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他总想夺嫡》 1. 竹马有病 天元二十一年,国泰民安。 这日十月初八,宜嫁娶,从尚书府家正门出来的大红轿子热热闹闹的抬进了临昭王府。 临昭王爷是当今皇帝的第二个儿子。 据说这位王爷六岁能文,八岁能武,骑马射箭不在话下,十二岁时已经可以一己之力对战八个虎背熊腰的军痞子。到了十七岁那年,他在战场上带着仅百人的军队生擒了匈奴以残暴恣睢闻名的达穆将军,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如今一十九岁,圣上垂爱,说要给他封个王爷,让他出宫自立府门。 皇子们出宫立府门,是件喜事,如果能一并娶上位贤良淑德的王妃,那就是喜上加喜了。 这不,就听说趁着立府的这个喜事儿,临昭王爷向皇帝求了道旨意,说自己与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请圣上成全。 这旨意是在皇帝寿辰宴上求的,当时歌舞正好,皇帝饮了酒,高兴得很,当即便问坐在女眷席上的黎家小姐是否愿意。黎小姐掩着面娇滴滴的不说话,这事儿便成了。 于是坊间市井里都传,说这临昭王爷与黎家大小姐的婚事,是一桩美谈。 · 临昭王府。 前院喧闹,来客向年少有为的王爷说着道贺言语,满庭喜气。 后院婚房里,黎念容一把掀去头上的红盖头,将被褥上的红枣花生桂圆瓜子拢到角落处,往后一仰,躺在床上。 三更起床五更梳妆,端端正正顶着个十八斤的头冠一整天,头和腰都快要断了。 她陷在柔软的被褥里,望着悬挂在床顶的红纱,开始盘算成婚后的生活。 每月一百两银子……先去文清书社买几套一直想看的话本子,再去绣衣坊定几件时下最新款式的衣裳,去天香楼吃几次酒……听说天香楼的乐师生得好看,弹一曲要半两银子呢。然后再去城里的药铺看看,买些药材……要不索性买个铺子,开个医馆? 黎念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扒着手指头算起来,“一套好的铺面八十两,进药材十五两,再加上雇伙计和账房,还得跟官府打点……” 一百两,也太不经花了。 她有些遗憾的放下手。还是少了,早知道跟启清明多要点了。 没错,关于黎念容,她跟临昭王爷启清明的这桩婚事,实际上是一桩交易。 要说这件事情,还得往两个月前去捋。 身为礼部尚书黎崇云的嫡女,她自小拜了百草谷的医圣为师,常年在谷中研习医术,偶尔回家看看。 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她像往常一样背着背篓下山采药,一出门就瞧见百草谷大门外头横躺着一个人。 那人双眸紧闭,安安静静地在门口躺尸,看起来生命垂危,虚弱至极。 本着医者的一颗仁心,黎念容凑上去看了一眼。 不看不打紧,一瞧,那人生得还挺好看。白玉颜色的一张面皮,上头画了剑锋似的眉,精雕细琢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美中不足的是那嘴唇又薄又苍白,缺点鲜亮。 好怪,再看一眼。 眉眼的比例挺合适,单拿出来很精致,凑在一起也不失俊俏。高眉深目的,还有两分异国风情,像是汉人与北狄的混血…… 不对劲,再看一眼。 黎念容呆住了,默默的合上自己的嘴巴,背着背篓要下山去。见她要走,那个在地上躺尸的人猛地爬起来,抓住她的裙子,抱着她的腿,一把泥土把脸抹得胡花,痛哭流涕地嚎道:“黎圆圆,你要救我啊!” 黎念容:“……” 她当时是真的想给这家伙一脚,直接送去往生,下辈子投个好胎,不要再来烦她了。 没错,那就是启清明。 传闻中聪慧过人英勇善战深得圣心的二皇子,如今的临昭王爷,启清明。 她七岁认识启清明,时至今日,已有十年,怎么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因此启清明翘翘尾巴动动蹄子,她都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人去边关打了三年仗,回来之后在都城舒舒坦坦当了近一年皇子,突然抛了安逸的生活跑到距都城八百里远的百草谷来找她,肯定有猫腻。 他绝对图谋不轨。 他有病。 果不其然,这人死皮赖脸的贴着她,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肝肠寸断,抽抽嗒嗒的求她嫁给他。 按照启清明的说法,皇帝老头要把他从宫里赶出来,给他立个王府,封个王爷。但是历来皇子出宫立府门,都要先成亲—— 黎念容看着启清明,温柔而慈爱的帮他把脸上的泥土擦干净:“所以你跑了八百里,从都城跑到百草谷,是想让我来给你当王妃?” 启清明一掀衣摆,盘腿坐在地上,竟然开始给她讲道理:“给我当王妃的好处很多的,你看啊我一不娶侧二不纳妾,这么大一个王府都是你的,你想住哪儿住哪儿,想让谁伺候你让谁伺候你。你要是不开心了就找几个戏子来给你搭台子唱戏,我去看了,那王府的花园子大,搭七八个戏台子都没问题。你要是觉得寂寞,瞧中了哪个好看的少年郎……” 他顿了顿,豪气云干地道,“我亲自找人给你绑了送过去!只要你愿意给我当这个王妃,干啥都行!” 黎念容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启清明。 她觉得这人不对劲,很不对劲。 启清明是个皇子,皇子有点自己的势力,这是应当的。皇子有几个政见不合的政敌,那也是应当的。皇子拉拢朝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古往今来大家都这么做。朝堂上能给他拉拢的大臣太多了,将军丞相首辅太傅各部的尚书们……舍近求远的来找她这个侍郎之女做什么? 她刚把这个疑问说出来,启清明就开始抹眼泪,他的眼泪就像是六月的晴和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风云变色只在瞬息:“黎圆圆,你,你也知道,我去边关打了三年仗,十五岁那年就去了,今年年初才回。我走的这三年,朝堂上的大臣们都被我大哥三弟拉拢干净了,而老皇帝要给我选王妃,必定从这些朝臣里面。但凡他们随便塞一个给我,监听我的言行,控制我的生活,甚至给我的茶水饭食里面下毒……哪天我在床上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黎念容:“……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只要你老老实实的,谁会把你怎么样。” 启清明却瞬间不说话了。 他仰着头,眼泪汪汪的看着黎念容。 黎念容心中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不要告诉我,在被发配边疆吃苦挨打了三年之后,你的脑子里,还装着夺嫡这件事。” 启清明立刻收了眼泪,露出纯真且无辜的笑容。 黎念容:“……” 他有病。 他是真的有病。 治不好的那种! 本着医者的一颗仁心,黎念容向前走了两步,亲切的摸了摸启清明的额头。 他的额头一如既往有些偏凉,和小时候摸起来一样,并没有因为三年的军旅生活而变得粗糙。 “没发烧啊。”她不解,“都要被扔出来当王爷了,还想着夺嫡呢?” · 大熙朝是个新朝,开国至今二十一年,共有三位皇子。 大皇子年二十五岁,母亲是先静敏皇后,皇帝的发妻。 三皇子年一十六岁,母亲是今温仪皇后,皇帝的正妻。 大皇子和三皇子中间夹着个启清明,排行老二,年一十九岁,母亲是已经过世的妍妃娘娘,北狄送来和亲的公主。 但是启清明很有志向,十二岁就对黎念容说他要夺嫡。 那年黎念容十岁,扒着肉肉短短的手指头替他算,算来算去,算了出身,长幼,嫡庶,算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最后得出结论:皇帝这个位子轮谁都轮不到启清明头上。 除非他的兄弟死光了。 但是启清明不听。 他说只要他肯努力,广结朝臣发展势力,在他老爹眼皮子底下好好结党营私,等到了立储的时候,他便有一战之力。 大熙朝沿袭前朝旧例,皇子十五岁便可以参与政事。和所有的皇子一样,启清明十五岁时也曾摩拳擦掌,准备在朝堂之上大展身手,下定决心作出一番事业来,完成他的夺嫡大志。 谁知上了还没两个月的朝,匈奴开始动荡,频繁侵扰北拒关。皇帝一纸诏书把他派到边关去随军,亲身演绎什么叫做父皇的“垂爱”。 没想到边关三年,这家伙回来,整个朝堂被大皇子与皇后的势力瓜分,他还没有打消夺嫡的念头。 有病啊。 黎念容觉得启清明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启清明自己却不这么觉得。 他一向觉得自己这个志向很伟大。 所以当黎念容摸他发没发烧的时候,启清明愤而起身,一把抓住黎念容的手腕,面不改色,义正言辞:“黎圆圆,请你尊重我的事业!” 出于对启清明事业的尊重,黎念容把他请进了百草谷,跟他详谈。 八月份,百草谷的葡萄架上挂满了葡萄串,七分紫,三分青,影子落在地上一片阴凉。黎念容坐在葡萄架下对启清明循循善诱:“你如今在朝中有几分势力?” 启清明靠在椅子上,沉思了片刻,老实地摇头:“没有。” 黎念容想了想,又道:“那你有结交今年科举的士子吗?” 启清明继续摇头:“没有。” 黎念容沉默了:“回京快一年,你做了什么?” 说到这个启清明打起了精神,一下子挺直了腰杆儿:“我把都城里的那个梨花玥盘下来了。” 黎念容:“?” 梨花玥这个地方,她是知道的。这地方在整个大熙朝都闻名,以花闻名,以美人闻名。它是整个都城里唯一一座历经朝代变更仍旧屹立不倒的建筑,并且深受都城中风流公子们的吹捧。 没错,这个梨花玥,说好听些,它是花楼,说难听些,它就是个青楼。 下九流的场子,寻花问柳的地方。 黎念容感到无力。她揉着额角,觉得可能是风吹久了,有些偏头痛。 “你除了野心,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要跟你成亲?” “有好处啊。”启清明换了副吊儿郎当的神情,托着脸笑眯眯的看她,桃花形状的眼角上挑,挑出三分风流味道来。 “如今满朝文武都被启清元和皇后的势力瓜分,除了你爹。” “你爹一身傲骨铮铮,不会站队,但你得嫁人啊,黎圆圆。礼部尚书的嫡女,多少双眼睛盯着,谁不想收入囊中,到时候就算是黎尚书不站队,也得被迫站队。” “可若是嫁给我,就不同了。大家都知道我没什么势力,你嫁给我,就不必卷入皇后和启清元的明争暗斗里面去了。” 黎念容白了他一眼:“你这话真是疯子说梦话,胡言乱语。你要是不夺嫡,尚且能考虑,可你要夺嫡,说这样的话不亏心吗?” “不亏心。” 启清明神态自满的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那纸皱皱巴巴的,一看就在袖子里塞了很久。 他把两张纸展开,在桌上铺平,推到黎念容面前,指着左边那张:“这是契书,你跟我成婚,保我三年平安,三年内我不干任何会对黎尚书有负面影响的事情。条件你开。” 启清明又指着右边,“这是合离书,我提前写好了,三年一到你就可以拿着跑,不用担心我反悔。” 黎念容看了一眼左边契书,上头只书二字,下面一片空白,看起来是留给她提条件用的。 右边和离书,洋洋洒洒,龙飞凤舞,落款启清明。 准备的倒是挺周全。 黎念容心有些痒痒。 能求到她面前来,某种程度上也说明她这青梅竹马在帝都处境确实不太好,甚至有可能艰难。如果能趁着这个机会,从启清明身上拔一层毛下来……实在让人心动。 但黎念容仍旧有一事不明:“做个闲散王爷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夺嫡?” “那是我的事情,你不用管。”启清明别着脸哼哼,“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黎念容冷笑一声,抓过左边的契书。 她才不管即将被剥削的人背后有什么可怜隐情呢!她自幼学医,没什么喜好,唯一的那一点志向,囤一笔小金库,云游天下自由自在。 既然启清明主动凑上来,要丰盈她的小金库…… 她提笔在契书上落字。 启清明凑上来看,一边看一边念出声来:“扮演王妃一月纹银一百两,不议价……先钱后工……” “一个月一百两?”启清明瞪大眼睛,“尚书大人一个月俸禄才一百二十两,黎圆圆,你怎么不去抢!” 黎念容眯着眼笑了声:“二皇子殿下,你都把梨花玥盘下来了,还差这点儿钱?” 启清明:“……” 他喃喃道:“我以为你会贪图我的美色……” “想什么好事呢。”黎念容签了名,落了笔,将那张纸提起来,心情极好的吹了口气儿,递给启清明。 启清明看起来却并不开心。他面色狰狞道:“一个月一百两,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两,三年三千六百两……黎圆圆,你就是把皇帝老头给我的宅子搬空了,也凑不出这么多。” 黎念容恍然有所悟:“你不会拿不出钱来吧?空手套王妃?” 启清明:“……” 黎念容十分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理解你。既然钱不够,那就……” 启清明绝望的眼神里亮起一丝光。 黎念容微笑着接下去:“有多少给多少,剩下的打欠条吧。放心,利息不会太高,一成就行。” 启清明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黎念容似乎觉得自己没讲清,又补了一句:“一月一成哦。” 启清明眼里的光灭了。 他躺在葡萄架下头的椅子上,脖子一横,绝望道:“你杀了我吧。” · 绝望归绝望,启清明还是信守承诺,用他身为二皇子的小印,给黎念容打了张正儿八经的欠条。 然后八抬大轿把她娶进了临昭王府。 黎念容躺在婚床上神游,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门外传来她陪嫁侍女白芷的声音:“小姐,前院的席面散了,王爷一会儿便要来了。” 黎念容懒洋洋回了声“知道了”,仍旧躺在床上没有动弹。 她跟启清明相识十年,他闯过她的闺房,她亦撞见过他沐浴。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客气和维持的礼仪。 但白芷是她爹为了给她成亲紧急抓来的侍女,一进屋,看到她躺在床上的场景,活脱脱吓了一跳:“哎呀我的小姐,哪有新娘子自己掀盖头的,这不吉利!您快起来,趁着王爷还没来,先把盖头盖上!您看您躺的,这钗环都乱了!” 白芷慌慌张张地将黎念容从喜床上拉起来,摆正姿势,给她扶了扶钗环,将鬓角散乱的碎发掖好,不由分说,便将那张密不透风的大红盖头盖到她头上。 这盖头闷得很,黎念容顶了一整天,眼里全是大红颜色,此刻重新盖上,一时有些晕眩。 她伸手便想要摘下来:“我见启清明不用带这个......” 音还没落,便听见有更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过庭廊而来。门口守着的小厮丫鬟们打揖行礼,向他问好。 门开了,然后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线,微有些低:“下去吧。” 白芷行了礼,低头疾步出门去。 黎念容扯下盖头的手顿了顿。 来了,启清明。 为您提供大神 月笑青山 的《竹马他总想夺嫡》最快更新 1. 竹马有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新婚之夜 白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着一道轻微的声响,房门关上,房间中就只剩下黎念容和启清明两个人。 黎念容心中对白芷默念一声抱歉,伸手将头上的盖头扯下来。 盖头是苏绣的盖头,上头绣了精致的并蒂莲,下头还结了细密整齐的流苏穗子,摸起来微凉顺滑。 但黎念容忘了自己头上还插着钗环——满头的钗环,金簪步摇流苏坠子,满满当当的一头,繁复又花哨。 盖头扯下来的时候,那流苏的穗子和钗环金坠儿好巧不巧,就纠缠到了一起。 发簪牵动头发,一下子扯到了发根。 黎念容不由得“嘶”了声。 早晨喜娘把发髻梳得太紧,缠得紧实,此时牵扯一根都是疼。 她抽了抽眉梢,伸手到脑后面去想把簪子坠儿和流苏分开,就听见一声嗤笑:“掀个盖头都做不好,真有你的,黎圆圆。” 这调子听起来像极了嘲笑,还有几分戏弄意味。但黎念容径直忽略,对着正前方招招手:“过来帮我拆头发。” 那边启清明却拉开一张梨花木椅施施然坐下。 他倚着桌子,懒洋洋的眯着眼睛,理直气壮道:“我干嘛要帮你?” 黎念容将盖头向后一掀,抬眼去看启清明。 身着大红色喜服的少年支着一条腿,左手撑桌子,吊儿郎当的斜靠在梨花木椅上。金冠束发,乌云压雪,艳丽的颜色将他肤色衬得白皙,比平常更显出三分妖艳来。 他微微眯着眼,浅色的眸子在烛火映照下生着笑意。眼角微挑,葳蕤生辉。 还挺好看的。 但这并不影响黎念容骂他:“过河拆桥?启清明你有点良心。我顶着十多斤的头饰一整天,你倒好,吃喝玩乐一身轻松,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三更起床五更梳妆,要不是一个月一百两,狗都不干! 启清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竟然没反驳。少年微微耸肩,真的从梨花木椅上起身,朝黎念容的方向走过去。 他慢悠悠的把红盖头从黎念容手中抽出来,盖头便垂了下去,覆在黎念容的脸上,细腻的绸缎贴着鼻尖,微有几分凉。那一张大红的缎子隔在他们中间,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从盖头底下蔓延过来。 关于拆发簪这件事情,启清明竟然做得十分熟练。 他的动作轻柔,三下五除二,黎念容只觉得头皮上传来轻微的力道,头上大件儿的金钗步摇便被抽走,顿时轻松不少。 启清明一边拆一边发出惊叹:“你这个头发,梳这么复杂,还这么紧,缠缠绕绕的,不会疼吗?” “疼。不光疼,还非常沉。”黎念容道,“所以你最好快点,要不然我脖子就断了。” 启清明眼中明显的流露出一丝惊讶。 他伸手,温热的指腹轻触了一下黎念容的后颈:“真的啊?” 这一下动作飞快,像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但黎念容还是感受到了。她敏锐道:“别动手动脚!” “切。”启清明随手拆了几个插在黎念容头发后面的小簪,无所谓的说,“又不是没花钱,让我摸一下怎么了。” 黎念容冷笑:“可以啊,摸一下十两银子。” 启清明:“……” 他捏着小簪的手抖了一下:“你一个月才一百两!” “所以你最好不要碰我。”黎念容颔首道。 启清明垂眸看了一眼衣领下黎念容雪白的一截脖颈,愤恨的磨了磨牙,恨不得把这截脖颈拧断了。 为什么明明他是出钱的那个,却感到又肉痛又憋屈! 有了摸一下十两银子这一条,启清明拆发簪的速度又快了不少,动作极为迅疾,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全然搞定。 满头的钗环去除,黎念容神清气爽,感觉大脑转动都畅快不少。 两人又传了小厨房,随意吃了些东西。至于早已准备好放在桌上的合卺酒,谁也没去管它。 吃完饭,填饱了肚子,就只剩下今晚上最后一件事情—— · 黎念容和启清明洗漱完毕,两人盘腿对坐在绣着大红海棠花的锦被上。 锦被如波浪,撒在被子上的红枣桂圆花生瓜子在床尾堆成小小的一座山。启清明靠在床尾,随意的从小山上拿了一颗花生,艳色的锦被趁着他一截素白手腕,看上去极为赏心悦目。 他瞥了眼对面正襟危坐的黎念容,懒懒道:“说吧,黎圆圆,你要干什么?” 