楚宝扇心中的打算,颇为不解风情地问道:“可是屋内闷热?” 说罢,容昭便要站起身,打开合拢的窗扉。 宝扇忙道:“不热。” 容昭坐下时,手掌刚好擦过宝扇的柔荑,她手指微动,用最小的玉指,勾住了容昭的手指。容昭身子僵硬,但瞧着她这副怯生生,生怕自己责怪的模样,便强行忍耐,没有将手掌收回去。 两根手指彼此靠拢,宝扇能感受到容昭身上的温度,炙热温暖。她同时惊讶于容昭手掌的宽阔,自己与他相比,仿佛汪洋与细流的区别。想起嬷嬷叮嘱的那些话,宝扇心尖砰砰跳动,也难免好奇起来。 那样的手掌,怎么会让她坠入仙境,难以离开呢? 宝扇心想,嬷嬷所说,果真太过复杂,她着实难以捉摸明白。 容昭见她如此喜爱自己的手掌,用小指头牵引着,勾缠着还不满足,偏偏还要细细察看,半分目光都不舍得错开。被宝扇这般依赖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容昭喉咙发紧,他稳住心神,瞧着宝扇抱着怀中的林檎果,不肯松手,冷声道:“你要抱到何时?” 不知是在说林檎果,还是两人的手指。 宝扇将林檎果举到容昭面前,林檎果色泽红润,瞧着水分饱满,滋味甘甜,但容昭的视线,只在林檎果身上停留了一瞬间,他紧紧盯着宝扇那张娇艳欲滴的面容。 宝扇声音软绵地解释着:“嬷嬷讲,要将林檎果吃掉,才能夫妻……欢好……” 她这副娇羞惑人的神情,让人心头如同烈火焚烧。 容昭声音多了几分沙哑,他望向宝扇一张一合的唇瓣,询问道:“如何吃掉?” 第109章 世界五(十一) 想起了嬷嬷的叮嘱,宝扇轻轻俯身,与容昭的面颊相靠的极近。纤细柔软的手指,握紧了外皮红润的林檎果,将它放置在两人面颊之间。 果子被咬破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悦耳。宝扇抬起眼眸,看到只有咫尺距离的容昭,正低垂眸子,品尝着林檎果的滋味。宝扇长而挺翘的眼睫,宛如细密的芦苇叶,轻轻颤动着,她心中暗道:容昭不仅手掌生的宽阔,连唇瓣张合,都与自己分外不同。一个是碧空中的雄鹰,一个是身姿娇小的黄鹂鸟儿。 宝扇神情怔松之际,容昭俊朗风流的面容,已经紧紧贴在她面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林檎果,也“啪嗒”一声,滚落在地面上。 容昭轻轻垂下眸子,便能瞧见满面羞怯的宝扇,她肌肤生的极其白皙细腻,透着淡淡柔和的光。离得近些了,容昭能清晰地看到,她脸颊上细小柔软的绒毛。挺翘小巧的鼻,沁出了薄薄的汗珠。 ——宝扇在害怕。 容昭了然,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对于刚成亲的女儿家,“洞房”一事,虽然令她们心中好奇,但更多的是害怕。 宝扇的眼睛睁的圆润,泛着清浅的水光。容昭看着她这副呆愣迷茫的蠢样子,不禁轻笑出声。他虽然生性风流肆意,但眼前的宝扇,似乎年纪太小了些,听闻是刚及笄不久。容昭身子向后撤去,仿佛要抽身离开。 这副模样,落在宝扇眼中,便是容昭不喜她,要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房中。宝扇水眸轻颤,滑过一丝慌乱。她虽然懵懂不知事,但幸亏身边有个事事为她考虑的嬷嬷,早已经派人打听到了,容昭流连南楼,甚至对里面的清倌淳如姑娘,多有情意,几次三番出手,为淳如姑娘抵住旁人的打扰和无礼。宝扇心尖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仿佛被绣针刺入,让她恢复清醒。宝扇垂落在两侧的掌心,轻轻攥紧,她谨记嬷嬷的教诲,今晚若是自己一人独守空房,明日她便会成为容府的笑话,人人皆能奚落轻贱。 “我的乖宝扇,你若是想要在容府有立足之地,便要将那容昭,困在你的床榻上,让他离你不得。” 嬷嬷为宝扇梳理着青丝,如是说道。 宝扇心中做出了决断,再抬起眼眸时,仍旧是眸色纯粹,毫无心机的模样。她唇中仍旧有半块林檎果,因此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在撒娇:“还有半块,海……还没吃掉……” 瓷白的脸蛋上,沁着淡淡薄粉色,宝扇目光犹豫,像是担心被容昭拒绝,身姿有些畏缩。 咬开的林檎果,露出了金灿灿的果肉,隐在朱唇檀口中。容昭眼眸中,沉色越发重了。他声音冷冷:“是,还有半块。” 既然遵循了旧俗,便要有始有终,才算的上圆满。 容昭俯身,巍峨如同崇山峻岭的身子,向宝扇压了过来。他不作丝毫犹豫,将那樱桃色的绵软檀口,含在自己的两片薄唇中。明明容昭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富贵子弟,此时却好似孔武有力的将军,势如破竹,攻城掠地,让宝扇招架不能。林檎果早已经在两人的你来我往中,变化成香甜的汁水。 林檎果已经被吃光,连果子的汁水,都被容昭一滴不落地,吞入腹中。宝扇面颊绯红,两靥晕染出姝丽的颜色。她胸口的心脏,砰砰跳动,暗暗想道:不禁手掌宽大,容昭的唇瓣,口中柔软,都是自己不能比拟的,又都带着灼热的温暖,令她身子好似在发烫。 吐息不稳,意乱情迷的,又何止只有宝扇一人。容昭的眼尾微微上扬,带着浓郁的胭脂丽色。林檎果吃完了,吃的丁点不剩,容昭本应该抽身离开,如同他原本预想的一般。但容昭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怀中的美人,片刻都不舍得移开。 或许是因为唇瓣被咬疼了,宝扇发出细弱的痛呼声,如同奶猫的叫声,呜呜咽咽的,令人心头酥麻。容昭手臂扬起,便将宝扇抱坐在自己双腿上,两人面面相觑。 容昭挑起宝扇的下颌,待细细察看一番,发现那娇嫩的唇瓣,只是比刚才颜色更姝丽些,并无破损。他便像瞄准猎物的雄鹰般,开始享用起小巧柔弱的黄鹂鸟儿。 这次唇齿依偎,容昭争夺的,不再是有金黄色果肉的林檎果,而是比林檎果更加香甜的佳酿。 宝扇被容昭亲吻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细碎声音。她声音绵软轻柔,落在容昭耳中,仿佛将他原本就强行忍耐、紧紧绷着的心弦,拉扯地越发摇摇欲坠,几乎下一刻便要断裂开来。时辰久了,宝扇连身子都坐不稳了,踉跄着要向后面跌倒。容昭全部的心神,都放在眼前的檀口柔软上,此时分出闲暇去揽紧宝扇的腰肢。宽阔带着热意的手掌,初时是放在纤细的腰肢上,而后便缓缓试探着,越发向上…… 宽阔的喜服,遮挡不住宝扇玲珑的身子。 无用之物,自然没有再完好无损、安稳存在的理由。于是,这身不和贴的喜服,便变成了支离破碎的衣裙碎片。另外一件极其合身,缀满玉石的喜服,境况稍微好过些,但是也没有逃过被嫌弃碍事,从而被狼狈地扔在地面,正正好压在另外一袭衣裙碎片上。朱红掩映处,一只鹅黄系带里衣显得格外突兀,右侧边缘,斜绣着精致的莲花。 碧绿枝蔓,粉浅花瓣,亭亭玉立,春色无边。 明明不是闷热的时节,两人却都沁出了汗珠。容昭宽阔紧实的腰背,正对着透着蒙蒙月光的窗扉。脊背间,有深邃的沟壑,汗珠便顺势而下。汗珠仿佛带上了滚烫的热意,滴落在绵软的柔荑,将其险些灼伤。烛光摇晃,和霜雪似的月光混杂在一起,让宝扇越发觉得眼前变得影影绰绰,她脑袋昏沉,眼眸迷蒙。她唇瓣泛着潋滟水光,模样乖顺可怜,仿佛在向面前的男子,索求缠绵轻抚。 屋外月静风轻,细长的柳树枝叶轻轻摆动。 容昭先是轻啄,将宝扇的唇瓣,亲的发软,察觉出丝丝痒意。容昭这才将汹涌缠绵的吻,细细地落下。 容昭不喜读书,同时也不愿顶着炎炎烈日练武,因此身上的肌肤养的极好,比普通人家的女子,都要雪白滑腻。但与晃人心神的细腻相比,则是逊色三分。 屋外的细长柳叶轻轻抚动着窗棂,既轻且柔。窸窸窣窣的声音,遮掩了沉闷吐息。屋内极其安静,空气却仿佛未点燃的炮竹,只需要丁点火星,便能噼里啪啦响起。 雪白柔软的脚背,紧绷的线条极其柔软曼妙,连微微拱起的幅度,都分外流畅。 她是得天独厚的美人,周身上下,从袅袅青丝,到白嫩的脚,都令人心驰神往,沉溺其中。 宝扇身子疲惫,连眼角挂着的圆润泪珠,被容昭俯身轻轻拭去,一口一口地吞入腹中,都毫无知觉。 她只知道,自己完成了嬷嬷的叮嘱,今夜让容昭困在她方寸大小的床榻上。 柔和的光线,倾泻在宝扇瓷白的脸颊上,紧紧合拢的眼睑,轻轻睁开,宝扇这才发现,天已经大亮,而她竟然还窝在床榻中,未曾梳洗。宝扇身子轻颤,发觉腰肢处的异样,宽阔有力的手掌,竟然握了她的腰肢整整一夜。宝扇看了看满是睡意的容昭,思索片刻,又重新闭紧眼睑。 容昭醒来时,日头已经堪堪到了正中央。他在床榻上坐直身子,牵动锦被,发出的声响让宝扇也逐渐恢复清醒。她用绵软的手背,擦了擦眼睛,嘴里嘟哝着:“好难受……” 说罢,宝扇便两颊绯红,手掌捉住锦被,将自己的整张脸蛋遮掩住,只露出雾气朦胧的眼眸。 听到宝扇半是抱怨,半是娇羞的话语,容昭胸腔中炙热滚烫,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风流肆意,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宝扇是他交换了庚帖,明媒正娶迎进府中的妻子。他作为夫君,自然是可以肆意妄为。 容昭装作丝毫不在意的模样,颇为洒脱自然地走下了床榻。他如今这副样子,自然不会叫小厮进来伺候。容昭从木柜中翻找出来一身衣裳,匆匆换上。软榻上的宝扇,怯生生地探出脑袋,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自己:“我……喜裙被撕破了……” 容昭正抚平衣襟的手掌,微微僵硬,他冷冷道:“我去叫丫鬟来伺候。” “嗯。” 宝扇扬头应好,身上的锦被,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地滑落,露出晃眼的白皙细腻。 种种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容昭只觉得喉咙发紧,他偏首不去看宝扇,打开屋门径直走了出去。 宝扇静静地等候着丫鬟的到来,自己好换衣裳梳洗打扮一番。但屋门开启,进来的却不是丫鬟,而是离开不久的容昭。 宝扇咬紧唇瓣,声音糯糯:“丫鬟呢?” 容昭声音冷硬:“没有找到。” 宝扇细长的柳叶眉,微微蹙起,她清楚容昭在扯谎。这里是容府嫡幼子的住所,哪里能没有丫鬟伺候。若是容昭沦落到没有丫鬟可以差使的地步,单单是破坏容夫人都会不依,定然要将院子里好生整治一番。 容昭不在乎自己撒了一个轻轻戳动,便能被戳破的谎话。床榻上是他的妻子,香肩半露的可人模样,哪里能让他人窥探。容昭朝着软榻之上的宝扇走过去,宝扇这才瞧见,他手掌中带着一条茶青色衣裙。 小巧的肩膀,被掌心包裹住。 容昭眸色冷冷:“我来为你换衣。” 第110章 世界五(十二) 提及亲自换衣裳,两人又是一阵胡闹。待宝扇换好衣裙,梳洗打扮后,便乖顺地跟在容昭身后,去向容父容母请安问好。 或许是因为得了美妻,容昭脚步轻快,眉眼中的风流肆意,越发晃眼。经过回廊时,引得一众洒扫的小丫鬟面颊绯红,眼睛乱转。以往的容昭,在众人眼中只能算得上是纨绔子弟,又因为容父放出话来——若是有哪个胆大的,敢迷惑容昭心神,便不必抱着能入容昭院子,做通房或侍妾的心思,到时候定然会被发落出去,扔到最贫贱不堪的贫民居去。如此一来,丫鬟们即使心中蠢蠢欲动,想攀上容昭,也不敢冒着被容父发卖的危险。只是,丫鬟们瞧着紧跟在容昭身后,模样懵懂,神情颇有些不安的宝扇,心中难免思绪浮动:如今容昭已经娶妻,容父也没了阻拦容昭胡闹的借口,那她们,是否有了机会…… 抬眸瞧见相伴而行,走进屋内的容昭和宝扇,容母眉心紧皱,本来就对宝扇心存不满的她,越发挑剔起来。还未等宝扇站定,容母便语气悠悠道:“这请安的时辰,倒是来的巧,一会儿正好留下用膳。” 这是在责怪宝扇起的迟。 宝扇拧紧了手心的帕子,并没有愚蠢到与容母争执,也没有生生忍耐下这看似不痛不痒的指责。她与容昭比肩而立,凭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伸出小指,勾着容昭的手心。宛如昨日,两人互相依偎般,肌肤相亲。 宝扇身姿袅袅亭亭,一袭茶青色衣裙,衬得其姿态淡雅。她声音细柔,怯怯地回着容母的话:“是起的迟了……不应该的……” 她细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颤意。容昭能感受到,自己宽阔掌心包裹着的玉指,生出了凉意。容昭拧眉,声音清朗:“是我贪睡不肯起,宝扇既然是我的妻子,哪有我还躺在床榻上,她就施施然地来向爹娘请安。那岂不是失了分寸?” 在容昭心中,眼前的宝扇心思懵懂,思绪纯粹,今日若是被容母几句话吓到了,日后说不定要事事以容母为先,如此这般,将他这个夫君置于何地。 听到容昭这番胡搅蛮缠的争辩,容母心中郁郁,又不舍得和疼爱的幼子置气,只能冷声冷气地叮嘱宝扇:“昭儿此话有理,你既然进了容府,成了昭儿的妻子,便要事事听从昭儿的话,不得有分毫违背忤逆。可记清楚了?” 宝扇喏喏道:“记住了。” 看到宝扇这般温顺的模样,容母心中的郁气,才堪堪散去了几分。对宝扇家室低微的不满,也稍稍缓解:毕竟若是给容昭缔结了一高门女的婚事,她便要百般顾忌,哪里能这般随心所欲。 宝扇给容母敬茶时,容母并未过多为难,浅浅尝了几口茶水,便吩咐贴身侍女,将准备好的碧玉手镯送给宝扇。 容昭看到宝扇那副呆愣愣的模样,走上前去,将碧玉手镯拿在手心,给宝扇带上。宝扇的手腕极细,碧玉手镯轻轻一推,便送到了凝脂般的玉臂上。玉石水头极佳,清凌凌的像是涨满青苔的池水,又像是圆润青翠的荷盖。宝扇垂下手臂,碧玉手镯便滑落到腕骨处,冰凉中透着丝丝温润。 两人陪着容母用了膳,宝扇只敢动面前的几盘菜肴,口中送入了一枚嫩笋,便细细地嚼,静静地品。直到离开正房,回到自己屋内,宝扇紧绷的身子,才堪堪舒展开,她用帕子,擦拭着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沾染了香气的手帕,被宝扇随意地丢在床头的矮桌上。宝扇向厨房要了一份鸡丝细面。手掌大小的碗,盛着无丝毫油星、色泽清浅的鸡汤,被抻地极细的面上,撒上了用手撕成的鸡丝和青葱红椒。鸡丝细面份量很少,只有两三口。刚才用膳时,宝扇未曾动过几次筷子。昨夜劳累许久,身上疲惫乏力,直到将鸡丝细面用完了,宝扇才觉得腹中充盈。 她用了清水漱口,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帕子,转身一瞧,却发现容昭不知道何时进了屋子,连脚上的皂靴都未褪下,两只笔直修长的腿,虚虚地悬挂在床榻的边缘,脸颊被藕粉色的帕子遮掩,看不清神色。 看清楚了那帕子的模样,宝扇面颊羞赧,怯怯地走到容昭身旁,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容昭将帕子掀开一半,只露出朱红唇瓣。 他嘴唇张合,声音缥缈悠长:“你用了什么香粉?” 说罢,不等宝扇回答,容昭便自顾自地猜测起来,对于女儿家的香粉,他可是熟悉至极:“茉莉?迷迭香?还是加了珍珠粉?” 宝扇轻轻摇首,意识到容昭看不到自己,便在床榻旁边俯身,柔荑掀开容昭面上的帕子,露出一双风流俊逸的眼眸。 “都不是。” 她手腕上的碧玉手镯,贴在了容昭的脸颊上,冰凉的触感,让容昭越发怀念起温香软玉,雪白滑腻。容昭突然伸出手,捉住了宝扇的手腕,他轻轻扯动,宝扇便险些扑倒在他身上。 “是什么香粉?” 宝扇柔柔道:“是莲花香粉,自幼时起,我就只喜欢莲花,身上用的花粉,自然也是用莲花花瓣制成的。” 莲花?怪不得,香气虽清幽淡雅,却惑人至极。 容昭将宝扇的手腕,放置在自己的鼻尖,那股清浅的香气,越发浓郁。容昭暼见因为此等行径,宝扇染上薄红的脸颊,心中微动。他乌黑的眼眸,渐渐变得深沉,语气悠悠:“在骗我?” 闻言,宝扇眼眸睁的圆润,像极了受到惊吓的林间麋鹿,她不明白自己哪里欺骗了容昭,连忙否认道:“我没有……” 容昭将一只手臂依靠在脑袋后面,眼神淡淡,声音发凉:“我分的清莲花的香气,你身上的——不是。” 宝扇眼眸中水光闪烁,楚楚动人,她明明用的是莲花香粉,没有骗人。 见到宝扇着急地脸色涨红,却因为笨嘴拙舌,不懂得为自己分辩的可怜模样,容昭眉头微动,将宝扇的手腕松开,冷冷道:“我讨厌别人骗我。” 讨厌被欺骗。 而容昭认为,宝扇欺骗了他。 那便是说——容昭讨厌自己。 宝扇心头发凉,水眸中的晶莹泪珠,打着颤儿,她面上委屈,细声为自己解释:“没有骗你……是莲花香粉……” 而容昭只是依偎在床榻上,面色冷冷,平常风流倜傥的面容,此时也带着寒意。他瞧着宝扇殷红的唇瓣,意有所指道:“刚才离得远些,我闻着不像。若是果真如你所说,是莲花香粉,你便想出法子,向我证明。” 宝扇长而挺翘的睫毛,轻轻扇动,她又不是制作香粉的,如何该向容昭证明,自己所用的,果真是莲花香粉。宝扇垂下眼眸,心中细细思索:她身上涂满了莲花香粉,手腕上的香气太淡雅,容昭分辨不出,那其他地方一定是可以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好法子,宝扇捉住容昭的手掌,声音急切:“我让容郎再闻闻,定然可以分辨出是莲花香粉的,可以吗?” 容昭轻哼一声,表示同意。 但他并未站起身,而是躺在床榻上,目光深邃地看着宝扇,芊芊玉指解开衣襟上的盘扣。直到宝扇拥着他,用绵软的声音,祈求着容昭,让他这次细细闻着,容昭紧绷的眉眼,才微微舒展,恢复平日里的俊逸风流。而此时的宝扇,还尚且被蒙骗在鼓里,将脑袋像个鹌鹑般,窝在容昭怀里,轻声细语地解释着:她没有扯谎,她身上用的,唇上涂的,两颊抹的,都是莲花香粉…… 而切身体会了一遍后的容昭,自然明白,宝扇所说,字字句句都是真的。这愚笨的小美人,果真心思懵懂,连被人哄骗了还不知道,心中还在暗暗自责呢…… 待在府中胡闹了几天,心思浮动的丫鬟中,有胆子大些,愿意以身试险,毕竟成了便是滔天的富贵,哪个能不心动。只是丫鬟们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实在是……容昭太过孟浪,日日夜夜都与新娶的小娘子,黏在一起,片刻都不分离。丫鬟们虽然想舍弃脸面,也不敢在主子们巫山时,贸然打扰。于是,心中的旖旎念头的丫鬟们,便暂时歇下了心思,想等候合适的时机,待容昭与宝扇分开了,再伺机上前,卖弄美色讨好。只是这一等,便等候了半月之余。 刘光是容父口中,容昭的“狐朋狗友”之一。那日婚宴,刘光也来了,只不过被请在外院观礼,连喜房中的新娘子的面容都未看见过。不过刘光心想,这林家女定然是个容貌平平的,不然容昭也不会在成亲那日,饮酒饮的酩酊大醉、人事不知。成亲过后,不见容昭出府,几个与容昭平日里亲近的好友心想:容昭即使再不满意这门婚事,在容父的威严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容府中,陪着林家女度过三日,风风光光地回门。只是容昭确实是陪着宝扇回了门,但接下来的数日,仍旧是闭门不出。几个朋友这才觉出不对劲,其中有人暗暗揣测道:林家女定然貌美,这才将行事轻浮的容昭,留在了府中。 对于此等言辞,刘光觉得不屑,暗道:纵使那林家女生的美貌,又怎么能比得上南楼的淳如姑娘的风姿。成亲之前,容昭对这位淳如姑娘,可是有不一样的情意。多次的英雄救美,却惦记分寸、从不逾越规矩,让刘光觉得,假以时日,容昭定然要将南楼的淳如姑娘迎回家中。并非刘光痴人说梦,而是依照容昭不羁的性子,着实有可能做出这般事情,而且淳如姑娘虽然人处于南楼,但洁身自好,只是唱曲儿的清倌儿,凭借容母对容昭的偏爱,若是容昭认定了淳如姑娘,用用苦肉计之类的,定然能如愿以偿。 只是天算不如人算,醉酒轻薄之事,注定了容昭和林家女的亲事。但刘光明白好友的心思,即使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亲,容昭的全部心神,早已经飘向了南楼。对于其他好友猜测的,林家女美貌,将容昭拿捏在掌心之事,刘光对此嗤之以鼻,自认为也许是容府或者是林家女使了什么法子,才让容昭不能离开容府。 刘光向容昭递信,邀他去南楼相聚,话语恳切,暗暗隐藏着:除了一众好友之外,还有佳人在翘首以盼。 第111章 世界五(十三) 接到刘光的信件时,容昭才恍惚记忆起,自己已经在容府中,与宝扇厮混数日,颇有些“乐不思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滋味。思虑至此,容昭神色微凝,觉得这与平日里的自己,极其不相像。 宝扇正端着一碗厨房刚刚煮好的甜汤,软绵绵的身子,紧挨着容昭坐下。容昭虽然没有品尝到甜汤的味道如何,但终归不会比宝扇的滋味更香甜可口。容昭眉峰轻敛,声音微凉:“好友相约,我赴约前去,你乖乖待在府中。” 宝扇樱桃色的唇瓣,轻轻张合,将一枚花生碎内馅的汤圆,吃进腹中。听到容昭的叮嘱,宝扇乖巧地点头,单纯的神情上,没有半分疑惑和不舍。没有预料之内的追问,出声询问自己要去哪里,几时回府,容昭本应该觉得周身舒坦。但他看着宝扇瓷白的脸蛋,沾染了甜汤而泛着水意的唇瓣,容昭心中郁郁,用宽阔的手掌,捉住宝扇两边的颊肉,迫使她抬起头,直视着自己。 “好吃吗?” 宝扇水眸轻颤,不清楚容昭话语中的意思,闻言轻轻颔首,如实相告:“好吃。” 容昭俯身,他不去品尝瓷碗中的甜汤,反而要争抢宝扇口中的,直到将甜汤的滋味细细品味,宝扇的唇瓣微微发肿,容昭才松开她。 “待在府中,乖乖地等我回来。” 宝扇的身子早已经融化成水,连手中的瓷碗都拿不稳,被容昭夺走,放在了方桌上。她声音柔柔,轻声应好。 刘光等候在容府门外,他心中极其笃定,容昭接到信件后,定然会赴约前来。余光瞥见一袭宝蓝色暗紫纹团花长袍,身姿挺拔,却隐约带着几分肆意。刘光立即从茶舍中站直身子,朝着容府走去。那修长身影便是容昭,他面前站立着袅袅身姿的宝扇。容昭听着宝扇细声细气地叮嘱,明明是一张稚嫩白皙的脸蛋,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关于夫君出门游玩的劝导,尽数用在了容昭身上。这些老生常谈的话语,听多了难免令人心生厌烦。但宝扇神情专注,声音细柔,落入耳中,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容昭深情散漫,声音懒洋洋地应着好。 刘光走到容府门外时,宝扇已经转身离开,只看得见一片藕粉色的裙裾。空气中还残留着淡雅的莲花香粉气息,刘光微微愰神,只觉得这香气分外好闻,却叫不出来名讳。 刘光轻轻拍动着容昭的肩膀,状似埋怨:“见你一面,果真不容易!” 容昭轻挑眉峰:“不是来赴约了。” 刘光心道正是如此,便不再计较半月有余,未曾见到过容昭的身影,两人按照约定,向南楼而去。 还未靠近南楼,便听到丝竹管弦,袅袅乐 声从中传出,扑鼻的脂粉香气,在空气中弥漫蔓延。身为南楼的常客,容昭颇受南楼女子的欢喜,一是因为这位纨绔子弟极其容易伺候,每次来时,只听曲儿看美人,连近身都未曾有过,更别提刁难她们了。二是容昭在女儿家的脂粉上,颇有灵气,轻易便能嗅出香粉的本源。身披朱红轻纱的姑娘,依偎在去往二楼的栏杆处,声音悠悠:“容公子,我用了迷迭香,果真受到了许多夸赞,这都多亏了容公子……” 说着,姑娘便向容昭扑去,被容昭轻飘飘地躲过。姑娘倒是不觉得丢脸,只当容昭成亲了以后,还被容父严厉管教,近不得女儿家的身。但容昭的一番话语,却让姑娘的脸颊发白。 容昭垂眸,眼神冷冷,声音带着凉意:“你若是多些自知之明,比用迷迭香更为有用。” 围在旁边,竖起耳朵细听的姑娘们,发出哄笑声:“湘怡,多学学自知之明罢。” 容昭拾阶而上,听见这些刺耳的笑声,也没有驻足片刻。容昭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南楼女子的嘲笑声,便丝毫没有了顾忌。 有看不惯湘怡的,走到她身边,语气悠悠:“容公子来南楼,好好唱曲儿还能得到赏银,何必动那些心思,平白惹人厌烦。” 旁边有人应和她:“此话有理。而且容公子即使对南楼女子有心思,那也是对淳如,和你有几分干系,巴巴地凑上去。” 湘怡几乎快要将手心的帕子揉烂,勉强稳住声音,嘲弄道:“都是南楼女子,偏偏你们一个个鬼迷心窍,将淳如捧上天,当作宝。我与淳如又有何差别,不过是她运气好些,被金尊玉贵地养着,还只需要唱唱曲儿,而我得百般讨好他人。我配不得容公子,难道淳如便配的吗?” 一声清浅的声音响起:“我身世清白,有何配不得?” 看着淳如身姿翩翩地走来,湘怡攥紧手心,脸上扯出几分笑容:“你身世清白,怎么我们就脏污不堪了?” 南楼女子纷纷为淳如说话。 “你这番说话,着实伤人……” “湘怡,你太过分了……” 湘怡不再与这些人争执,转身离开,她知道自己今日的举动太过冒失。明明她心中清楚,容昭是不会碰她的。而且以往的日子里,湘怡也安分守己,唱曲儿领赏赐,还得了容昭一句“用迷迭香更好”的称赞。只是想起南楼的其他女子所说,淳如和容昭是如何相配,此次容昭前来,定然是要安抚淳如的心,说不定还要给淳如一个名分。湘怡便心中愤懑,她素来和淳如不合,看不惯淳如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且淳如既不是南楼里最美貌的女子,也不是才艺众多,心思最细腻之人,只因为得了南楼主人的青睐,便享受了最好的待遇。淳如整日一副“我与你们不同”的模样,偏偏其他姑娘像是鬼迷心窍般,处处追捧她,将她比拟成世间最好的女子。湘怡一时冲动,才故意招惹容昭,果不其然受到了奚落。 湘怡一时间悔恨不已,不是因为被容昭疏远,而是没有能借此机会下了淳如的脸面。看着淳如向着二楼走去,湘怡心头微动,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屋内早早地备好了佳酿菜肴,容昭一落座,便受到了往日好友的调侃。 “不是刘光相邀,我们几日才能见到你?” “自从上次成婚宴,已经有半月有余罢。” 想起这些日子的美妙时光,容昭唇角上挑,默默不语。 待众人酒意微醺,刘光向屋内伺候的小厮示意,不过片刻,小厮便从隔壁屋子,领来了淳如姑娘。 见到淳如姑娘,众人混沌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明。唯有容昭,仍旧紧闭眼睑,意识涣散,直到身边人提醒,容昭这才施施然睁开双眸,看向淳如姑娘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波动。 淳如没有遮掩的意思,一进屋子,便将视线落在了容昭身上。每次看到容昭时,她心底总有声音在叫嚣:她是为了容昭而来,他们是天定姻缘,不可打破的。虽然不知道这声音是何等缘故,但淳如觉得她与容昭,定然是有缘分的,容昭救她于危难之际,不止一次。 英雄救美,本就是极其美妙的缘分。 即使身处南楼,淳如却有美名在外,她相信,陪伴在容昭身侧的,定然是自己。只是突然生出了林家女的变故,不仅近了容昭的身,还抢先和容昭成了亲。淳如心中郁郁,想要找容昭质问,只是她在南楼虽然受疼惜,但毕竟是南楼中人,不能出入随心,这才只能苦苦等候容昭前来。 淳如眼睛中,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众人自然能看出她对待容昭的情意,可容昭……他神色淡淡,如同看南楼众多唱曲儿的女子一般,没有丝毫波动。众人心中微惊,暗道自己怕不是做了错事,只有刘光仍旧毫无所觉,朗声道:“淳如姑娘一片心意,容二,你可得给个说法。” 容昭眉峰微动,满是风流肆意,他神色淡淡:“什么说法?” “你既已经娶妻,淳如也不能在待在南楼,此处对名声有碍,不如迎进府中……” 容昭声音微凉:“你对淳如有意,何不迎进你的府中?” 刘光顿时说不出话来,脸色青红一片,想要反驳,却无从反驳起。他确实对淳如姑娘有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毕竟南楼中,淳如姑娘独树一帜,与其他女子格外不同,怎么能不让人心动。只是,淳如姑娘心属容昭,他们两个才应该是天定姻缘,自己怎么能夺人所爱。 闻言,淳如也是脸色发白,她轻飘飘地暼可一眼被戳中心思、神色慌张的刘光,看着那张勉强算得上周正的面容,隐隐嫌弃道:想来南楼将她迎进府中的人,数不胜数,她哪里能看得上刘光。 淳如嘴唇发抖,出声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见他二人这副模样,容昭轻声嗤笑,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尤其明显。他是生性风流,也喜欢沉醉于女儿脂粉香中,但却从未许诺过,将任何一个南楼女子,纳进府中。至于淳如,他每次遇见她,都是淳如在被人刁难,堪堪地帮过几回。不曾想,这副境况,落在旁人眼中竟然成了自己心悦于淳如,这才想要英雄救美,着实可笑至极! 容昭站直身子,对上淳如看负心汉的眼神,仍旧身姿挺拔,没有丁点退缩意味。 “南楼女子,是该多些自知之明。” 淳如脸色惨白,不曾想过,刚才奚落湘怡的话,如今落到她自己身上,竟然如此刺耳。淳如自诩不是和湘怡她们是同路人,却遭到了同样的冷言冷语。 容昭不再看淳如,带着凉意的视线,扫过屋内的每一个人身上,众人皆垂下脑袋,不肯直视容昭。 ——今日是他们逾越了,竟然为了一个南楼女子,设局来欺骗容昭赴约。 容昭不再多说什么,朝着屋外走去,经过刘光身边时,语气轻飘飘地:“你讨好别人,不该用我做饵。” 刘光身子一颤,为自己分辨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原本是好友的相聚宴会,却落到这般不欢而散的局面,众人也没了继续的兴致,纷纷离开。直到屋子里变得空落落的,湘怡才从角落里走出来,面容松快,脚步轻盈。 原来自视甚高的淳如,也会被容公子嫌弃,真是……大快人心。 见到湘怡这欢喜的模样,有姑娘出声询问,湘怡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看到对方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湘怡心中更加痛快。 容昭回到府中,梳洗过后,换上无酒气的长袍,便去寻宝扇,只是屋门紧闭,小丫鬟一脸为难。 “少夫人不舒服,少爷还是先行回去罢。” 说罢,便将院门紧紧合拢。 第112章 世界五(十四) 小丫鬟走进屋子时,宝扇正将自己埋在金丝绣枕里,细碎软绵的抽泣声,听得叫人心肠揪紧。小丫鬟瞧见那如同柳枝般纤细的身子,轻轻打着颤儿,沉重的脚步在床榻旁边停下,轻声道:“少爷离开了,但——瞧着是有些生气。” 容昭岂止是生气?小丫鬟想起容昭离开时,面容黑沉的模样,心里不禁发怵。 宝扇抬起头,两只亮如星辰的眼眸,此时红了一圈,像是熟透了的烂桃子。她声音带着哑意,轻声应和一句,便让小丫鬟先行离开。 屋子里空荡荡的,因为只有宝扇独自一人,显得格外安静。往日里,这屋子也是这般空旷,但有容昭待在这里,同她胡闹,宝扇没察觉出屋子的宽敞,此时才隐隐觉出落寞的滋味来。宝扇从枕下,抽出一张水红薄纸,透着浓浓的脂粉气息。薄纸上所写,是在指责宝扇工于心计,毁坏了一场美满姻缘。字里行间,有隐隐瞧不起宝扇出身的滋味。送这水红薄纸的人,并没有丝毫掩饰的心思,在信的末尾,落下了簪花小楷写成的名讳。 ——南楼,淳如。 宝扇久在闺房中,却也听说过南楼的名号,那里遍地是女儿家的脂粉气息,还是容昭最常胡闹的地方。出嫁之前,嬷嬷曾经打探到,容昭对于南楼的女子,多是一视同仁,并无甚不同。唯有和其中的一位姑娘,有着颇深的渊源。宝扇猜想,那渊源所在,大概便是这位淳如姑娘了。她思虑起容昭今日赴约之事,神色匆匆,怕也是要去寻这位淳如姑娘。 宝扇轻抽鼻子,鼻尖泛着红意。她心中埋怨起容昭,明明是去私会佳人,又为何要叮嘱自己乖乖待在府中,眼巴巴地等他回来。想起嬷嬷所说,男子多贪恋美色,想要坐拥齐人之福,宝扇水眸微动,心中暗道:难道容昭也不能免俗? 绵软的柔荑,攥紧了手中的水红薄纸,宝扇虽然懵懂,但也不是极其容易便被挑起怒火之人,这水红薄纸上所写,虽然令人愠怒,但却不能轻易毁掉。宝扇将水红薄纸折好,小心收进木匣中。刚才是女儿家的情绪作祟,如今心绪渐渐平稳,宝扇才捉摸出几分不对劲来。容父虽然威严,但容昭并不是尽数听从容父的话语。若是当真如纸上所说,两人缘分天定,注定修成眷侣。那凭借容昭的肆意脾性,定然不会让淳如继续留在南楼,哪怕顶着悠悠众口,也会把淳如姑娘接进府中。可是容昭没有,而且这些日子,他整日痴缠着自己,做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胡闹事情。宝扇黑眸微闪,想着一则是容昭与淳如姑娘的感情不深切,容昭或许对她有几分不同,但却未到迎她进府的地步。二则是…… 芊芊玉指抚弄着碧玉手镯,纤细的手腕处,有几处明显的牙痕,还好平日里有碧玉手镯和宽大衣袖的遮掩,没有被旁人看到。宝扇双眸澄净,倒映着苍翠欲滴的玉石色泽。 二则便是这位淳如姑娘在扯谎,根本没有所谓的情意与怜惜。 无论是哪一种,宝扇都不准备亲自去见淳如姑娘一面。两人见了面又如何,争论的面红耳赤,或是泣声涟涟,半点体面都无,反而惹人笑话。 眼眸周围传来细细的疼痛,宝扇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按揉着,心中暗暗思索: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事情由于容昭而起,自然该让他去烦恼。宝扇轻暼着沾染了斑驳水痕的软枕,嘴中念念有词:“每一滴……都不能白流……” 即使换下衣裳,躺在精致的床榻上,容昭心中的郁气还没散去。他试图闭上眼睛,缓缓入睡,却丁点睡意都无。容昭只能睁开眼睑,数着床榻帷帐上的瓜瓞绵绵。宽阔的床榻,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气息。容昭的手臂下意识地伸出,却意识到今夜无温香软玉躺在他怀中,需要他揽着入睡。容昭冷哼一声,将手臂收回,即使身旁没有美人在侧,他也将身子转过去,仿佛在与谁置气一般。 离开府上前,宝扇还是温顺听话的模样,只不过区区几个时辰,便开始胡闹生事起来。容昭敛眉沉思,想着莫不是有奴仆在私底下生事,或者是宝扇被人撺掇,想要将他困在府中,不出门玩闹。 想起后面的一种可能,容昭神色越发凝重,只道这几日他太过娇宠宝扇,才让懵懂无知的她,沾染了俗世的脏污,竟然要掌控他的行踪。想他容昭,堂堂容府的二少爷,怎么能为了弱小的女子,沉溺于温柔乡中,不出门玩闹交友?容昭行事风流,对待女子多有宽容,但他最讨厌,惹是生非的女人,和无理取闹的女人。 想明白了宝扇耍小脾气的原因,容昭胸腔中的郁气散去,眼睑逐渐变得沉重,沉沉睡去。 再见到宝扇时,容昭本想垂眸俯瞰她,冷冷地问上一句“还要胡闹吗”。只是在容府的后花园,繁花掩映处,宝扇身姿款款,乌发如瀑,宛如无瑕美璧。唯有烂桃般红肿的眼眸,成为了白璧上的细小瑕疵。 容昭乌黑的眉峰拢起,薄唇张合:“偷偷哭了?” 宝扇将头偏到旁边,不肯直视容昭,只将视线落在盛开地茂盛的繁花上。她紧绷着一张瓷白如玉的脸蛋,从柔软唇瓣中倾泻出来的话语,却泄露了她的委屈。宝扇声音中带着哑意,尾音带着颤儿:“没有。” 明明是世间最不会扯谎的人,却偏偏要撒谎。 容昭心中微微叹气,本来想要教导宝扇不要恃宠而骄的心思,也抛到旁边。他大步走到宝扇面前,宽阔的手掌,抚摸上眼眸周围的红意,轻声叹气。 “昨夜将我赶走,可曾睡得安稳?” 宝扇贝齿咬紧唇瓣,不肯回答他。 容昭身姿如松似柏,俯身时,像崇峻巍峨的高山,渐渐将宝扇吞没。细细的吻,落在宝扇的眼眸上。红意带来的痛楚,和痒意混杂在一起,令人心思浮动。 薄薄的眼睑,落下缠绵的吻,轻柔绵软,如同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宝扇听说过,容昭耐性极其差劲,因此在私塾中读书时,愁坏了好几个夫子。可如今,他却是这样有耐性,全然不像众人口口相传的那般…… 两张薄唇向下移去,要去含那娇艳欲滴、紧紧抿起的唇瓣时,宝扇却微微侧身,躲开了容昭的越发炙热的亲吻。 容昭迷蒙的思绪,顿时变得清醒。被宝扇这般对待,故意躲开自己的亲近,容昭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冰冷。他向来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唯有和宝扇多日的耳鬓厮磨,才养成了这般珍爱怜惜的性子。容昭眸中冷冷,用手掌将宝扇的脑袋转回来。 她是他的妻,夫妻敦伦,天理自然,如何能躲开? 宝扇白嫩的脸颊,被容昭蛮横的手掌,蹭出了碍眼的红痕。脸颊上的痛楚,让宝扇越发委屈,她眼睫轻颤,泪珠便啪嗒啪嗒地落下来。看到宝扇流泪,容昭眼眸中闪过挣扎犹豫,但最终恢复了寒冰般的凉意。宝扇的一双水眸,本就澄澈干净,如同稚童般懵懂纯粹,如今被泪水洗刷,更显得似雨后天晴,让人爱怜。 “我……我自然是不好的……南楼女子美貌者众多,容郎厌倦了……也是应该的……” 容昭听到她这番胡言乱语,眉宇中的沟壑越发深邃。 世间美貌者众多,可是哪一个能与宝扇比拟。 更不像话的是,他何曾厌倦了她,简直是胡说,明明是她先将自己拒之门外,年纪虽然小,却学会了胡搅蛮缠,颠倒黑白…… 容昭将宝扇揽进怀里,听着宝扇前言不搭后语的嗔怪,察觉到怀中美人的醋意甚重,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苦恼,反而觉得,从昨夜便空荡荡的心脏,此时被填满了充盈。 被揽进宽阔紧实的胸膛中,宝扇渐渐停下了哭泣,但她仍旧不肯开口诉说,到底是因为何种原因,与容昭置气。容昭询问她原因,宝扇也只诺诺道:“嬷嬷说,不可妄言,女子生妒忌,会令夫君不喜。” 因此,宝扇不能告诉容昭是因为何事置气,否则便成了妒忌,会变成声嘶力竭的妇人的。 容昭暗道,依照宝扇这模样,哪里不是已经生了醋意。不过妒忌……容昭不以为然,在这世间,还没有哪个女子,能够配得上令宝扇妒忌生恨。只是宝扇不肯说,也不许让容昭近她的身子。 怯生生的麋鹿,连拒绝旁人,都是轻声细语地,丝毫没有威慑力。 “……待我心口不难受了,才能,才能……” 明明已经做过许多次,但“欢好”二字,宝扇是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这种软绵绵的拒绝,实在是世所罕见。凭借容昭的力气,轻而易举地便能靠近宝扇的身子。到时候,宝扇只能怯生生地承受,半点抵抗都无法做出。只是容昭若是当真就这般做了,宝扇定然要雾眼蒙蒙地看着他,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想起那副场景,容昭心中郁郁,闷哼了一声,勉强同意了宝扇的拒绝。 宝扇眉眼舒展,身姿翩翩地离开了。容昭的指尖,还残留着莲花芬芳淡雅的气息,久久未曾散去。但莲花香气的主人,却早已经翩然离去,丝毫没有犹豫。 容昭薄唇轻启,轻声道“小没良心的。” 竟然是连一次回头,都未给过。 南楼中。 自从那次宴会,被挑破了对淳如姑娘的心意,刘光便被众多好友疏远,他们口中指责着,刘光不该为讨淳如姑娘的欢心,而伤害了好友之间的情分。 刘光脸色涨红,为自己分辩解释道:“淳如姑娘哪里配不上容二,而且容二救过淳如姑娘几次,若是说他没有丁点心思,我是半分都不相信的。” 好友无奈:“救过淳如姑娘又如何?容二对她没什么不同。若是淳如姑娘当真有几分手段,能得了容二的心思,也算得上她的本事。可她躲在后面,清清白白,却让你为她保媒拉纤,着实……刘光,你若是当真心悦于淳如姑娘,不如自己娶进府中,关起门来,你乐意如何疼惜她,是你府中的事情,也不必牵扯他人。” 好友言尽于此,不再与刘光争执。 刘光神色愣愣,心中的念头却开始肆意生长——是啊,他也能待淳如姑娘好,为何要假手于人。 于是,刘光便开始整日待在南楼,殷勤对待淳如姑娘。 第113章 世界五(十五) 容昭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在探查宝扇因为何等事情伤怀上,可谓是雷厉风行。区区几日,便查出了苗头,若是容父知道了,容昭还有这般果敢的脾性,定然要捶胸顿足,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容昭,将这份脾性用在念书上,或许能走好科举致仕的路子,也不必整日无所事事,只懂得肆意风流。 宝扇性子内敛,在府上并没有贴心的丫鬟。因此小丫鬟讷讷地说着,她并不知道内情,只见到宝扇拿着一张水红薄纸,看完后便依偎在软枕上,轻声啜泣。 听到宝扇将软枕都浸湿了,容昭眼眸晦暗不明,本就紧绷的面容,越发冷峻了。 容昭抬脚迈进里屋,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股淡雅的莲花香气,缥缈悠远,令人魂牵梦绕。容昭脚步微顿,薄唇紧紧抿着,半晌才冷冷开口问道:“宝扇呢?” 小丫鬟忙答:“少夫人回林府去了,天刚亮便离开了。” 看着容昭茫然的神色,小丫鬟心中暗道:明明宝扇离府之事,已经事先向容昭禀告过,怎么容昭一副怅然若失、刚刚知晓的模样。 容昭在软榻上坐下,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沾染了莲花香气的软枕。明明软枕上没有斑驳的泪水痕迹,容昭却仿佛能看到,那柳树枝般纤细柔韧的腰肢,俯在金丝软枕泣声涟涟的模样。如瀑般的青丝随之倾泻,包裹着柔弱的身子……容昭躺在了软枕上,清浅的莲花气息弥漫在他的周围。容昭紧闭眼睑,感受到莲花清香越发靠近,好似一张瓷白的脸蛋,睁着轻颤的水眸靠近他,下一瞬间,那花瓣似的柔唇中,便要吐露出娇怯柔软的话语。 容昭猛然睁开眼睛,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梦中在身侧依偎的美人,早已经成了幻影。 床榻旁边,搁置着黄花梨木的箱子,里面被分成一层一层的小匣子。容昭尚且记得,他揽着纤细的腰肢,向着床榻倒去时,宝扇睁着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眸,细声细气地要将手上的碧玉手镯摘下来。 容昭不肯:“不喜欢?” 宝扇温顺地摇头:“母亲送的,自然是好的。” 容昭收紧了放在纤细腰肢上的手掌,继续追问道:“那为何要摘下来?” 宝扇面颊泛着绯色的红晕,偏首躲开容昭的视线,语气弱弱:“你总是咬那里,太羞人了……” 容昭轻声嗤笑,嘲笑宝扇无知懵懂,但最终随了宝扇的心意,让她将手上的碧玉手镯,放置在床榻旁边的箱匣中。见状,宝扇隐隐约约松了口气,却不曾想到,手腕上的咬痕,并未减少分毫,去了碧玉手镯,容昭反而越发肆无忌惮…… 思绪浮动,容昭随手拉开箱匣,里面摆放着零零碎碎的首饰,小巧精致。目光暼见匣子边缘的水红一角,容昭神色微凝,伸出手掌,将折叠地四四方方的水红薄纸取出,待看完信件上所写,黑眸微沉。 南楼。 湘怡依在栏杆处,冷眼瞧着昔日对淳如百般追捧的刘光,如今大献殷勤的模样。看到淳如紧皱眉峰,一副被困扰的模样,湘怡唇角扬起,想着能见到南楼最与众不同的淳如姑娘,如此狼狈的样子,还真的是难能可贵。 淳如不清楚,为何过去知分寸的刘光,如今无论她如何冷漠,仍旧黏在自己身边。她心中烦躁不堪,在这世间,淳如想要终成眷属的人,只有容昭一人而已,其余人都是过眼云烟,不必记挂于心。看到湘怡心情尚好,淳如头次失了风度,她走到湘怡面前,一语未发,只冷冷地瞧着湘怡。 众人都能看的见,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湘怡轻扬眉峰,还未开口,便听到南楼的小厮喊道:“湘怡姑娘,有约相邀。” 湘怡身子一转,将手上沾染了香甜脂粉的帕子,堪堪擦过淳如的脸颊,身子翩翩地离开了。 相邀之人府上的路,湘怡并不算熟悉。湘怡掀开帘帐,露出精心打扮的脸,她抬头看着府上的门匾——笔力苍劲有力的“林”字。 湘怡被带到一处绣房,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她依稀辨认出,邀请她来府上的人,是个女子。湘怡心道奇怪,却听到那女子开口,声音清灵,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可能教会我些春阁隐秘,留住男子脚步的好法子……” 虽看不清纱幔后的面容,但湘怡猜测,这女子定然是羞红了脸,连声音都变得飘忽不定。湘怡故意掐着嗓子,用腻人的声音甜甜道:“自然。” “姑娘若是想学,湘怡自然尽力。” 宝扇糯糯地应好。 湘怡便开始侃侃而谈:“男子爱娇嗔,你若是声音甜腻,便能把他们的魂魄勾去两三分。” 说罢,湘怡便开始教宝扇如何发出甜腻惑人的声音。宝扇用湘怡说的技巧,怯生生道:“容郎……” 声音甜腻如蜜糖,落入耳中令人半边身子都要酥倒了。湘怡未曾想到,宝扇竟然如此聪慧,她刚才还以为这小姑娘,性子不谙世事,定然极其难学会这些手段。却未曾料到,她一点就透,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声音甜腻而不矫揉造作,似嗔似怪。湘怡听到宝扇怯怯的“容郎”,暗暗揣测着,是哪位郎君能有如此定力,能够抵抗住这般痴缠。 更近一步的教导,便是不可宣之于口的春色无边。湘怡脚步轻移,走上前去,隔着厚厚的纱幔,她俯身讲着羞人的话语。清淡的香气悠悠传来,令湘怡有些头脑发沉,她终究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你用的什么香粉?” 宝扇柔声道:“莲花香粉,你若是喜欢,可带些回去。” 一直未曾说话的嬷嬷,暗暗皱眉,想着宝扇还是不知世事,自己用的香粉,怎么能送给这些南楼女子,岂不是脏污了自己。湘怡自然看出了嬷嬷的不喜,轻声拒绝了。 “这样的香粉太过淡雅,适合你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 即使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姿,湘怡也能猜测出,与她面对面而立的,是位身姿纤细柔弱的美人。 “我喜欢浓烈的香气,在南楼中才能显眼。” 湘怡三两句便错开了这个话题,细细教导着宝扇。待湘怡离开时,除了本应给的赏银外,宝扇还让人多备了些谢礼。湘怡看着多出的黄灿灿的金锭,唇角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再看到金锭旁边,还摆放着一瓷瓶香粉,不同于莲花的淡雅,香气浓郁至极,却不像普通的香粉般俗气。 送湘怡回南楼的林家人,轻声解释道:“我家主子说,这香气浓烈,极其显眼,也很配你。” 即使知道这瓷瓶里的香粉,能让自己在南楼中更加显眼,湘怡也没涂抹,而是怀着几分莫名的心思,将香粉收了起来。待湘怡打听清楚,林家已经出阁的几位姑娘,便推测出邀她前去林府的那位,恐怕便是容昭迎娶的新妇。 湘怡轻声叹息,嘴中埋怨道:“早知道容公子娶的是这般懵懂惑人的美人,我便不扑上前去了,白白丢了脸面。” 不过——想起自己教会宝扇的那些手段,湘怡心中郁郁,暗道容昭是多好的运气,区区纨绔子弟,竟然能享受的了那么多……当真是天理不公。 南楼主人虽然疼惜淳如,但刘光舍了钱银,又用家中权势逼迫,终于将淳如迎出南楼。与刘光的婚事定下后,淳如仍旧神色恍惚,她总觉得不该如此,她怎么会嫁给刘光呢。淳如虽然身份卑微,又进了南楼,但和其他受苦受难的女子是不同的,她只需要学唱曲儿,便有众多人愿意一掷千金,讨她欢心。淳如脑袋一片茫然,直到刘光的迎亲花轿到了南楼,她心中觉得自己理应嫁给更好的人。 南楼众多女子,看着淳如的目光,多是羡慕。刘光家境颇丰,淳如又是嫁去做正妻,日后是何等的风光。可是淳如并不欢喜,她冷着一张脸,被刘光搀扶着坐上了花轿。 南楼里的女子,窃窃私语道。 “淳如是不是不欢喜,她莫不是不想嫁给刘光?” “应当不会。这门婚事,可是淳如亲口许诺的。南楼主人为了淳如,都快要与刘光生出嫌隙来了……” “可出嫁不是该欢欢喜喜的,为何淳如却……” 湘怡轻笑一声,语气悠悠道:“淳如姑娘,怕不是在期待有人出现,扰乱了这门婚事。” 众人面面相觑,有姑娘反驳湘怡:“你不要胡言乱语,淳如大喜的日子,怎么会期待有人扰乱,让她不能成亲。” 湘怡没有如之前一般,与她们争执,她轻轻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淳如的确是在等待,她期盼如之前一般,在她遭遇困境时,容昭能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中。只是成亲之事,顺利地不可思议,直到刘光满身酒气,醉醺醺地想要亲近淳如时。淳如慌乱之下,手中紧握的银簪,刺入大红的喜服。进来送醒酒茶的丫鬟,见淳如刺伤了刘光,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淳如心中惶恐,觉出几分真实感来。若是被人知道了,她便要被拉进大牢里,受尽折磨。 “不,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与容昭,应该是纨绔子弟心悦南楼清倌,为此力排众议,突破重重困难,终于成就一段佳话。 黑影突然出现,妖侍走到淳如面前,姿态恭敬:“公主,方才违背了天道,此世留不得了。” 淳如眼神恢复清明,她看清了妖侍衣袍上的鲜血,却有意回避可能发生的事情。淳如此时格外清醒:她是妖界公主,而不是南楼里身份卑微的淳如。 街市上闹哄哄的,议论着昨夜刘府发生的大火,可怜洞房花烛夜,竟然无一人能够存活。 …… 容昭澄清了自己的清白,他虽然行事风流,却从未如同水红薄纸上所说,与淳如交好。可他与宝扇刚刚重修旧好,便传来了刘光迎娶淳如,刘府大火之事。甚至有交好的朋友,暗暗向容昭打听,大火之事,与容昭是否有关系。容昭气极,对于刘光,他早已经无朋友之谊,而淳如,更从未被他放进眼中过。他怎么会苦心孤诣地设计两人,实在荒谬! 听着小丫鬟诉说着,刘府那场大火是如何离奇古怪,宝扇身子发颤。一看到容昭,便扑到了他的怀中,不肯松开柔荑。 “我怕,容郎,可不可以……不要走……” 容昭故意神色冷凝,声音微凉:“是你要拒绝我的,如今又出尔反尔?” 听到容昭的话,宝扇面颊羞红,思来想去,只能用湘怡教的办法,声音甜腻,惑人心神:“容郎,我好想你……不要走……好不好?” 容昭喉咙发紧。 美人相求,如何不好。 第114章 世界五(十六) 碧纱罩衫中,是素白的里裳。 烛光摇晃,暖橘色的光芒,泼洒在宝扇瓷白的脸颊上。熨帖合身的素色里裳,越发称得宝扇身子纤细,楚楚可怜。容昭目光幽暗深邃,仿佛瞄准猎物般,肆意逡巡着宝扇柔弱的身子。像是想要躲过这般灼热的视线,宝扇轻轻垂首,露出纤细柔弱的脖颈,那一抹滑腻柔顺的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让人不禁胸中澎湃,忍不住细细把玩。 容昭察觉出宝扇今日的不同,如此甜腻的声音,像是故意用了些手段。可容昭并不觉得厌烦,心中仿佛被羽毛轻轻抚过,泛起轻柔的痒意。 他任凭羞怯动人的美人,绞尽脑汁地将心机手段用在他身上。宽阔的手掌,被宝扇抓在手心,因为手掌大小的差距,宝扇只能用两只绵软的柔荑,将容昭的手掌捧在怀中。她将自己白皙光滑的脸颊,放置在那掌心中,引导着容昭去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虽然丁点酒意都未沾染,容昭却早已经醺 醺然,几乎要沉浸在温柔乡中,不肯抽身离开,只是他面容上仍旧紧绷着一副处变不惊的冷静模样,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几丝凉意。 “你这是做何?” 他静静地看着与宝扇交叠的掌心,冷冷问道:“从哪里学会的惑人法子,如此不知羞。” 宝扇本就是忍耐着心底的羞怯,勉强为之,不曾想被容昭一眼看穿,还轻易地挑破了她的亲昵举动,是向旁人学会的。宝扇眼圈立即泛起红意,想到容昭整日厮混在南楼,定然见多了诸如此类的惑人法子,她如今的举动,真是如容昭所说,不知羞。 绵软的柔荑被抛开,容昭立即察觉到手心空落落的,胸中涌现出怅然若失的感觉。含羞带怯的美人,早已经将身子转过去,只留给他纤细瘦弱的后背。容昭揽上那一掌可握的腰肢,趴在宝扇的肩膀上,看着那张娇艳如花的脸蛋。 不曾想,却看到了美人委屈至极的模样。 容昭声音中带着蛊惑,轻声道:“你这般不知羞的模样,可真叫人欢喜。” 宝扇的脸颊立即涨红一片,轻唾道:“浪荡子。” 她这般柔弱的性子,即使是责骂,也是清浅绵软。容昭微微愰神,心道:他自然是浪荡子,这是众人皆知之事。若是他是正人君子,听到宝扇这般似嗔似怪的言辞,怕是也要坠入泥潭,变成贪恋美色的浪荡子弟了。 碧纱罩衫被抛在床榻前的箱匣上,娇怯的轻呼声,被容昭吞进腹中。 若是心中有所想念,便日日皆是洞房花烛夜。 发丝纠缠,宛如两人紧密相连、不愿意分开的命运。短暂意识清明时,容昭心想,容父的麒麟子美梦,怕是不能如愿了。不过好歹有宝扇在,他可以收起心思,只做身旁这柔弱可怜小女子,一人的浪荡子。 烛光摇曳生姿,被风轻扬,便悠悠地吹灭了,掩盖了屋内的无边春色。 …… 九重天。 姻缘树旁,茯苓柳眉紧皱,来来回回地踱步。月愿仙君瞧着她手中光秃秃的枝蔓,轻声叹气:“这仙植本可以修成灵性,却毁在你这摧花人之手。” 茯苓丢掉手中的枯枝,声音急切:“幻海呢,我要看看宝扇如何,可曾在凡界受了委屈?” 自从知道宝扇下凡界,有月愿仙君放纵的原因后,茯苓对月愿仙君的恭敬,便顷刻间灰飞烟灭。月愿仙君又是个脾性随意的,并不在意茯苓的态度如何,宽袖一挥,便召唤出幻海来。为了避免有法力之人下凡间,随意使用法术,肆意制造因果,给凡界带来动乱不安,便有天道来制约,若是违背天理自然的,定然要受到反噬。 因此九重天虽然能看到凡界种种,但时间匆匆,转瞬即逝,而且不能随意插手。茯苓趴在幻海旁边,看着宝扇手腕上的青紫,眼眸中满是疼惜:“仙君,宝扇这是受了欺负吗?” 闻言,月愿仙君脸上闪过茫然,待看清楚纤细腕骨上的青紫,沉声道:“许是在哪里碰到了。” 月愿仙君心中笃定:不可能是遭遇了酷刑,毕竟有经过他亲自炼化的引魂蝶守护,能保宝扇魂魄安全。而且这引魂蝶,经过五彩丝线指引,能引导宝扇找到容昭太子转世。这些小法术,虽然能使宝扇不会与容昭太子错过,从而浪费数年光阴。但若是想亲近容昭太子身旁,还要凭借宝扇自身。 只开启了短暂时辰的幻海,被匆匆关上。月愿仙君无法辨认出,宝扇是否得偿所愿,亲近了她心心念念的“主人”。茯苓却微微松气,她刚才看到宝扇抱着一盅粥,眉眼弯弯的模样,想来没受什么委屈。 将淳如公主带回妖界的妖侍,因为违背了天道,破坏了因缘,还出手伤害了凡人,法力受损。看见他这副可怜样子,又是因为自己才受的伤害,淳如公主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她拿出妖王所送的珍品。妖侍千恩万谢,服下珍品后,身上果真没有了痛楚。 这等珍品,往日哪能用在他这般随侍身上。妖侍心中微动,越发坚定了要帮助淳如公主的心思,如此这般,他才能拥有万千珍品,法力大有进益。 淳如公主想起凡界经历,紧皱的眉峰未曾舒展开。 “若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林家女,我与天界太子,早已经……” 淳如公主知道容昭太子的本性,他是不能触碰、圣洁不可攀的皑皑白雪。因此在凡间风流肆意的容昭太子,更是难得碰到的一面。他行事体贴,不会如同在九重天那般,对自己冷眼相待。只是那样的亲近,却终究没有变化成姻缘。 妖侍拧眉:“是公主在凡间的身份太低微了,南楼的清倌,让一个风流肆意的纨绔子收心,着实太过为难。” 淳如公主脸色微凝,她虽然不想凭借高高在上的身份,令容昭太子循规蹈矩地与她成为眷侣,但身份太卑微,确实是不小的阻碍。她在南楼中,连出门都要受到限制,也因此让凡间女子趁机耍弄心机,迷惑了容昭太子。 淳如公主舒展眉峰,唇瓣轻启:“那便依你所言。” 妖侍立即俯身,朗声道:“定会给公主安排一个,既高贵,又近水楼台的身份。” 妖侍心中微沉:只是这般,定然要再次违背天理。不过想到事成之后,能获得的种种,妖侍心中安稳,大步离开,去寻秘法去了。 第二世。 梁柱高悬,屋檐下的琉璃瓦片,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 街市上人群闹哄哄的,经过金笔银边描绘的“郡主府”时,不仅加快了脚步,待看不见郡主府外那两头雄伟的石狮子时,才敢低下头窃窃私语道。 “听闻郡主未来的夫婿,竟然是卖肉的屠夫。” “这是为何,堂堂郡主之尊,要嫁给下三流的屠夫。” 他身边的人轻声叹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出来。 那府中住的,是极其受宠爱的淳如郡主,连价值不菲的琉璃,都能被她随意使用,制成琉璃瓦片,充当房屋的遮掩,可见其受宠爱的程度。只是这位淳如郡主,到了成亲的年纪,却不愿意嫁给一般的王公贵胄,只道她的夫婿,是该是天人之姿,而不是凡夫俗子。王后娇宠淳如郡主,便同意了淳如郡主的主意,亲自许诺: ——谁若是能捉到北郊的猛兽,便是淳如郡主的良人。 北郊猛兽,为害多年,连圣上都对此束手无策,派遣了无数的精兵,气势汹汹地进了山,却都是带着满身伤痕回来的。而北郊的猛兽,凶狠的嚎叫声越发猖狂,惹得民众心中不安,连行路都特意绕开北郊,唯恐性命有忧。 百姓们都以为,这是淳如郡主不想成亲的托辞。众人虽然羡慕迎娶郡主能带来的好处,但却清楚自己的斤两有多少,怕是进了北郊山中,也要沦为猛兽的腹中餐。但只过了数十日,便有人进了北郊,再出来时,便是拖着已经没有气息的猛兽。 众人钦佩此人的英勇,更有几分仰慕,猛兽一除,这北郊便成了安全地境,他们这些人便不必再日日惶恐不安,只能绕道而行了。只是有人按照约定除掉了猛兽,王后和淳如郡主却迟迟不肯兑现承诺。民众这才议论纷纷,皆道:虽然说金口玉言,但毕竟是屠夫而已,怎么能配得高高在上的郡主。 淳如郡主也是这般想的,初次听闻有能人除掉猛兽,她心中猛然跳动,充满了期待,只道是自己等候许久的良人,终于出现了。 可淳如郡主与此人见了面,才知道身边侍女看到她精心打扮时,满脸的欲言又止,究竟是何等意思。 果真是个屠夫!他身量极高,满腮的胡子,让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容。身上穿的衣衫破旧,或许是几年前裁制的,裤腿都短一截,露出蜂蜜色的肌肤。 淳如郡主几乎要昏过去,这、这模样,哪里还是个人,就是一头恶狠狠的野熊、野狼! 她不会嫁给这种莽人的! 即使王后百般规劝,淳如郡主仍旧不肯点头同意。无法,王后只能另想他法,金口玉言不能改,朝令夕改只能惹得民众哗然,更为严重的,甚至会引起百姓们愤懑不满。看着堂下站着的男子,王后思虑道:那便让这莽夫主动出错,先行毁坏了约定。 凡有妻有妾者,均不可迎娶郡主。 王后垂眸,出声询问淳如郡主:“那日伺候你的小侍女呢,模样可人的那个?” 淳如郡主眉心一跳,微微示意,身旁的侍女便将宝扇带到了堂下。 第115章 世界五(十七) 乌黑修长的青丝,被尽数挽起,点缀以细小晶莹的珠花。堂下站着的人,身姿袅袅婷婷,瓷白如玉的脸颊上,两靥染上淡淡的薄红痕迹,一双澄净纯粹的眼眸,不敢直视座上的王后和淳如郡主,只能低垂着眉眼,瞧着地面。 王后放轻声音,朝着神色紧张的宝扇缓缓招手。宝扇身子微动,脚步轻移,走到王后身边。王后伸出两只手掌,将纤细绵软的柔荑捧在怀中。她心思细腻,自然察觉到面前的宝扇,身子轻颤的可怜姿态。王后本就是金尊玉贵的长大,两手光洁滑腻,但怀中的素手柔荑,却带着温润的触感,令人爱不释手。 王后抬眸,轻飘飘的视线,从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掠过,黛眉轻蹙,朱唇泛着水润。所谓弱柳扶风,楚楚生怜,不外如是。王后原本有些不安的心绪,渐渐趋于平稳,心中暗道:那等无知莽夫,定然是见识短浅。一碰到宝扇这般身子软绵的女子,必定气血上涌,把持不住。 到时颠鸾倒凤,哪里还能惦记着淳如郡主? 一旦成了事,率先违背约定的是那山野莽夫,她们稍作打发,便能了结此事。如此这般,既保全了天家颜面,又不必委屈了淳如郡主,是两全其美之事。 王后瞧着模样乖顺的宝扇,嘴唇张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转身看向身旁的淳如郡主,出声询问了一句:“你当真不愿意?” 淳如郡主眉峰紧拢,想起大殿上所见的那人,粗俗凶狠的样子,与自己日思夜想的冷面郎君——身姿翩翩、圣洁如山巅白雪的模样,无丁点相似。淳如郡主眼底泄露出一丝嫌弃,心道:自己怎么会纡尊降贵,下嫁给这般行径粗鲁的山野村夫。 她语气极其笃定:“千百个不情愿。” 王后便收起最后的一点心思,面容肃然地望着宝扇,声音轻柔,但却隐隐带着几分压迫感:“你身为侍女,理应为主子排忧解难。如今郡主有心烦事,你可愿意尽绵薄之力,换来郡主欢颜?” 王后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挑起宝扇小巧的下颌,看着那轻颤着眼睫、雾蒙蒙的水眸中,满是惶恐不安。宝扇不清楚王后和淳如郡主的打算,闻言柔声道:“奴婢能做些什么呢?” 她身份低微,宛如无足轻重的蝼蚁般,又哪里能为淳如郡主解除烦恼。 王后轻轻俯身,贴在宝扇耳边,轻声诉说了自己的打算。 “……你可明白了?” 宝扇胸腔中嗡嗡作响,听到王后心中打算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脑袋中仿佛笼罩了薄薄白纱,在王后幽深的视线注视下,宝扇轻轻颔首。 她这般的身份,即使是主子一时发怒,夺走了性命,也没有人为她争执分辩。何况……只是让她去迷惑山野村夫的心神。 仰仗着王后的宠爱疼惜,淳如郡主翩然离开,她心中不愿意与那打倒猛兽的莽夫,再有丁点牵扯,甚至连他的名讳都未曾询问过。 王后将宝扇丢给了身旁的侍女,她堂堂王后之尊,定然不会为了一个小侍女而劳心费神。被留在原地的宝扇,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众多侍女拉扯着,去沐浴更衣,周身上下都涂抹了滑腻的香膏,没有一处被遗漏。 趁着众位侍女转身的空闲,宝扇轻轻嗅着手腕的芬芳,淡雅惑人,是莲花的香气。听侍女们所说,这莲花香膏,是用上百株莲花制成的,只取用最里层的莲花花瓣,佐以荷叶上的清露,再添之半粒圆润的莲子,碾磨成膏状,气味幽香中,带着几分清冽,味道经久不散去。 从贴身的里衣,到衣裙外面的罩衫,都是侍女们精挑细选,既不逾越宝扇作为小侍女的身份,又将她装扮地如同系着红绸的玉璧,只等送到那人的手上,让他亲手解开包裹周密的红绸。 宝扇被领到一处偏殿,手中被塞上一只茶盏,隔着薄薄的青瓷,宝扇能感受到,茶盏底部传来的温热触感。 侍女叮嘱着宝扇:“屋里那位,便是捉来北郊猛兽之人,名唤容昭。除掉这等祸患之后,他定然耗费了许多心神,正需要有人宽慰心神,为他解除乏累。” 宝扇便是王后亲自选出,替容昭松弛心神之人。 宝扇轻垂下脑袋,语气怯怯地应了声是。 屋门被推开,宝扇心如鼓躁,只觉得双腿发软,但仍旧强撑着向偏殿走进去。宝扇的两条腿刚刚迈进门槛,便听到“吱呀”一声。宝扇转身向身后看去,只见门扉紧锁,丁点缝隙都无。 那如同巍峨高山般的人影,原本正端坐着,听到有声响,他立即站起身,朝着门扉的方向望去。 与那黑黢黢的眼神相对,宝扇只觉得自己被野兽盯上了,她慌忙地垂下脑袋,躲开那人的视线,心中惴惴不安:这人生的如此高大,好似山中野狼般。 容昭浓眉紧锁,他家境贫苦,整日紧衣缩食地过日子,听闻王后亲口许诺,凡除掉北郊猛兽者,能得珍宝。他这才孤身入山林,耗费了三日,将那凶狠的猛兽拖出来。可王后只将他留在这里,嫌弃他衣裳破旧,让他梳洗换衣,却连半句关于珍宝的话语,都未曾提出。待了这几日,容昭的耐性早已经到了边缘,他虽然不愿意恶意揣测这些王公贵胄,但如今的种种待遇,让他不禁怀疑起:莫不是他们不舍得珍宝,故意拖延至此。 容昭已经不愿意再等候,他原本打算去找王后,既然他们不愿意兑现承诺,将珍宝赠送给他,那便将猛兽的尸身归还于他。容昭将这猛兽的皮毛扒下来,卖给皮毛贩子,还能挣些银钱。 只是容昭没等到王后的身影,却看到一模样可人的小侍女,怯生生地走到他身边。 容昭目光冷冷,视线轻轻掠过纤细柔弱的腰肢,心中暗嗤:富贵人家锦衣玉食,怎么养出来这般瘦弱的侍女。容昭浓眉紧皱,暗暗思量,莫不是这家人苛待侍女,才积累下来的银钱,如此看来,他想要兑现的珍宝,怕是得不到了——只是那猛兽,必须要带走。容昭紧了紧拳头,想到:若是他们百般阻拦,既不肯让自己带走珍宝,也不愿意归还猛兽,只能以蛮力相搏了。 越靠近容昭,宝扇胸腔传来的跳动声,越发急促不稳,一颗心仿佛悬在了喉咙处,让她喉间发涩,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人,已经换了得体的新衣裳,但隔着层层布帛,宝扇仍旧能看到肌肉绷紧的模样。容昭的肌肤,不是富贵人家惯常养成的白皙,而是日光倾泻泼洒的颜色,比麦穗的颜色更浅,像是涂抹上了一层薄薄的蜂蜜,处处彰显着康健。 容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让宝扇心生畏惧的。他身量高,力气大,单单看他身姿,便觉出他的蛮横粗鲁,使人不能将容昭和“怜香惜玉”等诸如此类的言辞,联系在一起。容昭乌黑幽邃的眼眸,仿佛林中逡巡的野兽,敏锐骇人。 被他冷冷一瞧,宝扇险些将手中的茶盏,摔到地面上。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扶住了宝扇纤细的手腕。容昭的掌心,仿佛沾染了浓烈的热意,将宝扇的手腕灼的发烫。 白皙细腻与蜜色蛮横,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起。 宝扇声音细弱:“容……容昭公子,请用茶水。” 容昭眉峰扬起,像是头次听人这般唤他。街市上的人,只会隐去名姓,扯着嗓子喊他“屠夫”,而这娇怯怯的小侍女,即使已经害怕到这副样子,却仍然握紧茶盏,不肯松手。 容昭接过茶盏,上好的新茶,醇香的经过炮制的茶叶香气四溢。容昭却不知道细细品味,轻酌慢饮,宛如牛嚼牡丹般,扬起脖颈,咕噜噜地尽数喝进腹中。坐了这许久时辰,容昭确实是渴了,他喝的急切,圆润的水珠,顺着脖颈上的凸起,缓缓流下,最终没入衣襟处。 宝扇瞧着他这般豪饮,不知不觉竟然羞红了脸颊。容昭将茶盏随手放在红木桌上,朗声问道:“可还有?” 宝扇不敢抬头看他,只垂下脑袋,轻声细语道:“没有了。” 她声音细细,容昭听得并不真切。容昭伸出手,拉扯着宝扇的衣袖,本想让她靠近一些,却未曾想到,自己本就力气大,使在身子柔弱的宝扇身上,越发让人受不住了。宝扇身子轻颤,脚步踉跄,朝着容昭怀中扑去。 看着宝扇面颊上浮现的红晕,容昭心神微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掌,将宝扇身子一转。 下一瞬,宝扇便跌坐在容昭的腿上,柔臀之下的肌肉紧实有力,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热意。 容昭眉眼微凝,到了如此境地,仍旧坐怀不乱,继续追问道:“刚才说了些什么?” 宝扇心尖发颤,半晌才意识到容昭所询问的,是茶水之事。她想起了王后的吩咐,以及迈进偏殿时,王后贴身侍女的眼神示意。宝扇平复着纷乱的思绪,怯怯地抬起头,直视着容昭漆黑的眼眸。 见状,容昭微微愣神,没有料想到这性子软弱的小侍女,竟然能鼓起勇气,直勾勾地瞧着他。容昭仔细看着宝扇的眼眸,这才发现宝扇的眸子生的极好,盈盈水光,在烛光的照映下,宛如天边璀璨星辰。 容昭听到小侍女开口,声音软软糯糯:“公子若是想要茶水,怕是没有了。只不过,望梅止渴的法子,还是有的。” 何为望梅止渴? 第116章 世界五(十八) 闻言,容昭眉峰紧皱,一双锐利幽深的眼眸,向着四周打量,未曾在长桌方椅上看到梅子的踪影,不禁疑惑道:“哪里的梅子?” 结实有力的手臂,虚虚地环绕在宝扇周围,宝扇从那紧绷的肌肉上,能感受到血液流动时的炙热。她鼓起勇气,抬眸望着那张凶狠的脸——满腮的胡子,宛如路边的杂草丛,黑如玄墨的眼眸,像极了丛林间狩猎的野兽。宝扇与那样的眼眸对视,只觉得下一瞬,面前的男子,便要俯身啃咬她的脖颈。 娇弱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宝扇扬起手臂,环绕在容昭的脖颈。织金丝线绣成的宽敞衣袖,随着宝扇的举动,而缓缓落下。温润光滑的玉臂,便丝毫无遮掩地放在容昭的脖颈处。 容昭眼眸微合,神情晦暗不明。 宝扇轻轻踮起柔臀,整个身子好似凌空悬起,周身上下,唯一的倚仗便是容昭。她青涩至极,举止生疏地如同早春新结的青果,虽模样稚嫩,却让人口舌生津。这枚小巧可口的青果,正在向容昭传递着自身的滋味。 宝扇将柔软的唇瓣,轻轻地印在容昭的两片薄唇上。杂乱如同野草的胡子,蹭到宝扇白嫩柔软的脸颊上,生出了丝丝痒意,还剐蹭出了细长的红痕。宝扇紧闭双眸,试图用柔软,叩开容昭合拢的双唇。唇齿依偎,相依相拥的一刻,宝扇脑海中浮现出“相濡以沫”的字眼。 带着炙热触感的手掌,抚上宝扇纤细的腰肢。宝扇身子轻颤,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指摩挲她腰肢,像是在丈量长度的动作。宝扇向前扑去,几乎是紧紧地贴在容昭的胸膛,听到隔着布帛传来的沉闷的心跳声,宝扇竟然觉出几分心安来。 容昭带着凉意的声音,从唇齿间泄露出:“你不是止渴的梅子。” 即使温香软玉在怀,容昭仍旧是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他固执地询问着刚才的问题。 刚才的亲近,已经耗费了宝扇不少的力气,她双腿软绵绵的,手臂也没了力气,重新跌坐回容昭的腿上。听到容昭的追问,宝扇眉眼低垂,凌乱的发丝为她增加了几分惑人风情,好似池水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原本是清清白白,却被落入池水的胭脂粉盒,染红了脸颊。宝扇吐息尚且不稳,说话时带着几分羞人的娇嗔。 “这里——用的是青梅子制成的口脂。” 酸甜各半,滋味甚好。 容昭顺着宝扇葱白的手指望去,视线落到她微微发肿的唇瓣,目光立即变得晦暗不明。容昭突然收紧了手臂,原本端的是大马金刀的坐姿,此时双腿合拢。而坐在容昭腿上的宝扇,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吓,发出轻呼声,搂着容昭的玉臂,越发紧了。 容昭眉峰拧成墨团状,声音冷冷:“没有尝出来。” 宝扇心中微惊,暗道:明明方才他已经吃了许多……怎么会没尝出来青梅子的滋味。 宝扇扬起头,刚刚想要说出心中的疑惑,便被灼热的呼吸,立即夺走了全部的呼吸。与宝扇软绵绵、丝毫没有力气的轻吻不同。容昭落下的吻,如同他令人生畏的模样一般,气势磅礴,有风雨欲来之势。 美人在怀,哪个能不浮想联翩,心思浮动。更何况,如今是美人主动投怀送抱,怕是没有男子能够抗拒。 容昭亦是如此。他从未见到过宝扇这般的女子,往日里男男女女从他卖肉的摊子前面经过,容昭未曾分给过他们半分眼神,只因为无论男子女子,都比不上银钱珍贵。可是当宝扇靠近他时,容昭才明白,世上还有这般身上带着好闻的香气的女子,腰肢细的让人想用力箍紧,肌肤比刚出锅的豆腐还要滑嫩,令人想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容昭抬着猛兽,走过一条条街道时,清楚地听到了百姓们的窃窃私语。有的说他是除掉祸害的英雄,有的讲他模样可怖,比猛兽还要骇人,看起来野性难驯,像极了山野中莽撞粗鲁的野人。 看到宝扇时,容昭恍惚觉得:他大概果真是骨子里的蛮横。若非如此,怎么会看到那张雪白的脸蛋时,便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肆意翻滚,久久未曾停歇。而当宝扇说道,可以望梅止渴时,容昭仿佛魂魄离了身体,连自己随口询问了什么,都没有在意,只静静地看着宝扇潋滟柔软的唇瓣,心中生出了许多不堪。 可是种种不堪,都成为了现实。容昭拥着比棉花还要柔软的身子,将那惦记已久的唇瓣噙在口中,他本以为,肆意叫嚣的血液,会有所平息,不曾想心中诱发的不堪,如同山野中的野草,肆意生长,再也无法抑制其蔓延。容昭想将怀中的娇人,肆意妄为一番,却只能适可而止,将她松开。看着宝扇雾蒙蒙的眼眸,和凌乱不堪的唇瓣,容昭面容冷峻,声音冷冷:“你在惑我的心神?” 明明是他心绪纷乱,却偏偏要将苦恼的根源,推到宝扇身上。 可是懵懂无知的宝扇,瞧不出眼前男子的狼子野心,只作温吞的鹌鹑模样,听到容昭带着寒意的话语,以为是自己的惑人法子太过愚笨,被容昭识破,而且招惹了他的嫌弃。 宝扇下意识地想要抓紧身下人,但怯懦的性子让她不会,也不敢去抓容昭胸口的衣襟,只将绵软的柔荑,轻轻地放在容昭的胸口,仿佛在为一头发怒的野兽梳理毛发。 “是……” 宝扇弱弱地承认了一切。 容昭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圆润的弧度令他不禁心中躁动不安。容昭将宝扇的柔荑,扯到自己的心口,隔着厚厚的布帛,感受着那绵软的触感,躁动的心绪才逐渐趋于平稳。 容昭厉声质问:“为什么?” 宝扇脸色发白,哪里胆敢说出真相。若是容昭知道,是因为淳如郡主不愿意兑现承诺,才将自己送来,好让容昭率先违反约定,以便淳如郡主和王后水到渠成、理所应当地毁掉诺言。依照容昭的蛮横脾性,恐怕会亲自找到王后和淳如郡主,讨要来一个说法。到时候,王后和淳如郡主丢弃了颜面,定然要将宝扇这个小侍女,拿来处置撒气。 但宝扇并不想为王后和淳如郡主遮掩,她心中早已经有了决断。自从王后细细筹谋,将宝扇送进偏殿时,宝扇便早已经没有了去路。事情不成,她是办事不利的无能侍女;事情顺利,一个理应迎娶淳如郡主的莽夫,却因为小侍女的引诱,失去了分寸,淳如郡主定然不可能再留她待在府中。况且,在容昭心中,迎娶淳如郡主,大概是一件从天而降的好事,佳人在怀,荣华富贵。而这种种美妙,都被她毁掉了。 宝扇只能费些心思,让容昭对自己生出怜惜,对淳如郡主熄灭了心思。 她将脸颊贴在容昭的心口,宛如枝叶摇曳的莲花,依偎着身姿高大、性情可靠的大树。宝扇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丝丝红晕,周身上下,连纷乱的发丝,都透露着惹人怜惜的脆弱。宝扇纤细曼妙的身子,全然依赖的模样,仿佛只有身下人,才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可以依靠之人。 “我……我想陪着你……” 绵软柔弱的声音,令容昭心神恍惚,但他仍旧保持着理智,冷声问道:“为何?” 他这般行径粗鲁的莽夫,在王公贵胄眼中,是最为低贱之人。这府中,连引他来偏殿的侍女,眼神中都隐隐透露着嫌弃。何况是宝扇这般,生的仙姿昳貌,如同冰雪捏成的美人。 宝扇双眸澄净纯粹,无丝毫杂质沾染。 她语气放轻,好似缥缈悠长的云雾,微风一吹,便尽数散去。 “……你生的高大威猛,有你相护,日后……定然无人会欺负我了……” 容昭神色微凝,声音中仿佛掺了寒冰,尽是凛冽冷意:“有人欺负你?” 即使是再为莽撞之人,在遇到柔弱佳人时,也会变得心思细腻,见微知著。 “是侍女……还是郡主?” 听到“郡主”一字,宝扇身子轻颤,这样的恐慌畏惧,被容昭看在眼里。宝扇虽然一言半语都未曾透露过,但容昭已然明白。他在正殿见过这位淳如郡主,人端坐于上首,却未曾正眼瞧过他。这样轻视的目光,容昭早已经习惯,并没有放在心上,当时他只满心想讨要,本应该归属于自己的珍宝。可这位淳如郡主,却只字不提,让原本对她无感的容昭,生出了几分嫌恶。 宝扇纤细的手臂垂落,仿佛是无意般,触碰到容昭的手掌,她以退为进,声音细细:“我知自己如此行径,失去了体面,惹得你心生厌烦,也是在情理之中。况且你这般勇猛,能击倒野兽,日后便能如约迎娶郡主。我这般蒲柳之姿,如何能……” 宝扇抽身离开容昭的怀抱,整个人如同秋日落叶,轻飘飘,颤悠悠的。 她虽然没有低声啜泣,但一双盈满了水光的眼眸周围,早已经布满了胭脂色。泪珠欲落不落,最为惑人,这般我见犹怜的可人模样,又有哪个男子,能不见之心软。 宝扇声音柔柔:“只是做出了这等不知羞的举动来,已经是丟了郡主府的颜面,若是被郡主知道了,扔去荒野,或是随意嫁出去,也是、也是自然的……” 她声音哽咽,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不能说全。 容昭伸出宽大的手掌,揽着宝扇瘦小柔弱的肩膀,肃着一张面容:“既然决定要惑人心神,便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你已经是我的人,难道还要配给其他人?” 宝扇鼻尖通红,宛如雪中麋鹿,眸子纯粹,盈满了茫然无措。 “可是,按照约定,你是要迎娶郡主的人。” 容昭长臂一伸,将宝扇揽在怀里。他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王后不愿意兑现承诺,给他约定好的珍宝,已是无妨。猛兽的尸首,他们要留下便给他们罢,他只要带走宝扇。 容昭心想:猛兽耗费了他三日时光,身上的衣裳草鞋都被扯破了,不能再穿。不过有幸,他并非得不到赏赐,猛兽是他的祭品,而宝扇,是他的战利品。 看着那一张一合的水润唇瓣,吐露出有关于许诺之事。容昭收紧眉峰,待宝扇仔细讲清楚约定,才明白众人口中所说,珍宝一事,并非是金银珠宝,而是倍受王后宠爱的淳如郡主。 第117章 世界五(十九) 容昭浓眉紧拢,仿佛散不开的浓稠墨团。配着那双雄鹰般锐利的眼睛,只叫人瞧见了,便心中发慌。宝扇心尖砰砰直跳,以为容昭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自己区区小侍女,竟然差点让容昭与泼天富贵失之交臂,顿时生出了恼怒。 宝扇惯会识人眼色,清楚如今的境况,自己若是想要博取容昭的怜爱,定然要做出一副迫于无奈,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伸出绵软细腻的柔荑,轻轻推搡着阻挡在自己面前的炙热胸膛。软绵绵的纤细身子,也试探着探出脚,往地上伸去,整个人想要挣脱容昭的怀抱。 容昭正沉浸在,因为大字不识,被富贵人家诺言中的文字游戏所迷惑的愤怒中。在容昭这等草民眼中,所谓珍宝,便是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金锭,而非是眼高于顶的淳如郡主。容昭正心中郁郁,余光暼见怀中的娇人,正试图挣脱他的怀抱,逃之夭夭。 容昭心中大惊:既然没有了金银赏赐,到手的柔弱美人,哪里还能让她挣脱。 因此,宝扇的脚尖刚碰到地面,脸上紧皱的眉眼舒展开来,她水润的红唇微微扬起。下一瞬,宝扇便被容昭结实有力的手臂,拉回怀抱中,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扛在了容昭的肩膀上。 宝扇声音柔柔,带上了几分羞恼:“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何况你又要迎娶郡主,为何做出这种出格的行径来,莫非在欺辱我手无缚鸡之力,无力阻拦你……” 话语最后,已经带上了细碎的哭泣声。 若是久经风月,见识多了内宅女子心机手段的男子,听到了这番话。定然是要与宝扇好生分辩一番:明明是你先来勾我心神,惹得我心思浮躁,怎么又作清白无辜模样,反过来哭啼啼地嗔怪,怨我欺辱于你。 可是容昭哪里知道这些心机手段,他只明白,自己的战利品——娇怯的小美人,要离他而去了。容昭想法简单,他碰了宝扇的身子,那宝扇便是他的人了,哪里能够再逃走。 听到宝扇轻柔的哭泣声,容昭眉峰越发紧蹙,他没有哄过姑娘家,只与野兽打过交道。这会儿也下意识地想用驯服野兽的法子,来哄宝扇。容昭心中思绪转动:野兽性子蛮横,皮糙肉厚,怎么折磨都不为过。而宝扇仿佛脆弱的瓷瓶,稍微一碰,便要碎了化了。他大掌掀开宝扇的衣裙,露出雪白的亵裤。容昭控制着力气,拍打着宝扇的柔臀。 即使隔着布帛,容昭也能感受到那柔软的形状,和它主人一般,小巧软绵。 他试着软下声音,但显得十分僵硬:“你是我的,不准逃跑。” 被容昭这样对待,宝扇几乎羞愤欲死,但心中也逐渐安定。她一双清灵的眼眸,布满了雾气蒙蒙,隔着水汽,宝扇看到了偏殿的正门,侍女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隙,似乎想要窥探偏殿中的境况。 于是,容昭的哄人法子,并没有奏效。趴在他肩膀上的宝扇,反而越发泣声涟涟。 容昭闻声,身子一僵,因为满腮胡子的遮挡,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有容昭清楚,他面颊上的滚烫热意,以及身上的异样。 听着这样的哭声,他竟然一点都不想继续哄,而是想要宝扇哭的更多,最好是因为他而哭,因为其他的私密事情而哭…… 容昭心想:自己当真是个野性未驯的蛮人,连女子的哭泣声,都能让他心思躁动不安。 想要悄悄窥探的侍女,暼见容昭黑沉的神色时,险些吓破了胆。她抚着胸口,平稳狂跳不止的心跳声,脚步急匆匆地离开。夜色寂静,侍女走在小路上,突然停下脚步,朝着偏殿望去,看着烛光跳动下,亲昵交叠的人影,不禁面红耳赤。侍女轻唾一声,骂道:“真是个天生会勾引人的狐媚子,连那等粗鲁的汉子,都能下得去手!” 侍女自然清楚,宝扇是领了王后的命令,去勾引容昭。但当宝扇当真成了事后,侍女却又觉得,是宝扇性子放荡,与能捉猛兽的野人,做一对无媒苟合的鸳鸯,令人不齿。 王后得知容昭得了宝扇的身子,心中大喜,忙带着淳如郡主去“捉奸”。淳如郡主得知事情成了,她不必再为诺言之事担忧,脸上尽是轻松。去往偏殿的路上,淳如郡主想起刚才小睡时,梦到的俊朗面容,面颊羞红地向王后诉说着:“以后不再弄这些许诺之事,对于所嫁之人,我已经有了眉目。那人的面容,我记在心中,只需要找来上等的画师,将他的面貌画下。” 王后拉着淳如郡主的手,宽慰着她:“放心,到时将画像张贴至王土的每一寸角落,定然能找到你的意中人。” 淳如郡主轻轻颔首,心中满是憧憬。 两人在偏殿前停下,殿中的娇怯声,轻飘飘地传过来,令人心潮澎湃。领路的侍女,见状主动上前一步,将殿门打开。侍女只看到蜜色的肌肤上,滑过晶莹的汗珠,旁边如同羊脂白玉般的雪肌,让人瞧了便口干舌燥。殿门的缝隙只打开了一丈宽,侍女便与神色冷凝的容昭面面相对。 侍女只瞧见,淳如郡主亲自挑选的金丝楠木椅,朝着自己飞来。她吓得连连后退几步,跌倒在地面上,再也没了打开殿门的胆子。 金丝楠木椅撞到门扉,发出剧烈的响动声,令偏殿外的众人齐齐噤声。他们听见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却只能静静地站在门外。半晌后,还是王后身旁的侍女,领命打开门。 容昭面容尽是寒意,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敞开着大片蜜色的胸膛。躲在他身后的,是怯生生地探出脑袋的宝扇。 她鬓发微乱,一张柔美的美人面上,尽是无边春意。 王后面容严肃,侍女见状,指着两人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 王后向侍女投去制止的眼神,脚步轻移,走上前去:“你可知道,要迎娶淳如郡主者,不能娶妻纳妾。” 容昭颔首。 王后面容稍缓,语气放轻:“这侍女心思不正,故意诱你失了分寸。让你错失郡主郎君之位,实属可惜。你捉到猛兽,为民众除去祸害,本该……只是如今境况,我只能给你几锭金银,再好生处置这不懂规矩的侍女,以作补偿。你看如何?” 分明是为王后做事,事成之后,王后仍旧要责罚自己,以平息容昭的怒气。宝扇心中发凉,但并未表露在面容上。她紧贴在容昭宽阔的脊背上,身子轻轻发颤。 容昭被惊扰的火气,随着温热身子的抚慰,逐渐有所平息。他看着对面的一行人,除了为首的王后是面容平和,其余众人,皆是严阵以待,好似唯恐自己突然生事伤人。容昭捉来猛兽,本就是为了金银,如今面对王后的补偿,他却声音冷冷:“我不要金银。” 他回首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宝扇,继续说道:“我只要宝扇,和再见那猛兽一面。” 王后温和有礼的面容,险些要维持不住,她扯着嘴角,追问道:“金子银锭,足够你过活许久。听他们所言,你是个卖肉的屠夫,日子定然过的很是艰辛。有了这些金银,不是能更好过些?” 容昭面容冷峻:“我不要金银。” 王后本以为,让宝扇使了美人计,事成之后,容昭定然会勃然大怒,将不能富贵荣华的怒火牵连到宝扇身上。不曾想,容昭竟然是个死脑筋。区区美色,便能将他蛊惑。王后心中涌现出莫名的滋味,但也不再规劝,应了容昭要求,让他将宝扇带走。 容昭将宝扇的柔荑,捉到自己手中,准备去见猛兽一面。淳如郡主心念微动,待两人经过时,突然唤住宝扇。 “离开了郡主府,你便是屠夫的妻子了,日后可要好好过活。” 淳如郡主的视线,落在娇怯的宝扇身上,见她脸颊上的红晕,仍旧未曾散去,心中轻嗤一声,转身看向容昭。与容昭黑黢黢的目光相接时,淳如郡主心头浮现一阵心慌意乱。 容昭却不看她,转身叮嘱宝扇道:“销了奴籍,无人可以再差遣你。” 王后将宝扇给了容昭,自然会让她恢复平民身份,而不是顶着奴隶的名号继续过日子。 宝扇轻应一声,回握着容昭的手掌。 淳如郡主却气极,心道容昭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是宝扇的旧主,叮嘱两句又有何妨。怎么落到容昭口中,便是她仰仗昔日主人的身份,意图差遣宝扇。刚才涌现的心烦意乱,被淳如郡主抛到脑后,她身子一转,连声“告辞”都未对王后说过,便翩然离去。 王后心中轻叹,为了弥补淳如郡主的失礼,便亲自带着容昭他们,去往猛兽关押的地方。众人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等野兽,下人们以为,这样的庞然大物,不是找个地方挖坑掩埋,便是用烈火焚烧,总归没有什么有用的用处。 容昭敛眉听完了下人的打算,注视着猛兽的目光沉沉。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向院子里的侍卫问道:“可有短刀?” 得到王后的颔首允许,侍卫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刀来。容昭大步走到猛兽的尸首旁边,俯身细看。他将猛兽的筋骨脉络记忆在心中,白光闪烁,短刀向着野兽刺去。只听得“哗啦哗啦”的响声,一张完美的野兽皮,便被容昭剥了下来。 在此之前,容昭便已经打算好。他带着宝扇,不可能将野兽的尸首再拖回去。而且,他身上是干净的新衣服,这样拖回家中,定然要磨损掉一件新衣,一双新鞋子。可是若是将猛兽扔在郡主府,容昭又觉得实在可惜。他思来想去,便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容昭将猛兽的毛皮剥掉,留给郡主府猛兽的皮肉。这猛兽体型大,皮肉也坚硬难煮,滋味定然算不上好,就算拿去贩卖,也卖不了多少银钱。而毛皮便不同了,这样大一张,拿来做什么都是合算的。 容昭将猛兽的皮毛拆下来,身上没沾染丁点血迹,足以可见,这样剥兽皮的举动,他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容昭将毛皮脏污的一面,卷在里侧,拿在手中。他将短刀还给了侍卫,走到宝扇面前,用那只刚刚拆皮的手掌,去捉宝扇的柔荑。 宝扇早已经面色惨白,不只是她,其余众人,连王后在内,脸上都失去了血色。 冰凉的手掌,握住宝扇柔荑的一瞬间,宝扇心头一跳,身子如同落叶,颤悠悠地倒了下去。:,, 第118章 世界五(二十) 宝扇再醒来时,正躺着床榻上,头顶是整条圆木搭建而成的屋梁,几缕枯黄的茅草悬在梁上。微风一吹,茅草便轻飘飘地坠落在地面上。宝扇扶着床榻,坐直身子,她这才发现,床榻是用石头混合黄泥筑成的,躺上去时本应该硬邦邦的。但宝扇却只觉得软绵,她伸出手,摸着身子下面铺垫的棉被,模样瞧着有九成新,或许是根本没有用过,因此内里缝制的棉花,还是柔软至极。 宝扇穿上绣鞋,走出屋子,发现这是一处小院,从略显空荡荡的院落可以看出,主人的贫寒落魄。矮小的茅草屋中,传来阵阵炊烟,食物的香气从中泄露出来。宝扇走到茅草屋旁,看见容昭正手持长勺,在锅里不停地搅动着。 香气越发浓郁了。容昭像是察觉到什么,转身向屋外看去,见到是宝扇,他紧绷的身子稍稍舒展。容昭不擅长厨艺,平日里一个人,胡乱凑合几口,能果腹就可。可如今,他除了自己,还有宝扇要养,不能再过以前那种得过且过的生活。 容昭熄灭了火,将煮好的汤盛到碗里,端到宝扇面前。 他这样野蛮的人,惯来不会说什么软话,连让人喝汤,都是冷冰冰的语气,好似在恐吓旁人。 “你胆子太小,喝点汤补身子。” 容昭没有提在郡主府时,他看到宝扇晕过去后,慌张接住她,暗暗后悔不该让宝扇目睹这等骇人场面,毕竟宝扇身子柔弱,性子又软,未曾见识过剥皮拆骨的画面。只是容昭不舍得将猛兽的皮毛扔掉,只能用细绳将毛皮背在身后,空出两只手,抱着宝扇回家。 宝扇也想起了自己是因为什么晕倒的,她身子轻颤,抬眸瞧着容昭,知道容昭对她怕是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会舍弃金银,只要求带她回来。宝扇伸手接过汤碗,转身坐在院子中的矮凳上,小口小口地抿着碗里的汤。 她本以为,容昭这般粗手粗脚的野人,做出来的东西不能入口。浓白的汤进入口中,宝扇只觉得鲜香美味,腹部暖融融的。 这做汤的法子,是容昭用了十几个铜板,和邻家婶子换来的。如今看着宝扇一副乖顺模样,仔细品味的姿态,容昭脸上没有丁点喜色。他目光灼灼,只盯着宝扇雪白滑腻的手看。 那样一双手,却捧着瓦片似的破碗,碗口还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这是生平头一次,容昭觉出几分窘迫来,为自己的身份贫寒,家境不堪。 他转身离开,再出现在宝扇面前时,已经换好了出摊的衣裳,浆洗的发白的外袍下裳。容昭站在宝扇面前,眼神幽深:“我去卖肉,你好好待在家里。” 容昭本想将宝扇锁在家中,自己将钥匙拿在手里,这样宝扇就能安静地待在家中等他了。只是容昭又担心,家中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宝扇被锁在家里,她区区弱女子,想跑也跑不出去。容昭思来想去,最终将家里唯一的一把钥匙,蛮横地塞在宝扇手中,声音冷冷道:“我在东街卖肉,你想来便来。” 宝扇握紧手中的钥匙,抬头朝着容昭露出柔柔的笑容。容昭偏首避开她的视线,宝扇并未受到打击,她站直身子,绕到容昭面前,凝视着容昭一双黝黑的眸子,轻声细语道:“汤很好喝。” 容昭脸颊发烫,他庆幸自己面皮并不白皙,因此宝扇无法发现。他闷声道:“汤是给女人喝的,家中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若是喝不完,便倒掉罢。” 骨头熬制成的浓汤,容昭哪里能舍得倒掉。 宝扇声音轻柔,轻轻颔首:“这样好喝的汤,定然是要喝完的。” 宝扇喝完了碗中的汤,觉得精神好了些。她向来是懂得辨认局面的,如今容昭将她领回家中,她便是容昭的女人了。日后,宝扇便要依靠着容昭过活,在容昭羽翼的保护下安稳度日。宝扇轻轻扫过院子中的布置,并没有走进茅草屋中,为容昭洗手作羹汤。一来,她并不擅长厨艺,做出的饭菜,论滋味并不能比得上容昭。二来,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个女子,是凭借好厨艺来牢牢地留住男人的心的。如果厨艺果真能留住男人,那每个女子都身怀一手精妙的厨艺,而大户人家中请来的厨子,又有何等用处。 院子中有一口大水缸,宝扇掀开盖子,里面果然注满了清水。宝扇眉眼转动,心中微定:容昭果真如她所想,虽然他模样蛮横,但为人勤快,性情勇猛,不然也不会能打死人人惧怕,敬而远之的猛兽。宝扇用葫芦瓢舀了清水,梳洗过后,又梳理了纷乱的鬓发。 宝扇抬头,看着悬挂于天空正中央的圆日,觉得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将大门合拢,挂上锁,寻容昭去了。 东街。 容昭支好了摊子,站在肉摊后面,等待着主顾来买肉。日头逐渐攀升,耀眼的阳光,照的人目眩神迷,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容昭正为主顾劈砍猪骨头,他手法极准,不会将猪骨头砍地四处飞散。接连几个时辰的活计,使容昭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宽阔的脊背上,也浸出大片水痕。即使身上穿的是浆洗发白的旧衣裳,容昭也不舍得。他将外袍褪下,露出精壮的肌肉,打着赤膊剁肉。蜜色的肌肤,在日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令周围的空气,都蒸腾了几分。 来容昭这里买肉的人,越发多了。其中女子居多,惹得东街其余的屠户心生不满,语气中也带上了嘲讽。 “屠夫!你不是捉到了猛兽,怎么还来卖肉?” “捉到猛兽的赏赐定然不少罢,何必还来顶着烈日,干这些腌臜的活计。” 容昭性子孤僻,东街上的屠夫们,大都一起喝过酒,去过下三流的勾栏。但容昭与他们没有交际,因此常常受到这些屠户们的排挤。屠户们在得知容昭除掉了猛兽时,心底尽是酸涩。他们心中不甘,明明都是屠户,为什么容昭如此威猛,还有望迎娶淳如郡主,他们却要一辈子卖肉为生。只是容昭没能如愿富贵,也没得到赏赐,屠户们心中逐渐平衡,这会儿看到容昭的生意好,心底的酸意,又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有知道内情的人调侃道:“屠夫不愿意娶郡主,愿意娶侍女!” 众人哄堂大笑。 郡主府中放出消息,容昭因为和侍女无媒苟合,辱没了郡主颜面,这才让郡主毁了约定。街上的屠户都觉得,容昭看着面容冷硬,其实和他们没什么差别,也是个贪恋美色的。 有看不过眼的摊贩出声制止道:“你们不好好卖肉,整日乱嚼舌根,难怪没有屠夫的生意好!” 屠户们大声嘲弄着,甚至彼此间眉飞色舞,开始谈论起容昭和宝扇的事情来:“往日里叫你去快活,你不肯去。怎么这次倒是心甘情愿,是不是那小侍女的床榻功夫……” “咣当”一声。 刚才说话的屠户,立即噤声不语,瞧着突然飞来,落到自己双脚之间,闪耀着白光的长条砍刀,脸色发白。他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质问道:“屠夫!你这是做什么!” 容昭这才正眼看他,瞧着面前这人大腹便便的模样,神色仿佛淬了寒冰。 “你再胡说八道,就砍了你的舌头。再敢到处乱瞄,便剜了你的眼睛。” 说着这般恐惧骇人的话语,容昭却神色淡淡,仿佛自己所言,极其稀松平常。可就是这般淡然的他,更令众人恐惧。东街的其他人,没有一个怀疑容昭的威胁是假,毕竟他能凭借赤手空拳,除掉猛兽。而他们中哪一个,能与威风凛凛的猛兽相比。 街道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容昭继续卖肉。 一抹纤细的身影,突然驻足在容昭的摊子面前,他扬起头,原本紧绷的面容,在看清楚来人时,微微松动。 “你……怎么来了?” 容昭拧眉,他身上脏污不堪,怎么能让宝扇近身。 宝扇却丝毫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她侧身走到摊子后面,拿出刚才买来的酸梅汁,递到容昭面前。 “我一个人待在家中,好生害怕。” 宝扇水眸轻颤,悄悄地瞧着容昭脸上的神色,唯恐自己跑来找容昭,惹了他不满。 “嗯。” 宝扇见容昭虽然不热络,但也未曾发怒,眉眼逐渐舒展开。她拿着一方帕子,轻轻擦拭着容昭额头上的汗珠。独属于宝扇身上的莲花香气,此时沾染到容昭身上,仿佛两个人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蜜色的胸膛,随着宝扇的动作微微起伏。宝扇这才发现,容昭打着赤膊,而两人之间的距离,又靠的极其相近。不知道是天气炎热,日头将人烘烤的烦躁,还是杂乱的心绪作祟,宝扇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逐渐蒸腾,将她的两颊变得羞红发烫。 容昭何尝不是倍受煎熬。 他看着雪白细腻的胳膊,在自己眼前摇晃,只觉得喉咙发紧,恨不得将美人揽在怀中。可他知道,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在百姓来来往往的街市上,他不能逾矩。 周围人看向宝扇的灼热目光,让容昭着实不喜。他伸出手臂,虚扶宝扇的腰肢,试图将她藏的严严实实,不让旁人窥探。 轻柔的吐息,似一只无形的柔荑,在轻抚着容昭的胸膛。他眉心狠狠跳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突然的躁乱打断。 一群身披胄甲的士兵,手拿画像,张贴在东街每一处显眼的地方。 而容昭的身后,便被张贴了一张男子的画像。 其相貌俊朗,身姿飘逸,据说是淳如郡主梦中之人。:,, 第119章 世界五(二十一) 容昭这次出摊,挣来了不少银钱。因得天色已晚,他去相熟的摊贩那里,买来了一只烧鸡,两封素菜。容昭路过正准备收摊回家、卖酸梅汁的摊子前,脚步微顿,转身朝着宝扇叮嘱道:“我不喜喝这些酸甜物。” 他皮糙肉厚的,平日里若是渴了,饮些井水便草草了事,何必花那些铜板,买来无知小童才爱喝的酸梅汁。 宝扇脸色微白,柔软的唇瓣轻颤,声音又细又弱:“嗯。” 容昭摇了摇装酸梅汁的竹筒,还是沉甸甸的,他准备回家时,将这些酸梅汁热热。宝扇年纪小,性子如同稚童,大概也是喜欢这些酸甜水罢。 路过城门时,宝扇看到墙上张贴的画像,水眸微动。在容昭的肉摊后面,也张贴了这样一张,宝扇细细端详了许久,直到容昭脸色黑沉,将她大力扯进怀里,闷声闷气地说着“该回家了”,宝扇这才将视线收回,可画像上的男子面容,已经被宝扇记忆在心中。 两人走在石板路上,月色如霜,似在小径上泼洒了银粉,极其亮堂。宝扇与容昭相伴而行,轻声道:“那画像上的男子,果真生的极好,难怪郡主会芳心暗许,非君不嫁。” 闻言,容昭的脚步顿时沉重了些,他面皮发紧,浓眉蹙起,语气中带着些嫌弃:“只瞧模样,便是不中用的白面书生,怕是在床榻上,也是个被女人压制的蠢货。” 容昭突然停下脚步,俯身靠近宝扇耳边,他带着炙热的嘴唇,贴在宝扇娇嫩白皙的耳尖。令人面红耳赤的沉重吐息,传入宝扇耳中。容昭与宝扇耳边厮磨道:“你生的纤细柔弱,区区白面书生,怎么能让你在床笫间尽兴?” 宝扇瓷白的脸颊,顿时羞红如烈阳,她慌乱地瞟了容昭一眼,清水般的眸子中,满是慌张不安。宝扇未曾想到,容昭竟然如此大胆,虽然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但——这总归是在外面,怎么能将羞人的话语,在床榻之外讲出来呢。容昭盯着宝扇,如同守候着自己的猎物般虔诚专注,他无法忍受宝扇当着他的面,眼睛亮晶晶地夸赞着其他男子,冲动之下,他毫无顾忌地说出孟浪之语。宝扇抬起眼眸,嗔怪地瞪了容昭一眼,嘴里责怪道:“在外面,怎么能如此胡说?” 殊不知,她眼眸中泛着潋滟水光,含羞带怯的神情,令容昭心头发痒。朦胧月光下的宝扇,周身仿佛被披上了一层薄纱,如梦似幻,惑人至极。 容昭紧了紧拳头,强行忍耐着心头的躁动,捉住宝扇的柔荑,加快脚步往家中赶去。 看着碗筷中被堆积地满满的食物,宝扇恍惚觉得,自己是被容昭当成了稚嫩的小兽,需要精心喂养,待养成后,便能放心地吃掉。这样的联想,让宝扇心头微跳,她将碗中的鸡腿撕成细细的肉条,还没撕下两条,便被容昭抢去。他黑沉着一张脸,面容上尽是风雨欲来之势。他三两下便将鸡腿肉撕好,重新放在宝扇面前。宝扇羞红着脸,轻声道谢,而后便慢条斯理地吃着鸡腿肉。 腹中充盈,宝扇停下竹筷,这才瞧见容昭面前早已经空空如也,不禁疑惑道:容昭到底是几时用完的饭菜,他这般凶狠地看着自己,莫不是嫌弃自己吃的太过缓慢。 容昭冷声道:“不吃了?” 宝扇轻轻颔首,声音弱弱:“吃饱了。” 容昭不再说话,将碗筷拿到了茅草屋。他再回到屋内时,宝扇已经褪下绣鞋,躺在了床榻上。见状,容昭沉默地褪下身上的外袍下裳,将惦记了一整日的温香软玉,搂在怀中。 他手上的力气极重,宝扇轻呼出声,觉得自己的腰肢,定然有这莽夫的五指痕迹。在其他事情上,容昭或许会放纵宝扇的娇弱,但唯有一件事,他不会怜惜。带着炙热气息的吻,似汹涌的波涛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将宝扇袭卷在意乱情迷的浪潮中,无法自拔。容昭如同一头未经驯服的野兽,耐心中带着丝丝急切,啃咬着宝扇脆弱白皙的脖颈。满腮的胡子,触碰到宝扇娇嫩的肌肤上,她发出轻声痛呼。 在林间漫无目的,横冲直撞的发疯野兽,像是突然恢复了冷静,停下了脚步。 依照容昭的蛮横性子,宝扇无论如何求饶,他都不会松开放在她纤细腰肢上的手。只是,容昭目光幽深地瞧着,宝扇白皙脖颈浮现的碍眼红痕。他陡然站起身,对着身上的美人说道:“安分点,等我回来。” 容昭跑到院子中的水缸面前,透过清澈的井水,他看到自己满腮的胡子,容昭伸出手,布满老茧的手,感受到轻微的刺感。他不禁拧眉,这样粗糙的皮肤,尚且能察觉到些微痛楚,更何况是宝扇娇弱的肌肤。容昭心下稍定,决定去除腮边的胡子。 宝扇攥紧身前的棉被,容昭的突然抽身离开,令她始料不及。屋内空荡荡的,寂静地能听到风呜咽的声音,宝扇身子一抖,颤着声音呼喊着容昭:“容昭,我怕……”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来,宝扇心中稍稳,朝着来人看去。只见男子面容俊朗,神情冷峻地看着自己。宝扇心尖轻颤,意识到自己如今衣不蔽体,忙扯紧棉被,将身子笼罩其中。男子目光灼灼,丝毫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美人的惊恐,他俯身继续着之前的亲吻。 绵软柔嫩的唇瓣,他的。 如同羊脂白玉般触感细腻的脖颈,也是他的。 …… 宝扇双眸睁圆,满是难以置信,她不敢相信,这陌生男子,竟然敢堂而皇之地进入屋内,还胆大妄为地轻薄于她。宝扇软绵绵地反抗,在男子眼中,仿佛无物,他稍微用力,便轻易地压制住。 宝扇只能被动地承受,她声音怯怯,宛如无助的小兽,令人怜爱:“容昭……呜呜……救我……” 正亲吻着宝扇的容昭,闻言身子一僵,他俯身轻吻了宝扇颤抖的眼眸,声音涩然:“叫我的名字,也是无用的。” 宝扇双眸茫然,双手捧起容昭的脑袋,仔细端详,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俊逸男子,便是那个粗鲁莽撞的屠夫。她心绪平稳,嗔怪道:“是你就好了……” 容昭夺走了她的吐息,气息不稳道:“自然是我。”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宝扇竟然辨认不得他的模样。容昭瞧着宝扇白皙的肌肤,不再被毛燥的胡子,剐蹭出细小的红痕。容昭又想起,刚才宝扇情急之下,还下意识地寻求自己,心中顿时像是被浸泡在糖水中,甜腻柔软。 院中,生长的极其茂盛的林木,像是受到了响动的惊扰,颤悠悠地抖落了几片树叶。 侍卫们四处寻找画像中人,遍寻无果。偶然间,在一个卖肉的摊贩上,见到了画像上的那张脸。不过比起画像中人的高不可攀,如高山白雪清冽,这卖肉的摊贩,则是多了几分凶猛。侍卫大喜过望,本想着把屠夫带回郡主府,好讨个赏赐。却不曾想,那屠夫已经成家,家中有美人相伴,两人如胶似漆,连出摊都是美人陪伴身侧,不时地擦汗递水,令周围众人眼热至极,好生羡慕。为了赏赐的金银,侍卫还是想再尝试一番,毕竟为了荣华富贵,抛妻舍子者,也不在少数。 只是屠夫听完侍卫的话,丁点心动都无,反而亮出了闪烁着灼灼白光的长刀,目光冷冷地看着侍卫。 侍卫还想再劝,摊子后面的美人嘤咛一声,屠夫不再理会侍卫,急匆匆地去看美人出了什么事。 其余侍卫得知画像中人,竟然是曾经被淳如郡主驱赶出门外的屠夫容昭,立即面面相觑。他们身为王室侍卫,清楚地知道容昭违背约定,与小侍女欢好,惹得淳如郡主丢了颜面的内情。这会儿纷纷劝告想要讨赏的侍卫,让他将这件事藏在心中,万万不可告诉淳如郡主,只当是自己无能,找不到淳如郡主命定之人。 侍卫不明所以,最终抵不过金银的诱惑,将此事如实禀告给了淳如郡主。得知找到了画像之人,淳如郡主心中欢喜,但听到那人竟然是容昭,她面色惨白,连连否认道:“不,不可能,绝不可能是他!” 她亲眼见过那屠夫的面,身形威猛,满腮胡子,瞧着便是个粗鲁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她梦中的俊朗至极,身形飘逸的冷面仙君,是同一人呢? 只是回话的侍卫信誓旦旦,淳如郡主不得不心生动摇。她换了便装,跟着侍卫去查看一番。 宝扇抿着竹筒里的酸梅汁,往日里是容昭亲口说过的,不许她买这酸甜味道的清水。如今她头脑发沉,身子软绵绵的,又是容昭亲自买来酸梅汁,让她饮来解渴。容昭站在摊子面前忙碌,宝扇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想起了刚刚王室侍卫来寻,说他便是画像中人,淳如郡主的命定人,但容昭冷脸将侍卫轰走了。宝扇轻声叹息,她又何尝没有发现,容昭与画像中人的相似,毕竟那张画像便张贴在他们摊子后面,只需转身,便能瞧见。只是容昭极其固执,不肯承认自己是那瞧着便软弱无力的白面书生。待宝扇说的多了,容昭便会恶狠狠地掐着宝扇的腰肢,问她是不是喜欢那样的男子,这才将自己想成了他。 说罢,容昭便将宝扇欺负地连话都不能说出。如此一来,宝扇再也不敢提起画像中人之事,毕竟莽夫的怒火,再多来几次,她可是承受不住的。 容昭转身,发现宝扇睁着一双澄净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容昭心念一动,走到宝扇面前,侧身挡住所有的视线,他俯身问道:“好喝吗?” 宝扇轻轻颔首,将竹筒递到容昭面前。容昭却不肯喝,只看着宝扇葱白的手指,眼神幽深。宝扇用手指,蘸了一些酸梅汁。容昭这才轻轻启唇,将芊芊玉指细细品味。 两人姿态亲昵,瞧着便分外恩爱。 站在不远处的淳如郡主,却突然间红了眼睛,她竟没想到,原本是她囊中物的容昭,却被她亲自允诺,拱手让人。 她心心念念的仙君,被其他女子沾染。 淳如郡主气血上涌,身形一晃,跌倒在地上。 …… 妖侍瞧着魂归妖界的淳如公主,素来纯粹的眼眸中,沾染了一丝浮躁愤怒。妖侍心中微惊,暗道凡界果真不是好去处,连生性单纯的淳如公主,都被生生世世磋磨成这番田地。 淳如公主神色恹恹,她保留有两世的记忆,尤其是第二世,容昭太子和其他女子,恩爱缠绵的画面,在她心中萦绕,令她心绪纷乱。 第120章 世界五(二十二) 在凡界接连的挫折,让倍受妖界宠爱,心思纯净的淳如公主,心底逐渐生出了迷障,原本干净洁白的纸张,被零星的墨团沾染。 妖侍瞧着淳如公主眉眼中尽是疲惫,心中暗暗焦急:容昭太子虽然入了凡间,但总归不是如同普通仙君一般,是为磨练心境、增进仙法而来。妖侍因为第一世中,无故伤人,被天理所限制,因此第二世中,他只能待在妖界,观察着淳如公主的行为举止,却无法现身相助。依照妖侍所观,第二世的容昭太子,已经隐约有本魂复苏的痕迹。这第三世,怕是淳如公主最后的机会…… 这次若是再不能成事,等到容昭太子本魂完全苏醒,返回九重天上。淳如公主再想接近,可谓是极其艰难。 妖侍心头闪过挣扎,最终下定决心,朝着神色萎靡的淳如公主开口道:“公主,妖界有一秘法,是效仿天界的姻缘线而成。不过此法不在乎两厢情愿,只要凭借一方的执念,再稍作运行,便可与命定之人,修成姻缘。” 淳如公主眼眸微闪,若是未曾经历过凡界的她,定然会严词拒绝。如此秘法,是强行成就姻缘,无半点情意在其中,这样勉强得到的姻缘,怎么能算命中注定。只是,淳如公主只要合上眼睑,便能想到容昭搂着旁的女子,耳鬓厮磨,情意绵绵的模样。片刻后,淳如公主睁开眼睛,有乌黑的波涛在隐隐翻滚着。她听见自己丝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 “好。” 一直悬着心的妖侍,听到了这番话,不安的心脏,这才重新安稳地落回胸膛中。 玄黑光芒闪烁,淳如公主的一缕发丝被挑断,飘散在空中,悠悠地向地面坠落。只是这缕青丝还没有掉在地上,便被冒着赤蓝火焰的鬼火烧成了灰烬。与天界姻缘线的五彩斑斓不同,妖侍拿出通体乌黑的丝线,它将灰烬吸入体内,周身顿时变得充盈且富有灵性,如同冰冷的游蛇般,向着凡界扑去。 待乌黑丝线,寻找到了命定之人。 妖侍额头上,已经大汗淋漓,他施展妖法的手势停下,整个人宛如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 “礼已成。” …… 即使茯苓清楚,月愿仙君施展的幻海,只能让她看到宝扇几眼。茯苓也未曾懈怠,整日都去姻缘树下,缠着月愿仙君将幻海打开。 这日,皎白如玉的幻海,突然被黑雾笼罩。茯苓眉心紧蹙,连忙叫来月愿仙君一探究竟。月愿仙君沉吟许久,一改往常德神色轻松,他面容肃然,语气发沉道:“是有人施展法术,强行制造因果。” 茯苓想到了尚且待在凡间的宝扇,焦急地询问道:“不会伤了宝扇罢。” 不等月愿仙君回答,茯苓便接着道:“我去凡间,将宝扇接回来。” 茯苓眼圈发红,显然心急如焚,若不是下凡需要经过月愿仙君,她早早地便入了凡间,将柔弱可怜的宝扇领回来了。 月愿仙君只道不可,他虚虚一观,此等妖法极其诡谲,若是贸然闯入,怕是会陷入因果中。月愿仙君细细盘算,他未曾算出强行制造的因果是何,若是谋求富贵,倒是无事。但若是意在伤人,以宝扇区区小莲花的魂魄,怕是要遭受大难。月愿仙君思来想去,翻阅书册,终于想出了办法,那便是由怀有赤子之心的仙君下凡,不去扰乱因果,只护宝扇周全。 茯苓眉头紧皱,不解道:“九重天上,哪个是赤子之心?” “唯有真语。” 茯苓和月愿仙君,本以为要费些手段,才能令真语仙君颔首允许。不曾想,素来沉稳的真语仙君,只稍作思考,便同意下凡。 “不过——” 真语仙君敛眉补充道:“作为回报,我需讨要一株莲花。” 月愿仙君眸色微沉,茯苓不作他想,轻声道:“莫说是一株,柳盛荷艳中满池莲花,仙君瞧上哪个,我亲手摘下,送到殿中。” 真语仙君转身看她:“我要宝扇本形的那一株。” 令他神思不属,昼夜难眠的柔弱莲花。 茯苓不知该如何回答,莲花本形,是宝扇所属,她怎么能轻易许诺。但真语仙君面色坦然,似乎并不准备从茯苓这里得到答案。他雪白的仙袍掠过月愿仙君,真语仙君的身影,在幻海前面逐渐变得模糊。 …… 第三世。 雕梁画柱,金碧辉煌。 皇宫的奢靡令人心潮澎湃,但其庄严肃穆,又让人心生畏惧,不敢抬头细瞧。身穿银色盔甲的侍卫,如挺拔苍松般站立在御道两侧。年纪尚轻的小婢女,悄悄地咬着耳朵,声音压的低低的。 “宫里布置的这么隆重,是哪位贵人要来?” “……今日,好像是未来的六皇子妃进宫的日子,不过她身份卑微,六皇子又……” 小婢女柳眉扬起,轻声嘲笑她糊涂:“怎么可能会是欢迎她的。这是为了太子妃准备的,如此大张旗鼓,足以可见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看重。” “六皇子妃也是够可怜,嫁给六皇子……”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入尘埃,六皇子妃性情又软,得知此事怕是要偷偷抹泪呢。” 她们敢议论六皇子妃的身份,却不敢议论六皇子,原因无他——六皇子是皇宫中的禁忌。他是嫔妃所生,却事事都想同皇后唯一的嫡子——太子相比较,每次都被羞辱一番,已然成了全京城的笑话。连不识字的小太监,都从六皇子身上,学会了“不自量力”的含义。可六皇子并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像个好斗的公鸡般,意图与太子殿下相争。太子殿下选了身份高贵,容貌昳丽的太子妃。六皇子见状,也叫嚷着要娶亲,意图将太子比过去。 可哪一家的女儿,能比得上太子妃,祖父是镇国将军,外祖父被众多学子,敬奉为举世夫子,受百姓敬仰。而这位姚淳如小姐,又生的美貌。被迎进宫中当公主伴读后,被皇后亲自相中。连一向都冷心冷情,对女子神色冷淡的容昭太子,都亲口应下,要淳如小姐,做他的太子妃。 “普天之下,唯有姚氏淳如,可堪为太子妃。” 太子殿下的这番话,可见其对于姚淳如的满意。毕竟,太子殿下曾经视与他眉目传情的女子于无物,在贵女不慎落水后,站在岸边冷眼旁观。如此性情淡漠的太子殿下,却对姚淳如赞声连连,甚至为了她,婉拒了皇帝赏赐侧妃、侍妾的提议。 提起姚淳如,婢女们眼神中透着浓浓的羡慕——姚淳如未出阁时,受祖父外祖父的庇护,家中又有能干出息的兄弟,享尽了荣华富贵。一旦嫁给容昭太子,又拥有了太子殿下的怜惜。日后太子殿下登基为帝,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的风光。 这样的人生,如何不令人艳羡。 正说着小话的婢女们,停下脚步,朝着不远处的身影,俯身行礼,声音整齐:“太子殿下安好。” 容昭身着玄黑锦袍,袍子上绣的金龙栩栩如生,细长的胡须扬起,龙爪按在腾起的云雾上,彰显着神兽的凶猛。他眉眼清浅却不显得寡淡,眼眸中尽是平静坦然,似乎任凭什么波动发生,都惊扰不了他分毫。乌面白底的皂靴上,闪烁着细碎的浮金,是金丝绣线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彩。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婢女们这才敢抬起头,恍惚发觉,自己在容昭太子经过时,不知不觉间,便屏住了吐息。并非单纯是由于她们胆子小,而是容昭太子身上的气势凛冽,让人陡然生出畏惧。 “殿下,太子妃已经到了皇后娘娘那里,两人交谈甚欢,娘娘很喜欢太子妃呢。” “嗯。” 容昭太子轻声应和,并没有要去皇后宫中的打算,他有诸多事宜要处置,无暇顾及。 大太监皱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六皇子将六皇子妃请进宫了,还要邀殿下前去赴宴。” 容昭太子眉峰拢起,薄唇轻启:“不必理会。” 大太监连忙应了一声,心中也埋怨起六皇子容真语。明明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可六皇子偏偏想要以卵击石,与太子殿下较个高低。太子妃入宫,太子定然要陪着用膳,两人叙叙旧,加深情意岂不是美事,又怎么会去赴六皇子的宴会。六皇子的心思,大太监瞧得一清二楚。六皇子不服气太子殿下挑选的太子妃,千般好百般好,非要亲自选正妃。可六皇子妃除了容貌之外,家世、性情、才学……没有丁点能比得上太子妃。但六皇子偏偏宠爱得紧,非要将六皇子妃带到太子殿下面前,好生炫耀一番,才能心情畅快。大太监轻轻摇头,暗自想道:六皇子果真是不了解太子殿下,就算是绝世美人,在太子殿下眼中也只是红粉骷髅,不会生出半分其他的心思。 这并非是大太监揣摩主子心思,而是容昭太子亲口所说。 “美色不过过眼烟云,待归为尘土,皆是红粉骷髅。” 大太监思绪回转,抬头一瞧,竟然看不到容昭太子的身影。 …… 容昭太子抬脚跨过门槛,却瞧见雕花梁柱旁,一抹纤细的身影,正掩面哭泣。容昭太子看不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只从单薄的后背,能看出这女子身姿柔弱,似弱柳扶风。飘逸的腰带将她的腰肢掐的极细,极其容易惹来心怀不轨者不堪的念头。她梳着京中女子时兴的堕马髻,如云鬓发,层层叠叠地拥在瘦削的肩膀上。 细弱的抽泣声,似是小兽轻声的呢喃呜咽,令人耳尖酥软。 容昭太子却半分动容都无,他不作丝毫犹豫,转身便走。 偌大的皇宫,凭空出现的女子,故作柔弱可怜姿态。这样的心机,容昭太子已经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数个。无论那女子是何等谋划,容昭太子都不想知道。 哭泣声渐渐停下,轻盈的脚步声朝着容昭太子追来,软绵绵、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响起。 “不要走……” 容昭太子驻足,转身看向女子。 如他猜想的一般,白皙柔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有这样的美人,才会仰仗美貌,使出如此愚笨的法子。因为柔弱的美人,即使你明知她在故意使手段,也会忍不住走上前去,心甘情愿地坠入陷阱中。 宝扇眼眸中水蒙蒙的,澄净纯粹。 她怯生生地问道:“……太子殿下?” 容昭太子心道:果真如此。 提前便知道他的身份,这才故意设计,明为偶然,实则故意的邂逅。 第121章 世界五(二十三) 容昭太子身量高,与宝扇站在一处,更显得美人身形娇怯,柔弱可怜。只是容昭太子并非是怜香惜玉之人,他面容冷峻,垂眸俯视着宝扇。那双似幽深潭水般清冽的眼眸,虽然毫无波澜起伏,但却隐约透露着一种轻视。 宝扇性子纯然,面对如此打量仍旧无知无觉。见到容昭太子没有否认,她舒展紧蹙的眉黛,眼眸仿佛盛满了潋滟的水光,细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轻快:“太子殿下,你可否带我去寻真语……” “真语”二字刚刚喊出口,宝扇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即使她私底下与六皇子再如何亲近交好,也不该失了分寸,这般唤六皇子的名讳。 宝扇怯生生地弥补着刚才的失误:“带我去寻六皇子……” 容昭太子冷声拒绝:“不可。” 他心底越发对宝扇不齿,竟然用如此迂回的法子,借助六皇子来与他亲近。这般机关算尽,汲汲营营,纵使容颜再盛,内里也是肮脏不堪。容昭太子冷眼看着宝扇,本以为这娇弱的小女子,会出声埋怨自己不通人情,或者作娇憨样子,借着寻找六皇子的由头,纠缠在自己身侧。可宝扇只是神情微怔,因为被拒绝,绯红的脸颊渐渐失去了血色。宝扇软了腰肢,柔声行礼,便落寞地转身离开。 她身形纤细,连背影都是柔弱不堪。 容昭太子拧眉,目光冷冷地瞧着那抹纤细的身影。 正前方的小门里,走出来一个身形俊朗的男子。六皇子容真语看见了袅袅婷婷的宝扇,扬起的眉峰中,尽是欢喜雀跃。六皇子加快了脚步,绕到宝扇身后,故意发出轻呼声。待将宝扇惊吓的身子发抖,六皇子面容带笑。但宝扇受了惊吓,身子轻颤,一时半会儿不肯理会六皇子。见状,六皇子又忙着轻声哄宝扇,虽然手忙脚乱,但瞧着他脸上的松快,便知道六皇子乐在其中。 站在不远处的容昭太子,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如此境况,容昭太子哪里能不明白,宝扇是六皇子亲自定下的六皇子妃,而并非是那些有所图谋的世家女子。 大太监紧赶慢赶,总算是追上了容昭太子。想起皇后娘娘的再三嘱托,大太监只能再做尝试,试图促成今日的宴会。见容昭太子眉峰冷凝,大太监心中暗暗叫苦:他一个做奴才的,何尝不清楚太子殿下的脾性。容昭太子若是不想做的事,任凭旁人软硬兼施,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改变一二。只是他背负着皇后娘娘的嘱托,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为之。面前容昭太子的神情,已然是发怒的前兆,自己不知道要受到何等责备。他虽然年岁大,但太子殿下最是不讲情面之人。 大太监垂下脑袋,静静地等待着太子殿下降罪。六皇子却突然开了口:“兄长要去陪太子妃用膳?那正正好。” 六皇子拉起宝扇的衣袖,声音清朗:“我与宝扇,兄长与太子妃,还未共同用过膳呢。” 大太监冷汗直留,暗道这位六皇子如此胆大,竟然敢为太子殿下做决定。 太子殿下眉峰紧拢,正要启唇拒绝。因为六皇子的拉扯,宝扇与他相互靠的极近。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着,宝扇声音放的极轻,像是怕被六皇子之外的其他人听到。但容昭太子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宝扇黛眉微蹙,不赞同道:“殿下怕是不情愿的。” 容昭看着那丰盈绵软的唇瓣,轻轻张合,隐约可见檀口中的柔软。 “殿下与太子妃花前月下,我们前去打扰,实在……” 容昭太子神色微凝,暗自思量道:这女子未曾耍弄心机,看着像是个温顺的。 ——只是,这胡乱揣摩别人心思,着实令人不喜。 容昭太子突然开口,应下了赴宴之事,他还赞同了六皇子所言,几人可共同用膳,毕竟此等机会,甚少能碰到。 得知容昭太子要来时,皇后眉眼松快,她瞧着满脸欢喜的姚淳如,不禁出声打趣道:“自从昭儿识字起,便极少与我共同用膳。今日却眼巴巴地来了,可见是有人牵绊着他的心肠。” 姚淳如脸颊羞红,任凭皇后娘娘随意调侃,心中却如同饮了蜜糖,甜滋滋的。 皇后看到容昭太子的身影时,正要开口唤他,待看到容昭太子身后,还跟着六皇子和一位模样娇弱的美人,皇后面容上尽是疑惑。大太监懂得察言观色,立即将宝扇的身份告诉了皇后。 听到宝扇是六皇子妃,柳眉紧绷的姚淳如也微微舒展。她身为未来的太子妃,依照身份,便是宝扇的长嫂。姚淳如定是要彰显长嫂的气魄与大度,她走上前去,拉住宝扇的手,绵软细腻的触感,让姚淳如心底滑过一丝异样。姚淳如面色温和,轻声问道:“你闺名是哪个?” 宝扇还未开口,站在一旁的六皇子便脱口而出道:“宝扇。” 六皇子边说,边扯着宝扇的衣袖,将她的柔荑,从姚淳如手中抽出。姚淳如顾不上责怪六皇子不懂规矩,只听到“宝扇”二字,脑海中莫名闪现出模糊的身影,男女相拥,姿态亲昵。姚淳如的心底,仿佛被细长的蜂针刺入,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再看向宝扇时,她的眼睛中没有了之前的友善亲近,而是浓浓的嫌恶。 姚淳如看不清楚脑海中交叠人影的清晰面容,但心底涌出被人抢走命中注定之物的感觉,这种滋味令她分外憎恶宝扇。 姚淳如是大家闺秀,很少会将内在的情绪,表露在面皮上。即使厌恶至极,那样的情绪,也只是在姚淳如的眼底一闪而过。在场几人,都未注意到姚淳如神色的变化。六皇子脾性随意,素来不会推敲人的心思。宝扇无知无觉,与姚淳如交谈中,被轻巧地刺了几句,却毫无所觉。唯有容昭太子,目光冷峻,心中暗暗思量:姚淳如与宝扇无甚交际,怎么会在第一面,就生出如此大的恶意。 几人围着圆桌落座。皇后看重姚淳如,字里行间都在提醒,要容昭太子好生与姚淳如往来,如此才会夫妻和美。六皇子与宝扇,仿佛成了圆桌上的异类。宝扇谨守规矩,模样温顺,连用膳食时,都是轻嚼细品。但六皇子与之截然相反,他像是四五岁的孩童,一刻都不能安稳。六皇子极想与宝扇亲近,微微俯身朝着宝扇靠近。容昭太子回着皇后的问话,还能分出心神,看见宝扇黛眉蹙起,似乎在抗拒六皇子的亲近。 只是六皇子俯身,压低声音,状似威胁道:“你是我的正妃,却不让我亲近,这是哪里来的道理?若是你不情愿,便是推我去找其他人了。” 宝扇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声音细细地否认道:“我没有,你冤枉我……” 容昭太子心中漠然,嗤笑宝扇蠢笨好哄骗,六皇子分明是以退为进,却偏偏将宝扇骗的团团转。但是这等老套的法子,却极其有用。待六皇子再靠近时,宝扇虽然两颊绯红,但却不再抬手抗拒。 圆桌上是琳琅满目的珍馐,容昭太子却分毫未动,他举起琉璃杯盏,将醇香的酒酿,一饮而尽。 …… 自此之后,容昭太子便常常能在皇宫中,见到宝扇的身影。据说是六皇子在御书房前长跪不起,才得了皇帝允诺,准许未过门的六皇子妃随时能入宫,还赏赐了她一枚可进皇宫的玉牌,出入宫中,不受限制。从大太监口中,容昭太子这才知道,初次入宫那日,宝扇是被引路的宫女轻视。宫女得知太子妃入宫,忙去殿前伺候,想要讨个赏赐,便胆大妄为地将宝扇丢在原地。六皇子为宝扇求来了玉牌,从御赐玉牌可见皇帝的重视,日后宫中的太监宫女,哪个胆敢再轻视宝扇。 容昭太子神色淡淡地听完这一切,此事与他无关。六皇子愿意胡闹,宝扇心甘情愿做六皇子妃,这种种都与他无甚干系。容昭太子深知,他有自己的谋划,而筹谋之外的,并不值得他费心。 亭阁中。 宝扇一袭月白衣裙,两只纤细的玉臂,依偎在雕花栏杆上,她小巧的下颌,垫在两臂中间,鬓发间星星点点状的珠花,越发衬得其可怜可爱。六皇子站在她的身侧,语气轻柔,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小心翼翼。 “小莲花,你便依了我罢……” 宝扇不肯转身瞧他,软着声音,试图拒绝着:“不行的,依照娘亲所言,成亲之前,不能让你瞧看……” 六皇子仍旧不肯放弃,他俯身贴在宝扇身边,吐息炙热,带着丝丝急切:“那莲花模样的胎记,只是生在你的脖颈处,又不是——” 他视线向下,落在那纤细腰肢上方的柔软处。宝扇立即羞红了脸颊,眉眼中添了几分娇嗔的恼意。 可是凭借宝扇软绵绵的性子,哪里能抵抗的了六皇子的软磨硬泡。很快,宝扇便怯怯地颔首同意了。 素手抚上绣着碧色荷叶的衣襟,葱白的手指,轻轻扯动,眼见着那一抹白皙,便要从中倾泻而出。容昭太子敛眉,声音发沉:“真语。” 六皇子立即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悻悻地收回眼神。 宝扇绵软的柔荑一抖,衣襟便被扯散开。容昭太子清晰地看到,圆月的半边白皙细腻上,有一朵五瓣莲花的红色胎记。 莲花原本是纯洁,不染污垢的代名词。而此时,却与炙热,躁动交织在一起。 半边圆月似在慌张,随着吐息起起伏伏。上面的五瓣莲花,也随之波动。 第122章 世界五(二十四) 突然扯开的衣襟,让宝扇原本绯红的面颊,瞬间失去了血色。她颤抖着手,将敞开的衣襟收拢,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眸,轻轻抬起,偷偷瞧着面前的容昭太子。 宝扇心里暗暗祈祷,这番衣衫不整的场面,定是不能让容昭太子看见。她暗自安慰自己,容昭太子君子端方,熟知“非礼勿视”的道理,而且容昭太子他……好像对自己不喜,是不会看到这泄露的春色的。可是宝扇的祷告,并没有应验。她轻颤着的眼眸,撞入了漆黑幽深的眸子里。那里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令人陡然生出畏惧。 宝扇顿时心跳如同鼓躁,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被、被看见了…… 而且容昭太子丝毫没有掩饰的念头,他目光幽深,带着几分清冽的寒意,落在那晃眼的白皙细腻上。 宝扇心中怯怯不安,忙缩着脑袋作鹌鹑模样。六皇子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宝扇脖颈处有一道莲花胎记,便“小莲花”、“小莲花”地唤她,还吵闹着要看那莲花胎记。宝扇心中不愿,并非单单是因为身体发肤,在成亲之前,不可外露于夫君。更为紧要的是,宝扇的莲花胎记,并非是生在脖颈上,而是连绵起伏处。本性纯洁的莲花,既是赤色莲花,又生在如此旖旎的地方,泄露出去,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借机编造出许多春色轶闻,对宝扇名声不好。 宝扇性子柔软,六皇子待她又极好。即使宝扇受了旁人的冷待,因为家中特地叮嘱过,她身份卑微,能嫁给六皇子实属高攀,定要学会忍耐,不能多生事端,宝扇便习惯了默默忍受。但六皇子不是能受闷气的脾性,宝扇受了委屈,他便要讨个说法。六皇子长跪不起,只为宝扇求个体面,在旁人眼中,六皇子是行事胡闹,肆意妄为。但在宝扇心底,却有几分触动。何况,宝扇又正值春心萌动的年岁,对于整日围绕在她身旁的未婚夫婿,哪能不动心呢。 于是,宝扇便软性子地同意了六皇子的要求,不曾想,六皇子半分莲花胎记都未看到,他此时正因容昭太子的肃然面容,垂着脑袋,瞧着心情沮丧。而全部的旖旎风光,都被最不该看到的人看见了。 宝扇怯生生地抬起眼眸,却发现,容昭太子仍旧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未曾离开。她仿佛受惊的小兽,慌乱地隐藏自己。 六皇子眉峰紧皱,暗道容昭太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分明只差一点点,他便能……若是六皇子此时抬起头,便能注意到,他的兄长,有君子美名的容昭太子,正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目光,审视着他的未婚妻子。 那种目光,是男子看女子的目光,锋芒毕露,丝毫不遮掩。 容昭太子神色微凝,将视线收回。他转身朝向六皇子,声音冷冷:“成亲之前,便过分亲昵,这便是你的规矩。” 六皇子脑袋垂的越发深了,他虽然喜欢胡闹,但却很是识时务,在容昭太子真正动怒时,定然不要反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毕竟,他这位兄长,可是比父皇要可怕多了。 “是。” 见六皇子模样如同萎靡的禾苗般,满脸颓丧,容昭太子不再训斥,挥手让他们离开。闻言,六皇子面容上是压抑不住的欢喜,他伸手想要拉着宝扇离开。 容昭太子扬眉,目光锐利:“孤有话同你说。” 宝扇脸色越发惨白,受惊的可怜样子,让六皇子看了便心疼,他轻声哄着宝扇:“太子就与你说几句话,莫要害怕,我在一旁等着你。” 宝扇听着这番话,心中充盈着酸甜的滋味,她强行忍耐着内心的恐惧,朝着六皇子露出温柔的笑容。 容昭太子冷眼旁观两人的眉目传情,依依不舍。 直到亭阁中,只剩下宝扇与容昭太子两人时。容昭太子抬脚走到宝扇身旁,声音冷清:“男女授受不亲,你本应恪守。” 宝扇慌张地抬起头,浓密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她急切地解释道:“不是殿下想的那样。真语……六皇子是我未来的夫婿,与普通的男子不同……” 在容昭太子幽深的眼眸注视下,宝扇声音越发细弱:“……而且,六皇子向我允诺过,他只是看看,不会做逾矩的事情……” 漠然的嗤笑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即使容昭太子什么都未说出口,宝扇仍旧脸色涨红,觉得无地自容。 “如此拙劣的说辞,你竟能相信。” 容昭太子心中嗤笑,六皇子说要瞧瞧,不做其他事情,宝扇便轻易地相信了。可衣衫半褪,含羞带怯的美人站在面前,六皇子怎么能把持住。六皇子若是使了蛮力,这亭阁周围都是皇宫中人,便是听到宝扇的求救,也会无动于衷。到时木已成舟,宝扇便成了旁人眼中,自轻自贱的女子,她还能这般轻信六皇子吗? 宝扇扭紧了手中的帕子,柔软的唇瓣咬的紧紧的,不肯说话。 容昭太子敛眉:“以为孤冤枉了真语?” 宝扇抬起泛着酸意的眼眸,澄澈的水光盈满了眼眶,她轻轻摇头:“殿下言之有理……” 只是这般冷冰冰的姿态,着实让人心中难以接受。 清浅的泪珠,扑簌簌地从眼眶中滚落,宝扇眼圈周围泛着红意,仿佛是一只受到欺凌的兔子,眼巴巴地看着主人,祈求着主人的怜爱。 容昭太子拧眉看着,掌心微动,只是还未等他伸出手,等候在不远处的六皇子,便脚步匆匆地赶到宝扇面前,又是轻声细哄,又是“心肝肉”地唤着,两只手并不空闲,接过帕子为宝扇擦拭眼泪。 两人彼此靠近,倒是显得站立在一旁的容昭太子,像是个恶人。 容昭太子抬脚离开,身后是绵软的泣声涟涟,与耐心的轻哄声。 …… 夜至三更,更深露重。 微风吹过,依靠在门槛上的大太监打了个寒噤。浓重的困意,让大太监睡意惺忪,他站直身子,朝着殿内看去,烛光摇曳,长身玉立的人影,仍旧手持书卷,未曾入睡。大太监拍拍脸颊,使自己的意识更加清醒。他走到容昭太子面前,温声劝告道:“殿下,该就寝了,身子为重。” 容昭太子看向窗外,夜色如同墨团,漆黑幽深。他将书卷放回桌上,褪下外袍就寝。殿内烛火熄灭,大太监这才松了口气。 容昭太子躺在床榻上,合拢眼睑,睡意很快如潮水般涌来。容昭太子很少做梦,俗语有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他无所求,便不曾有梦。只是今夜有所不同,原本白茫茫的梦境,却突然有了光彩。 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亭阁前,容昭太子眉峰紧蹙,再看到亭子里站着的柔弱身影时,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即使意识混沌,容昭太子也能清醒地分辨出,现实与幻境的区别。 与白日里不同,亭子里只有宝扇一人,不见六皇子的身影。宝扇背对着容昭太子,纤细的身子轻颤,仿佛在低声抽泣。容昭太子抬脚向着亭子走去,细弱绵软的声音,逐渐落入耳中,容昭太子心中越发确信,宝扇是在哭泣。 他身形站定在宝扇面前,语气冷冷:“不许再哭。” 白日里已经哭泣了许久,连眼睛都哭的绯红一片。容昭太子管不得现实中的宝扇,但对于梦中的宝扇,他不作丝毫犹豫,冷声责备。 呜咽的声音停下。 宝扇抬起头,瓷白的脸颊上,尽是不正常的潮红颜色。她衣襟半扯,柔软白皙令人愰神。与白日里的宝扇不同,她并不费心去遮掩外露的无边春色,而是故意侧身,连半敞的衣襟,弄得越发松松垮垮。宝扇的眼尾带着惑人的绯红,满是缱绻缠绵,她柔软的唇瓣,仿佛掺了毒的红果,明知其有毒,却不能抵挡诱惑,只能放任自己沦陷其中。 容昭太子面容冷凝,任凭面前的美人,将殷红如血的唇,印在他的面颊上。幻梦中,容昭太子感受到了芊芊素手的绵软细腻,柔若无骨。那样一只脆弱不堪的手掌,容昭太子只要稍微用力,便能轻巧地折断。可偏偏是这样的绵软柔荑,牵引着容昭太子的手臂,环绕在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教导他如何细细摩挲,怎么疼爱怜惜这副身子。 容昭太子垂首,将白日里匆匆一暼的柔软看在眼里,他记性极佳,将模样形状色泽通通记忆在心中,不曾有分毫遗漏。可怜懵懂无知的宝扇,还以为自己慌乱的遮掩,便能阻挡住窥探,当真是蠢笨至极。 看着无边春色,容昭太子心中无丝毫波澜,宛如提线木偶般,任凭宝扇引导着去探索寻求。宝扇忽然停下了手,扬起泛着红晕的脸颊,看着容昭太子,柔声中带着几分委屈:“你……是不是讨厌我……” 容昭太子身子微怔,这样的语气,宝扇向来只会向六皇子用。而面对他时,宝扇便是一副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的姿态,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要将她吃掉一般害怕。 原本的波澜不惊,顿时肆意地翻滚起惊涛骇浪。容昭太子手臂收紧,宛如炙热的烙铁般,抚在宝扇的腰肢,将她紧紧贴在自己的怀里。宝扇怯怯地看着容昭太子,触碰到他赤红的双眼时,心中慌乱不已,连连向后退去。 她想要逃走,挣脱,却是无处可退。 屋外,夜色寂静。 圆月皎白如玉,散发着温润的银色光泽,月亮至高至洁,却又像蓬松的棉花,绵软柔腻。 容昭太子眼中见月亮,伸手碰月亮。 夜色微凉。 宽松的衣襟越发散开,白皙被炙热的手掌触碰,泛起淡淡的粉色。容昭太子依偎在宝扇耳旁,面容上的冷峻尽数散去,只剩下混沌的意识,和意乱情迷。 六皇子的惊呼声响起,带着浓烈的怒火:“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 梦境苏醒,一切的温香软玉,都化为虚幻。 窗外已然大亮,容昭太子躺在床榻上,眼眸漆黑幽深,分外清明。他虚虚的握了握掌心,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什么月亮,也没有柔软白皙。身上的炙热未曾散去,与清浅的凉意交织在一起,是令人无法忽视的窘迫。容昭太子垂眸,他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生出了妄念。 大太监推开门,容昭太子将锦被盖在身上,语气发冷:“滚。” 门被匆匆合拢,大太监心有余悸,再不敢出声询问,心中不知道为何容昭太子会突然发怒。 世界五(二十五)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再于皇宫中遇到六皇子与宝扇时,容昭太子总是神色冷淡,对着六皇子微微颔首示意,而连半分余光都未曾分给宝扇。 修长俊逸的身影逐渐远去,宝扇眉心微蹙,贝齿轻咬着下唇,她向身旁的六皇子轻声询问道:“殿下是不是很讨厌我……” 宝扇虽然性子软弱,对容昭太子有几分畏惧,但被人明晃晃嫌弃的滋味,并不算好受。何况,容昭太子是六皇子的兄长,日后也是宝扇的兄长。宝扇惧怕他冷淡漠然的态度,但容昭太子在民间多有美名,宝扇心中不免多有敬仰。宝扇细腻白皙的鼻尖上,浸着淡淡的薄红色,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令六皇子心生怜惜。 六皇子用手指轻轻蹭着宝扇的鼻尖,语气悠悠道:“太子本就是个怪脾气,用不着讨他欢心。何况——” 六皇子目光灼灼,视线落到了宝扇的柔唇处。 “你是我的正妃,我欢喜你便足够了。太子态度漠然,我便将他的那一份喜欢,加倍补偿给你,好也不好?” 这般亲昵的话语,听得宝扇面颊绯红,她羞怯地垂下脑袋,小巧柔弱的下颌却被细长的手指抬起。宝扇与六皇子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心跳如同鼓躁。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炙热焦灼,宝扇心中慌乱不安,她侧首避开六皇子的注视。但六皇子却丝毫没有收敛,反而俯身朝着宝扇靠近。 不,不可以,不行的…… 宝扇心乱如麻,若是未成亲前,六皇子便要了自己,那传到旁人口中,她便成了不安分守己的狐媚子。容昭太子仿佛淬了冰的声音,在宝扇耳旁响起——众人目光轻视,厉声责备她自轻自贱…… 宝扇鼓起勇气,两只手臂抵在六皇子身前,阻挡了他的进一步靠近。她这般绵软的力气,怎么能抵抗得了健壮的男子。只是六皇子见此情状,自然明白了宝扇的抗拒。六皇子虽然想亲近宝扇,但这是他未来的正妃,他应该呵护爱惜,而非肆意妄为,只顾得上自己快活。因此六皇子停下伸出的手臂,他热烈急促的吐息,渐渐趋于平稳。六皇子后退几步,与宝扇拉开距离。 旖旎的氛围,转瞬间烟消云散。 杨柳河畔,容昭太子与姚淳如相伴而行,两人之间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倘若是普通的男女,这样的距离可谓是恪守本分。只是姚淳如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如此这般则显得过于生疏。姚淳如对容昭太子有意,情愿舍弃了大家闺秀的规矩体统,主动向容昭太子靠近。 见状,容昭太子停下脚步,声音淡淡。 “姚小姐,这般不合规矩。” 姚淳如神色微怔,只能讷讷地颔首。她眼底满是落寞,容昭太子这般守规矩,是对她的看重,她理应欢喜。可比起敬重,她更想要容昭太子的亲近。 模样秀丽的宫女,手呈精致的瓷碟,将可口的糕点奉至两人面前。宫女低声与容昭太子言语了几句,姚淳如顿时觉得心中酸涩。她拿起瓷碟中的桂花糕,只咬了一口,觉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便囫囵吞枣地咽下。姚淳如抬首,悄悄注视着容昭太子的面容。 他周身的气度,都在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而这样俊逸斐然的男子,便是她姚淳如的夫婿。容昭太子拒绝了侧妃侍妾,这就意味着,姚淳如嫁给太子以后,后宅中便只有她一位女主人。 只是想起刚才那宫女的秀丽面容,姚淳如神色微黯。皇宫中美人如云,若是有人费劲心机,容昭太子又如何能次次拒绝。姚淳如清楚,自己应该维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这样才能让容昭太子满意,只是她垂首瞧着碗碟中,被咬了一口便丢弃的桂花糕,心中的郁气如何也驱散不开。 姚淳如终于忍不住开口:“宫中众多女子,殿下可曾有上心的?” 容昭太子敛眉看她,薄唇微启:“有又如何?” 姚淳如心头猛跳,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是哪家贵女,或是哪位伺候的宫女?殿下若是欢喜,待你我成亲之后,便将她抬进府中……” 容昭太子神色冷淡,黑黢黢的眸子看向姚淳如,那样深邃幽深的眼眸,仿佛将姚淳如的所有试探和打量都能看透。 说出名讳后,姚淳如是真心实意地将人迎入府中,还是想要斩草除根,彻底斩断她与容昭太子之间所有的阻隔。 容昭太子声音微凉:“你竟如此宽宏大量,实在难能可贵。” 说罢,容昭太子便起身离开。 姚淳如思绪微松,她庆幸于容昭太子没有说出具体的名字,这意味着他并没有中意的女子。但刚才容昭太子,只用了寥寥数语,便调动了姚淳如的心绪,得知了她的心口不一。姚淳如面容纠结,不知道自己今日此举,到底是对是错。 对于姚淳如,容昭太子是满意的。毕竟姚淳如家世好,容貌可。容昭太子总要娶一个太子妃的,和其他贵女相比,姚淳如是最为合适的太子妃人选。姚淳如出言试探,可见其盛传的温柔端庄,有所虚言。可即使如此,容昭太子也不得不承认,她仍旧是个合格的太子妃。 有足够的家室地位,容貌尚可,懂一些手段,不会轻易被下人蒙骗…… 容昭太子的行事全然倚仗理性为之,没有半分感情驱使,即使在挑选要陪伴终身的太子妃时,也是如此。只是人非草木,若是姚淳如嫁入皇宫,经年累月的陪伴下,容昭太子或能有所动容。 夜幕降临。 容昭太子走到一湾清湖面前。明月皎洁,姿态柔美。天空有月,湖中亦有月。如霜雪般朦胧的月光,让容昭太子思绪浮动,想起了世间另外的月亮。 宛如上等的羊脂白玉,色泽温润,通体柔软。 容昭太子想起了宝扇,这实属不该。将未来弟妻的旖旎风光,记忆在心中,实非君子所为。清湖中倒映着修长的身影,容昭太子瞧着湖泊中的自己,与平时一般无二,但他却皱紧眉头,对自己不齿。 ——惦念旁人的妻子,竟还生出了亵渎的心思。容昭,你这般不堪模样,可当真令人憎恶。 容昭太子清楚自己对于宝扇的心思,是因为谷欠念作祟,并非是什么情根深种。他见识多了对自己使心机耍手段的女子,而宝扇不同,他与六皇子站在一处,宝扇只会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六皇子身上,不会分给他分毫。容昭太子本以为,自己没有过嫉妒的心思。只是宝扇与六皇子目光相对,郎情妾意时,他心中有几分郁郁。 容昭太子心道:他不爱宝扇,只是厌恶被人冷落的滋味。他不钟情宝扇,只是落入俗套,被美色所惑,一时心思浮动不稳。 清除杂念有许多种法子,容昭太子都已经尝试过,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种。 ——之所以日思夜想,是因为从未得到过。若是能到了,便会觉得不过尔尔,不再惦念。 皂靴轻点,将锋利的石子踢进清湖中。波澜乍起,泛起层层涟漪。湖泊里容昭太子的身影,已经变得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 自从那日,宝扇与六皇子险些逾越雷池,两人便不再见面。这等提议六皇子初时是不允的,只是宝扇软了身子,轻声央求,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了。但六皇子以自己受了委屈为名,要宝扇待在宫中小住。六皇子身为皇子之尊,本可以不同意自己的要求,可他却退让了,宝扇心中发软,又怎么能拒绝六皇子的要求。于是,两人同住在皇宫中,却不曾见面,只以书信往来。六皇子会将写好的书信、近日里得到的小玩意,包裹在帕子中,隔着高墙抛到宝扇住的院子里。宝扇亦会屏退宫女,小心翼翼地拆开帕子。 金灿灿的饴糖,宝扇咬了一小口,滋味甜腻。 即使没有见到六皇子的面,宝扇也能想象的到,六皇子是如何缠着宫中御厨,姿态定然是比这甜腻的饴糖还要缠人,这才让御厨同意做这些民间小吃。宝扇将剩下的饴糖,重新用帕子包好,塞到自己的箱笼里。 …… 艳阳高照。 宝扇捡起地面的帕子,里面是一封书信。宝扇将书信打开,信上写的竟是诗词。 不通文墨的六皇子,到底写了什么样的诗词,这着实令宝扇好奇。她细细读下去,美眸轻颤,面颊染上两团红晕。 ——竟是首行事浪荡的词汇。 露骨的令人面红耳赤。 宝扇羞愤至极,想要将这首不堪的诗词撕破,却又心中不舍,毕竟这是六皇子亲手所写,他……应该是用了许多心血罢。宝扇美眸轻垂,犹豫片刻后,还是准备将诗词妥善收好。只是她还未转身回屋,便听得一阵喧闹声。 宝扇转身看去,一行身穿盔甲的侍卫站在她面前。位于众人之首的,便是面色冷凝的容昭太子。 “殿下……” 她双眸圆睁,清可见底,声音糯糯:“这是……” 领头的侍卫拱手解释道:“宫中出了污秽之事,听说有人暗通款曲。男子是宫中的侍卫,脏物已经找到。依照男子供出的,那人便在此处,与侍卫相好,多半是此处的宫女。” 只是容昭太子冷声道:“不可随意揣测。” 侍卫称是。 容昭太子看向宝扇,拧眉道:“你手中是何物?” 宝扇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抓着那首诗词,她手心一抖,想要藏在身后。但她的动作,却远远不及容昭太子迅速,他长臂一伸,便将薄纸拿在手心。 宝扇脸颊绯红羞怯,不敢看容昭太子的反应。她心想:容昭太子那般讨厌她,待看了书信,定然会觉得她行径放浪,更嫌恶她了。 但容昭太子只是静静地看完书信,未曾发怒。侍卫们得到命令,走进殿中四处翻找。侍卫们知道,宝扇是六皇子心尖尖上的人,得罪不起,因此手脚放的极轻。 罪证之物,已经找到。侍卫却不敢呈给容昭太子,只因为这罪证是一件绣着莲花花纹的里衣,并且是在宝扇的枕头下发现的。侍卫不敢动宝扇的衣裳,只能找了干净的棉布,将里衣包好,拿到容昭太子面前。 容昭太子让众侍卫离开,自己走到宝扇面前,他将那件里衣展开。 “私通的证据,是在你的床榻上发现。” 宝扇面容惨白,声音发颤:“这不是我的……” 她从未见过这件里衣。 她这般可怜模样,容昭太子却不为所动,他眉眼中有凝结不化的冰雪,声音带着几分莫名:“如何证明?” 唯有里衣不合身,才能证得宝扇的清白。 世界五(二十六)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宝扇心中满是慌乱不安,这里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侍卫们亲手搜出来的,她虽然清楚这里衣不是自己所有,可只凭借只言片语,却是难以证明清白。 那件绣着莲花花纹的里衣,仿佛带着汹涌的热意,让宝扇眼睛发烫,圆润的眼眸周围,似沾染了胭脂一般,糜丽惑人。 宝扇紧咬唇瓣,轻轻摇首,嘴里细声呢喃着:“这不是我的里衣……” 她有六皇子,又怎么会做出与人私通之事。只是不知道此事是有人故意陷害,还是与侍卫私通之人,将宝扇的床榻当作了安全的藏身处,这才将里衣塞在软枕下。 宝扇鬓发微乱,有几缕细长的青丝,覆着在她苍白的脸颊,越发显得其柔弱可欺。见到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容昭太子神色未变,只是收紧了手掌,目光越发深沉了些。 他声音冷冷,好似一个威严公正的上位者,未曾因为宝扇是自己的弟妻,便留有情面:“若无证据,便要依照宫规处置。” 容昭太子扬起手中的薄纸,意有所指道:“无论身份如何,私相授受者,一律依照宫规论处——这书信是何人所写?” 他双眸幽暗深邃,像是黑暗中逡巡狩猎的鹰隼,仿佛能看穿人心中所想。被这样的视线注视着,宝扇身子禁不住地发颤,原本想要宣之于口的真相,在听到容昭太子的言语后,也变得犹豫。宝扇心中纠结思量:她不通晓宫规,只听到刚才那些查验的侍卫们,气势汹汹地搜宫,还低声交谈着,若是找到私通之人,便要鞭笞一百,赶出宫去。 宝扇垂下眼眸,因为向皇帝长跪不起一事,六皇子的名声已然变得不堪。若是这“私相授受”的名头,又落到了六皇子身上,皇帝盛怒之下,会不会也下令鞭笞六皇子。宝扇眉心紧蹙,六皇子疏于练武,依照宫规挨上百鞭,怕是连性命都要丢掉。而自己……莫说百鞭,就是区区十鞭,便要魂归他处。 莫名出现的里衣、被容昭太子拿在手中的言辞不堪的书信,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宝扇无从辩解开来。 容昭太子冷眼瞧着,看到宝扇发白的面颊,轻颤的身子,便已经猜出她在想些什么。宫规不许私相授受,可六皇子身为皇子之尊,与宝扇又是未婚夫妻,即使过分亲近,被旁人知晓后,也只是背地里窃窃私语几句,哪个胆敢依照宫规,鞭笞六皇子与未来的六皇子妃。但容昭太子神色冷淡,丝毫没有为宝扇答疑解惑,顺势放任她误会下去。 毕竟是他借侍卫私通之事,有意布下的局,又怎么会好心宽慰宝扇此时的担忧。 宝扇声音发颤,弱弱地解释道:“是我自己写的。” 容昭太子薄唇微启,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撒谎。” 字体苍劲有力,落笔肆意,显然是男子所写。 宝扇慌张地垂下脑袋,不敢直视容昭太子的视线,柔软的唇瓣张张合合,小声地辩驳道:“没有……” “先是书信,后是里衣,种种证据已经明了。若你当真清白无辜,锦衣卫自然会查个分明。” 容昭太子转身,抬脚朝着院外走去。看其情状,似乎是要将院外的侍卫叫过来。 宝扇仿佛能看到,带着倒刺的长鞭,落到自己身上,将自己打的遍体鳞伤。家中的父母,因为她背上了“私通”的坏名声,连家门都不敢踏出的场面…… 不,不可以的。 宝扇心底涌现出莫大的勇气,意识变得混沌不清晰,待她恢复清醒,柔软的身子已经扑在了容昭太子怀中,两只手臂虚虚地环绕着容昭太子的劲腰。宝扇听到软绵绵,带着泣声的声音响起。 “我……我可以证明的……” 容昭太子俯瞰着她,眼神中透着宝扇看不懂的幽深。