黎念容刚沐浴完,头发还有些湿润,莹白的水珠顺着乌发下滑没入衣衫,浅浅的打湿一片。 她没有像启清明那样放诞不羁,而是换了套平常穿的舒适衣衫,领口严严整整的扣着。 少女的面色凝肃:“新婚之夜,当然是做新婚夫妻该做的事情。” 这话让启清明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捏着花生的手中僵了片刻,迟疑着看向黎念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这位青梅口中说出来的。 “你......我?”启清明指指黎念容,又指指自己。 黎念容颔首。 启清明浅灰色的瞳仁微微颤动,缓慢坐直了身子道:“新婚夫妻该做什么?” “新婚夫妻之间该做什么?”黎念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悠然道:“当然是坦诚相待啊,快把你手里的田产,铺面,地契,房契,成纸张的银票全都交出来。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其他需要坦诚相待的事情吗?” 启清明:“......” 他就知道! 黎念容答应嫁给他,不是只图每个月一百两的事儿,她还图着他仅剩不多的所有资产! 黎念容捡去一根落在衣上的头发,声音柔柔的说:“虽说咱们成婚是一桩交易,到了时候便要和离,但不管怎么样,咱们青梅竹马这么多年,我这个人有良心的,在其位谋其职,怎么能光拿钱不办事。你正儿八经的把我从临昭王府正门抬进来了,以后我就是你明面上的王妃,自然也会履行一个王妃该履行的职责。” 大红的薄纱挽在床两侧,烛火映照落下薄薄一层淡红光色。 房间中一时极静,只灯罩中火星跳动的声音入耳。 清晰无比。 启清明没有任何犹豫,直起身来就往床下面滚,逃窜的速度十分迅疾且熟练。 但黎念容早有准备,手臂拦在他逃跑的死角,一把捞住他衣角。 素白色的中衣下露出少女盈盈一节细长手腕,竟然十分有力量却十分有力量。 她看着他,眉宇舒展,声音柔柔的道:“别怕,启清明,我不会嫌你钱少的。” 启清明大半个身子在床下,只一只胳膊扶着床沿,神色一时有些狰狞。 黎念容却面容不变。 接管启清明当前的全部资产,这是黎念容在签下那张契书时候,就想好的事情。 她根本不相信启清明能夺嫡成功。 万一他一个头脑发热,这三年里招兵买马准备作死,到时候兵马没买到,脑袋没了都不知道怎么没的。所以进入临昭王府的第一件事,黎念容就是要履行自己身为王妃的权力,把启清明的财政大权牢牢抓在手中。 起码这三年里面,他花的每一笔钱,她都得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我不抢你的。”黎念容面无表情道,“每个月一百两,除此之外多一分我都不会取。但是想让我安安稳稳的给你当王妃,保你人身平安,你也得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做的每一件事。” “资产放我手里,你用钱找我取,不然往后我就在这王府里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你死你活我都不管。” 启清明神色挣扎了片刻,在失去保命王妃和失去财产权之间反复权衡,最后咬牙切齿的抉择道:“我去喊人,给你拿东西。” 黎念容欣然松手,放他出去。 启清明动作倒是很快,唤了门外守着的小厮,去临昭王府他的书房里把锁着契书银票的盒子悉数抱来。 小厮去取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在房门口蹲着,也不管外面的冷风嗖嗖。 黎念容随口问侯了他一句,要不要进屋来等,他说自己蹲着很开心,黎念容就没再管了,给床头有些昏黄的灯盏剪了芯子,烛光瞬间明亮。 小厮来去很快,不一会抱着四五个上了锁的木盒子回来。 启清明脸色臭得不行,把那几个木盒子一一打开,在床上摆开。 每个盒子里面的契书却只有薄薄一小沓,其中有个盒子里面竟然只有一张。 启清明指着盒子,不情不愿的介绍道:“这是我手里所有的银票,这个是我手底下的铺面,也没有几间,大概卖绸缎瓷器什么的吧,反正我很久没去看过了。那几张是城外的庄子,开府的时候皇后给我的,从来没去过。” “这是王府里面仆从的身契,我让管家去置办的。至于宅子……皇帝老头赏的,地契不在我手里。” “有王府的地图吗?”黎念容好奇。 “有。” 启清明翻出一张纸来给她。 黎念容扫了两眼,注意力却仍集中在那个只有一张契书的盒子上。 她指着盒子里面半透的黄纸:“这是什么?” 启清明:“......” 他才发现小厮把这个盒子也拿来了,面色忽变,“啪”的一声把盒子关上,往身后面藏:“......拿错了!” 但黎念容却看清上头写的三个字。 三个字,只有一张,又这么宝贝......想必这张契书,就是让启清明几乎倾家荡产才盘下来的梨花玥吧。 黎念容自认是个处事有分寸的人。她要从启清明身上拔毛,但也不是拔的一干二净让他冬天冷了连避寒的衣服都没有。于是她当做没看见,轻飘飘的放过了这张梨花玥的地契。 看着面前一堆墨笔书写,纤薄而无重量的纸张,黎念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她心情颇好的将那堆银票整理好,规规整整的放回盒子里,然后捏起最上面的一张:“这个月的一百两,我先拿走了哦。” “至于剩下的……” 话还没说完,一片阴影笼罩,启清明身体突然前倾。 黎念容只觉得眼前一晕,等回过神来,整个人便倒在那大红软被上,启清明还顺手把帐子合上了。 帐子是大红销金的撒花帐子,烟雾一样,又轻又软又薄,虽然重重叠叠的挂了很多层,还是隐约能看见外面的影。 明亮的烛火光从红帐外透进来,给这一方狭小的空间染上一层红雾。 “你做什么。”黎念容警惕,“我警告你,吃我豆腐是要加钱的。” 启清明却不说话。 少年一整个趴在她身上,鼻尖埋在她的脖颈里,一动也不动,温热的呼吸向上崩溅,丝丝缕缕落在耳垂上。 3. 入宫请安 一室寂静。 就连初秋窗外蟋蟀的啾啾鸣声都十分清晰。 在这寂静中,黎念容听到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有人走过来,同守门的丫鬟小厮交谈。 过了一会儿,白芷在外间轻轻叩门,隔着一道门扉抬声问:“林嬷嬷说小厨房炖了老鸭汤,问王爷王妃有没有歇下,要不要喝一些。” 老鸭汤? 黎念容有一些心动,开口想要应答,启清明却有所预料似的,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他的脸仍旧埋在她肩上,开口声音有些低哑:“拿些喜钱给林嬷嬷,让她带回去给小厨房分了吧。” 这就是不喝的意思了。 黎念容鼓着脸掐了一把启清明的腰。启清明的腰上有痒痒肉,被掐到时身体猛然左一缩,黎念容顺势把他从身上推下去。 启清明倒在床上,两人就这样并排躺着,呼吸彼此入耳。 谁都没有出声。 白芷应着启清明的话出了门去,转告给门外的林嬷嬷,又依着启清明的吩咐多取了几份喜钱,一齐塞到那位嬷嬷手中。 林嬷嬷似是十分高兴,又细细碎碎的嘱咐了门口丫鬟小厮诸多事宜,才动身离开。 直到门外彻底变得寂静,黎念容才坐起身来。 红纱落在黎念容脸上,打下一层细碎的阴影。 她看着闭眼在床上装死的启清明,踢了踢他的腿:“这老鸭汤是什么来头,这么贵重,本姑娘还喝不得?” 启清明被她踢到,闷哼一声,身体却纹丝不动,只开口道:“出宫立府的时候,皇后挑给我的,说她颇有经验,以后可以用来帮助王妃管理后院。” 那便是长者赐了。 长者赐,不可辞,更何况明晃晃将这位林嬷嬷塞过来的还是当今皇后娘娘,一手将启清明养大的“母后”。 身为和亲公主,启清明的母妃妍妃娘娘红颜薄命,在启清明尚未记事之时便早早的去了。 那时大熙朝刚开国不久,皇帝后宫亦多空缺,便将启清明过继给了当时刚刚坐上皇后之位的沈氏嫡女,也就是如今三皇子启清稚的母后。 过去的十几年,启清明便是在皇后身边长大。 年幼时黎念容入宫,是见过这位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温柔娴雅仪态端方,年少时也曾是都城大家闺秀的标杆。黎念容见她时,她早为人母,膝下的三皇子仅比黎念容小一岁,却十分的知礼懂事。 皇后娘娘本人,更是如其封号一般,温和端庄,对小辈十分的宽容。 第一次见面时,皇后娘娘便命人上了足足五六盘糕点,让黎念容捡自己喜欢的吃,吃完了还允她在凤鸾宫里随意去玩。 黎念容便是在凤鸾宫里乱逛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启清明。 凤鸾宫的占地极大,因皇后娘娘喜爱牡丹,故四处都有盛放的花朵,看来赏心悦目。 年幼的黎念容一路看着花,不知不觉便沿小路走到后殿,看到一处僻静的六角亭。 六角亭坐落在湖面,湖中有游鱼,景色清新美丽。 黎念容想要看水中的游鱼,提了裙子走过去,才发生湖边草丛里躺着一个年岁较她稍大些的男孩。 男孩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似是犯了什么急症,一睁眼便要咽气过去。 年幼的黎念容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看,并试图学着大夫的样子去摸他的腕脉,看还有没有气儿。 结果启清明突然睁开眼睛,从手里放了条蜈蚣出来。 ...... 若是放到现在,黎念容自然不怕。 蜈蚣是可以入药的药材,在她眼里便与那些草木没什么分别,都列为“有用”一类。 但对于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当场便被吓哭了。 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出面,安抚了黎念容,然后又当着她的面训诫启清明,然后命启清明想办法哄好他自己惹哭的小姑娘。 但黎念容一直哭一直哭,看到启清明想起蜈蚣就哭,启清明没办法,只能跟在黎念容屁股后面,远远的跟了大半个月,才勉强得到一份小小的原谅。 在黎念容关于凤鸾宫的记忆里,皇后娘娘待启清明与待其亲子启清稚并没有什么分别,甚至还要更好些。规矩礼法一样不少,衣食住行上亦从不短缺,甚至他想学武,皇后也默许,母子关系一度十分和谐。 直到四年前,北拒关动荡,皇后娘娘背后的沈家向皇帝提议遣二皇子往北疆军中历练…… 这对养母子的关系急转直下,冷到冰点。 北拒关天寒地冻,气候恶劣,侵扰北拒关的匈奴更是凶残无匹,让一个十五岁的皇子去历练,无异于送死。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黎念容身在百草谷,等到消息送来,已经过了小两个月。 消息中说,二皇子得知要往北拒关,而皇后默许,跑去凤鸾宫与皇后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直到离京,都没再往凤鸾宫,给皇后请安。 再看如今……启清明对皇后送来的人如此防备,甚至连口老鸭汤都不愿意喝,母子关系恐怕到了破裂的极点了。 黎念容叹了口气,一边觉得启清明凄惨,一边又觉得老鸭汤可怜。想到最后,觉得还是自己最不幸,既要应付凄惨的启清明,又要记挂可怜的老鸭汤。 她把身边的木盒子一揽,踹了踹启清明道:“别赖了,人都走了不知道多久了。赶紧下床,我要睡觉了,明日还得早起进宫,给你那位皇后娘娘请安呢。” 启清明非常幽愤的瞪了黎念容一眼,才起身下床,从旁边的柜子里抱了被褥往外间去。 临走前还不忘记拿走那个装着梨花玥地契的木盒子。 黎念容:“......” 她还以为这家伙忘了呢! · 第二日,天还未亮,黎念容被白芷喊起来洗漱梳妆。 启清明起的倒是比她早些,此时已经穿好衣衫,束好头发,坐在桌边的梨花木椅上讲入宫请安的流程。 他今日穿了件群青色衣衫,腰间悬挂一枚白玉佩,玉冠束发,不说话的时候翩然温雅,十分有个人样子。 脸色却臭得出奇。 “......先去见皇帝老头,去御书房给他磕三个头,然后再去凤鸾宫给皇后磕,磕完之后她可能会想办法留你说话……” 启清明半闭着眼睛道,“说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她给东西你就收着就行了,人不收。还有,她很大可能会留你吃饭,你想吃就吃,若不想吃,就推脱说去看黎妃娘娘......”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皇子正妃过门后的第二日,要依次拜见太后,皇帝,皇后,并行大礼,说吉祥话。熙朝是新朝,皇帝的母亲在立朝之前便已过世,只在立朝后追封了太后,故而如今的皇宫之中,并没有一位宫斗半生颐养天年的老太太。 黎念容与启清明入宫,便也省了拜见太后这一流程,只需依次去见了皇帝,皇后即可。 至于启清明口中那位黎妃娘娘,则是黎念容的姑母,礼部尚书黎崇云的妹妹。 黎念容年幼时入宫,很多时候便是因为姑母在宫中住着无趣,请皇帝准允,将她接入宫中小住。 在去百草谷学医之前,几乎每年,黎念容都要在黎妃宫中住上几个月。 “还可以去见姑母吗?”黎念容有些惊讶,“我以为见过皇后娘娘就要回来了。” “王妃入宫拜见,只有入宫有时间要求,出宫可没有,只要宫门关之前离开不就行了。”启清明弹了弹衣摆,“见皇后,只是走个流程罢了。” 黎念容被这个理由说服,两人又随便掰扯了几句。 白芷给黎念容梳完头发,小厮进来说马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朱红宫墙,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生的可望不可及,对于黎念容和启清明来说却是熟悉的地方。他们十年青梅竹马,也托这座宫城的福。 依照规矩,两人先去御书房拜见了皇帝。 皇帝亲自为他们赐婚,见到两人十分高兴,问候了几句,依照往例赏了些东西,便放他们往凤鸾宫去了。 凤鸾宫离御书房不远不近,两人跟随宫侍指引,步行了约一刻钟的时间,便步入凤鸾宫的大门。 然而今日凤鸾宫中,除皇后外,还有一尊小佛。 便是皇后膝下的明华公主,启清雅。 皇后膝下共有一双子女,三皇子启清稚与明华公主启清雅乃是一胎所出,龙凤双生。两人年岁相同,性情却颇有差异,启清稚聪慧懂礼,启清雅性子却养的要骄纵些。 最直观的反映就是这位小公主心直口快,有话直说,从不看听话人的脸色。 就算在皇帝面前也是如此。 不过整个大熙朝只启清雅一个公主,没有比她身份更尊贵的小姑娘了,所以黎念容觉得,骄纵点也没什么。 两人一入凤鸾宫,宫女向内通报,明华公主便率先一步迎了出来。 小公主穿了条粉色百花叠瓣裙,看见黎念容,像只小蝴蝶似的扑上来,挽住黎念容手臂:“念容姐姐,你可来了!母后等你好久了,快跟我进去!” 黎念容抵挡不了这种热情,只得顺着她向前走。 两人走了一大段路,小公主才想起好像忘了什么人。 她顿住脚步,恍然回首道:“哦对,二皇兄就不要进去了。” 她的神色认真:“母后近日总有头疾,见了二皇兄恐怕会很不舒服,还是别惹她老人家生气了。” 一路老老实实压着性子跟后面的启清明:“……?” 4. 皇后娘娘 饶是这么说,按照宗室中的规矩,启清明还是要与黎念容一起入凤鸾宫给皇后敬茶的。 真的甩袖而去,不孝可是极大的罪名。 启清明压着脸,全当没听见,快步走到黎念容身后,拉着她的手就向里走。 他走得颇快,后面明华公主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跺了几下脚提着裙子跟上。 皇后入宫十几年,年纪接近四十。女人坐在凤鸾宫的主座上,一身较为正式的华服,面容柔美,只眼角有几分微不可查的皱纹。 启清明和黎念容依礼向她请安,然后磕了三个头。 皇后受了两人的礼,饮了奉上来的茶,又赏赐了些东西,果然如启清明所说,留了两人吃茶。 黎念容自小入宫,常见到皇后娘娘,故而说起话来也并不拘束。她陪着皇后聊了些近日都城里的闲事,皇后道:“你在百草谷数年,近日才回京都,想来与京中女眷也多不熟悉。若是得空,可常与明华走动,让她带着你去那些诗会马球的场子瞧瞧,也认识些年轻的姑娘们。” 黎念容对诗会马球没什么兴趣,只想得空了把自己的小药铺子开起来。但皇后这样说,也不好拒绝,于是颔首应下。 皇后又道:“自然,若你愿意,也可常入宫来。黎妃妹妹的留云殿与凤鸾宫相距不远,你若常来,她定然高兴。” 皇后这话说得含蓄,但大意都是让黎念容多与凤鸾宫走动。黎念容正欲开口,却觉得腰间一痒,好似有什么人在背后偷偷的戳她。 黎念容看向身边的启清明。启清明坐得端正,正盯着眼前的茶杯,面色看不出一丝一毫。 黎念容心中冷笑,口中对皇后说:“念容确实久未回京都,乍一回来,只觉得琐事繁多。等杂事了了,定然常常来陪伴皇后娘娘。” 皇后笑着微微颔首,坐在旁边等明华公主却立刻接话道:“那就说定了!念容姐姐,你可一定要来!” 小公主笑眯眯的道:“母后这两年常常头痛,到了夜里更是难以安睡。念容姐姐若是愿意给母后开几个方子,定然比太医署那些尸位素餐的太医管用!” 这话黎念容可不敢接。 她一个学了堪堪几年的小虾米,怎么敢跟研习医道大半辈子的太医们相提并论。 “皇后娘娘有头疾?念容离京前还不曾听说,怎的如今却……可是忧思过甚?” 黎念容十二岁时碰上百草谷谷主,被收入门下,学习医术。起初两年,还只是在家中学习医书,偶尔往百草谷住上一两个月,后来要学的东西多了,索性直接住在百草谷,只年节之时才回京都。 在黎念容的记忆里,皇后的身体一直都还不错,从不曾听说有过什么头疼难安睡的症状。 但明华公主已经提起此事两次。 那说明应该挺严重的。 果然,听黎念容这样问,皇后温和的笑着摇头道:“明华夸大其词了,只是些小症状罢了,并不长久。” 黎念容问:“太医如何说?” “太医和念容姐姐说的一样,说母后是忧思过甚!”明华公主没好气的看了启清明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天天惹得母后忧思叹气!” 皇后娘娘蹙眉唤明华公主的小字,制止她道:“雅儿!” 明华公主这才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小公主愤恨的看着启清明,一边气他不识好歹总惹母后生气,又一边气他怎么就真把念容姐姐这么好的姑娘娶到手里了,愤恨到极时甚至使劲儿磨了磨后槽牙。 黎念容倒是很能理解明华公主的心情。 小公主不知忧愁,在她眼里,启清明就是兄长,皇后娘娘就是母后。她想象不到边关苦寒与危险,自然也理解不了两人间微妙的僵冷气氛,她只会把这一切归结为皇兄如小时候一般又惹母后生气,让人气愤。 黎念容说:“公主只是担忧娘娘罢了。娘娘若真是忧思,不妨常出去走走,散散心,若我有机会进宫,也为娘娘带些宫外的新鲜玩意儿来瞧。” 黎念容觉得自己后腰的腰窝又被人隔着衣服重重的戳了下。黎念容面色不变,把背后那只手按下去,用食指在掌心写了个“拾”。 十两银子。 启清明的手迅速收了回去,立刻安静。 黎念容算着时候,约莫留云殿的小厨房要准备午膳了,才起身向皇后告辞,说想去见见姑母黎妃。 皇后闻言了然,她早便猜出黎念容有这心思,笑道:“你许久未入宫了,黎妃见到你,定然十分高兴。” 又嘱咐了启清明几句,让他好好待黎念容。 启清明一上午没说什么话,这时候倒是应了:“儿臣的王妃,儿臣自会好好相待,不劳母后费心。” …… 黎念容没敢再留,赶紧拉着启清明向皇后行礼跑了。她总有种再待下去,皇后和启清明母子关系还没破裂,明华公主就先冲上来打他了的感觉。 虽然黎念容也很想看明华公主暴打启清明,但这两个人若是真打起来,她今天见姑母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出了凤鸾宫,两人跟随宫侍前往留云殿。 留云殿不比凤鸾宫宽敞气派,却也十分清雅,黎妃黎姝云命人在殿前辟了一片竹林,夏秋之交,就算正午也不十分炎热。 黎姝云躺在一张凉榻上,旁边宫侍跪着为她打扇,凉榻旁的琉云几上放了些时兴的水果。 听到宫侍通传,说临昭王与王妃到了,黎姝云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曼妙的杏眼中满是欣喜:“小圆圆!” 黎念容:“……” 差点忘了,圆圆这个名字就是姑母黎姝云给她起的。因为幼时她脸上多长了二两肉,圆润润的,黎姝云便这样叫起来,最后带着启清明也一起叫。 黎姝云抓着黎念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欣喜道:“哎呀,没有缺斤少两,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真是可喜可贺。我听说陛下给你们二人指了婚,还颇担忧了一阵儿,怕你们一见面就打起来,鸡飞狗跳,婚都没办法好好成。” 黎念容说:“我不跟三岁小孩打架。” 说完她看了启清明一眼,启清明竟然罕见的没有反驳。少年垂着张脸,情绪看起来不太高昂。 黎姝云才不管这些。她也算看着黎念容和启清明长大,两个人在她眼里就是孩子,她直接一手推着一个,将两人带入殿中,吩咐宫侍道:“快去小厨房,告诉他们,把那尾养了半个月的肥鲤鱼炖了,给他们俩补补脑子,以后吵架省的想不出话来。” 宫侍哪敢接话,应下快步往小厨房去,走了还没一半,黎姝云道:“算了,我亲自去。” 说着,这位位列四妃,金尊玉贵的黎妃娘娘就绾了衣袖,亲自下厨炖那尾肥鲤鱼去了。留云殿的宫侍跟在她后面,浩浩汤汤的排了一大队,只两个小宫女被留下来照看黎念容和启清明。 但黎念容向来不喜欢讲话时有人在旁。 她屏退了小宫女,半趴在留云殿的桌子上,探头去看启清明的脸色。 临昭王爷板着个脸,一副鼓气包模样。 黎念容笑了一声:“不是,启清明,我还没清算你吃我豆腐的事情,你倒先生起气来了?” 启清明瞥了她一眼,不说话。 黎念容从来不惯他的臭脾气,掰着手指头数道:“昨天晚上把我扑到床上,吃我豆腐,二十两。今天戳我腰两次,一次十两。加起来给你凑个整,五十,厚道吧?” “五十?” 听到这个数字,启清明原本板着的脸一下子有了精彩纷呈的变化:“黎圆圆,你一个月才一百两,这就五十?” 黎念容耸肩:“谁让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呢?”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为什么戳你腰!你是我的王妃,你的立场不应该跟我一致吗?结果她说两句话,你就要给她看病陪她聊天还常进宫看看!” 启清明很生气。 有一种被人当面挖墙脚的生气,而且这墙角还是他花重金专门垒起来的墙角! 黎念容扶额:“拜托,那可是皇后诶,她送你林嬷嬷你不推辞,她让我常入宫我能直接说不去?” “而且听启清雅的意思,皇后娘娘似乎还是因为你,才日夜忧思,难以安睡!” “那倒有可能。”启清明十分欠揍的说,“我从北疆活着回来,她恐怕是有点寝食难安,生怕哪天我威胁到她亲儿子。” 亲儿子指的便是三皇子启清稚。 在启清明被皇帝一纸诏书扔去北疆的这段时间,三皇子启清稚顺利长大成人,参入朝局。三皇子背靠沈家,而沈家是京都望族之首,外祖沈行誉又是丞相。世家望族,盘根错节,利益牵扯,故也可以说,如今京都之中,大半的世家望族,都站在了三皇子身后。 剩下一半出身贫寒但清廉公正的,则被大皇子抓在手里。 这也是为什么,黎念容觉得启清明要夺嫡,和找死没什么区别的原因。 人家鹬蚌相争,谁管你小虾米啊! 人要有理想,可是理想也得和现实相匹配,才能有实现的可能,要不然就只能多想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黎念容无情的打断启清明,“我是觉得,皇后娘娘看起来人还挺好的,我感觉她是真的担忧关心你。” 毕竟一个人的话语和行为都可以伪装,周身的情绪气质却很难造假。皇后娘娘看起来,乃是一种十分心力交瘁的疲惫。 “不可能。”启清明迅速否决。 “当年沈家提议让我去北疆,皇帝老头原本还在犹豫,她去了趟御书房,送了一碗汤,第二日,旨意便定了下来。” 启清明冷笑:“她或许把我当儿子,但如果要在我和启清稚之间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的放弃我。” 黎念容沉默了片刻。 “……皇后娘娘要真是选了你,那才奇怪吧?哪有不选亲儿子选养儿子的?” 5. 有人爬床 在留云殿用过午膳,又陪黎妃聊了会天,两人才回去临昭王府。 黎念容先是补了个觉,醒来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天边透出些许浓墨般的色彩。启清明不见人影,黎念容也懒得找他,指挥着王府里的小厮护卫搬起东西来。 昨夜拿到那张王府平铺的地图后,黎念容便研究了一会。临昭王府原是前朝大臣的旧宅,立朝时收到皇帝手中,如今又赏赐给启清明。这座宅子占地极为宽敞,以中轴线为界,分为东西两院。 他们如今住的是东院,靠近前厅,常能听见人声走动;西院倒是僻静些,就是往来偏远。 黎念容打算在临昭王府里辟一片药田,用来种些试验的花花草草,西院僻静正合她的心意。反正启清明也说了,整个临昭王府随便她住,她便决定趁着今日搬到西院去。 跟启清明同处一屋檐下,一天两天还好,时日长了,他们还真有可能如黎姝云说的那样,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毕竟这种事也不是一两年了。 黎念容让白芷给她搬了个小桌子坐在檐下,一边盯着这些人搬挪她的箱子药盒,一边在纸上盘算开一间医馆要备的东西。 她对京都的铺子地价不太熟悉,但是要进哪些药材已经想好了。大部分市面上常见的采购就可以,至于一些稀少罕见的药材......黎念容从百草谷回来时,带了不少药草的种子和相关书册,决定自己种来试试看。 在百草谷的时候,黎念容就常常自己种药材,并且试验不同的药性,甚至研究一些有毒的植株,做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这是她的爱好,也是她防身的手段。 黎念容在纸上列下要用的药材名称,又随便涂鸦估测了一下要招的伙计数量,还没想清楚,便觉得眼前本就不算明亮的光线陡然一暗。 她抬头,见启清明已经换了身玉白色衣衫,袖口以银线绣纹,正凑在桌边俯身看她写在纸上的文字。 黎念容放下笔,瞪他一眼:“干什么?” “没什么。”启清明把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就看看。” “药草单子有什么好看的......”黎念容打开食盒,立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逸散出来。 “鸭子汤!”黎念容惊讶,“还有烤馕饼,你买的?” 启清明随口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他看着院中来来往往的小厮家丁,半眯起眼睛:“你这是要拆家?” 黎念容喝了一口鸭子汤,心情颇好,没有跟他计较:“我要搬去西院。” 启清明抬眼:“怎么,东院住不开你了?” “差不多吧。”黎念容说,“我有不少箱子,东西也繁多,都堆着没有收拾呢。而且我还想在西院辟一片药田......再说了,我要是继续住东院,你恐怕就得一直睡外间了。” 启清明嘀咕了声:“也不是不行。” 黎念容没听清:“你说什么?” 启清明抬起头来:“我说鬼才睡外间。” 黎念容翻了翻眼皮,不想理他。结果过了没一会儿,启清明竟然又道:“皇帝老头把这园子给我也没多久,西院荒芜,很多地方都没收拾……一时半会恐怕弄不完。”他看向天边,若无其事的说,“你继续睡那间房,我让他们打扫个书房出来先住着,这样就不用共处一室了。” 对于这个问题,黎念容也确实有所担忧,想了想,便顺坡应了这个提议:“也行,那我等过几天收拾好了再住过去。至于东西,就让他们先搬着吧。” 到了晚上,启清明果然去了书房,黎念容躺在他们成亲的那间屋子里头。下午她补眠的时间有些久,以至于到了晚上,竟然有些睡不着了。 黎念容躺在床上大脑放空了大半个时辰,决定放弃挣扎,爬起来看看《神农百草经》。 她正准备起身,鼻尖却从空气中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那香味十分清幽,带着淡淡的甜腻气味,混在房间的熏香中,若不仔细辨查,很难发觉。 但黎念容对这种气味太过熟悉,所以一嗅到,就辨出是山乌毒的气味。 山乌毒是一种漂亮点植株,通身有毒,不可触摸,但其毒性并不强烈,若研成粉末,呼入鼻息,可致人昏迷一段时间,是做蒙汗药的最好材料。黎念容在百草谷后山种了一小片山乌毒,有时会拿来制些迷药,又或者止痛镇痛的药粉。 只是她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临昭王府用山乌毒。 黎念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悄无声息的塞了颗清毒丸给自己,然后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装睡。 她候了片刻,果然听到一道细小的声音,随即窗户被打开,有人动作极轻的翻身进来,再小心翼翼的关上。 屋中没有点灯,夜半极其黑暗,那人似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辨清床榻的方向,蹑手蹑脚的走过来。 脚步很轻,似乎是个女子,走近了,黎念容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 这是干什么来了? 黎念容的大脑停滞一瞬。 感觉像是……夜半爬床,投怀送抱? 可就算是投怀送抱,也该去那边书房找启清明,跑到这里来找她算怎么一回事? 黎念容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震惊。 不过她的大脑虽然僵麻,手上动作却不含糊,那闯入屋中的女子窸窸窣窣的靠近床榻,刚要掀开被子爬上床,黎念容便出手,精准握住女子手腕,坐起身来。 …… 一刻钟后,临昭王府整个东院灯火通明,启清明打着哈欠坐在廊子上,看那跪在院中,不断磕头求饶的姑娘。 “王妃,王妃,奴婢知错了。”那姑娘竟然只求黎念容,梨花带雨肝肠寸断,“奴婢一时鬼迷心窍,不该偷入内室,奴婢知错了,还请王妃不要把奴婢赶出王府……” 黎念容看不得漂亮的姑娘在自己面前哭,更何况这姑娘年岁也就与她相仿。倒是白芷比她要生气些:“王爷王妃还没开口,谁许你说话了!闭上你的嘴巴!” 哭求声戛然而止,小侍女抬头,眼泪汪汪的看着黎念容。 就在方才,白芷已经问清楚了来龙去脉。今日黎念容搬了许多东西往西院去,这小侍女只在院外伺候,以为她今夜便去了西院住,东院只剩下启清明…… 所以半夜来爬启清明的床。 爬到了黎念容床上。 所以黎念容才半夜去书房把启清明薅起来。 黎念容打算让启清明自己处理这件事情,毕竟临昭王府里的人,还是心系他的姑娘,她没兴趣管。 但在这之前,有件事情仍旧让黎念容好奇,没想到京都里面还有能做出这种迷药的郎中。要知道山乌毒本身气味浓烈,想要将其气味调得淡且不易觉察,需要很精巧的用量和手法。 她虽然也能做,但……人总是会对同行感兴趣的嘛! 她蹲下身,问小侍女:“你那迷药,从哪儿来的?” 小侍女一惊,没想到黎念容上来就问迷药的事情,眼泪还含在眼眶里,结结巴巴的说:“什,什么迷药,王妃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黎念容却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她:“你用的那迷药,粉末是白色的,应该是从窗户吹入室内的吧。我现在叫人去查看,想来还能在窗柩上寻到粉末。” 白芷快步走过去看,片刻后回来,将一点用竹纸盛好的粉末拿给黎念容:“窗上确实有残留的白色粉末。” “可,可那也不能说明是奴婢……”小侍女试图争辩。 黎念容接过竹纸:“这粉末极细腻,以山乌毒晒干碾成粉末制作,只需指甲盖大小便可迷晕好几个青壮年男子。而且它气味极淡,混入各种熏香中,轻易难以觉察……不要跟我说你在铺子里买的,京都寻常的铺子可不卖这东西。” 小侍女惊愕抬眼,正对上黎念容的一双眼。 少女双瞳漆黑,杏眼中笑意盈盈。这双眼似乎将她整个人看透,让她无所遁形。 小侍女脸色一下子惨白。她咬着唇,垂首片刻,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然爬起来要往旁边柱子上撞。 黎念容被这动作吓了一跳。幸好旁边守着的白芷眼疾手快,迅速拉住她,这姑娘才没在柱子上撞个头破血流。 旁边的小厮家丁涌上来把人压住。 黎念容不解道:“我只是问你迷药哪儿来的,又没说将你如何,怎么还寻死呢?” 小侍女四肢都被束缚着,无处可逃。她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任黎念容后面再怎么询问,也只有很低的一句:“求王妃赐死奴婢。” 启清明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伸手将黎念容拉起来,走到远离那小侍女的廊子下面。 “别问了。”少年含混不清的打了个哈欠,“问不出的。” “为什么?”黎念容不解。 启清明遥遥瞥了那小侍女一眼:“你手里不是有身契吗?这姑娘叫忍冬,平日里也就在院子里做些洒扫的活,连内室都进不了……一直老老实实的,从没干过这种事情。” “她家中尚有母亲和弟妹,若有人以她家人性命要挟,想来她也不得不做。继续逼问下去,恐怕她也只有死路一条。” 黎念容惊疑不定的打量启清明一圈:“所以你的意思是……” 就这么算了? 启清明耸肩:“不然呢?” 他臭着张脸:“反正这府里什么人都有,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临昭王府,鱼龙混杂,漏得跟个筛子一样。 “大善人啊启清明。”黎念容赞叹,“你这王府,晚上睡觉真的不漏风吗?” 启清明没听明白:“什么?” 黎念容不理会他,快步走回那个名叫忍冬的小侍女面前。她示意周边的家丁小厮把人放开,然后扣住忍冬的手腕,闭眼把她的脉。 忍冬的手腕纤细,黎念容握上去就好像抓着一把细骨。她心中暗数着忍冬的脉息,片刻后睁眼,掀起她的衣衫,果然看见在左臂臂弯处有一颗深红色的小点。 忍冬没预料到黎念容这番动作,一下子慌了神,将手腕从黎念容手中抽回来,手臂下垂,迅速让衣袖遮挡住肌肤。 “王,王妃这是做什么!”小侍女结结巴巴的道。 “你中了毒。”黎念容说,“这毒名为赤朱,服时是一枚颜色艳红的小丸,约有绿豆大小,入口即化,不留踪迹。服毒十二个时辰后,身上会出现一枚同样颜色的红点......随着毒素在体内的时间变长,这枚红点的颜色也会不断加深,约一旬的时间,红点变成纯黑色,就会毒发身亡。” 一旬是十天,忍冬手臂上的红点虽是深红,却尚没有呈现出变黑的迹象,想来服入毒药的时间并不长。 忍冬看着黎念容,嘴唇惨白颤动:“王妃说什么,忍冬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会选就行了。”黎念容起身回屋,从床头拿了两个小瓷瓶,一个骨白色,一个纯黑色。 她把小瓶放在忍冬面前,温声道:“你不是想死吗?” “这两个瓶子,白色的里面是一颗清解百毒的药丸,有一定的几率可以解你身上的赤朱毒,黑色的里面则是一颗毒药,吃下立刻毒发身死。” 黎念容轻轻点了点骨白色的小瓷瓶:“这药丸稀罕,便是我手中也只有一颗,选哪一个,你可要想好了。” 6. 哪天死了 忍冬睁大眼睛,看着黎念容,似乎有些不相信她会这般好心似的。小侍女手指迟疑着触碰到微凉的瓷瓶表面,眼中涌现出强烈的欲望。 但下一瞬,她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将手缩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旁边黑色的瓷瓶,拔开塞子便将里面的东西往嘴里倒。 黎念容也不拦,就眼看着她吃下去。 毒药下肚,忍冬捂着嘴控制不住的哭起来。她等了许久,预料之中穿肠烂肚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反而入口清爽,似雪化开。 黎念容慢悠悠的抓过忍冬的胳膊,再次掀起她的衣袖来查看。 原本落在臂弯的深红色小点竟似被揉开了似的,在皮肤下慢慢的化开,然后溶解,消散无踪。 忍冬迟疑着伸手,去触摸手臂上原本红点凸起的位置。那红点原本就是因为血块聚集在皮肤下形成的,如今红点消去,凸起自然也不复存在。 平整光滑,好像......从未有过一般。 毒......解了? 忍冬看着黎念容,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一下子扑在地上,叩首道:“请王妃救救我家人!” 黎念容站起身来,让白芷把周围的家丁小厮都遣回去,院中就只剩下她,启清明,白芷和忍冬四人。 她让白芷拿了个椅子给忍冬坐:“好了,现在可以说说,是谁给你的山乌毒粉了吗?” 忍冬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有些不安,面色发白,看看坐在她对面一副准备听故事模样的黎念容,又偷偷转动眼珠去瞥仍旧坐在廊子下面打哈欠,看起来要隔岸观火的启清明。 两人面上看起来都没有很多的怒意。 她深吸了口气,轻咬舌尖让自己的大脑清醒几分,道:“是……是三日前,王府中准备迎娶王妃的诸多事宜,事务繁忙,故而府中往来出入都颇为松散……奴婢家中母亲生了病,便想趁着外出采买的空隙买些药送回去。可奴婢从家中出来时,却被几个人抓住,口中塞入一枚药丸,蒙上眼睛按到了深巷中。”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神色仍有些畏惧:“在深巷中,有人将,将那份山乌毒粉末给了奴婢,说只要奴婢依他所言行事,十日后便会在同一地点给我解药,若不依言……他给我的家人也喂了同样的药丸,届时若无解药,奴婢与奴婢的家人一起……都会死。” 小侍女说着,脸上控制不住的流下泪水来:“奴婢的命是王爷救的,若非王爷愿意买下奴婢,奴婢早被人牙子卖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更别说如今能给留在京都,常与母亲家人见面。奴婢本不该如此,可,可若只是我一人性命,死便死了,我的家人却……” “别什么死不死的。”黎念容打断她,“所以给你喂毒和给你山乌毒粉的是同一人,而你并未见到他真容?” “正是。”忍冬小声应答。 “更详细些的呢?”黎念容若有所思,“声音,性别,手上有没有茧子,或者其他你印象比较深刻的特征。” “是,是个男人!”忍冬细细回忆当时的场景,“他的声音比较柔和,并不粗犷……他没触碰奴婢,所以奴婢不清楚手上究竟有没有茧子。若说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特征……” “有香味!”忍冬道,“他身上有有股奇异的花香味道,奴婢辨不出是什么花,但那味道颇为独特,若再闻到,定能认出来。” 黎念容想了片刻,没从记忆里挖出对应的人来,决定暂时缓缓。她站起身来,对忍冬说,“明日带我去你家,我给你的母亲家人看看,若先把毒解了,剩下的事情再说。” 忍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前少女说了什么,想也不想便跪到地上:“多谢王妃!