被那样黑沉的视线注视着,宝扇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心中浮现出几分畏惧,她有何等倚仗,能让容昭太子相信自己。宝扇内心凄楚,心道:容昭太子本就嫌恶她,怕是不会相信她是被冤枉的。宝扇闭上眼睑,松开手臂,想要向后退去。 纤细的腰肢,却被带着热意的手掌抚上,即使隔着衣衫布帛,宝扇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指尖的温热触感。她睁开眼睛,澄净的眼眸中,倒映着容昭太子清隽的面容。他清浅的呼吸声,落到宝扇耳边。 “好,孤看你证明。” 宝扇将容昭太子带入了内殿,在殿中伺候的侍女太监,都同侍卫们一起退出了这方院子。如今宽阔的殿内,只有宝扇与容昭太子两人。 宝扇黛眉蹙起,本想要容昭太子退出内殿,待自己换好里衣后,再证明清白。只是她瞧着容昭太子冷凝的面容,一句话也不敢说出。依照容昭太子的脾性,能容忍她自证,已然是退让了许多。若是她再央求许多,落在容昭太子眼中,便会觉得她在得寸进尺,一气之下,怕是会立即离去。 纤细浓密的乌黑眼睫,轻轻地颤动着,彰显着主人的不安,宝扇不敢提出其他的要求,只能想尽办法,为自己证明。 她葱白的手指,解开身上的衣襟,曳地的长裙,轻声坠落在她修长白皙的双腿旁边。殿内无风,宝扇却觉得有些冷,她单薄的后背,轻轻地打着颤儿。绣有莲花花纹的里衣,被宝扇拿在手心里,她将里衣换上。白皙细腻上的红色莲花胎记,与里衣上的莲花花纹,一上一下,彼此交相辉映。宝扇身子轻颤,这里衣像是为她量身定制,无论是花纹,还是尺寸,都与她无比合贴。 隔着屏风,容昭太子长身玉立,他能看到那纤细柔弱的身子,从袅袅青丝,到小巧白皙的足尖,全都一览无遗。这样的曼妙风光,足以令人心神恍惚,恶念丛生。但容昭太子却不急不慌,面色如常地站在原地。 他不去奔向月亮,月亮自会向他而来。 宝扇挺翘的鼻尖,浸出薄薄细汗,原本她心中还保留着一分镇定安稳,此时却全然坍塌。这里衣——与她分外熨帖,如何能自证清白。宝扇垂下眼眸,其中盈盈水光闪烁,她咬紧唇瓣,颤抖着双手,将里衣背后的系带解开。而后柔荑收紧身上的里衣,将身后的系带紧紧绷起。原本贴身的里衣,顿时变得不合身,身前的连绵起伏,变得尤其明显。 屏风外传来声响,像是无声的催促。宝扇收拢衣裙,走到容昭太子面前,轻声解释着:“这里衣尺寸太小,定然不是我的。” 容昭太子眉峰拢紧。 宝扇颤抖着素手,将肩膀上披着的衣裙微微敞开,显露出紧绷的里衣来。宝扇扯了谎话,这里衣合身的紧,只是她不能让旁人知道,不然她便再也说不清楚。因为说了谎话,宝扇神情满是不安,她甚至微微偏首,不敢看容昭太子的目光,吐息也变得急促许多。也正因为如此,宝扇全然没注意到,容昭太子越发灼热的视线,直直地落到起伏不定的莲花胎记上。 容昭太子声音带上了几分喑哑:“很是合身。” 宝扇手掌一抖,肩膀上的衣袍轻飘飘地落到地面。 对于鞭笞之刑的惧怕,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情绪——羞怯,不安……宝扇扬起头,细弱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请求:“不合身的……” 慌乱之中,她宛如羊脂白玉般滑腻生温的手臂,甚至触碰到了容昭太子的手心。 肌肤相近,两人皆是一颤。 宝扇眼眶中犹挂着晶莹的水光,肌肤察觉到的温热异常,让她双眸茫然,唇瓣张合:“我,殿下……” 她踉跄着身子,想要向后退去。 容昭太子却陡然抓住了她的手臂,仍旧是那副冰冷的神态,此时却夹杂了一丝忍耐。仿佛是刺绣时,紧紧绷起却还在奋力拉扯的丝线,不知道会何时折断。他淡漠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哑意:“你是在引诱孤?” 空气中充斥着芬芳的气息,不是甜腻的香气,而是清新淡雅的幽香,是从宝扇身上而来。如斯美人在前,莹润晃眼的肌肤,不谙世事纯粹干净的眼眸,令人浮想联翩的身子……无不令人生出旖旎的念头。这样的美景在前,仍旧能忍耐的,便是圣人与铁石心肠之人。容昭太子以为,他是后者,而今他才明白,他不过是俗人而已。 宝扇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慌乱之下,做出了什么蠢事。她是未来的六皇子妃,竟然衣衫不整地显露于太子殿下面前。而刚才,她还不知羞地让太子殿下仔细瞧看,当真是行事肆意放荡…… 圆润的泪珠,在宝扇眼眶中溢出,下一瞬便要滑落。绵软的身子,陡然间向前倾倒,被容昭太子拥入怀中。眼尾的泪珠,还未来得及滚落下来,便被容昭太子吮去。里衣上的系带,原本被收拢的紧紧的,此时却猛然绷断,不知道是因为紧绷到了极限,还是外部的蛮力所致。 “呜……殿下……” 宝扇从一开始的茫然与震惊中,堪堪回过神来,她双眸睁的圆圆的,满是难以置信。嫌弃厌恶她的容昭太子,竟然拥着她,吻着她…… 她是六皇子未来的妻子,这怎么可以。 宝扇试图让容昭太子松开她,可是横亘在她纤细腰肢上的手掌,不仅没有松开分毫,反而越发收拢了。宝扇的身子,紧紧地靠在容昭太子的胸膛上。她想要挣脱容昭太子的怀抱,但绵软无力的力气,与容昭太子相比,无异于螳臂当车,丝毫作用都无。殿内空旷,宝扇衣衫单薄,身上的凉意让她瑟瑟发抖。而容昭太子身上的温暖,让她下意识地靠近。 带着凉意的轻笑声响起,宝扇面颊涨红,她柔软的唇瓣,已经被容昭太子夺走,整个人仿佛变成了容昭太子的傀儡。朦胧模糊的意识,让宝扇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果真是她引诱太子殿下吗,明明一开始,她只是想要自证清白…… 容昭太子看着宝扇软绵绵地依偎在自己的胸膛上,被自己吻的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稳了,却仿佛还在神游天外,思虑着其他的事情。容昭太子视线冷峻,暗暗猜想着:她在想何人何事,难道是容真语吗?她正依偎在自己的怀中,却仍旧惦记旁的男子,当真是不专心。 平日里端庄有礼的假面,此时仿佛被彻底撕下,露出容昭太子的本性来——他极度专横野蛮。即使明知宝扇是六皇子容真语的未过门的妻子,思念他也是理所应当。可容昭太子心中泛起丝丝酸意,他不允许宝扇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的思念旁人。 唇瓣被松开,潋滟的水光,微微发肿的红润,令人瞧了便面红耳赤。宝扇得以正常地吐息,她出声辩解着:“殿下,我没有引诱,放开我……” 但她清浅绵软的声音,落到容昭太子的耳中,仿佛是欲拒还迎,不仅丝毫震慑力都无,反而越发激起了容昭太子的怒火。 ——他放开她,然后呢,她便要去找容真语吗,扑到容真语的怀中,轻声啜泣着告状,说容真语的兄长,如今的太子殿下,是如何欺辱她的吗。 容昭太子抬起宝扇的下颌,仿佛逡巡着自己的猎物般,仔细察看着宝扇的面容,如画的眉目,全都沾染了自己的气息。他重新俯身,像野兽之间梳理皮毛般,轻轻舔舐着白玉般细腻的脖颈。容昭太子身子微僵,看着赤红的莲花胎记,幽深的目光加深了几分。他将莲花细细品味,心中,眼中,口中都是月亮。 莲花虽然小巧,但绵软细腻的花瓣,此等世间难寻。 宝扇早已经瘫软在容昭太子的怀中,半点挣脱都无法做出。 容昭太子微微俯身,双臂穿过宝扇的膝窝,将美人打横抱起,朝着床榻走去。 宝扇面颊浮上两抹羞怯的红晕,眼尾的泪珠虽然已经被容昭太子吮去,但仍旧有潋滟糜艳的水光。她周身已经无丁点力气,看着眼前的人影,也变得影影绰绰,不甚分明,只是轻声细语道:“真语,我没有……” 容昭太子握紧了她的腰肢,冷声道:“不是容真语,孤是容昭。” 美人被放置在软榻上,模样楚楚可怜,令人心底生出柔软。 容昭太子抚着绵软的青丝,语气淡淡:“孤已相信了你的清白。” 屏风上,闪烁着晃动的影子,不知是烛影,还是人影。 轻纱制成屏面,遮掩了无边春色,旖旎风光,亲昵言语也尽数被覆盖。 世界五(二十七)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晨光熹微,软榻之上,春光尽显。 宝扇将锦被拢于身前,却也无法遮掩柔嫩肌肤上的斑驳红痕,尤其是身上的赤红莲花胎记,有晶莹的水光覆着在上面,原本舒展的莲花花瓣,此刻蜷缩在一起。软榻上只有宝扇孤零零的一人,刚才的肆意欢好仿佛是幻梦而已,但身旁残留的余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宝扇,彻夜种种,并非是幻梦,而是无比真切。 她、她竟然与六皇子的兄长,当今的太子殿下,做出了如此亲昵的事情…… 宝扇面容惨白,血色尽失,她本就是养护在家中的闺阁女子,突然间遇到这样的事情,心绪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宝扇拉拢锦被,遮住自己的面容,只露出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她合拢眼睑,试图逃避这一切。但纤细腰肢上传来的痛楚,以及身子上那股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让宝扇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亲近的画面。 ——风雨欲来,狂风骤雨。 隔着朱红高墙,六皇子再一次将搜集到的新鲜玩意儿抛到宝扇的院子里,这是他在京城的摊贩上,与捏泥人的师傅学来的手艺,他亲手捏成了两只泥偶。这对泥偶模样肖像宝扇和六皇子,是用同一块泥土捏成的,并且由六皇子亲手上色。六皇子想起了捏泥人师傅的打趣,心中甜蜜异常:同一块泥土捏成的,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六皇子急切地想将这份雀跃,与高墙之后的宝扇分享。宝扇很久没有给自己回信,送到朱墙后的物件,也仿佛是落入深海,了无声息,思虑至此,六皇子面容上难掩落寞。只是很快,六皇子便自行寻出了理由:宝扇性子柔软,连自己与她亲近,都是羞怯至极,怕是觉得他抛物之事,太过大胆,才不敢回信。 宫女将两只泥偶,呈到宝扇面前。宝扇接过泥偶,仔细摩挲着。瞧着模样姿态,泥偶是效仿谁捏成的,一看便知。与姿态粗糙随意的男子泥偶相比,女子泥偶则是更为精细,衣裙上的繁复颜色,都是细致涂抹,没有丁点划痕,这于耐心极差的六皇子而言,实属难得,也足以可见他的上心。 宝扇看着两只小小的泥偶,眼眶周围顿时泛起绯红颜色,宫女见状,轻声提醒道:“太子殿下吩咐过,落泪伤身,姑娘——” 自从那日离开后,容昭太子便将殿中的宫女太监尽数换掉,全都成了容昭太子的人。这些日子,宝扇未曾见过容昭太子的身影,却从宫女的一句句“叮嘱”中,明白了容昭太子的本性——他竟然如此专横,人不在殿中,还要借宫女之口,管束她的言行举止。 眼看着宫女便要将泥偶收走,宝扇伸手阻拦,声音柔软不堪,带着几分恳求:“我想见六皇子一面。” 宫女垂首:“这不合规矩。” 宝扇并不为难她,知道这是容昭太子吩咐过的,一个小宫女又怎么能违背。宝扇看着那两只相互依偎的泥偶,水眸轻颤,声音轻柔:“我不去见六皇子,将这泥偶留下,好不好?” 她声音原本就绵软轻柔,此时又刻意放轻了,任凭谁听了也会有所动容,宫女手心一颤,眼底闪过犹豫,但很快宫女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态,语气平缓:“外男之物,姑娘还是不要留为好。” 宝扇只得松开了手。 六皇子在朱墙后等待着,不肯离去,他心中满是期待,宝扇看到了这一对泥偶时,面上会是什么情态,定然会羞红着脸颊,轻声念着他的名字,而后将泥偶小心地收起来。 院门打开,六皇子立即站直了身子,可令他失望的是,走出来的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柔弱身影,而是一身宫装的宫女。宫女走到六皇子面前,将泥偶完璧归赵。 “宫规森严,殿下莫要叫姑娘为难。” 六皇子握紧手中的泥偶,他思念已久的美人,便在那高墙之后。六皇子很想依照自己肆意妄为的脾性,闯进院子中,将宝扇揽进怀中,感受着那绵软的身子,垂首在宝扇耳旁低声询问“这些日子,可曾思念过我”。只是宫女平稳的声音响在耳旁,六皇子终究是没踏进那处院子。他心中想着:宝扇是他的正妃,待成亲以后,日日夜夜都能相伴左右,如今贸然闯进去,只会令宝扇被旁人议论,丢了颜面。 六皇子神色恹恹地离开了,行之半路,遇到了容昭太子。六皇子心中满腹委屈,此时也顾不得面前之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便将心中的郁闷尽数吐露。 “殿下是又去见了姚姑娘?” 容昭太子沉声应了。 六皇子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他事事与容昭太子相争,没有一次胜过,也不曾流露过这般的神色,此时却因为容昭太子能时时见到未来太子妃,而无比艳羡:“若能早日成婚,便好了。” 到时,他想见自己的正妃,便是理所应当之事,又有何人能阻拦。 容昭太子未发一语,只垂首瞧着六皇子手中的女子泥偶,面容越发冷淡,他语气微凉。 “总能如愿的。” 六皇子以为容昭太子是在说自己,也轻轻颔首。 行至杨柳河畔处,六皇子已经重新振作起来,连手指都充满了爱怜,仔细描摹着女子泥偶的面容。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人影,将六皇子手中握着的两只泥偶撞倒在地。六皇子慌乱地去捡起女子泥偶,发现泥偶身上有细小的缝隙,他眉毛紧锁,声音发冷:“是哪个不长眼的?” 姚淳如神色郁郁地出声:“六皇子。” 见到是未来的太子妃,六皇子紧皱的眉峰,也没有半点舒展,他淡淡道:“姚姑娘。” 他自然不能怪罪姚淳如,便只能去找工匠修补泥偶。但姚淳如却出声拦下了六皇子,她像是未看到六皇子脸上不耐的神色,语气急切:“六皇子可曾见过,太子殿下与宫中哪个女子有所亲近?” 六皇子吹着泥偶上的灰尘,闻言摇首道:“不曾。” 说罢,不等姚淳如继续追问,六皇子便抬脚离开,脚步急切。而姚淳如愣愣地站在原地,神色纠结,她满是不解:明明是板上钉钉的事,容昭太子对她也很是满意,为何突然要解除婚约。初听到这话时,姚淳如险些维持不住端庄的面容,她掐紧手心,勉强露出笑意,轻声询问可是容昭太子看中了哪个女子,她并不擅妒,将那女子迎进府中便是。 只是容昭太子神情冷淡,语气微凉:“你是合适的太子妃,只是孤不想要合适。” 姚淳如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她绝对不会放弃太子妃的位置。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姚淳如:容昭太子是她的,太子妃也是她的,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可逆转的。 容昭太子走进内殿时,宝扇正坐在圆凳上,目光茫然。比起那日,她似乎消瘦了许多,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越发纤细脆弱了。宝扇的身旁围绕着几个宫女,她们讲着一些宫中趣事,试图想让美人展露笑颜。宝扇心肠软,知道这些宫女是奉命讨她欢心的,她看不得宫女们卖力讨好的模样,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中悲伤更重。 “太子殿下。” 宫女们发现了容昭太子,齐齐行礼问好,宝扇也要行礼,身子还没弯下去,便被容昭太子抚住了腰肢。那炙热的触感,令宝扇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她身子发颤,却被容昭太子长臂一伸,抱在怀中,无法挣脱。众宫女见状,连忙静悄悄地退出了内殿。 容昭太子以为,有些日思夜想的物件,得到了之后便会弃之如敝履。为了自己的妄念,他丝毫没有顾忌后果,强行将宝扇变成了自己的人。这样的身子,他得到后便会觉得乏味。只是,那绵软缠绵的滋味,仿佛与他的血肉相连,再也分散不开。他不会浅尝辄止,只会越陷越深。容昭太子分不清,他对于眼前人的留恋,到底是因为情意,还是一时生出的执念。不论是哪一种,容昭太子都不会放宝扇离开。他选姚淳如为太子妃,是因为姚淳如事事都好,可堪为太子妃的重任。如今,他想要宝扇,而宝扇又是一副软绵绵的性子,无论是谁当太子妃,她都会受到磋磨。既然如此,不如便由宝扇做他的太子妃。 容昭太子将宝扇抱在腿上,张开唇瓣,含着宝扇白嫩柔滑的耳垂,声音有几分含糊不清。 “孤今日便请旨,立你为太子妃。成亲之事,也要尽早完成。毕竟那时,孤要了你许久,你腹中怕是已经有了孤的骨肉。” 容昭太子心想,宝扇应当是欢喜的,毕竟做一个不受宠的六皇子的正妃,与权势在握的太子妃相比,孰轻孰重,一看便知。 但宝扇身子轻颤,柔荑轻轻推搡着容昭太子的胸膛。她气息不稳,但声音中能清楚地听到其抗拒:“不,不要……做太子妃……” 宝扇不愿意做太子妃。 容昭太子目光凛冽,薄唇紧抿:“不愿?” 他声音仿佛淬了数九寒冰,极其冷硬:“你难道还想做六皇子妃。” 宝扇羽睫轻颤,眼眸中满是潋滟水光。她这副委屈的模样,越发惹得容昭太子愠怒——成了他的人,还意图做容真语的正妃,当真是极好! 院中的一举一动,容昭太子全都了然于心,对于六皇子送泥偶之事,容昭太子也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他宽大炙热的手掌,禁锢着宝扇的腰肢,瞧着宝扇神思不属的模样,声音冷峻:“在想容真语,还是——他送你的泥偶。” 宝扇身子一颤,抬眸看向容昭太子,那灼灼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脸颊上。宝扇声音弱弱:“没有。” 容昭太子怎么会信。 往事的一幕幕,顿时浮现在他的脑海。容真语与宝扇耳鬓厮磨,两人交谈甚欢。容真语与宝扇相伴而行,宛如成婚夫妻般向他问好…… 喉咙涌现出一股腥甜,容昭太子强行忍耐着心中的刺痛。 宝扇未曾察觉,她不敢妄想太子妃的位置,她是六皇子妃,陡然间变成太子妃,定然会惹来争议。而更为紧要的是,她不想嫁给容昭太子。至于容真语……宝扇目光黯淡,她身子给了容昭太子,又怎么能再嫁给容真语。 宝扇细声解释着:“太子殿下天人之姿,我身份卑微,难以……而且,姚姑娘品貌俱佳,与太子殿下男才女貌,实乃……” “住口!” 宝扇不敢再说。 容昭太子神色越发冷淡,心中百转千回:宝扇与他不相配,难道与容真语相配吗。 他抬起宝扇的下颌,重重地吻了下去。 他要宝扇知道,除了自己身边,宝扇再无其他去处,包括容真语。:,, 世界五(二十八)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姚淳如心中惴惴不安,呆坐在家中许久,也没等到宫中传来,改立太子妃的消息。姚淳如轻舒一口气,暗道:或许是容昭太子意识到那狐媚子,终究难担当太子妃的重任,这才改变了心意。只是姚淳如心绪稍缓,姚家众人却觉摸出几分不对劲来。姚母将门扉合拢,轻声询问姚淳如,可曾是与容昭太子闹了别扭。 姚淳如面皮微僵,嘴角扯出笑意:“太子殿下端庄有礼,女儿又哪里会和他生出嫌隙。” 姚母眼神微闪,拉着姚淳如的手,语气沉重道:“你莫要骗我。自从你被定下成为太子妃后,宫中每隔两三日,总要唤你。可这都几日了,皇后娘娘连杯茶水,都没邀你进宫品过。” 姚淳如这才陡然回过神来,她不再隐瞒,将容昭太子要退亲之事,如实告诉了姚母。 “……定然是哪个心机深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太子殿下的心肠都勾住了,甚至愿意为她改立太子妃,母亲,我不甘心啊……” 姚淳如对于容昭太子,是爱恨交加,既埋怨容昭太子让她失去了体面,又不忍心怪罪他,只能将全部的罪过,都推到那未知名讳的女子身上。 闻言,姚母神色肃然,暗暗责怪姚淳如为何不早将此事告知家中,他们也好及时做筹谋。姚母轻拍着姚淳如的手掌,以作安抚:“不必忧心,容昭太子身旁的位子,只能是你的,旁的女子抢也抢不去。” 姚淳如这才稍稍宽心。 动用了姚家的权势地位,虽然没有找到令容昭太子变心的那位女子,但查探之人发现,容昭太子近日,总会流连于一处庭院,往往是日暮便至,晨曦便离。姚母暗道,这庭院之中,大概便是那女子的所在,她身为世家主母,不便进宫,便将此事交给了姚淳如处置。 姚母眼底锋芒毕露:“找到那女子,悄悄处置了便是。太子殿下不过是贪恋美色,待美人香消玉殒,他总不会因为一个死人,而迁怒于与他执手并肩的太子妃罢。” 姚淳如轻轻颔首,心中对那女子的恨意更甚,若不是因为她,容昭太子怎么会变心。 姚淳如以献宝为名,向皇宫中递了帖子。皇后娘娘看了帖子,手指轻点,最终还是允诺了姚淳如进宫。皇后眉眼收拢,若是依照她的心思,姚淳如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妃,至于那庭院之中的女子……皇后眉心跳动,想起宝扇柔弱的身姿,她心中百感交集:瞧着娇弱可怜的女子,竟然能令她冷心冷情的儿子,改变心思,当真是不容小觑。只是这兄弟争妻之事,传出去不算好听,恐怕会污了容昭太子的名声。但皇后虽然有心,却是无力,她虽为容昭太子的生身母亲,又是一国之母,但容昭太子心中有裁决,她素来是做不了容昭太子的主的。 姚淳如进献了珍宝,与皇后交谈许久,并未立即离宫。她在一个小太监的引路下,来到了一处庭院。姚家费了大力气,因此姚淳如进入庭院时,无人阻拦,她脚步迈进内殿,看着一纤细脆弱的身影,正依偎在窗边,望着庭院中的粼粼水波。 脑海中浮现出五光十色的景象来——熊熊烈火,相互依偎的身影,气血攻心跌倒在地…… 姚淳如身形微抖,看着那纤细的身影,声音发冷:“宝扇。” 今日宫女们不曾围绕在身旁,宝扇倒过得清净,忽然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中夹杂着愤怒,宝扇心中不解,轻轻地转过身来。 看到那张瓷白的脸颊,与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一般无二。即使姚淳如心中早已经有所预料,此时还是难掩愤怒。她胸腔中轰隆作响,快步走到宝扇面前,捉住宝扇的手腕,厉声质问道:“安分地做你的六皇子妃,为何要引诱太子殿下,勾的太子殿下为你改立太子妃,你是不是很得意?” 宝扇水眸轻颤,弱弱地解释着:“我不曾引诱太子殿下……” 姚淳如不肯相信她的话,若是宝扇不曾引诱,难道是容昭太子泥足深陷,欲罢不能。姚淳如不敢想,也不愿意想,她只想将罪过,推到宝扇的身上。姚淳如手心微动,便将宝扇推到冰冷的地面上。 姚淳如想起了六皇子还满心期待着与宝扇的婚约,她听说为了一个女子泥偶,六皇子甚至找遍了京城所有的工匠,只为了修补那细长的缝隙。看着身子轻颤的宝扇,姚淳如讽刺道:“容真语知道吗,他心心念念的正妃,在他思之若狂时,正承欢于他兄长身下。呵,他怕是不知道的,不然定会闯进这处庭院,与你解除婚约。” 宝扇垂下眼眸,唇瓣张合,却半字都吐露不出。 宝扇这副柔弱可欺的模样,落到姚淳如眼中,越发令她怒火中烧,就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才勾的容昭太子心思浮动,愿意为她丢弃规矩体统。姚淳如弯下身,手掌钳制住宝扇的下颌,迫使宝扇扬面看她。 姚淳如语气阴冷:“我与容昭太子之间,你便是唯一的障碍,没了你,太子殿下便会回心转意,一切都会重回正轨。” 宝扇目光轻柔,唇瓣轻启,吐露出的却不是告饶之语:“你这般丑陋的面容,太子殿下怕是闭紧眼睛,也不会看中。” 这番绵软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刺人至极的话语。连姚淳如都微微发怔,难以相信这等言辞,是柔弱可怜的宝扇讲出的。 宝扇依旧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只是她丝毫不回避地与姚淳如对视,澄澈的眼眸中,倒映着姚淳如震惊的神色。宝扇早已经想的明白,她喜欢容真语,但这份少女情思,并不足以让她以命相搏,违背容昭太子的命令。既然掠夺之势不可阻挡,她这等弱女子,只能随波逐流,听之任之。 至于姚淳如,又怎么能苛责于她。从姚淳如的话语中,宝扇已经知晓,容昭太子已经将改立太子妃之事,告知了姚淳如。姚淳如心中不甘愿,却不敢去找容昭太子讨要说法,只能将泼天怒火,转移到她小小女子身上。 宝扇目光轻移,似是无意地看向殿门。 姚淳如拿出从姚家带来的密药,只需将瓷瓶的药,灌进宝扇的口中,她便要七窍流血,面目不堪的丢了性命。即使容昭太子对宝扇有些留念,看着这样丑陋的面容,也会丁点兴致都无。瓷瓶被打开瓶塞,刺鼻的气味在空气中流动。 宝扇面色失去了血色,她声音发颤:“不,不要……” 姚淳如见宝扇这副模样,心中越发畅快,方才宝扇的反抗,让姚淳如心中郁郁,这会儿看到宝扇脆弱不堪的姿态,她才有几分满意。 瓷瓶口被递到了宝扇的唇边,姚淳如抬手,那黑褐色的药汁,顺着瓶口流下,宝扇惧怕地闭上眼睛。 姚淳如身上一重,转瞬间,人便被甩到别处,身上传来的疼痛,让姚淳如眉峰紧绷。姚淳如下意识地寻找宝扇的身影,以确定宝扇是否饮下了那瓶密药,可她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背,将宝扇笼罩的严实。 “太子殿下……” 容昭太子用衣袖擦拭着宝扇唇边的黑褐色药汁,再三确认着宝扇是否吞下了密药。 宝扇窝在他怀中,瓷白的面容上是未曾散去的惧怕。她轻轻摇首,姚淳如还未来得及灌药,容昭太子便赶过来了。 看着两人依偎的身影,光怪陆离的景象,尽数在姚淳如脑袋中浮现,她口中呢喃着:“我不是姚淳如……” 她趴在地面上,朝着容昭太子伸出手:“容昭太子……” ——我是妖界公主,而你是九重天的太子,怎么会和凡人生情。 只是姚淳如来不及唤醒容昭太子,便被几个宫女侍卫,齐齐压至大牢。此事姚家也脱不了干系,与皇宫勾连,并非小事。今日可以窥探储君行踪,来日便是皇帝踪迹。 宝扇将容昭太子当作了救命稻草,劫后余生让她分外依赖容昭太子,这让容昭太子心中宽慰,搂着她的腰肢,也越发轻柔了些。 退出的太监宫女,已经将门扉合拢。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宝扇,宝扇!” 这声音分外熟悉,让宝扇身子僵硬,她试图从容昭太子的怀抱中抽身离开,可容昭太子怎么能允许。刚站起来的身子,被容昭太子长臂一伸,又重新跌坐回去。 六皇子心急如焚,面容上满是焦急神色,他得知姚淳如不知道害了什么失心疯,竟然来此处毒害宝扇,虽然侍卫们说,宝扇身体无恙,但六皇子不放心,也顾不得之前约定好的规矩,定然要见宝扇一面,才能觉得安稳。 “宝扇!” 听不到宝扇的声音,六皇子越发着急,他手掌抚上门扉,只需要轻轻一推,便能看到,他未来的正妃,与太子殿下姿态亲昵的依偎在一起的画面。 宝扇轻呼出声:“不要进来!” 六皇子正欲推门的手掌微微停顿,犹豫之下还是听了宝扇的话,没有推门而入,他站立在殿门外,隔着单薄的门扉,与宝扇交谈。 宝扇的心脏提的高高的,听到六皇子停下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平复心绪,便觉得身上一凉,她水眸轻颤,睁得圆圆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容昭太子,满是不可置信。 ——太子殿下,他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六皇子只与他们有一门之隔。 容昭太子俯身,吻上了那未曾舒展花瓣的莲花胎记,莲花胎记上已经沾染了他的气息,可是容昭太子仍旧不满足,觉得这些不够,远远不够。空荡的内殿里,轻吻发出的响声尤其清晰。宝扇恍惚间觉得,容昭太子今日的亲吻,比之从前,似乎有意地加重了些。 六皇子拧眉,手指轻叩门扉,语气中带着疑惑:“殿内是什么声音?” 宝扇忙去推容昭太子的脑袋,容昭太子不再执着于莲花花瓣,而是有一下没一下,轻吻着宝扇小巧精致的耳尖。 宝扇慌乱的声音,在内殿中响起:“没,没声音。” 六皇子轻应一声,暗道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容昭太子看着宝扇因为撒谎而绯红的耳尖,轻笑一声,温热的吐息令宝扇身子酥麻。容昭太子并不刻意压制声音:“莲花纯洁,你却身带赤红莲花,果真是惑人的性子。” 宝扇断断续续地应和着六皇子的话语,总算将六皇子哄走了。容昭太子也不在克制自己,欲更近一步。只是一贯性子软绵绵的宝扇,却不肯允他。 “我是真语的正妃,太子殿下这般,实属不该……” 容昭太子见她连六皇子都不再唤,而是直接称呼其名,但是叫自己时,仍旧是一口一个“太子殿下”,孰亲近孰疏远,可见一斑。 容昭太子猛地颠着宝扇的身子,令她与自己鼻尖相对。容昭太子黑黝黝的目光中,仿佛只能容纳宝扇一人,也只有她一人。 宝扇的唇瓣紧绷,容昭太子却用视线描摹着她唇瓣的形状,灼热的视线,令人心中慌乱。宝扇想要偏首躲开,容昭太子却不肯娇纵于她。他伸出手掌,抚着宝扇的面颊,让她只能看着自己。 “时至今日,你难道还想嫁给真语?” 宝扇轻声道:“我本就是真语的正妃。” 她并不直接回答容昭太子的话,只道出一个事实,进退皆可。 容昭太子冷声道:“可你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连身上的赤莲胎记,都只记得孤。” 容昭太子偏首,看着赤红莲花胎记,视线陡然变得迷离,无数重叠的身影,不断地在他眼前浮现。 肆意风流的世家子弟,因为行事唐突,迎娶了懵懂无知的林家女…… 以一身蛮横力气讨生计的粗鲁屠夫,本应该受到的赏赐,从金银变成了美人,他将身娇体弱的侍女带回家中,好生疼爱…… 往世种种,看似是过眼云烟,但却流水有痕。容昭太子抬眸,眼神中不再是肆意的掠夺,而是恢复了在九重天时的冷淡漠然,他怀中抱着柔躯,却丝毫不顾及身上的异样。带着凉意的声音响起:“哦,竟是如此。” “主人比不过真语,是吗。” 宽袖翻飞,五彩丝线带着通体黑色的引魂蝶,从宝扇身上飞舞而出。 宝扇双眸轻颤,下一瞬,眼神恢复清明,澄净带着眷恋的眼神,看着容昭太子。宝扇扯着容昭太子的衣袖,声音柔柔:“主人,好生思念你。” 127. 世界五(二十九)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 本魂归位,轮回之事已经不可继续。容昭太子身形似青柏,清隽俊逸。他欲回到九重天上,而扯着他衣袖的宝扇,仍旧一副懵懂模样。容昭太子眉峰微拢,心道历经凡间门几世,宝扇莫不是忘记了如何使用仙法,驾驭云雾,返回九重天。 他薄唇轻启,冷淡漠然的声音响起:“蠢笨。” 但容昭太子并没有将“蠢笨”的宝扇,就这样丢弃在凡间门,而是扬起手掌,将系在宝扇纤细腕骨上的五彩丝线,握在掌心。容昭太子稍稍用力,丝线牵动柔弱的身姿,宝扇便紧紧地靠在他的怀中。 宝扇清泉般的眸子中,满是对容昭太子的依赖信任,她宛如柔弱的藤蔓,怯生生地攀附着容昭太子的手臂。瓷白如暖玉的脸颊,贴在容昭太子冰凉的锦袍上。因为这般的凉意,宝扇身子轻颤,柔声说道:“主人,好冷。” 容昭太子目光幽深,冷似寒冰,如同顽石般不知怜香惜玉,并未开口关心宽慰宝扇。但宝扇却感觉到暖融的气息,包裹着纤细的身子。 因为未过完此世,便恢复了本魂,容昭太子为了防止在凡间门造成动乱,于天道运行不利,他舍弃了些许仙法,用来抹平自己与宝扇出现过的痕迹,一切相关的记忆,都会如同林中浓雾,看不真切。与此同时,其余的诸事种种,都会顺势而为,变得自然。 九重天,姻缘树下。 茯苓看着幻海中逐渐清明的景象,原本因为担忧而紧皱的眉峰,瞬间门舒展开来,她站直身子,抚平衣裙上的褶皱,满怀期待地等候宝扇。 宝扇纤细的身影,刚刚出现在九重天,便听得茯苓轻声的呼唤。 “宝扇!” 天上凡间门,时光流逝并不相同。但宝扇于茯苓的思念,同样是极其深切。她从容昭太子的怀中离开,全然不曾注意到容昭太子冷凝的眉宇,与越发黑沉的神色。宝扇朝着茯苓的方向跑去,她身上所穿,仍旧是凡间门皇宫的衣裙。微风吹拂着她的裙裾,荡漾起圆润的幅度,仿佛柳盛荷艳中,碧绿荷盖被风吹动的模样。茯苓揽着宝扇绵软的身子,鼻尖嗅到独属于宝扇的莲花清香,跳动的心绪逐渐变得平稳。 “可曾在凡间门受了苦难?” 宝扇轻轻摇首。 茯苓眼圈微红,不肯相信:“还在骗我。幻海虽然只能看到短短瞬间门,但你手腕上的咬痕,和身上绯红的痕迹……都瞧见过一二。你定然是被人欺辱了……” 看着宝扇乖巧温顺的模样,茯苓越发怜爱,以为是宝扇性子软弱,不肯诉说在凡间门的苦楚。 宝扇却陡然羞红了脸颊,轻柔的声音变得支支吾吾的:“不是欺辱……是……” 这叫人怎么能说出口。 难道要让宝扇告诉茯苓,那是男女欢好,容昭太子留下的痕迹吗,当真是羞死人了。 依偎在姻缘树旁的月愿仙君,一直在强忍笑意,做壁上观。直到月愿仙君看到容昭太子仿佛淬冰般的冷意,才出声打断道:“休要胡说。” 月愿仙君朝着容昭太子拱手道:“殿下历练归来,从身份贫困卑贱、世家富贵,到万人之上的尊荣,全都有所领悟,想必殿下所思所想,皆已经如愿。” 容昭太子下凡所求,便是证明冷心冷情,借此机会斩断情丝。 月愿仙君抬手,闪着柔和光辉的白玉圆石,浮现在他的掌心。 “殿下,可要一测?” 意料之外的,容昭太子竟然拒绝了。他微凉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与茯苓相谈甚欢,全然忘记自己的宝扇,声音有几分冷硬:“不是今日。” 说罢,容昭太子便翩然离去。 宝扇轻声细语地向茯苓讲述着凡间门的趣事,茯苓姿态专注地听完了,抚着宝扇的鬓发,轻声问道:“如此,你在凡间门可欢喜?” 宝扇轻轻颔首:“在凡间门的生生世世,我虽然没有记忆,但如今想起,经常都能陪伴在主人身旁,心中是欢喜的。” 茯苓目光黯淡。 宝扇抱紧了茯苓,声音绵软:“如果茯苓姐姐也在,便是更为欢喜。” 茯苓心中暖融,心中思绪万千: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宝扇在她眼中,一直都是柳盛荷艳的小莲花,虽模样柔弱,却令人心头发软,如何都放不下。 …… 真语仙君返回九重天时,姻缘树旁空落落的,他思虑起在凡间门的经历,饶是好脾性如真语仙君,也被气的心绪不稳。容昭太子辨认出了他的真身,回到九重天时却将他遗忘。真语仙君只能用六皇子容真语的身份,度过一生。 容真语的梦中,总会出现一位身姿柔弱的女子,容真语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极其笃定,梦中的女子,是难得的美人。容真语脑海中渐渐浮现出碎片般的记忆,他拉住宫中的太监询问:“诸位贵女中,可曾有叫宝扇的。” 太监思索片刻:“不曾有过。” 容真语不相信,明明宝扇出现过,他们相互亲近依偎,宝扇还要做他的六皇子妃呢,怎么会突然之间门,没有宝扇的踪影。容真语去问皇后,得到的也是一样的回答。 “宝扇?语儿,莫不是你想娶正妃了,才幻想出一个人来。” 容真语摇头。 皇后语重心长道:“若是你看中了哪家的贵女,便来寻本宫,将她赐给你做正妃。不过娶妻娶贤,万万不要像姚家那般,养出个不知规矩的姑娘。” 姚家窥探帝王踪迹,被剥夺了满门富贵,沦为奴隶。未曾赶尽杀绝,已经是皇帝仁慈。可是姚家女姚淳如,仿佛害了失心疯,叫嚷着她不是姚淳如,是什么公主,当真是丁点体面都无。 容真语神色漠然,语气坚定:“没有其他贵女。” 他只要宝扇。 可是世间门没有叫宝扇的女子,容真语遍寻许久,他离开皇宫,走遍每一处土地,都未曾寻找到梦中人的影子。容真语最终回了皇宫,站在一处朱红高墙下,愣愣出神。不久后,容真语便害了病,命不久矣。太医诊脉后,郑重地劝解容真语,这是心疾,无药可医,还需容真语看开些。容真语并未放在心上,若是事事都能不放心头,那便是圣人,而不是容真语。 容真语在朱墙旁闭上了眼睛,意识消失之前,他依稀看到,梦中的柔弱身影,朝着他走来。 容真语看她低眉浅笑,声音如同泉水,清泠作响。 “六皇子,这对泥偶,我很欢喜……” 欢喜便好。 …… 每每想到自己在凡间门的经历,真语仙君便会心中刺痛,久久才能平复。他是等到身消魂散,才逐渐觉醒的本魂。真语仙君周身散发着冷气,宽袖微扬,便将姻缘树上的树叶,抖落下许多。系在姻缘树的绸布挂牌,哗哗作响。 月愿仙君心有所感,出现在姻缘树前。 “真语仙君,此番辛苦了。” 真语仙君并不理会他,他目光凛冽,全然不像过去的温和有礼。 “我既归来,便将莲花本形交来。” 月愿仙君用了百般的法子,仍旧不能令真语仙君展颜,无法,他只能引着真语仙君去找宝扇。 柳盛荷艳,宝扇坐在满池莲花面前,两只嫩生生的足,浸泡在清凉的池水中。她手中握着一瓷瓶,脸颊上满是醉酒后的醺醺然。 真语仙君看到那一抹白,心头猛然跳动,他侧身挡住月愿仙君的视线,随手扯出一抹薄纱,扔到池水中。绯红的薄纱,遮掩在嫩白的足上,越发衬得其白皙糜艳。 宝扇微微偏首,看着两位仙君,她眉眼舒展,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 “真语……” 真语仙君的心跳越发剧烈了,此时的他,无法分清,宝扇口中唤出的名字,到底是真语仙君,还是身为凡人的容真语。 两人视线相对,宝扇澄净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真语仙君的身影,仿佛一面镜子,将他心中所想,尽数照映出来。宝扇看真语仙君的眼神,干净纯粹,有着温顺恭敬,却全然没有一丝丝情意。 心头传来沉闷的痛楚,真语仙君眉峰微凝,他应当将凡间门种种,当作幻梦。毕竟只是历练而已,何必放在心上。只是,在凡间门的他失去记忆,行为举止凭借本性而为,而宝扇也是如此…… 真语仙君不开口,宝扇水眸轻颤,面容不解地看着他。 月愿仙君出声打破寂静,他将真语仙君下凡护持宝扇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宝扇。在这其中,自然还有真语仙君之所以下凡,是为了讨要一株莲花,宝扇的本形莲花。 宝扇抿唇,本就是胭脂色的唇瓣,越发显得颜色姝丽。见状,真语仙君想要开口,但那株小莲花,是他昼夜惦念之物,一时之间门也割舍不掉,便变得犹豫。 宝扇轻声道:“真语仙君下凡护持,我心中感念。莲花虽然不是我亲口允诺,但茯苓姐姐也是为了我的安危着想。只是——” 宝扇轻垂黛眉:“本形莲花,放置在主人那里养护。” 宝扇从池水中站起身,走到岸上,蝉翼般轻薄的衣裙,荡漾起层层水波。 “我去寻主人,将本形莲花要回来。” 霄寒殿。 容昭太子伸出手指,拨弄着柔弱的小莲花,花瓣蜷缩在一起。这等羞怯的模样,让容昭太子眼眸发沉,想起了另外一株、同样纤细柔弱的莲花。 赤色莲花,绵软至极,令人爱不释手。 “主人。” 容昭太子收回手指,神色如常,面容冷峻地看着宝扇。 “何事?” 宝扇白嫩小巧的耳垂泛红,羞怯的模样,和容昭太子刚才玩弄的小莲花一般无二。 容昭太子心中微动,似有所觉。 128. 世界五(完) 仙侠文里池中莲花化形的…… 容昭太子支起腿弯,注满清水的小莲花,便放在他的两腿之间。两只手臂微微敞开,容昭太子朝着站在不远处的宝扇,声音冷冷道:“过来。” 宝扇神情懵懂,温顺地坐在那狭小的空隙之间。她虽然生的身姿纤细,但容昭太子留出的空间过于狭窄,绵软的身子,不可避免地碰到坚实有力的胸膛。宝扇今日所穿,是容昭太子初次见她时,留下的那件玄色衣裙。她窝在容昭太子的怀中,身上的颜色,与容昭太子的极其相近。两人彼此依偎着,玄黑色的衣衫,好似要融为一体。 容昭太子自然辨认出,宝扇身上所穿,是他曾经的外袍,冷凝的眉峰逐渐有所松动。容昭太子长指伸出,挑起宝扇的一缕青丝,目光沉沉。 宝扇将自己的本形莲花,捧在掌心。澄净的眼眸中闪动着粼粼水波,声音刻意放软了些,柔声唤道:“主人。” 容昭太子手指微僵,沉声应着:“何事。” 宝扇思绪转动,想起在凡间时,自己只要软声撒娇,无论什么要求,容昭太子都会满足她。于是,宝扇便有样学样,将脑袋靠在容昭太子的胸膛,声音绵软甜腻:“主人,将这株本形莲花,给了真语仙君可好。” 容昭太子周身的温度,顿时冰冷了几分,他一双黑黢黢的眼眸,叫人看了便生出畏惧来。宝扇见状,身子微微瑟缩。容昭太子松开抚摸她青丝的手指,掌心向下移去,将那杨柳细腰握在手中,微微用力。一张带着清灵香气的芙蓉面,便与容昭太子鼻尖相对。 容昭太子心中怒火萦绕,面容却无丝毫变化,唯有浓眉微微拢起。 因为宝扇的亲近示好,容昭太子原本心情大好,不曾想这番美人娇嗔的景象,却不是为了他,而是真语仙君。 “喜欢真语?” 宝扇轻轻颔首。 真语仙君为人和善,态度温和,她自然喜欢。 容昭太子眉峰紧蹙。 宝扇水眸轻颤,轻声补充道:“喜欢真语仙君,也喜欢主人。” 容昭太子并不满意,他想要将自己的情绪,尽数传递给宝扇。 带着凉意的唇,印在瓷白的面颊上。宝扇的肌肤细嫩,稍微用力便能留下红痕。容昭太子流连于眼睑下的那寸肌肤,他轻轻舔舐,用牙齿轻咬着那块软肉。霜雪似的肌肤,顿时泛起薄粉色,不知道是因为羞怯,还是容昭太子太过用力。容昭太子将宝扇脸颊上的肌肤,仔细研磨品尝,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细小的绒毛,在他脸上轻轻蹭动,引起阵阵痒意。 宝扇轻呼出声:“好痛,主人,不要咬……” 容昭太子堪堪停下,他轻啄着宝扇细腻的脸颊,似在诱哄:“那咬哪里?” 总要选一个的。 宝扇清眸微黯,思量片刻,才满脸羞怯,声音细弱地做出了抉择:“唇齿……” 容昭太子声音中带着忍耐的沙哑:“如你所愿。” 明明是他想要唇齿相依,却偏偏不肯主动开口,反而诱哄着宝扇求他。 绵软的唇瓣相碰,容昭太子身子微僵,停顿了片刻。宝扇启唇,声音中满是疑惑:“主人?” 下一瞬,狂风骤雨,细雨绵绵不绝。 宝扇是风雨中颠簸起伏的一叶扁舟,她试图向容昭太子求救,却全然不知,容昭太子才是这场风雨的罪魁祸首。 纤细的藕白玉臂,缠绕在容昭太子的脖颈,他主动俯身,让宝扇揽的更舒服些。日思夜想的圆月,明晃晃地显露在容昭太子面前,他不作犹豫,像山野中的野狼,于凛冽清泉处,叼起那闪烁着柔和银色光辉的圆月。被丢在地面的玄黑衣裳融为一体,彼此之间,分不清哪个是女子衣裙,哪个是男子外袍。 正如同他们的主人般,亲昵相近,不分你我。 容昭太子吻着宝扇的眼眸,看着那澄净的水眸中,布满自己的身影,心中的郁气稍稍驱散了些。返回九重天后,容昭太子去月愿仙君那里,重新测了情丝。容昭太子将自己宽大的手掌,放在那枚白玉圆石上,原本淡红色的情丝,丝毫没有褪色的痕迹,如今反而越发殷红如血。 月愿仙君双眸圆睁,口中念念有词:“如此看来,殿下历劫之事,徒劳无功。” 怎么会徒劳无功。 听着月愿仙君献出许多良策,试图帮助容昭太子泯灭情丝。容昭太子冷声拒绝了,他已经接受了情丝的存在。这并不意味着他心甘情愿地受到天道束缚,碧落黄泉,若当真有人能束缚他,也不是所谓的天道与情丝,而是…… 白嫩的肌肤上,留下容昭太子的痕迹,一些深深浅浅的牙痕,让宝扇轻呼出声。容昭太子以轻吻相宽慰,总算哄得宝扇不再泪水涟涟。 容昭太子停下动作,出声询问宝扇:“你我如此这般,可觉得快意。” 回答他的,是宝扇羞红的脸颊,与细如蚊哼的轻声应和。 容昭太子却并不觉得心中松快,他目光幽深,神态认真:“为何快意。” 宝扇模样懵懂,神色单纯:“因为是主人。同主人做什么事,都是快意的。而且,在凡间也是这般……” 容昭太子黝黑的眼眸,闪过黯淡,他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容昭太子侧身,看向被扔到地面上的衣袍,那里面放着月愿仙君的白玉圆石。只需要将白玉圆石取出来,让宝扇一测,便知道凡间的生生世世后,宝扇是否因为他生出了情丝。只是,原本行事干脆,不受情绪支配的容昭太子,却突然变得犹豫。若是用了白玉圆石后,宝扇绵软的柔荑上,仍旧是一片光滑,那该如何。 看到容昭太子神色冷淡,被他抱在怀中的宝扇,突然踮起身子,朝着容昭太子的下颌,轻轻印下绵软的吻。 宝扇黛眉微蹙,神情脆弱:“主人不快意吗?” 与她一处,容昭太子难道不欢喜。 容昭太子目光沉沉,俯身而下,嘴中变得含糊不清。 “如何不快意。” 容昭太子放弃了让宝扇测情丝的念头,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三界之中,宝扇只能是他容昭的,再无旁人可得。 两人胡闹了许久,容昭太子突然变得眉眼冷淡,沉声道:“我虽然与你做了这些亲近事,但并非心悦于你。” 宝扇眉眼弯弯,丝毫没有因为容昭太子的冷漠,而心中痛楚,她语气轻柔:“我对主人,却是欢喜。” 却也只是欢喜,并无半分心悦。 容昭太子冷凝的神情,微微松动,他将宝扇的本形莲花拿在手心,肆意揉捏。容昭太子似乎是知道莲花花瓣的柔软之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着那里。宝扇面颊绯红,强行忍耐,才能不让羞人的话语,从唇齿中泄露。 “主人,小莲花……” 容昭太子目光带着警告:“赠本形莲花之事,莫要再提。” 宝扇脸色涨红地应了。 与宝扇通感的小莲花,怎么能送给真语仙君。 下凡历练之事,虽然未能令容昭太子磨灭情丝,却让他惦念起了平复三界的念头。只不过,若是依照过去的容昭太子,定然用铁血手段,付出百般代价,也要将三界收复。但若是三界交战,依照地势而言,柳盛荷艳便难以避免地要变为荒芜之地。容昭太子终究是做出了抉择,采纳了另外一种平缓的手段。 妖界。 小妖们纷纷丢兵弃甲,四处逃窜。暗河传来声声呜咽,似是千百种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心中恐惧。但容昭太子面色如常,他神情冷峻,脚步平稳地走过暗河。 容昭太子的束发松散,眉峰处有一道细长的血痕,红与黑交错,令妖界众人越发惶恐,不敢抬头细看。 月愿仙君领命去盘察妖界众人,回来时面容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瞧着容昭太子眉眼疲惫,月愿仙君稍作犹豫,仍旧走上前去,将刚才所见的为难事,一一告知于容昭太子。 “妖王姬妾众多,膝下的儿女也不在少数。我方才仔细盘点后,发现少了一人。” 月愿仙君语气停顿,见容昭太子并不好奇,便接着说道:“那人是妖王最宠爱的淳如公主。按照伺候淳如公主的小妖们所说,淳如公主身边的妖侍,提前得了消息,带着淳如公主去凡间避难去了。” 容昭太子敛眉,抬首看着月愿仙君:“如此小事,会令你为难。” 月愿仙君感觉到容昭太子身上的寒意,立即道:“不为难。” 待到容昭太子离开后,月愿仙君才呢喃出声:“果真铁石心肠,淳如公主好歹送过许多物件,虽然殿下一件没收……” 但这般对待陌路人的态度,足以可见,容昭太子对淳如公主,未曾有过半分动容。 月愿仙君当机立断,攻破妖界后,经他要求,容昭太子便将妖界的引魂蝶,尽数给了月愿仙君。月愿仙君并不准备费心将淳如公主和妖侍捉回,而是驱动引魂蝶,让它找到二人所在,吞噬掉一切修为。如此,淳如公主与妖侍,便沦为了彻底的凡人。而听妖界众人所说,妖侍曾经动用过密法,帮助淳如公主扰乱凡间因果。如今天道反噬,两人在凡间的境遇可想而知。 九重天。 宝扇一袭天妃装扮,与茯苓比肩而立。 茯苓心中郁郁,出声埋怨道:“我若是多用些心思,便能发现容昭太子的狼子野心。明明你我相依为命,容昭太子平白占了便宜,因得第一个见到你人形,便成了主人。这主人当的久了,便想将称呼,转移到软榻上。” 容昭太子此番收复三界,可谓是所向披靡,他虽然身为天界太子,也需要论功行赏。容昭太子得知此事后,特意传回话来,其余赏赐皆是平平无奇,唯有将宝扇,立为他的天妃一事,最为紧要。容昭太子无欲无求,这是万万年间,从他口中吐露的唯一的要求,九重天众人皆很是上心。 宝扇便被众仙子仙君,好生打扮,宛如将她当作了容昭太子的赏赐,推在众人之前,好叫容昭太子回来时,第一眼便能瞧见宝扇。 宝扇轻轻扯着茯苓的衣袖,声音柔软:“主人不是狼。” 哪来的什么狼子野心。 茯苓瞧着宝扇这副无知懵懂的模样,心头越发痛了。这是她精心养护的小莲花,却被容昭太子折断后,揣在怀里带走了。看着宝扇这般维护容昭太子,茯苓越发不忿:“就是一只坏心眼的狼,要将你这只柔弱可怜的小莲花,扯掉花瓣,一口一口地吃掉。” 茯苓抬起手,想要如同往常般触碰宝扇的鼻尖。 冷风吹起,茯苓抬起的手,还未落下,面前便没有了人影,她抬头向四周看去,便见到她口中的“狼”——风尘仆仆的容昭太子,正半揽着宝扇的腰肢。 容昭太子垂首,语气发沉,似有所指:“要做一株聪慧的小莲花,不要被流言蜚语所扰乱。” 宝扇不明所以,只诺诺地点头。 茯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昭太子将宝扇打横抱起,跟在容昭太子身后的仙侍,扯着嗓子喊道:“美人配英雄,天妃配殿下,如意美满,美满如意!” 月愿仙君被诸多仙子仙君团团围住,向他讨要身上缠绕的五彩丝线。 真语仙君神色黯淡,呆立在原地,面容上闪过挣扎犹豫,终究是抬脚追了上去。 茫茫云海中,容昭太子因故离开,宝扇便要他将自己放下,与云团玩闹。绵软的云团,拥挤着去抚摸宝扇的柔荑。 真语仙君眼眸漆黑:“宝扇。” 宝扇转过身,轻声道:“真语仙君可曾寻到了心仪的莲花。” 为了补偿真语仙君,容昭太子将柳盛荷艳的满池莲花,尽数移栽到真语仙君的殿内。 真语仙君神色微动,思绪片刻,终究是回道:“总能找到的。” 实则非也,他已经找到。只是这株莲花,从来都不曾属于他,凡间时便是他人的囊中物,到了九重天后,也是如此。 真语仙君还想再说些什么,容昭太子却突然出现,他走到宝扇身旁,姿态亲昵地捉住宝扇的手,熟稔的态度,仿佛这样的举动,已经做了千遍万遍。真语仙君身子一僵,微微俯身,拱身行礼后,翩然离开。 “不是有急事,怎么回来的这般匆忙?” 容昭太子面容冷峻,宽袖微扬,便在茫茫云海的四周设置下结界。结界外的人,听不到,亦看不到结界中的景象。 容昭太子抬起宝扇的下颌,冷声问道:“匆忙,是扰乱了真语的好事吗。” 宝扇双眸清澈,不解地问道:“什么好事。” 明明自己心中酸涩不堪,可宝扇却无知无觉,容昭太子觉得,这当真不公平。他拦腰抱起宝扇,两人没入茫茫云海中。一时间,分不清白皙的云团,和光滑细腻的肌肤。 茫茫云海中的云团,虽然未曾开启灵智,但宝扇依偎在其中,仍旧觉得难为情,只是她性子柔软,此时身子也绵软无比,丁点抗拒也不能做出。 绵软的云团,触碰着宝扇的腿弯,足尖,极尽缠绵悱恻。 清浅的湿润,已经让宝扇分辨不清,那究竟是云团的触感,还是容昭太子的薄唇。 意识宛如与身子脱离,在这柔软的茫茫云海中,沉浮不定。宝扇只能依靠着容昭太子,她将自己周身的力气,都放置在容昭太子身上。 肌肤的颜色堪比云团般白皙,透着薄粉色,惑人心神。朦胧中,宝扇听到一声轻声叹息,似在妥协,却又夹杂着几分愤懑。 “我不……心悦你。” “真语若是想要莲花,日后便将你我的儿女,本形莲花,送他一株。” “唯有你的,是万万不行……” 129. 世界六(一)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汹涌的火光,裹挟着蒸腾的热意扑面而来,赤色与蓝色交织的火苗,以极其肆意的气势,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坍塌的梁柱,被燃烧成焦黑色的木板,视线所及,都是令人心惊的赤红…… 韩文歆想要从肆意弥漫的火势中逃离,但脚上叮当作响的锁链声,在提醒着她:她被禁锢在此地,是逃不掉的…… 梦醒。 秋茗瞧着韩文歆额头上的汗珠,眉眼中尽是心疼,她伸出手,用软绵的帕子,拭去韩文歆鬓角的汗水,语气放轻:“姑娘又做噩梦了?” 韩文歆轻轻颔首,素来娇艳红润的脸蛋上,此时因为恐惧而变得雪白。 秋茗将泛着清香气息的茶水,递至韩文歆面前,纠结道:“这噩梦缠人的紧,恐怕是邪祟作乱。不如将此事告诉夫人,也好从府外请来得道之人,驱散这些污秽之物,也好让姑娘有个平静,能睡个安稳觉。” 看到秋茗脸上的担忧神色,韩文歆脸色微怔:这样鲜活的面容,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见过。韩文歆能从秋茗的话语中,感受到她的真切关心,紧皱的眉峰不禁舒展,态度也不像之前那般坚持,只道:“让我再想想。” 韩文歆走在府中的长廊小径上,每每因为路上新开的夹竹桃,或者几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而停下脚步。一柱香便能走完的道路,让韩文歆生生走了半个时辰。秋茗见她如此,不禁出声打趣道:“姑娘前几日才说,这院子里的景色老套至极,看都看厌了。怎么今日又突然起了兴致,不嫌弃这些景致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韩文歆垂下眼眸,鼻尖轻嗅着庭院中空气的味道——清幽中,带着泥土与花香。 这样的气息,是昔日里,她被困在高楼中,梦寐以求想要闻到的。 韩文歆随口搪塞着秋茗:“过去是我年少不知事。” 这话说的好生古怪。不过区区几日,韩文歆便从待字闺中的女郎,变得知晓世事了吗。秋茗心中闪过疑惑,只道韩文歆从那日高烧退下后,便稳重了许多。 看着端坐高堂的韩父韩母,韩文歆顿时鼻子发酸,扑到了韩母的怀中。韩母面容一怔,无奈地抚着韩文歆的后背,语气轻柔:“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你侄子侄女般,需要母亲关心。” 面前鲜活无比的人,让韩文歆自重生以来,一直悬着的心脏,此时才有了几分安稳。她从韩夫人怀中抬起头时,眼圈已经微微发肿。见到此等情状,韩夫人脸色严肃,声音中带着寒意:“秋茗,可是有人欺负了文歆?” 秋茗连忙跪下,连连否认道:“不曾。” 韩文歆是韩夫人的老来女,在府中备受宠爱疼惜。又因为韩文歆生了一副娇艳如花的面容,出了府,也是被诸多郎君奉承追捧的人物。若是说,有谁能叫韩文歆受了委屈……秋茗心中微动,如实向韩夫人禀告道:“前些日子,姑娘与国公府的陆世子,闹了些不痛快。” 也是因为那陆闻鹤,韩文歆郁气萦绕于心头,这才发了热。 韩夫人紧绷的眉眼,闻言瞬间舒展开来,原来并非是受了欺辱,而是与小郎君闹了别扭。韩夫人手指虚虚点着韩文歆的额头,语气里满是无奈:“你啊你,当真是——” 但韩文歆终究是自己的女儿,是她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来的骨肉,韩夫人虽然觉得韩文歆气性大,但是也说不出重话来。韩夫人轻轻叹气,似在妥协:“三日后,国公府上举办游春宴,陆闻鹤自然会出现,你便带着请帖去罢。” 听到陆闻鹤的名字,韩文歆身子颤抖,手脚生出了凉意,她猛地摇头,连连拒绝道:“不,我不去游春宴,母亲,我不去。” 饶是韩夫人再好的脾性,也被韩文歆这来来回回变幻的古怪性子,点燃起几分火气。 不是她整日叫嚷着“天下男儿诸多,只愿嫁为陆家媳”,还视一般闺阁女子的规矩于无物,每次碰到了陆世子的身影,便要痴缠上去,怎么今日却突然改了性子。 韩夫人皱眉:“为何不愿?” 韩文歆嘴唇张合,不知道该怎么向韩夫人解释。难道要明明白白地说出,自己是再生之人吗。韩文歆嘴角扯出苦涩的笑容,她若是这般讲出,即使是自己的母亲,也会以为她害了魔怔,要找僧道来驱妖罢。 韩文歆只好含糊道:“与陆世子……接触,恐怕于名声有碍。” 韩夫人欣慰韩文歆的懂事,轻声道:“此事无妨,游春宴上定然有许多与你年岁相当的女郎,你不与陆闻鹤往来,与其他女郎亲近也是好的。” 韩文歆自知无其他理由再拒绝,只好轻声应下了。 游春宴会这日。 秋茗欲为韩文歆梳时兴的发髻,被韩文歆拒绝了,她声音淡淡:“平常的便好。” 前世的她,只知道肆意张扬,在游春宴当天,她作华丽装扮,又配上娇媚的面容,一下马车,她便夺走了众人的目光。却不知道,喧宾夺主是为大忌。模样娇媚的她,惹来了明里暗里的许多妒忌。 而重来一世,她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为了在游春宴会上大出风头,而四处树敌。 秋茗虽然不解,但还是依照韩文歆的吩咐做事。只是在挑选首饰时,秋茗犯了难。秋茗心想,依照韩文歆今日的穿着打扮,或许是想低调行事,不做浮华装饰。只是,这枚红玛瑙镶嵌的钗环…… 秋茗将玛瑙钗环,递到韩文歆面前:“姑娘,这红玛瑙,是陆世子喜爱之物,这戴还是不戴?” 看到那红玛瑙钗环,韩文歆脸色煞白,她嘴唇紧抿,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阴鸷的面容,宛如将她当作了提线木偶,用珍珠宝石装扮。如此这般,陆闻鹤还不满意,非要将她禁锢于高楼之中,不许旁人接近。 那样的日子,虽然能看到从窗棂中倾泻出的阳光,但韩文歆却觉得,自己整日处于黑暗中。没有人陪伴在她的身侧,周围都是冷冰冰的宝石,丁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而这一切,都是她曾经倾尽所有,费尽心机求来的。 韩文歆眼中闪烁着水光,将玛瑙钗环丢在地上。 “自然不戴。” 那样的日子,她不愿再重新度过一次。 秋茗身子一抖,待反应过来后,连忙将红玛瑙钗环握在手心,仔细翻看后,发现了一条细长的裂缝,顿时心疼的眉头发皱。 韩文歆瞧见了那条裂缝,心头闪过异样的情绪。她应该叫秋茗,将红玛瑙钗环扔出去,但最终闭上了眼睑,未曾开口。 因为陆国公的权势地位蒸蒸日上,这场游春宴会,也被众多官员视为向陆国公示好的手段。因此,国公府前,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 两辆马车同时横亘于国公府前,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蟹壳青的帘子被轻轻掀起,丫鬟俯身听罢主子的吩咐,眉眼间越发肆意张扬。丫鬟走到秋茗面前,语气中满是理所应当:“烦请后退半步。” 秋茗自然不肯,指着自家骏马的脑袋道:“我们府上的马车先到,若是退也合该你们退。” 丫鬟轻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帕子:“国公府前,可不论什么先来后到。” 韩家的马车先到半步又如何,便是百步,也该给她们让道。 秋茗气的脸颊涨红,还欲和面前仗势欺人的丫鬟分辩几句,韩文歆却突然唤她。秋茗转身走到韩文歆面前,垂首细听。 重活一世,韩文歆已经不像过去那般争强好胜。若是前世的她,定然会让秋茗守住马车,与对方僵持。但如今,韩文歆只让秋茗去吩咐车夫,将马车后退半步。闻言,秋茗眼睛睁得通圆,与丫鬟争执许久,秋茗不觉得委屈,只感受到怒气。可韩文歆的主动退让,却让秋茗瞬间红了眼睛,唤道:“姑娘……” 表面上只是马车后退半步,但她们韩府若是当真退了,便会让人轻视怠慢。 但韩文歆眉眼疲惫,语气坚持:“让她们先行。” “是。” 秋茗只能去吩咐车夫,与秋茗争执的丫鬟,高昂着头,脸上是满满的自得,而秋茗则是低垂着脑袋,全然无来国公府前的期待雀跃。蟹壳青的帘子,在经过韩文歆身侧时,被风扬起,露出两张美人脸蛋来。 一张端庄有礼,却隐隐带着傲慢,想必当时吩咐丫鬟,让秋茗后退半步的,便是此人。 另外一张,模样生的玉软花柔,翦水秋瞳中满是怯弱可怜。她身子纤细,素雅衣裙,更衬得其楚楚动人,姿态柔弱。 韩文歆听到马车中唤道:“宝扇。” 那身姿弱弱的女子,便轻声应道:“长姐。” 国公府接过请帖,转身迎着两人:“秦府两位小姐,请随我来。” 府门前,再没有其他阻挡。秋茗掀开帘子,将韩文歆扶下马车。秋茗心中的郁气,仍旧未曾散去,小声嘟囔着。 “若是早知道是秦府的人,刚才便更不该相让。” 朝堂之上,并非一番和睦,有争端,也有派别。韩父与秦大人,便是面和心不和的两人,在政事上虽然并非是争执的面红耳赤,也定要论个高低。若是韩父知道了,自家女儿给秦家女让位置,不知道会如何反应。 韩文歆想起那抹柔弱身影,蹙起眉峰:“秦家不是只有一女。” 缘何两女相伴而行。 秋茗倒是知道一些内情,轻声向韩文歆解释着:“嫡女只有一位,另外的,是见不得人的庶女罢了。” 130. 世界六(二)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时值春日好时节,满园尽是桃红柳绿,姹紫嫣红之色。各色的鲜花盛开的正茂,纤细的枝蔓上,细长的柔韧枝条上,缀满了似锦繁花。这等景象却抵不过园中的美人如云,华丽衣衫沾染着阵阵香风,轻轻地掠过几乎被花瓣压弯的枝头。脂粉气息与花香掺杂在一起,一时间叫人分辨不清,哪个是人身上的,哪个是花身上的。 韩文歆有意收敛锋芒,并不与其他女郎凑到一处。她轻轻转身,便瞧见水畔旁,面面相对的两人。其中的女子,穿着雅致,在这争奇斗艳的园子里,更显得其身姿清灵。 那女子面容上,未曾有涂抹脂粉的痕迹,但在日光的照耀下,越发显现出其脸颊莹润如玉。韩文歆柳眉紧皱,辨认出了那女子的身份,便是秦家庶女,名唤宝扇。韩文歆心中浮现疑惑:秦家女受邀来游春宴,不与其他女郎交好,反而私自与外男会面,是因为何等缘故。 男子神色焦急,浓眉紧锁地诉说着自己的为难:“宝扇,是我负你在先。如今婚约已经定下,再毁掉约定是万万不能了。” 谢观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满是光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连语气中都带着急切:“若是你情愿……” 谢观心中所想,宝扇看的分明。 她身为秦家庶女,在府中艰难度日,唯有靠着讨好嫡姐,才能有几分安稳日子。只是她已经到了成亲的年岁,秦府不会为她筹谋,嫡姐自然也不会惦念这些小事。宝扇虽生的一副软弱可欺,纯粹高洁的模样,但极其贪恋荣华富贵。宝扇想要享用高床软枕,身着绫罗绸缎,连芊芊玉指的养护,都要耗费新鲜的牛乳珍珠粉。只是,若是将婚事上的指望,全然寄托在秦家人身上,宝扇所有的希望,都会泯灭为泡影。宝扇只能为自己打算,每次陪伴嫡姐赴宴,她总会垂着眸子,作温顺模样。但一双水眸,总是在悄悄打量着宴会上的郎君。 谢观便是宝扇再三斟酌后,选中的如意郎君。在众多郎君中,谢观模样俊朗,家境殷实,尚未娶妻。谢观并不是所有郎君中,最富贵的那个,也不是最会讨人欢心的那个。宝扇挑中他,是因为谢观心思浅,而且容易被人掌控情绪。谢观对宝扇,可谓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谢观犹记得,初次见到宝扇时。宝扇丢了绣鞋,瓷白小巧的脸蛋上,尽是慌张失措。曳地长裙,将那双足尽数遮掩。她面颊泛着羞怯,声音绵软地向谢观求助。一时间,谢观胸中涌现出万丈豪情,俯身向四处寻找着弄丢的绣鞋。在矮树丛中,谢观寻到了那只绣鞋,他将软布缝制的绣鞋握在手心,拿到宝扇面前。 谢观本想将绣鞋丢下,让宝扇自己穿上。可被那雾水朦胧的眼眸一瞧,谢观心头发热,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将那绵软的足,放进绣鞋中。 绣鞋的尺寸有些大,布帛因为褪色而显得颜色黯淡,这般不合贴的鞋子让谢观面露不解。宝扇怯怯地收回脚,脸上满是令人心疼的为难。 宝扇轻声道谢,而后连名讳都未曾留下,便匆匆的离开。 可若是想要得知女子的名讳,即使困难重重,也总能知道的。 得知宝扇是秦府庶女时,谢观顿时明白了那时宝扇脸上的神情,是为窘迫。他暗暗猜想,宝扇在秦府的日子,过的定然不好,不然也不会连绣鞋都是不合脚的。对女子的情意,往往起于怜惜。在此以后,每每在宴会上,谢观都是心不在焉,眼眸向四处逡巡着宝扇的身影。直到寻到那一抹柔弱的身影,谢观才稍稍安心。女郎和郎君们的席位,相隔的甚远。但宝扇轻抬起头,露出轻柔的笑意,谢观便知,那是对着自己的。 隐秘的情意,宛如一颗稚嫩的种子,被埋入泥土中,逐渐生根发芽。待其长成时,才发觉情意绵绵不绝,已经成为不可阻挡之势。 谢观并不是个懂得克制守礼的人,但宝扇是,因此谢观只能与宝扇相敬如宾,但他的心中越发炙热,暗暗思量着该如何将宝扇娶进家门。 看着面前俊朗的少年,听着他急切的话语,宝扇心中暗想:她当初只道谢观是个耙耳朵,却没曾想到,这软耳朵不仅是对着她的,对谢家人也是一般。 今日,谢观便因为家中逼迫,被定了婚约,而今又来她面前,虽然言语含糊,但其心思可见一斑,无非是想鱼与熊掌兼得,既不想毁掉婚约,又想纳她为妾。 宝扇浓密纤细的眼睫,轻轻垂下,心中暗道:世间男子都是这般贪心吗。 谢观脸色涨红:“做我的……” 宝扇没有让谢观继续说下去,若是谢观将纳妾的话语,尽数说出,宝扇的位置便变得无比被动——她若是同意,谢观便会用一顶粉红小轿,将她带入谢府。那之后,她便要继续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只不过,之前讨好的是嫡姐,日后讨好的是谢观与谢夫人。那她何必费劲心机,引诱谢观入局。她若是拒绝,谢观定然会失落。无论多情根深种,善解人意的男子,一旦被女子拒绝,男子不会思索是否自己的请求过于为难,只会觉得失了颜面,甚至会生了怨气。 于是,宝扇眼睫轻颤,晶莹的泪珠便悬在她纤细的睫毛上,好似凌晨草木上的露珠。 谢观顿时变得慌乱,在他眼中,宝扇虽然身姿柔弱,但很少流泪。她曾经向谢观说过:“姨娘讲过,眼泪有尽数,要为心爱的男子而留。” 情意正浓的谢观,哪里舍得让宝扇流泪。而此时,却因为他的毁约,让宝扇眼圈发红,谢观心中不禁责怪起自己,当初为何不强硬一些。 宝扇声音弱弱:“若是能与你在一处,即使日子过得差些,也是无妨。只是旁人都说,为人妾室,便比奴隶更卑贱,会被主母随意发卖出去,若是心狠些的,便会卖去那些勾栏……” 宝扇脸色发白,神情上满是惧怕,好似怕沦落为妾室,便要变为旁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谢观的脸色同样灰白一片,心中满是后怕,他确实有想将宝扇纳为妾室的念头,却未曾想过其后果。宝扇这般绵软的性子,留在后宅中,定然会被主母欺负。谢观见识过谢家主母、姨娘争风吃醋的景象,自然清楚,主母对于得宠爱疼惜的姨娘,心中恨不得将其发卖出去,他不愿意宝扇受那样的苦楚。 瞧着面前美人垂泪的景色,谢观心中越发愧疚,他险些因为一己之私,让宝扇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观模样颓丧地道歉,宝扇水眸轻颤,语气轻柔:“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怪……” 能怪谁呢,宝扇欲言又止。 谢观却眼神飘忽,开始埋怨起自己无能,长辈逼迫,以及那未曾见过面的妻子。 直到宝扇与谢观离开,韩文歆才从掩映的树丛中钻出,心中满是震惊之色。 她恍惚记忆起,前世也听闻过宝扇的名字,宝扇竟与她也有所牵连。 前世,韩文歆打扮的娇媚艳丽,惹来旁人嫉妒,在亭阁中眺望时,不知被谁推搡到河水中,也是因为坠落于河水中,她被陆闻鹤救起,从此缠上了陆闻鹤。直到成亲后,韩文歆才发现,自己的夫君,并非什么浊世佳公子,而是披着良善人皮的伪君子。他偏执,极其难以被讨好,对待自己的物件有极强的掌控欲。韩文歆紧紧合拢眼睑,不敢再细想自己受过的折磨。 而韩文歆记得,当时与她一起落水的,还有一位庶女。如今想来,那淡雅的装扮,定然是宝扇。宝扇落入水中,因为她的庶女身份,众郎君颇有犹豫,救落水之人,免不得要肌肤亲近,到时被这小庶女缠上了可不好。但刚定下婚约的谢观,听到宝扇落水,面色焦急,不顾身旁随从的劝阻,将宝扇救起。韩文歆被救上来时,意识清醒,但宝扇也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久久未曾苏醒。谢观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试图将身上的温度传递给宝扇。众目睽睽之下,宝扇便失了清白。 韩文歆当时全部的心神,都落到陆闻鹤身上,只在闺阁中听过宝扇的结局。 听闻这小庶女看着楚楚可怜,却将谢观的魂魄都勾走了。宝扇没了清白,只能嫁给谢观,却不能为妻,只能做妾。妾也是有高低贵贱的,谢观的母亲,本意是想随意给宝扇一个身份,最好是能随便拿捏的,让宝扇畏惧于自己的身份,翻不出风浪。但素来听话的谢观,却如何都不肯松口,最后给了宝扇良妾的身份。 良妾者,户籍记录在册,与奴隶不同,主母不能肆意买卖。 谢家的风波未曾就此平息。 韩文歆费心讨好陆闻鹤时,听闻大婚之夜,谢观将新娘子丢在房中,与爱妾宝扇颠鸾倒凤,彻夜未眠。韩文歆被锁在高楼上时,听送饭的随从窃窃私语,说谢观宠妾灭妻,被众人非议。说谢观的爱妾,脖颈处佩戴的璎珞,看着素色简单,其实价值连城,连皇宫中都不可多见,宝扇却随意地戴在身上。 可惜谢观的爱妾宝扇,年岁未及二十,便化作芳魂一缕,轻飘飘地离去了。谢观当即要休妻,他正头夫人原本还不肯承认是自己下了狠手,但谢观性子大变,手段毒辣,谢夫人最终承认了,语气中满是怨恨。 “她果真好心机,好手段。怪不得我送她去死时,她丝毫不怕,只道你永远惦念着她,也永远恨着我。” 便是到死,她都在算计。 131. 世界六(三)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与谢观分别后,宝扇绕行到另外一条道路上,脚步匆匆地赶回主宴。 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掩映下,亭宇楼阁更显得清幽雅致。宝扇清泉般的潋滟水眸,从亭阁众人的身上掠过,最终停驻在一模样端庄的女子身上。宝扇走到秦拂身侧,怯生生地唤了声:“长姐。” 秦拂生的一副端庄持重的俊秀模样,此时柳眉却高高扬起,不满之意展露于外:“跑去哪里了?” 宝扇唇瓣微张,还未回答,便听到席位上一桃红衣裙的女子,轻摇着手里的团扇,语气莫名道:“游春宴上的满园春色,却拦不住秦妹妹满腔春心啊,怎么,芳草河旁的兰花,可开的正好?” 芳草河,正是宝扇绕道而行的那条道路。宝扇美眸轻扫,便辨认出了桃红衣裙女子的身份,是孙长史家的小姐。宝扇心绪转动:孙小姐既然提及芳草河,可见她并未见到自己与谢观相处交谈的景象,不然定会当着众人的面,戳破宝扇故意绕道而行,掩人耳目的行径。孙小姐未曾窥探真相,却又捉住一些小事如此咄咄逼人,可见其真正针对的,并非是宝扇,而是秦家嫡女秦拂。 明知道自己的行径被尽数掩盖,宝扇却面色发白,身形微微摇晃,一张柔软的唇瓣,几乎要被咬破。她身为庶女,养成了懦弱胆怯的性子,连反驳时,声音都软绵绵的:“我喜爱清净……” 孙小姐眉峰微皱:“怎么,与我们同在一处,便是吵闹了?” 宝扇脸色越发惨白,一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模样:“我不……未曾这样想过……” 宝扇身形瘦弱,美眸中满是慌张不安,叫人瞧了便揪心不止。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只让男子看了心疼,女子见之也于心不忍。席位上已经有几位心软的女子,轻轻扯着孙小姐的衣袖,示意让她不要再紧追着不放。 毕竟只看宝扇的面容身姿,便猜测出其年岁不大,又是庶女,喜欢独处也是自然。况且这游春宴,本就是观赏春意盎然,在亭子里,和芳草河畔,又有什么区别。 主宴即将开始,韩文歆自然不会再四处闲逛,返回了亭阁之中。她听到孙小姐诘问宝扇的场面,一强一弱。韩文歆看着宝扇楚楚可怜的脸蛋,竟然一时间觉得恍惚,怀疑起前世的传言来。 这样柔弱的女子,当真是前世众人口中那个,令谢观宠妾灭妻的宝扇吗。 看着宝扇只知道弱生生地反驳,却连一句强硬的话语都说不出,秦拂柳眉越发紧皱,暗道自己果真不该心软,将宝扇带出秦府。这般可随意欺凌的样子,真是丢尽了秦府的脸面,也让她失了颜面。 秦拂正要冷声开口。 便听得亭阁外站着的侍女,声音伶俐地唤道:“世子爷……” 众位女郎闻声看去,只见陆闻鹤一袭月白织锦外袍,腰间佩戴蟠龙吐珠玉佩,莹润的光泽在日光的照映下,泛着浅色光芒。陆闻鹤有副极好的模样,七分是男子的清逸俊朗,三分是女子的柔美。陆闻鹤眉宇生的极其纤细,连弯折的弧度,都是柔美至极。这等眉峰,在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面容之上,都会衬得其似水温柔。但偏偏这眉是生在陆闻鹤身上,配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竟然彰显出几分阴鸷。仿佛是从黑暗中行走的游蛇,即使在白灼的日光照射下,也能以消磨其身上的阴暗气息。 但是寻常女子,只能看的到陆闻鹤面如白玉,身形俊逸,再加之他国公世子的身份,让许多待字闺中的女郎,心中微动,将陆闻鹤视为不可多见的如意郎君。即使是重活一次的韩文歆,在见到那张异常俊秀的面容时,都神情恍惚。韩文歆悄悄地用细长的手指,掐着掌心,手掌传来的刺痛,在提醒着韩文歆:面前的陆闻鹤,不是良人,而是会令人泥足深陷的深渊。 陆闻鹤开口,声音平和有礼,不是带着情绪的诘问:“何事喧闹?” 张罗这场游春宴的陆氏女,走到众人面前,声音温婉:“不过是女儿家的玩闹罢了,不巧却惊扰了兄长。” 陆氏女不欲招惹是非,若是将实情说出,孙小姐恃强凌弱的名声,在众多郎君中传了出去,她这位游春宴的主人,也会名声受损,不如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轻飘飘地就此揭过去。陆氏女心中暗道:只不过如此,唯一会受委屈的,便是那位秦家庶女。 但区区庶女,又怎么值得令人费心神。 陆闻鹤面容平静,一双乌黑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陆氏女,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陆闻鹤视线微移,暼见了一张瓷白的脸蛋。 在众多姹紫嫣红中,宝扇的穿着装扮可谓是简朴至极,连鬓发间斜插着的簪子,都是无甚花纹装饰的。宝扇面容白皙,眼尾带着绯色红意,柔软的唇瓣有被贝齿紧咬过的痕迹。纤细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只需要匆匆一观,便知道陆氏女口中所说“玩闹罢了”,定然只是托辞而已。 陆闻鹤收回视线,比起他刚刚说出口的,那句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关心的话语,陆闻鹤心中冷静漠然,甚至有几分嫌恶。 女子间的争执,定然有强弱之分。只可惜,被欺辱的那位,软弱无比,不知道反抗。这样的女子,是一株只能依靠旁人,才能扎根成长的菟丝草。但陆闻鹤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也并不想充当正义之士,为弱女子出头。 陆闻鹤垂眸,掩住眼底的冰冷神色。 站在陆闻鹤身后的谢观,却将一颗心,全然放在了宝扇身上。经过这些日子与宝扇的相处,即使宝扇无意流露,谢观也早已经明白宝扇的喜怒哀乐。只看宝扇如今的模样,定然是被旁人欺负了。可陆氏女竟然以一句“玩闹罢了”轻飘飘地揭过去,未尝不是看宝扇身份卑微,无人在意。 谢观胸中满是怒意,声音也比平日里大了许多,他心中惦念着宝扇,身子却朝向陆闻鹤:“世子,恐怕不只是玩闹而已。” 陆氏女心头一颤,暗暗埋怨谢观多事,明明陆闻鹤都已经默认了此事,偏偏谢观这位定了亲的郎君,徒生是非。 陆闻鹤黑眸微闪,打量着谢观。 他知道谢观的性子,脾气软和,容易糊弄。恐怕谢观自己受欺负,都不会是如今这副气愤难平的样子。 如今这副境况,到底是想充当英雄,还是另有所图? 陆闻鹤薄唇微抿,重新询问起陆氏女。 陆氏女不再遮掩,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她并不为孙小姐说情,也不诉说宝扇的无辜,只将刚才的争执,如实讲出来。 在众多郎君和女郎的注视下,孙小姐心中慌乱,连半句辩驳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只讷讷地解释着:“我,我并非有意。” 为挽回自己的颜面,不落个欺凌弱小的名声,孙小姐只能卑躬屈膝地俯身,向宝扇道歉。为了表示诚意,孙小姐还褪下手腕上的镯子,当作补偿,赔给宝扇。 宝扇脚步后退,怯怯地说道:“孙小姐既不是有意的,我便不难过了。这……太过贵重,还请孙小姐拿回去罢。” 看到宝扇这副诚惶诚恐的姿态,谢观恨不得走上前去,将宝扇揽进怀中,告诉她谢府宝物众多,区区一个镯子而已,她受的住的。只是谢观想起了自己的婚事,他如今,已经没了拥宝扇入怀的资格。惆怅的滋味,涌上谢观的心头,他眉眼中尽是黯淡。 陆闻鹤原本神色冷淡,但在暼见宝扇扬起手臂,无意间露出的一截白皙的手腕时,顿时目光变得幽深。 这样纤细柔弱的手腕,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若是能捉在手中,仔细把玩,轻轻折断,定然会响起美妙的声音,清灵,悦耳…… 宝扇的拒绝,越发衬托出孙小姐的无礼。孙小姐听着宝扇的话语,尤其是那句“无意”,仿佛是一只只冷箭,将孙小姐所有的颜面尽数戳破。孙小姐强行忍耐着心中的委屈,将镯子塞到宝扇手中。 宝扇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镯子,只能下意识地询问秦拂:“长姐……” 她将镯子递到秦拂面前,作献宝状。 秦拂看宝扇这副柔弱讨好的样子,心中烦躁不已,吩咐身旁的丫鬟,将镯子收好。 刚到手的镯子,还没沾染到宝扇的温度,便被丫鬟拿走了,宝扇神色中却没半分委屈,好似觉得理所应当。见她这副样子,秦拂烦闷不已的心绪,逐渐趋于平稳。 她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亭子中所有人能够听到。 “这样俗气的镯子,不衬你。回府后,将那副金镶玉宝石蝴蝶簪给你。” 席位上的孙小姐面色铁青,那沉甸甸的金镯子是她最喜爱之物,忍痛割爱后还要受人嫌弃,怎么不让她心中郁郁。 宝扇温顺道:“是,长姐待我是极好的。” 秦拂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宝扇,但紧绷的面皮,明显有所松动。 一把饵料如同飘雪般,洋洋洒洒地挥舞而下。池水中的游鱼,摆动着尾巴,争抢着饵料。灵活好动的游鱼吸引了女郎们的兴趣,她们挤到栏杆前,去瞧争食的画面。 前世的场景浮现在韩文歆面前,她与陆闻鹤成亲前,两人之间更像是她单相思而已,陆闻鹤仅仅是冷眼旁观。两人之间真正的纠缠不清,开始于这场落水。韩文歆落入水中,而陆闻鹤救了她,从此便开始了噩梦…… 理智告诉韩文歆,她可以随意找个借口,早早离开国公府,或者远离亭阁栏杆,如此这般,前世的落水之事便不会发生,她与陆闻鹤再不会有瓜葛。可是自从陆闻鹤出现,韩文歆才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做,都无法将视线从陆闻鹤身上离开。并且韩文歆察觉,今世没有了她主动纠缠在身侧,陆闻鹤竟然连半分目光都未曾放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落差感,让韩文歆心头失落,一时间意识恍惚。 不知道何时,韩文歆已经被女郎牵引着,走到了栏杆旁。待韩文歆发现时,她心中猛然跳动。 不!不能重复前世! 韩文歆向后退去,竟走到了宝扇身后,她看到一双手正推搡着宝扇。韩文歆想要呼喊出声,开口之时,却想起了陆闻鹤落到宝扇身上的眼神,那样的专注。 韩文歆没有开口,她闭上眼睛,转身离开人群。 身后,传来众人的惊呼声。 “落水了!” 以及宝扇柔弱的求救声:“长姐,救我!” 132. 世界六(四)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湖泊中泛起层层水花,游鱼受到惊吓,身形匆忙地朝着四周散开。宝扇不擅水性,在微凉的湖水中身子起伏,她摇晃着纤细脆弱的双臂,在向岸上的人求救。 即使身处险境,周身浸泡在湖水中,宝扇面上慌张,心中却无比冷静。她来不及去寻找推她入水的罪魁祸首,而是思量着她如今的处境。宝扇清晰地感受到,轻薄的衣裙紧紧地贴在身子上。若是有人下水相救,无论是在场的郎君,还是国公府的侍卫,她定然清白不保,惹人非议。倘若是无名无姓的小厮将她救出,依照秦府为了保全颜面的性子,难免会将她草草嫁出去,再从此舍弃了她这个庶女。 微凉的湖水,没过宝扇的脑袋,她像一枚飘零的树叶,随着水波起伏。宝扇不愿被许配给小厮侍卫,那为今之计,只有岸上的谢观可以救她。虽然宝扇拒绝了谢观纳她为妾的提议,但只要她轻声唤谢观的名字,谢观便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将她救起。 宝扇合拢眼睑,心中犹豫:难道她势必是逃不过,为人妾室的命运吗。 思绪只在一瞬,听闻有人落水,众人皆走到岸边。 宝扇抬起眼眸,清浅水眸中倒映着陆闻鹤的身影,一种莫名的念头,在宝扇心底扎根——既然她想要荣华富贵,那为何不图谋更大。 “救……救我……” 宝扇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盛着浅浅的水窝,清澈纯粹。陆闻鹤抬首,见那性子软弱的庶女,正可怜兮兮地望向他,连求救的声音,都软绵绵的,顷刻间门便飘散不见。 “长姐……世子……” 葱白的手指,沾染着晶莹的水光,越发显得其莹润晃眼。宝扇伸开手掌,想要抓住什么,但触手所及,只有空荡荡的气息。 这般无所依靠的可怜模样,让陆闻鹤眼神微黯,他轻撩外袍,在众人未曾反应过来要下水救人之际,便跳进湖水中。 宝扇的意识开始涣散,她无法确定自己示弱的模样,是否牵动了陆闻鹤的心神。为了防止最糟糕的局面,宝扇柔唇轻启,甚至唤出了谢观的名字:“谢郎……” 谢郎,救我。 只是求救声还未说出,宝扇绵软的身子,便被坚实的双臂,揽在怀中。陆闻鹤身上带着凉意,竟然比湖水中更冷。宝扇的身子不禁微微瑟缩着,陆闻鹤眉峰跳动,禁锢宝扇腰肢的手臂,越发收拢。只瞧陆闻鹤的面容,便猜测不出,他有如此大的力气,几乎要将宝扇的骨头折断,与他自己血肉相融。 宝扇忍耐着腰肢上的痛楚,将陆闻鹤当作她唯一的拯救。她纤细的手臂,虚虚地环绕在陆闻鹤的脖颈处,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交付于陆闻鹤,以表示自己对陆闻鹤的信赖。宝扇姣好的面容上,血色尽失,连唇瓣中吐露出的话语,都显得虚弱无力:“我好怕……” 陆闻鹤垂眸,自然相信宝扇是害怕的。不通水性的女子,在落水之后,性命险些都要丢掉,怎么能不害怕。宝扇身上的温热,透过轻薄的布帛,传递到陆闻鹤的全身。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宝扇身上的每一处变化——发抖的身子,绵软无力的双腿…… 陆闻鹤眼眸黑沉,落水之人溺水的场景,他见过的不再少数。有人相救后,除了昏厥没有意识的,这些溺水之人都会死死地缠绕在救他们的人身上,将旁人当作漂浮的木板,奋力挣扎,留下抓扯的痕迹。而眼前的宝扇,却无比乖觉,她不做挣扎,仿佛相信陆闻鹤能将她救出。陆闻鹤心中思绪转动:这样的女子,怕是将双臂缠绕在他脖颈,已经是用尽全力,其余的逾矩行径,却是丁点都做不出。 温香软玉在怀,手心触碰到的,是与自己完全不同,另外一个天地的柔弱女子。尤其是怀中的女子,丝毫不设防备,将柔躯全然寄托给陆闻鹤。白皙细腻的肌肤,起伏绵软的弧度,以及早已经发软,只能堪堪挂在陆闻鹤身上的双腿。 陆闻鹤垂眸看着宝扇,平心而论,宝扇生的极其美貌。即使在游春宴会上,满园无边春色中,她的清丽动人,也足以令众多郎君心折。陆闻鹤自诩并非是贪恋美色之人,但身上传来的异动,他有所感应,却觉得无比自然。 如斯美人依偎在怀中,即使是送入宫中去势的宦官,也会气血上涌,何况是他一个身体康健的正常男子。 察觉到陆闻鹤身体上的热度,宝扇心跳如擂鼓,那炙热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的身子融化成水,与这微凉的湖水彼此交融。宝扇垂下脑袋,掩饰着面容上的羞怯窘迫。游鱼轻轻触碰着宝扇的腰窝,从柔软的腰窝轻移,顺着挺直的脊背缓缓向上,力度极轻,却引起一阵阵酥麻。宝扇的双腿,早已经因为落水而站不稳,此时越发无力,只能像株藤蔓,缠绕着、依靠着陆闻鹤。 直到宽阔的掌心,抚摸到宝扇在水中倾泻散开的乌发,她才恍惚发觉,并非是游鱼,自始至终,触碰她的,只有陆闻鹤。 陆闻鹤带着宝扇,朝着岸边游去,直到众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陆闻鹤却突然停下,伸手为宝扇挽起发丝。在岸边众人看来,便是两人耳鬓厮磨,好不亲昵。而陆闻鹤的脾性,比岸边人想象之中,更为大胆,他张开唇,咬上了宝扇的耳尖,用牙齿轻轻碾磨着。这等突兀的举动,让宝扇身子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陆闻鹤声音低沉,带着惑人的沙哑:“是我的了。” “至于什么谢郎,便不必再提。” 宝扇乌黑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心中百转千回:陆闻鹤竟然听到了,她在水中唤谢观的名字。 只是,宝扇面上仍旧一副受惊的模样,因为陆闻鹤的失礼举动,而耳尖泛红。倘若是一般的登徒子,宝扇定然要羞恼地瞪着他,责备他为何唐突。但这些突兀举动,是由陆闻鹤做出的,宝扇便不能出声责怪,因为陆闻鹤是救她之人,怎么能恶语责备。 陆闻鹤将宝扇抱回到岸边,他大手扣紧宝扇的腰肢,将她整个身子,都藏在自己怀中,使得旁人无法窥探。直到侍卫拿来了干净的外袍,盖在了宝扇的身上。陆闻鹤将外袍紧紧地卷在宝扇肩膀,将她放在亭阁中。 他的外袍颜色极深,将宝扇白皙的肌肤尽数遮掩,不露一点春色。陆闻鹤在宝扇面前站定,他的束发间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水滴,在地面上氤氲出大片褐色痕迹。侍卫递过来一件外袍,陆闻鹤伸手接过来,并没有顺手披上,而是放在了宝扇的身上。 看着穿了自己两件外袍,仍旧身姿纤细的宝扇,陆闻鹤手指微动,心中暗道:太瘦弱了些。 直到陆闻鹤翩然离去,众人才开始低声议论起来。毕竟陆闻鹤没有亲近的女郎,即使是对他死缠烂打的韩文歆,他也只是默默看着,并不接近。 有家中与韩家交恶的,此时轻笑出声,意有所指道:“有些人痴缠许久,也近不得陆世子的身。可瞧瞧人家,落个水都能得世子爷亲自相救。” 韩文歆面色难堪,狠掐掌心,才能勉强忍住,不与面前人争执。她双眸茫然,不知道为何一切都变了。按照前世的轨迹,宝扇落水,应该是谢观相救,而并非是陆闻鹤。前世,陆闻鹤救的是她,而如今她没有落水,陆闻鹤只要像往常一般,冷眼旁观就好了。 秋茗见韩文歆身形微晃,忙伸手搀扶,低声道:“不如先回府。” 出了这样的变故,游春宴是办不下去了。在秋茗看来,韩文歆今日不去缠着陆闻鹤,可见已经歇了心思,再留在国公府也没了念头,不如早早回府。 可韩文歆抓住秋茗的手,试图从秋茗身上的温度得到支持,她沉声道:“再等等。” 韩文歆在人群中逡巡着谢观的身影,看到谢观面色发白,竟觉出一丝安稳。 看清楚落水之人是宝扇后,谢观立即便要以身相救。只是陆闻鹤先他一步,身旁的小厮也提醒他:众目睽睽之下,陆闻鹤既然已经相救,他若再贸然行事,恐怕会污损了宝扇名声,惹得众人猜测两人之间门的关系。 在场众人中,无人知道,谢观是如何心如刀绞,看着陆闻鹤将宝扇救起来,又极近亲昵地披上外袍。 谢观神色黯淡,看到宝扇惨白虚弱的面容时,又满是心疼。宝扇眸色清浅,轻轻摇首,似在告诉谢观她无事。谢观心头发软,宝扇向来是这般善解人意,惹人怜惜,落水之后还想着宽慰他。思虑至此,谢观心中越发凄楚:往日,他是宝扇的依靠,可日后呢…… 众人面前神色各异。 秦拂眼神嫌弃地看着浑身湿答答的宝扇,连平时清澈的眸子,都仿佛被谁浣洗过一般,清可见底,像讨主人欢心的小猫小狗,眸子柔软地望着她。视线落在宝扇手心中的残布时,秦拂眼神微闪,她长臂一伸,将残布拿在手心,目光凛冽地落在众位女郎身上。 只见其中一女郎,视线闪躲,脚步微移,想要逃走。 秦拂身旁的丫鬟机敏,将女郎连拉带拽地带到主子面前。秦拂见女郎衣袖上缺失的布料,与自己手上的一致无二,顿时心中怒火翻滚。 清脆的声响在亭子中回荡。 女郎捂着脸,满是不可置信。 秦拂擦拭着掌心,一脸嫌恶。 “什么东西,也敢使这些腌臜 133. 世界六(五)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被打的女郎面上尽是羞辱,她试图挣脱丫鬟的钳制,但丫鬟怎么能让她如愿,见到此等情状,越发加重了手中的力气,以防女郎逃脱后,冲动之下伤了秦拂。 秦拂将擦拭手心的帕子,轻飘飘地扔到女郎身上,端庄的眉眼中,透着傲慢和轻视。秦拂轻睨着身后的宝扇,声音冷冷:“还不走。” 宝扇拢紧身上的外袍,模样温顺,亦步亦趋地跟在秦拂身后。衣袍随着她脚步的移动,飘扬到谢观的身上。谢观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捉,手心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抓到。宝扇似有所觉,转过身望去,水眸中蕴藏着无边情意,却又随着她的离开而转瞬即逝,徒留谢观待在原地,怅然若失。 秦府的轿子前,丫鬟面露犹豫,看着宝扇身上仍旧在滴水的衣裙,嘴唇张合:“姑娘喜欢干净,这湖水恐会污损了轿子中铺垫的软毯。” 宝扇低垂着眉眼,声音弱弱:“我与长姐分开坐轿罢,便不会损了长姐的清静。” 秦拂柳眉紧皱,语气扬起:“难道要让国公府外的人,都知道你落了水,出了事吗?” 秦拂看向缩着身子的丫鬟,声音更冷:“既知道我喜欢干净,便提前想好办法。此时才想起,莫不是叫我为你们出主意。” 丫鬟忙道:“奴婢不敢。” 宝扇还是坐上了轿子,秦府随行的丫鬟小厮脑子机灵,手脚麻利,很快便从国公府借来了暖炉,热汤,供宝扇驱走寒意。 秦府。宝扇被奴婢们簇拥着,脚步匆匆地回房沐浴更衣。而秦拂则是去正院见秦父秦母。听罢国公府发生的种种,秦父一脸若有所思,秦母却眼神犹豫,她轻声问道:“陆世子与宝扇可有交际?” 秦拂蹙眉:“怎么会。” 秦母眼中的怀疑,却并没有就此散去,嘴中念念有词道:“无甚交际,陆世子却愿意为个庶女,下水救人,当真奇怪。” 秦父挥了挥手,阻止了秦母的猜测,只轻抚着长髯,语气悠悠道:“众目睽睽之下,陆世子救了宝扇,亦是碰了宝扇,他可曾有其他话语交代?” 比如,日后要迎宝扇进国公府。 秦拂眉眼尽是烦躁,语气不耐:“没有,陆世子什么都没说。” 身为秦父的嫡亲女儿,秦拂自然明白秦父在算计什么,她毫不留情地打破秦父的幻想,语气轻蔑:“区区庶女罢了,父亲难道还想借清白之名,让陆世子迎娶宝扇。” 秦父不急不怒道:“做妾亦可。” 秦拂猛然站起身,黛眉紧锁:“父亲当真是多虑了,娶妻娶贤,纳妾纳美。宝扇模样寡淡,生的一副懦弱性子,陆世子怎么会愿意。” 秦母轻轻摇首,虽然未曾开口否认秦拂的话语,但心中满是不赞同。虽然宝扇未曾生的娇媚艳丽,但也绝不是秦拂口中所说的“寡淡”二字可以形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无外如是。至于性子懦弱,殊不知宝扇这般柔软的性子,更能引起男子肆意揉捏的念头。陆闻鹤身份虽高,但毕竟是男子,定然会心神不稳。 提及国公府中,推搡宝扇的女郎,秦拂语气发冷:“只打了她两掌,未免太过便宜她。父亲母亲,这人图谋不轨,险些污糟了府上的颜面。” 秦父虽觉得秦拂太过冲动,当众惩戒未免失了体统,但秦拂所言,是有几分道理。那推搡宝扇的女郎,无论是出于各种目的,有意害人,或是一时冲动,都势必要为自己的行径付出代价,人前受辱,只是小惩而已。 秦父朗声道:“此事你不必理会,为父自有决断。” 浴桶中注满了热水,蒸腾的水雾在向四周飘散,很快便将屋内变得白茫茫一片。宝扇解开衣襟,打湿的衣裙垂落在她的双腿旁。修长挺拔的双腿,挂着晶莹的水珠。水珠顺着宝扇小腿隆起的幅度,慢慢地落下。两条白皙的腿,轻轻扬起,又缓缓垂落。宝扇周身都已经浸泡在暖融的水中,只露出圆润皎白的肩膀。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垂落,在狭小的浴桶中散开。热气将宝扇的脸颊熏染的红润,一双眼眸,也闪烁着粼粼水波,分外撩人。清水哗啦啦地作响,宝扇转过身,将手臂放在浴桶的边缘,她将下颌垫在绵软的手臂上,闭上眼睑,沉沉睡去。 暖融的水,流淌至宝扇的腰窝,轻柔绵软,又带着丝丝挑动。宝扇唇瓣轻启,唤出了陆闻鹤的名字:“……是你的了。” 宝扇不知道此话是何等意思,是陆闻鹤一时兴起,故意挑弄于她,抑或是真心实意。 宝扇轻笑一声,心中相信前者更多,毕竟陆闻鹤若是当真有那份旖旎的心思,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便会许下承诺,而不是翩然离去。但宝扇也并非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陆闻鹤身上,而是仍旧与谢观有所牵扯。谢观待宝扇有几分情意,她心中是清楚的,对待自己这份算计,也并无甚愧疚的感觉。谢观能有意纳她为妾,她为何不能将谢观当作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水雾朦胧,逐渐遮掩了宝扇瓷白如玉的面颊。 又等候了几日,秦府没有等到国公府来人,好似那日陆闻鹤只是一时兴起,生出了动容之心,却不肯更进一步,将失了清白的弱女子,就此纳进房中。 宝扇心绪平稳,面上却做出一副神色惨淡,郁郁寡欢的模样。在秦府中,宝扇虽不受宠,但因为她时常讨好秦拂,众丫鬟小厮并不敢怠慢,即使是说些小话,也不会当着宝扇的面,而是躲在角落处窃窃私语。 秦拂的身影一出现,众奴婢齐齐噤声,生怕自己刚才说的小话,叫秦拂听了去,惹了她生气。 但秦拂脚步匆匆,连半分眼神都未分给他们。众奴婢暗暗舒气,府中的老嬷嬷却走到他们面前,面皮紧绷地将刚才妄议主子的奴婢们发卖出去。 众奴婢来不及求饶告罪,便被拉了出去。 老嬷嬷轻唾一声,口中骂道:“看不清情势,当真是不冤枉。” 秦拂抬脚踏进屋内,被身旁的丫鬟提醒,宝扇这才柔柔起身,怯怯地唤了声:“长姐。” 秦拂抬起宝扇的下颌,蔻甲带着凉意,滑过宝扇的面颊。屋内伺候的丫鬟,见状立即静悄悄地退出去,只留两人。秦拂身量高,宝扇扬起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眸——冰凉中带着怒意。 见不得宝扇这副软弱无能的模样,秦拂嫌弃地松开宝扇,声音中满是风雨欲来。 “你在难过什么,莫不是以为凭借你的蒲柳之姿,能令陆闻鹤神思不属。” 宝扇脸色发白,轻轻摇首:“我不敢。” 秦拂连眼眸都未抬起,似在警告宝扇:“不敢便好。你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与陆闻鹤是云泥之别,生的又模样普通。即使是国公世子的妾室,也没你的位子。你这般的人,若是想要出嫁,只能待我出嫁时,作为侍妾一同被迎进府中。” 秦拂对自己的打算丝毫不做掩饰,在她心中,男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事。与其将身旁的丫鬟给了夫君,或者从外面寻找模样可人的女郎,不如直接将宝扇一同嫁过去。秦拂嘴上对宝扇百般贬低,心中却清楚:庶妹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最得男子心疼。有宝扇替她笼络夫君,秦拂便不必再忧心自己的主母之位,事事都可随心为之。 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语,已经将宝扇说的鼻尖微红,像是可怜巴巴的小兽,轻声抽泣。 “长姐待我极好,我心中省得的……” 空气中充斥着清香的甜气,这样清浅淡雅的气息,令秦拂烦躁的心绪,逐渐变得平稳,她拿出一个有宝石装饰的匣子,推至宝扇面前。匣子里面,除了她曾经许诺过的金镶玉宝石蝴蝶簪,还有其他几样首饰。 宝扇绵软的两只手掌,几乎都要抱不稳手中的匣子。秦拂垂首看着宝扇空落落的鬓发,柳眉微拧:“以后多佩戴些首饰,莫要丢了秦府的脸面。” 宝扇诺诺称是。 陆闻鹤听闻,游春宴上的女郎,据说是推搡宝扇入水的那位,突然害了恶疾。为了身体康健,那女郎只能绞了头发,入庵堂祈福避难去了。陆闻鹤黑眸发沉,手中细细摩挲着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宝石,语气悠悠:“何人的手笔?” 不等暗卫答话,陆闻鹤便沉声道:“不像是她的。那般稍微用力,便被夺取性命的女子,没有这般狠辣的手段。” 暗卫道:“是秦府所为,但秦大人只说要惩戒,背后有秦小姐的插手。” 陆闻鹤眉峰微敛,似乎想不起哪位是秦小姐。 “便是秦府嫡女,秦拂,是京城有名的端庄持重,颇得各位年长者的欢心。” 只看秦拂在游春宴的表现,便知道为何年长者将秦拂定为最合适的主母人选。端庄而不失手段,行事稳妥且不缺少雷厉风行。 陆闻鹤不置一词。 再次见到宝扇时,陆闻鹤才恍惚记忆起,已经过了十日有余,他并无去秦府迎宝扇,而待字闺中,本应惶恐不安的宝扇,却也没了动静。陆闻鹤冷眼看着宝扇取出一个匣子,将其中的首饰拿出典当,换成了可用的银票后,宝扇将银票小心收拢于袖中。 宝扇并没有立即回秦府,而是去了首饰店,从店家手中拿到与刚才一模一样的首饰,不过是仿制的而非实质的金银珠宝,重新放回匣子中。 宝扇正要离开,却遇到了身形俊逸的陆闻鹤。 他像是丝毫不知道,何为男女大防,俯身低语,薄唇甚至要触碰到宝扇的耳垂。 “为何不来寻我?” 134. 世界六(六)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宝扇身形一颤,弱弱地答道:“国公府未设宴会,长姐未出游,我自然要谨守规矩,不能行事随意。” 何况,她身为秦府的庶女,又有何等理由,去寻陆闻鹤。 陆闻鹤黑眸微沉,脚步向前,腰间的蟠龙吐珠玉佩,也随之叮咚作响。宝扇抬起眸子,向四周打量着有无人群经过,此处虽然僻静,但并非是人迹罕至之地。宝扇黛眉微蹙,斟酌着语气说道:“陆世子……” 她话语还未说完,纤细的身子便被突然带起,足尖抵着地面。因为惊讶,宝扇将一双水眸睁得圆润,浓密挺翘的眼睫也不安地颤动着。宝扇怀中揣着的木匣,咕咚一声坠落在地面,匣口损坏,那些仿制的金银珠宝尽数散出。宝扇想去收拾地面上的一片狼藉,身子却被陆闻鹤牢牢地禁锢在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陆闻鹤俯身细看,白嫩柔软的耳垂处,早已经没了他留下的痕迹,那里光滑一片,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丁点瑕疵都无。陆闻鹤咬住了那抹白皙,像国公府那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保留他独有的痕迹。 宝扇既羞又恼,但因为身子被陆闻鹤掌控着,只能乖觉地趴在陆闻鹤的肩膀上,任凭陆闻鹤胡作非为。 即使身子软化成水,站都要站不稳了,宝扇仍旧能从朦胧的意识中,清晰地感受到,陆闻鹤待她,并非是情意深重,无法自拔。而是将她当成了物件,可以供人亵玩。宝扇与其他女子不同的是,她被陆闻鹤纳入羽翼之下,留有标记,成了陆闻鹤的所有物。 宝扇绵软无力的手臂,轻轻地攀在陆闻鹤肩头,她深知自己人微言轻,若是陆闻鹤在大庭广众下执意如此,她如何恳求都不能改变陆闻鹤的心意。于是,宝扇并未推搡陆闻鹤,让他松开自己,而是软绵绵地依偎在陆闻鹤的肩膀,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央求。 “……不要在这里,好不好……” 陆闻鹤松开宝扇,看着面前的美人,柔若无骨地倒在自己怀中,温顺无力的可怜模样,越发激起了他心中的阴暗。 陆闻鹤的视线,从地面上东倒西歪的木匣上掠过,轻笑道:“想要金银?” 宝扇将身子埋进陆闻鹤的怀中,双手抓紧陆闻鹤的衣襟,不肯开口。但胸膛上传来的温热,让陆闻鹤知道,宝扇定然羞红了脸颊。 陆闻鹤轻轻俯身,将宝扇拦腰抱起。如宝扇所愿,他不会在这里,而是要去旁处。 怀中的人儿,攥着衣襟的柔荑,越发用力了些。宝扇纠结犹豫片刻,最终从陆闻鹤怀中抬起头,露出一张春意盎然的脸颊。她怯怯地开口:“木匣不见了,长姐会责备于我。” 形似远山的眉黛,此时如同水滴沾染到砚台中,晕染出大片乌黑痕迹。宝扇的脸颊宛如霜雪,因为提及了秦拂而心中畏惧。对待新得的物件,陆闻鹤尚且有几分耐性,他沉声道:“会有人收拾。” 闻言,宝扇这才放心地松开陆闻鹤的衣襟。 陆闻鹤要去的地方,算不得近。宝扇被陆闻鹤的两只手臂揽在怀中,甚至能隔着衣衫,感受到手臂上筋脉的跳动,如同他的心脏般,沉稳有力。 来到一处楼阁,宝扇被抱着迈上了层层台阶。在一间雅舍前,陆闻鹤停下脚步,他伸出脚尖,推开掩映的门扉。竹子编成的窗扉,让屋内都透着淡雅的青竹气息。窗户大开,暖橙色的日光,宛如山峰处的瀑布,泼洒而下。日光大多数倾泻在屋内的床榻上——那也是青竹编制而成,疏密有致,有雅士之风。这的确也是雅士吟词唱曲,玩弄风雅的场地。墙壁上悬挂的祥龙腾雾图,雕花木桌上摆放的兰花,无一处不雅致,无一处不风流。 宝扇被放在了竹制床榻上,青竹自带的凉意,让宝扇身子轻颤。周遭的陌生环境,让宝扇感到不安,她只能寻觅着陆闻鹤的身影,妄想从唯一相熟悉之人身上,找到依靠安稳。 陆闻鹤却不急不躁地转身,提起雕花木桌上的白瓷茶壶,慢悠悠地斟茶。他知晓宝扇的慌乱失措,同时也享受着宝扇投来的依赖目光。 宝扇孤零零地坐在竹制床榻,仿佛被人遗忘的小兽,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眸,看向陆闻鹤。宝扇性子柔软,不敢贸然与陆闻鹤搭话。心中的茫然,让宝扇下意识的抓着身旁的物件,但触手可及,只有浑身冰凉的青竹。宝扇黛眉蹙起,柔软的眼眸中,满是不知所措。她沉吟片刻,终于开口打破了屋内令人心慌的寂静。 “陆世子可否,不要将今日所见告诉秦府。” 陆闻鹤神色如常,但胸腔中传来的炙热,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陆闻鹤,他此时的心潮澎湃。陆闻鹤深知,自己并不是什么翩翩佳公子。世人受皮囊蛊惑,看不清他骨子里的偏执。唯有陆闻鹤清楚,自己究竟是何种人。他并非一开始便是国公爷定下的世子。陆闻鹤与其兄长,是双生胎。家中诞下双生胎是好事,陆国公刚开始是极其欣喜的。只是随着双生胎的长大,兄弟之间的差别越发大了,他们长相不同,为人处世也天差地别。当时陆国公仕途停滞,听信运道之说,便请来修道人算运势。修道人占卜片刻后,面色凝重地说道,双生子只能保一去一,否则便会彼此争斗,给国公府带来血光之灾。此修道人名声在外,陆国公对他信任有佳,不疑有他,便想要依照修道人所言,送走一个,留下一个。 至于留下双生子中的哪一个,国公府的人并没有争议。连怀胎十月的国公夫人,都未曾纠结不舍。国公府留下了温顺乖巧的兄长,而将不讨喜,模样阴沉的幼弟送到乡下。陆闻鹤离开国公府时,已然四岁有余。国公府众人,上至陆国公,下至嬷嬷丫鬟,都以为陆闻鹤年岁小,不记事。嬷嬷甚至放着陆闻鹤的面,悠悠叹气,只道陆闻鹤命道不好。 陆闻鹤坐在空荡荡的轿子里,脸上没有懵懂稚童的讨喜,面无表情地听着嬷嬷长吁短叹。 “同父同母,却是天壤之别。那位——” 嬷嬷没有提及名字,但陆闻鹤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兄长,被选择留在国公府那位。 “我使了全部的身家,才换得在小少爷身边伺候,没想到还会有被驱赶到乡下的一天!乡下那是什么日子,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 丫鬟宽慰着嬷嬷:“国公和国公夫人,会将小少爷接回来的,毕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怎么舍得放到那穷乡僻壤的地方,艰难度日。” 嬷嬷闻言,并未舒展紧皱的眉峰,只道:“莫要哄我,小世子康健一天,为了国公府的运势……” 哪里还会有接回陆闻鹤的日子。 嬷嬷带着陆闻鹤,到了乡下。如嬷嬷所说,乡下的日子并不算好过,吃喝穿用,与国公府是天差地别。也许还存着回府的心思,嬷嬷一开始对陆闻鹤还算用心。只是国公府渐渐遗忘了乡下的小少爷。嬷嬷便将所有的委屈,尽数倾泻在陆闻鹤身上。 嬷嬷的嘴中满是咒骂,谩骂着陆闻鹤不讨喜,脸色阴沉地像个异类,若是他像小世子一样,爱笑性格温顺,留在国公府的,便会是他了。 身上青青紫紫一片,密密麻麻的疼痛,让陆闻鹤双腿发软,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嬷嬷谩骂的话语,传进了他的脑袋里。陆闻鹤闭上眼睛,在想国公府的高床软枕,是不是比茅草堆成的“床”要柔软许多。国公府的美食珍馐,是不是没有硬馒头的臭味…… 如果一切都是他的。 在乡下养到十岁,陆闻鹤终于有了回国公府的机会。站在雄伟恢宏的国公府前面,一身破布衣衫的陆闻鹤显得格格不入。国公府接他回来,并不是要让他重回国公府,而是彻底斩断与陆闻鹤的关系,在宗族面前做正式的见证。陆闻鹤心中毫无起伏,面上却装出黯然神伤的模样,惹来了许多心软的奴婢的疼惜。 这些奴婢悄悄给陆闻鹤送来了消息,让陆闻鹤更清楚陆国公的打算。 陆闻鹤在国公府游走,与突然跑出来的小世子迎面撞上。白衣金带,粉雕玉琢的小世子被众多奴仆团团围绕。陆闻鹤倒在地上,顺手抓起一只模样小巧的鸟雀。 它的羽毛光滑,眼睛圆溜溜地转着,比乡下的山鸟漂亮多了。 小世子想起了自己的爱宠,着急地唤道:“雀儿呢?” 围绕在他身边的奴仆,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很快,小厮发现了陆闻鹤手中的鸟雀,他伸出手一把夺走,将鸟雀小心地呵护在手心。小厮不认识陆闻鹤,陆国公既然想与陆闻鹤斩断关系,便要将消息隐瞒的紧紧的。看着陆闻鹤身形消瘦,宛如薄纸的模样,小厮以为他是哪个奴婢的孩子,偷偷地在国公府玩闹。小厮为了讨好小世子,扬起手臂,重重地打在陆闻鹤脸上。 那力气着实大,是一个成年男子十成十的蛮力。陆闻鹤眼前漆黑,耳朵轰隆作响,他跌坐在地上,感受着口中铁锈般的腥甜味道。 小世子轻呼道:“他流血了,会不会有事?” 小厮声音谄媚:“主子放心,死不了的。低贱的人,命硬的很。” 陆闻鹤听到稚嫩的童音,哄着手中的鸟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小厮转过身,警告陆闻鹤:“做下人的,不是你的东西就别碰。雀儿是主子的爱宠,哪里轮到你个下贱胚子碰。” 小厮扬长而去。 陆闻鹤眼前仍旧是一片乌黑,他却没有半分害怕。嬷嬷的谩骂,和小厮的轻贱,以及小世子哄鸟雀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交织。 本该是你的。 不是你的。 只能是你的…… 陆闻鹤踉跄着身子站起身,他极其配合着陆国公断绝关系的举动,惹来了陆国公的侧目和怜悯。陆闻鹤坐上回乡下的马车,这一次离开,他便再无回来的可能。 陆闻鹤没有离开。 小世子突然生了恶疾,据说是身边的小厮手脚不干净,将有毒的花粉掺进了小世子的膳食中。陆国公痛心不止,命人乱棍打死了小厮。至于陆闻鹤,修道之人当年所说,双生子本为福昭。但双福相互争抢,则于仕途不利。若是丁点福气都无,国公府便迟早会沦为颓败之地。双生子只剩一个,陆国公定然不会让陆闻鹤再离开。 陆国公为挽回两人之间淡薄的父子关系,命人将乡下的嬷嬷接来。 他对陆闻鹤说:“有她陪伴,你也能安稳些。” 陆闻鹤面容怯懦,轻声应好。 只是陆国公未能如愿,在乡下的嬷嬷得知喜讯,多年夙愿终于成真,她换好新衣,满心欢喜地赶回国公府,却在半路上栽进臭水沟中,狼狈地死去。 陆国公心惊不止,只道更要留下陆闻鹤,不然双生子两个都无了,他的仕途,国公府的运道,该如何是好。 陆国公亲昵地抚着陆闻鹤的脑袋,想起还未给陆闻鹤取名字,乡下的土名字自然不能用了,便轻声问道:“你想起什么名字?” 陆闻鹤看着祠堂中的木牌,那日的血腥气息仿佛还未曾散去,他声音沙哑:“闻鹤。” 陆国公身子一抖,这名字……是小世子的名字,他试图让陆闻鹤换一个。陆闻鹤却不肯松口,只道:“陆闻鹤。” 都该是他的,包括是名字。 135. 世界六(七)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自此以后,陆闻鹤明白了如何伪装,他会将那些阴暗的神情尽数收起,只作翩翩有礼模样。只是陆闻鹤的本性,如同汹涌的火苗般,隐藏在薄纸般的皮囊下,稍有不慎,便会显示出表里不一的面容来。随着年岁渐长,陆闻鹤行事越发沉稳,只是他对自己的物件,占有的念头越发强烈。 国公府内有楼阁屹立,高耸入云,几乎可接近天际,名为摘星。国公府中无人知道摘星阁中摆放的是什么物件,只因为陆闻鹤下令,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靠近摘星阁。若是有人推开摘星阁的门扉,便能瞧见,到处可见熠熠生辉,闪烁着流光溢彩的黄白之物。任何人在看到这些金银珠宝时,都会下意识地睁大眼睛,流露出恍惚神色。极其珍贵的珠宝,被随意地抛到地面上。圆润的珍珠四处滚动,最终因为撞到墙壁而缓缓停下。摘星阁像是传说中,妖魔鬼怪的藏宝处。 对待自己的物件,陆闻鹤向来是极其严苛。这些金银珠宝上,沾染了陆闻鹤的气息,因此陆闻鹤宁愿将其束之高阁,也不愿将它们取出,呈现在众人面前。 从前,陆闻鹤的占有欲,仅仅局限于死物而已。如今,他又寻找到了新鲜物件。 陆闻鹤起身,走到了宝扇面前。他手指生的修长,似春日的青竹,指骨嶙峋。那隽逸的指,微微挑起宝扇的乌发。柔软飘逸的发丝,宛如碾磨成形的墨,滴落到陆闻鹤的指尖。只是手指上残留的并非是清浅淡雅的墨香,而是潋滟芬芳的女儿香。 沁人心脾,诱人动心。 似乎是被陆闻鹤突然的举动惊讶,宝扇微微侧身,垂落于陆闻鹤指尖的乌发,越发纤细缥缈,如云似雾般绵软。 紧贴在宝扇脖颈处的衣裙领口,随着她的侧身,而微微敞开,显露出一抹白皙深邃的幅度。明明只是丁点白皙,陆闻鹤一只手掌,便可以遮掩。但这抹嫩白色,却仿佛映入陆闻鹤的眼中,叫他目不转睛,口干舌燥。 雕花木桌上的茶壶,还灌着大半的茶水。陆闻鹤却不去倒茶饮水,只因为,在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更美妙的法子。 陆闻鹤俯身,薄唇几乎贴在宝扇绯红的脸颊上。他语气沉沉,带着几分沙哑,仿佛夜行时,四处游走的鬼怪,以缠绵缱绻的声音,骗去行人的信任,再一口一口地吞入腹中。 “为何要卖首饰,嗯?” 他温热的吐息,让宝扇滴血的脸颊,越发炙热蒸腾。宝扇眉眼黯淡,犹豫片刻后,终于向陆闻鹤说出了实情。 “我……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却无甚陪嫁,便想出了这样的法子……” 此话半真半假。 宝扇熟知秦拂的脾性,秦拂既瞧不起宝扇,在宝扇示弱时,又恨铁不成钢,即使心中生气,也要拿出首饰“羞辱”宝扇,叫她不要丢了秦府的脸面。宝扇作鹌鹑状,诺诺地收下首饰,转身便把它们卖掉。能入秦拂手中的首饰,定然不是俗物,每每都能卖个好价钱。为了以防万一,宝扇会找到首饰店,将金银首饰再做仿制。宝扇自然不会佩戴这些赝品,只不过是为了当秦拂询问首饰的去处时,她好有个交代。宝扇虽然得了秦拂的赏赐,却仍旧“不开窍”地素面朝天,只带着简陋的首饰。而秦拂便只会责骂她,但是却不会叫嚷着,让宝扇把首饰拿来,她亲自看着宝扇佩戴。 只是,卖掉长姐的好意,而只为了贪图富贵。这样的性子,怎么会让男子心动,更会惹来非议与轻视。宝扇不能说出实情,便将自身的贪图富贵,改作她嫁妆不丰,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如此,既不损伤其柔软的形象,又增添了几分可怜姿态。 陆闻鹤果真对这番说辞深信不疑,不作他想。 他静静地注视着宝扇。因为说出了实情,宝扇面上满是羞愤,身形摇摇欲坠,毕竟她刚才那番言语,隐隐透露出几分恨嫁之意,着实大胆。 衣襟敞开,细长白皙的脖颈,越发晃眼。 陆闻鹤轻舐着宝扇的脖颈,红润的舌尖,从他的口中吐出。滑腻濡湿的触感,在宝扇脖颈处蔓延。 “世子……” 轻柔绵软的声音中,夹杂中羞怯的呼喊声。 欢愉与恼怒,怕是连局中人都已经分辨不清。 宛如湖中天鹅般,扬起流畅美妙的弧度。宝扇原本是抗拒,却不知道,这番行径越发方便了陆闻鹤作为。他不再是轻舐,而是露出锐利的牙齿,不轻不重地在宝扇的脖颈处留下痕迹。 在浩瀚无垠的荒野中,野兽在享用自己的食物时,也会如此。它们在猎物身上,肆意而疯狂地留下自己的印记,摆弄一番尽兴后,再吞吃入腹。 宝扇已经倒在了床榻上,她周身都绵软无力,像极了任人肆意妄为的猎物。 陆闻鹤的声音,冰冷的令人身子发颤。 “嫁给谁?” 他轻笑一声。 “嫁给你的谢郎吗。” 宝扇嗫喏着:“不……” 陆闻鹤不再掩饰自己卑劣不堪的本性,他周身翩翩贵公子的气息,此时已经尽数散去。陆闻鹤眼神阴鸷,黑眸中不带有半点情绪,直勾勾地看着宝扇。他看的极其认真,从远山眉黛,缓缓而下,到慌张轻颤的双眸,挺翘的鼻,柔软的唇……陆闻鹤仿佛要将这些通通都记忆在心中,他用黑沉的眼神,仔细描摹着宝扇面容的轮廓。 陆闻鹤重新咬上白嫩细腻的脖颈,这次用了些力气,绯红的血丝缓缓流出。陆闻鹤面容滞然,没有半分惊慌失措。他舌头一卷,便将血丝弄得干干净净。 陆闻鹤的唇角,带着诡异昳丽的红色,他语气不屑且傲慢,嘲弄着宝扇的打算。 “为人妾室,是要多备些嫁妆。” 不然被正妻有意苛待,给些冷羹剩饭,没有带进府中的嫁妆打点,又该如何是好。 陆闻鹤以为,宝扇是看中了谢观,如同世间千千万痴情女子一般,宁愿为妾为奴,也要嫁给心上人。陆闻鹤看着宝扇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嗤笑:这番懦弱的性子,像是能做出,为了如意郎君,而不管不顾的蠢事来。 宝扇眼睫轻颤,任凭陆闻鹤误会,将她当作非谢观不嫁的“痴情女子”。宝扇柔唇紧抿,绷成一条直直的细线。 她这般模样,便是默认了。 陆闻鹤松开白皙的脖颈,用牙齿抵开衣襟上的盘扣。视线所及,是轻颤轻晃的柔软,远远望之,叫人眼睛发热发红,只想找冰冷之处缓解。而起伏处,便是他的归所。 宝扇抱住了陆闻鹤的脑袋,柔荑在他的束发间穿梭。陆闻鹤抬起头,看着宝扇气息紊乱,满面桃红春色,一副等人怜爱的模样。因为陆闻鹤的举动,宝扇连说出的话语,都断断续续,字不成句。 “……不,不行……” 陆闻鹤并不恼怒,只盯着宝扇那双因为恳求而泛着朦胧水意的眸子,语气随意:“害怕你的长姐,害怕秦府上下,却不怕我。” 宝扇身子一抖,水汪汪的眼眸看着陆闻鹤,她不敢相信,却因为听得分明,而只能相信。 陆闻鹤在威胁她,若是她不肯,便要将这些事情,通通告诉长姐,告诉秦府。 宝扇松开了抚着陆闻鹤的柔荑,似乎是放弃了抗拒。陆闻鹤却不愿意让她松手,声音中带着诱惑:“抓好。” 陆闻鹤是这般强硬,性子是如此蛮横无力,丝毫没有贵公子的礼仪风度。宝扇得知了陆闻鹤的真面目,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让他肆意妄为。 绵柔的柔荑,似轻飘飘的棉团,松垮垮地抓着陆闻鹤的束发。素手肖主人,随着宝扇情绪的起伏,而随之变换。刚开始,素手只是轻轻地搭在乌黑的束发间,但很快,身形的不稳,使得柔弱的菟丝草,需要寻找一个支撑,以供自己不沉溺于暖融的水中,被其融化。柔荑拱起细微的弧度,薄薄的淡青色,透过莹润的肌肤,逐渐显露出来,而后又漫上了桃花似的粉意。陆闻鹤的束发,被宝扇握在手心。随着时间渐长,束发上的力气逐渐加深,由轻抚至扯动。发根处传来的丝丝痛意,却并不让陆闻鹤感到恼怒,反而令幽深的眼眸,越发漆黑晦暗,隐约闪烁着快活的亮光。 竹制的床榻,使宝扇纤细柔弱的腰肢,泛起了青色。不过,很快宝扇便不必再忍受青竹的崎岖不平,因为她被陆闻鹤揽在了怀中,腰肢被紧握,柔臀依偎在陆闻鹤的长腿上,整个人都仿佛被陆闻鹤所掌控,没有了自由。 周围的一切,在宝扇的眼中,都开始变得影影绰绰,这些雅致的装饰,逐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瓷瓶,哪个是茶盏。宝扇的周身,泛滥着无力的酸软,她背面是大开的窗扉。日光透过斑驳的竹叶,泼洒在她如同羊脂白玉般的后背上。宛如在细腻的玉石上,倾倒了满满一瓷瓶的蜂蜜,色泽温润,既令人目眩神迷,又叫人觉得滋味可口甜腻。 宝扇扬起脑袋,顶着耀眼的日光,勉强睁开眼睛。在她面前不远处,是祥龙腾雾的画作。宝扇的意识混沌不清,眼眸中祥龙的形状也逐渐开始扭曲变化。 龙不再是龙,而是化作了气势汹汹的蟒蛇,朝着宝扇扑来。 “啊!” 宝扇轻喊一声,钻进了陆闻鹤的怀中。 陆闻鹤神情隐忍,不等宝扇开口,便将柔软的唇瓣衔在口中,仔细品尝滋味。 宝扇躲过了画中的腾蛇,却躲不开身后的人。 136. 世界六(八)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一响贪欢。 因为身子上的疲惫,宝扇眼睑越发沉重,很快便沉沉睡去。待她醒来时,窗扉半敞,视线所及是浓墨般的漆黑,唯有几颗孤零零的星子,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雅舍中没有了陆闻鹤的身影,宝扇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柔软细腻的肌肤布满了陆闻鹤的痕迹。独属于陆闻鹤的气息,仿佛融于了宝扇的体内,让她再挣脱不开陆闻鹤的束缚,完全成了他的所有。 一幕幕亲昵的画面,仿佛打开了阀门,顷刻间汹涌而出,让宝扇面颊滚烫,眼神飘忽。床脚处,摆放着一件崭新的衣裙,针脚绵密,绣功细致。在雅舍中,能送衣裙给宝扇的人,可想而知。陆闻鹤做出这般逾矩的事情来,却在欢好之后,翩然离去,只留下遮掩身子的衣裙。 宝扇没有换上衣裙,毕竟她离开秦府时,门卫小厮都记着她出门时的装扮,若是堂而皇之的换上另一件衣裙,被心细之人发现后,难免会心生揣测。宝扇急匆匆地穿好衣裳,娇足踩在绣鞋上,双腿传来的绵软无力,让宝扇险些摔倒。宝扇面颊浮现红晕,身姿踉跄着穿戴整齐,悄悄地离开雅舍。 树叶摇晃,纤细的身影,被浓密的树叶,遮掩住行踪。 韩文歆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在国公府时,因为她及时躲开,并没有因为前世一般,被人推搡到湖水中,进而成为陆闻鹤那个伪君子的掌中物。但韩文歆看着陆闻鹤跃下湖水,将宝扇救起,心中仿佛塌陷了一块,空落落的。众人皆说,宝扇的清白被毁,必定与陆闻鹤有了牵扯。只是依照宝扇的庶女身份,定然是做不成世子妃,怕是得个妾室的身份。对于陆闻鹤的事情,韩文歆并不出声议论,心中却很赞同。韩文歆心想:依照前世的轨迹,宝扇不再嫁给谢观,而是成了陆闻鹤的妾室。那宝扇的命运,是否还会如同前世一般,其受宠程度,足以令正妻忌讳“宠妾灭妻”。 但数十日都过去了,国公府极其安静,连丁点纳妾的意思都无。韩文歆不安的心绪逐渐平稳,她自嘲道:自己果真是被前世吓到了,不仅性子变得谨小慎微,还忘记了陆闻鹤的本性。陆闻鹤是何种人,怎么会和谢观一样,宠爱疼惜宝扇。 韩文歆柳眉微蹙,即使她如何恐惧,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前世的遭遇。国公府落水一事,悠悠众口开始议论起韩文歆和陆闻鹤。那时的韩文歆,性子张扬肆意,她使劲手段,令韩父韩母心疼她,最终舍弃了脸面去央求国公府。韩文歆不知道韩父韩母耗费了多少心力,只清楚最终她得偿所愿,成了被众人承认的、陆闻鹤名正言顺的妻。可是韩文歆梦寐以求的举案齐眉,并没有如期待般出现。她端坐在喜房中,满面羞涩,想起嬷嬷叮嘱的话语,心中涌现出雀跃欣喜。陆闻鹤走进了屋内,他掀开喜帕,俊朗的脸上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显现出阴鸷。 陆闻鹤剑眉扬起,显露出与平时完全不同的神情。他将韩文歆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不许她出门,不许她见人。嫁入国公府前,在嬷嬷的提点下,韩文歆甚至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正如嬷嬷所说,与陆闻鹤的这门婚事,是她求来的。陆闻鹤有几分气性也是应该的,若是在洞房时不碰她,韩文歆也会耐住性子,不乱发脾气,慢慢融化陆闻鹤的心肠。 只是陆闻鹤非但没有碰她的身子,还将她关进了屋子里,与冷冰冰的物件相伴。这种与众人分离的滋味,着实不好受。韩文歆痛骂过,恳求过,都没能激起陆闻鹤的半分怜悯。陆闻鹤对她的掌控,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韩文歆与送饭的小厮低声言语了几句,以鬓发间的金钗作酬谢,恳求他送信给韩府。次日,韩文歆等来的,是小厮突然暴毙的消息。那一瞬间,韩文歆通体生冷。其他小厮丫鬟,也视韩文歆如洪水猛兽,无论她如何哀求,都不肯说出半个字。丫鬟们有时会聚在一起低声言语,韩文歆将其当作自己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她沉默地听着,却不曾想到,有一日会听到韩家落败,父母双亲生死未卜,而她的贴身丫鬟秋茗,因为饥寒交迫,凄惨死去。韩文歆备受打击,叫嚷着要见陆闻鹤。这一次,她得到了回应。陆闻鹤推开门,黄澄的日光,仿佛薄纱般,沿着他身姿的轮廓仔细描摹。 韩文歆抬眸看去,却发现陆闻鹤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件精致华美的瓷瓶,绚丽生姿的绸缎,却偏偏不像是在看活生生的人。 望着陆闻鹤俊逸如初的眉眼,韩文歆仿佛明白了什么,她启唇问道:“放我离开。” 陆闻鹤眉峰拢起,语气淡淡:“你是我的妻子,离开我,还要去哪里。” 韩文歆的心被狠狠扯动,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痛,她轻轻摇头道:“你何尝当我是你的正妻,你看我的目光,分明是将我当作了你的物件罢了!” 对于物件,不关乎情意与否。 韩文歆看的分明,陆闻鹤对待她,没有情意,只是不愿意丟弃。 陆闻鹤嘴唇张合,韩文歆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但看那冷峻的神情,大概是不同意放她离开。韩文歆只能待在屋内,远离众人,过着藏品一般的日子。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让韩文歆得到了解脱,她再也不用过着这般的日子。或许是上天垂怜,韩文歆没有化作魂魄,重新投胎转世,而是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韩文歆分外珍惜这次机会,毕竟重活一世,弥补遗憾,是众人如何渴求都得不到的。 韩文歆确实也在改变自己,她不再肆意妄为,而是收敛脾性,作温顺乖巧模样。不再如同过去一般张扬,而是收敛锋芒。只是,韩文歆的心口,仍旧有空荡的感觉。 韩文歆驻足,抬首看着面前的道路,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陆闻鹤的雅舍。这里有青树翠竹,轻晃摇曳,寂静雅致。虽然圆月高悬,夜已渐深,陆闻鹤多半不在雅舍,而是回了国公府。但韩文歆深吸一口气,与陆闻鹤有关的事情,今世她都不要在担心惦念。韩文歆转过身,准备离开。 雅舍的门被推开,一抹纤细的身影静悄悄地离开。韩文歆神色微愣,下意识地抬脚向前。绣鞋踩到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宝扇身子微僵,纤长的眼睫轻颤着看向来人。 与一双含水的眼眸相对,乌黑的瞳孔,在黑夜中微微发亮,闪烁着莹润的光泽。宝扇衣襟微敞,如同月光倾洒在霜雪上一般,白皙明亮,而脖颈处的斑驳红痕,正如雪中红梅,糜艳姝丽。乌黑的鬓发,像是因为太过急促而草率地梳起,几缕纷乱的发丝,沿着宝扇桃腮而下,越发显得那小巧的脸颊,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这番模样,怕是果真受了疼爱怜惜。 韩文歆撞见过韩大人与小妾厮混,韩夫人面色肃然地让丫鬟敲门。小妾急匆匆地穿好衣服,鬓发纷乱的跑出屋子。与今日场景,何其相似。而此处是雅舍,宝扇又能与何人欢好。韩文歆心中发冷,不愿再想。 她看着眼尾泛红的宝扇,出声唤道:“天色已晚,你为何在此处?” 宝扇已经认出韩文歆,之前她跟在秦拂身后,赴宴时见过韩文歆几面。 宝扇垂下眼眸,怯生生地唤了句:“韩小姐。” “……我是迷了路,才会误入此地。” 这等解释拙劣至极,韩文歆张了张口,却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衣衫不整,唇瓣水润……如此种种,韩文歆怎么能不知道真相。只是,韩文歆以为,与宝扇私相授受,彼此亲昵欢好之人,定然不能是陆闻鹤,毕竟前世…… 韩文歆说服了自己,只当宝扇是与情郎相会,误打误撞来到了此地。思虑至此,韩文歆再看向宝扇时,眼神中满是同情与怜悯。 前世的宝扇,早早便香消玉殒,背着一个妾室的名声。今世,与男子私下快活,又能得什么好结局。 韩文歆看着宝扇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心道:从前的自己,也如同宝扇一般,痴心错付。韩文歆好心提醒宝扇:“你虽是庶女,更要好生爱惜自己的名声,莫要做出辱没秦府名声的事情来。” 宝扇诺诺称是,她身子轻颤,柔声道:“今日之事……” 韩文歆了然:“我不会告诉旁人。” 宝扇柔声道谢。 雅舍中寂静无声,韩文歆不再停留此地,转身离去。 待韩文歆离开后,宝扇伸出柔荑,收拢着敞开的衣襟。她美眸轻转,思虑着韩文歆与陆闻鹤的关系。宝扇既然将陆闻鹤当作了荣华富贵之地,便有心探查一二。跟在陆闻鹤身后紧追不舍的韩文歆,近些日子改了脾性,不再留恋陆闻鹤,这在众多贵女之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宝扇想起韩文歆刚才的举动,深觉传闻并不真切。雅舍虽是一处楼阁,但为陆闻鹤独有,而若非亲近之人,怎么会得知。可韩文歆颇为熟稔,且满脸惆怅神色,可见其心中仍旧惦念。至于韩文歆会不会将今夜之事说出,宝扇并不担心。将自己的安危,尽数放在旁人身上,是最为蠢笨之事。 回到秦府,宝扇刚褪下衣衫,没入浴桶中,便听到门外传来响动。 是秦拂身旁的丫鬟。 宝扇轻声道:“长姐,我在沐浴……” 秦拂却并未离开。 门被推动。 137. 世界六(九)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裙裾处繁复的花纹,随着秦拂的脚步轻移,荡漾出优美的弧度。跟在秦拂身后的丫鬟,只抬眸瞧了秦拂的神色,便心中会意,并没有走进屋内。层层玫红薄纱掩映下,依稀可以看到宝扇纤细的身姿。 秦拂伸出素手,轻轻撩起玫红薄纱,蒸腾的热气,夹杂着淡雅的花香,扑面而来。秦拂面容未变,走到宝扇面前。 宝扇已经转过身,狭窄的浴桶中传来阵阵响声。宝扇心中微跳,垂眸向下看去,唯恐自己身上的异样,被秦拂瞧去。清水中漂浮的花瓣,遮掩住了宝扇白皙的肌肤,她见此情状,心中微定,声音弱弱地唤道:“长姐。” 秦拂低眉看她,因为周身浸泡在热水中,宝扇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泛着薄薄的粉色,好似枝头挂着的,鲜嫩多汁的嫩桃子。诱的人垂涎欲滴,只想张开口,咬上那光滑细腻的肩。秦拂轻声应了,或许是屋中弥漫的花香味道清新怡人,让她拢紧的眉峰得以舒展。 “你出府去了。” 她语气笃定,不容分辩。 宝扇怯怯道:“是。” 不待秦拂继续询问,宝扇便黛眉蹙起,嗫喏着开口:“郊外的花开的极好,忘记了时辰,回来迟了。长姐,我日后定不会如此。” 看着宝扇桃腮粉颊,双眸水光盈盈的模样,秦拂恍惚记忆起宝扇的年纪,正是贪玩活泼的年岁,却是一副怯懦的性子。若宝扇是堂堂正正的嫡女,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母亲定会给她找个好人家,身份地位不必太高,能被秦府随意拿捏最好,再将宝扇嫁过去,夫婿定然只能捧着宠着,不敢有所怠慢。只是宝扇是庶女,生身母亲是上不得台面的姨娘,这样的身份,怕没有什么好去处。 思绪回转,秦拂语气肃然:“多待在府中,性子娴静些才好。” 宝扇乖巧称是,用一双仰视的水眸注视着秦拂:“我听长姐的。” 见宝扇这般乖巧,秦拂心中微动,有意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宝扇。秦拂相信,依照宝扇温顺听话的性子,定然会铭记于心,恪守本分,不然——男子多擅花言巧语,依照宝扇这般软弱可欺的性子,恐怕会被旁人轻易骗了去。 秦拂淡淡开口道:“你的婚事,父亲母亲自有打算。” 闻言,宝扇面颊绯红,满是羞意,她怯怯地垂下脑袋,不看秦拂的眼睛,只低头瞧着清水中漂浮的花瓣。 秦拂继续道:“待我的婚事定下后,你便同我一起嫁过去。我为妻,你为妾。我并非是容不得妾室的人,但也不至于良善到什么妾室都能接受。待你一同嫁过去后,吃喝穿用与侧夫人无甚差别。不过——” 秦拂语气稍顿。看着宝扇面色发白,身子轻颤的可怜模样,仍旧继续说了下去。 “你也要挣气,将你我二人的夫君捏在手心,让他再想贪花好色,也无甚力气。” 花瓣之间门,有微小的缝隙。清水中倒映着宝扇摇摇欲坠的身子。秦拂见不得她这副没用的模样,伸手抬起了宝扇的下颌,迫使她直视着自己。 秦拂心道,宝扇性子柔弱,任凭旁人欺辱也不知道反抗。可是她不一样,待两人出嫁后,她诞下嫡子,便让宝扇使尽手段,将夫君牢牢抓在手心。秦拂并不担心宝扇的心机不够,有她作为仰仗,即使其他女子心思再多,也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地待在后宅。 宝扇浓密纤细的眼睫轻颤,轻声道:“可是,夫君是长姐的夫君,我怎么能沾染。” 见到宝扇并非是心中不愿,而是在为自己考虑,秦拂紧绷的眉眼微松,语气和缓了许多:“我是正妻,更是后宅的主人。而你,应当是宠妾。” 令未来夫君爱不释手,魂牵梦绕的温柔乡。 宝扇柔声道:“我信长姐,只是担心会做不好,给长姐惹麻烦……” 乌黑柔软的发丝,垂落于脆弱的脖颈处,因为被清水润湿,附着在细腻皎白的肌肤上,纯粹与欲念交织,清纯与媚色融为一体。 秦拂抬手,微凉的手指掠过宝扇的脸颊,将那缕发丝别在耳后。 “你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听话便好。” 这般姝丽颜色,稍作教导,便能成事。 秦拂走后,宝扇没了沐浴的心思。她从浴桶中走出,用绵软的棉帕,将玲珑有致的身子,尽数包裹起起来。宝扇垂眸,看着清水中的自己,浑身都带着湿气。宝扇玉指伸出,微微掀开身上的棉帕,露出青红交加的痕迹。粼粼水波中,倒映着她柔弱的脸蛋。 “若是长姐知道我已经没了清白,定会勃然大怒罢。” “陆世子,夺走旁人的清白,却不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当真不是君子所为。” …… 陆国公在屋子前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却终究下不了决心去叩门。陆国公德高望重,滔天权势在手,从未惧怕过谁,唯有对唯一的嫡子——陆闻鹤,有几分畏惧。自从嫡长子离世后,陆国公便将陆闻鹤接回府中,看到陆闻鹤对自己姿态恭敬,学识风度均是名士风流,陆国公心中自然骄傲。可每次看到陆闻鹤那张翩翩有礼的脸,陆国公总会想起小时候,另外一张模样稚嫩,瘦小可怜的脸。陆国公停下脚步,暗道自己是魔怔了:陆闻鹤离开国公府时才四岁不到,能记住什么事,何况他不是将陆闻鹤重新迎回国公府,给他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何对不住他。而且,陆闻鹤是国公府的世子,他身为尊长,怎么会心生惧怕。 陆国公抬手准备叩门。 门被打开,陆闻鹤看到陆国公,唤了声:“父亲。” 陆国公清咳两声,将自己的来意说出:“你如今也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成家立业,二者缺一不可。这城中的贵女中,你可有中意的?” 国公府上多有宴会,也是为了借宴会之名,好能相看贵女。 闻言,陆闻鹤脑海中浮现大片雪白滑腻的肌肤,晃人心神。婉转轻柔的哭泣声,仿佛回响在耳边,令陆闻鹤耳尖酥麻发软。他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仿佛波涛平静的海面。 陆闻鹤声音平稳:“没有。” 宝扇算不得他中意的女子,只是他的物件罢了。 陆国公轻声叹息,将一卷名册递到陆闻鹤面前,叮嘱道:“若是相中了哪家贵女,早早上门提亲。” 陆闻鹤翻开名册,手指从那些贵女的名字上轻轻移过,在看到“秦家女”时,神色微顿。 陆国公见状,顿时了然,轻声笑道:“秦家嫡女,端庄有礼,是位佳妇。而且,听闻秦家有意,效仿娥皇女英,将嫡女庶女同嫁一夫。你若是迎娶了秦家女,又能另得美妾。” 想起游春宴上,胆小怯懦的宝扇,宛如丫鬟般跟随在秦拂身后,陆闻鹤眼眸微动,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拒绝,顿时话语一转,便成了:“既然如此,便仔细相看罢。” 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森严。盲婚哑嫁之事,仍旧存在。但男女成亲之前,便能以相看之名,彼此会面。若是两两情愿,可以顺水推舟,成就一番美事。若是一方有所不愿,还未下聘,便可以随意找个由头,退掉这门亲事。 陆闻鹤此言,便是同意了男女相看。 陆国公连声说好,只道秦拂名声极好,惹得他石头心肠的儿子,也动了心思。 “此事由你娘亲自操办,定然让你与秦府嫡女,早日相看。” 陆闻鹤手指虚点,落在了宝扇的名字上,他眉峰微扬,声音慵懒,似乎是随口一问:“既然是二女嫁夫,只看娥皇如何够?” 陆国公神情微怔,觉得陆闻鹤这番话有几分古怪,但他仔细捉摸,又觉得确有道理。既然秦家嫡女庶女同嫁,相看也需要二女一道。 “便依你所言。” 陆闻鹤抬脚离开。角落里,三五个小厮闲暇无事,找个僻静处聚成一团。暖融融的日光,泼洒在人的身上,让几个小厮越发觉得疲倦。思绪倦怠之际,小厮们更想找个乐子。不知是谁开的头,他们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讲着自己的相好。连床榻上的事情,都仔细说出,不作丝毫隐瞒。如此露骨的言辞,若是叫旁人听见了,定然面红耳赤,掩面逃走。 小厮正满脸涨红的讲着,余光瞥见华服锦袍的衣角,顿时冷汗直冒,半张着嘴巴慌忙跪在地面。 “……世子爷!” 陆闻鹤眉峰拢起,不理会身子颤抖成筛糠的小厮们,他薄唇轻抿,心道:原来那般的姿势……极其容易令女子受孕。 而宝扇的腹中,是否也是如此。 思虑至此,陆闻鹤神色愈冷,怀了他的孩子,竟然还要效仿娥皇女英,嫁给旁人,当真是极大的胆子。从薄唇间门,泄露出一丝冷笑。原本便心如鼓躁的小厮们,面上越发惶恐不安。陆闻鹤轻轻摩挲着腰间门的蟠龙吐珠玉佩,心道:落水时,他救了宝扇,宝扇不来寻他。而今,他要了宝扇的清白,宝扇亦不肯来寻他。 陆闻鹤心思非常人能揣测,若是宝扇如他所愿,来了国公府,央求着陆闻鹤给她一个名分。抑或是,因为将清白给了陆闻鹤,这让宝扇生出了拿捏的心思,以此胁迫陆闻鹤,以正妻之名抬她进府,否则便要陆闻鹤名声扫地,戳破他伪君子的面容。到那时,陆闻鹤便会觉得索然无味,冰肌玉骨固然让人流连忘返,但——只值得当做藏品,而不值得呵护爱惜。 陆闻鹤决心,要等宝扇来时,好生欣赏一番她脸上张惶失措的可怜模样。他抬眸,看着身子发抖的小厮们,声音平静:“自己去领罚。” …… 绣坊。 尹小姐面颊羞红,踱着步子走到谢观身旁,她将自己选中的布料拿给谢观看。 雪青,藕白…… 谢观心不在焉,颇为敷衍地点点头,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扔到店家手中,朗声道:“都要了。” 尹小姐脸蛋越发红了,只道自己寻了个好夫婿。想起店家刚才的言辞,尹小姐轻声道:“这家绣娘手艺极好,尤其擅做喜服。” 喜服上的凤凰展翅,绣的栩栩如生。而喜被的瓜瓞绵绵,象征多子多福,听闻经过这家绣娘刺绣过的喜被,多是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看到谢观颔首,尹小姐便让店家将成衣的喜服取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赤红,丝线彼此相连。这样绣工精妙的喜服,尹小姐自然是欢喜的。而一旁的谢观,此时却微微愰神。 他想起了宝扇。 这样的喜服,穿在宝扇身上,定然是极美的,足以令世间门所有男子心折。 138. 世界六(十)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与宝扇浓情蜜意之时,谢观也曾经孟浪地提过,两人成亲之时,他定要寻到城中最好的绣娘,为宝扇裁制一件举世无双的喜服。谢观心中记得,与宝扇初次见面时,那双不合脚的绣鞋。待宝扇成为了他的妻子,谢观定然会好生爱护疼惜,不叫宝扇再在秦府那般,谨小慎微,看人眼色的过日子。 因为谢观的唐突,宝扇又羞又恼,将身子转到一旁,任凭谢观如何轻哄,都不肯说话。 …… 只是,挑选喜服的场景依旧,身旁陪伴的佳人却不是他心之所属。 谢观神色黯淡,连旁边的尹小姐唤了他几声,都未做出回应。直到尹小姐的神色越发难堪,谢观才意识清醒,问道:“何事?” 尹小姐掌心掐的通红,面容上勉强扯出笑意,轻声道:“这件样式,可入的眼?” 谢观不甚在意地颔首,只道:“可。” 谢观踱步到一旁,只留下尹小姐向绣坊店家说着要求。尹小姐微微转身,看向不远处心不在焉的谢观,心中闪过一丝狠戾。与她同行,谢观却神情恍惚,莫不是在想其他女子。婚约刚订下时,谢观并不情愿,甚至向谢家父母声称,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若不是谢家父母态度强硬,这门婚事当真不能保的住。谢观想要毁掉婚约的事情,传到了尹府,尹小姐也得以窥探其中的内情。只是尹小姐并没有将谢观心中的女子放在眼里,虽然谢观心悦于那女子,但并未上门提亲,可见这女子定然身份卑贱,让谢观不敢贸然提出,只能徐徐图之。尹小姐被父母规劝,若是谢观对那女子念念不忘,不如她先一步表示大度,将女子纳为妾室。这样谢观对尹小姐心中有愧,定然会多加补偿。但尹小姐未曾松口,她中意谢观,因为他的温和有礼、待人宽厚。尹小姐不会阻拦谢观纳妾,但绝不会让谢观纳心上人为妾。身份卑微,却足以让谢观这样知礼的人,为了她违抗父母,这样的女子,纳进府中,岂不是祸害。 如今,看着谢观这副模样,尹小姐越发怨恨起那女子来。尹小姐打探过谢观心悦之人的名姓,只是不知道是那女子过于不起眼,还是谢观保护的紧,至今为止,尹小姐还未得知那女子真名。 绣坊门外传来响动,店家面容殷勤地迎了上去。尹小姐朝着门外一看,心中了然,这进门的主顾她也识得。正是近些时日,一改过去张扬的态度,放弃了追寻许久的陆世子的韩文歆。 韩文歆不认识尹小姐,但看到谢观的身影,知道他们两人是相伴而行,思绪微转,便猜测出尹小姐便是前世那位,被“宠妾灭妻”的正妻,最终毒害了宝扇,被谢观冷落折磨,落了个凄凉的结局。 尹小姐没有兴致再继续待下去,便差使丫鬟将挑选好的布料收好,又轻声唤了谢观,准备离开绣坊。 谢观却驻足在一匹鸢尾色布料前,目光沉沉,他叫人将这布料包好,送到谢府门上。闻言,尹小姐心中微沉,脸上却挂着柔柔笑意:“这布料色泽清浅,但并非人挑它,而是它挑人。” 尹小姐自然是不喜这种颜色,而在谢府中,能配的上这匹布料的人,也难以找到。尹小姐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顿时心头涌出无尽的耻辱——她未来的夫君,竟然在挑选喜服时,都惦念着其他佳人,还精挑细选适合佳人的布帛。 谢观却没有听懂尹小姐的不满,仔细摩挲着光滑细腻的布帛,微微颔首道:“这布料着实挑人。” 可却极衬宝扇。 尹小姐心中气极,却不敢将事情挑破,唯恐谢观恼羞成怒之下,破釜沉舟,定要将心上人迎进府中。尹小姐的视线,从鸢尾色布帛上移开,转身离开绣坊。 从前世知道来龙去脉的韩文歆,自然猜测的到,谢观挑选的这匹布料,是要送给宝扇的。韩文歆垂眸,心中思虑万千:重活一世,是老天垂怜,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旁人的呢。她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按照前世的轨迹,一步步走向不圆满的结局。 转瞬间,韩文歆便做出了决断,她扬声唤停了谢观。 谢观眉峰微皱,与韩文歆拉开了合适的距离,眼眸中一片平静:“韩小姐。” 韩文歆上下打量着谢观,依韩文歆看来,谢观与尹小姐是相配的,两人皆是温和的性子。若是没有宝扇,谢观与尹小姐大概会是相濡以沫的一对夫妻。想起宝扇,韩文歆神色微沉,宝扇过于柔弱,需要人时时呵护疼惜,而谢观并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正如韩文歆所打探的那般,宝扇夜会情郎那晚,谢观并不在城内,如此看来,宝扇并不像外表一般无辜柔弱。 出于好心,韩文歆意味深长道:“不如怜取眼前人。世间表里不一之人,并不在少数。谢郎君,莫要被外表所蛊惑。” 谢观眉峰拧起,不解道:“韩小姐这是何意?” 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只在宴会上匆匆见过几面,连话都未说过。今日,韩文歆突然阻拦在他面前,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怎么不令人生出疑惑。 韩文歆轻声道:“秦家女虽好,但正如绣坊中被人买去的布帛,已经成了他人的身上衣,再作惦记也是徒劳。” 谢观身子僵硬,提起秦家女,世人只会想起享有美名的嫡女秦拂。但谢观不同,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宝扇,听到秦家女自然会想到她。而韩文歆意有所指,此番话暗指宝扇是被他人买去的布帛,意思便是宝扇被他人沾染,已经丢了清白…… 谢观神色凝重,并不接受韩文歆的好意,他一改平日里的温和模样,声音冷冷道:“女子名声何其重要,韩小姐可以不看重名声,但却不可污蔑旁人。轻飘飘的话说出口,只需要瞬息而已,但却足以毁掉一个女子的命运。这番话,最好不要再向旁人提出,不然韩小姐这些日子挽回的声誉,怕是会顷刻坍塌。” 对于韩文歆话语中的暗示,谢观心中惊讶,但那是他与宝扇之事,不会显露给外人瞧。在他看来,即使韩文歆当真知晓些什么内情,也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贸然地说出。 “你……” 韩文歆像是没有料想到,谢观得知实情后,竟然是这副反应。 谢观言尽于此,他声音沉沉:“告辞。” 看着谢观漠然离开的背影,韩文歆脸颊涨红,她刚才确实是一时冲动,明明答应了宝扇要守住诺言。却为了让谢观放下对宝扇的惦念,与尹小姐好好过活,而贸然说出。韩文歆心想,若是谢观知道了宝扇丢了清白,与外男相会。再多的情意,也会被磨灭殆尽。到时,谢观与尹小姐不会落到与前世一般,相看生厌的下场,也算是她重生后做的一件好事。可——可她一番好意,谢观却是这般态度。 被谢观这般责怪,韩文歆顿觉难堪,也不再绣坊停留。 …… 秦家。 秦父亲母端坐在高堂上,堂下坐着的是长女秦拂,以及国公府派来送相看请帖的管家。 见到秦拂,管家言语中尽是溢美之词,夸赞秦父行事严肃,秦母大方持家,才养护出了秦拂这般,钟灵毓秀,端庄持重的女儿。 对于国公府管家的奉承言辞,秦父尽数收下。将管家送走之后,秦父轻抚长髯,面上满是欣喜神色,他连声说了几句“好”。国公府的世子妃,依照陆闻鹤的出色,日后国公府定然能更上一层楼。秦拂嫁过去后,不仅能做未来的国公夫人,好生风光,还能扶持秦府的儿郎。这样好的婚事,其余人家费劲手段,都不能与国公府扯上联系。而他们秦家,只不过是待在府中,便得到了这样的美事,如何令人不欣喜。 秦母的脊背也挺的笔直,轻吐出一口浊气,眉眼舒展:“还是拂儿挣气。瞧那韩家的娇娇女,跟在陆世子身后紧追不舍了那么多年,都没能令陆世子心动。而拂儿只去国公府的宴会上露了面容,便……” 秦父闻言,越发扬眉吐气,他与韩大人不合,国公府的这番举动,更是扫了韩家的颜面,长了他们秦家的威风。 秦拂面容并未甚欢喜,她柳眉微拢,声音平静:“父亲母亲莫要欢喜早了,不过是相看而已。成与不成,还两说呢。” 秦父扬起手中的请帖,说道:“我儿太过谨慎,这是好事。不过从未听到陆世子主动向其他女子示好。如今这……陆世子的心意可见一斑。” 秦父是男子,了解男子的心思。若不是有所图谋,依照陆闻鹤的性子,即使陆国公有意,只要陆闻鹤不允,便不会下这样一张请帖。 秦拂接过请帖,看着上面所写“邀秦家二女相会”的字样,眸中闪过沉思:陆闻鹤此番举动,到底是为了婚事,还是为了旁的…… 府中新裁的衣裳,宝扇分得了三件。其中一件是鸢尾衣裙,裙裾的花纹新奇俏丽,一瞧便是用了心的。这件衣裙,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无比贴合宝扇的心意。 宝扇换上衣裙,抚摸着衣裙上的褶皱,心道:秦府看在秦拂的面上,定然不会苛责她,不过也不会这般贴心。这样合乎她心意的衣裙,不像是秦府中人能想到的,倒像是被她暗地里调,教后的谢观选出的。 夜深人静。 宝扇推开秦府的大门,来到过去她与谢观时常幽会的榕树下。 谢观果然在此处。 他面容凝重,看着宝扇姣好的面容,薄唇轻启:“是谁?你可是情愿让他得了身子。” 139. 世界六(十一)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微风吹动鸢尾色裙裾,似湖水泛起阵阵涟漪,越发衬得宝扇人不胜衣,身姿纤细。 月色如霜似雪,倾洒在宝扇瓷白的面颊上,映照出她面容上的慌张无措。宝扇贝齿轻咬着柔唇,潋滟的唇瓣被咬出凹陷的痕迹。袅袅青丝随着风动而扬起,飘散到谢观的面前,让他手心发痒,他几乎拼尽全力克制,才没有伸出手将那缕青丝握在手心。宝扇将头转到一边,声音缥缈:“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区别。” 闻言,谢观紧握双拳,手背上青筋冒起,即使是早已经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宝扇说出,将身子给了旁人,那一瞬间,他心底的怒意汹涌而起。谢观抬眸直视着宝扇,心底的怒火还未宣泄而出,待看到宝扇水意朦胧的眼眸时,怒火立即变成了慌乱。 谢观脚步移动,走上前去,但因为两人的身份,又堪堪停下。他瞧着宝扇眼眸中的水珠,轻声道:“可是哪个登徒子强求,抑或是秦府逼迫?” 宝扇不发一语,只任凭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她鼻尖泛着可怜的红意,知道自己狼狈,却不肯去收拾,偏偏要将自己所有的凄楚可怜,呈现在谢观面前。她要谢观知道,若不是他厉声质问,她何至于如此难堪。 谢观哪里还记得什么怒火,只道自己行事鲁莽,他明明清楚,宝扇在秦府举步维艰,并不好过。若是秦家人想讨好哪个登徒子,借机用宝扇作礼,奉上前去,殷切讨好一番,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宝扇迫于无奈,丢了清白,依照她软弱的性子,心中定然是惶恐不安。而自己知道她的处境为难,凡事并非情非得已,却不好生宽慰,而是如同旁人一般,怒气冲冲的来质问。 瞧着美人垂泪的可怜模样,谢观心头泛起丝丝痛楚,他想为宝扇擦拭脸颊的泪珠,又觉得自己唐突行事,恐怕会惹得宝扇更加为难。 一方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棉帕,递到宝扇面前。 宝扇抬眸看去,谢观的面容上,怒意已经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和怜爱。宝扇没有伸手去接棉帕,她柔声道:“你既觉得我为人轻浮,任凭我做多少争辩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在你眼中怕是更加低贱了,日后当真沦为只能给人家做妾了……” 宝扇言语中虽然在责怪,但她声音并不咄咄逼人,而是绵软轻柔,看似是嗔怪谢观,实际是可怜自己,叫被责怪的谢观生不出半分恼怒来,反而越发愧疚。 谢观忙道:“我从未觉得你卑微。你于我心中,一直都是井水中的月亮,皎洁明亮。” 清白与否,从来都不能污损月亮的光辉。 宝扇面颊绯红,垂眸不再看他。 见此情状,谢观心知,宝扇是不再与他置气了。看着宝扇穿着自己亲自挑选的鸢尾色衣裙,谢观下意识地称赞道:“果真极衬你。” 宝扇手心微微收拢,面容闪过犹豫,开口道:“日后这榕树下,我便不会再来。今日相见,已经是唐突的举动了。” 谢观心神一凛:“为何?” 宝扇抿唇不语。 一切皆在不言中。谢观已经有婚约在身,而宝扇不愿做谢观的妾室,两人之间,便不应该再有干系。 谢观身形微恍,自从订下婚约以来,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与宝扇的关系,以为只要两人不提,便能如同往常一样私下相见,互诉衷肠。可是宝扇开了口,日后谢观再想要回避,怕是不能了。 谢观嘴角轻扯,露出一抹僵硬的笑意。他不回应宝扇的话,只握着手中的棉帕,脚步上前。 “不是说过,泪水不可轻易而流,怎么……” 谢观扬起棉帕,欲为宝扇擦掉脸颊的泪珠。 “呵。” 一声轻笑声响起,在寂静无人的黑夜中,显得尤其突兀。 紧接着,是闪烁着暖橘色烛光的灯笼,轻轻一扬,便将光芒带到了宝扇与谢观面前。 谢观身形一僵,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挡在宝扇面前,不让她被旁人窥探了去。 但陆闻鹤身形更快,只是瞬息间,便走到了两人面前。陆闻鹤手持一盏明灯,在灯火明明暗暗的映照下,他素来俊朗清逸的面庞,彰显出几分阴鸷来。 陆闻鹤握着明灯的手心收紧,看着相互依偎,彼此亲昵的两人,从他的唇齿间泄露出一声轻笑。陆闻鹤特意将手中的明灯扬起,突然出现的烛火,令谢观眼前不适,他伸出手掌阻挡。 但陆闻鹤却仿佛有意为之,将明灯上上下下的移动,昏黄的灯光,在谢观脸上显现出斑驳的痕迹。直到将谢观的面容看的清楚,陆闻鹤才堪堪收回手,语气淡淡:“原来是谢公子。” 谢观拱手道:“陆世子。” 陆闻鹤的视线,落到藏身在谢观身后的宝扇身上。即使没有明灯的照耀,陆闻鹤也能看出,宝扇脸颊上潋滟的水痕。陆闻鹤神色越发冷凝,他意有所指道:“谢公子已有婚约在身,是也不是。” 谢观轻声道:“是。” “那夜会旁人,便是谢公子学的礼仪规矩。” 谢观神色微惊,陆闻鹤平日里处事周到,甚少吐露过……这般为难人的,甚至是满是恶意的话语。 若是通晓人情的,便会在辨认出谢观后,尽快离去,当作没看到今夜的场景。而陆闻鹤显然没有这种觉悟,他似一株松柏,牢牢地扎根在原地,用如寒冰般冷凝的目光,看着谢观与宝扇。 担忧夜里私自会面之事,被旁人知道了,对宝扇名声有损,谢观连忙解释道:“急事而已,才匆忙相见。” 陆闻鹤未置可否,看着宝扇怯懦地躲在谢观身后,心中轻嗤:急事,怕是□□罢了。 谢观见陆闻鹤站立在原地,不肯离开,他心中急切,不禁催促道:“陆世子夜巡事忙,不劳烦费心了。” “嗯。” 见陆闻鹤应声,谢观心中松气。但陆闻鹤并未抬脚离开,而是走到了谢观身后。他垂眸打量着宝扇,一袭鸢尾色衣裙,模样楚楚可怜,又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与外男私相授受。陆闻鹤扬起唇角,宝扇见状,纤细的身子越发颤抖。 陆闻鹤颇为自然道:“时辰不早。谢公子先行回府去罢,免得——未婚妻子心中忧虑。” 谢观不明所以,他与尹小姐有婚约在身,却并未成亲,尹小姐又怎么会牵挂他孤身在外。谢观不去深究,只道:“世子言之有理。只是宝——秦小姐孤身一人,身为女眷,理应由我送回府中。” 陆闻鹤侧身,挡在了谢观与宝扇中间。他沉声道:“不必费心,我亦可以相送。” 谢观还要开口,宝扇出声阻止了他:“陆世子有官职在身,夜巡保障百姓安全,是其职责所在。你便不要再为难世子了。” 谢观只能同意。 宝扇看着谢观离开的身影,心中思绪转动:韩文歆此人,当真不守诺。还好,她并未对其寄托太多的信任,今夜才能无事,得以全身而退。 宝扇这副遥遥注视谢观的画面,落到陆闻鹤眼中,便是她当着自己的面,对另外一个男子依依不舍。 陆闻鹤伸出长臂,将宝扇带进怀中。看着宝扇面颊上的泪珠,以及手中紧紧握着的棉帕——那是谢观临走时,悄悄塞给宝扇的。谢观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道尽数都被陆闻鹤看在眼中。 陆闻鹤将棉帕夺走,嗤笑道:“无用的东西。” 而后,他便俯身,探出长舌,将宝扇的泪珠卷进口中。谢观才离开不久,空气中甚至还残留着谢观身上的气息,陆闻鹤便这般胆大妄为…… 宝扇想要拒绝,但她软绵绵的力气,落在陆闻鹤眼中,无异于螳臂当车。陆闻鹤将宝扇脸上的泪珠全部舔舐去,他眉峰紧锁,气息阴沉:“滋味很苦。” 宝扇因为其他男子流下的泪水,通通都是苦涩至极的。 被揽在怀中的宝扇,声音弱弱地反驳道:“泪水哪里有甜的。” 陆闻鹤已经将宝扇的唇瓣含在口中,声音沙哑:“为我流的,便和这不同,是蜜糖的滋味。” 宝扇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我……哪里……有为你……” 她突然耳尖泛红,是有过的。在雅舍中,竹制床榻上,那里混杂在一起的,有她流下的泪珠。 陆闻鹤用牙齿,轻轻碾磨着宝扇的唇瓣,直到两人的津液,彼此交融,相互缠绕。 “你不来寻我……” “已经是我的物件了,还想靠近别的男子,当真是惹人生气……” “这件鸢尾色衣裙,很是俗气,换掉它。” 宝扇攥紧衣裙的下摆,脸上满是不情愿,这件衣裙极其合贴她的心意,为何要换掉。 见她不肯,陆闻鹤黑眸深沉,紧紧地盯着那一抹晃眼的白皙:“你不愿意,便由我来代劳罢。” …… 最后以宝扇周身无力,被陆闻鹤抱回秦府告终。还好秦府的下人已经入睡,而陆闻鹤脚步又浅,未被旁人发觉。 随同夜巡的官员,见陆闻鹤良久才归,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来:“可是捉住了私会的野鸳鸯?” 月上柳梢头,自然多有男女私相授受,彼此情意绵绵。 陆闻鹤唇角轻勾,否认道:“鸳鸯,还算不上。” 他将棉帕丢进烛火中,火苗渐小,但很快便变得汹涌,转瞬间将方帕吞噬成灰烬。 ——不过是惦念他物件的小贼而已。 次日,宝扇悠悠转醒,便听到丫鬟说,附近那棵大榕树,被人砍断了,连枝叶都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140. 世界六(十二)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闺阁中,宝扇正打着珠络,便听得门外伺候的丫鬟唤道:“夫人安好。” 秦夫人掀开帘帐,走进屋内。只见宝扇将手中的珠络放下,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温声道:“母亲。” 看到宝扇这副乖巧模样,秦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秦府后宅由秦夫人一手掌控,对待自己亲生的女儿秦拂,秦夫人自然是用尽心思,细心照顾,才将秦拂养成如今这般人人称赞的端庄模样。而府中的其余庶子庶女,秦夫人虽然不有意苛待,但府中的奴仆若是见风使舵,有意为难他们,秦夫人也不会主动说话。而宝扇性子软弱,因为事事听从秦拂的吩咐,得了秦拂的庇护,在府中的日子过得不错。旁人只道秦拂端庄持重,但秦夫人清楚秦拂的性子外柔内刚,宝扇能得秦拂青睐,可见她下了不少功夫,只盼望性子也如同外表一般,柔顺乖巧。 秦夫人脸色稍缓,伸手拿起刚打好的珠络,样子规整,正如宝扇一般,行事循规蹈矩,从不惹是生非。秦夫人视线轻扫宝扇光滑细腻的脸蛋,轻声道:“外头日光正好,该多出去走走。” 宝扇垂下脑袋,声音细细:“是。” 见宝扇脸上没有半分欣喜,也没出声诉说,是因为秦拂要求,她才需要乖乖地待在府中,不能随意出去,秦夫人终于收回了打量的神色,将来意说出。 “……你嫡姐要嫁进国公府,府内大小事宜都要她操劳。你嫡姐待你这样好,你入府后定要好好帮她分担。” 这话说的委婉,但其中深意可见一斑。宝扇弱柳之姿,如何能帮得上秦拂。唯有在床榻之上,能分担一二了。 宝扇讷讷称是。 秦夫人继续说道:“明日行相看之礼,你要同拂儿一道,便不要做这些素雅的装扮。我遣丫鬟送些首饰来,你挑拣几样,也好生打扮一番,莫要叫国公府的人看了笑话。” 宝扇的脑袋垂地越发深了,她怯生生地道:“全凭母亲吩咐。” 秦夫人满意地离开了。 不多久,跟在秦夫人身旁伺候的丫鬟,便捧了妆奁来,供宝扇挑选。看着匣子里琳琅满目,闪烁着华光溢彩的首饰,宝扇面色流露出几分为难,良久后,才挑选了两件极其淡雅的首饰。丫鬟朗声笑道:“姑娘目光如炬,一挑便选中了最精贵的两样。这两件首饰,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所用的玉石料子极其珍贵。” 宝扇手心一颤,弱弱道:“我不知晓这些……” 说着,她便要将两样首饰放回妆奁中。丫鬟眼疾手快,连忙将匣子关上,脸上挂着淡淡笑意:“这首饰既是姑娘的了,哪里还有归还的道理。” 丫鬟向秦夫人回禀时,将这番场景绘声绘色地讲出。最精贵的两件首饰被挑走了,秦夫人却并不心疼,反而心情畅快。那首饰虽然珍贵,但样子过于寡淡,依照秦夫人的年纪,佩戴些翡翠玛瑙的才能镇得住身份,至于秦拂,她向来不喜清浅淡雅的装扮。将首饰搁置在妆奁中,还不如给了宝扇。与此同时,秦夫人将贴身丫鬟派过去,便是要瞧瞧宝扇挑选首饰时的神情。若是个喜欢华美珍宝的,可见其内藏野心,便是入了国公府,也可能逃出他们的掌控。但听丫鬟所说,宝扇从始至终,便是一副惶恐怯懦模样。 秦夫人终于稳下心绪。 相看这日,丫鬟得了秦夫人的命令,给宝扇梳了一个城中时兴的发髻。垂落的青丝被尽数挽起,柔软的发丝,软绵绵地覆着在额头上,却留出足够的空隙,显露出绯红的花钿。梳起的发髻中,被簪上一朵纱制绢花。宝扇新挑的首饰,也被丫鬟佩戴在了发间,耳垂处。 宝扇装扮完毕,这才发现秦拂站在门外,正上下打量着她。秦拂样子端庄贤淑,处处透露着温和大方。宝扇看着菱花镜中,满是姝丽颜色的自己,暗道:世人皆道,娶妻娶贤,纳妾纳美。秦拂与她之间,果真是应了这句话。 宝扇站起身,朝着秦拂走过去,她自觉地站在秦拂身后半步远的距离,讨好地唤了句:“长姐。” 秦拂却柳眉微拢,不看宝扇,反而看向为宝扇梳洗打扮的丫鬟,声音带着冷意:“是谁让你这般打扮的?” 丫鬟身形一僵,恭敬道:“是听从夫人吩咐。” 宝扇神色紧张,怯怯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周到。” 秦拂面容冷凝如霜:“是带你去相看,不是将你送到陆世子的床榻上。” 丫鬟给宝扇做的这般打扮,莫说陆闻鹤瞧了,便是尘缘已了的得道高人看了,也得动了凡心。宝扇从头到脚,无疑是明目张胆地写着“勾引”二字。若是穿着这身衣裙进了国公府,怕是见到陆闻鹤不到一柱香的时辰,他便要将宝扇带上床榻去,翻云覆雨一番。 闻言,宝扇面容发白,手心轻颤地攥着秦拂的衣袖,无助地问道:“长姐,我该怎么办才好。” 丫鬟跪在地上,硬着头皮道:“大小姐,时辰不早了,若是去迟了,怕会让国公府的人觉得,秦府的人没规矩。” 秦拂轻飘飘地覷了丫鬟一眼,丫鬟立即噤声不语。秦拂如何猜测不到,这是自己的母亲秦夫人的安排,为的是万无一失,借宝扇的美色,诱的陆闻鹤动心,好顺理成章地定下这门婚事。秦拂暗道秦夫人糊涂,以美色做饵,若是陆闻鹤是个吃了便走的,那他们秦府岂不是赔了宝扇,又折兵。 秦拂手指微动,指向一件衣裙,冷声道:“将那件衣裙带上马车。” 宝扇亦步亦趋地跟在秦拂身后,坐上了马车。在马车行驶的过程中,宝扇将身上的衣裙褪下,换上秦拂挑好的那件。 等候的小厮,姿态恭敬,腰弯的极深,领着秦拂和宝扇往里走去。 此处是如同的客房,有里外两层隔间,以单薄的雕花木门相隔开。秦拂和宝扇,被引到了外间,圆桌上摆满了精致可口的菜肴。其中的一只杯盏中,有半杯残酒。秦拂见此情形,知道是陆闻鹤已经来过了,便看向小厮。 小厮面上带笑,只道:“世子爷早就到了,不曾想两位到来之时,他又正好出去了。如此看来,世子爷和两位秦小姐,果真是有缘分。” 这小厮巧舌如簧,碰巧错过都能被他说成有缘分。 秦拂和宝扇落座,片刻后,陆闻鹤推门而入。他今日,瞧着与往常有几分不同。但若是真让宝扇细细说出,是哪处不同,她又讲不清楚了,只觉得陆闻鹤的身姿,较平常时更清俊。 不像是在宝扇面前的伪君子模样,在秦拂眼里,陆闻鹤是世人口中的翩翩贵公子,知规矩,懂分寸,只是态度有些漠然。秦拂又是个长袖善舞的,因此两人之间的交谈,并不算冷淡。宝扇深知自己的地位,不过是秦拂嫁进国公府的陪衬。而如今的局面,竟然是对她最有利的。毕竟她的清白被陆闻鹤所夺走,嫁给其他人都有几分隐患。唯有嫁给陆闻鹤,能掩饰一二,不必从此提心吊胆。但宝扇若当真是个安分守己的,她便不会费心引诱谢观,又使手段攀上陆闻鹤。 宝扇垂下眼眸,澄净的眸子中,倒映着面前的菜肴,心中却思绪万千。 她手臂一伸,温润清透的酒杯便应声倒地。宝扇面颊绯红,匆匆地俯身弯腰去捡酒杯。白瓷的酒盏滚落的并不算远,只堪堪停留在距离宝扇绣鞋不远处的地方。但宝扇却没有立即捡起,她黛眉微蹙,似是因为酒盏滚落的远而烦恼不已。宝扇的身子弯的更深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轻轻地扭动着,便这样堂而皇之地显露在陆闻鹤面前。陆闻鹤嘴里回答着秦拂的话,但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却动也不动地盯着纤细柔软的腰肢。 桌下的景象,无人会注意。 宝扇俯身,伸出手掌,寻找着杯盏的位置。“咕噜噜”的声音传来,白瓷杯盏并没有落到宝扇手中,反而越发远了。宝扇绵软的柔荑,无助地向前探去,试图将酒杯取回。只是因为视线遮挡,她没有如愿以偿地捞回杯子,反而碰上一双皂靴——与女子的绣鞋完全不同的,带着寒意的皂靴。 陆闻鹤似有所觉,面容上闪过隐忍的神态。他长腿微伸,将宝扇的柔荑按住。陆闻鹤神色如常,任凭是谁都想不到,他会将一只手掌向桌子下面伸出,而后将宝扇的柔荑握紧。 绵软的掌心轻颤,宝扇的慌乱可想而知。 秦拂明显地感受到陆闻鹤的神色愉快,只是刚才他们交谈的事情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直到时辰渐渐久了,再待在桌下,恐怕会惹来秦拂的疑惑不解,陆闻鹤这才松开手。宝扇从桌下钻出来,面上尽是绯红热意。而陆闻鹤却长臂一伸,将酒盏递给宝扇。 陆闻鹤眉峰微扬,乌黑的瞳孔中满是深意。宝扇不敢细看,只急匆匆地将酒盏收回手心。本应该透着凉意的白瓷酒杯,却带着手心的暖意。夹杂着陆闻鹤的气息和淡淡的脂粉香气。这脂粉香气,究竟是从宝扇身上沾染,还是因为陆闻鹤握她的手心久了,才带在了手掌上,已经是无从辨别。 店中的桃花酒,味道醇香清甜,滋味可口。秦拂酒量甚好,便多饮了几杯。秦拂将桃花酒递到宝扇面前,宝扇温顺地饮下一杯,脸颊立即泛起桃花般的粉嫩颜色。明明这桃花酒不醉人,宝扇却觉得意识混沌,双脚轻飘飘的。 141. 世界六(十三)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宝扇白皙如玉的脸颊上,尽是酡颜绯色,她眼眸朦胧恍惚,倒是比平时更大胆些,直勾勾地看着端坐在她对面的陆闻鹤。两只脚分明站在地面上,宝扇却身形微恍,仿佛立在颠簸起伏的小舟上,摇摇晃晃,没片刻安稳。 宝扇心尖猛然跳动,她轻抚胸口,觉出几分不安来。宝扇嘴里唤着“长姐”,双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秦拂倒在桌面上,像是醉极了,不然也不会任由身旁的酒盏跌倒,醇香缠绵的酒水四处流淌。黛眉紧蹙,宝扇面颊上浮现出纠结神色,意识不清的她,此刻像是想不明白:为何酒量甚佳的秦拂,会醉倒在此地。为何甜腻多于醇香的桃花酒,会让自己脚步虚浮。 纤细的身子轻轻晃着,朝着秦拂走过去。可还未等宝扇靠近秦拂分毫,便被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揽住。宝扇身形不稳,恰好跌坐在那人的膝上。她抬起水雾蒙蒙的眼眸,看着意识清明,瞳孔乌黑幽深的陆闻鹤,试图挣扎着起身。 可终究是蜉蝣撼树,徒劳无功。 清醒着的宝扇,尚且无法从陆闻鹤手中挣脱,何况是此时,浑身软绵绵,散发着美酒醇香味道的宝扇。 宝扇周身的力气,都在陆闻鹤的钳制之下。她浓密纤长的眼睫,轻轻地颤抖着,声音中带了几分委屈。 “我……我要长姐……” 见她这副可怜模样,陆闻鹤心中没有半分动容,反而嗤笑一声,声音发沉:“怎么像稚童一般,心中慌乱便要寻长姐?” 陆闻鹤将宝扇柔若无骨的柔荑,捉在手中,俯身轻啄着。酒能驱寒,亦能生热。宝扇觉得身上暖融融的,不久周身便如同着火般,处处都是炙热,唯有陆闻鹤落下的轻吻,带着丝丝凉意。宝扇扬起手,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试图从中汲取冰凉。陆闻鹤见状,眼眸深沉,将星星点点的凉意,传递到宝扇的周身,无一处遗漏。 屋内气息的温度,在逐渐蒸腾上升,令人心中躁乱不安。两人如同结伴的交颈鸳鸯,身子缠绵,不肯分离。外间,秦拂的一声嘤咛,仿佛如冬日寒冰,朝着宝扇迎面泼下。她面颊上仍旧带着绯红热意,眼眸中却尽是惶恐慌乱。宝扇捧着陆闻鹤的脸颊,如此这般,才堪堪阻止了陆闻鹤汹涌的轻吻。 “不可以。” 对待宝扇,较常人而言,陆闻鹤多有耐心。但每次都听到宝扇的“不可以”,“不行”,“这样……不合规矩”……陆闻鹤的耐性几乎要消磨殆尽。正如街道中玩闹的孩童,刚得到新鲜玩意时,会珍之重之,待时日久了,便会对手中的玩意失去了兴致,转而寻找下一个新鲜物件。陆闻鹤眼眸中的欲念散去,心中暗自斟酌道:莫不是他厌弃了宝扇。 可下一瞬,宝扇柔软的唇瓣,便印在陆闻鹤的耳垂,她声音轻柔,带着怀春少女特有的娇羞:“……有长姐在……” 陆闻鹤抬头,看着宝扇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惧怕与羞怯交织,莹润如玉的肌肤上,因为他渲染了一层淡淡的粉意,如斯景象,美不胜收。那些缱绻缠绵的念头,从陆闻鹤眼中散去,却在他心中,如同风吹野草般,肆意生长。陆闻鹤能感受到,他耳垂处纤细的经脉,在不安地跳动着,从耳垂蔓延至脖颈,全身。陆闻鹤心中明白,他并不是厌弃了宝扇,而是越发欲罢不能。 至于这份念头,能持续多久,陆闻鹤并不深想。自从他将花粉,沾染到欺辱他的小厮手中。陆闻鹤便亲眼看到双生哥哥,吐息困难,精雕细琢的脸庞,扭曲成难看的形状。被杖责的小厮,浑身鲜血淋漓,双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看着自己时,陆闻鹤没有感受到害怕,他周身的血液,都流淌着名为“恶意”的东西,没有惧怕,只有冷冰冰的平静。而且他学会了伪装,用一副还算看的过眼的皮囊,将自己不堪的本性尽数掩盖。 看着旁人受伤,并不能使陆闻鹤快活,那副丑陋的样子,任凭是谁看了都不会显露笑颜。可踽踽独行地过了这许多年,陆闻鹤终于感受到另外一种别样的情绪。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种轻松自在的感觉,是在如此纤细脆弱的身子上得到的。陆闻鹤将自己埋首于温香软玉中,如同其他沉溺于美色中的人一般,日日想,夜夜念,瞬间都不愿意离开。 陆闻鹤将宝扇带到了客房的里间。外间和里间,只相隔着一层单薄的雕花木门。墙角摆放着半人高的瓷瓶,内里栽满了芬芳的鲜花。瓷瓶与雕花木门的中间,有一块狭长的挡板,平铺在那里,或许是搁置摆件用的,但如今却空空如也。 但无妨,陆闻鹤很快便会将这块挡板物尽其用。 挡板所用的木料单薄,稍微放些重的物件上去,都要担心它是否会顷刻间坍塌。但当陆闻鹤将宝扇抱到上面时,挡板却只轻颤了一下,而后便没有了动静。 陆闻鹤并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他继续着刚才被宝扇打断的事情。嶙峋的指骨微微隆起,修长如竹的指,细细捻着小巧白皙的下颌。手感柔滑,比摘星阁楼中的珠宝还要细腻,而且触感更佳。不同于那些珠宝通身冰冷,宝扇宛如绵软轻柔的棉团,令人忍不住轻抚细揉慢弄。望着那微微张开的檀口,透着粉意的柔软隐约可见。陆闻鹤本就漆黑的眼眸,越发晦暗了几分,他不再做君子,轻吻中带着柔意,而是情愿做沉溺于美色中的登徒子,肆意妄为,随性为之。 唇瓣上传来的疼痛,让宝扇身子轻颤,眉眼越发楚楚动人。可这番惹人怜爱的景象,未能引起陆闻鹤的心软,反而让他下手更没有个轻重,乱啃乱咬,叫宝扇招架不住。隔着繁复的衣裙,陆闻鹤抚着宝扇腰间的软肉,他拢起手掌,只用指尖触碰宝扇。如云似雾的触感,叫人分不清真实与幻想。虚点的手指,沿着单薄的脊骨缓缓而上,落到了脆弱的脖颈处。陆闻鹤轻轻一按,宝扇便印上了他的唇瓣,这番姿态情形,倒是好像宝扇主动为之。 陆闻鹤听过许多声音,幼时嬷嬷的谩骂声,奴仆们议论和同情时的窃窃私语声,贼人跪地求饶时的哀嚎声,谄媚奉承……可没有一个,能如同眼前人发出的细碎轻吟声般,令他心头轻颤。陆闻鹤身子微僵,对于心头的感觉,他不明所以,但却觉得这份悸动所带来的滋味不错。陆闻鹤像是循循善诱的猎人,引导着无知懵懂的白兔,发出更多缠绵的声音。 脑袋昏昏沉沉,宝扇的身子也好似浸泡在了桃花酒中。因为酒意微醺,她皎白的肌肤上,透着桃花的娇怯粉嫩。而当带着凉意的薄唇落下时,那肌肤上的桃红颜色便越发重了,仿佛是含苞待放的桃花,终于显开花瓣,柔柔地绽放,将花瓣内里的柔软馥香,尽数显示给摘花人。 宝扇贝齿紧咬唇瓣,不敢发出动静。毕竟区区一墙之隔,便是醉倒的秦拂。宝扇的身形,如同枝头挂着的桃花般,被狂风吹动,摇摇欲坠,不堪忍受,几乎要飘落在地上。可即使如此,宝扇也只是揽进了陆闻鹤的脖颈,贴到他的耳边,将那些细弱腻人的话语,尽数讲给陆闻鹤听。 看着意识清醒,身形康健的陆闻鹤,宝扇身形微晃,心中不明白:为何陆闻鹤不怕。宝扇悬着一颗心,闭上眼睛便会想象出——因为动静太大,醉酒的秦拂睁开眼睑,朝着里间走过来,她脚步轻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秦拂打量着里间,在方寸大小的狭长挡板上,发现了如同交颈鸳鸯的陆闻鹤与宝扇。即使端庄持重如秦拂,也被这样孟浪的场面惊讶到,她惊叫出声,指着香肩半露的宝扇,满脸涨红的指责道:“你、你——不知廉耻!” 宝扇柔弱的身子,越发颤抖起来,她揽紧陆闻鹤的脖颈,将自己埋进陆闻鹤的怀里。宝扇嗫喏着,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自己的猜测。闻言,陆闻鹤并不担忧,而是安抚性地轻吻了宝扇的眼睛:“不会那么容易醒来的。” 做完这个举动,陆闻鹤心中微惊,但看着丝毫无察觉的宝扇,陆闻鹤又觉得自己多心,暗自想到: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这样的人,何曾生出过什么怜惜之情。 即使宝扇身子纤细,但单薄的挡板,也抵不住几个时辰的重量,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破裂开来。宝扇来不及呼救,便落入了陆闻鹤的怀中。陆闻鹤顺势躺在地面。宝扇垂眸看着,价值千金的长袍,此时被陆闻鹤不甚在意地垫在身下。 陆闻鹤轻轻地咬着宝扇的耳垂,待留下自己的痕迹后,他又改咬为舔舐。 “你今日准备的衣裙,我很喜欢。” 宝扇身子轻颤。 陆闻鹤继续道:“日后,便不要将它收拢于马车内,沾染了旁人的气味,我不喜欢。” 宝扇声音轻柔,试图为自己辩解:“那衣裙是母亲准备的,并非……” 并非是她有意挑选。 陆闻鹤漆黑的瞳孔盯着宝扇,顿时堵住了她所有的辩解。 “有的是机会,让你穿上那衣裙。” 宝扇美眸轻垂,神色中并无半分欢喜。她仔细看着陆闻鹤的面容,又自以为隐蔽地望向外间的秦拂。 殊不知,她这些微小的举动,全都落在了陆闻鹤的眼中。 两人之间,陆闻鹤有权势,得器重,日后定然前途无量。而秦拂有主母风范,精通于后宅之道。如此看来,两人是极其相配的。若是没有宝扇,陆闻鹤与秦拂,便是被世人称赞的一对夫妻…… 宝扇眼眸黯淡,情绪低落之下,竟喃喃自语了几句:“国公府世子的妾室,和谢观的妾室,又有几分区别……” 宝扇美目中滑过淡淡忧伤,她想起了谢观。比起陆闻鹤,谢观心思容易揣摩,而且除了正妻之位,谢观什么都能给她。即使谢观有正妻,这对宝扇的影响并不算大,毕竟不能光明正大的给宝扇名分,更让谢观对宝扇的愧疚多了几分。若是当真入了谢府,有谢观的庇护,宝扇可以做个随心所欲的宠妾。 而陆闻鹤呢,他性情不定,又对自己没有半分情意,他日陆闻鹤后宅中纳了众多妾室,宝扇便只能扒着秦拂过活。 陆闻鹤何尝看不出宝扇柔弱眉眼中的思量,宝扇虽然柔弱,但身为庶女,事关自己的婚事,总要为自身打算。他看懂宝扇对谢观的情意,和对自己的惧怕。 他沉声道:“秦府想要娥皇女英同嫁一夫,但若是女英讨我欢心,又何必另取娥皇。” 142. 世界六(十四)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秦拂醒来时,正躺在客房的软榻上。伺候的丫鬟见她醒了,连忙迎了过来。秦拂轻轻地揉着僵硬的脖颈,问道:“怎么突然就醉了?” 秦拂酒量虽然好,但却从未豪饮过。又因为今日呈上来的是滋味甜香的桃花酒,这才放纵自己,多饮了几盏。不曾想片刻后,便人事不知,醒来后便在此处了。 丫鬟解释道,是店中的伙计,误将桃花酒错上成了桃花酿。两者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却是前差万别——桃花酒滋味清淡,酌饮一瓶也无甚醉意。而同样是以桃花作料的桃花酿,则是后劲十足。呈到桌上的这瓶桃花酿,又是在泥土中埋藏了数年之久,前几日才去掉封泥,其酒意醉人可想而知。 秦拂柳眉收拢,看着紧闭的房门,声音中带了几分冷意:“宝扇在何处?” 丫鬟将浸泡了热水的帕子,拧干后递给秦拂,轻声答道:“依小姐这样好的酒量,尚且意识不清。更何况是宝扇小姐,正待在隔壁客房休息呢,不知道这会儿醒了没有。” 瞧着秦拂的脸色,丫鬟语气稍顿,接着道:“世子爷责罚了那伙计,给小姐和宝扇小姐出了气。可……世子爷竟是没有等小姐醒过来,便离开了此处。不过,世子爷走时,奴婢偷偷瞧上了一眼,眼眸清明,意气风发的模样,倒是比相看之前,心情更愉悦些。可见世子爷对小姐,是极其中意的。” 丫鬟心中打鼓,暗道:陆闻鹤并非是行事拖泥带水之人,若是中意秦拂,当即便可留下话,将两人的婚事定下。可陆闻鹤并未开口,可见其另有打算。只是这番话,丫鬟只敢在心中揣测,而不敢宣之于口,唯恐惹了秦拂的怒火。 秦拂冷冷地看着丫鬟,声音中并没有多少欢喜,显得极其平静:“相看而已,成与不成都是无妨。但是你这般口无遮拦,肆意揣测,若是陆世子并非如你所说……” 丫鬟面皮发白,连忙告罪道:“奴婢定会守口如瓶。” 秦拂穿戴整齐,去隔壁客房看了宝扇。 宝扇正端坐在铜镜前,袅袅青丝尽数散开,她手中握着一把木梳,双眸茫然。直到秦拂推开门,宝扇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柔声唤了句:“长姐。” 秦拂走到宝扇身后,鼻尖萦绕着桃花酿的芬芳。秦拂分明记得,席上饮酒时,宝扇只堪堪小酌了一盏。身上的淡雅桃花香气,理应极其清浅,又怎么会如此馥芳浓郁。秦拂抬眸,看着面前的宝扇,她像是刚刚梳洗完毕,脂粉皆已经褪去,只微微扬起一张素净的脸蛋。柔软的唇瓣,不知道是不是刚饮过茶水,满是潋滟的水光。秦拂伸出手,挑起宝扇的一缕发丝,鼻尖微动,嗅到的香气极淡。 “身上怎么如此重的桃花香?” 宝扇心头微跳,面上却是怯懦模样。她温顺地垂下脑袋,柔软的青丝贴在秦拂的手心。宝扇水眸轻颤,声音弱弱:“我……打翻了桃花酒……” 原来是如此。 秦拂心头的疑惑散去,看着因为犯了错,而惶恐不安的宝扇,皱眉道:“不过是小事而已,何必如此慌张。” 听到这番话,宝扇顿时抬起眼眸,水眸中尽是依赖。这般情状,她已经做过无数次,每次在秦府中旁人有意刁难,秦拂为她呵斥出头时,宝扇都会用这样仰慕的神色看向秦拂。 秦拂柳眉紧锁,暗道宝扇没有丝毫长进,还是如同往日般柔弱可欺,毫无主见。 两人回到了秦府。秦父秦母得知陆闻鹤并没有订下婚约,脸上的欢喜顿时少了几分,但他们对秦拂颇为信任,只道:“虽然婚事未成,但陆世子也没彻底断掉成婚的可能。” 秦拂素手微动,瓷盖轻轻拨动着茶水,她眉眼淡淡:“莫要太过急切地攀上国公府的婚事,其余郎君虽抵不过陆世子,但勉强能入眼。” 秦父责备秦拂大胆,哪家女郎会贸然议论自己的婚事,可却不得不承认,秦拂言之有理,对于和国公府做亲家之事,便也不那么急切了。 …… 韩文歆跟着秋茗,朝着主院走去。 想起传话的丫鬟脸上的急切模样,韩文歆心中疑惑,出声询问道:“父亲此时唤我,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秋茗摇头,她已经悄悄地问过传话丫鬟,但那小丫头木讷的很,怎么询问都不肯说出口。秋茗只得安慰韩文歆:“不会是什么紧要事的。” 毕竟,过去最让韩父为难的事情,便是韩文歆不顾及女儿家的名誉,整日痴缠在陆闻鹤身边。如今韩文歆已经改了性子,也不再如同往常般,娇纵行事,该是惹不出来什么祸端。 韩文歆也是这般猜测,她心中稍定,朝着主院走去。 双脚刚刚迈过门槛,韩文歆抬首,便看到韩父黑沉的面容。韩文歆心头狂跳,放轻声音喊了一句:“爹。” 韩父已经走到了韩文歆面前,声音中压抑着怒火,问道:“你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谢观?” 韩文歆神色茫然,摇头否认道:“我何曾与谢观有过干系。” 对于韩文歆的话语,韩父半信半疑,他转过身去,不停地唉声叹气。韩母见状,将韩文歆拉到自己面前,轻声问道:“你仔细想想,当真未曾得罪过他?” 一句“没有”刚要脱口而出,韩文歆眼睫轻闪,想起了绣坊中谢观的厉声言语。话语在韩文歆口中转了又转,终究是没有说出。韩文歆没有回答韩母的问话,而是急切地问道:“究竟是出了何事?” 韩母轻叹一声,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韩家名下有不少的店铺,其中赚的最盆满钵满的,便是几家贩卖外邦物件的店铺。寻到这些物件着实不易,需要精通航海之人,越过海洋,到达外邦,再将那些物件从千里远的地方带回来。韩家手下并无擅长水运之人,便尝试着与旁人结伴。而谢家虽然地位不算显赫,但家中有数十只船只,和百余名擅水之人。韩家便给了银钱,托谢家的船只带货物回来。这其中的价格并不算高,即使谢家坐地起价,韩家也会应下,只因为谢家派出去的人,都是水中好手,将买来的货物运送回来时,几乎没有损耗。而凭借着这些外邦物件,韩家拥有了城中颇负盛名的店铺,而府中的花用,也有五分出自于这些店铺。 可是店铺中的新鲜物件,近来需要补充。而适逢谢家到了出海的日子,韩父便拿了银钱,去寻谢家。谁知却被冷冰冰地拒绝了。韩父寻求其原因,便听闻出海之事,已经尽数交给了谢观。而断掉与韩家的生意往来,便是谢观亲自下的命令。 眼看着店铺中的物件匮乏,韩父心急如焚,使了手段想得知原因。韩父心想,得知了原因,若是误会便及早说清,免得误了出海的时辰。可回禀的人不说原因,只突兀地问了句:“你可有个女儿。” 韩父这才知道,事情是出在韩文歆身上。 听罢,韩文歆绞紧帕子,半晌未曾言语。 她将绣坊之事吞吞吐吐地讲出来,尽数掩去了自己因为重生,才想要扭转谢观和尹小姐“两相生厌”的命运。韩文歆只道,自己瞧尹小姐与谢观极其相衬,且觉得宝扇既然已经有了情郎,便不该再勾着谢观。 “……我只是好心……” 韩父却满面郁色,指着韩文歆的手指都在发颤:“你——” “你可曾亲眼见到秦家女失了清白?” 韩文歆摇头:“未曾。” 但她瞧见了宝扇脖颈上斑驳的红痕,怕是两相欢好所致。 “为父告诫过你,凡事三思而后行。你不知道秦家女与谢观是何等关系,便贸然揣测,将女子视同生命的清白,轻易说出。谢观若是对那秦家女只是玩弄而已,定然会感激你的提醒。但若是他痴心一片,只会觉得你言行不端,平白污蔑女子名声,又如何不会恨你怨你。更因此牵连至韩家……” 韩文歆心中着实委屈,她过去娇纵,行事从未考虑过旁人。如今她想做些好事,促成一对美满姻缘,怎么会弄巧成拙,坏了自己家的生意。韩文歆确实没有料想到,韩家与谢家在官场中,并无多少往来。对于谢观,韩文歆只知道他家境殷实,却不知道自己家的店铺,对谢家多有依靠。 看着韩文歆娇媚无知的脸蛋,韩父头一次心中涌出了悔恨,他不怕与谢家有误会冲突,只要事情关乎利益,总能有办法解决的。唯有沾染了儿女情长的,最难以寻到法子。韩父望向韩文歆,他熟悉女儿的脾性,如此境地,韩文歆怕还是不知道错的,只清楚她受到了责备。韩父心想,若是在过去,自己多加管教,不肆意放纵,韩文歆会不会更体贴懂事些。 韩父戳破韩文歆的说辞:“当真是为了旁人夫妻和睦,还是不甘心秦家女得陆世子相救,你心中耿耿于怀,才故意挑破?” 韩文歆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喊道:“爹!” “至于陆世子,不管你是真放下了,还是心中惦念,你们两之间都再无可能。国公府与秦府,已经行了相看之礼,依照陆闻鹤的性子,没有人能强押着他去相看。” 而陆闻鹤却去了,这便说明,陆闻鹤是同意相看,或者是主动提出相看的。 这番话语对韩文歆的打击,比家中店铺失去了货物来源更重。韩文歆身形微晃。她想过,自己主动避开陆闻鹤,不再重复前世的悲剧。可如今,韩文歆才明白,她从未接受过,陆闻鹤会娶别的女子。韩文歆以为,自己主动避开陆闻鹤。陆闻鹤并不会无动于衷,他会觉出诧异,开始变得不适应,毕竟紧追在他身后的女郎,转瞬间没有了踪影。陆闻鹤会患得患失,在没有韩文歆的痴缠下,逐渐感受起韩文歆的好,甚至……会对她生出情意。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自从她未跟在陆闻鹤身后,陆闻鹤仿佛什么都未曾失去过,依旧过自己的日子,还起了相看的念头。没有了韩文歆,陆闻鹤竟然有了心悦之人。 韩文歆摇头:“不,不会的。陆闻鹤那样的性子,如何会与人相看。” 便是前世,她嫁给陆闻鹤,也费了极大的功夫。 而看她这副模样,韩父如何不明白,这些日子韩文歆的安分守己,都是伪装出来的,她和之前的脾性,没有什么不同。 “轰隆”一声。 伴随着韩母的尖叫声,韩文歆回过神来,她看到韩父脸色涨红,身形踉跄地摔倒在地面。 143. 世界六(十五)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繁花掩映处,绿意盈盈间门围绕着一只新扎的秋千。几股麻绳揉搓而成结实的依靠,手腕般粗的藤蔓,环绕在麻绳中央,在秋千的两侧扶手上,结出小巧淡雅的花朵。宝扇端坐在蒲团改制的坐垫上,纤细的手臂,与有力的藤蔓相比,越发显得单薄脆弱,隐约可见手臂上泛着青意的经络。曳地衣裙宛如薄纱堆积而成,轻柔绵软,随着秋千的晃动,而微微起伏摇荡。夕阳尚且未曾落下,暖色光芒透过薄纱,将罗袜处显露的一截白皙肌肤,几乎照的透明。 得知韩文歆上门拜访,宝扇瞧着洒满了金黄余晖的繁花,神色淡淡。直到丫鬟开口,言说韩文歆此次前来,是为了见宝扇。闻言,宝扇白如笋尖的脸颊,才流露出几分茫然,她双眸轻颤,柔唇微张,语气中满是疑惑不解:“可我与韩小姐,并不相熟。” 这话语说的真切,依照宝扇的庶女身份,即使她跟在秦拂身后,前去赴了众多宴会。但身份高些的,不屑同庶女为伍。而身份低微的,不是被府中人牢牢看管着,紧盯着其一举一动;便是她们的心思全然在筹谋自己的婚事上,哪里顾得上交际往来。而且,韩父与秦父朝堂上并不和睦,韩文歆前来拜访本就奇怪,如今又越过嫡女秦拂,要见宝扇,更令人心中疑惑。 摇晃的秋千,逐渐停止了晃动。宝扇看见了秦拂的身影,正朝着此处走来。宝扇站起身,不待秦拂站定,便脚步匆匆地走到了秦拂面前。宝扇黛眉蹙起,轻声道:“长姐,我与韩小姐不相熟悉,唯有游春宴上有过一面之缘。韩小姐贸然来寻人,可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才惹得她上门问罪?” 宝扇白皙的脸颊上,因为心中不安,而多了几分惨白神色。秦拂原本还满腹疑惑,暗道宝扇何时与韩文歆有了干系,让与秦府不睦的韩家嫡女,亲自上门拜见。但秦拂的所有疑惑,在看到宝扇胆怯的神色时,尽数散去,她心中想道:性子这般柔弱的宝扇,能与韩文歆有什么牵连。事情怕不是如同宝扇猜想那般,不知道何事得罪了韩文歆,这才引得韩文歆上门问罪。 对于韩文歆的荒唐行径,秦拂颇有耳闻,如今深觉韩文歆不知礼数,宝扇怯懦胆小,又有何事能得罪她,值得这般兴师动众地来到府上,点名要见。 可宝扇却不得不见。 得知自己要去见韩文歆,宝扇轻咬下唇,眉眼中闪过纠结神色,她犹豫地扯住秦拂的衣袖,声音放软:“长姐可否能陪我?” 秦拂心中微动,但终究是以规矩为重,她拧眉看着宝扇,语气淡淡:“你又不是两三岁的稚童,凡事都需要旁人陪同。” 宝扇眼眸轻颤:“可……我怕韩小姐会发怒,做出些突兀的行径来,让我无法招架。” 秦拂眉眼冷冷,瞧得宝扇身形一颤。 “跟在我身边许久,竟然无半分长进。饶是她身份再过尊贵,也只是在韩府中。到了秦家,你是主,她是客。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让她欺负了你?罢了罢了。” 秦拂上下打量着宝扇细柳生姿,弱不禁风的身子,悠悠叹气,宝扇这副模样,当真可能被人欺负了去。 “我待在一旁,若是她言语冒犯,行为无礼,你唤我便是。” 总不能在她亲自照看下,还能让韩文歆欺负了宝扇。 宝扇自然是软声道谢,又惹得秦拂的一番嫌弃。 虽然身下坐的是黄花梨扶手椅,双手捧着泛着热意的茶盏,但韩文歆的指尖仍旧是透着凉意。韩文歆此时,如同在烈火上炙烤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直到看到那抹柔弱的身影走过来,韩文歆急忙将手心的茶盏搁下,站起身来。 应韩文歆的要求,屋内的丫鬟,已经尽数被差遣到院子里。韩文歆走到宝扇的面前,突然握住宝扇纤细的手腕,声音急切:“是不是因为你,谢观才断了与韩家的生意往来?” 宝扇的眼眸色泽清浅,泛着丝丝茫然。见她这副模样。韩文歆想起因为怒火攻心,跌倒在地的韩父,眉心砰砰跳动:“若不是你,两家原本相安无事,为何谢观却突然与韩府生出了嫌隙?” 韩文歆神情急切,抓着宝扇的手腕,都用了极大的力气。宝扇美眸轻垂,瞥向发红的手腕,声音轻柔:“韩小姐,你弄痛我了。” “我这些时日,整日待在府中,外出也会与长姐同行,哪里会去寻谢公子,又因为何等缘故,会让你们两家生出嫌隙。” 韩文歆眼圈发红,韩父倒下后,经过大夫施针,汤药也灌进腹中,却还未醒来。韩母整日以泪洗面,呆坐在韩父床边,连饭菜都不肯用。韩母并未出声责备韩文歆,只是埋怨自己,怪自己没有管好内宅,没有教好女儿。重生以来,韩文歆看的最重的,便是自己的父母。如今父母这般憔悴模样,让她如何不自责。 尤其是韩父晕倒之前,厉声说出的那番话语,他在后悔自己娇惯了韩文歆。寥寥数语,仿佛一根微小的刺,没入韩文歆的心口,让她心中愧疚,终于下定决心来了秦府。 看着宝扇姣好无辜的神情,韩文歆声音冷凝:“我将你夜会情郎之事,告诉了谢观。你自然怨恨于我,可不该牵连至整个韩府。” 宝扇柔唇微启:“怎么会……当初明明你承诺要守口如瓶的……” 宝扇抬起脸,双眸柔弱澄澈:“即使韩小姐未信守诺言,又何至于怨恨二字……” 韩文歆的心底,如同烈火炙烧,她看着面前的宝扇,与前世传闻中的宝扇身影,逐渐交叠在一起。能令性情温和的谢观,做出宠妾灭妻的逾矩事情来,已经不单单是情意绵绵可以解释的,宝扇当真如同她柔弱的面容一般,无辜可怜吗。 数日的精神紧绷,此刻那根被紧紧拉扯的弦,顿时被扯断。韩文歆未想起隐瞒自己重生之事,她几乎是吐口而出道:“你定然是怨恨我的。若是我没有改变,你便会被谢观所救,成为他后院中唯一的妾室。” 韩文歆双眸发亮,神色呆滞,这般骇人的模样,惊吓的宝扇连连后退。韩文歆抬脚上前,看着宝扇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眸,声音莫名:“谢观极其宠爱你,甚至起了休妻的念头。若不是规矩压着,他早早就便将你抬为正妻。可即使如此,你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分,但却享受滔天富贵,和谢观全心全意的疼爱怜惜。而如今有了我,一切都变了。你没有被谢观救起,自然成不了他的妾室,理所应当会怨恨我的。” 宝扇鬓发微乱,神色诧异地看着韩文歆,满是难以置信。 韩文歆却突然捉住了宝扇的手臂,声音焦急:“你去求谢观,他对你痴心一片,定然不会拒绝你的。” 宝扇想要挣脱韩文歆,但她身子柔弱,绵软的力气不足以令她从韩文歆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扬起发白的脸颊,声音颤抖:“谢公子已经有了婚配,你莫要胡说,惹得旁人误会。” 韩文歆还要再说,却被突然冲出来的丫鬟推开,身形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韩文歆抬眼,看到了神色冷如霜雪的秦拂。秦拂轻轻打量着她,不做过多询问,转过身瞧看宝扇。 秦拂的视线,在看到宝扇白皙细腻的手臂上,泛起的红肿时,目光微凝,冷声道:“不是叫你唤我吗?” 宝扇垂下脑袋,纷乱的发丝贴在她的脸颊,她模样可怜,讷声回道:“我……我忘记了……” “蠢笨。” 秦拂冷声道,若不是她特意望向此处,及时赶过来,宝扇当真要被韩文歆欺负了。这事若是传出去,才是令人瞠目的笑话。 秦拂看向韩文歆,神色中丝毫没有怒意,语气平淡:“韩小姐这般行径,若是传出去,恐会被人议论是害了疯病。至于宝扇的婚事,府中自有决断,定不可能是韩小姐口中的谢观。” 秦拂轻笑一声,抚着鬓间门的金簪,似是随口一说:“国公府已经行了相看之礼,哦,便是陆世子,韩小姐应当是再熟悉不过罢。若是婚约成了,便是我与宝扇一同嫁入国公府中。若是不成——也无妨的。本就是相看而已,不是什么正礼,我与宝扇也并不是紧追不舍,痴心一片的女郎,即使没了这桩婚事,也不会芳心破碎。韩小姐,你说是也不是?” 韩文歆眼睛睁圆,重复着同一句话:“不可能的,陆世子怎么会,他不会……” 秦拂轻轻俯身,打量着韩文歆的脸蛋,朗声道:“韩小姐该不会当真害了疯病,刚才说些子虚乌有的话,将宝扇与谢观牵扯到一起。现在又想说,该与陆世子成亲的是你……韩小姐若是当真关心府中生意,今日便不该来秦府,直接去寻谢观便是。” 韩文歆被府中的丫鬟搀扶起身,送出了秦府。面前是来来往往的百姓,韩文歆心中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心躲开陆闻鹤,当真是对的吗。 韩文歆不知道,与其去寻谢观,她倒是情愿去找陆闻鹤。 宝扇得了秦拂教诲,待在院中好生反省。待秦拂离开后,宝扇推开房门,来到布满紫藤萝的院墙,寻到一处青石砖,轻轻敲了三下。青石砖便被推开,宝扇将写好的纸卷,递了过去。待那块青石砖被关上前,宝扇柔声问道:“世子……要迎娶长姐吗?” 没有得到回答,宝扇眼眸黯淡,看着青石砖严丝合缝地关好,便回屋去了。 144. 世界六(十六)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更深露重。 漆黑的夜幕,笼罩着韩文歆的身形。像是出于下意识,在一处恢宏的宅院前,韩文歆停下了脚步。门匾上描绘出国公府的字样,守夜的门房在打盹,半张半合的眼睛,隐约看到有人轻叩府门。门房混沌的意识,顿时恢复清明,他披着外衫,探出脑袋问道:“是哪位……” 话未说完,门房看清了韩文歆的面容,他险些咬住舌头。门房拍了拍生痛的脸颊,看着韩文歆空落落的身后,问道:“韩小姐,这样晚的时辰,怎么孤身一人?” 门房是认识韩文歆的,城中青睐国公府世子的人,并不在少数。而唯有韩文歆,行事肆意,如同洒脱的外邦女子一般,对陆闻鹤紧追不舍,丝毫不掩饰心意。但近些日子,听闻韩文歆歇了心思,放弃了对陆闻鹤的执念。国公府的奴仆们也在议论此事,有的道:韩文歆模样娇媚,又如此直白地表露心意,纵使陆闻鹤一时间不动心,但总归会有铁树开花的一日。更遑论韩文歆突然放下了对陆闻鹤的情意,身边陡然变得冷清,陆闻鹤定然会念起韩文歆的好来,到时候两人情形颠倒。过去是韩文歆缠着陆闻鹤身后,日后是陆闻鹤惦念着韩文歆。 只是门房以为不然,若是论相貌,游春宴上,秦家二女容貌出众。尤其是年岁小些的,身形纤细柔弱,我见犹怜。 其余奴仆嗤之以鼻,说道:“庶女而已,只是个做妾的命罢了。” 思绪回转,门房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打量的神色,心中却暗暗揣测着:韩文歆不是断了对世子爷的心思,怎么如今又眼巴巴地上门来。 此时的韩文歆,极其迫切地想要见到陆闻鹤,之前她视陆闻鹤如同噩梦,避之不及,如今有了难事,却想起自己唯一可以依赖的,便是这位前世的夫君。陆闻鹤是国公府世子,只需要动动心思,便能解决她的难事。 韩文歆张了张口,说道:“我来寻陆……世子……” 门房模样恭敬:“天色已晚,世子爷恐已经就寝。韩小姐不如先回府,待明日再来。” 韩文歆却极其执着:“我今日便要见陆世子。” 见状,门房只得如实向府中禀告。 烛光闪烁,陆闻鹤身着里衣,着纸卷上的字——是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成的,字如其人,无丝毫苍劲有力的风骨,透着柔软脆弱。 ——婚事可成? 看着这四个字,陆闻鹤轻笑,连来信试探都是这般小心翼翼。 陆闻鹤伸出手,仔细描摹着纸卷上的字迹,淡雅的墨香,混杂着清甜的花瓣香气,大概是从宝扇衣袖中,倾泻而出的花香。陆闻鹤指骨嶙峋,微微拢起,轻点着纸卷上的文字。明明只是简单的摩挲,由陆闻鹤做来,便像是情人之间亲昵的肌肤相近,柔情轻抚。 门外的小厮,压低声音唤道:“世子爷。” 陆闻鹤目光凛冽,开口让小厮进来。 小厮将韩文歆求见之事,细细道来。 “这般时辰,本不应让韩小姐进来。只是韩小姐执意要见世子,瞧模样像是有急事相告。世子,这见或是不见?” 小厮心中拿不定主意,甚至有几分可怜韩文歆,如此娇媚的女子,被陆闻鹤冷落许久,才终于决定断了心思。如今匆忙来寻,恐怕是遇到了为难事,才深夜相见。 陆闻鹤穿上外袍,系好锦衣上的系带,待穿戴整齐后,抬脚向屋外走去。小厮见状,以为陆闻鹤是同意见韩文歆一面,匆忙追了上去,说道:“我这便去告诉门房,将大门打开,迎韩小姐进府中。” 陆闻鹤却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沉沉地看着小厮,声音平静:“为何要迎进府中?” 虽然已至深夜,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若是将韩文歆迎进国公府,明日便会传出,国公府世子夜会佳人,两家不日便要缔结婚约。 见陆闻鹤没有去见韩文歆的念头,小厮满头雾水,疑惑道:“不见韩小姐,那——世子爷这是……” 明明即将就寝,却穿戴整齐,连皂靴都已经换好,定是要准备出府。 陆闻鹤神色冷冷,小厮立刻噤声不语,随意询问主子的去处,他这顿责罚是逃脱不过了。思虑起府外的韩文歆,陆闻鹤眉峰微拢,出声安排道:“以国公府的名义,差遣几个护卫,将韩小姐送回去。务必要当面告诉韩大人,城中虽然一片安稳,路不拾遗,但毕竟是女子,在街道游荡难免惹人非议。” 小厮心中暗暗咋舌,为的是陆闻鹤的冷硬心肠,这番兴师动众地将韩文歆送回去,又向韩家说出这般言语,将韩文歆上门求见之事,变为不通规矩,夜深人静之时,仍在街上行走。而国公府只是好意为之,将其送回。在话语中敲打韩家,管束好自己家中女郎。 小厮将陆闻鹤的叮嘱,如实告知了门房。面对韩文歆时,小厮苦笑道:“韩小姐来的当真不巧,世子爷刚刚睡下,我们又不敢贸然打扰。不如先派几个侍卫,将韩小姐送回去,若是改日韩文歆想见世子爷,递了拜帖便是。” 韩文歆面容惨淡,只瞧小厮的安排,便知道他是听从了主子吩咐。之所以这般说话,是给自己留有余地。虽然韩文歆想要见到陆闻鹤,但却明白,再执意问下去,只会落的个颜面扫地。 韩文歆跟着侍卫们离开,临走时,回首看向国公府——昔日,她曾经整日被禁锢在此处,寸步不能离开,想要逃离却没有法子。前世的她,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再进入牢笼中,竟然是如此艰辛。 …… 皎洁朦胧的月光,透过糯色的窗纸泼洒在软榻上,映照在宝扇笋尖般白皙的脸颊。宝扇身上盖着一层单薄的锦被,将其柔弱纤细的身子尽数遮掩。月光笼罩下,黛眉越显乌黑,樱唇越发柔软惑人。 院子里像是吹起了风,这个时节的风总是轻柔的,轻轻拍打了几下糯色窗纸,便停下了动作。因为院中的声响,睡梦中的宝扇黛眉蹙起,待声响停歇后,她拢起的眉峰逐渐舒展开来。 浓稠如墨的身影,似一团看不清的、样子模糊的云雾,轻轻笼罩在宝扇的床边。那身影驻足在宝扇面前,伸出带着凉意的掌心,轻抚着宝扇的脸颊。被这等冰凉的手掌触碰,宝扇眉心皱成一团,柔唇中泄露出绵软的轻吟声。见到此等境况,陆闻鹤并没有收回手,他指腹加重,摩挲着触感如同羊脂白玉般的肌肤。直到将那寸肌肤,尽数沾染上自己的气味。陆闻鹤才松开手,缓缓向下。 入睡时的宝扇,模样乖巧柔弱,脸颊两侧泛着灼灼桃花般的粉意。她身着素白里衣,唯有领口绣着一簇小巧娇艳的夹竹桃。里衣松松垮垮的,随着宝扇的翻身,而微微敞开,露出晃眼的细腻肌肤。 陆闻鹤宛如青竹般的手指,从宝扇里衣领口的夹竹桃抚过,而后轻轻一扯。满室黑暗中,陆闻鹤眸色沉沉地看着那抹白皙。衣衫交错,一阵窸窸窣窣过后,陆闻鹤抬起头,紧抿的薄唇上,有潋滟的水光,与旖旎的春色。宝扇鬓发微乱,毛茸茸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胸口。领口是精致的夹竹桃,再往下,点点红痕,恰似雪中开的正盛的夹竹桃,灼灼其华,令人移不开眼睛。 抚弄了一番夹竹桃,陆闻鹤只道不够,远远不够。他伸出手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按着宝扇柔软的唇瓣。直到睡梦中的宝扇,再也无法忍受唇瓣上的异样,她张开檀口,试图用贝齿惩戒这作乱的小贼,竟然这般无赖地欺辱她。 陆闻鹤的手指,被贝齿咬住。即使在睡梦中,面对“穷凶极恶”的贼人,宝扇都是极其柔弱,连区区“报复”,都不敢用上大力气。宝扇像只刚长出来牙齿的小兽,用微小的力气,啃咬着如青竹般的指尖。陆闻鹤不以为意,甚至捉弄一般,用其余的手指,滑过宝扇的脸颊。只是指尖轻触,如同羽毛般轻柔缥缈,如梦似幻。 宝扇终究是抵不过贼人的无赖和蛮横,连在睡梦中,眼角都带上了绯色的红意。 月光映照下,陆闻鹤瞧得分明,柔唇已经微微发红。陆闻鹤俯身,将柔唇含在口中,轻咬慢舐,良久不肯退去。即使宝扇因为吐息不畅,伸出手臂想要推开陆闻鹤。但两只纤细的手臂,被轻易地钳制住。 “吐息……难受……不……” 细碎的哭泣声,在屋内响起,但却因为太过绵软无力,而无奴仆回应。对此唯一做出反应的,便是陆闻鹤,他将轻柔绵密的吻,深浅不一地落下。 宝扇睁开双眸,轻颤的眼眸中,倒映着如霜的月光,和模样沉醉的陆闻鹤。宝扇身子轻颤,发出的声音也微微嘶哑:“世子如何……到的此处……” 这分明是宝扇的闺房,而陆闻鹤却仿佛如入无人之地般,轻易而来,且没有招至秦府中一众奴仆的注意。 陆闻鹤终于松开宝扇的唇瓣,两人唇齿分开,相连的银色细线,泛着水光,在朦胧月光下,越发彰显缱绻糜艳。月色皎洁,银线艳丽,两相融合,令人神色恍惚,心头灼热。 得以正常吐息,宝扇坐直身子,轻轻呼气。领口之下的凉意,让宝扇垂首望去,是大片细腻白皙的肌肤,这昳丽的景象令宝扇耳尖发红。她慌张地拢好里衣,用身上的锦被遮掩,颤声问道:“陆世子怎会在此处?” 陆闻鹤嗅着宝扇芬芳的发丝,声音淡淡:“不是你邀我私会吗?” 145. 世界六(十七)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宝扇的两颊上,是未曾褪去红晕的羞怯。听到陆闻鹤所说,宝扇含水的眼眸,顿时睁地圆鼓鼓的,一副被人冤枉的可怜样子。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缠绵过后的沙哑:“我没有……” 宝扇何曾能如此胆大,敢在深夜中邀陆闻鹤相会。 陆闻鹤不顾宝扇的抗拒,翻身挤上了床榻。这女子的软榻,与他在国公府的寝床相比,狭小许多。尤其是陆闻鹤生的长手长脚,几乎算是蜷缩在软榻上。陆闻鹤长臂一伸,轻拥住宝扇圆润的肩头,散发着女儿家脂粉香气的棉被,也被他扯到自己身前。 宝扇始终低垂着眉眼,将下唇咬出泛白的齿痕。她清楚陆闻鹤的脾性,若是自己出声抗拒,恐会招致陆闻鹤不满,令他做出更瞠目结舌的行径来。陆闻鹤身上的气息,是一种凛冽的寒松味道,如同他本人一般,极其蛮横,让人生惧。方寸大小的锦被中,陆闻鹤身上的气息,很快与宝扇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锦被中的温度,在逐渐攀升。陆闻鹤的手掌,像是一块烧的炙热的烙铁,灼烧地宝扇肩膀发烫。 紧紧合拢的窗扉被撑开,露出狭小的缝隙。从缝隙中涌出的寒风,使的宝扇面颊上的热意,渐渐退去。 陆闻鹤从怀中摸出纸卷,在宝扇惊讶的神色中,一字一句地念道:“婚事可成,嗯?” 他那句疑问,语气微微扬起,宝扇竟然从这句话中听出了调侃的意味来,低垂的脑袋,几乎要埋进锦被中。 陆闻鹤缓缓说道:“你我之间,并无甚名分,何故关心我的婚事?” 宝扇嗫喏着试图解释:“是我误会了长姐的言语,以为国公府要和秦家订下婚约。” 陆闻鹤张开薄唇,轻咬着宝扇脆弱的耳垂,直到那白嫩柔软的耳垂,鲜艳欲滴,宛如枝头挂着的成熟的石榴子。宝扇攥紧衣袖,才勉强不从唇齿间泄露出令人赧然的娇吟。但陆闻鹤却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刚才还不够,果真是贪心至极。” 宝扇身子轻颤,垂首细看,这才发现自己掌心中握着的不是自己的衣袖,而是身后陆闻鹤的衣襟。因为宝扇的用力,陆闻鹤胸前的衣襟,已经变得皱皱巴巴,微微敞开,露出大片的肌肤。见状,宝扇手心一颤,急忙松开。 “我,我并非是……” 宝扇想要辩解,但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毕竟刚才是自己弄错了衣衫。宝扇扬起脸,两只泛着水意的眼眸,便直愣愣地望进陆闻鹤的眼中。 如霜般月色下,陆闻鹤捏紧宝扇的下颌,轻轻俯身,以唇齿为尺,丈量着宝扇身子的轮廓。 香汗淋漓,百般滋味自在不言中。 不知道何时,窗扉已然敞开,软榻上的两人,稍微侧身,便能瞧见院落中满地银霜的光景。徐徐微风吹来,将屋内暧昧升温的气息,尽数吹散。 月明星稀,弯刀似的明月悬在空中,将朦胧皎洁的月色,尽数倾泻在屋檐,枝头,以及同样莹润的肌肤上。 陆闻鹤的话语,如同极其擅长蛊惑人心的道人,半哄半骗间,叫宝扇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一一讲出。 “……韩小姐好生奇怪,明明那日,是你下水救了我,但在韩小姐口中,却变成了谢公子。因为被谢公子所救,我成了他的宠妾。而韩小姐,则是与国公府订下了婚约。” 宝扇说罢,悄悄抬起眼睛,看着陆闻鹤的神色。只见陆闻鹤面色冷凝,如同朔冬寒冰,宝扇纤细柔软的眼睫轻颤,眼眸中也盛满了盈盈水意。陆闻鹤语气生寒:“她弄痛了你,为何不还回去,怎么生的这般蠢笨?” 宝扇垂首,声如蚊哼:“只是小事罢了,我早已经习惯了,若是贸然冲撞,恐会惹得韩小姐怒意更甚。” 陆闻鹤冷声问道:“是哪只手?” 宝扇将那只手递到陆闻鹤面前。陆闻鹤掀开衣袖,如同无瑕羊脂白玉般细腻的肌肤,此时青青紫紫的痕迹,仍旧未曾褪去。在皎白的手腕处,更显得触目惊心。宝扇任凭陆闻鹤瞧着,没有出声解释,自己肌肤生的娇嫩,稍微用力便能留下痕迹。宝扇曾经听过照顾她的奴仆,暗地里议论,说她一个庶女,却养护的这样好的皮子,日后若是嫁给心肠好的郎君,倒是罢了。若是命生的不好,便是个辗转他人床榻,任由人玩弄调笑的玩意儿。 宝扇深知,床笫之间的男人,最是容易心软的。此事无关情爱,只是看到被自己拥入怀中的女子,却遭旁人欺辱,心中愤懑罢了。宝扇惯会利用旁人的怜悯与愤怒,让其肆意蔓延,生出旁的情意来。 于是,宝扇怯怯地收拢衣袖,意欲将掌心收回,她声音绵软无力,却仿佛轻柔飘逸的长羽,抚过人的胸口,引出酥酥麻麻的痒意。 “莫要污了世子的……” 陆闻鹤却突然伸手,握紧宝扇的手腕,他撩开衣袖,俯身而下,将带着湿润的轻吻,落在每一处青紫处。他捧着宝扇的手腕,宛如捧着精细脆弱的琉璃盏,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这精美的琉璃。陆闻鹤眼眸中的戾气散去,取取而代之的是,肆意翻滚的黑沉。 如同将宝扇当作了他的掌心物,笼中雀鸟,满是势在必得。 陆闻鹤心知,韩文歆言语中所说,并非是不可能的。游春宴上那日,他本没有下水救人之心。而不远处的谢观,则是神色焦急,依照当时的局面,谢观定然会跳入水中,将宝扇救起。到时,成亲,纳妾,一切便是水到渠成。而榕树旁,宝扇与谢观相见,陆闻鹤便瞧见,那时谢观的眼眸,恨不得黏在宝扇身上。他在旁边尚且如此,而陆闻鹤不在一旁时,想必谢观的行为举止,更加孟浪逾矩。 陆闻鹤垂眸,看着宝扇皎白莹润的脸颊,眼眸微软,对待宝扇,他兴致不减。比起其他的金银珠宝,宝扇是陆闻鹤留恋最久的物件,因此陆闻鹤愿意耐下性子。 听闻女子,无论年纪几何,都喜听些哄人的话语。陆闻鹤并不擅此道,但他愿意尝试一二。陆闻鹤收紧了揽住宝扇的手臂,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到宝扇身上。 他淡淡道:“只是无稽之谈罢了。” 宝扇声音柔软,似是感慨:“韩小姐确是痴心一片,城中众人皆看在眼里。” 陆闻鹤不以为然,众人皆道韩文歆痴缠于他,每有陆闻鹤出现的地方,定然有韩文歆的身影。在悠悠众口中,陆闻鹤即使对韩文歆没有情意,也会有所意动,毕竟这样纯粹的赤诚之心,又哪里能轻易碰到。但陆闻鹤并未感受到这番痴心,从众人口中,他记住了韩文歆的名字,却并不会因为韩文歆的紧追不舍,而生出几分动容。若是紧追不舍,便能换取两情相悦,真心相许。那街道上的乞丐,都可追在王公贵胄,世家小姐身后,以经年累月的追寻,得到未来的衣食无忧,和高位者的垂怜。如此看来,岂不是荒谬至极。 陆闻鹤看着宝扇的水眸,缓缓道:“你我二人相处之时,不要谈论旁人,我不喜欢。” 像是想到了什么,陆闻鹤薄唇轻启:“男女都不要。” 无论是韩文歆,还是谢观,或是其他什么人,在陆闻鹤眼中,都如同过眼云烟,并不紧要。他不希望,两人温存缠绵之时,那双柔软可口的唇瓣,还在议论着旁人。这让陆闻鹤觉得,自己很不中用,若非如此,宝扇怎么会还有力气,想起其他人,其他事情。 “至于婚约之事——” 陆闻鹤想起了纸卷上的问询,知道宝扇是心中不安,才特意来问话。明明之前,无论是落水,还是雅舍相聚,宝扇都是静悄悄地离开,连去国公府讨个说法都未曾有过。而今却……这般在乎国公府与秦家的婚事。这样的发现,让陆闻鹤心中涌现出莫名的欢喜。他轻抚着宝扇鸦羽般的青丝,动作轻缓。 “你这般愚钝,连讨人欢心都不会,又怎么能让我订下婚约。” 宝扇微微转身,但白皙细腻的脖颈,泛起的绯红颜色,处处彰显着她的羞赧。院落中寂静无声,清辉的月光沿着窗棂倾泻在屋子里,让人心头发慌。 宝扇声音弱弱:“世子早些回去罢。” 不知道院子里的奴仆们,几时会醒过来。到时发现了两人同处一室,彼此依偎,定然不出半日,便会将这桩事尽数传出,闹得人尽皆知。 陆闻鹤却神色轻松,半依在宝扇绵软的绣枕上。宝扇瞧他这副样子,想起了陆闻鹤刚才所说,知道这是要她“讨人欢心”,陆闻鹤才肯离开。 宝扇无法,瓷白的面颊上,闪过纠结神色。半晌后,听到院落中传来细微的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奴仆们醒来了。宝扇心中急切,连忙起身,在陆闻鹤唇上落下一吻,声音也刻意放软:“世子可有欢喜?” 陆闻鹤胸腔轻轻起伏,沉闷的笑意在屋内回荡。陆闻鹤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但临走前,他长臂一伸,便将带着香气的里衣收进怀中。宝扇还来不及阻止,陆闻鹤便悄然离开。 次日,丫鬟给宝扇收拾衣裳,只道那件绣着并蒂花的里衣不知去处。宝扇眼眸轻颤,细声道:“许是家中进了贼人。” 丫鬟轻笑道:“偌大的秦府,怎么会阻拦不住一个贼人。” 况且这贼人旁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不偷走,唯独对这贴身里衣情有独钟。怕不是寻常的小贼,而是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146. 世界六(十八)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今年咸上早,膏蟹满江波。 正是螃蟹肥美的时节,江河之上,撒网捕捞的渔民不在少数。渔民们往往满载而归,将沉甸甸装着螃蟹的渔网,带至各家食肆店铺,换来银钱。虽然秦府有手艺好的厨子,但终究比不上精于此道的食肆所做。秦拂临时起意,便带着宝扇,去往城中最擅长烹制螃蟹的一家食肆。 食肆临江而建,秦拂与宝扇拾阶而上,到了高楼。圆桌上除了烹制好的螃蟹,还有一瓶温热的黄酒,酒意算不得重,一入腹部只觉得暖融融的。宝扇知道螃蟹寒凉,便不多吃,只用了几筷便堪堪停下。她抬眸看着秦拂,正用精致小巧的工具,细细挑弄着蟹脚中的蟹肉。宝扇素手微伸,将一只完整的螃蟹拿在手中。她动作缓慢而仔细,不久便把蟹壳中的肉挑的干净,将瓷碗中堆积地满满的。宝扇将装好蟹肉的瓷碗递至秦拂面前,又起身斟了一盏黄酒,柔声劝道:“长姐,螃蟹性寒,不可多用。” 听到宝扇的柔声劝慰,秦拂眉眼舒展,只用了宝扇递过来瓷碗中的蟹肉,解了馋念便停下。 宝扇转过身,隔着窗棂向远处眺望。只见悠悠江面上,有船只来来往往。这些船只会在船头的撑杆处,挂上一只幡布,以表明自家的主顾是哪个。江水上的船只不多,而其中多半都挂着“谢”的字样。 宝扇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黄酒轻酌细品。听闻谢观已经接手了谢家水运上的生意,且将其做的蒸蒸日上。谢观的性子,也由当初的温吞有礼,变成如今的性子大胆,前些时日,竟然差人向秦府送来一众外邦玩意儿,皆用精美的匣子装点好。而宝扇收到的匣子,最为微小,两只手掌便能捧起,与其他人收到的木匣相比,看起来煞为可怜。宝扇低垂着眉眼,脸上未曾流露出半分不悦,她捧着木匣,回到了自己房中。锁扣轻启,木匣被打开,里面放着的是粒粒饱满的珍珠,色泽温润,一共一十六粒。 宝扇自然是喜欢珍珠的,价值不菲,佩戴时又模样清浅,不哗众取宠。尤其是珍珠难得,这珍珠的颜色又泛着浅浅的粉意,一瞧便知道是耗费了许多功夫,才得以培育出来。可宝扇只是合拢木匣,并未将匣中的珍珠制成首饰,或是佩戴在身上。 依照谢观的性子,内敛温吞,宝扇既然已经向他诉说过,两人不便再见。谢观却这样堂而皇之地送珍珠给她,虽然是假借府中交好之名,但此等行径,也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宝扇敛眉沉思,秦拂语气悠悠道:“韩文歆倒是有几分手段。” 宝扇黛眉微蹙,一脸不解其意地看着秦拂。 秦拂轻笑道:“韩家之事,她寻了秦家,去了国公府,甚至求见了与谢观有婚约在身的尹家,就是不愿去找谢观问个究竟,不知道是因为何等缘故。” 宝扇面色如常,声音轻柔:“寻了尹小姐也是一样的,未婚夫妻间总是有情意在的。” 秦拂不以为然,轻嗤道:“韩家的困境解了,却不是因为谢观,而是尹家亲自出的面。事情有了转机,韩大人心中的郁气散去,病也逐渐好起来了。只是韩文歆却突然害了病,被韩大人送去了僻静之地治病。” 宝扇柔声道:“韩小姐害了病,可那日瞧着,可很是康健……” 秦拂想起了宝扇手臂上的青紫痕迹,过了许久才完全散去。秦拂顿时拢紧眉峰,心想韩文歆何止是康健,简直是力气蛮横。 “害病是假,躲藏才是真的。” 秦拂看的分明,哪里有这么巧合的害病,韩大人刚刚痊愈,韩文歆便又倒下。明明是韩大人借看病之机,送韩文歆出去躲避。只是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若是需要韩文歆躲避的事情不见了,那韩文歆自然能早早回来。若是那需要躲避的人和事情,长久停留在城中,韩文歆的归期怕是不定。 螃蟹宴还未过半,秦府便有丫鬟赶来,俯身在秦拂耳边低语几声。秦拂起身便要离开,看到宝扇身姿柔柔地站起身,心中微动,细细思索之下,叮嘱道:“你便待在此处,莫要叫人说——我拘束了你。” 整日将宝扇拘在府中,不让她出门,这次连用个螃蟹宴,没有半途离席的道理。 宝扇水眸轻颤,轻声道:“长姐待我,自然是好的。” 秦拂轻哼一声,并不回应,但舒展的眉眼,显示出她的心情尚佳。 待秦拂离开后,宝扇看着满桌的菜肴,唤来伙计,点了几个滋补养身的膳食。宝扇端起桌上的枸杞乌鸡汤,汤匙搅动,轻轻送入口中。门扉轻动,宝扇以为是秦拂去而复返,用帕子轻拭着唇角,站起身来,嘴里的“长姐”还未唤出口,便见到面前人并非是秦拂,而是满身珠翠,面容倨傲的女子。 尹小姐打量着面前的宝扇,弱质芊芊,有弱柳扶风之姿。江河上的风,穿过窗棂,灌进屋内,吹动宝扇身上的衣裙,更显得其身姿纤弱,人不胜衣。尹小姐细细看着宝扇的面容,眉眼柔软,唇瓣殷红,怪不得能将谢观迷惑的神思不属,不知今夕是何夕。 韩文歆求见陆闻鹤无望,自知不能去求谢观,恐谢观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对韩家更加冷落,挽回生意越发无望。韩文歆孤注一掷,她凭借前世的记忆,深知尹小姐对谢观有几分情意,前世尹小姐身为正妻,却被宝扇一个宠妾狠狠压制,定然是愤恨不已。不然尹小姐也不会冒险害死了宝扇,落了个被谢观彻底冷落,且狠狠折磨的地步。如此想来,尹小姐自然是怨恨宝扇的。而如今,因为韩文歆游春宴上的变故,使得宝扇不再是谢观的妾室。尹小姐自然无从得知,使谢观心中惦念的女子是哪个。韩文歆便另辟蹊径,寻到了尹家府上,以尹家出手为交换,将谢观心中惦记的女子告知。尹小姐犹豫不过片刻,便同意了。尹家虽然没有经营水运方面的生意,但其相识的人中有航运出海之人,能帮助韩文歆解开燃眉之急。 得知谢观惦念之人,竟然是秦家庶女时,尹小姐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尹小姐曾经思虑过,谢观心上人定然身份不高,甚至是地位悬殊,不然谢观也不会迟迟不上门求娶。只是尹小姐没想到,自己未来夫君惦记的,竟然是一个庶女,这让心高气傲的尹小姐心中受挫。尹小姐派人探寻宝扇的踪迹,这才得以在食肆与宝扇相见。 尹小姐心中不解:宝扇这般楚楚可怜的面容,着实容易使心性不坚的男子,意乱情迷。可谢观看着温和内敛,实际心性坚定,怎么会被这般女子牵动心神。 尹小姐微微扬起下颌,神情中满是不屑:“你便是秦家庶女?” 宝扇轻声应是,她黛眉蹙起,柔声道:“屋内只有我一人,若是寻人,怕是来错了地方。” 尹小姐身旁的丫鬟,报出了主子的名讳,本以为宝扇这般柔柔弱弱的女子,听到后会安分地行礼问好。但宝扇黛眉收拢,轻声道:“竟是尹家小姐,当真是让人没想到。” 宝扇的双眸澄净清澈,光可照人,但尹小姐却从那双眼眸中,看出了几分讽刺。宝扇这般诧异,无疑是因为尹小姐不通晓规矩,贸然推门闯入,这般冒失的举动,与尹小姐高门贵女的身份极其不相称。 尹小姐面色青红,不再遮掩,她语气中满是轻视:“你瞧着柔弱,却生的一副伶牙俐齿。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若是安分守己,还能找到好人家。只是偏偏心思大的很,想要做狐媚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尹小姐推开门,清朗的声音,足以令食肆众人都能听到。 “谢观与我有婚约在身,此事城中众人皆知。你若是想做妾室,我并不阻拦。只是谢观的妾室,此生怕是万万不能了。谢观即使要纳妾,贫寒人家的女子,青楼楚馆之女,都可。只是你这番柔弱可怜的模样,叫人瞧了生厌,定是进不了谢家门的。” 这番话句句皆是羞辱,晶莹的泪珠在宝扇眼眶中打颤,她声音发抖:“尹小姐,你我只是初见,何故这般污人清白?女子名声何其紧要,怎么能……” 宝扇身子发颤,断断续续的声音,已经连不成句子。 宝扇脚步轻移,走到尹小姐面前,她清晰地听到食肆下方已经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宝扇美眸一转,压低声音。 “尹小姐想知道,谢观为何惦念于我,却对你嗤之以鼻吗?” 这声音轻柔至极,若非尹小姐凝神细听,便要听不清了。尹小姐轻轻俯身,宝扇柔唇微张:“因为——” “尹小姐面目可憎,谢观他好生害怕。尹小姐莫要不信,谢观与我私会之时,常常提到,与尹小姐相见之时,要想着我的模样,才能勉强交谈下去。可若是成了婚,尹小姐该怎么办才好呢?” 宝扇轻声叹息,看起来极为尹小姐着想,却字字句句都刺入尹小姐的心口。对待这般□□她的人,宝扇分毫颜面都不想再留。她不顾及尹小姐青红交加的神情,缓缓道。 “新婚燕尔,夫妻敦伦之时,谢观莫不是也要彻夜想着我,才能行欢好之事。” “闭嘴!” 尹小姐盛怒之下,伸出手臂推搡着宝扇。 两人从屋内退出,再往后一步,便是台阶。 宝扇垂眸瞧着楼阁处一闪而过的衣角,美眸轻颤,待尹小姐再使蛮力时,不再躲避。 “宝扇!” 焦急的身影,朝着宝扇奔来。 147. 世界六(十九)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尹小姐同样也看到了来人,竟然是不知何时赶来的谢观。尹小姐此时心中的愤怒,顿时被焦急慌乱覆盖,她身形微颤,正犹豫该如何解释,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是她将宝扇推搡至楼下。因为尹小姐的心不在焉,一时间也没注意到踩空的台阶。跌落台阶的一瞬间,尹小姐发出轻呼声。 眼瞧着宝扇从台阶上摔落,谢观心急如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谢观下意识地想到以身相替,用身子充当软垫,免得宝扇磕碰到。虽然宝扇身形纤细,但是从高台之上落入谢观怀中,谢观只觉得手臂疼痛,他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但谢观来不及顾忌自己,微微使了力气将宝扇拦腰抱起,面容上满是担忧:“摔倒了哪里?” 谢观唤着跟在他身旁的侍卫,去领大夫过来。宝扇温顺地躺在谢观怀里,眼眸中晃动着盈盈水意,额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泛起骇人的青色。见状,谢观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扯动,连一时片刻都不愿意等候,便抱着宝扇,朝着食肆外面走去。 丫鬟从楼阁上面匆匆赶下来,看着昏厥过去的尹小姐,心中满是慌乱。见到谢观要走,丫鬟连忙追上前去,俯身央求道:“谢公子救救我家小姐。” 谢观轻飘飘的视线,从尹小姐身上掠过,他眼眸冷淡,声音平静:“会有大夫赶来,我待在这里也是无用。” 丫鬟看谢观执意要走,情急之下,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谢公子为何要带走秦小姐?我家小姐是谢公子未过门的妻子,而秦小姐——不过是秦府庶女而已。谢公子应当惦念的,是……” 谢观只冷冷地看着那丫鬟,宝扇受伤,他本就心中焦急,偏偏这丫鬟有意阻拦。即使性子温和如谢观,此时言语中也带上了几分怒气:“宝扇因何受伤,你应该心知肚明。尹小姐推搡之时,你冷眼旁观,并不做阻止。如今主子受伤,你不想法子去救治,反而来我面前试图说些子丑寅卯。” 胸膛处传来绵软的轻抚,谢观垂首,看着一副可怜模样,却仍旧在宽慰他的宝扇,顿时心头发烫。谢观抬脚便走,只留下一句话:“尹家如此嚣张跋扈,我谢家高攀不得,婚约便不再成了。” 丫鬟身子僵硬,心中暗暗叫苦,只道自己情急之下,做下了错事,惹得谢观当场要解除婚约。丫鬟深知尹小姐对谢观的心思,待尹小姐恢复意识,不知道要如何责罚。眼看着谢观离去,丫鬟不敢再做阻拦,只得招呼着食肆的伙计,帮忙搀扶尹小姐,唤来大夫。 宝扇轻扯着谢观的衣襟,声音细弱,只道自己能行走,更何况大庭广众之下,男未婚女未嫁,如此亲昵,难免会落人口舌。谢观此时却变得态度强硬,任凭宝扇如何央求,都不肯放下她。谢观已经下定决心,与尹小姐解除婚约,宝扇何其无辜,又生的如此纤细柔弱,那尹小姐竟然能狠下心肠,将宝扇推下台阶,可见其本性。 谢观收紧了环住宝扇腰肢的手臂,眼眸发沉:“挡不住悠悠众口,便不必再挡。” 谢观已经决定,待将宝扇送去安稳处,看过大夫后,便立即回禀谢父谢母,了断与尹家的婚约。 只是谢观还未踏出食肆,便被旁人挡住了去路。 谢观抬眸,刚想开口让此人先行避让,但看清楚了来人是谁后,将宝扇拥地越发紧了。 陆闻鹤瞳孔漆黑深邃,此时悠悠地望着谢观环抱着宝扇的手臂。陆闻鹤面色如常,但心底涌现出充满恶意的念头,他极其克制,才勉强压制住想抽出利剑,砍断那碍眼的双臂的想法。陆闻鹤张开双臂,像是在对谢观说话,但晦暗不明的眼神却落在谢观怀中的宝扇身上。 “把她给我。” 陆闻鹤说的极其自然,仿佛宝扇本来就是他的物件,而谢观只是觊觎宝扇的贼人。 谢观神情微怔,待反应过来陆闻鹤言语中是什么意思时,面容顿时变得紧绷。谢观唇角扯出一抹笑容,声音冷冷:“陆世子,烦劳让路。” 对于谢观瞬间涌现的防备与不满,陆闻鹤并无甚在意,他轻轻俯身,望进宝扇清澈纯粹的眼眸中,声音笃定:“过来。” 谢观眼眸一滞,声音艰涩:“你——” 陆闻鹤这才正视着谢观,素来谦谦有礼的国公府世子,此时眼眸中尽是寒意,唇齿中吐露出的话语,也丝毫不留情面。 “谢公子,你很聒噪。” “我是在问宝扇,不是你。” 陆闻鹤视线落在宝扇身上,轻声道:“过来。” 窝在谢观怀中的宝扇,声音柔柔地让谢观放她下来。闻言,谢观身子一僵,他自然是不情愿的。谢观不清楚陆闻鹤与宝扇是何等关系,只知道刚才的寥寥数语,可以窥探陆闻鹤的狼子野心,他对宝扇定然有所求。陆闻鹤周身的气息,着实令人心中畏惧。但若是宝扇不愿,谢观不会懦弱到将自己心悦之人,拱手相让。只是宝扇柔声开口,在陆闻鹤和自己之间,选择了陆闻鹤。这如何叫谢观不挫败。 谢观执意不肯放下宝扇,但耐不住宝扇的柔声请求,和那双水意朦胧的眸子专注地望向他。两人情浓时,宝扇亦是这般,用小兽般柔软依赖的目光看着他。可如今物是人非,宝扇再次央求他时,竟是为了另外一个男子。 谢观终究是松开了手掌。 宝扇双脚还未落地,便被陆闻鹤接到怀中。陆闻鹤宽袖轻展,就将宝扇拢进自己衣袍之下,连零星的衣袍都未曾展露在外面。 陆闻鹤既然已经接回了宝扇,不再理会神情落寞的谢观。陆闻鹤抬脚离开此处,乘上了国公府的马车,将众人的议论声,留在身后。 马车随着道路的起伏而微微颠簸,宝扇本就刚从台阶上摔落,意识混沌,又被马车的颠簸起伏弄得面色发白,看起来煞是可怜。陆闻鹤浓眉微凝,声音冷冷地安排车夫:“行慢些。” 马车的脚步声逐渐变得平稳缓慢,宝扇的脸色还是惨白色,整个人宛如落满霜雪的禾苗,随风轻颤。陆闻鹤紧皱的眉峰未曾舒展,他站起身,从宝扇对面的位置,挪到了宝扇身旁。陆闻鹤伸出手掌,将宝扇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 坚实有力的肩膀,让宝扇觉出了几分安稳,发白的脸蛋也逐渐恢复血色。 骏马在国公府门前停下,陆闻鹤抱着宝扇从马车走下。国公府的奴仆们,无论心中是如何好奇猜测,此时都恭恭敬敬地俯身,不敢抬头看陆闻鹤怀中的女郎是哪一位。 府医为宝扇悬丝诊脉,只道宝扇是额头碰到了坚硬的物件,又受了一些惊吓,才会如此。府医看着陆闻鹤黑沉的脸色,原本想要说出的“并无大碍”,经过仔细斟酌后,改口成了:“不用汤药,敷些药膏,免得留下疤痕。” 陆闻鹤拢眉,问道:“还会留疤?” 府医连忙道:“用着药膏,好的快些,女郎心中也能安心。” 陆闻鹤这才舒展眉峰。 见到此等情状,府医心中暗暗称奇:到底是哪家的女郎,惹得世子爷这般关心。这伤口并不算严重,平常人不敷药膏,十几日也能褪去。只是这女郎肌肤细嫩,磕磕碰碰的痕迹,也瞧着骇人。为免世子爷挂念,府医还是决定开着消肿化瘀的药膏,好尽快让女郎恢复如初。 药膏被呈上,陆闻鹤打开盖子,淡淡的药草香气扑面而来。陆闻鹤手指轻挑起凝脂般的药膏,撩开宝扇额前的发丝。看到那骇人的痕迹时,陆闻鹤心中猛地一跳,他将这种异动归咎于宝扇太过蠢笨,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才会让他觉得麻烦,进而心烦意乱。 按照府医的叮嘱,陆闻鹤的手指,沿着宝扇受伤的痕迹,轻轻描摹,待将药膏涂抹均匀以后,陆闻鹤便轻揉细搓,直至指腹生出了温热,才堪堪停下。 宝扇抬眸看着陆闻鹤,双眸清浅,在额头上的青紫伤痕衬托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爱。陆闻鹤本是为宝扇上药,但不知道何时,却突然变了意味。他手指缓缓向下,掠过宝扇挺翘的鼻,柔软的唇瓣。 直到宝扇的一声轻呼传来,陆闻鹤才犹如大梦初醒般,停下了动作。而此时,宝扇不像是之前那般凄楚可怜,面颊惨白。如今她面颊绯红,眉眼中尽是羞人的热意。 宝扇柔唇轻启,细声问道:“时辰不早,该回秦府了。” 在马车上时,宝扇就曾央求陆闻鹤将她送回秦府附近。宝扇虽然受伤,但行走无大碍,独自一人返回秦府,至于额头上伤痕之事,也能仔细与秦家人解释。但陆闻鹤不愿,宝扇向来是争执不过他的,软榻之上如此,平日里相处亦是如此。宝扇只能听从陆闻鹤所言,来了国公府,只是日后该如何向秦府众人解释,这着实叫人为难。 陆闻鹤声音冷凝:“如此急切?” 他瞧着宝扇待在谢观怀中时,也不像现在这般顾虑众多,瞻前顾后,急匆匆要往秦家赶去。怎么落入他的怀中,便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陆闻鹤心道:难道是宝扇以为,谢观比他更值得信任。宝扇声誉有损,谢观会订下婚约,解决宝扇的为难,而他陆闻鹤却不会。 陆闻鹤突然俯身,鹰隼般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宝扇。 他眼神漆黑幽深,伸出手掌捉住了宝扇的柔荑。 宝扇听到陆闻鹤的声音响起。 他说:“便是待在国公府,又待如何?” 148. 世界六(二十)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 宝扇垂下脑袋,琥珀色的眼眸中泛着浅色的光辉,她声音轻如雀鸟的羽毛,拨弄着陆闻鹤的心尖,竟惹出了几分痒意。 宝扇一副任予任求的模样,身姿温顺乖觉:“若是世子开口,何人能离开国公府。” 身强力壮的男子,尚且要看陆闻鹤的眼色行事,更何况身姿柔柔的宝扇。 纤细的手臂,垂落于身前,宝扇的两只柔荑,轻轻揉弄着身上的衣裙。她肌肤本就如同池中白藕,既嫩又软,如今因为心中低落,面上的肌肤又白了几分,在额头青色痕迹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楚楚可怜。陆闻鹤看不惯宝扇这副样子,这总让他觉得宝扇在惧怕自己。陆闻鹤自诩不是良善人,但只瞧皮囊,也算不得洪水猛兽,宝扇何至于如此畏惧。 陆闻鹤俯身靠近宝扇,突如其来的压迫,令宝扇下意识地不断向后退去。只是,陆闻鹤并不给宝扇躲避的机会,他伸出手臂,牢牢地环绕住宝扇的腰肢。手臂上微微用力,便将宝扇拥进他怀中。 “难道不想嫁我?” 闻言,宝扇身子微颤,怯生生道:“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世子的身份。” 这番勉强算得上奉承的言语,落在陆闻鹤耳中,却不觉得熨帖,反而刺耳至极。陆闻鹤加重了手臂上的力气,将宝扇按在他的胸膛上。沉闷的跳动声,透过胸腔,穿过外袍,落入宝扇的耳中。渐渐地,陆闻鹤的心跳声,与宝扇柔弱的心脏,变成了同样的节奏。 吐息共享,心脏合鸣。 陆闻鹤沉闷的声音中,透露着他的不悦。 “既然将身子给了我,难道还想嫁给旁人。” 陆闻鹤暗忖:若是宝扇当真起了旁的心思,想要嫁作别家妇,他定是不依的。只是心中不愿的原因,陆闻鹤无法说的清,他将这些情绪归咎于,属于他的物件,就应该被关在摘星楼中。只是宝扇与其他物件不同,行走自如,陆闻鹤拘束不得,便只能不停地在宝扇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可这些痕迹,抵挡不住旁人窥伺的野心,连身形柔弱的宝扇,都不知何时生出了异念,这让陆闻鹤很是不快。 宝扇趴在陆闻鹤坚实有力的胸膛上,声音弱弱:“自然是嫁不得旁人的,虽已如此,若是世子不肯,我也强求不得。到时,唯有长姐能为我寻个去路了。” 谁人能逼迫陆闻鹤行事,即使是纳妾,只要陆闻鹤不肯松口,抬妾的轿子,也进国公府不得。 陆闻鹤心中冷笑,宝扇竟然如此天真,妄想指望秦家和秦拂,以此谋个好去处。殊不知秦家的算计,是以宝扇的身子,收拢住夫婿的心,方便秦拂管理后院。可是听到宝扇所说,要听从秦拂安排,陆闻鹤便眉峰紧拢,脑袋中浮现出宝扇随秦拂一同出嫁,在秦拂的示意下,与夫婿婉转承欢的画面。到时候,宝扇的羞怯,身子柔软,尽数显现在另外一个男子面前。 这如何不叫陆闻鹤怒不可遏。 他轻轻俯身,在宝扇白皙的脖颈处轻嗅细吻,留下羞人的濡湿。 陆闻鹤声音中满是难以忍耐的哑意:“听话些,令我欢喜。” 他宽阔的手掌,抚弄着宝扇散乱开来,触觉柔软的发髻。手掌带动袅袅青丝,向着后面仰去,显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脖颈轻颤,透着令人怜爱的脆弱,仿佛幽静的山林间,自知逃跑无望,只能引颈受戮的可怜小兽,模样安静地等待猎人的享用。陆闻鹤薄唇移动,轻啄着宝扇的下颌,丈量着那小巧圆润的弧度。带着凉意的唇瓣,微微向上,落在宝扇绯红的眼尾。这般姝丽的颜色,让陆闻鹤想起了摘星楼中鲜艳欲滴的鸽子血宝石,娇艳的色泽,令人神情恍惚。可鸽子血宝石的美丽,太过生硬凉薄,比不上眼前纤细脆弱的柔美。 唇瓣印在额头泛青的痕迹上,陆闻鹤身子微顿,他眉峰紧皱,毕竟无瑕的白玉,陡然生出了裂痕,难免令人心情低落。 宝扇轻声询问:“世子会纳我为妾室吗?” 陆闻鹤眉眼冷凝,意有所指道:“若你不这般蠢笨,会讨人欢心……” 他一步步地诱导着宝扇深入,像不怀好意的猎人,在无知懵懂的鸟雀前,布满了饵料,蛊惑着无知无觉的鸟雀,朝着深渊般的陷阱中飞去。 蝶翼般轻盈的眼睫轻颤,宝扇抬起双眸,似乎是终于鼓足勇气,她扬起藕白的手臂,轻轻环绕在陆闻鹤的脖颈处。宝扇讨好似地轻吻着陆闻鹤的脸颊。若陆闻鹤的吻是汹涌澎湃的浪涛,几乎要将人吞没其中,再无招架之力。宝扇的吻便是三月春风,轻摇着毛绒绒的蒲公英,轻飘飘地向四周散去。 陆闻鹤一手掐着宝扇的腰肢,另外一只手缓缓向上,掠过挺直的脊背,单薄的肩胛骨,最终落到宝扇的肩头。两只手掌微微用力,似乎将弱小纤细的宝扇,尽数掌握在两手之中。 这是第一次,陆闻鹤只是浅尝辄止,将自己与宝扇之间的亲近,只浅浅地停留在唇齿之间,未再继续肌肤相亲。 依照陆闻鹤的脾性,外表风度翩翩,实际偏执而自我,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自己快活一番,但陆闻鹤看到了宝扇额头上的青色痕迹,只是用唇瓣相触碰,宝扇便黛眉蹙起,柔唇紧抿,模样看起来好不可怜。即使欲念膨胀,如同浩瀚无垠的汪洋大海,陆闻鹤也堪堪停下,那双多次解开宝扇衣裙的手掌,此时生疏地为宝扇系紧胸口的盘扣。 陆闻鹤亲自将宝扇送回了秦府。 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不语。 到了秦府,车夫已经提前候在马车旁边。帘子被掀开,宝扇扬起手,正欲扶着车夫的手臂,走下马车。陆闻鹤却先行一步,跃下马车,在宝扇的轻呼声中,将她轻松抱起,而后放在了地上。 宝扇轻声道谢,朝着府门走去。 走了大约十几步,宝扇转身看去,原本以为陆闻鹤已经离开,毕竟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脾性,将宝扇送回秦府,想必也不会过多停留。只是让宝扇诧异的是,陆闻鹤仍旧驻足在原地,黑漆漆的眼眸,倒映着宝扇的身影。宝扇欲言又止,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朝着陆闻鹤走过去。陆闻鹤却大步迈向前去,走到宝扇面前,沉声问道:“何事?” 宝扇唇瓣微张,糯声道:“世子可有欢喜?” 陆闻鹤轻声笑道:“算不得欢喜,只有一两分罢了。” 十分欢喜,他只觉出一两分。 宝扇神情黯淡,走进了秦府。 与来时相比,陆闻鹤的心情,倒是愉悦许多。 陆闻鹤亲自送宝扇回府一事,自然是传的沸沸扬扬。宝扇前脚刚迈进秦府的门槛,后脚关于她与陆世子之间“依依不舍”的景象,便被一众奴仆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宝扇刚在屋内休息片刻,便被丫鬟领到了厅堂。 秦父秦母皆是面容肃然,秦拂也是一副柳眉紧锁的模样。 宝扇面色如常,柔声行礼问好。 秦母并不准备试探,而是直截了当地询问道:“你与陆世子是何关系,他因为什么缘故送你回府?” 宝扇便将在食肆中,尹小姐如何刁难,甚至在怒火驱使之下,将她推落台阶。幸有谢观和陆闻鹤相助,她才免于受到更重的伤害。只是谢观是尹小姐的未婚夫婿,两人之间有婚约存在,不便送她。陆闻鹤体谅宝扇的为难,心思良善,才出手相助,将宝扇带回国公府医治。而后得知伤势不重,便不做丝毫迟疑犹豫,将宝扇送回秦府。 宝扇并没有完全撒谎,满口胡言乱语定然会惹得秦家人恼怒嫌恶。秦父秦母想要知道的,是宝扇与陆闻鹤之间的关系。但食肆中发生的事情,秦父秦母迟早要知道,与其让他们从别人口中得知,不如宝扇先行告知。宝扇并未故意遮掩事实,毕竟食肆中有众多食客,众目睽睽之下,刻意隐瞒或者有意捏造,旁人一句话便能戳破。宝扇将事情如实讲出,只是将谢观和陆闻鹤帮助之事,解释为好心为之。 经过宝扇一番言语,秦父秦母的眉眼舒展,怒火明显地平息许多。 秦母又追问了一些国公府与陆闻鹤的事情,诸如陆闻鹤有无透露,是否愿意与秦家缔结婚约。 宝扇摇首,只道不知。 看着宝扇额头上的伤痕,眉眼间的疲惫,秦拂冷声阻止了秦母继续问下去。 “纵使想要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也不至于如此急不可耐,传出去平白惹人笑话。” 秦母嗔怪地看着秦拂,埋怨道:“你这是什么话,不过是惦念你的婚事。再说,不过是私话而已,怎么会惹人笑话?” 秦拂轻声道:“厅堂之中的丫鬟,难道算不得旁人?” 闻言,厅堂中伺候的两个丫鬟,纷纷垂下了脑袋。 秦母知道秦拂说的有理,即使是贴身丫鬟也会泄露主子的交谈言辞,更何况只是斟茶倒水的两个小丫鬟。秦母心中暗自后悔,也没有了继续追问宝扇的心思,只挥手让宝扇离开,留下两个丫鬟好生教导。 秦拂瞧了一眼宝扇,声音带着冷意:“还不走?” 她心中想着:当真是木头一般。 宝扇连忙追上秦拂,柔声道谢。秦拂并不理会她,紧绷着一张脸皮,待宝扇极其冷淡。宝扇黛眉蹙起,心中细细思索后,察觉出秦拂的漠然,到底源自何处。 那些搪塞的话语,能骗的了秦父秦母,但却隐瞒不过秦拂。 宝扇扬起瓷白的脸蛋,眼眸中盛着盈盈水意,连说出的话语都带着颤意。 “长姐,我怕。” 149. 世界六(二十一)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 秦拂柳眉拢起,冷声道:“怕什么?” 宝扇身形轻颤,宛如风中落叶般无所依靠,她将自己的担忧尽数说出。虽然尹小姐是失足跌落,但毕竟是与宝扇有所牵连。且谢观当着众人的面,要与尹小姐解除婚约,在众人口口相传中,便会将宝扇当作毁人姻缘的引子。秦拂以为,宝扇是在担忧名声受损,刚要启唇,要宝扇莫要多思多虑。 宝扇绵软的声音响起:“若是耽搁了长姐的婚事,可该怎么办才好。” 闻言,秦拂眼神微滞,她仔细端详着宝扇,青黛眉,桃杏眼,一如既往的温顺胆怯样子。秦拂心头微松,想起这数十年来,宝扇紧跟在她身后,安分守己,未曾有过逾越和痴念。而秦拂,却因为宝扇同谢观,陆闻鹤有所牵连,但她自己却全然不知,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令秦拂心生不喜,这才有意冷落宝扇。可是细细想来,宝扇又何曾做过什么错事,自己这般迁怒,着实没有道理。 秦拂眉目舒缓,难得宽慰了宝扇几句:“因为区区流言蜚语,便轻易地将婚事毁掉,说明这婚事,原本便不是什么上好的婚约,与你并无干系。” 覆在宝扇额头上的柔软发丝,随风微动,露出骇人的青色痕迹。秦拂眉峰紧蹙,出声询问道:“可曾用过药?” 宝扇怯怯答道:“国公府的府医拿了药膏,已经涂抹过了。” 黛眉中浮现出纠结神色,宝扇轻声问道:“食肆中,尹家小姐瞧着伤的极重,要不要去尹府……” 秦拂冷冷地瞧了宝扇一眼,心中颇为恨铁不成钢,尹小姐有意伤害宝扇,却不慎摔倒,本就是罪有应得,即使落了个人事不知,也与秦府并无干系。偏偏宝扇生了一副懦弱性子,旁人害了她,宝扇还眼巴巴地要上门探望,当真是蠢笨至极。 “尹小姐的伤,自然有旁人去关怀,不必你我费心思,你只需安分地待在府中。” 宝扇温顺地称是。 闺房中,菱花镜里倒映着宝扇的脸颊,瓷白的肌肤上,青色的伤痕显得尤其骇人。宝扇伸出手指,轻轻戳弄着额头的伤痕,轻微的刺痛,顿时向额头四周泛起。宝扇黛眉紧蹙,指腹轻按,揉捏着额头上的痛楚,心中思绪起伏:她与陆闻鹤之间已经有了首尾,若是能嫁给陆闻鹤,宝扇所惦念的富贵荣华,都能如愿以偿。可是如今,宝扇与陆闻鹤的相处,更像是陆闻鹤沉溺于她的身子,而并非有多少情意。像陆闻鹤这般行事偏执,肆意妄为的人,若是叫他掏出整颗真心,尽数献出,怕是难于登天。而宝扇并不妄想着只用须臾片刻,便得到陆闻鹤的全部情意。如今宝扇所图谋的,是做国公府的佳妇。 这婚约之事,不可由宝扇亲口提出,如此便会落了下风,也会令陆闻鹤生出索然无味,不如弃之的念头来。但陆闻鹤的心思难以揣测,平白地也不会冒出迎娶宝扇的念头,怕是会如同寻常一般的男子,想要将宝扇收入房中,做个供垂怜疼爱的美妾。 想要让陆闻鹤生出娶妻的念头,便只能徐徐诱之,让他主动思虑,亲口说出。 宝扇思绪微动,一个打算逐渐浮上心头。 尹府。 灌了几剂汤药后,尹小姐才悠悠转醒。面前模糊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尹小姐唇齿轻启,喉咙满是草药的苦涩味道,生生灌了几盏茶水,又含了一枚酸杏子,才将口中的苦味去除。尹小姐唤来食肆中的丫鬟,细细追问在她晕过去以后,食肆中发生了何事。丫鬟一开始有意隐瞒,但尹小姐只道:“食肆中来往的人并不在少数,若是你胆敢有半句虚言,便立刻发卖出去。” 闻言,丫鬟彻底没有了隐藏的心思,她“扑通”一声跪在地面,将谢观悔婚之事,尽数归咎在宝扇身上:“……小姐千般好百般好,要不是那秦家庶女,谢公子又怎么会毁掉婚约。秦家庶女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知道私底下勾了多少男子,还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尹小姐虽然对宝扇多有怨恨,但却并非是偏听偏信之人,她强撑身子上的不适,手臂扬起,狠狠给了丫鬟两巴掌,直打的丫鬟跪趴在地上,身子发抖。 “秦宝扇当真可恶,但你不该言行无端,平白惹了谢公子嫌恶。念在你跟在我身边有些时日,便不将你发卖到贱民聚集处,做一个不得温饱的乞儿,只将你扔到青楼楚馆。” 丫鬟捂着脸,闻言双眼圆睁,开口连声告饶。尹小姐却没有丝毫动容,只看着几个小厮,将丫鬟拖拽出去。 得知谢观退回了婚书,当真要断绝了谢家同尹家的婚约,尹小姐特意将脸色化的惨白,一副失了血色的模样,身形踉跄地去寻谢观。 在尹小姐身旁伺候的丫鬟,看着尹小姐过于发白的脸颊,一脸的欲言又止。丫鬟心道过犹不及,尹小姐从楼阁上摔落,身子本就有伤,不过稍微润色,定然叫人看了心疼。只是妆容如此浓烈,不免有些虚假,好似不久于人世一般。但丫鬟最终没有开口劝告,因为她想起了之前在尹小姐身旁伺候的,便因为管不住嘴巴,如今下场凄凉。 谢观身形挺拔,眉眼温和,但对于开口退婚约之事,并不多犹豫纠结,反而有几分强硬,任凭尹家如何好言相劝,谢观都不肯松口。 在丫鬟的搀扶下,尹小姐走进了厅堂,她神色惨淡,勉强保持住平日里的端庄。 看到尹小姐难堪的脸色,谢观心中并没有半分动容,反而生出了嫌恶。与宝扇两情相悦之时,谢观经常流连于脂粉铺子。宝扇喜素色,连脂粉口脂都是极其淡雅的颜色,因此谢观一眼便瞧得出,尹小姐的脸上,究竟是真真切切的病容,还是用脂粉涂抹出来的假象。想起因为尹小姐而受伤的宝扇,看着面前虚假的面容时,谢观越发目不斜视,只道两人性情不合,若是强行成了亲,也只会是怨偶,而非佳侣。 任凭尹小姐如何示弱,甚至舍弃了贵女极其看重的颜面,软了声音解释,是她一时冲动,才做出了错事,日后定不会这般。但素家耳朵软的谢观,此时却连眉峰都未皱起,声音平静。 “谢某心意已决,尹小姐莫要多费唇舌。” 脸颊上的热意,透过厚重的脂粉显露出来,尹小姐脸色涨红,几乎是嘶喊出声。 “你竟这般执着,非要与我解除了婚约?在这之后,又会如何,你难道当真要迎娶一个庶女为妻,被旁人嗤笑?” 庶女并非不能做正妻,但其夫君的权势地位,往往是处于低位。 世家交往,看的是两家的底蕴地位,主母娘家的地位,往往也会包含其中。谢观若是当真迎娶了宝扇,对谢家的权势地位,生意往来,全然没有裨益。 尹小姐不相信,谢观会迎娶宝扇,即使情意再浓,终究只是庶女而已,上不得台面,只能做权势之人的宠妾罢了。 谢观眉峰紧皱,他不喜旁人用这般轻视的语气提起宝扇,声音中也带着几分冷意:“你我婚约不在,你另嫁他人,我并不在意。我另娶新妇,也不应该被人随意议论。” 闻言,尹小姐面容上的惨白,顿时真切了几分。 谢观是想迎娶宝扇的,最初生出这个念头时,便是两人初遇。那双并不合贴的绣鞋,颤悠悠地包裹住宝扇的足。那时宝扇面颊上的羞窘,让谢观心中悸动,他生出了保护宝扇的心思。只是后来机缘巧合,宝扇不愿为妾,谢观也不想委屈了她。但此时,与尹家的婚约解除,谢观只觉得脊背上的重担,顿时松懈了几分,连抬脚迈步,都觉得轻快自然。 当谢观听到坊市流传的,关于宝扇的流言蜚语,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着,秦府二女效仿娥皇女英,同嫁一夫。秦家嫡女秦拂,高不可攀,众人不敢觊觎。而柔弱可怜的宝扇,便成了他们口中随意调侃的乐趣。 “……若非有嫡女在,这秦家庶女哪里能嫁的什么好人家?” “不然。只不过求取之人,所图为何,天地皆知,不过美色二字罢了。” “那秦家庶女模样可怜,眸中含水,怕是哭起来,泪水会啪嗒啪嗒地落下呢,叫人想好好疼疼她……” 如此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在一众惊呼声中,谢观挥舞着拳头,重重地打在那些人脸上。谢观着实算不得身姿强健,他习惯了温和行事,甚少与人有过冲突。因此,谢观被人拉开时,嘴角泛红,身上穿的锦袍也被扯破。小厮劝慰谢观,待帘子放下,众人便瞧不见谢观脸上的伤,也能保住颜面。 谢观却没有坐上马车,他顶着众人侧视的目光,一路走回了谢府。 唇角的疼痛,经风一吹,越发痛楚。 谢观却扬起唇角,只因为他心中想通了许多事情,诸如颜面,诸如宝扇。 一回谢府,谢观便请人筹备定亲下聘事宜。谢母只觉得谢观行事冲动,刚刚与尹家解除了婚约,又这般大张旗鼓的求亲,怎会不惹人议论纷纷。 谢观只道:“母亲可知,海上航行之人,每次出海,都会留下生前遗言,分好钱财。” 谢母惊奇:“还未出海,便这般行事,岂不是晦气?” 谢观放轻声音:“海上凶险甚多,到了海上,才知一切皆是虚无缥缈,并不真切。” 比如运气与否,颜面与否,都不再紧要。 150. 世界六(二十二)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 谢观的聘礼,还未抬到秦府,便听得国公府向秦家下了聘,上百抬红木箱子浩浩荡荡地涌入秦府的大门。 正思量着喜服的样式,是赤金凤凰展翅,还是鸳鸯并蒂花更好的谢观,在听闻这个消息时,神情微怔。谢观很快便回过神来,想起秦家曾经想让秦拂与宝扇,效仿娥皇女英共同嫁给陆闻鹤。谢观心道,陆闻鹤定然是想迎娶秦拂,毕竟论身份性情,两人甚是合适。但陆闻鹤求娶秦拂,却并不仅仅是为了秦拂。从前几次与陆闻鹤的冲突,谢观已经深知陆闻鹤待宝扇的心思,并不算纯粹。谢观握紧拳头,想着定不能让陆闻鹤如愿以偿,享有佳人左拥右抱之美。既然自己想要迎娶宝扇,到时宝扇便不会依照秦家人原先的想法,陪着秦拂一同出嫁。 谢观虽然想通了这些,但心头纷乱如麻,原本清明的思绪,也逐渐变得烦躁不堪。他不做犹豫,毛笔轻勾,便定下了喜服的样式。谢观虽然喜欢鸳鸯并蒂花的祥瑞,但婚事对于女子而言,何其紧要,定然要风光夺目才好,还是赤金凤凰展翅的样式,更为合适。 不过几个时辰,秦府便在一日内,迎来了第一个求亲的郎君。 秦母面上的笑意,有些僵硬,谢观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姿态恭敬地将自己想要迎娶宝扇之事,一一说出。 “若能得宝扇为妻,乃我此生之幸事。” 闻言,秦母面容上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秦母眉峰拧紧,轻声叹息道:“怕是不成的。” 谢观身子一僵,正要继续追问下去。 秦母开口为谢观解答疑惑:“你来的迟了,宝扇的婚事已经定下了。” 谢观神色诧异,失声问道:“与谁?” “国公府世子,陆闻鹤。” 得知陆闻鹤来秦府下聘时,秦母面上欣喜,暗道不枉费她整日求神拜佛,终于得偿所愿,给秦拂找了门好婚事。如日中天的国公府的婚约,让她扬眉吐气,在一众贵夫人之间,也能受尽追捧。秦母看着堂下站着的陆闻鹤,相貌俊逸,身形如竹,一瞧便是难得的好女婿。 只是待陆闻鹤开口求娶,秦母神情微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名字,连忙追问道:“你要迎娶哪个?” 陆闻鹤轻轻躬身,更显得其身形飘逸。 “求取秦家庶女为妻。” 陆闻鹤神色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知道这番话语,将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秦母犹自不信,不禁呢喃出声:“秦家只有一嫡女,一庶女。陆世子,你当真要求取庶女不成?” 陆闻鹤神色未变,轻轻颔首:“是秦家宝扇。” 秦母神情怔愣,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只被她当作陪衬,用来讨好秦拂未来夫君的宝扇,竟然能被陆闻鹤开口求娶。可是无论如何惊讶,秦母都不会拒绝这桩婚事。毕竟宝扇的身份,虽然只是庶女,但终究是秦家的女儿。宝扇能嫁进国公府,对秦家只有好处,没有丝毫弊端。 陆闻鹤对这门婚事,像是极其上心,连秦母询问婚约的许多细节时,他都能答的上来。如此可见,陆闻鹤对这门婚事的看重。 送走了陆闻鹤不久,秦母又得知谢观上门求取。秦母一边让丫鬟迎谢观进来,一边心中暗自揣测,谢观莫不是也来求取宝扇的。事实果真如同秦母料想的一般,只是谢观所想,定然是不能如愿的。秦母看着谢观眉眼黯淡,与刚刚的意气风发全然不同,心中不禁轻声叹息。 不过是迟了半日而已。 谢观有过婚约,自然知道依照如今的情势,若是陆闻鹤不愿解除婚约,事情再没了转圜的机会。谢观想起陆闻鹤看宝扇的眼神,丝毫不容许他人窥探的姿态,知道想要陆闻鹤毁约,定然是不可能的。 …… 秦母来到宝扇的闺房,她上下打量着宝扇。模样可人,姿态柔弱,稍加教养,便能蛊惑众多男子的心神。宝扇自然是个美人,楚楚动人的美人。若非如此,秦母也不会同意秦拂的想法,让宝扇做妾室,拢住秦拂夫君的心神。只是这样的美貌,太过柔软脆弱,可以被掠夺,却往往得不到细致的呵护。秦母心中不解,只单单凭借这样一张脸蛋,宝扇便能让国公府世子亲自上门求亲,令素来好脾性的谢观,不顾宝扇庶女的身份,主动献出正妻之位。 思虑万千,秦母轻声开口道:“你与陆世子的婚约,已经定下了。” 秦母早已经将婚约之事,通过丫鬟告知宝扇。身为庶女,对于婚约之事,宝扇并无多少选择,只能听从嫡母的安排。因此,听到秦母这番话,宝扇并不惊讶,但她毕竟年岁尚小,还是未出阁的女子,羞怯之意溢于言表,宝扇面颊绯红,柔声道:“劳烦母亲了。” 对于这个素来乖顺,从不惹是生非的庶女,秦母唯一的印象便是——美则美矣,但却软绵绵的,并无甚威胁。可如今的宝扇,让秦母想到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飞鸟,竟然同时引得两人求取。看着宝扇我见犹怜的瓷白脸蛋,秦母心中微动,将谢观求取之事,尽数告知。 “谢观也有娶你为妻的心思,不过迟了半日。” 或许是受到外头流言蜚语的影响,秦母想看看,宝扇是否如同外界传闻一般,与谢观暗通款曲,两情相悦,宝扇可会为了谢观,放弃国公府的婚事。 宝扇闻言,美眸轻颤,模样瞧着很是惊讶,但宝扇最终垂下眼眸,声音绵软:“谢公子是个难得的好郎君,只是迟了。” 秦母出声试探道:“你若是中意谢观——” 宝扇轻轻摇首:“世人重诺,怎么可轻易毁约。” 宝扇扬起脸蛋,眼眸中泛着盈盈水意:“母亲若是想要我嫁给谢公子,那便只能……” 眼见宝扇对于谢观,并无旁的情意,即使是在婚事上,也一副“听从母亲安排”的模样,秦母打断宝扇的话语:“你自然是要嫁入国公府的。” 看着秦母离开,宝扇心头微松,她并非对谢观没有情意在,毕竟在谢观订下婚约前,宝扇在谢观身上,耗费了不少功夫,使得她对谢观的情意更深些。不过,让宝扇放手国公府的富贵,去选择所谓的真情,怕是不能的。且宝扇心中清楚,即使她一厢情愿,非谢观不可,但秦母也是不情愿的。 婚约订下的匆忙,但国公府世子娶妻之事,却丝毫没有敷衍。长街十里,红绸扬起。十里红妆,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家的女郎。得知宝扇是庶女后,不少女郎心中思绪起伏,只道宝扇好手段,能以庶女的卑贱身份,嫁作国公府的世子妃,当真是……叫人心生羡慕。 按照习俗,本应该由秦家本姓的男子,背着宝扇走进喜轿。但陆闻鹤听说后,黑眸发沉,只道自己身子并不虚弱,不需要将宝扇假手于人。 秦母心道,由秦家本姓男子送亲,原本便是习俗,与郎君的康健无关。但看着陆闻鹤漆黑幽深的眼眸,秦母话语稍顿,终究是什么都未说出口。 罢了,反正是陆闻鹤娶妻。国公府世子都不在意,她不必出声招人厌烦。 身上的喜服是用金丝银线缝制的,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喜帕遮盖住宝扇的面容,丫鬟用一只红绸,牵引着宝扇向前走去。丫鬟突然停下脚步,唤了声“大小姐。” 跟在后面的宝扇,闻声也柔声道:“长姐。” 自从宝扇与陆闻鹤定下婚事,秦拂便不曾来见过宝扇。宝扇知道,奴仆们私下里多有议论:秦拂本以为是自己嫁进国公府,却没有料想到是低她身份一等的宝扇,与陆闻鹤成了婚事。今日如此情状,秦拂或许是心中郁郁,多有恼怒的。但宝扇以为不然,她跟在秦拂身后讨好多年,熟知秦拂的脾性。若是秦拂当真恼了她,便不会遮掩,冲进宝扇的闺房中,谩骂责怪一番。更有甚者,秦拂会去寻秦母,不顾一切地毁掉这门婚约。但秦拂没有,可见她并不是因为宝扇嫁给陆闻鹤,让她自己丢了面子而心中愤懑。 成亲当日,秦家自然是张灯结彩,好不欢喜。秦拂虽然换了颜色鲜艳的衣裙,但眉眼紧绷,看不出半分欣喜。经过秦拂示意,丫鬟轻轻俯身离去,只留下宝扇与秦拂待在原地。 宝扇先出声示弱:“长姐可是厌烦了我?” 秦拂语气冷硬:“厌烦?” 像是想到了什么,秦拂轻笑一声:“是如同旁人所说,厌烦你抢了我的婚事。” 宝扇轻轻摇首:“长姐不会的。” 秦拂眉眼松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陆世子与你我相看,最终却只相中了你,视我于无物,便是落了我的面子。就算我怨恨你,嫌恶你,也是理所应当的。” 宝扇垂落于身前的手臂,微微收拢,身子紧绷,柔声道:“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可是长姐,素来不应该由寻常道理所衡量。正如幼时,我被奴仆欺辱,多是冷眼旁观之人,只有长姐像是一个英雄,呵斥了那些奴仆。长姐提及同嫁之事,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知道只要有长姐在,有长姐的庇护,旁人——哪怕是未来的夫婿,都不会让我受欺凌。因此,对婚约之事,我虽然百感交集,但想起有长姐陪伴,总是安稳更多些。” 秦拂沉默片刻,轻声叹息:“是,我并不厌恶你。” 喜帕被掀开,宝扇神情呆愣地看着秦拂。 “婚约之事,不过天意与人为,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你要知道,世间男儿皆薄幸。” 秦拂目光沉沉,她并非怨恨宝扇,只是不喜。男子的宠爱,如同过眼云烟。而依照她的谋算,便是相互扶持,安稳度日。而宝扇背离了她的打算,秦拂未曾生怨,只觉事情脱离了掌控,让她烦闷不已。 151. 世界六(完) 重生文里贪恋富贵的小庶…… 宝扇眼眸柔软,声如清风,轻轻抚慰着秦拂烦闷的思绪,她温声道:“依照长姐之姿,定会得偿所愿。倘若我当真随同长姐一起出嫁,恐会成了羁绊,妨碍长姐在后宅的谋划。” 只是这一切,都没有了可以印证的机会。 秦拂眉眼微松,知道事情成为了定局,再做纠结犹豫也只是徒劳。秦拂眼神轻瞥,看到不远处神色犹豫的丫鬟,她紧绷的面容微微舒展,整个人向后退却几步。见此情状,丫鬟明白秦拂已经让步,连忙走上前去,接过宝扇手中的喜帕,遮盖至繁复的发髻上。 “二小姐,莫要误了吉时。” 宝扇的眼前,被晃眼的绯红尽数遮掩,再瞧不见秦拂面容上的神色。直到宝扇的双足,迈过秦府的门槛,她一直悬着的心脏,才堪堪放下。从闺房走到府门,在这一路上,宝扇没有回头。她深知这数十年的讨好,终于在今日走到了尽头。 耳旁响起陆闻鹤的声音,与平日里的冷淡漠然,古井无波相比,如今的陆闻鹤,言语中夹杂了几分暖意。想来喜服加身,处处张灯结彩的景象,让陆闻鹤也有所感染,变得欢喜。陆闻鹤身着与宝扇同色的喜服,这样艳丽的绯红颜色,陆闻鹤平日里甚少穿过。他平日里惯常穿些竹青,苍蓝之类的颜色,端的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而身穿喜服的陆闻鹤,连眉眼之处,都沾染了几分糜艳姝丽,连一贯紧抿的薄唇,都潋滟生姿,令人微微愰神。 陆闻鹤俯身,将坚实有力的脊背,面向宝扇。宝扇在周围人的指引下,慢慢攀上陆闻鹤的脊背,宽袖下是两只纤细的手臂,缓缓环绕在陆闻鹤的脖颈处。待宝扇将全部的力气,都寄托在陆闻鹤的后背上。陆闻鹤稍一用力,便将宝扇背起。他两只宽阔的手掌,抚着的是宝扇柔软的臀,即使隔着繁复的喜服,陆闻鹤也能察觉到那份绵软。 府门同喜轿的距离并不算远,而且陆闻鹤步伐沉稳有力,缓缓将宝扇放入喜轿中。宝扇的手臂,从陆闻鹤脖颈处松开的一瞬,轻轻蹭过陆闻鹤的脸颊,指尖察觉到的温热,让陆闻鹤身子微僵。 喜轿被抬起,看着喜帕垂落而下的流苏,轻摇晃动,宝扇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子悬于半空中。前面是吹吹打打的热闹喧哗,道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群中议论着,这是哪家的婚事,如此声势浩大。得知是国公府世子娶妻,人群中又开始好奇,世子妃究竟生的是何模样,是高是矮,是丰腴,或是纤细。只是他们终究不能一览宝扇的真容,毕竟隔着重重帘幔,世子妃的面容,又怎么能轻易地显露于外。 人声鼎沸中,坐在喜轿中的宝扇,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宝扇素手微伸,掀起帘子。在这番热闹的场景下,越发显得谢观神情落寞,他脱口而出宝扇的名字,刚喊出来,却又黯然神伤,宝扇怎么会听到。可谢观看到了帘子轻掀,如玉般白皙细腻的肌肤,他心尖轻颤——宝扇定然是听到了。 谢观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不断远去的喜轿奔去。但等推开眼前的人,谢观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他抬头追寻着喜轿的身影,却只见一抹绯红的影子。 谢观站在原地,神情恍惚。 即使是再经验丰富的轿夫,也免不得颠簸起伏。喜轿摇晃之间,宝扇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宝扇手掌攀着喜轿的边缘,勉强维持平稳。陆闻鹤平缓带着冷意的声音,从前面断断续续地传来。因为是大喜的日子,陆闻鹤并没有动怒,但明显心情不佳。轿夫们被训斥一番,个个噤若寒蝉,再抬喜轿时,脚步平稳了许多。宝扇却来不及庆幸,她美眸轻颤,将这些时日的种种,串联在一起。 原来韩文歆所言,并非是痴狂言语,而是当真发生的一切。宝扇的脑海中,浮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世。第一世,韩文歆在游春宴上落水,陆闻鹤下水施救,被韩文歆痴缠着成亲。但成婚之后,韩文歆却没有过上风光的世子妃生活,而是被拘束在暗无天日的高楼中,甚至连与奴仆交谈,都被陆闻鹤牢牢地掌控着。直到一把大火,将高楼焚烧殆尽。而在第二世,韩文歆带着前世的记忆,得以重活一次。她一改过去痴心尽付陆闻鹤的性情,甚至在游春宴上,避开陆闻鹤相救的场景。这般改变,的确引起了陆闻鹤的注意。而在之后的许多事情上,韩文歆都展示出了从前没有过的成熟稳重。陆闻鹤有所动容,最终真心实意地迎韩文歆进府。前世两人是怨偶,今世,韩文歆本来想要逃离,却在陆闻鹤对她有所关怀时,恍惚明白,自己是逃离不开的,因为她被陆闻鹤牵绊着心肠。 定然是哪里出了错,致使韩文歆非但没有与陆闻鹤坦诚相待,反而被丢到偏僻地境。而如今成为世子妃的,是两世都汲汲营营,想要嫁给富贵人家的宝扇——不过两世都没能善终,第一世,宝扇被主母毒害。第二世,在韩文歆的有意撮合下,尹小姐提前辨认出了宝扇的身份,使计令人毁了宝扇的清白。尹小姐以宝扇“不安于室”,将宝扇嫁给了性情暴戾之人,又令谢观彻底对宝扇失望,再没了过去的留恋,与尹小姐过起了平淡的日子。 宝扇黛眉微蹙,不明白为何要在出嫁之日,让她想起这些。 世人信鬼神,宝扇亦然。 上天让她想起这些,莫不是要让她悬崖勒马,对毁坏了韩文歆与陆闻鹤的姻缘,而愧疚不止,在真正嫁给陆闻鹤前,亲口毁了婚约。或者更良善些,将陆闻鹤还给韩文歆,好扭正原本的“命运”。宝扇轻笑一声,洞悉这些前因后果,并未让她心生愧疚,反而坚定了选择陆闻鹤的心思。能两世在朝堂如鱼得水者,令重生之人念念不忘的郎君,定然是天道的宠儿。 宝扇将偏移的喜帕盖好,双手安静地放在膝前,静静地等着喜轿抬进国公府。 行礼,跪拜……一切如同走马观花,匆匆而过。 合卺酒还未喝过,陆闻鹤便揭开了宝扇的喜帕。动作干脆利落,不作丝毫犹豫,一副不解风情的冷淡模样。可那双掀开喜帕的手臂,将宝扇托起时,从那炙热的滚烫中,宝扇深知,陆闻鹤面容上的冷静,都是虚假。 陆闻鹤抱起宝扇,在院落中行走。或许是陆闻鹤有意安排,因此道路上并不见伺候的丫鬟小厮。到了一处巍峨的高楼,陆闻鹤脚步微顿,而后拾阶而上。此处名为摘星,“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摘星。黑漆漆的楼阁耸立,仿佛与云端相接。宝扇脑海中闪过熊熊大火,第一世中,韩文歆便是葬身在此处,不得自由。 宝扇心头微颤,面容上仍是乖顺模样。 摘星楼的木门被推开,屋内没有点烛光,但仍旧闪烁着溢金流彩,碎金般的光芒,与天空中的星辰无异。屋内没有软榻,地面上铺满了厚实的兽皮。金银珠宝被当作石头沙砾一般,随意地抛到地面上,四处滚落。 宝扇很快便成为了这些宝石中的一员。 她被陆闻鹤放到地面上。昏暗的房中,唯有丝丝缕缕的月光倾泻进来,宝扇跪坐在地面上,抬头仰视着陆闻鹤。这般视野看去,陆闻鹤更显得身形高大,他面容之上的偏执,乌黑瞳孔中的占有欲念,令人心生畏惧。 陆闻鹤薄唇轻启:“如今,你当真属于我。” 宝扇身子蜷缩,瓷白的脸蛋布满了月光的清辉,越发显得脆弱不堪,令人心头滚烫,恨不得好好欺辱一番。 陆闻鹤提亲,可谓是深谋远虑,细细思量之后才做出的打算。自从得知谢观去尹家退亲,陆闻鹤便知道谢观起了什么心思。四处飞散的流言蜚语,使陆闻鹤觉得厌烦。无论宝扇如何,终究是他的物件,哪里容的旁人议论评判。对于所娶妻子的家室,陆闻鹤并不在意,嫡女也好,庶女也罢,不过是顺应世俗,迎娶进家中的摆件罢了。不过无论是哪个摆件,若是成了他的妻子,便应该同其他的物件一般,被安安静静地摆放在摘星楼才好。只是,在流言蜚语与谢观的图谋不轨之下,陆闻鹤这才仔细思虑起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妻子。 府中成了亲的奴仆们所说,娶妻定然要模样俊俏,身子柔软之人。陆闻鹤想着,那便迎娶宝扇罢,模样与身子都无比熨帖他的心意。 陆闻鹤雷厉风行,一旦确定了心思,便不做犹豫,很快便敲定了婚约的细节。但陆闻鹤算准时机,有意早谢观一步,让谢观自以为是迟了片刻,终生为此懊悔不止。 陆闻鹤俯身,手指在宝扇如同羊脂白玉般的脸颊上,轻松滑过。 “你既讨我欢喜,虽然只有一两分,但也算不易,如此——是对你的奖励。” 陆闻鹤的手指,在宝扇柔软的唇瓣四周流连徘徊,直至那脉脉含情的双眸,泛起晶莹的水光,染上了姝丽的绯红。陆闻鹤身子微顿,出声询问道:“你可否欢喜?” 宝扇声音轻柔,带着酥麻的哑意:“成亲是女子生平大事,自然是欢喜的。” 对于这个答案,陆闻鹤却不甚满意,他心中觉得,宝扇当然应该觉得欢喜,不过不应当是因为成亲,而是因为他。 陆闻鹤眼神轻扫,环顾着周围的金银珠宝,翡翠玛瑙,声音中带着蛊惑意味道:“日后,你便同这些价值连城的首饰金银,待在一处,可好?” 这便是要将宝扇拘束在摘星楼的意思,如同前世的韩文歆一般,没有丝毫自由,只能和冰冷的死物作伴。 面对如今自我的陆闻鹤,贸然拒绝,定然会惹怒了他,变得和落满灰尘的珠宝般,无人问津,了无生机。宝扇蝶翼般的眼睫轻颤,瞬间盈满了潋滟的水光,她柔声道:“不要,我不要待在这里。” 陆闻鹤身形一顿,心中的失望还未升起,便听到宝扇弱弱的声音响起。 “这里好黑,我怕黑……若是一定要留在这里,你能否陪我一起……成亲之后,你便是我的夫君了,夫妻之间,理应住在一起的……” 听到宝扇绞尽脑汁,试图说服陆闻鹤留在这里陪伴她。陆闻鹤轻笑,宝扇性子柔弱,即使让她留在黑漆漆的摘星楼,宝扇也不会逃离,只会想着让自己陪伴。 陆闻鹤俯身,坐在了宝扇身侧,他长臂一伸,便将宝扇揽在怀中。怀中人儿的轻颤,彰显着宝扇的恐惧并不作伪。陆闻鹤唇齿轻启,咬着宝扇的耳垂,温热的吐息,令宝扇身子发颤。 “嗯……就这般离不开我……” 这番话极其亲昵,近乎情人之间的呢喃。宝扇羞红了脸颊,窝在陆闻鹤怀中,不肯回答。 陆闻鹤欲起身离开,嘴中念念有词:“那便是能离开了。” 宝扇扯紧陆闻鹤的衣袖,微弱的声音如同蚊哼:“离……离不开的……你不要走。” 陆闻鹤这才施施然坐下,怀中温香软玉的全然依赖,让陆闻鹤久违地感受到心头发软。 他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宝扇永远不会离开他,因为宝扇需要他。陆闻鹤是宝扇的夫君,是无论如何逃离,都不能舍弃的夫君。 重重迷障逐渐拨云见雾,陆闻鹤不会永远待在摘星楼,而让宝扇待在摘星楼,依她柔弱的性子,定然会哭泣伤心。陆闻鹤思绪片刻,便做出了决定:将宝扇带在身边。 摘星楼存放的是死物,而宝扇是需要贴身携带的珍品,怎么能束之高阁。 …… 春梦了无痕。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掩盖了摘星楼中的轻吟细念。身下的兽皮,被男子和女子的汗水沾湿而微微卷起。宝扇藕白的双臂,如同紧密的藤蔓,攀附在陆闻鹤的脖颈处,如此才能支撑起纤细的身子,不向下坠落。 在陆闻鹤的诱导下,宝扇轻唤着陆闻鹤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闻鹤,闻鹤……夫君……” 陆闻鹤却眉峰紧绷,宽阔炙热的手掌,抚着宝扇纤细脆弱的腰肢。 直到宝扇泣声涟涟,陆闻鹤才哄着宝扇,再唤一声,却不是“闻鹤”。 “春生。” 这个俗气至极的名字,是被放在乡间的他,唯一有过的,不曾掠夺双生哥哥的东西。 宝扇模样乖巧,轻轻地唤着:“春生……” 陆闻鹤心尖发烫,带着眼角都有了热意,他揽紧宝扇,极尽温柔,轻轻地应了声。 “宝扇,是春生的妻子。” 152. 世界六(番外) 平行世界之娥皇女英篇…… 街头巷尾中,百姓闲暇之余,最喜议论些风流轶事。秦家嫡女品貌皆佳,许配的儿郎也是地位相当的沈家。这般门当户对的婚事,众人议论纷纷的却不是即将成亲的秦拂与沈以廷,而是秦拂在出嫁之时,要携庶妹一同嫁入沈家。 秦家庶女宝扇,在城中本无多少人知晓。但前些日子,礼佛的庵堂中,这位庶女被人看到衣衫不整,满面潮红的模样,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无论宝扇是否当真失去了清白,但被人瞧见了这般不体面的样子,名声终究是毁了。 “秦家二小姐,应当是清白仍在,不然依照沈家的地位,即使是纳妾,也不会纳一个丟了清白的女子。” 有知道其中内情的,闻言抿嘴一笑,意味深长道:“你怎么知道,沈郎君是心甘情愿纳的妾室?” …… 沈以廷果真是不情愿的。 那日礼佛,沈以廷也在其中。屋门敞开,沈以廷瞥见那显露于外的晃眼肌肤时,顿时眸色一沉,堪堪收回视线,不再细看。只是沈以廷是个传统守旧之人,认为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事情,但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都应该寻清白人家的女儿。对于宝扇遭遇的一切,沈以廷不愿深究,宝扇是两情相悦,碰巧被人捉住,还是遭人算计,实属无辜被毁了名声。这样的女子,沈以廷不愿让她进沈家的府门。 只是向来端庄持重,行事妥帖的秦拂,却在两家商讨婚约之事时,贸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沈家老夫人,极其欢喜秦拂,认为秦拂是她心中最为理想的孙媳妇。而且秦拂提出的要求,凭心而论,并不算过分。秦拂并非要求沈以廷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妾,而仅仅是带庶妹进府。在孝道的压迫下,沈以廷只能低头,勉强允许宝扇进门。只是沈以廷心中自有打算,将宝扇纳为妾室后,便将她当作一件摆设,放在后院,任凭其自生自灭便好。 秦府。 自从出了庵堂之事后,原本就性情软弱的宝扇,越发不愿意出门。秦拂肃着一张脸,让丫鬟将宝扇闺阁的屋门打开。见到是秦拂,宝扇柔柔地站起身子。宝扇身形纤细,这些时日因为传闻之事,整日茶饭不思,越发身形憔悴。秦拂轻瞥了一眼宝扇红肿如杏核的眼睛,语气中夹杂了几分轻视责备。 “真是无用,又不是当真被毁了清白,整日哭哭啼啼的作甚?” 宝扇身形微颤,脑海中思虑起当时的景象,脸色仍有惊惧神色:“若不是长姐来的及时,那登徒子……” 秦拂看不得宝扇这般哭哭啼啼的模样,她不日便要嫁给沈以廷,仔细思虑之下,还是要宝扇同她一起嫁过去,帮她拢住沈以廷的心。 宝扇诺诺点头,但声音中满是担忧:“可是沈郎君并不喜我,恐会给长姐添麻烦……” 对于沈以廷有意拒绝,不让宝扇做妾室一事,宝扇也有耳闻。 秦拂并不担心,凭借宝扇这般柔弱可怜的姿态,再加上她有意筹谋,即使沈以廷郎心似铁,也会有所动容。 男子的嫌恶,与男子的爱意,向来都是一般,并不长久。 秦拂又仔细叮嘱宝扇一番,让宝扇莫要再哭哭啼啼,就算要垂泪,也要留在沈以廷面前流。 宝扇红着眼睛,轻声应是。 等到秦拂离开,宝扇面容上的愁苦神色尽数散去。那日庵堂,是她一时不察。尹小姐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与谢观曾经有过几分情意,竟下了狠心要毁掉她。为此,尹小姐甚至耗费大力气,买通了秦拂身旁的丫鬟,将宝扇引入燃了迷香的屋舍中。屋中有早早等候的性情暴戾之徒,拉扯之中,扯坏了宝扇的衣裙。若非宝扇平日里,对贴身丫鬟仔细叮嘱,若是发现有异样,便立即去寻秦拂。秦拂及时赶到,没让那恶徒得手。但尹小姐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来,还是将宝扇的窘态看在眼中。 世人对女子多苛责。此等情状,即使宝扇如何分辩,也没有人会相信她的清白。宝扇自知嫁进高门无望,便只能为如今的自己,筹谋着最好的道路。 因为名声被毁,宝扇做出黯然神伤的模样。但宝扇不会因此毁掉自己的身体,弄得面黄肌瘦,只会惹得秦拂嫌弃,彻底将她当作弃子。这些时日,宝扇越发显现出,对于秦拂的依赖和感激,让秦拂坚定原来的心思,将宝扇一同嫁进沈家。 毕竟,这样无依无靠的宝扇,模样未损,只能攀附着秦拂过活,叫人如何不放心。 宝扇有了去路,便思量起害的她如今这副田地的尹小姐。宝扇深知,此时不是适当的时机。若是宝扇做怨妇情态,追在谢观身后,指责尹小姐是如何心狠手辣,陷害于她。即使谢观信任宝扇,但依照如今的局面,谢观必然不能迎娶宝扇,而谢家其他人,也不会允许谢观为了昔日旧情人出气,便毁了婚约。 宝扇只能静下心来,暗暗筹谋,待时机成熟,将今日种种耻辱,尽数返还给尹小姐。 …… 大婚当日,沈以廷神色淡淡,看不出过分的欣喜。洞房红烛熄灭,沈以廷与秦拂双双就寝,一切显得平淡如水。 沈以廷与秦拂相敬如宾,度过了三月时光。在此期间,宝扇一直被冷落地放置在偏院,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但宝扇仍旧安静地待在院落中,刺绣缝衣,偶尔会将绣好的手帕香囊,送给秦拂。 大夫为秦拂诊脉后,轻抚长髯,摇首叹息道:“夫人以后的时日还长,不必为子嗣之事,如此劳心费力。” 秦拂眉头紧锁,冷声道:“那便是还未探出喜脉了?” “是。” 遣退大夫,秦拂轻轻地揉着眉峰。丫鬟见状,连忙劝慰道:“姑爷与小姐如此恩爱,子嗣迟早会有的。” 秦拂冷笑一声:“恩爱?” 不过是相敬如宾罢了,哪里算得上恩爱。 秦拂嫁进沈家,才知道后宅凶险。沈家父母,以及出嫁前,对她百般满意的老夫人,在秦拂每次请安敬茶时,话里话外都在敲打,让她早点孕育子嗣。尤其是沈母,成亲不过三月有余,借口为了子嗣着想,便提出要将身边的丫鬟给了沈以廷。秦拂心中嗤笑,便是她成亲一月,立即有孕,沈母也会找到其他借口,给沈以廷纳妾。 对于长辈的关心,秦拂自然不会推辞,她选定了良时,将沈母赏赐的丫鬟,指为妾室。秦拂握着手中新制的锦帕,眉眼舒展,心道:无论沈母给多少妾室,她都尽数收下。只是能不能得到沈以廷垂怜,就要各凭本事了。 …… 得知了秦拂的打算,宝扇面颊羞红。秦拂性子强硬,哪里容许宝扇拒绝。秦拂将一切都安置妥当——梳洗,装扮,换衣。 连宝扇身上擦的香膏,都是秦拂仔细挑选过的。有种淡淡的墨香,是沈以廷最为欢喜的。 宝扇跌到在沈以廷怀中时,沈以廷只觉得手掌之下,是绵软的肌肤,令人心神微恍。宝扇站稳身子,便怯生生地退出沈以廷的怀抱。 沈以廷询问:“你是哪个?” 宝扇并不作答话,身后的丫鬟解释道:“这是夫人的庶妹,也是郎君的妾室。” 沈以廷拧眉,竟然是庵堂中的那女子。他本以为,定然是个花枝招展,行事放荡的女子,不曾想……这般楚楚可怜。 秦拂的意思分外清楚,便是要将宝扇送给沈以廷。虽然意识到,宝扇不是朝三暮四的女子,但沈以廷并没有动宝扇的心思。只是,沈以廷拒绝的话语刚说出,就看到面前柔弱可怜的宝扇,琼鼻泛红,泪眼朦胧,好不可怜的模样。 沈以廷不解:“你哭什么?” 丫鬟见状,识趣地离开。 宝扇柔唇轻启,像一株瘦弱的芳草,轻轻摇首:“没有……哭……” 声音中都带上了哭腔,还说没有。 沈以廷眉峰紧锁,伸出手掌,抬起宝扇的下颌。那双美眸中,闪烁着盈盈水波。像是被沈以廷突然的举动惊吓到,宝扇鸦羽般的眼睫轻颤,莹润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落在了沈以廷的手腕处。 肌肤比之月色,更甚几分。如斯美人,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饶是哪个男子,都无法抗拒此等美景。或许是夜色温柔,沈以廷鬼事神差地俯身,吮去了玉瓷般脸颊上的泪珠。泪珠已经被擦拭,沈以廷本应该停下,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嘴唇向下移动,吮住了樱红的唇瓣。 宝扇温顺地站在那里,让沈以廷任予任求也不知反抗。这般柔弱的姿态,令沈以廷内心的恶意疯狂滋长,他一改平日里的内敛沉稳,行事毛燥,如同未经人事的少年郎君。 宝扇被沈以廷打横抱起,放在了软榻上。宝扇轻声解释,庵堂之事,是被旁人陷害……烛火摇曳,人影交叠。纱帐被尽数放下,遮掩了旖旎春光。得了宝扇身子的沈以廷,早已经知道了宝扇的清白。沈以廷心中浮现出悔恨,暗道当日,他不该离去,而应该主动上前,将宝扇护在怀中,为她抵挡住旁人的议论。 …… 沈以廷未曾想过,自己竟然会这般荒唐。但看着软榻上面色绯红的宝扇,沈以廷觉得,荒唐也是理所应当的。 此后,沈以廷便常常与宝扇相处,他怜爱宝扇的柔弱,会将得到的新鲜玩意,尽数送给宝扇。得知宝扇被人欺凌时,沈以廷也会怒不可遏,狠狠地惩治了刁奴。与宝扇相处越久,沈以廷越觉得,之前的自己,太过愚笨,竟然会被流言蜚语,空穴来风所迷惑。 沈以廷疼爱宝扇,甚至到了迷恋的地步。即使宝扇身体有恙,无法与其欢好,沈以廷也并不在意,将宝扇揽在怀中,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暖着宝扇的腹部。 只是对于庵堂之事,沈以廷仍旧耿耿于怀。他知道宝扇温顺柔弱,但宝扇受欺,便是他的无能。沈以廷重查庵堂之事,得知了幕后之人,便是谢家主母尹氏。沈以廷将真相公布于众,在时隔数月后,返还了宝扇清白。而尹氏,则是因为庵堂陷害之事,被人诟病不止,只道谢家主母心狠手辣,行事毒辣,令人望而生畏。平日里与尹氏交好的夫人们,得知此事,也疏远了尹氏。掌控谢家的谢观,更是勃然大怒。谢家奴仆甚至听到谢观呵斥尹氏“毒妇”二字。不久后,便传出了谢观休妻的消息。尹氏只能无奈归家,但家中不许她进门,只道小辈们还需要相看,便劝说尹氏去庵堂静休。 沈以廷未将尹氏的下场,告诉宝扇。只是宝扇得知自己清白被证明时,挽着沈以廷的脖颈,柔声道谢,甚至难能可贵地主动了许多。 秦拂对于后宅之事,尤为精通。沈母原本的打算,是让秦拂吃吃苦头,再将权力收回。但秦拂管理的滴水不漏,倒是让沈母没了借口。沈母只能从其他方面,给秦拂难堪。 “以廷是你的夫君,绵延子嗣才是你的紧要事情。你若是想要管理后宅,便将以廷分给其他妾室。” 秦拂抿了一口茶,眉眼淡淡:“母亲所言甚是。母亲赏赐的丫鬟,赎回的伶人,儿媳都听母亲的,将她们好生安置在后宅,仔细叮嘱,让她们伺候好夫君。” 沈母眉头紧皱:“话虽如此。只是你那庶妹,整日霸占着以廷,其他妾室怎么能近得以廷的身?” 沈母将身旁的丫鬟给了沈以廷,当夜,沈以廷便被宝扇抢去了。从此便是夜夜笙歌,再无其他妾室近身的机会。任凭沈母如何试图往沈以廷身旁塞人,可沈以廷不碰她们,这塞人之举,又有何用处。 秦拂面上为难:“夫君不碰她们,自然是她们无用。难不成还要儿媳将夫君绑到她们床榻上?” 沈母气倒:“你就不能好好管束庶妹,将以廷分给其他妾室。” 秦拂站起身,语气中尽是为难:“母亲不是不知,夫君将宝扇宠爱的,连出门都想揣进怀里。连我这个正妻,都碰不得宝扇。母亲莫要为难儿媳了,若是觉得宝扇恃宠而骄,便将她喊过来,好生训斥一番罢了。” 沈母面色难堪,宝扇目前身怀有孕,她若是能训斥,还提醒秦拂做甚。沈母不再多言,挥手让秦拂离开。 秦拂来到了宝扇房中,宝扇要起身行礼,秦拂轻抚肩膀,让宝扇坐好。 秦拂看了一眼宝扇的肚子,询问道:“如何?” 宝扇柔声道:“孩子很乖,平日里不闹人……长姐……” 秦拂看不得宝扇畏畏缩缩的模样,皱着眉峰道:“何事。可是那几个不得宠的妾室,又来打扰你了?” 宝扇摇头,后院中有妄图欺辱她的人,甚至有存了恶意,想要陷害她的人。只是那些人,被沈以廷和秦拂整顿过后,都变得安分许多,再也不敢生事了。 宝扇纤细柔软的眼睫轻颤:“若不是长子,长姐会生气吗?” 秦拂一直想要个长子,好记在她名下。但胎儿是男是女,并非宝扇可以掌控。为了未来的女儿不被秦拂嫌弃,宝扇只能率先示弱,得到秦拂的承诺。 果然,秦拂轻声道:“沈以廷这般疼惜你,总会有小郎君的。” 宝扇轻抚腹部,心中微定,柔声应是。 沈以廷得知秦拂来过,询问她说过什么。宝扇柔柔地依偎在沈以廷怀中,轻声道:“长姐让我安心养胎。” 沈以廷轻吻着宝扇的鬓发,声音温和:“那你可要听话。” 153. 世界七(一)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广阔无垠的沙漠上,灼热的日光透过层层光晕,将热度传递到漫漫黄沙。连绵起伏的沙峰之间,时常有来往西域与中原之间的马商,或是将西域新奇的玩意儿贩卖至中原,或是将中原盛产的粮食,瓷器等运送至异域,以换来丰厚的银钱。除此以外,还有一行人,不是以贩卖货物为生,而是将低贱的奴隶,从不知名的小国,穿过漫长的沙漠,送至中原城中。因为这些奴隶生的模样特殊,总会得到贵人们的青睐,因此舍下金银,将异域奴隶买至家中。 排成长列的骆驼队伍,首尾安置的都是看守运送之人,而在队伍中间,则是从番邦小国得到的贱奴。他们被关押在木制的囚笼中,由两匹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拉去。 马商们入乡随俗,没有穿着繁复的长袍,而是效仿西域装扮,身穿简易的胡人服饰,脚踩皮制长靴,头戴巾帽,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以免得狂风吹起风沙,划伤了他们的肌肤。而被押运的奴隶们,便没有这般好的待遇。这些奴隶,往往是从番邦的奴隶场中买来的,自然没有熨帖的衣衫,为他们遮挡风沙。因此,路途还未行至一半,奴隶们的身上便已经伤痕累累。 其中,模样最为凄惨的,便是队伍末尾,董一啸身旁的奴隶——他不是从奴隶场买来的,而是马商在挑选奴隶后,踏上返还中原路途时遇到的。那时这奴隶栽倒在沙漠中,嘴皮发干,整个人好似虚脱般倒在了路边。马商们看这奴隶浑身是伤,活不长久的样子,又没有身份来历,担心他是惹了仇敌,不想招惹这祸害。唯有董一啸没有离开,他将这奴隶纷乱的发丝掀开,露出一双惊心动魄的面容时,董一啸便动了心思,这样的面貌,定然能被贵人们相中。董一啸向来是钱财为重,便不顾其他马商的劝阻,给不知道还有多少气息的奴隶,灌了自己行囊中的水。还好,这奴隶算的上争气,最终悠悠转醒。董一啸询问他叫什么名字,这奴隶也不答话,只沉着一双眼睛,看向荒漠。 董一啸心中微惊,暗道自己救了个哑巴。只是现如今,无论是哑巴也好,残废也罢,总归是奴隶,能换些银钱,也不浪费他灌了那么多水,还给这奴隶上了药。因为奴隶受伤严重,董一啸身上携带的两瓶伤药,通通给他用上了。董一啸向来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怎么可能白费心血,便将奴隶关进了囚笼,一同返还中原。因为董一啸耗费了许多时辰,只能跟在队伍后面,做众多马商的队尾。董一啸不喜做队尾,往往要睁大眼睛,抵挡奴隶逃跑,和突然窜出来的强盗。 若不是因为这奴隶,他怎么会变成队尾。 董一啸心中暗恨,看着被阳光蒸烤,快要昏厥过去的奴隶,大声喊了一句:“乌黎!” 这奴隶名叫乌黎,董一啸在乌黎昏厥之际,从他身上左右翻找,找出来一块银制铭牌,四四方方一块,镌刻着一行异域小字。 董一啸找了马商中精通异域语言的人,得知了这行小字,便是“乌黎”。 应当是这奴隶的名字。 看着乌黎精致的面容,董一啸曾经怀疑过乌黎的身份,但其他马商劝慰他。 “若当真是有名有姓的贵人,哪里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名字而已,或许是哪个贵人豢养的奴隶,犯了错误,这才偷偷跑出来,让你董一啸捡了个大便宜!” …… 沙漠中飘扬着笑声,董一啸却笑不出来,心里清楚其他马商是在揶揄他,嘲笑他耗费了清水,两瓶伤药,却救回来一个哑巴奴隶。 他董一啸何曾吃过这般大的亏! 思绪回转,囚笼中的乌黎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董一啸的大喊大叫,而感到畏惧。见状,董一啸心头纠结:莫不是捡了个又聋又哑的。 董一啸大掌伸出,从怀里摸出块亮晶晶的铭牌,在日光的照耀下,银色光泽越发明亮晃眼。董一啸的心头微定,暗道:也不算亏本,毕竟得了块银子,日后融了,能给女儿打几件首饰戴。 这般安慰过自己后,董一啸再看乌黎,便没有之前那样嫌弃。饶是见惯了不少模样俊秀的奴隶,董一啸也不得不承认,乌黎的长相,是其中翘楚,无人能比。 他有着异域人惯有的特征,眼眶深陷,鼻梁高挺,连因为缺水而泛白的嘴唇,都隐约可见曾经有过的殷红如血。但乌黎的长相,比普通的异域人,更多上几分精致,眉眼之中,尽显蛊惑。乌黎身上,唯有一处长的不尽如人意,那便是他的眼睛——生的一副不讨喜的异瞳。 左眼是湛蓝澄净的天空色,右眸是带着金色光芒的琥珀色。 这等异眸,在中原是不详的颜色,定然会耽搁卖出个好价钱。 思虑至此,董一啸轻声叹息。在寂静的只能只能听到驼铃的沙漠中,显得尤其明显。原本安静地坐在囚笼中,宛如无知无觉的傀儡一般的乌黎,在听到这声叹息后,却耳尖移动,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到了深夜,马商们不再继续赶路。他们在原地停下,寻了一处休息的僻静处,便开始拿出行囊中的水壶、馕饼开始吃喝。行走了一天一夜,马商和骆驼们都已经感到疲惫。背顶着几个驼峰的骆驼,弯腰俯身休息。董一啸举起水壶,还没喝两口,水壶便空空如也,唯有两三滴水珠,顺着壶口落下。水壶是用马皮制成的,触觉柔软。即使董一啸将水壶挤地皱巴巴的,也再挤不出来一滴水。 董一啸喉咙发疼,这才想起,当时他为了救乌黎,将大半的清水都灌了乌黎。 水壶被董一啸沮丧地扔到行囊中,他摸出硬巴巴的馕饼,却突然犯了愁。这馕饼极能充饥果腹,但却干硬,不好下咽。董一啸纠结之下,只吃了半张馕饼。硬邦邦的馕饼渣,让董一啸本就干燥的喉咙,越发痛了。 马商们有东西吃,而被关在囚笼中的奴隶们,却只能忍受着饥渴,眼睁睁地看着。乌黎的怀中,陡然被扔进了半块馕饼,他抬起眼眸。只见得董一啸恶狠狠地看着他,露出森白的牙齿:“你最好能卖个好价钱!如若不然,便给我女儿宝扇当牛做马一辈子,还了我救你的恩情!” 董一啸说完狠话,便同其他马商聚集在一处。 在其他奴隶神色各异的注视下,乌黎抓起手中的馕饼,往嘴里塞去。他已经品尝不出什么滋味,只有馕饼滑过喉咙发出的刺痛,让乌黎觉得,他还活着。 只不过,是作为一个被贩卖的奴隶活着。 乌黎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沙漠中燃起了篝火,马商们随身携带着火折子。将猩红的火光,送入木柴中,很快便猛烈地燃烧起来。火光带起的白烟,在浩瀚的沙漠中,悠悠直上。 马商们来自天南地北,他们随口聊着。讨论到不远处的奴隶,董一啸开始发愁,但他面上不动声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马商中有人开了口,说董一啸有眼光,挑选的奴隶模样俊美,定然很能得贵人们喜欢。董一啸冷冷地觑他一眼,并不吭声。 那马商却挤走其他人,坐到董一啸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这话是真心实意。” “若是普通的贵人,定然是觉得异瞳不祥,不愿意买那奴隶。只是你将眼界放开了些,莫要瞧着一般的贵人。” 董一啸冷声道:“贵人还有三六九等?” 马商挤眉弄眼道:“自然。” “那依你看来,该将乌黎卖给谁?” 马商摸摸下巴,良久开口道:“不如去郡主府转转。” 闻言,董一啸这才坐地端正些,正视着马商的眼睛,询问道:“你是说那位安宁郡主?” 马商点点头。 这马商所想,倒是有几分道理。安宁郡主最喜容貌俊俏之人,中原人尽皆知。对于容貌出众的,即使犯了错,安宁郡主也会多有宽容,并不苛责。而且安宁郡主行事随意洒脱,大概不会顾虑异瞳之事。依照乌黎的面貌,若是进献到安宁郡主面前,也许会得到千金赏赐。 想通了这一切,董一啸收起沉思,敛眉看着出言献策的马商段武,询问道:“你何时这么好心了?” 段武笑得灿烂,看似憨厚的面容上显示出几分精明来:“你我多年的兄弟,这等好事,我自然惦念着你。” 董一啸冷哼一声,自然是知道段武的脾性,所以他并不相信段武会这么好心,定然是有所图谋。 果不其然,段武继续道:“我儿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只是旁的女子,他都看不上眼,只觉得你家宝扇好。” 看着董一啸脸色发沉,段武连忙道:“宝扇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儿长风品性你也知道。从小到大,他待宝扇绝无二心……这事尽人事,听天命,我也并非着急。只盼着你在宝扇面前,多说长风两句好话罢了。” 董一啸闷声应了,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没有答应。 看着董一啸远去的背影,段武心中叹息,暗道自己儿子没出息,若是当真有本事,便自己出力气将董宝扇的心收拢,哪里能让他低声下气地求人。过了会儿,段武又开始羡慕起董一啸的好运气,五大三粗的模样,贪财好利,浑身上下挑不出半分好,偏偏生出了个玉软花柔的女儿,模样动人,说话娇娇怯怯的,惹得他们好生羡慕。 154. 世界七(二)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夜幕渐深,万籁俱寂。 燃烧的篝火已经被熄灭,只留下微弱的白烟,在荒漠中飘散。马商们已经沉沉睡去,他们并不担心奴隶们会趁机逃跑,沦落为异域奴隶的,大都是身份低贱,离开了马商们,在这荒凉的沙漠中,他们又能逃向何处去。西域中,他们没有身份,纵使逃回去,也是被捉到,再次当作奴隶贩卖。至于中原,他们并不熟悉,恐怕还没有走出去这片沙漠,便凄惨死去。更遑论,如今奴隶们身上饥饿难耐,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气,只能蜷缩在囚笼中,缓缓睡去。 异邦人原本就生的身材高大,乌黎尤甚。这用木头砌成的囚笼,对乌黎来说,过于狭小。乌黎仰头,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眸,直直地看着沙漠上空。沙漠的星辰,比之别处,更加璀璨明亮。乌黎的眼睛如同星辰,轻轻闪烁。身上的伤痛,夹杂着灼伤的刺痛,在此刻朝着乌黎汹涌而来,但乌黎面色平静,仿佛早已经没了知觉。 董一啸醒来时,看到的就是睁着眼睛,神情怔松的乌黎。董一啸不知道乌黎是睡着了刚刚醒来,还是彻夜未睡。休息了一整夜的骆驼,轻轻抖着身子。马商们翻身,骑上骆驼,继续向中原驶进。 不过三两日的光景,空荡无人的沙漠中,陡然出现了微小的人影。 马商们皆是严阵以待,唯恐是遇到了打劫的强盗。但当那抹纤细的身影,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董一啸的眼睛顿时睁圆,朝着远方挥舞着手臂。 “宝扇!” 囚笼中的乌黎,听到了董一啸的声音。他只听得懂几句中原话,此时虽然不明白董一啸在喊些什么,但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欢喜,不像董一啸在看守其他奴隶时,恶狠狠的模样。 乌黎朝着董一啸奔走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身姿纤细的女子,明明是穿着同样简朴,无甚花样的胡服,但在她身上,便是有几分柔美在。因为脸上裹着厚厚的巾布,宝扇只露出了一双水眸。 与那双水眸相对,乌黎心中浮现出莫名的念头:世上竟然有这般弱质芊芊的女子,若是沙漠中吹起狂风,顷刻间便能将她吹倒。 宝扇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董一啸,柔声唤着:“爹。” 说着,宝扇便将带来的水囊递给董一啸。 董一啸来不及询问宝扇,怎么不好好待在家中,跑到这荒漠中。他接过水囊,扬起脖颈咕噜噜地喝下,直到将水囊中的水尽数喝尽,董一啸才用衣袖擦了擦嘴角。 泛白干燥的嘴唇,顿时恢复了水润。 “怎么来了这里?” 宝扇垂下脑袋,轻声解释着:“这次爹离开的时日太久,我心中不安,才央求了长风哥哥带我来这里。” 段长风是段武的儿子,曾经随同马商们来往西域多次,清楚其中的路线。段长风原本是不想带宝扇来的,毕竟一个弱女子,去往荒凉的沙漠,着实让人担心。但段长风抵不过宝扇的柔声央求,特别是宝扇一口一个“长风哥哥”唤他,段长风瞬间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迷迷糊糊地便答应了。 段长风记性极好,很快便找到了最安全,马商们的必经之路。段长风随着宝扇一同来,两人事先约定好,只在此处等候三日,若是等不到马商们经过,便立即返回中原。好在第二日,宝扇便等到了董一啸。 段长风殷勤地给董一啸送水送吃的,全然将自己的亲生父亲忘了个干净。直到段武黑沉着脸,扯着段长风的衣袖,将他带走。 董一啸本想责怪宝扇不懂事,但毕竟宝扇是为了他的安危,才冒险守在这里。董一啸嘴里的责备,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下次不许了。” 宝扇弱弱应好。 董一啸轻瞥了远处的段长风,叮嘱宝扇:“日后离段长风远些,他不安好心。” 宝扇轻声解释:“长风哥哥待我极好……我爹既然如此说,我便听爹的。” 董一啸这才满意,他看着宝扇。厚重的巾布包裹下,外露的眼眸灵动柔软,叫人瞧了心都快融化了,眼眸周围的肌肤白皙晃眼,在昏黄暗沉的荒漠中更显皎白。见微知著,足以可见巾布下的肌肤,是如何细腻绵软。董一啸心中清楚,宝扇的相貌是尽数随了亡妻,甚至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与他丁点无关。只是性子太过柔弱,令人忍不住操心。董一啸着实搞不清楚,自己是个粗鲁的性子,亡妻性子温和,但是外柔内刚,怎么生出了宝扇这样弱柳扶风,楚楚生怜的女儿。 “爹,这是熏肉,面饼。” 董一啸连忙接过,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净。他将手掌的脏污去除,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块亮晶晶的铭牌,递给宝扇。 四方形状的铭牌,是用银链串起,被董一啸拿起,顿时哗啦啦作响。 宝扇眼眸轻闪,语气中尽是欢喜:“好漂亮的银链!” 银链被宝扇戴在脖颈,镌刻有小字的铭牌,正好贴在宝扇的胸口处。 董一啸原本想要说,回到中原后,将这银链子融了,给宝扇打枚银簪戴。但看着宝扇欢喜地将银链戴在身上,董一啸瞧着,倒很是相衬,便不再提打首饰的想法。 宝扇抱住董一啸的手臂,柔声道谢:“爹爹真好。” 董一啸脸上顿时布满了笑意,扬言日后多给宝扇带些精贵的首饰,惹得宝扇又一番夸奖,直将董一啸夸地身形飘飘然。 路过囚笼中,宝扇脚步稍顿,仔细端详着里面关着的容貌出众的奴隶。尤其引人注目的,便是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眸。宝扇伸出手,还未碰到囚笼中的乌黎,葱白的手指便被乌黎抓在手心。乌黎的手掌宛如沙漠纷飞的沙砾,粗糙而灼热。 宝扇试图抽出手指,可乌黎攥的极紧。宝扇那双乌黑的瞳孔,泛起朦胧的水意,轻声道:“很疼的……” 乌黎听不懂,只知道这声音绵软,似天上的云,地面的溪流,清浅幽深。 乌黎松开了手,宝扇连忙逃离此处,坐在了高大的骆驼上。 明明清晨空气中还带着凉意,但到了午时,日头仿佛不知疲倦般,炙烤着荒漠,令人昏昏欲睡。骆驼脚步沉稳,抬脚迈步叫人安心。宝扇轻合眼睑,意识昏沉。 宝扇从未做过这般光怪陆离,稀奇古怪的梦境。大部分的梦境,都与她并无关系,而是关乎身后囚笼中的奴隶——乌黎的。梦中,董一啸将乌黎带回了中原,得知安宁郡主喜爱容貌俊逸的,便将乌黎带到了安宁郡主面前。 安宁郡主果真不在意乌黎的异瞳,她出了千金买下了乌黎,只要求董一啸将乌黎驯养得当,养成温顺的样子,确保不伤害安宁郡主。不同于其他奴隶,乌黎极其美貌,且性情并不温和。董一啸为了千金,使了百般手段,试图驯养乌黎。但无论被如何训斥,乌黎仍旧保持着本色,绝不屈服。见此情况,董一啸觉得棘手,眼看着千金离去,如何不叫他心中慌乱。安宁郡主身旁的小侍,便出声指点董一啸。只道安宁郡主看中了乌黎,将他带进府中,也是为了讨郡主欢心。董一啸不如找些人,好生教养乌黎,让他精通如何伺候郡主。 面对这等提示,董一啸自然是动了心思。他试图让乌黎学会,如何服侍女子。又怕将此等活计交给旁人,会泄露出去。到时安宁郡主得知乌黎还伺候过其他人,万一心中不满,千两黄金便要插翅飞走了。为了日后的安稳生活,不必再往返与中原异域,董一啸狠下心肠,让自己的独女宝扇,亲自教养乌黎。 面对如此羞辱,乌黎羞愤交加,深感被踩进了泥土中。数日的折磨,令乌黎原先的坚持,砰然倒塌,他变得自卑而敏感,开始畏惧周围的一切。而事情的转机,发生于安宁郡主推开狭小的屋门,看着乌黎与宝扇,衣衫不整,而乌黎原本亮如星辰的眼眸中,平静如水,神情木讷。安宁郡主动了怒火,当即派人将董一啸和董宝扇拉下去,乱棍打死了两人。董一啸心心念念的千两黄金没有得到,反而因此丟了自己和女儿的性命。 见到面容精致的乌黎,如今被磋磨成这副模样。安宁郡主自然心疼不已,她将乌黎带到自己身边,耐心教养,教会乌黎中原的语言和习俗。安宁郡主的体贴,让乌黎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而安宁郡主,也不再将乌黎,当作精致的可供观赏的奴隶,渐渐芳心暗许。最终,男有情女有意,自然终成眷属。 至于董一啸和宝扇,只是这佳话中,不甚重要的篇章。董一啸是恶人,将乌黎当作奴隶贩卖,甚至狠心驯养。而宝扇的身影,更是匆匆一过,只在被安宁郡主发现董一啸的“驯养”时,和被乱棍打死时,露出面容。 宝扇睁开眼睛,轻抚着疯狂跳动的心脏。棍棒敲打在皮肉上的滋味,肌肤彼此牵连,着实疼痛。平日里,宝扇连绣针扎破了手指,都要落几滴泪,何况在睡梦中,宝扇是被生生打死过去,那般疼痛,如今想来,仍旧让宝扇冷汗直流。 宝扇思绪微动,看着前方的乌黎。她深知自己人微言轻,与安宁郡主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梦境中,显然是将安宁郡主和乌黎,当作了中心。宝扇抵不过安宁郡主,便只能将视线投注到,如今只是卑贱奴隶的乌黎身上。 乌黎似有所觉,转身看去。 宝扇眼眸轻颤,匆匆地垂下眼睫。 155. 世界七(三)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一行人走出荒漠,来到边陲小镇。此行虽然没有遇到狂风肆虐,袭卷着风沙,但马商们仍旧是风尘仆仆,衣裳上尽是大粒的黄沙。马商们寻了一处客栈,将奴隶们放置在客栈的院落中,就各自前去休整。 宝扇将扎成捆的草料,放在骆驼的食槽中,又在凹陷的木坑中,注满了清水。长途跋涉,令耐性极佳的骆驼,都有些吃不消了,正大口饮着食槽中的清水。 段长风刚刚将奴隶们安置好,便看到宝扇为骆驼喂料送水的场景。此时的宝扇,已经除去了面容上包裹的灰扑扑的巾布,露出一张牛乳白的脸颊。宝扇的眼睫轻眨,乌黑发亮的眼眸中满是温柔。即使刚从荒凉的沙漠中走出来,宝扇的水眸依旧晶莹,柔唇带着潋滟的水光。那纤细柔弱的手掌,轻轻拨弄着食槽中的草料,让人不禁心疼,这样柔弱的女子,合该精心养护着,怎么能做这般粗糙的活计。 段长风是这样想的,亦是这般做的。他大步走上前去,将宝扇手中的草料夺在掌心,闷声闷气道:“你快去休息,我来喂骆驼。” 手中顿时变得空落落地,宝扇扬起脸蛋,见到是段长风,柔柔地喊了声:“长风哥哥。” 段长风将脑袋转到一边去,心中庆幸有发丝的遮掩,才无人看得到他通红发烫的耳尖。每次宝扇唤段长风,他总觉得听到那句“长风哥哥”,耳朵都要融化掉了,无论宝扇提出什么要求,哪怕是要沙漠中悬挂的明月,他也要竭尽全力,试试能不能摘下来。 宝扇朝着段长风来时的方向望去,一双美眸轻颤,轻声问道:“都安置好了?” 段长风颔首,手中的动作不停,很快便将足够的草料,放在食槽中。看着宝扇不时地瞧向偏院,段长风便领着宝扇去看那些安置好的奴隶们。囚笼中,奴隶们原本已经阖上了眼睛,听到脚步声,顿时睁开眼眸,齐齐望向段长风和宝扇。异域人的模样,同中原人相比,多了几分凶狠,他们眼眶凹陷,越发显得瞳孔大而幽深。因此,即使奴隶们都被关押在囚笼中,但当他们一起望过来时,宝扇的身子不禁轻颤。 奴隶们平日里见到的都是神态凶恶的马商,动不动就用长鞭呵斥他们。之前见到宝扇,也是用巾布遮掩面容,唯一的印象便是腰肢纤细,瘦瘦小小的一只。如今看到宝扇的真容,奴隶们心中思绪不一,只眼睛闪烁着幽深的光芒。 四周皆是身形高大的猛兽,不巧,有一只绵软的白兔闯入其中,怎么不令人心潮起伏。 段长风身形微动,挡在了宝扇面前,他沉声道:“不过是些下贱的奴隶,没什么好看的。” 宝扇讷讷点头,抬脚要离开此处。只是院子的角落处,乌黎抬起眼眸,沉沉地看着宝扇。宝扇忽然转过身,朝着段长风说道:“那里没有屋檐遮挡,烈日暴晒,夜里寒凉,恐怕会伤了身子。长风哥哥,不如给他们换个地方。” 听罢宝扇的话语,段长风心里发软,越发觉得宝扇温柔良善,连几个奴隶的康健都记忆在心中。对于宝扇的要求,段长风自然不会拒绝。只是院落中,有屋檐的地方不剩下几处,且通通对着客栈的住所,只有一堵墙壁,一扇窗扉相隔。段长风心下犹豫,但垂首看到了宝扇柔软的眼眸,顿时做出了决断——不过是奴隶而已,行为受限,有什么好做担忧的。 段长风将几个奴隶,放置在可遮阳挡雨的屋檐下。在安置异眸的乌黎时,段长风本想将他放置在角落中,难免惊吓到旁人,但段长风手掌轻推,刚停留在一处屋舍前,准备继续向前推去,便听得宝扇柔声的催促。 “长风哥哥,爹爹喊你我去用膳!” 段长风心中焦急,便将乌黎留在了原地,索性这里也有一处屋檐,不必让乌黎忍受烈阳炙晒的痛苦。 段长风奔至宝扇身旁,两人抬脚离开此处。临离开这处院落时,宝扇转身看去,见到关押乌黎的囚笼,正驻足在一处屋舍前,窗扉半掩,隐隐约约露出铃兰花的影子。 宝扇收回视线。 行走在沙漠中,有诸多不便。因此马商们只用清水,和便于保存的馕饼。馕饼原本滋味不错,但时间一久,在行囊中变得发干发硬,放在口中难以下咽。一走出荒漠,马商们腹中的馋虫便被勾了出来。四方的木桌上,摆放着卤牛肉,熏鸡,炸花生……整整齐齐的下酒菜,连片绿油油的菜叶都罕见。