多谢王爷!” 黎念容挥挥手,白芷带着忍冬离开了,灯火通明的院中只剩下黎念容和启清明。启清明原本一直在廊子下面缩着,这个时候狗狗祟祟的钻回来,站在黎念容边上感叹:“我突然觉得一百两好像有点值的样子。” 黎念容不想搭理他暗搓搓犯贱的行为:“若我不在,今日你打算如何?” “高高拿起,轻轻放过?”启清明仰头看了一眼廊子上亮着的灯笼,暖黄的光色周遭围着几只扑火的小虫。他理直气壮道:“我又不懂毒药,解决不了她的问题,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反正要挟她的那个人总不能叫她杀了我。” 黎念容冷笑:“我倒是觉得,你哪天死了也不是奇事。” 启清明耸耸肩:“没事,死在这里不也比死在北疆好,起码你还能给我收尸。” 他打着哈欠要往小书房的方向走,黎念容看这人这副理所当然吊儿郎当的神态气不过,拍了点醒脑清神的药粉在他衣领子里。 · 翌日清晨,启清明一早便待在黎念容窗下,敲敲打打一阵乱响。 黎念容被吵得睡不安稳,从床上爬起来一把向外推开窗户:“启清明你有病啊!” 启清明倒是聪明得很,身体下蹲迅速躲过,抬眼笑眯眯的看着黎念容。他眼下淡淡一层乌青,精神看起来却不错:“我在给你钉窗户啊黎圆圆!你放心,等我给你装个木梢子,钉得死死的,到时候就算是我,也没法从外面弄开这窗户悄无声息的进去。” 黎念容:“……” 黎念容真诚的谢过他的好意,然后“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等到黎念容换好衣服梳妆完毕,厨房已经做好了早膳。她喝了碗白粥,吃了些小菜,叫上在一旁早就候着的忍冬,准备出门去。 出门前启清明叫住她,指了指自己:“喂,黎圆圆,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黎念容瞥他一眼:“我带八个府里的护卫。” 启清明落寞的把手收回去,脸上明显露出失落的神色。黎念容也不管他,带着白芷忍冬,和八个临昭王府的护卫扬长而去。 膳厅变得安静。 启清明用勺子刮了刮碗壁,把所剩不多的白粥喝完,才开口喊:“青霄。” 在他身后,一直站在角落处没什么存在感的黑衣青年应声而出。青年头戴护额,袖口紧束,腰间悬挂长刀,五官普通没有任何记忆点。 少年咬着勺子,遥遥的瞥了一眼方才黎念容离去的方向,淡声道:“跟上去。” 7. 钩吻无佚 黎念容坐在马车里,经由忍冬指路,穿过弯弯绕绕的街巷,找到忍冬家人所住的地方。 路上忍冬讲了当年启清明救她,将她带回临昭王府的事情。 还是去岁冬日。 忍冬的父亲是个赌徒,最好赌钱,总是沉迷其中,却又赌技不精,常常输钱。家中几亩良田都被输了,房子也被典当,一家人只能穷困的挤在靠近城外的一座简陋屋子里,勉强生活。 但落入如此境地,忍冬的父亲仍旧不改其性,想尽了办法去赌。幸有一日,他喝醉了酒,在风雪路山走,不慎滑倒,摔破了头,一命呜呼。 忍冬和母亲,弟妹的生活才得以喘息。 却哪想年关将至,那些曾被忍冬父亲借了债的债主找上门来,非要她们还债不可。忍冬与家人拿不出钱,那些债主便绑了忍冬,将她卖给了人牙子,以平赌债。 正好撞上冬日出城的启清明。 启清明听说人牙子要将忍冬走水路卖到南方去,便将她的身契买了下来,让她在王府做差事,还给了一笔钱,叫她安顿家中母亲与弟妹。 忍冬抹了一把眼泪:“王爷恩情,虽死不能以偿,奴婢却恩将仇报......” “不至于不至于。”黎念容最听不得人夸启清明,忍了又忍,控制不住,打断忍冬:“于你看来这事儿天大,于他不过花些钱,拔几根毛,顺手为之罢了。家中人性命受到威胁,你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情理之中,若不是他,你和家人还不会遭此一劫呢。” 忍冬被黎念容说得一愣一愣的,愣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可,可是王妃......奴婢总觉得不是这样......” 话没说完,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到了。 车外白芷掀起门帘,黎念容起身出去,忍冬紧随其后。 忍冬的家人住在极偏僻的一道小巷尽头,房子不大,却如麻雀,五脏俱全。黎念容从马车上下来,没有立刻进入,而是在巷中站了片刻,抬眼望向墙头处。 白芷过来,轻声问黎念容:“小姐?” 黎念容将目光收回,摇摇头,道:“进去吧。” 在来时路上黎念容便跟忍冬说了,见到她母亲,只说自己是她请来给母亲看病的医师即可。大熙民风开放,女子也常常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更有些女子索性提刀握剑,行走江湖,故而女子行医并不罕见。 踏入院中,一个十多岁年纪的女孩正坐在堂下补衣服,八岁的男孩则拿着小竹棍削削砍砍,不知道在弄什么。 见忍冬回来,女孩露出惊讶的神情,站起身喊了句“阿姐”。 忍冬点点头,问那女孩:“阿杞,母亲呢?” “阿娘在屋里,刚吃过药,睡下了。”阿杞答。 黎念容走过去,扣住小女孩手腕,摸了片刻,脉息果然与昨夜忍冬中毒时一模一样。她让白芷从瓷瓶中拿出两粒小丸,对女孩说:“拿去吃,和弟弟一人一颗。” 名叫阿杞的女孩怯生生抬头,看向忍冬。忍冬点点头,她才接过去,小声说:“谢谢大姐姐。” 看着两个小孩把解毒的药丸吃下,黎念容将带来的八个护卫留在院子和巷子里,让他们分别看守,便和忍冬一起进屋里去。 时候才初秋,天刚转凉,空气本该清新,屋里却又潮又闷,不通风气。 忍冬母亲姓李。李氏躺在床上,旁边一只喝尽的药碗,身上盖一席薄被,闭目正在沉睡,呼吸却比寻常人要微弱许多。 黎念容眼皮一跳,心头弥漫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快步走到床边,掀开被褥查看李氏的手臂,果然在手臂上看到赤朱中毒后凸起的小点......但那凸起的颜色却与忍冬身上的不同,已经变成了浓重的黑色,甚至周遭的皮肤血管,都隐隐散发出青黑色! 忍冬听黎念容描述过赤朱毒发时候的样子,见到母亲手臂上呈现如此模样,也是吃了一惊:“这,怎么会这样!” 她们被迫服下赤朱毒药的时间相同,此时应当还未到毒发时间,但李氏身上却是明显的毒发之状。 黎念容心头微沉。 赤朱之毒,以钩吻花花瓣碾碎制成。钩吻又名断肠草,乃是剧毒,食入微量便会使人全身麻痹,呼吸停止,最后致死。故而在制作赤朱之毒时,一般只会取少量的钩吻花泥,与其他中和毒性的药物混合在一起,使剂量达到微妙的平衡,毒药服下后不会立刻毒发,而是因药力互相抗衡而留存一段时间。 只有那些被用作抗衡毒效的药物药力消耗殆尽,中毒之人才会便毒发身亡,此乃所谓的十日之期。 但是看忍冬母亲的症状,似乎是提前毒发了。 黎念容神色微凝,从瓶中取出一枚解毒的药丸先塞入李氏口中,又取出另一颗碾碎,将药丸粉末涂抹于银针表面,刺入李氏手臂。 忍冬在一旁看黎念容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心中慌乱无匹,焦急道:“王妃,我母亲她……” “去问问门口那个小姑娘,今日可有什么异常的人来。”黎念容迅速道。 忍冬一怔,连忙点头,出门去了。 黎念容留在屋中,继续凝神给李氏施针。细长的银针刺入皮肤轻轻旋转,再拔出时果然带了一层黑色。 黎念容拿到鼻前嗅了一下。 气味刺鼻浓烈,带着淡淡的腥甜气味。 她沉默片刻,又取了一根针,目光移到桌上被喝过尚且残留了几分碗底的汤药,将手中银针放了进去。 银针之上迅速爬上一片熏黑。 果然是有人在李氏的汤药中加了钩吻草……幸而李氏喝下汤药不久,碗底尚有余温,钩吻的毒素虽然发作,却还未到要人性命的那一步。 这幕后之人......是一直守在忍冬家周遭,见他们往这边来,才将钩吻加到李氏的药中,想要致李氏于死地,以此胁迫恐吓忍冬吗? 不对。 若是如此,直接杀了李氏不是更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在她药中加钩吻草? 黎念容眉头拧起,手上动作却迅速。钩吻的毒性太强,剂量又大,原本的解毒丸起不了太多作用,须得调配专门的解药才行。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箱中一些提前研磨好的小瓶,用药勺从中取出不同的剂量,混合在一起,从旁取了些清水,倒入其中溶解开来。 再想想昨夜到现在发生的事情...... 她跟启清明这桩婚事,圣上亲赐,巡城接亲,整个京都都知道。而只要稍加一打听,便能知晓她师从百草谷,那么对临昭王府,大部分医毒之事,都不会起作用。 可是却还有人这样做。 黎念容神经重重的一跳,一个诡异的想法蹦了出来。 忍冬入临昭王府不是一日两日,那人却赶着在她与启清明成亲之前找上门来——或许这桩事情一开始就不是奔着启清明,而是奔着她来的? 此人精通用毒,并且一早便注意到了她,安排忍冬在临昭王府惹出事情,再带她来这里,让她解钩吻之毒......这人想试试她的手段! 黎念容手中的解药调好,正好白芷与忍冬走进来。忍冬道:“王妃,阿杞说,今日她在巷子里煮药的时候,有个脸上有疤的乞丐来讨了一碗水喝......” 黎念容将手上药碗递给忍冬:“给你母亲灌下去。” 忍冬点头,小心的接过,刚刚将昏迷的李氏从床上扶起来。黎念容在心中思索忍冬说的乞丐,忽然紧闭着的窗户被撞开,数道精铁铸成的短矢迎面袭来! 黎念容神色一凛,拉过旁边的白芷,两人迅速蹲下躲避。 而在她们面前,一柄长刀陡然出现,刀气起落,利落的将迎面撞来的箭矢拦截! 箭矢噼里啪啦的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黎念容抬头,就看见窗外正对着的墙上,一个穿黑衣的蒙面人将□□收起。一击不中,他并不留恋,转身便跑。 而黑衣持刀的青年则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微冷的空气从敞开的窗中涌入,灌注入人肺腑,室内的沉闷潮湿被驱走些许。 一片寂静。 黎念容缓了片刻,守在外面的护卫冲进来,看到一地狼藉。黎念容指了指方才黑衣持刀青年离开的方向,护卫们悉数追了上去,只留下两个在原地守着黎念容与白芷。 忍冬被吓坏了,整个人伏在床上,药碗中的解药都洒了些许。 白芷提醒了她一句,小侍女才回过神来,小心的将药喂给躺在床上的母亲。 黎念容没有再管。 她向前走到那坠落一地的箭矢旁,从地上拾起一根箭矢。箭矢上淬了毒,若是被射中,很难活命。 但发出弩箭的人似乎并没有指望这箭矢能将黎念容如何......似乎淬毒只是一种职业习惯而已。 黎念容轻轻抖了抖箭矢,将穿在上面的一张纸条拿下来。 上面以木炭随手写下数字,字迹翩飞,挑衅之意跃然纸上:“我有一毒,名为无佚,不知黎姑娘可愿一试?” 8. 福灵心至 黎念容沉默的看着眼前纸条,不发言语。 白芷从她身后走过来,看着一地的箭矢,轻声道:“小姐?” 黎念容摇摇头:“无事了。你去跟忍冬一起看着她母亲服药后可有什么异常,我静片刻。” “是。” 白芷低声应了,过去给忍冬帮忙。黎念容将散落在地的精铁箭矢用帕子包裹起来,和纸条一起收好,起身走到方才被箭矢破开的窗前。 箭矢锐利,起身只在窗上破了几个小孔,窗户真正破碎,是因为那突然出现以长刀将箭矢拦截斩下的黑衣青年。 那青年身形动作都极精简,没有一丝多余,斩下箭矢便追着窗外的人而去。但黎念容还是看清他衣服的制式,和临昭王府的护卫衣服制式极为相似。 这人似乎一直混在跟随她来的几名护卫之中,很不显眼,故而先前黎念容也没有察觉。 不过不管怎样,那黑衣青年都是启清明手底下的人是了。黎念容约莫着猜出来,便没有再思虑这件事情,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帕子中包裹的箭矢与纸条上。 箭矢上淬着毒,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取样分析,相比之下,黎念容更加在意的是纸条上所写的那个名叫“无佚”的毒药。 关于医道,在学习之始,百草谷主便要求黎念容将谷中医毒药理之书尽数读过,许多内容更是要背诵至烂熟于心,才允她开始实操。那些东西都装在脑子里,故而粗粗一扫,黎念容便知道自己从没见过这名为“无佚”的毒药。 甚至没有一种她所知的毒药诨名是叫做这个。 这人知道她的名姓,可见明明白白就是冲着她来的。至于是想让她帮忙解毒,还是单纯的发起挑战…… 黎念容以指尖轻敲着窗沿。 不管是哪一种,以一家性命下毒设局,此等行径,不敢苟同。 · 服下解药后没多久,忍冬的母亲便醒了。黎念容给她把了脉,看身体没什么异常,又开了几个养身体的方子,给忍冬放了假,让她这几日在家中暂时照顾弟妹。 那幕后之人已经将纸条送的黎念容手中,目的达到,当不会再搅扰她们来。不过即便如是,黎念容还是命院中剩下的两个护卫留在忍冬家中,以防这几日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交代安排完毕,黎念容领着白芷上了门外的马车,动身回去临昭王府。 从百草谷来,黎念容将许多医书毒典的抄本都带了回来,放在一个大箱子里。 她的大部分东西都被搬去了西院,但是这箱子书仍旧留在现在暂住的房间,故而黎念容一回去临昭王府,便钻进了屋里,去翻阅抄本。 她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记忆,毕竟万一真有什么遗漏的呢? 这一翻,就翻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黎念容从抄本中拔出神来,便听见书桌正对着的窗外有窸窸窣窣细微的响动。 黎念容抬眸看了一眼那木窗,没动,窗外的声音停滞了片刻,然后轻飘飘的“咚咚”响了两声。 好像用指节敲击窗柩。 黎念容叹了口气,将书放下,走到窗边,把今早启清明叮叮当当刚加上的窗栓打开:“你又干什么?” 一身白色衣衫的少年蹲在窗下,怀里抱了一堆黄纸和画卷,满满当当,有两张正因为他抬手敲窗而飘飞出去。 见那两张画纸飞出,启清明连忙伸手捕捉。 黎念容顺手帮他捉了飞到反方向的另一张。 黄纸被裁成书册大小,黎念容捉到手中下意识扫了一眼,见上面竟是一张墨笔勾勒的小像,寥寥几笔便将其人神态特征跃然纸上。 而启清明怀中抱着的,似乎都是这东西。 “这是什么?”黎念容问。 启清明站起身来,隔着窗柩向屋内探身,将怀里的黄纸和画卷一股脑儿堆在黎念容桌子上,甚至把她的抄本盖住。 黎念容蹙眉,不动声色的将蘸了墨的毛笔拿开,就听见启清明道:“都是好东西,你等我从窗户翻进来,我跟你细说。” 言罢也不等黎念容拒绝,他利落从窗户翻了进来,然后将窗户关上。 关上窗户,室内一下子暗了许多,启清明拿银拨将黎念容先前点的已经变得有些昏暗的灯盏挑亮,然后神秘兮兮的将堆在桌上的黄纸和画卷展开,摆了整整一桌子。 ——全都是小像。 有那么三两张黎念容还认得,就是在这东院中洒扫服侍的侍女小厮。 她目光瞥向启清明,没搞明白这家伙弄的什么名堂。启清明却神色颇为骄傲道:“怎么样?是不是颇为传神,跟真人很像?” 黎念容顺着他的话点头:“你画的?” “那是自然。”启清明道,“我昨晚回去之后,不知怎的就睡不着了,闲得无事,便爬起来画,画了一晚上加一上午呢。” “你画他们做什么?”黎念容狐疑的看着启清明。 “那当然是因为——”启清明语气一转,凑到黎念容身边,那双吊梢的桃花眼微弯,露出颇为得意的神色,“我画的都是可疑之人!你昨晚说的话,我回去认真思索了,这临昭王府确实不想干的人太多,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所以我就灵光乍现,福灵心至,把他们一一都画了出来,打算拿给你……” “拿给我?”黎念容挑眉。 她就知道这家伙,狗狗祟祟的没什么好事情! 她冷笑着打断启清明:“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就开始给我派活儿?” …… 片刻后,启清明屈辱的把画了一晚上加一上午的小像全部收好,画卷重新卷回去,规整的在桌子边角放好。 “你问青霄……确实是我让他去的。我没想监视你!只是想让他跟着,以防万一罢了!” “哦,回来,他刚才回来了,事情都告诉我了。护卫不力,竟然差点让箭矢射中你,我已经让他去领罚了,你放心,会狠狠克扣他月银的。” 黎念容挑眉:“没追上?” 那个叫青霄的护卫明显身手极佳,且他追得及时,若说没有半点消息,黎念容可不信。 “倒也不全是……”启清明迟疑了片刻,慢吞吞道,“青霄说他同那人交了手,那人武功似乎一般,但很擅用毒,所以有些难缠。他与那人缠斗几次,都被逃了,最后一路追着……见他入了太尉府,就不见了。” 当朝丞相乃是皇后母家,太尉大人则是大皇子启清元的舅父,当年跟着皇帝打下这片都城的赫赫战功之臣。人进了太尉府,不管是什么缘故,青霄一个护卫,都不便再追上去了。 黎念容也没想到那人竟与太尉府有瓜葛。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毕竟想要入太尉府找人,那可是难上加难。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背靠太尉府,那人才敢如此嚣张…… 黎念容思量片刻,将自己心中想法告诉了启清明。 启清明道:“往日里可没听说太尉大人府中有什么擅长用毒的门客医士,就算有,也应该是近日才有的。” “不过想要知道那人的身份,应该也不会太难。太尉府的大公子江文杉,那个纨绔,你知道吧?他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漂亮美人,一个月有半个月他都泡在梨花玥里……前些日子被太尉大人打断了腿,才消停了。” “我估摸着等再过几日,他的腿也该好了。到时候我找几个漂亮的姑娘,把他灌醉,然后那么一哄,太尉府近日多了些什么人,他就跟倒豆子一样,全都倒出来了。” 黎念容:“……你确定?” 明明听起来好像很靠谱的事情,但是从启清明的嘴里说出来,就让人觉得颇为奇怪。 就好像他描述的那个人,不是太尉府的大公子……而是他自己。 9. 不务正业(修) 沿袭前朝旧例,臣子成婚可得七日休沐假。 从北疆回来之后,启清明虽然没有实职,但还是按照皇子参政的规定,每日入朝听政。 故而归宁之日跟着黎念容回了一趟尚书府之后,没有两日,启清明便开始上朝。 他不在王府中,黎念容正好得了清闲,不必每日被缠着要帮他处理那些在临昭王府里不知谁家送来的侍女小厮甚至护卫。 毕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可没忘了自己的计划:用启清明的钱开个医馆。 关于药铺店面的选址,黎念容细细筹谋过,甚至询问了大哥黎念川。 她母亲早逝,父亲黎崇云并没有续弦,膝下一子一女,都是已经过世的正妻所出。而黎崇云生性古板严苛,黎念容小时候深受其迫,十几岁就离家长年累月的住在百草谷,也有其一份原因。 前两年黎念川过了殿试,入了户部,在户部得了个书写文书与管理京都税务的差事,常常在京都的街巷铺子走动,对于哪条街上哪个铺子生意的好坏,他大都有个底儿。 黎念容趁着归宁时候,启清明被父亲黎崇云拎过去一番谆谆教导时,悄悄将自己的需求告诉了兄长黎念川。 而黎念川也果然不负她的期望,给她挑选了个好位置。 黎念容带着白芷去看过,那处铺面沿街,不远处有个武馆,常常有受了伤需要拿些金疮药的武者,周边所居住的也大都是家境寻常的普通百姓。 说不上繁华,却极适合开医馆。 反正又不是做生意,黎念容觉得这个不偏不远,相对安静的铺面极合她的心意,便同卖铺面的老板见了一面,将事情敲定下来。 这铺面原先做的是寻常人家的脂粉生意,所以铺子里面的陈设虽不奢华,却也极为用心。