桌上的酒是店家自己酿的,一文钱一大碗,送入喉咙中仿佛吞刀子般。但马商们偏偏不喜喝所谓的绵软的酒,而爱饮这般烈酒。 马商们占据了四五张木桌,唯有董一啸这桌上,有一小碗蔬菜羹,是用几种时鲜的蔬菜炖煮而成的。面前是豪迈饮酒的马商,宝扇却丝毫不在意,两手捧着木碗,小口品着蔬菜羹。直到马商们喝的醉倒过去,客栈中满是酒意熏天。段长风虽然没有晕倒,但也是脸颊通红。宝扇叫来客栈的伙计,将马商们通通送回房中。 宝扇轻垂眼睫,轻声叮嘱道:“再准备一桶热水,送到我房中。” “是。” 宝扇推开房门,院落中的微风吹来,将窗扉处铃兰花的香气,尽数带进屋子里。客栈的伙计,已经将浴桶中注满了热水,此时冒着白蒙蒙的热气,将狭小的屋子,蒸腾地烟雾缭绕。 窗外极其安静,连一丝响动都无。宝扇知道,这些奴隶饥渴交加,都已经沉沉睡去。身上的胡服被解开,黄沙顺着衣服的抖动,而缓缓落在地面上。在灰蒙黯淡的映衬下,越发显现出晃眼的白皙。是异域中常常喝的牛乳酒,牛乳极其新鲜,白腻光滑,入口极柔,令人回味无穷。将稍微动作便荡漾起波浪的牛乳,用酒盏盛满,颤悠悠地注入醇香的酒中。 夜幕掩映下,只看得见纤长匀称的两条腿,以极其曼妙,诱人遐想的弧度,轻轻抬起。而后缓缓没入蒸腾着白气的热水中。宝扇手握棉帕,扬起一只藕白的手臂,轻轻地擦拭着。 原本半遮半掩的窗扉,不知何时被尽数敞开。 乌黎被拘束在囚笼中,四周皆是粗壮的木棍,将他牢牢禁锢在此处。但是自由能被约束,乌黎还有眼睛,有耳朵。美不胜收的景象映入眼帘,牛乳酒般的肌肤,充斥着乌黎的两只异瞳中。无论是湛蓝如浩瀚无垠的大海,亦或是浮满碎金的琥珀,此时都带着灼热的绯红。 乌黎目光幽深,他迫使自己,将灼热滚烫的视线,从屋舍中美人的身上移开。乌黎将身子,背对着屋子,但耳朵仍旧能清晰地听到——手臂扬起水花,柔荑掬起一捧清水,轻轻地洒在自己身前,水珠顺着柔滑细腻的肌肤,轻轻滚落,又重新回到浴桶中。 眼前看不到,耳朵却能听到。 即使捂住耳朵,乌黎也克制不住想象,刚才那副景象,将会在他脑袋中不停地浮现。 蒸腾的热气,逐渐从屋中飘散,温热的触感落到乌黎的脊背上。他身上满是伤痕,被这突然的热意轻抚,身子顿时变得僵硬无比。 身上痊愈不久的伤口,猛然开始崩裂,鲜红的血珠,时不时地沁出。不知是不是屋中的热意太重,乌黎身上竟然有些发烫。他意识开始变得混沌不清,眼前一时间出现了重叠的身影。仿佛乌黎仍旧待在荒漠中,只是这时,并没有马商们与他同行,只有他孤身一人,赤着双脚,在广阔的荒漠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日头正值高空,灼烧地黄沙发烫。乌黎觉得,自己的脚也受了伤,但他没有停下,仍旧向前方走去。如果一旦停留,他就要死在荒漠中,最终被黄沙掩埋,了无踪迹。 乌黎强撑着在荒漠中行走,他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只盼望能在荒漠中,看见一片挂着甘甜多汁的梅子林,能供他止渴。可终究是妄想,乌黎的愿望成空,他没有见到酸梅林。 水波晃动,白皙晃眼的牛乳就在眼前。 乌黎眼眸微张,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是香甜醇香的牛乳酒。 乌黎跌跌撞撞地向牛乳酒奔去,可是面前总有无形的障碍,在禁锢着他的自由。此时的乌黎,彰显出异域中人特有的蛮横,他用尽浑身解数,要碰到那泛着波浪的牛乳酒。 …… 终于,乌黎得偿所愿。他将牛乳酒捧在手心中,俯身细品,滋味清甜可口,与他记忆中的一样。可仔细品尝之下,又有几分不同。 可突逢甘霖的乌黎,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仿佛一个酗酒成瘾的人,不知满足地品味着手中的牛乳酒。 …… 宝扇面容上尽是慌张神色,她白嫩的脸颊,此时添了几分惨白。宝扇正在屋子中沐浴,而本应该被关押在院落中的奴隶乌黎,却突然挣脱囚笼,将宝扇揽进身前。 看着钳制着自己身子的蛮横手臂,掌心的血迹斑斑,面对此等惊吓,宝扇几乎要昏厥过去。宝扇不知道乌黎是如何从囚笼中逃出来的,难道是凭借双手?粗壮的木头,尚且阻拦不住乌黎,更何况是宝扇这般纤细脆弱的身子。 乌黎俯身,用沙砾般的舌头,卷去宝扇脖颈处的水珠。这动作他做的虔诚无比,却令宝扇身子轻颤。身上到处是乌黎留下的、酥麻发软的触感,宝扇既羞又惧,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宝扇只能柔声央求乌黎停下。 “别,别这样……” 156. 世界七(四)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多日未曾饮水的乌黎,如今像是因为饥渴而濒死之人,陡然间发现了一处泉眼,怎么会因为宝扇绵软的请求,而松开手中的甘霖。 乌黎的嘴唇,带着沙砾般的粗糙感,仔细描摹着宝扇的身子。细腻柔软的肌肤,受不得这样的对待。唇瓣掠过之处,残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红痕,恰似雪中红梅,姿态糜艳。浴桶中的清水,随之泛起细微的波澜。在层层水花中,宝扇身上的红痕,宛如妖冶诡谲的赤红花朵,绽放出绚烂的光彩。乌黎埋首于面前的甘泉,两只长臂紧紧地环绕在宝扇的腰肢,将纤细柔弱的美人,禁锢在自己怀里。宝扇早已经面颊绯红,她被乌黎抱在怀中,无法挣脱。乌黎的脑袋,便在宝扇身前晃动。宝扇稍微垂首,就能触碰到乌黎的发丝——韧而坚硬,时不时剐蹭着她的肌肤。 因为口干舌躁,而泛白起皮的嘴唇,逐渐恢复到原先的形状——鲜艳欲滴,形状流畅而饱满。任凭宝扇如何哀求,乌黎都不肯放开这来之不易的甘霖。宝扇如同柳枝般,柔软地倒在乌黎怀中,周身上下没有了丁点力气,唯一庆幸的便是,乌黎只为水源,而没有逾越的行径。 宝扇垂下眼眸,瞥见连绵起伏处的红痕,两颊越发滚烫,只道乌黎果真是一视同仁,就连那处……都不肯放过…… 浴桶中的水波,渐渐趋于平稳。宝扇软着声音,让乌黎离开此处。 “你这般坏心,我要告诉爹爹,让他责罚于你……” 宝扇试图做出强硬的姿态,以好生威慑乌黎。 乌黎这般待她,是因为她软弱可欺,那她便要强硬,令乌黎不敢再折辱于她。 宝扇刚将所谓的“狠话”说出口,视线触及到乌黎身上的深深浅浅的伤痕。因为乌黎的胡闹,他原本破旧不堪的衣衫,被浴桶中的清水打湿,显现出身体的轮廓来。而胸膛,后背,布满猩红的伤痕。伤势严重些的,伤口崩裂开来,赤红的颜色已经将衣衫浸透。 见状,宝扇心尖一颤,美眸轻垂。宝扇本不是强硬的性子,看到乌黎这般可怜的模样,心中顿时纠结万分,犹豫过后,嗫喏着说出口:“……我不告诉爹爹,只是以后,你万万不能这般做了……” 宝扇听其他马商说过,董一啸驯养奴隶的手段,便是用长鞭狠狠挥下,打到脊梁挺直的奴隶,俯身弯腰。若是宝扇向董一啸告状,乌黎的下场可想而知。 清水润湿喉咙,安抚着乌黎的腹部,他逐渐变得意识清明。两只宝石般明亮的眼眸,此刻睁地滚圆,抚着宝扇腰肢的手臂,也开始变得僵硬。 乌黎难以置信,因为伤口绷开引发高热,自己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下,究竟做出了什么。他想要寻找水源,却偏偏不去井边,膳房,而唯独闯入了女子的闺房,肆意吮吸。将女子的身体,作为盛接清水的器具。 一时间,乌黎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即使面临生死,他也不曾这般茫然不知所措。 乌黎听不懂中原话,只听得绵软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乌黎猜想,那些话语,定然是在指责他罢。无论是中原人,还是异域人,都将奴隶视卑贱之物,被奴隶近了身子,勃然大怒也是应当。他垂首,撞入宝扇那双清澈慌乱的眼眸中。 宝扇等待了许久,仍旧没有听到乌黎的回话。她轻轻地抬眸,却与一双异瞳对视。 异瞳是不详之兆,宝扇不敢细看。 瞧着乌黎身上撕扯磨损地不成样子的异域衣衫,宝扇恍惚想起,乌黎是外邦人,听不懂中原话。那刚才自己的“威逼利诱”,便成了对牛弹琴,好不可笑。宝扇面颊越发绯红,因为自己的愚笨而羞愧。 浴桶中的清水,已经开始变凉,变得滑腻难受。宝扇不愿意再待在浴桶中,她试图站直身子,但双腿绵软无力,顿时又跌坐回去。 宝扇只能攥紧乌黎身上的衣衫,指着不远处的软榻,央求道:“你把我放到那里,好不好……” 担心乌黎不同意,情急之下,宝扇颤着声音“威胁”他:“若不是因为你荒唐,本来是可以站起来的。” 她抬起眼眸,试图用眼神证明乌黎的“罪过”,可被这样一双软绵绵的眸子盯着,乌黎丝毫畏惧都无。乌黎顺着宝扇葱白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张铺盖整齐的软榻。 乌黎了然,他将长臂没入清水中,揽住宝扇的腿弯。触手所及,比牛乳更加细腻,但已经恢复清醒的乌黎,心绪平稳。长臂轻扬,带起巨大的水花,夹杂着宝扇绵软的轻声呼叫。 几乎是下意识,宝扇揽住乌黎的脖颈。乌黎垂眸,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耳尖发烫。乌黎很快将脑袋转到一旁,不再直视宝扇。宝扇何尝不是羞愤交加,这外邦奴隶脑袋空空,行事随心所欲,竟然未顾忌给她披上衣衫,便这般堂而皇之地抱起。 但宝扇不敢责怪乌黎,只能将脑袋埋进乌黎的怀中,绵软的身子,紧紧地靠拢在乌黎的胸膛,试图遮掩外露的春光。 全然不同于自己紧绷的身子,触碰乌黎的是,是皑皑白雪,轻柔面团。乌黎脚步微顿,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将宝扇放在软榻上。 宝扇怯怯地用锦被,遮掩住自己外露的肌肤。她不敢细看乌黎,因为被乌黎揽在怀中时,宝扇才发觉,乌黎竟然生的这般高大。浴桶旁,因为乌黎屈身,宝扇意识不到两人身量之间的差距。而当被乌黎凌空抱起时,宝扇瞧着相隔甚远的地面,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乌黎不仅是个奴隶,还是个可以轻松钳制她的男子。 窗棂处的铃兰花,被风吹散了花瓣,尽数飘落到屋内。宝扇垂下眼睑,纤细秾长的眼睫在瓷白的肌肤处投下一片阴影,她试图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免得乌黎注意到她,甚至肆意欺凌于她。 这些生来卑贱的奴隶,向来是不讲什么规矩的,若是将他们放出囚笼,再惹怒了他们,后果难以想象。宝扇是董一啸的女儿,是驯养乌黎的看守人至亲。乌黎若是因为董一啸,想要对宝扇做些什么,以发泄怒火,也是可能的。 屋门突然被推开,段长风的脸上,仍旧带着醉酒后的绯红。看着蜷缩在床榻上的宝扇,以及站在旁边,神色幽深的乌黎,段长风胸膛中传来猛烈的跳动声。段长风不作犹豫,朝着乌黎身上最重的伤口袭去。乌黎本就满身伤痕,自然敌不过身体康健的段长风,片刻后便跌倒在地面,昏厥过去。 跌倒时,乌黎顺手抓住身旁的支撑物。木桶被掀翻,清水泼洒了乌黎满身。段长风并不理会倒在地上的乌黎,他大步走到宝扇身边,急切询问道:“可受了惊吓?” 宝扇轻呼道:“莫要过来。” 闻声,段长风停下脚步,眉眼黯淡,想来是不清楚宝扇为何拒绝他的靠近。 软榻上的宝扇,将身上的锦被裹紧了些,弱弱地开口道:“我并非是不想见到长风哥哥,而是——” 宝扇轻咬贝齿,水眸微颤,声音细弱如蚊哼:“而是刚刚沐浴,并未更衣……” 段长风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他慌张地转过身去,支支吾吾道:“原,原来如此。” 宝扇并非嫌弃他,这样便好。 瞥见浑身的乌黎,段长风像是想到什么,浓眉中有山峰拢起,他出声询问道:“可是这奴隶轻薄于你?” “未曾。” 宝扇柔声回答,但声音中的颤意,分明表示,即使乌黎没有对宝扇做出孟浪之举,也绝对逾矩行事了。只看屋中种种,沐浴的木桶,凌乱的软榻……如此情状下,乌黎贸然闯入,还能做出什么正人君子的举动来。 段长风心中愧疚越发深了,话语中带着艰涩:“此事怪我,若是我未曾失神,便不会将奴隶放置在你的屋舍前。” 睡梦之中,段长风陡然想起此事,他原本应该将乌黎放置在更加偏僻的角落处,距离宝扇远远的。而宝扇唤他用膳,段长风一时愰神,便将乌黎留在了铃兰花的屋舍旁边。马商们皆是行事随意,怎么会精心照料草木,还将铃兰花贴心地放在窗棂处,好接受阳光滋养。那铃兰花的住所,定然是宝扇寝居。段长风连忙赶过来,不曾想还是让宝扇受了惊吓。 宝扇抬头看着段长风,惨白的脸色显示着她的惊惧,但宝扇仍旧在宽慰着段长风。 “这与你无关。” “长风哥哥,我只求你一件事。” 段长风神情凛然,身子站地挺直:“何事。” 即使是要他杀了这卑贱的奴隶,段长风也会点头答应。 可宝扇只是柔柔开口:“莫要将今夜之事,告诉爹。他性子浮躁,得知此事定然会心中郁郁。” 段长风的心越发软了,连忙应下宝扇的请求。 只是,若是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保密,便不能好生惩治胆大包天的奴隶。 段长风将乌黎重新关在囚笼中,加固了四周的禁锢,确保即使关押的是野兽,也无法从中逃出。乌黎被关在囚笼中,身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痕,但段长风神色淡淡,没有丝毫动容。瞧见乌黎身上的水光时,段长风神色凝重,思虑起这水光来自何处时,甚至生出了几分怒火——他不想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乌黎,乌黎欺辱了宝扇,理所应当受到惩罚。心中思索片刻,段长风想出了主意。他将宝扇安抚好后,趁着深夜,脚步匆匆,敲响了边陲小镇上的铁铺大门。 段长风声音沉闷有力,目光幽深。 “打上一副锁链,能禁锢双 157. 世界七(五)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圆日从如黛远山中,探出身子,显露出橘红色的光芒。晶莹剔透的露珠,尚且悬挂在草木上。院落中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似是铁器在彼此敲击。宝扇梳洗完毕,换上了灰扑扑的胡服,走到院落中。只见段长风已经将关押乌黎的囚笼,拉到最偏僻的角落,无屋檐遮挡,需要忍受烈阳暴晒。 新制成的手脚链,还带着刚刚从烈火中捞出来的余温。段长风已经将手链脚铐,禁锢在乌黎身上。 囚笼中,乌黎紧闭着双眼。身上的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新旧伤痕交织在一起,看起来极其骇人。乌黎手腕处泛着绯色的红意,或许是铁链过于粗糙,昏迷中的乌黎眉峰拧紧,薄唇紧绷。 段长风转过身,这才发现了宝扇。段长风看着被镣铐限制住自由的乌黎,向宝扇解释道:“这奴隶行为不规矩,锁起来才好。” 看着宝扇柔软的水眸,段长风心中狂跳,他在担心宝扇心软,觉得自己的举动太过蛮横粗鲁。只是宝扇虽然乌睫轻颤,却并没有出声言语,而是轻声道:“段伯在找你。” 段长风脚步匆忙,去寻段武。 宝扇脚步轻移,走到关押乌黎的囚笼面前。她环顾四周,察觉到此处的偏僻——远离众多奴隶,又无甚遮掩,足以可见段长风的怒火。宝扇伸出柔荑,拨开覆着在乌黎额头前的发丝。乌黑的发丝黏合在一起,不知是被晨时的露水打湿,还是昨夜浴桶中的清水。因为被水痕沾染,原本生硬的发丝有了几分柔软。宝扇手掌微动,将绵软温热的掌心,贴在乌黎的额头。正忍受着凉意的乌黎,下意识地贴在宝扇的掌心,紧抿的薄唇微启,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宝扇的体贴,却犹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世间最让人留恋不舍,久久回味的事情,并非是抬头仰望,却从未得到过,而是体会过美好之物,但要重归黑暗。看着昏迷中的乌黎,面容纠结的模样,宝扇美眸轻颤,心中却一片平静。 宝扇深知,安宁郡主权势在握,高高在上。即使乌黎不是奴隶,而是平头百姓,也会屈服在安宁郡主的石榴裙下。得知未来命运后,宝扇本应该极力讨好乌黎,不将他视作奴隶,而是精心养护着,来日好献给安宁郡主。除此以外,宝扇还应规劝董一啸,让他不要苛责乌黎,以此改变两人“恶人”的命运。但落魄之时的滴水恩情,虽然难能可贵,但一朝得势后,谁还会惦念着往日的一粥一饭之恩。有安宁郡主做比较,谁会选择身为奴隶看守人之女的宝扇。 让乌黎的囚笼,停留在铃兰花前,是宝扇有意为之。而后种种也是宝扇因势利导,不过她未曾想到,乌黎竟然这般蛮力,能挣脱囚笼,闯入她房中。如今,在乌黎眼中,宝扇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不再是董一啸之女,欺辱奴隶的众人中,纤细瘦小的那一位。 恩情固然可贵,可时过境迁,心中仍旧牢记恩情者,又有几人? 宝扇不会顶着马商们诧异的目光,对乌黎温柔体贴,小意逢迎。她只需要静静地站在旁边,让乌黎主动将垂落的眼眸抬起,逡巡着她的身影,直至对她俯首称臣。 宝扇收回视线,抬脚离开。 马商们稍做修整,继续向前行进。董一啸看到了加固的囚笼,和乌黎身上黑漆漆、在日光的照耀下发亮的铁链。段长风解释道,是他看到囚笼单薄,而乌黎身形高大,恐怕会挣脱逃出,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董一啸轻轻颔首,但心中并不相信。董一啸看着身形颓丧的乌黎,饥渴,身上的伤痕,足以证明乌黎没有了挣脱的力气,哪里能逃出囚笼。 因为段武的嘱托,段长风不再与董一啸相伴而行,而是走到了队伍的中间。段长风转过身,朝着队伍末尾望去,只看见化作虚点的人影,心中不禁落寞了几分。 牵引囚笼的骆驼,脚掌厚重,脚步沉稳有力,唯有脖颈处悬挂的驼铃,悠悠响动,在寂静的队伍中,分外清晰。乌黎便是因为驼铃的呼唤,而缓缓转醒。他扬起手臂,却带起哗啦哗啦的响声,臂膀上仿佛加了重物。乌黎移动双足,这才发现不只是双手,连脚上都被镣铐所禁锢着。 他当真是成为了奴隶。 若是过去的乌黎,会沉下心来,仔细思索着如何反抗,逃脱限制他自由的囚笼。但如今,乌黎早已经没有反抗之心,将他贩卖至何处,他都不再关心。 在乌黎的心中,一个失败者的命运,理应如此,被他人掌控着生死。 镣铐的限制,令乌黎的行动变得艰难。他勉强在狭小的囚笼中,坐直身子,朝着后方望去。董一啸面皮紧绷地坐在骆驼上,在他身后,是身姿柔弱的宝扇。离开了荒漠,宝扇不必用巾布遮掩面容,姣好的面容尽数展现出来。宝扇纤细脆弱的手指,轻轻握着束缚在骆驼脖颈处的系绳,神态小心翼翼,仿佛担心会从骆驼身上跌倒。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自己,宝扇抬起头,看到乌黎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眸,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时,宝扇美眸轻颤,慌乱地垂下脑袋。乌黎收回打量的视线,宝扇懦弱胆小,锁链之事,定然不是她的主意。乌黎垂下眼睑,想起昨夜的混乱。 细腻柔软的白皙,率先浮现在乌黎的脑海中,令他顿时睁开眼睛,耳尖透着羞愤的热意。 怎么会想到如此旖旎的景象? 乌黎试图将自己头脑中的杂念驱散,娇怯的身影,逐渐从他的脑海中淡去。可其他的感官,仍旧存在着记忆。鼻尖满是铃兰花的馥郁芬芳,嘴唇中残留着香甜的清水滋味……乌黎扬起头,任凭灼热的日光,将他照地睁不开眼睛。喉结滚动,乌黎清晰地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如此的流连忘返,久久回味。 乌黎渐渐平复心绪,想起昨夜屋子中,突然冒出来的男子身影,一张怒不可遏的面容。乌黎心想,自己如今这番田地,大概是那男子的杰作罢。想起那男子看向宝扇时的关切目光,乌黎眼眸微闪,心道中原人的爱恨情仇,果真繁复复杂。这镣铐中,大概还夹杂着宣泄怒火的意味,乌黎心底浮现出一丝郁气:他讨厌被牵扯到旁人的恩怨中。 悬挂于空中的日头,散发出的白光越发明亮,蒸腾的热气,甚至让人眼前发昏。董一啸并不将这些奴隶看在眼里,却也不想,还未返回家中,就让这些奴隶死在路上。董一啸举起水囊,将一壶清水喝得干净,腹部充盈的清水,减缓了空气中的燥热。董一啸从骆驼身上跃下,给奴隶们送水喝。 几乎已经记忆不清,到底是多久未曾喝过水。水囊被抛到囚笼中,奴隶们瞬间拿起,用牙齿咬开瓶塞,往喉咙中灌着清水。直到将满满一壶水喝光,奴隶们仍旧觉得不够,甚至想要撕破水囊,将其中的水滴倒出来。 董一啸自然不允许他们这般做,这水囊是用马皮制成的,值得几文钱,怎么能让奴隶们撕破。董一啸朝着队伍前方走去,瞥见乌黎囚笼中的水囊,丝毫未动,便朗声嘱咐宝扇道:“去帮那奴隶灌些水,免得渴死了。” 看到宝扇身子轻颤,董一啸了然:他这女儿生性胆小,奴隶乌黎生的高大,定然是惊吓到宝扇了。 董一啸宽慰道:“他伤不得你,锁链禁锢着他的身子,他身上有没力气,不必害怕。” 宝扇柔声应好:“是。” 水囊被扔到囚笼的角落处,宝扇伸手拿起。她手腕纤细,在日光的印照下,越发显得白皙晃眼。乌黎见状,眼眸微恍,将身子转到一边去。宝扇打开瓶塞,将水囊递到乌黎的面前。但乌黎薄唇抿紧,不肯张开。 宝扇轻声嘟哝出声:“明明昨夜,你饮得那般畅快,今日却这般不情愿……” 乌黎听不懂宝扇的话语,只看到泛着潋滟水光的唇瓣,张张合合。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宝扇玉瓷般的脸颊上,泛起胭脂般的姝丽绯红。宝扇伸出柔荑,轻轻扯着乌黎的衣衫,示意让他看向自己。 待乌黎转过身,目光打量着宝扇时,宝扇举起水囊,小口饮着清水。她以自己做示范,教会乌黎如何用水囊饮水。 在宝扇的思绪中,乌黎不懂中原话,恐怕也不会用水囊喝水。 宝扇的唇瓣,经过清水滋润,越发柔软生姿。乌黎的视线,从朱红的唇瓣上掠过,最终看向宝扇澄澈干净的眼眸。乌黎猛然想起,马商们呵斥奴隶时的谩骂话语,其中一句,极其适合形容宝扇。乌黎想着马商们说那句话时的唇齿动作,像模像样地学了出来。 “……笨……蛋……” 虽然发音古怪,但字字都听得清楚。 但马商们谩骂奴隶时,语气生硬,而且夹杂着怒火,骂出来的笨蛋也同时夹杂着蠢货之类的羞辱言语。只是这句“笨蛋”由乌黎亲口说出,便变得语气平缓沉静,原本的羞辱言辞,也陡然间变了意味。 闻言,宝扇手心一颤,水囊顿时掉在了地面上,大片清水泼洒出来。宝扇面色通红地看着乌黎,难以相信乌黎竟然学会了一句中原话,还用这句话评价自己。 这如何不令宝扇羞愤,她好心为乌黎示范如何喝水,却被对方嗤笑,冠以“笨蛋”之名。只是宝扇性子柔软,即使是生气,对着乌黎也发不出怒火,只能眼圈红红地看着乌黎,模样可怜。 乌黎以为,自己这般评价宝扇,宝扇定然会生气,向董一啸告状,甚至会将水囊丢到乌黎身上,放下狠话,再也不送水给他。只是乌黎未曾想到,宝扇会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着他,虽然一句指责谩骂的话语都未说出,可却让人从心底生出罪过的滋味来。 宝扇强忍着眼眶中的酸楚,捡起掉在囚笼中的水囊,轻轻摇晃。还好,水囊中还有大半的清水,没有全部泼洒出去。宝扇将清水倒在自己的手心,送到乌黎的唇边。 这般明显的举动,乌黎应该能清楚了罢。 乌黎没想到,即使宝扇心中委屈,仍旧坚持喂水给他。乌黎只能伸出舌头,宛如林中鸟兽般,轻轻舔舐着宝扇掌心的清水。粗励的触感,滑过宝扇的手心,令白皙的肌肤上,生出酥麻撩人的触感。 乌黎果真无法拒绝清水,直到宝扇掌心的清水都已经喝光,他仍旧舔舐着绵软的手掌,任凭舌尖从细腻的肌肤滑过。 158. 世界七(六)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宝扇怯怯地收回手掌。白嫩的指尖在乌黎脸颊滑过,带着凉意的蔻甲触碰着乌黎的薄唇,似早春时节,浮冰融化的溪流,清浅中带着暖意。 乌黎抬眸,看到了董一啸站在囚笼前,怀中抱着几个水囊。宝扇轻声唤了声,董一啸长臂微伸,将掉落在囚笼中的水囊拿在手心,看着木板上氤氲的褐色水痕,询问道:“水囊怎么倒了?” 宝扇低垂着眉眼,轻声解释:“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水囊。” 董一啸了然,出声宽慰了宝扇几句,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返回中原的道路。 马商们进入中原的地境,便开始彼此告别,各奔东西。宝扇的家,在都城外数里远的地方。此地有一处宅院,占地广阔。因为董一啸与宝扇都已经离开家中,宅院中并无人居住,连门上的铁锁,都落上了薄薄的灰尘。 董一啸朝着铁锁吹气,灰尘顿时向四周飞散开来。院中栽种着两三棵果树,显得空荡荡的。董一啸牵引着几头骆驼,将它们安置好住所。自从妻子去世后,董一啸便与女儿宝扇相依为命。宝扇生的身娇体弱,董一啸不舍得她干些粗糙的活计,平日里会请来两个婶子,给些银钱,负责膳食洗衣。只是这几日,董一啸远赴荒漠,不久后宝扇也跟着去了。家中的婶子便暂时被遣散回家,一时间也无人打扫。董一啸将宅院中的屋门敞开,又安置好从异域中带回来的奴隶们,便出门去找能做活计的婶子去了。 宝扇稍做洗漱,换回了中原女子常穿的襦裙。鸦羽般的鬓发间,并无其他装饰,只顺手从院落中果树的枝头上,掐下一朵黄蕊粉瓣的花朵,簪在发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无外如是。宝扇身形袅袅,从井中提出半桶清水,又拿了水瓢,放到奴隶们面前。宝扇的额头上,沁出细微莹润的汗珠,她本想让这些奴隶们洗净脸庞,去除身上的臭味。 不曾想盛满清水的水瓢,刚刚递到奴隶的面前。那奴隶抬起眼睛,黑黢黢的眼眸中满是恶意,他伸出手掌,却不是来接宝扇手中的水瓢,而是用力挥舞,打翻了清水。一时间,水珠飞溅,高高扬起的水花几乎浸透了宝扇的襦裙。那奴隶却丝毫不觉得愧疚,反而响起畅快的笑容,嘴里叽里呱啦说着宝扇听不懂的话。 乌黎却听得分明,他敛起眉峰——这奴隶是在欺辱宝扇柔弱,故意折辱于她。奴隶们被董一啸运送至中原,忍受饥渴折磨,心中本就恨透了董一啸。但是奴隶们畏惧董一啸手中的长鞭,不敢对董一啸做出反抗的举动来。这些日子,奴隶们看穿了宝扇的本性,知道她软弱可欺,这才趁董一啸离开时,将怒火发泄到宝扇身上。 欺软怕硬,便是他们的本能。 奴隶们料想,宝扇不知反抗,也不能反抗,这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宝扇看着襦裙上的水痕,眸子中顿时水意朦胧,眼尾处带着绯红的姝丽。殊不知,这般弱小无辜的模样,更引发了奴隶们的狂欢。他们欺辱宝扇听不懂异域话语,堂而皇之地当着宝扇的面,说些污秽不堪的话语。 乌黎窝在囚笼中,看着眼前的一幕,神色平静,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念头。乌黎心想:弱肉强食,本就是自然道理。奴隶们卑贱,所以被肆意对待。而宝扇柔弱,所以遭遇这些,也是应该的。 只是乌黎的眼睛,总是下意识地落在宝扇纤细柔弱的身子上。出乎意料的,即使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宝扇没有任凭它顺着脸颊滑落。宝扇皱着鼻尖,重新舀了清水,送到奴隶的面前。 奴隶面色如常,嘴里却在调笑着:“……中原的女子,果真不同,身上又香又软,不知摸起来是怎么样?” 奴隶这般想着,心中怕是早已经动了打算,想要趁机与宝扇肌肤相亲。而这种种,宝扇都茫然不知,她绵软的柔荑,轻扬水瓢,模样温和纯粹,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恶意。 “笨……蛋……真笨……” 乌黎缓缓开口,发音比之上次,更加接近中原人的音调。乌黎原本不想管宝扇,但他从未见过这般柔弱可怜的女子,明明他们是奴隶,宝扇是看守人,如此地位悬殊的境况,宝扇竟然让自己沦落到,能被奴隶欺辱的地步。乌黎心想:她这般蠢,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宝扇朝着乌黎走过去。 乌黎将宝扇身上的狼狈,看的一清二楚。春衫单薄,被微风吹动,更是遮掩不住什么。乌黎将脑袋转到一边,指着水瓢,又指了指自己。 宝扇看着乌黎身上干涸许久的血迹,将浸湿的帕子,递给乌黎。或许是因为镣铐禁锢着,乌黎动作缓慢,轻轻擦拭着身上的脏污。宝扇待在旁边,并不急切,安静地等候着乌黎擦拭干净,她再提水给下一个奴隶。 其他奴隶等候许久,直到乌黎将帕子丢回水瓢中,才心头微松,暗自想着,终于轮到了自己。可是此时,董一啸已经领着两个婆子回来。给奴隶送水的事情,董一啸自然不会让宝扇去做,而是交给了婆子。这婆子可不像宝扇那般好欺负,而且董一啸许诺,只要将奴隶们洗刷地干净,便另外再给赏银。除了乌黎,其他人身上黑漆漆一片,在婆子眼中,这些奴隶已经算不得人,而是脏污的物件,需要用蛮力刷洗。 桌上摆放了膳食,听到董一啸要将这些奴隶们带到奴肆,如同命运中那般,宝扇并没有出声阻止,只声音细弱地开口:“可是这些奴隶性情急躁,会不会伤人?” 董一啸神色微凝,他知道宝扇性情柔和,从不搬弄是非。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宝扇生出了这些担忧。董一啸看到宝扇鼻尖,仍旧未曾褪去的绯红,手掌将桌子拍地摇晃:“他们欺负了你!” 宝扇摇头,但在董一啸目光如炬的视线中,只能颔首承认了。 “……或是失手打翻了清水,怪不得他们的……” 董一啸却是不信,想着这些奴隶好大的胆子,他不过离开片刻,就敢欺辱宝扇。董一啸随意扒了几口饭菜,便拿起腰间的长鞭出去。眼看宝扇也要追着出去,董一啸出声制止道:“去奴肆前,总要教导他们规矩。你身为女儿家,即使他们是奴隶,也总是衣衫不整,不能过于亲近,便乖乖地待在这里。” 宝扇只能柔声应好:“我听爹爹的。” 院落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凄厉至极。宝扇面色如常地用着膳食,心中想道:原来被鞭笞过后,发出的痛呼声音,中原与异域并无甚差别。 所谓奴肆,便是一片街市。往往有富贵人家,来此处挑选奴隶,养在家中。宝扇是头回来这里,往日里董一啸护着她,从不让她来到这些污秽之地,唯恐惊吓到宝扇。只是经过昨日,董一啸心中浮现出担忧:他年岁渐长,终究不能保护宝扇一生。日后宝扇婚嫁,所嫁的夫君,不知能否疼惜娇宠她。董一啸多饮了几盏酒水,终于狠下心肠,决定将宝扇带到奴肆,长长见识。 只是看着宝扇身姿柔弱地跟在后面,四处飘散而来的虎狼般的目光,让董一啸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奴肆中哪里有什么好人,像宝扇这般柔若无骨的美人落在其中,更加令这些人蠢蠢欲动。董一啸冷声拒绝又一个上前套近乎的人,在他眼中,这些妄图接近宝扇的人,如同苍蝇般令人生厌。 董一啸带着宝扇,来到奴肆中最大的金银阁。这里是一处奴隶拍卖地,高耸入云的楼阁围绕着中心的圆台所建。前来金银阁楼的人,往往非富即贵,他们会佩戴各种面具,遮掩自己真实的面容,端坐在楼阁之上,向下俯视着被牵引到圆台上的奴隶们。碰到中意的奴隶,这些人会出价买下,倘若有多人看中同一个奴隶,那便是彼此竞争,价高者得。 有身份权势者,往往选择更高的楼阁,用编制稀疏的竹帘遮掩,竹帘后是品茗用膳,而圆台上则是被推上台的奴隶们。 依照董一啸和宝扇的身份,自然是上不得高楼的。他们被奴肆的人指引着,在圆台旁落座。宝扇一般高大。而她所坐的地方,因为会正视着凶猛的奴隶,被富贵人家所不喜。 奴隶们被牵引到圆台上,如同一件稀奇的物件,被展示给众人。 董一啸被带来的奴隶也带上了圆台,价钱高低不同。其中价格最高的奴隶,便是那日故意打翻水瓢,试图羞辱宝扇的奴隶。当他被牵引到圆台时,宝扇看到了他身上的鞭伤。董一啸着实下了大力气,将那奴隶打的皮肉外翻。圆台上的人,喊出奴隶的名字。 “巴达,十两银子。” 巴达身形像是丛林中的黑熊,眼神中仿佛燃烧着火苗,噼里啪啦作响。虽然他身上带着鞭伤,仍旧可以看出巴达的威武有力。因此巴达的竞价声此起彼伏,贵人们像是很满意他强健的身形。 听到不断加注的价钱,董一啸激动地几乎要站起身来,他仿佛听到了银子坠落到他的口袋里,发出的悦耳声音。 最后以“一千两”结束了巴达的竞价。 巴达被领到圆台之下,临走时,巴达脚步微顿,朝着宝扇的方向,露出一抹恶意的笑容。 宝扇黛眉紧蹙,身形轻颤。 159. 世界七(七)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白花花的银子,很快便被送到了董一啸面前。银锭散发出的光芒,令董一啸心潮起伏,但他很快将心绪平稳,转身叮嘱起宝扇:“我跟着奴肆的人,把这些银锭换成银票,你好生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董一啸心中自有打算,这整整千两银子,带在身上未免太过打眼,不如换成可以随意兑换的银票,既容易携带,又不会招惹别有用心之人的注意。 宝扇轻轻颔首,但蛾眉轻拢,面带纠结色,贝齿微张:“可不是还有一个奴隶,爹不再等等吗?” 剩下的那个奴隶,便是乌黎。思索起乌黎明精致的面容中,有双颜色不一的异瞳,董一啸心中清楚,在座的贵人中,会忽视不祥的异瞳,将乌黎带回家中者,几乎不会有。因此,董一啸轻轻摆手,不甚在意道:“你且待在这里瞧着罢。” 见状,宝扇便不再多言。 时辰渐久,金银阁中的贵人们,对于走上圆台的奴隶,兴致逐渐褪去,开始变得百无聊赖。奴隶们被草草定下了价格,三言两语间被决定了去处。圆台上,有模糊的人影晃动。楼阁中的贵人,眉眼中带着疲倦,待看清楚了圆台上站立的奴隶面容,顿时引起了一阵喧哗声音。 乌黎手脚均被束缚着,奴肆的引路人,牵着长长的锁链,将乌黎带到圆台的中央。为了让贵人们看清楚奴隶的面容,圆台四周各点燃了六只蜡烛,在微微跳动的烛光映照下,圆台之上,可谓是亮如白昼,将奴隶身上的一切都看的分明。 乌黎面容精致,脊背挺直,即使是远离异域,来到全然陌生的中原,也未曾让他感受到恐惧担忧,从而变得奴颜屈膝,弯曲下挺直的脊梁。乌黎的身上,挂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有些是在董一啸捡到他之前,便带在乌黎身上的,而另外一些,则是在返回中原的路上,乌黎新添的伤痕。赤红的伤痕,与冷硬的漆黑铁链,彼此交错着,竟然生出了一种诡异的美感,让人陡然生出了心底的恶意,甚至想立刻将脑海中的恶念,通通付诸实践,施加在乌黎身上。 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落在乌黎身上,他却眸色淡淡,连丁点反抗之心都无。直到乌黎无意间轻瞥,看到正端坐在自己对面,身姿柔弱的宝扇时,他脚步微顿,带起锁链哗啦啦作响。宝扇看到乌黎如水般沉静的眼眸,瞬间,她偏首向旁边看去。 此等情状,令乌黎牵动嘴角,吐露出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弱……” 在乌黎眼中,宝扇着实软弱的不成样子。若是在乌黎的邦国中,宝扇这般绵软的性子,定然是不讨人喜欢的。异域女子大方热情,像滋味醇香的酒,令人久久难忘。而没有过宝扇这般,宛如一盏新酿的青梅饮,酸甜中带着些许青涩。倘若是性情外放的异域女子,与宝扇易地而处,定然不会被区区奴隶的视线所惊吓到,甚至有意躲闪。 乌黎收回视线,双眸沉沉地看向前方。 因为乌黎身形高大,面容俊美,身上没有所谓的“奴隶气”,反而隐约带着贵气。金银阁中,许多旁观的贵人都起了心思,毕竟,让一个有傲骨的奴隶,学会曲意逢迎,在贵人们心中是极其畅快的事情。 竞价即将开始。 贵人们皆跃跃欲试。喧闹的楼阁中却突然传出来一声嘀咕声。 “这奴隶,生的一副异瞳!” 满座哗然。在贵人们的要求下,金银阁的牵引人,将乌黎按倒在地面上,手掌蛮横地抬起乌黎的下颌。犹如展示物品一般,乌黎的异瞳,被众人看的清清楚楚。 湛蓝如汪洋大海的眼眸,却没有丝毫波澜起伏。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琥珀眸子,即使在听到周围人接连不断的“晦气”咒骂时,也是神色淡淡。 人生有双眸,瞳色一致才是自然道理。而生有异瞳者,则是被众人认为,是降临的祸端,而上天有意提醒,才使得瞳孔颜色不同。刚才还想要将乌黎买进府中,好好折辱一番的贵人们,见到这双外表美丽,实际蕴藏祸害的眼眸,纷纷歇了心思。 无人竞买乌黎,唯恐将乌黎买到家中,便带来了灾难。牵引人无法,只能将乌黎带到董一啸所在的房间。但屋中不见董一啸的身影,只有身姿芊芊的宝扇。牵引人稍做犹豫,看着乌黎手腕脚腕处繁复的锁链,心下微定,想着有铁链束缚,乌黎定然伤害宝扇不得。牵引人将铁链交到宝扇手中,宝扇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握住。 乌黎的脚踝,已经被沉重的铁链,磨损出通红的痕迹。而手腕处的伤痕,也不遑多让。即使过了许多日,对于身上多出来的束缚,乌黎仍旧觉得不适,他尝试着活动手脚。但发出的声响,却让握着铁链的嫩白柔荑,轻轻发颤。宝扇心如鼓躁,看着乌黎紧皱的眉眼,和试图挣脱铁链的动作,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宝扇学着记忆中的董一啸的动作,微微扯动铁链。若是在平日,凭借宝扇细微的力气,即使将手心攥的通红,也动不了乌黎分毫。但乌黎本就身形踉跄,一时不察,竟然在锁链的指引下,朝着纤细柔弱的身影扑去。 两膝碰地,沉重的声响让宝扇眉心跳动。 ——这般大的声音,定然是磕肿了膝盖。 乌黎的两只手掌,按在坚硬的地面上。发丝随之垂落,更增添了他的狼狈。 “乌黎!” 头顶传来轻呼声,娇滴滴,软绵绵。在异域中,“乌黎”二字同中原的发音极其相近,因此乌黎知道是宝扇在呼唤他的名字。乌黎的眼眸中,倒映着粉缎软底的两只鞋履,听到宝扇的声音,乌黎顶了顶发痛的腮帮,心中想着:叫的这么软,做什么? 宝扇看着匍匐在她面前,身子仿佛静止了一般,丝毫没有动作的乌黎,又轻声唤了句。 “乌黎……” 仍旧是没有回应。 宝扇丝毫不知道,她嘴里念着的“乌黎”,此时眼眸发沉,如同幽静的潭水般,深不见底,目光深深地望着她的两只鞋履。 粉缎软底的绣鞋,和它们的主人一般脾性,软绵绵地靠拢在一起。这双绣鞋将两只足包裹的严实,丝毫风光都未曾泄露。但乌黎看着小巧绵软的鞋履,却足以透过那层单薄的布帛,看见旖旎动人的风光——定然是如同玉石般,白皙晃眼中,夹杂着细腻柔软。玲珑的足,甚至连圆润的指,都可能涂抹了浅淡的粉色,抑或是浓艳的红。此时那些绵软,因为紧张不安,而紧紧地合拢在一起,甚至会轻轻打着颤儿。 在前往奴肆前,乌黎已经用过足够多的水,但看着面前的粉缎软底绣鞋,乌黎却觉得喉咙发紧,那种在荒漠中徒步行走,饥渴难忍的滋味,又一次袭卷到他的身上。 听不到乌黎的回应,宝扇黛眉轻跳,声音发颤:“乌黎,你有没有事情?” 宝扇知道,乌黎和普通的奴隶不一样,他脑子聪慧,不用旁人特意教导,便逐渐能听懂简单的中原话。在家中时,董一啸曾经在出发前,询问过所有奴隶,身上可曾有事。众奴隶一一回答。因此,若是乌黎无事,定然是会回应宝扇的。 ——自然是有的。 乌黎想,他大概是害了病,不然为何会盯着一双平平无奇的绣鞋,看到出了神。明明这双绣鞋质地简朴,连丁点宝石珍珠的装饰都无。 “嗯。” 从乌黎干涩的喉咙间,发出了一声回应。听到了乌黎的回应,宝扇心中稍稳。只是不等宝扇吐息如常,她两只柔软的足,便被乌黎抓在手心。 “乌黎,不要……” 宝扇被吓得花容失色,却不知如何反抗,只能弱声祈求着乌黎。 感受到掌心的绵软,乌黎纷乱如麻的思绪,逐渐平稳许多。但干涩的喉咙,仍旧惦念着甘泉的滋润。乌黎牢牢盯着面前的两只绣鞋,悠悠出神。仿佛世间最美妙的佳酿,便隐藏在单薄的鞋履之下。只要如同吃果子一般,褪下绣鞋,剥开罗袜,便能见到自己惦念之物。 听到宝扇弱声的请求,乌黎思绪回转,他将两只绣鞋放回原地,轻拂着鞋履上的草叶。宝扇这才看到,她的绣鞋上,竟然不知何时沾染到了草叶。 宝扇软声向乌黎道谢。 乌黎的双膝仍旧跪在地面,他抬头仰视着宝扇,泛着细碎光芒的眼眸,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脸颊——瓷白如玉,温润细腻,乌黑的眸子温和柔软,两颊带着刚才因为惊吓而未曾褪去的绯红,娇嫩的唇瓣吐露出绵软的话语。 全然一副纯然懵懂的模样。 乌黎心想:他刚才起了什么疯狂的心思,宝扇全然不知,如今还糯声向他道谢。当真是——软弱可欺,可令人肆意妄为。若是宝扇得知他心中所想,不知道还会不会这般软声道谢。 乌黎站起身来,手臂垂落于两侧,只指腹轻轻摩挲,似乎仍旧残留着细腻的触感,和芬芳的香气。 …… 董一啸返回屋中,得知因为乌黎的异瞳,并未有贵人出价竞买时,面上并无多少惊讶神色。但董一啸看着乌黎远胜于常人的面容,心中不禁浮现出几分遗憾。 倘若乌黎没有一双异瞳,而是和普通人般,生的颜色一致的瞳孔。依照董一啸看来,乌黎的竞价定然能攀升到最高,甚至有望打破奴肆中最高的竞价。 董一啸悠悠叹气,但想起怀中揣着的银票,心中的郁闷又去了几分,庆幸着他未曾将所有的念想都放在奴肆这里,至于乌黎,定然还有其他去处。 董一啸带着宝扇离开奴肆,奴隶竞价结束,金银阁中的贵人们也纷纷离开。他们身着统一的玄黑外袍,长长的兜帽将这些贵人们的面容尽数遮掩。看到宝扇面露疑惑,董一啸轻声解释道:“奴隶卑贱,贵人们怎么会承认自己亲自来挑选奴隶,便以统一穿着掩饰罢了。” 府中新进了奴隶,他们会声称,是派遣管家或者小厮来挑选。但玄黑外袍笼罩之下的,是主人还是奴仆,就不得而知了。 不光是穿着,连接应的马车,都一般无二,叫人分不出来区别。唯有马车侧方悬挂的木牌,颜色花纹不同,想来是以此辨别。 得了银钱,董一啸心中畅快,当即要制备些好酒好肉,回家畅饮。董一啸出声询问,宝扇可有什么想吃的。 宝扇轻声回道:“旁的爹爹准备便好了,只听闻外域商人,带来了牛乳茶水,滋味新奇。” 董一啸当即要买些尝尝。 160. 世界七(八)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月凉如水,郁郁葱葱的草木间,传来零星的几声虫鸣。院落中被打扫的干净,石桌上摆满了菜肴。董一啸身形微晃,面容上已经显现了几分醉意,开始仔细打算起从奴肆中带来的银票,该如何规划。他要在家中休息半月有余,为家里添置物件,给宝扇存些压箱底的嫁妆,再为下次行走西域,准备好干粮和本钱。原本丰厚的银钱,都有了各自的用处,渐渐就显得有些不够了。 宝扇正端着一盏牛乳茶水细品,是将新鲜细腻的牛乳,缓缓兑进煮好的浓茶中,使得牛乳茶水兼具甘甜与茶香。听到董一啸提及嫁妆之事,宝扇两颊酡红,尽显羞怯神色,轻声打断董一啸的话:“爹爹的正经事重要,至于嫁妆……” 董一啸轻轻摆手,朗声道:“嫁妆丰厚,你嫁给夫君,他才会敬重你,知道你有底气傍身,不敢小觑了你。” 看着宝扇柔弱娇美的容颜,董一啸喃喃自语道:“我女儿模样美貌,性情良善温柔,着实不像是我这种人的骨血。你是像极了你娘亲啊!” 宝扇蹙起黛眉,见董一啸手掌发抖,连酒杯都端不稳妥,她连忙站起身,为董一啸斟酒。带着醇香的晶莹酒酿,从酒壶口中涌出,倾泻入白瓷酒盏中。董一啸轻声叹息:“依照你的品貌,即使找个上门夫君,也多的是人心甘情愿。只是成就大事者,怎么会屈居岳丈家……宝扇,你可有心悦之人?” 宝扇轻呼道:“爹……” 听到宝扇没有直接否认,董一啸轻敛眉峰,将酒杯重重放下,语气变得严厉:“你觉得段长风如何?” “长风哥哥体贴心善……” 董一啸冷哼一声,黑眸中有精光闪现,话语中的嫌弃丝毫不作掩饰:“便是再体贴,也不过是和段武一样,是个行走荒漠的马商罢了,配不上你的。” 宝扇轻声道:“哪有什么配不配的上……” 她不也是马商的女儿。 董一啸却不以为然,他身为马商,自然知道马商的低贱。行商本就不受重视,何况是来往中原与异域的马商,时不时地就要为了养家糊口,带着简单的清水干粮,走过广袤无垠的荒漠。运气好些,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运气差点,遇到狂风沙尘,匪盗劫掠,落了个尸骨无存,葬身荒漠者,也不在少数。董一啸凡事都计较利益,更何况是在独女宝扇的婚事上,更是锱铢必较。段长风在董一啸眼中,是个好郎君,但若是想要做宝扇的夫君,是万万不能的。 董一啸将宝扇爱吃的糕点,夹起一块,放进宝扇碗中,仔细叮嘱道:“我董一啸的女儿,纵使入宫当娘娘,也是使得的。日后,无论段长风如何向你献殷勤,都不得亲近他,你可要记得。” 宝扇对段长风,本就无女儿家的情意,在段长风与董一啸之间做抉择,自然是听董一啸的。宝扇乖顺地颔首应好,静静地听着董一啸肆意幻想着,若是宝扇能嫁给贵人,做有人伺候的官太太,日子该是如何美妙。 听着董一啸的话语,宝扇美眸轻颤,她想起了自己与董一啸的命运。那两只比宝扇手臂还要粗壮的棍棒,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将两人打的血肉模糊,地面到处流淌着刺目的红色。董一啸贪财,也因此惹怒了安宁郡主,最终不得善终。不知董一啸临死之前,脑海中浮现的,究竟是悔恨,还是宝扇不能带着他攒好的嫁妆出嫁的遗憾。 宝扇不得而知。 没有将未来的命运,尽数告知董一啸,是因为宝扇了解董一啸的性子急躁,得知之后会做出不可控制的事情来,宝扇无力阻拦。思量之下,宝扇决定此事由自己筹备谋划。 今夜清辉满地,月亮高悬,柔和的光辉,与茶盏中牛乳茶水的颜色,一般无二。董一啸已经醉倒,本想要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在宝扇的柔声催促下,董一啸踉跄着站起身子,晃悠悠地朝着寝居走去。而宝扇,则是端着一盏牛乳茶水,朝着关押奴隶的柴房走去。 门扉推开,柔和的银色光辉倾洒到柴房中。乌黎微眯着双眼,看向迎着月色进入柴房的宝扇,如同不染尘世的仙子,清凌凌地踏着朦胧月色走进来。异域有自己供奉的神祉,他们往往高大威猛,用来保佑粮食丰收,战争胜利。乌黎听闻过中原的神仙,仙子们是善良美好的化身,生的美貌异常,连心底都无比柔软。 看着宝扇的一瞬间,乌黎恍惚觉得,中原的仙子传说,并非是空穴来风。 宝扇微微俯身,将牛乳茶水放到乌黎面前,试图用简单的话语,让乌黎明白,这是送来给他喝的。乌黎的异瞳,在月色的映照下,更显得温润晶莹。乌黎知道,宝扇待他温柔,并非是图谋他什么,而是本性如此,在其他奴隶离开前,宝扇亦是这般对待旁的奴隶的。乌黎心想,难怪董一啸要宝扇远离他们这些奴隶,想来是害怕奴隶们冲动之下,伤害了宝扇。乌黎端起牛乳茶水,目光掠过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如同柳枝般,纤细柔韧。 温热的牛乳茶水,送到口中的那一刻,乌黎心想:董一啸的担忧确有道理,这般身形脆弱的女子,着实该远离他们这些蛮横之人。 宝扇站起身,窈窕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泛起阵阵波浪。乌黎的鼻尖微动,甚至嗅到了从裙裾处,传来的牛乳芬芳,与他唇齿中含着的,如出一辙。 这牛乳茶水,乌黎在异域中并不喜爱,因为其滋味甘甜,像极了两三岁稚童爱喝的玩意儿。乌黎垂下眼睫,脑海中仿佛能想象到,宝扇在饮这盏牛乳茶水时,仔细品尝的模样,以至于一时间愰神,将几滴牛乳掉落在裙裾上,不自觉间带上了清甜的香气。 乌黎扬起脖颈,喉结顺着他吞咽牛乳茶水的动作,而大力滚动。异域人饮酒豪迈,细腻的牛乳茶水,顺着乌黎弧度流畅的下颌,而缓缓滴落。宝扇鸦羽般的眼睫轻颤,拿出贴身携带的手帕,为乌黎擦拭掉唇角的牛乳茶渍。 乌黎的身上,原本就带着伤痕,若是任凭牛乳茶水滑落,粘腻的触感,会弄得本就伤痕累累的乌黎,越发身子疲惫。宝扇柔荑轻动,耐心地擦掉附着在唇边的茶水。乌黎抬眸看着她,宝扇柔软的眸子中,不像是在看一个可以身份卑微、任意践踏的奴隶,反而像是在与自己的情郎互诉衷情。乌黎浓眉拢紧,他清楚地明白,哪里是什么情郎,不过是性子柔软之人,一时怜悯之下的施舍罢了。 思虑至此,乌黎双眸变得无比清明,甚至夹杂了几分冷淡。牛乳茶水已经被擦拭,宝扇正要收回柔荑,纤细的腕骨却被一股蛮力握紧。乌黎目光沉沉,即使手上有锁链的束缚,也无法阻止他。他身体力行地证明着,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距在何处。乌黎手掌用力,宝扇便身形不稳,跌落在乌黎的怀中。 感受着温香软玉在怀,乌黎眸色微沉,他扬起宝扇的手腕。乌黎看着宝扇手腕处的白腻牛乳,眼眸微闪,他并未顾忌,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动作,多么旖旎令人遐想——宝扇整个人,几乎都被乌黎揽在怀中。两只绵软的鞋履,正好踩在束缚乌黎脚腕的铁链上。好似束缚乌黎的,并不是沉重的锁链,而是娇弱不堪的宝扇。 宝扇身子发软,要依靠着乌黎,才能勉强挺直身子。 轻颤的话语,彰显着宝扇的惊慌失措。 “放开我……” 乌黎听懂了,但却没有如宝扇所愿。他将嫩白如笋尖的手臂,拉到自己面前。乌黎看着手腕处的几滴牛乳,目光沉沉,轻轻俯身,用软舌卷去了牛乳。做完了这一切,乌黎松开宝扇,神色平淡如水。 乌黎这般,倒是让宝扇无法出声责怪。如此看来,乌黎分明是好心,为宝扇擦拭手腕处的牛乳,只是这方式,有些过于引人遐想…… 宝扇匆匆离开。 乌黎看着被留在柴房中的茶盏,眼眸微恍。 …… 对于乌黎的去处,董一啸听从同为马商的段武的提议,准备去安宁郡主府前试试运气。宝扇并不阻拦他,即使出声阻拦,董一啸迟早也会动起安宁郡主的门路。 只是宝扇在董一啸动身前,柔声道:“爹可要换件新衣裳,好生梳洗一番?” 董一啸不明所以,询问道:“为何要换新衣裳?” 宝扇轻垂眼睫,缓缓开口:“听闻安宁郡主喜爱面容俊朗者,想必对郡主府与外界的来往,也多有要求。只是郡主府内里的约束,我们无从得知,便只能将自己打扮的干净整洁,换上新衣裳,以免招惹安宁郡主的嫌恶。” 见董一啸敛眉沉思,宝扇轻声补充道:“女儿只是猜测,做不得真的。爹爹高瞻远瞩,心中定然有谋划罢。” 董一啸心中微乱,但仍旧回道:“自然。” “今日暂时不去郡主府了,我突然想起,还要其他事情要处置。” 董一啸思绪转动,这才察觉自己过于莽撞冲动。连安宁郡主府上有什么喜好禁忌都不知道,便贸然前去拜访。乌黎生有异瞳,平常人视其为不详之兆。虽然安宁郡主爱俊逸之人,对乌黎会多有宽容,但万一惹了其他禁忌,可是大为不妙。董一啸便歇下心思,使了银钱,让人去安宁郡主门前,好生打探一番。将安宁郡主的状况,得知个大概后,再做拜访的打算。 161. 世界七(九)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桃李掩映处,鳞次栉比的屋舍彼此相连,白墙黑瓦的宅院,依偎着河畔而建,如此恢宏浩瀚的府宅,听闻是郡主身份所能达到的最高规制。由此可见,安宁郡主倍受帝王恩泽。此外,皇帝还赏赐安宁郡主良田店铺,保她生活高枕无忧。 据坊间传闻,金玉堆砌养成的安宁郡主,不仅对吃穿用度多有苛责,且极其推崇美貌,进郡主府伺候的奴仆,连干杂活的小厮,都需长的面目周正,体态匀称。安宁郡主贵为郡主之尊,性子中自然带着些娇纵气。曾经在狩猎时,安宁郡主射出的箭矢,因被误闯入围猎场中的两个平民拦下,致使即将到手的麋鹿逃之夭夭。安宁郡主大怒,本要好好惩戒两个平民,但当平民被押到她面前时,其中年纪轻些的,身穿灰色布袍,端的一副温文儒雅的书生面孔,安宁郡主见状,便不再责罚此人。不过猎物逃走,安宁郡主丢了面子,心中的怒火怎么能轻易散去,她目光落在另外一个平民身上,不过面容平平,便开口将此人拉下去,若能活捉到一头麋鹿,便能饶他一命。 围猎场多有野兽,那人为了活命,只能孤身走进密林。直至围猎结束,安宁郡主早已经忘记了此事,待属下提醒,安宁郡主才派遣侍卫去密林中寻人,最终只找到了一副残骨。此事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美色能保性命的传闻,也从安宁郡主府中传出。 听闻此等传闻,安宁郡主只是皱着眉峰,语气不解:“寻麋鹿,和挨板子,分明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择,怎么又怪到我的头上?” 于安宁郡主而言,奴仆做错了事情,理所应当受到惩罚。因为书生模样俊俏,她看了舒心,才免了惩戒。而至于另外一人,又没有讨她欢心,惩戒自然该受。 …… 安宁郡主斜依在靠椅上,侍卫将从金银阁领回来的奴隶,带到安宁郡主面前。经过郡主府一众人的好生梳洗,和特意的教导后,巴达学会了简单的中原话。巴达身上穿着软棉的衣袍,和粗麻缝制的胡服触感截然不同。巴达抬眸看着安宁郡主,目光微微闪烁,从异域到中原的这些时日,让巴达学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巴达心中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讨好眼前的安宁郡主,便能让他摆脱卑贱的奴隶待遇。 安宁郡主眼睫低垂,轻轻掠过身形威猛的巴达,心中觉得无趣。相比于巴达这般带着未经退化的山野气息,她更中意模样精致的男子。安宁郡主心中惦念的,是生的精致惑人,但却遭人欺凌的小可怜,只等着她伸出手掌,去拯救对方,让其成为自己唯一的奴隶。 巴达脚步微动,走上前去。他屈右膝,左手放置在胸膛处,行了异域中效忠的礼节。但巴达的脊背挺直,眼眸中闪烁着未曾屈服的光芒。如此反差,果真激起了安宁郡主的兴趣,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巴达。 …… 董一啸打探一番安宁郡主的脾性后,了解了许多安宁郡主的传闻,才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去郡主府拜访。根据传闻,安宁郡主并非是暴虐残忍,而是如同众多贵人们一般,未曾将奴仆们的生死放在心上。安宁郡主以自己的喜乐为重,惹怒了她的,要惩罚,若是犯了错但能讨她欢心的,便不必惩戒。可便是这种“恩怨分明”,更令人畏惧于她。毕竟不知那件事惹怒了安宁郡主,便要遭受皮肉之苦。 董一啸在安宁郡主府门前徘徊许久,终于找到机会,与门房说上几句话。看着门房清秀的面容,董一啸心中暗忖:传闻确实为真,恐怕连府门外看守的两头石狮子,都是模样俊朗者。 听闻董一啸是贩卖奴隶的马商,门房眉头紧锁,沉默不言语。直到董一啸将银锭塞到门房怀中,门房感受中掌心沉甸甸的触感,才悠悠开口道:“那当真不巧,郡主刚得了奴隶,那奴隶既恭顺,又带着生来就有的倨傲气。郡主像是还没厌弃了他,你若再想往郡主府送奴隶,怕是不成的。” 董一啸忙道:“纵使奴隶生的天人般的模样,也入不得郡主的眼吗?” 门房眼神微滞,直到与董一啸再三确认,那奴隶模样不可多见,门房才动了心思,想着若是能通过自己,将奴隶引荐给安宁郡主,能因此讨安宁郡主的欢心,也算功劳一件。 “你在此处等候片刻,我前去府里回禀郡主。” 董一啸站在旁边,心中满是期待,倘若当真能将乌黎,进献给安宁郡主,得到的赏银,定然不是奴肆中可以比拟的。 门房穿过小径,却在拐角处遇到了巴达和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看着门房急匆匆的模样,侍卫开口询问门房可有要紧事情。门房清楚两人的身份,便不作隐瞒,将马商想要进献奴隶之事,一一说出。侍卫还未开口,巴达眉头紧皱,出声询问:“可是行走荒漠的马商?” 门房颔首:“正是。” 在安宁郡主府中这些时日,巴达已经清楚,面前的侍卫,便是金银阁中,将他买回的那人。至于府门外等候的马商,应该就是董一啸罢。而董一啸想要进献给安宁郡主的奴隶,除了乌黎,再没有旁人了。巴达身为异域人,但却并不是没有脑子的蠢物,他深知依照乌黎的模样,哪怕他身体有伤,只单单凭借一张脸,也能让安宁郡主牵动恻隐之心,好生照顾乌黎。巴达自然是不愿意的,想起被关押时,他本想趁董一啸不在,好生欺辱那娇滴滴的中原女子一番,偏偏被乌黎阻拦,还挨了董一啸数十鞭。巴达不想让讨人厌的乌黎,踩到自己头上,也不想让董一啸如愿以偿,挣得盆满钵满。 巴达看着身旁的侍卫,状似无意中提及,董一啸想进献的奴隶,便是奴肆中被带上圆台,生有异瞳,无人竞价的乌黎。闻言,侍卫果真身子僵硬,安宁郡主若是颔首同意,将乌黎接进府中,岂不是说明自己无能,奴肆中见到如此模样的奴隶,不出声竞价,在回郡主府后也没有回禀安宁郡主。 侍卫拦下门房,语气生硬:“哪里来的奴隶,脾性如何,可会伤人?” 门房面露惶恐,摇头表示不知。 侍卫目光如炬,声音中冷意更甚:“什么都不知,就敢带到郡主面前!若是那奴隶脾性暴躁,心怀不轨,伤了郡主该如何是好?” 门房并不清楚郡主府挑选奴隶的标准和内情,这才被侍卫三言两语间唬住。这些奴隶们都从异域而来,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些野性,哪里能温顺听话。奴隶们被选中后,带到郡主府再好生教导,若是能得安宁郡主允诺,便是不必教导,也是可能的。只是门房全然不知这一切,被侍卫责备了一番后,便低垂着脑袋准备离开。 眼看着侍卫抬脚离开,巴达又低声叮嘱了门房几句。 郡主府门外,董一啸等来的,不是安宁郡主的召见,而是面如冰霜、身带寒意的门房。 董一啸迎上前去,询问道:“郡主可想见见那奴隶一面?” 门房冷着脸,将董一啸往外赶,清俊的面容上满是嫌弃:“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往郡主府上送?这里可是安宁郡主府上,进献的奴隶,不仅要性情温顺,还要会讨人欢心,你口中的粗鄙奴隶可能做到?” 董一啸神色微怔,对于这些要求,他从未听闻过。作为行走异域和中原之间的马商,董一啸只需将那些奴隶们,从异域中带回,其余教导性情之事,却是从未做过。但看着门房满脸的冷淡神情,董一啸自知,再多说也是无意义,便抬脚离开。 没有见到安宁郡主,反而折损了一枚银锭,还被乳臭未干的小儿羞辱了一番。董一啸心中郁郁,转头走进了酒馆。这里只有零星的几张木桌,矮凳,团团围绕在搭建地简陋的台子旁边。董一啸寻了靠近台子的位子坐下。点了两碟小菜,一壶烈酒。 董一啸未动小菜,只饮烈酒。他浓墨般的眉峰紧紧收拢,发愁着家中乌黎的去处。董一啸可不会做赔本买卖的事情,不会收留乌黎在家中吃白饭。董一啸甚至开始想着,若是众人皆嫌弃乌黎不祥,无人愿意领走。那他就将乌黎留下,给女儿宝扇做擦脚的奴隶,让宝扇日日□□于他,好为自己出出胸口的恶气。 董一啸正浮想联翩着,简陋的台子上,忽然传出来胡人的乐曲,声音轻快悦耳。紧接着,身穿西域服饰的胡姬,从纱帐后缓缓走出。胡姬身着鲜艳的衣裙,上面缀满了晶莹的亮片,随着婀娜的舞姿闪烁出绚烂的光芒。裙裾刚刚遮掩住小腿,露出白皙的脚踝,旋转跳动之间,让人目眩神迷。胡姬腰肢款款,姿态大方热情,如同燃烧的火焰般,令原本冷清的酒馆,顿时变得异常喧闹。哗啦啦的铜板,被扬手洒到台子上,作为对胡姬的奖赏。 直到胡姬退场,座位中仍旧回荡着意犹未尽的喟叹声音。 “身子当真软绵……” “这酒馆竟然有如此美景,观此舞蹈,叫人身上的乏累,顿时去除了大半……” “哈哈,胡姬舞乐,探究其本源,是为了讨好奴隶主人所做,自然让你看了欢欣。” …… 董一啸脑子昏沉,只听得见“讨人欢心”四个大字。意识混沌间,董一啸撩开帘子,向刚才跳舞的胡姬,买下了胡服。 是该让乌黎学学,如何伺候女子了。 162. 世界七(十)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烛火熄灭,院中一片漆黑寂静。宝扇已经躺在软榻之上,半梦半醒间听到门外传来响动。整个院落,唯有木门前放置着一盏提灯,烛火昏黄,是用来为晚归的董一啸照明道路。听到门外的动静,宝扇心想,大概是董一啸回来了。即使备有提灯,宝扇仍旧担忧,夜色昏暗中,董一啸看不清道路,会因绊倒在地受伤。 宝扇披着薄衫,掌心紧握一提竿,竿子末端坠着一盏轻纱制成的灯笼,朝着大门走去。 还未看清楚董一啸的身影,鼻尖便萦绕着扑鼻的酒意。宝扇加快了步伐,脚步匆匆地赶到董一啸身边。她素白的手掌微扬,轻纱提灯微晃,将董一啸酒意醺然的模样,映照地清清楚楚。 “爹!” 宝扇的轻呼声中,带着嗔怪,但她本就不擅长发火,连责怪的语气都是软绵绵的,而且转瞬即逝,嗔怪过后便是柔声的关切。 “厨房里还温着粥,我去盛来一碗,是莲子百合粥,滋补养身呢。” 闻言,董一啸却拧紧眉峰,连声拒绝:“莲子百合粥,那是女儿家才喝的东西,我不用。” 宝扇搀扶着董一啸,往寝居走去。董一啸虽然意识混沌,但行走的力气还是有的。因而,凭借宝扇单薄的身子,还能帮助一二。 只是董一啸微睁着双眼,看清楚宝扇要将他引导的方向是寝居,便不肯再向前走去。董一啸指着另外一条道路,粗声粗气道:“去柴房!” 宝扇只能调转方向,带着董一啸去往柴房。 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乌黎便睁开了眼睛。两只异瞳,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熠熠生辉的宝石,一动不动地看向来人。董一啸生的高大,又走在前面,足以遮挡住宝扇全部的身影。但乌黎还是望见了那颜色素雅、时时带着清浅香气的衣角。 被安宁郡主府上的门房,肆意羞辱了一番,使出去的银钱也打了水漂。这如何不让董一啸迁怒到乌黎身上。柴房昏暗无光,唯有皎白的月色,仿佛在房中镀上了银色光辉。四周都是堆放的光秃秃的树枝、木棍……但如此灰扑扑的景象中,乌黎的双眸越发明亮,宛如上好的珍宝,镶嵌在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蛋上,足以令人神情恍惚。 但看着这张脸,董一啸丝毫没有心潮起伏,脑海中反反复复回荡着安宁郡主府,门房满是嫌弃的语气。 “……讨人欢心……” 酒馆中胡姬的舞蹈,倾倒了在场众人。那嘈杂的议论声,亦同时在董一啸耳旁回荡。 “……胡姬跳舞,本就是为了讨人欢心。” 董一啸将怀中的胡姬衣裙,扔到乌黎面前。缀满亮片的衣裙,在朦胧月色下,闪烁着晃眼的光芒。乌黎盯着面前崭新的胡姬衣裙,目光沉沉,身子没有动作。 董一啸摸出腰间的长鞭,顾忌到宝扇还在身旁,那长鞭没有打到乌黎身上,而是挥舞到堆砌起来的柴火堆上,噼里啪啦作响,足以起到震慑的效果。但乌黎瞥着伸手便能触碰到的舞裙,仍旧没有动作。 乌黎聪慧,无人特意教导,便能听懂简单的中原话一事,董一啸是知道的。因此董一啸手握长鞭,指着地面的衣裙,命令着乌黎:“换上它!” 听到这句话,乌黎耳尖微动,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乌黎平静如水,面容上没有丁点被长鞭震慑的畏惧,董一啸恍惚记忆起,如今的乌黎,和他在荒漠中捡到的乌黎,没有丝毫差别。 即使忍受过荒漠饥渴,蛮力驯养,乌黎从未像其他的奴隶一般,有过俯身屈服。 董一啸心中怒火更甚,他在乌黎身上耗费的精力与银钱,是其他奴隶不能与之比较的。而因为这双异瞳,无人肯买走乌黎。如今,除非乌黎性情温顺,能甘居人下,才有可能为董一啸换来银钱。可没想到,乌黎竟然是块硬骨头! 长鞭再次扬起,董一啸这次对准的,不是旁边堆积的树枝,而是乌黎的脊梁。董一啸深信,再硬的脊梁骨,在累累伤痕下,也不得不弯腰俯身。 “爹……” 宝扇绵软的声音,阻止了董一啸挥鞭的举动。 宝扇美眸微动,轻轻打量着地面上的舞裙,声音弱弱:“这是胡姬的衣裙?” 见董一啸颔首承认,宝扇接着说道:“乌黎是男子,怎么能穿女子服饰。爹若是想让乌黎换上胡人的服装,便取些胡服来。” 董一啸心道宝扇天真无知,不明白他此举的深意,便沉声解释道:“我要乌黎穿的,正是这胡姬的衣裙。酒馆中,胡姬以异域舞蹈,讨得众人的欢心,赢得满堂喝彩。乌黎脊背太直,该是学会穿上胡姬的衣裙,学学胡姬讨人欢心的把戏了。这衣裙不脏不臭,是我从胡姬手中买来的,从未有人穿过,乌黎怎么就穿不得?” 这番话语说得字字清晰,董一啸不知道乌黎能够听懂多少,但总能明白其中的意思。董一啸看着乌黎,朗声道:“我不仅要你穿衣裙,还要你学会讨好。” 董一啸将黛眉紧蹙的宝扇,拉到身前,出声叮嘱道:“爹在乌黎身上,耗费了太多银钱,却连回本都成了奢望。乖女儿,今日,便由你先向这卑贱奴隶讨些利息。” 宝扇哪里做过这般蛮横的事情,弱声向董一啸诉说着自己的为难。 “爹,我不成的,不成的……” 董一啸素来炯炯有神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无光,嘴唇甚至发着颤儿:“爹都是为了生计,宝扇,你向来听话,莫要叫爹为难。” 自从宝扇记事以来,董一啸从来是强硬的,未曾向谁低过头。如今董一啸这番话语,几乎是在央求宝扇,宝扇如何能再出声拒绝。 “我……不让爹为难。” 董一啸面容上重新恢复光彩。酒意将董一啸的脸,晕染地通红。但浓郁的酒意,并没有将董一啸变得步伐不稳。他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去,三两下扯掉了乌黎的衣衫。董一啸转过身,伸手将艳色的衣裙,扔到乌黎怀中。他倒是要看看,乌黎是情愿赤着身子,还是退后一步,用胡姬的衣裙来遮掩。做完这些,董一啸又低声嘱咐宝扇几句,而后便退出柴房。 离开柴房,董一啸没走几步,浓郁的酒意,仿佛决堤的河畔,带着磅礴的气势汹涌而来。董一啸顺势倒在路边,合拢眼睑,沉沉睡去。 柴房内。 在董一啸伸手扯掉乌黎身上的衣裳时,宝扇便面颊绯红地转过身去。房门被合拢,蒸腾的热意,在狭窄的柴房中四处飘散。宝扇只觉得双脚好似踩在棉花团上,深一脚浅一脚,胸口中心脏跳动如同鼓躁。为了掩饰慌乱,宝扇赌俯身去捡起坠落在地面的提灯。 提灯闪烁着微弱的橘黄色光芒,在宝扇小心的保护下,火苗逐渐从微弱变得清晰。宝扇手握提灯转过身来,正看到紧绷着一张脸,往身上套胡姬衣裙的乌黎。宝扇身子微颤,手心轻抖,刚刚恢复如常的提灯,瞬间跌落在地面,这次烛火彻底被熄灭。 董一啸料想的无误。即使乌黎心性再坚定,也无法容忍自己衣不蔽体,尤其是面前有女子在身侧时。董一啸离开时,将乌黎的破旧衣衫全部带走,只留下了胡姬的衣裙。看着怀中的艳丽衣裙,乌黎只有选择穿上。 舞裙的粗糙触感,滑过乌黎的腰际。乌黎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异域时,乌黎见过各式各样的胡姬,自然也观赏过胡姬的舞蹈。那时端坐在席位上的乌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等色泽艳丽,为了讨好宾客而设计的舞裙,有朝一日会穿在自己身上。 乌黎唯一能庆幸的,便是董一啸所言非虚,这衣裙分外崭新,未曾有他人穿过。 微弱的烛火熄灭,柴房中仅有的光亮,便是朦胧的月光。因为手脚均有锁链束缚,乌黎每每动作时,便能带起哗啦啦的响声。 终于将衣裙穿在了身上,乌黎却没有轻舒一口气。他拢着眉峰,看向只堪堪到他膝盖的衣裙。胡姬舞蹈时,以衣裙刚刚遮掩脚踝,露出晃眼的白皙为美。但这衣裙,到了身形高大的乌黎身上,连双腿都无法尽数包裹。 乌黎抬眸,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宝扇。 宝扇身影纤细窈窕,只地面上微微发颤的影子,显现出因为和乌黎同处一室,宝扇心中颇为不安。 柴房常年堆积着树枝,和容易焚烧的草木,即使经常打扫,也难免会将虫蚁带入柴房中。从成捆的树枝中,猛然窜出来的黑影,让宝扇心尖轻跳,连连向后退去,但却被冰凉的镣铐阻挡了去路。惊恐惧怕之下,宝扇被漆黑的锁链绊倒。 不幸中的万幸,宝扇并未摔倒在冰凉的地面,而是跌坐在温热的怀里。 宝扇睁着水汪汪的眼眸,看向乌黎。这样本属于胡姬的衣裙,穿在男子身上,该是显得不伦不类。但因为穿衣裙之人,是相貌昳丽的乌黎,原本应该存在的别扭,便变成了莫名的和谐。衣裙的颜色再鲜艳,也抵不过乌黎深邃的眼眶中,闪烁着光泽的眼眸。衣裙堪堪遮盖住乌黎的大腿,而再往下…… 宝扇慌乱之中,按到的硬邦邦的物件,便是乌黎紧绷的小腿。没有布帛的阻隔,肌肤相亲。宝扇的柔荑轻柔绵软,带着玉石般的温润,而乌黎的肌肉紧绷,处处都是坚硬,寻找不到柔软之处。 宝扇慌乱地收回手,却正好掠过乌黎长腿上的伤痕。旧伤未曾痊愈,便受到春风抚慰,怎能不生出疼痛? 乌黎收紧手掌,试图将宝扇禁锢在方寸之地。 “你……故意。” 163. 世界七(十一)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满屋漆黑中,宝扇的眼眸中透着潋滟水意,因为听到乌黎的质问,宝扇轻轻摇首,鬓发间斜插的鎏金点翠钗已经摇摇欲坠。 乌黎身形微动,伸手取下了那枚鎏金点翠钗,鸦羽般的鬓发瞬间失去了支撑,如同洋洋洒洒的泼墨,倾泻在宝扇纤细脆弱的肩头。如云青丝,将宝扇的面颊轻遮,那双猫儿似的圆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怯生生地抬起头,柔唇轻启,在为自己辩解。 “不是故意……” 她是无心之举。 宝扇弱弱地从乌黎怀中退出,可纤细的双腿,还未站直身子,便被冰冷的锁链牵扯,重新坠入黑暗之中。绵软的身子,与坚硬的锁链彼此接近,让宝扇心尖发颤。 柴房中尚且残留着浓郁的酒气,但乌黎分外清楚,他意识清醒,丝毫醉意都无。只鼻尖萦绕着淡雅芬芳,气息清浅,转瞬间便要散去。或许是留恋香气,乌黎鬼事神差地伸出手,将宝扇重新拢在怀里。 乌黎的身上,还穿着胡姬的衣裙。因为体型与衣裙的样式不相衬,乌黎觉出几分窒然,热意在胸膛处发散,朝着下腹涌去。自从异域与中原有了往来,时常有中原人前往异域,乌黎从中原人口中听到他们的评价——未曾开化,或许是茹毛饮血的蛮人罢。此刻,乌黎觉得,自己果真成了未曾开化的蛮人,分明知道宝扇想要逃脱他的束缚,却不肯令宝扇如愿,而且刻意收拢了双臂,将宝扇单薄的脊背,紧紧地靠拢在自己的胸膛上。 胡姬的衣裙不能完全遮掩身子,大片肌肤外露。更深露重,本应带着淡淡的凉意。但宝扇柔臀所感应到的,却是烈阳般的炙热,令人不容忽视,甚至心悸不止。宝扇双眸茫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只能温顺地窝在乌黎怀中,两人之间,仅仅隔着质地粗糙单薄的衣裙。美人粉面娇唇,体香馥郁淡雅,如同空谷幽兰般,柔弱地依偎在自己怀里。任凭是心性坚定,如同柳下惠者,此情此景,也难免心猿意马。 乌黎听闻,女儿家浑身都是香的,从头到脚,连纤细柔软的青丝,都带着醉人的香气。散乱的发丝,紧贴在宝扇的脸颊,其中一缕青丝,覆着在宝扇的唇瓣之上。唇形流畅,唇边微微上扬,仿佛在轻柔地吻着乌发青丝。乌黎扬起手臂,牵动锁链发出沉闷的响声。听到声音的宝扇,颤着身子向后退去,直到柔背与乌黎的胸膛紧密相合,再无缝隙。乌黎目光沉沉,盯着那一缕作乱的发丝,眸子中闪过犹豫,但终究是伸出手掌,将宝扇唇边的发丝撩开。 察觉到乌黎的动作,宝扇眼睫轻垂,水眸微闪,似是有心,又像是无意之举。宝扇轻轻转身,饱满柔软的朱唇,便轻轻地蹭过乌黎的手背。如同浩瀚无垠的草原中,突然洒下一粒火种,虽然只是星星点点的光芒,却足以带动燎原之势。乌黎原本准备收回的手掌,瞬间僵硬在原地。乌黎收拢着宝扇的青丝,沉重的锁链,不时地触碰到宝扇脆弱的脖颈。 宝扇轻咬下唇,柔软的唇瓣,留下贝齿深陷的痕迹。 “乌黎,你在做什么?” 声音如同平常一般娇怯,又夹杂了几分颤意,像是懵懂无知,发出轻声呜咽的小兽,殊不知声音慌乱,越发惹人怜爱。 乌黎将拢好的青丝握在掌心,又突然松开,如同林间瀑布般,鸦羽般的发丝尽数倾泻在乌黎肌肤外露的手臂上,带起酥麻的痒意。 宝扇的耳旁,传来乌黎的轻笑声。 自从见到乌黎以来,宝扇从未见过乌黎的笑,也不曾意识到,这笑声沉闷带着哑意,仿佛潮水退去,撞动岸边的鹅卵石发出的声音。又像是轻盈的羽毛,拨动着脆弱的耳垂,让其染上绯红的赤色。 乌黎垂首,让自己的发丝,与宝扇柔软的青丝交融在一起。如墨的漆黑中,分辨不出男子与女子。乌黎一字一句地回答着宝扇的问话。 “做什么……不是让我……学伺候你……” 宝扇面颊羞红,忙解释道:“那是爹爹醉酒,胡乱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乌黎坚实有力的手臂,从宝扇纤细的肩膀穿过,轻抚着宝扇的下颌,稍微用力,便迫使怀中的宝扇,正视着自己。 任凭宝扇如何为董一啸解释,那些话语在进入乌黎耳朵前,便变成了清风,吹向四周,落不到乌黎心中。手下是玉石般的温润触感,乌黎回忆着胡姬取悦旁人的法子——胡姬擅舞,便以热情洋溢的舞乐,取得众人眉目舒展,疲倦尽消。 但乌黎并不精通舞艺,便不能用舞乐讨人欢心。乌黎思绪微转,暗道:胡姬之舞,是为让众人身子舒展,他不用舞蹈,其他法子也能让宝扇身子发软。 异瞳中倒映着一张娇艳欲滴的唇瓣,只是紧紧抿着,瞧起来并不舒展。乌黎便俯下身子,将朱红唇瓣上的口脂,舔舐的一干二净,尽数吞吃入腹。乌黎松开柔唇时,只叫宝扇粉面越娇,眼尾带泪,吐息不稳,轻呼声也变得娇柔无比。宝扇眼眸轻闪,满是谴责地看向乌黎。但这般的责怪,并不能让男子生出半分愧疚之情,反而会暗自后悔,刚刚还做的不够。口脂褪去,宝扇的唇瓣仍旧鲜艳如初,甚至因为乌黎刚才的举动,唇上的绯红更加浓烈。而乌黎的唇边,因为刚才的轻吻,不小心蹭到一些口脂,细长的红痕,蔓延到脸颊处, 月光透过单薄的窗纸,打在乌黎脸上。在银色光辉的笼罩下,乌黎精致的面容,变得如梦似幻。而唇边细长的口脂痕迹,为乌黎的面容,增添一份姝丽颜色,衬着胡姬的衣裙,越发显得乌黎模样艳丽,晃人心神。 而在乌黎怀中的宝扇,素净的脸蛋上,唯一的脂粉,也被乌黎吞吃了去,如今脂粉不饰,尽显楚楚可怜的姿态。容颜清纯却不显寡淡,瑟瑟发抖的身子,更让人想拥紧,好生欺负一番。 乌黎握住宝扇的手腕,纤细的腕骨,让他心头恍惚。 中原人视异域中人为另类,百般排斥,异域之人也是如此。 在异域民众的口口相传中,中原人奸诈,丝毫没有纯朴良善可言。无论是生意往来,或是两国结亲,中原人都被打上了“心怀叵测”的烙印。 而乌黎觉得,此时此刻,他也被中原人同化,变成了心口不一的骗子…… 他中原话尚且说得断断续续,但却熟稔地用谎话诱导着眼前的美人。绵软的手掌,被乌黎牵引着向下,贴在乌黎结实有力的小腿上,疏解他身上的炙热。可只是这样,还尚且不够。小腿被温凉的触感抚慰,越发凸显出其他地方的滚烫热意……尽管宝扇弱声求饶,乌黎不肯松手,为自己唐突的行为,寻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 “……身子发软,便欢喜了……”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当真,乌黎重新迎上了那朱唇檀口。这次的动作,乌黎做的轻了又轻,可宝扇太过柔弱不堪,连这般微小的力气,都让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甚至唇边还有甘泉流出。背负着讨好重任的乌黎,只能“心甘情愿”“忍辱负重”地卷走所有的晶莹。 身子仿佛化成了水,但即使变成了水,也是被卑贱的奴隶乌黎,拘在怀里,捧在掌心,连一丝一滴都不肯浪费。宝扇身子绵软,再没有了抵抗的力气,只能任凭乌黎肆意妄为…… 泠泠作响的溪水,滑过坚硬的山石。经年累月,如此反复,直到山石被柔软的淤泥覆盖,才得以重获自由,朝着远方奔去。 …… 董一啸是被太阳晒醒的,炙热的日光,将他额头沁出了汗水。董一啸睁开眼睛,僵硬的后背提醒着他,昨夜醉酒在青石板上睡了整整一夜。董一啸站起身,身上残留着臭烘烘的酒味,让他不禁皱眉。董一啸抬脚离开,正准备好生沐浴,洗掉浑身的臭味。但昨夜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董一啸脚步僵硬,眉心狂跳。 他难以想象自己醉酒后做出了什么。旁人醉酒,是脚步虚浮,身形不稳,连说话都含糊不清。而董一啸醉酒,则是分辨不出和清醒时的区别,说出的话语清楚明白,足以令人当真。 董一啸拍了拍隐隐作痛的脑袋,高声骂了一句:“糊涂东西!” 此话并不是骂旁人,而是责怪董一啸自己。董一啸确实想要让乌黎性情变得温和,昨夜乌黎平静无波的神情,也着实惹怒了董一啸。把胡姬的衣裙丢给乌黎,刻意折辱乌黎,虽然是董一啸醉酒之后做出的,但清醒后,董一啸仍旧觉得无妨。只是想起让宝扇与乌黎待在一处,董一啸便心中发虚,只道自己做了荒唐事。乌黎身为奴隶,伺候他女儿是应当的,董一啸只是悔恨,没有给宝扇傍身的物件,若是那奴隶脾性大,有所谓的傲骨,不肯受中原女子的欺负,将怒火发泄到宝扇身上,可就万万不好了。 即使乌黎被锁链束缚,也有可能伤了宝扇。宝扇的身子骨有多娇弱,董一啸心中最为清楚,宛如捏成的面偶一般,需要精细捧着护着。 董一啸脚步匆忙,朝着柴房走去,心中想着,若是乌黎真敢伤了宝扇,他便……将其卖去做小倌,让人日日践踏于他。对于心高气傲的乌黎来说,这比皮肉之苦更加残忍。 柴房门被推开。 宝扇刚擦掉眼尾的泪水,轻声唤道:“爹,你来了。” 董一啸仔细打量着宝扇,只鬓发微乱,面色红润。又看了看柴房敞开的窗户,心中疑惑:外头日头正盛,将窗户打开的这么大做什么。 164. 世界七(十二)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宝扇忙走到董一啸身旁,轻声唤了“爹”,便不再言语。 董一啸面露狐疑,打量着柴房中的乌黎。柴房门扉大开,屋内的所有都一览无余。乌黎跪坐在双腿上,身着艳色胡姬衣裙,或许是因为衣裙式样太小,胸口衣襟被扯破,露出大片的肌肤来,圆润的裙裾,堪堪遮掩至小腿上侧。乌黎低垂着脑袋,只瞧得见他精致的眉眼。似是察觉到董一啸的打量,乌黎抬起头,深邃的异色瞳孔中,倒映着董一啸同宝扇的身影。 看到乌黎唇角凌乱不堪的绯红痕迹,已经瞧不出原本的模样。乌黎细长的眼尾,是糜艳的朱砂色。这般昳丽风景,越发让董一啸眉峰紧锁,他不再理会乌黎,而是扯着宝扇的宽袖,走出了柴房。 门扉被合拢,乌黎耳尖微动,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可曾欺负了你?” 回答董一啸的,是宝扇羞恼的轻呼声。 “爹!” …… 乌黎轻敛眉峰,脑海中思虑起昨夜的场景。他从地面站起身,刚刚身上被遮掩的狼藉混乱,此时尽数显现出来。昨夜绮梦一场,他未曾做出所谓欢好之事,但柔荑与炙热交织在一起,极其荒唐不堪。 依照部落的传统,乌黎这般的年纪,未曾娶妻的仅仅有十之一二,但大多有宠爱的姬妾。乌黎闭上眼睛,宝石般的眼眸,隐藏在单薄的肌肤之下。昨夜难以克制的种种,被乌黎归咎于男子本性。 过去乌黎也有过这般感受,只是那时可以凭借自身耐性压制,却从未有过昨夜无法自拔,泥足深陷的滋味。 乌黎嗤笑自己:成了卑贱的奴隶,反而起了旖旎的心思。 …… 在董一啸的追问下,宝扇只做出娇怯模样,轻抚胸口,柔声道:“爹爹昨夜要乌黎换上胡姬衣裙,又……又让我待在柴房中,磨磨乌黎的性子。爹爹口中所说的惊惧害怕,自然是有的。柴房狭窄,时不时窜出虫蚁,令人不得安生,整夜都睡不安稳。至于乌黎——他并未出手伤我。” ——但却做出了逾矩的事情。 董一啸果真被宝扇的话语引导,忘记了自己本想要询问的,乌黎可曾唐突行事。董一啸低垂着眼睑,细细打量着宝扇,眼眸周围原本白皙如玉,如今却泛着淡淡的墨色,一瞧便知是昨夜没睡安稳。 董一啸忙保证道:“是爹思绪不周,柴房处境简陋,哪里是你该待的地方。饮酒误事,误事啊!” 宝扇轻轻摇首,并未责怪董一啸,轻声道:“娘亲在世时,便时常规劝,要爹爹少饮酒。爹爹惦念我的安危,我心中明白。只是你我父女相依为命,若是爹爹人事不知,纵使有匪人来临,女儿如何求救,也是无济于事的。” 董一啸深以为然,又赶紧保证,日后最多小酌,定然不豪饮。 至于柴房中,乌黎身上的胡姬衣裙。董一啸本想找些自己的旧衣裳,拿给乌黎穿。但乌黎身量高,这些衣裳拿过去并不合身。宝扇得知此事,便从绣品中捡出一件外袍,交到董一啸手中。 “这是给爹爹做的,是冬日罩在棉袄外面的袍子,尺寸比爹爹平日里的身量要高上许多,拿给乌黎穿,或许是合身的。” 董一啸看着手中崭新的外袍,语气悠悠道:“当真便宜了那卑贱奴隶,能穿上你亲手做的衣裳。” 宝扇面露嗔怪:“爹爹莫要胡说,不让乌黎穿衣,难不成让他赤着身子,走在街上。旁人不知道乌黎的名讳,定会嗤笑爹爹,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拿不出来。” 这番话语,让董一啸想起醉酒之时,逼迫乌黎穿胡姬衣裙时的言辞。他那时,便是态度强硬,若是乌黎不肯穿戴胡姬衣裙,便要其赤着身子。如今仔细想来,董一啸不禁汗然,只当醉酒之人,什么胡言乱语都能说出口。 董一啸将外袍扔给乌黎,嘴中念念有词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上宝扇亲手制的衣裳。” 闻言,乌黎沉静如水的眼眸,泛起轻微的波澜。 被质地绵软的外袍包裹着,乌黎紧绷的身子,也不免微微舒展。他扬起手臂,看着袖口灰色滚边处绣着的福结,是用来祈求安康的。想起董一啸的话,乌黎眼眸轻闪:这样细致熨帖的外袍,原本是为了哪个男子缝制的。 总归不是为了地位低微的奴隶。 董一啸仍旧没有放弃,将乌黎引荐给安宁郡主。在董一啸看来,安宁郡主财大气粗,而且喜爱美色,若是乌黎得到了安宁郡主的青睐,自己定然能获得一笔不少的银钱。董一啸带着乌黎,前往专门驯养奴隶的地方——奴苑。 宝扇自然想要跟着去,若是任凭董一啸随心行事,将乌黎驯养一番,难免会步入梦中的命运。但宝扇心中清楚,她启唇表明,自己要跟着前去,董一啸定然不会允许。自从奴肆那次,董一啸在回家的路上,面色便阴沉如水,大有后悔之意。 宝扇便没有提出要同去之事,只询问了董一啸几时回,家中的婆婆做晚膳时,要不要给董一啸留上一份。董一啸此去,要在奴苑好生打探,归家的时辰自然不定。若是准备董一啸的膳食,待他回来之时,饭菜定然凉了。热过的膳食,滋味便不甚美妙。 因此,宝扇明知董一啸的答案,却偏偏要问出口。 董一啸果然出声拒绝。 “晚膳做你自己的就好,也不必等我,留一盏灯火便好。” 宝扇蛾眉轻拢,姣好的面容上闪过纠结神色,缓缓开口道:“爹爹是又要饮酒做乐?” “并非如此。” 宝扇欲言又止,心中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到柔唇边,只化作了简单的一句话:“爹爹说如此,便如此罢。” 见宝扇这模样,分明是不相信。董一啸前些日子刚许下承诺,自然不肯在宝扇面前失言。可董一啸回家时,定然已经是深夜,他又不能将睡梦中的宝扇喊醒,向她证明一番,自己当真没有饮酒。 董一啸悠悠叹气,朝着宝扇说道:“贵人们金口玉言,一诺千金。我董一啸的诺言不值银钱,但总归是算数的。这样罢,你便跟着我同去奴苑,瞧瞧我是否信守承诺。” 得到想要的结果,宝扇却并未立即答应,而是眉眼中浮现愁绪,吞吞吐吐道:“可是爹——你说奴肆中的人,心思不正,要我离那里远远的。” 董一啸说过这些,奴肆那些人确实是不安好心,一双招子仿佛黏在了宝扇身上,让人瞧了不喜。但董一啸觉得,有自己在旁边,即使有心怀不轨之人,也不敢做出僭越的事情来。 “无妨。” 宝扇这才动身,随着董一啸前去奴苑。 前往奴苑的路上,宝扇不是与董一啸说上几句话,便是安静地行走,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过乌黎。乌黎只觉得平日里佩戴的锁链,今日更沉重了些,周围的空气,也更加窒息憋闷。乌黎抬头看着圆日,几片云彩遮掩日头的光线,挡住了大部分灼热。乌黎抬手掂了掂镣铐,还是平日里的重量。 乌黎转身,看向身后缓步行走的宝扇,胸口的沉闷感觉,又一次袭来。 乌黎终于知道,自己心中的烦躁,究竟来自于何处。宝扇待他,不该是这种漠然的神情,这般忽视的姿态令乌黎心中郁郁。但宝扇该如何对待他,乌黎说不清楚。看守人应该如何对待奴隶,漠然,严厉……似乎什么态度都是应该的。可是想通了这一切,乌黎心中似有若无的烦闷,丝毫没有减少。 这种烦闷,在段长风满面欣喜地奔向宝扇时,达到最高峰。 乌黎自然记得段长风。即使乌黎会忘记,身上沉重的锁链也会提醒着他,是谁将这些束缚施加在他身上。段长风将镣铐锁上时,面容上的冷硬和警告,乌黎仍旧记忆犹新。而如今,段长风仿佛躁动的蝴蝶般,扑向宝扇这朵柔弱的花朵旁边。 真是——无比碍眼。 但乌黎分辨不清楚,是段长风让他觉得厌恶,还是段长风讨好宝扇,刻意亲近的举动,让乌黎觉得不耐。 在家中时,段武已经将董一啸的态度尽数告知段长风。段武做马商,有数十年的年头,在为人处世上仿佛人精一般,自然瞧得出自己在提及段长风心悦宝扇时,董一啸态度的敷衍。段武自认为段长风样样都好,哪家女子都能配的上,哪里轮到董一啸嫌弃。段武知道宝扇模样生的美,性情又柔弱惹人怜爱,与之时常见面的段长风会动心,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看着段长风在宝扇身旁鞍前马后,讨好一般,段武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段武也有自己的担忧,宝扇身子纤细,董一啸又是个精细养女儿的,从不让宝扇做些粗活。即使在段长风的软磨硬泡下,能抱得美人归。可娶回家后呢,他们一家人还要供着宝扇,宠着宝扇。这哪里是娶妻,是迎了一件宝物进家里。 因此,段武软硬兼施,试图让段长风放弃宝扇。城中女子能干者数不胜数,何必缠着一株娇花不放。而且这朵娇花,好似对段长风半点儿女情长的心思都无。但是段长风若是个能轻易放弃的男子,早就在周围人娶妻生子,其余女子示好的时候,便听从父母之命,娶妻过活了。 段长风性子执拗,他清楚宝扇柔弱地仿佛易碎的琉璃,但是旁人不敢靠近琉璃,担心将琉璃碰着摔着,便顷刻间化作碎片。可段长风不怕,他会将琉璃高高供起,精心照顾着。 在得知董一啸想要去奴苑时,段长风便主动充当引路人。奴苑不同于奴肆,进出更加严格。若是将奴肆比作自由来往的集市,那奴苑便是需要门路,才能进入的阁楼。奴苑是管教驯养奴隶的场所,为了防止奴隶逃走,四周的守卫更加森严。 董一啸做马商许多年,清楚奴苑的用处。但董一啸往往将奴隶直接带给奴肆,从未起过驯养的心思。这数十年来,竟是一次也没有来过奴苑。 见到宝扇时,段长风越发庆幸自己来了。他朝着董一啸走来,嘴里喊着“董叔”,眼睛却落在宝扇身上。 董一啸微微颔首。 身后的宝扇轻声唤着:“长风哥哥。” 段长风连忙应声,未曾注意到董一啸紧绷的眉眼,他站在宝扇身侧,与宝扇并肩而行。 “你怎么来了?” 话刚说出口,段长风便暗自后悔,这句话好像自己不想见到宝扇一般。 段长风连忙道:“奴苑鱼龙混杂,不适合你来。不过有我在——有我和董叔在,无人胆敢欺负你的。” 宝扇眉眼弯弯,柔声道:“爹爹要我来的。” 165. 世界七(十三)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段长风余光瞥向走在前面的乌黎,漆黑沉重的锁链,已经将乌黎的手腕脚踝,磨出了深色的红痕。见到此等情状,段长风没有丝毫怜悯同情,他犹记得,返还中原的半途中,这卑贱的奴隶,是如何发疯跑进宝扇的住所,让宝扇惊吓地瑟瑟发抖。 乌黎一身崭新的外袍,吸引了段长风的注意。看到外袍袖口处的滚边,段长风眼神微凛。绣娘在缝制成衣时,往往仅注重尺寸合身,最多绣上两三片草叶,以免衣裳显得素朴。这外袍上的福结,出自何人之手。段长风稍做思索,便想的清楚明白。 只是,段长风心中尚且抱着丝丝幻想,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乌黎身上的外袍,状似不在意地询问道:“那奴隶身上的衣裳,是城中哪一家绣娘制成的,瞧着绣功分外精致。” 宝扇垂眸不语,为首的董一啸扬声答道:“这绣娘你可请不到。” 宝扇柔声道:“爹,又在胡说了。” 段长风哪里还能不明白,这外袍是宝扇亲手所做。他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打量的眼神从乌黎身上收回来,语气有些艰涩:“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与众不同。” 宝扇美眸轻抬,面颊绯红:“长风哥哥怎么也和爹爹一样,顺嘴说些胡话来取笑我。不过是一件罩冬衣的外袍,本是为爹爹缝制的,见乌黎没有合身的衣裳蔽体,这才给了他。” 听到这番话,段长风原本像是浸泡在酸水中的心脏,好似被绵软的柔荑捞出来,黯淡的眼神顿时恢复了光彩,又围绕在宝扇身旁嘘寒问暖。段长风丝毫不知,他如此行径,在旁人看来,便像是喜怒哀乐都被宝扇只言片语牵动的愣头青。 乌黎听着身旁传来的欢声笑语,他却只能听懂几个简单的字。乌黎刻意放缓了步子,瞧着宝扇莹润白皙的侧脸,锁链彼此撞击发出的声响,让乌黎瞬间意识清醒。 中原女子,和异域奴隶……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乌黎收回视线,松动的心顿时又冷硬了几分。 宝扇声音柔柔地回答着段长风的问话,段长风的询问随心所欲,他也好像不在意宝扇回应些什么,只是听着宝扇的声音,便眉眼舒展。宝扇注意到乌黎黯淡的神色,却没有温柔地走上前去,安抚落寞的乌黎。 若是待人良善,便能获得对方的忠心不二。那身居高位者,稍微动动手指,便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岂不是能就此收拢众人。宝扇美眸轻动,想起梦中安宁郡主坐拥万千珍宝,因为自己中意的小奴隶,被人欺辱,只需要启唇说上几句,便为小奴隶出了恶气。而后更是用绫罗绸缎,珍馐佳酿为小奴隶制造出一个温房。以地位权势而言,宝扇身为马商的女儿,自然不能与安宁郡主相比较。 如此,宝扇便不去用银钱便能堆砌的温暖,去治愈乌黎,让他因此生出爱慕之心。宝扇要乌黎待平民百姓的她,情意绵绵。在面临安宁郡主的细心照料时,才能不动如山,情意不改。 即使董一啸会走上命定的道路,到时,乌黎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安宁郡主将宝扇父女,打死在棍棒之下。 奴苑外,有看守阻拦了几人的去路。段长风从怀中摸出一枚木制令牌,才得以放行。比起嘈杂喧闹宛如集市的奴肆,奴苑更加雅致。亭宇楼阁,花木流水。奴苑中人,得知了董一啸的来意,轻笑道:“你是想见见驯养好的奴隶?” 董一啸颔首。 那人轻飘飘的目光,落在宝扇身上,让宝扇眼睫轻颤,怯生生地垂下脑袋。段长风见状,起身走到宝扇面前,挡住了那人打量的视线,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冷意:“我们要见奴隶,你为何盯着女眷瞧?” 那人眉峰扬起,意味不明道:“你们既然想要见能讨女子欢心的奴隶,自然要让奴隶来伺候这位姑娘才好。不然,我将奴隶领过来,难道要为你们两位捶背捏肩,来证明奴苑的驯养得当吗?” 董一啸拧眉,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宝扇扯着段长风的衣袖,朝着奴苑的人,柔柔一笑:“是我们唐突了。” 那人听到宝扇的声音,眼眸微沉,随之脸上浮现出更大的笑意:“姑娘模样生的好,运气自然也好。今日或许能见到奴苑中的珍品。” 宝扇柔声道谢:“有劳了。” 待那人离去,宝扇轻声安慰神色萎靡的段长风,与浓眉紧锁的董一啸。 “爹与长风哥哥来到奴苑,不就是想要瞧瞧此处的驯养之法。何况,那人确实言之有理,并非是有意冒犯。” 宝扇伸出素手,轻轻扯动段长风的衣袖:“而且,有爹爹和长风哥哥在,谁能欺负我呢。” 董一啸和段长风终于被说动。董一啸想要将乌黎驯养成性情温顺的奴隶,听闻奴苑精通此道,才特意前来。若是无功而返,便会心中遗憾。而且依照奴苑所说,驯养好的奴隶,是用来讨好女子的,那定然需要寻一女子,来亲自查看奴隶的脾性如何。 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奴苑的人便去而复返,他身后带着一个奴隶。待奴苑的人开口,那奴隶才抬起头,面容尽数显现在众人面前。是一张如同草原上旭日的脸庞,肌肤白皙,眼眸深邃,即使没有显露出笑容,也让人觉得心情畅快。只这奴隶的年岁看着不大,董一啸斟酌着开口:“他有多大?” 奴隶抬头看着奴苑的人,见他颔首允许,才启唇回答:“十……八。” 董一啸摸摸鼻子,心想是面容生的稚嫩,本以为和宝扇一般年纪,却不曾想比宝扇要大上几岁。 奴苑的人扬起手臂,指向正中央的木椅,让宝扇坐在上面。宝扇瞧了瞧董一啸和段长风,缓缓走上前去。 奴苑的人走到宝扇身旁,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声音,低声道:“你这般美貌,倒是便宜了卓尔。” 宝扇不解,黛眉微蹙:“什么?” 奴苑的人轻笑:“卓尔脾气硬,耗费了我许多功夫才驯养的听话。今日便是验收成果的日子,若非你来,奴苑便将卓尔给了旁人。性情肆虐也好,古怪难伺候也罢,只要给银钱便好。偏偏——你来了,让卓尔不必捏着鼻子认下。所以,我才说卓尔好运气。” 不等宝扇仔细思量这番话,奴苑的人便退后一步,与宝扇拉开距离。奴苑的人看向董一啸他们:“还不将你们想要驯养的奴隶,带上前来。这奴隶之间,也是有嫉妒心的。你用鞭子打他,折磨他,不能让他松口。但若是将他的主人,给了其他奴隶,他便要从狼变成犬,摇晃着尾巴要争宠了。” 段长风脚步未动,提出质疑:“可是宝扇不是那奴隶的看守人,董叔才是。” 奴苑的人眼神微闪,像是看穿了段长风的意图——从得知要让奴苑的奴隶伺候宝扇起,段长风便后悔了,此时更是试图阻止。 “宝扇姑娘虽然不是奴隶的主人,但整日朝夕相处。依我看来,宝扇姑娘性情温柔,身形如弱柳扶风,即使是卑贱的奴隶,也会将其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和主人无甚差别。” 董一啸眉眼舒展,听进去了奴苑的人的话语。 奴苑的人接着说道:“卓尔还未伺候宝扇姑娘,你们便这也不许,那也不肯。那待会儿,肯定要百般阻挠了。这样罢,你们随我在不远处的亭阁观望,若有不放心的,发现异常也能即使赶来。不然依照你们犹豫纠结的心思,这奴隶驯养的成果,还未显示,便被你们阻拦了。” 段长风还欲再说,董一啸却伸手阻拦他。董一啸看向宝扇,见宝扇柔柔颔首,便同意了奴苑中人的提议。 董一啸和段长风走到亭阁中,石几上摆着清水茶点,但却无人有心思品尝。 乌黎被束缚地严严实实,确保他无法挣脱后,奴苑的人才将乌黎带到宝扇面前。 卓尔屈膝,跪在宝扇面前。宝扇这才发现,卓尔发丝微卷,眼眸极大,又有黑曜石一般的瞳孔,微微闪烁着光芒,更衬得他面容稚嫩。卓尔在奴苑中吃了不少苦,这才学得乖顺,还懂得看奴苑的人眼神行事。卓尔抬头,仰视着宝扇,心中暗自后悔庆幸,还好不是什么面目可憎的人。可卓尔清楚,以后不论面前的人有多么不堪,奴苑的人都不会心软,他们会在旁边监视着,让卓尔按照他们驯养的方式,伺候,讨好逢迎。 卓尔用不熟练的中原话,祈求道:“我的脸,受伤了,帮帮我,好吗?” 宝扇果真捧起了卓尔的脸蛋,那张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洋溢着活力灿烂的脸庞。宝扇指尖微动,仔细瞧看着卓尔光洁无瑕的面容,疑惑道:“哪里受伤了?” 卓尔清楚地感受到,宝扇柔荑的细腻柔软,触碰他脸颊的指腹,带着清浅的凉意,却不让人想要退缩,反而越发想要靠近。 按照曾经驯养过的法子,趁着宝扇没有留心注意,卓尔转身,唇瓣贴在宝扇的柔荑上。 宝扇身子微僵,连忙松开卓尔。宝扇身子柔弱,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但只是轻微的动作,卓尔却仿佛受到了蛮力推搡,趴在宝扇的脚尖。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宝扇的绣鞋上面。宝扇怯怯地收回脚,卓尔却伸出手,握住了其中的一只。 卓尔抬起头,用那张灿烂的脸看着宝扇:“卓尔很丑吗?” 被领到此处的乌黎,胸腔中的怒火,还未来得及发泄出来,待看到那张脸时,目光怔松,失声唤道:“卓尔?” 166. 世界七(十四)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宝扇清晰地察觉到,握住自己绣鞋的手掌一僵。正姿态卑微,神情恭顺的卓尔,闻言抬起了头,看清了来人后,眼眸睁得通圆。 卓尔的嘴唇轻颤,眼睛四周发红,只是不等他回应乌黎,便被亭阁中的奴苑看守人发现了异样。乌黎耳聪目明,除了刚开始见到卓尔时的失态,而后便恢复了平时冷淡的神情。眼见看守人的身影越走越近,若叫他看到了卓尔这幅模样,不知道要如何怀疑。乌黎思绪微转,脸庞上瞬间溢出两团绯红,像是因为看到面前场景而气出来的。 乌黎不顾身上的束缚,眼眸中满是怒意,抬脚朝着卓尔踢过去,嘴里是愤怒的质问:“卓尔!” 那副模样,哪里像是与卓尔有什么旧情。好似刚才脱口而出喊出来的名字,也是因为见到卓尔亲近宝扇,愠怒之下发出的质问。 原本面色犹疑的看守人,见状果真停下了脚步,心中暗道果然:无论是骨头多硬的奴隶,进了奴苑都得被驯养地服服帖帖,哪怕是董一啸口中脾性冷淡的乌黎,不是也因为其他奴隶亲近自己柔弱的小娘子,而燃起怒火吗。 卓尔神情微怔,但是与乌黎视线相对时,明白了乌黎的用意,他收起心中杂乱不堪的思绪,重新捧起宝扇的绣鞋。手指轻动,似揉似捏,这是奴苑精心教养过的技巧,宝扇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里见识过这般亲近,顿时脸上浮现了两抹红晕。 宝扇面上羞愤,身子想要躲开卓尔的触碰。但她没有想到,饶是面容乖巧稚嫩的卓尔,身上也有一股子蛮横力气,让她挣脱不得。 此时,宝扇好似全然忘却了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激起乌黎的怒火,让他生出讨好之心。宝扇眼中含泪,桃腮尽显春意,樱桃色的檀口微张。 “乌黎,我不要这些……” “帮我……” 闻声,乌黎身形稍顿。他只需要稍做思量,便能知道董一啸将他带入这奴苑,是何等目的。包括面前的柔弱可怜的宝扇,也是奴苑中人驯养过程的一环。乌黎对此等行径不嗤,他虽然认命,成了任人宰割的奴隶,但绝不会卑躬屈膝,像个摇头摆尾的忠犬一般,讨好旁人。乌黎本应该无视眼前的种种,让董一啸彻底死心,明白无论是什么驯养的法子,最终都会付诸东流,徒劳无功。 但听着宝扇的柔声轻呼,那声音哀怯脆弱,仿佛将乌黎当做唯一能拯救她的人。乌黎垂落的手掌,紧了又紧。他闭上眼睛,但宝扇绵软的呼救声音,犹在耳旁响起,宛如玉盘落珠,声声清灵。乌黎睁开眼睛,却发现宝扇停止了呼唤。 宝扇像是明白了乌黎的无情,无论她如何呼救,乌黎都不会动恻隐之心,那她又何必耗费唇舌。那双清凌凌的眼眸,仿佛失去了光彩,不再满怀期待地望向乌黎。 乌黎心头发紧,看着卓尔费心讨好,紧实有力的手臂,甚至抚上了宝扇纤细的小腿。乌黎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心中暗道:这不是为了宝扇,而是为了卓尔。若是他没有被激怒,奴苑的打算成空,怒火之下免不得要牵连卓尔。 身上的束缚捆绑得结实,但乌黎却有条不紊地从中挣脱出。乌黎大步走上前去,目光轻轻掠过卓尔,在掀翻卓尔的瞬间,用唇形张合示意。 ——等。 而后,乌黎将身子发颤的宝扇抱在怀中。宝扇的身子是那样绵软,而乌黎刚挣脱束缚的手掌,却带着碍眼的红痕,看起来极其不相衬。 宝扇却丝毫没有露出嫌弃的神情,两只玉膊环在乌黎的劲腰上,仿佛劫后余生一般:“乌黎,讨厌你。” ——为何躲开了她的视线。 乌黎身子僵硬,片刻后,怀中传来美人的闷声言语。 “不过只有一点点。” 乌黎紧绷的神经,猛然一松。他垂首看着宝扇,头一次这般仔细地端详着宝扇的面容,肌肤白皙,双眸澄澈,还是个心思简单良善的小姑娘。 会因为他的犹豫,而生出讨厌。但最终确实是乌黎救了她,那声讨厌,就好像闹别扭时随口轻飘飘说出的话语。 看似自以为凶狠,实则柔弱不堪。 董一啸他们,瞧见了此处的异动,忙脚步匆匆地赶来。看守人面容上满是得意,自诩想出的驯养法子,果真贴合乌黎。但看守人看向乌黎时,目光又夹杂着慎重,毕竟奴苑的人,在给乌黎施加束缚时,丝毫没有做伪,连布条上打的结都是死结,却被乌黎轻松挣脱。如此可见,乌黎此人,不容小觑。 在董一啸靠近时,宝扇便从乌黎怀中退出,奔向董一啸身侧诉说着惊吓。这番行径,倒是阻挡了董一啸想要质问乌黎,胆敢亲近他女儿的举动。 董一啸见识了奴苑的手段,却没有立即松口,将乌黎就此留下,只道要斟酌一番。 奴苑的看守人,垂眸瞧着跪在地上的卓尔,语气轻蔑:“还不起来。” 卓尔缓缓站起身,看守人已经翩然离开,他未曾时时刻刻盯着卓尔,也并不担心卓尔逃跑出奴苑。一是卓尔被驯养得当,不比刚进奴苑时的执拗脾性,此时宛如惊弓之鸟,哪里都去不得。二则奴苑看守严格,即使看守人许诺,让卓尔逃出去,他也无法躲开众多看守,离开此处。 想起乌黎的叮嘱,卓尔顿时眼眸发酸,目光坚定。 在异域时,乌黎兄长便是无所不能,所以兄长让他等,那自然有道理,卓尔只需要听话便是。 回到董家的乌黎,重新被关进柴房。乌黎依偎在成捆的木柴上,坚硬的触感,他却仿佛未觉。乌黎眸色沉沉,没有想到在中原还能见到卓尔。想起沦落为奴隶之前,乌黎还是部落首领之子。只是部落内忧外患,外有其他部落觊觎他们的领地草美物丰,乌黎奉命领兵抵御外敌。却不曾想他们所有的作战谋划,都被内敌泄露出去。乌黎带着残余的士兵回到部落,本想要仔细筹谋,找出内敌,却反被同胞兄弟陷害,字里行间暗指乌黎才是内敌,此番举动只是贼喊捉贼。败战归来,乌黎身上满是伤痕,撑着一口力气返还部落,本已经就是强弩之末,却遭同胞陷害。令乌黎没有想到的是,平日里并肩作战的人,都站在了指责乌黎的队伍中。乌黎被关押起来,他们不等乌黎辩解,便笃定了事实,声称要用部落的私刑惩戒乌黎——在烈阳下暴晒,任凭鹰隼啄食。 深夜,乌黎趁机逃脱,本想要将返回部落带来的残兵一起带走。毕竟乌黎离开后,同胞兄弟会将怒火发泄到他们身上。但乌黎轻撩开帘子,昏黄的烛光下,看到的却是他们与同胞兄弟把酒言欢的景象。乌黎这才得知,原来被愚弄的,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乌黎离开了部落,却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身上伤痕交加,冷热交替,乌黎早已经支撑不住,最终倒在了荒漠中。而后便是被董一啸看到,当作奴隶关押起来。 想到卓尔,这个部落中唯一相信自己的幼弟,只是他人微言轻,不等诉说,便被同胞兄弟派人拉走,命人看押起来。 乌黎未曾料想到,为了争夺部落首领的位置,同胞兄弟对于丝毫没有威胁的卓尔,竟然如此狠心,致使卓尔沦落到此等境遇。 想到在异域时,卓尔脸上时常洋溢着欢快的笑容,从未有过烦恼。而如今,却是在奴苑中,被驯养得怯懦不安,只会讨人欢心。可见卓尔受到了多少折磨。 乌黎原本心如死灰,如此境遇,部落不再是他的家乡,他也认命成为了奴隶,没有丝毫反抗之心。但是如今,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卓尔待在奴苑,行讨好之事,而他却袖手旁观却是万万不能的。 锁链轻晃,乌黎眉眼轻敛,他要救卓尔,便不能被锁链束缚着,行走不便,怎么能进去奴苑中。 听到婆婆说,送去柴房的粥饭,乌黎丝毫没动。 宝扇美眸微动,轻声道:“不吃饭,可怎么好。” 婆婆忙道:“自从你们从奴苑回来那日,他便神色恹恹,莫不是被奴苑的手段,惊吓到了?” 宝扇黛眉蹙起,柔声道:“你准备一份素面,不放油腥,多加些爽口的小菜,不必单独放置盘子,尽数铺在面上。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婆婆忙应好,她不是董家的人,自然不清楚乌黎是董一啸换银钱的奴隶,只知道乌黎模样俊俏,身上伤痕累累,瞧起来极其可怜。这几日滴米未进,连身形看起来都消瘦许多,这才向宝扇诉说此事。婆婆也是看宝扇性子柔软,若是换了董一啸,是万万不敢露出心疼可怜的神色的。 走在去柴房的路上,宝扇心中思绪转动。 奴苑那日,虽然乌黎只有一时间的失神,但宝扇瞧得分明。只看乌黎和卓尔的神情,便知道两人之间,有不为外人知道的内情。但宝扇得知此事,却未特意去探查是何等内情。她只是马商之女,想要探知异域之事,可谓困难至极。况且,若是因此惹得乌黎反感,就是得不偿失。 男子不喜太过聪明通透的女子,那会让他们觉得无所遁形。而且,好奇心太重,凡事都想知道的清清楚楚,也不会是件好事情。 宝扇便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在她眼中,乌黎仍旧是无亲无故的异域奴隶,其他一概不知。 不过乌黎竟然利用她的心软,也要见她一面,可见奴苑的卓尔,对乌黎来说,很是重要。 167. 世界七(十五)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宝扇柔荑微动,推开柴房的门。 乌黎闻声朝着门外望去,四目相对之时,宝扇发觉,因为这些日子的未进粥饭,乌黎本就深陷的眼眶,越发向下凹陷,衬得那双异色瞳孔宛如天上的星辰,熠熠生辉,散发着夺目的光辉。 宝扇轻提裙裾,在乌黎面前俯身。曳地的衣裙,如同轻柔的羽毛般,掠过乌黎外露的脚踝。乌黎心中忍耐着想要躲避的念头,抬起头直视着宝扇。 散发着香气的素面,被捧到乌黎面前——碧绿挺括的青菜,伴着红绿交加的爽口小菜。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宝扇的用心。长久未进粥饭者,腹部空虚,若是贸然用些荤腥之物,恐怕会对身体有碍。而宝扇端来的这碗素面,份量少,却足以饱腹,清汤中,只落了几滴香油,再不见旁的荤腥。 宝扇柔声道:“婆婆说,你不肯用饭,会伤身子的。” 乌黎的视线,从素面上轻轻掠过,开口却带着沙哑:“不过是奴隶,只要活着,能找个好主顾便好了。” 哪有看守人会关心,卑贱的奴隶肯不肯用膳,会不会伤身。 宝扇鸦羽般的眼睫轻颤,柔唇微启:“可伤身痛体,总是不好受的。” 乌黎却突然起身,伸手握住了瓷碗,指腹轻触着宝扇的玉指。 “你……你们,当真要为我找主顾?” 宝扇蛾眉轻拢,怯生生地收回手指:“爹爹以往带回来的奴隶,都是要为他们寻找新主人的。爹爹说过,能舍得重金买下奴隶的,定然是权贵之家,吃喝穿用不愁,奴隶们伺候新主人,也会跟着水涨船高,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她瓷白如玉的脸颊尽显无害,檀口中吐露出的话语,极其随性自然,仿佛将董一啸的说辞,全然相信,没有丝毫怀疑。乌黎神情微恍,自从初次见到宝扇起,萦绕在自己心头的疑惑,终于在此刻解开。乌黎彻底明白,为何柔弱善良如宝扇,会任由马商父亲,肆意欺凌奴隶,将他们当作货物转卖。原来是董一啸早就找好了说辞,来哄骗他心肠柔软的女儿——董一啸所做的种种,都是为了奴隶们找一个好主顾,也是为了父女两个谋生计。至于奴隶们身上的鞭笞伤痕,与找到新主顾后,享受的荣华富贵相比,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良善与无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情,在宝扇身上交织,最终还是纯色的白成了底色。 宝扇性子纯良,是真。 她待奴隶们友善,但却从未生出过放他们离开的念头,也是真。可是这一切,并不与她纯善的本性相悖。 乌黎眸色沉沉,为自己即将要利用宝扇的善良,而生出丝丝愧疚。但想起奴苑中的卓尔,乌黎只能狠下心肠,再抬头时,他目光沉沉,说道:“是,不能伤身。” 他长膊微伸,去接宝扇手中的瓷碗。但手腕处的疼痛,让乌黎眉峰拢起,手上立即失了力气,一时不慎,将瓷碗打翻在地。素面清汤,还散发着热气。乌黎却好似看不见一般,伸手去捡。 “别碰。” 宝扇柔声轻呼,但乌黎的手掌已经触碰到滚烫的热气。通红的颜色,从乌黎掌心蔓延,氤氲出大片绯红痕迹。慌乱之下,宝扇抓着乌黎的手腕,将他的手掌翻过来,仔细瞧看着被烫伤的痕迹。宝扇黛眉蹙起,一张玉瓷般的脸颊,因为受到惊吓而越发惨白。她捧着乌黎的手,俯身轻轻吹动。羽毛般柔软的气息抚慰着手掌上的伤痕。乌黎视线一动不动,看着宝扇用贴身的手帕,将自己宽大的手掌包裹好。 宝扇紧拢的蛾眉,从始至终都未曾松开,她轻声问道:“很痛罢。” 乌黎安静地颔首点头。 见状,宝扇越发觉得这烫伤着实严重,不然依照乌黎沉闷的性子,怎么会承认伤口很痛,那定然是疼痛难忍,才让乌黎不得不承认。 “手,很痛。” 乌黎撩开衣袖,将被镣铐磨损得伤痕累累的手腕露出来,在看到宝扇面色发白时,心中浮现出一抹异样。 但为了卓尔,乌黎还是下定决心,要利用面前这个柔弱不堪的中原女子。 他压低声音,带着丝丝蛊惑的意味。 “不会逃跑……可以解开吗……” 宝扇美眸轻颤,神情中有所松动。从异域来的奴隶,身上有镣铐束缚者,唯有乌黎一人。这样沉重的锁链,乌黎却要日夜佩戴,如今更是因此连瓷碗都端不稳了。宝扇柔唇轻启,刚要松口答应。 乌黎却突然靠近宝扇,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变得柔软,他刻意放缓了声音,几乎贴近在宝扇的耳垂。 阵阵酥麻,从宝扇的耳垂攀延至耳骨,让她面容羞怯,美眸轻垂。 “将它,换作布帛,可好?” 乌黎像是以此证明,脱离锁链,他仍旧处于布帛的束缚之下,不会伤人,更不会逃脱。宝扇只觉得面上热意蒸腾,下意识地答应了乌黎。她起身去取布帛,回来时柴房中的污秽,已经被负责洒扫的婆婆,清理干净。见到宝扇手握朱红布帛走来,乌黎伸出手臂,将身子上最脆弱的手腕,展露给宝扇。 但手腕上感受到的,并不是乌黎意料之中的布帛束缚,而是清凉的触感。乌黎垂眸看去,宝扇正往受伤的手腕上,涂抹着清凉滑腻的药膏。 白皙绵软的柔荑,触碰着他赤红的伤痕,乌黎手指微动,想要将那柔荑抓在手心。这股子思绪浓烈至极,以至于乌黎只能偏首,不去看宝扇,才能平复内心的躁乱。 赤红的布帛,被虚虚地缠绕在乌黎的手腕。 “紧一些……” 乌黎出声提醒道。 话刚说出口,乌黎便暗道自己头脑糊涂。无论宝扇缠绕地如何紧实,他都要挣脱掉。这布帛缠绕地松松垮垮,反而对他有利,又何必要多此一举,费心提醒。 只是,乌黎瞧着宝扇小巧挺翘的鼻尖,沁出晶莹的汗珠时,心道:宝扇这般好骗,若是换了同他一样,居心不良的奴隶,可要被欺负了。他这般提醒,是为了让宝扇不被其他奴隶诓骗。 将布帛缠绕好后,宝扇取出一枚钥匙,对准锁链上的锁扣,“咔哒”一声,禁锢了乌黎许多时日的锁链落在了地面。乌黎手腕脚踝顿时一轻,顿时觉得摆脱了沉重束缚。至于手腕处的布帛,乌黎只需稍微用力,便能轻松挣脱。 但乌黎并没有当着宝扇的面,做出挣脱束缚,逃离董家的举动。他扬起手臂,赤红的布帛随风飘扬,映入眼帘的赤红颜色,让乌黎神情恍惚。 这般艳丽的颜色,好似是在中原婚嫁之时,才会用到的。此时,却充当束缚,绑在了他的手上。 乌黎让宝扇对他做些什么,无论是如何唐突蛮横的举动,他都不会反抗,以此来证明这新束缚的牢靠。 但宝扇闻言,却面露纠结神色。犹豫之下,宝扇学着董一啸训斥奴隶的动作,伸手拍了拍乌黎的脸颊。如同羽毛拂动,丝毫威慑都无。乌黎思绪浮动,想着:若是换了其他奴隶,宝扇还会这般绵软无力,楚楚可怜吗。 只是在头脑中想想,乌黎便觉得无法忍受。他心底甚至浮现出一种名为可笑的念头:身为奴隶,却要绞尽脑汁地教看守人,如何驯养奴隶。 真是疯魔了。 但乌黎还是将头脑中的想法,尽数付诸实践。他俯身,带着凉意的唇在宝扇的脸颊处,印下亲吻的痕迹。唇瓣在触碰到瓷白的脸颊时,微微凹陷。温润细腻的触感,叫人流连忘返。但乌黎仅仅是浅尝辄止,在唐突了佳人以后,双眸平静,丝毫愧疚都无,只静静地看着宝扇。 宝扇捂着脸颊,美眸中水光盈盈,声音带着颤意,难以置信刚才还温和的奴隶,却突然逾矩:“你……无赖至极……” 宝扇转身要走,却被乌黎抓住了手腕。宝扇抬眸,却望进了乌黎无奈的眼眸中。乌黎料想的是,如此行径,定然惹得宝扇愠怒,怒火之下,打他踢他也是应该的。但是乌黎没有想到,宝扇竟如此绵软,连强硬的反抗都不知。 于是,在那双泪眼朦胧,满是无助的水眸注视下,乌黎握住宝扇的手腕,朝着自己的脸颊打去。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柴房中显得尤其突兀。 宝扇眼眶中的水珠,欲落未落,待反应过来,连忙收回自己的手掌,脚步后退。 她,她竟然打了乌黎…… 而且是在乌黎的指引下,打了他! 乌黎脸颊处浮现淡淡的红痕,被女子打了一巴掌,他丝毫恼怒都无,反而沉声道:“看,不会反抗的。” 宝扇急匆匆地离开了。 待夜色深沉,乌黎挣脱开手上的布帛,将它揣进怀里,翻越墙壁,离开了董家。 乌黎依照记忆中的道路,来到了奴苑。奴苑看守众多,但乌黎并不着急,他在屋檐处停留了三个时辰有余,直到将奴苑看守人轮换的时辰和人数,摸索的清清楚楚。此时已至深夜,万籁俱寂,饶是奴苑巡视之人,也有几分困倦,对待看守没有前半夜上心。 乌黎便趁机,走进奴苑。 奴苑极大,漫无目的地寻找,的确耗费心力。但乌黎面上,没有丝毫懈怠,他目光炯炯,盯着每扇合拢的木门。直至在一扇木门前,看到了飘扬的布帛。颜色正是乌黎见到卓尔那日,他身上穿戴的衣袍色泽。 乌黎推开门,在满屋漆黑中,走到床榻前面。 屋中的人,像是睡眠极浅,很快便发现了有人闯入,冷声问道:“谁?” 待看清楚了面前人的长相,卓尔轻声喃喃道:“兄长。” 168. 世界七(十六)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乌黎示意卓尔噤声。卓尔匆匆忙忙换好衣裳,跟在乌黎身后,走出了屋门。两人身形敏捷,很快便来到乌黎探查好的高墙之下。 看着从前可以轻松跃过的墙壁,卓尔面露难色,将实情告诉乌黎:“奴苑下了软骨药,身上没有力气。” 闻言,乌黎只眉峰拢起,但却并不觉得为难。他手掌轻扯卓尔的后领,脚步后退,足尖一跃,两人便越过了奴苑。 直至距离奴苑有数里远,卓尔气息不稳,一双眼睛睁得通圆,难以置信禁锢了自己许久的奴苑,竟然能轻松逃出来。卓尔看向乌黎,舍弃了刚学会不久的中原话,用异域话语交谈着:“兄长,我们回部落罢。” 中原虽然好,人杰地灵,物产丰美,但终归不是他们的故土,不如在异域生活地快活。乌黎琥珀色的眼眸微闪,毫不留情地给卓尔泼冷水:“回去被鹰隼啄食吗?” 原本兴致勃勃的卓尔,顿时变得萎靡不振,部落中的大兄长,寻了由头将没有全心全意臣服他的人,驱逐出部落。而卓尔,便是因为对新首领不敬,被套了麻袋,扔到了奴苑中驯养。卓尔是部落首领最小的儿子,生来不受拘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奴苑的手段,刚开始极其不齿,不愿意屈服。但奴苑的人擅长软硬兼施,一步步击破卓尔的底线,让他学会阿谀奉承,奴颜屈膝。 想起奴苑驯养的手段,卓尔面上仍旧带着几分凄凄然:“好在兄长赶来的及时,奴苑为我寻找的主顾,明日便来领人。若迟了一步,我便要被带去伺候中原人了。” 经历种种,卓尔不再如同过去一般天真无知,知道若是想要回到部落,定然要与新首领,自己的大兄长对峙。卓尔口中诉说着自己的打算:“大兄长手段蛮横,部落中人表面臣服,暗地里多有不满。兄长与我一同回部落,定然能洗刷冤屈,好生报仇。兄长机敏聪慧,又勇猛无比。父亲在时,就常常夸奖兄长是部落独一无二的雄鹰,肯定能夺回……” 乌黎神色恹恹,抬头看天,见有几缕曙光,从漆黑的夜幕中浮现,便阻止了卓尔的畅想:“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要留在这里。” 卓尔不敢相信,失声喊道:“留在这里,做低微卑贱的奴隶吗?” 乌黎眸子淡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本就是奴隶。” 被部落驱逐,成了无家的异域人,后又被马商捡走,烙上了奴隶的印记。 卓尔看着乌黎外袍衣襟处露出的朱红色,伸手扯出一块布帛,黑漆漆的眼珠子轻转,想起了兄弟二人初见面时,被乌黎揽在怀中的女子,出声试探道:“兄长莫不是为了那柔柔弱弱,风吹便倒的中原女子,才情愿留在中原的罢。” 乌黎伸手,将卓尔手中的布帛扯回,淡淡警告道:“不要胡说。” “我只是说过,不会逃跑,便不会失言。” 卓尔面上露出讽刺的笑,显然不相信乌黎的这番说辞。对于中原人,卓尔全然无好感,即使宝扇面容柔弱,瞧着人畜无害,但卓尔没有亲近之心。 “对待中原人,还讲什么信用?在部落时,我就听闻中原女子手段奇多,尤其擅长笼络人心,将我们异域男子耍的团团转,恨不得将心都奉上。却没有想到过,兄长也会落入中原女子的陷阱。” 那赤红的布帛,仿佛灼伤了卓尔的眼睛,他口不择言道:“这艳丽的颜色,定然是那娇滴滴的女子给兄长的罢,惹得兄长如此珍重。既然兄长愿意为了中原女子,舍弃相同血脉的兄弟,我也无法阻拦。” 卓尔冷哼一声,脚步移动,与乌黎拉开了距离。 这是在部落时,卓尔惯用的伎俩。卓尔是首领最小的儿子,行事颇为任性,只顾虑自己畅快,从不考虑旁人。过去在部落中,乌黎不愿与他计较,此刻卓尔便故技重施,妄图让乌黎服软,随他返回部落。 但乌黎没有流露出妥协的神色,轻轻颔首:“长大的鹰隼,会被推下悬崖,学会扇动翅膀。你早已经不是小孩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即使卓尔想要当部落首领,取大兄长而代之,乌黎也并不觉得诧异,只是他不会插手。将卓尔从奴苑救出来,是乌黎为了兄弟情意,不忍他受苦受难。 但乌黎不是操心的老鹰,始终将幼鹰护在身边。 天边逐渐浮现鱼肚白,乌黎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看着乌黎远去的身影,卓尔眼眶发红,暗道:大兄长变了,卓尔并不难过,因为他清楚大兄长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乌黎变了,卓尔却觉得心中无比酸涩。卓尔尚且记得,幼时他抚着乌黎异瞳,说“这是珍珠宝石”,惹得满堂大笑,连素来冷淡的乌黎兄长,澄净的眼眸中也浮现出柔意。 可到了中原,一切都变了。 卓尔愤愤离开。 奴苑中,发现卓尔不见以后,引发了极大的骚乱。看守人更是怒火中烧,无法相信浑身没有丁点力气的卓尔,是如何翻过重重高墙,逃出奴苑的。 看守人吩咐着奴苑众人,全力寻找卓尔的踪迹。但眼前,还要一件更为紧要的事情,那便是今日,便要将驯养好的奴隶,送到安宁郡主府上。原本定下的是面容精致,性情乖顺的卓尔。如今卓尔跑掉了,其余奴隶在看守人眼中,粗鄙不堪,怎么能比得上卓尔,贸然献出去,恐怕会被安宁郡主觉得,敷衍了事。 看守人来回踱步,思量之下,脑海中冒出一副更为精致的面容,他忙赶去安宁郡主府。 听闻奴苑进献的奴隶,样样都好,最重要的是,模样精致乖巧。巴达自从进了郡主府,过上了和从前截然不同的日子,可巴达深知,如果见了新奴隶,外表蛮横的他,定然成了弃子,如今的种种优待,都成了新奴隶的。这如何叫巴达甘心。 在听到奴苑看守人,向安宁郡主贴身侍卫禀告,声称新奴隶逃跑时,巴达心中顿觉畅快。但很快,巴达便笑不出来了。 不等侍卫质问,看守人忙道:“不过有其他奴隶,相貌比起卓尔,有过之而无不及。” 侍卫显然不相信,若是有此人,奴苑早就禀告郡主邀功了,还会藏到现在。 看守人忙道:“此言千真万确,但是这奴隶,并非奴苑的人,而是被马商养着……” 侍卫挥挥手:“那还不快带去奴苑,若是郡主去了,见不到人,你可要担着怒火。” 看守人忙应是。 宝扇给乌黎送饭时,乌黎已经醒来,赤红的布帛还完好无损地系在他的手腕上。这次的膳食,乌黎没有打翻,他好好地用完了。 像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在置气,宝扇始终低垂着眉眼,不去瞧乌黎,也不与他讲话。乌黎唇角轻扯,因为伤口被牵动,发出轻呼声。宝扇眼睫轻颤,也顾不得生乌黎的气,指腹轻轻摩挲着乌黎的手腕,为他涂抹药膏。 但瞧着乌黎冷静的眼眸,宝扇此时哪里不明白,这可恶的奴隶,又在作弄于她。宝扇将装着瓷瓶的药膏,扔到乌黎怀中,轻声道:“你自己涂。” 乌黎不以为意,将瓷瓶收回怀中。 董一啸从外面走来,脸上带着笑意,吩咐着家中的婆婆,给乌黎烧水沐浴,准备新衣。宝扇迎上前去,不解问道:“爹爹遇到了什么好事,这般欢喜?” 董一啸自然不会隐瞒宝扇,开口说道:“奴苑来人,说要将乌黎,进献给安宁郡主。” 董一啸费劲心思,便是想要将乌黎,带到安宁郡主面前,得到一笔丰厚的赏银。只是因为被安宁郡主府的门房阻拦,这才想着驯养乌黎,又去奴苑讨来驯养手段。如今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之间能将乌黎带到安宁郡主面前。 宝扇美眸轻垂,只知无法阻止这一切,命运定下的事情,大轨迹不可更改。但她与董一啸,是命运中的恶人,是痴情郡主,与落魄奴隶之间,微不足道的阻碍。在命运面前,算不得什么,自然是能改变的。 在这些时日里,董一啸已经习惯,出行时带着宝扇同行。因此董一啸随口安排着宝扇,换上新衣裙,免得在安宁郡主面前丢了脸面。他丝毫不觉得这种事情,带着宝扇一同,有什么不对劲。 乌黎沐浴更衣,原本松散的发丝,被婆婆用新发带束起。看着焕然一新的乌黎,婆婆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模样是异域人的长相,精致华美,身着中原男子衣袍,却并不显得怪异。青衫衣袍笼罩下的身形,丝毫不瘦弱。整个人宛如浓墨重彩的一幅画,尤其是两只异色瞳孔,仿佛画龙点睛一般,让人观之便移不开目光。 婆婆小声道:“你若不是个奴隶,倒是和宝扇姑娘很相配。” 一样的容貌昳丽,是不可多见的美人。 见到梳洗打扮的乌黎,宝扇美眸轻颤,面容羞怯。乌黎原本神情淡漠,但看到宝扇这副情态,心底顿时浮现出几分局促。 在异域时,外貌向来只是一副简单的皮囊,只有能力强硬者,才受到部落众人追捧。因此,乌黎从未仔细端详过自己的面容,也不知道换上了中原服饰的他,究竟奇不奇怪。 见状,董一啸同样大喜,他喜的是,乌黎模样俊秀,定然能得到郡主青睐。 乌黎被带到了奴苑,他听到奴苑中人,窃窃私语地讨论着追查到卓尔的踪迹没有,但结果都是没有消息。 卓尔虽然任性,但若非是大兄长暗地里出手,他定然不会被奴苑禁锢。如今出了奴苑,再想将卓尔抓到,是万万不能了。 169. 世界七(十七)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奴苑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安宁郡主身后,一张嘴舌灿莲花,将要进献的奴隶夸赞的天上有,地上无。但安宁郡主神色淡淡,丝毫没有期待。 “……这奴隶生的着实美貌,定然能入得郡主的眼……” 安宁郡主指尖微动,心中暗道:容貌俊秀者,她见识过的不知凡几。一副出类拔萃的面容,值得安宁郡主高看几眼,但也仅仅是几眼而已。就如同那些精致华美的首饰,初次见到,觉得新奇无比,等到厌倦了,便将其收到漆黑的妆奁中,再也不会拿出来瞧看。安宁郡主轻抬起脚,踏过台阶,脑海中想着:她想要的,是一见钟情的悸动,和为她彻底臣服的信徒。 无所依靠,伤痕累累,活在黑暗之中,整日盼望着由她,带来曙光。 凭借郡主府的权势,有众多人愿意搜罗低微卑贱、容貌昳丽的奴隶,献给安宁郡主。只是那些奴隶的卑躬屈膝,曲意逢迎,让安宁郡主觉不出半分滋味,与她想要的信徒截然不同。 眼瞧着到了地方,奴苑看守走到安宁郡主面前,微微俯身,语气恭敬:“郡主,那人便是。” 安宁郡主抬首,顺着奴苑看守人手指向的方向看去,平静的眼眸顿时泛起细碎的光芒。只见那奴隶身穿粗布衣衫,却遮掩不住精雕细琢的眉眼。独属于异域人的眼眶深陷,挺鼻红唇。尤其是如同宝石般,在眼眶中镶嵌的异瞳。一只仿佛汪洋大海,澄澈纯粹,另外一只闪烁着金子的光芒。两只眼眸好似从黑夜中摘下的繁星,不染污秽,坚定纯粹。不等看守人指引,安宁郡主便脚步轻移,走上前去。待看清楚乌黎外露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时,从未有过的冲动,从安宁郡主胸口涌现,周身的血液都在肆意叫嚣着——面前这身份卑贱,饱受欺凌的奴隶,只需要她俯身施舍微不足道的善意,便能将他笼络,成为他唯一的信仰。 乌黎察觉到了旁人的窥探,这般灼热打量的目光,令他着实不喜。乌黎转过身,看到神情倨傲的安宁郡主,脚步款款地走过来。 安宁郡主启唇:“他是——” 奴苑看守连忙回答道:“奴隶乌黎。” 安宁郡主轻轻颔首,白皙的下颌微点,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无人知道安宁郡主此刻的心绪澎湃,恨不得立即将乌黎收入郡主府中,令那双淡漠无比的眼眸,唯独在看向自己时,会变得赤诚热忱。但安宁郡主深知,此事急切不得,贸然待乌黎好,恐会叫他恃宠而骄,不肯将忠诚尽数献上。于是,安宁郡主只是冷淡地移开视线,不再看向乌黎。 在看到乌黎相貌的一瞬间,安宁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便变得慌乱。即使过去许多时日,那双异色瞳孔,侍卫也久久难忘。想起奴肆中,自己放弃了竞买乌黎,侍卫便心跳如擂鼓。看着安宁郡主待乌黎,与其他奴隶并无不同,侍卫心中稍定,斟酌着开口:“身有异瞳,是为不祥。” 侍卫想要借异瞳之事,打消安宁郡主的念头。 原本见到安宁郡主对乌黎有几分兴趣,正心中得意的董一啸,闻言,心脏猛地提起。便是因为乌黎的异瞳,才使无人竞价,只能另谋出路。若是安宁郡主也嫌恶这异瞳…… 但安宁郡主不甚在意,语气悠悠道:“纵使不祥之兆为真,有圣上的恩宠加身,还敌不过小小的厄运吗?” 谁人胆敢妄论,肆意怀疑皇恩是否压制得了不详。 侍卫冷汗涟涟,不敢再言语。 见此情状,董一啸知道安宁郡主果真如同传闻所说,待容貌出众者,无比宽容。董一啸连忙走上前去,将腰弯地极深,语气恭敬:“郡主慧眼识珠,身份尊贵,自然与那些胆子没有芝麻大的升斗小民不同。乌黎若是有幸,能在郡主身前伺候,便是天大的福气……” 安宁郡主微抬起下颌,目光轻飘飘地从董一啸身上掠过,这般阿谀奉承之人,她见识过不少。两只眼睛透着浓烈的算计,丝毫不加掩饰,让人瞧了着实生厌。安宁郡主目光沉沉,想着乌黎身上的伤痕,便是由这人造成的罢。若是她当场下令,为乌黎出了这口恶气,不知道会不会引得乌黎侧目。 安宁郡主偏首,视线瞧向旁边。徒留董一啸站在原地,说出的奉承话语无人理会,所处的境况尴尬。 饶是董一啸见多识广,被这般冷遇,面上有些挂不住,脸皮都抖了抖。宝扇从人群中走出,轻抚着董一啸的手臂,以做安抚。 宝扇柔声细语,听着便让人不忍冷待。 “郡主金尊玉贵,若是当真中意了乌黎,将其迎进府中,便会如同明珠一般,好生对待。对于养护明珠的平民,自然也不会苛待的。” 宝扇心中想的清楚,命运要改,董一啸心心念念的千两黄金,也要拿到。奴隶乌黎被献给安宁郡主,董一啸理应得到报酬。至于安宁郡主能不能驯养异域奴隶,便要靠她自身的手段了。 安宁郡主这才正视着宝扇,面前的女子,身子袅袅,柔若无骨,香唇之中却吐露出的,是这般俗不可耐的话语,着实损了这等美色。 “那是自然。” 千两黄金,被送到董一啸面前。董一啸此时,哪里还记得刚才的羞辱,忙拿出他前来奴苑时,随身携带的布袋,往里面塞着黄澄澄的金子。瞧见董一啸用盛米的米袋,来装这些金子,在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暗道这马商果真粗鲁。 见安宁郡主神色恹恹,奴苑的看守眼观鼻鼻观心,走上前去提议道:“不如将这些金子换作银票,想要用钱时,举国可兑换,也免得你还要耗费力气,背回家去。” 董一啸忙挥手道:“不,不必了。” 将这些金子装走,是实打实的分量。若是用银票……安宁郡主府上的银票都有特殊标志,万一安宁郡主反悔,不许钱庄给董一啸兑现银钱,哪个钱庄胆敢违背安宁郡主的吩咐。董一啸此行,牵来了一只骆驼,有骆驼背着金子,耗费不了他多少力气的。 奴苑的看守,见董一啸如此不知趣,便不再多管,冷哼一声走到旁边。 乌黎神色淡漠地看着这一切,自始自终都没有发出声音。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奴隶,理应被拿来交换银钱。可乌黎轻抚着胸口,觉得那里空落落的。明明今日他换了新衣裳,宝扇羞怯地不敢看他。可为了董一啸,宝扇强忍着惧怕,与安宁郡主要来银钱。 乌黎心中嗤笑: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只是卑贱不堪的奴隶,他到底在妄想什么,难道在幻想着宝扇柔声祈求着,不让安宁郡主带走他吗。 银货两讫,乌黎被安宁郡主府上的人带走了。临走时,乌黎看到宝扇站在高大的骆驼旁边,眸子柔软地看着他。那双美眸中,有潋滟的水波闪烁,仿佛蕴藏着万千情意。但乌黎毫不留情地收回视线,面上一片冰冷,他知道:不过是天生眉眼含情,她待奴隶,不过是同情而已,哪里有什么旁的情意。 看着乌黎远去的背影,宝扇眼睫轻颤,她没有阻拦安宁郡主带走乌黎。因为在奴苑中,即使安宁郡主眼中的情绪,只泄露了一瞬,但宝扇看出安宁郡主对乌黎的志在必得。若是宝扇贸然阻拦,无异于是以卵击石,留不住乌黎,也得不到银钱,或许……连性命都不能保住。 “乖女,你出嫁的嫁妆,日后便不必再发愁了。” 董一啸拍着鼓鼓囊囊的布袋,眉眼舒展,显然心情畅快。 宝扇柔声应是,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玉瓷般的脸颊投下一片阴影,遮掩了眼眸中的沉思。 ——况且,得不到的总会挂念。若是她强行将乌黎留在身边。难免有一天,乌黎脑海中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倘若他当初进了安宁郡主府,过的便不是如今的日子,或许会更畅快。倒不如就此放手,让乌黎跟随安宁郡主离开。宝扇心知,乌黎对她,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情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情意便会肆意生长,彻底挑破那层单薄的轻纱,明白自己的心意。 当初梦中所见,宝扇和董一啸是两人之间的阻碍,即使董一啸现在收敛心思,带着宝扇离开此处,也免不得会被命运所累,重新卷入两人的情意纠缠中。不如由她,这个未曾被安宁郡主看在眼中的马商之女,来彻底斩断安宁郡主与乌黎之间的情意。绵绵情意既然已经不在,又何谈情意阻碍。 宝扇和董一啸回了董家,一路上,有相熟的人同董一啸打招呼,他都自然应对,丝毫叫人瞧不出骆驼身上背着两个带着布丁的布袋里,装满了金子。旁人只以为是董一啸买米回家,视线便从那布袋身上轻轻掠过。 而金子是安宁郡主给的,无论是郡主府,还是奴苑,都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否则便是告诉世人,安宁郡主用千两黄金,买了一个异域奴隶。 夜深。 宝扇沐浴之后,换上素色寝衣,她手指微动,将妆奁中闪烁着亮光的铭牌,挂在脖颈处。凡事需谨慎,指不定一些细枝末节,便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宝扇刚掀开床榻前的纱幔,便被一股蛮力拽进去。宝扇眼眸中水意盈盈,倒映着一张稚嫩乖巧的脸蛋。可这张脸的主人,却与温顺听话丝毫不相关,他手掌扯着宝扇纤细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握着短刃,粼粼亮光闪烁。 宝扇只是个弱女子,面对冰凉的刀刃抵在脆弱的脖颈处,顿时眼圈泛红,身子绵软地倒在卓尔怀中。 卓尔明显身子僵硬,恶狠狠地说道:“坏女人,不许引诱我!” 170. 世界七(十八)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宝扇柔软的发丝上,犹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水滴顺着青丝流下,浸湿了卓尔胸前的衣衫。宝扇纤长白皙的脖颈,被一把短刃抵住,她美眸中尽是惊惧之色,听到卓尔的发难,更是泪眼盈盈,不知道卓尔为何将“引诱”的名号冠在她的身上。 “我没有……” 卓尔瞧着宝扇被压出红痕的脖颈,暗道这坏女人,难怪能将他兄长迷惑,情愿留在中原做奴隶,也不肯随他回到部落,报仇雪恨,一雪前耻。这样娇嫩的皮子,明明他没有下狠力气,但若是叫别人瞧了,还以为他卓尔心狠手辣,对着弱女子逞威风。卓尔听到宝扇的声音,酥软绵柔,他顿时目光一凛,想着平日里,宝扇便是这般轻声细语,将鹰隼一般的兄长,变成她的裙下之臣。 卓尔面目紧绷,语气恶狠狠的:“不许说话!” 宝扇被他吓得身子轻颤,怯生生地合拢柔唇。 烛光昏暗,白皙细腻的脖颈处,闪烁着银色星光。卓尔眼睛睁得通圆,捡起宝扇脖颈处佩戴的铭牌,目光沉沉。他指腹摩挲着铭牌上镌刻的凹陷痕迹——那是乌黎兄长出生时,父亲亲手雕刻的名字,本应该挂着乌黎的身上,如今却落到了面前女子的手中,将象征勇气的铭牌,充当一件普通的首饰佩戴。 卓尔手上用了力气,想把铭牌从宝扇脖颈处扯下来。但身旁却传来了女子沉闷的痛呼声,宛如可怜的小兽呜咽,让人爱怜心疼。卓尔抬起眼眸,看着紧抿唇瓣,泫然欲泣的宝扇,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蛮横力气,伤着了宝扇。瞧着面前玉容花貌的女子,卓尔眼眸中闪过茫然,片刻后松开了握紧铭牌的手。 ——乌黎兄长……连人都不能回部落,他纠结于一块铭牌,又有什么用处。 脖颈处的痛楚逐渐褪去,宝扇身子怯怯地向后躲避,仿佛将卓尔视为了洪水猛兽。见状,卓尔心中一梗,但并没有因此放过宝扇,他摇动着闪烁着亮光的短刃,似在威胁:“兄长去了哪里?” 宝扇轻轻摇首,并不答话。 卓尔厉声道:“为何不说话?” 宝扇声音怯懦:“你刚才让我不要说话……” 还一副凶狠的模样,如今又陡然改变了心思,让宝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卓尔闻言,眼睛睁得圆鼓鼓的,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装镇静:“那是刚才!现在要你说话,你听话就是,不许顶嘴!” 宝扇轻抬眼眸,偷偷地瞧了卓尔一眼,见卓尔与在奴苑时的模样很不相同,想来这才是卓尔的本性,至于什么温顺乖巧,都是在奴苑的驯养下,不得不做出的伪装姿态。 想起卓尔口中所说的“兄长”,联想到奴苑中乌黎见到卓尔时的异样,宝扇不难猜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但面对卓尔,宝扇仍旧是懵懂无知的样子,轻声道:“我没有见过你的兄长。” 卓尔轻哼:“我兄长是乌黎,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宝扇眼眸微动,面上一副惊讶神色,像是全然没有想到,乌黎与卓尔,竟然是兄弟关系。 对于将乌黎进献给安宁郡主一事,宝扇并未隐瞒,只是用了春秋笔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颠倒位置。在宝扇的描述中,便是安宁郡主瞧上了乌黎,董一啸本就是马商,自然顺水推舟,将乌黎换了银钱。 卓尔正苦恼着,安宁郡主府上守卫森严,进入府中寻找乌黎,定然有不小的阻碍。他抬眼便看见了宝扇那张弱质芊芊的脸蛋,出声埋怨着:“你怎么不拦下安宁郡主?” 宝扇黛眉蹙起,垂下脑袋轻声道:“我身份卑微,不敢……” 卓尔只是一时气愤,也没有当真想要让胆怯柔弱的宝扇阻拦安宁郡主。就宝扇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还没走到安宁郡主面前,便会因为惧怕,怯生生地摔倒了。 卓尔心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联系部落中人,待诸事稳妥了,再去寻找乌黎。不然他孤身前往,怕是会再被奴苑抓住,到那时,再想要逃出来可就艰难了。 离开时,卓尔还不忘提醒宝扇:“不许告诉旁人我来过,不然——” 他做出一副凛冽神情,试图让宝扇生出畏惧。 宝扇果真轻声答应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待卓尔离开,宝扇拿起桌上的菱花镜,看着脖颈上的红痕,细碎斑驳,宛如雪中红梅。宝扇手指挑起凝脂膏,刚要往脖颈上抹去。宝扇眼睫轻颤,忽然想起这红痕,或许还有其他的用处,便不再用凝脂膏涂抹。 宝扇用清水洗去葱白指尖上的透明状药膏,心中思绪转动:安宁郡主喜爱乌黎的相貌,却并不一定钟情于乌黎的性情。毕竟贵为郡主,习惯了高高在上,被奴隶漠视定然会不喜。即使安宁郡主不主动开口,围绕在她身旁的侍卫奴婢,也会揣摩主子心意,寻找机会驯养乌黎。 而与其东躲西藏,试图躲避命运,不如主动面对,将事情的丁点转机握在自己手中。 在奴肆中,将董一啸带回的奴隶巴达领走的人,虽然以斗篷遮面,但那双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眸,宝扇记忆的清楚,与安宁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一般无二。 宝扇使了银钱打探,安宁郡主果真有一位名叫巴达的奴隶,这越发让宝扇确定了心中的猜想——梦中命运,有关她和董一啸的画面,寥寥数语便可以说尽。被金银迷心,董一啸做出了欺辱乌黎的事情,但这之中,何尝没有郡主府的人,故意误导,有意让董一啸做出逾矩的行径。 董一啸身为马商,平日里打交道的只有同为来往中原与异域之间的马商,和郡主府又有什么干系。 唯一有牵连的,便是安宁郡主府中的奴隶巴达。 答案仿佛要呼之欲出,若非当真是机缘巧合,便是有人存心算计,以此报复董一啸。 …… 宝扇在董一啸面前软声央求,想要去繁花似锦的苏州城看看。 “爹爹劳碌了许久,也该看看温柔缱绻的江南水乡风情了。” 面对宝扇的提议,董一啸当真动了心思。他有千两黄金在手,再加上之前存的积蓄,足够许久时间不必做马商的活计了。但董一啸并没有彻底离开家乡的打算,苏州城要去,但家中也要照应好,他思索片刻,回道:“那爹将家中的事情安排好,不过四五日,便能启程去苏州城。” 董家伺候的两个婆婆,也得知了宝扇与董一啸要离家,前去苏州城的事情。在和街坊四邻闲话聊天时,便将此事说了出来。 郡主府。 看着桌上的饭菜,巴达心中烦躁,冷声问道:“荔枝饮怎么还没呈上来?” 虽然巴达身为奴隶,但讨得安宁郡主欢心,因此地位远在奴仆们之上。郡主府还给巴达拨了两个伺候的奴仆,闻言,奴仆如实回答:“府中的荔枝用尽了,厨房说,换成其他汤水……” 荔枝饮滋味甘甜可口,但做法繁琐。一盏荔枝饮,要耗费半筐荔枝。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剔除外层,和靠近果核的内里,只留下中间的一层荔枝肉,佐上甜酒,泉水,再放在粉瓷中,呈到桌上。 模样可口,滋味清甜。 但巴达听不进去这些,他脑袋中满是乌黎的身影。明明乌黎神情漠视,丁点讨好安宁郡主的姿态都没做出。但安宁郡主只要看到乌黎,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便会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看到乌黎身上的伤痕,安宁郡主请人找来大夫,在给乌黎上药时,安宁郡主甚至动了亲自照料的心思。只不过最终被乌黎打翻了瓷瓶,这个念头无疾而终。 巴达深知,依照安宁郡主喜爱美色的脾性,定然会对乌黎侧目相待。若是有一天,乌黎想通了,学着卑躬屈膝,费心讨好。那郡主府中,哪里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巴达经历过富贵的日子,被一众中原人追捧着,精心伺候着,他不想再回到过去被冷落的日子。巴达不相信府中没有了荔枝,因此才做不出荔枝引,他只觉得是这些奴仆见风使舵,想要留好足够的荔枝,去讨好更得安宁郡主欢心的奴隶。 伺候巴达的另外一个奴仆,脚步匆匆地走进屋内,俯身在巴达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得知董一啸要离开,去往遥不可及的苏州城,巴达顿时心中慌乱。与其他奴隶不同,在异域,巴达便是因为伤人,而被关押起来,后来他偷跑出来,被当作奴隶抓起来。巴达骨子里流淌着恶的血,在异域时便睚眦必报,来到中原后,见识了如此繁华的景象,心中越发膨胀。一朝起势,巴达便思虑着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势,来报复那些欺辱过他的人。 比如董一啸。 巴达想过种种恶劣的念头,但还未真正实现,便发现自己手中的权势,顷刻间便要溜走。而造成这一切的人,除了奴隶乌黎,还有董一啸。 董一啸即将离开的消息,让巴达心中慌乱,他来不及仔细部署,耐心筹谋。原本巴达想出的法子,是一石二鸟,用董一啸的手,毁了奴隶乌黎的心性,让他变得整日惶恐不安,再没了那副倨傲冷漠的样子。而至于董一啸,伤害了安宁郡主买来的,还留有几分兴趣的奴隶,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 只是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巴达去仔细计划这件事情。巴达起身,留下满桌未曾动过的饭菜离去。 巴达说服了安宁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半是利诱,半是威胁。 “……乌黎入得郡主的眼睛,你可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巴达意有所指。 侍卫沉默片刻,重重地点了头。 171. 世界七(十九)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董一啸前去苏州城的念头,还未来得及实现,便被安宁郡主府上的人团团围住。领头的那人,董一啸看得分外清楚,便是安宁郡主身旁的贴身侍卫。 面前的人来势汹汹,董一啸心中却庆幸着,早在将千两黄金带回家中的当日,他便凿开砖缝,将黄金放了进去。纵使安宁郡主想要讨回银钱,也找不到金子的影子。 但侍卫走到董一啸面前,只道乌黎在郡主府并不听话,甚至会做出忤逆的姿态。而乌黎是从董一啸手中买来的,若是乌黎性情不温顺,便是董一啸驯养不力,自然需要让董一啸重新驯养。 虽然是扯着安宁郡主的权势做大旗,但侍卫眼神凛冽,丝毫心虚都无。侍卫深知,他听信了巴达的提议,同意了将董一啸拉进他们的谋划中,事情一旦开始,便再没有了回头路,索性孤注一掷。 侍卫眼睛轻抬,打量着董一啸,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语气中尽是威胁的意味:“……千两黄金,难道还买不得一个温顺的奴隶吗?” 董一啸心中暗骂,既骂狗仗人势的侍卫,又骂出尔反尔的安宁郡主。安宁郡主手握权势,想要驯养一个奴隶,何其容易。只要安宁郡主开口,奴苑的人想必很乐意效劳。如今却偏偏转过头来,找自己这个不通驯养之法的马商。但心中存着怒气,董一啸面上如常,仿佛看不见侍卫的威胁逼迫,神色自然地应下了。 奴隶乌黎在董家时,董一啸对乌黎的硬骨头尚且是束手无策,何况乌黎已经进了安宁郡主府?董一啸见到乌黎时,他一双异色瞳孔,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辉,与在董家时没有什么差别,似乎滔天富贵并没有使得那双眼眸变得浑浊不堪。乌黎眼眸微闪,越过董一啸的身影看去,却没有见到那抹柔弱纤细的身姿。 得知董一啸的来意,是让他学会顺从,讨好高高在上的安宁郡主。乌黎眼眸发沉,他曾经以为,自己身为奴隶,被卖到哪个主顾家中,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当安宁郡主用那双怜悯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试图用敷药之类的“善举”博得他的感激时。郡主府的其他人,都在羡慕着乌黎的好运气,好似安宁郡主虽然喜爱美色,但从未对一个奴隶这般上心过。但乌黎见识过真正良善纯粹之人,虽然生的弱质芊芊,但心底纯净,欢喜时会两眼微弯,害怕时会眼眸轻颤……而安宁郡主眼中的怜悯浅薄得如同轻纱,风吹便被扬起。 乌黎身为奴隶,低微卑贱,能得到权势高位者的另眼相待,本应该诚惶诚恐,因为一份微小的善意,便觉得心中暖融。只是乌黎清楚,安宁郡主对他的优待,因何而起。伤痕累累,满身是刺的奴隶,因为温柔的抚慰,而收起浑身的锋芒,这该是多令人志得意满的一件事情。将一头凶狠的恶狼,变作保护自己的忠犬,又是何等畅快。 安宁郡主的心境,便如同寻常男子的“救风尘”,要旁人为她改变,喜怒哀乐被她所牵动。 乌黎若能配合,便能令安宁郡主异常欣喜,从此享用富贵荣华。但若是能虚以委蛇,乌黎便不再是乌黎。 董一啸手中的长鞭狠狠挥下,凛冽的鞭声,在屋内响起。乌黎周身绵软,丝毫力气都无,他眼睑低垂,看着手腕处鲜红如血的布帛,唇齿间泄出一丝轻笑。 ——安宁郡主府,果真和马商家不同,为了防止他伤了安宁郡主,进府便给他喂了软骨药,散了他全身的力气。若是换作宝扇,怕是如何也想不出,这般折腾人的法子。 身上的衣衫被打破,胸膛渗出了血珠,滴落在手腕处的布帛上,一时间,分不清布帛和血滴的颜色。 董一啸收回鞭子,看着不肯服软的乌黎,脑袋隐隐作痛。他起身离开,但巴达与侍卫,不会就此放过董一啸,他们要的,便是借董一啸的手,狠狠地伤了乌黎,最好能将乌黎打死打残。到时候,纵使容貌再昳丽非凡,一个残废的奴隶,也不值得安宁郡主费心。而打伤了乌黎的董一啸,自然没有好下场。 董一啸手下有轻重,但在巴达和侍卫的一次次威胁逼迫,和似是而非的言语诱导下,心中变得慌乱。他急切地寻找驯养方法,好早日摆脱安宁郡主府。 在巴达的有心示意下,“以身驯奴”的法子,被传到董一啸耳中。董一啸贪财,也怕死,整日的被威胁,已经让他精神紧绷,片刻也不得正常吐息。董一啸像是被诱饵牵引的猎物,缓缓坠入陷阱之中。 ——他想用“以身驯奴”的法子,而这个“身”便是董一啸的独女宝扇。 若是没有被逼迫得这样急切,董一啸是万万不会用这让宝扇污损名节的法子。但若是不能将乌黎驯养得温顺听话,到时董一啸的性命不保,即使宝扇有千两黄金护身,但区区弱女子,又如何能安稳度日。 董一啸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宝扇,他本以为宝扇会惊讶,会不愿。但宝扇只是安静地听完,柔声同意了。 “……你当真情愿?” 宝扇眼眸中水意朦胧,声音轻柔:“爹爹从不会害我的。” “能说出这般话语,爹爹定然很是为难罢。若非是没有法子,又怎么会……我自然是情愿的。” 董一啸数日来紧绷的神经,猛然一松,嘴唇微张:“待事情了结,便离开这里,往苏州城也好,去其他地方也罢,定然要为你,挑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 …… 屋门打开,乌黎没有抬头看去,无非是董一啸又领了命令,来驯养于他。乌黎神色淡淡,直到一双绣鞋映入他的视线。乌黎这才抬起头,目光所及,是周身的黑色。宝扇身着玄黑衣裙,以兜帽遮面,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细腻的下颌。 乌黎仰头看去,宝扇掀开兜帽,露出白皙姣好的面容。她薄唇紧抿,脸上没有多少血色,显然是怕极了的。乌黎瞧着她,从纤细的腰肢上,取下一只长鞭,是董一啸惯常用的那只。 原来今日,“驯养”的看守人,从董一啸,换作了弱不禁风的宝扇。 那长鞭是董一啸平日里用习惯的,十几股绳子揉搓而成,绵密收紧。长鞭落在董一啸手中,是用来震慑旁人的工具。无论异域奴隶如何不听话,董一啸只要扬起长鞭,便能令他们噤若寒蝉,不敢生事。但如今这长鞭,却握在了宝扇的手中。 柔荑抚在手腕一般大小的长鞭上,丝毫震慑力都无,反而让人生出了绮念,目光仿佛钉在了那抹滑腻白皙上,丁点都无法移开。 宝扇握着长鞭的手臂,在轻轻发颤,明明她是“凶恶”的驯养人,但这副可怜的模样,倒是更像是被驯养之人。 想起来郡主府时,董一啸的殷切叮嘱,宝扇美眸轻颤,终于鼓足勇气,扬起长鞭,缓缓落下。长鞭打在乌黎的脊背上,发出“啪嗒”的沉闷响声,这声音叫宝扇身子一颤,在看清楚乌黎手腕处的血痕时,顿时手心发抖,长鞭掉落在地面。 宝扇鼻尖通红,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模样瞧着很是可怜。乌黎冷着一张脸,声音也仿佛淬了冰雪,生硬至极:“我还没喊痛,你哭什么?” 闻言,宝扇哭得越发凶了,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珍珠,沿着白皙的脸颊流下。原本没有多少血色的脸颊,此时浮现了两抹绯红。让原本想要待她冷漠的乌黎,眼睛中闪过一丝不知所措。 宝扇俯身,松开缠绕在乌黎手腕处的红色布帛,瞥见乌黎身后的衣袍,被打裂开来,抽泣着问道:“是我……打出来的吗?” 自然不是。 那长鞭落下时轻飘飘的,与其说是在驯养他,不如说是在为衣袍掸灰尘。 乌黎沉声道:“不是。” 宝扇黛眉紧蹙,面上的悲伤神色,叫人瞧了心头发紧,恨不得伸出手为她抚平。宝扇自知自己做的不对,无论是因为何等缘故,她为了保全自己和董一啸的性命,而待乌黎这般坏,还用长鞭鞭笞他,是做了极其残忍的事情。 宝扇不为自己辩解,只轻声道:“我这样坏,定然很让你讨厌。” 乌黎拧眉看她,并不言语。 绵软的话语,继续在屋中响起。 “以前,你从来不会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待我,而如今却……但总归是我做了错事,被你讨厌,也是应该的。” 乌黎手上的束缚已经被解开,他微微转动手腕,舒缓着因为长期的束缚而僵硬的身子,而后便用掌心,擦拭掉宝扇脸颊的泪珠。待宝扇看向他时,面容冷淡道:“不要胡乱猜测我的喜恶。” 喜欢和讨厌,都不是凭借表面便能看出来的。 长鞭落在宝扇脚边,她却没有伸手去捡起来。面前是奴隶乌黎,宝扇的父亲董一啸,将他从荒漠中带到中原,曾经无数次用长鞭责罚乌黎,而今又试图用蛮力,想要让乌黎屈服,变得温顺。这样的奴隶,应该是怨恨董一啸,更会因此牵连到宝扇身上。受尽耻辱的乌黎,理应是危险的,即使他被灌了软骨药,但凭借身上的余力,将一个弱女子压倒在身下,可谓是易如反掌。 但宝扇却丝毫都没有察觉到,甚至为了说服乌黎,身子向前倾去,靠得乌黎更近了。 她俯身靠近时,乌黎闻到一股香风传来。乌黎紧绷的面容,在这般淡雅的,令他这些时日魂牵梦绕的香气围绕下,险些维持不住。 乌黎眼眸沉沉地看着宝扇,她甚少这样的打扮,浑身玄黑,无丁点艳丽颜色。许是董一啸让她这样打扮的,想要用这样灰扑扑的装扮,躲过旁人的窥伺觊觎。但玄黑衣衫笼罩下,越发衬得宝扇白皙小巧的脸蛋,莹润晃眼。兜帽软趴趴地垂落在宝扇纤细的后背,随着她的举动,而微微晃动,让人不禁指腹微动,想要将那兜帽,为她摆正。 宝扇望进乌黎两只异色眼眸中,她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此时更是柔软了眸子,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乌黎喉结微动,只觉得那股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汹涌而来。 宝扇刻意放轻声音,身子柔弱,软声央求的姿态,即使她提出的是天方夜谭的古怪要求,都会让人颔首答应。 但柔唇轻启,檀口中祈求的却是:“乌黎,你——听安宁郡主的话,好不好?” 所有绮念,顿时化作冬日寒冰,将乌黎砸的头破血流。 他想,不好,一点都不好。 172. 世界七(二十)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 乌黎唇角轻扯,眼眸淡漠如同寒冰,他冷声道:“若是不听话呢?” 明明知道依照宝扇的柔弱性子,即使他不肯服软,宝扇也只能暗自苦恼,做不出什么唐突的举动来。但像是被宝扇的一番话刺激到,乌黎满脑子都是:她竟然要自己去讨好安宁郡主,讨好旁的女子,果真是无比大方宽容,令人望尘莫及。乌黎轻声冷笑,吐露出的话语,也格外伤人。 “便要再行鞭刑吗?” 宝扇美眸轻颤,鸦羽般的如云鬓发,随着她的摇首而轻轻晃动,声音细如蚊哼:“不,不是的……” 可宝扇又说不出其他辩解的话语,仔细想来,她软声央求乌黎,何尝不是另外一种逼迫。宝扇的面容顿时变得灰白,身形摇摇欲坠。见她这副模样,乌黎掌心微动,但还未伸出手臂搀扶,宝扇便慌张地捡起地上的长鞭,匆匆离开了此处。 …… 巴达和安宁郡主的贴身侍卫,暗地里进行的谋划,安宁郡主并非全然不知。但是安宁郡主垂下眼睑,心中思绪万千:原本以为,乌黎是身处困境的猛兽,周身伤痕累累,只要微微施舍恩情,便能得到一只乖觉的奴隶,成就美妙的佳话。但乌黎与安宁郡主想象中的,并不相同。那日,安宁郡主去探望乌黎,他身上的青衫衣袍已经被褪下,换上了郡主府的外袍,更显得那张精致的面容,如同明珠般熠熠生辉。安宁郡主眼底滑过惊艳之色,若是能得到乌黎的痴心,她低下姿态,费心照顾又有何妨。 瓷瓶口被打开,指尖上的凉意,让安宁郡主拢起眉峰,但她很快便恢复了镇静的神色,脚步款款地朝着乌黎走去。出乎意料的,乌黎并没有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而是“失手”打翻了瓷瓶。空气中弥漫着药膏的味道,而安宁郡主的手指,还未触碰到乌黎的发丝。 安宁郡主如今想来,是乌黎还没有到所谓的“绝境”,周身的锋芒没有尽数收起。 安宁郡主愿意等待,想必待乌黎身上的软刺都被卸掉,自己再施施然出现,定然会成为漆黑中的唯一一缕曙光,让人想要抓紧。 对于巴达和侍卫的谋划,安宁郡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这般,倒是方便了巴达的行事,得知董一啸甚至将宝扇牵连其中,巴达露出讳莫如深的笑意。想起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巴达只觉得心头发痒,若不是他身在郡主府中,定然要将宝扇抢过来,好生把玩一番。 巴达眼神晦暗,心道:如今并不算晚,待董一啸被安宁郡主责罚,他便以董一啸相要挟,到时宝扇,便成为了他的囊中物。 宝扇常常趁着深夜,走进郡主府,来见乌黎。她模样笨拙地,将自己学会的“驯养技巧”用在乌黎身上。 今日,便是教会乌黎,如何在主子面前俯身低头,费心讨好。 铜盆中盛满了清水,蒸腾的热气在屋子里飘散。宝扇坐在围椅上,轻抬起绣鞋。玲珑的足,几乎递到了乌黎的下颌。乌黎稍微偏首,薄唇便能与那双精致的绣鞋相碰。 这是第一次,乌黎如此仔细地瞧看着女子的绣鞋——颜色,样式,大小……无一不深深地印在他的眼中。乌黎不清楚,这样的绣鞋,是不是在中原女子中,最时应的样式——粉蓝软缎上,用五彩缤纷的丝线,绣着大团娇艳的牡丹花。鞋尖缀着紫藤萝般的长条流苏,足尖微动,流苏便随之摆动摇晃。 面前的景象逐渐变得虚化,只剩下伸在乌黎眼前的一只绣鞋。 乌黎听到,轻柔带着怯意的声音响起。 “你,你要为我洗脚!” 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银制小锤,将乌黎的心敲出狭小的缝隙,将暖融的泉水,从缝隙中倾倒进去。 心几乎塌陷了大半。 乌黎抬起眼眸,视线从精致的绣鞋上移开,落到那张姣好柔弱的脸蛋上面。明明是极其娇纵的命令,理应让人听了厌烦嫌弃,但这番话语是由宝扇说出口的,便显得绵软轻柔,宛如微风吹动湖面,掀起淡淡波澜。 看着乌黎没有动作,宝扇心尖发颤,她是按照驯养奴隶的老手所教的技巧,要驯服一个骨头硬的奴隶,首先便要折辱他,将他引以为傲,甚至视为性命的尊严,狠狠地踩在脚底。 ——“奴隶,奴隶,将他当做奴便好了。洗脚沐浴,捏腿捶背……看着奴隶因为羞辱,而脸色涨红,但却不得不弯下膝盖,跪在地面上,做着最为卑贱的事情。” 宝扇心中慌乱,想起董一啸的嘱托,又将绣鞋微微扬起,而这次,隔着单薄的布帛,宝扇的脚尖,察觉到了温热绵软的触感。 碰,碰到了…… 宝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忘记了收回脚,仿佛是故意般,为了羞辱乌黎,而让他亲吻着自己的绣鞋。 乌黎眼眸微深,宝扇喜净,这双绣鞋鞋面干净柔软,行走之时,隐藏在繁复的裙裾下,沾染了主人身上的芬芳气息。乌黎看向宝扇,异色瞳孔中,蕴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深沉。宝扇终于从怔松恍惚中,恢复正常,怯怯地要收回脚。但乌黎察觉到宝扇的念头,长臂一伸,便抓住了纤细的脚腕。 他沉声应道:“好。” 宝扇眼神迷蒙,半晌才意识到,乌黎口中的“好”是在回应她洗脚的命令。 “那,那便洗罢。” 那副柔弱可怜,神色讷讷的样子,倒好像被欺辱的人,不是乌黎,而是她一样。 乌黎的手掌,抚上质地柔软的绣鞋,隔着轻薄的布帛,乌黎手指微动,能察觉到圆润的脚趾,便被包裹在绣鞋之下。乌黎手指微动,动作极缓,沿着宝扇柔足的轮廓,缓缓滑过。 他手上的力气,不轻不重,叫人寻不出半分差错。但宝扇却面颊绯红,吐息微急,贝齿轻咬朱唇,明明知道乌黎的手掌,与自己的足,有一层布帛相隔,但他这般轻抚的姿态,倒是好似……掀开了布帛,肆意地把玩那只脚。 令人羞怯不止。 乌黎的手指,终于缓缓地移动到绣鞋的底部,他指尖微动,便轻易地将绣鞋挑下。视线所及,是素白的罗袜,唯有与纤细的小腿处相接的袜领,绣着一朵淡粉色的小花。乌黎的指腹,抚上小花,轻轻碾磨,仿佛要将花瓣揉碎,任凭小花的汁水,带着芬芳的气息,顺着小腿流下。 他褪下宝扇足尖的罗袜,露出白皙晃眼的足,雪团一般姣白,羊脂白玉似细腻。看到宝扇脚趾的瞬间,乌黎暗道果然。小巧玲珑,因为主子的柔弱,而怯怯地蜷缩着。女子爱美,却因为性情内敛,而不敢宣之于口,便在不为外人所观的足上用了功夫。十趾带着艳色的蔻甲,是用凤仙花碾磨,用轻纱包裹后浸泡出的颜色。 女子的足,向来是私物,唯有未来的夫婿才能瞧看的。即使在众人眼中,奴隶低人一等,让他伺候,看着了足,也算不得什么难堪的事情。但当奴隶乌黎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足时,宝扇仍觉出几分羞怯窘迫,甚至起了落荒而逃的念头——她不要乌黎为她洗脚了。反正还有其他驯养的法子,何必用上这种,让人觉得坐立难安的办法。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宝扇想要逃,却挣脱不来乌黎的手掌。 乌黎像是突然想通了,做出了服侍的姿态,将宝扇的柔足浸入铜盆中。他手掌轻轻拨动盆中的清水,当真是神色专注地洗脚。 铜盆中的清水,还带着未曾褪去滚烫的热意。宝扇的双足,刚没入清水中,便下意识地踢动,像是想要躲开热意。零星的水滴,飞溅到乌黎的胸襟,浸出深褐色的水痕。 乌黎高耸的眉峰处,还挂着几滴水珠,欲落未落。这副模样,着实可以算得上狼狈。饶是乌黎因此,对宝扇发火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乌黎只是神情微怔,伸手擦掉了眉峰上的水珠。 明明是被伺候,宝扇却觉不出半分自在。 终于,乌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转身寻找着擦拭的巾帕。宝扇的两只玉足,便堪堪放在铜盆的边缘处。这般折辱乌黎,并非宝扇本意。想起来郡主府时,听到的种种传闻,宝扇柔声道:“郡主府的人都说,安宁郡主待你是真心的,只要你低头,余生便可随心行事,不必再受诸多限制。” 乌黎身子微僵,仰头看着宝扇,眼眸中有着让人看不懂的深意。 他语气平和,沉声问道:“你想让我伺候安宁郡主?” “像我待你这般?” 乌黎唇角带着笑意,只是眉眼中尽是冰冷,他随口猜测着:“或许,要更过分些?成为她的裙下臣,每日只想着如何讨得安宁郡主欢心?” 乌黎每问一句,声音便更冷一份,但他唇角始终带着笑意,叫人分辨不清,对于臣服于安宁郡主,他到底是情愿,还是不情愿。 宝扇并未意识到,乌黎的话语中隐藏着的汹涌浪潮,只轻声回道:“我与安宁郡主,自然是郡主更好些,你伺候她,能得到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可……你待我好,又能得到什么呢?” 为了与乌黎视线相平,宝扇微微俯身,宛如蝴蝶双翼般的锁骨,隐约显露出来。她声音绵软,试图叫乌黎明白,旁人的好。 “爹爹常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乌黎,你不该做困住的鸟兽,而安宁郡主……” 乌黎盯着宝扇脖颈处的斑驳红痕,神色冷峻。宝扇察觉到了异样,双手收拢着衣裙,并未开口解释,这红痕,是乌黎的同胞弟弟,卓尔用短刃留下来的。 瞬间,铜盆被打翻,清水流淌的到处都是。 173. 世界七(二十一)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 娇弱的惊呼声,只发出了微弱的音节,便被吞入口中,空气中残留着轻声的呜咽。 宝扇鸦羽般的眼睫轻颤,一双美眸睁得圆鼓鼓,满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欺身而上的乌黎。 乌黎一手抚着宝扇的如云鬓发,掌心微微用力,朝着自己身上压去。另外一只手,则是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横亘于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烙铁般滚烫的热意,叫人不能忽视。唇齿相碰,乌黎原本漆黑晦暗的眼眸,下意识地柔软下来。中原人惯会说他们蛮横无礼,仿佛未曾开化的牲畜。而乌黎,此时便身体力行地用最质朴的方式,映证着男女情到浓时,该做些什么事情。 乌黎落下的轻吻,极其专注而缱绻。而即使在做些亲昵羞人的举动时,乌黎也将那双堪称华美精致的异色眼眸,睁得分外明亮——宛如一泓清泉,清可鉴人。此时这双眼眸,满满地倒映着宝扇的身影,将宝扇脸颊的羞怯绯红,眼神中的恍惚迷离,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之前在部落时,在看到部落中的男女相伴而行,脸上挂着甜腻的笑容时,乌黎不解,明明只是简单的肌肤相碰,却让两个人如此小心翼翼,仿佛得到了什么上等的珍宝。如今,乌黎将薄唇,印在宝扇如同花瓣般娇艳欲滴的唇瓣上时,交换着彼此的吐息,甚至能听到,从那柔弱的身子中,传来的砰砰心跳声。一股蜜糖般的甜腻,瞬间覆盖了乌黎的心头。 乌黎想着,这般简单而愚蠢的欢愉,着实令人沉醉。 紧实有力的手臂,抚在脆弱的腰肢,隔着单薄轻衫,乌黎甚至能用手掌,描摹出骨节的形状,宛如蝴蝶双翼,展翅欲飞。手臂上传来的灼热,几乎要将宝扇烫伤,她不明白,一向沉默寡言的乌黎,为什么会因为区区几句话,而怒火满满,甚至做出这般…… 佳人在怀,多细微的动作,乌黎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心中的蜜糖顿时变得酸涩,乌黎缓缓地松开了宝扇的唇。终于得以正常吐息,宝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瘫软在乌黎的胸膛上。她眉眼清淡,装扮素雅,宛如一朵摇摇欲坠的小白花,依偎在乌黎的身上。 柔唇越发红了,像枝头挂着的成熟石榴子,红肿不堪。唇齿中,还保留着乌黎的痕迹,好似乌黎还在亲着她,这番联想,让宝扇面颊通红,连看也不敢细看,只讷讷地开口说道:“这样是不对的……男女两情相悦,才可以这般亲近……” 宝扇以为,中原和异域的习俗不同,这才特意提醒乌黎。 但乌黎只盯着宝扇敞开的衣襟,那斑驳细碎的痕迹,像是布满刺的藤蔓,硬生生地扎进他的胸口。 两情相悦? 是了,什么情到浓时,不能自已,只偏偏是他一人的想法罢了。 乌黎眼眸沉沉,心中暗暗思量着,那在宝扇脖颈处留下红痕的那人呢?是谁?乌黎想起了段长风,在异域奴隶面前,段长风是冷醒无情的看守人,可到了宝扇面前,段长风又变得无比体贴,活像个粘人的臭虫般,死死地缠绕在宝扇身边。依照宝扇所说,两情相悦才能做出亲昵之事,那脖颈上的红痕,定然是宝扇心甘情愿,才得以留下的罢。那人会是段长风吗? 乌黎心中烦躁不堪,连沉下心来,仔细想想都不肯。哪怕只是假想着,有其他男子接近宝扇,他都觉得无法忍受。 这不像平常的乌黎。 无论是身在部落时,行事沉着冷静的乌黎,或者是沦落荒漠后,听之任之的乌黎,都不该是如今这般,仿佛被蒙蔽了双眼,脑袋中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了一个宝扇。 乌黎启唇,声音平稳,又夹杂着即将风雨欲来的气势。 他伸出手指,沿着宝扇皎白的脸颊,缓缓滑下:“不是要驯养吗?身为奴隶,自然要学会“伺候”女主人,是吧。” 他这番言辞,其意含糊不清,倒像是禁不得宝扇的多次规劝,终于松口同意了,情愿讨好安宁郡主。 宝扇双眸澄净,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乌黎,她自幼被董一啸养护着,见到的男子都是殷勤讨好的,对于世间男子的坏心思,所知甚少。自然不知道,男子的话最是信不得的,尤其是软榻之上,为了一亲芳泽,得以拥美人入怀,是什么谎言都能随口扯出来的。 顾不得质问乌黎刚才的唐突举动,宝扇黛眉轻弯,双眸发亮,柔声道:“你果真愿意了?” 乌黎轻轻颔首,语气意味不明:“心甘情愿,做讨好之事。” 但并非是对安宁郡主,而是对他怀中的人。 宝扇不疑有他,美眸中闪过纠结神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肯松口同意,以身相驯。 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眼前轻晃。脖颈处传来的濡湿感觉,让宝扇身子发软,她十趾微微蜷缩,整个人仿佛失去支撑的扁舟,只能伸出手掌,揉着乌黎的发。 柔荑抚上的一瞬间,乌黎身子僵硬。但他很快便重新俯下身子。他吻遍了宝扇脖颈的每一处,但那斑驳的红色痕迹,仍旧碍眼地停留在原地,丝毫都没有褪去。 牙齿啃咬肌肤的痛感,让宝扇不禁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殊不知,这般更加方便了乌黎动作。乌黎改吻为轻啄,慢咬,用自己留下的红痕,遮挡之前的痕迹。他仿佛着迷一般,在温凉细腻的脖颈上,将自己的气息弥漫覆盖。 摇曳生姿的小白花,被剥掉了遮挡的绿叶,内里的花瓣越发白皙晃眼。娇滴滴,又柔又怯,极易勾起旁人采摘的绮念,恨不得立即将这朵小白花,收到自己手中。 …… 宝扇脸颊绯红,如同天边晚霞,昳丽生姿。察觉到自己此时的模样,凉风轻拂着外露的肌肤,让宝扇不禁身子一颤。她肌肤着实娇嫩,乌黎手掌不算粗糙,但当指腹抚上那抹白皙时,只觉得手掌之下的肌肤,如同脆生生的白藕,而自己的手掌,则是沙砾般的粗励。 玉骨冰肌,早已经被香汗浸透。花瓣被雨打风吹,尽数飘散,残枝越发显得楚楚可怜。芙蓉面尽显娇羞之色,含羞带怯,叫人不禁爱怜不止。 “乌黎,乌黎……” 袅袅佳音,从唇齿间倾泻而出。一声比一声娇怯动人,尾音带着轻颤和求饶。 “乌黎”这般意味着部落雄鹰的名讳,被绵软轻柔的声音唤出口,不可谓不糜艳惑人,叫人耳尖泛红,浮想联翩。 屋外月色皎洁动人,却比不上屋中美人艳色的十分之一二。美人柔柔求饶,又端的这般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模样,任凭是铁石心肠的修罗,也得有所动容。可……美人虽然可怜,但乌黎也并不好受,他便轻轻俯身,轻啄着宝扇的眼睑,在那单薄的肌肤上,轻柔地表示自己的宽慰和安抚。 再等一个时辰。 再等等…… …… 等候的时辰太过漫长,宝扇早已经声音嘶哑,说不出半个字来。 看着香汗淋漓的宝扇,乌黎仍旧流连忘返,纠缠着那花瓣似的柔唇。 乌黎觉得,最初的宝扇,是不染尘土,亭亭玉立的柔弱小白花,望之便生出怜爱之心。而如今的宝扇,面颊绯红,如同上好的鸽子血玉石,像一株娇艳动人的芙蓉花,令人爱不释手。 手指在白皙细腻的肌肤处流连往返,乌黎记忆住了宝扇身上,每一处骨头的形状,和肌肤的触感,因为他已经好好丈量过了。 将至天明,宝扇想要离开郡主府,但双腿绵软无力,只能依偎在乌黎的胸膛前,将这些日子心中的担忧尽数说出。 “……爹爹寝食难安,我心中挂念,若是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便好了……” 宝扇垂下眼睑,柔弱的身姿尽显无奈。宝扇心中清楚,她不过是平民百姓,如何能与安宁郡主之尊抗衡。安宁郡主所求,一日得不到,董一啸和宝扇,便要听候差遣。即使董一啸将千两黄金退回,恐怕也不能抽身离开,反而会惹怒安宁郡主。 宝扇仰头,美眸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她软声道:“乌黎,你求求郡主好不好?” 乌黎收紧了手臂,让宝扇靠得他更近些。 他并未回应宝扇的话,而是沉声承诺道:“不会有人可以令你蹙眉了。” 待身上的力气恢复,宝扇便起身离开了安宁郡主府。走出安宁郡主不远,宝扇收回脸上柔弱可怜的模样,回头看向郡主府的牌匾,柔软的目光中,闪动着势在必得。 即使命运重演,所谓“恶人”之名,也不会再冠在她的身上。 毕竟,不是宝扇威逼利诱,用驯养人的身份欺负乌黎。而是心怀不轨的奴隶,有心哄骗于她。 近来搜集部落中可用的势力,卓尔心性渐长,逐渐明白了兄长乌黎的为难。部落中人,背他弃他,以流言蜚语中伤他,甚至将乌黎驱逐出部落,如此这般,乌黎心如死灰,不愿再回部落去,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卓尔仍旧在与乌黎置气,在他心中,部落中人是部落众人,他卓尔可是乌黎最亲近的同胞弟弟,而乌黎却情愿被当作卑贱的奴隶,也不愿意和他重整部落。卓尔恶狠狠地想着,等找到了乌黎兄长,定然要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嗤笑一番,让他为了一个中原女子,弃他于不顾,最后那女子还不是嫌弃他的出身,将他给了安宁郡主,得了大笔银钱。 见到乌黎的瞬间,卓尔轻抬下颌,正要冷冷地嘲笑乌黎,却不料看到卓尔,乌黎面色如常,轻声道。 “过来帮忙。” 174. 世界七(二十二)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 闻言,卓尔朝着乌黎走近,嘴里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忙?” 话刚问出口,卓尔便隐隐后悔,暗道:无论乌黎提出什么忙,他都不要去帮,毕竟那日乌黎将他抛下的画面,如今还历历在目,让他心中郁结。 看到卓尔冷哼一声,紧绷着脸,乌黎便知道,这个同胞幼弟,还在因为自己不肯同他回部落的事情置气。乌黎清楚卓尔的脾性,也不开口哄他,只沉声道:“自然是回部落的忙。” 虽然身处安宁郡主府上,因为被喂了软骨药,周身没有足够的力气,但乌黎神色淡淡,仿佛他对于如今的处境,并不觉得担忧。见卓尔耳尖微动,但仍旧是紧抿着唇,不肯松口。乌黎不以为意,语气平缓:“你若是不愿,我孤身一人,也能回到部落。这里看守众多,你若无事,便速速离开罢。” 卓尔脸色涨红,本想着有意拿乔,让一贯高高在上的乌黎兄长,亲自开口求他。却没有料想到,乌黎连句软话都不肯说,甚至要他赶紧离开。 卓尔语气生硬,颇有些恶声恶气道:“我不走。你不顾虑血脉亲情,但我不是那冷心冷情的人。” 说罢,卓尔便从怀中摸出瓷瓶,拔开木塞,递到乌黎鼻尖。卓尔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异域少年。在来到安宁郡主府上,寻找乌黎之前,他便做好了充足的打算。听闻对于不听话的奴隶,郡主府会用秘药控制,让其挣脱不得,免得突然起了恶意,伤了安宁郡主。卓尔找人配置了缓解浑身无力的解药,这才来寻乌黎。 乌黎神色逐渐恢复如常,他试着攥紧拳头,感觉到周身的力气在慢慢地恢复。卓尔没有想到,还未等他规劝,乌黎便突然改变主意,想要回到部落。卓尔心中隐隐得意,对于曾经将他扔到奴苑受尽折磨,如今是部落首领的大兄长,暗自想道:不日便能向大兄长报奴苑之仇了。 只是,卓尔突然想起那柔弱不堪的中原女子的身影,他眉峰紧皱,出声询问道:“兄长如何想通了,是看穿了那中原女子的心机手段?” 一想到宝扇不识珍珠,不懂得珍惜乌黎兄长,待得知真相后定然后悔莫及的样子,卓尔便心中畅快。可不过片刻,卓尔心中又浮现慌乱,那弱不禁风的宝扇,不会因此黯然神伤,悄悄抹泪罢。卓尔想着,即使宝扇哭伤了身子,也是自己找的,谁叫宝扇是个坏女人,故意迷惑乌黎兄长,他不会有分毫动容。顶多……最多他将宝扇当作侍女,一同带回异域,让宝扇温柔小意待他,就像在奴苑中那般…… 不过瞬间,卓尔脑海中便百转千回,思虑了许多。 乌黎的话语,打破了卓尔的想象。 “不许随意揣测她!” 卓尔面上不忿:“她本就是坏女人,兄长难道还对她欲罢不能?” 乌黎微微颔首,眼眸深沉,像是许下承诺般:“自然。” 部落,他定然是要回去的。乌黎待在董家这许多时日,自然从看守的婆婆口中,听说过董一啸对未来女婿的期许。要权势皆有,享有富贵荣华,不能苦着宝扇的男子。奴隶乌黎做不到这些,或许乌黎可以在摆脱郡主府后,找一份活计,慢慢积累银钱。但那耗费的时日太久,若是回到部落,便能满足董一啸的期待,乌黎又何必舍近求远。 更何况,时间越久,越容易滋生变故。让宝扇等候自己良久,乌黎着实没有信心。 卓尔听着乌黎的话语,神情满是茫然,他不知道乌黎是何意思,既然要回异域,便是舍弃了宝扇,可如今,看着乌黎的姿态,又是没有对宝扇放手。搞不懂这些,卓尔便不再细想,出声催促道:“那我们尽快出发,也能早些回到部落。大兄长一定想不到,我们还能回去!” 乌黎垂下眼睑,遮掩住眼底的深色。 “离开前,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在卓尔的帮助下,乌黎离开安宁郡主府,并不算艰难。只是待他离开后,郡主府或许会将奴隶脱逃之事,牵连到宝扇身上。找不到奴隶,安宁郡主心中定然郁闷,而郡主府的人不愿承担怒气,便会将进献奴隶的董一啸和宝扇找出来,来平息安宁郡主的怒意。而且,从宝扇来时,同乌黎交谈的字里行间中,乌黎能窥探到,郡主府的巴达和贴身侍卫,便是促成“以身驯奴”之法的推手。 这两人其心不良,乌黎更不能孤身回部落,徒留下宝扇一个弱小女子,来应对这些洪水猛兽。 这些来龙去脉,乌黎并不与卓尔细说,只将自己的谋划告诉卓尔。听罢,虽然卓尔不明白素来沉稳的兄长,为何对郡主府的一个奴隶,一个侍卫,有如此大的提防,但乌黎兄长行事总归有他的道理,卓尔便颔首同意了。 次日,郡主府发现千两黄金买来的奴隶,竟然不见了,府中顿时乱成一团。安宁郡主闻听此事,更是气得脸色涨红,不顾奴仆们还在场,厉声道:“我待他不够好吗?他受了伤,我让府医为他诊治,还要亲手上药。他身为奴隶,又生得异色瞳孔,定然是受了不少委屈。我怜他,从未怠慢过他,为何要逃……” 以乌黎的硬骨头,安宁郡主只以为,驯服乌黎,治愈他,要耗费许多时日和精力,却从来没想过,会有奴隶会想要从她身边逃走。 明明世人视他为蝼蚁,只有自己才给了乌黎温暖,他不应该躲避,反而该感激涕零才是…… 在场的奴仆们,皆齐齐地垂下脑袋,连吐息都不敢放重,谁都没想到,一个奴隶跑掉了,竟然让安宁郡主这般失态,全然没有了郡主的尊贵与体面。 与安宁郡主的失落不同,巴达和安宁郡主的贴身侍卫,对于奴隶乌黎逃跑一事,可谓是乐见其成。他们倒是不觉得,乌黎是为了摆脱安宁郡主而逃跑,毕竟郡主府百般自在,谁舍得离开呢。定然是董一啸的驯养和折磨,让乌黎无法忍受,这才仓惶逃跑。 巴达更是心情畅快,想着借此机会,将董一啸鞭笞奴隶乌黎的行径,通通“揭露”出来。自然,他会隐去自己与贴身侍卫,威逼董一啸的过程,将事情讲述成:董一啸贪婪成性,得了千两黄金仍旧觉得不够,得知奴隶乌黎脾性执拗,便主动请缨要驯养奴隶,想要借此再得赏赐。不曾想董一啸过于急功近利,蛮力鞭笞的行径,令乌黎生出惧怕,这才不顾一切地逃出郡主府。 如此一来,董一啸自然性命不保。即使董一啸想要向安宁郡主辩解真相,但人有亲疏,安宁郡主怎么会相信一个唯利是图的马商,而怀疑听话的奴隶和侍卫? 在郡主府驯养奴隶的这些时日,董一啸有了一两个相熟之人。得知奴隶乌黎逃跑,董一啸心头砰砰直跳,连忙唤来宝扇。看着宝扇双眸澄净,懵懂无知的模样,董一啸心中不舍,但最终是做出了决断。 “这些时日,让你去驯养乌黎,着实是委屈了你。爹知道,若不是我开口,依你的性子,定然做不出这些事情来。” 宝扇走到董一啸身边,抚着他的手臂,柔声道:“是女儿情愿的,不怪爹爹。” 董一啸重重叹气,做出轻快的语气:“不过,日后你便不必再去郡主府,也不用见到那不详的奴隶了。” 宝扇心头微动,浮现出一丝疑惑,但面上微微显露笑颜:“乌黎可是同意了?” 董一啸避而不答,只说安宁郡主改变了心意,不再想要驯养乌黎,他们父女也可以启程去苏州城了。不过家中有事需要安置,董一啸要宝扇先行离开,他随后赶过去。 “……你先去找段武,你孤身一人,让人放心不下,便要段长风陪你同去。” 董一啸心想,段长风心悦宝扇,能陪宝扇去苏州城,定然很是乐意。段长风又生的高大,即使有不怀好意之人,发现宝扇身藏千两黄金,也能护宝扇安稳。 宝扇更加疑惑,董一啸素来不喜欢段长风,还曾经要她离段长风远些,如今却让她去找段长风,还一副要托付女儿的架势。 但看到董一啸眼底的疲惫,宝扇并没有追问到底,而是柔柔颔首,离开时轻声道:“上船后,我要船夫行得慢些,爹爹总能赶上来的,是不是?” 董一啸避开宝扇的视线,含糊道:“会的。” 眼睁睁地看着宝扇离开,董一啸顿时瘫软在靠椅上,好半晌才打起精神。他遣退了家中伺候的两个婆婆,除了应给的银钱外,又多给了她们一笔赏银,毕竟这些时日,两个婆婆做事都很用心。 待处理完一切事宜,董一啸走在空空荡荡的宅子中,心不停地向下坠。直到看见正吃草料的几只骆驼,董一啸眉峰紧锁,这才开始发愁。 要将骆驼送人,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了。董一啸只能想着,到时安宁郡主府的人,能饶过骆驼们。 董一啸知道了奴隶乌黎不见的消息,也猜测到了安宁郡主会拿他这个卑贱的马商撒气,但董一啸没有仓皇逃走。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依照安宁郡主的权势,即使他逃跑,丁点的蛛丝马迹都会被抓到。所以,董一啸只留在董家,将全部的身家,都给了独女宝扇。 荒漠中,将乌黎带回的人,和进献奴隶的,都是董一啸,安宁郡主又怎么会探查一个弱女子的踪迹。 …… 段长风不做犹豫,当即要带宝扇离开。 宝扇却扯着段长风的衣袖,柔声询问道:“长风哥哥,你说过,绝不会骗我,可是真的?” 段长风重重点头。 “绝不骗你。” “那——爹爹会赶上我们的船的,是吗?” 175. 世界七(二十三)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 段长风嘴唇微动,看着那双澄净纯粹的眼眸,最终没有说出诓骗的话语。 段长风如实以告,得知董一啸打算的宝扇,自然不肯上船,徒留董一啸以迎接安宁郡主的怒火。 宝扇捏紧段长风的宽袖下摆,美眸水光轻颤,尽是依赖的神色。 “长风哥哥,自从娘亲去世后,这世间唯有爹爹,与我血脉相连,彼此相依为命。我,我怎能丢弃爹爹于不顾,独自逃跑?” 段长风目光怔怔,声音嘶哑:“郡主府权势极大,你——不害怕?” 宝扇面色发白,声音中带着慌张的颤意,但仍旧轻轻颔首:“固然是怕的,但我自知性情怯懦,若是没了爹爹的保护,独自活下去,也是艰难。即使侥幸,怕是想起为了活命,将爹爹丢下,也会寝食难安,整日郁结于心。” 看到段长风面上有所松动,宝扇柔声道:“长风哥哥待我好,我心中明白。只是此事……实在不该将你牵扯其中,只劳烦长风哥哥寻了马夫,将我送回家中便好。” 段长风抬起眼眸,看着面前身姿柔软,弱不禁风的宝扇,心底涌现出深切的怜惜。他怎么能让宝扇一个弱女子,孤身回到董家。 段长风终于松口,只是他不去寻什么马夫,而是亲自驱使骏马,将宝扇送回董家。 看着去而复返的宝扇,董一啸心头慌乱,他抬头望着天,思量着如今的时辰,安宁郡主府上的人,莫不是快要到了董家。董一啸心中思绪万千,正想着如何护宝扇周全。 大门被推开,董一啸目光凛然,狠狠地盯着那扇门。但推门而入的,却不是气势汹汹的安宁郡主府上的人,而是在董家伺候的婆婆。 婆婆原本被董一啸遣退,要回到家中,但因半路被堵,难以绕行,寸步都靠近不得,便只能折返董家。想要请旧主顾收留一日,待明日道路通畅,再重新启程。 若是在平时,收留婆婆一日,算不得什么难事。只是如今,董一啸拢起眉峰,正要寻个借口拒绝,免得婆婆留在此处,受到牵连。但婆婆丝毫不知道董一啸心中所想,想起路途上遇到的喧闹景象,嘴中念叨着:“……那路途上,两位贵人,言语之间有了些口角,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两人自恃身份尊贵,谁都不肯低头,便起了冲突,大打出手,还因此出了人命。” 提及两位贵人,婆婆眼眸微闪,看向董一啸道:“那打人的贵人,还在我们府上待过不少时日!不过那时他还不是贵人,只是被关在囚笼中的奴隶。记得董主顾你当时喊他什么——巴达,便是这名字了!” 董一啸眼神锐利,当即不再开口劝婆婆离开,而是转身安抚好宝扇,与段长风齐齐出门,打探事情的究竟去了。 董一啸心中躁动不安,却不是因为慌乱。而是仿佛从难以吐息的窒息中,撕破了一道狭小的口子。董一啸隐隐有猜测,只要抓住这道口子,他便能摆脱此刻的困境。 事情的来龙去脉,果真没叫董一啸失望。再回到董家时,董一啸面容舒展,脚步松快。宝扇脚步匆匆,迎了上去,柔软的声音中带着关切:“爹爹!” 董一啸轻抚宝扇鬓发,转身叮嘱婆婆不必离开,速速备置膳食。 能继续在董家做活,婆婆自然是欢喜的,闻言忙起身准备去了。 看着女儿宝扇柔软的目光,董一啸朗声道:“你我父女一人,不必再整日惶恐不安了。” 宝扇不解,即使巴达同其他贵人起了冲突,但若是安宁郡主怒火不消散。他们怎么能算安稳。 想起打探到的事情,董一啸眉峰舒展,语气笃定:“安宁郡主连自己的荣宠都保不住了,还如何肆意行事?” 自从进了安宁郡主府上,巴达的本性逐渐显露出来,他时常仰仗着安宁郡主的权势,胡作非为,惹人非议。平民百姓即使遭受到了巴达的欺凌,也不敢告到安宁郡主面前,毕竟他们自身容貌平平,万一被巴达倒打一耙,依照安宁郡主对容貌甚佳者,格外宽容的性情,也不会公平处置,反而会让这些百姓遭遇更大的欺负。只是巴达眼界浅薄,未曾想到过,这里是皇城脚下。陡然掉下一块瓦片,便能砸到五六个贵人。又或许是巴达过于嚣张,在撞到身穿华袍的贵人时,根本没有将此人放在眼中,心中想着,总归有安宁郡主保他护他,便不做过多思虑。 被众人追捧习惯了的巴达,在被眼前男子恶语相向时,心中顿时怒火冲天,手下的力道没有轻重,竟做出当街打死人的惊人行径来。 眼瞧着面前的人,没了丁点气息。华袍公子的随身侍从面上满是惶恐之色,指着巴达喊道:“你,你——你!” 知道自己打死了人,巴达没有丝毫害怕,他从怀中摸出两枚银锭,扔到华袍公子的身上,语气轻蔑:“给你家公子买份好些的棺木罢,不够了便来安宁郡主府上寻我!” 若是换了旁人,听到安宁郡主的名讳,即使极其仇恨巴达,也得在安宁郡主的恩宠下,忍气吞声,认下了这桩荒唐事情。但侍从两眸中满是愤恨,连地上躺着的华袍公子尸首都来不及拉走,便脚步匆匆地跑掉了。 巴达眼神轻蔑,转身要走。但还没回到安宁郡主府上,便能一行士兵团团围住。饶是巴达有一身蛮横力气,但确实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押在地上。刚才逃之夭夭的侍从,出现在巴达的面前,他抬起脚,朝着巴达的膝盖狠狠踹了一脚。 只听到骨头破碎的声音,血肉相互撕扯,巴达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脸色苍白,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咬牙切齿道:“我是安宁郡主跟前的人,你这样做,郡主定然饶不了你!” 但侍从神色淡漠,轻飘飘的一句话,打碎了巴达最后的幻想。 “你打死的,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可不是区区郡主之尊,能够比得上的!” 巴达双眼睁圆,顿时垂下脑袋,再也没有之前嚣张的气势。 若是知道那华袍公子,是圣上之子,他定然不会如此冲动…… 安宁郡主得知此事,接连摔破了几个瓷瓶。当今圣上子嗣众多,但唯独最宠爱十五皇子,只因十五皇子的生母模样美艳,且对圣上痴情一片,深情款款。身怀有孕之时,她见到利箭飞来,当机立断为圣上挡箭,也因此香消玉殒,只留下提前出生的十五皇子。顾念着十五皇子的母妃,圣上待他格外宠爱。圣上甚至为十五皇子留好了后路,准备赐给他一块富庶的封地,保他余生无忧无虑。因为圣上的偏爱,十五皇子养成了嚣张跋扈的性子,曾多次险些闹出了人命。但因为他受宠,便有人寻来替罪羊,为十五皇子遮掩。本以为十五皇子会这般,肆意妄为地度过余生,但却不曾料想到,最终竟然在街市上,被一个奴隶活活打死。 安宁郡主深知,自己的高枕无忧,是仰仗何人才能得到的。面对这般棘手的事情,她心中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唤着自己的贴身侍卫,却无人回应。 丫鬟垂着脑袋,小声回道:“今天一早便不见了……” 想起巴达平日里,便是与自己的贴身侍卫混在一起,安宁郡主不免迁怒起来。若是侍卫及时提醒自己巴达的嚣张性子,说不准能避免今天这一切。 “今日若不在,以后便不必在了!” 丫鬟点头称是,知道安宁郡主这番话,是要将贴身侍卫驱逐出去。 可安宁郡主的贴身侍卫,却是当真回不来了。 侍卫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被装进了漆黑的麻袋中,身上没有丁点力气。一开始,侍卫以为是被喂了软骨药,这药会逐渐退散,待身上的力气恢复,他便能逃脱出去。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两只手臂还是软绵绵的,虚虚地垂落在身侧。侍卫这才开始慌张,试图开口呼救,但却丁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竟成了哑巴! 运送侍卫的马车,辗转来到一处地方,他们粗鲁地将侍卫扯下马车,让他抬头看看眼前的地方。 与郡主府的华贵截然不同,此处破烂不堪。 余生,他便要待在此处,做最卑贱低微之人…… 大厦的倾倒,仿佛只在瞬间。 即使安宁郡主褪下首饰,身穿素衣,向圣上告罪,声称自己御下不严,管教无方。但也没有平息当今圣上的怒火,将她从高高在上的郡主,降为平常百姓。 听到太监抑扬顿挫地念出圣上的旨意时,安宁郡主神色怔松,过去都是她责罚旁人,看着旁人因为惹怒了她,一无所有,凄惨求饶的模样,她只觉得生厌。如今,易地而处,她变成了难以置信的下位者。 安宁郡主不再是郡主,宅院被收回,伺候的丫鬟小厮,也有了各自的去处。众人经过安宁郡主的身旁时,一个小丫鬟下意识地屈身行礼,身子还没有弯下去,便被身旁的小姐妹拉扯着站起来。 “给她行什么礼?” “习惯了……” “之前她是如何嗤笑我们,说什么模样不堪入目,只配做些不在主子面前露脸的活计,你可别忘了?” 小丫鬟看了看自己红肿的手指,每逢阴天下雨都会疼痛。她本来是府上浇花的丫鬟,但因为安宁郡主不喜她容貌平平,便指了她去洗衣,还将全府奴仆的衣服都给她,这才留下了这治不好的隐疾。小丫鬟不再看落魄的安宁郡主,拉着小姐妹离开了已经被摘掉了牌匾的郡主府。 巴达被处以极刑,许多百姓都跑去围观。在他们看来,巴达与十五皇子是狗咬狗,一嘴毛。两人皆是仗势欺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百姓们不敢议论皇子,便高声唾骂巴达。 安宁郡主挤在人群中,被剥夺了郡主之尊后,她便不再有华丽的首饰。身穿粗布衣衫的她,和寻常的平头百姓站在一起,任凭是谁,都料想不到,眼前的女子,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安宁郡主。 “娘,那人好像个疯子!” 安宁郡主抬头看去,她眼眶漆黑,鬓发纷乱,神思不属的模样,可不就像是个疯女人。 “我不是疯子,我是郡主,你要给我行礼,不然就用棍棒打你!” 女人见状,忙将孩子扯到自己怀里,朝着安宁郡主轻唾一口。 “当真是疯子!” …… 闺房。 腰肢柔软,被乌黎轻轻收拢在怀中。 乌黎以为,多日不见自己,宝扇会欣喜,却不曾想,眼前的美人眼圈泛红。 176. 世界七(完) 救赎文中驯养奴隶的看守…… 乌黎的眼眸漆黑幽深,他抬起手掌,细细摩挲着宝扇脸颊的肌肤,语气中满是不解:“已经无人会伤你了,怎么还蹙着眉头?” 宝扇并不看他,轻声道:“你不是跑掉了吗,怎么会……” 乌黎收紧手臂,俯身轻嗅着宝扇羊脂白玉般细腻的脖颈处,传来的馥郁淡雅的香气。在部落中,若是谁捉到了猎物,便要挂在骏马的身上,让众人都能看得见自己的狩猎成果。默不作声,向来不是他们异域人的脾性。因此,乌黎并未隐瞒,是因为他的谋划算计,才使得巴达“碰巧”同十五皇子有了冲突,紧接着顺势牵连到安宁郡主身上,就连曾经算计过宝扇的侍卫,乌黎都没有遗漏,让那侍卫再没有伤宝扇的可能。 闻言,宝扇美眸轻颤,站在她面前的乌黎,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囚笼中的奴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鞭落下,在他身子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红痕。乌黎行事坚决果断,对待想要除掉的人,绝不心慈手软。 即使知道被牵连其中的十五皇子,算不得无辜,但想到这环环相扣,是由身后之人想出来的。宝扇水眸轻闪,心中思虑万千但面上仍旧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仿佛是被乌黎的所作所为惊吓到了。 乌黎俯下身子,薄唇轻吻着宝扇的耳垂,以做安抚。乌黎思绪微动,屈身将宝扇抱起。颠着眼前女子柔若无骨的身子,乌黎眼眸深沉,俨然将宝扇视为了他的女人,全然没有想到,郡主府的那次,若不是他刻意哄骗,宝扇怎么会让他得了身子。 但乌黎的身上,带着异域人的野性,他不看过程如何,只道结果。 宝扇已经被乌黎吻得双眼朦胧,泛着薄纱般的水雾,饶是心中存着对乌黎的畏惧,此时也没有了挣脱的机会,只能柔弱地依偎在乌黎怀中。 乌黎心想:若不是担忧部落纷争,可能惊吓到宝扇,他定是要将宝扇一起带回去的。 只是如今,一切都要待他将诸多事宜处置妥当…… 可想起宝扇绵软的性子,乌黎总觉得心中放心不下。更何况,宝扇生得美貌,周围虎视眈眈者,不在少数。乌黎便叮嘱着宝扇:“等我三月。” “三月之内,定然回来迎你。” 宝扇周身绵软无力,只能用美目,嗔怪地瞪了乌黎一眼,柔唇微启,轻声喃喃道:“谁要嫁你?” 对于宝扇此时的小性子,乌黎无比包容,他另有自己的法子,让宝扇软了语气。脖颈处的软肉被含住,酥麻中带着痒意,宝扇几乎化作了一泓泉水,两眸尽是潋滟的水光。 ——他偏要这般弄她,分明知道,自己遭不住的! 乌黎松开薄唇,本就精致昳丽的脸蛋上,唇瓣朱红水润,尽显糜艳姝色。 他突然开口:“我从未碰过旁的女子,唯一这般亲昵的,便是你。若是你不肯要我,我便只能孤独终老,凄惨死去……” 乌黎生的俊俏非凡,又刻意做出这副惹人心疼的模样,果真叫人望之动容。宝扇垂下眼睑,水眸中闪过纠结,轻声道:“爹爹不会同意的……” 董一啸只有宝扇这个女儿,又怎么会将她许给身为奴隶的乌黎。 乌黎并不多做解释,只身体力行,最终终于让香汗淋漓的宝扇,哑着嗓子同意了,等乌黎三月,待他归来再做打算。 郊外。 卓尔骑在骏马上,从深夜等候到晨曦微亮,终于看到了兄长乌黎姗姗来迟。 乌黎眉眼冷淡,看着卓尔,手中轻提缰绳,说道:“走罢。” 这副模样,全然看不出刚才,他还在与美人亲昵欢好。 但等候的心急如焚的卓尔,此时却慢悠悠地牵扯着缰绳,绕着乌黎转了一圈,鼻尖微动。乌黎面沉如水,声音冷硬:“胡闹什么?” 卓尔眼神莫名,语气硬邦邦的:“你去做了什么?” 他同宝扇的私事,自然不会与卓尔细说。 乌黎淡淡道:“辞行罢了。” 卓尔皱着鼻子,眉峰紧拢,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乌黎的谎话:“兄长还是先合拢衣衫,遮挡肌肤上的指痕,散干净身上浓郁的女儿香,再说谎话罢。” 即使被识破了,乌黎也不以为意,他驱使骏马,走在前面,不理会身后面色难堪的卓尔。看着乌黎的身影越来越远,卓尔不再置气,骑马赶了上去。 途径荒漠,便是返回部落的捷径。只是荒漠中黄沙松软,骏马难以迅速行走。乌黎和卓尔,便只能放缓了速度。 两人搜集了部落中可用的人,单枪匹马总显得势单力薄,且没有旁人接应,便会容易使他们陷入险境。既然回到了部落,乌黎便不再焦急,而是沉下心境,仔细筹谋,寻找合适的时机。终于,在阴雨绵绵的一日,即使是白天,日光也尽数被浓厚的积云遮挡,处处都显得昏暗模糊。乌黎将短刃抵在如今的首领,昔日的大兄长脖颈处时,对方很是诧异,像是没有料想到,乌黎和卓尔,这两个被他驱逐出部落的人,还能重新回来,甚至能威胁到他的性命。 大兄长眼珠子微转,嘴里尽显机锋,试图和乌黎斡旋。大兄长假意许诺种种,眼睛却不着痕迹地望着门外,心中期待着有人能发现不对劲,及时赶来救他。 但是乌黎并不听他多言语,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大兄长的性命。赤色的红,在脖颈处汩汩地不停涌动,大兄长眼睛睁得通圆,像是在临死前,都没有料想到,乌黎行事狠辣,连半句拖延的时机,都不肯给他。 另外一边,卓尔带着其他人,将部落中重要的头领,通通擒住。 被抓住的头领,心中百转千回,想着该如何脱逃出去。但看到部落首领的尸身,尤其是他双眼还不甘心地睁得通圆时,心中想好的念头,通通烟消云散。 ——乌黎被部落中人背弃过,对他们本就没有什么情意存在。更何况,连流着相同血液的同胞兄弟,乌黎都能狠下心肠,又遑论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 坐上部落首领的围椅时,乌黎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他目光冷冷,冷峻的神情,足以令人遗忘他还有张极其艳丽的脸蛋。乌黎将部落中,大兄长的残余势力肃清以后,仔细盘算时间门,才发现距离他约定之日,只剩下六日而已。 乌黎将部落事宜,交由卓尔掌管,自己则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回到中原。 只是,尽管乌黎紧赶慢赶,路途上没有丝毫修整,待见到宝扇时,仍旧是迟了一日。 身下的骏马,终于有了吐息的机会,扑腾一声卧在地面,任凭谁来扯动缰绳,都不肯站起身。而乌黎则是看着不远处的店铺中,相谈甚欢的两人,眸色发沉。 这是家成衣铺子,乌黎走得近了,还能听到店家奉承的声音。 “姑娘本就美貌,再配上这匹朱红绫罗制成的嫁衣,更是美貌动人,尽显天人之姿。” 宝扇的柔荑,轻扯着朱红的布帛,两颊满是羞红,像是对于店家“做嫁衣”的提议,很是向往。而在一旁,段长风目光灼灼,即使店铺中有诸多华丽的衣衫,但他的眼睛,仿佛只看得见宝扇一般。 如此郎情妾意,任凭是谁看了,都要称赞上一句“无比般配”。 但乌黎眼眸发沉,觉得那段长风碍眼至极。长时间门的奔波劳碌,乌黎脑海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他的脑袋隐隐作痛。乌黎强行忍耐着要伤人的冲动,走到宝扇面前。 宝扇美眸轻闪,惊讶道:“乌黎!你……回来了。” 乌黎闷声应了,心中想着:他自然是要回来的,不然自己没有因为夺权死去,而心悦的女人,就要欢欢喜喜地制嫁衣,嫁给别的男子了。 乌黎看都没看旁边的段长风一眼,朝着宝扇伸出了手掌。宝扇犹豫片刻,将柔荑放在乌黎的掌心。肌肤相触的一刻,乌黎浑身一颤。回到部落的这些时日,乌黎很少想起宝扇,他本以为自己对宝扇,丁点思念都无。却没有想到,见到宝扇,触碰到宝扇,被他刻意地隐藏在心底的思念,如同浪潮般,将他袭卷在其中,几乎要将他淹没。 乌黎稍微用了力气,便将宝扇揽在怀中,而后便是拦腰抱起。段长风想要追上去,但乌黎轻飘飘地看他一眼,语气冷冷:“别人的事情,容不得段公子插手罢。” 段长风看向宝扇,只见柔弱娇小的女子,窝在乌黎怀中,脸上只有惊讶,没有丝毫害怕的神色,便知道自己不能追,也不必追。 乌黎带着宝扇,翩然离去。 段长风目光黯然,看着朱红绫罗,也觉颜色不比宝扇在时鲜艳。他早就该明白的,在宝扇选了做嫁衣的朱红绫罗,柔声说着:“长风哥哥,他是不是在骗人,说好三月的,却迟迟不来。” 段长风便知道,那卑贱的奴隶,得了宝扇的心。 心有不甘又如何,段长风做不出抢走宝扇的事情来,那般定然会引得宝扇泣泪涟涟。 …… 乌黎寻了客栈,将宝扇丢在软榻上,冷声嘱咐道:“待在这里。” 宝扇神色怯怯,不敢拒绝。 再回来的乌黎,已经沐浴更衣,周身整洁,胸前的衣襟松松垮垮,轻轻一拽,便能扯开。乌黎俯下身子,狠狠攥开宝扇衣裙上的系带。 美人轻声惊呼。 池水中白皙的莲藕,被剥开层层外皮,终于显露出晃眼的白皙。令人恨不得在嫩藕似的肌肤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美人春衫褪,唯有如同蝴蝶双翅的锁骨处,有一块亮晶晶的铭牌。乌黎握住那块铭牌,用异域语言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铭牌垂落处,是心脏跳动的地方。看着这块铭牌,宝扇会不会念着他? 乌黎握紧宝扇的腰肢,在那张柔唇上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思念。他那么想她,念她,在赶回中原的路上,连眼睛都不敢合拢,生怕闭上眼睛,便会因为身上的疲惫,沉沉睡去,耽误了两人的约定。但宝扇呢,这个狠心的女子,他只是迟了一日,便将他抛弃,要嫁给其他人…… 铭牌被乌黎和宝扇身上的温度暖热,银制的铭牌,沾染上暧昧的水光,更显明亮。 风吹花,花落满地,满是摇曳生姿的美景。 乌黎将这朵柔弱的花,握在手中,与自己融为一体,要她颠簸不堪,沉迷于亲近之中,却又不堪忍受,只能依附于他。 乌黎很累,累的可以倒头就睡,沉沉睡个三天三夜才会醒来。可此时他却是精神满满,唯恐自己露出了懈怠的神情,叫那个段长风将他比了下去,让宝扇再也不想与他亲近。 他余光瞥见,被丢到一旁的衣裙上,绣着大团的牡丹花,正在纤细的腰肢下摆处,想必宝扇穿上行走时,便会带动牡丹的花瓣颤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乌黎沉溺于牡丹花,却不愿意就此死去,毕竟还想经年累月地垂怜这朵牡丹。 …… 十五皇子死后,皇帝悲伤过度,很快便撒手人寰。继位的新皇帝,一改往日作风,与异域交好。而身为部落首领的乌黎,便整理了部落中,可供贸易往来的物件,以与中原互通往来。 乌黎所在的部落,很快便蚕食了其他部落,足以与中原分庭抗礼。乌黎部落中的物件精致,物产丰富,很得中原人喜欢。在听闻这位部落首领的王后,是位中原女子时,百姓们更喜选择乌黎部落的物件。 …… 在听到乌黎要迎娶宝扇时,董一啸以为是这卑贱的奴隶疯了,竟然敢肖想他女儿。不过等众多异域人鱼贯而入,将屋子里摆满了婚嫁的“聘礼”时,董一啸简直难以置信,乌黎竟然是部落首领,还要迎娶宝扇做王后。 区区奴隶,自然是配不上宝扇的。 可部落首领…… 董一啸动了心思,倒是从未想过,依照宝扇柔软的性子,可否能做王后。在董一啸看来,这王后旁人能做得,宝扇自然不会差,而且还有乌黎呢,若是一个首领,连自己的王后都护不住,岂不是叫人笑话。 得知董一啸允诺了两人的婚事,乌黎悬起的心,缓缓落下。他仿照中原的习俗,高头大马,一路上红绸飘扬,喜乐不断,将宝扇迎回了部落。 如今的部落,已经被乌黎好生整治一番,再也没有胆敢不敬的人。臣民们敬仰乌黎,自然要给予王后宝扇,同样的尊敬。 乌黎撩开纱帐,红烛燃烧,灯火昏暗。美人含羞带怯地坐在软榻上,听到脚步声,宝扇抬起眼眸看去。见到是乌黎,一双美眸满是羞怯窘迫。乌黎为宝扇卸下繁复的珠钗,在灯火映照下,吻上了宝扇的唇瓣。 “王……” 乌黎牵引着宝扇的柔荑,让她攀附着自己的脊背,嘴里纠正着宝扇的称呼:“你不该这般唤我。” 宝扇便只叫他名字。 乌黎又叫宝扇抚弄他的异瞳,询问道:“怕不怕?” 他知道,中原人不喜异瞳。 宝扇柔柔摇首,轻声道:“和天上的星辰一般,很是明亮耀眼。” 乌黎心头发软,将宝扇带进自己怀里,拉着她的手,沿着自己的眼眶仔细摩挲,说着:“这是你的。” 柔荑缓缓向下,移动到滚动的喉结。 乌黎发出一声闷哼,沉声道:“也是你的。” 继续向下…… 都是你的。 他的血肉,连挺直的骨头,都是属于宝扇的。或许乌黎能摆脱奴隶的称号,但他无奴隶之名,可身上的每一处,都打上了名为“宝扇”的烙印。 177. 世界七(番外) 育女篇 临时搭建的圆台上,胡女们身穿艳丽衣裙,腰间坠着五颜六色的铃铛。她们踮起脚尖,围绕着一个支撑点,不停地旋转舞蹈,裙摆荡漾出圆润的弧度,铃铛相互碰撞,发出叮咚的响声。圆台旁边的人,顿时看直了眼睛,朝着作舞的胡女抛着铜板。在一圈灰扑扑的铜板中,夹杂着格外显眼的金葫芦。胡女甚少见过这般大方的主顾,忙朝着金葫芦飞来的方向望过去。 出乎胡女意料之外,金葫芦的主人不是男子,而是一个宛如冰雪捏成的小女孩,看着年纪不大,模样生的可爱,尤其是那双异色眼眸,比部落中的圣泉,还要澄澈干净。 “塔娜,你可让我好找!” 几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围绕在小女孩身边。 众人停止了喧闹,胡女也停下了舞蹈,她猜测这名叫“塔娜”的小姑娘,定然身份不凡,便主动地捡起圆台上的金葫芦,呈到塔娜面前,试图归还。 塔娜伸出白嫩的手掌,却并不是收回自己的金葫芦,而是将胡女的柔荑合拢,声音中带着孩童般的纯粹:“这是送给你的。” 塔娜的眼眸,仿佛黑夜中最为璀璨的星辰,闪烁着明耀的光辉:“你舞跳的真好!不过,比我娘亲差了一点!” 见围绕在塔娜身旁的随从,并未阻拦塔娜的举动,胡女便顺势收下了分量沉甸甸的金葫芦。听到塔娜这番话,胡女浅浅笑着,心中却是疑惑:并非是她自视甚高,而是自从小练舞起,尚且没有遇到过比她跳的好的人。不过看着塔娜精致的容貌,想必小姑娘的娘亲,也是极其美貌的,舞在乎赏心悦目,光凭借容貌,塔娜的娘亲便占据了上乘。 随从们将塔娜带回领地,口中殷切叮嘱着:“王在公主寝居,等着公主回去。” 提及父王乌黎,原本活泼好动的塔娜,顿时耷拉着脑袋,缓缓地掀开寝宫的纱帐。 看到那双与自己一般无一的异色眼眸,尽是让人心颤的淡漠,塔娜脚步微顿,小声唤着:“父王,塔娜知错了。” 即使面前的塔娜,只有七岁有余,白皙的脸蛋上满是稚嫩,但乌黎没有心软的念头,嶙峋的指节轻敲膝盖,冷声道:“迟了半个时辰。” 乌黎并非不允塔娜乱跑乱玩,部落里的小姑娘,哪个不是肆意地长大。但塔娜贪玩,临行之前,与乌黎约定了时辰,却因为看胡女跳舞,耽误了回来的时辰。 塔娜虽小,但也需知道言而有信。 乌黎没有厉声呵斥塔娜,但塔娜早已经红了眼圈,轻抽着鼻子承诺着:“父王,塔娜愿意抄写四书,以做惩戒。” 自从与中原互通往来之后,乌黎便将中原的书籍,通通引入异域。诸如四书五经,便用异域和中原两种语言来书写,而塔娜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习艰涩难懂的四书。而将四书抄写一遍,定然会将手腕都累的酸痛。但乌黎没有阻止塔娜,而是轻轻颔首,同意了此事。 他走到塔娜身边,昳丽的脸蛋上,总算有了点身为父亲的温和。乌黎牵起塔娜的手,说道:“你娘亲做了许多小点心,快去罢。” 塔娜擦了擦眼睛,那双黯淡的眼眸中,重新焕发出光彩,她重重地点着头:“好。” 看到身姿柔弱的宝扇,塔娜立即毫不留情地甩开乌黎的手掌,如同乳燕归林一般,扑进宝扇的怀中。塔娜轻轻蹭着宝扇,只觉得娘亲身上处处都是软的,难怪严厉的父王,都喜欢将娘亲揽在怀里,片刻都不肯松开。 乌黎目光灼灼,瞧得宝扇面颊绯红,轻嗔他一眼,心道还好塔娜没有看到,不然乌黎这般……叫她如何解释。 乌黎走到宝扇面前,俯身在宝扇唇边轻啄一下,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他声音中带着强行忍耐的哑意:“晚上来看你。” 即使同乌黎育有一女,宝扇的脸上,仍旧不时地显露着少女的娇羞情态,她柔声应好。待乌黎准备起身离开时,宝扇伸出柔荑,轻抚着乌黎的衣襟,为他展平。宝扇怯怯地收回手,不再看他,柔声道:“去忙罢。” 她这般缠人,乌黎怎么舍得离开。 但乌黎心性坚定,非同常人能比,终究是抬脚离开了此处。 桌子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点心,甜而不腻,清香可口。自从塔娜出生后,便时时黏着宝扇,如今连用些茶点,都不肯离开宝扇的怀中。塔娜看着自己最中意的一盘子茶点,捏了一块递到宝扇唇边。 “娘亲。” 宝扇柔唇轻启,只咬了一角,剩下的都落到了塔娜的肚子里。 看到塔娜眼尾残留的红痕,宝扇心头微动,伸出柔荑轻轻抚摸着。塔娜这一点,倒是极其肖像她,只要哭过,便会留下绯红的痕迹。看塔娜吃得两颊鼓鼓的,像一只储藏食物的松鼠,宝扇将晾好的茶水,喂给塔娜。塔娜也不伸手捧着,就着宝扇的手将茶水喝得干净。只有在宝扇这里,塔娜才能真真正正地做一个七岁孩子。 塔娜两手捏着点心,面上笑盈盈的:“真好吃!” 宝扇回以柔柔的笑,并没有追问塔娜为何哭泣。依照塔娜的性子,若是想向她诉说,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便会倒了个干净。而如今这般,分明是塔娜故意遮掩,不想要宝扇知道。若是宝扇挑破,塔娜反而会觉得不自在。 但宝扇想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必去问塔娜,询问乌黎也是一样。 烛火昏暗,美人百无聊赖地独坐软榻,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想到宝扇要等候的人,便是自己,乌黎心头发烫,顿时身上的疲倦都消失殆尽。 乌黎坐在宝扇的身后,双手环抱着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将脑袋搁在宝扇纤细瘦弱的肩头。美人身子轻颤,察觉到熟悉的温度,吐息才逐渐恢复平稳。乌黎心中安稳,两人成为眷侣这般时日,在有人揽上宝扇的腰肢时,她还是会浑身紧绷。但明知道这些,乌黎偏要从背后抱住宝扇,看她这副怯生生的模样。 宝扇转过身来,黛色蛾眉微蹙,柔声问道:“塔娜今日哭过,你可知道?” 乌黎嗅着宝扇身上的芬芳,不甚在意地轻应着。 宝扇美眸轻颤,柔荑推着乌黎的胸膛。 “可是有人欺负了塔娜?” 话刚问出口,宝扇便否定了这个答案,部落中,无人胆敢欺负塔娜的。 乌黎便解释着,是因为塔娜归家迟了,他询问了几句,塔娜觉得羞愧难当,才落了几滴泪。 宝扇不疑有他,更不知道乌黎故意隐去了,塔娜自愿抄写艰涩难懂的四书之事。 宝扇依偎在乌黎的胸膛上,尽显柔弱依赖之色。 当初,宝扇同乌黎成亲,第一月便有了身孕。部落的大夫悄悄打量的眼神,叫宝扇满面羞红,心中暗自埋怨着乌黎:若不是他索求无度,不知限制,怎么会成亲这般短的时日,便孕有子嗣? 听闻这个消息,乌黎神色呆愣了许久,全然没有平日里成竹在胸的模样。当夜,乌黎抱着宝扇又亲又碰,却因为惦记着腹中孩子,不能如往常般做逾矩的事情,便只能自吞苦果,走出寝居,在外面吹着凉风平复心绪去了。 塔娜还在宝扇腹中时,是个极其温顺的小姑娘,从不闹腾,偶尔会伸手蹬脚,证明自己的存在。 宝扇生女的那日,乌黎守候在床前。接生的婆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孩,念叨着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小女婴。谁家产子不是皱巴巴,活像个小猴子。看到父亲母亲难堪的脸色,接生婆婆便只能劝慰着,待孩子长开了便好了。唯有塔娜,接生婆婆不用找借口宽慰,毕竟这般精致的容貌,如同宝石一般的眼眸,实属世间罕见。 乌黎看着和自己一般异色瞳孔的女儿,为她取了名字,便叫塔娜——在异域语言中,“塔娜”的意思是至高无上的珍宝。 身为部落首领的独女,塔娜被众星捧月般的长大,性情活泼却并不娇纵,贪玩却从不误事。塔娜不仅有非凡的美貌,还有极其聪明的才智,进学识字不久,便笼络了教书先生的欢心。 宝扇宠爱塔娜,乌黎疼爱塔娜,但严厉更多。对于父女两个之间的不愉快相处,两人都默契地不告诉宝扇,怕惹得柔弱的妻子和娘亲,因此心中郁郁。但宝扇并非显露出来的单纯无知,对于乌黎和塔娜,想要隐藏的种种,都得以窥见一一。 …… 宝扇扬起白皙姣好的脸蛋,轻吻着乌黎的下颌。八年的岁月,将乌黎身上的沉稳越发沉淀下来,每每靠近,只觉得心中安稳。乌黎揽紧宝扇,细细回吻着怀中的美人。待两人分开,皆是吐息不稳,空气中的热度也在逐渐攀升。 “你不要对塔娜太凶,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乌黎手掌微动,宝扇便脸颊绯红,身子轻颤。这番美景,乌黎早已经熟稔,但每一次,都毫不迟疑地深陷其中。 “塔娜不仅是个小姑娘,还是未来的部落首领。若是什么都不懂,便会被人诓骗欺负。” 乌黎眼眸发沉,正如同过去的他,便是因为过于信任身边的人,才落了个遍体鳞伤,被驱逐出部落的下场。他可以将塔娜娇养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以后呢……塔娜也正是知道这一切,对待乌黎的严厉教导,才从不觉得委屈。 宝扇还要再说,乌黎已经俯身,将那柔软的唇瓣堵住,只留下呜呜咽咽的声响。 沉沉浮浮,宛如水中浮木。 ——乌黎将宝扇哄得意识混沌,再也不能在同他相处欢好时,追问旁人的事情。即使是他们的女儿塔娜。 …… 部落举办赛马大会。 塔娜一身玄黑劲装,将青丝尽数挽起,梳成高高的马尾,瞧起来极其英姿飒爽。塔娜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这是外公董一啸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塔娜知道董一啸曾经是做马商的,挑选马匹的功夫极好,因此格外珍惜这匹骏马。 塔娜喜欢外公,因为董一啸待宝扇和她极好,有时还会抱怨乌黎对塔娜太严厉,背地里骂过乌黎。塔娜当时听得眼睛通圆,当即向董一啸拍着胸膛解释,她可是要做部落首领的人,这些苦算不得什么的。但塔娜还是极其佩服外公董一啸的勇气,异域中无人胆敢骂首领乌黎,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地里,他们都极其畏惧乌黎的威严。而董一啸是独一份的,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塔娜从娘亲宝扇那里,学会了投桃报李。她知道外公喜欢银钱,便用金子给董一啸打造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大字,即使放在昏暗的屋子里,也是金光闪闪,分外夺目。这可乐坏了董一啸,也越发疼爱塔娜了。 宝扇在乌黎的半拥下,走出了纱帐。她身子柔弱纤细,瞧着便让人生出保护之心。塔娜丢开枣红小马,飞快地跑到宝扇面前。 “娘亲,我今年要参加赛马大会!” 宝扇摸着塔娜毛茸茸的发丝,目光柔软:“塔娜很厉害,一定是第一名!” 被香香的娘亲这般夸奖,塔娜有些不好意思,脸蛋红红的表示:“第一名就会成为部落的勇士,还有颗拳头大的宝石,我赢回来给娘亲打首饰!” 宝扇抱着塔娜,轻轻拍着塔娜的肩膀,温声道:“塔娜真好。” 塔娜当即斗志满满,骑着自己的枣红小马,在赛马大会中一骑绝尘,将其他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塔娜,塔娜!” 其他人欢呼着塔娜的名字,声音震耳欲聋。 塔娜将宝石送到宝扇手中,无视旁边父王乌黎的眼神警告,挤到了宝扇怀中。 她手指着宝石,说着自己的计划。 “这块给娘亲做手链,这块做耳饰……” 宝扇柔声打断塔娜,提议道:“不如做两副一模一样的首饰,我想和塔娜一起戴。” 塔娜眼睛顿时亮晶晶的,忙点头说好。 乌黎朝着宝扇伸出手,语气自然:“圣泉的花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宝扇将手放在乌黎怀中,转身朝着塔娜说道:“塔娜一起去吧。” 乌黎冷声道:“我的马,只能带一人。” 言外之意,是带不了塔娜。 塔娜想说,自己能骑马,却被旁边的卓尔叔叔拦下了。 乌黎便揽着宝扇,慢悠悠地骑着马。两人同坐一骑,乌黎以占有欲极强的姿势,将宝扇收拢于自己的双臂中,躲开旁人的窥探。 塔娜面上愤愤不平:“我会骑马,也能带娘亲去圣泉!” 枣红小马虽然年岁小,但宝扇生的纤细,两人同骑,也算不得难事。 卓尔摇摇头:“乌黎兄长心里叵测,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敌过。” 塔娜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卓尔:“卓尔叔叔,你是在说我父王的坏话吗?” 卓尔心中直跳,面上闪过慌张:“怎,怎么会?我是实话实说!” 塔娜悠悠叹气,心中想着,还以为卓尔叔叔是部落中第一个勇士,没想到……还是外公最好,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塔娜朝着远处跑去,去寻外公董一啸了。 …… 圣泉周围,开满了纯色的小花,洋洋洒洒地铺成一片。或许是因为圣泉的滋养,这些小花香气淡雅,清新怡人。 但乌黎眼中,见不得别的美景。欺霜赛雪的肌肤,让他喉咙一窒,顺着玲珑的身子,缓缓而下。 乌黎让宝扇环着他的脖颈,自己则是亲吻着那柔软的唇瓣,仔细品尝,不知疲倦…… 春色无边。 小花被倾倒一大片,圣泉周围,弥漫着无比羞人的景致。 178. 世界八(一)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天气说变就变,原本还艳阳高照,转眼间,浓厚的乌云,便将日头遮掩得严严实实,连半点缝隙都未曾透出。 正在田间地头忙碌的人们,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喃喃着“要下雨了”。他们从田地里走出来,脚步匆匆地往家里赶路,唯恐被雨水打湿了衣裳。而在众多神色匆忙的人群中,沈刘氏显得不急不慌。她手臂上挎着一个竹篮,用块方方正正的蓝色碎花布遮掩。 有与沈刘氏相熟的妇人,停下赶路的脚步,朝着沈刘氏打着招呼:“今天云山要从书院回来罢。” 沈刘氏矜持地点点头,掀起竹篮的一角,露出极其鲜嫩的槐花。 “晚上回来,这不是新摘的槐花,给他做道蒸槐花吃。” 妇人轻笑着:“云山可是秀才公,日后要做官老爷的,怎么就吃这些。我家还有半块腊肉,你拿回去给云山加点荤腥。” 沈刘氏抚着竹筐的手掌微顿,声音冷冷地拒绝了:“不必,云山就喜欢吃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说罢,沈刘氏就加快脚上的步伐,将几个妇人甩在身后。但沈刘氏脚步匆匆,却仍旧是在行走,而非像周围的农户一般,跑着归家。沈刘氏这般行径,便是有意无意地和农户们区分,彰显自己家的不同。毕竟沈刘氏的儿子,沈云山是村子中年纪最小的秀才。 妇人的同伴,瞧不上沈刘氏眼高于顶的样子,为妇人打抱不平道:“神气什么,不过是个被男人不要的东西!要不是有个出息的儿子,谁愿意亲近她。你好心赠沈刘氏腊肉,可人家自诩是书香门第,不愿意和我们这些地里抛食的打交道。” 妇人面上带笑:“可偏偏沈刘氏就是有个秀才公儿子。” 不然,那块腊肉她自己家都不舍得吃,怎么舍得白送给沈刘氏。 同伴气得胸前起伏不定,但也说不出半分反驳的话语。 沈刘氏刚嫁给沈父时,还过了几年好日子。沈父是地里的一把好手,偶尔还会进山,捉来些野兔野鸡,给家里添添鲜。成亲一年有余,沈刘氏有了儿子沈云山。沈父干活越发卖力气,除了田地里的活计,他还砍了大捆的柴火,拉到镇上去卖。这般男耕女织的日子,本该过得红红火火。但不曾想,沈父去镇上久了,便与花娘有了首尾。沈父的柴火扎实,不像旁人一般,掺杂了湿润的树枝,因此花楼便点名要沈父每十日送上一次。沈刘氏不知道沈父区区农户,是怎么和花娘打上交道的。待村民将此事告诉沈刘氏时,她身子都在发抖。 偏偏那传话的村民,不懂得看人眼色行事,绘声绘色地讲着,沈父是如何将那花娘搂在怀里,心肝宝贝肉的唤着。 那村民抬头,看了满面怒容的沈刘氏一眼,接着说道:“……嫂子你还是去镇上看看罢。” 沈刘氏将年幼的沈云山托付给邻居,请了几个村民陪同,去了镇上的花楼。牛车晃悠悠地向前走着,沈刘氏直勾勾地看着刚才传话的村民,开口问道:“那花娘可是长的极美?” 男人贪恋美色,她本就知道的。 被喊到的村民,面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嫂子看了就知道了……和平常的花娘不一样。” 沈刘氏没有再问。 沈刘氏此生没有想到,自己这好人家的闺女,也有进花楼的一天,还是为了央求自己的男人回家,这着实让人觉得可笑。 看到沈刘氏,沈父眼神微闪,但他第一反应,并不是跑到沈刘氏身旁,祈求原谅。而是伸出手臂,遮挡住身后的花娘。那般护短的架势,倒好像沈刘氏才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刘氏拨开沈父的手臂,看清楚了花娘的模样。 此时,沈刘氏才明白,传话的村民欲言又止,到底是因为何等缘故。因为这花娘,并不年轻貌美,甚至肌肤发黑,容貌平庸,唯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据花楼中的人说,这花娘并不讨人喜欢,只能靠做些粗活维持生计。一来二去,便与送柴火的沈父,有了来往。 在村民的劝说下,沈父最终还是丢下花娘,随沈刘氏回了家。沈刘氏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照样哄着年幼的沈云山吃饭,将家中的鸡喂了,家务活都做完。只是躺在床榻上时,沈刘氏没有像往常一样,面朝着沈父,而是缓缓背过身去。 但这样的平稳日子,维持了不过半月。一日,沈刘氏带着沈云山回娘家,再归家时,看到的便是遍地狼藉。她养得肥美的鸡只剩下几片羽毛,家中也没了沈父的身影。沈刘氏丢开沈云山的手,当即跑到里屋。她没有去寻沈父,而是将枕头拆开,却发现本应藏着的,要供沈云山去书院进学的银钱,连一个铜板都不曾剩下。 沈刘氏瘫软在地。 沈父跑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沈父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银钱,连养的鸡都拿走卖去,只为了赎走花楼中,那个不甚美貌的花娘。之后,沈父便带着花娘远走高飞,再也不见踪影。 村民们责骂沈父糊涂,有正经的女人孩子不要,偏偏对一个年老色衰的花娘着了迷。可这些议论,沈父已经听不见。村民们又开始议论起沈刘氏,从刚开始的同情,到后来的嗤笑。他们暗道沈刘氏没用,连一个相貌平平的花娘都比不过。十里八乡中,被成了亲的男人丢弃的,只有沈刘氏一个。 沈刘氏俨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笑话。 但谁都没有料想到,沈刘氏咬着牙,将沈云山送进书院,沈云山勤奋好学,成了村里最年轻的秀才。 村民们现在只敢背地里议论沈刘氏几句,是万万不敢当着沈刘氏的面,胡说八道的。他们都清楚,沈刘氏极其好脸面,若是谁惹了她不满,沈刘氏便不会顾忌邻里的情分,直接将对方的脸皮丢在地面踩。 村民们还指望着沈云山能成为举人,给村子里带来福荫,因此面上待沈刘氏,也是一团和气。 …… 沈刘氏跨过门槛,转身将门合拢。她掀开蓝色碎花布,将满满一竹篮的槐花倒进木盆里。轻轻焯水以除掉槐花的涩味,而后沈刘氏便从最里层的木柜中,取出小半袋子白面。平日里她在家里,会用玉米面、杂粮面烙饼子,蒸馒头。这精细的白面,只有沈云山从书院回来时,才会取出来吃。沈刘氏将洗干净的槐花,沾上白面粉,撒上一层亮晶晶的盐粒子。沈刘氏摘的槐花多,除去蒸槐花用掉的,剩下的让她裹了鸡蛋液,加了荤油在锅里翻炒。 灶台上另外一处,熬煮的白米粥已经煮开了花,浓郁的香气,夹杂着白雾,在厨房中弥漫开来。 听到门外传来的响声,沈刘氏连忙擦干净手,脚步匆匆地走到门口。 门外,青袍灰带笼罩的身形,略显消瘦。但端的一副君子翩翩的儒雅模样,正是刚从湘江书院归来的沈云山。 沈云山未带冠帽,只用一条竹叶青色的发带束起头发,他瞳孔极黑,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 “娘。” 沈刘氏脸上满是欢喜,同刚才和妇人交谈时的生硬模样截然不同。 “云山回来了。” 沈刘氏说着,便要去拿沈云山身上的书袋。沈云山轻巧躲过,语气微顿:“先生要我多加修养身子,做些重活,科举考试才能熬过去。” 闻言,沈刘氏便不再去抢书袋,而是领着沈云山往屋里走,嘴里念叨着:“山上那棵大槐树开了花,娘掐了一竹篮槐花,都是枝头最嫩的那些,你肯定喜欢吃。” 桌上摆好了蒸槐花,槐花炒鸡蛋,一碗热乎乎的米粥。沈刘氏又用圆葱,拌了几样野菜,样子花花绿绿的,吃着也爽口。 想起沈云山去书院的时日,沈刘氏将圆葱拌野菜,往沈云山面前递了递,嘴里念叨着:“前几日,村里还有好几个媒人上门说亲。什么歪瓜裂枣的,都往咱们家送。” 沈刘氏这话,若是让几个媒人听到,便要直呼委屈。沈云山前途无量,是村里众人有目共睹的,媒人们说亲也要掂量几分,让沈刘氏看不上眼事小,结了仇可就事大了。因此,媒人们给沈云山说的亲事,都是十里八乡的好姑娘,勤劳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可饶是如此,沈刘氏仍旧是不满意。在沈刘氏眼中,她儿子是要做大官的,合该娶了富贵人家的闺女做娘子。 沈刘氏掰着手指头,和沈云山讲着媒人说媒的姑娘们:“隔壁村的王氏女,我见过一面,手比我都粗糙,一瞧便是被家里磋磨惯的,日后你做大官,那样一张手,怎么见人,不成。镇上牛富商的闺女,他家里倒是富贵,可闺女是个大手大脚的,做不成贤内助,倒是会扯你的后腿,不成……” 沈刘氏说出一连串的名字,沈云山毫无反应。 “……还有那村头李家的二闺女,娇纵的不成样子,日后定是个搅家精,绝对不成。还没有他三闺女名声好,起码会缝制衣裳,会做饭……” 沈云山将米粥放在沈刘氏手中,说道:“我只想念书,还不想成家。” 沈刘氏深以为然,这些姑娘,她都瞧不上,何况是沈云山一个秀才公。沈刘氏娘家是祖祖辈辈的农户,能考上秀才,在沈刘氏眼中,便是顶大的官了。沈刘氏心想,定要找一个事事都满意的女子,做她的儿媳妇。 沈刘氏忙道:“读书为重,读书为重。” 婚姻大事是该好好相看,急不得的。 只是,沈刘氏又想起一件小事,顿时拧着眉头,说道:“你还记得你宝扇表妹吗?” 沈云山眼眸微闪,轻轻摇首。刘家倒是有几个女孩子,但从未有过叫宝扇的。 沈刘氏轻轻叹气:“她父亲是我同宗的远亲,血缘上没什么亲近,只勉强叫上一句堂哥。当初你进学,还出了一百个铜板呢。我带你去谢过这位远方伯伯,你还抱过宝扇表妹呢。” 沈云山双眸茫然,显然并没有什么印象。 “……你宝扇表妹命苦,父亲母亲都没了,被养在婶婶家里,吃不饱穿不暖,瘦的像一张纸一样。我想着,当初她父亲还算地道,我便将宝扇接来。也不让她白住,洗衣做饭,也能帮帮我的忙。再给她找个好人家,早早地嫁出去,也算全了那一百个铜板的情意。” 当初,沈刘氏身无分文,唯有这位不甚亲近的堂哥,给了银钱。而沈刘氏本想着待儿子高中再还恩情,不曾想人去的早,便只能照拂宝扇,以偿还当初的恩情。 沈云山自然同意。 179. 世界八(二)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屋里燃着一盏灯火,暖橘色的烛光,将沈云山修长的身影,映照在斑驳的墙壁上。自从沈父离家后,沈家算得上是一贫如洗。沈刘氏紧衣缩食,又向旁人借了不少的银钱,才供得沈云山上最好的湘江书院。沈云山在湘江书院,除了进学,便是替旁人抄书,和写些书信,以贴补家用。 沈云山将烛台,移动到窗棂处。在皎白如霜的月光下,昏暗的烛光,也能将书卷上的字迹映照得清清楚楚。 烛火跳动,沈云山清俊的面容,半边满是光辉,而另外半边则是隐藏在黑暗中。即使在温书,沈云山也没有为了自在,将身子弄得东倒西歪,而是将脊背挺直,有着青竹般的风骨。他神情专注地看着书卷,发丝被涌进屋子的风,吹拂在鼻尖。沈云山指节也像极了竹节,嶙峋清晰。他手指微动,便翻了一页书卷。 直到将手中的书卷温完,沈云山才吹灭烛台,依在床榻上睡去。 翌日,沈云山便去了自己家的田地。不过三四亩薄田,但地里的庄稼,都被沈刘氏伺候得极好,麦苗茁壮,陇地里栽种的油菜辣椒,也绿盈盈的,喜人的紧。沈云山用细麻绳,绑住宽大的衣袍,拿起葫芦瓢给田地里的庄稼浇水。 村民们见到沈云山,忙道:“秀才公,你那手是握笔写字的手,怎么能干这些活计,你娘倒是舍得!” 沈刘氏自然是舍不得的,只她一清早,便去接那可怜见的宝扇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然,依照沈刘氏对沈云山的看重,即使沈云山说破了天去,她也绝对不能同意,叫自己未来的举人儿子,做这些农户的粗鲁活计。 沈云山神色淡淡,没有被调侃的恼怒,只是轻巧地纠正着村民的话语。 “做农活罢了,谈不上舍得不舍得。” 村民们看着在田里忙碌的沈云山,窃窃私语起来。 “云山这孩子,怎么一点读书人的架子都没有。” “可不是,云山还是秀才公呢,不做这些粗活是理所应当的。我叔伯家的儿子,考了几年,连秀才的边都没摸到,可他自诩是读书人,家里的活计一样不做。便是要他递个衣裳,便要长吁短叹一番,说什么“有辱斯文”。” …… 沈云山看着文弱,像话本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但他很快便将田里的活做完了。沈云山解开腿上的麻绳,外袍顿时松开了束缚,随风摆动。衬着沈云山温润如玉的面容,顷刻间,他又重新变作了村民们眼中的秀才公。 “沈大哥。” 一声清悦的轻唤,在沈云山面前响起。 他抬眸看去,只见面前的女子,一身浆洗的发白的衣裙,但打理的干净整洁,两眸亮晶晶地望着沈云山,瞧着很是欢喜的模样。 沈云山拧眉:“你是……” 虽然知道沈云山并非是有意遗忘自己的名字,沈云山长久地待在湘江书院,偶尔回来也是温书,甚少同女子有过交集,记不得她的模样,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李冬然眼眸中的亮色还是褪去了几分。 她分明是大方有礼的脾性,如今却搅着衣裙,和沈云山解释:“我是村头李家的三闺女,李冬然。” 提及自己的名字,李冬然特意加重了语气。 对于李家人,昨天沈刘氏的抱怨声,在沈云山脑海中一闪而过。沈云山的眼眸温和了几分,但仍旧不明白,李冬然和他有什么交集。 “你有何事?” 李冬然忙拆开一个叠的四四方方的布包,将一个烙的颜色焦黄的饼子,递到沈云山面前。浓郁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像是掺了足量的砂糖,才有这般的甜香。李冬然看沈云山不伸出手接过去,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唯恐烙饼的香气,将李家人引了过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李冬然以为,沈云山是觉得烙饼中放了足够的砂糖,耗费太多银钱,才不肯接下,毕竟乡下人做饭,都是少盐少糖,不舍得多放油腥。李冬然连忙解释道:“这烙饼里放的不是砂糖,是从灌木丛中找到了一种果子,汁水甜腻的很,我便用果子的汁水和面,烙出来的饼子,自然甜腻可口。” 沈云山逐渐想起了李冬然的名字,她在李家排行第三,算不得得宠。但是李冬然心灵手巧,平平无奇的青菜萝卜,到了李冬然手中,也能做出美味的膳食来。沈云山从湘江书院归来时,便听到村民们议论着李家的几个闺女。 “冬然丫头勤劳能干,日后定然是个好媳妇,只是模样差了点,比不上她一姐李秋然。” 李冬然的模样,算不得丑,她右边脸颊有一处酒窝,莞尔一笑时便浅浅地显露出来。但李冬然有个模样俊的一姐,同李秋然站在一处,便显得天上地下,让人看不到眼里。 沈云山拒绝了李冬然,并非是因为其他缘故,而是沈刘氏提前烙好了饼子,虽然比不过李冬然送来的甜腻松软,但滋味尚可。 李冬然神色沮丧地离开了,她躲在偏僻的角落,将焦黄的烙饼送入口中。烙饼她做的足足的,但因为李秋然喜欢吃,便把所有的烙饼都给了她。还好,李冬然做饭时,偷偷藏起来一块,这才免于吃涩口的杂粮。甜腻的如同砂糖汁水,缓缓流入李冬然的口中,她将烙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拍拍手上的碎屑,望着远处沈云山的背影,神情怔松。 李冬然听到了,家里要给李秋然说亲,还是当秀才的沈云山。但这事没成,沈刘氏看不上李秋然,惹得李秋然在家里发了好大的脾气。这几日,李家人神情低落,唯有李冬然心中浮现出一丝雀跃,沈秀才没有娶李秋然,她很是欢喜。 究其原因,李冬然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每次遇到一身竹青衣袍的沈云山,她只觉得心跳不止,眼睛也不会眨动了。李冬然藏起来的烙饼,只有一块,但当她看到沈云山来到田地时,便不由自主地将烙饼给他送去。 …… 沈刘氏赶到周家村时,在村民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那个远方侄女,周宝扇如今的住处。看到一间岌岌可危的茅草屋时,沈刘氏眼皮微跳,心中暗自后悔,她是想偿还当年的一百个铜板,但距沈刘氏见过宝扇,已经十余年了,那时宝扇还是个没长牙齿的婴孩。如今宝扇过得这般苦,心性脾气如何,她都一概不知。若是个难缠的,赖在她家中该如何是好。 沈刘氏还没踏进茅草屋,便已经生出了怯意,想着若不然,便偿还宝扇两百个铜板,不将她接回家中了。 陪同的村民,不知道沈刘氏心中的百转千回,朝着茅草屋喊道:“宝扇,你姑姑来看你了!” “哎。” 茅草屋中传来清灵的应和声音,绵软柔腻。 紧接着,一袅袅婷婷的身影,从茅草屋中走出来。她面似桃花,两颊带着淡淡的粉意,贝齿柔唇,模样柔美动人,身形怯怯。鸦羽鬓发,云雾似地堆在纤细的脖颈上,见到沈刘氏,宝扇一双琉璃似的眼眸,微微睁开,轻声唤道:“姑姑?” 沈刘氏未曾想到,当初那个白白软软的小姑娘,竟生得这般貌美。宝扇体态柔弱,有弱柳扶风之姿,偏偏身上的衣裙破旧,身后又有几乎要坍塌的茅草屋,使之明珠蒙尘。 村民解释着:“这是你远方姑姑,特地来看你的。” 沈刘氏隐去来意,只说着自己同宝扇父亲的渊源。 “……我与你云山表哥,惦记着你,这才来看看。” 宝扇身姿款款,将沈刘氏迎进茅草屋中。 宝扇的情况,沈刘氏已经从周家村的村民口中得知。叔伯婶婶待宝扇不好,便丢了一间不能住人的茅草屋给宝扇。沈刘氏看着茅草屋内,不像外表一般粗糙不堪,被打理的干净整洁,简陋的木桌上,有个细颈瓷瓶,瓶口缺了几角,想必不是花钱买来的,而是从哪里捡回来的。细颈瓷瓶中,斜插了几枝野花,粉蓝相间,瞧着别有一番趣味。 沈刘氏看着宝扇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不知不觉在闲话间,将自己的种种,连沈云山去的哪家书院,都告诉了宝扇。 宝扇美眸轻垂,她自然瞧出沈刘氏的来意,不过沈刘氏陡然变了心思,正犹豫着,是用银钱斩断情意,还是任凭同情心发作,将宝扇领回家去。 比起偿还铜板,宝扇更愿意让沈刘氏将她带回沈家。 宝扇的境况,并非如同外表一般可怜。叔伯婶婶待她多有苛责,此事为真。但宝扇惯会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将婶婶家的两个儿子,迷得神思不属。每次婶婶要宝扇做活,两个表哥便会挣着抢着做,宛如一只展开翅膀的孔雀,在宝扇面前显露神气。婶婶挑剔着饭菜做的难吃,连三岁小儿都比不上。 宝扇怯怯地掩面,像是羞愧不已,但心中却嗤笑道:饶是再不堪,也是出自于婶婶两个精贵的儿子之手。 婶婶想为宝扇指件婚事,找的都是有钱的鳏夫,嘴里说着宝扇亏欠他们家的,理应用丰厚的聘礼偿还。 宝扇美眸含泪,怯生生地刚要点头,两个表哥却不肯了,与婶婶大闹一场,百般争执之下,才将宝扇从婶婶家迁出来,落了独户。 但年岁渐长,两个表哥也不再如同过去一般好糊弄,他们看宝扇的眼神,越发令人心惊。 听着沈刘氏夸赞,沈云山在湘江书院是如何出息,宝扇露出轻柔的笑,站起身为沈刘氏斟茶。 180. 世界八(三)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不过瞬息之间,宝扇的心中便已经做出了决断,她如今的境况,唯有跟着沈刘氏离开此处,才能得以安稳度日。但只是片刻的交谈,宝扇便窥探到了沈刘氏的脾性——爱子,以己为先。若是宝扇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柔声祈求沈刘氏帮她,脱离如今的沼泽,恐怕沈刘氏连心底的一丝怜悯,都不会继续保留,反而会忧心宝扇是个麻烦,更不肯带她走了。 宝扇斟满了茶水,一双潋滟生姿的水眸打量着屋外的时辰,面上一副濡慕样子:“自从爹娘离开后,甚少有亲人来探望我。姑姑既然来了,便留在家里,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闻言,素来眼高于顶的沈刘氏,心底难得浮现了几分心虚。 其他亲戚躲着宝扇,自然是听闻了宝扇如今的境遇,恐被宝扇一届孤女缠上,这才从不来往。而沈刘氏在见到宝扇后,也冒出过用银钱斩断两家之间的往来,只是面前身姿柔弱的宝扇全然不知,还因为难得有亲戚上门探望,而露出欣喜的神色。 看着宝扇柔柔地站起身,沈刘氏嘴唇张合,最终还是同意留下来用饭,但她口中叮嘱道:“不过你我一人,别多放了米粮。” 宝扇柔声应是,转身进了简陋的厨房。她抬头看着日落西山,心中自有思量。宝扇取出两枚红薯,随意切成小块,又掺了着陈谷,放置在火上熬煮。 铁锅中的粥饭,显得清汤寡水,但宝扇却并不担心沈刘氏嫌弃这粥饭简陋,只因为这饭,定然是上不得桌的。 粥饭还没熬煮好,便有人气势汹汹地推开大门,来人浑身带着怒火,几乎要将摇摇欲坠的屋顶的茅草掀翻。此人脸色涨红,正是宝扇的婶婶。宝扇像是被这番响动惊吓到了,连手中的木勺,都没来得及放下,便怯怯地走出厨房,语气中满是疑惑:“婶婶,你怎么来了?” 看着宝扇那张柔弱可怜的美人面孔,和弱不禁风的软柳之姿,周王氏双眸闪动着火光,恨不得扑上前去,抓花眼前女子姣好的脸蛋。 若不是亲眼看到,家里的两个儿子,为了宝扇大打出手,言语中满是顶撞,丝毫兄友弟恭的姿态都无。周王氏怎么敢相信,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宝扇,竟然在暗地里勾搭了她的两个儿子。甚至……连过去那些,周王氏想要为难宝扇,才故意吹毛求疵,想出来的折腾人的活计,彼时,周王氏看着宝扇面容苍白,自以为是磋磨到了宝扇的心性。却不曾想到过,那些活计,都是两个蠢儿子帮忙做的。 用清晨的露水煮粥,每日将水缸的水挑满,劈砍比胳膊还粗的木柴…… 连周王氏想要将宝扇嫁给鳏夫,换些银钱,都被两个儿子阻拦,甚至在他们两个的逼迫下,才给宝扇立下独户,还分到了这片茅草屋。周王氏试图说服两个儿子,说宝扇是个狐媚子,肯定是使了心机手段,才将他们两个玩弄于手心。 不曾想,原本大打出手的两个儿子,闻言停下了争执,满脸不赞成地看着周王氏。 “娘,你不该这般说表妹,她心底善良,即使你待她不好,也没说过半句责怪的话语。宝扇表妹还劝告我,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是故意为难她的……” “是啊,娘,那些活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宝扇表妹本就身体柔弱,做那些粗活,将手都磨红了。是我于心不忍,非要帮她做的!” …… 看着自己养出来的两个好儿子,周王氏几乎要气晕过去。宝扇娇弱不堪,她便是天生的粗鲁农妇,整日辛苦操劳,也没见到两个儿子伸手帮忙。而且,她想要将宝扇嫁给鳏夫,为的不还是他们两个。对方开出如此高的聘礼,到时候便能为两个儿子,聘一门好亲事。可如今,宝扇立了独户,婚事再也不能被周王氏控制。但周王氏如何能咽下去这口气,她非要好好整治宝扇一番。 周王氏掐着腰,恶狠狠道:“我是你婶婶,来不得你这破院子!” 宝扇眼圈泛红,糯声道:“自然不是,婶婶想来,便来罢。只是家中有客,不能好生照顾婶婶。” 周王氏瞥了一眼厨房的浓烟,三两步走进厨房,将正煮着的粥饭掀翻到地,又将周围摆放的锅碗瓢盆,砸的噼里啪啦作响。 沈刘氏从屋里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满地狼藉。眼瞧着周王氏砸了厨房还不算完,手上推搡着宝扇。沈刘氏连忙伸手接住,宝扇才没有跌倒在坚硬的地面上。 周王氏看着自己还没有碰到宝扇的手掌,又瞧着泫然欲泣的宝扇,声音发冷:“好啊,小狐狸精,算计到我身上了!” 周王氏扬起手掌,正要挥下。周王氏做惯了农活,手上有一股子蛮横力气,若是当真打下来,依照宝扇这薄弱的小身板,定然支撑不住。 沈刘氏眼眸一凛,正要发作。 门外却传来一声沉声呵斥:“胡闹!” 周王氏看着不知道何时赶过来的里正,扬起的手掌只能怔怔地僵在原地。直到看见自己的男人周父,周王氏才将手收回,她开口要为自己分辩:“是这小狐狸精,胡乱勾引人,我才……” 躲在里正身后的孩童,露出青涩的脸蛋,皱着鼻子反驳道:“宝扇姐姐才不是小狐狸精,她人美心善,还给过我糖吃呢,你胡说八道!” 周王氏瞪圆眼睛,骂道:“你懂什么……” 里正不赞成地开口,却不是对着周王氏,而是周父:“你们若是不情愿养宝扇,早些告知我,我便不将她送到你们家。既然养了宝扇,又要将她嫁给鳏夫,又在外面污蔑她名声,你便是这般管家的吗?” 周父活了这许多年,还是头次被这般严厉斥责,面子上颇有些挂不住,看向周王氏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至极:“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还不滚回家去!” 看着周父通红的眼睛,周王氏顿时噤声,脚步匆匆地赶回家去了。 里正指着地面上的红薯块,谷子,唉声叹气道:“宝扇本就过得艰难,这……都毁了。” 周父从怀里摸出铜板,塞到宝扇手里,闷声闷气道:“你婶婶太冲动,再买些碗筷罢。” 宝扇糯糯地摇头,柔声拒绝道:“叔父,我不用这些……” 沈刘氏却一把接过,颠颠铜板的重量,轻嗤一声:“就这点钱,也只够买碗筷。” 被打坏的铁锅,灶台,可都不能用了。 宝扇轻扯着沈刘氏的衣袖,柔声唤道:“姑姑,不用了……” 沈刘氏轻瞪宝扇一眼,将摊开的手掌,放在周父面前,内里的含义溢于言表——这些铜板不够用。 周父面上赤红,索性将身上的所有铜板,都给了沈刘氏。 沈刘氏这才满意,只是不待周父离开,她又惊呼一声:“哎呦,怎么伤得这般重!”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去,只见宝扇原本莹白如雪的手腕上,有了一片骇人的红痕,便是被周王氏推到后,碰撞到地面所致。 周父哑然:“我身上没银钱了。” 里正拧眉,看着宝扇怯懦的模样,若是自己不开口,便要她生生地受了这份委屈。 “你家中不是还有一只母鸡,拿来给宝扇补补身子。” 周父心尖一跳,他舍不得那只肥美的母鸡,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认下,毕竟是他的婆娘伤到了宝扇。若此事不能了结,他们周家欺负小辈,周王氏虐待孤女的名声传了出去,两个儿子还如何能说亲。 周父回到家中,直奔鸡圈,将扑腾着翅膀的母鸡抓在手中。周王氏顿时哭天喊地:“那可是家里下蛋的母鸡,你要带到哪儿去?” “给宝扇做赔礼。” 周王氏阻拦着周父,轻唾一声:“她哪里配吃这好东西!” 周父神色发冷:“若不是你将她推倒在地,怎么会赔上一只母鸡?快让开,不然家里的名声坏了,儿子连媳妇都娶不上!” 闻言,周王氏悻悻地让开道路,嘴里解释着:“你们都被那小狐狸……那孤女骗了,我根本没碰她,是她陷害我!” 这番话语,周父自然不信。宝扇养在他们家里时,周王氏便百般磋磨宝扇,现在更加变本加厉,甚至跑到宝扇家里闹事。若不是周王氏胡闹,他也不必赔上这许多,还要在小辈面前低头。 周父心情不快,对着周王氏也没什么好语气:“宝扇那软性子,还能陷害你?王氏,你若是再扯谎,便滚回娘家去,别带坏了两个儿子。” 周王氏愣愣地站在原地,嘴里念念有词:“怎么不相信我,明明就是她污蔑我……” 眼看着周父如约,带来了母鸡,里正和村民们,这才尽数散去。 沈刘氏将铜板递给宝扇。 宝扇仔细数了数,将铜板分为两份,一份只有五六个铜板。沈刘氏以为宝扇是要将那五六个铜板,给了自己,以道谢今日的事情。却不曾想到,宝扇将那堆分量多的铜板,塞到沈刘氏手中,纤细浓密的眼睫轻颤。 “姑姑能来看我,我已是十分欢喜。今日……让姑姑看了笑话,也没用上饭。” 宝扇美眸中有水光颤动:“从未有人这般护过我。姑姑,这些铜板不多。只是表哥在书院念书,花费定然不少。我身上并无积蓄,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还有这——” 宝扇指着地上的母鸡。 “我自己孤身一人,吃不得这般好的,姑姑带回去给表哥熬汤喝罢。” 沈刘氏只觉得掌心的铜板发烫,看着宝扇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心底的愧疚顿时将她淹没。 沈刘氏声音艰涩道:“宝扇,你可愿意随我走?” 181. 世界八(四)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宝扇双眸发怔,像是因为沈刘氏的提议而心生惊讶。待宝扇回过神来,便重重地颔首,眼眸中有水光闪现:“我自然是情愿的,姑姑,这世间除了爹娘,唯有你待我这般好了。” 沈刘氏目光软了下来,正是方才宝扇将铜板交给她的那一瞬间,沈刘氏才下定了决心。宝扇孤苦无依,但性子柔软,不是个能生事的,若是将宝扇丢在这周家村,日后周王氏难免还会再找麻烦。沈刘氏心想,便将宝扇接到自己家里,宝扇性子温顺,平日里沈云山不在家中,有宝扇相伴身侧,也能消磨时光。 茅草屋虽然破旧,但宝扇还是好生收拾一番,将自己的衣裳装在包袱中。眼看着天色已晚,沈刘氏去寻归家的马车,宝扇便独自一人去里正家里,先是恳切道谢,后是言明了自己要跟着远方姑姑离开此处。 里正面容微松,轻声叹息道:“离开也好,你不在这里,那周王氏便不能再惦记着你的婚事,为周家换些好处。只是宝扇,你年岁渐长……切记凡人皆有私心,万万不可全然信任你的姑姑,需要将自己的婚姻大事记在心中,筹谋良机,为自己选择良婿。” 宝扇双眸澄净,柔声回道:“姑姑待我极好,我……很是放心。” 里正见宝扇仍旧是过去那副柔弱的性子,将旁人都视为良善之人,心中越发沉重。只是他同宝扇亲疏有别,也不好多劝。 宝扇抬脚离开里正家时,藏在门后的幼童,悄悄地探出脑袋。正是这幼童偷看到了周王氏欺负宝扇,便喊来了里正主持公道。他声音沮丧:“宝扇姐姐,你要走吗?” 宝扇伸出柔荑,唤他过来。 幼童走到宝扇面前,扯着她的衣袖:“我惩治了坏人,便是英雄了罢!” 宝扇美眸轻闪,若不是这幼童唤来里正,又怎么将她的处境彰显的如此凄惨可怜,让沈刘氏最终动了恻隐之心,带她远离这里。宝扇取出身上的手帕,展开露出沾染着皎白糖霜的糖莲子,递给幼童。 “当然。英雄是要受到奖励的,喏。” 幼童得了糖莲子,眉眼中尽是欢喜。 …… 天色渐暗,沈刘氏带着宝扇,坐上了归家的马车。宝扇朝着周家村望去,只见彼此毗邻的村落,随着她们的远去,逐渐变成一团漆黑墨痕,最终化作虚影。宝扇丝毫不做留恋地收回视线,面容却尽显柔弱,轻声向沈刘氏询问着家中的情况,声音中满是对日后生活的不安。 马车向前驶进,在路上飘荡着沈刘氏和宝扇的交谈声,对外人素来面容冷硬的沈刘氏,头一次这般和颜悦色。或许是见到宝扇模样娇弱不堪,沈刘氏连说话的声音,都比之平常,要放轻了许多。 马车在村头停下,沈刘氏将花用的铜板,仔细地数给车夫,而宝扇则是身姿柔弱地站在沈刘氏身后,尽显依赖姿态。 夜色昏沉。 李秋然走在前面,两手空落落的,步伐显得悠闲自在。而她身后的李冬然,则是背着一个比她人还要大的背篓,里面装满了草料。李冬然步伐沉重,饶是她做惯了农活,但此时也觉得有些吃力,每每走上十几步,便要停下来休息。李冬然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抬头看到村头站着的沈刘氏,嘴里满是疑惑。 “那不是沈大娘……沈伯母吗?” 李冬然想起镇上富贵人家的叫法,硬生生地改了口。 李秋然闻声看去,眼眸中顿时浮现怒意,声音中夹杂着几分阴阳怪气:“是她,那位秀才公的娘!” 看清楚沈刘氏身旁还站着一位身姿纤细的女子,李秋然心底酸涩:“人家看不上村里的姑娘,不知道从哪个富贵窝里寻到了儿媳呢!” 沈云山模样俊美,身形飘逸,平日里和村民们说话,也是温和有礼的书生模样。正值婚嫁年龄的李秋然,自然是动了心的。她觉得自己年轻貌美,想求娶她的人众多,沈云山定然会顺水推舟,成就一桩好事。却不曾想,这份女儿家的情思,被沈刘氏毫不留情地浇灭了,这叫她如何不恼。 李冬然心中微梗,眼看着沈刘氏越走越近,连忙扯着李秋然的衣裙,小声提醒道:“别说了。” 李冬然喊了一声“沈伯母”,沈刘氏朝着两人颔首。李秋然没有动作,直到李冬然以眼神示意,她才漫不经心地想要唤人。 “沈大……” 话还未说完,李秋然便看到了身子纤细如柳枝,一双芙蓉面,秋水眸子的宝扇。模样比上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李秋然顿时面色难堪。刚才宝扇站在黑暗处,她隐约只能看到个轮廓,这才随口调侃宝扇是沈刘氏寻到的儿媳妇。在李秋然看来,沈刘氏不选她,便不能寻到比她模样更甚的儿媳妇,不曾想,话音刚落,便被硬生生掌掴了脸蛋。 李秋然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瞧着宝扇,出声询问道:“她是谁?” 宝扇看出了李秋然的不喜,但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美眸轻颤,向沈刘氏求助:“姑姑……” 沈刘氏拍拍宝扇的柔荑,以做安抚。对着李秋然,沈刘氏面沉如水,冷嗤一声,领着宝扇往家里走。将李冬然姐妹留在原地,面容尴尬。 因为气愤,李秋然身子发抖,李冬然犹豫片刻,劝解道:“沈伯母向来不喜旁人待她不恭敬,你方才……” 就连李家父母,若是像李秋然刚才那般,高声质问,沈刘氏都不会给好脸色。更何况是身为小辈的李秋然。 但是李秋然并不接受李冬然的好意,语气生硬:“要你多管闲事!” 说罢,李秋然便大步离开。李冬然只能背着背篓,努力加快步伐,追上李秋然的身影。 听到门外的高声呼唤,已经就寝的沈云山,披着一件外衫,将门闩打开。 夜色漆黑,响起沈云山温润如水的声音。 “怎么回来的这般迟……” 话未言尽,沈云山便被一个绵软柔腻的身子,拥了满怀。鼻尖萦绕着特有的女儿家的芬芳,是清浅的甜香。沈云山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揽着怀中的人,才免得两个人都摔倒在地。只是意识到自己掌心放置的地方,是柔若韧柳的腰肢时,沈云山沉静平稳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将怀中人扶好,便抽身离开,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竟是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丝毫留恋都无。 灯火闪烁,沈云山还未看清面前人的模样,便听得一声娇怯柔音响起。 “云山表哥?” 似山涧灵动的清泉,叮咚作响,如晨日里的清风拂面,轻柔微暖。 沈云山眼眸微沉,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有春愁柳絮之姿,眉眼中隐约有怯懦意,身似蒲柳,脆弱易折。女子也抬起眼眸看着沈云山,含羞带怯,美眸不敢细视,但因为两人之间的牵连,她柔唇微启,仍旧弱声解释道:“我是周家宝扇,是姑姑接我来的。” 沈云山了然,这便是沈刘氏口中念叨的,那位“命苦”、“饱受欺凌”的远方表妹了。 沈云山眼神中的防备,消退了几分,身上虽然仍旧带着疏远,但并没有之前那般强烈。 他黑眸微沉,那句“表妹”在唇齿间流连片刻,才最终喊出口:“表——妹。” “嗯。” 看着宝扇面色绯红,沈云山心中微妙。但他来不及仔细思量,便看到了沈刘氏。沈刘氏手中提着一根麻绳,那麻绳的尾部系在母鸡脚上。沈刘氏手掌往母鸡身上一拍,吓得母鸡瞬间扑腾着翅膀。 “到了家门口,这母鸡还想逃跑,还好抓到了,不然便惹了笑话了。” 沈云山伸手,要接过母鸡。却被沈刘氏避开,轻声嗤怪道:“莫脏了你的手。” 至于宝扇,沈刘氏更不会将母鸡交给宝扇拿着。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怕是连母鸡的力气都比不过,让它再逃了。沈刘氏牢牢地攥紧手中的麻绳,将它放进自家的鸡圈里。 更深露重,一时半会儿不能收拾屋子。沈刘氏便要宝扇同她住在一屋。宝扇自然点头称好,转身取棉被,铺床榻去了。 待沈刘氏回屋,看到的便是铺得整齐的棉被。宝扇看到沈刘氏,怯怯地站起身来,柔声道:“这棉被太新了,我从未用过……姑姑家里,还有没有旧些的棉被,我不打紧的……” 见状,沈刘氏对宝扇越发怜爱,暗道宝扇过去吃了太多的苦,这才如此小心翼翼。 沈刘氏拉着宝扇,在床榻坐下:“那棉被便是你的,今日时辰不早了,待明日,便将云山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你。云山平日里会念书,你若是睡眠浅淡,便用另外一处远些的屋子……” 宝扇轻轻摇首,眉眼中尽是温顺:“我无妨的。云山表哥学识出众,能听到他亲口诵读,也能让我长些见识。但总有些忧心——因为我从未进过学,云山表哥会嫌弃我粗鄙不堪。” 宝扇一番话语,倒是叫沈刘氏心中畅快,她生平最看重的,莫过于沈云山这个出息的儿子,宝扇赞沈云山学识,便让她觉得春风得意。 沈刘氏宽慰着宝扇:“云山性情温和,怜你命苦,定然不会嫌弃你的。” 但宝扇仍旧黛眉微蹙,欲言又止:“方才,天色昏暗,我一时不察,险些摔倒在地,还连累了云山表哥,他定然觉得我蠢笨了。” 宝扇将自己从地面捡起来的外衫,递给沈刘氏,正是刚才,沈云山扶起宝扇时,不慎从肩膀滑落的那件。 “姑姑,将这件外衫交还云山表哥罢。我本想着,这外衫沾染了尘土,理应洗过后,再还回去。但恐云山表哥喜净,不愿旁人沾染他的衣裳,便没有……” 见宝扇行事妥帖,沈刘氏心中更喜。 沈刘氏行事勤快,因此旁人即使再过勤恳做事,也比不过她。但若是因为想讨她欢心,行事逾越,便会让沈刘氏不喜,觉得此人心思宽泛。而宝扇言行举止拘谨,看到沈云山没有生出攀附之心,让沈刘氏仅有的一丝担忧,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沈刘氏将外袍拿到沈云山屋中。 “你已经见过宝扇,以为如何?” 沈刘氏询问道,日后同住屋檐下,她自然希望两人关系和睦。 沈云山眼眸微沉,轻声道:“娘可知道这……她的脾性如何,可不要为家中惹来祸患?” 沈云山刻意忽略“表妹”的称呼,宝扇虽然命苦,但在沈云山心中,唯有他们母子二人是紧要的。 182. 世界八(五)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沈刘氏眉眼舒展,说道:“打听得一清二楚。宝扇性子柔弱,因为常年寄人篱下,使得她行事怯懦,但本性是纯善的。” 沈刘氏指着刚送过来的外袍:“我儿莫要多想,你年岁不大,却整日紧绷着一张脸,让你宝扇表妹以为,你厌烦于她呢?” 闻言,沈云山眉峰微动,语气意味不明道:“是她亲口所说?” 沈刘氏颔首:“自然。宝扇身为孤女,连字都不识几个,见到读书人难免露怯。又因为刚进门时,不小心摔倒,在你面前闹了笑话,方才还心中惴惴不安。” 沈云山倒是没有想到,宝扇会将被门槛绊倒之事,尽数告诉了沈刘氏,没有丝毫隐瞒。由此可见,宝扇对沈刘氏的依赖,以及……那摔倒之事,实属意外之举,并非有意。沈云山眉眼微松,暗道自己书读多了,凡事变得多思多虑。 “娘放心便好,宝扇既入了家门,便是家中女眷,我怎么会心生嫌弃呢?” 夜色渐深,沈刘氏便不再久留。没一会儿,沈云山屋子里的烛火,也被吹灭。 院子中一片寂静。 床榻上,霜色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宝扇的玉颜花貌上,更增添一份纯粹清灵之美。宝扇眼睑微动,长睫轻颤,垂落在身子两侧的手臂,也微微收紧,显然是做了什么噩梦。 这梦倒是古怪。宝扇并不身临其境,反而如同旁观者一般,看着戏台上的演绎。沈氏云山,家中贫苦,唯有寡母将他拉扯长大。好在沈云山争气,不仅中了秀才,在日后的科举中,更是屡次拔头筹,乘着高头大马,回到这贫寒的小镇,将母亲接到京城奉养。而才子,自然少不得一段佳话。村民们都以为,凭借沈云山这般,容貌清逸,身姿俊秀的书生郎君,唯有村头李家二女儿,李秋然的容貌,可以勉强与之相配。但当沈云山的骏马,停留在李家面前。好生打扮的李秋然,满脸羞红地伸出手。但沈云山却看也没看她,而是朝着满脸惊诧的李冬然走过去。 众人这才正视李家这个不起眼的三女儿,李冬然。她模样比不上同胞姐姐,但也算得上清秀。况且比起李秋然的娇纵,李冬然心灵手巧,擅长做各种活计,尤其是一双巧手,能将平平无奇的饭菜,做出各种美味。但李冬然在家中,并不讨人喜欢。李家人将各种繁重的活计,压到李冬然身上。甚至因为怜惜李秋然,让李冬然顺手将两人的活计都做了。村民们不知道沈云山何时同李冬然有的牵连。只是在沈云山赴远处求学后,李冬然便常往沈家去,忙里忙外操持家里。 在梦中,沈刘氏则是化身吹毛求疵的“恶婆婆”,享用着李冬然的伺候,暗地里却看不起李冬然。甚至在沈云山高中,将李冬然接走之后,沈刘氏还暗戳戳地给沈云山相看贵女,嗤笑李冬然只能做妾室。但面对沈刘氏的磋磨,李冬然百般忍耐,从未还过嘴,也未曾想过向沈云山告状。直到沈云山得知此事,沉默许久,找到沈刘氏长谈,言说自己要迎娶李冬然。 沈刘氏自然不肯,但被沈云山一句“若是换作旁人,哪个能容忍娘的脾气”,沈刘氏顿时收敛性子。此后,便是沈云山和李冬然夫妻和睦,细水长流地过了一辈子。两人之间,虽然有过坎坷,但总归是很快便恢复了平平淡淡。 而宝扇,则是两人的生活波折中,并不起眼的一笔。在梦中,沈刘氏没有将宝扇接回家中,而是给她留下了银钱,让宝扇继续待在了周家村。周王氏仍旧不遗余力地给宝扇寻找有钱的鳏夫,宝扇本就性子软,在周王氏的百般劝哄下,嫁给了一个儿子同宝扇一般大的鳏夫。没有嫁妆,只一顶挂了红绸布的花轿,便将宝扇迎入了府中。宝扇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新嫁的丈夫便死了,还是死在两人的床榻上。府中众人,对宝扇议论纷纷,言说她是不祥之人。 走投无路的宝扇,在仆人的劝导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她试图勾引府中的新主人,她的继子。但被继子□□一番,扔到了街道上。宝扇拢好凌乱的衣裳,却陡然听闻,新进举子,是沈刘氏之子。宝扇便去投奔了成了贵太太的沈刘氏,将自己的遭遇尽数说出,其中自然掩盖了不堪的一面。沈刘氏果然生出疼惜之情,心中有丝不可宣之于口的愧疚——那样一个貌美的小姑娘,留给存心不良的周王氏,会发生些什么,自然不言而喻。若是当初,她能带走宝扇,便不会叫她遭遇这些……只是沈刘氏顾虑着,沈云山念书开销大,家中多养一个人,便多出一份花费,便没有接走宝扇。 沈刘氏的怜爱,却并不能让宝扇感到满足。宝扇看着青瓦红墙的偌大宅院,日日瞧着沈云山和李冬然相濡以沫的模样,心中的恶意在疯狂滋长。尤其是沈刘氏想为宝扇择婿,李冬然面上尽是为难,斟酌许久后说道。 “……娘特意叮嘱,儿媳定是尽力。只是表妹嫁过鳏夫,又曾经引诱继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人瞧见了衣衫不整的模样。若是十全十美的儿郎,怕是难以允诺表妹进门……” 宝扇推开门的柔荑微顿,隔着单薄的木板,她曾经有过的不堪,都被明晃晃地揭露。 她这样名声的人…… 李冬然以长嫂之尊,给宝扇精挑细选了几个夫婿。宝扇看着花名册上,不是年纪长她二十岁,便是在地里刨食的农户,家境贫寒的小厮…… 宝扇捏着花名册的柔荑,在轻轻发颤,听到李冬然询问她“中意哪个”时,宝扇柔声道:“都听表嫂的。” 可怨恨的种子,便从此埋下。 李冬然给宝扇挑选了夫婿,宝扇并不在意是丑是美。只是在李冬然出门礼佛之时,宝扇爬上了沈云山的床。宝扇深知,意识清醒的沈云山不会碰她,她便用了全部的积蓄,换来了一粒迷药。沈云山将她压倒在床榻的那一瞬间,宝扇心头砰砰直跳,她素来纯粹的眼眸中,变得媚眼如丝。宝扇用尽浑身解数,让沈云山一个读书人,身体力行地体会着“温香软玉”,“最难消受美人恩”。 宝扇捧着沈云山的脸蛋,哄着骗着,让沈云山唤她的名字。 意乱情迷时,宝扇在想:读书人便是与他们俗人不一样,将这呼唤声,都叫人心头发软。 “啊!” 宝扇再睁开眼时,看到的便是脸色铁青的李冬然,和神情冷淡,目光如冰的沈云山。宝扇坐起身子,精致的锁骨处,满是青紫,她也不做遮挡。丫鬟们目光不屑,唾骂道:“不知廉耻!” “夫人待她这般好,她却……” 宝扇垂下眼睑,心道:待她好吗? 应该是好的。毕竟她名声这么差劲,有人愿意迎娶,已经是不容易,怎么还能挑三拣四。 可……可她不甘心啊。 又怎么能甘心。 爹娘还未去世时,便教导她与人为善。宝扇铭记于心,从未做过坏事,却处处遭人为难。她信奉良善,却从未得到过善待。被婶婶欺负,嫁给鳏夫,被继子扔到街道遭众人唾弃…… 宝扇长跪在沈刘氏面前,晶莹的泪珠扑簌簌地落在地面。但素来心疼她的沈刘氏,却没有把她叫起来。 “姑姑……” 宝扇刚开口,声音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刘氏终究是没忍心,去寻沈云山,要他将宝扇收为妾室,纵使日后再不疼爱她,也能让宝扇安稳度日。沈云山面色发冷,只道后宅由李冬然做主。 李冬然倒是应允,让宝扇进府做妾。 众人对宝扇越发唾弃,只道她使了腌臜手段,还能如愿以偿,当真是天道不公。 但宝扇终究是没当成沈云山的妾室,李冬然身旁的丫鬟,受过李冬然的恩惠,自此铭记于心。丫鬟不耻宝扇的行径,想要借此机会报答李冬然的恩情,便偷偷给宝扇下了毒。 李冬然赶到时,看到的便是面色苍白,一丝血色都无的宝扇。李冬然轻骂着丫鬟糊涂,为了报恩犯下大错。 “夫人和少爷,才是天造地设的眷侣,旁人插不进来的。奴婢不悔……” 李冬然看着跪在地面的丫鬟,轻轻摇头,目光中却是没有多少责怪,更多的是怜惜。 宝扇声如蚊哼,将李冬然唤到自己面前。 “表嫂嫌弃我脏,是也不是?” 李冬然忙道:“我何曾……” 宝扇轻笑,贴近李冬然的耳边,声音轻飘飘的,落在李冬然心头,却字字清晰。 “……可表哥很是喜欢。表哥虽然是文人,但真是威武有力,让我招架不住呢。表嫂,表哥平日里,也是这般疼爱你的吗?” 看着李冬然脸色难堪,宝扇反而觉得心中畅快。宝扇抬起脑袋,看到那张俊美冰冷的面容,嘴唇微张,却连半个字都喊不出来。 横亘于沈云山和李冬然之间的阻隔已死,李冬然虽然介怀宝扇临死前的那番话,但她钟情沈云山已久。待时日一长,李冬然便将这件小事,抛之脑后。 …… 春日乍寒,宝扇的身上却浮现一层薄汗。她睁开双眼,吐息尚且有些不稳。梦中的景象历历在目,毒药穿肠的痛楚,她仍旧记忆犹新。腹部的坠痛,到浑身没有知觉,最终变成一片冰凉,宝扇都仿佛感同身受。 沈云山起的早,诵读完书册,便看到宝扇一身藕粉衣裙,帮着沈刘氏将碗筷摆好。 想起沈刘氏的叮嘱,沈云山朝着宝扇轻轻颔首。宝扇却面色一白,脚步匆匆地跑进厨房去了。 183. 世界八(六)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沈云山目光微滞,垂首看向瓷碗中的清粥。清凌凌地映照出他的面容,看起来倒是无甚不妥。沈云山指节微弯,轻碰着桌面,不知道为何昨日还一脸濡慕的宝扇,今日却满是惶恐。 但沈云山思量不出,便不做纠结,只道宝扇性子胆怯,果真如沈刘氏所说,因为昨日他的冷淡,而生出畏惧。 沈刘氏落座在沈云山对面,而宝扇则是紧紧地挨着沈刘氏坐下。早膳是清粥小菜,沈云山恪守“食不言”的君子之风,宝扇又是刚来,人生地不熟,不便多言,因此桌上只能听到沈刘氏的声音。 宝扇垂着脑袋,静悄悄地用完了膳食。 沈云山得知,沈刘氏要将宝扇的住所,安置在他的隔壁。他神情微怔,但并未提出异议。只是转头对宝扇叮嘱道:“我早起会诵读书册,若是惊扰了你……” 宝扇纤长浓密的睫羽轻颤,柔声道:“表哥念书是正经事,我无妨的。” 见状,沈云山便不再言语。自从宝扇进门起,沈云山言行举止中,都透露着对这个表妹的温和有礼。只是细观之下,便会发现这温和只浮在表面,并不深切。正如早起诵读一事,沈云山虽然会关怀宝扇,但当宝扇怯生生地表明不在意时,沈云山便不再纠结此事。 宝扇美眸轻抬,看着眉眼淡淡的沈云山,与噩梦中的沈云山是截然不同的气韵。梦中,宝扇被沈刘氏接回沈家时,沈云山已迈入仕途,周身皆带着文人的清俊孤傲。可沈云山望向她这个孤苦无依的表妹时,永远是眸色冷淡,并无多少暖意。即使被宝扇算计,在床榻上意乱情迷之时,那一瞬间的沉溺神色,也仿佛是宝扇的错觉。因为,当沈云山意识清醒,穿好衣袍,打量着宝扇身上,他留下的斑驳痕迹时,目光也是冷冷的。 宝扇的寝居被收拾好了。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床榻旁边摆放着一张梳妆的红木桌子。只是宝扇身为孤女,携带的包袱中,并没有胭脂水粉。她只拿出一面打磨的光亮的铜镜,放在红木桌上。铜镜中,清楚地映照出庭院里,沈云山的身影。 葱白的玉指,描摹着铜镜的轮廓。宝扇看着铜镜中,沈云山的身姿。比起田地里做惯了农活的庄稼人,沈云山显得有些消瘦。但他行走端正,即使不发一言,只瞧着那青松翠柏似的背影,便能觉出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 宝扇美眸轻垂,自然不觉得那噩梦中所演绎的一切,是她凭空想来。或许是上天垂怜,见她这孤女无父无母,又饱受欺凌,这才降下预言梦,以做指引。 只是,未来已定,如何行事,还要凭借宝扇自行抉择。梦中的宝扇,恩将仇报,沈刘氏好心养护她,她却存了坏心,引诱沈云山,破坏沈云山同李冬然的夫妻和睦。或许是恶有恶报,她这般的恶人,最终也没能如愿以偿,落个光明正大的名分,被丫鬟的一杯毒酒,了结了性命。若是宝扇想要保全性命,便应当安分守己,费心讨好沈云山,待其高中之后,给自己指个好人家。 但宝扇却并不想这般做,她身为贫女,连书都未读过,正如李冬然为她择婿时,悠悠叹息道。 “表妹见识短浅,或许是不知我的苦心……” 嫁给平头百姓,或许能平淡度日。但若是宝扇当真能看透这一切,在梦中,她便会依靠在沈刘氏身侧,在沈刘氏的保护下,即使一辈子不嫁人,也能快活度日。但宝扇深知,若沈刘氏不在了,凭借沈云山待她的微薄情意,又能支撑到几时。 男子和女子的牵绊纠缠,唯有男女之情,能缠绕地最紧。 宝扇自觉无法忍受贫困凄苦,她想要攀高枝,做别人都羡慕的贵太太。而沈云山,是她能攀到的最高的枝儿。 因此,即使腹部仿佛还残留着疼痛,宝扇并不打算痛改前非,放手沈云山。也不想为梦中做出的事情愧疚,好生弥补李冬然。 于宝扇而言,富贵面前,为何要退让。旁人得知曾做了错事,或许会心中悔恨,撮合沈云山和李冬然,但宝扇只觉,梦中是她太过疏漏,才让李冬然的丫鬟能近得她的身子。梦中,宝扇颇受沈刘氏喜欢。沈刘氏多次借宝扇,敲打李冬然。李冬然待她,自然没多少情意。两人之间,无非是棋差一招罢了,谈不上对谁不起。 宝扇放下铜镜,走到厨房,接过沈刘氏声音,目光满是骄傲。宝扇盛了一小碗鸡汤,递到沈刘氏手中。 “姑姑,我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你尝尝滋味如何。” 沈刘氏品着鸡汤的滋味,说道:“还差些,将鸡肉煮烂了,汤才能入味。” 宝扇美眸轻颤:“还是姑姑经验老道,我从不知道这些……” 沈刘氏将木勺放在一旁,盖上锅盖,拉着宝扇坐在矮凳上,语气温和:“无妨,家中有一个人懂便足够了。” 宝扇模样乖巧地颔首,抬头瞧着庭院中的沈云山,声音轻柔:“表哥如此勤勉,只读了两遍,便能背诵了。” 沈刘氏眉眼中尽是满意:“那是当然。云山自幼便聪慧,进学以后,越发刻苦。连教书的夫子,都说过从未见过这般读书勤快的小子。” 提起沈云山,沈刘氏自然有千百句话语要诉说。只是在过去,沈刘氏不愿同村妇们讲,她心知那些村民们瞧不起她的遭遇,又因为沈云山的秀才名声,装模作样地来巴结。如今宝扇来了,沈刘氏便将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语,通通讲出。 “……云山刚六岁,便背着我新做的书袋去书院进学。我要帮他拿,云山绷着脸蛋不让,只说什么,凡事都凭借妇人之手,怎么做君子,如何能长进?” 宝扇莞尔一笑,只听沈刘氏的描述,倒是能想象到,沈云山那张冷淡漠然的脸蛋,在幼年时,是如何作成熟模样,不让沈刘氏帮忙拿书袋的。 沈云山背诵完书卷上的最后一个字,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便转身看去。只见沈刘氏满眼舒展,尽数不见过去的疲惫神色。而身姿纤细的宝扇,则是眼眸晶亮,神色专注地听沈刘氏讲话。 沈云山抬脚走了过去,刚想开口询问,她们在说些什么。便听到沈刘氏正讲着幼时,沈云山曾经做出的窘迫事情。无非是沈云山顶着一张青涩的脸蛋,却颇为熟稔地教训比他身量高大的人。沈云山面露无奈,轻声打断沈刘氏的话。 “娘,说这些做什么?” 宝扇看到沈云山,怯怯地站起身子,柔声唤着:“云山表哥。” “嗯。” 蒸腾的热气,将锅盖顶的轰隆隆作响。沈刘氏连忙起身去盛鸡汤,徒留下沈云山和宝扇,面面相觑。 沈云山声音温和:“你来了,娘亲很是开心,她很欢喜你。” 宝扇面颊绯红,怯怯地抬起眼眸,看着沈云山的面容:“我也喜欢姑姑,和云山表哥……”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身子微僵。 宝扇眼圈微红,匆忙解释道:“我并非有意,我不欢喜云山表哥,不……是欢喜的……” 她一副着急的模样,倒是让沈云山眉眼舒展,破天荒地开口宽慰着:“不必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宝扇眼尾的绯红,这才褪去了几分,声音中带着沉闷,有些自责道:“我总是这样愚笨。” 沈云山启唇,想要说些什么。 沈刘氏的话语,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宝扇,鸡汤好了,快过来尝尝!” 宝扇轻声应和着:“好。” 滋味鲜美,鸡肉松软滑嫩。尤其是这只母鸡,是周王氏最心疼的母鸡,宝扇便觉得鸡汤的味道,越发可口了。 宝扇将盛好的鸡汤,递到沈云山手中。指尖无意间相碰,宝扇柔荑一颤,险些将瓷碗打翻。 “当心。” 这等滚烫的鸡汤,若是被打翻,定然要将掌心烫得发红。沈云山出声提醒着,为了扶住瓷碗,他的手掌紧紧收拢着碗底。而绵软轻柔的柔荑,也被他包裹其中。 宝扇面如红霞,怯怯地收回手掌。她脸上满是羞赧,连瞧也不敢瞧沈云山,只匆匆地留下一句:“我去帮姑姑。” 便翩然离去。 沈云山将瓷碗,放在旁边的桌上。掌心残留的清淡香气,让沈云山眼眸微怔,但他很快便恢复如常。 村子中藏不住什么事情。因此沈刘氏带回了远房侄女,甚至有意将宝扇养到出嫁之事,很快便在村里传播开来。 村民们得知李冬然姐妹两个,已经见过沈刘氏的远方侄女,便出声打探道。 “那沈刘氏的侄女,相貌如何,可是肖像沈刘氏?” 想起宝扇的美貌,李秋然没好气道:“天黑,没看到。你这么好奇,怎么不去敲开沈家大门,看个清清楚楚?” “你这丫头!” 李秋然可以任性,但李冬然却不能随意搪塞这些村民。她斟酌片刻,说道:“不像农家女。” 村民不解其意,继续追问道:“那和你二姐相比,哪个美哪个丑?” 村民只是随口一问,李秋然虽然脾气不好,为人娇纵,但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美貌可是头一份的。 但李冬然却面露犹豫,说道:“沈姑娘更美。” 她不知道宝扇的姓氏,便直接唤宝扇沈姑娘。 村民们越发好奇,只道沈刘氏将远方侄女接来,莫不是想要亲上加亲。 “模样比秋然还要俊俏,那应当能入得沈刘氏的眼了罢。” 李冬然垂下脑袋,沉默不语。 184. 世界八(七)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沈云山平日里用的笔墨宣纸,正需到镇上采买。沈刘氏便将前些日子,从山上带来的竹笋,一并带去,换些银钱,好供家中花用。 宝扇模样怯懦,沈刘氏不放心将她独自留在家中,便将竹笋分出来一小堆,放进一个小巧的竹篮,交给宝扇挎着。 村民们看到沈刘氏出门,都伸长了脖颈,口中打着招呼:“要带着秀才公去哪儿?” 沈刘氏颇为矜持地点头:“去镇上买些宣纸,墨汁,家里的用完了。” 立即有村民站起身,招呼着沈刘氏:“正好,我也要去镇上。你和秀才公坐我的牛车,一同去罢。” 沈刘氏并未拒绝,若是她独自一人,走着便去了镇上。只沈云山是秀才郎,徒步走这数里路,叫旁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沈刘氏大方一笑,说道:“那便麻烦了,只是我侄女也要同去,她手脚慢,需得再等一会儿。” 那村民忙道:“无妨的,再多几个人也能坐的下。” 沈刘氏朝着门里唤道:“宝扇,行事快些,莫要叫你王伯等急了。” 村民们知道,沈刘氏领回家一个远房侄女,据李家三女儿所说,模样比李秋然还要俊俏。村民们心中好奇,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家大门。 只见一双靛蓝色绣鞋,从门槛上缓缓迈过去。接着便是纤弱如柳的身子,雪肤花貌,眉眼尽显柔情。宝扇头戴一块青底碎花的头巾,将袅袅青丝收拢其中,做农女打扮。但她肌肤雪白莹润,周身细腻柔软,抬眼一瞧,便不像是在田地里做活的。 村民们中间传来惊呼声。 “这……的确比秋然丫头模样俊俏……” “皮肤比镇上富商的宠妾,还要白上几分。” …… 村民们见识过,模样最美貌之人,便是镇上富商的小妾。那小妾生的白皙,又擦了大片雪白的香粉,在日头的映照下,宛如冰雪捏成的一般。但宝扇与之相比,则是更加莹润动人,浑然天成。 他们的话语,并不算小声。宝扇听到耳中,脸上没有露出欣喜之色,反而两颊羞红,脚步轻移,试图躲藏到沈刘氏身后。 “姑姑。” 沈刘氏轻拍着她的掌心,以做安抚。面对其他村民,沈刘氏便没有什么好脸色,三两句泼辣的话语说出口,围观的村民便坐立难安,匆忙离开了。 宝扇坐上牛车后,朝着好心带他们去镇上的王伯,柔声道谢。王伯哪里听到过这般绵软轻柔的声音,当即有些慌乱。王伯轻抽鞭子,牛车便慢悠悠地向前行进。王伯瞧了一眼,和沈云山并肩而坐的宝扇,压低声音对沈刘氏说道:“你这侄女生的好,日后定然能找个好人家。” 沈刘氏全然没有谦虚之意,眉眼中尽是认可:“当然要寻个好夫婿。” 王伯轻声叹息:“只是,寻常的农户,怕是配不上你这侄女的。” 沈刘氏轻唾一声:“宝扇这般容貌,理应该娇养着才是。农户便是想娶,也要能养的好才是。不然将美娇娘迎进家中,给他们那些庄稼汉,做饭洗衣不成?” 王伯模样悻悻,心中想为宝扇寻找个农户夫婿的打算,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牛车刚刚驶离村头不久,便听到身后传来的朗声呼唤。 “王伯,王伯!” 王伯一拉牛车,便看到两个身影缓缓走来。走在前面的是李冬然,而在她身后,步伐缓慢的,则是李秋然。李冬然几乎是跑着走过来的,发丝都有些纷乱。她大口地喘着气息,待看到牛车上坐着的还有其他人,立即变得姿态扭捏起来。 “王伯是要去镇上吗?可能带我们一程?” 王伯自然答应。 李冬然转过头,瞧着李秋然仍旧脚步缓慢,她偷偷地打量着牛车上的沈云山,见他眉眼冷淡,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李冬然转身跑到李秋然面前,也不顾及李秋然难看的脸色,连拉带拽地将李秋然带到牛车面前。 李秋然刚刚站好,便面色不虞道:“死丫头,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李冬然垂着脑袋,不与李秋然争执。 宝扇探出身子,声音轻柔:“既然都要去镇上,便早去早回,免得天色昏沉,王伯行车也不安心。” 李秋然狠狠地瞪了宝扇一眼,嗤笑道:“要你多管闲事!” 宝扇像是被这举动惊吓到,怯怯地收回身子。原本她还和沈云山保持着疏远的距离,此时却下意识地靠近着沈云山,声音弱弱:“云山表哥,我怕。” 此番情境,沈云山也不好躲开,只好学着沈刘氏哄宝扇的样子,虚虚地拍了宝扇两下。 “莫怕。” 驾着牛车的王伯,听到宝扇这番话,心中无比熨帖。他去镇上,每每都会捎些同村的人,一同前往。可不是每个人都惦念他的善心,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驾车而返。却不知道,他看着漆黑的道路,心中也会闪过忐忑。眼瞧着宝扇为他讲话,却被人嗤笑,王伯也语气发冷,看着李冬然姐妹两人。 “宝扇言之有理,你们若是再拖延,便另寻其他法子罢。” 其他法子,便是凭借两只脚,走到镇上。 李秋然眉毛一皱,想着若是徒步走上数里路,她新做的绣鞋,都要被磨破了。但李秋然不肯服软,只瞪着李冬然,让她开口。李冬然忙道:“我们这就上去。” 原本牛车上,宝扇同沈云山坐在一侧,沈刘氏自己坐在一侧。李冬然姐妹上来后,李秋然瞧也不瞧沈刘氏,便坐在了沈刘氏身旁间隔几掌远的地方。李冬然面露犹豫,握紧的手指松了又紧,最终走到宝扇身旁,出声问道:“我能坐在这里吗?” 宝扇美眸微抬:“可以的,李姑娘。” 李冬然悬着的心,缓缓落下。她坐在了宝扇身旁,便和沈云山只有咫尺之隔。 路上偶有崎岖不平,宝扇黛眉蹙起,几乎要倒在沈云山怀里。沈云山不着痕迹地将她扶起,宝扇身子微动,柔软的身子,紧紧地靠拢在沈云山的腿侧。 宝扇声如蚊哼,却让沈云山听得清清楚楚。 “李姑娘靠得太近了……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云山表哥,便只能委屈你了……” 沈云山皱眉,看着满脸无知无觉,但身子几乎靠在宝扇身上的李冬然,终究是没将宝扇推开。 到了镇上,几人分道扬镳。 沈云山要去书坊买笔墨纸砚,便仔细叮嘱沈刘氏和宝扇,要在半个时辰后,于那街头茶舍相聚。沈刘氏要带着宝扇去卖竹笋,宝扇轻垂眼睑,心中自有思量。 沈云山待她,只是平平,并无多少亲近。宝扇需要一个契机,让沈云山知道,自己亲近于他,离不得他。 宝扇垂眸,看着手中的竹篮,暗道,这便是她想要的契机。 宝扇环顾四周,柔弱的脸蛋上满是担忧之色:“姑姑,这么多竹笋,一时间能卖出去吗?” 沈刘氏看着周围琳琅满目的摊贩,稍做思索,便出声提议道:“那你我分开,总能卖光的。你便留在此处,待我找到了主顾,便归来寻你。” 宝扇自然乖巧应好。 沈刘氏卖完竹笋,便遇到了从书坊中走出的沈云山。 沈云山眉眼淡淡:“表妹呢?” 沈刘氏说道:“那么多竹笋,我担心两人待在一处,卖不完,还耽搁了回去的时辰。便让宝扇留在原地,我去别处了。” 顺着沈刘氏的指引,沈云山寻到了宝扇。只是,宝扇的处境算不得好。她被几个人围住,那张柔弱可怜的脸蛋,满是惶恐不安,更衬得面前的人凶神恶煞。 “表妹。” 闻声,宝扇匆匆转过身去。她眼中包泪,见到是沈云山,便再也无法抑制眼眶中的泪珠,任凭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怀中的温香软玉,沈云山并不觉心神荡漾,只是拢紧眉峰。但宝扇面容苍白,一副被人欺负的可怜模样,让沈云山着实做不出,将她推开的举动来。尤其是,沈刘氏还站在旁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儿子,被远方侄女抱住,是多么不对劲的事情。 在沈刘氏看来,宝扇是女子,受到了欺负,自然要寻求男子的帮助。而他们沈家,唯一的男子,便是沈云山。宝扇依靠沈云山,便没有什么不妥当。 宝扇哭得鼻尖发红,沈刘氏宽慰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快说出来,让你表哥为你出气。” 不待宝扇开口,旁边围观的众人,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原是有人见到宝扇美貌,又经过试探后,发现她不识字,便起了坏心思。想要哄骗宝扇随他离开,还说她刚才随意几笔,便是签下了卖身契,便是告到官府,也是要归他的。 宝扇面上惊慌,但仍是不肯随那人离开,只道自己的姑姑和表哥,还在等她。待她同两人告别后,再随他离开。 宝扇柔若无骨地依偎在沈云山怀中,声音中满是哀怯:“云山表哥,我深知此事是我的过错,便是官府来做主,也要把我带走的。只是……我不舍得你和姑姑……” 沈云山眉峰跳动,只道宝扇单纯无知,轻易便被哄骗。 他试图拉开宝扇,但宝扇身子瑟缩,一碰便哭。沈云山无法,只得冷冷地看着那试图拐骗他表妹的恶人。 “什么字据,让我看看。” 那人见沈云山书生模样,一瞧便是个认字的,若是当真让沈云山看了,自己的谎言轻易便被戳穿。 他假意拿出字据,实际转身便跑,但被围观的人伸脚绊住,连口中的牙齿都磕掉几颗。 沈云山从他手中拿到所谓的字据,轻轻一扫,安慰宝扇道:“他骗你的。” 185. 世界八(八)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宝扇泪眼朦胧,声音中带着哑意:“当真,云山表哥莫不是诓骗我?” 沈云山面容微僵,心中说不清道不明是什么滋味,恶人的谎话,宝扇信以为真。而他这个表兄说的真话,反而惹得宝扇怀疑。 他轻轻颔首,指着字据上面那处,宝扇被蒙骗才画下的痕迹,耐心解释道:“若当真是卖身契,便要亲自书写名讳,或者按上指痕。这般圈圈点点,在哪里都算不得数的。” 宝扇面颊浮上红晕,从沈云山怀中缓缓退出来,轻声道:“我不懂这些,闹出了笑话,还让姑姑,和云山表哥为我担忧,当真是不应该。” 沈云山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供养一个进学的学子,所需的花用颇多。寻常农户家中,也只会让子孙中最出息的一个,进书院念书,而农女中不识字的,数不胜数。只是此事被有心人利用,想要借此蒙骗无知女郎,无论如何都怪罪不到宝扇身上。但宝扇不懂其中的道理,只知道是她无知,不通学识,才惹出来这许多波折。因此宝扇黛眉紧蹙,姣好的容颜上,满是愧疚神色。 看着自责不已的宝扇,沈云山拧眉,抬脚走到了那恶人面前,询问他是想大事化小,还是如常处置。 那人牙齿磕破了几颗,说话都有些不平稳,满脸犹疑地看着沈云山。 “大事化小如何,如常处置又如何?” 沈云山眼底闪过冷色,端的一副好说话的俊秀弱书生模样。 “如常处置,便是请官府秉公处理。到时,是挨板子,还是下大牢,都是县丞一句话。大事化小……” 沈云山看向身形纤细,依偎在沈刘氏旁边的宝扇,轻声道:“表妹性子怯懦,受了惊吓。若是能宽慰些许,便不再追究此事——” 话语中留有三分余地,不必说的太过明白,但足够让地上那人听懂其中的意思。 那人做过不少坏事,本就对官老爷之类的,心存畏惧。一听要见县丞,立即摇头道:“大事化小便好,我这身上有些银钱,拿去给小姑娘宽慰心神。” 沈云山接过那人身上的荷包,便让他离开了。看着那恶人身影逐渐远去,沈云山从荷包中,摸出十枚铜板,交给围观的几个孩童,让他们盯着那恶人的行踪,待他安稳下来,再去报官。见到县丞便言说,有人居心不良,意图拐骗旁人,扰乱这片地境的清净。几个手脚麻利的孩童,自然点头同意,这般能惩治恶人,还有铜板拿的好事,可并不常见。 沈云山并不担心,县丞不听信这些孩童的言辞。这县丞刚上任不久,急需办几件官司,来逞威风,宣扬自己为官的名声。遇到孩童们报官,自然让那试图拐骗的恶人,讨不得好。 沈云山捡起地上东倒西歪的竹篮,里面还有零星的几个竹笋。想必宝扇便是着急将这几个竹笋卖掉,才让那恶人,有了可乘之机。 荷包被塞到宝扇手中,她眼眶中还带着未曾褪去的水光,声音怯怯:“云山表哥?” 沈云山声音淡淡:“是赔给你的。还有些时辰,想买些什么,便尽快罢。” 宝扇美眸轻颤,纠结片刻后,转身在沈刘氏耳旁私语了几句。沈云山看两人的亲密模样,倒好似他这个亲生儿子,成了外人。 沈刘氏拉着宝扇的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片刻后,两人怀中抱着扎着深褐色草绳的宣纸,又回到了沈云山面前。 沈云山眼眸微怔,像是没有想到两人匆匆忙忙,竟是去了书舍。 他垂下眼睑,长而浓密的眼睫在两颊处投下阴影:“只要这些?” 宣纸糯白,更衬得宝扇肌肤莹润。她柔柔颔首:“这些便足够了。” 几人回到王伯那里,趁着宝扇整理笔墨的功夫,沈刘氏将沈云山拉到一旁,轻声感叹道:“宝扇当真是个好姑娘!心里面惦记着我们母子两个。她只说,这铜板是云山表哥讨来的,便要为你买些宣纸用。我问宝扇,可要扯匹布料,做新衣裳穿。她却摇头,说在婶婶家住的时候,便是穿的旧衣裳,已经习惯了。而且你念书重要,且将剩下的铜板,都给了我。” 沈刘氏摸出剩下的铜板,给沈云山细看。 沈云山眼眸微动。 虽然宝扇口中所说,不需要身外之物。但她模样楚楚可怜,让沈刘氏听了动容。沈刘氏心想,若是她当真什么都不给宝扇,便不是同宝扇的婶婶周王氏一般德性了。 沈刘氏悠悠叹息,提到宝扇时满是怜爱:“宝扇命苦,可心地良善。可今日你也瞧见了,她这般大字不识,让旁人看了,难免生出欺辱之心。” 沈云山似有所觉,轻声道:“娘的意思是?” 沈刘氏:“这次宣纸买的足够,你若有时间,便教宝扇认几个字。日后出门,也不轻易让旁人诓骗了去。” 沈云山眉峰轻抬:“这是娘亲的意思,还是表妹的意思?” 宝扇已经将笔墨宣纸安置好,朝着沈刘氏唤了一声:“姑姑,都妥当了。” 她眼眸清澈纯粹,姿态柔顺,尽显乖巧。 沈刘氏应了一声,扭头对沈云山说道:“自然是我的意思。可会耽搁你念书?若是于你进学有碍,我再寻其他人教宝扇。” 其他人? 沈云山眼眸微冷。 就凭借宝扇今日愚笨的模样,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宝扇怕就要被一张所谓的字据,骗去给人换银钱了。读书人并非都是性情良善,也有内里卑劣不堪的。以宝扇的容貌,想来会有读书人愿意教她认字。不过两人独处,难免会生出些其他心思。 到时,宝扇若是被旁人玩弄了,丟了一颗芳心,还要跑回家中,找沈刘氏哭诉。 想到那般场景,沈云山轻轻摇头,声音温和:“不必,我教表妹便好。” 沈刘氏坐上牛车,从怀里摸出一朵绢花,红瓣黄蕊,瞧着倒有些俗气。沈刘氏这般年岁的人,都喜欢如此艳丽的颜色。但宝扇看到那朵绢花,被递到自己面前,瓷白脸颊上的欣喜神色,不似做伪。 宝扇眼眸闪烁着点点星光,将那朵绢花捧在手中。 “姑姑,这是给我买的吗?” 沈刘氏点头:“当然是给你的,瞧着可还喜欢?” 宝扇柔柔点头,拿起绢花要往发髻上佩戴。只是她绑得不稳,绢花时不时便会坠落下来。沈刘氏要扶着身旁的笔墨宣纸,便要沈云山帮忙戴绢花。 “冒犯了。” 听到沈云山的话语,宝扇垂眸不语。她能察觉到,沈云山抬起手,手掌轻缓地在她发髻间动作。为了方便沈云山佩戴绢花,宝扇下意识地垂下脑袋。她只能看到沈云山衣袍前飘扬的系带,带着淡雅的墨香,与她身上的腰带缠绕在一起。 宝扇能感觉到,平日里,那双只在诵读书册,和对着沈刘氏时,才温和下来的眼眸。此时因为簪绢花,而暂时收敛了身上的冷淡。他纤细的手指挑动青丝,将绢花紧紧地簪在发髻上。 “好了。” 宝扇摸着头上的绢花,口中向沈云山道谢:“有劳云山表哥。” 李冬然赶到时,便是看到的这副景象。 宝扇和沈云山四目相对,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柔弱动人。单单是眼波流转,便觉得有万分情意在其中,叫旁人难以融进去。 李冬然掐紧掌心,才勉强没有失态。她朝着宝扇走过去,打量着宝扇袅袅青丝中的绢花,强忍内心的酸涩,出声夸赞道:“这绢花真好看,与宝扇很相称,是从集市上买的吗?” 李冬然真心想问的,便是这绢花是否是沈云山买来的。李冬然从未见过沈云山和其他姑娘亲近,即使知道宝扇是沈云山的远方表妹,也不应该买这般亲近至极的物件罢。 宝扇抬眸,瞧着身旁的沈云山,两颊满是女儿家的羞涩:“多谢李姑娘夸赞,这绢花……要多谢云山表哥。” 沈云山以为,宝扇是在道谢,方才他簪花的举动,便没有出声反驳。 但这番举动,在李冬然看来,便是绢花是沈云山所买,不然宝扇为何要谢他。 李秋然姗姗来迟,头顶也佩戴着一朵绢花。比起宝扇发髻间的艳丽颜色,李秋然的绢花,色泽淡雅。可绢花只是陪衬,终究是要来衬人。宝扇的绢花虽艳,越发显得她眉眼柔弱清浅,相比之下,李秋然的绢花,便有些逊色。李秋然扯下头上的绢花,扔到李冬然怀里。 “我不要了,给你戴罢。” 得到了新绢花,李冬然却没有半分欣喜。这样的绢花,怎么比得上沈云山亲手所送。 李冬然神情恍惚,抬脚要往宝扇身旁坐去。沈云山拢紧眉峰,想起来镇上时,宝扇被李冬然挤得只能缩成小小一团,分外可怜的模样,便开口道:“李姑娘。” 李冬然眉眼微动。 “你坐在你姐姐身旁,可好?” 不然宝扇被李冬然占了位置,又硬生生忍耐着。到最后,便只能他们两人,彼此肌肤相近。虽然隔着一层衣衫,但毕竟男女有别,着实不妥。而沈刘氏那侧,位置空旷,足以容纳三人坐下。 李冬然不知道自己脸色如何,只听到一声木讷的“好”字,像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牛车行驶至一半路程,天便变得黑沉。乌云覆满了天空,偶尔响起的几声雷鸣,让牛车上的女眷受到惊吓。 宝扇缩在沈云山身旁,声音带着颤意:“云山表哥,你在吗?” 沈云山无奈:“在的。” 而且一直都在,只不过乌云弥漫,使得伸手不见五指,也吓到了这个胆小的表妹,一时间竟发出这般荒唐的问话。 雷声夹杂着闪电,交替而来。 沈云山清楚地感受到,贴在自己身上的柔躯,正瑟瑟发抖。 186. 世界八(九)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沈云山抬起头,看到浓厚的乌云,似海中波涛般翻滚而来。眼瞧着雨势将近,沈云山神情镇定地指挥众人:“将枝头的棕榈叶摘下,省得淋湿了衣裳。” 众人应和着,王伯放缓了牛车的速度。沈刘氏同李冬然姐妹两个,摘下小船似的棕榈叶,顶在脑袋上面,充当遮挡雨水的斗笠。沈云山长臂微伸,便从枝头扯掉一枚棕榈叶子。 听到身旁带着苦恼的娇哼声,沈云山转身看去。只见宝扇学着众人,依葫芦画瓢似的去攀折棕榈叶。她扬起手臂,长袖随着她的动作,而缓缓滑落,露出一截白皙晃眼的肌肤。在这阴沉无光的黑夜中,宛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葱白的手指,握住那绿盈盈的棕榈叶的根茎末端,想要将它取下。只是,尽管宝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棕榈叶子却纹丝不动,仍旧安安稳稳地停在枝头。宝扇面露窘迫,脸如丹霞红玉,绯红艳丽。她纤细秾丽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周身上下都透露着不安。 沈云山虽然是书生,但他自幼跟着沈刘氏,在乡野之中长大。平日里见识过的姑娘,多是身体康健,能操持家里家外的。即使性情娇纵如李秋然,也有些气力。哪个女子如同宝扇这般,身子又弱又软,连片叶子都摘不下来。 看着宝扇那般手足无措,娇弱不堪的模样,若是无人帮她,便是等到天荒地老,也折不下半片棕榈叶子。 沈云山抬起手掌,将宝扇纠结许久,仍旧未曾摘下的棕榈叶,轻轻掐断根茎。那色泽青翠欲滴的叶子,便飘落在宝扇手中。 “多谢云山表哥。” 宝扇柔声道谢。 沈云山紧蹙的眉峰,还未舒展开来,正要教导宝扇几句,这般柔弱的身子,日后离开了他和沈刘氏,该如何过活。宝扇以后,需要多养护身子才是。 只是,当沈云山看向宝扇时,才发现宝扇眼眸中闪烁着盈盈水光,心中不禁哑然。 若是他没有帮宝扇,这柔弱的表妹便要被一片叶子逼哭吗? 虽然沈云山不愿意相信,但看着宝扇欲盖弥彰,轻轻地眨动眼睛,试图将双眸中的水光消去时,心中不禁轻声叹息。 ——当真是弱不禁风,性子软绵。 宝扇身子纤细,棕榈叶几乎将她整个人遮掩其中。风起,树叶哗啦啦作响。雨水落地无声,只留下豆子大小的深褐色痕迹。 李冬然指着牛车上的宣纸,惊呼道:“沈大哥的宣纸,要被雨水打湿了!” 宝扇美眸微转,她购置宣纸时,书舍老板将宣纸用草绳捆好后,又递给宝扇一张油纸。用油纸包裹,这些宣纸便免于被雨水打湿。只是如此这般,又怎么能证明她这个孤苦无依的表妹,待沈云山情意真切呢。 宝扇将发髻上的棕榈叶子取下来,放到宣纸上。雨滴顺着棕榈叶的叶片脉络缓缓流下,却再也没有像刚才那般,将糯米色的宣纸浸湿。 沈云山却并不欢喜,他看着被雨水打湿衣裙的宝扇,声音发冷:“胡闹!” 此时王伯已经驾着牛车,远离了那棵棕榈树,哪里去寻找质地坚韧,能遮挡风雨的叶子。 额边的青丝,紧贴在宝扇白皙的肌肤上。她眼眸仿佛被雨水刷洗过一般,清澈见底。因为沈云山的责怪,宝扇身子瑟缩,眼底满是委屈。她软了声音,怯生生地道:“云山表哥……我好冷……” 沈云山冷冷地觑她一眼,手指解开身上的盘扣,将外袍披在宝扇身上。 手臂旁,传来温热的触感。宝扇转身看去,便见到沈云山揽着她,让她倾倒在自己身侧。沈云山抬眸,看着自己掌心的棕榈叶子,能勉强将两人包裹其中,心头暗道:还好他摘的棕榈叶子足够大,不然…… 坐在对面的李冬然,便眼睁睁地瞧着宝扇和沈云山相互依偎,共撑一片叶子,颇有些风雨同舟的意味。但明明是这般亲昵的举动,却让人挑不出半分差错。无论是沈刘氏,或是身为外人的李冬然,看着沈云山不带半分情意的半拥,周身的君子风范,也无法脱口而出,两人之间太过亲近。若是说出了这般言辞,便是污了沈云山的名声,恶意揣测他借躲避雨水的机会,以亲近宝扇。谁都知道,沈云山做不出这般的事情。 但李冬然攥紧手指,心中暗道:只是避雨而已,不必靠得这般亲近的。纵使沈云山不为宝扇遮挡雨水,也无妨的。最多……最多是宝扇淋湿了衣裙。可村中的哪个农女,没有被雨水淋湿过。 李冬然转身看向,被棕榈叶子遮挡、而免于被雨水打湿的宣纸,神色黯淡。她心中想着,莫不是因为宝扇保护了沈云山的宣纸,沈云山才护着她呢。李冬然手指微动,想着不过是挡雨而已,她也可以的—— 冷风夹杂着雨滴,裹挟着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李秋然打了一个喷嚏,李冬然快要碰到棕榈叶子的手指,顿时僵在原地。李冬然将手掌放回两膝前,将并不崭新的衣裙,攥出了褶皱。 此时的李冬然,心底分外失落,只因她明白,她不能摘掉头顶的棕榈叶子,以此向沈云山证明,她也爱惜那宣纸。若是衣裙被打湿,回到李家,定然要遭到一顿臭骂。李母会唉声叹气地责备道,家中衣裳本就不多,有两件衣裙刚刚浣洗过,哪里还能拿来多余的给李冬然换洗。 到了村头,李冬然姐妹跳下牛车。 李秋然跑到屋檐下,很是嫌弃地抖落着身上的雨滴,朝着还愣愣地看着牛车的李冬然喊道:“瞧什么呢,还不快去拿衣裳,我快冷死了!” “哎。” 李冬然垂着脑袋,走进了李家。 牛车停在了沈家门前。 沈云山先下的牛车,宝扇怀中抱着成捆的宣纸,身形微颤。沈云山虚扶了宝扇一把,才将她带下牛车。 沈云山伸出手,将宝扇怀中的宣纸接到自己怀里,他薄唇微启,刚想要说些什么。宝扇怀中没了宣纸,但遮蔽雨滴的棕榈叶子,还留在她怀里。绿盈盈的棕榈叶子,像是刚刚从河水中捞出来一般,水淋淋的,闪着清透的光泽。任凭是谁将这样一片棕榈叶子揣在怀里,也免不得将衣裳弄湿。 宝扇也不例外。 透明状的水滴,将她衣襟前的大片都浸透,连内里小衣服的形状,色泽都隐约显露出来。 ——是霜月白,至纯至洁。 姿态柔弱地覆着在玲珑柔软之上,其方寸布帛之下,有皑皑白雪,雪峰拢起。 饶是沈云山未经人事,也能隐约地猜测出,那衣衫并非女子的寻常衣裳,而是紧贴肌肤所穿。素来沉稳镇定的沈云山,心底头一次生出慌乱不知所措。他匆匆地侧过身去,试图遗忘无意间瞥见的春光乍泄。 但耳尖的滚烫热意,却迟迟未褪去。 他抬脚离开,竟然一句话都没给宝扇留下。 这般模样,倒是不像沈云山。纵使在平日里,他温和不达眼底,面上的功夫,总是做得无比妥当。却从未有过这样失礼,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景象。 沈刘氏刚与王伯告别,要他进家喝碗热水,去除身上的寒意。对于当真帮助了他们沈家的,沈刘氏倒是不会故意拿捏姿态。但王伯只是推辞,最终驱使着牛车离开了。 沈刘氏转身,瞧着宝扇胸前抱着一张油纸,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懊恼神色。 “姑姑,书舍所赠,竟有一张油纸,我方才刚刚瞧见。若是能早些看到,云山表哥也不必同我共撑……还让肩头落了雨水……” 闻言,沈刘氏自然心疼儿子沈云山。但看着宝扇脸色发白,一副纤柳弱絮的姿态,便不忍苛责。 “不碍事。你快回屋去,等会儿我熬些姜汤给你送去。” 宝扇轻轻颔首,满面愁容地回了自己屋子。 宝扇和沈云山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 烛光微晃,宝扇褪下身上的衣裙。裙裾如同落叶般,飘落在她纤细笔直的腿旁。铜镜中倒映出宝扇如今的模样,她只着里衣亵裤,任凭柔软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肩膀。配着她的眉眼,越发显得楚楚生怜。 里衣是极其传统的样式,只露出丁点风光。便是这般,也能让沈云山心头慌乱不止…… 沈刘氏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带着极其辛辣的气味。沈云山眉眼淡然,似乎早已经习惯这姜汤的口味。即使滋味不可,沈云山却连眉峰都未皱起,将姜汤喝了个干净。 托盘上,还有另外一碗姜汤。 沈刘氏拿回空碗,叮嘱沈云山道:“今天淋了雨,早些休息,我将这碗姜汤,给你宝扇表妹送去。” 沈云山垂下眼睑,轻应一声。 宝扇只喝了一口,便柳眉蹙起。 “姑姑,好烫啊。” 沈刘氏摸着碗边,确实有些热意,便说道:“趁热喝下,才能祛寒。云山刚刚都喝光了。” 闻言,宝扇便捧起瓷碗,小口小口地抿着,口中念叨着:“云山表哥真厉害……” ……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诵读的声音清润,字字清晰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韵味。 天边刚露出鱼肚白,沈云山便穿戴整齐,。沈云山念书,并非一直坐在桌前,摇头晃脑地念着之乎者也。他会站起身子,立在窗前,半诵半背。有时遇到困惑处,沈云山便会停下,仔细思索一番。待诸事明了,再顺着刚才的位置,继续诵读下去。 每日如此,寻常人总会觉得枯燥。但沈云山不然,他喜静,喜书,便不觉得这些时光难熬。 只是,今日有些许不同。 沈云山刚背完手中的书册,便听到隔壁传来轻咳声。 绵软沙哑,带着怯意。 187. 世界八(十)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沈云山握着书卷的手掌收紧,抬眸朝着隔壁屋子看去,便见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柔荑,隐在素白的衣袖下,轻轻将窗扉合拢。 那声微弱的轻咳,也随之被掩在屋内,仿佛沈云山刚才听到的,都是错觉。 沈云山眉眼淡淡,继续念着未读完的书卷,似乎对刚才的种种,并不关心。 用早膳时,圆桌旁边只有沈云山和沈刘氏两人。沈云山面色如常,但沈刘氏却满面愁容。瓷碗中,是用荤油焖出的碧绿青菜,嫩味鲜味兼而有之,若是在之前,沈刘氏定然胃口大开,此时她却有些食不知味。 “昨日淋了雨,宝扇还在床榻上躺着,应该是害了凉气。一张小脸苍白,还硬撑着要帮我的忙。我哪能让呢,好说歹说,才让她好生休息。宝扇那软绵绵的身子,轻咳一声,身子便打颤,瞧着可怜的紧。她这副样子,饭菜也吃不下去,等会儿我盛碗粥,去瞧瞧怎么样了。” 沈云山执筷的手掌微僵,抬起眼眸看着沈刘氏,声音温和,但其中的关怀却不达心底。 “娘莫要着急,小病而已,伤不得身子的。” 沈刘氏微微颔首,只是担心宝扇身子柔弱,对旁人而言是小病,于她…… 早膳用罢,沈云山抬起脚,朝着庭院中走去。只见满院铺满了糯米色的宣纸。沈刘氏用硬物压着,才使得这些宣纸免于被风吹跑。瞧着庭院中的宣纸,除了零星的几张,残留有雨水的痕迹,其余皆是平整崭新,沈云山眼眸微顿。 即使这些宣纸,全都被雨水打湿,变得留有褶皱,颜色黯淡,也不会影响书写。但如此粗陋的宣纸,泼墨书写时,心底总会觉得不自在。昨日归家,若不是宝扇将遮挡雨水的棕榈叶子,给了这些宣纸。这些宣纸便都成了污糟的模样,依照沈云山的家境,他自然是不舍得丢弃的,那日后的一个月内,便要拿着这些残缺,色泽黯淡的宣纸来用。 于何种情理,沈云山都应当去看看宝扇,他那明知身子柔弱,却情愿护着这些宣纸的表妹。 屋内传来宝扇的轻咳声,声音极弱,倒是像极了幼猫的呜咽声,轻柔中带着颤意,让人听之生怜。 “表妹。” 听到沈云山的声音,宝扇身形有些慌乱,她怯怯地抚着胸口,抬头看去,眼尾带着泅湿的绯红艳丽。宝扇的肌肤,本就生的白皙如雪,此时因为轻咳,面上又增添了一分病弱的苍白,唯有唇瓣,仍旧像石榴籽般艳红。 “云山表哥怎么来了,莫要将病气过给了你。” 沈云山眼神清明,口中说着:“无妨。” 他心中却在想,只是轻咳而已,怎么会将病气过给旁人。这个身姿柔弱的表妹,生在乡野,自幼父母亡故。听沈刘氏所说,收留她在家中的婶婶叔伯,存了将宝扇换银钱的念头,又怎么会好生教导她。便养成了宝扇这般字也不识,连寻常病理都不知,只偏听旁人几句“过了病气”云云的话语,便不知变通,照样搬来。 着实是个愚昧至极的女子。 甚至于,连普通的乡野农女都比不上。农家人虽然性子淳朴,但也会斤斤计较,凡事多留几分心眼。哪里会像宝扇这样,为了一些与她无关的宣纸,便着了寒意。 可沈云山却说不出半分苛责的话语,在看到宝扇面颊苍白时,甚至久违地生出一丝愧疚的滋味来。 看着沈云山走近,宝扇下意识地躲在棉被中。这般欲盖弥彰的举动,却让沈云山瞧见了她显露于外,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玉足。 宝扇细声说道:“罗袜……罗袜找不到了,不是有意的。” 她虽然没有进过学,却明白女子的足,是自己的私物,不能让外人瞧看的。 即使这人,是好心收留她的表哥,也是如此。 沈云山轻应一声,他目光逡巡着四周,最终在一处角落停下。沈云山抬起手掌,将那双罗袜拿在手中,递给宝扇。 宝扇面颊绯红,比之鲜艳欲滴的石榴籽更甚。