黎念容看了一圈,只将几个太过占地方的屏风摆件撤换掉,其他的保留原状,然后让雇来的伙计去定做了一批专门存放药材的百子柜。 等到百子柜做好,药材也都在医馆中分类存放好,已经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 黎念容照着她在百草谷时师父常用的算卦法子,囫囵算了个好日子,便给医馆落了匾,准备开张。 名字就叫做,“百草医馆”。 为了这医馆,黎念容里里外外忙活了十几日,往来的百姓也有许多过来询问的。等到了开张那一日,黎念容便在门口支了个小摊子,扯了张条幅,上面写上“免费看诊,不收诊费”八个字,立刻便有许多人围了过来,想要看看新鲜。 站在人群最前头的是一位大娘,黎念容刚把摊子支好,她便一屁股坐下,道:“姑娘,大娘我最近总是觉得这胳膊疼,干活儿使不上劲,你给我看看!” 黎念容没想到这位大娘竟然这样给面子,肯当第一个来让她看病的人。 她从小摊子后面走出来,顺着大娘的胳膊摸了几下,询问哪一处最疼,大娘一一答了。黎念容笑道:“您这是寒气进了身子,所以才疼痛。等回去用帕子在滚热的水里泡了,每日睡前敷上半个时辰——然后穿好衣物,注意切莫着凉,过上几日便会好许多了。” 大娘被她说得一愣:“这是什么法子?不用开药?” “开药做什么?”黎念容歪头,“是药三分毒,只要您敷的时候注意些,不要凉了帕子温度,效果可是比用药更好些。” 旁边观望的数人一听此言,都凑了上来。他们大多是住在这附近的百姓,身上或有点小痛小毛病之类的,却又觉得不值得为此专门去医馆抓一趟药,若非碰上黎念容的医馆开张,免费看诊,都想着挨挨便过去了。 此时见到黎念容竟有不用抓药就解决病痛的法子,一时都想要凑上来试试。 很快,百草医馆前便排起长队。 黎念容就这样看了几天诊,医馆的名声也有些传播,生意竟然还算不错。再加上黎念容进的药材种类极多极全,住在附近的门户,就算是不看病,也有专门跑来抓药的。 这日,天边一抹澄黄渐入深蓝,送走最后一位看诊的客人,黎念容回到医馆内室。 她在医馆内给自己准备了一间小房间,以一条垂帘相隔,用作平时看诊疲累之时暂时休息。如今送走了客人,白芷跟着雇来的伙计在百子柜边上认药材,黎念容瞧着没什么事情,便在内室坐下来,将存放在铁盒子里的精铁箭矢拿出来查看。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黎念容得了空闲,便会研究箭矢上的毒药,已经大致推断出其中可能有的几种成分。 不过令人苦恼的是,她推断出的这些毒物,虽然毒性不算剧烈,却都较为罕见,其中有几个更是只生长在北方的天寒地冻之所。 这也让黎念容尝试配置箭矢上所涂毒药的想法成了泡影。 除了箭头所淬的毒药外,这箭矢便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制式十分寻常,出了京都,江湖上三五两银子便能买到一架发射这样弩箭的□□。 黎念容凝眉沉思,却听到外间有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是白芷。 “呃,您,明华......明华公主!” 外间,百子柜边上,白芷看到一身鹅黄色裙装的少女,怔愣了片刻,赶忙放下手中称量药材的秤杆行礼道,“公主怎么来了?” “果然是这个位置!”小公主看到白芷,就知道自己没找错,眼睛四处探看着寻找黎念容,“我来找念容姐姐!白芷,念容姐姐呢?” 白芷目光瞥了一眼被帘子遮挡的内间,有些犹豫。小姐忙碌了一天,刚刚进去休息...... 两人的对话,一帘之隔,黎念容听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白芷肯定招架不了启清雅,便将装精铁箭矢的铁盒子扣上,放回柜子的书下面压着,掀了帘子出去。 “明华公主。” 黎念容见到启清雅,弯身要向她行礼,小公主却三两步奔跑过来将她的动作拦下,不满道:“从前没嫁给二皇兄的时候,念容姐姐从来不对我这样客气,现在好了,都要对我行礼了!” 黎念容闻言失笑。 她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启清雅的额头:“你呀。” 启清雅揽着黎念容的胳膊嘿嘿一笑。黎念容领着她到桌子旁边坐下,让白芷去泡些茶来,启清雅摇头道:“我可不是来喝茶的!” 黎念容道:“是花草茶。” 或许是小姑娘天生喜爱花朵,又或许是一些花茶的味道不似茶叶苦涩,明华公主从小不爱饮茶,却对百草谷特有的花草茶情有独钟。 只不过她久居宫中,一年到头很难喝上几次。 听到“花草茶”三个字,小公主的眼睛立刻亮了。她挥手指挥跟着她来的两个侍女:“你们两个,快跟着白芷姐姐一起去!” 两个侍女行礼应下,跟着白芷一起去泡花草茶了。黎念容看着启清雅,笑吟吟的说:“放心吧,我这次来京都,带了好些花草茶,等一会儿让白芷给你多装些,带回宫里去喝。” 说到这个,黎念容又想到:“你怎的知道我在这里?” 开医馆的事情她没有刻意隐瞒,却没想到启清雅也知道了。 “还说呢!”小公主轻哼一声,佯装气恼道,“自从上次入了宫,念容姐姐都没再来找我玩儿。要不是启清稚,我还不知道你开了个医馆呢!” 启清稚,明华公主启清雅一母同出的孪生兄长,也就是三皇子。 “我烦了他好久,他才告诉我你医馆的位置。真是的,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就联手瞒着我,没有人告诉我!” 啊。 黎念容大脑放空了一瞬。 三皇子的话,手握沈家的情报系统,知道她开了个医馆......挺正常的。 不知道才不正常。 黎念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探究:“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这医馆才开没几日,日日都忙得脚不沾地,若不是不得空,我早便把你请过来玩了。” 启清雅轻哼了一声,没说什么,但显然是对这解释满意。 小公主就像只傲娇的猫,偶尔会炸毛,只要顺着毛儿好好捋上片刻,便会重新顺和下来。 黎念容顺着将话接下去,继续给她顺毛儿:“那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呢?让我猜猜......总不能是想喝我亲手做的药膳了吧!” “药膳”二字入耳,和“花草茶”一样,都让启清雅的眼睛一亮。 但是小公主神色立刻便耷拉下来,嘟囔道:“我来找念容姐姐才不是为了药膳呢,我是真的有事情。” 她支支吾吾的半晌,等到白芷将泡好的花草茶呈上来,小公主抱着茶盏饮了一口,才悄声对黎念容说:“你知道二皇兄最近都去哪里了吗?” 这个问题还真把黎念容问住了。 自从医馆开张以来,她早出晚归,而启清明也要上朝,两人时间并不同步,常常只在晚上回去之后在院子里碰见,拌几句嘴。 至于白日里,启清明都去些什么地方,她还真不太清楚。 黎念容目光一顿,求助性的望向白芷,可望过去才想起这些日子白芷一直跟着自己,恐怕也不知道。 “哎呀,我就说念容姐姐你不知道!”小公主拉了拉黎念容的衣袖,把头凑到她边上说,“我听启清稚说,前几天御史台参了二皇兄呢,说他下了朝就整日泡在花坊里,不务正业......叫什么来着,就是都城最大的那个花坊,梨,梨花玥!” 梨花玥。 黎念容想到启清明说的,要帮她从太尉府大公子口中探听消息的事情,不知道这家伙终日泡在里面,探听得怎么样了。 不过看启清雅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启清明将梨花玥买了下来这件事情。 不然不会说出这番话来了。 启清雅继续道:“他跟你成婚这才一个月不到,就天天去那种地方......像什么样子!而且母后本来就头痛,知道他被御史台参了之后,更是忧思烦扰,睡不好觉。” 小公主抬眼偷偷看黎念容,“念容姐姐,你得好好警告一下他,把他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她两只手比划着,“让他以后乖乖的,再也不乱搞!” 黎念容哭笑不得。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他去梨花玥。放心吧,若我逮到他,必然将他好好警告一顿。” 她才不打算拆算启清明的不务正业人设。 反正在她眼里,启清明就是这么个人设。 听了这句话,启清雅却神色兴奋。小公主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道:“那择日不如撞日,念容姐姐,我们今天就去逮他!” “去那个梨花玥,逮他个措手不及,看他还怎么狡辩!” 10. 竹字乙间 暮色垂柳,梨花玥前灯火通明。 今日是梨花玥的花魁娘子三月一次的演出日子。 梨花玥自前朝时便已存在,历经朝代更迭,仍旧是这京都中最繁华绚烂之所。饶是黎念容,从未来过这种烟花柳巷之地,也听过坊间流传下来的所谓关于梨花玥花魁娘子“一舞动倾城”的传言。 传言追溯至二十多年前。 还是前朝。 那时北狄入侵,攻至都城脚下。天子朝堂,摇摇欲坠,危如累卵。城中世家贵族逃窜,百姓惶恐不安,一时间人人自危,担忧北狄破城而入后,会沿袭一贯作风,烧杀劫掳,战火屠城。 狄人残暴,没有什么做不上来的。降与不降,都没有掌控自己命运的办法。 几乎是必死之局。 在这个时候,便是二十年前梨花玥的那位花魁娘子,舞榭姑娘,着一袭红裙,登上城头,于清辉月夜之下起舞。 舞姿曼妙,美人如画,当时率军而来的北狄三皇子乌延罗看得目不转睛,更不要说城中百姓,城外蛮军。 也正是因为这一支舞,让原本过城必定屠戮的北狄军放过了都城中百姓,破城而入后,只取负隅顽抗者,不杀愿降之人。 都城百姓也因此逃过一劫。 而舞榭则为乌延罗作舞三日三夜,满堂欢宴,趁着夜中乌延罗醉酒,用匕首杀死了他。 乌延罗死的那一日,正好是当今皇帝率军赶至,攻入都城之时。北狄军群龙无首,四下慌乱,只数日就被清除干净,尽数斩杀。 随后借势一鼓作气,将北狄赶出故土,收复沦陷之地,声望隆盛,众望所归,才登皇位。 等到都城中恢复了安定,人们生活重回平静,便回想起当初在城头上一舞让乌延罗下令不许屠城的花魁娘子,舞榭姑娘。 战乱过后,其人踪迹已不可寻,但繁盛京都的第一花楼梨花玥仍在,舞榭于城头上的那一支舞也流传至今,被坊间市里称为“倾城之舞”。 如今梨花玥的姑娘们,想要成为花魁娘子,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当年舞榭于城头上跳的那支舞练习到极致。 而每三月一次,舞姿曼妙的花魁娘子都会在梨花玥最高的楼阁上起舞,月色清辉照映红裙,效仿舞榭姑娘之姿。 黎念容站在梨花玥门前。 她已经换了一身轻便的男子装束,将发束起,在脑后以玉冠拘住。她本身的面容并不凌厉,作出这幅装扮,反倒有几分清秀净美,要不是故意将眉毛画得锋利了些,恐怕一走进去,那里的老鸨便认出她是个姑娘来。 黎念容叹了口气,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启清明那个娇蛮任性的公主妹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向她挥手。 实在无奈。 黎念容不由得用手中缀玉坠的折扇敲了敲自己额头。 启清雅敢想敢做,小公主脑子里蹦出来主意就拉着她要往梨花玥来。但她毕竟是公主,皇帝与皇后的掌上明珠,梨花玥那种地方,若是真的去了,出个一二意外,谁都担不起责任。 所以来的路上,黎念容对着启清雅一顿劝说,满腹话语都快搜刮空了,才勉强将小公主劝住。 但是启清雅仍然不肯放过:“……那好吧,我不去就是了……但是念容姐姐你一定要去!我在这里等你,等着你把二皇兄抓回来!” 黎念容:“……” 黎念容想到启清雅的孪生兄长启清稚。明明三皇子殿下那么沉稳安静懂礼聪慧,为什么他的孪生妹妹性情却好像跟启清明一模一样? 他们两个人真的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叹息归叹息,这已经是黎念容能想到最合适的办法:她进去梨花玥找启清明,把启清明揪出来,尽快送走小公主。 黎念容捏了捏眉心,将用来伪装的扇子在掌心轻敲了下,提步走进梨花玥的大门。 此日梨花玥中往来客人极多,门口聚集了一大堆如鲜花明月的姑娘。黎念容十分低调的走过去,却还是有个穿粉白色裙衫的姑娘发现了她。 姑娘盈盈笑着走到她面前,为她引路道:“公子可是与人有约?” 大部分来梨花玥的都是都城里的富家公子,但是他们都是三五成群,结伴而来。 黎念容:“……算是吧。” 她是来找启清明的。 姑娘又问:“可有预定包间?” “……竹乙吧。”黎念容思索片刻,道。 她之前从没有来过梨花玥,但是梨花玥里面大致的分布启清明曾给她讲过。梨花玥的包间分为八个主题,分别为梅兰竹菊,风花雪月,而每个主题的包间又有甲乙丙丁四等区分。丁字包间是最普通,数量最多的,甲自然是最好,最上等的。 启清明曾跟黎念容说过,所要到梨花玥去找他,就报“竹”字乙的雅间,那是他给自己留的,一般不给旁人定下。 引着黎念容向前的姑娘闻言顿了一瞬:“‘竹’字乙间?” 黎念容颔首。 姑娘没有多问,引着她上楼而去。 梨花玥的包间排布,以楼层越高,越上等雅致,也距离“倾城之舞”的表演楼阁最近,能看得最清楚。 黎念容跟着引路的姑娘一路上到第四层,姑娘引着她走到廊子尽头倒数第二间绘了镂空竹纹的房门前,侧身行礼:“这里便是竹字乙间了。贵人之所,我不便入内,公子若有什么需求,摇铃通传便可。” 黎念容颔首,也没在意。 引路的姑娘离开了,她抬手推开竹字乙间的门。 雅间中空无一人,却点了云檀香,淡淡的檀木清香萦绕,将梨花玥中喧闹的脂粉香气压下去许多。黎念容走进去,见雅间中有榻,榻旁有桌,桌边小炉上煮了半壶茶,火炉已熄,茶壶口处仍向上冒出缕缕白色的烟气。 桌上一只茶盏倒扣,似乎先前所在之人并未离去太久。 外面声乐声起,似乎舞蹈已经要开始了。黎念容走到雅间的看台处,掀起垂帘向外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楼顶小阁之上,大红色的绸纱垂下,一个穿红裙的女子踏入其中。 黎念容将垂帘放下,轻轻嗅了嗅雅间中气味。 总觉得…… 她环视四周,将目光定在旁边木色的柜子上。这柜子可不小,里面要是藏个人…… 黎念容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打开柜子。 “咕噜噜”从里面滚出来一个浅青色的人球。 黎念容:“……” 她看着摔在地上勉强止住身形的启清明,无语道:“你藏在那里面做什么?” 启清明藏在柜子里的时候就已经从门缝发现了进来的人是黎念容,没有立刻出来则是想着看看黎念容来梨花玥找他是要做什么。 毕竟成婚一个多月,黎念容从没来过梨花玥,甚至这一个月忙前忙后都不怎么搭理他,今日居然主动前来……实在是令人惊奇。 但这点心思启清明并不会告诉黎念容。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衣衫上的灰尘,嘟囔道:“我今日打算要用这雅间做局,从江文杉口中套话呢。他不是被他老爹打断了腿吗,这两日才好……梨花玥三月一次的花魁‘倾城之舞’,他是必然不会错过。” “但‘倾城之舞’太过火爆,江文杉来的太晚,雅间早被定光了。思来想去,我就把自己这间让出来准备给他……原本在这里是等着候他呢,却不想你来了。” 黎念容伸手帮他拍了拍后面衣摆:“所以你躲在柜子里做什么?” “偷听。”启清明理直气壮,“这样的消息,让他人转述我不放心。” 黎念容:“你看起来还挺聪明哈。” 启清明:“那是当然。” 他看向黎念容:“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你居然来梨花玥找我?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报这个竹字乙间。” 黎念容正在拍他的后背,闻言手上力道顿时加重,多拍了两下:“托你的福,你天天待在这梨花玥里,御史台弹劾你,消息传到明华公主那里去了。” “她笃定皇后是因为你叛逆屡犯头疾,所以找到我医馆里去,让我把你从这里拎出去。” 启清明揉了揉耳朵,装作没听见,走到桌子边上将倒扣的杯盏翻回来,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黎念容在他对面坐下:“小公主在门口等着呢。”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 启清明手里的茶瞬间不香了。他将杯中的茶一口饮尽,道:“让她在外面等着!反正有马车,也冷不到,就算真的冷,冷久了就自己回去了。” 他捏着杯盏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妥,怕启清雅真的不管不顾闯进来,起身道:“算了,我还是找人去给老三递个消息……” 正向门边走,外面廊道里便传来男人愤怒的声音:“……容月姑娘呢!让容月来,我要见她!” 引着男人向前的姑娘有些怕,却仍旧声音清楚:“容月姑娘已经在梳妆,一会儿就来了……‘倾城之舞’马上就要开始,公子不如先进去等候?” 门外男人冷哼一声,提步向这边走,脚步声愈来愈近。 启清明神色大变。 他迅速打开柜子的门,要将黎念容塞进去,口型无声对她说:“江文杉。” 黎念容只觉得额头神经突突跳动,却没有办法缓解,只能将桌上那只启清明刚喝了茶的茶盏收入袖中,让这一点好似有人来过的痕迹消失。 门外脚步声停顿,门被推开。 一身蓝衫的公子进来,话语散漫道:“快点!让容月姑娘来!” 引路的姑娘应下,脚步轻而迅速的离开了。 黎念容脊背贴靠着柜子的后壁,抬头瞥了一眼近在咫尺,几乎跟她面贴着面的启清明。 两人面对着面,呼吸声彼此可闻。黎念容忍耐了一会儿,没忍耐住,把方才藏在袖中的茶盏扣在启清明鼻子上。 她在他身上找到一块还算平缓的地方,一笔一画的写下:“要多久?” 黑暗里看不清楚,只有柜子缝隙透出的一小条细长的光线。 启清明清楚感受到在自己腿上滑来滑去的手指。他身体僵了片刻,捉住黎念容的手腕,磨磨蹭蹭的在她手里写下三个字。 “等他走。” 黎念容无声的磨了磨后槽牙。 11. 容月点香 太尉府大公子江文杉,其人乃是冠盖都城的纨绔一枚。 他从十几岁时就出入于风月玩乐场所,如今年岁二十,未有姑娘家愿意与他议亲。 不过江文杉本人对此并不在意。 他只喜好玩乐,倘若真成了亲,家中有一夫人管束,反而更不自在。至于女子,他身边美人如云烟更换,最近喜欢上的便是梨花玥里新养出来的容月姑娘。 黎念容缩在柜子里,勉强让自己不动弹。木柜中的空间狭小,一点动作都会发出声响。虽然外面的江文杉未必察觉,但是落在黎念容和启清明的耳中,就会分外鲜明。 江文杉可没想到柜子里藏了人。 太尉公子慢悠悠的将垂帘卷来,仰头看从楼阁上抛掷落下的大红色绸纱。“倾城之舞”已经开始,梨花玥中丝竹管弦乐声不断。 听着乐声遥遥传来,黎念容无声的将手伸过去掐启清明。启清明控制不住轻“嘶”了一声,随即立刻收声。 江文杉回首,好似听到了什么,但下一刻敲门声响起,女子清润柔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公子。” 这声音江文杉十分熟悉,正是他近日心上挂念的那位容月姑娘。 “进来吧。”江文杉随意道。 容月遂推门而入。 女子发上精巧的簪了尚带珠露,半掩娇艳的芍药花,眉心精细的绘制了花钿,淡金色的流穗从额前垂下。她美目轻颤,提裙对江文杉行礼道:“多日不见公子了。” 容月身后是捧着糕点果盘的侍女两人,她们在容月之后进入,动作小心的将盘盏放在桌上。 江文杉是梨花玥的常客,故而姑娘们对他的性情也算熟悉。