她慌张地接过罗袜,正要开口,却见沈云山已经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在听到宝扇柔声的轻唤后,沈云山才重新转过身来。 “娘说你身子有恙,膳食都不能用。” 乌黑的眼睫轻颤,宝扇弱声道:“姑姑关怀于我,除了米粥,还送来小菜面饼,只——我胃口不佳,浪费了姑姑的好意。” 说罢,宝扇黛眉微蹙,柔唇中传来轻咳声,眼尾的一抹姝色,越发晃眼。 沈云山拧眉:“病得这般重?” 宝扇轻抚着胸口,声音中可见其情绪低落:“是我无用,只是小小的一场雨,姑姑和云山表哥都无事,听说李家的两个姑娘,也是身体康健,却偏偏我——” 宝扇喉咙微有哽咽,侧过身去。再开口时,宝扇话语中带着怅然:“……婶婶说,便是我这般不康健的身子,才让爹娘忧心,连离开时都挂念于我,没能……” “云山表哥。” 沈云山抬眸,正与宝扇四目相对。只见那桃杏般的眼眸中,仿佛盛满了一泓清水,水波粼粼地望着他。 沈云山听到,宝扇出声询问他。 “我是不是很无用?” 或许是在病中,宝扇想起了曾经的伤心事,面上更显脆弱。如今的宝扇,像极了易碎的琉璃物,只需要沈云山的一句话,便破碎不堪。 看着面前的这双水眸,沈云山心中微跳,轻轻摇首,说道:“不是。” “李家姑娘是李家姑娘,你是你,无需比较。” 宝扇美眸轻颤,微眨着黑眸:“云山表哥当真如此想?” 沈云山稍做沉吟,语气镇定:“自然是。况且,我以为你……很好。” 或许是头一次夸赞旁人,沈云山颇为生疏,语气也有些生硬。但若是刚见面时的沈云山,却万万不会说出这些话,他会面上做温和样子,淡淡劝慰道:“不必多想。”旁的多余的话语,便一句也不会说了。 宝扇心中微动,身子轻颤,扑到了沈云山怀中。如此境况下,沈云山推她不得,只能僵硬着手掌,安抚似地拍着宝扇的柔背。 只是简单的肌肤相触,便叫沈云山觉得不自在。 两只藕白的手臂,缠绕在沈云山的脖颈上。身子绵软的美人,正依偎在沈云山的胸膛。胸前,身后,处处弥漫着淡雅的芳香。 叫沈云山挣脱不得,只能停留在四处弥漫的香气中。 宝扇声音中尽是依赖:“云山表哥真好,这世上,我有姑姑和云山表哥,便不再觉得难过。” 怀中的美人传来几声轻咳,她身子轻颤,带着沈云山的胸膛,也传来沉闷的响声。 …… 沈云山本是上山采摘草药,以换些银钱补贴家用。在路过一棵梨树时,沈云山脚步微顿。翠绿如盖的树叶掩映处,挂着几枚沉甸甸的梨子,颜色黄澄澄的,喜人的紧。风一吹动,梨子便随之晃动,像是要从树上坠落下来。可几阵风吹过,饱满的梨子还是稳稳地挂在枝头。 沈云山少年老成。其余的小孩子,大多做过攀爬树干,采花摘果的举动,但沈云山没有。在别的幼童,如同顽猴般,抱着比自己都粗壮的树干,蹭蹭地往树上爬时,沈云山只是淡淡地站在旁边,连靠近大树都不肯,免得将身上的衣衫弄脏了。因此,其他孩子磨破过衣裳,弄脏成泥猴的模样,但沈云山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净,从容不迫的。 此时,沈云山扬起脑袋,看着梨树上的几个梨子,耳边仿佛响起那绵软无力的轻咳声,带着轻颤儿,听得人心中烦闷。 沈云山捡起地面上几颗较为干净的石头,朝着黄梨抛去。石子蹭过梨身,撞断了根茎。如此反复几次,沈云山怀中便多了几个饱满多汁的梨子。 沈家。 沈刘氏匆忙地接过沈云山怀中的梨子,嘴里问道:“哪里来的?” 对于沈云山不会爬树这事,沈刘氏格外清楚,且她觉得不以为然,她儿子是要当官老爷的,爬上爬下的才不像话呢。 沈云山拂着身上的灰尘,语气淡然:“捡到的。” 对于沈云山的说辞,沈刘氏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深信不疑,暗道沈云山好运气,那棵梨树她也知道。不等梨子落下来,便被村里的人摘光了。 看着黄澄澄的梨子,沈刘氏眉眼舒展,提议道:“宝扇正病着,蒸个梨子润润喉咙,也能快些好起来。” 沈云山轻轻颔首,面上不甚在意,只道:“那便如此罢,我回屋温书了。” “去罢。” 沈刘氏将黄梨剖开顶部,取出内里雪白带着甜味的果肉,将果肉切成小片后,再放回内里空空的梨子中。沈刘氏从陶翁中,取出几枚冰糖,一并放入黄梨中,再盖上梨盖,上火滚水蒸。直至将梨子蒸的软糯香甜,沈刘氏才熄灭柴火。 沈云山看着沈刘氏端来的蒸梨子,眉峰微皱,说道:“我不喜甜,娘与表妹吃罢。” 沈刘氏笑道:“你梨子捡得多,我蒸了三个。宝扇已经吃过了,面色红润了许多,也听不到轻咳声,瞧着便是大好了。至于娘的蒸梨,还在锅中放着。你整日念书,吃个蒸梨也能补补。” 闻言,沈云山这才接过沈刘氏手中的蒸梨。 对待沈云山,沈刘氏从不吝啬,连冰糖都放的足,因此唇齿间残留着香甜的滋味。沈云山虽然不喜甜,但也把蒸梨吃完了。 …… 沈云山诵读完一遍书卷,便见到宝扇身着豆绿色衣裙,眉眼盈盈地望着他。 宝扇很安静,听完沈云山读完书卷,才轻声开口。 “……姑姑叫我,和云山表哥学些字。” 188. 世界八(十一)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红木书桌上平铺着一张糯米色宣纸,其边缘上的几道划痕,隐约透露出这张书桌的使用时间已久,但在主人的精心护养下,没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宝扇坐在一圆凳上,模样乖顺,像极了刚上私塾进学的孩童,黑眸中有亮光闪烁。沈云山在书架上仔细翻找着。这书架是沈云山刚进学时,沈刘氏请来村里的木匠打造的,是用整棵的榆树所制。书架刚打成时,沈云山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触碰到第一层的书架。可是如今,沈云山年岁渐长,长臂微伸,便能将最高的一层书卷取下来。 沈云山的手中,握着一卷三字经,是最初进学用来通晓道理而用的,如今这般境况,倒是适合拿给宝扇。经年累月,书卷上也沾染了淡淡的榆树香气,比寻常的草木气息更厚重些。 三字经被摊开在宝扇面前,沈云山便站在纤细柔弱的女子身后,他声音微凉,如同泉水叮咚作响。 “先认字罢。” 宝扇自然乖巧称是。 “人之初,性本善……” 沈云山念一句,宝扇便紧跟着念上一句。 沈云山并非是咬文嚼字的酸儒生,他字字念得清晰,有种洗砚池中的墨汁,由池面缓缓沉落到池底的难言韵味。宝扇悄悄抬起眼眸,只见沈云山目光沉沉,端的君子如兰的姿态。虽然他口中诵读的是,读书人早已经烂熟于心,不必回头再细读的三字经,但沈云山不见懈怠敷衍,神情尽是专注之色。 宝扇亦步亦趋,重复着沈云山刚才的诵读。 沈云山眉骨微扬,宝扇声音绵软,或许是心中紧张,连念书时,都带着些颤意。沈云山想起湘江书院中,那个面容严肃的夫子,若是叫他听到了宝扇的诵读,定然要轻抚着长髯,摇晃着脑袋,长吁短叹着:“不堪入耳,有辱斯文!” “云山表哥?” 听到宝扇的弱声呼唤,沈云山堪堪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心无旁骛,而是在念书时出神。 宝扇全然不知,面上尽是怯意:“……还要继续念下去吗?” 沈云山点头,又教导了宝扇几句,见宝扇虽然声有怯意,但能勉强诵读,便开口道:“你自己读一遍。” 乌黑纤细的眼睫轻颤,宝扇抚着书卷的的磕磕绊绊,但总算没有大差错,直到读到“首孝悌”时,那个“悌”字,宝扇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 “首孝……孝……” 宝扇握着书卷的葱白手指,在轻轻发颤,她低垂着脑袋,任凭是谁,都能看出她的不安。宝扇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只听得屋内寂静一片。宝扇心中难堪,自觉愚笨。沈云山年少聪慧,怕是从未见识过,她这般胆怯又愚笨的人罢。 沈云山眉骨微跳,轻声叹息。 他伸出手臂,嶙峋的指骨指向宝扇未念出的那个字,轻声解释着:“悌者,为敬兄敬长也。” 宝扇美眸轻抬,澄净的眼眸中,倒映着沈云山修长的身影。她面带恍然,弱声道:“我与云山表哥,便是悌吗?” 沈云山神情微怔,他长睫微动,轻轻颔首道:“算是罢。” 虽然是沈刘氏亲口允诺,让沈云山教导宝扇认字。但宝扇深知,若是耽误了沈云山太多时间,纵使沈云山觉得无妨,沈刘氏也会觉得她这个远房侄女不识趣。 于是,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宝扇便悠悠站起身,只道要去帮沈刘氏做事,明日再来请教沈云山。 宝扇离开后,沈云山坐在圆凳上,提起毛笔写字。但宝扇人已经离开,空气中仍旧残留着清浅的香气。而沈云山臀下的圆凳,便是宝扇刚才所坐。察觉至此,沈云山身子微僵,从圆凳上站起身。 他提笔写下了一个“静”字。 平心静气,莫要胡思乱想。 宝扇身子柔弱,前些日子因为淋雨,便躺在床榻上,一副好不可怜的模样。沈刘氏自然不敢让她做些重活,唯恐宝扇瘦弱的身子,又堪堪倒下。因此,沈刘氏只将一些轻省的活计,留给宝扇帮忙。 宝扇柔唇轻启,檀口中念着沈云山教导她的三字经。沈刘氏不懂念书应当声调和缓,沉稳有力,若是像宝扇这般声音缠绵,定然是要被夫子骂的。沈刘氏面上带着笑意,只觉得宝扇的声音,好似树上的黄鹂鸟儿,悦耳动听。 又想到,宝扇口中所念,是自己的儿子教导出的,沈刘氏脸上的笑容,越发深切了几分。 宝扇并非完全不识字,在爹娘尚在人世时,教导过她认字。只是被婶婶接走后,莫说识字,连平日里过活,都要受婶婶刁难。宝扇虽然认字,但也知道自己并非天资聪颖,能被沈云山夸赞一句奇才。且显露聪慧,虽然能得到沈云山一时的另眼相待。但依照沈云山的才华智慧,定然不会屈居在偏僻的村落中太久。他会去往更奢华富贵的郡县,见识到真正才华横溢的女子。到时,沈云山怕是再也不会想起,曾经一个小小女子显露出的聪明。 而且宝扇当真未读过几本书,时时装作聪慧,未免太过耗费精神,且极其容易被戳穿。初时聪慧,后来愚笨,只会让沈云山兴致淡淡。宝扇便要借此机会,彰显自己对沈云山的依赖和仰慕。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对于满心满眼崇敬自己的女子,总会有所动容。但此种崇敬,总要有确切的地方。若是无论一个男子做出何种举动,都满心依赖,只会叫这男子心思膨胀,觉得自身了不得。对于仰慕他的女子,虽然会动容,但却不会用心。毕竟,轻易得到的物件,总会让人怀疑,此物件没有多少珍贵之处。 宝扇仰慕沈云山,信赖沈云山,一是因为沈云山是宝扇的至亲之人,又曾经在她被蒙骗时,拯救于她。二是沈云山才智过人,宝扇一个目不识丁的弱女子,自然对他崇敬。 宝扇来找沈云山时,他刚沐浴完毕,没有束发带,青丝半干,带着水汽的湿意。宝扇脚步微顿,似是觉得自己来的不巧,但她垂下眼睑,深知自己此时来,定然会撞到这副场景,毕竟庭院中的地面未干,仍旧留有水痕,而宝扇尚未沐浴,沈刘氏则是在临睡前才沐浴换衣。 “云山表哥,我,你……我改日再来罢。” 宝扇轻轻转身,脚还未踏出门槛,便听到清冷的声音传来。 “无妨。” 沈云山抓起发带,想要将青丝束起,毕竟蓬头垢面的见人,着实是不体面的。灯火微晃,越发衬得沈云山唇红齿白,刚沐浴后的他,身子舒展,少了一些平日里的疏离和紧绷。 既认了字,便要学会握笔写字。 可宝扇从未握过毛笔,沈云山几次纠正,姿势却仍旧不对。沈云山见不得这般的提笔姿态,便站到宝扇身后,轻轻俯身。他的掌心仍旧带着未干的水珠,便轻柔地覆在了宝扇的柔荑上面。明明是肌肤相亲,却让人生不出沈云山时故意为之的念头,只因若是如此想,便是亵渎了沈云山。 沈云山手指微动,扶着宝扇的玉指向上移去。他将那绵软的柔荑,尽数包裹在掌心,随着自己心意摆弄着姿势。好似那玉似的柔荑,成了他的玩物,无论他如何动作,那柔弱动人的美人,都不会反抗拒绝,只能任凭他作为。 “两指置于上,其下微弯,其余两指扶好。起笔,勾画,停笔。” 墨汁在宣纸上渲染出两个字。 ——宝扇。 毛笔被沈云山掌控着,此字便有沈云山的风骨。但持笔人是宝扇,字迹中又夹杂着女子特有的柔软。 “尚可。” 沈云山淡淡评价道,转身看向宝扇。沈云山这才发觉,两人之间竟然靠得如此相近,近得他连宝扇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 如花似玉,美人佳容。 沈云山的身子,几乎覆着在宝扇的身上,两人之间,只有不足咫尺的距离。即使亲近如表哥表妹,也实在不该这般,唐突行事,不顾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分寸。但宝扇恍惚未觉,因为第一次落笔写字,她瓷白的脸颊上,浮现绯红颜色,像是极其欢喜。宝扇微微转身,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眉眼轻弯,柔声中满是雀跃:“云山表哥,写成了!” 笑靥如花,不外如是。 沈云山恍惚明白,为何宝扇的婶婶周王氏,待她如此恶劣。宝扇生的这般柔弱,又无依无靠,让人生出掌控之心,觉得这般弱女子的命运,只能任人摆弄。逼迫的狠了,宝扇怕是也不敢抗拒,只能美眸轻阖,任凭其随意施为。 沈云山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共情那恶毒至极的周王氏。宝扇便是再柔弱可欺,也不是做出恶行的借口。 他抽身离开,青丝微扬,束发的发带不知道何时散开。那竹青发带,躺在宝扇白玉般的柔荑中。她站起身,轻声说道:“云山表哥,我来罢。” 沈云山本该拒绝,但他却鬼事神差地坐下。沈云山看着昏黄的烛光,或许是夜色已深,他周身劳累,这才没有出声拒绝宝扇。 宝扇手下轻柔,青丝在她柔荑中穿梭,很快,发带便系在了青丝上, 既不收紧,又不松垮。 宝扇又练了几个字,尽管她握笔姿态规整,但落笔后,墨迹总会浸成一团,或歪歪扭扭,或虚而无神。 但是,沈云山只远远地看着,不再亲自教导她,如何走势,落笔有形。 189. 世界八(十二)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沈云山本以为,宝扇学习识字写字,并不能坚持许久时间,毕竟念书不是件有趣的事情,甚至可以算得上乏味。但他未曾想到,宝扇性子虽软,倒是能忍耐无趣,跟在他身后学了几日。 一盏油灯,放置在红木书桌中间。沈刘氏寻来了一只圆凳。沈云山便与宝扇,分坐在书桌两侧。沈云山。念书疲乏时,沈云山会停下来,两只手指捏着紧绷的眉骨。沈云山微微侧身,便能瞧见宝扇身子挺直,脖颈同纤细的腰肢,自成一条直线。宝扇谨记沈云山教导过的握笔姿势,只毛笔末端,刚碰到宣纸,便变得软趴趴的,再也不受手掌的控制。 看着宣纸上模糊成一团的痕迹,宝扇黛眉紧蹙,下意识地抬起眼眸看向沈云山。只是在触及到沈云山淡淡的神情时,宝扇的眉眼变得落寞。她抿紧唇瓣,不明白云山表哥为何会不理会她。 ——是她太过蠢笨,惹得云山表哥烦闷吗? 宝扇眼睫轻颤,握着毛笔的手掌微动,那根浸透了墨汁的毛笔,便堪堪落在了她的衣裙上。宝扇连忙站起身,但衣裙上已经留下大片的乌黑墨痕。 沈云山放下手上的书卷,朝着宝扇走了过去。 “何事?” 宝扇攥着衣裙的边缘,声音低落:“衣裙沾上了墨汁……” 她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着身上的墨痕,只是终究是徒劳无功,甚至连手帕都沾染了乌黑。 沈云山俯身,接过宝扇手中的帕子,轻拭了两下,说道:“用皂荚磨粉,泡在水里,便能去掉。” 听不到宝扇的回应,沈云山抬起头,却见她面色发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禁抚额:“不过是一件衣裙罢了,不必如此忧心……” 沈云山在私塾中念书时,打翻了砚台,弄脏了新衣裳的孩童,比比皆是。不过女子与男子不同,心思或许更细腻些。 “……云山表哥。” 宝扇突然唤沈云山。 “嗯,何事?” 宝扇声音细弱,隐约带着颤意:“听闻书院中,有女子进学?” 沈云山颔首:“是有,富贵人家的女儿,送进来长学识,明道理罢了。” 宝扇身形微僵,语气轻柔:“那她们定然落笔有神,不像我,连字都写不好,让云山表哥都不愿细瞧……” 沈云山神情微怔,他何曾如此。沈云山又仔细想着,这些日子,他的确有意同宝扇疏远。只因那日教导宝扇写字,沈云山觉得,两人之间过于逾越,这才有意疏远于她,并非是觉得她孺子不可教也。 沈云山拿起宝扇刚写完的宣纸,只有零星的几个字,宣纸的大半,都被墨汁浸透。见状,宝扇面容羞窘,但沈云山端详许久,轻声评价道:“大有长进。” “落笔皆有风骨,你若是她们,未必不能写出一手好字。” 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和锦衣玉食养大的贵女们拿来比较学识,未免太有失偏颇。 “只是此处,笔势应当收回,而非放开……” 沈云山不再避嫌,他教导宝扇,是出于沈刘氏的要求。但毕竟是要宝扇明智,而此次有意疏远,却让宝扇越发胆怯,着实和念书的本意背道而驰,实属不该。 宝扇重新坐回圆凳,耳边听着沈云山的教诲,感受着两人的气息,在靠近中彼此交融。 夜深,灯火明,墙壁上人影交错。 …… 村头李家,这些日子风头正盛。只因李家近来去镇上越发频繁,且每次回村时,都是眉眼带笑,家中炊烟中飘散出的香气,都夹杂着肉香,李秋然还裁了两件新衣裳。 有同李家相熟的,打听着李家可有了什么好事。李家父母并不隐瞒,只道李冬然自己做出了什么米糕,用白米糯米,拌上红枣上锅蒸,做成一大锅再拉到镇上去卖。不曾想,这般简陋的吃食,却很讨贵人们喜欢,换来了不少银钱。他们李家虽然不至于说是发了横财,也勉强能尝口荤腥。 来打听的妇人心中一动,暗道:她本就知道李冬然是个勤劳能干的,只是模样差点。这般看来,李冬然竟然还有做生意、赚银钱的本事,这若是传出去,李冬然的婚事便不必愁了。 妇人这般想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口中恭维着李母:“还是你会教养孩子,将儿女们养的都这般好。冬然那丫头呢,怎么没看到她?” 话音刚落,李冬然一身粗布衣衫,走了进来,唤了声:“婶子。” 妇人打量着李冬然的穿着,心中觉得奇怪,那米糕的法子,是李冬然想出来的,又是李冬然劳心劳力地做出来,拉到镇上去买。怎么换来的银钱,连给李冬然扯块布料,做身新衣裳都不舍得。 李秋然紧跟着跑了进来,朝着李母告状道:“我那件蓝色短褂,都泡在木盆里多久了,李冬然还不洗干净!” 李母顿时皱起眉头,李冬然连忙解释道:“我忙着做米糕,待会儿就去。” 李秋然轻哼道:“你可别忘了!” 说罢,李秋然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从始至终,连唤妇人一句都无,偏偏李母还觉得理所应当。妇人垂下眼睑,刚才李冬然身上衣裳破旧,但李秋然的衣裙,可是新做的。这李家夫妻两个,莫不是当真如此偏心。 妇人试探着开口:“冬然年岁不小了,婚事还没定下。依照冬然这勤快的名声,想找个什么人家?” 妇人心里自有算计,李冬然虽然容貌不美,但农户们寻妻,是以贤惠为主。只要李母肯松口,李冬然自然能找个好夫婿。 只是李母摇摇头,说道:“秋然还未说亲呢,哪有姐姐没嫁出去,妹妹先定了婚事呢。” 而且李冬然离开了李家,到时便是男方的人了。再有什么美食的妙法子,定然先紧着婆家,彼时哪里还会顾上他们。 妇人心中微梗,但仍旧有些不死心,转头询问李冬然:“冬然丫头呢,可有相中的儿郎,婶子帮你问问。” 妇人看得明白,李家留着李冬然,只是想要她继续待在李家做活,全然不顾及李冬然的未来。若是李冬然情愿,她私底下找个合适的儿郎,到时也能将李冬然接走,不过是离开李家时,需要费些功夫。 李冬然神色微怔,平日里家里有人上门,若是要说亲事,定然是为李秋然。这是第一次,有人询问她要找什么样的儿郎。李冬然脑海中,浮现出沈云山俊逸的身影,如春风和煦,清风明月。但李冬然深知,沈云山连李秋然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相中她呢。 李母拧眉,似有不满:“她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婚事?” 李冬然沉默不语,若是嫁给旁人,倒不如听从李母的,晚些再嫁,她心中还能存着一丝幻想…… 妇人见状,知道李冬然也是个不知反抗的,倒也不再多事,松口说了几句奉承话语。直听得李母眉毛逐渐舒展。 妇人离开李家时,嘴里悠悠叹气,李冬然这般性子,莫不是成了亲,还要被李家人牵绊着。纵使再能干,被一家子人缠上,怎么过得痛快。 刚出炉的米糕,白白嫩嫩,唯有顶端一抹枣红色,瞧起来诱人的很。李冬然挑了几枚,给同村的人送去。走到沈家门外时,李冬然扯扯衣裙,看着身上破旧的衣裙,心中浮现出一丝难堪。卖米糕挣了银钱,她也想做件新衣裳穿。只是李母说,她身量小,做了新衣裳也穿不了几天,不如等李秋然穿旧了再给她。 李冬然眼眸黯淡,扬起手掌,轻拍着沈家大门。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门扉被打开。 李冬然刚启唇:“沈大哥……” 便见宝扇一袭缃色衣裙,眉眼柔柔地看着她。 “李姑娘,云山表哥他……在温书呢,李姑娘有何事,我转告表哥。” 李冬然摇头,将包好的米糕递给宝扇。 宝扇瞧着散发着米香的米糕,美眸中满是疑惑:“这是……” 李冬然解释道:“是刚做好的米糕,送来给沈大哥……给你们尝尝滋味。” 宝扇瞧着手中两块四四方方大小的米糕,柔声笑道:“这如何吃?” 李冬然微怔:“拿着便能吃了。” 说罢,李冬然便发现,她只惦念着沈云山和沈刘氏,将宝扇的那一份忘记了。顿时,李冬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一块不大的米糕,难不成还让沈家人切开分吗。 沈刘氏见宝扇依在门外,半天也没进门来,便走过来瞧瞧,就看见了宝扇手中的米糕。沈刘氏不是宝扇这般,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她一眼便看出了李冬然送来的米糕,少了一个人的分量。 “你这米糕,一个要多少钱?” 李冬然不明白沈刘氏这番话的用意,只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两个铜板。” 沈刘氏当即数出六个铜板,塞到面色发白的李冬然手中。 “劳烦你,再给我们拿一个米糕。” 李冬然不想收这些铜板:“沈伯母,不用这些,我是送来给你们吃的。” 沈刘氏语气生硬:“不必,沈家与你们李家非亲非故的。再说,这些米糕做出来也要耗费白米,总不好占你家便宜。” 因为没同意李秋然的婚事,李家对沈家很是不喜,沈刘氏对此事心知肚明。沈刘氏想着,她前脚接过来这些米糕,后脚李家就要阴阳怪气地说道沈家。只是六个铜板的事情,沈刘氏不想太过麻烦,还平白地欠李家一份人情。 沈刘氏拉着宝扇,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人家送来两块米糕,特意折辱他们。这个性子软绵绵的远房侄女,还对李冬然这么客气。 大门被狠狠关上。 唯有李冬然,紧握着六枚铜板,落寞地站在沈家门外。 190. 世界八(十三)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庭院中,沈刘氏正拧着眉峰,扬声教导着宝扇:“那李家分明是给我们难堪,你那副软弱可欺的模样,倒叫李家觉得,我们沈家可以任凭捏圆搓扁了。” 沈刘氏将装着米糕的瓷碟,重重地放在桌上,声音中带了些怒气:“若是我开的门,定然要将这两块米糕扔到那丫头怀里,再唾上一句——我们吃不惯这味道!可你呢,好声好气地与那丫头说了许久……” 宝扇垂下眼睑,声音讷讷:“李姑娘,或许当真是好心。” 沈刘氏轻笑:“好心?那少这一块米糕,是少的你的,还是我的,或者是云山的?” 人两块米糕,分明在嗤笑他们沈家小气,没肚量。沈刘氏独自带着沈云山过活,本就心思敏感,过多思虑。这会儿沈刘氏越想越生气,连带着迁怒了来送米糕的李冬然。沈家日子过得贫苦,但却从来没有缺衣少食,不至于连六个铜板的米糕都买不起,还要靠着李家的施舍过活,将巴掌大小的米糕,切开又分,着实是吝啬之举。 宝扇只为李冬然分辩了两句,便沉默不语。毕竟宝扇不是当真对李冬然有所好感,对于米糕之事,宝扇也自有猜测。李冬然待沈云山的心思,虽未揭露,但也并非无迹可寻。李冬然惦念沈云山,自然也不会遗漏沈刘氏的,那缺的一份,便是她这个“外来户”的了。李冬然或许当真是无心之举,但她下意识地忽视宝扇,可见其待宝扇,是有几分不喜的。 宝扇眉眼温顺,腰肢微软,一副恭敬的姿态。沈刘氏此人,是软硬皆不吃。若是执拗性子,或是无条件的服从,只会让沈刘氏怒火更甚。但宝扇性子生来绵软,又全然依赖沈刘氏这位姑姑,自然模样恭顺。 “姑姑,是我有错,怒气伤身,莫要气坏了身子。” 沈刘氏见宝扇黛眉蹙起,眉眼中的担忧神色,显然不似做伪。明明是宝扇挨了训斥,却还惦念着她的身子。沈刘氏紧绷的眉峰瞬间舒展,手指点着宝扇的额头,声音满是无奈:“你啊,日后若有此事,便将我唤去,莫叫人见你柔弱,存心欺辱。” 宝扇美眸轻颤:“我记得了。世间唯有姑姑,待我这般情真意切。” 说罢,宝扇便捏起一枚米糕,送到沈刘氏的唇边。这米糕为李冬然亲手所做,宝扇却不会因此,便阻止沈刘氏和沈云山用这些米糕,毕竟这些米糕,是用铜板买来的。 米糕松而不散,带着白米的清甜,难怪如此简陋的吃食,也能引得众人追捧。 沈刘氏吃完米糕,看着瓷盘中仅剩的一块米糕,眉头紧锁,转身看向门外:“李家丫头怎么还没将另外一枚米糕送来?” 宝扇语气轻柔:“或许待会儿便送来了。” 但李冬然却被绊住了脚。 离开沈家后,李冬然便神思不属,直到走到了自家门外,她才握紧手中的铜板,心中做出了决断:她这就将米糕送去,再和沈刘氏好生解释一番,将铜板退回去。她不想让沈云山误会,毕竟她不是为了做生意才去的李家,而是想要让沈云山尝尝她的手艺。 只是李冬然刚进家门,手中的铜板便被抢了去。李秋然扬起下颌,神情中满是嫌弃,即使如此,只瞧容貌,李秋然也不让人觉得厌恶。 “这么晚才回来,我的衣裳都泡烂了!” 看着李秋然的脸蛋,李冬然脚步微晃,眼眸轻闪,她心中思虑万千:李秋然受爹娘喜爱,有八分是因为这张讨人喜欢的脸蛋。可……沈云山身边,那位宝扇姑娘,模样比之李秋然,更甚几分,连说话都是轻声软语,叫人听了身子酥麻。这样的美人,在沈云山身旁,他会不会动了心思。 “咣当”一声。 水珠飞溅,沾染着水意的衣裳被扔到李冬然面前。李冬然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只见李秋然满脸怒容,指着李冬然道:“你,你!今日不将这件衣裳补好,你便别想睡了!” 李秋然将李冬然推到了屋子里,挂上铁锁。李冬然这才想起,她还要去沈家送米糕,连忙拍门请求道:“我明日,明日定然给你补好,你先放我出去!” 李秋然自然不听,李冬然方才还好生答应她,要将木盆里的衣裳洗干净。不曾想,直至黄昏,衣裳都泡烂了也不见李冬然的踪影。这回儿,李秋然不再听信李冬然的说辞。 李秋然翩然离开,只留下不断拍门的李冬然。 宝扇将瓷碟端到沈云山的屋子里,纤弱柔软的身影,被摇摇欲坠的烛火,映照得有些不稳。 沈云山抬起眼眸,瞥了一眼瓷碟中的米糕,出声询问道:“你做的?” 宝扇摇首:“是李姑娘做的,姑姑买了几个,我这才给云山表哥送来。” 沈云山放下毛笔,他自然知道米糕不足之事和沈刘氏训斥宝扇,但并未现身阻拦。只因为沈云山觉得,宝扇的脾性着实软了些,仿佛任凭是谁,都能随意拿捏。但沈云山没有想到,宝扇并未有向他告状的意思,只是用“买来米糕”几个字,轻轻略过此事。 宣纸价廉,稍有不慎,墨汁便会浸透宣纸,连沈云山的手指上,都不免会沾染上乌黑。沈云山开口:“手上有污物,便……” 便将米糕放下,待他净手后再用。 但宝扇以为,沈云山的意思是,手上有污物,便让她代劳。宝扇捏起米糕,喂入沈云山的口中。米糕松软,又因为放置了许多时辰,拿起放下时,难免有些碎屑,掉落到宝扇的指腹。受沈刘氏整日的谆谆教诲,米粮之物,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宝扇便手指微探,抚着沈云山柔软的唇瓣。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云山表哥,竟然生了一张柔唇,轻抚便能察觉到其深陷绵软。 口中的米糕,到底是何等滋味,沈云山已经全然不知。他素来温和有礼的面容,此时氤氲着热气。指如削葱根,那纤长的玉指,抚弄着他的唇瓣,轻碰着他的牙齿,发出了咚咚的沉闷响声。 几乎是下意识的,沈云山唇齿微合,将那捉弄他的,将他搅弄的心烦意乱的芊芊玉指含在口中。 但引起这一切躁动不安的始作俑者,却陡然间眼眶绯红,将一双潋滟生姿的水眸睁得圆鼓鼓的,弱声指责着他刚才的恶行。 “云山表哥……好痛……” 怎么会痛,他分明只用了轻微的力气。 但看着宝扇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怕是这小小力气,也让她禁受不住。 沈云山松开她。 宝扇却因为刚才的举动,两腿绵软,身子轻颤便要摔倒。沈云山揽着她圆润小巧的肩头,却因为身上满是暖融春意,也跌倒在地上。腰腹之下,被绵软的身子依偎着。两人皆是身形狼狈的摔倒,但宝扇却是跌在沈云山的身上,青丝微散,似有若无的拨弄着。 沈云山的唇齿之间,发出一声闷哼,他伸出手掌,要将身上的美人暖玉扶起来,但掌心却碰到宝扇白皙的脸颊,挺翘的鼻尖,肌肤既软且柔,让沈云山神色微凝。 “起来。” 沈云山这才发现,自己不能搀扶宝扇。毕竟哪里都是温香软玉,雪肤玉骨,稍有不慎,便要逾越雷池,有辱斯文。如此这般,便只能让宝扇远离自己。 但闻言,宝扇的一双美眸中,水光轻颤,语气中满是无助:“我,我不行的……” 宝扇泫然欲泣,可怜兮兮的声音,逼得刚从她身上移开视线的沈云山,只能重新转过身来。 他声音压抑:“为何不行?” 绵软无助的声音响起:“腿……软,使不上力气。” 沈云山只能扶她起来,他的两只手掌,握着宝扇纤细的手臂,如此蛮横的行径,自然惹得宝扇轻呼“好疼”。沈云山无法,只能暂时摒弃君子风范,握着宝扇的腰肢,任凭宝扇的整个人都缩在他的怀里。 好在宝扇只是一时腿软,坐在圆凳上休息片刻,便逐渐回过神来。 宝扇抬眸瞧着沈云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柔唇轻启:“米糕滋味如何?” 沈云山哪里觉出米糕的滋味来,便生硬地答道:“索然无味。” 宝扇垂下眼睑,美眸中满是黯然。米糕仅仅有两块,沈刘氏尝了一块,说道:“模样粗鄙,倒是清香可口。” 但到了沈云山这里,便成了“索然无味”。 宝扇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因她一口都未沾染那米糕,自然品味不出其中的滋味。纤长的手指上,还残留着一丝雪白的碎屑,明显是那米糕上的。已经过去这许久时辰,李冬然迟迟不来,怕是第块米糕也不知道何时能等到了。 鬼事神差地,宝扇垂下脑袋,香舌微露,便轻轻舔舐了手指上残留的碎屑。 滋味淡淡,倒是品尝不出。 而在一旁的沈云山,几乎要被身上的热意氤氲至了极点,他脑袋发昏变沉,眼眸沉沉地看着宝扇,她如同柔弱的幼猫,偷品着手指的滋味。 可……那是他咬过的……怎么能,如何可以? 沈云山握住宝扇的柔荑,掌心的柔腻绵软,已经不能令他心思恍惚。 宝扇不解,目光柔柔地看着沈云山:“云山表哥,怎么了?” 沈云山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净手。” 沈云山握着宝扇的柔荑,亲自将那白皙如玉的手掌,洗了一遍又一遍。沈云山无法确定,宝扇的柔荑上,是否还残留着他的痕迹。只是瞧着雪白绵软上,有红痕浮现,沈云山还是停下了。 送走了宝扇,沈云山心思仍旧浮动不定。无法,他只得乘着月色,以夜巡而静心,却不曾想过会遇到李冬然。 191. 世界八(十四)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见李秋然不肯开门,李冬然只得停下拍门的动作,耐下性子缝补衣裳。只是待李冬然将衣裳补好,皎月早已经攀升至柳树梢头。李冬然顾不得将发凉的米糕重新温好,便用芦苇叶草草包好,送给沈家。 看到沈云山,李冬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语气都微微上扬:“沈大哥,好巧碰上你了。” 李冬然伸出手掌,将米糕递到沈云山面前,犹豫着解释道:“这米糕是我亲手做的,他们都说滋味尚可,我送来给沈大哥你,还有沈伯母尝尝。但沈伯母或许是有所误会,以为我是拿米糕来卖,还给了我六个铜板。一勺白米,便能蒸上满满一屉,值不得多少银钱的。我这便将铜板还给你。” 说罢,李冬然便摸向自己的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李冬然面上微红,这才记忆起,自己刚回李家时,沈刘氏所给的六个铜板,便被李秋然夺了去。如今的她,身无分文,又怎么能把银钱还给沈云山。可是刚刚,她那番话语才说出口,如今这般犹豫纠结的神态,落到沈云山眼中,莫不是觉得她出尔反尔。嘴上说的天花乱坠,实际心里极其不舍六个铜板,这才假装找不到了。 李冬然的脸上尽是窘迫,她支支吾吾道:“铜板被我姐姐拿了去。” 沈云山始终神色淡淡,伸手接过米糕。尽管一看到那白糯的米糕,便让他想到一些分外旖旎的画面来。对待外人,沈云山向来是眉目温和,让人觉得如同春风拂面。 “白米价廉,但你和面烧火,总要费些功夫。本就是银货两讫,又何谈偿还之事。” 若是宝扇在此处,定然能从沈云山平和温缓的声音中,听出来他的疏离冷淡。 字字句句,都是在和李冬然拉远距离。做米糕的白米价高价廉,都并不紧要。李家拿来米糕,沈家便递上铜板,以银钱代替情意,全然无邻里之间的你来我往,只是纯粹的货物往来罢了。 但李冬然没有看透,沈云山温和的面容之下的冷淡,只觉得心中暖融。米糕的做法,都是由她一人想出,但李家人中,没有任何一人惦念她的好,理所当然地将卖米糕得来的银钱,收入囊中。唯有沈云山,知道她在其中的辛苦劳累,李冬然眼眸轻闪,身子逐渐舒展。她似是将沈云山当做了,可以倾诉衷情之人。 “我并非有意来迟,是姐姐要我缝补她换下的衣裳。屋内漆黑,她又不点油灯,我只能靠着窗棂,乘着外面的光亮,对准针线……” 沈云山眉骨微皱,但看着李冬然满面愁容,终究是没有开口打断。 李冬然斟酌着语气,为自己解释道:“只送了两块米糕,是我无心失误。宝扇姑娘突然发问,我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碰巧让沈伯母看了去。沈伯母或许是有了误会,瞧着很是生气。沈大哥,宝扇姑娘可有……” 沈云山眉眼微冷,语气不似刚才温和:“表妹性情绵软,或许和李姑娘性子不合。只她虽然胆小,却从未会搬弄是非,李姑娘不必多虑。” 李冬然面色一白,连忙解释道:“我并非是……” 她只是忧心,若宝扇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语,会让沈云山和沈刘氏,待她会越发疏远。 沈云山眼睑微垂:“家中琐事,李姑娘还是慎言。时辰不早,沈某先行告辞了。” 说罢,沈云山便转身离开。 李冬然看着沈云山远去的背影,心中闪过慌乱。只不过片刻之间,沈云山待她便如此冷淡,只因为她说了一句猜测宝扇的话语吗。 沈云山回到沈家,宝扇的屋子窗扉微敞,昏黄的烛光从中倾泻而出。沈云山脚步走近,手指微扬,轻叩窗扉。 窗户被打开,露出一张皎白如玉的芙蓉面来。乌黑纤长的眼睫轻颤,宝扇像是没有想到是沈云山,轻声问道:“原来是云山表哥,有何事情?” 如瀑青丝,披散在宝扇轻柔瘦弱的两肩。在乌发的掩映下,越发映衬出其脸颊莹润白皙。她眼眸澄澈,竟比身后的烛光更要璀璨晃眼。 沈云山宽袖微伸,将米糕放在窗棂处。 “这份是你的。” 宝扇伸手要接过来,沈云山却按在米糕上,他的眼底,有叫人瞧不清楚的暗色。 “这般时辰,腹部会积食,明日再用。” 宝扇柔声道:“好。” 次日。 沈刘氏将米糕热好,宝扇只掰了一小块,送入口中。清香微甜,只是刚出炉火的米糕,滋味尚可。但凉了以后,又重新热了一遍,便觉不出什么新奇美味了。宝扇将装着米糕的瓷碟,放到桌子中间。 沈刘氏开口问道:“怎么不吃了?” 宝扇轻轻摇首,端起沈刘氏亲手熬煮的米粥:“吃的太多,便用不下姑姑做的饭菜。” 这番话,自然听得沈刘氏周身爽快。在宝扇的柔声劝导下,沈刘氏将瓷碟中的米糕用下。 沈云山要启程回到湘江书院,沈刘氏虽然不舍得儿子离家,但总是顾念大局的。若是沈云山整日待在这个小村落,何时才能出人头地。天气渐凉,沈刘氏给沈云山装好了几件稍厚的衣裳。沈刘氏又用腌制好的杂菜,拌着圆葱萝卜丁,淋上麻油拌好后,用小瓦瓮装好,裹上厚厚的油纸,一并放入沈云山的包袱中。 宝扇则是收拾着,沈云山要带到湘江书院去的宣纸墨汁。湘江书院地处洛郡,此地人杰地灵,物产富饶。与此同时,笔墨纸砚,无一不是高价。沈云山为节省耗用,便从家中拿些宣纸带过去,也能省下一笔不小的花用。 葱白的手指微顿,宝扇心思微转,便将一张写过的宣纸,塞到那些未曾沾染过墨汁的宣纸中间。 沈云山在湘江书院,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才能归家一次。这般长久的时日,书院中清心寡欲的诵读声音,周遭遍布的墨香,难免会让沈云山心思清净。因为血缘牵绊,沈云山会惦念家中的沈刘氏,但对于自己这个,无亲无故,只相处半月而已的远方表妹,怕是再见面时,连名字都喊不出来了。 若是再遇上佳人,与之心灵相通,琴瑟和鸣,恐怕连宝扇的眉眼,都再也记忆不清。 宝扇需留些念想,让湘江书院的沈云山,能不时地记忆起,远在家中,还有一位远方表妹,待他分外依赖。只是这念想,不能是近身之物。若是什么香囊手帕,即使是宝扇费尽心机,将它们藏到了沈云山的包袱中。待沈云山发现后,也会皱着眉头,将这些物件丢出去。 毕竟如今,他们之间,还是所谓的表哥表妹,没什么男女之情。像手帕这般私密的物件,克制如沈云山,是万万不会收下的。 而这写过的宣纸,就很好。既不唐突,又能在沈云山看到时,引起一些念想。 沈云山拿上包袱,转身看向站在沈家门外的两个女人。 一个是生养他的娘亲,另一个则是柔弱不堪的表妹。 皆是满眼惦念地望着他。 沈云山的心底,涌现出一种古怪的滋味。可他并不细想,而是丝毫不做留恋地转身,抬脚离开。 马车悠悠行进,沈云山手掌轻动,碰到稍微坚硬的物件。他眉峰微动,解开包袱,将那硬物取出,却是几枚菱角。 沈云山思绪转动,想起他曾对沈刘氏说过:“荷花已谢,只是菱角并不好找。” 那时,正晾衣的宝扇,从水淋淋的布帛后探出脑袋,语气轻柔:“何不去镇上,会有卖的呢。” 沈刘氏轻声叹息:“这般时节,怕是无了。” 宝扇抬起水眸,看着沈云山,语气轻柔:“云山表哥想吃,总要问问,不是吗?” …… 沈云山握着菱角,心中百感交集,荷花已谢,找到这几只菱角,恐耗费了不少功夫。 ……不知道是何时装进去的,竟也未告诉他一声。 沈云山剥开菱角,入口清甜软糯。 家中只有沈刘氏和宝扇,日子过得倒也轻松自在。每日的饭菜,虽然没有沈云山在家中时,那般耗费心神。但沈刘氏并不敷衍。清粥小菜,野果菜羹,极有滋味。 水滴哗啦啦地滴落到木盆中,飞溅的水珠,几乎要落到沈刘氏身上。她将浆洗好的衣裳,拧干清水,便递给宝扇。庭院中搭着几根竹竿,宝扇便将沈刘氏递过来的衣裳展开,平整地铺在竹竿上。 “姑姑,可是累了,让我来罢。” 沈刘氏摆摆手,口中说道:“你那身子,干不得这些。上次还偷偷地拧衣服,结果手上绯红一片,好久才褪去。” 宝扇力气小,沈刘氏见识过她拧衣裳,却伤到手的可怜模样,便再也不让宝扇做这些重活。且沈刘氏一个人操持家里习惯了,如今有了宝扇在身边,帮忙做些轻省的活计,倒是觉得松快了几分。 听到沈刘氏提起那件窘迫事情,宝扇脸颊一红,垂下脑袋,轻声道:“姑姑,你又取笑我。” 恰好门外传来响动,宝扇连手掌的水珠,都没来得擦拭,便打开门闩。 “是哪个……李姑娘?” 李冬然手中捧着几个糕点,都是她近来想出来的新样式。米糕虽然新奇可口,但做法简单,很快便被镇上的人,有样学样。他们买走李冬然的米糕,掰开弄碎,想着是怎么蒸出来的。没过多久,镇上便处处是卖米糕的。 李冬然便想出做红豆饼,味道甘甜,一掀开盖子,香气便勾得几个幼童走不动路,眼巴巴地挤到李冬然的摊子前面。 李冬然对那夜之事,耿耿于怀。她在家中辗转反侧许久,终于想出一点眉目——宝扇是沈家人,她随意揣测着实不应该。何况此事,她送米糕虽然是好心,但却少拿了一份,有错在先。却在沈云山面前那般言辞随意,像是在恶意推测他人,难免令人不喜。 李冬然左思右想,便拿了红豆饼来与沈云山解释。这次,她带够了足够的分量。 “可——云山表哥三日前便去湘江书院了。” 宝扇眼睫轻颤,端的一副懵懂模样。 她眼眸微抬,看着李冬然手中的红豆饼,香甜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宝扇蛾眉轻蹙,似有为难:“这般多……家中只有姑姑和我,怕是吃不下的。” 李冬然正要开口,沈刘氏推开门,她转身叮嘱宝扇:“还有两件衣裳,先挂在竹竿上。” 宝扇应声,转身离开。 “沈伯母,这不是要买的,是送来……” 沈刘氏眉眼中的烦躁不做掩饰:“卖也好,送也罢。我们家推了与你姐姐的婚事,你理应远着些。” 李冬然哑然,只因沈刘氏所说,句句在情理之中。 没有蛮力阻拦,也无恶言相向。但李冬然心中郁结,连拿回家的红豆饼,被人分吃了,都不甚在意。 192. 世界八(十五)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洛郡之富饶,远非是一个偏僻的村落,可以与之比拟的。洛郡依山傍水,处处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楼阁,街道两侧,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声鼎沸,可见其热闹异常。此外,洛郡有历经百年的湘江书院,从此处走出了不少的文人墨客。 马车在湘江书院门外停下,沈云山给了车费,又携了包袱,抬脚朝着湘江书院走去。此处栽种了茂密修长的翠竹,小径两旁,轻颤的君子兰散发着淡雅的芬芳。 沈云山先去了寝居,沐浴梳洗后,换上了蓝底白襟的统一弟子衣袍。他头戴鸦青色发冠,越发衬得其芝兰玉树,面容如玉。在湘江书院,无论家室如何显赫富贵,都不可独居,而是两人同住一屋。同屋的冯文荆看到沈云山,脸上溢着笑意:“云山,你总算到了。食舍已备好了晚膳,随我一同去罢。” 沈云山也觉得有些饿了,但闻言,只是轻轻摇头,婉拒了冯文荆:“还未拜见夫子,你先去罢。” 看着沈云山身形俊逸,翩然离开,冯文荆嘴里念叨着:“迂腐不堪,夫子哪有饱腹紧要!” 但冯文荆知道,沈云山一贯是如此。他脑袋聪慧,却从未懈怠过,待师待友,皆做的无可挑剔。有时冯文荆也会生出坏心思,这样的沈云山,究竟什么时候会犯错,或是在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露出别样的神情来。 儒长夫子见沈云山眼神清明,全然不像其他学子——因为归家便乐不思蜀,将学业都丢到一边去,近而观之,只觉得神态虚浮的模样。儒长夫子轻抚长髯,出声考校了一句功课。 沈云山稍做思索,便缓缓答来。条理清晰,字字句句皆有理有据。 儒长夫子轻轻颔首,目光中尽是满意:“不错。” 儒长夫人轻声唤着儒长夫子用膳。见到沈云山,儒长夫人眼神温和:“云山还未去食舍罢,便留在这里,陪你们夫子一起用膳。” 沈云山并未留下,而是随意寻了借口,便离开了。儒长夫人看着沈云山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倒是个好儿郎,可惜出身差些,不然也不会屈居在此地……” 沈云山到食舍时,此处的学子早已经寥寥无几,连饭菜都所剩不多。沈云山只拿了一张饼,一份清粥,便独自寻了地方坐下。 沈刘氏固然能干,但劳心费力才勉强凑够了湘江书院一半的束脩。另外一半,则是湘江书院考校沈云山后,主动免去的。束脩可免,但吃穿用度,则需要沈云山自己想法子。好在沈云山并不惦念口腹之欲,平日用些简陋的吃食果腹便可。能进湘江书院之人,家中境况都不算差劲,如此一来,沈云山竟成了最为清贫之人。初时,学子们总会向沈云山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但沈云山耐得住性子,深知他们只是一时好奇,只需不理会,不出半月,他们便会熟视无睹。 果真到了如今,学子们看到沈云山极其简陋的吃食时,也不会露出诧异的目光。 沈云山取出沈刘氏腌制的拌菜,掀开瓦瓮的盖子,挑出一些送进口中,细嚼慢咽。 鲜,咸,二者兼而有之。 冯文荆端起自己的饭菜,朝着同桌之人说道:“借过。”便脚步匆匆地挤到沈云山对面,开口喊道:“夫子可考校你了?” 沈云山轻掀眼睑,倒是没有想到冯文荆还没有离开食舍。想来也是,冯文荆是个多言的,从未遵循过“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将一顿晚膳用了一个时辰,倒也在情理之中。 “是。” 冯文荆挤眉弄眼道:“夫子可曾骂你?” 沈云山淡淡道:“不曾。” 冯文荆悠悠叹气,心道果然。依照沈云山这般应对如流的姿态,儒长夫子怎么舍得骂他。冯文荆眼珠微转,看着沈云山挑起五颜六色的杂菜,忙出声询问道:“云山,你吃的是何物?” “腌菜。” “滋味如何。” “尚可。” 与沈云山贫苦的出身不同,冯文荆家中富贵,唯独想要子孙们跻身官途。这才耗费重金,将冯文荆送到了湘江书院。若是冯文荆有才,便能一举入了仕途,也能扶持家中生意。纵使冯文荆无才,也能结交些未来的官老爷。到时有了这人脉,家中再给冯文荆捐个小官做,日子也能过得轻松自在。 冯文荆从小锦衣玉食,连乡间都未去过,也从未见识过腌制的杂菜。这会儿见沈云山轻轻嚼动,心中越发好奇。冯文荆将自己的饭菜推到沈云山面前,笑着:“你我换着吃,如何?” 冯文荆的饭菜中,有糟鹅腿,炒三丝,另一盅桂圆莲子羹。如此这般,与沈云山换腌菜,沈云山并不吃亏。 沈云山眉眼淡淡,轻声道:“不必,你尝些便是。” 冯文荆拿起自己的竹筷,正要往瓦瓮中探,便见到沈云山眉峰微拢,语气冷淡:“换另一副。” 冯文荆连忙换上干净的竹筷,口中说着:“你还是这般爱干净的性子。” 腌菜送入口中,冯文荆原本是尝个稀奇古怪,却没想到这腌菜滋味爽口,竟不知不觉吃了许多。 看着空了一半的瓦瓮,冯文荆脸上满是愧疚,连忙许诺道:“日后你的一日三餐,都由我包了。” 沈云山仍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态,语气虽然温和,但却处处透着疏远。 “不必,无功不受禄。” 冯文荆却是不认可这番话:“怎么无功?我刚才还吃了你许多腌菜。这腌菜是从哪里买的,我也买些,给我爹娘送去。” 冯家父母若是吃到了这般简陋的腌菜,定然要怀疑冯文荆整日在湘江书院里,都结识些什么人物了。沈云山合好瓦瓮,语气平淡:“不是买的,是我娘亲手做的。” 冯文荆便缠着沈云山问东问西,询问沈刘氏几时会做腌菜云云。直到回到了寝居,看到沈云山拿起书卷,冯文荆的问话才堪堪停下。 诵读,练字,沈云山皆做的一丝不苟。 冯文荆拿着沈云山写好的宣纸,口中念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般好的字,可惜宣纸太单薄,颇有些禁不住力透纸背的笔力。只冯文荆虽然不学无术,平日里满口胡言,但也知道沈云山家中贫寒,大概用这样的宣纸,也是为了省些笔墨上的花用。若是被自己轻轻戳破,便会让旁人误以为,是他冯文荆瞧不起沈云山,有意折辱。 因此,冯文荆只是在心中嘀咕,并不宣之于口。 这般好的字,合该用顶好的澄心堂纸,再好生装裱起来。 冯文荆又想起来自己的字,虚而无形,却用了价格高昂的洛郡纸,当真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冯文荆随意翻动着,看到一张歪七扭八的宣纸时,身子顿时轻快起来,声音扬起:“云山,你这字怎么写的如此草率,竟还比不得我!” 沈云山心无旁骛,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才转身回应道:“什么?” 冯文荆已经将宣纸上的字念了出来:“云山表哥……君子……宝扇……” 冯文荆拧眉:“这是何字,怎么瞧不出来?” 在听到“宝扇”二字时,沈云山眸色微凛,起身将冯文荆手中的宣纸取回。而冯文荆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原来不是你写的!” 沈云山并未否认,而是看向摆放整齐的宣纸,又垂眸瞧着手上几乎被墨汁浸透的宣纸。 ——这是宝扇的练笔之作,怎么会被他带到了湘江书院。 沈云山又看着,这宣纸平铺整齐,没有丁点褶皱,心中顿时有了推断:或许是无意中夹带进去的。 但冯文荆显然不会轻轻揭过此事,沈云山处事温和有礼,却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这般的人,冯文荆难以想象他会被所谓的情爱所迷惑。如此拙劣的墨宝,依照沈云山的性子,竟然会将这样一份,处处落笔都要被苛责的宣纸,带进了湘江书院,足以证明其对沈云山意义非凡。 “是你心悦的女子所写?” 冯文荆猜测着,但心里却觉得有些古怪。沈云山处处都好,学识风度,待人处事,但将“心悦”两字,同沈云山联系在一处,总觉得有些奇怪。 沈云山否认道:“不是。” 看着冯文荆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沈云山深知,若不能如实以告,按照冯文荆的脾性,明日定然会将此事传遍整个湘江书院。 沈云山只得解释道:“是我——表妹。” 冯文荆唇角带笑:“如今是表哥表妹,日后难免不会变成——情哥哥情妹妹,反正都是一样的叫法。” 沈云山拢眉:“不要胡言。” 见沈云山这般严肃的神色,冯文荆也不再调侃,只好奇询问道:“你这位情妹妹——好好好,表妹,表妹。模样如何,性情可好?” 沈云山手指微动,只记得离家时,宝扇身子纤细,柳眉中沾染了淡淡愁绪,轻闪着如水的眸子,柔柔地朝着他挥手,轻声喊着:“云山表哥。” 绵软柔腻,似被熬煮好的糖水,砂糖送入水中,变化成粘腻的模样。只要稍微一扯动,便引出千百种思绪,牵扯不断。 自然是美的,性情温和,只有些怯懦,不知如何反抗,容易被人欺负了去。 但话到嘴边,只化作一句:“不记得了。” 冯文荆瞠目,嘴唇张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住在你家中的表妹,这都能不记得?” 冯文荆暗道,沈云山果真还是他记忆中的沈云山,唯有念书,可以让他动容一二。 至于女色,不过是过眼烟云。 话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沈云山阖拢眼睑,却梦到了那位“不记得”的表妹。 宝扇神色哀怨,眼眸含着水珠,柔柔地看向他。 “云山表哥,你……” 193. 世界八(十六)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宝扇泪眼盈盈,一双美眸中尽是哀怨,她低垂着脑袋,瞧着神情低落沮丧,显然是因为沈云山那一句“记不得了”,而耿耿于怀。 周围的一切皆是模糊不清,沈云山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只是面前的美人,连轻颤的眼睫都分外真切,叫人觉得恍惚。沈云山眉心发紧,语气稍冷:“家中之事,不愿和同窗言说。并非是当真忘记了你的样子。” 纵然明知是梦,沈云山仍旧解释着。 梦中的宝扇,却显然不像现实中的宝扇,能够轻易被哄好。宝扇眼圈微红,柔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云山表哥惯会说些好话,来堵住我的口。其实心中定然不是这般想的。” 沈云山轻拢眉峰,淡淡道:“无一言是虚。” 宝扇抬起眼眸,与沈云山四目相对,她脚步微动,便将自己送入了沈云山的怀中。宝扇身上尽是温热绵软,叫人不知该如何动作。 一张柔白娇弱的脸蛋,凑近在沈云山的面前。鼻尖只嗅得香风阵阵,那温香软玉的娇人儿,将两只柔若无骨的藕白玉臂,缠在沈云山的脖颈。温热的吐息,洒在沈云山的胸膛。人软,声音亦柔。 宛如缠人的花株,离沈云山半分不得。 “真好,我也将云山表哥的样子,记得清清楚楚呢。” 沈云山心头微动,垂眸看着怀中的宝扇,只见她美眸中有柔光闪烁,方才还是一副哀愁的模样,如今眼眶中却溢满了欢喜。视线所及,柔软的唇瓣轻轻张合,好似娇嫩的花蕊,姿态娴静地立在一侧,在等候着旁人的浇灌怜惜。 梦中的沈云山,仿佛脱离了现实中的沈云山的掌控,自成一人。那“沈云山”被怀中的美人蛊惑,手臂微微收紧,朝着那柔软的唇瓣俯身。而宝扇睁着一双美眸,却不知道闪躲,在“沈云山”快要靠近时,宝扇合拢眼睑,唯有轻颤的眼睫,彰显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 梦醒。 沈云山眉峰紧皱,睁开双眼,却见外面天色漆黑昏暗,连一丝光亮都无。同屋的冯文荆睡意昏沉,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吐息声。沈云山只得重新躺在床榻上,紧闭眼眸,但刚才的梦境却重新在眼前浮现。如此辗转反侧,不知几时才得以重新入睡。 次日,沈云山戴冠帽时,便瞧见眼底的淡淡青色。 冯文荆倒是没有生疑,只以为沈云山用功念书,才过于劳累,便将一只银制圆盒,递到沈云山面前。 “敷些薄粉,好遮掩眼底的痕迹。” 沈云山身子微僵,想要开口拒绝,但君子需正衣冠,仪容端正,亦十分紧要。 沈云山接过那银制粉盒,语气生硬:“多谢。” 儒长夫子授课,除却经书道理,还有君子六艺八雅。在此其中,儒长夫子最为看重的,便是书法和画作。提笔落笔,处处可见风骨。今日课上,便是做画,其名为——花。 此等物件随处可见,譬如在湘江书院,栽种的便有君子兰,鸢尾花等等草株。但文人做画,并非是纯粹临摹,而是将内里的风骨,于画作中凸显分明。 冯文荆思虑良久,竟画了一棵发财树,金灿灿的小花点缀其间,看起来格外喜人。但如此这般,可气坏了古板守旧的儒长夫子,他狠狠地敲着冯文荆的脑袋,气的长髯飘动:“有辱斯文!” “孺子不可教也!” 沈云山本要画一株君子兰,但落笔之后,模样却是柔弱无比的菟丝花,色泽白皙如玉,姿态柔软无骨,只能紧紧地攀附着身旁的青萝,才得以顺利成长。在一众花团锦簇中,这株菟丝花模样纤细瘦小,可怜兮兮地依偎着青萝。 沈云山皱紧的眉峰,在看到自己画好的画作后,越发冷凝凛冽。 儒长夫子踱步至沈云山的面前,在沈云山盯着面前的画作出神之际,伸手拿起那张单薄的宣纸。 色泽艳丽,众人只画一株或两株花,但沈云山洋洋洒洒地画满了整张宣纸。处处是争奇斗艳,但最吸引儒长夫子的,还是那株菟丝花,模样虽小,但与青萝彼此依偎的模样,分外惹人怜惜。 沈云山拱手解释道:“学生拙作,入不得夫子眼中……” 儒长夫子却甚为满意,过去以题做画,沈云山笔调温和,却让人觉得无法靠近。如今这般,倒是有了些暖融的温度,且虽然不知道沈云山为何喜爱这菟丝花,但总算不是以往那般冷冰冰的模样了。 “甚好。” 沈云山斟酌片刻,终究是开口道:“学生本想画君子兰。” 儒长夫子将画作还给沈云山,朗声道:“君子兰虽好,但你分明更怜爱这菟丝花,为何要觉得自己不堪呢。” 闻言,沈云山神色微怔。 …… 沈云山离家,已经有一月有余。 沈刘氏每日都会往沈云山屋子里泼洒清水,再打开窗扉,散散浊气, 为了贴补家用,沈刘氏不仅要将田地里的活计收拾妥当,好保证家里人有足够的口粮。除此之外,沈刘氏还会去镇上的绣坊找些绣活做。沈刘氏虽然不清楚,沈云山要如何才能做上大官,却从旁人的口中听说,除了在洛郡科举,还要进京,其中翘楚者,甚至要觐见圣上。在沈刘氏心中,依照沈云山的才智,自然是要进京的,到时一身发白衣袍,总会让人瞧不起的。 进京赶考花费甚多,沈刘氏已经积攒了一些银钱,但她不知道京城是如何花用,总想着,多备着些才不会出差错。 绣活中,最多的是绣制手帕和香囊。花样简单,绣好了也是给镇上的平民百姓,或者富贵人家的丫鬟使。沈刘氏裁着一匹藕粉布帛,口中说道:“富贵人家的小姐,连擦脸的巾子,都是用的丝绸,软乎乎地贴在脸上,这般粗陋的布料,怕是会伤了那些太太小姐的脸蛋!” 宝扇会些女红,但却并不擅长。因此,宝扇便按照绣样,将线边描好。她素手抚着绣绷,姿态婉静,手持针线,模样端的认真。听到沈刘氏的话语,宝扇柔柔地抬起头,说道:“日后云山表哥有了出息,姑姑也成了贵太太。” 沈刘氏唇角微弯,面容上尽是笑意。 “自然。到时,莫说什么镇上的太太小姐,就是京城的世家贵女,也能够见得。” 沈刘氏心想,等沈云山高中之后,再聘一门家室高的妻子,他们便能彻底摆脱这些清苦贫寒的日子。 这批手帕缝制好后,沈刘氏便带着宝扇去镇上,将帕子给绣坊送去。 绣坊的胡绣娘,与沈刘氏是老相识,自然知道沈刘氏绣功不错,缝制的帕子香囊,从未有过差错。因此,这胡绣娘只轻轻扫了一眼送来的帕子,便朝着沈刘氏说道:“成了,来随我算工钱。” 伙计啪嗒啪嗒打着算盘。 胡绣娘语气熟稔地问道:“云山几时走的?” “约莫有一月了。” 胡绣娘扬起手中的帕子,轻轻扇风,语气里半是酸涩,半是羡慕:“你倒是好福气,我嫂子的外甥,也在洛郡。听闻湘江书院,即使是捧着金子,也不一定能进得。只有云山这般的好郎君,才让湘江书院免了一半的束脩。日后,云山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红花衣锦还乡,你便成了贵人的亲娘,恐是再也瞧不上我们这小小的绣坊了。” 提及沈云山,沈刘氏面上带着骄矜:“云山还得喊你一声婶子,哪来的瞧不上。” 胡绣娘心底的酸涩渐渐褪去,帕子共七十八文铜板,胡绣娘便直接添了两枚,凑了个整数,给了八十文。 瞧着宝扇身姿纤细,又生的肌肤白皙,容貌柔美,胡绣娘心中微动:“你怎么如此好运气,亲儿子云山是个有出息的,连侄女都养的如此水灵,瞧那模样,才站在我绣坊里不到片刻,便引来了多少客人。” 沈刘氏看向宝扇,嘴里轻声道:“宝扇也是个乖巧的。” 胡绣娘接着说道:“小姑娘生的这般美貌,可曾想过许配人家?” “还不曾。” 胡绣娘眉眼微动,便与沈刘氏说好,若是看到合适的郎君,便让沈刘氏带着宝扇过来相看。 沈刘氏带着宝扇离开,途径一处热闹的摊位。宝扇美眸微动,便轻扯着沈刘氏的衣袖,轻声道:“姑姑,那好像是李姑娘。” 沈刘氏转身看去,便见李冬然一身利落装扮,忙碌的如火如荼,看样子,她那卖吃食的小摊,倒是招揽了不少客人。难怪村头李家,个个是红光满面。只是这摊位虽然热闹,却只有李冬然一人,若有其他李家人在旁边帮忙,也不会如此忙碌。 沈刘氏问道:“你想吃?” 宝扇轻轻摇首:“我不爱吃甜。” 沈家三人,皆不爱吃甜食。 既然如此,沈刘氏便不再停留,带着宝扇离开。 李冬然看到了沈刘氏和宝扇的身影,但因为面前客人的催促,只得先将吃食递给他们。待李冬然转过身来,哪里还有沈刘氏和宝扇的影子。 今日的收获颇丰。回家之前,李冬然取出一把铜板,埋到自家墙角处。李冬然深知,若是自己不藏些银钱,怕是日后出嫁独自过活,她便要身无分文了。更何况,这些吃食,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辛苦。 回到李家,李母伸手接过钱袋子,并没有查看。毕竟李冬然是个老实性子,李母也不会揣测她会干出偷藏铜板的事情。 胡绣娘遇到了一个大活计,镇上富商儿子娶妻,对方要来了京城的时兴样式,要富商原模原样地做出来。对方给的工钱足够,但胡绣娘却愁容满面,毕竟这时间赶的太紧,哪个绣娘都不肯接下来。 194. 世界八(十七)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沈刘氏再来送缝制好的帕子香囊时,胡绣娘便将此事告诉了沈刘氏。闻言,沈刘氏眉毛收紧,暗自沉思,出声询问道:“那富商愿出多少工钱?” 见沈刘氏动了心思,胡绣娘连忙伸出三只手指,口中说着:“这个数。” 沈刘氏心中思量,三两银块,倒是可以一试。这绣活虽然要的急切,但白天夜里赶赶,也能做好。沈刘氏看向胡绣娘,说道:“时间匆忙,夜里定然要点灯照明,除却灯火钱,可不足三两。” 胡绣娘连忙允诺:“你若是有心,我便和那富商再做商榷,多添些银钱。” 那富商自知要的急切,镇上的绣娘没有多少肯接下来的。不然到时耗费了心力,却赶制不出一件喜服,定然要被富商迁怒,连工钱都拿不到。得知沈刘氏愿意接下,富商并不吝啬,又将工钱提了一两。 四两碎银,沈刘氏便点头接下了这桩绣活。 京城的喜服样式复杂,连所需的丝线,都五彩斑斓,都几十种之多。宝扇素手微伸,将丝线分成一缕一团。宝扇女红不佳,便只能帮着绣着些花鸟鱼虫之类的小玩意儿。而布满整片裙裾的赤金凤凰,则是由沈刘氏亲自落针。 明月高悬,四周一片寂静。宝扇依在床榻旁,沉沉睡去。穿针引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宝扇轻张眼睑,见到沈刘氏仍旧睁大眼睛,盯着那细如发丝的丝线。宝扇柔柔起身,唤了声“姑姑”,将手中的茶水递了过去。 沈刘氏接过,随口嘱咐宝扇:“你先去睡罢,这凤凰精细至极,丝丝缕缕彼此相连,不能假借于第二人之手。” 宝扇轻声应好,却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转过身去,往烛台中添了些灯油。 “灯火昏暗,会叫姑姑伤了眼睛。” 这番道理,沈刘氏未尝不懂,但她穿针引线许久,却并未起身添加灯油,便是为了节省银钱。 “我晓得了,将这只凤羽绣好,便去休息。” 宝扇这才离开。 只是待屋内只剩下沈刘氏一人时,她颇为可惜地,将烛台中的灯油舀出来,而后又继续坐下缝制喜服。 如此昼夜不歇,终于在约定好的当日,沈刘氏绣好了最后一针。宝扇的脸上满是欣喜,两颊浮现红晕:“姑姑早些回来,我做些小菜,再配上一壶米酒,好生庆祝一番。” 听到这番话语,沈刘氏紧绷的身子,顿时变得畅快舒展,她轻轻颔首:“我早去早回,再买只烧鸡,也给桌上添些荤腥。” 镇上绣坊。 胡绣娘接过沈刘氏绣制好的喜服,凤凰栩栩如生,针脚绵密。胡绣娘连连称赞:“你这等活计,哪个能不满意?” 胡绣娘干脆利落地给了约定好的四两碎银。沈刘氏将工钱揣进里侧衣裳中,仔细捂好,便去镇上摊贩聚集处,买一只烧鸡。只是还未走到那摊子面前,沈刘氏便觉得脚步虚浮,眼前发黑,竟一丝光亮也觉察不到。 李冬然刚一转身,便瞥见有人直愣愣地倒在地上,瞧着穿着打扮,倒像是沈刘氏。李冬然连忙收好摊子,嘴里说着:“今日不卖了。” 待李冬然赶到时,旁边的几个人,已经将沈刘氏扶起来,喂了些清水。沈刘氏悠悠转醒,但眼前仍旧是不见光亮,难免心中慌乱。李冬然挤开人群,喊道:“沈伯母!” 沈刘氏瞧不见人,只能听到声音,知道是同村的人,便忙说道:“快去寻宝扇。” 沈刘氏如此境况,辨认不出面前的景色人物,便只能信赖自家的侄女。更何况,她身上还揣着碎银,除了宝扇,沈刘氏谁都不相信。但李冬然却并未听沈刘氏的话,她深知,若是宝扇赶过来,沈刘氏定然不会让自己近身。 李冬然搀扶着沈刘氏,说道:“沈伯母,我让旁人去唤宝扇姑娘,你先随我去看大夫。” 沈刘氏心中慌乱,便跟随着李冬然的脚步,去了医馆。大夫诊过脉后,并未直接向沈刘氏说明实情。大夫瞧着,是李冬然搀扶沈刘氏前来,便将李冬然当做了沈刘氏的亲人。 大夫轻声叹气:“这是急病,也是劳累病。目突然不能视物,虽然听着骇人,但仍旧有治愈之法。只所需的草药,镇上并无。姑娘还是早些将人送到大医馆去罢。免得越熬越重,到时便真的看不清了。” 李冬然捏着口袋里的钱,轻声询问道:“若是用上好药,需要多少银钱?” 大夫只问李冬然:“姑娘身上有多少?” 李冬然将身上的钱袋子拿出,大夫轻轻一瞥,缓缓摇首:“这些铜板,只能拿些粗鄙简单的草药,虽能缓解,但不能根治,到时即使能视物,也模糊不清。姑娘何不省下银钱,去大医馆买些能根治的草药,也能使这位夫人早日见到光明。” 李冬然自然知道,大夫所说,便是最好的法子。只她囊中羞涩,即使将这些日子积攒的银钱,全部拿出来,也不一定能为沈刘氏看好眼睛。 隔着一层发白的布帛,铜板将李冬然的手掌,弄得疼痛无比。李冬然下了决断,与其吃不全不整的好药,不如开一副完整的药,只要自己精心照顾,沈刘氏定然能早日恢复。 “大夫,便先拿一副……” “姑姑!” 听到柔声呼唤,李冬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医馆门外的柔弱身影。 她分明,还没有来得及去唤宝扇,宝扇又怎么会赶来…… 宝扇脚步匆匆,走到沈刘氏身旁。沈刘氏眉峰舒展,手掌匆匆地在空中抓着:“可是宝扇?” 宝扇连忙将自己的柔荑,递到沈刘氏手中,声音带着哽咽:“姑姑,是我。” 感受到熟悉的绵软,沈刘氏终于静下心来。来医馆的途中,沈刘氏已经知道,搀扶她的人,是李冬然。虽然知道李冬然是好心,但沈刘氏总觉得不自在,若不是她眼睛不能视物,便早早地离开了。 宝扇眼圈微红,好声安抚了沈刘氏一番,才向看诊的大夫,询问沈刘氏身子如何。 大夫将刚才告诉李冬然的话语,重新讲了一遍。宝扇眼睫轻颤,恍惚记忆起,在那场梦中,她被沈刘氏接到沈家时,沈刘氏的眼睛就不大好了。宝扇曾经询问过此事,沈刘氏不想多提,只道:“之前伤了眼睛,没有瞧好,便落下了这个毛病。” 看出沈刘氏的不情愿,当时寄人篱下的宝扇,惯会看人脸色行事,便没有继续追问。 如今看来,那眼睛落下的病症,莫不就是此次。 宝扇拿出荷包,给了大夫诊金。她又朝着李冬然软了腰肢,声音绵软:“今日多谢李姑娘,待明日,姑姑身子好些了,定然会上门道谢。” 李冬然闷声应下。 宝扇又回到了沈刘氏身旁,轻声细语地询问着,沈刘氏可觉得好些了。 沈刘氏抓着宝扇纤细的手腕,如此这般,她才觉得有些安稳。 “回去罢。” 两人起身离开,李冬然走到宝扇身旁,询问她准备如何行事,毕竟给沈刘氏看眼睛之事,刻不容缓。 宝扇垂下美眸,柔软的发丝随之垂落耳边,她并不伸出手挽发,只是任凭其轻拂脸颊,模样姿态,尽显脆弱。 “我……并无甚好的法子。姑姑如此,我心中慌乱,一时间觉得如何行事都不对了,定然要告诉云山表哥的。云山表哥见多识广,必定能想出好的法子。” 李冬然抬起眼眸,话语中带着责备:“沈大哥远在湘江书院,整日忧心学业,已经是十分劳累。你又拿这件事情,去扰乱沈大哥的心思,着实不对。” 纤细的眼睫轻颤,宝扇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可我只是区区女子,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风浪。唯有求助云山表哥,这一个法子了……” 看到宝扇不懂大局,只知道像株柔弱的藤蔓,攀附依偎着沈云山过活,李冬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依照李冬然看来,沈家最为紧要的事情,便是沈云山的学业。而沈刘氏的病症,可用草药缓解,方才若不是宝扇突然来到,大夫已经开了方子…… 李冬然提议道:“镇上的草药虽然粗陋,但也可缓解沈伯母的病症,不如你先买几贴药,不必将此事告诉沈大哥。” 见宝扇黛眉蹙起,李冬然继续说道:“若是家中没有足够的银钱,我这里还有些。沈大哥……和沈伯母,与我是同村,彼此间有些情意,这些铜钱应该能买到足够的草药。” 宝扇柔声道谢。 李冬然以为,宝扇是接受了自己的提议。但还没等李冬然舒气,便听得宝扇轻声道:“李姑娘心善,只我心中不安,却不是李姑娘能够平稳的。” “你——” 宝扇柔柔俯身:“李姑娘,我先行告辞。” 回家的途中,宝扇便将自己的打算,尽数告诉了沈刘氏,毕竟此事是隐瞒不住的。沈刘氏沉吟片刻,竟没有阻止宝扇,而是犹豫道:“这……会不会扰了云山的心思。” 宝扇明白,沈刘氏是不会拒绝的。沈刘氏虽然事事以沈云山为重,更将沈云山的学业,看做第一紧要的事情。只是双眸不能视物,沈刘氏比谁都要惶恐不安。此刻,她最希望的,便是沈云山能待在她身侧,无需做些其他,只要出声宽慰一二,沈刘氏便觉得安稳。梦中,大概李冬然一直都未告诉沈云山此事,才使得沈刘氏从未释怀。 将此事告诉沈云山,也并非宝扇突然想出的主意。一则听大夫所说,沈刘氏病症不重,只是需要好的草药养护。沈云山平日里平心静气,从未因为某事而慌乱急切过。沈云山这般的性子,闻听此事也不会心烦意乱,因此耽误了学业。二来距离科举考试,还有许多时日。沈云山即使归来,也不会因此误了科举。若是临近科举,沈刘氏出了此事。即使宝扇想要告诉沈云山,沈刘氏也不会依着宝扇。三则是让沈云归来,并非是想要他贴身照顾,而是为了求个沈刘氏的心安。沈家只有沈刘氏和宝扇两个女眷,没有沈云山这个主心骨,难免会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外,这也是见到沈云山的良机。 宝扇声音轻颤,抚着沈刘氏的手掌:“如此变故,我只能想到云山表哥,是我无用……” 见状,沈刘氏反过来安慰宝扇:“罢了,便告诉云山一声。” 如此境况,沈刘氏心中,也想要让儿子沈云山做出决断。 湘江书院。 沈云山接到一封家中书信,是宝扇找的旁人代笔,字字句句都显示着宝扇的不安。 她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沈云山能宽慰心头不安。 沈云山不做迟疑,当即便找到儒长夫子,禀明情况,启程回家。 195. 世界八(十八)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儒长夫子知道,沈云山是由其母独自抚育成人。此次沈刘氏有疾,沈云山定然忧心不已,儒长夫子便温声宽慰了沈云山几句,又将自己贴身携带的荷包给了他。 沈云山推辞着不肯接下,在一旁的儒长夫人轻声道:“长者赐,不可辞。云山若是过意不去,待回到湘江书院后,平日里多帮夫子的忙,好生惩戒那些顽劣的学生,也算了却夫子的一桩心病。” 儒长夫子点头应是。 沈云山眼眸微动,终究是收下了荷包,向儒长夫子夫妇二人辞行。 一路上,沈云山虽然忧心沈刘氏的身子,但却并非心急如焚,只因宝扇在书信中,已经言明沈刘氏的情况,只要有合适的草药,总能养护好的。沈云山走下马车,正好碰到刚出门的李冬然。 因沈云山心中挂念着沈刘氏,便只是轻轻颔首,并未与李冬然打招呼。但李冬然看到了沈云山,她双眸圆睁,显然未曾想到,即使她百般劝阻,宝扇仍旧给沈云山去了书信。李冬然瞥见沈云山额头上的薄汗,想来这一路上,沈云山定然是舟车劳顿。李冬然的心底,顿时浮现出对宝扇的怨念——分明知道沈云山学业紧要,却偏偏还将此等事情告诉沈云山。 李冬然眉眼微闪,心道:若是照顾沈刘氏的人是自己,她定然将买药喂药,伺候沈刘氏等诸多事宜,照顾的妥当,不让远在湘江书院的沈云山忧心。 只会依附旁人的菟丝花,终究是看着美丽,实则毫无用处。 李冬然迎面走过去,轻声安抚着沈云山:“沈大哥,是因为沈伯母之事回来的吗?其实,沈伯母并无大碍,沈大哥切莫要……” 沈云山停下脚步,眉眼中仿佛有冰霜凝结:“李姑娘。” 李冬然抬起眼眸:“嗯?” “家中私事,不劳李姑娘费心。你我并不同路,便就此别过。” 李冬然神情怔愣,不过片刻之间,沈云山的身影,便消失在她的眼前。他身姿俊逸,发丝轻扬,却丝毫留恋都无。 一股名为酸涩的滋味,在李冬然心底蔓延开来。在李家,和李秋然受到不同待遇时,她都不曾感受过这般的委屈难过。此时,只因为沈云山的一句话,她便觉得,她与沈云山,恐怕再无可能。或许因为,这是第一次,沈云山语气冷冷地表示两人之间的疏远,打破了李冬然的最后一丝幻想。 …… 沈云山归家时,正听到庭院中传来宝扇的声音,绵软轻柔,似在哄人。 “姑姑,汤药熬好了。先将蜜饯含在口中,再饮汤药,定然能去掉许多苦涩滋味。” 沈刘氏轻声笑道:“我又不是你,喝口汤药罢了,还要像个幼童一般,要吃蜜饯才能下咽。” “姑姑又取笑我!” 沈云山推开门,宝扇闻声望去。沈云山本以为,已经过了这数月,他早已经将宝扇的模样,忘的一干二净,连身量都记不清了。不曾想,见到宝扇的第一眼,万般情绪便涌上心头。眼前人眉似新月,杏眼桃腮,为了方便行事,宝扇的袅袅青丝,均用一块鸭蛋青的方布包裹起来。装饰虽然寡淡,但难以掩饰其容色清丽。她肌肤细腻白皙,如同无数个深夜中,朦胧模糊,却又高不可攀的月色。宝扇见到沈云山,乌黑的眼睫轻颤,柔唇轻启:“云山表哥?” 沈云山抬眸看她:“表妹,是我。” 宝扇提起裙裾,脚步匆匆,几乎是扑到沈云山的怀中。她轻声抽泣着,任凭晶莹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沈云山的衣襟上。 这些日子的慌乱不安,仿佛找到了倾泻口。 宝扇依偎在沈云山的胸前,讲述着对他的思念:“姑姑想你,我……我也挂念云山表哥。去药铺买药,找书生写信时,我都在想着云山表哥,想着若是云山表哥在,心便不会跳得这般厉害,声音也不会如此颤抖。我这般胆小,定然丢了沈家的脸面,让云山表哥觉得为难了罢……” 哭泣声,原本令人心烦。但若是美人梨花带雨,语带心酸,这份为难,便变化成怜惜。让人不禁后悔,为何宝扇无依无靠之时,自己不曾陪伴在身边,反而惹得美人黯然神伤,不知道默默垂泪了几次。 沈云山头一次,心底没有生出对女子靠近时的抗拒心。在他眼中,宝扇软弱不堪,脆弱可怜,此时此刻,唯有他能够依靠。而作为宝扇唯一信赖之人,沈云山又怎么能狠下心来,推开宝扇,叫美人心碎呢。 沈云山扬起手臂,轻轻拍着宝扇的柔背,温和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情真意切:“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沈刘氏目不能视物,但听到沈云山的声音,内心亦是欢喜。唯有此时,沈刘氏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看不见周遭时,除了宝扇,她最想见到的,便是从小抚育长大的沈云山。沈云山的归家,叫沈刘氏觉得心安。 听到宝扇的哭泣声,沈刘氏亦觉得百感交集。她害了急病,家中只有她和宝扇相依为命。宝扇性子绵软,这些日子必定忍受了不少的担惊受怕,此时见到沈云山,才情难自已。 仔细询问过沈刘氏的境况后,沈云山便先去医馆,又给沈刘氏抓了几帖药。沈云山稍做思量,便做出了决断,他要带着沈刘氏去洛郡诊治。洛郡地大物博,什么珍贵的草药都有。此外,沈云山为了兼顾学业,将沈刘氏留在洛郡,也便于不时地照料。 只是,沈刘氏一离开,家中便只剩下宝扇一人。以宝扇柔弱之姿,留在村子里,定然要遭旁人的欺辱。但将宝扇带走,又该以什么名义? 沈云山不知,自己应该寻个什么正当的名头,将宝扇一并带到洛郡。 沈云山思量不出,便拧着眉峰,告诉沈刘氏和宝扇,他要将沈刘氏带到洛郡。 沈刘氏先是欣喜,而后眉峰微皱,面色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沈云山不着痕迹地看着宝扇,眉骨中有细微的紧张。 沈云山想着,只要宝扇开口,他便顺水推舟,言说沈刘氏希望宝扇陪伴在侧,将宝扇一并带去。 不曾想,宝扇眉眼弯弯,不去瞧沈云山,只看着沈刘氏,语气欢喜:“太好了,姑姑。镇上的大夫用药,姑姑都能恢复一二。若是去了洛郡,姑姑定然能十分康健。” 说罢,宝扇转身看向沈云山,一双水眸中似有水光浮现,待沈云山细看时,那水色随着纤长的眼睫眨动,便又看不到了。那美眸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宝扇柔唇微张,却只说了一句:“云山表哥,定然能将姑姑照顾得很好。” 沈刘氏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了,便是沈云山言语之中,只说要带走她,却并未提及宝扇。莫非,沈云山要将宝扇独自留在这村子里? 沈刘氏抚着宝扇的手腕,语气急切:“云山哪里照顾好人?平日里,都是我们两个相互陪伴,这……” “姑姑。” 宝扇软着声音,轻柔地打断了沈刘氏接下来的话。 她垂下眼睑,语气柔柔:“洛郡地境广袤,除了云山表哥,还有其他贴心人。我与云山表哥,只是表兄妹的情意,若是跟着姑姑一同去,便要惹得旁人议论了。读书人最惦念名声,我虽出身粗鄙,但也明白。而且——村子中的人都很好相处,我留在家中,也能为姑姑,和云山表哥守好家里,日后待云山表哥高中,便能风光回乡。” 越听宝扇这番话,沈云山眉眼越冷,他温声道:“表妹此言,当真是有道理。娘,便顺了表妹的心意罢。” 一个两个都是如此说,沈刘氏哪里还能说出其他的提议。 瞧着庭院中,宝扇纤细柔软的身子,沈云山收回视线,捏着书卷的手指,却越发攥紧。 ——不是思念他吗?不是一刻都离不开他吗? 沈云山轻声嗤笑,暗道看着柔软的女儿家,也会说些漂亮话哄人。他分明知道,越是让人容易沉溺其中的话语,就越不可信。可当时,他怎么就相信了呢。怎么就在宝扇绵软的身子,拥着他的时候,丝毫不做怀疑地,相信了她全部的话。 沈云山平静心绪,只瞧面前的书卷,不去注意庭院中的宝扇。直到读完一卷书,沈云山向外看去,却见庭院中没有了宝扇的身影。沈云山站起身,朝着院子里走去。 沈刘氏坐在躺椅上,阖眼晒着太阳。据大夫所说,这样可以帮助双眼恢复如常。沈云山走到沈刘氏身旁,状似无意地问道:“表妹呢,怎么不见她的身影?” 沈刘氏唇角带笑,压低声音:“郑秀才寻她。” 闻言,沈云山心头轻跳,声音微冷:“郑秀才,哪个郑秀才?” 沈刘氏解释道:“便是镇上的那个郑秀才,你们曾是同窗。你考中秀才那年,他名落孙山,不过第二年,便中了秀才。我这眼睛,不是因为给绣坊绣制喜服伤的吗?原本是我太过急切,与胡绣娘本无关系。但胡绣娘得知此事,心中愧疚,便说定然要为宝扇寻一门好亲事,以好生弥补沈家。” 沈刘氏听不到沈云山的声音,自然也瞧不见沈云山脸上的霜雪冷凝。 “胡绣娘所说,我本不愿。只那日,胡绣娘让郑秀才,见了宝扇一面。那郑秀才便时不时地来家门外,送些小玩意儿。前些日子,宝扇还央求他写了一封书信,送去给你……” 沈云山垂下眼睑,暗道,原来那书信是什么郑秀才所写。 怪不得,一封家书,偏偏写的引经据典,处处不通,足以见写信人的迂腐不堪。 196. 世界八(十九)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宝扇和郑秀才相对而立,郑秀才一袭灰色衣袍,面容儒雅,双眸直愣愣地瞧着宝扇。待宝扇看向他时,郑秀才又慌张地收回视线,目光变得飘忽不定。 “宝扇姑娘,你近来可要再写书信,给你表哥寄去?我这几日好生研读了书卷,定然能写的比上次出彩不少。” 宝扇轻轻摇首:“不必了,郑秀才。云山表哥已经归家,无需再用书信。上次劳烦郑秀才持笔,着实是感激不尽。” 郑秀才连忙道:“不麻烦,我……心甘情愿的。” 两人静默无言,郑秀才抬起头,看着宝扇身姿柔弱,一副温婉模样,不禁心头微动,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只是这般话语,他已经演练数遍,此时说出口,却仍旧有些结巴:“如今正是鱼虾捞捕的时节,我家中备有青蟹,个头肥美,不如……” 宝扇抬起眼眸,水眸轻颤,这副娇柔的模样,瞧得郑秀才心头火热,正要走上前去。便看到宝扇的视线,越过郑秀才,柔声唤道:“云山表哥。” 沈云山并不走近,只远远地站在一旁,声音微冷:“娘亲寻你。” 宝扇蹙眉:“姑姑因何事寻我?” 沈云山的视线,轻轻地掠过浑身紧绷的郑秀才,声音又冷了几分:“不知。” 宝扇只得朝着郑秀才解释道:“姑姑行走不便,我便先告辞了。” 说罢,宝扇便随着沈云山,缓缓离开此处。两人相伴而行,才子佳人,瞧着分外相配。不知为何,郑秀才心中浮现出几分失落。他和沈云山是同窗,家境比沈云山好上许多。但那次科举,沈云山中了秀才,他却……如今沈云山更是入了湘江书院,而他只能偏居一隅,寂寂无名。 这样前途似锦的少年郎君,同宝扇姑娘才更相配罢。 意识到心中冒出这个念头,郑秀才猛然一惊。他轻轻拍着自己的脑袋,暗道糊涂,宝扇姑娘和沈云山,不过是表兄妹之谊,又何来什么相配不相配的。 …… 宝扇腰肢微软,素手抚弄,伺候着庭院中的花草。这些花草算不得名贵,有些只是从林间田地中,移植过来的野花。但经过宝扇的打理,色彩缤纷,处处透着盎然生机,倒是别有一番野趣。宝扇手持一个木制水壶,水滴从壶口滚落而下。在日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斑驳的彩虹颜色,仿佛那五颜六色的光芒,都被绵软白皙的柔荑,轻巧地握在手心里。 沈云山走近宝扇,声音微凉:“我与娘亲,明日过了午时便启程。” 宝扇握着水壶的柔荑微顿,轻声说道:“我知道。” 沈云山目光微凛,又走近了一步,他开口询问道:“你知道?你可知道,我们会不会再回这里,几时才会回?” 水壶被放下,宝扇美眸轻闪:“我不知道。纵使云山表哥告诉了我,归程几时。可是人心易变,说不准哪天便会变了心思。因此,云山表哥莫要告诉我,若是我得知了归期,定然要日日苦等,整日望眼欲穿了。” “你孤身一人,在此处如何过活?” 说罢,沈云山便轻声嗤笑:“倒是我多心,毕竟方才,那郑秀才还开口邀约,要你去吃青蟹,怎么会觉得家中冷清?” 宝扇眼睫轻颤,柔唇抿紧又缓缓松开,她脸色比方才,越发白皙了几分:“郑秀才心善,我请他代为写家书,已经是劳烦他。至于青蟹之事,便不会再去。” 花瓣似的唇瓣微张,宝扇轻声叹息,她扬起白皙的脸蛋,柔柔地看着沈云山。那眼眸中的潋滟水光,仿佛也沾染了五彩的彩虹光芒,叫人瞧了心生恍惚。沈云山收紧手掌,轻声询问:“你情愿留在家中?” 也不愿开口,随他一同去洛郡。 宝扇眸色微黯,语气中满是落寞:“我本便是形单影只,幸好有姑姑收留,才有了姑姑和云山表哥这两个亲人。如今,姑姑去洛郡,是为了医治双眼。而我……谁会想要带着一个累赘上路?” 沈云山脱口而出:“我想要你去。” 此时的沈云山,已经尽数忘记了之前的打算。什么要宝扇亲自说出口,他再顺势而为。看着宝扇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沈云山深知,宝扇并不是不想一同去洛郡。而是心生胆怯,她与沈家,并不多少血缘牵连,若无人开口,宝扇便默默忍受,甚至是心甘情愿地留在村子里。 这样怯懦的宝扇,又怎么会提出可能会让人苦恼的提议呢。 宝扇唇瓣微张,姣好的面容上尽是惊诧,她轻声呢喃道:“云山表哥,是真的吗……” 沈云山愿意带她离开,而不是将她一个人抛弃在这里,就如同昔日的父亲母亲,留她独自一人,任凭旁人欺凌。 沈云山轻阖眼睑,片刻后又睁开,乌黑的瞳孔中,带着令人心中安稳的沉静:“是我所愿。娘亲与你,都是我应当照拂之人。你可愿——陪伴娘亲身侧,去往洛郡?” 宝扇轻轻颔首:“我愿意陪着姑姑。” 心头巨石落下,沈云山抽痛的眉骨,终于恢复如常。沈云山扬起手,在宝扇澄净的眸光中,抚上她的乌黑发丝。手掌之下,尽是绵软轻柔,沈云山抬起手,指间带下一片花瓣,他语气平缓:“娘亲身子不佳的这些时日,旁人给予的帮助,我都一一记下,待会儿便去道谢。你日后——这其中,自然包括那郑秀才。你不必整日将他的善行,记忆在心中,知道吗?” 宝扇乖巧称是。 待沈云山离开后,宝扇回了自己的屋子。她从木柜中,拿出原本便收拾好的包袱。 在沈云山提出,要带沈刘氏去洛郡养护身子时,宝扇便决定要陪同在侧。毕竟若是宝扇不同去,难不成当真留在这偏僻的村落,等到了年纪,被上门的媒人随便说门亲事,而后便草草地度过男耕女织的一辈子。 这样的日子,并非宝扇所求。 但是沈云山未提出,带她一同前往。宝扇只做忍耐姿态,并不痴缠沈云山。全身心的依赖,会让男子生出怜惜。但过于的温顺,则是让男子觉得,女子待他情真意切,再也不会变心。既然女子已经成了囊中之物,那谁还会为一个绝不会改变心意的女子,耗费诸多心思。在此之前,宝扇已经向前迈进了数步,而沈云山则是留在原地,冷眼瞧着宝扇靠近,甚至有后退的心思。如今,便该由宝扇退却,惹得沈云山上前。 包袱中装不得太多的物件,宝扇便只放了几件衣裙,和平日里用的绢花手帕,倒是轻省许多。 郑秀才看到沈云山时,不禁目光飘动。但他瞥见沈云山身后空空如也,没有那抹柔弱的身影时,郑秀才面上难掩失落。见郑秀才失神,沈云山便将代写书信的铜板,交给了郑母。郑母眉眼带笑地接了过去,嘴里说着:“都是同乡,云山你何必这么客气。” 沈云山面容温和,他不在郑家多留,只是在经过郑秀才身边时,温声提醒道:“听闻郑伯母,已经给郑秀才相中一门亲事。” 郑秀才神色微怔。 沈云山继续道:“表妹心思简单,对男女大妨多有不懂。听闻郑秀才的未婚妻子,脾气随性大胆,在郡县中多有名声,日后定然能与郑秀才相濡以沫。” 闻言,郑秀才周身发寒。 转过身来,沈云山眉眼微冷。 ——这世间,总有人做着坐拥齐人之福的美梦。凭借一副尚可的模样,哄骗宝扇这般性子绵软的女子。 李冬然拉着摊子回家时,便见到李母捧着两吊铜板。瞧见李冬然脸上的汗珠,李秋然轻哼一声,用帕子扇着风,毫不掩饰嫌弃的神色:“还不去洗洗,真是脏死了!” 李冬然轻声应着,抬脚往院子里走去,口中随口问道:“娘手中的铜板是哪里来的,还用红线串着,瞧着很是讲究。” 李母本不欲说,李秋然轻笑道:“秀才公送来的,说是你送他娘亲去医馆,给的酬谢礼。” 闻言,李冬然脚步微顿,抬头看向李秋然:“沈大哥来了?” “嗯。” 李冬然脚步匆匆,跑到门外,她左右皆看了几遍,却没有见到沈云山的踪影。李冬然抬起脚,想去追赶沈云山。李秋然依在门上,让她别白费力气。 “秀才公早就走了,你脚再快,还能赶得上马车?” 李冬然转过身,面上满是焦急:“沈大哥去哪里了?” 李秋然颠着手上的铜钱:“沈家一家口,都去往洛郡去了。唉,若是当初,爹娘说得那桩婚事能成。如今,我也应该在那去洛郡的马车上了。” 时至今日,对于沈刘氏没相中自己一事,李秋然虽然心中仍旧觉得不自在,但也没有之前那般耿耿于怀。今日见了沈云山,李秋然看他模样清冷,身姿俊逸,心中竟然有几分后悔。早知如此,她李秋然舍下脸面,讨好那沈刘氏又如何。 可惜,可叹。 不过,李秋然看着李冬然满脸黯然的模样,心中又有几分畅快。她便是再不如意,嫁不了沈云山,也能找个不错的郎君。而李冬然,便是不一定了。李秋然也是没有想到,李冬然平日里不声不响,竟然对沈云山藏了这样一份心思。 “秀才公不仅走了,还将他那娇滴滴的表妹,一并带走了呢。我瞧这秀才公,也是个贪恋美色的,长路漫漫,美人在侧,难免会……” 李冬然眼圈发红,头一次对着李秋然发火:“你不许胡说八道!” 看到李秋然手中的铜板,李冬然伸手要回:“这是沈大哥拿给我的,还来!” 李秋然柳眉一竖,将铜板扔到了地上:“你如此能耐,怎么不冲着秀才公发?李冬然,你莫要将攀扯不上秀才公的怒气,撒到我的身上!” 李冬然捡起地面的铜板,沉声不语。 李秋然气冲冲地合拢大门,撂下一句:“秀才公连我都没相中,还会看上你李冬然!便是没有那柔弱不堪的小表妹,秀才公便能成了你的,莫要做梦了罢!” 洛郡四通八达,连车马往来的官道,都比偏僻的小镇,要大上许多。街市人群熙熙攘攘,沈刘氏需要时常休息,便独自坐在一侧。而宝扇,便与沈云山并肩而坐。素白的柔荑,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一孩童正走在马车旁边,与宝扇四目相对,他咧开嘴角,喊道:“姐姐,姐姐!” 宝扇手掌一颤,车帘缓缓落下,她身子往沈云山身边靠近。 沈云山的视线,从书卷上移开,温声说道:“顽童胡闹罢了,不必理会。” “是,云山表哥。” 197. 世界八(二十)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 沈云山托人在洛郡,寻了一处小院,供沈刘氏平日里修养所用。此处院子倒是干净敞亮,还有一方小花圃。但或许是因为疏于打理,鲜花尽数萎靡,只残留着几片残枝枯叶。 宝扇打开包袱,里面放着几个用油纸包裹好的花株,是她从家中移栽过来的。花株的根部,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宝扇将花株放到花圃中,但几株花皆是东倒西歪,姿态并不挺立。宝扇黛眉蹙起,手中拿着沾上泥土的小铲,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云山走到宝扇身边,伸手接过宝扇手中的小铲,说道:“我来罢。” 宝扇退在一侧,看着沈云山修长的手指,抚弄着花株,另外一只手,则轻轻拨弄着泥土。待沈云山松开手,花株便稳稳地陷在泥土中,无半分倾斜。 宝扇扬起脸蛋,美眸中满是欢喜:“栽成了!” 沈云山瞧着宝扇舒展的眉峰,缓缓地移开视线。宝扇轻呼一声,拿出身上带的帕子,轻轻覆上沈云山的手掌。 她盈盈水眸,只凝神细瞧着沈云山的手掌。柔荑白皙且绵软,如同柔腻的羽毛,拂动着沈云山的小片肌肤。宝扇微微俯身,柔软的气息,几乎落到了沈云山的掌心。她用帕子轻拭,拨去那些乌黑的泥土。沈云山掌心张开,任凭宝扇作为。他垂下眼睑,能看到宝扇纤长绵密的眼睫,在轻轻颤动,雪白的帕子,与那晃眼的肌肤相比,还要逊色三分。污土将帕子弄得脏兮兮的,宝扇却毫不在意。她见到沈云山的手掌,干净如初,黛眉这才舒展开来。 宝扇收起帕子,转身看着花圃中轻颤的几株花,柔声说道:“仔细算算时日,这些花株开花之日,便是云山表哥赶考之时。到时,花圃一片姹紫嫣红,也算是为云山表哥送行了。” 沈云山手指微动,过去曾经有过许多人期盼他入京赶考。畅想着他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模样,好一番春风得意。对诸如此类的话语,沈云山早已经习以为常。但听到宝扇此番话时,沈云山竟觉出几分期待来。 这是他与宝扇,共同栽种的花株。届时它们经过抽芽,生叶,最终开花。身姿轻颤着,送他入京,此般景象,倒是让人觉得心中暖融。 沈刘氏用了洛郡的草药,眼前虽然仍旧混沌不清,但总算能看到一丝光亮。沈云山逐渐安心,又买了几帖草药,放在家中。想必这般对症下药,沈刘氏也能早些好起来。 学业为重,沈云山并不住在小院。一返回洛郡,安置好沈刘氏和宝扇的住处后,沈云山便回到了湘江书院。 见到沈云山,冯文荆立即迎了上去。平日里,冯文荆嫌沈云山过去无趣,不能像其他的同窗,彼此斗虫,相互约着去书院外的坊市取乐。但在沈云山离开后,冯文荆和其他同窗肆意玩闹了几日,却觉得兴致缺缺。 同窗不解,出声询问道:“你不是整日念叨着,想来这博弈馆,赢一笔横财回去。” 冯文荆无甚兴趣:“还是云山言之有理,这般乌烟瘴气之地,有什么欢快可言。” 说罢,冯文荆转身便走。 望着空荡荡的床榻,冯文荆有些想念晨曦微露时,沈云山轻声诵读的声音。冯文荆虽然留恋床榻,但也会在沈云山清朗的声音中,爬起来一起念书。 这些好好念书的日子,可此整日里招猫逗狗快活多了。 刚见到沈云山,冯文荆脸上便难掩欢喜,他口中喋喋不休道:“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没有你在儒长夫子训导时,出声回答,我们皆是战战兢兢的。儒长夫子对一众学子,也是诸多不满意,每每气得长髯抖动……你返家匆忙,究竟是为何事情?” 沈云山语气平淡:“家中母亲伤了眼睛。” 冯文荆顿时拧眉:“那伯母如今可好?” “已逐渐痊愈。” 至于将沈刘氏和宝扇,接到洛郡居住之事,沈云山并未告诉冯文荆。只因是家中私密事,他不想人尽皆知。 冯文荆长舒一口气,又拉着沈云山念叨,这些日子,他跟随着书院中的同窗,去了博弈馆,觉得不过尔尔,那里人声鼎沸,吵闹得人耳朵发痛。 到了去食舍时,沈云山只道让冯文荆先去,自己另有紧要事。初时,冯文荆并不疑惑,只是每次到了用膳的时刻,沈云山仍旧持着书卷,丝毫没有去食舍的意思。这便叫冯文荆觉得奇怪。平日里,沈云山念书勤奋,却不会因此废寝忘食,毕竟进京赶考时,要在考苑中,待上足足三天,滴水不能进。若是身子差些的,怕是时辰未到,便要昏厥过去了。沈云山本就文弱,儒长夫子并不担心他的学识,只是对他身子多有忧心。因此,经儒长夫子教导,沈云山这些日子都在调理身子,定然不会不去用膳。 冯文荆起了疑惑,前脚说着自己要去食舍。只是一走出屋子,冯文荆便躲在一旁,瞧着沈云山的动静。沈云山又念了两刻钟的书,才走出房门。冯文荆跟了上去,看到沈云山并没有去食舍用膳,而是离开了湘江书院。 冯文荆跟随着沈云山的脚步,来到一处小院。此处炊烟刚熄,沈云山扬起手掌,轻拍了三下,院子中便有人过来开门。 “云山表哥,今日蒸了肉沫鸡蛋呢。” 原本百无聊赖的冯文荆,在看到那纤细柔弱的美人时,立即直了眼睛。因为离得远些,冯文荆听不清全部的字句,只听得见那声音轻柔,叫人听罢便觉得身子酥麻。 冯文荆又看到,美人扬起手臂,露出霜雪般洁白的手腕,她拿着一条粉色帕子,想必定然是极香的。美人柳眉微拢,为沈云山擦拭着脸颊的汗珠。而令冯文荆瞠目的是,平日里视女子为无物的沈云山,竟然没有躲开,只是那般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享受着美人的轻抚。 沈云山跟着美人,进了小院。门扉合拢,阻挡住了冯文荆所有的视线。 见到此等情状,冯文荆不禁心中酸涩。 ——行事光明磊落,被儒长夫子多次夸赞的沈云山,竟然也会做出这般金屋藏娇的事情来! 当真是,君子之风不存。 想到那身姿柔弱,腰肢如同柳树枝般纤细的女子,冯文荆眼底发热。难怪沈云山连食舍的膳食都不用,偏偏跑到这里用膳。想起沈云山有意瞒着自己,冯文荆神色黯淡,那女子虽然异常美丽,但已经是沈云山的人了。他冯文荆饶是再混不吝,也不会做出夺朋友之妻的行径来。沈云山做甚要如此隐瞒?亏得他们还做过三年同窗。 冯文荆越想,心中越发觉得生气。他头脑一热,便走到那扇门前,学着沈云山的样子,轻拍了三下。 沈云山正在里屋用膳,宝扇端着今晨做好的红糖糍粑,要拿去给沈云山尝尝。沈刘氏眼睛逐渐大好,已能完全视物,只偶尔眼睛会有疼痛,便仍旧在服着草药。宝扇观沈刘氏的眼睛,与梦中相比,已经好了许多。自从沈刘氏能视物,她待在家中便整日想着,如何给沈云山做些好的吃食。 见沈云山细嚼慢咽,沈刘氏轻声叹息:“我做的,定然没有书院中的师傅,做的色香味俱全。” 沈云山握着竹筷的手掌微顿,沈刘氏不知道,沈云山在湘江书院,一直都是吃着最简陋的吃食。薄饼,清粥,如何能和眼前的饭菜相比较。 但沈云山并没有诉说过,他在湘江书院的日子如何。此时听到沈刘氏低落的话语,沈云山声音淡淡:“娘亲做的饭菜,自然是好的。” 沈刘氏展颜,说道:“还有一份红糖糍粑,是我和宝扇做的,模样小巧,一口便能吃掉一个。你待会儿尝尝,若是滋味好,便带些和同窗分去。” 沈云山颔首称是。 宝扇端着红糖糍粑,打开了门扉。门外站在的少年郎君,身穿蓝底白襟的弟子服,但腰间门挂着玉佩香囊,处处彰显华贵。如此看来,此人定然家中富贵。宝扇看着冯文荆身上,是和沈云山同样的弟子服,眉眼微缓,声音轻柔:“你也是湘江书院的学子吗?” 冯文荆的满腔怒火,在看到娇怯的宝扇时,顿时被浇得干净,声音也变得支支吾吾。 “是。我……我是来寻云山的……他可在此处?” 听到冯文荆和沈云山相熟,宝扇便推开门,轻声道:“云山表哥正在用膳,你——” 宝扇不知该如何称呼冯文荆。 冯文荆忙道:“叫我冯文荆便好。” 宝扇自然不会直呼其名,只唤道:“冯郎君。” “欸,欸。” 宝扇举起手中的托盘,红糖糍粑模样小巧,白色的糯米中,透着甜腻的红色。 “冯郎君可曾用过饭,不如先吃点红糖糍粑?” 冯文荆摇头:“不曾。” 宝扇走进里屋,身后还跟着一个冯文荆。冯文荆的手中,拿着块被咬开了的红糖糍粑,看到沈云山时,他颇有些心虚。 “云山。” 沈云山稍做思量,便知道冯文荆是偷偷跟来的。他眉骨微扬,倒是没有多少愠意,毕竟冯文荆不是什么恶人,若是他多加提醒,冯文荆便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沈云山抬起眼眸,瞧了冯文荆一眼,语气平缓:“坐下一起用膳罢。” 冯文荆从善如流地坐下,心中对沈云山的怒火,早已经消失不见。看到桌上五颜六色的腌菜时,冯文荆立即认出了沈刘氏的身份。他惯会讨人喜欢,唤了声:“沈伯母。” 至于宝扇,冯文荆心道,沈云山不是单纯的金屋藏娇,竟然将美人都带到了亲娘面前…… 冯文荆比沈云山年长,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兄长。对着宝扇,冯文荆便顺势唤道:“弟妹。” “有弟妹如此,云山真是好福气。” 198. 世界八(二十一)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 宝扇两颊微红,匆匆地垂下眼睑。她深知是冯文荆误会了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沈云山眉骨微拢,放下手中的竹筷,声音中带着冷意:“胡说什么?宝扇是我表妹,并非你随意揣测的……” 并非是他的妻子。 如此窘迫的境况,冯文荆却不觉得难堪,语气轻松道:“原来不是弟妹,而是表妹。着实是宝扇妹妹模样美貌,宛如天人之姿,如此姣好的容颜,让我生出了误会,真是抱歉。” 宝扇生在乡野,从未听过这般夸赞她模样的溢美之词,两颊上的红晕更深了几分,面容上尽是羞怯之意,她腰肢微软,姿态柔弱:“冯郎君莫要取笑我了。” 说罢,宝扇便搀扶着沈刘氏,离开了此处。 沈云山听到冯文荆那番话时,眉眼中便满是寒意。村人们本性质朴,便是夸人,也不会如同冯文荆这般,以“天人”相比,油嘴滑舌地说得天花乱坠。冯文荆伸筷,要去捡起碟中的腌菜,被沈云山按住了手腕。 冯文荆不解,抬头看向沈云山。 沈云山一脸肃容,语气微凉,似在警告:“以后不许在表妹面前,说这些轻浮的言辞。表妹性子单纯,你这般,难免会唐突了她。” 冯文荆神态真诚:“可我并非有意追捧宝扇妹妹,而是字字为真。宝扇妹妹如此貌美,书院中哪个学子见了,不得吟诵几首酸诗。” 沈云山提醒道:“什么妹妹,莫要乱攀关系。你与表妹,连丁点亲戚关系都无,切不可说这般引人误会的话语。” 冯文荆无奈,在沈云山冷凝的眼神中,只得再三保证,日后定然不会随意唤什么姐姐妹妹。 得知冯文荆和沈云山是同寝而居,沈刘氏见冯文荆喜食桌上的腌菜,便装了一小瓦瓮,拿给冯文荆带回湘江书院。冯文荆当即觉得沈刘氏和蔼可亲至极。 虽然冯文荆保证,不把沈云山将家中亲人,接到洛郡一事,告诉其他学子。但冯文荆时不时地便往沈家跑,每每带些小玩意——给沈刘氏滋补身子的参片,坊市中买来的珠花。冯文荆人精似的,将沈刘氏哄得极其欢喜,没过几日,对冯文荆的称呼,便由“冯郎君”改口成“文荆”。 对着铜镜,宝扇戴上了那莹润小巧的珠花,点点光泽细碎地撒在她的鬓发间。宝扇伸出柔荑,轻抚着青丝间的珠花,美眸轻颤。 若是她在乡野草草地嫁了人,怕是每日要过着相夫教子的日子。夫君若是家境殷实,也只能在生辰,给她打上一对素银镯子,哪里会买到这般好看精致的珠花。 无论是梦中,亦是如今,她从未有过退却之意。 余光瞧见灰色衣袍,宝扇柳眉蹙起,取下发髻中的珠花。她水眸微闪,似在纠结犹豫。 沈云山走到宝扇面前,询问道:“是冯文荆送的?” 宝扇轻轻颔首。 沈云山并非是不通晓人情世故的迂腐书生,冯文荆待沈刘氏和宝扇好,他便在学业上,多提点规训冯文荆。只是如今,沈云山却有些不懂,宝扇分明喜爱那珠花,却将其收了起来。 “为何不戴?” 宝扇用帕子,将珠花包好,柔声回答道:“这样精致的物件,自然不能日日佩戴。待年节将至,或云山表哥高中那日,我再戴在发间,免得这珠花经年累月的戴,失去了光泽。” 闻言,沈云山眼眸轻颤,心头传来轻微的刺痛。他仔细端详着宝扇,洛郡女子,皆是身上钏环叮当作响,而宝扇却是周身寡淡。如今更是连朵珠花,也不舍得日日佩戴。沈云山不懂女子的心思,但想必每个女子,都想要将自己的美丽,尽数显现出来。 此乃天道自然。 宝扇亦然,而她如此素雅,并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云山手指微拢,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接下来的几日,冯文荆发现,沈云山就寝的时辰,比之前晚了许多。 沈云山替人代抄书卷,得了一笔工钱。沈云山便用这笔工钱,去了坊市,买了两朵珠花。模样恰似芙蓉花,做工精致,微风吹来时,那芙蓉花花瓣便会随风轻颤。 珠花用帕子包好,送到了宝扇面前。 宝扇掀开帕子后,看到两朵银色的珠花,美眸中满是惊讶,她轻声询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沈云山语气平淡:“我替人抄写书卷,那人没有多余的银钱,便拿珠花来抵债。家中唯有你,可以用得上这珠花。” 宝扇眉眼弯弯,唇角带着清浅的笑意。 沈云山状似无意道:“你如今,便不只一朵珠花,以后不必再将它们收在匣中。” 宝扇柔声应好,随手将芙蓉花形状的珠花,戴至鬓发间,出声询问道:“云山表哥,觉得如何?” 美人本似玉芙蓉,自有一份柔弱态。此时有花相衬,越发显得柔美动人。 沈云山的视线,从宝扇姣好的容颜上,轻轻掠过,他声音含糊道:“尚可。” 最近学业繁重,沈云山便待在了湘江书院,甚少归家。而冯文荆,却来的越发频繁了。冯文荆虽然生在富贵人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平日里吃惯了大鱼大肉,如今却对沈刘氏做的农家小菜着了迷,便日日来沈家。沈刘氏顺势向冯文荆打听一些,有关于湘江书院的事情。 提到近来的小测,冯文荆抓起碗中的柿饼,面上并无担忧色:“过去我便在学子中,身处下游,如今有云山的训导提点,我已经多有进益,定然能比上次名次高上许多,又何必困在书院中苦读。” 冯文荆又说道:“依我看来,云山便更不必苦读。每次儒长夫子小测,除了云山,便无第二人的文章,能得到儒长夫子亲睐。” 听到沈云山在湘江书院,也是这般讨夫子喜欢,沈刘氏脸上尽是欢喜,将柿饼往冯文荆面前送了送。 见状,冯文荆继续说些沈云山的“事迹”:“云山自入湘江书院以来,便名声远扬,颇受诸位同窗羡慕……” 眼看天色渐晚,冯文荆站起身来,说道:“我此次离开湘江书院,还有一事,便是要寻个书童,好陪我进京赶考。” 沈刘氏知道冯文荆有事在身,便不再相留,只包了几个晒干的柿饼,给冯文荆带在身上。 宝扇垂下眼睑,轻声询问道:“冯郎君所说,寻书童一事,可是赶考之人,皆要准备?” 冯文荆轻轻颔首:“赶考之时,要有书童陪伴在侧,帮忙背着书箱,做些杂活。不过也有学子,不带书童,而是带着贴身丫鬟……” 语罢,看着宝扇澄净如水的眼眸,冯文荆连忙住嘴,那般带着贴身丫鬟随行,做出的污糟事情,便不必与宝扇细说了。 沈刘氏闻言,却着急问道:“寻一个书童,可要多少银钱?” 冯文荆斟酌片刻,回答道:“一月约莫半两银子,不过吃穿住行,皆要另行安排。” 沈刘氏喃喃自语:“既然众人皆如此,云山也得寻一个书童同行。” 想到自己曾经询问过沈云山,可要帮忙寻书童,沈云山轻声拒绝的画面,冯文荆自知失言,急忙弥补:“便是没有书童,也无妨的。” 但沈刘氏虽然身为寡妇,但却不想处处低人一等。因此,自从沈云山入私塾以来,旁人有的书袋,笔墨等等,沈刘氏都购置齐全。 见状,宝扇垂下纤长的眼睫,眼底闪过沉思,她温声宽慰着冯文荆:“趁着天色未晚,冯郎君快些去坊市罢,免得好的书童,都被人挑选了去。” 冯文荆这才匆匆离开。 沈刘氏将积攒的钱袋拿出,她已经将宝扇当做了沈家人,因此并不瞒着宝扇。沈刘氏解开钱袋,将里面装着的铜板,通通倒出来。 “帮姑姑数一数,可够寻个书童。” 宝扇手指微动,细细数着,银钱勉强足够。不等沈刘氏展颜,宝扇便黛眉微蹙,柔声说道:“云山表哥进京赶考,所需花用良多,定然要留着一些银钱,以供不时之需。” 若是寻了书童,便没了可以备用的银钱。 沈刘氏果真面露犹豫,沉声道:“是我想差了。” 宝扇柔荑轻动,将铜板装回钱袋中,她轻声宽慰着沈刘氏:“姑姑莫要着急,冯郎君不是说了吗?便是没有书童随行,也不会有碍的。况且,云山表哥学识出众,又不是旁人带着一个两个书童,便可以与之比肩的。” 话虽如此,但沈刘氏却仍旧忧心不止。寻不寻书童,此事虽小,但若是其他学子都带着书童随行,而沈云山却孤身一人,怕是会惹来旁人嗤笑。沈刘氏自然不想,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目光凝聚在沈云山的身上。 但听到宝扇提及,冯文荆所说话语,沈刘氏心中微动——湘江书院的学子中,并非都带着书童,也有带贴身丫鬟的。 沈刘氏轻声叹息:“若是找个贴身丫鬟,路上所需要的耗用,便比书童少上许多。但云山素来不喜女子随意靠近,且若是丫鬟是个心地不好的,不想着云山念书辛苦,反而扰乱云山的心思,便是会弄巧成拙。” 宝扇将装好的钱袋,放到沈刘氏手中,模样恭敬温顺:“姑姑莫急,总能找到知心的,陪伴在云山表哥身侧。” 沈刘氏看向宝扇,她这个侄女模样美貌,莫要说在洛郡,便是在京城,也让人眼前一亮。且要寻个知心知底的,哪里有人,能比得上宝扇温顺体贴。沈刘氏并非想要将宝扇当做奴婢,伺候沈云山的衣食住行,而是想要一个足够贴心的“书童”,作为门面,以此证明,沈云山处处都不低人一等。 思虑至此,沈刘氏便开口问道:“宝扇,你可愿意做你表哥的书童?” 199. 世界八(二十二)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 宝扇美眸微动,面上做一副犹豫样子,声音怯怯:“此举,云山表哥定然是不依的。” 沈云山若是那般顾及旁人眼光的人,便不会因为担心沈刘氏的眼睛有疾,将其接到洛郡。恐怕只是会好生安抚沈刘氏,将她留在那个偏僻的村落,以免其他学子发现沈云山的家境贫苦,肆意嗤笑于他。 沈刘氏握着宝扇的手腕,双眸软了下来:“家中银钱有限,不然定不会委屈你。若是聘个丫鬟,勉强能堵住书院中旁人的嘴巴。只是旁人待在云山身边,我总觉得心中不安。唯有你,性子乖巧懂事,陪伴在云山身侧,也能叫我放心。” 沈刘氏如此恳切,性子柔软的宝扇自然同意:“姑姑,我不觉得委屈的……我听姑姑的。此事,姑姑说如何,便如何罢。” 听到这番话,沈刘氏甚感欣慰,又张罗着给宝扇制新衣。既然是做书童,便理应有身书童的打扮。沈刘氏裁了两匹布料,做了一件和湘江书院弟子服同样的蓝底白襟外袍。多出来的布料,便给宝扇做发带。毕竟宝扇进了湘江书院,便不可再做垂髫模样,而是需将青丝尽数挽起。 沈云山小测结束,身子这才稍微舒展,他回到沈刘氏居住的小院,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这些膳食虽是粗茶淡饭,但滋味可口,饭菜旁又摆了一壶温好的酒。 酒液澄澈,泛着莹润的光泽。品之,甘甜滋味重于辛辣,或许是用白米酿造的甜酒,饮多了也不伤身子。 宝扇一袭烟雾色薄纱衣裙,在皎白的月色映照下,越发显得肌肤细腻,宛如仙人。她眉眼温婉,素手微伸,替沈云山和沈刘氏斟酒。沈云山转身,便瞧见了宝扇鬓发间的珠花轻颤,正是他买给宝扇的那朵。 沈云山轻声道:“表妹不必操劳,用膳罢。我为娘亲斟酒便可。” 宝扇将酒壶缓缓放下,美眸先看向沈刘氏,再看着沈云山:“不必了,云山表哥归家之前,我就用过膳食了。” 说罢,宝扇便垂下眼睑,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沈云山觉得有些古怪,但不等他深思,就看到沈刘氏抬头,望着天空的明月,轻声道:“今日的月亮,倒是和你那个狠心的爹,离开那夜很是相像。” 提及沈父,沈云山眉峰微拢,眼底的冷漠一闪而过。沈云山早慧,因此沈父离开时,他虽然年幼,却将那日的场景记忆得清清楚楚。家里被人翻箱倒柜,连沈刘氏的床榻被褥都被弄得极其凌乱。沈云山不齿沈父,在他眼中,沈父极其没有担当,用沈刘氏积攒下来的银钱,去追求自己所谓的“花前月下”。沈云山仍旧记得,沈父离开的那一年,沈刘氏几乎跑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即使是苦涩的野菜,也被沈刘氏挖出来,简单焯水后便送进了肚子里。 沈云山将沈刘氏视为最亲近之人,但平日里相处,却甚少依赖。如今看到沈刘氏这般模样,沈云山的心肠微微发软,他开口否认了沈刘氏的话:“娘看错了。” 沈刘氏转身瞧他。 沈云山语气淡淡,提到沈父时,既无怨恨,也无甚留恋:“那人离开时,弯月少了一角,如今完整无缺,又怎么会相像?” 沈云山提起酒壶,给沈刘氏斟满酒:“况且——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人或许早已经曝尸荒野……” 见沈刘氏眼眸微闪,沈云山又缓缓改了口:“只是猜测罢了,诸事皆有可能。” 沈刘氏举起酒盏,递至唇边,薄酒沾唇,她又轻轻放下,出声询问道:“你在书院可好?” “一切如旧,没什么新鲜的。” 沈刘氏眉峰微拢:“听闻湘江书院众多学子,都要携书童前往京城。若是孤身一人,连下榻的客栈伙计,都会冷眼相待。” 沈云山手掌微顿,想到沈刘氏居住在小院中,怎么会知道湘江书院的内情。想必除了是冯文荆所说,别无一人。沈云山轻捏着眉骨,语气中满是无奈:“娘亲不要多想,我不喜旁人在身边。面前有人影晃动,念书都不能平心静气了。” 往日一提到学业之事,沈刘氏总会让步。但今日,沈刘氏面上虽然闪过犹豫,但终究是开口道:“你若是嫌书童扰人,便叫他不要肆意走动,莫耽搁了你念书。” 看到沈云山还要再开口,沈刘氏接着道:“我儿莫要担忧银钱之事。前些日子,我为富商缝制喜服,得了不少赏银。而且书童人选,我也早已定下。便是你表妹宝扇——” 沈云山身子微僵,匆匆地站起身来,语气微硬:“荒唐!表妹如何能做书童,待在我的身侧……” 沈刘氏解释道:“我已经问过文荆,这般由女眷扮作书童,随侍学子身侧,在湘江书院中也是常事,并非你所说的荒唐。我已经做好思量,待宝扇随你进了湘江书院,我便回村,毕竟我眼睛已大好,留在洛郡也是耗费银钱。洛郡虽然好,但绣坊众多,我便是有手绣活儿,也无人愿意将活计交给我,他们皆去寻绣坊中的绣娘去了。我留在洛郡,整日也无事,不如返回家中。” 见沈云山面容冷凝,沈刘氏继续说道:“你与宝扇,有表兄妹的情意在。彼此在洛郡也能相依为命。我是存着让宝扇做书童,为你长脸面的心思。但我也有另外一份心思在,宝扇模样生的好,若是留在村子里,顶天只能嫁个富商,若是再差些,便只能嫁给农户。可她待在洛郡,留在你的身边,若是你有哪个同窗有所意动,宝扇余生也能安稳度日。” 沈云山紧绷着眉骨,语气微冷:“宝扇以女儿身,进入湘江书院,着实不妥。娘莫要再说此事。” 沈刘氏自然清楚,她这个儿子,表面上温和有礼,实际极其执拗,轻易不能说成事的。沈刘氏轻声叹息:“罢了,你既不愿,我定然不能违背你的心思。只是洛郡,我与宝扇,便不再留了。胡绣娘前些日子来信,说是郑秀才找她提亲,我本是推掉了。如今看来,郑秀才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他家境殷实,相貌堂堂,宝扇似对他也有意。女儿家还是尽早出嫁才好,宝扇若是能成秀才娘子,日后过得也不会太苦。” 嫁人? 沈云山心跳微顿,是了,在洛郡未出阁的女子中,宝扇年岁还小。但在那个偏僻的村落,十三四岁便有人出嫁,宝扇这般年纪,便要开始仔细相看了。 他若是不让宝扇留下做书童,怕是不出半月,便能收到宝扇嫁为人妇的书信。 上次,沈云山警告了那个郑秀才。明明郑秀才有未婚妻子,双方已经订下婚约,可郑秀才又来招惹宝扇,实在不是良人。不曾想,郑秀才又寻到了胡绣娘,不知道是当真解除了之前的婚约,还是想要算计宝扇。 沈刘氏轻声叹息,转身便要离开。 片刻之间,便要沈云山做出决断。是走是留,只在一念之间。 沈云山手指微动,出声唤住了沈刘氏:“娘亲所言,言之有理。” 沈刘氏停下脚步。 沈云山垂下眼睑,躲开沈刘氏的视线:“书童之事,便劳烦表妹了。” 闻言,沈刘氏眉眼舒展:“你想通了便好,我这就告诉宝扇,让她尽快随你去湘江书院。” 待沈刘氏离开后,沈云山才松开紧攥的手指,上面满是红痕。 沈刘氏将此事告诉了宝扇,又仔细瞧着宝扇的模样,试探地问道:“见不到郑秀才,你可觉得不舍?” 宝扇柔柔一笑,面容上丝毫没有羞怯:“郑秀才虽好,但总是比不上云山表哥的。” 见宝扇对郑秀才,丁点没有男女之情,沈刘氏这才放心,又温声宽慰道:“待云山高中,便有诸多好儿郎由你挑选,岂不比一个秀才强?” 宝扇两颊尽是桃粉颜色,声音细弱:“姑姑。” …… 宝扇身着蓝底白襟的书童服,蓝色布帛将青丝尽数挽起,无一丝碎发落下,束起一个圆鼓鼓的发包,坠在宝扇的脑袋后面。 宝扇和沈云山相伴而行,衣袍虽然相似,但身量相差甚远。宛如青松翠柏旁边,栽种了一棵瘦小可怜、摇摇欲坠的小树苗。宝扇依赖地跟在沈云山身后,手中拿着个和她纤细柔弱的身子,极其不相称的包袱——这是沈刘氏收拾出来的,她今日便要返回村子,便将宝扇的衣裙,一些银钱,将这些日子做好的果干腌菜,都封在瓦瓮中,放在这包袱里。 沈云山眉宇微动,长膊一伸,便将宝扇捧在怀里的包袱,接到了自己的手里。 “云山表哥。” 宝扇弱弱地唤着,她水眸轻转,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学子,皆是书童负重物,学子轻便行走。哪里能让学子替书童背包袱? 只需看到宝扇那轻颤不知所措的水眸,沈云山便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沈云山语气平淡:“儒长夫子教导,凡事要顾念弱小。若是由你负重物,不需明日,今天我便要被儒长夫子训斥。” 乌黑纤长的眼睫轻颤,宝扇紧跟在沈云山身后,贝齿轻咬唇瓣,轻轻摇头道:“不要云山表哥挨罚。” 沈云山:“既然如此,便不必效仿其他学子书童。” 宝扇乖巧称是,再不敢提出,由她来拿包袱。 湘江书院遍布青翠竹林,苍劲松柏,处处可见阴凉。来往的学子中,皆是一袭蓝底白襟弟子服,端的风流儒雅姿态,行走之间,可见君子之风。有同窗学子遇到沈云山,便轻轻颔首示意。只是在看到沈云山身后,还跟着一个柔弱身姿的小书童时,沉静如水的眼眸中,难以掩饰震惊之色。 200. 世界八(二十三)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 湘江书院中,确实有不少学子,让丫鬟扮作书童。但其目的,则是在夜深人静,苦读书籍时,能有个贴心的丫鬟作为疏解。儒长夫子对此等行径,颇为不赞同,只因为他认为,男女欢好,难免会扰乱学子心绪。更何况,距离科举考试,不过数日,连这些日子的苦闷都忍受不了,与禽兽何异。 但诸位学子中,多是富贵人家出身。儒长夫子,连学业上的规劝教导,都不能使人尽数听从,又何况这些生活上的私事。儒长夫子见无法管教,便不再理会,对学子们挑选书童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云山带着宝扇已经走远,同窗仍旧站在原地,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宽大衣袍遮掩不住的白皙脖颈。 同窗不由得心生羡慕,如此绝色陪伴身侧,沈云山当真好福气。不过他也钦佩沈云山的定力,有美人在旁,若是换成了他,定然要将美人压在书桌上,好生胡闹一番,哪里还看得进去书? 书童是作为学子的随侍,自然要和学子同住一屋。沈云山将宝扇领到了寝居,看着方寸大小的床榻微微拧眉。 他转身对宝扇说道:“我去儒长夫子那里,再拿一床被子,你便留在此处。” 宝扇柔声称好。 待沈云山离开后,宝扇便坐在了沈云山的床榻上。被褥整理的干净整洁,床头紧挨着一方红木书桌。宝扇顺势躺在了棉枕上,鼻尖萦绕着清浅的香气,她微微偏头,便闻到了浓郁的墨香,这味道与沈云山身上的气息极其相近,令人觉得心中安稳。宝扇眼睑微垂,竟浅浅睡去。 …… 冯文荆眉峰拢起,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那博弈馆着实无趣,我不会再去,你莫要再劝。” 跟在冯文荆身后的人,轻声笑道:“是你技艺生疏,若是多去几次,得了其中乐趣,便不会再说这种话。” 冯文荆强忍心中的不耐,转身瞧见床榻上模糊的人影,心中暗道:今日沈云山怎么睡得这般早。他转身看着徐郎君,示意让徐郎君尽快离开:“云山正在休息,不要扰了他清净。” 徐郎君却并不识趣,他知道冯文荆家中富贵,这才特意前来拉拢。虽然说士农工荆家境殷实,若是能为他所用,定然能成为他官途上的一大助力。徐郎君本来有一番好打算,他将冯文荆带去博弈馆,由他教导冯文荆其中技艺。如此这般,徐郎君便能同冯文荆成为知己好友,到时再提起银钱打点之事,想必冯文荆很乐意出手。 但不曾想冯文荆是叶公好龙,嘴上说着对博弈颇有兴趣,实则一进去便面露难色,匆匆离开。徐郎君的筹谋落空,心中自然觉得不甘心,这才继续纠缠在冯文荆身侧。 至于沈云山,徐郎君多有耳闻。虽然沈云山多次被儒长夫子夸赞,但徐郎君并不瞧在眼里。在徐郎君看来,沈云山便是再才高八斗,纵然中举也只能从九品芝麻小官做起,前途一眼便瞧到了头。 但听闻冯文荆抗拒博弈之事,似乎与沈云山也有些关系。这些日子,这位温文儒雅的沈郎君,不知道为何改了性子,竟然提点起冯文荆的学业来,这使得冯文荆越发不喜出现在坊市,让徐郎君虽然有心寻他,但却找不到人影。 徐郎君装作没有瞧见冯文荆面容上的不满,抬起脚朝着屋内走去。 “平日里听儒长夫子夸赞,沈云山念书勤勉,今日所见,倒是有些出入。日头还未落下,沈云山怎么便就寝了?” 徐郎君看向床榻上的“沈云山”,说道:“莫不是太过用功念书,才使得身心疲惫……” 待看清楚面前的人,并非是那个清逸俊朗的沈云山,而是身姿纤细的小书童时,徐郎君顿时噤声不语。 纤长的眼睫轻颤,宝扇不安地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直愣愣地瞧着自己的人,宝扇心中慌乱,忙柔声向冯文荆求助。 “冯郎君……” 冯文荆脚步匆匆地走到了宝扇身旁,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云山和沈伯母可曾知道?” 见宝扇怯怯颔首,冯文荆站在宝扇身旁,挡住了徐郎君的视线:“徐郎君若无其他事,便尽快离开罢。” 这便是明晃晃地赶人了。 徐郎君不想走,他还没弄清楚床榻上躺着的美人,名讳是何。 冯文荆眉眼微凝,似乎没有想到,徐郎君竟然这么不识趣。冯文荆正要再次开口,直截了当地让徐郎君离开,便看到沈云山抱着一床棉被,走进了屋子。 宝扇已经从床榻上走下来,水眸怯生生地看着沈云山,姣好的面容微微发白,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云山表哥,你……你回来了。” 沈云山眉眼平缓,他将棉被放在床榻上,转身对着冯文荆说道:“到诵读书卷的时辰了,不要让无关人等,扰了你我清静。” 徐郎君面皮发红,几乎是甩袖而去。 见状,冯文荆这才出声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宝扇如何会来书院?” 宝扇弱声解释着:“我是云山表哥的书童,自然要跟着来的。” 冯文荆双眸圆睁,又要继续追问。沈云山已经拿起书卷,语气淡淡地打断了他:“你今日不再诵读?” 冯文荆忙道:“自然要的。” 宝扇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沈云山和冯文荆念书的声音。声音清俊,字字带着难言的韵味。 宝扇依在窗边,余光看到去而复返的徐郎君,她怯怯地收回视线,白皙滑腻的脸蛋上,仿佛被落日夕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这般柔弱可欺的模样,自然叫不远处的徐郎君心中发痒,久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看着那处角落没有了徐郎君的身影,宝扇轻垂眼睑,水眸中滑过深思。沈云山不日便要进京赶考,到时她表面上,和沈云山的相处机会变多了。但沈云山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便是这一次,纵然当真动了心思,也不会让男女情爱,扰乱了他科举考试的心。此外,若是宝扇有意诱惑,日后让沈刘氏得知,定然不会原谅宝扇,还会将其视为居心不良之人,有意毁坏她儿子前程。 于宝扇而言,当真有机可乘的时间,便是到达京城之前的这段时日。宝扇的心中已经有了谋划,刚才那徐郎君,便是可以利用之人。徐郎君生的面容尚可,且说话时言语带笑,让人心生好感。只宝扇瞧着,徐郎君的那双眼睛分外浑浊不堪。无论是他看着冯文荆,还是望着自己,都满是算计。这样的人,便好似戏台子中所说,会用花言巧语迷惑心性单纯的女子,待哄骗身子后,再轻拂衣袍,潇洒离去。 若是自己,被这样的人所迷惑,沈云山会不会看着自己落入火坑,而不伸出援手? 约莫是不会的。 …… 冯文荆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面容带着愧疚,若不是他脱口而出,说出书童之事。宝扇一个弱女子,也不必以女儿家的身份,进入湘江书院。只是此事木已成舟,沈刘氏已经返回村子,此时万万不能再将宝扇推出书院。 冯文荆轻声宽慰着宝扇:“在书院中,若是有什么缺的,便来寻我。” 宝扇目光怯怯地看向沈云山,温声道:“我有云山表哥,便不缺什么了。” 沈云山身子微僵,转瞬间又神色恢复如常。 冯文荆又想到,他挑选的书童不过两三日便要进入书院,到时书童肯定要住在寝居内,宝扇一个女儿家,难免会觉得不自在。冯文荆便说道:“我让那书童,先在书院外寻一处住所,待我与云山启程去京城时,再让他随行。” 宝扇双眸中水光轻闪,颇为感激地看了冯文荆一眼。 到了入寝时。 屋中本有两张床榻,沈云山和冯文荆各住东西两侧。原本若是有书童来身边伺候,书院定然不会另外腾出屋子,便要叫书童在学子的屋内打上地铺。 这个时节,天气并不寒凉,但沈云山势必不会让宝扇在地面铺上竹席。 湘江书院虽然没有额外的屋子,但却有简陋的木床。沈云山找到儒长夫子,要来了一张。但是屋子狭小,那张木床只能挨着沈云山原本的床榻放下。两张床榻之间,只有巴掌远的距离。 烛火被吹灭,宝扇窝在棉被中,声音柔柔地问道:“云山表哥,可还能看得见?” 沈云山背对着宝扇:“看不见。” 宝扇轻声舒气,这才伸出素手,解开身上的衣袍。沈云山并未撒谎,烛火不见后,便是伸手不见五指。可他却忘记了,深夜之中,双耳的听觉,会变得越发清晰,连丁点轻微的动静都能听得清楚。 领口的盘扣被解开,似是有一粒扣子被缠住了,耗费了宝扇很大功夫,才最终解开,她轻声喃喃着,似乎在小声埋怨着刚才怎么都解不开的扣子。衣袍被解开,轻巧地落在了床榻上。宝扇似乎看到了什么物件,柔声说了一句:“怎么又大了……上月才做的衣裳,这便……” 会是什么呢。 沈云山不敢去细想。 不远处,冯文荆已经沉沉入睡,沈云山闭上眼睑,但脑海中却浮现出宝扇柔弱的模样,她解开衣袍,小声说道:“云山表哥,帮帮我罢。” 她雪白的柔荑,指着领口敞开的肌肤,那里盘扣尽数散开,只有最后的一粒扣子,顽固地停在那里。 宝扇全然不知,自己白皙细腻的肌肤,尽数落入一个男子的眼中,她只是单纯地为解不开衣裳而苦恼。 “帮帮我罢……云山表哥。” “你最好了,云山表哥。” 201. 世界八(二十四)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 自从宝扇搬进沈云山和冯文荆的寝居后,原本平平无奇的屋子,便多了几分盎然生机。宝扇栽种在小院子花圃中的几株花,已经结出了小花苞,娇嫩地聚成一团,宛如婴儿般拳头大小。宝扇寻了几个旁人不要的瓦瓮,将花株,泥土放置其中,又带到湘江书院,给满是墨香的屋子,增添了清浅的香气。 冯文荆两颊一动一动地,在仔细咀嚼着沈刘氏留下来的果干。被阳光蒸发了水分,极其有嚼劲,却不失甘甜滋味。 冯文荆脚步微动,朝着沈云山的床榻走去,便觉得鼻尖的芳香气味越发清晰。冯文荆垂首,瞧着沈云山简陋的木床,只感觉,这上面的气味,和宝扇身上的几乎无甚差别。 “冯郎君!” 一声娇呼从身后传来,冯文荆转身看去。只见宝扇一身书童打扮,双眸轻颤,似乎是在躲避冯文荆的视线。她手中握着一封点心,在冯文荆望过去时,葱白的手指微抖,将那封点心攥得更紧了些。 冯文荆随口问道:“你去哪里了?云山方才还在寻你。” 宝扇美眸轻抬,声音中满是焦急:“云山表哥找我?” 冯文荆点点头,又提醒宝扇道:“书院虽然不比外面,鱼龙混杂。但心思复杂者,也是多有,你莫要乱跑。” 宝扇怯怯地点头,素手微伸,便将点心上面的草绳解开,露出里面白里透着朱色枣泥的枣花酥,递给冯文荆。冯文荆眉毛一扬:“你做的?” 枣花酥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却让冯文荆拧眉。并非是这点心滋味不好,与之相反,枣花酥火候适当,甜而不腻,定然是老师傅做出来的。但这枣花酥却像极了洛郡的点心铺子贩卖的。宝扇跟在沈刘氏身边,整日简朴度日,甚少购置洛郡的点心,又怎么会突然买来尝? 冯文荆状似没有尝出来,枣花酥是点心铺子里买来的,郑重夸赞道:“你做的很好吃。” 宝扇脸颊浮现粉意,声音轻柔:“不是我做的。是,是……旁人送的。” 待冯文荆再问,宝扇便支支吾吾,不肯再说了。 沈云山怀里抱着书卷,迎面走来三五学子。沈云山面色平淡,轻轻颔首示意。不曾想那群学子却突然停下脚步,朝着沈云山打招呼,姿态亲昵。 沈云山这才正视看向他们,他从记忆中翻找出来这几名学子的身影,平日里,他们皆是跟在徐郎君身后,并未与自己打过交道。但面上,沈云山依旧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面容温和有礼,叫人瞧不出半分差错来。 学子们还以为,沈云山会漠视他们,却未曾想到,沈云山礼态恭敬。学子们见状,立即围绕在沈云山身侧,声音中带着笑意:“沈郎君果然不凡,对着咱们这群注定名落孙山之人,也能恭恭敬敬的。” 沈云山并不应声。 学子们觉得他无趣,他们这般挑衅,都激不起沈云山的怒火,便甩袖离去。但离开前,为首那人,颇有些忿忿不平:“待知道那件事后,沈郎君还能这般镇静自若,便当真能叫你我佩服。沈云山,当心自己屋子,若是丢了什么,可是找不回来了。” 沈云山拧眉,心中浮现出淡淡疑惑。等他回到寝居后,听闻冯文荆讲起,宝扇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封枣花酥之事,那份模糊的担忧逐渐变得清晰。 宝扇的性子,他最为清楚。只有对着沈刘氏和他,宝扇才会流露出几分依赖,对待旁人时,她都是一副畏惧的模样,更不会随意接下别人的物件。 那这枣花酥,究竟来自于何处? 沈云山正思虑着,便瞧见宝扇从外面走进来。她低垂着眼睑,安静地坐在床榻上,全然不像之前,围绕在沈云山身旁“云山表哥”,“云山表哥”地叫个不停。那双含水的美眸,也不再时刻追寻着沈云山的身影。 沈云山长睫微动,掩饰住眼底的沉思。 事情并没有让沈云山疑惑太久。很快,沈云山便明白了,这些时日宝扇的古怪来自于何处。 绿竹掩映处,一男一女相对而立。只看背影,倒像是男女私会。如此场景,沈云山本应匆匆收回视线,淡然离开,但他却站在原地,双眸微睁地看着那两人。只因那女子,便是整日陪伴在他身侧的宝扇。 沈云山见过宝扇的很多模样,多是羞怯不安的。或许是在姨母磋磨下长大,宝扇常是惴惴不安的,但凡沈云山多说了几句话,那白瓷般的脸颊上,便会浮现出粉色霞光。如今,宝扇却将这副娇羞姿态,显露在其他男子面前。沈云山便这样,眼睁睁地瞧着,宝扇听着那徐郎君,吟诵些酸诗。 “……宝扇,诗中有云,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我过去只觉得这番话是假,但遇到了你,才知世上真有一人,能令我魂牵梦绕,茶饭不思。” 宝扇脸颊绯红,声音弱弱:“徐郎君,你莫要如此。” 斑驳的竹叶,被日光映照在宝扇如霜雪般细腻的脸颊上,令徐郎君的眼神微恍。他这番话语,并非做伪。见识过不少女子,唯有宝扇让他如此挂念,整日茶饭不思,只想着何日能得到美人。徐郎君盯着宝扇微翘的朱唇,连吐息都加重了几分,声音中带了丝丝急切:“我是真心倾慕你,你难道对我没有半分心思吗?” 宝扇声音含糊:“徐郎君,我……” 徐郎君上前一步,靠近宝扇,他炙热的目光打量着宝扇纤细的身子,仿佛已经将宝扇视为他的囊中之物。徐郎君抬起手臂,要抚上宝扇的小巧肩头,口中说着:“宝扇,你怜惜怜惜我罢。我害了相思病,唯有将你给了我,才能一解相思……” 见徐郎君这副模样,全然不像之前的儒雅姿态,宝扇面上受惊,身子轻颤,脚步向后退去:“不可以的,不可以。” 但徐郎君已经动了邪念,此处地方僻静,无旁人经过,他又如何会放过宝扇。 “莫怕,男女欢好,本就是天道自然。” 宝扇面色发白,情急之下竟然唤出了沈云山的名字:“云山表哥!” 徐郎君嗤笑一声:“你不愿给我,难道是想将干净的身子,留给沈云山。宝扇啊宝扇,你可真是心思简单。沈云山看着性情温和,但却是有个大筹谋的,现如今还未定亲,约莫是想要旁人榜下捉婿,迎娶高门贵女,又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呢?还不如跟了我,日后我高中,便将你纳为妾室,锦衣玉食地养着。” 那手掌,几乎快要落到宝扇肩膀,便被一书卷狠狠打中。徐郎君的手臂,顿时红肿一片,他呲牙咧嘴地捂着发红的手臂,哪里还有君子姿态。 沈云山面色如常地捡起地面的书卷,走到宝扇面前:“他可伤了你?” 宝扇轻扑进沈云山的怀里,嘤嘤哭泣,宛如受了百般委屈。 身后的徐郎君,还在疾言厉色地叫嚣着:“沈云山,你殴打同窗,我要告诉儒长夫子去,让他将你驱逐出湘江书院!” 紧随其后的冯文荆,一靠近竹林,便听到了徐郎君的威胁,声音冷冷:“若是驱逐,也先是驱逐你这般道貌昂然的伪君子!” 徐郎君没有想到,还有旁人在此处,指着几人:“你,你们!哼!” 徐郎君几乎是落荒而逃,心中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必在此时和沈云山他们闹翻。 但沈云山可不会徐徐图之,他只要一想到,那只肮脏的手掌,险些碰到宝扇,心中便浮现出汹涌的怒意。他搜集了徐郎君的种种恶行,呈给儒长夫子。儒长夫子这才知道,徐郎君不仅平日里欺负同窗,还以湘江书院学子的名义,哄骗诸多女子,然后再抛弃她们。此举无疑是给湘江书院抹黑。儒长夫子当机立断,将徐郎君驱逐出湘江书院。一夕之间门,徐郎君沦为丧家之犬,连平日里跟随在他身后的学子们,在见到他后,也绕道而行,匆匆离开。但当徐郎君准备,不以湘江书院的名义,而是孤身一人赴京赶考时,却被官衙传召,说是众多被他欺辱的女子,将他告上衙门。 徐郎君看到捕快们的棍棒时,当即便晕厥过去。 …… 宝扇面容惨白,尚且没有从徐郎君那恐怖的面孔中走出来。她没有想到,平日里笑脸迎人的徐郎君,居然会那般想要强行夺她身子,若非沈云山和冯文荆赶来及时,她怕是……要被那徐郎君欺凌了。 宝扇双眸愣愣,柔荑微动,便打翻了一个黑漆漆的匣子,里面露出十几封书信,都是徐郎君所写,本以为是字字真情,没想到…… 一只手掌拿起其中的一封书信,缓缓念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晶莹的泪珠,瞬间门便从宝扇脸颊滑过。沈云山握着书信的手掌微僵,心中不确定道:难道,宝扇还在念着那徐郎君,即使得知徐郎君是如此心思腌臜的人,还念念不忘? 宝扇扬起脸蛋,脂粉未施的脸颊上,满是我见犹怜的脆弱不堪。 “云山表哥,我是不是很蠢。我以为他给我写了书信,送了点心,便是真心实意,可他却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 沈云山凝神看着宝扇,心中微动。 这些日子的憔悴,并没有使得宝扇变得形容不堪,而是越发惹人怜惜。 袅袅青丝,只被一块青布包裹着。她眼圈泛着绯红颜色,挺翘的鼻尖挂着泪珠。宝扇语气可怜:“徐郎君所说,并非全无道理。我这般的女子,又有哪个会真心实意待我。我既不聪慧,又无家室,理应……被人欺凌罢。” 屋内寂静一片,只听得见宝扇轻柔的哭泣声,宛如一根极细极软的银针,没入沈云山的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不喜看女子哭泣,更不喜看宝扇为了旁的男子,而垂泪不止。 即使徐郎君不是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他当真良善,性情温和,也不值得宝扇为他红了眼圈,落下一滴泪珠。 沈云山声音清冷,否定着宝扇的话:“不是。” 宝扇轻声抽泣着,闻言泪眼朦胧地看着沈云山,唇瓣一张一合:“云山表哥……” 下一瞬,沈云山便用那修长的手指,抬起了宝扇的下颌,俯身吻了下去。唇齿交缠之事,沈云山从未做过,因此初时极其青涩。但沈云山擅长学习,不一会儿,便几乎要将宝扇融化在他的轻吻中。 他唇瓣张合,询问道:“我与他,哪个更好?” 宝扇仿佛被风吹打的花株,哪里还能回答得上来,连声音都缠绕在一起,分外模糊:“无人能比上云山表哥的……” 沈云山轻笑一声,将宝扇拥得越发紧了。 “徐郎君如此言辞,是他配不上你,便狗急跳墙罢了。只是在表妹心中,我可曾能配得上?” 202. 世界八(二十五)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 宝扇微张着一双潋滟水眸,似乎有几分惊讶,她声音发颤,又要将脑袋垂下去:“云山表哥自然是哪家的女子,都能配得上的,只是我处处不好,配不得云山表哥……” 沈云山的手指,带着清浅的凉意。他指腹微动,便扬起了宝扇的下颌,声音中带着几分疑惑:“可是方才,我对你做了那般的事情,又该如何是好?” 宝扇美眸轻闪,乌黑的眸子中,满是黯然神伤,但她仍旧柔声宽慰着沈云山:“无……无妨的,我知云山表哥并非故意,便不会记忆在心中……” 这番楚楚可怜的柔弱之态,叫沈云山如何不怜她? 沈云山循循善诱:“可若是依照表妹所说,叫儒长夫子得知此事,便会说我其身不正,不堪为君子所为。” 闻言,宝扇姣好的面容微微发白,她唇瓣微动,不知所措地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沈云山抚上宝扇的柔荑,带动着那绵软无骨的手掌,放置到自己的腰间,素来平稳镇定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忍耐:“唯有表妹,愿与我成秦晋之好,我方才对表妹所做之举,才不违背君子风范。” 见宝扇柔唇微张,粉面微白,沈云山目光清冷,又夹杂着幽深:“嫁给我,自然是委屈表妹了。表妹若是心中不愿,那我——只能去寻儒长夫子,主动认错,承认自己唐突了一女子,主动自请离开书院。” 沈云山转身便走。在沈家待了许多时日,宝扇如何不知道,科举考试对沈云山来说,是何等紧要。他寒窗苦读数载,如今却要离开书院,宝扇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 “云山表哥……” 宝扇唤停了沈云山,她面颊满是绯红颜色,像是羞怯至了极点,声音如同蚊哼,细弱轻柔:“我是愿意的。” 唇瓣又一次被含住,唇齿相依发出的声响,让宝扇周身的温度,都攀升了许多。她合拢双眼,清楚地感受着,那双指骨嶙峋的手掌,带着她的柔荑,解开了沈云山腰间的系带。宝扇轻颤着眼睫,睁开双眸,只见到沈云山身上的弟子服,轻声落地,只剩下雪白的里衣。 来而不往非礼也。 在宝扇衣裙飘落时,她只能强忍羞怯,将脑袋扭到一边去,不去看沈云山那双素来持着书卷的手掌,此时正抚着雪似的肌肤。长年握笔写字,沈云山的指腹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不同于田地里操劳的农户,那薄茧并不让人疼痛,只带着轻微的沙砾感。每每滑过宝扇脆弱的脖颈时,都让她浑身轻颤。 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浮现出淡淡的红色,宛如白腻的糖霜上,淋上甜腻的石榴汁水,让人口舌生津。 周身的空荡无依感,让性子柔弱的宝扇心中不安,她下意识依赖着沈云山。宝扇将双膊,缠绕在沈云山的脖颈处,身子紧紧地依偎在沈云山的胸膛。宝扇无知,自以为如此这般,便可以遮挡住春意盎然,活色生香。殊不知,此般主动靠近,宛如给冒着红光的微弱火星,送来了一阵微风。不过顷刻间,便生出了四处蔓延的火光。 宝扇眼尾泛红,檀口微张,轻声哀求着沈云山。不过素来温和有礼的沈云山,此时却成了极其不好相与的,无论宝扇如何软了声音,他晦暗幽深的眼眸中,只看得见皎白的肌肤,宛如层层浪花,轻摇微晃。沈云山像是爱极了宝扇的唇瓣,一直含着不肯放开。除了担心宝扇吐息不畅时,沈云山会微微松开薄唇,给宝扇片刻的吐息。其余时刻,他便是轻啄细品,宛如将宝扇的唇瓣,视为了自己的所有物。既然是自己所有,那便是一刻离不得,时刻不能离。 那些细弱的哭泣请求声音,都被沈云山的薄唇包裹其中,只余下呜呜咽咽的声响,听得并不真切。 摆放在沈云山床头的,是一株宝扇亲手栽种的野花,模样娇弱,含着白皙的花苞。此刻,在宝扇泛着粉意的柔足轻触之下,那花苞竟悄悄地绽放出花瓣。白皙如玉的花瓣上,是惑人的红意。似是被风吹动,花株颤悠悠地摇晃着,可今夜极静,院内明明无风无雨。或许是另外一种风雨,引得花株颤动。 花似美人面,通体白皙,唯有娇嫩的花蕊处,有一抹艳丽的朱色。与宝扇相拥的沈云山,应该是极其爱这花模样的。若是沈云山能抽身离开,便会将这丰盈的白皙,握在手心,仔细品鉴一番,再凝神细思,这花株是何等品种。 但沈云山显然沉溺于温香软玉中,无暇分神观赏这开花的花株。毕竟花株再娇弱美艳,又怎么比得上怀中的美人。白皙,朱色,区区小花,又怎么和宝扇相提并论。 沈云山终于松开了宝扇的唇瓣,他俯在宝扇耳边,吐息微沉。这般被儿女之情掌控的样子,让宝扇心头砰砰直跳。她听得到沈云山声音中的颤意,是因她而起。宝扇眼眸中水波荡漾,眼尾的姝红,越发晃人眼睛。宝扇看着沈云山挺直的鼻梁两侧,泛起的薄汗,轻轻起身,轻吻着沈云山的下颌。 绵软纤细的腰肢被握紧,沈云山眸中幽色愈深。 …… 此夜,冯文荆并未回到湘江书院。只因沈云山嘱咐他,让他次日过午时再回。冯文荆不疑有他,毕竟沈云山做事自有他的一番道理。想起宝扇所遭遇的事情,冯文荆轻声叹息,暗道:宝扇这般性子纯粹的女子,最容易被花言巧语所迷惑。那徐郎君精于此道,定然俘获了宝扇一颗芳心,叫宝扇对他情意深切。如今,徐郎君被揭开虚伪的面容,宝扇必定遭受了不小的打击。若有沈云山在身边安慰,也能早日恢复如常。 午时过后,冯文荆才回到寝居。宝扇的眼角,还带着胭脂红色。过去的那副憔悴样子,已然褪去几分。冯文荆走近几步,想要宽慰宝扇,但见到宝扇水眸微颤,眉眼之间尽带娇羞柔弱,让人不敢细看。冯文荆喉咙微动,狼狈地错过头去,心中疑惑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宝扇穿的是宽大的书童服,连精致的发髻都未梳理,而是简单挽起,但只看上一眼,便让他心头发烫。 冯文荆神色慌张,只能看些其他物件来缓解心绪。他瞥见床头的花株,不知何时已经绽放了一朵白皙的花朵,瞧着清雅至极。 沈云山走进了寝居,手中端着食舍的托盘,上面摆放的不是沈云山平日里用的吃食,而是荤素相间,另外搭配一碗清粥。 冯文荆匆匆离开,只留下一句:“儒长夫子吩咐,今日便能启程入京。” 沈云山将托盘放到床头,把膳食递给宝扇。宝扇捧着瓷碗,却并不握羹勺,而是面带羞意:“云山表哥怎么能让我,穿你的弟子服呢。还好,冯郎君像是未曾发现。” 宝扇微扬起手臂,纤细的腕骨便显露出来。细看之下,才发现宝扇身床的衣袍,不是她平日里穿的书童服,而是沈云山同样蓝底白襟的衣袍。 面对宝扇的嗔怪,沈云山面色如常,声音微沉:“你的衣裳,一件还未晒干,另外一件,昨夜……还不能穿。” 一提及昨夜,宝扇粉颊微红,举起羹勺用清粥,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冯文荆自视为沈云山的同窗好友,便买了一辆极尽奢侈的马车,足够数人乘坐。内里宽敞,有软枕小桌,不仅可以小憩,还能饮茶吃些点心。沈云山不会自持傲气,不愿乘坐冯文荆的马车,而是带着宝扇独自入京。沈云山并不耽于享乐,只宝扇不同,她身为女子,又这般娇弱,怎么受得了长途跋涉。在冯文荆提出同行时,沈云山便没有犹豫地应了下来。 进入马车内里,宝扇轻呼一声,眼眸微亮:“冯郎君,我从未见识过这般的马车……” 如此的奢靡安逸,竟然比书院学子的寝居,还要舒服一些。 沈云山眸色淡淡,拿起金丝软枕,垫在宝扇腰肢后面,出声提醒道:“当心腰痛。” 宝扇满是羞意地望了沈云山一眼,之后便温顺地坐在了沈云山身侧,两人紧紧依偎着。冯文荆瞧着两人,觉得有些古怪,但要是说出哪里古怪,他又不知该如何指出。宝扇虽然和沈云山是表兄妹,但如此依偎姿态,未免太过亲近…… 但冯文荆心想,宝扇性子柔弱,又刚被徐郎君欺骗,宛如惊弓之鸟,想要依偎在表兄身边,也是人之常情。 赶赴京城的路上,沈云山从未放下过书卷。这般勤学苦读的模样,让想要松懈一两分的冯文荆也打起精神,跟着念起了书卷。冯文荆若是有不懂的,便出声询问沈云山。沈云山声音清冷地解释着,他条理清晰,说理分明,让冯文荆听罢便觉得明了。 宝扇只依赖地靠在沈云山身边,双眸柔弱地看着沈云山为冯文荆解释文意的模样。沈云山语罢,见宝扇正乖顺地看着自己,他轻轻看向冯文荆,对方正拧着眉毛看书卷。沈云山便以手中的书卷遮挡,蜻蜓点水般,在宝扇唇瓣落下一吻。看到宝扇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美眸,沈云山唇角微勾,只觉得身上的疲惫都消散了,又多念了两个时辰的书。 一路安稳无事地到了京城。沈云山在客栈休息,宝扇素手斟茶,刚将茶水放下,便听到冯文荆的声音响起。 冯文荆压低声音:“云山,我听闻科举考试之题,已经有人事先拿到了。” 说罢,冯文荆便拿起宝扇倒好的茶水,一饮而尽。沈云山这才看向冯文荆。 203. 世界八(完) 种田文里心怀不轨的远方…… 沈云山眉眼淡淡,对冯文荆所说之事并无兴趣,他微凉的声音中,带着安抚人心的镇静:“若是试题可以任意贩卖,负责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员,便是太过无用了。” 冯文荆原本焦躁不安的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客栈中的学子都因为那试题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听说单薄的一张宣纸,便向众多学子索要百两黄金。冯文荆虽然家中富贵,但并不是挥土如金的人。他心想,与其去纠结一份试题是真是假,倒不如跟在沈云山身后,安心诵读书卷,反倒来得真切。 即使临近考试之日,沈云山也不曾懈怠。偶尔念书乏累,他便会两指轻捏眉骨,稍做舒缓。宝扇也安心做好一个贴心的书童,泡上一壶浓香的茶水,配上几味可口小点心。沈云山不记得那点心,浓茶的滋味如何,但对那双水意朦胧的美眸,可是记忆深刻。 除了书院那次,沈云山便不再碰过宝扇。他深知,那日是种种思绪在心中交织——对宝扇的怜爱,因宝扇倾慕徐郎君的郁闷……促使他心底的情愫逐渐清晰。美人在前,沈云山难得被迷惑了心智,才放纵了自己。但沈云山此人,心性坚定,他并非不想与宝扇整日纠缠在一起。只是,沈云山清楚此刻最为紧要的事情,便是进贡院考科举。 唯有中举,他才能如沈刘氏所愿,也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宝扇进门。 为此,沈云山勉强压抑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 宝扇为沈云山绣了一个香包,内里塞着朱红砂纸,其上落字“高中”。沈云山微微扬起双臂,宝扇便将那香包,系在了他的腰间。冯文荆瞧着,心中有些泛酸,想着若他也有一个惹人怜爱的小表妹,情愿给他绣制香包,便不会如此神伤。可惜宝扇再好,也是沈云山的表妹,与他冯文荆无关。 宝扇腰肢款款,将另一个香包,递到冯文荆面前。冯文荆惊诧地抬起头,只见宝扇美眸微弯,声音轻柔:“冯郎君,定要高中才好。” 冯文荆连忙接过,和腰间的玉佩香囊佩戴至一处,嘴角是难以掩饰的欢喜。 …… 临进贡院前,相比与沈云山和冯文荆,宝扇这个书童,倒是显得更加紧张。她纤长的眼睫轻颤,柔荑抚平着沈云山衣襟上的褶皱。沈云山看出她的不安,俯身在宝扇耳边,低声说道:“你想在何处成亲,家乡或是洛郡?” 宝扇柔唇微动:“云山表哥……” 沈云山将宝扇松散的发包,重新系紧,提议道:“还是让娘亲为我们操持?” 宝扇柔柔颔首。 从始至终,宝扇都未怀疑过,沈云山是否能中举。并非是因为那个梦境,而是依照沈云山的勤勉天分,中举之事是毋庸置疑的。 沈云山进了贡院,临跨进门槛前,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宝扇。纤细柔弱的美人,睁着一双水眸望向他,这般被人期待等候的模样,令沈云山心中发暖。 经过查验后,沈云山落座在四四方方垒好的隔间中。待主考官员宣布试题后,贡院中传来轻微的惊讶声,引来主考官员的厉声呵斥。这一些小小的波动,并没有扰乱沈云山的心绪。他凝神仔细思索,碾墨,提笔,落字。 在贡院待足了三日,在沉闷的铜钟响起时,众多学子才陆陆续续地走出贡院。沈云山并没有寻找多久,便看到了宝扇那柔弱的身影。 宝扇一看到沈云山,双眸便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云山表哥!” 这一瞬间,沈云山极想拥着宝扇绵软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声说“好累”。只是沈云山顾虑着自己三日未曾沐浴更衣,并没有靠近宝扇。但宝扇显然没有如此多的顾忌,她将自己送进了沈云山的怀里,软若无骨的柔荑轻拢起沈云山的掌心,声音暖融:“你的手好凉,早知便该多带一件外袍。” 沈云山将双膊围在不盈一握的腰肢处,难得显露出自己疲惫的一面:“无妨,我们回去罢。” 宝扇柔声应好。 等待张榜到来的时日,颇有些漫长。直至一日,身穿红衣的小厮,敲锣打鼓地来到客栈报喜,众人才开始紧张起来。冯文荆庆幸着,自己幸好没有去买那所谓的试题,隔壁屋子的学子,正在长吁短叹,哀叹自己落榜又丢了金子。只是此事不正,那学子怕主考官员知道,不敢去官府报官,只得忍气吞声地咽下这枚苦果。 有相熟的学子,来寻冯文荆,说是在那榜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冯文荆脚步匆匆地跑去贡院,去验证真假。 敲锣打鼓的声音,很快便到了沈云山门前。小厮嘴角笑意极深,只道沈云山是本次科举魁首,待觐见圣上后,被点为状元也是可能的。 宝扇自然为沈云山欢喜。 冯文荆也从贡院赶了回来,得知了沈云山是魁首的消息,眉眼中的欢喜真切,语气微扬:“这些时日多亏云山,不然那榜上怎么会有我的名字。若是我爹娘知道了,定然会说我擅交良友。” 冯文荆原本以为,自己大概是完不成爹娘的心愿,只能做个富荆深知,若不是沈云山时常规训教导,依照他的性子,定然连半个字都看不下去,哪能在贡院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冯文荆本想邀沈云山和宝扇,在京城制备一场宴会,好生庆祝一番,但想到沈云山还要面见圣上,便只好暂且搁置。 沈云山还未从皇宫中归来,他被点为今科状元的消息,便传遍了客栈。学子们连忙上门,来奉承沈云山的好友冯文荆,和表妹宝扇。 宝扇性子怯懦,被如此多的学子围住,两颊浮现红晕,羞怯的模样,让她身边的学子动了心思。 “宝扇姑娘,你可曾婚配……” 不待宝扇回答,客栈门外便站在一身姿俊逸的男子,眉眼清俊,乌黑的眸子看着宝扇:“表妹。” 宝扇当即便走到沈云山面前,沈云山丝毫不加掩饰,他同宝扇的亲昵,清冷的声音响起,足以令众人听清:“我已经给娘亲去信,让她为我们安排婚事。” 闻言,宝扇面带羞意地依偎在沈云山身侧。 其余众人,纷纷歇了对宝扇的心思。冯文荆得知此事,意味深长地看着沈云山,语气悠悠道:“云山的心思复杂,令人参不透彻。不知道如今,我这声弟妹,还唤不唤得?” 宝扇满脸羞红,脚步匆匆地跑回屋子。 沈云山淡淡地扫了冯文荆一眼,并不理会他。 …… 沈云山成为状元郎一事,被前来报喜的人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村子。众人心中泛酸,羡慕者,皆有之。但无论心中是何想法,面上都是一副奉承模样,眉眼带笑地来恭维沈刘氏。 “日后便不是秀才公,而是状元公了!” “家中若有事情要帮忙的,只管来我家唤我,也能让我们沾沾状元公的福气!” “云山怎么如此出息,真让人好生羡慕……” 沈刘氏隐隐露出倨傲的姿态来,但此时没有村民会说沈刘氏故意拿捏姿态,毕竟沈云山成了状元郎,沈刘氏便是状元亲娘,就是再倨傲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沈刘氏从未如此扬眉吐气。在见到沈云山亲笔书信,言说他要迎娶宝扇时,沈刘氏只是心中疑惑。她未曾因此厌恶宝扇,只因沈刘氏和宝扇朝夕相处数日,早已经知道宝扇性子良善。但沈刘氏心中,更想要让沈云山迎娶一门世家贵女,也能让他们家彻底摆脱泥腿子的名声。 但是沈刘氏此生所有的骄傲,都是沈云山给的。那书信字字恳切,且沈刘氏听出了几分旁的意思来。倒像是沈云山情难自禁,唐突了宝扇,宝扇性子绵软,便轻易被沈云山哄了去。如此这般,沈刘氏只对宝扇心有愧疚,她将宝扇接来,本想是为报答当年的一百个铜板的恩情,想着为宝扇找一门安稳的婚事。但不曾想,报答着……却将恩人的女儿,送到自己儿子床榻上去了。这叫什么事情! 沈刘氏收起书信,询问着镇上的媒人,为沈云山和宝扇成亲之事,开始操持起来。 李家。 李母听说,报喜的人给沈刘氏送来了成箱的赏赐,听说是沈云山的同窗所赠。那人还说,圣上还赏赐了沈云山物件,不过那物件在沈云山手中,沈刘氏不日便能见到。李母因为嫉妒,两只眼睛泛红,因为婚事,李家和沈家闹得不愉快,这时也不能眼巴巴地凑上去贺喜。 李母舍不下面子,李秋然便没有这么多顾虑,她刚从沈家回来。李秋然已经许了婆家,不日便要出嫁。对于未来的夫婿,李秋然勉强满意,不过看到沈家贺喜的人,连里正在沈刘氏面前,都姿态恭敬,李秋然难免有几分不平。 若是,她和沈云山的那门婚事能成便好了。 李秋然心中郁郁,看见李冬然时,便越发没有好脸色。自从沈云山带着沈刘氏去洛郡后,李冬然好似翅膀变硬了许多。赚来的铜板不再通通拿给家里,提出要平分。李母哀嚎许久,哭诉李冬然不孝。若是在之前,李冬然早就服软,将铜板尽数交给李母了。只这次,李冬然脸色紧绷,硬是没松口。 李冬然望着热闹的沈家,想去又不敢去。李秋然见状,嗤笑一声:“还惦记着沈云山呢?” 李冬然不说话。 李秋然倒是没有冷嘲热讽李冬然异想天开,而是打量着李冬然的模样,缓缓道:“你倒是真有几分可能,毕竟沈云山也不是看出身娶妻的。李冬然,你若是再美些,身子软些,就像那宝扇姑娘一般。那沈云山迎娶的人,怕便不是宝扇姑娘,而是你了。” 李冬然神色怔松,片刻后才艰涩地问道:“你是说,沈大哥要娶妻,那妻子是宝扇?” 李秋然看李冬然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倒是有几分过去唯唯诺诺的样子了,心中顿时一阵畅快:“沈刘氏都开始操持婚事了,你一打听便知道真假,我又何需骗你。沈云山和那宝扇,瞧起来倒是很相衬,毕竟男人们,不都喜欢那副柔柔弱弱,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吗?难不成,还会喜欢你这般,只会逆来顺受的农女吗?” 李冬然心中刺痛,下意识地想要捂住李秋然的嘴。只两人推搡之间,李秋然自然比不过李冬然常年做农活的力气,身子一偏,脑袋便磕到了门前的石头上,入眼是刺眼的红色。 李秋然尖叫一声:“娘!” 李冬然愣在原地。 …… 沈云山带着宝扇回到村子,他伸出手,扶着宝扇下了马车。沈刘氏迎了上去,口中忿忿不平道:“你就是胡闹。” 即使迎亲之事,沈刘氏已经操办妥当,但心中还是有丝埋怨。沈云山轻声道:“娘亲,我此生若是娶妻,只会是表妹。” 沈刘氏眉头微皱:“娘知道。一切都安排好了。” 又不是不让娶,绷着一张脸做什么。 宝扇脚步轻移,搀扶着沈刘氏,声音轻颤:“姑姑……” 沈刘氏自然知道宝扇害怕,怕她因为沈云山迎娶之事,不喜她。沈刘氏心道,她此生最为紧要的人,便是沈云山,若是为了一个外人儿媳妇,和沈云山闹别扭,不就是得不偿失吗。何况宝扇温顺贴心,比那些不知道脾性的高门贵女,要好上许多。沈刘氏心中的纠结放下,对待宝扇,还是如同过去一般温和。 “我炖了一锅鸡汤,你先吃些,待会儿我再做饭。” 宝扇轻声应好。 用膳时,沈云山便将宝扇未吃光的粥饭,盛到自己碗中,做得极其自然。沈刘氏眉心轻跳,暗道沈云山书信中所说,果真不假。看其模样,便知道是沈云山先动了心思,不知道如何哄骗的宝扇,情愿跟在他身侧。 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沈云山眉骨微动,沈刘氏看似早已经习惯,便出声解释道:“是村头李家。她家两个女儿闹了别扭,那平日里老实不做声的李冬然,竟然将李秋然推倒在地,还磕破了脑袋。李秋然额头上留下一条长疤,本来还算好看的脸蛋便破相了。原本和李秋然定亲那家,就是相中了她的脸蛋,一破相,那家人就把婚事退了。李秋然便恨上了李冬然,整日在家里欺负李冬然。” 宝扇长睫微颤,只道造化弄人,两姐妹都分外可怜。 沈云山神色淡淡,对待除沈刘氏和宝扇以外的人,他并无甚兴致了解。 李家。 媒人将李冬然扯到角落里,温声劝慰着:“你若是狠下心肠,和李家人断了联系,以后也能过上好日子。若是你再这般逆来顺受,谁也帮不了你!” 李冬然摸着红肿的脸颊,望向沈家,沉默片刻,终于道:“劳烦婶婶,给我找个好人家。” 媒人点头称好,正要离开时,李冬然又说道:“能不能找个书生?” 媒人不知道李冬然的心思,只问道:“你想找个沈状元那般的,日后也做状元夫人?” 原本是调侃的一句话,李冬然却白了脸蛋,她缓缓摇头:“不,我怎么配得上状元公……” 她与沈云山,从未有过可能。哪怕沈云山待她,有过一丝丝情意,李冬然都能凭借这份情意,守着一辈子。可是,沈云山只有在面对那柔弱的表妹时,才会显露出耐心…… 人生之幸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沈云山都遇上了。 身穿大红喜服的沈云山,看着沈刘氏搀扶着宝扇,将宝扇送到他的手中。 他们共拜天地,同饮合卺酒。沈刘氏虽然时时想要摆脱弃妇的身份,离开这个村子。但沈刘氏为沈云山操办婚事时,仍旧选择了在村子里办。只要新娘子是宝扇,沈云山并不在乎其他。宝扇自然是听沈刘氏这位姑姑的。 简陋的屋子,经过沈刘氏的打理,和张灯结彩,挂上红绸后,也显得分外喜庆。 沈云山抬起手,为宝扇取下了繁复的钗环,将束好的青丝垂下。上妆的宝扇,越发惑人心神,一颦一动皆叫人神思不属。沈云山将宝扇揽进怀里,说道:“你可知道,这屋舍之间,并不能阻隔声音。每日你沐浴,小声呢喃,我都听得清楚。” 宝扇美眸轻动,几乎要藏进沈云山怀中,再也不出来。 “云山表哥偷听我沐浴……实非君子之举……” 宝扇闷声抱怨着。 沈云山耳尖泛红,并非是他有意为之,只是此事,他不便出声提醒,便只能用诵读书卷,覆盖那些声音。 沈云山并不为自己分辩,而是沉声问道:“那——表妹要如何罚我?” 宝扇摇头:“不知。” 沈云山张开薄唇,咬上宝扇白皙如玉的耳垂,声音含糊不清:“我来替表妹想,可好?” 便罚他,此生都要伺候宝扇,令她欢欣愉快。 红烛微晃,沈云山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自己的诺言。宝扇身子轻颤,带着泣声指责着沈云山:“你明明,是为了自己,才不是为了我……” 这般事情,唯有沈云山觉得周身畅快,她哪里想要…… 只是下一瞬间,宝扇便几乎要融化成水,再也说不出,沈云山的诺言,不是为了她所许下的了。宝扇伸出藕白的手臂,缠绕在沈云山的脖颈处。 红纱帐暖。 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书卷之中,此番言语,并不做伪。 沈云山沉溺于金风玉露之中,唯有此刻,他不克己复礼,以君子要求自己。 204. 世界九(一)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是夜。天空几乎被浓稠的黑色覆盖,风起雨落,纤细的杨柳枝被风雨裹挟着,随风高高扬起。今夜暴雨,因此未至三更,街道上便空无一人。 而略显萧条的道路上,却突然走出一列队伍。他们身穿油帔,隐约可见被绢布遮挡的朱红锦袍。队伍中人,皆是身形高大,猿臂蜂腰。他们面容紧绷,脚步沉闷地向前走去。 正是隶属于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一行,他们不听从任何官吏的差遣,只为天子做事。天子夸赞这些锦衣卫忠诚。但因为锦衣卫手段狠辣,从不留情面,无论是朝廷官员,或是京城百姓,都在暗地里称呼他们——天子走狗。 队伍首位的那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他冷若寒冰的眉眼,让人看了便心生畏惧。漆黑的夜色中,突然闪烁出几道白光,越发衬得陆渊回形同鬼魅。飞散的雨丝,飘落到陆渊回的长眉处,但他神色未变,比如今的夜色更黑沉的瞳孔,让他像极了阿鼻地狱中走出的索命人。 锦衣卫停在一处宅院前。队伍中,有人走上前去敲门,门内传来不耐的声音:“我家老爷不见客,改日再来罢。” 陆渊回手掌微扬,缓缓开口:“锦衣卫例行查验。” 他声音微冷,如同夜里绵绵雨丝,瞧着不甚起眼,但落到身上,便引起刺骨的寒意。 本来神情不耐的门房,闻言顿时脸色发白。门房两只腿都在打颤,却不敢伸手开门,脚步匆匆地去寻老爷去了。 被如此怠慢,陆渊回仍旧神情不变,他退至一侧,便有身后的锦衣卫,强行破开了门。宅院众人,此时早已经沉沉睡去,连烛火都熄灭了大半。锦衣卫鱼贯而入,很快,宅院中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哭泣声,谩骂声。 孙大人被押到陆渊回面前时,身上还穿着白色寝衣,他面容慌乱,全然没有了在朝堂上的镇定之色。 “陆指挥使,因为何等缘故,不请自来?” 陆渊回开口,是平平无奇的声音,语句平缓,没有丁点波澜起伏。 “遵陛下口谕,特来处决孙氏一族。” 闻言,孙大人刚才勉强维持的镇定,立即消失殆尽。他张开嘴,刚要为自己分辩,他是朝中老臣,陛下不能这般对待他,他要面见陛下! 刀光顿现,孙大人微张着唇,双眼睁得圆鼓,他抬起手,想要堵上脖颈处流血不止的血痕。但终究是无能为力,最终便重重地跌倒在地,双目还瞪着陆渊回的方向。 可谓是死不瞑目。 陆渊回抬起脚,从孙大人的尸身旁边走过。赤红的血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变得泥泞不堪,从陆渊回脚底那双皂色靴子下流过。 陆渊回无需说话,只要一个眼神,身旁的锦衣卫便领命,纷纷举起腰间门的绣春刀。有孙氏的女眷,模样可怜地爬到陆渊回脚下,抬起一张秀丽的脸蛋,姿态哀婉:“指挥使大人,求您饶命。” 那副哀求的模样,像是陆渊回想要什么,她都会立即奉上。无论是孙府家财,美人,或者是她…… 但陆渊回只是垂眸,冷淡地抬起脚,徒留那女子的啜泣声音停在身后。 片刻后,雨势逐渐停歇。 有锦衣卫清点人数后,向陆渊回禀告:“孙氏共一百四十六人,尽数服诛。” 上至老弱,下至襁褓中的幼儿,皆没了吐息。 孙大人与外族勾连,意欲叛国,按律当覆灭全族。只圣上不想朝廷因为此事动荡,便将处置孙氏一族之事,交给了锦衣卫。 自今日之后,怕是锦衣卫冷血无情的名声,越发声名远扬了。 陆渊回沉声道:“回去。” 锦衣卫匆匆离开孙府,正遇到深夜离家的百姓。他一见到寂静无声的孙府,又闻到锦衣卫身上的腥味,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人跌跌撞撞地跑开,唯恐被锦衣卫灭口。 陆渊回长眉微冷,带着身后的锦衣卫离开此处。 陆府。 明明三更已过,张清萍仍旧依在栏杆处,目光悠悠地望着安静的府门,希望有人能推开那扇门。但她等候许久,仍旧是丁点动静都无。丫鬟芝怡心疼自家小姐,将滚了毛边的斗篷,披在张清萍肩头,轻声劝慰道:“夫人,莫要再等了。自你与老爷成亲后,陆指挥使就再也没有回过府。何况,若是让陆老爷看见了,定然也是不喜的。” 张清萍眉眼中闪过嫌恶,叮嘱芝怡道:“不要唤我夫人,我本要嫁的人,是陆渊回才是……若不是……” 若不是她家中人看不起陆渊回满手鲜血的可怖模样,这才打着为她好的名号,寻了京中家境显赫的陆家。听闻陆老爷丧妻,便威逼利诱,甚至以张清萍母亲的性命相要挟,若是她不嫁给陆老爷做继室,她生身母亲,便要自缢在家中。 张清萍百般无奈,只得点了头。她母亲攥着她的手,声音温和:“清萍,娘亲不会害你的。那陆渊回手上沾染了多少人命,造了数不清的杀孽,你嫁给他,日后若是惹上了仇家,连性命都保不住啊。陆老爷虽然年纪大些,但他性子儒雅,与你很是相衬。你平日里不是喜欢琴棋书画,到了陆家,想要看什么墨宝没有?” 张清萍眼中带着恨意,松开张母的手:“我既同意了这门婚事,娘亲便不必多说。” 但当张清萍嫁给陆老爷,才知道陆渊回,竟然是陆老爷的儿子。这何等荒谬?原本张清萍是要成为陆渊回的妻子,如今——却变成了继母。这般错嫁,叫张清萍如何能接受。连三朝回门时,张清萍都忍不住诘问母亲。 张母看她这副模样,还是没有放下陆渊回,日后这般和陆老爷过日子,也不会如意。张母狠下心来,试图打破张清萍的最后一丝幻想:“你怨恨娘亲,我心中知道。可是清萍,你倾慕陆渊回,但他对你可是一般的心思?” 不待张清萍承认,张母便继续说道:“陆渊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下属无数。他若是真心对你情深不移,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他父亲。清萍,纵使陆渊回待你有情,但那情意只是淡淡,不像你若想象的那般,情意绵绵。” 张清萍红着眼睛,罕见地发了很大的脾气。她不相信张母所说的一切,明明她和陆渊回是两情相悦。 张清萍初次见到陆渊回,是在一场女儿宴上。陆渊回身穿御赐的飞鱼服,腰间门佩戴一柄绣春刀。他眉眼淡淡地说着,要缉拿要犯,说罢这简单的一句话,便不再解释。锦衣卫的雷厉风行,可吓坏了不少女儿宴会上的贵女,张清萍自然也是怕的。可当那凶徒为了活命,将刀放置在张清萍的脖颈间门,叫嚣着,若是锦衣卫不放他一马,便要带着张清萍一起去赴死。 但无情如陆渊回,又怎么会被这番话语所威胁。陆渊回拿起弓弩,不过片刻,那弩箭便射穿了要犯的脖颈。张清萍吓得瘫倒在地,抬起眼睛,却只能看到陆渊回远去的背影。 此后便是再相见,张清萍忍着心中的恐惧,接近陆渊回。她见识到了,旁人都不知道的,陆渊回的另外一面。张清萍本以为,她和陆渊回会成为夫妻,白头到老,但这一切都被这场错误的婚事毁了。 在陆府,张清萍见到陆渊回时,便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向他。但陆老爷拉住了张清萍的手腕,冷声道:“夫人慎重,莫要丢了体面。” 张清萍只犹豫了片刻,便再看不见陆渊回的身影。她有意在府中打探,却听闻陆渊回整日宿在北镇抚司,并无时间门回来。 芝怡得了张母叮嘱,自然要再劝。但当她看到一抹人影,连忙俯身,手掌轻扯着张清萍的衣袖:“夫人,是老爷……” 张清萍看到陆老爷,眉眼紧皱,不顾及芝怡的眼神劝阻,转身离开了。 芝怡慌忙解释道:“夫人是心情不好,不是因为老爷……” 陆老爷面色温和:“夜深了,你劝慰夫人早些休息,莫要伤了身子。” 芝怡忙点头应是,起身追赶张清萍的身影,心中暗道:陆老爷性情温和,可比那个凶神恶煞的陆渊回好多了,小姐怎么就看不清呢。此外,纵使陆渊回千好百好,小姐成了陆渊回的继母,两人便再无可能,小姐不如好生过日子,何苦这般为难自己。 北镇抚司。 陆渊回解开浸满了雨水的油帔,露出朱红色的飞鱼服,劲腰处有暗纹浮动。龙头鱼身的绣样,穿在陆渊回身上,配着他那副冷淡的表情,倒是显得有些诡谲。 天子所养的锦衣卫,皆是精挑细选的,身量要高大,身姿要俊逸,待陛下之心,势必要忠诚无二。为了确保忠心,这些锦衣卫中,孤儿占据大多数。他们无父无母,想要好生过活,只能听命于天子,才能享受权力和威严。 魏茂便是其中一个,他身世孤苦,在世间门并无亲戚可依靠,因此养成了内敛的性子。魏茂不喜说话,多是沉默,但他是陆渊回最好的下属之一,极其听从陆渊回的指令。陆渊回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待魏茂也有几分情意。 因此,在听到众人提出魏茂时,陆渊回便耳尖微动。 “魏茂去了何处,怎么不见他回北镇抚司?” “他刚刚成亲,一办完差事,便匆匆回家去了。” “成亲?是哪家的女子?” “街边货郎的女儿,魏茂帮过她驱赶恶人,两人便相识了。魏茂极喜他妻子,这几日,我总看到他拿着一方手帕出神,那帕子上绣着宝扇二字,或许便是他妻子名讳。” 205. 世界九(二)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暴雨停歇,狂风仍旧在拍打着窗扉,发出咣当作响的声音。床榻上躺着一身姿窈窕的女子,单薄的棉被,隐隐透出她此时的身形——正因惊惧而微微蜷缩着。宝扇眉形极细,似一弯新月,而此时黛青色的眉峰拢起,朱红色的柔软唇瓣,也抿成了一条线。 魏茂褪去了身上的油帔,踱步走到了床榻前面,皂靴上的雨水随之流下,蔓延出成片的褐色水痕。黑夜中,他一双鹰似的眸子,越发显得幽深。魏茂目光沉沉地看着床榻上的美人,伸出手掌想要抚上宝扇的身子,却又僵在原地,直到魏茂记忆起,宝扇已经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迎进家中的,魏茂这才将手掌放在了宝扇的柔背上。宝扇身子一抖,轻颤着眼睫睁开双眸,见到身穿朱色锦袍的魏茂,立即泪眼盈盈。 “夫君……” 宝扇轻唤一声,便扑进了魏茂的怀里。魏茂身上极寒,宝扇身子轻颤,两只手臂却不肯松开,仍旧牢牢地绕在魏茂的劲腰处。 像是漂泊不定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之处。 宝扇声音弱弱:“窗外有黑影,夫君,我怕。” 魏茂性情木讷,若是换了个知情识趣的,便会等换下衣裳,再来拥宝扇。魏茂不是,他天生便缺少那根脑筋,穿着可能还染着孙家一众人鲜血的衣袍,便来看他睡梦中的妻子。宝扇这般担惊受怕,姣好的脸蛋上血色尽失,但魏茂连一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讲。他只是走到窗扉前面,推开木窗,寻到一根被风吹落的树枝,这便是那黑影和声响的来源。 魏茂将树枝举起,给宝扇细看:“无人,不用怕。” 宝扇黛眉舒展,又轻声细语地问道:“夫君怎么回的这般迟,是去做什么了?” 魏茂并不隐瞒:“去杀人。” 宝扇刚才恢复血色的脸蛋,瞬间又变得惨白,她微张着唇,像是怕极了,躲进了魏茂的怀里。 “那——夫君有没有受伤?” 魏茂神色微怔,他自从记事起,便无父无母,摸爬滚打地长大。后来经过一番非人的折磨,才得以在众多孤儿中间,脱颖而出,得以进入北镇抚司。从未有人这么关心他。魏茂想起,同在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问他:“魏茂,你可喜你那妻子?” 魏茂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听到宝扇的名字,他便觉得那颗冷冰冰的心,逐渐有了温度。 魏茂心想,他应该是喜欢宝扇的,或许,他是爱宝扇的。不然,他为何会向那货郎提出,要迎娶宝扇。魏茂以为,自己不是善人,但当那发疯的骏马,险些要将柔弱可怜的宝扇,践踏于马蹄下时,魏茂还是拔出腰间的绣春刀,砍断了那骏马的四肢。头上戴着花环的宝扇,怯生生地睁开眼睛,得知是魏茂救了她,宝扇取出货箱中的花环,缓缓地走到魏茂面前。 宝扇深知,这花环价格低廉,配不上锦衣卫。但她却别无选择,只因货箱中,通通放置的是这些,她亲手编织的花环,本想拿来贩卖,却连一个都没有卖出去。 魏茂没有接,他一个男子,要花环有何用。只是看到那双澄净的眼眸中,闪过失望之色时,魏茂抬起手掌,指着宝扇头上的那道:“我要这个。” 宝扇忙取下花环,递到魏茂手中,她唇瓣含着浅浅的笑意:“大人,您是好人。” 看着那张柔弱的脸蛋,魏茂几乎失神,心中想到——他何尝是个好人。 发疯的骏马,是京城一权贵子弟的。得知魏茂砍伤了他的骏马,那人竟告到了陛下面前。因那权贵子弟的父亲,是陛下颇为宠信的臣子,魏茂便落了个“处置不当”的罪名。骏马发疯,便砍断四肢,未免太过残忍。魏茂为了一顶用不上的花环,挨了三十杖棍。 很痛,但却可以忍受。 孤儿出身的魏茂,骨子里养成了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不论善恶,只讲结果。脊背处的疼痛,提醒着魏茂——宝扇是个麻烦。但他却不想躲开这麻烦。 宝扇的父亲是个货郎,但却整日沉溺于赌场,对养家糊口之事不甚上心。宝扇便接过了父亲的活计,整日在街道处贩卖些小玩意。因她生得貌美,时常有些别有用心之人,借买物件来接近宝扇。 魏茂为她驱赶走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却看到宝扇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她声音轻柔,几乎要飘散在空气中。 “大人,我要嫁人了,日后便不再来这里。这货箱中的物件,就都送给大人罢。” 魏茂问她要嫁给谁。 宝扇却红了眼睛:“爹爹欠了赌债,那人说,若是偿还不起,便要将我嫁给他,做第他的第十六房小妾。” 宝扇抬起美眸,望着魏茂,声音细弱:“大人,做富人的小妾,会不会比如今过得好些。” 魏茂盯着宝扇缓缓离开的背影,脑海中只剩下那双盈满水珠的双眸。他回到北镇抚司,看着床头那顶早已经枯萎的花环,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倒出来。 魏茂偿还了宝扇父亲的赌债,顺利地将那个楚楚可怜的女子,变成了自己的人。居住的宅院,是魏茂新找的,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留在北镇抚司,直到他再也提不起那柄绣春刀,被彻底赶出北镇抚司。 可没有想到,他魏茂,竟然有了一个家,有美貌的妻子,温顺地守在家中等候着他的归来。 …… 魏茂摇头:“没有受伤。” 他伸出手臂,宝扇便顺势依偎在魏茂的怀里,声音带着颤意:“杀人,是不是很可怕?” 魏茂沉吟片刻,缓缓答道:“不可怕,只是鲜血飞溅到身上时,有些粘腻罢了。” 宝扇的肩膀微颤,攥紧了魏茂的衣袖:“我好害怕,若是我死了……定然是很痛的。” 魏茂身子紧绷,沉声道:“不会的。有我在,没有人会伤害你。” 宝扇似乎被安抚到了,扬起头在魏茂唇边轻啄了一口,柔声说道:“夫君真好。” 宝扇轻吻之后,便准备将身子收回。但魏茂握着宝扇的手腕,沉沉地吻下。 纱帐落下,掩盖住无边春色。 魏茂嘴拙,性情木讷,连在床榻之间都极其古板,从成亲至今日,都是那副姿态,不曾有过改变。或许是因为练武,魏茂耐性极好,但其对于男女情爱之事,可谓是生涩至极。成亲当夜,可是让宝扇吃了好一阵苦头,如今才渐入佳境,知道看宝扇的脸色如何,方才清楚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最后,宝扇是窝在魏茂的怀中睡着的,她枕着魏茂的胳膊,便这般度过了一夜。魏茂也是个老实的,就这样直愣愣地伸出胳膊,让宝扇躺在上面安然入睡。 宝扇醒来时,身边早已经没了魏茂的身影。宝扇走下床榻,便见到那朱红色的飞鱼服,正挂在竹竿上,随风扬起。 宝扇眼眸微软,能嫁给魏茂,着实是她算计得来的。宝扇的父亲是个不中用的,母亲又偏向其他兄弟,宝扇若是不及时从那个家中抽身,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被卖到别人家去。宝扇便瞧上了魏茂,为他那马蹄落下时的一丝动容。 若是冰冷的心中,有了裂缝,便能够令人逐步渗透。 怜爱怜爱,便是先有可怜,才会逐渐生出爱意。 至于锦衣卫心狠手辣的传闻,宝扇并未放在心上。这世间弱肉强食,不去欺别人,便要被别人欺。成亲后,宝扇才得知,魏茂因为救她,被权贵子弟污蔑,遭受了三十棍棒。宝扇待魏茂,便有了几分情意。 能守着魏茂过日子,大概也是好的。 北镇抚司。 相熟的锦衣卫走到魏茂身边,询问道:“你几时成的亲,竟未让我们见过嫂子?” 魏茂将宝扇递给他的,用来擦汗的帕子,塞到怀里,回答道:“已有一月有余。” 至于让宝扇见其余的锦衣卫,魏茂从未想过。如今被提起此事,魏茂心中微动,难道平常人娶妻,都要将妻子带给相近的人瞧瞧。洞房之夜,宝扇脸上的落寞,莫不是因为此事。 魏茂便说道:“明日,我请诸位在家中用膳。” 其余锦衣卫皆是惊奇,纷纷说道魏茂转了性子,一个往日里沉默不语,甚少说话的人,竟然学会招待同伴。 众人纷纷应下。 陆渊回得知此事,也点头同意,明日定然赴宴。 魏茂将此事告诉宝扇时,宝扇柳眉微拢,只道:“共有多少人?” “二十一人。” 宝扇垂下眼眸,声音中满是不安:“夫君,这么多人,若是我做的不好,会不会丢了夫君的脸面?” 魏茂摇头:“你只需见他们一面便可,至于膳食酒水,我交给京中的百膳居便可。” 宝扇柔柔地依偎在魏茂肩头,声音轻柔:“这般,会不会不好?” 魏茂不以为意:“他们尝惯了百膳居的膳食。” 至于让宝扇亲自下厨,来招待那些锦衣卫,魏茂便是从未想过。他请其他的锦衣卫来家中,是为了让他们见见宝扇。而让宝扇忙碌得脚不沾地,眼巴巴地去伺候其他锦衣卫,莫不是本末倒置。 宝扇温顺称是,声音微软:“我听夫君的。” 当日,魏茂准备了几桌膳食。百膳居不愧是京城最大的酒楼,荤素皆有,菜肴精致,酒水醇香可口。 陆渊回起身前往,却听到陆府来人,说是陆老爷唤他回去,有急事相商。陆渊回拧眉,只得将贺礼交给了下属陈璋,让他将此物带给魏茂。 魏家。 众人纷纷落座,却只见到魏茂一人,而无宝扇的身影。 陈璋站起身,将一个长条木匣子,交到魏茂手中。 “指挥使大人临时有急事,便嘱咐我将贺礼节交给你,唯愿你与嫂子,夫妻和顺,白头偕老。” 206. 世界九(三)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魏茂打开木匣,便见到一只多籽石榴玉簪,通体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末端雕着半开的石榴,其下缀着饱满石榴籽形状的玉石,手掌轻轻摇动,便发出叮咚作响的声音。 魏茂虽然不懂女儿家的首饰,但也知道这等玉簪,定然是极其精巧的。魏茂将玉簪收好,放在宝扇面前。 宝扇雪白的柔荑微动,她刚绾好了发髻,见魏茂走进来,声音怯怯:“莫不是我动作太慢,夫君特来催促?” 魏茂摇头。 宝扇看向放置在自己面前的木匣子,手指微动,便将那匣子轻巧打开。见到玉簪,她眼眸顿时浮现出晶莹的光芒,宛如幽深寂静的湖泊,有波澜轻轻荡漾。 “好漂亮的簪子!” 宝扇将多籽石榴玉簪捧在手中,摸着上面温润的触感,抬起一双美眸问道:“是夫君买来的吗?” 宝扇扬起手,将多籽石榴玉簪插在鸦色鬓发间,轻薄的雪青色衣衫,随着她的动作,顺着藕白的玉臂滑落,细腻的肌肤晃人眼睛。 魏茂沉声道:“不是。是指挥使大人送来的贺礼。” 宝扇黛眉微动,锦衣卫指挥使?她倒是听魏茂提及过几次,即使是不通人情世故的魏茂,也对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颇为钦佩。但宝扇虽然嫁给魏茂为妻,却从未和其他的锦衣卫见过面,自然也没有见到过号令众多锦衣卫的陆渊回。他该是怎么一个人,才能让无数冷心冷情的人,听从他的指挥,做当今圣上最锋利的一柄刀。 宝扇偏头看向魏茂,鬓发间斜插的那只多籽石榴玉簪,也随之摆动。粉白的石榴籽彼此碰撞,发出极其悦耳的声音。 “指挥使大人也来了吗,他坐在何处?” 魏茂声音沉闷:“他有急事在身,今日未来。” 宝扇便不再多问。 百膳居的膳食虽然好,但诸位锦衣卫,更想要见到的,是魏茂的妻子。但他们皆不是喜欢吵闹的性子,宝扇不现身,锦衣卫们便安安静静地等候,只是黑黢黢的眼睛,时不时望向屋门的方向。 魏茂从屋子里走出来,他身后跟着一袭雪青色衣裙的女子,瞧不见面容如何,只看得见那弱柳扶风的身子,纤细的一只手掌就可以握住的腰肢。 魏茂身形微错,便露出身后宝扇的真面容来。只见到云鬓花颜,黛色细眉下,是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唇瓣软,身子亦软。身穿雪青衣裙的宝扇,模样怯怯,眉眼中尽是娇弱姿态。 锦衣卫平时多做的是狠辣无情的事情,宛如极寒的冰,而宝扇却像是一泓暖融的泉水,极尽绵软。 宝扇和魏茂站在一处,倒好像是娇花和荆棘,虽然看着相差甚远,但却是彼此依偎着生长。 还未开口,宝扇便睁着水意朦胧的眼眸,看向魏茂。魏茂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掌,知道自己如今该说些什么,来宽慰宝扇,让她不用紧张。但魏茂笨嘴拙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愣愣地看着宝扇的眼睛。 但只是望着魏茂的乌黑瞳孔,宝扇便仿佛受到了安抚,心中逐渐安定。她柔唇轻启,朝着众多锦衣卫们说道:“我是魏茂之妻,宝扇。” 清凌凌的声音落下,锦衣卫们沉默了片刻,而后便齐刷刷看向魏茂,手中还提着百膳居的酒。 他们心中有莫名的酸涩,都是双手沾染鲜血之人,怎么魏茂便能迎娶美妻,过上这般令人眼热的好日子。 可锦衣卫们说不出阴阳怪气的讽刺话语,便只能让魏茂饮酒,用魏茂醉醺醺的模样,来换得他们心中的一丝平衡。 宝扇身姿柔弱地站在旁边,美眸中满是慌张,怯生生地说道:“你们……不要这样……” 最靠近宝扇的锦衣卫,不敢伸手阻拦宝扇,便只能直愣愣地站在宝扇面前,说道:“我们不会伤害魏茂的。” 被人群簇拥的魏茂,也举起手臂,示意自己无事。 宝扇见状,仍旧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子。 陆渊回到了陆家,因为陆老爷的消息去的急切,他身上的飞鱼服还没换下,便急匆匆地赶来了。陆渊回双眸冷淡,声音平缓:“父亲在何处?” 传话的小厮支支吾吾了半天,陆渊回眉眼微冷,手掌刚放到腰间的绣春刀上。那小厮见状,连忙跪地求饶。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啊。” 陆渊回神色未变,只是问道:“父亲可在府上?” 小厮不敢隐瞒:“老爷出府议事去了,这几日都不在府上。” 既然陆老爷有要事相商,便是这小厮有意假传。陆渊回从不去想,谎话背后有什么隐情借口,他只知道这小厮胆大妄为,便抬起脚将他踹倒在地。 小厮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痛呼,不等陆渊回追问,便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出来。 “是夫人……” “你不必罚他,是我让他唤你回来的。” 张清萍在丫鬟芝怡的陪伴下,缓缓走来。她看着倒在地面上脸色痛苦的小厮,轻声叹息:“去账房支些银子,看伤去罢。” 小厮却不敢动,抬头看向陆渊回。 张清萍虽然是府上的夫人,但小厮欺骗的是陆渊回,只要他想,便能于顷刻之间要人性命的陆渊回。小厮见识过陆渊回满身血腥气味归家的场面,此时的他心中暗暗后悔,为什么要听从张清萍的话,假借陆老爷的名义,喊陆渊回归家。 张清萍自然看出小厮的惧怕,她转身看向陆渊回,双眸中尽是悲伤落寞:“你若是不开口,他便是痛死在这里,也不会起身的。” 陆渊回看了张清萍一眼,极清极冷的一眼,让张清萍无法从这眼神中,窥探出他心中的意思。 “去罢。” 小厮这才踉跄着站起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张清萍稍微示意,芝怡便退后几步,留给张清萍和陆渊回两人独处的空间。 张清萍开口,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悲伤:“我不用陆老爷的名义,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见我?” 陆渊回神色淡淡:“不会。” 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过去的陆渊回,虽然外表冷漠,但待张清萍心有情意,便是这几分和旁人相区别的不同,让张清萍念念不忘。可如今的陆渊回,眉眼平静的模样,待张清萍和北镇抚司的其他犯人,又有什么区别。 陆渊回好似察觉不到,他待张清萍的态度,有多么伤人,他薄唇微启,字字句句都如同刀刃。 “父亲在此,你又是继母,我不会不见。” 张清萍双眸垂泪,此时全然忘记了身为贵女的风范:“我不要做什么继母,明明我们曾经许下诺言,要白首不相离的。渊回……我该是你的妻的……” 陆渊回心中微动,外表仍旧是一副冷硬模样,他没有轻哄张清萍,也没有怒声呵斥张清萍的行径唐突。陆渊回只是淡淡道:“既然父亲无事寻我,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陆渊回便转身离开。 张清萍险些摔倒,芝怡连忙上前,搀扶住她。 张清萍泪眼朦胧地询问芝怡:“我知道背弃诺言的,其实不是他,是我……是我,抵不过家人的逼迫,选择嫁给了陆老爷。只是,他若待我真心,在成亲那日,为何不带着我离开?可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他的父亲。我恨他,从来都是那副冷静的样子,好似我的欢喜忧愁,都激不起他的半分情绪。芝怡,是不是真如娘亲所说,陆渊回他待我的情意,只是寥寥……” 芝怡眼圈发红:“小姐……” ——这事情,哪里有谁对谁错,只能说造化弄人,若没有这一遭,她家小姐,或许真的会嫁给陆渊回。 北镇抚司,众锦衣卫已经从魏茂家回来,看到陆渊回时,纷纷唤道。 “指挥使大人!” “大人!” …… 陆渊回闻到汹涌的酒气,到见众锦衣卫都是眼神清明,不禁开口询问。锦衣卫们如实以告:“这酒气,不是我们身上的,是魏茂。” 陆渊回这才想起,今日是魏茂夫妻二人待客之日。 提及魏茂的妻子宝扇,锦衣卫们明显言辞匮乏了许多。 “宝扇……很不寻常。” “只是寻常的货郎之女,但宝扇比起平常女子,又有一丝不同。” 陆渊回沉默不语,心中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陆渊回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当周围寂静下来时,陆渊回的心中浮现出一丝落寞,像身上受伤时传来的刺痛——轻轻重重,彼此交加着而来,让他无法招架。 陆渊回并非对张清萍错嫁之事,全然没有心绪波动,他与张清萍的数年情意,并非是虚假。只是当张清萍选择了旁人时,陆渊回平静地接受了。 世间诸多情意,总会有一两件不可得。 陆渊回抬起手掌,他常握绣春刀的指腹处有一层薄茧,像是经年累月凭空生出的赘肉。张清萍与他的情意,便是这赘肉。只张清萍嫁给了他的父亲陆老爷,陆渊回没有夺人妻子,罔顾人伦的念头,纵使是与身体成为一体的血肉,他也要硬生生地剜下来。 情意固然难舍,但若是狠下心肠,也是能舍弃的。 …… 临国聚集了一群能人异士,擅毒,擅暗器者皆有之。这些异士并非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是有几分真本领的,他们竟然躲开了皇宫层层护卫的看守,进了陛下的御书房,窃取了一幅江山万里图。 陛下盛怒,不仅是为了丢了珍宝可惜,更是因为偌大的皇宫,让人来去自如,这让他一国之君颜面扫地。这次,是窃取江山万里图,下次,是不是就要取他这个皇帝的项上人头? 此事,陛下不愿意交给三省六部来办,便唤来了陆渊回,他如今更愿意相信锦衣卫。 陛下看着站在下首的陆渊回,声音中满是信任:“务必要将江山万里图,和那贼人的尸首,一并取回来。” 陆渊回沉声:“是,陛下。” 陆渊回从锦衣卫中,挑选了几人,去捉回窃取珍宝的盗贼,魏茂便在其中。 被唤到名字时,魏茂身形微怔。 陆渊回又唤一声:“魏茂?” 魏茂回过神来,拱手道:“属下领命。” 魏茂回到家中,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他要去捉拿皇宫中的盗贼,不能陪伴宝扇度过生辰。 闻言,宝扇当即红了眼圈。她生来软性子,做不出无理取闹的事情来。但这次生辰宴会,她期盼了许久,便扯着魏茂的衣袖,睁着雾气朦胧的眼眸,软了声音:“一定要去吗?” 魏茂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宝扇轻轻眨动眼睛,声音带着颤意:“夫君要小心。” 说罢,宝扇便转过身去,魏茂瞧见她扬起衣袖,擦拭眼角的动作,想必是极其难过罢。他喉咙发涩,最终还是离开家,回到了北镇抚司。 207. 世界九(四)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虽然贼人能潜入皇宫,将江山万里图窃取到手中,但并非没有留下蛛丝马迹。锦衣卫一行人,便顺着线索追寻贼人的行踪。 魏茂连续数日,皆是宿在北镇抚司,他心中惦念着宝扇,但因为有任务在身,无法抽身回家。魏茂便只能摸出随身携带的帕子,瞧着底部绣着的梅花花瓣,目光沉沉。 他想着,宝扇一个人独自在家中,会不会有些无趣。因为他没有和宝扇共同度过生辰,宝扇可曾生气。魏茂了解宝扇的性子,她性情柔软,脸上甚少会浮现怒意,便是受了委屈,也只会默默垂泪。 宝扇未哭之前,眼睛周围便红了一圈,待哭泣时,单薄的肩膀,轻轻发颤,叫人瞧了心中不忍。 魏茂不愿看到那番景象。 魏茂便出声询问,与他结伴同行的锦衣卫陈璋:“若是想讨女子欢心,该送些什么才好?” 陈璋眉峰微拢,他并无倾慕的女子,闻言也只能随意揣测道:“女子喜爱之物,无非是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看着魏茂神情紧绷的模样,陈璋顿时心中了然:“你可是要给嫂夫人买些物件?” 魏茂沉声应是。 陈璋斟酌道:“不如买些簪子钗环,我瞧那日,指挥使大人所送的多籽石榴玉簪,嫂夫人便很是喜欢。毕竟,女儿家爱俏,嫂夫人虽然嫁给你为妻,但终归年岁不大,心性简单,想来也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魏茂深以为然,当即决断,待捉拿盗贼之事了结,他便去首饰铺子,将最好的簪子买来,送给宝扇。不知道宝扇看到玉簪后,可否会展露笑颜。 贼人的踪迹被寻到,陆渊回带着一众锦衣卫,包围了那贼人所在之处。此人武功算不得精湛,但有一副极妙的身形,落步无声,身影如同鬼魅。且此人是临近国家所派来的,表面上是窃取宝物,实际是为了挑衅当今陛下。因此,为了保护安全,此人身上便有诸多秘器,据说是众多能人异士弄来的。 看到锦衣卫时,这人面上并不慌乱,而是轻甩长袖。陆渊回神色微凛,扬声道:“当心!” 锦衣卫皆齐齐避开,只见到从那人衣袖中,飞出几枚银针,深深地嵌入了树干中,在日光的照耀下,显现出灼目的白光。而被银针没入的树干,很快便出现萎靡姿态,足以可见,银针上定然覆上了毒物。 趁众人愣神之际,那人脚步微动,便要趁机逃走。陆渊回伸出手,向他左肩擒去。那人挣脱不得,便要将身上的诸多秘器甩出。陆渊回眼眸微冷,抬脚向他膝盖踹去,又反手卸掉他的肩膀。此人周身没了力气,只能任凭其他锦衣卫,将他团团围住,再用结实的绳索,将他身上绑得无法动弹。 贼人垂着脑袋,再没有刚开始的姿态随意。 片刻后,他身子微动,抬头看向陆渊回,声音带着沙哑:“你可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 对于这般贼人,陆渊回向来不会好声好气地回答。陆渊回轻飘飘的一眼,便让贼人脸色涨红,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 锦衣卫押住想要挣扎的贼人,嘴里呵斥道:“莫要对大人不敬!” 在蛮力的压制下,贼人终于安静下来。 擒拿到了贼人,众人紧绷了数日的身子,变得舒展开来。魏茂想起那只多籽石榴玉簪,追上陆渊回的身影:“大人!” 陆渊回看向魏茂。 魏茂待陆渊回,向来是颇有敬意的。魏茂是从一群孤儿中,奋力厮杀,才得以当上了风光的锦衣卫。魏茂平日里信奉的是弱肉强食,但对年岁小他几岁的陆渊回,却是半点不满都无。魏茂张开唇,看着陆渊回疑惑的神情,声音有些艰涩。 但他想起了家中的宝扇,便终于将那句话问出了口:“大人那只多籽石榴玉簪,是从何处买来的?” 陆渊回虽然不解,但也如实相告:“是我母亲的嫁妆。” 魏茂顿时一愣。 陆渊回倒是没有将母亲的嫁妆,看做是不能动的物件。陆母去世的早,陆渊回对她的记忆,并不深刻。陆渊回想着,既然要去见魏茂和他的妻子,便要准备贺礼。但陆渊回并不是个擅长挑选礼物的人,便只能去母亲留下的首饰中,挑选出一两件入眼的。 石榴多籽,籽意同子,送给魏茂夫妻两个,再过合适不过了。 陆渊回和魏茂并肩而行,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贼人,脚尖微动。那星星点点的亮光,便从他的脚尖飞出。 贼人的目标,从来不是皇宫中,被层层包围的陛下,而是陆渊回——这位当今圣上的走狗之首。若没了陆渊回,便如同断了陛下的左膀右臂,让他元气大伤。贼人出手极快,不过眨眼间,那闪烁着银光的细针,便要落到陆渊回身上。 贼人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这细针无药可解,只要片刻,便能夺走陆渊回的性命。即使贼人深知,自己若是害死了陆渊回,定然性命不保,但只是以他一人之身,能毁掉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着实不算亏本生意。 魏茂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去推陆渊回:“大人,小心!” 细针没入魏茂身体中的一瞬间,他立即察觉到,心脏宛如被一只手掌攥紧,吐息也变得困难。魏茂摔倒在地上,视线所及是澄净的天空,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只听得到模糊的声音。 “魏茂!” 陆渊回当即扶住魏茂,唤锦衣卫去寻大夫。陆渊回将自己贴身携带的丸药,不管有什么效用,通通给魏茂喂下去。 陈璋接过魏茂后,陆渊回走到那得逞的贼人面前,向他索要解药。得知此药无解后,陆渊回当即折断了贼人的四肢。即使知道自己性命不保,贼人也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痛楚。看着贼人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的面孔,陆渊回没有丝毫快意,他走到魏茂面前,唤道:“魏茂!” “会有解药的。” 魏茂察觉到,自身的意识在逐渐涣散,他听到有人在唤他,却无法分辨出,声音的来源是谁。 魏茂眼睑微垂,心中想到:会不会是宝扇呢? 他转念又想,定然是不会的,此时宝扇正待在家中,或许还在生着他的气。不过没事的,宝扇那般温顺,待他买些玉簪,好生道歉,宝扇便不会再置气了。 只是,恐怕是再无机会了。 魏茂是习武之人,他明白自己身子的状况,便不能再自欺欺人。魏茂知道,自己救陆渊回,并非是出于什么良善。他从孤儿堆中长大,拥有自私的本性,无论他对陆渊回有多么恭敬,魏茂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取陆渊回的性命。 何况,他还有宝扇。他若是没了性命,宝扇又要过上从前的日子,或许,那个赌鬼爹又要找上门来了。 救陆渊回,是魏茂身体的本能。 陛下挑选这些孤儿时,何尝不是将他们驯养成一条听话的狗。忠君敬长,已经在经年累月的驯养中,融入魏茂的骨髓中。服从命令,是魏茂的本性。今日不是陆渊回,是当今陛下遇到危险,被驯养彻底的魏茂,也会下意识地扑上前去,为陛下挡掉一切危险。 看着魏茂逐渐失去血色的脸,陆渊回神色微怔,忙唤道:“魏茂,别睡!” 魏茂努力地睁开眼睛,朝着声音的方向举起手臂:“指挥使大人。” 陆渊回忙握紧魏茂的手。 魏茂平静的声音传来:“没有解药的,我快死了。” 陆渊回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艰涩。 魏茂觉得,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有这么多话想要说,过去他被人说是锯嘴葫芦,呆愣了一整天,也吐不出半个字。可此时,魏茂却极其细致的叮嘱道:“若我是孤身一人,离开世间并不害怕。只我娶妻一月有余,家中有爱妻,名唤宝扇。宝扇同我一般,没有父母缘分,她性子生的极其绵软,平日里我在,还能护住她一二。只我……咳咳……” 陆渊回攥紧了魏茂的手。 “指挥使大人,我在北镇抚司,还有不少银钱,尽数拿给大人您。只求……求您能照顾我爱妻宝扇,让她免于被人欺凌……” 陆渊回点头:“我会将你的银钱,尽数交给你的妻子,至于她的安危,你不必忧心。” 闻言,魏茂握住陆渊回的掌心微松,他脑海中宛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种种回忆,多是凄凉悲苦的。被父母遗弃,沦落为孤儿,和其他孤儿抢饭吃,被北镇抚司召集训练——成便是锦衣卫,败就滚回去做人人嫌恶的乞丐。魏茂像只厮斗的恶犬,他顺利地成为了锦衣卫,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 可魏茂看着这一切,只觉得疲惫不堪。他要挣要抢,才勉强能过得好。 直到遇到了宝扇,宝扇会眉眼温柔地朝着他笑,会将绵软的身子依偎着他,会声音软软地叮嘱魏茂,会在魏茂受伤时,眼圈泛红地为他上药…… “魏茂,你可喜你妻子?” 那个问题,果真有了答案,但魏茂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陆渊回看着地上的尸身,眼眸中浮现出哀痛之色。 宝扇静坐在绣墩上,绵软的柔荑中,正把玩着一白瓷小瓶,表面雕刻的是只雪白小狗,是魏茂送她的。宝扇看着这小狗呆呆愣愣的模样,倒是和魏茂很是相似。 宝扇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戳弄着白瓷小瓶。 “坏魏茂。” 小狗随之摆动,不过瞬间,又恢复如常。 这般戳弄了几次,小狗突然身子一侧,骨碌碌地摔到地上,成了几块碎片。宝扇忙捡起来,用米糊粘好,只是模样不似之前,宝扇心想,待魏茂归来,定然要他再雕刻一只。 208. 世界九(五)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听到门外有敲门的响动,宝扇连忙换好绣鞋。她脚步匆匆地走到大门旁,素手微伸,便拨下了木闩。 还未见到魏茂,宝扇眉眼中尽是柔意,她深知魏茂离开家中这许久时日,定然是因为此次陛下交给北镇抚司的任务棘手,危险不小。宝扇心想,魏茂是个榆木脑袋的,往日里碰到危险,便仿佛像是看不见那骇人的刀光剑影一般,急匆匆地向前冲去。不知这会儿,魏茂可曾受了什么伤,家中的金疮药和纱布,可还够用。 她心中纠结,连黛青色的柳眉间,也带上了一二。宝扇柔软的唇瓣轻启,如往常那般,软了声音唤道:“夫君……” 迎接她的,却不是魏茂略显坚硬,但带着暖意的拥抱,而是一行锦衣卫。为首的那人,宝扇识得。魏茂制备膳食,宴请一众锦衣卫那日,此人便来过,名叫陈璋。 那声“夫君”便唤错了人,宝扇纤长的眼睫轻颤,白瓷般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抹羞怯的绯红,她怯生生地问道:“原,原来是陈兄弟你们。” 魏茂这般唤陈璋,宝扇身为魏茂的妻子,也便有样学样。 宝扇垂下眼睑,轻声询问道:“夫君呢……魏茂怎么未曾同你们一起回来?” 陈璋看着眼前这位年岁颇小的嫂夫人,听到宝扇如此娇憨轻柔的问话,即使他见识了太多生死,宣布了众多血淋淋的事实,此时也不禁身子一颤,嘴唇抖了抖:“魏兄和我们一起回来的,贼人被擒,珍宝夺回,魏兄自然不会再逗留。” 宝扇忍住心中的羞怯,朝着一众锦衣卫望去,他们个个身量高大,模样俊朗,眉眼中满是冰霜,却都不是她那个呆头鹅一般的夫君魏茂。 宝扇不解,她美眸微动,看向陈璋:“可我……并未看到夫君的身影?” 陈璋脚步沉重地向一旁迈去,在他身后的锦衣卫齐齐让开,露出竹编木架,其上覆着一纱织白布。白纱布笼罩之下,隐约可见一身形高大的人影。 在看到那抬死人的木架时,宝扇便身形微颤,用柔荑撑着墙壁,她才勉强维持住身形。宝扇脑海中浮现出不好的念头,但不等她仔细询问,旁边的陈璋便肯定了宝扇的推断。 “贼人狡诈,被擒拿之后,鞋中仍旧藏着毒针,魏兄中了毒针……那贼人声称此毒无药可解,大夫匆匆赶来后,也断称这是一味狠药,瞬间便可要人性命。魏兄他……” 陈璋还要再说,但宝扇早已经脸色发白,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她似枝头的一片落叶,颤悠悠地身形倾倒坠落。 陈璋连忙伸出手,将宝扇的身子接到怀里。他打横抱起宝扇,掌心微微一顿,只觉得怀中好似抱着团轻飘飘的棉花,如此柔若无骨的模样,难怪让魏茂放心不下。陈璋轻声叹息,将宝扇抱回了屋子。其他锦衣卫,将魏茂的尸身,抬进了院落中。 宝扇醒来时,天色已暗。她双眸模糊,只瞧见身旁坐着一身姿如松的身影,便立即拥了上去,全然没有注意到,怀中人身子的僵硬。 宝扇声音中染上了哭腔。纤细的身子在发颤:“夫君,我做了一个好生可怕的梦,梦中来了一行人,抬着你的尸身,说你离开我了……夫君,我好怕……” 宝扇虽然未哭,但却比声嘶力竭的哭泣,更让陈璋觉得揪心不止。 陈璋头次遇到这般棘手的事情,宝扇将他错认成了魏茂,便以为魏茂没有死去,一切都是场恐怖的梦境。但陈璋却不得不开口,打破宝扇的幻想,他说道:“嫂夫人,那不是梦。” 依赖的哭诉声音,逐渐停了下来。宝扇从陈璋怀里退了出来,她抬起眼眸,凝视着陈璋的面容,眉眼挺鼻,个个生的同魏茂一般俊朗,但却不是魏茂。 宝扇身形轻颤,陈璋本以为,宝扇会受不得再次的打击,像之前那次昏厥过去,他已经要伸出手去接。但宝扇只是拿起帕子,按着通红的眼角,轻声细语地道歉:“陈兄弟莫怪,我认错了人。” 锦衣卫着实风光,但遇到的危险也是无比真切,遭险丧命之人,并不在少数。因此陈璋已经习惯得知锦衣卫死讯的家人,悲痛地哭泣哀嚎,不肯相信的模样。 看惯了生死离别,陈璋已经变得心如止水。 但宝扇这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却让陈璋觉得心中微痛。陈璋不由得软了声音,细声叮嘱道:“今日已晚,明日,我会带着其他锦衣卫,来为魏兄置办丧事。嫂夫人,身子为重,莫要……” 宝扇轻轻颔首。 陈璋目光微转,看向不远处的房屋,魏茂的尸身便停放在那里。陈璋已经为魏茂寻来了棺木,如今魏茂便安静地躺在里面。待丧事一成,便可以封棺下葬。但陈璋想到,家中只有宝扇一人,这副柔怯的模样,若是看到魏茂尸身,难免会心中惊惧。 陈璋提醒道:“嫂夫人若是怕,便暂时别去东厢房第二间屋子,魏兄便在此处……待明日有我们同在时,嫂夫人再见魏兄真容。” 宝扇柔声向陈璋道谢。 陈璋离开后,宝扇从床榻上走下来。她手持一盏烛灯,屋外天色阴沉的很,卷起的风,险些要将烛火熄灭。宝扇用手掌遮挡,才免于无灯火照明。 她走到东厢房第二间屋子,轻推开屋门。此处漆黑一片,宝扇寻到烛台,点燃短烛后,屋内顿时变得明亮。宝扇朝着正中央的棺木走去,院中有狂风的呜咽呼啸声,似是幽魂在哀叫,但宝扇却并不害怕。 若是世间当真有所谓的鬼魂,那魏茂成了力气大的恶鬼后,定然也不会叫其他魂魄伤了宝扇。 因为还未封棺,宝扇稍微俯身,便能看见棺木中的魏茂。他阖拢双眼,脸色发白,隐约带着青意,想必是中了毒针落下的痕迹,薄唇微张,像是在临死前还在叮嘱着什么。屋内虽有光亮,宝扇却还是拿着一盏烛台,映照着魏茂的脸庞。 无论是多么俊朗的人,在身死以后,终归是不好看的,何况魏茂还是中毒而死。 宝扇看着棺木中的魏茂,伸出绵软的柔荑,描摹着魏茂的眉毛。她手指微凉,或许是因为受了风,指尖带着清浅的凉意,若是在之前,宝扇这般凉的手指,如此轻轻滑过魏茂的脸。魏茂定然会肃着一张脸蛋,寻来暖手的汤婆子,僵硬地塞到宝扇手中。 魏茂如此不知情趣,全然不知,暖手还有另外一种方式,那便是用他的手掌,来温热宝扇的柔荑。 但此时,任凭宝扇的指尖,已经滑到了魏茂的薄唇之上,他却还是安静地躺在棺木中,没有丁点动作。 没有旁人在,宝扇本不用做戏,演出一番她对魏茂情深似海,得知死讯后肝肠寸断的戏码来。但宝扇长睫轻颤,眼眶中竟然滚落出一滴泪珠,砸到魏茂的薄唇上。 宝扇已经从陈璋口中得知,那毒针并不是冲着魏茂而来,而是为了害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但魏茂主动出手,挡下了那毒针,这才殒命。 宝扇眼眸微睁,声音柔柔:“你怎么这般蠢笨,救了那指挥使大人又如何。你没了性命,指挥使大人能记你一时,难不成还能记你一世。” 宝扇声音微凉:“你若是走了,我便重新变成孑然一身,到时无人可以依靠,唯有再嫁人,才能在世间存活下去。” 宝扇对待魏茂,并非是全然利用,她有借魏茂脱离那个逼仄家中的念头,但也是真切地想与魏茂过日子的。可宝扇外表看着柔弱,心中却很是冷硬,魏茂一死,她必然要攀附到其他人。否则,不待她那赌鬼爹上门来敲骨饮髓,魏茂昔日的敌人,便要将宝扇欺凌侮辱一番。 至于看到魏茂时,眼底滚落的泪珠。宝扇心想,她是真切地情愿,与魏茂相濡以沫地度过余生,只是造化弄人。 而宝扇,却没有可以伤春悲秋的时间。魏茂身为锦衣卫,往日里得罪的,都不是泛泛之辈。恐怕那些仇人,得知魏茂已死,势必要将仇恨算到魏茂留下的妻子——宝扇身上。对付一个弱女子,可用的腌臜手段便多了…… 大树倾倒,宝扇便只能另寻南枝。 旁人若知道,在亡夫的棺木面前,哭的泣不成声,眼圈泛红的宝扇,心中打着改嫁的念头。众人定然要轻唾一声,骂上句“不守妇道”,“薄情至极”云云。 宝扇依偎在魏茂的棺木旁边,轻垂眼睑,缓缓睡去。魏茂留下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恩情,若叫他人看到了,宝扇思念亡夫,竟靠在棺木旁睡着了,那位指挥使大人说不定会动恻隐之心,好生弥补宝扇。 或许是因为魏茂在身边的缘故,宝扇竟做了一场梦,梦境中是两人初次相识,宝扇使心机让魏茂动心,进而摆脱赌鬼父亲,嫁给魏茂,过了一段快活的时光。宝扇和魏茂的相处画面,被一团朦胧模糊的光影笼罩,而两人旁边,是更为耀眼的光团。 这便仿佛戏台子上演的折子戏,有人是主角,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有人只是旁边的丫鬟小厮,虽然也有自己的故事,但终归不引人注目,也甚少有人关注。 宝扇看向那光团明亮之处,有一男一女相对而立,有人唤那男子“渊回”。宝扇这才隐隐绰绰地明白,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才是这场折子戏的主角,而她和魏茂,不过是微不足道的陪衬罢了,连笼罩的光团,都极其寡淡。 梦中,陆渊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在北镇抚司掌握要权,很得陛下信任。陆渊回识得一得体的大家闺秀张清萍,两人之间的情意,如同细水长流,若是无甚意外,陆渊回和张清萍便要成为令人羡慕的眷侣。只两人之间,有不少的阻挠。张清萍更是在张家父母的逼迫之下,另嫁他人。只是成亲当日,张清萍才发现,她竟然是嫁给了陆渊回的父亲。张清萍不肯接受,但陆渊回自从得知张清萍另嫁他人之后,便决断了心思。可同住屋檐下,张清萍每每欲言又止,突兀的举动便让陆老爷发现了端倪。两人之间的隔阂逐渐生起,但张清萍始终不肯放手和陆渊回的情意,也使得陆渊回的仇人抓住了他的把柄,向陛下诉说,陆渊回其身不端,竟然觊觎继母。 陛下便狠狠责罚了陆渊回。张清萍得知此事,知道自己招惹了麻烦,便逐渐开始远离陆渊回。但仿佛是注定的命运,总是将两人拉扯在一起。最终,两人经历种种磨难,陆老爷给了张清萍一封和离书信,张清萍改名换姓,重新嫁给了陆渊回。 而宝扇和魏茂,便是这场折子戏中,黯淡无光的一幕戏。 209. 世界九(六)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幻梦中,张清萍虽然嫁给了陆老爷,却对陆渊回痴心不改,情深不渝。而宝扇,则是完全与之相反的女子,她被人冠以“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名号。 魏茂为救陆渊回,而中毒身死,临死前唯一挂念的,便是家中刚迎娶过门不久的宝扇。因为魏茂的缘故,陆渊回待宝扇多有照顾,但他忙碌于北镇抚司的诸多事宜,甚少亲自去探望过宝扇,只吩咐下属多照看宝扇一二。至于宝扇每月的花用,陆渊回也动用了自己的俸禄,给的银钱足够一个弱女子的生计。但宝扇寡居在家,时不时有麻烦找上门来。家中父亲,得知女婿魏茂身死,第一个念头便是向宝扇索要银钱。 宝扇本就性子怯懦,在父亲的软磨硬泡之下,将大半的积蓄都拿给他填了赌债。但父亲并未收敛,当模样凶狠的赌坊中人闯入家中时,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宝扇顿时慌了神。她向陆渊回,这个她夫君昔日的上司求助。陆渊回帮宝扇平息了赌债。 空荡荡的屋内,陆渊回背对着宝扇,口中说道,可否需要他拨来两个侍卫,用来保护宝扇安危。 宝扇抬起眼眸,看着陆渊回宽大、令人心中安稳的脊背,仿佛看到了魏茂。那一瞬间,宝扇鬼事神差地动了心思。她深知自己无比懦弱,是离不得男子在身侧的。出嫁前,她依靠父亲,但父亲并不是可靠的男子。出嫁后,她又依偎着魏茂过活,可魏茂已经死了。那如今……她又该依靠谁呢。 若是她能攀上锦衣卫指挥使,日后还有谁会欺凌她? 宝扇出身卑贱,父亲只是个小小的货郎,这使得她并没有多少见识,只以为世间男子皆是一丘之貉,没有人会拒绝投怀送抱的女子。若是自己主动,陆渊回便会顺理成章,将她收拢在怀中。 宝扇轻理鬓发,露出自己姣好的容颜,在陆渊回面前俯身递茶,柔唇中说的是恭敬道谢之语,但腰肢软了又软。这举动虽然委婉,但一颦一动尽显勾引姿态。陆渊回没有接过那盏茶,只是神情冷冷地看着宝扇:“魏茂待你不薄,莫要让他在黄泉之下心寒。” 此后,陆渊回便再也没有来看过宝扇,只是每月的供给,还是照常给的。 因为陆渊回的那番话,宝扇卧床消沉了许久,她神色恹恹。自从魏茂走后,她每夜都要点着红烛才能入睡。宝扇闭上眼睛,便能想起陆渊回那冷淡轻视的神情,魏茂临死都在牵挂着她,她却想要引诱他人,着实是令人厌弃…… 梦中,陆渊回和张清萍擦肩而过,他刻意忽视了张清萍脸上的情意。 陆渊回又听到了宝扇的消息,便是宝扇名声已经坏了,负责保护宝扇的侍卫,脸上露出纠结神色,只道,宝扇与众多男子交好,似乎……是想要改嫁。 不过这些男子,愿意和宝扇花前月下,抱着她绵软的身子,却不肯松口娶她。 侍卫得了陆渊回的叮嘱,特意待在宝扇身侧,若是有男子想对宝扇不轨,便立即现身,打断那男子的双手。因此,其他男子和宝扇,最逾矩的行径,也不过是摸着柔若无骨的柔荑。但如此地步,已经是视死去的魏茂于无物。 侍卫常跟随在宝扇身边,越发觉得她可怜。夫君不在人世,父亲母亲又是个靠不住的,她那样懦弱的性子,如何一个人活得下去。 陆渊回似有所觉,看了侍卫一眼。 侍卫连忙垂下脑袋,只担心陆渊回知道,那绵软轻柔的柔荑,他也曾经揣在怀里过。 再次听到宝扇的消息,便是她一时心软,又躲开侍卫偷偷见了赌鬼父亲,结果被赌坊的人捉住,拿刀威胁,一时失手,宝扇便成了刀下亡魂。 陆渊回沉默许久,叫人将宝扇和魏茂安葬在一起,又唤回了侍卫。 有宝扇这般亡夫尸骨未寒,便思虑着如何“红杏出墙”的女子,更证明了真情的可贵。陆渊回与张清萍相逢,难得没有无视对方,他停下了脚步,没头没脑地问了张清萍一句。 “若是所爱之人身殒,你可会守着他?” 张清萍目光坚定:“自然。” …… 香汗淋漓。 陈璋闻着鼻尖的香气,耳垂不禁染上了绯红,他轻拍着宝扇的肩膀,唤道:“嫂夫人,快醒醒。” 宝扇轻颤眼睫,瞧着屋内站着一众黑金衣袍的锦衣卫,梦中脖颈上的惨痛,还未曾消散。宝扇长睫微动,泪珠便盈满眼眶,她用帕子虚虚按住眼角,缓缓站起身来。 陈璋看着宝扇的模样,想着她定是难过了许久。陈璋未曾想到,宝扇这般的弱女子,竟然敢独自一人来看望魏茂的尸身,甚至彻夜为伴,可见两人之间的情意深切。 只是魏茂已逝,日后,宝扇的日子怕是会难过许多。 陈璋说道:“嫂夫人先行回屋休息,至于置办丧事,我自然会安排妥当。” 站起身的宝扇,脚步有些踉跄,她柔声道:“劳烦陈兄弟。” 宝扇和魏茂成亲不久,家中的窗棂上,还残留着红纸,片刻后,红纸被撕下,换上刺眼的白。白色绸布在屋檐下飞舞,庭院中火盆燃烧白纸,伴随着盆中的焦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宝扇依偎在床榻上,手中拿着热水滚开的鸡蛋,用帕子裹好,轻轻地往红肿的眼睛上面按着。梦中所见,全部都那么真切,叫宝扇不得不信。她虽有父亲母亲,但推她入深渊,死于非命的,正是她的亲人。宝扇仔细思虑,如今的她,没了魏茂保护,有着一处大宅院,和不少的银钱,过不了许久,便会引得旁人觊觎。宝扇若是想要找个依靠,再嫁是最好的打算。可梦境中的她,也是这般做了,但周围的男子,只想美人在怀,到了娶妻生子时,还是想要找个没出阁楼的未嫁女。宝扇自然可以使手段,寻个不错的男子出嫁,只是那些男子并无功勋在身,无权无势,在遇到危险时,怕也不能保护她周全。 宝扇垂下眼睑,心中有了思量。 若是她成了折子戏中、那个被明亮光团笼罩的,锦衣卫指挥使身旁的人,无论是赌坊的人,或是其他心思腌臜的人,都不能近身。 至于梦境中,宝扇献好,但被陆渊回无情拒绝的画面,宝扇并不以为意。那时的她,太过主动讨好,需知男女情意中,若是哪一个主动,便自然而然地落了下乘。况且魏茂救了陆渊回,在他尸骨未寒时,陆渊回怎么会急色至此,将宝扇揽入怀中。 宝扇心意已定,对于陆渊回的终生庇护,她势在必得,只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恐回惹人生厌,需要徐徐图之。 陆渊回将取回的江山万里图,呈给陛下,被捉到的临国能人异士,共七人之众,尽数关在地牢。 陛下面露满意,三省六部虽然听命于他,但终归受其他官吏掣肘,捉拿个贼人还要细细推敲。哪里像锦衣卫,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操办。 陛下留下一批赏赐,陆渊回神色未变,他离开皇宫,去了地牢。里面关押的便是此次窃取江山万里图的一众贼人,此时个个面目全非,尤其是那个使银针,害死魏茂之人。陆渊回不只将搜罗到的所有毒药,都用在了他身上,还命人吊着他一口气。 陆渊回看着半死不活的贼人,神色微冷。 看管贼人的小吏走上前来:“指挥使大人,这贼人虽有药吊着,但也撑不了几日,若他身死,该如何处置……” 陆渊回声音平缓:“待到即将身死那日,拉到魏茂墓前,挫骨扬灰。” 原本意识昏沉的贼人,闻言顿时觉得周身遍布寒意。 小吏身子一凛,忙道:“是。” 陆渊回离开地牢,看到陈璋,出声询问道:“如何?” 陈璋拱手道:“一切办的妥当。只一事……” 陆渊回抬眸看他。 陈璋面露不忍:“嫂夫人着实伤心,竟在魏茂的棺木旁,睡了一夜。她身子瞧着便弱,如此伤怀,怕会留下心疾……” 陆渊回眼眸微沉。 到了魏茂下葬这日。 院子中尽是哀乐,呜呜咽咽地吹个不停。魏茂的棺木,就摆放在正厅的中央位置。宝扇双膝一软,便跪在了蒲团上。她卸掉首饰,连簪子都未曾佩戴,乌黑的发丝未梳起,只用一条雪白的绸布绑起来,便柔柔地垂落在腰间。宝扇一身缟素,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因为这些时日的伤怀,越发纤细了许多。 宝扇脂粉未施,姣好的脸蛋微微发白,唯有眼圈周围,有绯色的红意。她任凭身旁的人,在那蒲团上跪了又站起来,来来往往。宝扇一双美眸,只愣愣地看着棺木,眼圈瞬间又红了几分。 陆渊回来时,屋内的众多锦衣卫都轻声唤道:“指挥使大人。” 宝扇寻着声音望去。 陆渊回看到的,便是美人黯然神伤的场景。 身穿缟素,面色发白,眼眶中布满盈盈泪意。宝扇生的纤细,即使是跪坐在蒲团上,也引得人将目光,落在她那如同柳树枝般柔韧的腰肢上。 女要俏,一身孝。 美人不用红花绿叶做配,只身着孝服,便衬托出其周身的清丽颜色。她姿态柔弱,又因为身上的雪白衣裙,发红的眼尾,也她增添了一份哀婉凄楚的美丽。宝扇周身的艳丽颜色,唯有因为悲伤而显现在脸上的绯红痕迹,这般我见犹怜的画面,不由得让人心头微动。 虽然陆渊回从未见过宝扇,但只这一眼,陆渊回便辨认出了,这便是令魏茂放心不下的,那位妻子宝扇。 陆渊回走到宝扇面前,垂首看着她。 宝扇柔软的唇瓣轻颤,跟着其他的锦衣卫一起,柔声唤道:“大人?” 210. 世界九(七)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陆渊回的眼眸极黑,像沉在溪水中的鹅卵石,透着淡淡的凉意。他的视线,从宝扇那张尽失血色,分外凄婉的脸上移开,沉声唤道:“嫂夫人,我来看魏茂。” 宝扇脚步轻移,领着陆渊回往魏茂的棺木走去。魏茂已经换上了新衣,连脸上的青黑痕迹,都被脂粉遮掩过去。如今的魏茂,脸上瞧着有几分血色,倒是看着比宝扇还要康健。 即使惩治了贼人,面对魏茂时,陆渊回仍旧有愧。他深知,那贼人的银针,是朝着他而来,若不是魏茂,恐怕躺在棺木中的,或许便是他陆渊回了。 即使已经哭过数次,但再看到魏茂时,宝扇的眼眶中顿时盈满了水珠,扑簌簌地落下,在瓷白的脸颊上,留下清浅的水痕。 陆渊回向来不会同女子相处,以往在他面前哭泣的,多是有求于他,陆渊回只会毫不留情地走过,心中没有一丝波动。但宝扇……她不同。 宝扇的夫君因他而死,她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子,又有什么可以祈求陆渊回的。 面对宝扇的柔声啜泣,陆渊回头次觉出手足无措,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陆渊回只能声音生硬地承诺着:“日后,我会护你周全的。” 魏茂的棺木,要等到晚上才能入土。一众锦衣卫便留在魏家的厢房稍做修整。陆渊回坐在圆凳上,试图闭目养神,但他一闭上眼睛,便看到那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这般,如何能让陆渊回安神? 陆渊回离开屋子,抬脚去正厅走去。 宝扇将自己给魏茂缝制的衣裳,帕子香囊,一并放入棺木。宝扇耳尖微动,听到急切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素手伸出,俯身在魏茂耳边低语。 声音轻柔:“夫君,若你当真惦念着我,便保佑我今日之事能成。” 宝扇站直身子,看向大摇大摆走进正厅的罗父。 罗父有意避开正厅内的素白装饰,毕竟他常年厮混在赌场,最是忌讳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但罗父小心防备,脚底还是踩到了从火盆中飞溅出来的纸花。罗父踹了火盆一脚,口中唾了一声:“晦气!” 宝扇忙去扶地上的火盆。燃着红光的火星四溅,飞落到宝扇的裙摆。宝扇绵软的柔荑,也被炙热的火光烫出了红痕,她轻嘶一声,柳眉微皱。 但罗父却并不担心,而是抬脚径直走向棺木。宝扇忙唤道:“爹,夫君已逝,爹莫要惊扰了他……” 罗父环顾棺木四周,只看到不值钱的帕子衣裳,连块银锭金子都无,他不满地收回视线,朝着宝扇走过去。 “宝扇,女婿可是堂堂锦衣卫,他这一去,给你留下多少银钱?” 宝扇面色一白:“并无。” 罗父显然不信,他到处翻找,累的气喘吁吁,也没找到半个铜板。罗父抬头,看着这座大宅子,提议道:“魏茂已经不在,你生来胆小,住在这宅院也是不便,不如将宅院卖了,搬回家里去住。” 宝扇轻轻摇头:“爹曾说过,出嫁从夫,我便是夫君的人了,不能回去的。” 罗父顿时一噎,他过去那些话是为了教导罗母,不曾想却被宝扇听入了耳中。 罗父上前去拉扯宝扇:“魏茂是个短命的,你搬回家去,我再给你找门婚事。” 宝扇声音发颤,但仍旧大着胆子纠正罗父的话语:“夫君……夫君不是短命的,他是为了救人才会……” 罗父已经握上了宝扇的手腕,正欲拉扯着宝扇往外走去,只见一柄短刃从屋外飞入,擦过罗父的耳朵,扎在正厅的梁柱上。罗父伸手一摸耳朵,满手赤红颜色,他捂着耳朵大声嚎叫起来。 “哪个不长眼的敢偷袭我,我女婿可是锦衣卫……” 话刚落地,罗父才想起,如今魏茂不在,他没有办法再扯出魏茂锦衣卫身份的大旗来。罗父瞪着旁边的宝扇:“快,快给我拿药来。” 宝扇神色微怔,转眼要走,便看到陆渊回大步走了进来。陆渊回今日未穿飞鱼服,只一身缁色衣袍,面容冷峻,他虽然未曾开口,罗父的气焰顿时消散了许多。 陆渊回走到宝扇身旁,低声问道:“你可曾有事?” 宝扇捂着刚才被烫红的手指,轻轻摇头。 陆渊回眸色淡淡,他承诺过要保护宝扇,这才第一日,便让宝扇受了伤害。陆渊回抽出身上的帕子,是他惯用的方帕,平时是擦拭绣春刀上的血痕的,如今却用来包裹纤细葱白的手指。 宝扇怯怯地接过姜黄方帕,捂在被烫伤的手指处。 罗父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他并不认识陆渊回的身份,只看陆渊回对宝扇呵护的模样,便以为这又是个想迎娶他女儿宝扇的男子。罗父隐隐自得起来,他生平并无所长,但却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前脚嫁给了堂堂锦衣卫,现在…… 罗父打量着陆渊回的装扮,想着,此人必定非富即贵。 罗父一改方才的嚣张气势,装作可怜模样,开始唉声叹气起来:“宝扇,爹的乖女儿。并非是爹想要逼迫你,实在是……要债的人追到家中,若是爹拿不出银钱偿还,他就要砍掉爹的双手。宝扇你也不想看爹受伤吧……” 此番话是对着宝扇说的,但罗父的眼睛,却一直盯在陆渊回身上。罗父心想,若是陆渊回识趣,便主动拿出银钱,替他偿还赌债,他倒是能考虑一二,将宝扇另嫁给他。 宝扇身形轻颤,美眸中尽是请求:“爹,今日是夫君下葬之日,等明日可好……” 看陆渊回无动于衷,罗父骤然冷了神色:“狠心的丫头,明日?你要看到爹的尸首,才肯拿银钱是不是?” 罗父说着,便走上前去,只是他高高扬起的手臂,还没有碰到宝扇,便被陆渊回大掌捉住。陆渊回手掌微动,便听到咔嚓一声,罗父感受着骨头碎掉的声音,顿时冷汗直冒。 陆渊回将罗父拖到庭院中,宝扇想要跟上去看看,但被陆渊回一句“魏茂的身边,离不开人”而硬生生停住。宝扇唇瓣微颤:“大人,那是我爹……” 陆渊回不懂,这般无赖的父亲,宝扇为何还心有不忍。但陆渊回还是沉声道:“我知道。” 宝扇看着陆渊回远去的身影,转过身去,脸上哪里还有对罗父的担心。她为罗父求情,并非是因为那一点点微薄的血缘亲情。纵使男子嘴上如何说,喜欢女子恩怨分明,不优柔寡断。但若是女子当真不念亲情,又会让人觉得心冷,不似外表般良善。 从古至今,都是孝道最为压人。 但若是陆渊回出手,想必罗父定然要吃不小的苦头,日后也不敢再来纠缠宝扇。 罗父捂着鲜血淋漓的断指,看着陆渊回时,俨然将他当做了地狱修罗。罗父哪里还敢觊觎宝扇的银钱,他从地面爬起来,跑到魏家门外,便听得百姓议论。 “听闻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也来了魏家。” “陆渊回——可是那个灭了孙家,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未放过的……” …… 罗父心中暗悔,早知道那人是陆渊回,他怎么会赶到今日来向宝扇索要银钱。想到是罗母挑拨,说是家中孩子哭闹,要买新衣,吃百膳居的卤牛肉,让他来找宝扇要来积蓄,也好让家中好活些,罗父顿时心头火起。罗父是个欺软怕硬的,陆渊回断了他手指,他不敢去恨,便只能将怒火撒到家中的罗母和其他孩子身上。 罗家。 罗母正哄着哭闹的小儿子:“等你爹回来,便有钱买你想要的蛐蛐儿了。” 小儿子这才停止哭泣,看到罗父进门,他挣脱罗母的怀抱,“腾腾腾”地跑到罗父身边,抱紧罗父的大腿,问道:“爹,给我钱,我要买常胜将军。” 温热的液体,滴落到小儿子脸上,他察觉是鲜血时,还没来得及哭喊,便被罗父踹倒在地。 小儿子顿时嗷啕大哭。 罗母心疼地抱起小儿子,询问罗父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但看到罗父手指断了几根,脸色顿时惨白:“这是谁干的?” 罗父冷冷地看着罗母:“还不是你这个搅和家精,若不是你撺掇,我今日如何会去找宝扇,又怎么会被人砍断手指。我现在成了废人,你可是高兴了!” 罗母忙摇头,嘴里呢喃着:“不会的。我去找宝扇问个究竟。” 女儿宝扇最是心软,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罗父断指。 罗父一把将她拉回来,想起陆渊回的警告,嘴里恶狠狠道:“还想要活命,就离宝扇远点!” 罗母搂着小儿子,讷讷称是。她不明白,魏茂不是死了吗,宝扇便没了依靠,那宅院银钱,都该是归他们了,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 宝扇手持白瓷小瓶,往被烫红的伤口上面敷药。但宝扇伤的是右手,用左手上药,难免有些不方便。宝扇纤细的黑睫微颤,黛眉中有愁绪萦绕,眼眸中水光盈盈,柔声说道:“过去,都是夫君为我上药的……” 陆渊回果真被激起了愧疚之情,他接过宝扇手中的白瓷小瓶,声音平缓:“手指伸出来。” 宝扇水眸微动,柔声喊道:“大人,这不合规矩……” 陆渊回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往日和张清萍在一处时,两人并未如此靠近过。陆渊回只觉得,上药而已,魏茂不在,这等小事情,他自然可以代劳。 陆渊回并不言语,只是用那双泛着琉璃般光泽的眼眸,看着宝扇。 宝扇温顺地将手指伸出,并不大的伤痕,但在光洁如玉的手指上,则是显得极其可怖。陆渊回将白瓷小瓶微微倾倒,褐色粉末落在宝扇的伤口上。陆渊回眼神专注,在那纤细的手指上,裹上姜黄色的方帕,打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 “好了。” 陆渊回抬起眼眸,正与宝扇四目相对。宝扇素着一张脸蛋,周身上下都极其寡淡,她那双满是哀愁的眼眸中,浮现出别样的神采。宝扇柔声说道:“多谢大人。” 陆渊回心中一动,突然问道:“你……恨我吗?” 魏茂是因为救他,才中了毒针。若不是如此,魏茂便能与宝扇相濡以沫,两人也不必天人永隔。 宝扇的水眸中,闪过迷茫,她轻轻摇头,发丝间门的素色发带,也随之摇晃,宛如一只身姿蹁跹的蝴蝶,在诸多争奇斗艳的花中,落在了一株素色的小白花身上。 “我……不知。” 宝扇恨那下毒之人,因为他心思歹毒,害了自己的夫君。但至于陆渊回,宝扇想着,若是魏茂恨他,她便跟着仇恨。若是魏茂不恨,她便是无怨。 她性子绵软,连仇恨之事,都依赖于旁人,才能做出决定。 211. 世界九(八)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夜沉月明,棺木平稳地入了土,紧接着便是被成抔的黄土掩埋。宝扇站立在陆渊回身侧,她从晨曦微露长跪至漫漫黑夜,如今两只纤细的腿,还在轻轻打颤。 陆渊回见她快要摔倒,便虚扶了宝扇的腰间一把,两人肌肤相碰,转瞬之间便分离开来。深夜多风,青丝被吹拂地高高扬起,有几缕发丝贴在宝扇近乎透明的脸蛋上。她本就肌肤白皙如雪,此时越发晶莹剔透,宛如一块易碎的琉璃,仿佛再迎来一丝丝细微的打击,便会变得支离破碎。 宝扇眼眸微转,深深地望了陆渊回一眼,她双腿微曲,纤细的腰肢便随之软下,轻声说道:“多谢大人。” 说罢,宝扇便转过身去,看向被黄土覆盖的棺木,她一双水意朦胧的眸子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但最终只化作晶莹的水光,在眼眶中轻轻闪烁。 陆渊回嗅到清淡的香气,他转身看向宝扇,那张姣好的脸蛋上,显然未施脂粉,自然也没有擦拭香粉,不知那芬芳从何处而来。 陆渊回将手掌,放置在腰间的绣春刀刀柄上,目光微沉。 从棺木入土,到完全下葬,宝扇都未哭泣出声,只那柳叶弯眉下的美眸四周,尽是绯红颜色,连小巧挺翘的鼻尖,都透着淡淡的粉意,宛如挂在枝头的粉嫩杏花,分外惹人怜爱。 陆渊回给宝扇留下了一大笔银钱,并一枚玉制令牌。宝扇若是遇到难事,持有此玉牌,便能随意出入北镇抚司,去寻陆渊回,或是其他的锦衣卫帮忙。 对于陆渊回并没有将自己接到身边照顾一事,是在宝扇意料之中。陆渊回今日所见,宝扇被赌鬼父亲纠缠,这般可怜的身世,陆渊回心中难免会生出几分怜惜之情。只陆渊回见惯了太多的生死,对他而言,宝扇的父亲既然受到了警告,日后便不会再来。况且,依照陆渊回的性子,也不会冒然想出,将下属的妻子,接到自己身边护着的念头。 凡事不可急切,需心中谨记“过犹不及”的道理,过于着急地想要走到陆渊回身边,反而会让陆渊回生疑。而且,魏茂之死,和陆渊回有些缘故。比起旁人,陆渊回更不能轻易地接受宝扇刻意的示好,对待宝扇的举动,也会多有注意,宝扇稍有不慎,未注意到和陆渊回的亲近距离,便会落个“心思不正”的印象。 宝扇没有去接陆渊回留在桌上的钱袋子,而是将那枚,从陆渊回腰间刚刚取下来的玉牌,握在手心,她指腹微动,仔细摩挲着。 “和夫君的令牌很相似。” 宝扇下意识地将玉牌,贴到自己胸口,片刻后,她慌乱地将玉牌收起,眼睫轻颤:“多谢大人。” 陆渊回抬脚离开。 又过了半月有余,陆渊回不曾来探望过宝扇。正如梦境所说,陆渊回虽然惦记着魏茂临死前的叮嘱,但却不会时时刻刻照顾着宝扇。他给宝扇足够的花用,私底下的庇护,保护她安稳度过一生,这便是陆渊回所能做的一切。若是想凭借魏茂的嘱咐,让陆渊回将宝扇视作紧要之人,带在身边贴身呵护,那是万万不能的。 宝扇却不能就这般安静等候,等待着陆渊回想起她的时候,便来看她一回。这些时日,宝扇做足了一个丧夫的年轻女子该有的反应,她被魏茂娇养着,颇有些不知世事的愚蠢。或许是因为,之前有魏茂在身边保护着,宝扇即使露财,也无人胆敢抢夺锦衣卫妻子的银钱。平日里,若是有邻里的婆子询问,宝扇便如实以答。宝扇仿佛不知道那些婆子言语中的机锋,将自己寡居,却身怀一笔财富之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都告诉了那些婆子。 邻里不少人都动了心思,毕竟宝扇着实美貌,又身怀不少银钱。这些人并非是想迎娶宝扇,不过是想先哄骗了宝扇的身子,再将她的银钱骗来。 于是,便有不少或油头粉面,或模样清俊的男子,流连于宝扇的家门前,频频向宝扇示好。宝扇只是水眸轻颤,软着声音,让他们莫要如此。 识趣的男子,看宝扇这般抗拒的模样,便悄然退去。而众多男子中,有一人,看着宝扇的眼神,越发热切。此人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弟,名唤马生。马生自从见到宝扇一面,便暗自决定,誓要尝过宝扇身子,才不枉此生。至于马生每次相帮,宝扇都柔柔推拒,马生对此不以为然,只道宝扇没尝过他的花样。 马生深知,魏茂是在北镇抚司做事,平日里甚是繁忙,怕是没有多少时间,能陪伴娇弱的妻子。而马生自以为,自己久经风月,待宝扇知道了他的好,便不会再做出抗拒姿态,而是任凭他肆意妄为了。 到时,他美人,金银都在手中,岂不是快哉! 这日,宝扇出门为魏茂上香,但刚打开门扉,宝扇便想起,自己忘记将新摘的脆桃一并带去。宝扇便未阖拢门扉,而是返回家中,去取脆桃。马生便趁机,从半掩的门缝中,溜进去魏家。 宝扇带足了东西,正要关上门扉时,便闻到一股女儿家的脂粉香气,虽然气息很淡,但微微带着刺鼻香气,像是花楼娘子常用的。宝扇长睫轻颤,她自然知道,在此处不会出现什么花楼娘子。宝扇转念一想,便猜测出此人是谁。这些日子,整日纠缠在她身侧,喜欢厮混在花楼中的,除了马生,便别无二人。 宝扇轻垂眼睑,微翘的长睫,在脸颊处投下一片阴影。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模样,关上了木门。 来到魏茂的墓前,宝扇打开食盒,将成碟的糕点,菜肴,和一碟脆桃,放在地面。 脆桃并不甘甜,却很多汁,魏茂生前最爱吃此物。 墓前竖着一只木牌,用金漆银字写着“宝扇亡夫——魏茂之墓”。 宝扇伸出柔荑,轻轻摩挲着“魏茂”二字,声音轻柔:“夫君,此事会成,对不对?” 寂静无声,唯有墓前的野花,被风吹动,轻轻地点着头。 奉陛下旨意,陆渊回捉拿从地牢中脱逃的要犯,此人是个赌徒,即使被关在地牢中,也改不掉赌瘾,甚至要和看管他的小吏下注。因此,陆渊回得知此人脱逃以后,便领着锦衣卫守候在京城最大的赌坊。 此举为守株待兔,那要犯若是能忍耐得了下注的念头,说不定能多躲避几日。只陆渊回待在赌舍,不过第二日,便看到了要犯的身影。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锦衣卫将那要犯牢牢捉住。 见状,赌坊的老板,和一众赌徒几乎吓白了脸。陆渊回本不欲再理会,但却看到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藏在角落中,似乎在躲避他的视线。 陆渊回走上前去,拽着那人的衣领,看清楚他的面容。 罗父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他原本以为,偌大的赌坊,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又怎么会注意他一个小人物。但罗父的念头落了空,上次被陆渊回砍断手指的画面,他还历历在目。罗父连忙捂住自己的残掌,嘴里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对于罗父进赌坊与否,甚至是罗父的生死,陆渊回也并不在意。陆渊回打量着罗父,罗父上次已经欠下不少赌债,如今应该是被人追着要债的时候,又哪里来的剩余银钱,来这赌坊? 陆渊回声音平稳,连一起起伏都无。 “哪里来的银钱?” 罗父怕极了陆渊回,又哪里胆敢欺骗他,忙道:“宝扇给的。” 见陆渊回面色发沉,罗父连忙撇清自己:“是她娘非要去纠缠宝扇,我没拦住……她娘一哭二闹的,宝扇本就心软,便将自己的大部分体己都拿了出来。我本想着,来赌坊赢些银钱,好把体己还给宝扇……” 陆渊回不愿再听罗父胡说八道,随手将他扔给了其他锦衣卫。 罗父看着腰间佩戴整齐的长刀的锦衣卫,脸皮都在发抖,立即喊道:“我女儿宝扇乖顺,定然不忍心看亲爹受伤,啊……” 对于宝扇的心软,陆渊回眉峰微拧,他唤来陈璋,询问宝扇的境况。锦衣卫各司其职,不能时刻关注宝扇。何况宝扇是女子,他们不便整日盯着宝扇的举动,陈璋便派了一个侍卫,每隔几日去探望宝扇。 陈璋听完了侍卫的回禀,脸色有些难堪,对着陆渊回说道:“嫂夫人近来……被诸多男子纠缠不休,这些人,约莫是为了美色和银钱所来,嫂夫人性子柔弱,万一不慎被花言巧语所迷惑……” 陈璋提议道:“不如属下去探望嫂夫人,也能提醒一二,免得嫂夫人被心怀不轨之人,有心利用。” 陆渊回沉默片刻,说道:“不必。” 但宝扇若是继续这般懦弱下去,银钱不是被罗父骗去赌博,便是被其他男子骗身骗心。思虑至此,陆渊回眉峰冷凝,决定亲自去走一趟。 陈璋虽然明理,但面对宝扇,仿佛总会心软。若是让陈璋前去,规劝宝扇不成,陈璋还得再自行贴补一笔银钱进去。 陆渊回将要犯交给陈璋,让他领走复命。陆渊回则是来到了魏家。 瞧着未上木闩的大门,陆渊回素来平静的内心,少有的怒意起伏。 京城虽然有守卫,但尚且没有到路不拾遗,门不闭户的地步。 陆渊回隐隐头痛,不知道魏茂在时,宝扇是不是这般过日子。 陆渊回走进家门,转身上好门闩。他朝着正厅走去。还未靠近门扉,便听到一阵喧闹,其中似有男子的声音。 212. 世界九(九)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宝扇刚将手中的竹篮放下,便被人从背后拥住了身子。马生轻抚着盈盈一握的腰肢,心中不禁微荡。 “美人——你夫君竟然这般狠心,放心将你这娇柔的美人独自留在世间,自己撒手人寰而去。春闺寂寞,你也定然觉得难熬罢,不如跟了我……” 宝扇身子发颤,声音中满是不安:“你……休要无礼,放开我。” 马生的手掌上,传来轻微的刺痛,他连忙松开钳制宝扇的双手。宝扇趁机挣脱马生,她一双美眸,早已经闪烁着莹润的水珠,清丽容颜上,尽是慌张失措。 马生摸着手上的伤痕,丝毫不以为意。在马生看来,今日宝扇定然会成为他囊中之物。宝扇面上一副慌张模样,心里暗暗思量着时辰。此举甚为危险,若是陆渊回来的迟了,她清白定然不保,只是,兵行险招,才能惹来陆渊回的在意。宝扇美眸微转,瞧见半拢的屋门外,那片朱红色衣角时,心中顿时变得安稳。 宝扇再抬起头,看向马生时,便是一副楚楚可怜的祈求模样,她姿态柔弱,声音微颤:“你若是想要钱财,便尽数拿去罢。” 暖橘色的烛光,在宝扇瓷白的脸颊上,轻轻摇晃。她孝期未过,仍旧是一身素白衣裙,只两条纤细的绸带,绕过她白皙柔腻的脖颈,在身后坠了一个秀丽的结。越发衬得其肌肤脆弱。这番美景,落到马生眼中,让他心头火意更重,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宝扇,恨不得立即将那身素白的衣裙剥下来,好亲手把玩一番凝脂玉肤。 马生眼中带有欲色,脚步缓缓朝着宝扇走来。宝扇面色发白,她怯生生地向后躲避,单薄的脊背,却撞上厚重的墙壁。 顿时,宝扇面色苍白如纸。 男女力量悬殊,此等境况,宝扇已经是退无可退。 她阖拢眼睑,像往常遇到棘手的问题时,轻声唤道:“夫君,救我……” 但宝扇心中清楚,再不会有如同魏茂一般的人,听到她的求助后,直愣愣地站在她身边,将那些搬不动的瓦罐、沉甸甸的衣裳接过去,默不作声地解决掉。 一滴清泪顺着宝扇的眼角滑落。 极尽哀婉。 陆渊回只瞧见,马生朝着宝扇走去,他未拔出绣春刀,只用刀柄朝着马生挥去。马生脸上还保持着即将得逞的笑意,便觉得脑后一沉,他双目圆睁,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向前倒去。 闻声,宝扇轻颤着眼睫,睁开双眸。只见马生朝着她的方向砸下,宝扇素手微动,身上原本穿戴完好的衣裙,瞬间便散开。加上之前马生偷抱宝扇,在其衣裙上留下的褶皱,如今宝扇的脸上,残留着泪痕,衣衫不整,带着被人拉扯过的痕迹,旁人一瞧,便知道她险些遭遇马生的恶行。 方才因为马生背影遮挡的缘故,陆渊回并未看清楚,宝扇此时的情态。陆渊回将绣春刀收回腰间,抬起脚向宝扇走去。 宝扇像是被惊吓到了,她双眸无神,眼眶中仿佛盈满了清水,一滴水珠堪堪悬挂在她的眼尾,欲落不落。宝扇身上的素白衣裙,被恶徒马生拉扯的凌乱不堪。腰间的系带,不知道飞落到何处,没了系带的束缚,衣裙便松松垮垮地坠在腰间。上身的薄衫,被马生扯掉,露出半边小巧圆润的肩头,内里的小衣,不再如同往常般平整,溢出大片雪白晃眼的肌肤。里衣的一角,绣着雪中红梅,红白交织,迷人眼睛。 这副春光乍泄的模样,足以令任何一个男子,血气上涌,滋生出不好的念头来。 偏偏宝扇丝毫无知觉,她只是轻抬起美眸,静静地望着陆渊回。 此番境况,陆渊回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定然是马生贪财好色,认为宝扇寡居在此,容易欺负,这才趁人不备,闯进家中,意图行不轨之事。 陆渊回解下外袍,披在衣衫不整的宝扇肩上。将衣裳披好后,陆渊回本想着抽身离开。宝扇却仿佛刚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卸掉了周身的力气,如同一团棉花,跌进了陆渊回的怀中。陆渊回稍一垂首,便能看到那娇艳欲滴的梅花,在宝扇身上轻颤着。陆渊回神色微滞,将视线转向他处。 但怀中绵软的身子,却是令人无法忽视。藕白的手臂,像柔弱的藤蔓般,攀附在陆渊回的肩膀处。宝扇柔唇微动,唤着:“夫君,夫君……” 陆渊回眉峰微动,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宝扇纤细秾丽的眼睫颤动,那滴欲落不落的泪珠,便砸到了陆渊回的飞鱼服上,将那朱红锦袍,晕出一片褐色痕迹。 陆渊回只觉得心口发烫,仿佛那滴泪珠,不是落到他衣袍上,而是掉在他心头。 宝扇这般可怜的模样,陆渊回怎么能放任不管。陆渊回的双膊,轻抚着宝扇的腿弯,怀中的人儿,柔若无骨地依偎在陆渊回的胸膛上,被颠动时,身子也跟着轻轻发颤。 陆渊回声音平静:“我送你回去。” 闻言,宝扇眼睫轻垂,再抬起眼睛望着陆渊回时,便是一副迷蒙神色。宝扇抬起柔荑,抚弄着陆渊回的脸颊,不待陆渊回发怒,便柔声唤道:“夫君,还好有你在。” 陆渊回身子微僵,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只绵软的柔荑,在他脸上肆意游走。陆渊回冷着声音,正要纠正宝扇:“你认错……” 薄唇却被堵上。 宝扇的一只玉膊,柔弱地攀在陆渊回的脖颈上。她微踮起身子,将发颤的唇瓣,印在陆渊回的唇上。 看着陆渊回毫无反应,宝扇不禁黛眉蹙起,她不明白,夫君不是很喜欢这般,为何今日却无动于衷。 和魏茂在一起时,这种亲昵之事,往往是魏茂主动为之,宝扇只需要柔弱承受即可。可如今,宝扇主动吻上,面前人却丝毫没有回应。 宝扇喃喃细语道:“夫君,不喜欢吗……” 像是想通了什么,宝扇紧皱的眉峰舒展开来,她柔声道:“夫君来救我,我很是欢喜,我要像夫君一般,令夫君欢愉……” 被宝扇冒犯,等到陆渊回反应过来,便想要即刻松开宝扇。陆渊回从来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念头,他对待宝扇和其他女子不同,也是因为魏茂的缘故。但那份惦念,不足以让宝扇如此亲近于他。 只是不等陆渊回松开双手,便听到宝扇口中念叨着“夫君”二字。宝扇以柔软,撬开陆渊回的唇齿,学着过去的模样,仔细讨好着陆渊回。 “夫君……唔……若不是你来,我便要被旁人欺负了……” 清浅的香气,几乎沾染了陆渊回的周身。 怀中,是在他胸膛前面,轻微蹭动的身子。宝扇有些不胜体力,另外一只手臂,也环抱住了陆渊回的脖颈。她双眸亮晶晶的,宛如盛着一掬清泉,但明亮有余,却清明不足。她松开陆渊回,柔柔地笑着。 不平稳的吐息,使得宝扇胸脯起伏不定。 披在宝扇肩膀处的朱红锦袍,在宝扇献上轻吻时,便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宛如昙花盛开时,剥掉外层的皮叶,露出皎白柔软的内里来。 雪白的肌肤上,浮现出淡淡的粉意,当真是美不胜收。 但陆渊回却来不及观赏,他眉眼极冷,纵使眼前的美人,刚才还和他相濡以沫,轻吻的难分难舍,此时的陆渊回,脸上仍旧是一副打量的神色。 “罗宝扇!” 陆渊回声音如冰,唤出了宝扇的名字。若是有锦衣卫在此,便觉得此场景分外熟悉。因为在捉拿犯人时,陆渊回临发怒前,便是这样唤人名讳。 连名带姓地唤人,仿佛要让那人,全须带尾地死个明白。 宝扇却眼睫轻拢,手臂从陆渊回的脖颈上缓缓垂落,仿佛没了知觉。 宝扇在陆渊回发怒之前,便悠悠地昏了过去。如此,便将陆渊回的怒意,尽数堵在了他的胸腔之中。 对待犯人,陆渊回可以用刑,棍棒火钳,种种震慑人的玩意儿,都可以拿出来。但是,他总不能将这些骇人的手段,使在宝扇身上。 陆渊回下意识地打量着宝扇纤细柔弱的身子,心中轻声嗤笑,若是他真将那些刑具拿出来,怕是还没有靠近宝扇的身子,她便要吓得昏厥过去,人事不知了。 薄唇上,还残留着宝扇的气味,清浅芬芳。 陆渊回来不及去除宝扇留下的痕迹,他捡起掉落在地面的锦袍,将怀中的宝扇包裹的密不透风,抬脚走出了魏家。 陈璋已经将要犯交给陛下,转身来到此处。陆渊回向来不知委婉,虽然他此行,是好心劝诫,莫要让宝扇被花言巧语迷惑,只是其本心虽善,但若是言辞不当,怕是会惊吓到宝扇,陈璋这才脚步匆匆地赶来。 陈璋刚到魏家,便看到陆渊回怀中抱着一纤细身姿的女子,周身尽被朱红锦袍包裹着,只露出一张白嫩的脸蛋,正是宝扇。 陈璋神色稍怔,出声询问道:“大人,这是——” 陆渊回神色平静:“有凶徒入宅,试图窃取金银。此贼人便在屋中,速将其送至大理寺严惩。” 陈璋连忙应是。 凉风拂面,陆渊回胸腔中的怒意,稍微有所平缓。他抱着宝扇,此时却宛如抱着一个烫手山芋。 将宝扇留在魏家,那便是将羊放入狼窝。今日有马生胆大如此,明日难保会有张生,赵生有样学样……陆渊回能一次赶来及时,却不能保证,次次都能赶来及时。若是……有一次意外,依照宝扇绵软的性子,怕是难以接受,恐怕还会生出轻生的念头来。 至于将宝扇带进北镇抚司,那更是不妥。北镇抚司人来人往,且时常有要犯在此,宝扇一女眷,着实不适合待在那里。 陆渊回稍做思量,便将宝扇带到了陆家。 213. 世界九(十)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陆渊回将宝扇带到了陆家,他随口吩咐道:“寻一处空余的厢房来。” 小厮低垂着脑袋,但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朝着陆渊回怀中的人探出目光。小厮斟酌着问道:“是男客所用,还是女客?” 陆渊回扬起眉峰:“有何不同?” 小厮一五一十地回答道:“若是男客,则需要屋舍宽敞朝阳,内里的摆设多是以简洁,方便为主。倘若是女客,厢房便需安置在清凉处,配上香巾帕子,点上一炉香熏染屋子,具体用什么香,又要看女客的喜好……” 陆渊回不待小厮说完,便说道:“女客。” 小厮的脑袋,顿时低垂地越发深切了,他心中好奇,只是不敢出声询问陆渊回。小厮心中存着讨好陆渊回的心思,便刻意留出了靠近陆渊回院子的厢房。 陆渊回没有多想,将宝扇放在床榻上,便要抬脚离开。只陆渊回突然想起,宝扇如今衣衫不整,若是叫其他人见到,难免会议论纷纷。陆渊回随手指了一个丫鬟,让她待在宝扇身边伺候。 丫鬟珍珠陡然被陆渊回点到,面上露出惶恐神色,连忙跪下应好。 陆渊回这才起身,离开陆家,去往北镇抚司。 小厮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宝扇,心中犹豫不定,最终决定去禀告陆老爷,看是否要给陆渊回带进府中的女子,请个大夫瞧瞧。 丫鬟珍珠走到宝扇身旁,伸手解开宝扇肩上的锦袍。只是待朱红锦袍散开,便露出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香肩半露,从衣裙中溢出的牛乳白皙,让珍珠一个女子,都羞红了脸颊。珍珠取来府上的衣裙,轻手轻脚地给宝扇换上,又给沉睡不醒的宝扇,好生擦洗一番,这才端着铜盆走出屋子。 珍珠一出门,便被其他丫鬟团团围住,众人纷纷询问那女子是何人。 “可是少爷的心上人?” 珍珠摇头,表示不知。 又有丫鬟猜测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少爷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女子抱进府中,约莫不是娶妻,而是做通房罢。” 珍珠握着铜盆的手掌微微收紧,轻声否认道:“少爷不像那种人。” 刚才开口的丫鬟,被否认了猜想,脸上颇有些不满,忿忿地问道:“你被指去伺候那女子,究竟知道些什么?” 珍珠几乎是脱口而出:“她衣裙凌乱,身上还裹着少爷的锦袍。” 丫鬟们都愣在原地,片刻后,叽叽喳喳地追问珍珠,可还知道些什么,珍珠却不愿再说,捧着铜盆走开了。 芝怡瞧见一众丫鬟聚集在一处,便抬脚走了过去,可芝怡刚靠近,那些丫鬟便齐齐噤声。芝怡心中微恼,张清萍未出阁前,芝怡便是她身边最得脸面的丫鬟。等张清萍嫁进陆家,芝怡随着水涨船高,也成了一等丫鬟。身为主母身边最为信赖的丫鬟,芝怡本应该很受众人追捧。只张清萍自从嫁给陆老爷,便期期艾艾,整日里伤春悲秋。洞房夜,张清萍让芝怡守在门外,不许陆老爷进屋。陆老爷之后便再没进过张清萍的屋子。再加之,张清萍不愿亲近陆老爷,却整日守候在廊下,一副期待的模样。 明眼人一瞧,便知道张清萍是在等候陆渊回。丫鬟小厮们,惯来会趋利避害,张清萍做主母已经半年有余,既没有陆老爷的宠爱,又没有管家之权,下人们哪里会恭敬这位有名无实的主母,至于芝怡,便更没有值得他们畏惧的了。 芝怡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看着丫鬟们刚才望向的厢房,随口问道:“那处雅居,不是从不住人吗,如今来了哪位贵客,竟住进了此处?” 雅居不住人,并非是有旁的特殊原因,只是因为距离陆渊回的院子近,陆渊回不喜旁人靠近他。因此在陆渊回附近的厢房,大都空了出来,不许人住。 丫鬟们个个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年纪稍长些的丫鬟,走上前去,恭敬答道:“我们也不知。” 芝怡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神色,又听到那丫鬟说。 “只因人是少爷带进府中的,他没有留下那女子的名讳,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少爷”,“女子”……这几个字在芝怡脑海中闪过,她重复道:“是——陆指挥使,带进府中的?” “是。” “还是一名女子?” 丫鬟点头。 芝怡顿时心中慌乱如麻,她脚步匆匆地离开,刚踏进屋子,便看到张清萍对着一副书卷,悠悠出神。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芝怡福身,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夫人……” 张清萍拧眉,正要纠正芝怡的称呼,便听到芝怡皱紧鼻子,眼圈泛红地说道:“夫人做什么还要惦念陆指挥使。你心中纠结幽怨,连奴婢唤你的名字,都要斤斤计较,可陆指挥使呢,他早已经另寻佳人,甚至堂而皇之地领进家里来了。夫人,你便放下罢,和陆老爷好生过日子……” 书卷应声落地。 张清萍嘴唇张合,隐约在发抖。 “你说什么,他……带了女子回府?” 芝怡将从丫鬟们口中听说的一切,尽数告诉张清萍,不仅是她,连张家父母,都希望张清萍能早日放下,与陆老爷做一对恩爱夫妻。 张清萍听不进去那些劝告,满脑子都是——陆渊回薄情寡义,竟然琵琶另抱。 张清萍头次失了贵女的风范,她要芝怡带着她去寻那女子。芝怡只道,那女子尚且在昏迷之中,如何能见张清萍。 闻言,张清萍这才歇了心思。可她攥着帕子的手,越发收紧,心中开始胡乱猜测起来。那女子昏迷,是因为何等缘故? 张清萍跟在张母身边时,曾听过一些妇人说过夫妻私事。依照那些妇人所说,若是床笫之间,男子过于凶猛,不知克制,往往便会使得女子不堪忍受,昏厥过去。 蔻甲陷入皮肉之中,留下深凹的红痕,张清萍却仿若不觉,她心中猜测道,陆渊回抱回府中的女子,可是因为陆渊回的不知节制,才陡然昏迷不醒。 …… 宝扇悠悠转醒,她昏迷过去,并非是装假。只因陆渊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若是在他面前耍弄些小女儿手段,定然会被他看穿。宝扇借机和陆渊回肌肤相近,但心中着实惴惴不安,若是陆渊回心思再冷硬些,丁点不顾念魏茂的兄弟情意,将她当做恶徒一般,肆意处置。 依照宝扇柔弱的身子,恐怕连十棍棒,都不能撑过去,便要晕死过去。 怀着对陆渊回的惧怕,宝扇是当真昏迷不醒。只是,待宝扇醒来时,看到床榻周围的布置,便知道这不是在魏家。 她眼睫轻颤,美眸中有水光粼粼,有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害怕。 宝扇垂首,察觉到身上的衣裙,不是她平日里所穿,脸色立即又白了几分。宝扇扯紧盖在身前的锦被,双腿蜷缩,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珍珠进屋时,看到的便是神色不安的宝扇。珍珠连忙将手上的糕点放下,脚步匆匆地走到宝扇面前。 “姑娘,你醒了。” 宝扇抬眸瞧了珍珠一眼,又将眸子缓缓垂下,轻声问道:“这是哪里,我身上的衣裙……” 话未说完,宝扇便贝齿轻咬唇瓣,水眸中有碧波荡漾。 见到宝扇欲要落泪,珍珠连忙说道:“这是陆家,你身上的衣裙是奴婢换掉的,拿去洗干净了,这会儿或许已经干了。” 宝扇面露不解,轻声喃喃道:“陆家?” 她美眸轻扫屋内,处处富丽堂皇,女子的摆设一应俱全,可见陆家极其富裕。宝扇黛眉蹙起,她只是个货郎的女儿,生平见到地位最高的人,便是魏茂,哪里会认识什么陆家。 宝扇轻轻摇头:“我不认识陆家。” 珍珠只觉得宝扇声音绵软,柔中带酥,宛如红豆酥饼的馅料,碾磨细致,带着沙沙的清甜。珍珠只听了三两句,便觉得身子酥软了大半,她不知道陆渊回整日待在宝扇身边,该是怎么心驰神往。 珍珠心道难怪,陆渊回会将宝扇领进府中。 眼看着宝扇眼圈微红,珍珠忙出声劝慰道:“姑娘莫急,我家少爷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便是他将姑娘带来的。” 宝扇美眸轻颤,原本慌乱的神情,仿佛被珍珠的一句“我家少爷是陆渊回”,而轻松拂平。 宝扇柔声道:“大人……” 珍珠见提及陆渊回,宝扇便心绪平稳,可见陆渊回和宝扇关系果真不一般。珍珠转身,端起桌上的桂花糕,绵白松软的糕点上,撒着一层淡黄色的桂花。 珍珠将桂花糕捧到宝扇面前,说道:“姑娘昏迷许久,大夫来看过后,说是惧怕所致。” 闻言,宝扇纤长乌黑的眼睫轻抖,显然是不想提起此事。 珍珠便道:“姑娘许久未用饭菜,腹部定然空空,不如先吃些桂花糕,待厨房将膳食做好了,再去用膳。” 宝扇美眸微动,片刻后,珍珠听到一声轻柔的“好”声。 欺霜赛雪的手腕,从瓷碟中捡起一枚桂花糕。绵软白腻的桂花糕,和宝扇的肌肤相比,倒是不知道哪个更雪白甜腻。 宝扇轻张檀口,小口小口地抿着桂花糕,柔软的小舌,从芬芳檀口中探出,卷去桂花糕上的花丝。宝扇用完一整块桂花糕,在珍珠的伺候下,又饮了半盏茶水解腻。 宝扇瞧着珍珠,轻声问道:“我可否将衣裙换回来。” 从刚才奉上桂花糕时,珍珠已经得知了宝扇的名讳,便从善如流地唤道:“宝扇姑娘若是想,自然可以。只是浆洗衣裙,是由其他丫鬟做的,那衣裙完全晾干与否,现在暂且不知。姑娘若是不急,奴婢先去看看,若是衣裙已好,便取来给姑娘,如此可好?” 宝扇自然称好。 214. 世界九(十一)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只是,宝扇还未等到丫鬟珍珠回来,便见到一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一身宝石蓝衣裙,朝着宝扇缓缓走来。 宝扇不知这女子的身份,便退到一侧,等候张清萍和芝怡先行走过廊下。张清萍脚步微转,却停在了宝扇面前。 张清萍的身上,用来装点的首饰虽然少,但隐约可以窥见其华丽,定然不是凡品。而宝扇,虽然经过珍珠的手,换掉了身上的素白衣裙,如今着湖绿绸衫长裙,但脂粉未施,连一枚鲜花都未曾簪到发间。 只是这般“天然去雕饰”的模样,越发显得宝扇身姿脱俗。张清萍垂首,望见宝扇云鬓如墨,松松垮垮地堆砌在纤细的脖颈上。宝扇姿态柔弱,身子纤细,一把杨柳细腰,被藕粉腰带束起,让人移不开眼睛。偏偏宝扇又生得一双美眸,她眼睑轻垂,不言语时,那双眸中仿佛蕴藏着袅袅愁绪。宝扇若是想要求些什么,不必费尽心思,娓娓道来,只需要用那双水眸,欲语还休地望过去,顷刻间,便令人神魂颠倒。 眼前的女子,一副唯唯诺诺的姿态,分明是身份卑微,这才生出不知礼数的模样,连见到人都不知行礼问好。但张清萍的心中,却陡然生出焦急的心思,她深知,陆渊回不喜这般柔弱的女子,以往有多少女子,各怀心思,以柔弱姿态相诱,但都无功而返,被陆渊回视作无物。 甚至有女子,情愿以身犯险,让自己处于疯马面前,却不知道躲避,而且刻意地露出姣好的身姿,以获得陆渊回垂怜。 但陆渊回只是冷冷瞧着,看着那女子睁大双眸,在难以置信的神色中,被疯马踩断了腰肢。 张清萍曾经和陆渊回互通情意,自然知道陆渊回喜爱什么样的女子——大方得体,温婉贤淑。陆渊回在外忙碌,回家后便有体贴的佳人,奉上热茶。 像宝扇这般,故意做出楚楚可怜姿态的女子,以往张清萍并不放在眼中。只因为张清萍知道,如此扭捏的做态,入不得陆渊回的眼睛。 但此时,张清萍看着宝扇温顺的姿态,手指不禁收紧,心中闪过慌乱。她不明白,这慌乱是因为自己已经嫁做人妇,再也无法摸清楚陆渊回此时的喜好,还是因为,和以往的女子相比,宝扇过于美貌。 美貌到……张清萍无法笃定,陆渊回是否会拒绝这样的女子,主动投怀送抱…… 张清萍垂下眼睑,芝怡开口道:“我家小姐是陆家主母。” 宝扇纤细的眼睫轻颤,软了腰肢:“夫人安好。” 张清萍打量着宝扇,出声询问道:“是渊回将你领进府中的?” 宝扇轻声道:“是。” 张清萍心尖一跳,继续追问道:“你与渊回是何关系?” 这话问的急切,着实不像一个继室纯粹关心继子的模样。 但宝扇不知其中内情,唇瓣微启:“我……” 话刚开口,宝扇又想到,自己寡居之身,若是贸然说出口,恐会给陆渊回招惹祸端。她身份卑微,被旁人误会并不要紧,只是陆渊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倘若名声沾染上了污点,怕是…… 宝扇便只轻轻摇首:“还是待大人回来,再告诉夫人罢。” 张清萍微张着唇:“你——” 张清萍心中气恼,她若是当真去寻陆渊回,陆渊回怕是一个字都不会告诉她。张清萍此时瞧着宝扇,素净白皙的脸蛋,也仿佛变成了诱惑人的狐媚子。 芝怡走上前去,替自己的主子发话:“你莫要扭捏作态,夫人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做出那副被人欺负的模样给谁瞧,这里可没有怜香惜玉的男子,为你说话!” 宝扇脸色一白,轻轻摇首:“我……我没有。” 她没有故作姿态。 芝怡看着宝扇那张莹润白皙的脸蛋,又觑了张清萍一眼,只见张清萍胸脯起伏不定,脸色涨红。 芝怡轻推了宝扇一下。 宝扇顿时身形踉跄,她一只手捂着胸口,另外一只扶着墙壁,黛眉蹙紧,脸色瞧着苍白如纸。 芝怡心中慌乱,但她面上绷紧,厉声说道:“装什么装!” 珍珠的怀中,捧着晾干的素白衣裙,见到宝扇被张清萍主仆二人围住,连忙走上前去。 珍珠搀扶住身姿摇摇欲坠的宝扇,转身朝着张清萍说道:“夫人,宝扇姑娘并不是伪装。大夫来府中号过脉,说是宝扇姑娘受了不小的惊吓,恐会留下心悸之症。” 心悸之症发作,可不就是面色苍白如纸。 张清萍瞥见珍珠手中拿着的素白衣裙,并一簇素色白花,她神情微怔,出声询问道:“这是何人的衣裳?” 珍珠恭敬地答道:“是宝扇姑娘进府所穿。” 闻言,张清萍身形微晃,芝怡连忙上前扶住她。张清萍听到珍珠唤旁的丫鬟,去找大夫的声音,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此处。 张清萍方才看的清楚,珍珠手中所拿,是女子丧夫的孝服。如此可见,宝扇刚丧夫不久,虽然不知道宝扇是如何和陆渊回扯上的关系,只是这样的女子,纵使再美貌,也不可能入得陆渊回的眼睛。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会看上一个二嫁的妇人呢。 若是宝扇和陆渊回并无暧昧情意,张清萍方才的举动,就太过有失体统。张清萍隐隐觉得自己犯下大错,心中纷乱如麻。她连忙叮嘱芝怡,去查看宝扇如今的境况。 芝怡回来时,只道府中来了许多大夫,都聚集在宝扇所住的雅居中。 张清萍顿时柳眉蹙起。 小厮守在北镇抚司前,不敢贸然进去。北镇抚司管理森严,无论有何等要紧事情,若是没有玉牌,便不能入内。 小厮只能候在门前等,他看到眼熟的陈璋,便立即迎上前去,只道陆渊回领进府中的宝扇姑娘,此刻心悸不止,大夫们拿不定主意,只得遣他来唤陆渊回。 陈璋不做犹豫,当即将小厮领到了陆渊回的面前。 陆渊回神色平缓,只周身的气息冷凝,暗道宝扇果真是个麻烦。陆渊回头次,怀疑起自己的决断是否正确,他是否不该一时心软,将宝扇领回陆家。 只是那时,窝在陆渊回怀中的身子,太过绵软。宝扇衣衫不整地寻求依靠的模样,让陆渊回久违地动了恻隐之心。 陆渊回到了陆家时,几个大夫齐齐围成一团,正在给床榻上的宝扇施针。陆渊回看着那没入身子的银针,竟想起了魏茂死后,他亲手从魏茂手臂上,取下来的银针,也是这般纤细,闪烁着微微白光。 陆渊回看向大夫:“如何?” 大夫回道:“银针已施,宝扇姑娘应该醒来才是,不知为何……” 陆渊回走到宝扇面前,轻轻垂首,视线从宝扇瓷白的脸蛋上掠过,落到被宝扇的手臂压在身下,色泽莹润的玉牌。那玉牌摇摇欲坠,几乎要从床榻上掉落。 正当玉牌失去控制,要跌落在地面,砸成四分五裂时,陆渊回俯下身去,伸手捞起。 下一瞬,宝扇轻颤着眼睫,睁开双眸,她声音虚弱,几乎不成句子:“大人……” 陆渊回轻应一声,抬手将玉牌放在了床榻的里侧。 既然宝扇已醒,大夫们尽数退去。在珍珠的搀扶下,宝扇纤细柔弱的腰肢后,被垫上了一个松软的金丝软枕。她垂下眼睑,柔唇微启,绵软的声音中满是疑惑:“大人不必当值吗?” 陆渊回:“本是在当值,只小厮禀告,说你心悸不止,又昏厥过去,我才返家。” 宝扇美眸轻颤,面上流露出愧疚之意:“是我连累了大人。” 陆渊回将绣春刀放在桌上,出声询问道:“因何心悸?” 陆渊回从不询问无用的话语,正如同他审问犯人一般,在开口询问时,他便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从犯人口中亲耳听到。 陆渊回已经从珍珠口中,得知了是张清萍有意来此,言语中多有轻视,甚至张清萍身旁的丫鬟芝怡,有意推搡,才使得宝扇心悸。听到珍珠的这番话时,陆渊回沉默片刻。他知道张清萍的性子,并非是拈酸吃醋之人。但陆渊回向来不会以自己的经验之谈,去判断对错。 陆渊回瞧着珍珠神色,不似做假,暗道自己果真不理解女子。 昔日里的大家闺秀,贵女典范,竟然能将一个弱女子,欺辱到晕厥过去。 这着实让陆渊回惊讶。 但陆渊回不喜女子间的争斗,他喜清净,北镇抚司虽然诸多事宜繁乱复杂,但终归有条理所寻。但女子之间,陆渊回总归是摸不着逻辑道理。 曾经有许多女子,向陆渊回示好,她们心中各有心思,或被人利用,意图潜入陆渊回身边,或想要活命,为此不惜献出身子,以让陆渊回留她一命。 只是陆渊回未曾接受过,他不喜隐藏在温柔面容下的算计,让陆渊回觉得疲惫。 而且,乏味无趣。 陆渊回开口询问时,便猜测出,宝扇会将满腹委屈,尽数告知陆渊回,只道张清萍以主母之尊,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宝扇是魏茂妻子,既然受到了此等欺辱,陆渊回定然会有个说法。只是,多余的怜悯之心,陆渊回便是给不出了。 但宝扇闻言,只是轻轻摇首,她捏紧了身前的锦被,声音细弱:“只是身子虚弱罢了,还惹得大人亲自前来。” 陆渊回神色微怔。 宝扇绵软的柔荑,轻轻抚上胸口,她感受着内里的跳动声音,说道:“原来心悸是这般滋味,与夫君死讯传来那日,很是相似。” 先轻后重,轻轻重重,杂乱无章,宛如纷乱的鼓点,让她吐息不稳。 215. 世界九(十二)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闻言,陆渊回眉心微动,听到宝扇提及魏茂,他抬起眼眸,看着宝扇因为心悸之症,而脆弱苍白的脸颊,陆渊回轻易戳破了宝扇的谎言。 “是陆家主母欺辱了你,为何要替她遮掩?” 宝扇黛眉蹙起,纤细白皙的柔荑,不禁微微收拢,足以可见她此时的慌乱不安。 宝扇垂下脑袋,嗫喏着解释道:“我……” 在陆渊回凛冽目光的注视下,宝扇怎么能说出别的谎话来,只得轻声解释道:“我身份卑微,大人能照料一二,已经让我心中感激,不想再为这些小事,扰乱大人的心思。锦衣卫在外忙碌,最忌心中有杂念。我盼望大人诸事安稳。” 陆渊回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动,显然宝扇的关切,让他很不自在。陆渊回已经习惯了女子对他示好,示弱,通通是有事央求,各怀心思。而无人如同宝扇这般,明明纤细柔弱,自己宛如漂泊不定的轻舟,却还惦念着他的安危。 陆渊回却不会让宝扇平白受了委屈,他转身叮嘱珍珠:“照顾好她。” 说罢,陆渊回便抬脚离开,离开时顺手带走了放置在桌上的绣春刀。 珍珠将一盏温茶,递至宝扇唇边,宽慰道:“少爷平日里行事,最是公正不过了,定然不会让姑娘受了委屈。” 宝扇眉眼中却有愁绪萦绕,瓷白如玉的脸蛋,在热气的氤氲下,仿佛易碎的琉璃,莹润剔透,柔声中带着担忧:“可是,陆夫人是大人的继母,我心中担心……” 珍珠又劝慰了宝扇几句,她这才舒展黛眉,便好奇问道:“陆夫人瞧着,年岁并不大,又怎么因缘巧合地嫁给陆老爷的?” 珍珠不疑有他,只当宝扇心中好奇,便将张清萍如何嫁入陆家一事,如实说出。无论珍珠说些什么,宝扇都捧着温茶,眼眸澄净地望着她。被这般柔软依靠的眸子盯着,珍珠心中微软,将张清萍好似惦念着陆渊回之事,也尽数告诉了宝扇。 宝扇轻垂着眼睑,沉默不语。 张清萍得知陆渊回到了府中,连踏入自己院子中一步都无,转身便去探望了宝扇。张清萍明知宝扇和陆渊回无甚可能,但她仍旧忍不住心中酸涩。 门外传来脚步声,听到声音的张清萍心中一慌,以为是陆渊回前来,张清萍来不及重新梳妆打扮,便急匆匆整理好身上的衣裙,在芝怡口中得知了“一切皆好”后,才平稳吐息,若无其事地看向门外。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府上的赵管事面色肃然地走了进来。张清萍看赵管事的身后再无其他身影,一直提着的心,此刻又沉沉落下。 张清萍只有陆家主母之名,但无陆家主母之实,陆老爷便将掌家权,暂时交给了府上管事的。赵管事平日里待张清萍,礼仪尊敬,从无有过不妥当。 即使赵管事心中百转千回,在张清萍面前站定后,脸上露出一抹平日里的笑意。 “夫人安好。” 看到不是陆渊回,张清萍周身的精气神,顿时变得萎靡,随口淡淡问道:“赵管事有何要紧事?” 赵管事看了一眼张清萍身旁的芝怡,见张清萍没有让芝怡及旁边的丫鬟退下去的意思,便正色道:“老爷和夫人已经成婚许久,夫人年岁虽然小老爷不少,但终归算不得一句新嫁妇了。想必夫人在家中时,定然知道许多管家事宜,自然也该明白,待客之道,需进退有度,万万没有欺辱客人的道理。” 张清萍自然聪慧,不然尚未出阁时,也不会有“贵女典范”的名头。赵管事这番话,无疑是暗指宝扇犯心悸之症,是因她这个主母不知道进退,有意欺凌。张清萍脸色涨红,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怒意,反问道:“赵管事此话何意?” 虽然张清萍不愿嫁给陆老爷,但管家之权让一个下人拿捏住,让张清萍行事受限,她早已经对赵管事不满。此时,张清萍更是觉得赵管事是有意诘难,于宝扇一事上,她着实有些冲动,但总不能让她俯身弯腰,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道歉罢。 赵管事只道:“夫人言行有失,依照府中规矩,三月内月银减半,还需好生静养,平心静气才是。” ——这是要罚张清萍的月银,另将她拘在院子中,不准随意出去。 张清萍从酸枝梨木椅上站起身,双目炯炯地看着赵管事:“你——这可是陆渊回的意思?” 张清萍虽然心中怒火萦绕,但脑袋还算清明,若无陆家主人授意,赵管事不会做出僭越的事情来。 张清萍身形一晃,芝怡连忙从身后扶住她。如此雷厉风行的惩戒,除了陆渊回,别无二人。 张清萍气极反笑:“我虽是继室,也算得是陆渊回母亲。陆渊回为卑,我为尊。长幼尊卑,哪里有惩戒母亲的道理?” 芝怡闻听此话,面露震惊之色,只因张清萍自从嫁给陆老爷后,便从不承认自己是陆渊回的继母。仿佛如此,张清萍和陆渊回的情意,便没有完全断绝,还有丁点可能。但是如今,张清萍亲口承认了陆老爷继室的身份,可见惩戒一事,着实让张清萍伤怀。 赵管事心中叹息,暗道府中传言,果真不是空穴来风。这位继夫人,待陆渊回的心思,丝毫不做遮掩,在府中堂而皇之地表明,尚且会惹得府中丫鬟小厮非议,若是在外面,张清萍也是这般……恐会给陆渊回招惹祸端。 赵管事拱手,语气恭敬:“夫人莫要想差了。夫人身为陆府的主母,少爷怎么会插手此事。至于月银一事,是老爷亲口下令。若是夫人有异议,便去与老爷好生解释,莫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张清萍神色微怔:“是……老爷?” 赵管事理所应当道:“自然是老爷。” 张清萍瘫在扶椅中,连底下的丫鬟,彼此使着眉眼官司,都未曾发现。 芝怡心中不安,陆老爷如此这般,可算是折了张清萍的面子。一个无权的主母,又被主君厌弃,日后在府中,该如何过活。 不出半日,张清萍因言行有失,被陆老爷下令,拘禁在院子中一事,便传遍了陆家。眼看流言四起,芝怡想要阻止,但却有心无力。毕竟,被拘束在院子中的,除了张清萍,还有一众丫鬟。 珍珠听闻此事,眉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她被陆渊回指给宝扇,自然处处站在宝扇一侧考虑。且宝扇性子柔软,言语行事都轻柔至极,让人不禁心生怜惜。如此这般,欺辱宝扇的张清萍主仆二人,越发显得面目可憎了。 珍珠给宝扇呈上香茶时,面容舒展的模样,让宝扇不禁多瞧了几眼。 宝扇挂念亡夫魏茂,因此醒来当日,便换上了素色衣裙,珍珠又去寻府上管事,给宝扇多做了几身,拿来换洗。 宝扇身穿素色衣裙,其上丁点刺绣花样都无,简单质朴。宝扇卸去发簪,如墨青丝尽数垂下,只一朵素色小花,簪在鬓发间。虽然无甚艳丽颜色,但至纯至简,便越发显露出原本的清丽颜色。宝扇蛾眉中,仍旧带着淡淡愁绪,她唇角轻扬,柔声细语地问道:“何事如此欢喜?” 珍珠便将张清萍受罚一事,告诉了宝扇。 看到宝扇面露忧愁,珍珠忙道:“姑娘莫要担忧少爷,此事是老爷亲口下令,合情合理,任凭是谁,也挑不出半分错来。” 宝扇这才舒展黛眉,只是唇瓣轻抿:“是我……叫大人为难了。” 珍珠在旁边瞧着,不知道该如何规劝。 虽然将宝扇放在陆家,但陆渊回仍旧时常宿在北镇抚司,有时会让陈璋回府中取些换洗衣裳。 珍珠抱着刚为宝扇做好的素色衣裙,看着陈璋立在门外。珍珠识得陈璋,她站在原地,思索片刻,便走上前去。 “陈大人。” 陈璋转身看她。 珍珠开口问道:“少爷何时会回府上,宝扇姑娘……” 提及宝扇,陈璋眉峰微皱:“宝扇如何?可是身子不适……” 珍珠轻轻摇首:“并无大碍。只是心悸之症偶发,大夫所说,此病要不得性命,但却着实折腾人。宝扇姑娘每发心悸,都冷汗涔涔,面容发白,瞧着很是可怜。只是,若是提及少爷的名讳,宝扇姑娘的心悸,便会舒缓许多。奴婢问过大夫,他们只道,或许是宝扇姑娘心悸初发之时,有人陪伴在身侧,那人保护了宝扇姑娘,才使得她心安,产生依赖之感。单听到少爷的名讳,宝扇姑娘便心中安稳,若是能见到少爷,怕是能大好了。” 陈璋心中微动,并没有立即答应,将此事告诉陆渊回,只询问道:“是宝扇想要见大人一面?” 珍珠连忙摇头:“并非如此。” 珍珠眼珠转动,瞧着四周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自从上次,夫人受罚,被关院子中思过。府中议论纷纷。宝扇姑娘便心中不安,只道自己牵连了少爷,给少爷招惹了麻烦。心悸之事,宝扇姑娘不许奴婢提及少爷的名讳,说是被旁人听了去,怕会滋生新的流言蜚语。” 陆府管理森严,众人心中议论,面上却不敢表露一二。敢随意猜测宝扇和陆渊回之间的关系的,便只剩下张清萍了。 陈璋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本就怜惜宝扇,身世可怜,有那样不堪的家人,能平安地长大,已经是不易。宝扇嫁给魏茂,本能过上顺遂的日子,但意外突生,这个弱女子转眼间,又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但如今境况,宝扇仍旧这般良善,不愿招惹是非,处处维护陆渊回。宝扇这般细微行径,若不是被珍珠戳破,怕是不被人所知。 陈璋又好生叮嘱珍珠一番,让她细心照料宝扇。 陈璋回到北镇抚司,将换洗衣裳交给陆渊回,禀告了珍珠所说。 陈璋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他忍不住说道:“还望大人垂怜宝扇,好生疏解她心悸之症。” 宝扇生来凄苦,身似浮萍,又被贼人闯入家中,惊慌惧怕之下,惹上了心悸之症,难免让人怜惜。 陆渊回抬眸,眸子内里平静如深潭。 “私事上,莫要多嘴。” 陈璋还想再劝,但看到陆渊回脸上的神色,只能做罢。 宝扇想为亡夫魏茂祭祀求福,便去寻了赵管事。赵管事思索片刻,说道府上有个小佛堂,但是长久未用过了,内里灰尘不少,多处或需要修整。 宝扇轻声道:“无碍的。祈福心诚为重,外物并不紧要。” 赵管事便吩咐底下人,好生打扫清理小佛堂,以供宝扇所用。 216. 世界九(十三)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小佛堂被修整干净,奴仆们用清水擦洗了三遍,直至地面、佛像上皆无尘土时,才堪堪停下。因为长久未用,小佛堂总是萦绕着一股腐朽的气味。赵管事便命人,持着长香,将小佛堂里里外外熏染一遍,才将那股子气味尽数遮掩。 依照本朝律例,夫君丧命后,妻子需守孝百日,身着淡色衣裙,卸去钗环首饰,平日里用食清淡,少着甚至不着荤腥。素来有传言道,在百日内,亡夫魂魄未散,若是能进香祈福,积累的福气越多,亡夫的福运也更多,便能好生投胎转世。 因此,宝扇便想用这小佛堂,为魏茂积攒些福运,也好让魏茂投个好胎,不必再转世成为孤儿,而是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自身也能身体康健,自然老去。 宝扇素手握紧三只长香,插在了双耳青铜雕纹浮云香炉中。宝扇双手合十,垂眸闭唇,姿态分外恭敬。 她并未将祈祷话语说出口,而是在心中默念:“愿我夫君魏茂,来世诸事顺遂。” 莫要再做旁人的狼犬,受制于人。 双耳青铜雕纹浮云香炉中,长香冒着猩红的火光,几缕白雾似的浓烟,缓缓飘散开来。小佛堂的正中央,有一尊塑了金身的佛像,面容温和,有着悲天悯人的神情,待细看时,却又觉得那佛像无悲无喜。 宝扇转过身去,曳地长裙随之摇晃出圆润的弧度,似青荷翠盖,如湖水中涟漪点点。宝扇屈膝,跪在了松软的蒲团上面。在她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只铜盆,里面放着几枚炭,是上好的银丝炭,虽然有火光,但却没有烟雾,离得近了,也并不熏人口鼻。宝扇捡起旁边折叠整齐的黄白纸张,其上剪好了各式祈福的样式。宝扇将福纸放入铜盆中,冒着红光的火苗,很快便将福纸吞噬。 暖融的火光,映衬在宝扇身上,倒好似她今日穿着的不是一袭素色衣裙,而是橙红衣裳。火光使得宝扇姣好的容颜,变得忽明忽暗,越发显露出,她远山黛眉中,仿佛抹不尽的哀愁。 既喜美人愁,又怜美人忧。 时常展露笑颜的美人,固然令人心中微动。但眉眼中带着哀愁的美人,才让人放心不下,惦念牵挂。思索起这忧愁是因何人而起,待弄清楚后,又因为哀愁不是因为自己生出,而患得患失。 陆渊回走进小佛堂时,看到的便是宝扇面容哀婉,那汹涌的火光,映衬在宝扇脸上,仿佛下一瞬,便要将纤细的女子,融于火光之中。 陆渊回并未立即靠近,而是站立在小佛堂门旁,远远地望着那纤细的身影。 在陆渊回对母亲极其稀少的记忆中,便有这样的场景。陆母性情温柔,与温文尔雅的陆老爷之间门,可谓是举案齐眉,令人十分羡慕。但自从生下陆渊回后,陆母素来温婉的神情中,便添了一抹化不开的愁绪,任凭是谁,都无法开解。陆渊回曾经听闻,陆母和陆老爷争执,这样温柔似水的母亲,竟然声嘶力竭地喊着:“……旁人只道你待我好,只这般好又能持续多久,待我故去,你还不是会另娶妻子,甚至连十年……不,甚至是五年,府上还会有谁会记得我的样子。就连回儿,怕也不会记得我这个生身母亲,高高兴兴地唤别人做娘了。” 陆老爷不懂陆母,她身为陆家主母,又诞有嫡子,这般事事顺心,又因为何等缘故,会心中郁郁,以至于身子受损。 陆老爷语气冷冷:“府上大夫诊脉过,你是自身郁结于心,好生宽慰自己,才是紧要,莫要做些无理取闹的事情来。” 陆渊回紧攀着木门,朝着里面望去,只看到了陆母眼角的清泪。 府上皆说,陆母性情大变,动不动便伤春悲秋,明明大夫说她无病,却硬生生地消瘦了许多。 求神拜佛,向来是性情柔软的女子,才能做出的事情。小佛堂便是陆母所建,自从生下陆渊回后,陆母便守在小佛堂里,诵经祈福,以求平心静气。陆渊回自幼便性情淡漠,既不像温和有礼的陆老爷,又不似性情柔顺的陆母。他这般性情,倒好似无父无母的孤儿,无人看管,在穷苦之地生出了一副冷硬脾气。陆渊回和父亲母亲都不亲近,只那日,他为了捡自己的弓弩。那弓弩是陆渊回从大理寺少卿之子手中赢来的,和大人所用的弓弩一般无二,只模样更趁稚童的手罢了。 弓弩掉进了小佛堂中,陆渊回刚一靠近,便见到陆母转身看他。 相比上次所见,陆母眉眼中愁绪更甚,她消瘦许多,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陆渊回站在门外,硬生生道:“我的弓弩在这里。” 陆渊回和陆母之间门,倒不像母子,而是像生疏的陌路人。 陆母从蒲团上站起身,捡起弓弩,递给陆渊回。陆母打量着陆渊回的面容,身量,突然俯身抱住了他。 “回儿,你长高了。” 陆渊回不喜欢陆母的靠近,尤其是陆母极其消瘦,骨头硌他的他身子发痛。 陆渊回挣脱陆母的怀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佛堂。他不喜这处地方,阴沉寂静,让人透不过气来,但偏偏陆母将这里视做避风港,仿佛她所有的哀愁,只要朝着那尊佛像拜一拜,叩叩头,便能迎刃而解。 陆渊回当时虽小,却也明白,躲在佛堂,是极其懦弱的行径,遇到麻烦,便应该拿出弓弩,朝着它狠狠射去,彻底消灭了才是。 但陆母显然不知,她仍旧因为愁绪萦绕心头,而撒手人寰。而正如陆母口中所说,不过区区数年,她最亲近的夫君,最疼爱的孩子,都将她忘了个干净。 …… 陆渊回走到宝扇身侧,他抓起飞溅到地上的福纸,重新放入铜盆中。听到声响的宝扇,陡然睁开眼睛,但四目相对,两人皆未开口。宝扇将今日的经书念完,合拢佛经后,才垂眸问道:“大人几时来的?” 陆渊回今日并未穿飞鱼服,而是一身轻便的衣裳,玄黑腰带将他的腰束的极紧,不比女子的纤细,隐隐透着力量,且显露出外衫之下的苍劲轮廓。 细心如宝扇,发现陆渊回此时有些不对劲,不像往常那般不可接近,仿佛一块严实合缝的石头,陡然有了细小的缝隙。若是在平日,陆渊回可没有这般好的耐性,一五一十地回答宝扇的问题。 “一刻有余。” 陆渊回俯身,将宝扇放在蒲团上面的佛经捡起来,问道:“你刚才念的,是哪一段?” 宝扇走到陆渊回面前,她并未接过那卷佛经,而是就着陆渊回的手掌,素手翻动,用葱白的手指,指向一处道:“相由心生,境由心转。” 陆渊回眸色沉沉。 两人靠得极近,身上的气息,在相近时彼此交融。陆渊回竟然不知闪躲,这般境况,即使宝扇再靠近一些,陆渊回怕是也不会拒绝。但宝扇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待陆渊回意识恢复清明,就变成了平日里的陆渊回,只会觉得她此时的靠近显得刻意。 于是,宝扇便扬起脸蛋,看着陆渊回:“大人在想些什么呢?我对佛经并不精通,若是大人有意多知道些,不如去临近的寺庙,好生请教一番。” 陆渊回这才回神,语气冷凝:“装神弄鬼之物,我并不好奇。” 闻言,宝扇脸色一白,垂落在腿侧的掌心,微微收紧。 陆渊回只道天色已晚,转身离开了小佛堂。只是陆渊回未离开多久,便听到身后轻绵的脚步声,他转身,看到一张黛眉蹙起的脸蛋。 宝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此物拿了出来,双手呈上。 看陆渊回神色尽是疑惑,宝扇眼睫轻颤,柔声解释道:“此物是我求来的平安符,压在佛像下诵读了七日经书得来的,大人带在身边,或能……” 宝扇本来想说,陆渊回将它带在身边,能保个平安,但又想起来,陆渊回不信鬼神之说,只得怯生生地改了口。 “或能得个心安。” 宝扇自从被陆渊回接到陆家,便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不妥当的事情来。且宝扇与魏茂感情甚笃,陆渊回自然不会疑心其他,只当宝扇是住在陆家,因为受到庇护而心中不安,才想为陆渊回做些事情。 即使宝扇是魏茂妻子,陆渊回也不会收下此物。陆渊回本就不相信鬼神,又何必多此一举,将平安符带在身边。 只是,不等陆渊回开口拒绝,他又想起陆母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掌。陆渊回垂眸,看着捧着黄纸折成的平安符,里面隐约透露出朱砂写出的字。陆母的手,原本也是像宝扇这般绵软细腻。陆渊回微微抬首,看着宝扇那双温柔的眸子,耳边仿佛响起了陆母的叹息。 “……回儿。” 陆渊回伸手接下了那枚平安符。 宝扇蹙起的黛眉,顿时变得舒展,她抿紧的唇瓣,也微微扬起,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被人接受好意,总会是欢喜的。 陆渊回翻着手中的平安符,脑袋中思量着,该将他放在何处。陆渊回抬手,便想要将平安符放在腰间门。 宝扇睁着水意朦胧的眼眸,轻声道:“大人,我来罢。” 黄纸折成的平安符,落到了宝扇手中。她微微踮起脚尖,轻扯陆渊回的外襟,将平安符放在了陆渊回的胸膛处。 “大人。” 宝扇偏头看着陆渊回,鬓发间门的素色小花,随之倾斜。因为没有簪子钗环束缚袅袅青丝,如瀑发丝显得有些松垮,簪在其中的素色小花,此刻也几乎摇摇欲坠。 “该是放在这里才是。” 陆渊回听到自己胸膛处,传来的沉闷跳动声。 217. 世界九(十四)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浓密的成簇树影,被皎白如霜的月光映照在游廊下,随风轻颤。廊下,宝扇和陆渊回并肩而行,陆渊回素来握紧绣春刀的手掌中,此时正持着一柄烛,他先宝扇半步,走在前侧。 宝扇来小佛堂祈福时,天边尚且有几分光亮,如今皆被浓稠的墨色掩盖。为魏茂祈福诵经,往往要耗费许多时辰,且诵读经书,对在旁边等候的人来说,可谓是一件乏味的事情。宝扇不忍珍珠苦候,便允了珍珠早些休息。于是,回屋时,宝扇便需捧着佛经,握紧烛台,颇有些吃力。 一时不慎,宝扇便险些打翻烛台,让那滚烫的灯油滴落到纤细的手臂上。 还是陆渊回及时出手,任凭猩红的灯油,淅淅沥沥地洒在自己长袖所系的绑带上。灯油的温度炙热,隔着衣裳,陆渊回也能感受到淡淡的热意。陆渊回代宝扇持烛台,亲自送她回屋,便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此举无关乎情爱,只是强者对于弱者天生所有的庇护。 随风摇晃的烛光,将陆渊回倒映在地面的影子拉得纤长,但即使如此,只瞧着那身影,仍旧觉得高大宽阔,仿佛纵使百鬼夜行,在见到此身影后,也会绕道而行。宝扇小巧柔软的足,被纯色缎面绣鞋包裹着,正好踏在陆渊回的影子上。 陆渊回突然开口,带着轻微沙哑,宛如漆黑夜色中,极冷的那轮月,虽然看的到,却觉得在千里之外。 “心悸之症可有缓解?” 像是没有意料到陆渊回会突然关心自己,宝扇黛眉微展,眸子中一片柔软,她轻轻摇首,披在肩头的青丝,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绵软轻柔的声音响起:“无妨的,有几位名医为我调理,已不似最初那般心颤不止。” 那双美眸仿佛被暖融的泉水包裹着,满是柔情与依赖地望向自己,让陆渊回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烛台,不着痕迹地躲开宝扇的视线。 既然陈璋提及此事,陆渊回定然会出声询问,关于听到他的名讳,能暂时缓解宝扇心悸一事,是否为真。 宝扇听到这番话语,眼睫轻颤,瓷白的脸颊上,染出几分窘迫来,不似娇羞,倒更像是愧疚。 宝扇深知,她与陆渊回之间,如今有且仅有的交集牵连,便是魏茂。但一提及魏茂,便会令陆渊回想起宝扇的身份。做出克制安分的模样,才是紧要。 她不再看向陆渊回,而是微微转身,瞧着庭院中开的正盛的花草,盈盈目光中,蕴藏着深切的思念。 “自从夫君离世,我便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在此世间,我虽然仍旧有亲人在世,但……” 宝扇的生身父母,只会想着如何磋磨宝扇罢了,又怎么会给予她庇护。 “夫君既走,我心中只觉得塌陷一角,看着周遭,也觉得索然无味。每日进食行走,也不过游魂罢了。马生闯入屋中那日,我情急之下唤出夫君的名字,隐约看到夫君来救我。” 听到宝扇提及那日,陆渊回神色一沉,他观宝扇神色,想必她当时已经神志不清,此刻记不得做出了什么,陆渊回自然不会提出,惹得两人难堪。 宝扇继续道:“后来才得知,将我从马生救下的人,是大人。我知大人良善,看在夫君的面子上,待我多有照顾,只是这里——” 宝扇轻抚胸口,月光与烛光交织下,越发衬托得她肌肤胜雪,清丽惑人。 “却仿佛将大人视为依靠,每当心悸之时,听到大人名讳,原本躁乱跳动的心脏,便于顷刻间,恢复平静。我只觉得万事莫要慌张,大人定然会握着那柄绣春刀,救我于水火之中。” 宝扇停下脚步,扬起绵软的柔荑,轻声说道:“但我有所疏忽,未将此事告诉大人,便贸然将大人当做心头依靠,着实不妥。前面的道路虽然黑暗,但有烛火照明,也能安稳到达。大人……将烛台还给我罢。” 坦诚相待后,又以退为进,让陆渊回挑不出半分逾矩的行径来。宝扇心中轻跳,她向陆渊回索要烛台,无非是想要试探陆渊回。若是陆渊回丝毫不做犹豫,将烛台还给宝扇,让她独自一人回去,便是陆渊回对宝扇无半分怜悯,不允她将陆渊回视作依靠。 看陆渊回将烛台递到宝扇手边,宝扇轻垂眼睑,掩饰住眼底的失落,但再抬起眼眸时,她美眸轻颤,唯有澄净的水光闪烁。 但陆渊回没有松开烛台,只抬头看了看夜色,说道:“你我顺道,不必了。” 至于宝扇将他看做心头依靠之事,陆渊回则是不置可否。在陆渊回看来,性命最为紧要,再说宝扇只是在心悸之时,唤他名字罢了,并不打紧。他又不是斤斤计较的男子,眼看着宝扇冷汗涔涔,硬是不肯松口,不允宝扇唤他名讳,以缓心悸。 但陆渊回不知,一步退,步步退,待陆渊回察觉时,早已经不知道退却到何等地步了。 见目的达到,宝扇自然不会装模作样地推拒,能让陆渊回松口,已经是极其不易,若是她再扭捏作态,惹得陆渊回改变心思,可就得不偿失了。 将宝扇送回屋子后,陆渊回便回到了北镇抚司。自从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后,陆渊回便甚少回陆家。这段时日,因得宝扇在陆家居住,陆渊回到陆家的次数,也越发频繁起来。 陆渊回褪下衣袍,看着衣襟处的明黄纸,他轻轻捏在指尖,这样的一张纸,还没有他巴掌大小,却声称能保平安。如此这般,也只能哄骗弱小无知的女子了。 诸如他母亲,还有宝扇。 陆渊回拉开箱子,便要将平安符和其他杂物丢在一起,但脑海中浮现出那抹纤细柔弱的身姿,柔声细语地说着:“这是我压在佛像下,诵经七天求来的。” 陆渊回扔平安符的动作一僵,口中轻声抱怨着:“真是麻烦。” 但那张平安符,终究没有被扔到杂物堆里。 …… 珍珠陪在宝扇身侧,在陆家的宅院中散心。宝扇话并不算多,大多是珍珠在说,宝扇在听。珍珠是家生子,待在陆家的年岁长久,对府中的上上下下,都略知一二。宝扇不着痕迹地询问了几句,便从珍珠口中,得知了陆渊回不为外人所知的经历。在珍珠口中,陆母是个极其良善的主母,她性情温和,待下人极好,只是产子以后,郁郁寡欢了几年,最终熬不住了,才撒手人寰。珍珠身为奴婢,不敢对主子的行径表露不满,但宝扇从她的神情中,能猜测出不仅珍珠,怕是府上的奴婢们,都觉得陆渊回薄情寡义。 陆母病逝,和陆渊回或多或少有些关系。在得知有孕时,陆母脸上尽是即将有子的欢喜,可陆渊回一降生,陆母便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唯有待在小佛堂才能得到心中安稳。陆母故去,将贴身嫁妆留给了陆渊回。但陆渊回并未珍重,而是当做寻常的珍宝所用。 珍珠又道,新来的主母张清萍,除了年轻,哪里都比不上当初的陆母。整日里不是待在院子中,念诗伤怀,便是候在廊下,做出一副等待姿态来。 可陆老爷待在府中时,张清萍仍旧照等,如此司马昭之心,可见一斑。 珍珠看着宝扇清丽的脸蛋,轻声叹息道:“可见千好百好,也抵不过年方二八。” 陆母做的再体贴,陆老爷不也是将她轻易地抛之脑后,另娶娇妻。 宝扇闻言,黛眉蹙起沟壑。珍珠最后的话语,若叫旁人听了去,便会变成了非议主子的行径。宝扇柔唇轻启,正要轻声打断珍珠,提醒她一番,便见到珍珠突然怔神,脸上露出慌乱神色,屈膝下跪:“老,老爷。” 宝扇转身看去,见来人身形俊逸,周身虽然没有少年郎君的意气风发,但另有一股沉稳,且眉眼间和陆渊回有几分相似。只是陆渊回的面容更加深邃分明,此人则是温和更多。 来人身后有赵管事相陪,又听珍珠所唤,宝扇便知此人是陆渊回的父亲,陆老爷。宝扇住在陆家,身份为客,便只是柔柔福身,唤了句:“陆老爷。” 陆老爷看着宝扇,轻声应下。 对于跪在地面的珍珠,不等陆老爷开口,赵管事便厉声说道:“妄议主子,你好大的胆子!” 珍珠早已经吓得身子颤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赵管事叫来几人,正要将珍珠拉下去,但因为珍珠是陆渊回指给宝扇的,赵管事便解释道:“这丫鬟守不住口舌,我将她带回去好生教导,再给宝扇姑娘换个伶俐懂事的。” 珍珠听到此话,连求饶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了,满眼绝望地跪在地面。 宝扇美眸轻垂,黛青色的眉微微皱起,柔声说道:“大人待我好,府上也多有照顾,我心中分外感激,又如何能挑挑拣拣。珍珠为人纯粹,平日里小佛堂诵经,我嘱咐过她早些休息,但她放心不下,每次到了时辰,便会提灯迎我回去。赵管事,你将珍珠带走,几时能让她回来,夜色深沉,若是无人照明,恐是难行。” 来陆家之前,宝扇虽然没用过丫鬟,但她在罗家时,邻里中有将女儿送进府中做丫鬟的,回来时便成了没有生气的尸首了。赵管事将珍珠带走,名为教导,实则怕是惩戒。宝扇只当做不知赵管事的好意,询问珍珠回来的时辰。 赵管事觑了一眼陆老爷的神色,见陆老爷面色如常,这才开口道:“宝扇姑娘若不想换,便不换了,毕竟是少爷亲自指给宝扇姑娘的。” “至于珍珠几时能回——” 陆老爷缓缓开口,声音是文人特有的温和,如同春风和煦。 “不会耽误了你诵经。” 赵管事见状,忙站在一旁,闭口不言。 陆老爷神色温和,以打量小辈的目光看着宝扇,好奇询问道:“你喜欢诵经?” 显然,陆老爷对诵经之事,颇有兴趣。但宝扇并没有刻意逢迎,而是如实回答道:“并非,只是为了祈福罢了。” 陆老爷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让宝扇离开了此处。珍珠已经被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拉下去惩戒,原地便剩下陆老爷和赵管事。 赵管事看着宝扇离开的背影,轻声说道:“宝扇姑娘性情柔弱,倒和夫人有些相似,难怪少爷会动恻隐之心……” 陆老爷拧眉:“哪里相似。” 除了一样的身姿柔弱,性情处事都是截然不同。 刚才的境况,若是陆母在此,便会不允珍珠受惩,定然会惹得陆老爷不悦,最终珍珠免不得惩罚,还会被加重惩戒。而此时,因为宝扇的缘故,惩戒珍珠的下人,也会惦记着分寸。 至于赵管事所说,因为相似,陆渊回对宝扇怜悯,陆老爷则是更不相信。陆渊回对陆母无甚感情,对于柔弱至极的女子,更是天生排斥,怎么会因为陆母而动容。 218. 世界九(十五)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陆老爷又出声询问起张清萍的境况来,赵管事如实答道:“夫人未出院子半步,经过这些时日的平心静气,想必日后不会冲动行事。” 陆老爷敛眉不语,他倒是不会以为张清萍会因为拘束在院子中,便能一改往常的痴行。对于陆渊回和张清萍之事,陆老爷是成亲当日才知,他原配妻子故去多年,府上没有个女主人,听闻张家有女,端方有礼,这才订下了婚事。不曾想,新婚当日,张清萍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望着陆渊回,满脸哀伤的模样,仿佛痴心错付一般,让素来温和的陆老爷,着实愠怒。但婚事已成,陆老爷做不出将张清萍退回张家的举动来,便只能将张清萍放在家中,既不碰她,又不给她实权,全当一个摆设。 陆老爷清楚陆渊回的性子,陆渊回虽然不亲近他这个父亲,但万万做不出僭越的事情来,不论之前如何,以后不可能和入府的张清萍有什么首尾。 自从张清萍的一只脚,迈上陆老爷迎亲的花轿时,她与陆渊回之间的牵绊,便彻底绷断,再无继续的可能。 只是陆老爷没有想到,陆渊回再提起张清萍时,竟然是为了另一个女子。如今张清萍的身份,是陆渊回的继母,他自然不能出手惩戒,便只能将这份权力,交由陆老爷。面对昔日的爱人,陆渊回也能丝毫不留情意,如实说出,让陆老爷不禁叹息一声“心狠”。 陆老爷一直不喜陆渊回如今的差事,什么锦衣卫指挥使,表面风光无限,令人惧怕,实际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活计,朝中无人胆敢应下的差事,便交给了锦衣卫。陆渊回本就薄情,在北镇抚司待久了,身上便更没有常人该有的情意。陆老爷一直惦念着,该让陆渊回做个清闲的文臣,舞文弄墨,无伤大雅。但陆渊回自小便不听话,陆老爷拘不住他,便只能任凭他继续做锦衣卫。 珍珠回来时,脸颊两侧红肿,是被婆子们用巴掌大小的木板打的,言说她不知该如何说话,便让她们来管管这张嘴巴。 宝扇看到珍珠凄惨的模样时,眉头蹙紧,掀开茶盖,捡起内里的熟鸡蛋,剥了鸡蛋壳,递给珍珠,让她在脸上滚动消肿。 珍珠被狠厉的婆子们掌掴时,尚且咬牙坚持着,因为她深知,那些婆子最喜旁人求饶,越哭罚的越狠。但此时,当脸颊滚上带着热意的熟鸡蛋时,珍珠却突然红了眼圈。她知道,今日若是没有宝扇求情,赵管事将她发卖了,也是可能的,怎么只是打了几掌。 宝扇柔声说道:“日后定要听赵管事的教导,莫要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 珍珠温顺点头,她待在府中久了,又因为陆家的主子少,便时常和其他小丫鬟围在一处嚼舌根,以往只觉得无妨,如今才隐隐后怕起来。 宝扇拿出一瓶药油,叮嘱珍珠道:“今日不必你提灯,早些休息去罢。” 珍珠握紧宝扇送入她手中的瓷瓶,上面还沾染着宝扇身上的香气,清新淡雅,宛如能抚平一切伤痛。珍珠心中一暖,没有拒绝宝扇的好意,轻声道谢。 宝扇独自提着一盏灯,去往小佛堂,路上听到哭哭啼啼的声音,便多驻足了会儿。原是赵管事在处置下人,其心不正,口舌不严者,或驱逐出府,或杖责。那躺在长凳上,痛呼不止的,瞧着像是张清萍身旁的丫鬟芝怡。 对于无关之人,宝扇并无多少同情之心。她只是面上做出一副凝眉不忍的模样,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此处。 芝怡从长凳上爬起来时,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在其他小丫鬟的搀扶下,她才勉强站稳。陆老爷突然发难,整治宅院中的丫鬟小厮,芝怡因为前些日子,没有阻拦张清萍做出失礼的举动,被打了十棍。不仅是芝怡,院子中的丫鬟们,除了性情沉稳,和几个沉默寡言的,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惩罚。 芝怡身旁的小丫鬟轻声道:“白日里,我还觉得珍珠姐姐受了大难,被打的脸颊红肿,如今看来,我们之中,责罚最轻的,竟然是珍珠姐姐。” 芝怡心中越发酸涩。 珍珠再回到宝扇身边时,脸上伤势已好,且性情比过去沉稳许多,偶尔间才会表露过去的灵动活泼。看着宝扇用来祭祀求福的福纸用完了,珍珠便准备出府去买,她询问宝扇可愿同去。 宝扇低垂眼睑,心中想着自己整日里拘在府中,只能被动地等候陆渊回来寻,倒不如出府看看,便点头应允。 因未出孝期,宝扇一袭素色衣裙,以薄纱遮面。并非是宝扇自诩美貌,而是马生之事,仍旧使她心有余悸,便想用薄纱遮挡住旁人的窥探。 主仆两人出了府,宝扇先购置了福纸,她身姿纤细窈窕,难免惹得旁人侧目,但一身守孝打扮,明显是丧夫不久。别人虽然知道她是个寡居女子,且因为薄纱遮挡,看不清容貌,但一双翦水秋瞳,显露于外,眼波流转间,足以令人神思不属。 便有不少人,装作无意间经过宝扇的身边,或假意掉了折扇,或故意高声言语,但都没有引得美人侧目。 街道上传来一阵喧闹,不知是谁高声唤了一句“锦衣卫”,其余众人便纷纷躲开。 众人便眼睁睁地瞧着,刚才还无动于衷的美人,向外看去,她提起裙摆,朝着街道走去。珍珠将银钱递给店家,也赶紧跟了上去。 像是在追捕要犯,十几个犯人四散逃开,他们身上的衣裳各式各样,很快便与普通的百姓们混在一起,难以分清。身着朱红飞鱼服的锦衣卫们,紧随其后,踩过路边的货架,腾空跃起,身形俊逸敏捷,很快便捉到一个犯人。 宝扇美眸微转,寻觅着朱红颜色中的身影,纵使身量一般高大,宝扇也看到了陆渊回。 陆渊回眸色极冷,薄唇微抿,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手上,脚下皆是用的狠劲,招招生风。而从始至终,陆渊回的神色都是淡淡,即使有一个被捉到的犯人想要逃跑,他也没有露出慌乱的神情,用绣春刀的刀鞘击中那人的腰背,将他擒下。 不过片刻,便捉到一十三人。 陆渊回转身便走,宝扇便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脊背,和强劲有力的蜂腰。 珍珠并没有辨认出陆渊回,她顺着宝扇的视线看去,好奇问道:“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宝扇柔声道:“是大人……” 陆渊回脚步微顿,朝着那绵软轻柔的声音望去,只见得身姿芊芊,有弱柳扶风之姿,素色薄纱遮面,看不清面容如何。但只看到那双含水的眸子,陆渊回便能笃定,那便是宝扇。 宝扇亦柔柔地回望,四目相对,周围遍地狼藉,甚至有几片脏污的血水。但宝扇站立在人群中,仿佛便与众人不同,只需一眼便能寻到她的踪迹。 宝扇口中唤着“大人”,声音绵软,眼眸却澄净纯粹,仿佛只是单纯的呼唤,并无他意。但那句轻声呼唤,却如同清灵梵音,缓缓没入陆渊回的心口。陆渊回眼眸漆黑,他古井无波的脸庞上,还沾染着带有余温的鲜血,此时瞧着宝扇,却无人能从那张脸上瞧出他的心思。 清风吹起,宝扇面上的薄纱本就松松垮垮,顷刻间薄纱便被掀掉,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眉似翠柳,眸如秋水,本是至纯的面容,却有千百种情意蕴藏其中。 陆渊回伸手一握,便将那随风扬起的薄纱攥在手中。 宝扇不喜旁人若有若无的窥伺,低垂着脑袋,想要逃脱人群。但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她怎么都走不出去,反而因为旁人的推搡跌倒在地面。宝扇伸出手臂,试图护住自己,毕竟人群涌动,若是将她踩伤了,定然要受一番苦楚。 但意想之中的踩踏,并没有出现。众人看着那脸颊染血的锦衣卫指挥使,朝着一处缓缓走来,便主动地向两边退去,做鸟兽散。陆渊回在宝扇面前站定,垂首看去。 宝扇瞧见了那双长靴,似有所感,便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见到果真是陆渊回时,柔声唤道:“大人,你怎么来了?” 陆渊回只扶着宝扇一只手臂,便将她从地面带起,他看向旁边的珍珠,视线落到宝扇手中的福纸。 珍珠屏住吐息,她听闻过锦衣卫的名号,也知道陆家少爷,是锦衣卫指挥使,统领众多锦衣卫,手段狠厉。但今日,是珍珠头次见到陆渊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一面,看着……比府中的少爷还要不近人情。珍珠还记得刚才,陆渊回手起刀落,便砍断了想逃跑的那人双腿,如此血腥的一幕,令珍珠胆战心惊,她盯着那柄绣春刀,仿佛下一瞬间,陆渊回便要拔出来,面无表情地取人性命。 但陆渊回只是沉声道:“公事。近来不太平,尽早回去罢。” 说罢,陆渊回便将手中的薄纱,塞到宝扇柔荑之中。 宝扇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翻找身上,见没有帕子,便轻声叹息,走到陆渊回面前。她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贴到陆渊回的脸庞,柔袖中带着阵阵香风,虽然不甜腻,但几乎要将人溺死其中。 陆渊回眸色沉沉。 宝扇的指腹,擦过陆渊回的脸颊,肌肤触碰到那带着热意的鲜血时,身子不禁一颤。但宝扇还是耐心地擦拭了陆渊回脸颊处的血痕。 虽不能擦拭干净,和脸上挂着鲜血相比,便没有那么骇人。 陆渊回离开后,宝扇才展开手中的薄纱,虽然完整无缺,但已经沾染了陆渊回掌心的血迹,定然是不能用了。 219. 世界九(十六)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身明黄衣裳,其上描着栩栩如生的蛟龙,天子刚从听政殿回寝殿,正巧在殿前伺候的小太监不懂眼色,巴巴地迎上去,询问天子可否需要招人侍寝。天子满脸怒容,踹了小太监一脚,听着那小太监压抑的痛呼声,却是看也不看地走了进去。 内侍虽然陪伴天子多年,但此时也是屏住吐息,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直到侍卫赶来,在内侍耳边私语了几句,内侍面上一松,才拱手走上前去。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求见。” 天子沉声道:“唤他进来。” 内侍连忙将陆渊回迎了进来,姿态分外恭敬,想着如今朝中唯有陆渊回能消散陛下的怒火。 陆渊回站在堂下,在天子凛冽目光的打量下,丝毫不显惧色,他将擒拿犯人及审讯—事,都如实呈上。陆渊回声音平缓有力,不似普通的少年郎君—般清俊,带着令人心中安定的沉稳。 天子听罢,原本紧皱的眉峰舒展开来,丝毫不吝啬地称赞道:“朝廷上下,只有陆卿,为朕的忠臣!” 不像那些派别林立的大臣,只仰仗几位老臣行事,事事遮掩,呈现到他面前的,都是精挑细选,删减—番才看到太平景象。 闻听此言,陆渊回并不居功自傲,神色仍旧淡淡。天子见状,越发觉得陆渊回和身后的—众锦衣卫,才是忠心耿耿,至于其他人,都是各怀心思罢了。 天子将陆渊回唤道身前,沉声叮嘱道:“还有一事,需要你去办……” 陆渊回暂需离开京城,便将北镇抚司的事宜,交给陈璋。陈璋将装着轻便衣裳的包袱,递给坐在红鬃马上的陆渊回,—张明黄色的纸张,从包袱中掉出。陈璋俯身捡起,面露惊讶道:“大人不是从不信鬼神,怎么还会求这平安符?” 陆渊回伸手接过,不欲和陈璋解释。 陈璋又道:“大人离京,途径陆家,可否替属下捎些物件,带给宝扇姑娘?” 陆渊回挑起眉峰:“是何物?” 陈璋轻声叹气:“是东城庙中的福纸,宝扇姑娘说此间庙最有佛气,她便想求些福纸,烧给魏茂。只是此庙香火旺盛,每次宝扇姑娘到了庙中,便没有了福纸,她这才央求我,顺便帮她带些回来。” 陈璋打量着陆渊回的神色,补充道:“若是大人没有空闲,属下自己去送,也是应该的……” 陆渊回却伸出手,说道:“拿来罢,顺道而已。” 红鬃马停在陆家门前,陆渊回将马绳递给门房,抬脚径直朝着宝扇的院子走去。但此处空落落的,不见宝扇的身影,只有丫鬟珍珠坐在林下,合眼小憩。 珍珠本就没有睡着,听到声音便匆匆醒来,见到是陆渊回,心尖微跳,忙福身道:“少爷。” 陆渊回问她:“宝扇去了哪里?” 珍珠垂首回答:“宝扇姑娘去了小佛堂,是去祈福念经。” 陆渊回转身离开,还没到小佛堂,便在荷花池旁看到了那纤细柔弱的身影。此刻日头正盛,暖融的日光扑洒在宝扇素白的衣裙上,宛如点缀了细碎的金光。地面上摆着—叠福纸,宝扇却目光悠悠地看着荷花池水中的那张—一或许是被风吹散,飘落在池水中,已经浸出了水痕。 福纸距离宝扇并不算远,她便找来一根树枝,轻轻挑着那漂浮在水上的福纸,试图将它拿回来。树枝上梢生出的枝桠,勾到了福纸的边缘。宝扇原本紧绷的柔唇,微微露出了清浅笑意,她双眸睁圆,连一瞬都不敢放松,唯恐力气大了,划破了水中的福纸,又担心力气小了,让福纸挣脱树枝,随着水流飘走。 宝扇这般小心翼翼,眼瞧着福纸便要被拉到岸边,可偏偏枝桠断掉,福纸在池水中打了一个转儿,便慢悠悠地飘走了。情急之下,宝扇竟下意识地伸出手,朝着池水中跌去。 下一瞬间,宝扇纤细的腰肢被收拢,整个人砸进一个暖融的怀抱中。宝扇握在手中的树枝,掉在地面,发出啪嗒的轻脆响声。日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缝隙,形成斑驳的光影,打在陆渊回的脸上,忽明忽暗,让人看不真切。 