这位纨绔公子出手阔绰,为美人一掷千金之事常有,许多时候都极好说话,但若是触了他的霉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是常有。 摆放好糕点果盘后,两个侍女便退到边上,尽量不发出声响。 但江文杉捏着酒盏随意扫了她们一眼。立在一旁的容月意会,轻声吩咐两人出去。 等到雅间的门关上,容月才婷婷向前,娇笑着坐到江文杉身侧,为他斟酒道:“许多日不见公子了,还以为是公子忘了奴家,寻旁的姐姐妹妹去了。” 江文杉面色不愉,一瞬间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因为那门客随口的一句话,而被父亲打伤了腿这件事情。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又在府中休养一月,这才行走看不出迹象来。 想到那门客,江文杉的心情就郁闷。他轻飘飘盖过这个话题,看容月道:“容月姑娘今日怎的没有带琴?” 他欣赏容月,正是因为容月那一手琴曲,高山流水,落珠溅玉。 “今夜有花魁倚澜姑娘作舞,倾城舞自有倾城乐相配,容月再为公子抚琴,岂不是画蛇添足,搅扰公子雅兴?” 今夜江文杉来此是为了什么,容月心底清楚得很。梨花玥如今的花魁娘子倚澜,每三月表演一次倾城之舞,除此之外,并不待人见客,哪怕千金亦如是。也正因如此,无数世家公子只能趁着倾城之舞的表演,蜂拥而至,借机多目睹几次花魁娘子芳颜。 物稀才珍。 至于容月,她今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女子着倚靠在江文杉身边,将手上杯盏递过去:“有倚澜姑娘作舞,众乐师奏声,容月实在没什么可献于公子的,只能为公子斟酒奉茶了。” 江文杉高兴的接过酒盏,连饮了数杯,显然兴致极为畅快。 他是畅快了,黎念容在柜子里却分秒难熬。这柜子似乎并不紧贴着后墙,与墙之间尚有一条小小的缝隙,故而一旦有人后仰,就会发出轻微的晃动。黎念容无意间后仰了一下,险些被那微不可查的晃动吓个半死。但她在柜子中的姿势实在很不舒服,整个人僵坐着,腰背挺直,连吐息都不敢乱动。 无声的黑暗间,黎念容感觉到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扣住她的肩膀,带着她的身体向后仰。 黎念容转头怒目瞪去,却陡然觉得额头贴到一堵胸膛。 启清明今日穿的衣衫柔软随意,贴上去并没有什么不适,他身上淡淡的檀木气味逸散鼻尖。 把黎念容按到自己身上的一瞬间,启清明在黑暗中迅速抓到她的手,防止她出其不意再对自己做什么。少年凑在黎念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用气声迅速道:“贴近一点,空间会宽敞。” 黎念容没有立刻动作。 贴着启清明,确实让她在这狭小空间中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不少,甚至还可以随意的倚在启清明身上——反正他又不会像柜子一样乱晃乱倒。 黎念容揉了揉额角,接受了这个新姿势。 而这个位置,也正好能让她从柜门缝隙中看到雅间中容月与江文杉二人的背影。 容月为江文杉斟了一杯又一杯的酒,随着舞乐声隆,梨花玥中众人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似乎外面的倾城之舞也极为精彩,喝声不断。 江文杉的注意力也被惊艳倾城的舞蹈吸引。 容月轻敲了敲香炉盖,重新点燃已经熄灭的云檀香。 檀木的香气慢慢在屋中缭绕开来。 黎念容垂着眼睛,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睡着了。这一支倾城之舞似乎表演了很久,以至于她垂头靠在启清明的身上,合眼想要打瞌睡。 直到启清明再次靠近她,两人的本就不远的距离拉近,温热的呼吸触颈扑面。 黎念容瞬时清醒。 她有些忍无可忍,许多事情再一再二没有三,启清明该不会是仗着在柜子里面她不能发飙肆无忌惮吃她豆腐吧! 她伸手压住启清明的脸,愤恨的捏了两下,带着恼意无声质问他:“又怎么了!” 话音落,黎念容嗅到鼻尖传来的丝缕混杂在云檀香中的花香味。 她动作一僵,感受到启清明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垂下头。 少年下巴虚虚的压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极轻,极轻的呢喃了一句:“黎圆圆,我好像有点热……” 12. 今夜之事 在百草谷时,黎念容为研究各种药材,吃过不少解毒避毒的药丸,身体对于毒与药的抗性都相对普通人要强一些。 之前昏昏欲睡,精神并不敏锐,再加上身体没有什么明显的不适症状,所以也没太注意到容月新点的熏香气味中掩藏了一丝不同寻常。 此刻耳边传来启清明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和低近入无的呢喃,不用想她也知道那个伺候江文杉的姑娘点的是什么香。 黎念容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磨了后槽牙,后悔自己怎么就脑袋一抽答应了启清雅,来这梨花玥。 启清明他就没有过合理的时候! 梨花玥楼中鼓乐声愈奏愈烈,看客们的情绪皆被推至高潮,倾城之舞到了最激烈的一段。跳舞的花魁娘子倚澜手中红绸猛然向上抛出,在月色清辉下划出艳而夺目的弧线。 满城尽可观见。 距离梨花玥隔着数座的楼阁之上,垂角处一盏灯笼,玄黑色衣衫的少年立于临风的栏杆之后。 少年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一条月色下高高抛起的红绸。 红绸轻缓而落,如花飘渐。 “到时候了。”少年拿出一枚令牌,递给一直站立在身后待命,下颌布了一层薄薄胡渣的男人,“去吧。” 男人领命,快步下楼离去。 少年目光最后望了一眼月色下楼阁,红绸已经重新没入梨花玥露天的阁楼之中,仿佛不曾有过那一瞬的惊艳。 他沉默无声的垂下眸子,右手握紧了腰间配剑,也缓步走下楼阁。 梨花玥中。 启清明的呼吸声还在黎念容耳边不断的吹着。 虽然有在下意识的克制,但那声音落在黎念容耳中,如水壶沸开,持续嗡鸣。 黎念容下意识的仰头,却在仰头的瞬间感受到他鼻尖触碰到她的脸颊,极轻的划过,如蜻蜓点水般,随后下移。 将额头埋在她的肩上。 柜子中瞬间归于寂静,雅间中容月娇笑着给江文杉斟酒,而江文杉将她揽入怀中,女子发上坠饰铃叮相撞,声音清脆入耳。 黎念容在这寂静中感受到肩上一团喷薄而出的热气。 她迟疑着伸出手,去触碰启清明的脸颊。 他的脸上温度比她手指要高上不少,像冬日的一团小炉,贴在掌心炽暖的一团。 容月点的熏香,混在云檀香中,有极淡的花香气味,名为醉春露。 这种香被研磨成粉末状,不管点何种熏香,都可加兑其中,而是否被觉察则要看加兑的熏香与醉春露的气味能否完美融合。 毕竟大多数的熏香气味都重,掩盖住醉春露的味道轻而易举。 醉春露并不狠毒,不会有什么不解即死的苛刻要求,只起基础的催情,引欲之效。 催情的香加酒水,容月大概是想借此让江文杉意识迷乱,好不知觉的他口中套取信息。 却不知这雅间的柜子里还藏了人…… 黎念容几乎敢笃定,启清明之前说藏在这里偷听肯定是他灵光一闪冒出来的主意,那位容月姑娘绝对不知晓。 不然她怎么敢用醉春露这样的熏香。 雅间中鎏金雕刻的香炉向上缠绕出缕缕轻烟,酒盏摔滚落在地上的声响清晰,衣物声窸窣作响。 声音传来,黎念容顿时感觉肩头启清明的呼吸声紊乱不少,似乎那些似有还无,分不清辨不明的声音对他有所影响。 甚至无意识的将额头在她脖颈轻轻蹭了蹭。 黎念容在心中暗骂了启清明两句,却不敢在此刻动手去拧他,让他清醒一点,只能双手摸索着向上,捂住他的耳朵,顺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别再乱动。 分秒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柜子外传来容月断断续续的声音:“……奴家等公子等的可是肝肠寸断,相思难解,公子好些日子不来,不知是什么绊住了公子的脚,可是府上有了新人……” 说到这时,她声音低低的,似乎委屈。 江文杉却没察觉到这委屈。 他被容月哄着喝了许多酒,再加上醉春露,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好像要在天上飘起来:“确,确实有个美人儿,生得好看,艳丽得跟杜鹃花似的……好像是什么南疆的医师,脾气倒是辣得很……” “那公子莫不是厌弃了奴……” “不,不是那个原因!”江文杉打断容月的话。 他似乎心中早有怒气,此刻借着酒劲都一股脑儿发散出来:“都怪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门客……一副酸儒样子,文文弱弱的,却惯会背后说人小话,跟我爹进谗言,说什么我不务正业,纵情声色,耽于玩乐,害的老头子一怒之下打断了我的腿……” “本公子不就是同那医师说了几句话,叫他看着了……他最好等着,别让本公子抓到把柄,有一日必定将他从太尉府赶出去!” 江文杉乱七八糟的骂了些难听的话,黎念容听着外面鼓乐声渐渐的淡了,倾城之舞似乎已经结束,只留余音绕梁。 但外面并不安静。 似有杂乱之声。 果然,不待片刻,雅间外的廊道上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粗声呵斥,似乎有穿甲持兵的人穿行其中。 江文杉对这类似的声音最为敏感。 他喝得醉醺醺的,却仍然能从这杂乱的声音中爬起来,依凭着求生的本能去翻找衣服:“怎么会有军府的声音……该死的,不会是老头子带着府兵又来了吧……” 太尉大人身居高位,与皇子同等待遇,被允许豢养一千人数的府兵,做护卫之用。 只是这府兵似乎更频繁的用途是用来抓不务正业的大公子江文杉。 江文杉慌慌张张的穿好衣服,也顾不上管容月,便有“嘭”的一声巨响,雅间的门被人大力撞开。 身着黑色细甲的士兵持剑入内,大声喊道:“巡查司搜寻可疑之人!都出来廊道里站着!” 江文杉莫名松了口气。 不是太尉府的府兵。 刚长好的腿保住了。 他这边一口气松下去,,藏在柜子里的黎念容心却悬起来。 巡查司是都城中负责巡查治安的机构,他们来搜寻梨花玥,还是搜寻可疑之人,少不得要翻箱倒柜。 这雅间里就这么个柜子能藏人,巡查司进来找人,不得先把柜子看一遍? 黎念容有些急,手上用力拽了拽启清明的袖子。这家伙前两日刚被御史台参了,再让巡查司逮着在梨花玥的雅间柜子里偷听......想想都丢人! 启清明被黎念容拽得伏在她肩上的额头微微抬起几分。 他勉强从燥热的不适感中分出些精力来,抓住黎念容的手,断断续续的低声道:“......无事,他们......” 进入雅间的巡查司士兵握着剑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向柜子走来,而是出去训斥站立在廊道里的客人与姑娘们了。 启清明断断续续的后半句话才落下来:“......他们不会搜......这里......” 黎念容心中疑窦丛生。 但总归巡查司的人离开了,江文杉也出去了。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有些放松。 …… 等到巡查司的搜寻结束,竹字乙间的熏香也熄灭多时。 经此一遭,江文杉的兴致被扫得干干净净,很担忧他老爹带着府兵再来一趟,甩甩袖子,让小厮扶着自己回家去了。 竹字乙间恢复安静。 柜子终于可以打开,黎念容拉着启清明从里面出来。他看起来仍旧恹恹的,神色也不大好,但呼吸却较之前平缓了不少。只是在黎念容肩上趴了太久,呼吸不畅,面上还残存着些许红印。 黎念容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仍然发烫。 他罕见的没有说话,由着黎念容拉着自己,顺着小楼梯向下走去。梨花玥中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好几个甲字乙字包间里有人被巡查司的士兵按着押出来。 黎念容瞥了两眼,没能分辨出那些人的身份。 两人在混乱中悄无声息的出了梨花玥。 梨花玥外月色清辉,风顺气朗,黎念容瞬时觉得呼吸都舒畅许多。 黎念容拉着启清明走向梨花玥遥遥对着的那棵大柳树。她进入梨花玥之前,启清雅的马车就停在树下,如今在里面耽搁了许久,早已过了宫城宵禁时间,也不知道那小公主...... 可等到走近,黎念容才发现,树下停着的那辆马车,似乎并不是启清雅那辆。 马车的制式比启清雅的要低调简单许多,车角垂了纯黑色的穗子。 马车前站了个腰间佩剑的玄衣少年。 少年的面容与启清雅几无差别,却沉稳安静许多。 三皇子,启清稚。 黎念容动作一顿。 启清稚看见她,却恭敬行了个礼,少年的仪态极端正:“二嫂嫂。” 又看向启清明:“二皇兄。” “三皇子......”黎念容回了个礼,“三皇子殿下在此处,可是见过明华公主了?” 启清稚颔首:“我来时正遇见明华,已将她劝回去了,二嫂嫂不必担忧。”少年温和道,“我没管好她,给二嫂嫂添麻烦了。” “这倒无事。” 虽然确实添了麻烦,但只要明华公主无事,安安稳稳的回去,就比什么都让人安心。 启清稚退开一步,让出身后马车,道:“嫂嫂来时坐的是明华的马车,如今她回去了,便让我的马车送嫂嫂和二皇兄回王府吧。” 黎念容没有动,侧目看了一眼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的启清明。 见到启清稚后,哪怕启清稚向他问好,他也一言不发,显然情绪兴致并不高,不想搭理这个曾经亲自照看着长大的弟弟。 察觉到黎念容看自己,启清明这才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来。 他上前一步,握住黎念容的手。少年掌心仍残余着炽热的温度,拉着她走到马车前,动作熟稔的跳上马车,掀起帘子。 要坐马车的意思倒是很明显。 倒是不客气。 黎念容无奈,却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开口说他什么,便只能同启清稚道谢。 玄衣的少年却笑着摇头:“今夜之事,还得多谢二皇兄相助。” 黎念容闻言,错愕回眸去看,却被启清明拉着上了马车。 他动作流畅的放下垂帘,并没有要理会启清稚的意思,身体倚靠在车壁上,对赶车的士兵说:“去临昭王府。” 13. 联手算计 启清稚的马车内摆设内敛但精致,与启清明喜好点云檀香不同,马车内没有一丝熏香的气味,十分清爽干净。 两人刚在马车内坐下,赶车的马夫就将鞭子甩起,马车开始移动。 黎念容愣了一瞬,掀起车帘向外看去,果然看到三皇子仍站在那棵大柳树下,玄衣的少年看见她探出头来,微微的颔首致意。 “阿稚不和我们一起走吗?”马车驶出数米,黎念容放下帘子,转头问启清明。 启清明不知何时坐到了黎念容旁边。 他身上醉春露带来的后症还没有完全消散,呼吸仍有些微热,此刻靠在黎念容的旁边,没骨头似的:“走什么,他今夜就是来抓人的。你以为巡查司为什么出现在梨花玥?” 巡查司的令牌如今握在沈家手中,三皇子调用一二,并非难事。 黎念容想起巡查司在梨花玥中的畅通无阻。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梨花玥中的姑娘管事不敢违抗军官命令,另一方面……恐怕今夜的搜查,是启清明默许之下的。 所以启清稚才会说,多谢二皇兄相助。 “你和阿稚联手了?”黎念容用力推了推启清明,让他离自己远些。 启清明骨头却沉得很,一动不动:“怎么可能。” 他低声嘟囔:“他母后可是要杀我,我怎么会跟他一条心。” “只不过是因为今夜他要抓的那一批人,有不少是暗中帮启清元运作的官员,全都抓起来也算折伤启清元的羽翼。太尉府的人都把心思动到我王府里来了,我开开后门,给启清稚行个方便又算得了什么。” 余下的话启清明没说,但黎念容心中明了。他如今手底下没有实权,大皇子与三皇子相斗,能够借力打力,让他们互相消耗,这样的事情不做白不做。 “还有。”启清明沉寂了片刻,不满道,“阿稚阿稚的叫那么亲热干什么,他已经不是我弟弟了。” 启清明从小就被养在皇后的凤鸾宫,也算是从小看着启清稚和启清雅这一双兄妹长大。他从小就喜欢玩乐,总有各种各样新奇的点子,因此两人都很喜欢缠着他,甚至很喜欢这个兄长。 这也是为什么,启清雅至今都觉得二皇兄只是跟母亲闹了别扭,而不是关系破裂的原因。 毕竟那么多年的相处,没办法凭空抹去。 “我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称呼的。”黎念容道,“我私底下还会唤明华公主的小名呢。” 托启清明的福,当年黎念容跟这兄妹二人关系也很好,所以许多顺口的称呼便没有改,私底下仍旧按原来的叫法。 只不过时过境迁,已与旧日不同。 两人默契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马车一路行驶,穿过层层街巷,快要到达临昭王府门前的街口时,黎念容忽然想起什么:“你既然早就知道巡查司要来,那么容月给江文杉用醉春露的事情,是不是一早也便知道?” 从竹字乙间出来,一直到梨花玥大门口,黎念容都有在空气中嗅到若有若无的花香气。她起初以为是启清明身上沾染的,现下想来,那一点点气味,怎么会整个梨花玥都能似有若无的嗅到? 启清明闻言动作明显一顿。 他神色无辜道:“什么醉春露?” 迟钝了半晌,恍若有所悟道,“你说容月点的那个催情香?” “别装。”黎念容冷笑道,“整个梨花玥都存在似有若无的醉春露香味,特别是那些被巡查司从雅间里抓出来的客人和姑娘们身上……你今夜给启清稚行方便,不仅仅是单纯的放门让他进入抓人吧?” 启清明在黎念容身旁靠了一路,此刻却默默的向旁边角落挪了两分:“就只放了个门……” 这话拿去骗鬼,鬼都信不了几分。 黎念容毫不留情的揭穿他:“先是倾城之舞,吸引那些符合条件的达官贵人,等他们进了雅间,就让姑娘们用醉春露把人留住,让他们放松警惕——不然这些官员一个个滑得跟泥鳅似的,哪有那么好抓。” “醉春露气味似花香,混在熏香里面,没有见过的人很难察觉,就算事后想起来,这些被抓的人也只会觉得自己当时是饮酒过多,醉意颇胜,不小心疏忽大意,才致落网。” 黎念容恨不得给他鼓掌:“启清明,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啊。” 启清明讪讪道:“谢,谢谢夸奖?” “所以你早就知道容月会给江文杉点醉春露,在柜子里是故意吃我豆腐是不是?”黎念容扬起手来。 正好这时候马车一停,晃了两下。帘外车夫刚要开口,提醒车内两位贵人临昭王府到了,便看到那位临昭王爷二皇子殿下迅速的掀帘子从马车里面窜出来,跳下马车。 一边跳还一边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黎圆圆我本来准备好了解药就放在桌子下面的方盒里结果你一来乱七八糟的就忘干净了……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哪会想到你今天来啊!” …… 最后启清明为醉春露这件事付出了惨痛代价,算上之前,一共上交了一百两整的银票。 第二日,黎念容给三皇子府递了拜帖。 昨夜她问了给启清稚赶车的车夫,车夫说明华公主离开时已经过了宫城宵禁时间,所以三皇子殿下让人护送公主往闻玉园下榻。 闻玉园是如今启清稚在宫外的府邸。 大熙朝皇子十四岁参政,如今启清稚已经参政两年,早已搬出宫城,在宫外建立府邸。只是他年岁尚少,再加上皇后和沈家那边一直拖着,便没有封王。 毕竟封王立府,也就意味着和东宫之位彻底绝缘。 黎念容先去了一趟医馆,做好了药膳,又取了些晒干的花草茶装好,故而到闻玉园时,时候已经不算早,日头正当晴空。 明华公主在闻玉园的水中亭上摆了小宴等她,正百无聊赖的逗弄挂在亭下的一只鹦鹉,看见闻玉园中下人引着黎念容进来,才精神一振。 “念容姐姐!”启清雅扑上来,“我收到帖子就等你,等好久了,你怎么才来!” 黎念容指了指手中的食盒:“昨日跟你提了药膳,今日便想着做一些带给你。” 启清雅眼睛亮起,黎念容笑道:“还有花草茶呢,给你带了许多,等你回宫的时候带着,可以喝很久。” “我这两日才不回宫呢。”虽然这样说,启清雅却是笑逐颜开,开心的拿过包好的花草茶抱在怀里,“好容易出宫,我求了母后,在宫外多玩几天,这几天我都住在闻玉园!” 小公主三两步跑上水中亭,指着笼子里那只红颈蓝羽的鹦鹉道:“这是我从启清稚那里要来的新鹦鹉。他养了十多只,这个最好看,我就要来了。” “鹦鹉?”黎念容愣了一下,“你说……阿稚?” 一向懂事守礼的三皇子养鹦鹉,还真有点难以想象。 “对呀。”启清雅逗弄着笼子里的蓝羽鹦鹉,随意道,“他都养了好些年了,一开始是在宫里,只有一只。但是两年前春萼宴上,定远侯家的小公子起了玩心,不小心把那只鸟儿弄死了……” 小公主顿了顿,“念容姐姐你不常在京都,可能不知道。这事儿当时闹得可凶了,他当场就冲上去,当着众宾客的面,打了定远侯家的小公子……真是要紧得很,把父皇和母后都惊动了。后来搬进了闻玉园,没人管他,才养了这许多。” “就这只,我磨了许久才要到呢。” 启清稚给她炫耀完了鸟儿,便不再聊这个话题,大大方方的在桌前坐下:“我今日特地让厨房做了鱼丸,也不知道这闻玉园的厨子手艺怎么样,念容姐姐,你快尝尝。” 两人坐在水中亭里,黎念容舀了两碗药膳,一碗给启清雅,一碗给自己。等到启清雅开始喝粥,她才舀了颗鱼丸,送入口中。 鱼丸筋道弹滑,十分鲜美。 “昨日你嘱咐我的事情,我可是办好了。”黎念容笑着提起昨夜,“阿稚亲眼所见,我把启清明从梨花玥里面带出来的。” “我就知道念容姐姐出马,一定可以!”启清雅咽下口中的粥,呜啊呜啊的点头,“不过我可没见到启清稚,他在外面鬼混了一夜,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黎念容有些惊讶。 巡查司在梨花玥抓人,暗中有启清明行方便,应该不会耗费太久的时间才对。 “可能是抓完人就去上朝了吧。”启清雅咬着勺子蹙眉,“我今早听见闻玉园的护卫说,抓了好几个户部和兵部的……要把他们押去刑部问审呢。” 闻玉园中许多算不上机密的事情,都不会避讳启清雅,所以小公主对许多关涉朝局的事情也知晓一二。 “也不知道他们犯的都是些什么罪名,又会牵连出来哪些人遭殃。”启清雅叹道。 两人又聊了会儿,约下过几日一起去都城的铺子里逛逛,买些时下最兴的胭脂首饰,黎念容瞧着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你是个闲的,我毕竟还有个医馆呢。”黎念容笑道,“医馆才刚开起来,总不能就甩手跑了吧。” 启清雅哼哼了两声,没有纠缠太久,放黎念容走了。 黎念容今日去闻玉园,并没有带着白芷,而是将她留在医馆里照看。 白芷原本便识字,粗读过一些药理医书,医馆开起来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也大致将那些药材认得差不多,因此黎念容还是颇为放心的。 马车走到医馆门口,黎念容还没下车,便听到一阵吵嚷声音。 黎念容掀起帘子去看,发现医馆前聚了数十人,围绕着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她有些惊讶,忙下了马车,快步走过去。 医馆门口吵嚷嚷的,一个大娘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脸色发白,看起来很不好。 “就喝了你们开的药,我家铁蛋儿就上吐下泻,去了崔大夫的铺子又看了才好!我不管,你们今日必须得给个说法!” 白芷站在人群中,看着周遭一群人,有些磕巴道:“方子,方子不可能有问题呀……” 来百草医馆大部分病人的方子都是黎念容开的,剩一部分是黎念容请的一位老郎中开的,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错误。 老郎中年岁已高,并不能日日待在医馆里,今日告了假,黎念容又不在,白芷看着手中的方子有些迟疑。 这一个月来她只学了些粗浅的药理,大概认得这方子上是黎念容的字迹,却不敢断定方子上的药材是否有误。只能被围堵着,支吾了半天也解释不出来。 “方子给我看看。”黎念容走过去道。 见到黎念容回来,白芷才松了口气,无措的将手中方子交给黎念容。 黎念容扫了一眼,见方子十分寻常,只是一剂治风寒的寻常药方,并没有什么会致上吐下泻的异常药材。 她走到大娘身边:“我能摸摸这孩子的脉吗?” 大娘看了她一眼,露出不愿意的神情:“你们这药方给我孩子吃成这样,若再摸出个好歹……” 黎念容道:“只是摸脉,大庭广众之下,我还能暗暗伤人不成?” “是呀。”旁边看热闹的百姓说,“胡大娘,你就让她给铁蛋儿摸摸脉。这姑娘还挺准的,我这腰腿疼痛,她一摸就给我诊出来了,喝了十多天汤药,见轻不少呢。” 胡大娘道:“你是见轻不少,我家铁蛋儿可是上吐下泻!要我说,她就是看我们家钱少,拿不对的药材来糊弄我们!” “这怎么会。”黎念容哭笑不得,她拿着方子道,“我记得大娘你,您当时带着孩子来医馆看病,钱银稍有不足,我便没有收您的诊费,只写了方子,让您拿着去抓药。” “不过我记得大娘好像并不是在我这药铺抓的药,是从您说的那位崔大夫铺子里抓的吗?” 听到黎念容提起崔大夫,胡大娘浑身一震,看着她道:“是,是又怎么样!” “那您应该去找崔大夫,为何来我医馆门前?” “我去找过崔大夫了!”胡大娘面色涨红道,“崔大夫按着你这方子给我抓的药,结果铁蛋儿喝了就上吐下泻……就是你这方子有问题!” 黎念容微微掀起眼皮。 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崔大夫是何许人,但想来应该不至于做偷换药方上药材这种卑劣事情。 医者仁心,行此之事,太过于败坏名声。 黎念容轻晃了晃手中药方:“好,便如那位崔大夫所说,他是按照我这方子所抓的药材……我写药方时候交代的忌口,大娘可有注意呢?” “鸡蛋与其中一味药材相冲,所以服汤药期间最好不要食用,否则会容易造成上吐下泻。”她蹲下身,问胡大娘怀中的铁蛋儿,“小孩,你这两天有吃鸡蛋吗?” 小孩子没什么心思,自然实话实说:“吃了……崔大夫给阿娘送了一篮子鸡蛋,今早晨阿娘给我煮了一个吃。” “什么鸡蛋……”崔大娘争辩道,“你当时根本没说!” “不管我说没说,我总归在方子上写了。”黎念容叹气,“那位崔大夫看了方子给您抓药,又给您送了一篮子鸡蛋……” 她抖了抖药方,但是围观着的百姓大多不识字,不认得上面的文字。 直到一道温和声音响起:“给我看看吧。” 黎念容随声侧首看去,便见一名身着素袍,满身书卷气的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来,微微弯身,向她伸出手。 黎念容愣了一下,将手中药方递给青年,听到旁边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道:“这不是街头那个张家的……” “对对,前两年中了进士,如今似乎在那个什么翰林院当官……” “那他肯定认识!” 周遭低声窸窣,青年却仿若未闻,接过药方,仔仔细细的读过。 读到最后,他微微点头,轻声说:药方最下确实有一行小字,说忌食鸡蛋。” 见青年这样说,胡大娘神色瞬变,回味几番,这才明白自己是吃了谁的暗亏。 她气冲冲的起身,夺过药方,抱着铁蛋儿找那位崔大夫去了。 医馆门前聚着看热闹的人们也陆陆续续。 一身素袍的青年却仍旧站在医馆门口,遥遥的望着胡大娘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生得极为白净清润,五官端正,腰背笔直。哪怕一身略有些旧的素袍,没有任何坠饰在身,却也仍旧叫人觉得十分舒适悦目。 黎念容端详了他片刻,想起方才百姓说的,他在翰林院任职,斟酌片刻,上前道:“多谢公子。” “姑娘不必。”张净远连忙回礼,“我没做什么,只是将药方上的字念出来罢了。” 言罢,他犹豫了半晌,斟酌开口道:“在下与就住在这附近,故而对于方才那位胡大娘也了解一二。她常常去那位崔大夫的医馆,关系极为熟稔,恐怕今日之事……” 说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不妥,神色颇为纠结,仿佛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措辞。 黎念容笑了一声:“公子是想说,恐怕今日之事不是偶然,而是胡大娘和那位崔大夫联合起来,要给我的医馆找麻烦吧。” 张净远欲言又止,但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我倒无所谓。”黎念容道,“那位胡大娘家境不好,她给那位崔大夫办事儿,说不定还能拿着好处。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舞到我门前来,这巴掌落到谁脸上,那就不关我的事儿了。” 她看向张净远:“公子来抓药?” 张净远一顿,随即点头:“我母亲近日有些不适,所以来抓几副汤药,有劳姑娘了。” 14. 闺阁女儿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黎念容来说,都还算安生。 张大娘自上门找了一次麻烦之后,或许是自觉理亏,或许是颜面有损,总之都没有再来,至于那位只闻其姓不见其人的崔大夫,更是从头到尾连面儿都没露过。 黎念容倒是不怎么在意,对她来说这样的事情无关痛痒,追究不追究都没有意义。 她开这家医馆,可不是开来跟人勾心斗角的,不然为什么不直接营商而要行医呢。 明华公主倒是来了几次,拉着黎念容逛了几次街,还带来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八卦消息。 “念容姐姐,你不知道,那位户部侍郎家里,墙壁一凿开,金灿灿亮闪闪的一整片——”启清雅描述的绘声绘色,“我听说父皇在大殿上听了这件事,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勃然大怒要斩了那位侍郎的脑袋……幸好群臣劝谏,才稍熄了怒火,青着脸色让禁军把当场人拉下去关到牢里等候审讯流程去了。” “还有那位工部郎中令,官儿不大老婆娶的不少,巡查司去他家的时候,一院子二十几个姑娘……全都是他的小妾!吵吵嚷嚷跟个大观园似的。难怪他们穿的衣服都打补丁,养这么多人,可不得省吃俭用嘛!” 这些都是倾城之舞那夜被抓住落马的官员,且每人身上都有实打实的罪名——大致的情况,黎念容已经从启清明那里听说了。 但他也只说了那些官员的名字和罪名,并没有如启清雅描述的这般详细。 此刻听启清雅数着指头罗列,黎念容也有些忍俊不禁。 果然加工润色一遍,便会有趣上十倍不止。 小公主数了半天,数的差不多了,才想起来又一件事:“最让我开心的还是江见月。哼,恶人自有恶事磨,听说就是前天,她从马车上摔了下来,不光扭了脚,脸上还擦伤了一大片呢!” 启清雅眯着眼睛,笑得如小月牙儿弯弯,“还有不到一个月就中秋宫宴,看她到时候怎么耀武扬威!” 江见月是江文杉的亲妹,也就是太尉府的大小姐。 与她纨绔京都沉迷玩乐的兄长不同,江见月性情文雅娴静,又好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在京都贵女之中有才女的名头。 贵女之间常常会明里暗里的互相比较,也会被旁人评判。论身份大熙朝没人比启清雅更尊贵,能与她相提并论的也无非便是那几位世家小姐。 江家行伍出身,并非世家,江见月却偏要凭着一个才女的名头参与进来……因此启清雅非常看不上她,觉得她矫揉造作,假惺惺的,虚伪极了。 哪有人天天端着个架子不累的,肯定是装的! 黎念容却没有立刻应她的话,而是有些惊讶的询问:“擦伤了?” “对呀。”启清雅开开心心道,“左边大半张脸都擦花了,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说不定都嫁不出去了呢!” 说着她自己都有些感叹:“要真是那样子,还挺可怜的,本公主到时候就不针对她好了。” 黎念容听着,心里却想起那张字条的事情。 那人就藏在太尉府中,很大可能是太尉府的门客,给她传了字条,却迟迟不现身,不知道所图究竟是什么。 江小姐的脸擦伤……去探望她,倒是个入太尉府查探的好理由。 黎念容与江见月也算是见过几次,曾经交谈。她对江见月倒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只觉得确如传言那般,是个文雅娴静的姑娘。 而且姑娘家的脸,若是落了疤,那可真是一辈子的事情。 黎念容暗中定了心思,却也没有隐瞒,而是将自己想要去太尉府给江见月看看的想法告诉了启清雅。 小公主只是骄纵,并非恶毒,蹙着眉头听了半晌后,猛然站起来道:“那不行,怎么能让她这么便宜就把脸治好了!” “本公主要先去太尉府嘲笑讥讽她一番,看完她的狼狈,然后再不经意的委婉透露出念容姐姐可以给她治伤……她得让人到医馆来请你才行!” 黎念容哭笑不得,却也愿意顺着她。 由太尉府的小姐亲自邀请她,和她递拜帖主动前去还是不一样的,前者显然更稳妥更让人放心。 · 隔日,太尉府果然递来了请帖,请黎念容前去给江见月看脸上的伤。 黎念容没有推辞,取了药箱,跟着太尉府的人上了马车。 因是关系江见月脸上的伤,所以太尉府中的人并不敢耽搁,黎念容到了之后,很快就被引去后院,到江见月的闺房之中。 江见月坐在屏风后面,脸上挂了一条白色面纱。 “……见过王妃。”见黎念容来,江见月起身轻声向她问好。 与江文杉的纨绔不同,这位太尉府小姐周身上下没有半点骄矜之气,反而似弱柳扶风,文雅翩然,极懂礼数。 但她看黎念容的神色,似乎颇为纠结复杂,甚至拘谨。 其实也不难想到,启清雅若来一趟,肯定要刺她几句,但脸上的伤又不能因此搁置……江见月定然心中纠结,甚至还会担忧她也如启清雅一般。 黎念容没有点破,只如寻常那般说:“江小姐解下面纱让我一观?” 江见月犹豫片刻,轻微颔首,解下了面上覆盖的薄纱。 距离初受伤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几日,江见月脸上细密的擦伤痕迹早已经不再流血,聚成一个个黑红色的小血痂。 擦伤的面积不小,几乎覆盖了整个左半面庞,黎念容见到,不由得轻吸了口气。 这可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些。 “怎么会擦伤成这样子?” 江见月低着头,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从马车上摔下来,路面粗糙,背后还有石墩子。若非蔺先生眼疾手快,飞奔过来拦住了我……恐怕不止脸上,我便要一头撞到那石墩子上,性命也没有了。” 说到这里,江见月虚虚的用手捂着自己的脸,神色心有余悸。 蔺先生。 可没听说太尉府有什么姓蔺的亲眷,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黎念容没有追问,只照寻常问了江见月近日都在用什么样的药,吃东西时有没有忌口之类的杂事。 见她似乎是真心来帮忙诊治,江见月才慢慢放下心来。 “我近日用的药,都是府中一位女医师调配的,一会儿让侍女拿给你看……”江见月顿了顿,止不住又叹了口气,哀伤道:“我就是,很怕留了疤。” 闺阁女儿脸上留疤,实在是一件几乎叫人灭顶绝望的事情。 黎念容已经给江见月写好了消炎化脓的方子,又取了些药膏,听到她这样说,劝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忧。你那份药水,继续用下去应当没什么问题,再配上我给你写的方子,抓了药,早晚各一服。过几日脸上可能会有些痒,你要忍着别抓,实在忍不了,便涂些药膏……等时候过了,应该就差不多了。” “不过,”黎念容拿着手里的药膏,神色犹豫道,“若能见一见给你调配药水的那位医师,自然是更好的。我将你的忌口之类的皆交给她,会比侍女更令人放心些。” “啊,那位医师……” 提起医师,江见月神色微变,似是想起了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道,“要不还是交给侍女吧。那位医师并不是府上的医师,是皇表兄知晓我擦伤了脸,从府中带过来帮我看诊的,恐怕不会常来……”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外间传来女子熟稔放诞的笑语。 “听说江小姐又请了医师,是不信任在下的医术吗?” 黎念容抬眼看去,见一名身着血色石榴裙的女子掀帘而入,瞳色浅褐,眉目颇为艳丽,发上银钗流苏垂缀,随着走动轻摇淡晃。 琳琅姑娘 “……琳琅姑娘。” 江见月站起身来行礼。 那位掀帘子进来的姑娘却并不在意这些礼数,随意摆手回礼,目光看向黎念容道,“这位便是百草谷陆百里的弟子?” 陆百里。 陆百里是百草谷谷主,也就是黎念容师父的名讳。 但陆百里性情随意不羁,常常游历四方,行踪难定。他游历行医,所到之处留下的皆是百草谷的名头,而并非自己的名字。 故而世人皆知百草谷谷主医术精湛高明,趋之若鹜,求而往之,却鲜有人知晓他的真实姓名。 却被这位姑娘张口便叫了出来。 黎念容心中惊讶,随着江见月起身道:“姑娘竟然知晓家师名讳,莫非是他的朋友?” “并非朋友。”眉目艳丽的姑娘轻轻抚摸着指甲上的蔻丹,笑道,“我名施琳琅,家中世代行医,祖父施济,有幸被人称一句老神仙。久闻济世神医陆百里之名,不想今日便见到了他的徒弟。” 施琳琅的话说得并不直白,却也不委婉,语中之意,黎念容还是听得出来。 她语带讥讽,故捧名头,实际上却看不起百草谷与陆百里。 施家世代行医,百年积蕴,深远且厚,百草谷却是近十年里才起来的名声……就如同这京都中的世家与寒门,根基浅薄,自然容易被看不起。 就连黎念容自己,也听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拉踩质疑,早便习以为常。 故而黎念容应对得十分熟练:“百草谷立于世间不过十数年,恰逢乱世而起罢了,怎能与施老前辈,百年世家相提并论。姑娘说笑了。” 施琳琅没有接话,目光扫向江见月:“方才在门外便听到黎姑娘说,要将江小姐的方子交给我,不知是个什么方子?” 黎念容扫了一眼手中方子。 如若这施琳琅是个普通医师,那么把自己的药方交代给她,倒是可以使得江见月的脸好得更稳妥,更快些……但如今看施琳琅这副架势,黎念容却忽的明白了江见月的犹豫。 她身上的气势太傲,十分压人,就算见到江见月也并不礼貌。 但这是大皇子带过来的医师……又不能对其无礼。 黎念容看了江见月一眼,见江见月露出一个无奈的神色。 “倒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些忌口注意,我原以为给江小姐诊治的是府中医师,所以想着医师对于这些事情或许可以照料得详细些,从旁关照提醒……却不知给江小姐看诊的竟然是施姑娘。”黎念容道,“这份单子回头交给江小姐的侍女便是。” 施琳琅却道:“那可不见得。” “我今日来,是因为江小姐脸上的伤到了时候,先前的药水便不能再用,要更换新的药水。”女子轻垂眼角笑道,“下次江小姐要寻旁的医师,还是得提前告知我一声才是,省得不明不白的……旁的还好,用药行得冲突了,才是大事呢。” 黎念容在一旁听着施琳琅刺自己,却不怎么在意。 