柔软无骨的身子,还依偎在陆渊回的怀抱,绵软轻柔的触感,仿佛—块洁白的云彩,让人心中微动,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陆渊回看着神色发怔的宝扇,并未与她计较,而是将宝扇扶起。 “你可会凫水?” 陆渊回开口问道。 宝扇讷讷地摇首,她并不通水性。 陆渊回看着荷花池中,水面上漂浮的福纸,早已经被水浸湿,他冷声道:“既然如此,便不要靠近多水的地方。” 这般严厉的叮嘱,让宝扇脸色一白,她轻声解释道:“不是有意靠近的,只是福纸掉进了池水中,我想要把它捞上来……” 陆渊回将陈璋交给他的福纸,和放在地面的福纸堆在一起,打量后说道:“这般便足够了。” 宝扇垂眸应是,但低垂的眼睑,显示出她此时情绪低落。 轻颤的眼睫,含水的美眸,因为受了委屈而抿紧的唇瓣,这般柔弱的姿态,任凭哪个男子瞧了,都要心中不忍,唾骂一番自己说话太重,让宝扇心中难过不安。但陆渊回只是看着宝扇被风吹乱的发丝,转身朝着荷花池走去。 他身形敏捷轻盈,以坚硬的地面作为支撑,腾空而起,脚下踩过几片荷叶,在寂静中的荷花池中,留下点点涟漪。直至靠近那张浸水的福纸,陆渊回俯身捞起,转身回到宝扇身边。 陆渊回的手中,是被池水浸泡,软趴趴覆在掌心的福纸。陆渊回用轻功做过许多事情,捉拿要犯,巡视四周……此刻却用它来捞起—张单薄的福纸。但陆渊回显然没有表功的意思,他只是将福纸递到宝扇面前,出声询问道:“还要吗?” 宝扇的视线,从那张湿漉漉的福纸上移开,抬起美眸看着陆渊回,水眸轻颤:“不……” 陆渊回随手又将福纸,抛进荷花池水中。 这次福纸是被揉成—团,不再静静地漂浮在表面,很快便晃悠悠地沉入了水底。 宝扇见陆渊回—袭便装,不似平日里的装扮,便轻声问道:“大人有要事吗?” 陆渊回并不隐瞒:“离开京城一些时日,确有事情要办。” 宝扇—双美眸,水意盈盈地看着陆渊回,声音带着几分担忧:“是很危险的事情?” 陆渊回没有否认。 宝扇垂下眼睑,沉默不语,片刻后,宝扇再抬起头时,纤长的眼睫上挂着轻颤的泪珠:“大人……能不去吗?” 陆渊回眉头微拢,正要回答,便被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陆渊回被抱住,可怀中的人却是一副担忧惧怕的模样,连那绵软的身子,都在轻轻颤抖,让人心中忧虑。如此这般,怎么让陆渊回开口责怪。 但陆渊回觉得不妥,他伸手要避开宝扇,只听得怀中的宝扇,声音凄婉,尾音轻轻打着颤儿,让人心头砰砰直跳。 “……夫君也是要办差事,却—去不回……” 陆渊回要推开宝扇的手掌,便僵在原地。 宝扇性子温和柔软,向来做不出什么失礼的举动来。只是自从魏茂离世后,宝扇便被陆渊回保护着,她俨然将陆渊回当做了最为亲近的人。现如今陆渊回要离京办差事,难免让宝扇想起,魏茂那日—去不返的场景,这才陡然失态。 但宝扇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温顺地窝在陆渊回的胸膛上,轻声抽噎道:“……差事紧要,定然不能随意不去,是我想差了。” 宝扇的发丝,被风吹乱,有几缕飞散到陆渊回的脖颈处。陆渊回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袅袅青丝的纤细柔软,它们彼此交缠着,覆在他的脖颈处,让他喉咙微痒。 泪水打湿了陆渊回的外袍,他却无瑕在意那些褐色的水痕,只因为耳边响应着宝扇懵懂无知的关心,这令陆渊回胸口轰隆作响。 “大人英勇,定然会平安归来的。” “若是见到危险,大人需知“留得青山在”,莫要紧追不舍……” …… 像是愧疚于自己的胆小怕事,陆渊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见识过刀光剑影,面对危险向来是迎头痛击,从未像个鼠辈四处躲避。况且陆渊回所办差事,定然是与当今陛下有关,若是—味躲藏,恐怕会惹得别人笑话。宝扇面颊通红,显然是知道这些叮嘱不妥,但比起旁人的议论,她更忧心陆渊回的安危。 弱女子想不出什么精妙的法子,只知道她不想让陆渊回处于危险之中,要陆渊回事事平安。 人皆有所爱,陆渊回或许天生不喜柔弱的女子。但凡是男子,便不会有人会拒绝—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蠢笨女子。 其他女子的示好,陆渊回见识过不少,但都无动于衷。他像是—块沉闷的寒冰,被朔冬凝练而成,无一丝—毫可以击破或者融化的缝隙。但面前女子,略显蠢笨的关怀,却让陆渊回久违地感受到……动容。 陆渊回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宝扇,像—只脆弱的藤蔓,攀附在他身上,明明自己都无比可怜,却还惦念着他的安危。即使宝扇哭的梨花带雨,但仍旧是美的。宝扇眼圈泛红,琼鼻处—点淡红,宛如雨打风吹过的小白花,惹人怜爱,望之便心有不忍。 陆渊回垂落的手臂,甚至想要拥上那单薄的柔背,好生感受着宝扇绵软身子上的温暖。 但陆渊回最终没有动作,只生硬地说着:“不会。” 他不会死的。 220. 世界九(十七)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因为前些日子,张清萍在芝怡的劝告下,主动拿出一笔银钱,用来给宝扇买些滋补的东西养身,以弥补当时自己言行无状,惹得宝扇犯了心悸。陆老爷见状,便提前解除了张清萍和院中一众丫鬟的拘令。 芝怡被拘在院落中许久,一朝解禁,便借口采购之名,出府去了。芝怡回府时,身边跟着的丫鬟皆是怀中抱着沉甸甸的纸封,唯有芝怡,两手空空,春风满面。芝怡踏过门槛时,瞧见门房手中牵着的红鬃马,油光水滑的毛皮,一看便知道是良驹。 芝怡脚步微顿,心中思量着,家中女眷出行,都是乘马车,陆老爷也不擅骑马,那这匹威风凛凛的红鬃马,其主是谁,可见一斑。芝怡转过身,随手将身旁小丫鬟捧着的纸封取下,塞到门房手中。 “这般闷热的天气,用些山楂凉糕,最是开胃。” 即使隔着纸封,门房也能嗅到山楂的酸甜滋味,他喉咙上下滚动,嘴中说着:“这如何好意思?” 芝怡巧舌如簧,三两下便哄的门房收下了山楂凉糕。芝怡侧身,站在屋檐下的阴凉处,状似无意地问道:“是少爷回府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门房自然不会瞒着芝怡,应了声是:“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山楂凉糕送入口中,清凉开胃,门房眼睛微微眯起,俯身多透露了几句:“少爷一回府,便去寻宝扇姑娘了。” 芝怡拧眉:“少爷不该先去找老爷,怎么会……” 门房脸上带笑,并不言语。府上众人皆知,陆渊回和陆老爷关系并不亲近,自从陆渊回领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便很少回来,因此京城众人,很少有人知道,陆渊回的父亲是陆老爷。这些日子,若不是宝扇姑娘待在府上,陆渊回又怎么会回来的这般频繁。 芝怡有心想多套些话,便又将两个纸封塞到门房手中。门房眉眼中的笑意更深,轻声道:“宝扇姑娘貌美,又生的一副让人怜爱的性子,连少爷也不能免俗。” 闻言,芝怡神情微怔,颇有些难以置信地反驳道:“可宝扇虽美,毕竟是寡居之人,前头还有个亡夫,少爷可是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会……” 门房倒是没有过多解释,只悠悠说道:“宝扇姑娘是绕指柔,美人罗裙之下,哪个男子还会在意寡居之事。” 芝怡神色凝重,又见陆渊回从府中走出来。芝怡和门房连忙福身问好,陆渊回经过芝怡身边时,风吹起他身上的香气,淡雅清香,闻之忘俗。 陆渊回跨上红鬃马,轻扯缰绳,马蹄声逐渐远去。 看着陆渊回远去的身影,芝怡神色凝重。 直到芝怡回去张清萍身边伺候,还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连斟杯茶水,都险些将茶水从茶杯中溢出。张清萍皱眉,询问着:“芝怡?” 芝怡这才匆匆回神,她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将从门房口中探听到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告诉张清萍。原本暧昧模糊的情意,到了芝怡的描述中,便成了炙热无比的爱意,仿佛是她亲眼见到,陆渊回将宝扇抵在角落处,好生欺辱。芝怡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她自幼跟在张清萍身边,自然希望张清萍得偿所愿,能有如意郎君相陪。只是张清萍嫁给陆老爷一事,木已成舟,且陆渊回丝毫没有想要逾越礼法,弄出父子相争之事。张清萍若想过得好些,唯有彻底断绝了对陆渊回的心思,与陆老爷搞好关系。若是张清萍能得到陆老爷的承诺,芝怡这个丫鬟,也能鸡犬升天,做下人中的翘楚人物。 “……夫人,陆渊回他,和普通的男子没什么两样,被美色所迷。依照宝扇那柔弱可怜的模样,一服软,一招手,便让人心火涌出。说不定两人早就成了无媒苟合的野鸳鸯,在府中成了不少事呢。” 听罢,张清萍脸色惨白,她阖拢眼睑,脑海中便浮现出陆渊回和宝扇交缠不休的画面——那柔弱的女子,怯生生地趴在陆渊回肩头,身形微晃,娇靥如花,柔中带着羞怯,一副不胜宠爱的模样。而陆渊回呢,他那双强壮有力的手掌,便抚弄着纤细的腰肢,将宝扇紧紧地拢在怀里,不容他人窥探。 “够了!” 张清萍厉声呵斥。 幻影消散不见,但张清萍攥紧手掌,捏的指骨泛白。芝怡跪在地面,不敢发出声音。 良久后,张清萍似是妥协,声音中带着疲惫:“去请老爷过来。” 芝怡抬起头,眉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欢喜。 “是!” 芝怡脚步匆匆地去请陆老爷,本以为要多费些口舌,毕竟自成亲当日,张清萍便下了陆老爷的脸面,陆老爷对张清萍心怀怨怼也是应该的。 但陆老爷听了芝怡的禀告,轻巧地便答应了。 陆老爷抬起脚,走进屋内,看着端坐在靠椅上的张清萍,他神色淡淡。对于这位年龄颇小的继室,陆老爷并没有多少情意,他年轻时和陆母相濡以沫,有过夫妻和顺的日子,在陆母过世后,一切归于平淡。迎娶张清萍,也是主母位子空悬,加上张家有意促成此事。 陆老爷还记忆犹新,成婚那日,张清萍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喜帘,怒视着自己,仿佛他是什么强取豪夺的恶人。只是今日相见,张清萍模样温和,甚至站起身,为陆老爷斟了茶水。 两人温声交谈许久,倒也算得上平和。张清萍语气自然,提及到府上的宝扇。陆老爷轻品茶水,听着张清萍皱眉说道:“这位宝扇姑娘年少丧夫,着实可怜,她又性子绵软,以后日子怕是难过。” 陆老爷反问道:“那你以为如何?” 张清萍提议着:“待百日孝期已过,便让宝扇姑娘另行出嫁。宝扇姑娘这般柔弱性情的人,只有身侧有夫君保护,才能安稳度日。老爷可曾见过她?” 陆老爷颔首:“见过一面,性情确实软弱。” 张清萍心中渐稳:“这样的女子,我也见过许多。若是用民间的话来说,那便是——此生都离不得男子的,只有依靠着男子,她们才能生存过活。陆家自然可以养着宝扇姑娘一时,但却不能养护她一世。倒不如趁着如今,选个青年才俊,将宝扇姑娘交给他。到时,陆家再添些嫁妆,给宝扇姑娘送去,也算全了心意。” 陆老爷放下茶盏,只觉得今年的茶叶不错,回味无穷,只是不便在此处饮了。 “你是陆家主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问我。” 张清萍面露为难:“但是——” 陆老爷继续道:“我会告诉赵管事,让他听你吩咐。只是,宝扇性子绵软,你行事要有些分寸,莫要挑选性情不好的郎君。” 张清萍掐紧手心,应了声是。 陆老爷垂首,看着张清萍身上的装扮,和刚相看那日相比,更加富贵华丽。只是张清萍的眼神,不再似未出阁前那般清明,连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都要算计。但陆老爷并没有想要阻拦,宝扇即使再可怜,毕竟是个丧夫之人,和陆渊回太过亲近,本就不妥。 张清萍瘫坐在靠椅上,芝怡的一番话,让张清萍怨恨陆渊回,恨他这般无情无义,和别的女子纠缠不休,任凭她一个人痛苦不堪。只是相比陆渊回,张清萍更恨宝扇,若不是宝扇有意勾引,陆渊回怎么会贪恋她的身子,甚至在府中惹出了流言蜚语。 张清萍心想,既然宝扇这般想要缠上陆渊回,离不开男子,便给她一个男子,填饱她才好,看宝扇还有没有闲暇去勾搭陆渊回。 得了陆老爷的承诺,张清萍立即遣芝怡回到张家,寻来几个男子。张清萍叮嘱道,便要那种在床笫之间,分外凶狠的,最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芝怡虽然不解,但也如实告诉张家父母,很快便寻到了合适的男子。 张清萍去了宝扇的院子,看见地上飘落的花瓣,她不由得眼神一黯,这种花,只在陆渊回的院落中,才有栽种。 宝扇袅袅娜娜地走来,柔声唤道:“夫人何事?” 张清萍盯着宝扇光滑细腻的脸蛋,不禁心中恍惚:便是这张脸,将一向不钟情于情爱之事的陆渊回,勾得在府中做出了许多荒唐事情吗。 宝扇不解,又唤了声:“夫人?” 张清萍回过神来,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她本就是京城贵女典范,待人处事无可挑剔,又有心对宝扇示好。依照宝扇纯粹的性子,自然招架不住,没多会儿,便对张清萍这个昔日理欺辱过她的人,信赖有加。 张清萍面带愧疚道:“上次之事,是我冲动,害的你犯了心悸,近来可好些了。” 张清萍这般真心道歉,宝扇自然不会过多刁难,轻声道:“无妨的,夫人也不知心悸之事,定然不是有意为之。” 张清萍深知,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今日便只是来探望宝扇,聊了片刻后便离开了。 又经过数日,张清萍与宝扇已经熟稔,便自然而然地提及相看之事。看到宝扇面色发白,张清萍抓住宝扇的柔荑,忧心地说道:“你住在府上,是得了陆渊回亲口叮嘱,可因为将你带进府中,陆渊回也受到不少议论,只说他……” 宝扇蛾眉拢起,担忧地问道:“他们说些什么?” 张清萍轻声叹息:“说陆指挥使大人,并非是好心收留你,而是——看重了你的美貌,心怀不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恐怕对陆渊回名声有碍。” 宝扇柔唇轻颤,眼眸含水:“他们,他们这是胡说……大人是世上最善的好人,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般。” 张清萍以帕掩唇:“若是你没有归属,仍旧住在陆家,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毕竟你虽然丧夫,但京中女子一嫁者,也并不在少数……” 宝扇搅紧了手中的帕子,陆渊回对待她这般好,她自然不忍心让陆渊回被旁人误会。因此,虽然宝扇心中不愿意相看,但最终只得轻垂眼睫,松口同意。 张清萍眉目舒展,忙道自己会找个知冷知热的好儿郎,定然不会让宝扇受了委屈。 宝扇怯声道谢,但美眸中却无多少兴致。 知道张清萍离开,珍珠才忧心忡忡地问道:“姑娘当真要去?” 珍珠觉得,张清萍如此着急地操办此事,并非是出自善意。只是此时,陆渊回又不在京城,珍珠无人可问。 宝扇美眸黯淡,只道:“大人的名声最为紧要,而且,夫人定然不会亏待我的,不是吗。” 221. 世界九(十八)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宝扇亦步亦趋地跟在张清萍身后,来到一处茶舍,转身上了二楼。张清萍点了几样点心,并一壶龙井茶,便温声嘱咐宝扇等候片刻。 木制楼梯处,传来啪嗒啪嗒的响声。张清萍进内间时,并没有将门扉合拢,只是虚掩。因此,门外那人轻轻一推,便走进屋内。 张清萍唤他江公子。 江公子容貌儒雅,但脚步虚浮,似乎是常年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眼底有青黑色,用层薄粉掩盖了大半。 宝扇柔柔起身,面色如常,轻声细语地向江公子问好。一看到宝扇,江公子立即双眼发亮,只觉得腹部热火萦绕,颇有些蠢蠢欲动。江公子向来是个混不吝的,家中的丫鬟,外头的花楼女子,都曾经亵玩过不少,但从未见过这般,如同山谷幽兰一般,纯粹柔弱的女子。 江公子的猎艳之心,几乎是显露在脸上。 张清萍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以帕子遮唇,掩饰住眼底对于江公子的嫌恶。 若不是想要将宝扇远离陆渊回的视线,她何至于如此,和这等不堪入目的男子相见。 她将宝扇往江公子面前一推,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行离开,留两位好生相看。” 宝扇面上慌乱,颤声道:“夫人莫走,我……” 张清萍安抚宝扇道:“我并不离开,只是待在隔壁内间。而且江公子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做出唐突举动来,你不必害怕。” 像是为了印证张清萍的话,江公子主动退后,轻打折扇,语气轻快道:“我定然不会唐突了姑娘。” 宝扇便送张清萍离开,阖拢门扉时,她素手微动,便开了一条缝隙,足以让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交谈声。 江公子口若悬河,宝扇只是坐在一侧,柔柔听着。江公子的眼睛,不由得开始打量起宝扇,只觉得每一寸肌肤,都生的无比精妙。腰肢款款,身姿纤细,樱唇玉齿,这样的美人,若是能尝过一次,死也甘愿。 宝扇的心中默默算着时辰,果真听到了隔壁内间打开又关上门扉的声音。张清萍自然不在乎宝扇的安危,不过一柱香的时辰不到,便按耐不住,起身离开了。宝扇抬首看着江公子,心想张清萍并未做出多余的事情,只是将宝扇领到江公子面前,又悄然离去。至于江公子会不会做出些逾越的事情,张清萍不会故意算计,她只是放任的态度。 宝扇柔声道:“……夫人可曾和江公子说过,我如今的境况?” 江公子微怔:“宝扇姑娘不是身世孤苦,这才想早日找个人家。” 宝扇语气绵软:“夫人或许是为我着想,才未将全部事情告诉江公子。但看到江公子品貌端庄,举止从容,我心中忧虑,不忍心隐瞒。我夫君去世不足百日,还在孝期,此行是为了寻找庇护,才……” 见江公子面色难堪,宝扇美眸轻颤:“我家中父母皆在,还有兄弟姐妹,但我身子弱,做不得重活,才使得父亲母亲嫌弃。” 江公子的心中,已经将保媒拉纤的张家,和张清萍一并骂上了,唾骂他们隐瞒实情。但江公子面对宝扇,则是分外怜爱,可怜宝扇丧夫,又不被父母喜爱。 在宝扇的有意引导下,江公子说道:“你那父亲行事,太过不公。” 宝扇并不言语,只是眼眸轻闪,仰慕地望着江公子,这令江公子心中顿时涌起英雄气概,声音更高昂了许多。 “宝扇姑娘莫怕,日后有我在。待我见了你那父亲,定要将他按在地上,唾弃他不堪为人父!” 话音刚落,门扉便被推开,罗父满脸怒容地站在门外。 自从被陆渊回警告后,罗父便收敛许多,再不去打扰宝扇。只是今日,罗父被邀到这茶舍饮酒,听到二楼喧闹,便主动上来查看,不曾想听到有人在谩骂自己。若是在清醒时,罗父即使不满,也只会怒瞪着对方,带着一肚子怒火离开。只是罗父刚被人好生追捧,说他管家有方,妻子温顺,孩子孝敬,尤其是女儿宝扇,虽然丧夫,却得到锦衣卫的庇护,想必罗父有事,也能唤动锦衣卫,果真是令人羡慕。 罗父又饮了许多酒,脑袋昏沉,听到江公子出言不逊,他没有多想,便挥舞着拳头砸到江公子脸上。江公子虽然年轻,但身子虚浮,比不上罗父经年累月做活的力气,被打了几拳,毫无还手之力。 宝扇怯怯地站在旁边,柔声让罗父停下,但罗父怎么会理会她。 直到宝扇瞧倒在地上的江公子,脸上一片乌青,才走到罗父身旁,柔声说道:“爹不要再动手了,江公子家世显赫,若是有个好歹,爹定然会惹上麻烦。” 罗父这才住手,转身离开,回头唤着宝扇:“还不快走,看那没用的公子哥做甚。” 宝扇只好抛下江公子,跟着罗父离开。 罗父带着满身酒气回了家,罗母刚迎上去,便被罗父拨到一旁。罗母身形踉跄,这才看到宝扇。罗母神色凝重,她不喜宝扇这个女儿,但看着宝扇如今身穿素衣,但周身透着一种和这贫寒的院子,格格不入的气息。罗母开口,想要如同往常般,差使宝扇:“去给你爹烧锅热水,醒醒酒。” 宝扇身子怯怯,刚要开口,便听到罗父带着怒气的声音:“宝扇已经是人妇,你莫要指使她。” 罗母莫名地看了宝扇一眼,转身去厨房烧水。 宝扇走进屋内,静静地看着罗父。 罗父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想起自己失手打了人,隐隐后怕起来。但罗父想起宝扇,宝扇可是被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带在身边的人,若是陆渊回开口,那公子哥也不敢计较。 但罗父刚将自己的提议说出,便看到宝扇蹙起黛眉,他心中一慌,质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帮爹?” 宝扇摇首:“自然不是,今日爹失手打人,也是为了我的缘故。江公子意图不轨,且对爹出言不逊,爹才出手伤他,我怎么会不愿意替爹求情呢。” 罗父面上赧然,他倒是不知道江公子还想轻薄宝扇,只是听到江公子谩骂他“不堪为人父”,一时气血上涌,才冲进房中。 宝扇颤声道:“只是女儿已经给大人带来太多麻烦,引出了不少坏名声,实在……无言再见大人,又怎么替爹求情。” 罗父拧眉,追问宝扇发生了何事。 宝扇便一五一十地,将张清萍所说之事告诉罗父,她轻抚胸口,面上带着担忧:“只是今日与江公子的相看,最终闹成了这般样子,不知夫人会如何想……” 罗父和心思简单的宝扇不同,他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对于旁人的算计一眼便能看出。罗父并不认为大户人家的夫人,会突然关心宝扇的去处。又想到江公子虽然外表光鲜,但身子虚弱,定然不是良人。 罗父眼睛微亮,像是想通了什么。 他打量着面前的女儿宝扇,询问道:“乖宝扇,你告诉爹,陆大人待你如何?” 宝扇不解,但如实答道:“大人待我极好。” 罗父心中思量着,依照他女儿宝扇的美貌,任凭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得动心。若是真能借宝扇,攀上锦衣卫的门路,他便可以在京城耀武扬威,无人敢管了。至于宝扇,罗父并不担心,宝扇素来乖巧听话,性子柔弱,他又是宝扇的生身父亲,只要他开口,宝扇哪里不同意。 对于前两次,陆渊回下手惩治,罗父只将那归咎于,他想对宝扇不利,陆渊回护花心切,自然出手。 罗父已经想通,他被陆渊回狠狠惩治,是因为对宝扇有恶意。那如果自己对宝扇好,陆渊回便不会成为自己的阻力,反而会成为他的仰仗。 宝扇轻抬眼睑,打量着罗父的神色。待罗父看过来时,她又轻轻垂下,遮掩住眼底的深色。 罗父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叮嘱宝扇道:“日后不要理会那陆夫人,她不是善人。” 宝扇眼睫轻颤,状似不解:“可……夫人待我,温和有礼,怎么会不好呢。” 罗父暗道,自己怎么有宝扇这般愚蠢的女儿,将人人都想得善良,一点心机手段都没有。但罗父转念一想,若是宝扇精通算计,那陆渊回或许也不会对宝扇着迷。 罗父不欲多解释:“你信爹,还是信陆夫人?” 宝扇轻声道:“我,自然是相信爹的。” 罗父舒展眉峰:“那你就听爹的,待会儿爹送你回去,你乖乖待在院子里,任凭那陆夫人如何敲门,都不要打开。” 宝扇面露犹豫,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罗父给了银钱,让罗母制备了一桌好菜。 桌上,罗父坐在主位,宝扇在他的示意下,坐在罗父的身侧。 宝扇随手捡了几筷饭菜,便被最小的弟弟妹妹看到了,他们立即吼叫道:“那是我的,不许她吃!” 罗父一拍桌子,将两个弟弟妹妹的碗筷砸在地面,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不吃便滚,以后也不许吃。” 罗父看着桌上众人,厉声道:“宝扇过去在家里,吃了太多苦头,不过那都成了往事。日后你们若是再敢冒犯,便收拾东西离开家里。” 众人皆讷讷不语,罗母沉默着,将两个孩子扶到椅子上。 罗父看着一大桌子人,只觉得烦躁。男男女女都有,却没有一个像宝扇的。 罗父看着宝扇姣好的脸蛋,这才扬眉吐气——能让他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岳父,怎么捧着宝扇都不为过的。 宝扇回到陆家,依照罗父叮嘱过的话,转身回了院子,没有向张清萍诉说关于江公子晕倒在茶舍一事。 院中有两处蓄满清水,养护荷花的水缸。宝扇轻轻拨弄花瓣,嗅着清浅的香气。粉嫩的花瓣抚在她的脸颊,彼此交相辉映,更显柔美。 宝扇并不好奇罗父想要做些什么事,毕竟不知道,她便是清清白白。若是知道了,她便是牵连其中。罗父也觉得宝扇性子柔弱,担心她泄露出去,因此并没有告诉自己的打算。但宝扇或多或少能够猜到,罗父想要促成她和陆渊回的好事。但撮合一事上,罗父显然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毕竟陆渊回的心思,不会因为旁人动摇。如此,罗父便只能对阻止两人的张清萍,做些手脚。 宝扇心想,张清萍让她相看江公子,表面是什么错事都未做,但实际是想让她余生难过。既然如此,宝扇想给张清萍找些麻烦,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宝扇并不想费心,毕竟除了陆渊回,她不想在别人身上耗费功夫。宝扇这才让罗父撞见江公子谩骂不止的画面,接下来便顺理成章了。 宝扇素手微动,拨弄着水缸中的清水,心中想着:不知道陆渊回在做些什么,可曾忙中偷闲,想起她一二。 222. 世界九(十九)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陆渊回骑马来到常州城,在一处简陋的客栈下榻。在常州城待了几日,陆渊回发现此地如同传闻中所说,田地不肥,因此种田的农户并不多。且因为常州城开了一间专门制陶的铺子,大多数青壮年,都被揽去做工,在地里做活的多是上了年岁的老人。 陆渊回一身便服打扮,又对常州城人生地不熟。客栈掌柜便自然地以为,陆渊回是来此处谋生计的。掌柜看陆渊回身形高大,眉眼俊朗,定然有一把子力气,便将陆渊回领到传闻中的制陶铺子。 此间铺子占地良多,到处是赤着胳膊的男子,手捧着刚刚烤制好的瓷器陶罐。常日里的火光炙烤,使得这些人胸膛上隐隐有红光。 铺子中的管事,看陆渊回身子结实有力,又是副沉默寡言的性子,连连点头,将陆渊回招了进来。 制陶铺子,分为内外两层。陆渊回在外间待了有半月。男子聚集的地方,往往有酗酒生事,赌博横行。而且这些男子在陶铺中做工,寻常不允许回家,待炼制成一批陶瓷,他们便相约出去,在花楼里快活一番。 陆渊回从不跟他们出去,每日除了做工,便是蒙头大睡,一副让人无法亲近的榆木脑袋模样。同寝的男子,嘲笑陆渊回无趣,嬉笑着说道:“你这般年岁,正是气血正盛的时候,若没有个软绵绵的女子抱在怀里疼爱,小心憋出病来。” 那人见陆渊回不反驳,猜测着问道:“你不会还没碰过女人吧?” 陆渊回见自己不回答,他们就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得点头承认。 惹来满堂大笑。 那人倒也不再拉着陆渊回去花楼喝酒,但挤眉弄眼地暗示陆渊回:“只瞧你这身板,日后娶了妻子,也是离不开你的。” 说罢,一众人转身离开。 待屋内恢复清静,陆渊回掀开棉被,在陶铺中四处查看。这陶铺搞得声势浩大,雇佣工人,也是诸多要求——不许随意归家,只许寄银钱,连写信都不让。陆渊回在陶铺探查许久,找到些蛛丝马迹。 不久,因为陆渊回性情沉稳,不喜言语,一看便是能保守秘密的,便被调到了内间。当陆渊回被引去更深的院子,看见猩红的火光,噼里啪啦作响的锻造声音,才知此处并非是制造陶瓷瓦罐的陶铺,而是锻造兵器之所。 铁器制造,由皇帝统一下令安排。而私自冶炼刀刃长剑,定然是有不轨的心思。 陆渊回垂眸,眼底一片深色。 茶舍中,江公子醒来后,已过了一日。他周身酸痛难忍,脸上青紫交加,自然想找罪魁祸首算账。但罗父的名声向来不好,家境平平,年岁又大了。江公子即使找到罗父,也不能将其打死泄气,不然还会惹上人命官司。而且江公子素来不愿意和这种下九流的人物打交道,极其麻烦缠人。江公子便将这怒火,牵连到说亲的张家身上。 江公子添油加醋,说是张家有意隐瞒,才害的他落到被一个货郎打伤,还丢了脸面。江家父母自然心疼江公子,转头便给了张家难堪。 芝怡刚送走张清萍的长嫂,转身看着张清萍脸色红了又白。芝怡不敢言语,只能站在旁边,心里直打鼓。 张清萍的长嫂来到府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长嫂是贵女出身,做不出大喊大叫的撒泼行径,她只端起张清萍特意准备好的茶水,语气悠悠道:“这门婚事无论当初是如何起的头,终归是妹妹你亲口应下的。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张家,都该好好过日子。陆家显赫,但我与你哥哥,也从未想过攀上一二,让你给些好处。但妹妹不该作弄家里人,你让公公婆婆找合适的男子相看,只说事成之后,皆大欢喜。但妹妹可没提过,这女子身世几何,家中人是否容易相处。如今可好,公婆费心找到了江家,本想着结一门亲事。结果江公子因为相看受了伤,江家闹着要给个说法。公婆赔了银子不算,还亲自上门道歉,试图缓和多年的关系,但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我说这许多,倒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公婆年纪大了,再受不得妹妹这些折腾。妹妹日后若是无紧要的事情,便不必再……” 听到张家父母受了折辱,张清萍心中微跳。虽然张母曾经以命相逼,但张清萍仍旧时刻惦念着她。此时听长嫂一番话,表面上轻轻柔柔,实则告诫她,日后不要再向张家求助。 张清萍心中委屈,不免将宝扇和陆渊回的传言,说了出来。 长嫂放下那杯未动过的茶水,轻声说道:“你虽然是陆老爷的继室,但对于陆渊回的事情,尤其是婚事,实在不该太多插手。” 张清萍皱眉:“他怎么能和别人相好,还是一个丧夫的女子?” 长嫂淡淡道:“陆渊回的性子,你素来是知道的。他若是不情不愿,你将那女子褪去衣裙,丢在他床榻上都无用。但他若是愿意,你又怎么能拦得住呢?” 说罢,长嫂便起身离开,心中暗暗叹气。张清萍为了一时之气,却连累了张家。 …… 张清萍神色颓丧,她去寻过宝扇,想要质问一番江公子的事情。毕竟茶舍中,只有宝扇和江公子,江公子如何受的伤,只有宝扇最为清楚。但开门的是珍珠,她只说宝扇从茶舍回来,便受了惊吓,正卧床养病呢,不能见外人。 张清萍只得无功而返。 张清萍手抚眉心,只觉得焦头烂额,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快,罗父便寻到了芝怡,只道他是宝扇的父亲。 芝怡神色恹恹,轻扬帕子,试图将人赶走:“你是宝扇姑娘的父亲,便去寻她,找我做什么。” 罗父轻哼一声,露出他在赌场中的无赖模样:“你家夫人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歹毒。” 芝怡心中慌乱,忙看了看四周,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罗父不急不慌道:“我女儿宝扇住在陆家,是得了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的允诺,轮不到一个继室插手。你家夫人见宝扇软弱可欺,便想要哄骗她嫁给一个整日厮混在风月场所的无能公子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宝扇莫不是要掉入你们的腌臜陷阱里去!” 罗父打量着芝怡:“听闻陆夫人成亲当日,便对着陆指挥使大人,满面愁绪,被人揣测是不是有旧情。如今这般狠毒,怕不是因为陆指挥使对宝扇多有照顾,你家夫人嫉妒了罢。好狠的心肠,嫉妒一个弱女子,便要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火坑里面!” 罗父字字铿锵有力,将芝怡吓得一身冷汗,忙将罗父迎进府中,又将此事告诉张清萍。 张清萍对陆渊回有余情,在府中如何都不要紧,若是传了出去,被众人口口相传,可就说不清了…… 张清萍面如菜色,她本想着宝扇性子绵软,随意将她许给江公子,疏远她和陆渊回的关系,此事便了结。张清萍没有想到,竟然惹出了这许多麻烦,尤其是站在堂下的罗父,一瞧便是个贪得无厌的,极其不好打发。 张清萍不欲和罗父多言语,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如何才能闭上嘴?” 罗父目露精光,晃了晃自己缺指的手掌。 张清萍嫌恶地转过身去。 罗父只道:“因为江公子出言不逊,宝扇受惊,我也伤到了手。这般便不能下田做活,可我家里还有一家老小,该如何是好。” 断指自然和江公子无关,罗父那日将江公子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江公子哪里还能伤得了罗父。但罗父想要从张清萍手中骗些银钱,便将这断指,记在江公子身上。 罗父知道,像张清萍这般贵女出身的,自然不会去仔细打听,到底那日,罗父伤了多少。江公子自然也只会诉说自己的伤势,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知道,罗父究竟有没有受伤。 张清萍微微示意,芝怡便拿出两枚银锭,想要搪塞罗父。 罗父轻嗤一声:“两枚银锭,宝扇自然可以给我,我还来寻陆夫人做甚?” 张清萍面色难堪,索性让芝怡将一木匣的银锭,都塞给罗父。 沉甸甸的木匣落到手中,罗父这才收起脸上的嘲讽,但他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盯着张清萍手腕上的玉镯子,连声称赞道:“陆夫人手上的玉镯,清透莹润,真是美丽。” 张清萍紧抿着唇,褪下手上的玉镯,扔给罗父。 罗父这才笑盈盈地表示:“陆夫人善心。” 待罗父走后,张清萍只觉得心中委屈。想她未出阁前,是京城有名的贵女,从未有过什么磨难。不能嫁给陆渊回,便是张清萍此生最大的苦楚。可是如今……她却被一个卑贱无比的货郎威胁了。往日里,若是在张家,这般人物定然近不得她的身。可刚刚,她却要亲自打发,忍受着那贪婪小人的暗暗警告,这着实让张清萍觉得无比难堪。她趴在酸枝红木椅上,好生痛哭了一场。 待陆渊回查清陶铺的幕后主人,便准备回到京城复命。但陶铺中人,分外警戒,发觉了陆渊回的异常。寻常百姓,沉默寡言者有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陆渊回一般沉稳的心境。因此不待陆渊回离开,便有一众人团团围住了他。 陆渊回来到陶铺,为了不引人起疑,便没有佩戴绣春刀。但陶铺中刚刚淬炼的兵器,随处可见。陆渊回便随手拿起一柄长刀,以抵抗众人的进攻。 刀光凛冽,有火星四溅。 几柄刀刃押在陆渊回的长刀上,皆是用尽了全力,几乎要将陆渊回纤细强劲的腰,压得弯曲。白光闪烁,只需要再压低一寸,便能在陆渊回的脖颈处,留下细长的血痕。 对方面上露出畅快的表情,扬声说道:“不曾想锦衣卫指挥使,竟然会死在我的手下,当真是荣幸至极。” 陆渊回握着长刀的手掌轻颤,身上穿着的外袍散乱,衣襟外翻,一张明黄色的纸张,似枯萎的落叶,颤抖着坠落下来。 一声轻笑声响起。 “这是……平安符?陆指挥使也信这等玩意儿,殊不知求神拜佛,不如求求我,还能给陆大人留个全尸。” 那人嗤笑着,长靴便要踩到平安符上面。 但他的脚,终归没有落下,便两眼圆睁着向后倒去。颓势顷刻间被扭转,陆渊回既然已经知道陶铺的主人是谁,自然不需要再留他们的性命。 四周,一片寂静。 陆渊回轻咳,嘴角渗出一丝血,他抬起手抹去,又将掉落在地面的平安符拾起。 明黄色被朱红浸透。 陆渊回心道:鬼神不可信,只是求心安罢了。 但再如何,也是他的东西,哪里容许旁人践踏。 223. 世界九(二十)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 陆渊回赶到京城复命,天子得知私自冶炼兵器之人,便是自己的血缘兄弟,甚至膝下的几个皇子,也参与其中。天子震怒,他大权在握,随着年岁渐长,便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不禁开始揣测起来:先是偷偷制造兵器,那下一步呢,怕是聚集士兵,包围皇城,威胁他这个皇帝让位了罢。 天子气极,不禁出声诘问道:“平日里衣食穿用,太傅教导,一个也没短缺了他们。如今却……当真是臣不臣,子不子!” 满座寂静,皆无人胆敢回应天子的话语。 盛怒之下,天子立即下令,铲除那冶炼兵器的陶铺,将所有武器收归国库。而幕后之人,则暂时收监,看其是否悔改,再另行处置。安排好这一切,天子瘫坐在龙椅上,心中觉出一股莫名的空虚来。连血缘亲情都不可相信,如今,他又该相信谁? 天子轻抬眼睛,将目光落到堂下站着的陆渊回身上。即使相隔数尺,陆渊回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味,还是传到了天子的鼻尖。天子神色闪过沉思,陆渊回单枪匹马探查此事,其中艰辛危险,可见一斑。但陆渊回禀告幕后之人时,只是陈述实情,半点抱怨伤势之意都无。 天子顿时精神一振,他的确有可以信赖之人,满朝文武大臣,唯有陆卿,永远不会背叛他。许多隐秘之事,交给锦衣卫处置,却不能宣之于口背后的原因,因此使锦衣卫背上了许多骂名,但从未见到过锦衣卫众人有不臣之心。 锦衣卫……天子最忠诚而锋利的一把刀,永远是刀刃面向敌人,刀背朝着天子。 天子看着陆渊回的视线,逐渐柔和下来,随之吩咐道:“陆卿此行劳苦功高,身上又有负伤,便好生归家修养。” 陆渊回拱手道谢。 陆渊回刚回到北镇抚司,内侍便眉眼带着恭敬,将天子的旨意颁下,赏赐如同流水般进了北镇抚司。 内侍脸上笑盈盈地,站在陆渊回身旁感慨道:“即使是宫中最得宠的娘娘,也没让陛下这般上心过。” 说罢,内侍觉得不妥,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喜和一个妃子相提并论。内侍连忙找补道:“陆指挥使是陛下的肱股之臣,前途不可限量。” 陆渊回神色如常:“言重了。” 看着琳琅满目的赏赐,大到红珊瑚宝石屏风,小到腰带上的配饰,都是精挑细选的珍品。旁人若得了天子这般赏赐,难免会喜形于色,洋洋自得起来。但陆渊回清楚,这是天子因为陶铺一事,内心不安稳,便记忆起锦衣卫的忠心耿耿来,有意笼络。陆渊回吩咐,将这些赏赐,拿出一部分分给其他锦衣卫,其余的便收到他的私库中。 天子的赏赐中,有一件用金丝银线串连玉髓珠而成的手串,个头大小一般无二,又圆润生温。听闻这玉髓珠手串,内里镶嵌的有舍利子,陆渊回将其放在鼻下,果真隐隐有檀木香气传来,这般微凉的触感,此时节最适合佩戴。 陆渊回便想起了宝扇,她那样纤细柔软的手腕,戴上这玉髓珠手串,再去小佛堂祈福诵经,定然更显诚意。 陆家门外。 看到陆渊回的身影,门房面上一惊,心中暗暗叫苦:少爷怎么今日便回来了。 陆渊回抬脚便进,随口问道:“宝扇可在府中?” 门房擦着额头的冷汗,不过片刻,心中便有了计较。和性命相比,芝怡给的那些小恩小惠,便算不得什么。门房向来是懂得趋利避害的,心中已经有计较,他便扑腾一声跪在地面,满脸慌张。 “宝扇姑娘……如今很不好。” 陆渊回神色微冷。 门房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张清萍邀约宝扇出府小聚,但回来后,宝扇便病倒了,待在小院中,闭门不出。可今日,张清萍似乎是受到什么刺激,直接命人打开了宝扇的小院。张清萍虽然无权,但毕竟有主母的身份,如何也比宝扇一个亡夫的女子尊贵。众多丫鬟小厮自然听命,如今,张清萍兴许已经闯入其中了。 门房也是破门闯入的助力之一,如今看到陆渊回冷凝的脸色,他主动走上前去,为陆渊回领路。 张清萍确实是不胜其扰,罗父是天生的无赖胚子,拿了银钱却不信守承诺,三天两头的来找张清萍索要银钱。张清萍没有管家权,自然动不了陆家的银子,便只能拿自己的嫁妆私库来贴补。但罗父看着到手越来越少的银钱,脸上的神色越发不屑,昨日拿了银子后,竟然端详张清萍许久,嗤笑道。 “陆夫人这般容貌,如何能与我儿宝扇相比。男子贪恋美色,陆夫人若是想要挽回陆指挥使的心,不如投胎转世,或者换张漂亮的脸皮,来的更快些。” 如此耻辱,张清萍怎么能忍耐下。陆渊回的移情别恋、罗父的威胁,让张清萍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想到一切的根源,脑袋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若是宝扇没了,一切都能恢复如初。 张清萍闯入小院,宝扇正端着一盏莲藕排骨汤,小口抿着。她深知装病会惹人非议,索性直接真“病”了。真实的谎言,便是要连身边人,以及自己,都一并欺骗了。 宝扇脸色微白,青丝松松垮垮的,如同云雾般缀在脑袋后面,唇瓣泛着水润的光泽,听到门外的响声后,握着汤匙的柔荑微顿,娇怯怯地抬眸看去。 看到是张清萍,宝扇掀开身上的锦被想要起身,珍珠连忙去搀扶她。但张清萍已经走到床榻旁边,她强硬地抬起宝扇的下颌,目光逡巡着宝扇姣好的脸蛋。 冰凉的蔻甲贴在脸上,宝扇身子一颤,瓷碗轻轻地滚落下来,屋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夫人?” 宝扇的声音中满是不知所措,透着懵懂无知。 可这副样子,越发让张清萍觉得可恶,她被张家疏远,被罗父勒索,整日惶惶不可终日,宝扇却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张清萍松开宝扇,那精致小巧的下颌,留下了大片的红痕,斑斑点点的,加上宝扇双眸盈泪,越发显得可怜兮兮。 “狐媚子!” 话音刚落下,陆渊回便走了进来。他神色平缓,两只漆黑的眸子,宛如星子。陆渊回似是来的匆忙,腰间还佩戴着绣春刀,不曾卸下。 张清萍眼中一热,下意识地想到从前,朝着陆渊回迎去,口中唤着:“渊回……” 但陆渊回却径直掠过她,走到了宝扇身旁,他俯身瞧看着宝扇,问道:“疼吗?” 宝扇摇头,想要扑进陆渊回的怀里,寻求依靠,但因为屋内有旁人在,便只是扬起柔荑,轻扯着陆渊回的腰带,声音细如蚊哼:“大人,你回来了……” 思念之情,无需过多言语,只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绵绵情意。 那澄净的眼眸中,只倒映着陆渊回的身影,水光晃动,陆渊回的身子也随着摇晃。陆渊回移开视线,看向刚匆匆赶到的赵管事。 “父亲读书久了,竟连管家都不会了。” 赵管事闻言,顿时冷汗涔涔,连忙道:“老爷忙碌朝政,知道夫人来此,立即便让我前来查看。” 陆渊回垂眸,看着紧紧攥着自己腰带的柔荑,眼神微暗。听到赵管事的分辩,陆渊回轻笑一声,显然是不相信。 他这位父亲,向来是不将旁人的喜怒哀乐放在眼中,张清萍此举,便是有陆老爷的放纵在其中,不然,一个无权的主母,如何能让众人听令。 赵管事的腰,顿时弯地更深了。他稍使眼色,便让人带走了张清萍。 赵管事轻抬起眼眸,看着依偎在陆渊回身旁,一副楚楚可怜姿态的宝扇,缓缓开口道:“夫人此举有错,但也是被逼的紧了,才……” 陆渊回握住宝扇纤细的手腕,柔若无骨,肤如凝脂。他轻轻一动,便将怀中的玉髓珠手串,戴至那莹润的手腕处。 赵管事见陆渊回不理会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夫人鬼迷心窍,对宝扇姑娘做了错事,但宝扇姑娘的父亲,贪得无厌,这才使夫人强行闯入院中。若是夫人有错,只占七分,另外三分……” 宝扇躲在陆渊回身后,捏着陆渊回腰带的指骨泛白,听到赵管事这番话,她轻轻松开,喃喃细语道:“爹……他不会的……” 赵管事还要在说,但对上陆渊回古井无波的眼神时,身子顿时一颤,连忙告辞。 珍珠也退出屋子,只留陆渊回和宝扇在屋中。 宝扇低垂着脑袋,想要为自己的父亲辩解,她知道罗父不是个好父亲,沉溺赌场,从未真正怜惜过她这个女儿。不过,那可是她的父亲,怎么会做出,以自己女儿受过的伤害,来谋取钱财的事情呢。 宝扇不愿相信,但又找不出理由,便只能干巴巴地说着:“爹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做的……” 像是在说服陆渊回,但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陆渊回不喜宝扇哭泣,这让他眉骨扬起。陆渊回不懂女子的心思,他母亲便是如此,为了陆老爷哭泣,为了他哭泣,最终伤了身子。而宝扇呢,似乎能让她流泪的人更多了——亡夫魏茂,罗父,和其他一些无关痛痒的人物。都能惹得宝扇红了眼圈,轻声啜泣。 陆渊回握住宝扇的手腕,仔细摩挲着上面的玉髓珠手串,温润细腻的触感,让陆渊回的心境逐渐平静下来。 他开口问道:“我回来了,你不欢喜吗?” 宝扇忙摇头,原本纷乱松垮的鬓发,越发散开,她声音中带着哭泣后的颤音:“不,大人回来,我欢喜的。” 唯恐让陆渊回误会了自己,宝扇连忙停下哭泣,但哭泣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克制,她轻声抽噎着,胸脯仍旧起伏不定,眼眸中悬着一滴泪珠。 宝扇双眸带着洇湿的红意,美眸中满是真诚:“我想让大人平安归来。” 陆渊回扬起手,用手背抹掉宝扇眼眶中的那滴泪珠,清浅的湿意,从陆渊回的手掌上滑落。陆渊回的手掌,因为常年握紧绣春刀,带着沙砾般的粗糙感,抚上宝扇的脸颊,便能留下一片红痕。但宝扇却并不在意,她侧过脸颊,让自己的脸蛋,紧贴在陆渊回的掌心,姿态温顺。 “大人。” 似是情人之间的呢喃,绵柔酥软,仿佛放在蜜水中,浸泡了许多时辰。 陆渊回摩挲着宝扇的脸颊,完全不同于他的肌肤,至柔至软。 陆渊回轻声应道:“我知道。” 他日夜兼程回到京城,空荡荡的心中,会浮现宝扇的身影,记忆着还有人惦念着他,牵挂着他。 知道他平安归来,定然欢喜。 224. 世界九(二十一)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 四目相对,两人之间仿佛有安静的水流在缓缓流动,静谧无声。陆渊回的掌心,抚弄着宝扇的脸颊,指腹滑过那细腻如豆腐的肌肤。 虽然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陆渊回只觉得心中平稳,仿佛在海面漂浮不定、颠簸起伏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所。 陆渊回目光轻移,看着宝扇柔弱不堪的身段,我见犹怜的脸蛋,只觉得奇怪的紧。宝扇这般绵软性子的人,好似精致的瓷器一般脆弱,一点小小的打击,便能让她慌神。可偏偏是这样娇弱的女子,陆渊回在她身上,却得到了暖融的温度。被宝扇全心全意地依靠,惦念着,他这只随风飘动的纸鸢,便凭空生出了一条纤细的绳,握在那绵软的柔荑中,被她掌控方向。 陆渊回知道自己情缘淡薄,无论是亲情,还是男女之情。但当数柄刀刃要逼近他的脖颈,五脏六腑都在痛时,陆渊回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他身死,宝扇可曾会为他啜泣,就如同为了魏茂一般。 儿女情长并不是陆渊回的全部,仅仅能困扰他一瞬。下一刻,陆渊回便奋力反击,将那些围攻他的人,毫不留情地了结性命。 夕阳落下,落日余晖洒在陆渊回的身上,他冷冷地看着满地狼藉,孤傲的神情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寂寞。陆渊回扯动嘴角,喉咙间发出轻笑。 ——宝扇会为他哭泣,因为宝扇性子柔弱,任凭是谁死了,都会难过。只是,终究不会像对待魏茂那般,痛彻心扉,日夜惦念,整日跪在小佛堂前,祈求魏茂能够安稳转生。 毕竟,陆渊回又不是宝扇的夫。何等痛苦,能与丧夫之痛相比拟。 …… 宽阔的手掌,被柔若无骨的素手覆盖。带着凉意的玉髓珠手串,紧紧地贴在陆渊回的手背,压出圆润的红痕。宝扇的手小,堪堪覆着陆渊回的一半,她的柔荑不知是怎么生的,软绵绵地似一团棉花,触之,便觉得轻飘飘的。 宝扇纤长的眼睫轻颤,目光纯净,她像是有疑惑,脑袋略微偏了偏,惹得陆渊回的掌心,泛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大人所赠,我很欢喜。是大人买来的吗?” 陆渊回否认道:“是陛下赏赐。” 闻言,宝扇的眼眸中闪过落寞,但很快又变得熠熠生辉,满是仰慕地望着陆渊回:“能得陛下赏赐,大人真是能干。” 如此直接的称赞,还是陆渊回头次听到,他眸色微僵,收回了手掌。 宝扇却靠近了陆渊回,她并不直接钻进陆渊回的怀抱中,只虚虚地依偎在陆渊回的肩头,如同一只稚嫩的鸟雀,攀附着让她觉得安心的树枝。 “只待在大人身边,便觉得心安……这世间果真奇妙,既有如大人一般,英勇非凡,所向披靡的人物,也有我这般无用之人……不知何时,我也能如同大人一般。” 宝扇轻轻地靠在陆渊回的肩膀上,语气中满是落寞。陆渊回沉声道:“不必如此。” 他试着称赞宝扇:“你很好。” 心底善良,待人亲和。仿佛一切美好的词语,都能堆砌到宝扇身上。 但陆渊回只是用了“你很好”,便堪堪结束。不过宝扇显然被这句话安抚,她眉眼弯弯,暂时忘记了不快的事情,柔声说道:“大人亦好。” 陆渊回陪着宝扇去了小佛堂,宝扇身子仍旧有些虚弱,路途上,陆渊回搀扶几次,宝扇才免于脚步踉跄。 宝扇跪在蒲团上,往铜盆中递了些福纸。素来不信鬼神的陆渊回,跪在宝扇身旁的蒲团上,他双手合拢,闭上眼眸,薄唇微动,不知在祈求些什么。 再睁开眼睛时,陆渊回的眸中多了清明和笃定。 他转身看向宝扇,宝扇仍旧在虔诚地诵读经书,柔软的唇瓣张合,露出编贝般莹白的齿,以及那小巧柔软的舌。宝扇的声音,原本便是清灵悦耳,此时因为口中诵读的是经书,更多了一分古韵。 身披金光的佛像,立在正中央,端的是肃穆庄严。小佛堂中,连垂落的纱幔,都是厚重的暗红色,叫人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来。 但陆渊回看了宝扇许久,他以深沉的视线,描摹着宝扇的眉眼,琼姿花貌。诵读经书的清乐声音,并没有使陆渊回平心静气。窗外偶尔响起的悠长蝉鸣,才是陆渊回此时的心绪。 宝扇是生的这样柔美,连贴在她脸颊处的发丝,都柔软可爱。她静静地诵读着经书,语罢,睁开美眸轻声说道。 “大人,我为你求了福气。” 陆渊回喉咙艰涩,他勉强发出正常的声音询问:“求的什么?” 瓷白如玉的脸颊,顿时浮现出羞怯的红晕,宝扇怯怯地回道:“愿大人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脑袋一片空白,耳朵传来轰鸣声,陆渊回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风吹开窗棂的声音,扰乱人心的蝉鸣,燃烧殆尽的长烛倒在香炉中的声音…… 陆渊回只看得到,那柔软的唇瓣轻轻张开,要他得偿所愿。 他心中所愿,是什么? 陆渊回无暇去想,他仿佛不受理性控制,只凭本能做事。在宝扇的轻呼声中,陆渊回拥住了她。纤细柔韧的腰肢,此刻被陆渊回的手中掌握。陆渊回俯身,视线朝着宝扇纤长脆弱的脖颈处掠过,往下看去。 除了绵软的腰肢,他一手可握的,还有不少物件…… “大人……唔……” 在宝扇轻颤的美眸中,陆渊回含着那只花瓣般的柔唇,仿佛糯米团子般,香甜可口,回味无穷。宝扇被陆渊回揽在怀里,长袖垂落,露出藕白的手臂,那葱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陆渊回的外袍,弄出一片凌乱不堪的褶皱。 明明是陆渊回主动,他却行为生涩,颇为生疏地含着宝扇的唇瓣,发出的啧啧响声,让宝扇两颊绯红,羞愤欲死。小佛堂是清静的地方,陆渊回却向来不相信鬼神之说,反而在此地,将宝扇抱紧。 陆渊回的手掌,在宝扇单薄柔弱的背上,轻轻摩挲,粗糙的掌心,隔着薄衫,让宝扇身子发颤。她的唇瓣,已经被陆渊回含的殷红如血,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是下一瞬间,陆渊回便无师自通,以舌相抵,敲动宝扇的唇齿,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挤占宝扇的领地。纠缠不休,直至藕断丝连。 宝扇是抵不过陆渊回的力气的,她虚弱无力地靠在陆渊回的胸膛上,感受着紧绷的肌肉,紧实的腰腹,心中砰砰直跳。 “不可以的,大人,放开我……” 但陆渊回怎么会放开,他正自得其乐,觉出男女之间相处的趣味来,定然不会轻易松手。 陆渊回想起,他在陶铺中,那些男子凑到他面前,挤眉弄眼说的荤话。原本是污秽不堪的东西,现如今却成了一把烈火,在陆渊回身子中燃烧地轰轰烈烈的。 陆渊回一手掐着宝扇的细腰,另外一只手则抚弄着宝扇的青丝。她生的一副极其美好的发丝,如同绸缎般柔顺,透着晃眼的黑色。陆渊回对此爱不释手,仿佛调弄小猫一般,用梳理青丝的动作,安抚着宝扇。宝扇紧攥着陆渊回外袍的素手,逐渐失去了力气,缓缓地滑落到陆渊回的劲腰处,变挣扎为依靠。 陆渊回松开了宝扇的唇瓣,在那纤细的脖颈处轻啄,留下点点艳丽的红色。纤长的如同天鹅般的脖颈,在陆渊回的抚弄下,微微扬起,露出莹润的洁白。光滑细腻的玉石上,被覆上斑驳的痕迹。 宝扇无力抵抗,但她眼角带着泪珠,露出迷茫的神色,显然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信赖,作为依靠的陆渊回,会突然做出这般行径来。 陆渊回俯身,吻去了宝扇眼尾的泪珠,他舌头一卷,平日里平静沉稳的脸上,此时显露出几分意乱情迷。他眸色沉沉地看着宝扇,黑曜石般的眸子中,满是让人看不懂的深色。 “是苦的。” “你讨厌我。”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语气。 陆渊回看着自己和宝扇的境况,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的局面——宝扇几乎要被他剥光,外面穿着的罩衫,被抛到地面上。素色衣裙虽然还穿在身上,但松松垮垮,凌乱的不成样子,而宝扇单薄的肩头,都已经泄露出来,且落满了啃咬的痕迹。至于陆渊回的身上,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周身的衣袍,都皱成一团,下裳更是不能穿了。任凭是谁,此时若是闯进来,都会责怪两人,竟然在小佛堂做出这等不堪的事情来。 迷乱的思绪,仍旧残留在陆渊回的脑袋里面。但陆渊回并不想将此事,归咎于什么一时冲动,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什么。 过去是,如今也是。 宝扇听到陆渊回关于“讨厌”的询问,黛眉蹙起,露出忧愁之色,全然不知自己如今,有多么诱人不自知。她这般绵软的性子,若是被旁人做了此事,定然要恨透了那人,心中郁郁,但这人……是陆渊回,是收留她,保护她的陆渊回,宝扇怎么能狠心责怪。 于是,在陆渊回深邃的目光中,宝扇轻轻摇头,用那张不知被陆渊回轻吻过多少次的唇瓣,柔声道:“我不会讨厌大人的。” 说罢,宝扇垂下脑袋,眉眼中满是自责:“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惹得大人做出这般……” 陆渊回又一次堵住宝扇的唇瓣,掌心抚着柔软,声音沉稳,带着安抚:“和你无关,是我无端起了这样的心思。” 宝扇面露惊讶,但被陆渊回越来越熟练的轻吻,弄的脑袋模糊,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能呜呜咽咽地求着陆渊回,莫要亲的这般急切,她快要吐息不畅了。 陆渊回扯出宝扇环绕在他腰上的手臂,手指微张,便从宝扇的指缝间穿过,十指交握。 身上隐隐作痛,需要温柔的风,绵软的手才能抚平。 陆渊回声音中,带着兴奋的颤抖,生平第一次露出祈求的神色:“宝扇,帮我。” 帮他抚平身上受的伤,在赶回京城、觐见天子时,陆渊回尚且可以忍受。正如同之前数次一般,不过小伤而已,他并不以为意。但如今见到宝扇,那伤却突然变得脆弱,让他无法忍耐。 身子内部传来的莫名痛楚,也需要宝扇。 绵软的柔荑,带着轻柔的风,抚过陆渊回身上被刀刃划破的伤口。深可见骨的伤痕,让宝扇身子轻颤,掌心都在发抖。 但陆渊回却眉眼舒展,轻哄着宝扇,再碰碰他。 如今有佳人陪伴身侧,日后不再度过寂静冷清的夜晚。 小佛堂中,满是寂静,偶尔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影影绰绰的身影。 双耳香炉里面,白烟袅袅,萦绕屋中,越发衬得此时如同梦境一场。 225. 世界九(二十二)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 张清萍被带到了陆老爷面前,她两颊消瘦,眼底有青黑色,眼眸大而无神。赵管事站在一旁,语气沉静地将张清萍如何闯入院子,意图对宝扇行不善之事,如实说出。 听到这些话语,张清萍也不反驳,她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脑袋中只记得,陆渊回是如何经过她身边,不理会她的呼唤,径直走向宝扇的。 陆老爷看张清萍这副模样,只道张清萍虽然仪态礼节,为贵女典范,但心机手段显然是不入流的。她性子急切,且不知分寸。张清萍身为陆家主母,却堂而皇之地闯进宝扇的院子里,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丁点从容都无,若当真传了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陆老爷开口,他仍旧是那副儒雅温和的模样,但声音中却带着冷意:“赵管事所说,可是为真?” 张清萍回过神来,她睁圆双眸,看着陆老爷漆黑的眸子,和周围姿态恭敬的丫鬟,心头一颤。 张清萍连忙摇首,否认道:“不,不是真的。” 像是想到什么,张清萍攥紧手中的帕子:“我做了错事,自然要认。可宝扇呢,她有那样一个地痞无赖般的父亲,向我肆意地索要银钱,他难道丝毫错误都没有?是,宝扇在府中安分,从未惹出过事情来,可其身出于淤泥之中,难道真的如莲花般,能出淤泥而不染吗?” 张清萍不是没有悔恨,她被嫉妒迷了眼睛,做出极其失礼的事情来,忘记了父亲母亲的教导,自身的规矩体统。但使她性情冲动的,便是宝扇的父亲,可偏偏宝扇丝毫没有损失,还得到了陆渊回的怜惜庇护。张清萍心中酸涩,觉出一分苦楚来。 赵管事静静地站着,思绪百转千回,只觉得张清萍巧言令色。想起那身姿纤细,柔弱可怜的宝扇姑娘,赵管事心中轻声叹息:宝扇姑娘何其无辜,未出阁前便被罗父连累,丧夫后家人不想着帮扶一二,反而惦念起魏茂留下来的宅院银钱。宝扇漂泊流离,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栖身之所,却又被罗父牵连,背上淤泥中生长的名号。 但赵管事心中所想,并没有宣之于口,他看出陆老爷对这位宝扇姑娘,虽无不满,但却并不想将她留在府中。赵管事心中不解,垂首凝眉,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陆渊回的身影。 他心中暗道:难不成,陆老爷是怕陆渊回对宝扇起了心思,这才对张清萍的举动放任不管。甚至对张清萍闯入院子一事,推波助澜。 果真,陆老爷温声道:“你毕竟是我的夫人,受旁人威胁,不是小事。” 陆老爷皱眉:“我便命人将罗父带来,辩个清楚分明。但罗父为宝扇姑娘的生身父亲,对于此事,她定然要知情的。” 张清萍扬起脸,看着陆老爷脸上的温和神情,心中顿时一软。不曾想,到了此刻,愿意帮她的,不是陆渊回,而是她名义上的夫君,陆老爷。 宝扇从那一场荒唐的梦中醒来,察觉到身上的绵软无力,才知那不是梦。但哄骗了她亲近的那人是陆渊回,宝扇便无法怨恨。若是将这世上,唯一待她好,愿意庇护她的陆渊回都抛弃了,宝扇又该如何是好呢。她身子微倾,依偎在床榻旁,黛眉中满是盈盈愁绪,不知道该如何理清心中的烦闷。 宝扇性子柔软,以往做不出决断时,便只要软声唤一声“夫君”,诸多事情便迎刃而解。宝扇水眸轻颤,柔声唤道:“夫君……” 出现在宝扇面前的,不是魏茂,而是陆渊源回。 听到那一声“夫君”,陆渊回面色如常,只脚步微僵,他走到宝扇身旁,俯身询问道:“为什么不吃饭?” 那日水到渠成后,陆渊回用自己的外袍,将宝扇裹好,抱回了院子。他吩咐珍珠,要照顾好宝扇,若是有异样,及时来禀告他。珍珠颤着声音应是。 宝扇躺在软榻上,脖颈处的红痕,即使费心遮掩,也能窥见一二。她脸颊泛着艳色的红,唇瓣微微肿起,分明是朵清新脱俗的小白花,却显出几分娇艳欲滴来。 只要想到这副美景,是自己亲手打造,陆渊回沉闷的心跳声,便逐渐轰隆作响。他转身离开,却突然想到什么。 “将小佛堂打理干净。” 珍珠不明所以,直到去了小佛堂,见到满地狼藉。只看到小佛堂的景象,珍珠便能想象出,是何等的缠绵不休,欲罢不能。 珍珠对陆渊回只有畏惧,待宝扇,平日里是怜惜更多。如今,珍珠却隐隐敬佩起宝扇来,竟然能与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恩爱缠绵。可珍珠用浸了清水的帕子,抚上宝扇的肌肤时,细腻的触感让珍珠红了脸蛋。 纵使冷硬如铁,也抵不过绕指柔情。 珍珠越发精心地照顾宝扇,因此,在看到宝扇未用膳食时,便连忙去禀告了陆渊回。 …… 宝扇听到陆渊回的询问,轻柔地转过身去,不再似往日那般,满是仰慕地看着陆渊回。宝扇绵软的柔荑,收紧了床榻侧面的薄纱帷帐,她声音轻颤:“我……不觉得饥饿。” 陆渊回看着那纱帐上,泛白的蔻甲,和宝扇有意躲避的视线,沉声道:“撒谎。” 闻言,宝扇身子一颤。 陆渊回思虑片刻,宽大的手掌,抚上宝扇的脸颊,以强硬的姿态,将宝扇的脸蛋,转向自己。 平日里威风凛凛,视旁人于无物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渊回,面上头一次露出僵硬的神情。 他沉吟许久,缓缓开口道:“我……不精此道,可是很痛?” 初时,宝扇还没听懂这番话,但顺着陆渊回的视线,宝扇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转瞬间,宝扇瓷白如玉的脸蛋,染上淡淡的胭脂色,连白嫩的耳垂,都宛如枝头已经成熟的石榴籽。 宝扇声音细弱蚊哼,弱声反驳道:“不是……” 不等陆渊回继续追问,宝扇已经羞怯的不成样子,她纤长的眼轻颤,露水般的泪珠,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大人不要再问……” 陆渊回已经将她揽在怀里,那猫儿般的哭泣声,让陆渊回心尖发颤。他只觉得,若是当真有前世今生,宝扇定然是一泓清泉,整日都在让清水流动,才养出了今生这般爱哭的性子。 宝扇被宽阔的怀抱拥紧,姣好的脸蛋,靠在陆渊回紧实有力的胸膛上。这般可靠的胸膛,却让宝扇的心中越发慌乱了,她颤着声音,细声询问道:“佛经上说,人死以后,会入黄泉。生平所见之人,都会在孟婆桥再见,若是……若是见了夫君,他定然会怪我,怎么这般无能,转身便将身子给了……大人。” 想起魏茂,宝扇眼眶中的泪珠,越发止不住了。她声音呜咽,满是愧疚,她是魏茂的妻子,只能同魏茂做那种亲昵的事情,现如今却逾越了规矩。魏茂那样好的脾气,像块木头一样,任凭你怎么折腾他,唤他,他都不会生气。可魏茂再木讷,也终究是男子,得知妻子琵琶另抱,定然会生气的。 宝扇觉得,若是她让魏茂那般木讷的人,都惹得生气,那她做出的事情,定然是大错特错,无法让人原谅的。 宝扇揽住陆渊回的肩膀,柔弱的身子,仿佛被雨水打湿的花瓣,轻轻发颤,诉说着自己的害怕:“夫君……定然会觉得我很坏,是他见过最坏的女子。” 陆渊回扬起手掌,顺着宝扇单薄的背,直到怀中的娇人,哭声渐渐停下,他才开口道:“不会。” 宝扇双眸轻颤,满是茫然地看着陆渊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陆渊回细细摩挲着宝扇手腕上的玉髓珠手串,圆润温和。他粗砾的手指,滑过宝扇的柔荑,将那纤细的手腕,握紧。 纤细脆弱至此,陆渊回虚虚一握,便能圈紧。 他眼眸亮如星子,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让人忍不住踏进去,然后溺在其中。 陆渊回的语气,极其笃定。 “不会说你是个坏女子。” 陆渊回俯身,轻吻着宝扇微颤的眼睑,单薄柔软。轻飘飘的吻,浮于肌肤外,如同蜻蜓点水一般,陆渊回很快便抽身离开。 他那句沉声的话语,也隔着一层肌肤,落入宝扇的耳中。 “是我图谋不轨,觊觎下属遗孀,与你有何干系?” 珍珠站在门外,一颗心七上八下。直到屋内传来陆渊回的唤声,珍珠才打开屋门,将膳食放在托盘上,呈到宝扇面前。 陆渊回端起一碗芙蓉鸡丝粥,见宝扇仍旧神色恹恹。他便提起汤匙,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热香甜,又能果腹,尚可。 陆渊回又问道:“不吃?” 宝扇转过头去,姿态轻柔地表示拒绝。 陆渊回目光如炬,他常年待在北镇抚司,不知审问过多少犯人,一眼便能看出是说谎,还是实言。 宝扇这般,在陆渊回眼中,是最为拙劣的谎话——眼神飘忽不定,手指收紧。 陆渊回向来不是什么温柔的性子,他舀了一勺芙蓉鸡丝粥,送入口中。大掌钳住宝扇下颌,在宝扇满是震惊的美眸中,以口相渡。宝扇本就身子柔弱,又长久地未进粥饭,更是绵软无力,只能任凭陆渊回任意施为。 只是,分明粥饭已经到了宝扇口中,陆渊回却仍旧不离开。他仿佛觉得那芙蓉鸡丝粥滋味甚好,但却不去用瓷碗中的,而来争抢宝扇的。若是叫外人知道,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然和一个弱女子相争,不知该如何言说。 但陆渊回却并不在意,他只将那绵软的身子,几乎轻吻成暖融的水,才缓缓停下,依旧问了一句:“要用吗?” 宝扇哪里能再拒绝,她接过瓷碗,轻抿着温热香甜的芙蓉鸡丝粥。 赵管事来时,看到紧绷着身子站在屋外的珍珠。赵管事似有所觉,探着脑袋向屋内看去。便见到小小的一张美人榻,宝扇只坐了角落,大半都被陆渊回占去了。两人面对面坐着,并未说些什么话,只是宝扇喝粥,陆渊回眸色沉沉地看着。 这副样子,虽然没有肌肤相近,但赵管事却觉得,有种旁人无法融入的亲近。 陆渊回五感敏锐,向屋外看去。 赵管事身子一凛,俯身行礼道:“少爷,宝扇姑娘。” 陆渊回未理会赵管事,他便只能一直俯身。 宝扇用完了最后一勺粥,眼眸水润,她看着屋外身子发抖的赵管事,心中不忍,扯了扯陆渊回的衣袖。 “大人……” 水眸中满是请求。 陆渊回这才开口:“何事?” 赵管事胸口一松,连忙站直身子,禀告道:“关于夫人闯入院子,以及和……宝扇姑娘父亲索要银钱,老爷特意将人都请来,以求证事实如何,如今在正殿候着。奉老爷命,特来请宝扇姑娘前去。” 226. 世界九(二十三)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 得知罗父到了正殿,宝扇乌黑纤长的眼睫轻颤,黛青色的柳眉拢起。虽然罗父待宝扇并不疼惜,但他终究是宝扇的生身父亲,宝扇不免为他忧心。 宝扇走下床榻,身形微晃,一只宽阔的手掌抚上她腰肢。宝扇抬起美眸看去,便见到陆渊回那张令人心中安稳的侧脸,她细声呢喃着:“大人……” 待宝扇站稳,陆渊回便收回了手掌,他俯身看着宝扇的水眸,薄唇微动:“我与你同去。” 只是寥寥数语,却瞬间抚平了宝扇慌乱的内心,但她仍旧蹙着眉,柔声问道:“会不会于理不合?” 陆渊回看向站在一旁,低垂着脑袋的赵管事,重复着宝扇的话:“于理不合?” 赵管事立即回道:“老爷并未特意吩咐,也未屏退众人。少爷若是同去,并无不可。” 这般战战兢兢的模样,一瞧便知是被陆渊回凛冽的气势威胁,并非是赵管事的真心话。赵管事心道,对于此事,陆老爷自然不想让陆渊回参与其中,只是赵管事若是如此禀告,怕会惹来陆渊回的训斥。赵管事只当自己没有揣摩出陆老爷的心思,做出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来。 宝扇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只知道,陆渊回能陪她同去,紧皱的柳眉顿时舒展开来,暂时忘却了和陆渊回之间旖旎的梦境,美眸轻闪:“大人,太好了。” 但是看到陆渊回漆黑的眸子时,宝扇又匆匆地垂首,避开陆渊回讳莫如深的视线。 正殿。 陆老爷坐在上首,他虽然是温和有礼的文臣,但此刻端居上位,却显示出几分主子的气势来。陆老爷看到宝扇和陆渊回并肩而来时,眼底滑过一丝诧异,毕竟陆渊回的性子,他最为清楚,情意淡薄。若是在从前,这般事情,陆渊回定然不会插手。 陆老爷很快掩饰好面上的惊讶,让人给宝扇安置座位。丫鬟走到陆渊回面前,姿态恭敬,试图将陆渊回引到另一处位置上:“少爷——” 陆渊回轻扬起手,在宝扇右侧落座。 本朝左方为尊,陆渊回竟坐到了宝扇的下首位置。 这般场面,让近来面色好些的张清萍,顿时两颊微白。 宝扇温顺地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仿佛对正殿里众人的机锋恍若未觉。宝扇以帕掩唇,眼睑低垂,心中暗暗思量:特意将她唤来,自然是想给她这个寡居之人难堪。使上指桑骂槐的计策,张清萍引宝扇去见江公子固然不存善心。但张清萍心中的打算,并没有放在表面上,她大可以说,并非是有意将宝扇往那火坑里推,而是因为江家隐瞒的好,让张清萍以为江公子是个良人。但罗父之举,却是洗不清的。宝扇受辱,罗父不去为亲生女儿讨要公道,却借此机会敛财,难免令人不耻。 而有着这样不堪的父亲,宝扇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待在陆家,接受陆渊回的示好。 宝扇美眸微动,她心中已有对策。依照宝扇柔弱的性子,定然因为罗父而愧疚于陆家,她便顺势提出离开。宝扇觑了一眼陆渊回,心道日后不能时常接近陆渊回,虽然有些麻烦,但两人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若让陆渊回放手,他定然不允。 如此看来,离开陆家,对宝扇并无甚影响。 宝扇便放下心来,但她面上慌乱,遥遥地看着屋门。直到宝扇见到被小厮押着进来,周身狼狈的罗父时,她轻声唤道:“爹……” 宝扇柔柔站起身,但察觉到周围人的打量,只能重新坐回去。 陆老爷出声安抚道:“宝扇姑娘不必忧心,若是你父亲无错,便会安稳无恙。” 但若是有错,便要押送官府。 被押到正殿时,罗父显然受过许多罪,脸皮都皱成一团。张清萍看着他这张可恶的脸,冷声质问着,罗父是否承认,从她手中拿走许多银钱。 罗父满口承认。 张清萍只觉得,这些日子的浊气,转瞬间都散开,她下意识地看向宝扇。那副惯来楚楚可怜的脸蛋,此时正为罗父的安危担忧着,这令张清萍感到畅快。只是任凭正殿的纷争如何,陆渊回却丝毫都不在意,他平淡如水的眸子,只注视着那柔弱的身姿。 张清萍仿佛觉得,自己正站在戏台子上面,她和陆老爷,以及狼狈不堪的罗父,正卖力地唱念做打,可落在陆渊回眼中,却不如宝扇的一蹙眉,一眨眼。 陆老爷面色平稳,显然一切都是在他意料之中,他缓声开口:“既然如此——” 宝扇担忧地望向罗父,眸中水波粼粼,她深知罗父做了错事,且她人微言轻,纵使开口祈求,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宝扇声音发颤,唤着罗父:“爹……” 她将身子转过,面向陆渊回,不忍心再听再看。 罗父却突然咧嘴笑道:“老爷便是定罪,也得听我把话说完。” 陆老爷的眉峰,不着痕迹地微拧,他不明白,事情已经清楚分明,罗父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罗父继续道:“我是个烂人,只是陆老爷新娶的夫人,也算不得什么好货色。我女儿宝扇,生来便是一副柔弱的性子,出嫁前后,都未曾有过嫌恶她的人。可陆夫人为了一己之私,竟要将宝扇嫁给一个内里掏空的公子哥。宝扇懦弱,不知反抗,但我可不愿意。我女婿是锦衣卫魏茂,身姿高大,家境殷实,和宝扇郎才女貌。魏茂已死,宝扇虽成了无夫之人,也不是那样不堪的男子能配得上的。我打了江公子,既是为宝扇,也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后来,陆夫人为了管住我的口,便想用银钱来堵,我自然是愿意的。不仅如此,陆夫人得知我窥探出她隐秘的心思,还拿贴身首饰给我。我固然算不得善人,陆夫人与我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老爷拧眉,还未来得及开口,张清萍便站起身来,径直走到罗父面前,怒不可遏道:“你血口喷人,我何曾有过什么隐秘的心思,又哪里用贴身首饰堵住你的口!” 罗父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当日从张清萍手腕处,要来的那只玉镯,在张清萍略显慌张的神色中,说道:“陆夫人若不是心中有鬼,拿银钱来赶走我便是,何苦舍弃贴身首饰?” 张清萍气的脸蛋涨红,她竟然不知,罗父当日索要这玉镯,不是见财起意,而是存着污蔑她的心思。张清萍心中悔极,她那日便该拿其他物件搪塞了罗父,为何要给他贴身的玉镯。 陆老爷自然认得那玉镯,成亲当日,张清萍手上带着的便是它。只是陆老爷并不相信,罗父能知道张清萍什么秘密,怕是张清萍没有防人之心,胡乱地将东西给了人。 但陆老爷的沉默,显然让张清萍以为,他是相信了此事。张清萍扬声质问道:“今日你便将秘密说出来!” 张清萍断定,罗父不会知道什么秘密,不过是他用来污蔑人的手段罢了。 罗父却并不慌张,看向四周道:“陆夫人既然亲口允诺,我便说出来了。只是陆夫人日后,可不要因为此事,怪罪于我。” 张清萍神色冷冷:“自然不会。” 因为罗父根本就说不出。 罗父转过身,视线从陆渊回身上掠过。 罗父自然不是突然之间变了性子,从混不吝的人物,便成了爱女如命的善人。他只是觉得,张清萍对陆渊回有余情,她又是陆老爷的继室。若是张清萍有意阻止,他女儿宝扇,如何才能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罗父便想着,索性揭开张清萍的心思,让她不能再插手陆渊回的婚事,到时他也能如愿,扯着女婿的名号,作威作福。 在注意到罗父的视线时,张清萍便心中一慌,她刚要开口阻止,便听到罗父扬声说道。 “陆夫人惦念着陆指挥使,对于受他庇护的宝扇,自然不喜,才想方设法地要将宝扇嫁人。” 满堂皆惊。 众人皆模糊地知道张清萍对陆渊回的心思,只是陆老爷都未曾计较,众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这块遮羞布,被罗父大大咧咧地扯掉了。张清萍对陆渊回的心意不改,以及她竟然为此,要将宝扇嫁给极其不堪的人。 张清萍双眸微怔,两腿一软,便晕倒过去。 芝怡连忙上前搀扶,陆老爷神色淡淡,没有半分急切,只让赵管事去送张清萍,再请几个大夫。 芝怡见状,心中一凉,过去陆老爷虽然冷淡,但面上的体统还是给足了张清萍的。可如今……张清萍晕厥过去他却连看都不看,只将事情交给赵管事。芝怡看着昏过去的张清萍,心中祈求着张清萍早些醒来。 张清萍这副模样,在众人眼中,便是被罗父言中了。 事情分明,罗父有错,但张清萍并不清白,若是把罗父送到官府,陆家新娶的夫人,痴心继子一事,便会在京城传遍。罗父一事便不了了之,至于罗父用光的银钱,是张清萍的私库,想必……张清萍也不会再追回了。 宝扇将罗父送到门外,又塞给他几两碎银子。罗父只当是宝扇心软,只有宝扇心知,这是看在罗父能将张清萍气晕过去特意给的。 罗父看着宝扇柔美的脸蛋,压低声音问道:“你与指挥使大人,如何?” 宝扇面颊一红,怯声道:“爹乱说些什么,我与大人……并无干系。” 罗父并不相信,方才在正殿,陆渊回的眼神,都快将宝扇吞吃入腹了。 罗父担心宝扇太过柔弱,便仔细叮嘱道:“你与陆指挥使在一处时,他难道不曾……” “爹!” 宝扇瓷白的脸蛋上,尽是羞恼。 罗父便不再多言,拿着刚得到的碎银,又往赌场去了。 但很快,罗父便发现,他连赌场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赌场的人立在门外,好心说道:“莫说我们这里,京城哪处赌场,你都进不得了。” 并非是他们善心,不愿罗父赌博失财,而是锦衣卫特意叮嘱过,赌场以及一切玩物丧志的场所,都不得罗父进入。哪里有人胆敢得罪锦衣卫,那便是不想要性命了。 不让罗父去赌,比要了他的性命还要难受。不止赌场,连罗父平日里的赌友,都躲着罗父,这让罗父痛苦不堪,连断指上的痛楚,都有些遗忘了。 …… 陆老爷缓声说道:“宝扇姑娘是你下属的遗孀,你多有照顾,自然可以。但她……毕竟是女子。” 陆渊回看着陆老爷,脑海中想起陆母眼角的清泪,和陆老爷漠然的态度。 他沉声说道:“父亲,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过去是,如今也是。” 但陆渊回不是陆母一般的性情,将千百种情绪,都藏在心中。 227. 世界九(二十四)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 张清萍悠悠转醒时,看到的便是守候在一旁,面色忧虑的芝怡。张清萍脑海中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她脸色微白,伸手想屏退众人,询问芝怡那日她昏厥过去以后,陆老爷是如何处置罗父一事。 但见到芝怡轻轻摇首,张清萍心中疑惑,不等她出声询问,便听到赵管事开口道:“夫人身子可大好了?” 张清萍本就是因为罗父当众戳破,她对陆渊回的心意一事,而气血郁结于心,身子并无大碍。如今经过大夫调理,张清萍自然无事。 听到张清萍的回答,赵管事从宽袖中,摸出一张薄纸,语态恭敬道:“经罗父一事,老爷深知凡事不可强人所难。老爷已命我探查当日结亲之事,嫁给老爷,并非是夫人心甘情愿。老爷并非是枉顾他人心愿,强行娶妻之人。既然夫人不愿,不如好生分开,另行嫁娶,也不耽误夫人的余生。” 闻言,张清萍面色发怔,若说她嫁给陆老爷之后,心中惦念的唯有两件事情。一是能与陆渊回再续前缘,一是能脱离陆夫人这一名号的限制,重得自由之身。 但如今张清萍得到了和离书,心中却不是意料之中的欢喜,而是落寞,又夹杂着一丝慌乱。只因这和离书,是在她对陆渊回的留恋被揭开后,陆老爷所给出的。原本想张清萍所想要的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如今则染上了一份羞辱的意味。仿佛是陆老爷不齿,自己的继室和亲子有所牵连,这才无奈和离。 张清萍攥紧锦被,迟迟没有去接赵管事手中的和离书。芝怡眼看着,平日里姿态恭敬的赵管事,面上隐隐有不耐,忙伸手接过。赵管事抬脚离开,临走时留下一句:“老爷顾念张小姐身子不爽利,特宽宥三日,让张小姐清点嫁妆首饰。” 和离书,是给张清萍最后的体面,她并没有拒绝的权利。而陆老爷也给张清萍离开陆家,定下了三日期限。 芝怡看着张清萍神思不属的模样,陡然红了眼睛,抹着眼泪道:“夫人……小姐,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张清萍嫁给陆老爷,陆老爷虽然年纪大些,但内宅中清静。张清萍若是能掌权,便能在院子里快活度日。以往张清萍做出了许多逾越的行径来,芝怡虽然不赞同,但她劝过张清萍后,被轻巧地驳斥了,便歇了心思。芝怡本想着,张清萍即使再过失礼,也是在陆家内宅,若是陆老爷不在乎,其余的下人又能说道些什么。只是……素来不将这些事情看在眼中的陆老爷,却难得地强硬起来,竟是连和离书都写好了,半点转圜机会都不留。 张清萍收紧手指,面上一副颓丧色,对于芝怡的疑问,沉默不语。 张清萍很快便将自己的物件收拾妥当,她带进府中的嫁妆,除了女儿家的首饰,其余的银钱,都被罗父拿了去。如今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个箱笼,看着萧瑟落寞。 芝怡搀扶着张清萍,询问道:“是要回张府吗?” 张清萍颔首。 虽然她心中清楚,这般回去张家,定然会被长嫂不满,但她别无选择。 张清萍转过身去,只见游廊处,宝扇一袭素白薄制纱裙,身姿袅袅婷婷,裙裾处的褶皱平整,行走之间门,宛如湖水中的点点涟漪。她微扬起瓷白的脸蛋,目光中满是仰慕依赖地看着身旁的陆渊回。被那样湿润柔怯的眸子注视着,怕是世间门男子都会动心罢。 陆渊回同样注视着宝扇,素来沉默寡言的薄唇,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宝扇嗔怪地转过身去,脸颊尽是绯红颜色。 张清萍掌心微凉,她扬声唤道:“渊回。” 陆渊回循着声音望去。 被那样一双沉静的眼眸看着,张清萍忍住心中的躁动跳声,缓缓朝着陆渊回走过去。 “你我尚且算得上旧人,可否移步相谈?” 陆渊回沉默片刻,转身看向宝扇:“让珍珠陪你回去。” 纤长的指甲掐进肉中,张清萍才勉强忍耐着不出声质问,她朝着那柔弱的女子看去,想要知道宝扇的脸上,现在是什么神情。 陆渊回要见她这个昔日的有情人,宝扇那娇怯的脸上,会是嫉恨,亦或是不满,缠着陆渊回不让他们私自见面。 但都没有。 宝扇面色柔和,美眸轻颤,声音绵软轻柔:“有珍珠陪我,不要紧的。” 说罢,宝扇便翩然离开,而直到那身影远去,陆渊回才收回晦暗的视线。 寂静空荡的游廊中,只剩下张清萍和陆渊回两人。 张清萍望着不远处的花木,眼眸轻闪,似在怀念:“渊回,初次见你时,便是在一场宴会上,你带着绣春刀闯入,吓坏了众多贵女。那时,我只觉得你像地狱修罗,可怕的紧。但后来,我又觉得你没那么薄情,你待我好,这份和旁人区别的好,让我深陷其中,久久不能抽身。另嫁他人,是我自己选的,怨恨不得旁人。但成亲那日,我总期盼着你能赶来,将我带走。” 张清萍轻声叹息:“我娘亲所说,或许是对的。陆渊回,你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你的父亲,看着我失魂落魄,却从未想过救我。你甚至移情别恋……待那女子,比待我好上千倍百倍。陆渊回,可即使如此,我也恨不得你,我只恨那惯会柔弱姿态的宝扇,她享用着你的好,虽然寡居,但只要你肯,也能堂堂正正地嫁给你……” 话未说尽,张清萍已经是泣不成声。 陆渊回看着那晶莹的泪珠,心中却丝毫波动都无。陆渊回知道,他过去是同张清萍两情相悦的,只是当张清萍嫁给陆老爷时,陆渊回便用利刃,将有关于张清萍的一切,剜除殆尽。磨掉血肉的过程是痛苦的,正如同他指上的茧子,非要弄的鲜血淋漓,才能够去除。但陆渊回不会容忍自己,对着一个他父亲的继室,存有余情。 记忆的深处,陆渊回模糊的记得,陆母眼角的清泪,向陆老爷哭诉着:“……你们都不会记得我……” 张清萍占据了陆母的位置,这让陆渊回如何能再保留情意。若叫陆母知道了,陆渊回对陆老爷的继室留有余情,那本就忧伤的眼眸,便越发泪眼盈盈了。 陆渊回甚至觉得,张清萍所说,并无甚错。他当真是薄情寡义,将那一份情意割舍后,再对着张清萍时,便心如死水。 纵使张清萍再伤心,面对无动于衷的男子,眼眶中的泪水,也无法继续流淌下去。 张清萍眼中含恨道:“你终究不会得偿所愿。陆渊回,宝扇可是你下属的遗孀。魏茂因为救你而死,你却惦念他的妻子,这便是你锦衣卫指挥使,对下属的照料吗。” 说罢,张清萍便带着芝怡,离开了陆家。 对于曾经做过的错事,张清萍悔恨与否,已经无人在意,她也无人可以诉说。 宝扇从小佛堂祈福诵经回来,便看到陆渊回躺在她的软榻上。软榻秀气,和陆渊回高大的身形相比,可谓是狭小了。陆渊回蜷缩在软榻上,阖拢眼睑,吐息平稳。 宝扇柔声嘱咐珍珠:“你先退下。” 她走到软榻旁边,俯身看着陆渊回安静的脸庞。沉睡的陆渊回,没有了平日里的凉薄狠戾,双腿微曲的他,甚至显现出了几分温顺。 宝扇抬起柔荑,抚上陆渊回的脸,下一瞬间门,便听到冷声的质问:“谁!” 天旋地转。 柔背上的疼痛,让宝扇眼眸中泛起水光,但她咬紧唇瓣,害怕地看着陆渊回。 陆渊回在北镇抚司的模样,宝扇虽然听闻过,但并没有见识过他的雷厉风行。因为在宝扇身边时,陆渊回向来是能够被依靠被信赖的。这是第一次,宝扇从陆渊回脸上看到冷意,面对着她而生出的冷漠。 “大人……” 宝扇怯怯地唤道。 陆渊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将宝扇,当做了图谋不轨之人。他松开宝扇,抚着发痛的额头:“我认错了人。” 宝扇从软榻上坐起身,关切地问道:“是什么人?仇人吗?” 宝扇小脸发白,对于她这般不谙世事的人,仇人便是一种极其骇人的词汇。 看着宝扇小心翼翼的模样,陆渊回不禁舒展开了紧皱的眉峰,沉声道:“是,我有很多仇人。” 都想要他的性命。 陆渊回以为,依照宝扇那般懦弱胆小的性子,听到这番话语,定然会远离他,面上露出惧怕的神色。但陆渊回没有意料到的是,宝扇不禁没有逃跑,反而搂紧了陆渊回紧实的手臂。 绵软轻柔的触感,让陆渊回想到了分外旖旎之事。 但宝扇却不知陆渊回的可恶心思,还眼巴巴地宽慰着陆渊回:“大人如此英勇,他们是仇人,也是小人。小人只会搬弄是非,伤不得大人的。” 陆渊回伸出手掌,覆上那轻软的柔荑。 宝扇身子一颤,但因为顾忌着,陆渊回刚刚遭遇了“噩梦”,此时正多愁善感着。若是宝扇此时推开陆渊回的手,难免会让他觉得受伤。宝扇便轻颤着眼睫,温顺地让陆渊回把玩她的柔荑。 但陆渊回显然不知宝扇的“良苦用心”,他俯下身子,轻吻着那颤抖不止却强作镇定的眼睫。薄唇上传来轻柔的触感,酥麻柔软。 薄唇向下移去,落到宝扇的脸颊。 粉白的脸颊,宛如枝头挂满的桃花,娇怯动人,细腻可口。 宝扇瓷白的肌肤,泛着薄粉色,她身子轻颤,唯恐陆渊回的薄唇继续向下,落到那些令人羞怯的地方。 但陆渊回只轻啄了宝扇的脸颊,便堪堪停下,他将宝扇拉到床榻上。本就狭窄的床榻,此时更显得拥挤不堪。纵使宝扇想要躲避,但肌肤免不得要彼此靠近。隔着单薄的衣衫,宝扇感觉到那紧实有力的手臂,强壮的腿弯,都散发着灼热的火气。 陆渊回突然开口道:“别动。” 他顺势躺下,将脑袋放在宝扇的腿上,稍一转身,便贴上宝扇柔软的腹部。陆渊回的周身,都被淡雅清香萦绕着,额头的痛楚,也逐渐缓解。 宝扇犹豫着抬起手,轻抚着陆渊回的脸颊,柔软的唇瓣轻启,哼起了一首清灵的小调。 陆渊回转过身去,将脸贴在宝扇的腹部,放在宝扇腰肢上的手臂收紧。 宝扇感受到腹部传来的温度,柔荑微顿。 陆渊回拥紧了宝扇,仿佛想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这样再也不会有人非议。 张清萍的怨恨,终究在陆渊回心头留下痕迹。 但陆渊回素来决绝。 他不会放手的。 绝对不会。 228. 世界九(完) 虐恋文中锦衣卫指挥使的…… 百日孝期已过,珍珠早早地备好了热水,放进了晒干的花瓣,供宝扇洗尽这些日子的乏累。 藕白的肌肤,挂着莹润的水珠,顺着流畅的幅度缓缓流下。晒干的花瓣,带着阳光炙晒后的干燥芬芳,在屋子内蔓延着。珍珠手持柔软的帕子,覆上宝扇纤细的手臂。掌心下的细腻触感,让珍珠越发小心翼翼。 屋内挂起了玫红色的薄纱,透过层层叠帐,那模糊的柔弱身影,越发令人心驰神往。 陆渊回走进屋内,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美景,虽然看不真切,但影影绰绰,有时越发让人浮想联翩。陆渊回听到,清凌的水声,落到欺霜赛雪的肌肤上面,随后逐渐没入浴桶中。陆渊回看着那纤细倩影的眼眸,越发深沉。 宝扇似是有所察觉,转身看去,她美眸轻颤,轻呼道:“大人……” 陆渊回走近那玫红薄纱,说道:“出去罢。” 珍珠垂眸,看了宝扇一眼,将架子上的薄衫递给宝扇,便离开了此处。 即使手中握着薄衫,宝扇也不敢起身离开浴桶,当着陆渊回的面换衣。纱幔虽然可以遮挡视线,但毕竟是由层层轻薄的纱堆积而成,若是宝扇在此时站起身,周身上下,定然会被一览无余。 因此,宝扇只能躲在狭窄的浴桶中,以双臂相护,但水清澈见底,陆渊回一旦挑起薄纱,宝扇这般遮挡,在陆渊回眼中也是无济于事。 旖旎美色在前,陆渊回却并没有更进一步,他只出声询问道:“今日,便是百日。” 宝扇柔声称是。 陆渊回垂落在腿侧的手掌,微微收拢,眼底一片深色。 宝扇看着站在薄纱后,身量高大的男子,心道:她深知,依照陆渊回的性子,若是要了哪个女子的身子,定然不会弃之不顾。可这些时日,陆渊回却莫名的克制自己,两人偶有亲近,也是浅尝辄止,并不深切。宝扇心中自有计较,或许是她的身份,让陆渊回有所顾虑。 丧夫,二嫁女,对于陆渊回来说,并不紧要。横亘于两人之间的,是宝扇的亡夫魏茂。魏茂因救陆渊回而死,宝扇因为这个缘故,得以亲近陆渊回,也因此,不能与陆渊回更近一步。 宝扇垂下眼眸,心中平静,她不清楚,陆渊回究竟是因为魏茂,还是世间男子都有的本性,得之便不再放在心上。于宝扇而言,她离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夫人,只有一步之遥,无论中间的阻碍是何,最终都会消弭不见。 “啊。” 柔软的轻呼声响起,陆渊回眉骨微扬,素来沉稳的声音中,有了一丝波动:“如何?” 宝扇咬紧唇瓣,绵软的声音中满是羞怯,又夹杂着一丝忍耐:“腿,腿好疼……” 玫红薄纱被掀开,陆渊回俊朗的面容,在宝扇面前逐渐变得清晰。 “大人为何进来?” 直到宝扇被陆渊回抱在怀里,仍旧柔声呢喃着。陆渊回身上穿着的飞鱼服,是用金丝银线缝制的,但宝扇肌肤娇嫩,觉出冰冷的意味来。陆渊回的衣裳,几乎被宝扇身上的水珠浸湿,但他丝毫不在意,大步朝着床榻走去。 陆渊回将宝扇放在软榻上,宽大带着薄茧的掌心,轻揉着宝扇发僵的小腿,直到那纤细的腿弯,重新恢复成绵软的模样。 陆渊回抬起头,看到宝扇身上草草地裹着一件外裳,下摆虽长,但勉强遮挡住膝盖,雪白晃眼的肌肤,便呈现在陆渊回面前。宝扇抱着床上锦被的一角,发丝柔软地贴在她脆弱的脖颈处。此时的她,如同刚抽芽的柳枝,纤细倩丽。 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被清水浸泡过一般,水光粼粼,怯怯地看着陆渊回。 即使陆渊回百般想要克制自己,但当那柔若无骨的足,轻碰到他的胸膛时,陆渊回所有的意志力,在此刻溃不成军,轰然坍塌。 陆渊回拉住那只无意之中,撩动他心神的足,落下轻柔的吻。紧接着,陆渊回在宝扇盈盈水眸的注视下,收紧宝扇的腰肢,覆了上去。 此番旖旎情长,似涓涓细流,又如同惊涛骇浪。 宝扇虽然想要抗拒,但她力气柔弱,放在陆渊回肩头的柔荑,让陆渊回觉不出半分痛楚,但这软绵绵的抗拒,反而让陆渊回的黑眸越发明亮。 …… 私制武器一事,逐渐落下帷幕。北镇抚司在朝廷中名声愈盛,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陆渊回,更被众人称为天子近臣,风头无两。掌控锦衣卫,又得天子全心全意的信任,陆渊回的势头,足以令一众大臣畏惧。但众人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敢显露出半分不满,只因经过陶铺被查,天子便觉得血缘亲情都不可信,何况这些倚老卖老的臣子。他只相信听命于自己的锦衣卫,更容不得旁人说上锦衣卫丝毫不好。 退朝后,天子留下陆渊回,只道陶铺一事,虽然牵扯其中的大部分人的结局,都已经尘埃落定,但仍有一人,逃脱在外。 天子语重心长道:“此人为先皇兄弟,性情偏执,本是借陶铺制造兵器,再招兵买马,意图谋反。但此事被你查出,定然会怀恨在心。陆卿,你这些时日,多注重自身安稳,莫要单独行事。” 如今的天子,对陆渊回是极其仰仗,在他眼中,满朝皆包藏祸心,唯有陆渊回一人是忠臣,他自然不愿陆渊回有性命之危。 陆渊回心头一跳,沉声应是。 待陆渊回离开宫廷,便快马加鞭,赶回陆家,他心中隐隐有不安。尚未捉回的昌平王,此人睚眦必报,但他若是来报复陆渊回,陆渊回也并不畏惧。只是,若是昌平王想要借旁人威胁到他…… 陆渊回赶到陆家,他匆匆下马,语气沉沉:“宝扇呢?” 门房忙道:“宝扇姑娘一早便出府去了,说是见少爷绣春刀上的穗子旧了,去买些丝线。” 陆渊回问道:“往哪里去了?” 门房伸出手,刚要指出道路,便见到珍珠踉踉跄跄地走来,身上狼狈,一看到陆渊回便扑腾跌倒在地上。 “少爷,宝扇姑娘被贼人捉了去,少爷救救宝扇姑娘罢。” 陆渊回拧眉,他平稳心绪,将神情恍惚的珍珠,仔细询问一番后,便握紧腰间的绣春刀,去那贼人留下的位置寻人。 到了约定时辰,贼人迟迟未出现。陆渊回面色沉稳,站在原地又等候了一个时辰,才看到昌平王出现。他流逃在外,还带着两个死士。两人手持长剑,各自挟持一个女子,跟在昌平王身后。 昌平王没有看到陆渊回脸上张惶失措的模样,脸上丝毫不掩饰失望:“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果真是冷心冷情。纵使你心爱的女人,忍受性命之忧,都面不改色。倒是可怜了这两个女子,翘首以待你来拯救。” 陆渊回看到宝扇纷乱的发丝,受惊而泛着水意的眸子,握着绣春刀的手掌,不禁收紧,但他面色沉稳,问道:“你待如何?” 昌平王自知成王败寇,他如今的境况是回天乏力。但他心中郁郁,便特意掳来了陆渊回的新欢旧爱,来让陆渊回体会一番,被人威胁的滋味。 昌平王看向张清萍,据说此人是陆渊回的昔日有情人,又看着受了惊讶,面色发白楚楚可怜的宝扇。他从宽袖中摸出一柄短刃,轻轻晃了晃,语气中带着笑意:“陆指挥使,左拥右抱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这样罢,陆指挥使做个决断,两个美人,你选哪个活命,我便把她还给你。” 闻言,张清萍心中慌乱,她心中悔恨,不该为了继续留在张家,谎称陆渊回待她还有情意,这才被意图报仇的昌平王捉了来。张清萍深知,陆渊回待她并无余情,在他心中,怕是无人能比得上宝扇。但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刃,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脸颊,张清萍唤道:“我不想死,渊回!” 宝扇像是被疯狂的昌平王吓到了,讷讷不语。 昌平王索性将张清萍推出,对着身姿柔弱的宝扇道:“那便将这个小美人留给我,这般花容月貌,死了倒是可惜,不如先让我尝尝滋味。” 说罢,昌平王便俯身,想要吻上宝扇的唇瓣。 下一瞬间,挟持着宝扇的那死侍,脖颈便中了一只短箭,身子向后倒去。 而昌平王看在倒在地面,汩汩冒血的死士,没有半分动容,嘴角的笑意越发深切:“果真——这个才是陆指挥使心尖上的人。” 而走了一半路的张清萍,被另外一名死士重新钳制住。 昌平王自始自终就没想让陆渊回二选一,若是陆渊回顺从心意,选属意的女子,他便当着陆渊回的面,让他失去所爱。若是陆渊回选了昔日有情人,他便让陆渊回成了薄情寡义之人。再狠狠折磨两人,要陆渊回所爱,怀着对他的怨恨死去。 只可惜,陆渊回面色平静,让昌平王看不出半分破绽,还是昌平王有意亲近宝扇,才让陆渊回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意。 昌平王看着宝扇,意味深长道:“生的这般我见犹怜,难怪能让陆指挥使都动了心。” 陆渊回突然开口:“你想泄恨,施加在我身上便足够,欺辱弱女子,便是你昌平王的本事吗。” 昌平王果真被激怒,他本就是失败者,再背上欺辱两个弱质女流的名声,便更要遭人唾骂了。昌平王觉得陆渊回所言不错,但陆渊回武功高强,若是让他近自己的身,无疑是在自己的性命,交到陆渊回的手上。 昌平王从怀中摸出一瓶药,眼睁睁地看着陆渊回服下,却还是不放心,要陆渊回自伤其身。 陆渊回没有犹豫,拔出腰间的绣春刀,朝着胸膛捅去,殷红的鲜血,浸湿了朱红色的飞鱼服。昌平王这才满意,将张清萍和宝扇放开,宝扇朝着陆渊回走去,却见陆渊回缓缓摇首。 “大人……” 陆渊回不理会身后的呼唤,朝着昌平王靠近。昌平王只觉得周身舒畅,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然落到如今狼狈的下场。 昌平王接过死士的长剑,朝着陆渊回刚刚受伤的胸膛刺去。刀刃刚没入肌肤,下一瞬,长剑便易了主人,被陆渊回握在手心。想要反抗的死士,当场没了气息。而昌平王,也转瞬间被陆渊回挑断手筋脚筋,瘫软在地面,他眼睛睁圆,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会?” 分明陆渊回已经服用了软骨药,又受了重伤。 陆渊回张口,将压在舌底的药丸吐出。 锦衣卫也匆匆赶来,收拾残局。 陆渊回走向宝扇,他胸口仍旧在流淌着鲜血,这让宝扇身子轻颤,弱弱地倒在了陆渊回怀里。 陆渊回抱着宝扇离开。 锦衣卫将陶铺一事,唯一的漏网之鱼昌平王捉住。 张清萍留在原地,竟不知去往何处,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与陆渊回再无干系。而张家,恐怕再也不会容她。 …… 陆渊回受过大大小小的伤,自然知道怎么伤人,既不会伤重要害。又会使伤口可怖。他的伤不重,半月便能愈合。陆渊回正在包扎伤口时,听到陈璋禀告道:“宝扇一醒来,便询问大人伤势如何,很是担心。” 陆渊回沉声:“无事……” 他沉默片刻,叫来陈璋,仔细叮嘱一番。 陆渊回缠开身上的纱布,摩挲着胸膛处的伤痕,用上力气,轻轻一扯,那被止住的伤口,顿时变得鲜血淋漓。 陆渊回也没包扎,径直去寻宝扇。 宝扇一见陆渊回身上的深褐色痕迹,便蹙起黛眉,心疼不止。待得知陆渊回因为不会包扎,草草地敷药了事,宝扇更是忧心。她不再似往常一般,因两人亲近而对陆渊回躲避,而是主动提出,让陆渊回褪下衣裳,让她瞧看。 葱白的手指,带着清浅的凉意,抚上骇人的伤口。饶是性子绵软如宝扇,也不禁怨恨起昌平王:“昌平王当真是歹毒之人,竟然将大人伤的如此深……” 宝扇从陈璋口中得知,陆渊回自己刺入的一刀,把握着分寸,并不紧要。但是昌平王却下了狠手,使得陆渊回伤势颇重。 宝扇一边为陆渊回上药,一边皱眉心疼。宝扇自然不会将被挟持一事,迁怒到陆渊回身上,是昌平王心思狠辣。陆渊回何其无辜,甚至为了救她,受了重伤。 宝扇拿起纱布,为陆渊回包扎伤口。她两只纤长的手臂,绕在陆渊回的脊背后,绵软的身子,几乎贴在了陆渊回的胸膛上。陆渊回突然伸出手,抱紧了宝扇。 宝扇不敢挣扎,唯恐陆渊回伤势更重。 她听到陆渊回的声音响起:“你是我的,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 “大人……” 隔着纱布,陆渊回的伤口仿佛带着温意,烫得宝扇脸颊发热。陆渊回保护她,甚至为她受伤,宝扇却没有什么可以给陆渊回的。如今,陆渊回要她,宝扇只得应好。 “嗯。” “大人是我的英雄。” 听到绵软的轻应声,陆渊回的胸口顿时涌出无尽的甜蜜,仿佛周身泡在了蜜糖中,几乎快要融化掉了。 他握着不盈一握的腰肢,将这些日子的忍耐,全都尽数宣泄出来。 宝扇会是他的妻,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妻子,这般欢好,是天理自然。 唇瓣相近,水意交融。 宝扇顾虑着陆渊回身上的伤口,但那粗励的掌心,抚上她脆弱的脖颈,以及那柔软时,宝扇只觉得身子发烫,软的不成样子。 “伤口……唔……要紧……” 陆渊回沉声道:“大夫所说,夫妻敦伦,伤口才能尽快好转。” 宝扇这样好骗,便被陆渊回轻易哄了去,在陆渊回的指引下,小心翼翼地回应着陆渊回。 得到回应的陆渊回,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朝着一处涌去,无论他如何消解,任凭汗水洒落在宝扇白嫩的肌肤上面,那热意仍旧挥之不去。 当真是令人苦恼。 …… 陆渊回和宝扇成了亲,陆老爷虽心中不满意宝扇的身份,但在陆渊回冰冷的神色中,还是伸手接过了宝扇端来的茶,成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事。 天子得知陆渊回成亲,又赏赐下一众贺礼,令朝廷众人羡慕红了眼睛。 成亲不足一月,宝扇便被诊出两月的身孕,仔细算来,竟是那日陆渊回身带伤势,还要与宝扇缠绵才有的。宝扇面上羞红,他们竟有了孩子,可这些时日,陆渊回还整日与她胡闹,可否会对孩子不好。 大夫摇头,只道宝扇身子虽弱,但好生修养便是。只是床笫之间,待孩子出生前,还是莫要沉溺了。 陆渊回沉着脸色答应了。 自从宝扇有孕后,便时常梦到魏茂,整日睡不安稳。陆渊回得知此事,带了福纸香烛,到了魏茂坟墓前,说道:“此事对你不住,我并不否认,但也从未后悔。只宝扇是无辜的,你若是心中不甘,碧落黄泉,尽管可以质问我,莫要再入宝扇的梦了。” 陆渊回不畏惧鬼神,但他仍旧来看了魏茂,说出了这番话。 陆渊回给魏茂上了香火,在这以后,宝扇竟是从未做过噩梦。她依偎在陆渊回怀里,脸上满是令人怜爱的天真:“大人,夫君真的原谅我了吗?” 即使成亲后,宝扇仍旧唤陆渊回大人,而她口中的“夫君”二字,似乎从来都属于魏茂。对此,陆渊回并不在意,人都是他的了,何苦再计较一个称谓。 陆渊回半揽着宝扇,吻着她秀丽的发丝:“自然,他怎么会怪你。” …… 又是一年花灯节。 桥梁上人来人往,险些将身姿柔弱的女子碰撞到。陆渊回抱住宝扇,朝着那人望去。 那人瞥见陆渊回脸上冰冷的神色,又看他身着飞鱼服,配绣春刀,立即像个鹌鹑般瑟瑟发抖:“锦,锦衣卫。” 他看向宝扇,牙齿都在打颤:“我并非有意,请夫人见谅。” 宝扇见他模样可怜,便轻轻扯着陆渊回的衣袖:“大人,你吓到他了。” 陆渊回收回视线。 宝扇朝着那人说道:“无事了。” 那人脚步匆匆地离开。 宝扇朝着河流上漂浮的灯火望去,美眸微动。陆渊回百无聊赖地从河流上收回视线,注视着宝扇,他不明白这些灯火又何好看,竟引得众人熙熙攘攘地拥来。 在陆渊回看来,不如宝扇眸中的水光万分之一。 宝扇看足了灯火,又发现一处卖提灯的小摊,柔声说道:“大人,我们给琪儿买盏兔子灯罢。” 陆渊回眉骨微动,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同意了。 宝扇转身要走,却被陆渊回牵住了柔荑。 两人对视,情意自在不言中。 229. 世界九(番外) 转世篇 时值冬日,朔朔寒风夹杂着凛冽的气息。偌大的宅院中,却无人躲在屋中燃炭取暖,皆聚集在魏家夫人的正院。魏老爷年逾三十,却膝下无子,唯有正室夫人,于初春时节查出来有孕的喜讯,才使得魏老爷常年紧绷的胸口,陡然一松。 魏夫人刚刚发动,魏老爷正在外面宴请宾客,得知此事,丢下一众宾客,便匆匆赶回家中。丫鬟看着因为焦急来回踱步的魏老爷,脸上全然没有了过去的从容不迫。丫鬟搬来靠椅,按照老夫人的叮嘱温声劝慰道:“妇人生产,要耗费许多时辰,老爷不如坐下静等。” 魏老爷轻轻挥手,竟是看也不看那靠椅。 魏夫人尚且待在屋内,情况不知,他哪里能坐的安稳。 屋内。 魏夫人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口中被贴身嬷嬷放上了一枚参片,她咬紧牙关,正做好了忍受长时间痛苦的准备,便听得稳婆惊呼道:“成了,成了!” 魏夫人尚且未反应过来,便见到稳婆欢天喜地地将刚生出的婴孩,抱到魏夫人面前,讨好地说道:“小少爷是心疼夫人,不忍夫人受苦,顺顺利利地就出来了。” 魏夫人看了一眼被锦被包裹着的婴孩,心中满是柔情,她伸出手:“让我抱抱。” 稳婆小心翼翼地将婴孩递到魏夫人怀里。 感受到怀里的温热,魏夫人看向贴身嬷嬷,面上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嬷嬷自然心领神会,轻叹道:“夫人得了小少爷这个可心的孩子,日后便是苦尽甘来了。” 世人多苛责女子。魏老爷子嗣不丰,府里府外,难免会牵怒到魏夫人身上。魏老爷的生母老夫人,更是以此为由三番五次地向魏老爷房中塞人,魏夫人这个正室夫人,也过得水深火热。 可此时,魏夫人用脸轻轻蹭着怀中婴孩的脸颊,心中一片柔软,心道:魏老爷在她与老夫人之间,总是摇摆不定。可以后,她有了孩子,便有人会全心全意站在她那边了。 屋内的污秽被打扫干净,刚出生的婴孩,用温热水洗身,被绣着龙凤呈祥的小被包裹的严实,躺在魏夫人身侧。魏老爷和老夫人走进屋内,其后跟着一众妾室。 魏老爷想要抱亲子,但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在嬷嬷的指导下,魏老爷轻轻地将婴孩抱起,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一向对儿媳不悦的老夫人,看到眼眸又黑又亮,挥舞着胳膊的小手臂,再也维持不住紧绷的神情,一口一个“乖孙”。 众妾室心中酸涩,但她们拎得清楚,自然不会在此刻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惹了魏老爷厌弃。她们见老夫人和魏老爷,都将刚出生的小少爷,视同心尖肉,便立即变得口灿莲花,将小少爷好生夸赞了一番。 魏夫人依在软榻上,轻声道:“老爷可要取个名字?” 魏老爷见婴孩皱着眼睛,一副不舒服的模样,以为是自己抱的不舒服,忙将小少爷交给了嬷嬷。听到魏夫人的提议,魏老爷沉吟道:“是该取个名字。” 屋外突然下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院中的草木都被冬雪覆盖,视线所及,是漫天的银白,唯有松树和柏树,在这雪白中,显现出其身的一点绿色。 魏老爷便道:“冬日苦寒,唯愿我儿有松柏之质,能够经霜弥茂。如此,便唤他茂儿罢。” 魏夫人自然满意,轻声唤道:“茂儿,你以后便是魏茂了。” 嬷嬷怀中的婴儿,听到了这声呼唤,轻轻摇晃着手臂,作为回应。这番场景,更惹得老夫人欢喜,忙道她孙儿是奇才,小小年纪便能听懂旁人的言语。 魏茂百日宴那日,在魏老爷的亲自操持下,举办的极其声势浩大。在众目睽睽之下,魏茂选中了一把木剑。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乖孙儿这是要当大英雄,大将军呢。” 魏茂得了木剑,就要往回爬。只是经过一只玉钗时,他又停了下来。魏茂伸出藕节般的手臂,将玉钗揽在怀里。他人生的小,抱两个物件着实有些吃力。但魏茂哪一个都不肯舍弃,爬累了,他便歇在原地,等重新有了力气,再抱起挑选的木剑和玉钗继续爬动。 众人更是啧啧称奇,只道魏茂还是婴孩,便如此聪慧,日后定然前途不可限量。魏夫人只心疼儿子劳累,将魏茂抱在膝上,擦着他脑袋上的汗珠。魏夫人见魏茂紧紧抓住手中的两样宝贝,出声问道:“茂儿拿这玉钗,可是要给娘亲?” 说着,魏夫人便试探着伸出手,去拿魏茂手中的玉钗。 但魏茂抱紧玉钗,不肯松手,睁着一双圆乎乎的眼睛,看着魏夫人。 那副呆呆的模样,让魏夫人不禁噗嗤笑出了声,转身向嬷嬷说道:“茂儿小小年纪,便知道取漂亮的首饰了。既然不是给我的,怕是想要给哪个小姑娘呢。” 闻言,在座众人,皆是笑作一团。 …… 魏茂长到八岁时,府上仍旧只他一个小少爷。魏夫人刚怀上魏茂那阵,魏老爷的妾室都动了心思,纷纷缠着魏老爷。可等魏茂都两岁了,后院中也没有喜讯。魏老爷既然有了魏茂这个儿子,不再纠结于子嗣。唯独老夫人盼望着多子多福,但妾室们缠着魏老爷,魏夫人一心照顾魏茂,再没有像从前那般,妻妾争执,老夫人也看在眼中。 老夫人忧心许久,竟找到一位大师,想寻求法子为魏老爷增添子嗣。那大师擅长相面,看了魏老爷片刻,眉头紧皱道:“怪哉!” 老夫人忙追问,哪里奇怪。 大师便如实说道,看魏老爷的面相,是命中注定无子孙,百年之后,家产被旁支所占,列祖列宗都落个孤魂无所的结局。只是近乎透明的子嗣线,突然凭空生出一条,所谓峰回路转,才有了魏茂。 大师好心规劝老夫人,莫要执着于子嗣,亲孙儿魏茂,或许是上天垂怜,才赐给魏家的。至于旁的,便不必再多想了。 老夫人顿时连连称是,回府以后,再也不提绵延子嗣的事情,待魏茂更加疼爱。对于魏夫人,老夫人也变得和颜悦色,再没有过刁难。 魏夫人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嘴角扯出冷笑,若是在过去,她深信东风压倒西风的道理,定然要利用此事,好生筹划一番。但如今,魏夫人有子万事足,无空理会老夫人心中的弯弯绕绕。 嬷嬷说道:“果真是上天垂怜,赐小少爷给夫人的。自从有了小少爷,夫人的面色好了许多,沉疴旧疾也逐渐好转,竟是瞧着越来越年轻。” 提及魏茂,魏夫人面容温和:“有茂儿陪伴在我身侧,我不必再像从前一般,和妾室争夺老爷的宠爱,也不会和老夫人斤斤计较,自然畅快。茂儿果真是我的小福星。这般时辰,茂儿已下了学堂,为何还不见他的身影?” 嬷嬷面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少爷,下了学堂,便急匆匆跑去练武堂,不到用晚膳的时辰,怕是不会回来的。” 魏夫人轻声笑道:“这孩子……” 魏茂喜武不喜文,但他从未想过逃离学堂。与之相反,魏茂每次待在学堂,都极其认真。念书背书,对于魏茂来说并不算难事。只是提到吟诗作对云云,便让魏茂头痛不止。可他态度端庄,夫子看着那并不通畅的诗句,竟说不出半句苛责的话来。 即使在堂上,魏茂做的短诗,将夫子惹怒了,他也只会指着魏茂:“你,你!简直是榆木脑袋。” 却是从未用戒尺打过魏茂。这般,可让其他被打痛过掌心的学子羡慕不止。 …… 魏茂离开学堂,果真如同嬷嬷所猜想的一般,去了练武场。不过今日练武,早早地便结束了。魏茂走在回家的路上,颇有些无聊。 途径一片草丛时,魏茂听到了猫儿的声音。魏茂并不喜猫,但他却鬼事神差地停下了脚步,用手拨开浓郁的草丛。待寻到那声音时,魏茂才发现,并不是什么猫儿,而是一个小姑娘在轻声啜泣。 她声音绵软,听起来便像是猫儿呜咽。 那小姑娘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虽青涩但分外柔美的脸蛋,她眼圈红红,唇瓣抿紧。 见状,魏茂只觉得心被揪紧,忙询问道:“你为什么在哭?” 小姑娘指着不远处的草丛,颤声道:“我的竹球,跑到里面去了。” 魏茂抬脚,要帮她取回。 小姑娘却扯紧魏茂的衣袖,扬起瓷白的小脸看他:“不要去,有,有蛇的。” 她娇小的身子轻颤,像是极怕蛇的。 魏茂握住小姑娘的手,只好奇她的掌心,为何这般柔软,人也生的小巧可爱。 “我不怕蛇。” 在小姑娘仰慕的视线注视下,魏茂取回了草丛中的竹球,是用竹条编织而成的,绵软轻巧。草丛中并没有蛇,魏茂心想,可能是小姑娘太畏惧蛇,才以为蛇潜伏在其中。但虽然没有蛇,竹球却凹陷下去,再不能用了。 小姑娘轻抽着鼻子:“会……被骂的。” 魏茂拉起小姑娘的手,要陪她一起回去,定然不让她挨骂。 小姑娘抱紧了魏茂的手臂,声音柔柔的:“大哥哥,你真好。” 魏茂木讷地点点头,突然说道:“魏茂,我叫魏茂。” 他突然想让小姑娘知道他的名字。 小姑娘眸子轻颤,从善如流地说道:“魏茂哥哥,我是宝扇。” 魏茂珍重地唤道:“宝扇。” 从宝扇口中,魏茂知道,她此行是陪少爷出来游玩,几个少爷小姐聚在一处,便想着玩闹竹球,结果不慎将竹球踢的远了,便遣宝扇来寻。 几个少爷小姐看到破烂的竹球,没了玩闹的兴致,立即气势汹汹地来质问宝扇。其中一人,扬起掌心,便要向宝扇挥下。宝扇站在原地,竟然是动也不动,但发颤的身子,显示出她此刻的害怕。魏茂捉住那手臂,将打人的少爷狠狠推搡在地。魏茂的年纪小那少爷几岁,但他经常练武,力气很大,很轻易地便将那少爷推倒。 众人的嬉笑声音,让那少爷觉得颜面尽失,他叫嚷着:“宝扇,你快点滚过来,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魏茂攥紧宝扇的手掌,俯身看着她的眼睛:“不要走。” 宝扇没有挣开。 跌坐在地面的少爷,看着宝扇和魏茂离开的身影,心中浮现出一丝恐慌,他这才明白,他从未讨厌过宝扇,故意欺辱她,只是喜欢看宝扇为他哭泣的模样。 魏茂回到家中,还带回来了一个小姑娘,此事很快便在府中传遍。 听下人们说宝扇的主子上门要人,魏夫人这才知道宝扇的身份,她试图向魏茂解释:“她是别人家买来做丫鬟的。” 在这件事上面,魏茂显示出他的固执来:“她是我的。” 魏夫人见魏茂着实喜欢宝扇,自然不会因为外人,强行将两个孩子分开。魏夫人准备了足够的银钱,魏家在此处,又颇有权势,那家人不敢纠缠,拿了银钱便匆匆离开。 但魏茂却不放心,他担心自己一时不慎,宝扇便会被人领走,再也看不见。于是魏茂一直攥紧着宝扇的掌心,吃饭也牵着,走路也牵着,直到就寝时,嬷嬷提醒道:“少爷要和宝扇一起睡?” 魏茂这才红了脸蛋,匆匆松开宝扇。 可魏茂一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嬷嬷:“宝扇在哪里?” 魏夫人见他如此,便提议将宝扇给了他:“先做你的丫鬟,待你长大后,再给你做通房,可好?” 魏茂摇头:“不做通房。” 做什么呢,魏茂也不知道。 …… 春来暑往,又过了数年。 本朝开立文武双试,魏茂虽然不擅文试,但在武试中,得了头筹。消息传到魏家,一众人自然是喜不自禁。 魏茂归心似箭,匆匆拜见了父亲母亲,和年迈的祖母后,便去寻宝扇。 随着年岁渐长,魏茂生的身量高大,猿臂蜂腰,只看背影,便叫人觉得面红耳赤。他模样英俊威武,又没有京城男儿的肆意妄为,反而有些木讷,被人称赞有赤子之心。 宝扇正在树上采摘甜柿,正是秋日好时节,柿子个个饱满圆润,定然半分酸涩滋味都无。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宝扇转身望去,柔声唤道:“少爷!” 长梯却陡然一颤,直直地向后倒去。 宝扇轻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魏茂漆黑的眼眸。 结实有力的手臂,拥着宝扇绵软的身子。在魏茂的注视下,宝扇脸蛋绯红,为了方便采摘甜柿,她换了身便装,如今从长梯上摔落,模样狼狈,手心还握着一枚柿子。 这让她如何不羞赧。 但在魏茂眼中,宝扇无论如何都是美的,是他此生见过最美貌的女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纵使身着简陋衣裙,也能让魏茂怦然心动,心颤不止。 魏茂丝毫没有放开宝扇的意思,沉声说道:“我求母亲定下了婚事。” 宝扇垂下脑袋,神色难掩失落:“少爷有佳人陪伴,自然是好的。” 闻言,魏茂拧眉:“你不欢喜吗?” 宝扇想要轻扯嘴角,但眼中的酸涩,却让泪珠滚落:“我……少爷有妻,我自然欢喜。” 魏茂不解:“那为何要哭?” “……我怕少夫人不喜欢我……” 魏茂俯身,吮住了宝扇的唇瓣。 “我的妻……不就是你吗?” 宝扇双眸睁圆,不知道该是为魏茂的亲近而惊讶,还是得知魏茂向魏夫人求取的是她而诧异。 魏茂将宝扇的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脖颈处,加深了这个吻。只有和宝扇亲密无间,如此欢好,他才能觉得心中安稳,觉得宝扇是真真切切属于他的。 他安抚地吻着宝扇的眼尾:“日后莫要轻易垂泪,除了见到蛇。” 魏茂还记得,初次见宝扇时,她因为怕蛇而流泪的场面。 宝扇抱住魏茂,轻轻回应着他,眼底一片深色。 蛇固然可怕,但她又不是蠢笨的,连草丛中有没有蛇,都不会探查清楚。 只不过是为了哄骗一个榆木脑袋,好为她挡主子的责骂罢了。 这呆木头,怕是不会发现真相的。 宝扇想着,装作无意间,扯开了魏茂的衣襟。她颤着眼眸,看到了魏茂漆黑深邃的眸子。 “少爷……我不是有意的……唔……” 手中的甜柿,被凶猛的碰撞,摔倒地面上。 树叶唰唰作响,却掩盖不住旖旎景象。 230. 世界十(一) 宫廷文里心比天高的教坊…… 正通十四年,顺成帝薨逝。继承其位的,却并不是顺成帝生前最宠爱的六皇子,而是被幽禁在冷宫的贵妃膝下的五皇子。 举国皆知,贵妃钟香寒因为谋害皇嗣,心思歹毒,被顺成帝呵斥“行径有污,品行不端”。但顺成帝感念钟氏一族,常年驻守边关,为国尽孝,立下了赫赫战功,却也因此导致子嗣凋零。顺成帝便没有剥夺贵妃钟氏的封号,只将她拘在冷宫,此生不复相见。而钟贵妃之子,性情肖像其母,弃兄友弟恭于不顾,甚至陷害血缘兄弟,被顺成帝不喜,便将五皇子扔到封地蜀城,命其待在蜀城好生反思,非传召不得入京。 但顺成帝临逝前,却留下遗诏——他于弥留之际,才得知自己心念钟贵妃与五皇子,唯有将王朝交给两人之手,才能安稳。 满朝哗然,非议之声不止。但多数朝臣,都谨遵先帝遗诏,奉五皇子为新帝。众人将钟贵妃从冷宫接出时,本以为见到的是形容枯槁的妇人,但钟香寒面色凛冽,肌肤细腻,周身的气势全然不像在冷宫待上了十年之人。 礼部尚书率先表示忠心:“国不可一日无君,微臣这便遣人,将五皇子——储君接回京城。” 钟贵妃轻飘飘地觑礼部尚书一眼,她虽为女眷,却气势令礼部尚书身子一凛,眉眼紧绷。钟贵妃语气随意:“不必,我兄长已从边关赶至蜀城,想必此时已经见到了伯玉。” 在场诸多臣子,闻言皆是心中一颤,他们今日才见到钟贵妃。冷宫消息封锁,进出受限,贵妃钟氏却能提前得知先帝遗诏的消息,并且与钟将军有所联络。可见钟贵妃,并不是传闻中的弃妃一般无依无靠,且背后的权势不容小觑。 这之后,诸臣待钟贵妃,越发姿态恭敬,原本那些轻飘飘的奉承和独善其身的观望,也逐渐落到了实处。 …… 蜀城。 钟将军得了秘信,早早地便赶到蜀城,来接他的侄儿,如今的储君回京登基。但钟将军看到蜀城的境况时,浓眉不禁紧皱。他常年驻守边关,对于严寒炙热早已经习惯。钟将军不怕苦,也能吃苦,可饶是如此,在看到蜀城的偏僻荒凉时,也忍不住拢眉。 蜀城土壤贫瘠,难以栽种庄稼,即使耗费时间种好,培育出的谷物也是酸涩干瘪,难以下咽。而且蜀城极其荒凉,不时便会刮起漫天风沙,让人捂住口鼻,却因看不清道路,仍旧无法行走。 走在路上的行人,皆是脚步虚浮,面黄肌瘦。钟将军握着腰间配剑的手掌,捏的骨头做响,心道:好,当真是极好。顺成帝不知从哪里挑出来的偏僻地境,赐给他侄儿做封地。 蜀城的官员,得知钟将军前来,连忙赶来奉承。钟将军不欲和他多言,只出声询问道:“储君在何处?” 蜀地偏僻,距离京城尚远,这些官员还未知道顺成帝逝去的消息,自然也不知,在蜀城的五皇子褚伯玉,是如今的新帝。 被问话的官员,满头雾水:“帝王尚在,哪里来的储君?” 钟将军拔出长剑,横亘于那官员的脖颈处,声音冷冷:“我侄儿伯玉,现在何处?” 被帝王遗弃的五皇子,竟顷刻之间,变成了储君! 这番消息,让官员们面露震惊,他们擦着脑袋上的薄汗,给钟将军指着道路:“在那里。” 钟将军迈进宅院,浓眉拢的越发深切了,此处虽然宽阔,但屋舍破旧,有的屋子甚至四面漏风。如此狼狈,莫说在京城,在边关也是少见! 褚伯玉来蜀城,是做王爷。纵使蜀城贫困,也得让他衣食温饱,可如今……钟将军气极,他本就不是沉稳的性子,拔出长剑就砍掉了为首官员的脑袋。血淋淋的头颅,在满是黄土的地面滚了又滚,吓傻了一众官员。 他们忙跪在地面,不等钟将军追问,便将褚伯玉如此境况一五一十地讲出。 “……是帝王下了私召,命我等……不许善待储君。” 官员怕钟将军不信,忙命下人从书房取来一道明黄色圣旨。钟将军看着上面的字迹和红章,除了顺成帝亲手所书,还有哪个。 钟将军把圣旨握成一团,扔到下属手中,朝着一处被打扫干净的屋子走去。此处明显同其他屋舍不同,虽然同样是简陋,但窗明几净,必定是有人在此居住。 钟将军推开门,床榻上的人听到声音,立即将手中的东西,塞到棉被中,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警惕地看着钟将军。他手脚虽快,但钟将军目光如炬,还是看到了他藏东西的举动。 钟将军走到床前,看着瘦小的人,从他和钟贵妃相似的眉眼中,一眼便辨认出了,这人便是他的侄儿褚伯玉。 钟将军冷声道:“拿出来。” 褚伯玉被那样漆黑幽深的眼睛盯着,眼神躲闪,瑟缩着从棉被中拿出一枚干瘪的果子。 红白掺半,显然是尚未成熟的果子,想必滋味不会太好。 但褚伯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副懦弱的模样,让钟将军又气又心疼。 钟将军接过那枚果子,毫不留情地扔到地面上。褚伯玉看着染上尘土的果子,黑眸中满是可惜。 钟将军吩咐道:“给他沐浴,换好衣裳。” 褚伯玉温顺地被他们沐浴更衣,仿佛一个无知无觉的傀儡,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褚伯玉泡着暖融的清水中,心中想着:这次,他们又要怎么折磨自己。 褚伯玉早就知道,这些官员对他的苛责,是奉了顺成帝的命令。他也清楚,父王讨厌他,恨不得他去死,但又不让他死,只用别的法子来折磨他。 褚伯玉瘦小的身子,逐渐没入清水中。热水覆盖了他的脖颈,脸颊,直至将他整个人都埋进其中。 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能这样干净的死去,也不算差劲。 伺候的内侍,拿着崭新的衣裳进了屋子,看到褚伯玉被热水淹没,立即尖叫着将褚伯玉救出。 为褚伯玉换衣裳时,内侍还在念叨:“怎么会掉进去了,水并不深切。” 褚伯玉轻声道:“睡着了。” 钟将军坐在正厅,看见褚伯玉被收拾干净,走了过来。他站在褚伯玉的面前,捏着单薄的脊背,轻声叹息:“太瘦小了。” 分明已经十一岁,但同龄人的衣裳,穿在褚伯玉身上,却显得过于宽大。在等候的时辰,钟将军已经从其他官员口中知道了,褚伯玉这些年的境遇。 从不记事的六岁,到如今的十一岁,整整六年,他们钟氏的血脉,便过着被人欺凌,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名义上褚伯玉是蜀城的王爷,但有顺成帝的旨意在,褚伯玉便成了可以任意欺负之人。 或许一开始,众多官员还是有所收敛。但欺辱褚伯玉,这个一无所有的上位者,便让他们隐隐觉出了快意,此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钟将军冷声道:“抬起头,畏畏缩缩地像什么样子!” 褚伯玉仰头看他。 “我是你的舅舅,你日后是帝王,不可再是一副懦弱不堪的模样。” 褚伯玉喃喃道:“舅舅?” 钟将军点头,吩咐人拿来膳食。褚伯玉从未见过这么多精致的膳食,他不明白钟将军言语中的意思,只是想着,即使钟将军想要他的性命,也无所谓的。 褚伯玉每样菜肴都想吃些,但他这些年早已经被饿坏了身子,吃了不到一碗饭,便怎么都吃不进去。褚伯玉还想拿着筷子往嘴里塞,腹部却传来酸涩的滋味,让他忍不住干呕起来。 褚伯玉干咳了许久,眼角都流淌出泪珠。 钟将军命人将饭菜收下去,说道:“以后每日都能吃,何必着急。” 褚伯玉跟着钟将军离开了蜀城。临走之前,钟将军处置了一众当地官员,都是欺辱过褚伯玉的。钟将军不懂什么手段,他只命人将几个官员捆好,送到褚伯玉面前。钟将军把一把砍刀递给褚伯玉,说道:“杀了他们。” 砍刀很重,褚伯玉只抱着,就有些身形不稳。 他听从钟将军的命令,走到一个瑟瑟发抖的官员面前,举起砍刀。 褚伯玉终究还是没有下去手,他双臂颤抖的不成样子,砍刀咣当一声掉在地面。 钟将军脸色黑沉,重新拿起砍刀,他握紧褚伯玉的手掌,借着他的手,砍下了一个又一个头颅。 回京的路上,褚伯玉便发起了高热,昏迷不醒。大夫说是惊吓所致,钟将军对褚伯玉有疼惜,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褚伯玉可是要做帝王的人,这般懦弱的性子,当真令人忧心。 马车缓缓驶进,到了京城城门查验时,马夫一扯缰绳,正要说话。只见钟将军掀开帘子,那看守城门的士兵,立即面色一凛:“钟将军。” 士兵随即便放行。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因为先帝去世,为防心怀不轨之人混进京城,每人均需要查验身份,待身份被证实了,的确是京城人士,才能够进入城内。 褚伯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便看到钟将军掀开帘子,外头的景象一览无余。等候查验的队伍中,有一个身穿鹅黄衣裙的小姑娘,正与醒来的褚伯玉对上视线。 褚伯玉微微愣神,钟将军已经把车帘合拢,叮嘱褚伯玉道:“先去见过你母妃,再筹划登基之事。” 褚伯玉平静地颔首。 而马车后面,队伍中有稚嫩的声音唤道:“宝扇,你在看什么呢?” 一身鹅黄衣裙的宝扇,收回视线,糯糯道:“那马车好生华丽。” “定然是京城哪个大官的,连查验都不必呢。” 宝扇深以为然。 231. 世界十(二) 宫廷文里心比天高的教坊…… 钟香寒斜依在贵妃榻上,左右各立两个打扇的丫鬟,面前的侍女屈膝呈上一盏剥壳的荔枝。果肉晶莹剔透,用同样雪白的碎冰托着,其旁,放置着一枚银叉。 岁月似乎从不苛责美人,钟香寒比起进冷宫前,容貌并未折损多少,似一罐醇香的酒,在她身上缓缓沉淀。比起当前的活泼肆意,如今的钟香寒更多的是沉稳。 她素手微伸,那精致的银叉便挑起荔枝肉,送去檀口中。钟香寒柳眉轻动,将银叉放回瓷盘中,颇有些不中意道:“不比从前的味道。” 寡淡无味。 闻言,在殿内伺候的侍女们,皆屈膝请罪。 钟香寒还未开口,便见着钟将军领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孩童,走进殿内。钟香寒连身都未起,随意地唤了句:“兄长此行辛苦了,可将伯玉带回?” 钟将军伸出手掌,将躲在他身后的褚伯玉,推到钟香寒面前。 “伯玉,见过你母妃。” 褚伯玉看着眼前周身精致奢华的美人,口中结结巴巴道:“母……母妃。” 钟香寒拢眉,伸出柔荑将褚伯玉揽在怀里,瘦小的身子,包裹不住骨头的坚硬。钟香寒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伯玉?” 褚伯玉不记事时,钟香寒便进了冷宫。此后,褚伯玉又被顺成帝以“不孝不悌”的名号,赶到蜀城去了,母子之间,竟有数年未曾见过面。因此,钟香寒在看着褚伯玉瘦小的身形时,难免有些不相信。但钟香寒抬起褚伯玉的下颌,依稀看出肖像自己的眉眼,心中相信了大半。 听罢钟将军所说,蜀城中人听从顺成帝的命令,是如何欺辱褚伯玉的。那张娇艳的美人面上,顿时浮现出怒火,她宽袖一伸,便将盛着荔枝肉的瓷盘打翻在地,红唇发颤:“混账!贱人!” 钟将军自然清楚,钟香寒口中谩骂的是谁,便是那逝去的顺成帝。顺成帝将钟香寒幽禁冷宫,又把她亲子赶去蜀城,受尽欺辱,这让钟香寒如何不恨。 但褚伯玉不知,他以为是自己形容不堪,让钟贵妃觉得丢了面子,心中慌乱,便跟着其他请罪的宫人一起跪下,请罪道:“娘娘息怒。” 钟香寒如何能息怒,她恨不得将顺成帝从坟墓中挖出来,鞭尸抽骨。不过折磨一个死人,有什么意思。钟香寒眸色渐冷,吩咐道:“去地牢中,拔掉那贱人和她儿子的指甲。” 宫人应是,匆匆离去了。 褚伯玉跪在地面,身子发颤。他想着,会不会也拔掉他的指甲。十指连心,他定然会痛晕过去。 钟香寒见褚伯玉这副样子,心下叹息,出声询问:“当年若不是那两个贱人,诬陷于你,你便不会被赶到蜀城,受这许多折磨。伯玉,若你心中有气,我便吩咐宫人,让你亲手施刑,看那两个贱人痛苦不堪的模样。” 褚伯玉喉咙发涩,说不出话来。 钟香寒继续道:“你是天子,普天之下都是你的。纵使你有些小性子又如何,随意惩罚旁人,也无人胆敢议论。” 钟香寒循循善诱,她未出嫁之前,便是张扬肆意的性子,嫁给顺成帝后未曾改变过,因此吃了苦头,甚至进了冷宫。但这些岁月,可以让钟香寒改变表面上的脾性,可她骨子里的任性,却是无法磨灭的。 不过钟香寒肆意妄为,是因为她在钟氏最为受宠,父母双亲,家中长辈,兄弟姐妹,都娇惯于她。可褚伯玉不同,他养在钟香寒膝下,时日不长。且刚学会走路,钟香寒便成了冷宫贵妃,褚伯玉在宫中受人冷眼。顺成帝不喜他,兄弟们有意排斥他,使计谋诬陷他。褚伯玉在宫中吃了很多苦头,听到顺成帝要送他出宫,褚伯玉以为是解脱,却是另外一个劫难。 前十二年,褚伯玉从未得到过关怀疼惜。无人教导他读书认字,明理通情,褚伯玉只能自己去学。褚伯玉有自己应对的法子,在被其他人殴打时,他会抱着脑袋,这样便能减轻疼痛。无饭菜可用时,他便去寻些野草果腹,总归腹部有食,不会落到饿死的下场。褚伯玉过得小心翼翼,宛如一只乌龟,试探性地伸出脚,探索着如何生存。但突然之间,有人告诉褚伯玉,他是这天下的掌权者,无人会违背他的意思,因此褚伯玉可以肆意妄为。但褚伯玉已经活成了懦弱的乌龟,面对母妃钟贵妃和舅舅钟将军的指导,褚伯玉想要尝试,想让家人接纳自己,但他动作缓慢。 这番模样,让钟香寒以为褚伯玉不肯,她蹙起眉峰,轻声道:“兄长送伯玉回宫去罢。” 褚伯玉刚要说出口的“好,我去地牢”,在听到钟贵妃的话语后,又咽回了肚子里。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钟将军身后,眼眶酸涩,心中却有“果然如此”的感慨。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愿意爱他,疼惜他。即使是有血缘亲情的母亲和舅舅,都嫌弃他懦弱不堪。 褚伯玉又缩回了,他刚刚想要挣脱的乌龟壳子里。 钟香寒来到地牢,百无聊赖地看着柔荑上的蔻甲,又望向地牢中满身血污的淑妃和六皇子,语气悠悠。 “之前先帝还在人世时,就常赞淑妃十指纤纤,分外动人,又命本宫多向淑妃所学。不过本宫学不来淑妃的矫揉造作,便只能废掉淑妃的双手,想来纵使淑妃去陪先帝,待见到了这双污秽不堪的手,先帝便不会再提,让本宫效仿淑妃一事。” 淑妃扬起脸,再不似待在顺成帝身旁的楚楚可怜,她浑身脏污,双手发颤,脸上却无丝毫恨意。 钟香寒向来看不惯淑妃这副模样,但凡淑妃附小做低,心中定然有一番筹谋算计。不过如今的局面,淑妃所求,无非是饶六皇子一命。 钟香寒听够了淑妃的柔声请求,红唇扯出轻笑,既没同意,也没出声拒绝,带着一众宫人翩然离去。 钟将军给褚伯玉请来了有名的大儒,做他的太傅。太傅教导褚伯玉许久,只道因为生平经历,褚伯玉心底怯懦。褚伯玉若是寻常人,这般性情倒是无妨,可他是帝王,理应杀伐果断,这般优柔寡断定然会被朝臣诟病。 钟将军闻言拧眉,他并非不疼惜这个可怜的侄儿,只是帝王大业,褚伯玉并不合适。钟将军甚至凭空生出莫名的念头,若是钟香寒另有一子,他们还有退路。 只是如今他们只有褚伯玉,便别无选择。 登基那日,褚伯玉在钟香寒和钟将军的陪同下,坐上了那个极尽奢华的龙椅。 钟香寒便坐在褚伯玉的右侧,此举并不合规矩,但在钟将军凛冽的眼神注视下,无人胆敢质疑。 臣子朝拜,万民恭贺新帝。 当年,改年号为河晏。 皇宫巷道。 一众小姑娘排着长队,从嬷嬷手中接过玉牌,再经过侍卫查验,才得以进入宫中。 银花身上穿着新做的衣裳,她是乐意进宫的,能吃饱穿暖,每岁还有新衣裳穿。银花最爱惜自己的头发,乌黑发亮,因此进宫时,她要求娘亲梳了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用手把玩着。 等待领玉牌的时间漫长而无趣,银花向前看去,首先注意到的便是每个小姑娘的头发。银花越看越得意:这个,那个,还有旁边的,都没她的头发秀丽。 可银花再往前看,目光顿时一凝,只见那发丝柔软,乌发如瀑,竟比银花最为得意的青丝,都要美上几分。可这样好的头发,却没有精心打扮,只简单地用红绸带系起,垂在柔弱的肩头。 银花跑出队伍,挤到那个身形柔弱的小姑娘背后,以极其蛮横的架势插进中间。 “你做什么……” 有小姑娘不满,抱怨出声。 银花睁圆眼睛,瞪了她们一眼,那些小姑娘立即噤声不语。 或许是后头的吵闹声,引起了宝扇的注意,她转身看去,便看到了像只恶狠狠小兽的银花。 银花转过身,刚想责问宝扇,这么好的青丝,为什么不好好爱护。只是看清楚了宝扇的脸蛋,银花眸子微怔,话也说不出了。 银花这才注意到,宝扇不禁头发秀丽,身形面容无一不柔美。她年岁虽小,脸颊白皙稚嫩,但只从如今的面容,便可见以后的异常美貌。 宝扇偏着头,柔声提醒道:“小声点,嬷嬷快过来了。” 银花心头砰砰直跳,不禁人生的貌美,连声音都轻柔酥软。 宫里的嬷嬷,果真板着一张脸走了过来,小姑娘们都紧闭唇瓣,低垂着脑袋,做乖顺模样。唯有银花,盯着前面宝扇的发梢出神。她这才看到,宝扇不仅发髻上只有一根红绸带,连身上穿的衣裙,都隐隐褪色,想必已经穿了许久。 银花不禁想,是什么人将宝扇送进宫里,却连一件崭新的衣裳,漂亮的珠花,都不舍得买。 宝扇领了玉牌,系在腰肢处。她步履款款,玉牌随之摇曳。负责挑选的宫侍,心中暗暗点头——这般柔软的腰肢,送去教坊司最合适不过。 …… 银花很快便和宝扇互通了名讳,得知宝扇父母故去,家中亲戚为了给儿子娶妻,才将宝扇卖进宫里,自然不会为宝扇准备什么衣裳珠花。看着宝扇温柔的侧脸,耳边是她轻声细语的诉说,银花心中,原本对于宝扇青丝的嫉妒,顿时烟消云散。 在得知宝扇连件换洗衣裳都无,银花立即开口道:“我带的新衣裳多,你我可共穿。” 宝扇轻拥住银花的身子,柔声道:“银花,你真好。” 银花被散发着芬芳气息的身子,抱了个满怀,顿时耳垂通红。 她心中暗下决定:宝扇这般柔弱,她可得好好保护她才是。 232. 世界十(三) 宫廷文里心比天高的教坊…… 这些年纪尚小的民间女子,被选入宫中,便是被当做宫侍培养。不过在将她们分配到各殿之前,先有专门的宫人,来教导她们规矩,再看行为表现,分配她们的归属之地。 小姑娘们在进宫之前,彼此并不相识,但很快便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姿态亲昵。宝扇性子温柔,说话不慌不急,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柔意。不少小姑娘想同她交好,但银花率先挽着宝扇的手臂,其他小姑娘见识了银花的蛮横性子,只能不甘愿地退后,另寻她人做伴了。 因为银花霸着宝扇,其他人都不敢亲近于她。见状,宝扇倒是不恼,语气轻柔地跟着银花,去挑选她们的住所。说是住所,其实便是十几人一起休息的大通铺。不过比起皇宫外面,这里的屋子宽阔明亮,还隐隐有花香。 每日都有嬷嬷教导宝扇她们,宫中有什么人居住何处,忌讳是何等,见到贵人该如何行礼云云。 一众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听得云里雾里,但仍旧不敢松懈出神,唯恐遗漏了什么,到时冒犯了贵人,丢了性命可就不好了。 众人每日用的,也是用大铁锅炒出来的饭菜,一碟过油炒的小青菜,一碗压得满满的米饭。大多数被送进宫的,都是家中贫寒,有这样能吃饱的膳食,已经是难能可贵。银花吃的快,她身条长,饭量也大,在家时便常常吃不饱。银花的爹,若不是看银花年纪小,没人肯要,早早地便将银花许给人家,不让她在家里吃白食了。也正是如此,银花并不讨厌入宫,每月有银钱,若是得了贵人赏赐,她便是想买什么,便买些什么。 银花早已经想好,待得了赏赐,她先将惦念了一整年的珠花买来,再点上一席好菜。对银花来说,饱腹和青丝,她还是更在意后者。 宝扇放下筷子,她手中的瓷碗,米饭刚去了一半,她看向银花:“我吃不下了,怎么办?” 宝扇双眸柔软,泛着琥珀色的光芒。 银花看着那碗米饭,喃喃道:“难怪你这般瘦弱,原来是吃的太少。” 宝扇轻垂眼睑,软了声音:“你帮帮我,吃不完会被嬷嬷骂的。” 银花盯着那米饭,喉咙微滚,她再确认,宝扇是当真不想用了,才将那半碗米饭,倒进了自己的瓷碗中,埋头吃了起来。 半晌后,银花放下干干净净的瓷碗,脸上尽是满足:“自我记事起,这是用的最饱的一次。” 看着宝扇柔美的脸蛋,银花心中对于赏银的计划,又添了一笔。 ——买珠花,吃饱饭,给宝扇买件新衣。 银花爱惜自己的青丝,每日都要用木梳打理百次,她见宝扇还要用那褪色的绸带,只觉得暴殄天物。银花从自己的小香囊中,摸出一条柳青绸带,亲手戴在宝扇的发髻间。 随风扬起的绸带,宛如柳枝纤细,越发衬得宝扇面容姣好。 到了决定去处的那日,教坊司的乐娘,将宝扇和另外几个模样出挑的小姑娘挑走了。而银花,则去了钟太后殿中伺候。 两人虽然不在一处,但银花下值时,便会在教坊司旁等候半个时辰,同宝扇一起回宫女所。路上,两人会聊些趣事,诸如教坊司乐娘要求头些在钟太后身旁的见闻,她身份卑微,进不得内殿,便只能在殿外伺候。但流水般的珠宝,抬进钟太后的寝殿时,银花也会轻抬起眼睛,悄悄打量。 两人感情甚笃。 随着年岁渐长,银花逐渐开始明事理,性子沉稳了不少,自然也知道在宫女所时,宝扇让她帮忙用膳,其实是想让银花多吃些。刚通晓这些事情的银花,抱着宝扇的腰肢,痛哭了一场。 “……我爹娘都嫌弃我吃的太多,只有宝扇你,不嫌弃我,还故意留饭给我。” 宝扇抚着银花的发丝,声音轻柔,似乎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我的确用不下,有银花你在身边,才是帮了我呢。” 银花将宝扇揽的越发紧了。 …… 数年后。 钟太后将一叠奏折扔在地上,语气中满是压抑的怒气:“佞臣!” 钟将军走进殿内,将奏折捡起,端详许久,轻声道:“吴大人是老臣,言语之中皆是良苦用心。只是话不讨巧罢了……” 而且有些过于正直。 正如满朝皆知,奏章要经过钟香寒的手,但吴大人还胆敢上书:陛下可亲政,太后确需还权,如此代理朝堂之事,实属不妥。 钟香寒的脾性从来没有改变过,在看到奏章时,便想要命人,将吴大人下昭狱。钟将军百般劝阻,才使钟香寒歇下心思。 钟香寒柳眉微拢,询问宫侍道:“伯玉呢?” 宫侍吞吞吐吐道:“陛下在太医院。” 钟香寒眉眼微凝:“伯玉受伤了?” 宫侍摇头:“是……陛下养的那只狸猫,前些日子伤到了爪子,长久地未好,陛下心中急切,这才去寻太医院诊治……” 钟香寒顿时柳眉微竖,一拍香几:“胡闹!他身为天子,却整日流连在那些牲畜们中间,这成何体统。” 殿中伺候的宫侍,齐齐跪下请罪。 牵一发而动全身。 殿内如此,在殿外伺候的银花,也跟着跪下,她心中好奇,不知道钟太后这次是因为何事生气。 银花正思虑着,便见一人,推着木制轮椅缓缓而来。本该进去传话的小太监,哪里敢在此时进去通传。小太监眼珠子一转,便随手指向跪在地面的银花。 “你进去禀告太后娘娘,便说恭王求见。” 银花心中一跳,知道此事凶险——钟太后正在气头上,偏偏前来拜见的恭王,是钟太后最为厌恶之人,先帝淑妃所生的六皇子。 据说淑妃为了保全六皇子的性命,亲自砸断了六皇子的双腿,一个残废之人,永无觊觎皇位的可能。在这之后,淑妃便自决于世,临死前留下血书,声称自己做过许多错事,正如钟太后曾经所说,是个表里不一之人。但淑妃自知罪孽深重,此生无法偿还,唯有一死,勉强能够赎罪。 钟太后看了血书,又望着浑身鲜血的六皇子,只留下一句话:“若他能抗过半月,便派人给他医治。” 六皇子抗过来了,但双腿尽废,此生纵使华佗神医在世,也无人能够医治。钟太后便大发善心,放了六皇子,还赐他封号“恭”,但却不给六皇子封地。于是,六皇子褚时,便成了一个空有名号的王爷。 可即使如此,褚时从未对钟太后露出过怨恨的神情,他也没有在人前说过无封地的不满。褚时当真如同他的封号一般,极其恭顺。褚时每月都来拜见钟太后,即使钟太后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褚时也从不懈怠。 刚听到这些传闻时,银花还可怜过双腿残废的恭王褚时,不仅仅是这些遭遇,褚时生的温文尔雅,模样俊朗。再加之他双腿残废,越发显现出琉璃易碎的姿态来。宫中不只银花,众多宫女都对褚时心有同情。 可如今,银花看着褚时脆弱的侧脸,心中却怎么都心疼不起来。她是心疼褚时,但她并不想去进殿通传,心中甚至隐隐埋怨起褚时来,为何要在钟太后发怒的时候,前来拜见。 但小太监的身份地位,比银花高上许多,银花不敢不听。 她只能战战兢兢地进了内殿,勉强保持语气平缓。 “恭王在殿外求见。” 钟香寒蹙眉,银花心头砰砰直跳,只听到钟香寒开口道:“让他进来。” 直到走出内殿,银花才觉得如释重负。 褚时拜见钟香寒,他声音平和,说了些琐事,又将自己绘制的贺寿图,献给钟香寒。 钟香寒连看都没看,便命宫人收了起来。 褚时面色如常,看钟香寒身子乏累,便提出告退。 钟将军从屏风后走出,不由得感慨道,这样的性子,若是……倒比如今更好。 钟香寒眉色凛冽,冷声吩咐道:“将画烧掉。” 她没有兴趣理会褚时究竟是图谋什么,因为她从未将淑妃看在眼中,如今待褚时,也是一般。 银花今日下值早,那小太监见银花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忙问她用了什么法子,才让钟太后没有发怒。要知道,每次小太监去通传,若是钟太后正在气头上,他免不得要挨打。银花不言语,小太监便主动替她当值,又将钟太后赏赐下来的,他还没舍得吃的翠玉豆糕,送给了银花。 银花这才缓缓开口:“强做镇静,一切如常便可。” 说罢,银花便去教坊司寻宝扇。 此时,宝扇还在水榭中练舞,四周扎着轻盈的薄纱,随风扬起。纤细柔弱的美人,隐在薄纱之后,不见面容,只瞧身影,便足以动人心魄。 无丝竹相伴,宝扇微扬长袖,裙摆飞舞,荡漾出层层圆润的涟漪。银花看不懂这舞蹈,只知道是极美的。无论是乌发如瀑,或是纤细婀娜的身段,都让人移不开眼睛。但银花睁圆双眸,只牢牢地盯着那处不盈一握的腰肢,极细极软。随着足尖微动,腰肢轻晃,迷人眼睛,让人心中蠢蠢欲动,不禁生出把玩的心思。 若是将这杨柳细腰,握在掌心,还是多么旖旎美好。 一舞毕。 宝扇转过身来,露出莹白如玉的面容来,容貌和身段,一时间竟不知哪个更胜一筹,或者只能说是相得益彰,不分伯仲。她一眼便看到了银花,脸上展露笑颜,宛如春花烂漫。 “银花,你来了。” 233. 世界十(四) 宫廷文里心比天高的教坊…… 银花同宝扇坐在水榭中,拿出用帕子包好的翠玉豆糕,分食而用。翠玉豆糕色泽碧绿,入口微凉,因钟太后喜食甜,因此其中添加的蜂蜜,比寻常的糕点,多上两分。宝扇只略微沾了唇,用了小块糕点,尝个滋味便停下。其余的翠玉豆糕,都进了银花的肚子。 宝扇见银花用地急切,伸手将她带来水榭的水囊递给银花。水囊中灌的是乐娘特意寻来的山泉水,清冽止渴。教坊司的各位舞姬,每当在宫中举行宴会时,便需要上前献舞。因此在宝扇进教坊司前,便听乐娘教导道,不要惦念口腹之欲,身姿袅袅才能做出婀娜多姿的舞态。若是身形笨重,纵使舞技再过高超,也不过惹人笑话罢了。 刚进教坊司的小姑娘们,因此少食多舞,吃了不少苦头。宝扇自有法子,她托人买来晒干的果脯,撕成小条含在口中。嘴里既然有了滋味,便不觉得腹部空空。如此一来,宝扇便逐渐习惯了教坊司的膳食习惯。 银花握着水囊,忿忿不平地诉说着,那小太监是如何心坏,竟让她进去通传。 银花看着宝扇,声音中满是庆幸:“幸亏你提点过我,若是叩见太后娘娘,纵使心中如何慌乱,也要做出一副镇定模样。今日,我以为自己定然要被太后责罚,不曾想却安然无事地走出来了。” 宝扇柔声道:“太后不是肆意妄为之人,你若是事事妥帖,她挑不出错,定然不会贸然惩戒。” 身为教坊司的舞姬,根据规矩,在学成献舞之前,宝扇是不被允许在宫中随意行走。但宝扇有银花这个好友,便从银花的口中,得知许多宫中人的脾性习惯,诸如钟太后的。在宝扇看来,钟太后虽然性子强硬,不容忤逆,但她并不是会随意将自己的怒火,牵连到他人身上之人。何况银花一个小小的宫女,只要尽到本分,钟太后也不会拿她撒气。既然银花在太后殿中伺候,迟早会遇到单独觐见钟太后的局面。宝扇忧心银花会殿前失仪,便提前叮嘱银花,不曾想不过几日,便派上了用场。 初次见银花时,宝扇多多少少用了些小心思。偌大的深宫,有朋友相陪,总归不会那么难过。在宝扇的有意示好下,银花果真视她为挚交好友。经过多年相处,宝扇待银花也有了几分情意,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她总不想让银花无辜殒命。 思虑至此,宝扇又柔声叮嘱银花一些忌讳,她虽不出教坊司,但却比银花这个在太后宫中伺候的人,更加熟悉人心。 银花连声应是,她自然信服宝扇的话。 …… “陛下安好。” 太后宫外,众多宫侍齐齐行礼,银花如同往常一般,低垂着脑袋。即使褚伯玉来了许多次,银花却没有一次,看清楚过褚伯玉的面容。她只记得,这位年轻的陛下心底善良,但却沉默寡言。那日,有宫侍身上发热,但他身份卑微不敢告假,强撑着在殿中伺候,竟在褚伯玉面前跌倒。以病态之容,觐见陛下,乃是重罪。那宫侍以为自己定然没有好下场,不曾想,褚伯玉只轻声叹息,声音极轻,仿佛被风一吹便能吹散。银花垂着脑袋,听到褚伯玉说:“既有疾,便好生修养,来日再当值。” 这便是没有惩戒。 银花有时候搞不懂,褚伯玉和恭王褚时相比,她私心以为,褚伯玉更为良善。但宫中只有褚时的善心流传,却不见人夸赞褚伯玉。 钟香寒要给褚伯玉选妃,至于皇后一事,钟香寒并不想在此时便定下。虽然送入宫中选秀的,任凭哪个都是名声在外的好女郎,但钟香寒想起先帝在世时,无比宠爱淑妃,而淑妃又被人称颂温婉娴良,可当后位。钟香寒对于名声颇好的名门闺秀,便没有高看一眼的兴趣。 褚伯玉沉声应是。 这些年他总是如此,像一团可以轻易揉捏的面团,果断不足,温吞有余。 钟香寒状似无意:“至于你身边那只受伤的狸猫,我已命人将它安置。玩物丧志的道理,太傅已经教诲你多次,我便不再提起。只是伯玉,你要谨记自己是帝王,怎么能因为这些猫狗牲畜,乱了心思。” 褚伯玉面容微动。 他再不似刚被钟将军从蜀地接回京城时,那般瘦弱。如今的褚伯玉身量高大,站在钟香寒面前,钟香寒都要仰头看他。但褚伯玉因为年幼时饱受饥寒之苦,后来虽然经过御医精心调养,但身形比起久经沙场的钟将军,仍旧是瘦削的。 褚伯玉是极其肖像其母钟太后的,这便是为何当年顺成帝在将钟香寒幽禁冷宫之后,看着褚伯玉这张脸蛋,如何都喜欢不起来。顺成帝对于小孩子之间的把戏,并非不知,只是他顺势而为,将褚伯玉赶到蜀地,从此之后,再也不见到这张脸。 钟香寒本就是张扬肆意的眉眼,如同轰轰烈烈的火,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褚伯玉与她相似,但他眉眼中带有暖融的泉水,变张扬为收敛。他生的极白,纵使在蜀地那种地境,也没有变得肌肤黝黑不堪。但这种白皙,却萦绕着惨淡的忧愁。 褚伯玉眉眼微动,钟太后提及选秀一事时,他无动于衷。如今只是处置了一只狸猫,却引起了他神情波动。 “母后。” 钟香寒声音略沉,柳眉微拧:“伯玉,你该回去了。” 褚伯玉掌心合拢,又缓缓垂下。 他从未如此急切地离开太后宫中,使得银花来不及垂下脑袋,匆匆一瞥间看到了当今陛下褚伯玉的面容。 银花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小心翼翼地同宝扇讲:“陛下竟生的这样白皙,分明眉眼和太后相似,但太后娘娘令人望之畏惧,陛下却不会如此。” 说罢,银花便提及另外一桩事,全然没有注意到,提及褚伯玉时,宝扇眼底的深色。 深宫寂寞,和银花一同在太后宫中伺候的宫侍,便和太监结成了对食,近来手腕上都带上了银镯。 银花喃喃道:“我不想寻太监做对食,那些太监都是面上笑嘻嘻的,背地里阴谋算计的人物,惹人讨厌的紧。可若是等出宫嫁人,我也觉得平平。宝扇,你如何想的?” 宝扇轻轻摇头,或许是提及终身大事,她面上浮现红晕,人比花娇的模样,让银花看的愣神。 她声音怯怯:“我也不知。” 银花忙道:“你这般容貌,又生的温柔体贴,宫中那些太监,自然是配不上你的。若是嫁给一个普通人,那自然也是不成的。宝扇——” 银花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眸发亮,她捉住宝扇的柔荑,提议道:“你做娘娘可好?近来选秀,我跟着宫侍们瞧了,即使在那些宫侍中,宝扇你也是翘楚之姿。” 银花想着,宝扇如同一株娇嫩柔弱的花,需要旁人细心呵护。在此世间,谁还比君王更加尊贵。宝扇若是能当上娘娘,总好过被那些凡夫俗子沾染。 宝扇乌黑的眼睫轻颤,垂下眼睑,一副温顺模样:“你又在胡说了,我身份卑微,送进宫中的秀女们,都是大户人家出身,我哪里能比得上呢。” 银花闻言,不由得轻声叹息,只怪她们没有投胎到富贵人家的肚子里,只能做卑微的宫侍。 只银花没有听出,宝扇虽然言称身份卑微,但却没有否认,想要做后宫娘娘一事。 待送走了银花,宝扇独自依偎在水榭,目光悠悠地望着平静的湖面。宝扇的心底,有着从未向人提及的念头。自从宝扇进入皇宫后,这个念头便逐渐生根发芽,在她心中肆意生长。 她喜欢皇宫的富丽堂皇,这里的亭台楼阁,嶙峋怪石,无一不精致不奢侈。教坊司的乐娘,因为献舞得了钟太后赏赐,将头上的发簪赐给了乐娘。宝扇看着那精致华美的簪子,眼眸轻闪。 宝扇想要拥有华丽的宫殿,众多宫侍伺候,让琳琅首饰堆满了箱子。宝扇知道这个念头意味着什么,她区区一个卑贱的舞姬,皇宫中任何一个有地位的宫侍太监,都能踩上一脚的舞姬,竟然妄想成为陛下的妃子。 但宝扇从未忘记过这个念头,数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舞蹈,节制膳食。如今,她身子柔软,腰肢款款,为的是在面见陛下时,夺得陛下恩宠。 选秀一事,宝扇自然知道。她深知,凭自己的卑微身份,比不上那些名正言顺的秀女。纵使她使了手段,让陛下在意乱情迷中,匆匆要了自己。在日后,她也定然会被其他妃子嗤笑,笑话她是只能以色侍人,靠身子得宠的舞姬。 但宝扇心意已决,在入皇宫之前,她便见识过许多寻常百姓家过的日子。夫妻之间,紧衣缩食,为了家中幼儿进学科举,替女儿筹谋婚事。旁人皆赞叹两人夫妻和睦,相濡以沫,但宝扇只觉得厌烦。她不愿过那样的苦日子,定要凭借一己之力,博取宠爱。 宝扇已经定下谋划,皇帝选秀当日,要准备宴会,定然需要教坊司献舞。而舞姬们虽然各有本事,但其中翘楚,便是宝扇。因此本次献舞之首,除了宝扇,别无二人。宝扇便要凭借此舞,一举引得帝王侧目。 练习许久,宝扇才回到宫女所,沐浴之后,她又擦拭上淡淡的香膏。媚骨生香一事,宝扇相信确有其事,但她并无此天赋,便只能借用外物,培养出自身的香气。直到身上都沾染了淡雅芬芳,宝扇才浅浅睡去。睡梦中,她却梦到了自己的算计,她以为仔细筹谋的计划,显得脆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