甚至脑中想到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云南施家的老神仙施济,晚年隐居在毒障雨林,活了一百一十七岁高寿。他不仅擅长延年益寿的医术药理,被尊称为在世老神仙,亦对于虫蛊毒障颇有研究,手段高明。 身为他的后人,这位施姑娘的面容非常有南疆特色,粉黛不多,却妖艳美丽。 盯着那双精致的眉眼打量时,黎念容不可抗拒的想到那个给忍冬和其家人下毒,给她传递字条的人。 忍冬说给她喂药的是个男人,声音柔和,并不粗犷。 但声音可以伪装,若是女子伪装男子声音,声线往往都会偏柔和……再说,忍冬并未见到那人真容,怎知没有可能是个女子? 长于医术,又擅用毒,对她,对百草谷都存有较量挑衅之心。 唯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位施姑娘似乎没想过掩饰自己的敌意……她的敌意太过鲜明,倒有些叫黎念容不好确定。 · 最后黎念容的方子被施琳琅挑了些毛病,以用药冲突为由不让江见月再用。 黎念容也不在意,便坐在一旁笑吟吟的听着,等这位施姑娘离开了,江见月才神色歉疚的同黎念容道歉:“这位施姑娘她……性情便如此,王妃不要介怀。” “没什么介怀的,不同的医师有自己的用药思路,有所不同也是正常。”黎念容站起来来,“施姑娘医术精湛,我便不给江小姐另开方子了。你只需要平日里少食辛辣刺激之物,过不了多少日子,定然可以恢复完全。” 江见月神色羞赧的颔首。 离开太尉府,黎念容并没有直接去百草医馆,而且回了临昭王府。 这个时间启清明一般已经下朝回府,此时应当正在王府之中。 果然,下了马车,黎念容随口问了个在院落里做洒扫的小侍女,便被告知王爷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回来,进了小书房去。 黎念容直奔小书房。 书房分内外两间,外间与寻常书房布置没有什么区别,桌椅书架,古玩摆件,一应俱全,甚至窗边还放了一盆茂盛葱郁的兰草。 内间则放了一张床榻,用作平时休息小憩,启清明的被褥枕头就放在那上面——他昨夜就睡在这张榻上。 但此刻黎念容将小书房内间与外间都转了一圈,并没有找见启清明的影子。 黎念容犹豫了片刻,走出门,心中暗自琢磨:许是那个小侍女记错了,又或者启清明偷偷从哪里溜走了…… 她边走目光边扫过小书房门前的院落,想寻找一点这人的踪迹,快要走出院落时,却突然意识到什么,顿住脚步,回头看着站在树下黑衣佩刀的青年。 青年面容普通,五官没有任何特征,从她来时就站在那颗树下,明明存在着却与周遭融为一体。若非他一身黑衣,在树下稍有些扎眼…… 真的很难让人留下印象。 黎念容方才便扫了一眼,却下意识将其当成了王府巡逻的护卫。 黎念容叹了口气,遥遥的开口问那黑衣青年:“你家王爷呢?” 一直在树下安静站着的青霄这时才好像被触发了开关,动了起来,像个被设定好的木人偶一样对黎念容行礼:“回王妃,王爷在小书房内。” 黎念容觉得自己额角神经抽了抽:“我刚从小书房出来,你别替他掩饰,他跑去干什么了?” 青霄不为所动,语气仍旧恭敬,一字一句清楚回道:“王爷在小书房内。” …… 黎念容拧眉,重新回到小书房,打量着这个启清明暂住的房间。 她盘问了青霄好几句,横着竖着,那木头人就是一口咬死了启清明在小书房里。 也不知道启清明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人,一板一眼武力高强没有存在感还死心塌地。 大概了解了青霄的性情,黎念容觉得他不是会说谎的人。他并不阻拦她进入小书房,却硬说启清明在小书房内……有可能启清明是真的在这里面。 只是她没找到罢了。 黎念容将小书房内间与外间都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内间,启清明所睡的小榻正对着的那面墙上。 她熟稔的上手,按过内间墙壁上的砖,将所有位置形态稍有可疑的砖片一一按过——最后在按到一块位于床底的砖块时,墙壁发出“咔嚓”的轻响,墙壁旋转,露出一条微小的缝隙来。 竟然真的有暗门。 黎念容眉梢轻挑,无声息的推动墙壁,闪身进去,然后将其推回原位。 暗门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狭长阶梯,墙壁两侧放置着夜明珠,散发着柔和不甚明亮的光芒,却足以叫人在黑暗中目视前路。 顺着阶梯下去,阶梯的尽头是一道虚掩着的门,门里燃了烛火,橘黄色的烛光从门缝里透露出来,在地面拉下长长的光条。 黎念容站在门缝处,向内瞥了一眼,便看见门缝里启清明正坐在书桌边上,咬着一支笔杆蹙眉,似在写什么。 黎念容推门进去。 她并未遮掩自己的脚步声,故而一推门进入,启清明便循声回首。他倒是警觉得很,抬手便抓起一册竹简要对着黎念容的脑袋飞来。 黎念容:“......” 她站在原地不动。 启清明转头时目光正对上那双清泠泠的杏眼。 少年手里的竹简堪堪止住,被他勉强着收了回来,没能脱手出去。启清明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缓出一口气:“你想吓死我啊黎圆圆!” 黎念容神色不变:“怎么,偌大个临昭王府盛不开你了,要造个暗道钻进来躲着?” 启清明后背倚靠在桌子边上,神态却十分理所当然:“我要干点不为人知的事情,当然得找个安全靠谱的地方。书房天天有人去打扫,怎么可能将重要的东西放在那里。” “所以你就建了个地下书房?” 黎念容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这里的布置几乎与外面那间书房一模一样,就连桌案上都放了盆一模一样的兰草。若说真有什么不同,便是这里的书架与书案上并非空做摆设,而是而是杂乱的堆积了很多纸张书卷。 黎念容看到他桌子上摊开一卷黄纸,上面圈圈画画,罗列了许多官员的名字……六部,大理寺,御史台,几乎都有一些,有些被涂成墨点,有些被圆圈圈起来。 “你整理官员的名单做什么。”黎念容凑近看了一眼,见纸张左半边最上写了兵部,工部,礼部和大理寺,右边是户部,吏部,刑部…… 大致是如今朝局中大皇子启清元与三皇子启清稚势力的罗列。 如今朝局两分,一半当年跟随皇帝征伐取得江山的旧部,一半在京都存续百年的高门世家……门阀之别,出身之别,两方总是借助大皇子与三皇子暗中角力。 皇帝也乐见其成,让他们互相消耗制衡,以此收归皇权。 “当然是拉拢挑拨,逐个击破啊。”启清明理所当然道,“不然我白帮启清稚吗?肯定是要想办法让他们鹬蚌相争,斗得越厉害,下马的官员越多,我的机会便越大。” “这是说的什么话?官员下马自然会推出新的人来顶上,你手底下又没有人可以推上去……怎么,你想把自己放上去?” 黎念容发出真心的疑问:“那么多位置,你一个人填得过来吗?” “那可不一定。”启清明却道,“春闱三年一次,明年开春便又是一届。按照皇帝老头的性子,肯定会压下很大一部分留给新晋的士子们……那些可都是官场的新人,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到时候我提前拉拢……” 他的一双桃花眼微弯,露出颇为得意的神色,好像自己这个想法很聪明一般。 想得还挺美好,挺遥远。 黎念容扶额:“与其想这些,你还不如想想中秋宴上怎么明里暗里的提醒陛下让陛下赶紧给你个差事,让你不至于每天游手好闲,稍稍也抓点实权在手里。” 启清明轻哼一声,坐直了身子:“你今日怎么不在你那医馆了?” “我去了太尉府。”黎念容将在太尉府遇见施琳琅的事情告诉启清明。 “还有先前江文杉说的那个门客,你有查到什么吗?” “那门客便是姓蔺,名叫蔺从云。”启清明跟黎念容交换信息,“不知道祖籍是哪儿,约三月前出现在太尉府的。据说太尉大人还挺喜欢他的,出行常常带着,也愿意听他的谏言……我让青霄远远的去跟着看了,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脚步声寻常,看起来不像会什么武功。” “不会武功?”黎念容蹙眉,“可江小姐说正是这位蔺先生救了她呢……听她话语中的意思,这位蔺先生在她摔下马车时离她并不近,却在她摔下马车时候迅速赶来扶住。” “反正你现在就是怀疑这两个人呗。”启清明耸耸肩,“那个施琳琅,我让青霄想办法盯一下。至于那蔺从云,太尉待他亲厚,也不遮掩,定然是想当年举荐给皇帝老头,让他参入朝局……便等着中秋宴上,看看究竟是哪一路的神仙呗。” 中秋宫宴 每年中秋,皇宫之中都会宴请群臣及其家眷,行流水席,闻桂赏月,清谈论诗,以效前人风雅。 因着中宫皇后娘娘身体不适,不宜忧思劳累,今年的中秋夜宴便交给了黎妃娘娘与大皇子妃操办。 大皇子妃苏氏是太傅之女,家学渊博,知书达理,但对于操办宴席之事却并不熟稔,故而皇帝将这件事交给了她和黎妃娘娘两人……黎妃是宫中老人,对于中秋宫宴历年的规制流程,最为熟悉。 与启清明到了年岁便被扔出来立府封王不同,大皇子启清元如今并没有正式的封号,众人见之仍称呼为大皇子。 也曾有人提过,说二皇子已然立府,大皇子年岁更长,长幼有序,皇帝却迟迟不将大皇子封王……有违礼制;亦有人觉得,大皇子乃皇帝原配嫡妻所出,既长又嫡,清正廉明,是储君的最好人选,皇帝却压着迟迟不将其封为太子……有失公允。 左一个有违礼制,右一个有失公允,朝堂上亦经常因为这事情吵架。 支持三皇子的官员觉得大皇子一日不封王不能让人安心,便会跟三皇子争抢太子之位;支持大皇子的官员盼着皇帝尽快将大皇子封作储君,省得那些支持三皇子的官员成日里贼心不死觊觎其位。 …… 当然,跟启清明一点关系也没有。 毕竟谁会去支持一个无权无势,不得皇帝宠爱,血脉里还流血一半北狄血液的皇子呢? 不警惕他造事儿就不错了。 · 等到了中秋宫宴那日,黎念容提早从百草医馆回来,启清明已经备好了马车在王府门口等她。 黎念容换了衣服,两人便一起入宫。 宫中宴席,许多大臣及其家眷都稍提前到,等到黎念容和启清明到的时候,宫宴上已经有许多人了。 中秋宫宴摆在宫殿外面,布置花草器具,臣子的位置绕水排布,方便一会儿食物顺着水流传递而下。 皇帝并没有出现,先到的臣子便三两聚集在一起,或谈论朝局,或闲聊私事。 启清明与黎念容进入,由宫侍引着,随意选了个位置坐下。 他们落座的的位置不算偏僻,但也不算热闹,背后一棵桂树,香气馥郁,视野十分开阔。 黎念容坐在桌边,闲闲的撑着脸,目光看向官员聚集之处。 那边是提早至宴的大皇子启清元席前。 中秋宫宴由大皇子妃苏琇操办,此刻苏琇与启清元正分别被官员和他们的家眷围住。 至于启清稚,暂时还没有出现。 大皇子是在去岁成亲,娶的正妃。那时黎念容身在百草谷,只听闻了这一个成亲的消息,并没有见过大皇子妃本人容颜,此刻好不容易有机会打了照面,好奇的想从缝隙里看看这位家学渊源的皇子妃是个什么模样。 但围着苏琇的人太多,总是看不清楚,黎念容便顺带着扫了两眼坐在不远处的大皇子。 与启清明眉目间鲜明的北狄轮廓不同,启清元的五官平正温和,眉锋温厚,眼角总是不自觉的带着笑意,让人一眼看上去心生好感。 黎念容还记得小时候在宫中有一次因为气恼追赶启清明的时候,跑在坑洼的小石子路上,不小心摔到,将膝盖磕伤,疼痛难忍。 正巧那个时候启清元路过,见她坐在地上眼中含泪,便上前来询问,和善的安慰她,还将她一路送回了留云殿。 不得不说,在那个时候,黎念容心里,温和细致的大皇子,和讨人厌的启清明相比,显然更像个好人。 “别看了。”启清明在黎念容旁边玩几颗不知从哪里捡的小石子儿,阴阳怪气道,“看再多遍你也成不了大皇子妃。” 这话说得黎念容一头雾水。 她回过头来:“啊?” 随即便反应过来,可能是因为苏琇旁边热闹,而她身边寥落,而她总是看苏琇……是觉得她羡慕苏琇? 黎念容觉得自己还是蛮了解启清明的脑回路的。 她从桌上拿了个葡萄,慢慢的剥开来,“也还好,我没有那么喜欢热闹,太多人围着,应付起来也是很累的。” “看着吧,今日这位苏姑娘肯定难有歇下来的时候,说不定连饭都吃不饱呢。” 启清明没说话,面无表情的把手里的石子儿从桌上平行弹到正对着的流水中,水面溅起巴掌大的一朵水花。 戌时过,圆月上天际,皇帝携皇后,宫妃姗姗来迟,启清稚和启清雅跟在最后,去了各自的位置。 宫宴开始,宫侍将御膳房准备好的菜肴一一放入流水中,一只只盘盏如小舟,漂流到官员及其家眷面前。宫中亦准备了专门的大闸蟹与月饼,摆放在各小桌之上。 黎念容拿着敲蟹的小锤子,在蟹腿上敲敲打打,目光寻找着太尉今日落席的位置。 那位置离大皇子并不遥远,故而黎念容很容易便看到一身深色衣袍,面容坚毅风霜打磨的太尉大人,和覆盖面纱,垂首而坐的江见月,以及面色无聊的江文杉。 在江文杉旁边,坐的是一名月白色长衫的文雅男子,一根玉簪挽发,儒雅素净。 而且江见月的目光总若有似无的瞥过去看他。 大抵便是那位“蔺先生”了。 似是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那位蔺先生抬眸,目光轻轻扫过,却并没有能够对上的目光。 黎念容低头,从面前流水中取了一小块鱼肉,低头挑刺,口中对启清明说:“那位蔺先生,别的看不出来,容貌倒是极好,惹的太尉府的小姐都挪不开眼。” 启清明抬头看了一眼:“不如青霄。” 黎念容大脑停顿了一瞬。 宫宴进行到一半,按照惯例会有一些风雅趣味的比试娱乐。今年大皇子妃操持宫宴,想出来一个新的玩法,名为拈花射箭。 射箭这样的比试常见,但何谓拈花射箭,却闻所未闻。 苏琇向席上众人讲解了大致的比试规则,大致意思为,寻常的射箭是射中木靶靶心,拈花射箭却是以花做靶。 花朵细小柔软,易随风动,若是射箭力道太弱,速度太慢,那么便会擦着花瓣斜飞出去;若是力道太强,速度太快,则很容易因此而将花瓣扯烂……故而这个娱乐的方式,极为考验射箭者对于手中力道,周遭气流,以及弓上准头的把控。 不过为了降低难度,比试时所使用的箭都换成了特制的箭矢,纤细轻盈,让力气不及男子的女眷们也能轻松射出。 这个法子听起来有趣,再加上皇上许了一双红玛瑙细金手环作为彩头,许多前来参宴的公子小姐都跃跃欲试,就连启清雅都拿了一把特制的小弓,配上箭矢,准备第一个尝试。 宫侍们将提前准备好的秋海棠抬出来。 这个时节秋海棠已经悉数绽放,满满的一盆花色锦簇团团,艳丽可爱。 黎念容遥遥的看着,见小公主眯起一只眼睛,拉满那只银色的小弓,瞄准了花瓣便将箭发出去。 轻微的“噗嗤”一声。 小箭射中花叶,轻飘飘的一片叶子被切断。 没中。 启清雅蹙眉,有些恼,又射一箭。 纤细的箭矢从花瓣正中穿过,飞落到地上。 “射中了!”启清雅高兴极了,小公主眉梢眼角都是喜悦,将小弓与箭往旁边宫侍手里一放,得意的往回走到启清稚身边,“也没什么难的嘛,本公主还不是一下子就射中了。” 启清稚颔首轻笑了一声,似是没忍住。 有了公主开头,大家的兴致更加炽盛,都想要试一试。一时拈花射箭的公主小姐聚集如云,计数报名的宫侍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怎么的,就连坐在席上的大皇子都被哄闹着上前去尝试。 启清元温和的笑着说:“既然如此,那我便是为着王妃,也要搏一搏这细金玛瑙手环。” 苏琇站在一旁,掩面十分羞涩。 身为皇子,启清元的骑射是太尉大人教的。太尉驰骋战场半生,弓马之术都极佳,因此这样的游戏,对于启清元来说并不困难。 他右手取箭矢三只,对着那盆花瓣所剩不多的秋海棠,瞄准发出。 三枚箭矢精准的射中三片秋海棠花瓣,将其从花萼带下,扎入后面的木板。 宫侍去拔下三支箭矢,每一支上面都穿带着一片淡粉的海棠花瓣。 “大皇子殿下,三箭全中!”宫侍喊道。 周边一片喝彩。 启清雅在席面上却有些坐不住。 她原本跃跃欲试,第一个射箭,便是看中了那双红玛瑙细金手环。但是各凭实力,她的射术拿不到彩头,事实如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 可此时一看大皇兄竟然为苏琇比试—— 启清雅立刻觉得自己还是太规矩了。 …… 片刻后,玄衣的少年一脸无奈的站起身来。 “皇长兄。”启清稚向着启清元行礼,“阿雅见到皇长兄为嫂嫂取彩头,便闹着要我也来试一试,皇长兄可不要生气。” 他的身姿端正,话语客气,态度诚恳,像一个懂礼却宠溺妹妹的兄长,因为妹妹的央求而不得不上前来比试。 若不是前些日子六部里刚抓了一波大皇子党的官员……启清元都快要信了他的纯良无害。 “彩头就在那里,能者取之,自古之理。”启清元笑道,“要看三弟的能力了。” 见两位皇子要比试,宫侍连忙准备将被射得零零落落的秋海棠搬下去,换上两盆新的,却被启清稚拦住。 “就这样吧。”玄衣的少年摇头,“不必为此再浪费两盆新的花卉。” 宫侍低头称是,退下身去。 启清元与启清稚则各自调弦。 黎念容用筷子夹着蟹肉,放在醋中滚了一圈,神色惊异道:“怎么,这两人如今这样剑拔弩张了吗?比个箭射花而已,怎么跟要打起来似的。” “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阿稚是什么时候学的骑射……他能比得过大皇子殿下吗?” 启清明却没回黎念容,而是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你也想要那双红玛瑙细金手环?” “嗯?”黎念容筷子一顿,“我不想要?” “我知道了。”启清明站起身来,信誓旦旦道,“你放心,黎圆圆,我一定把那手环给你赢来!” 如刀如凿 三位皇子一同上场比箭,这真是一件稀罕又令人惊喜的事情。 皇帝兴致被提起,欣然允之,甚至提出再追加一彩头。 胜者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 在场的世家小姐们都伸长了脖子,好奇的想看这一场比试究竟是谁赢得胜利。其中以启清雅最为精神,她看到启清明走过去的方向,便顺着找到了黎念容,不由分说跑过来,将黎念容拉去她旁边同坐。 启清雅的位置距离拈花射箭十分近,且公主身边,没什么人敢围着遮挡视线,倒是看得清楚。 “念容姐姐。”启清雅凑在黎念容旁边,小声问她,“你猜谁会赢?” “这我可猜不出。”黎念容实话实说。 她不常在京都,全然不了解这三人骑射技艺上的高下,孰优孰劣,实难断定。 “没关系。”启清雅哼哼道,“二皇兄和启清稚两个人,合起来对付皇长兄一个,肯定可以。” 虽然内部有矛盾,但是在小公主心里把启清明和启清稚都划为“我方”,而启清元划入“他方”。两个都是陪伴她长大的兄长,不管谁赢了,拿到那双红玛瑙细金手环,对于她来说就是胜利。 不过……射箭可不是打架,两个人加在一起就一定能比一个人强。 启清明的骑射一向不怎么好。 皇子到了年岁,都会有专门的师父教授六艺。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启清明分到的骑射师父十分厌恶北狄,连带着对身上有一半北狄血脉的启清明也没有好脸色…… 启清明更叛逆,死命和他作对,最后把人逼得辞官不干了。 也因为这桩旧事,没人再敢给启清明当骑射师父,致使他射箭学得东零西落,勉强也就能瞄个准头这样子…… 要比精巧技艺,怕是有些难了。 黎念容从启清雅桌上拿了个橘子,没有向她表达自己对于启清明的悲观。 另一边,秋海棠前三名皇子之间却是风云暗涌。 如果说一开始这件事只是为了“宴会”“彩头”“娱乐”,到了此刻已经悄无声息的转变成了一些较量。 若利用得好,便是一枚好棋。 是故三人的神态都认真不少。 启清元道:“我虚长二位皇弟几岁,早学骑射,比番为了王妃,恐怕要厚着脸皮与你们争抢了。” 启清明指上压了根小箭,推枣磨似的找着它的平衡,闻言嬉笑道:“弓箭准头,不在年岁。不过既然大皇兄这样说,不如大皇兄压在最后?” 这种比试,已然不是单纯的准头控力比较。他们三人于射箭的准头上都没有问题,更多比较的便是技巧与花样。 他们确定比试之前便定下了规矩,每人五支小箭,以抽签决定射箭的顺序,谁射中的秋海棠花瓣最多,就算获胜。 但眼前的秋海棠上残存的花瓣已然不多,顺序越靠后的射箭者,可以选择瞄准的花瓣数量便越少,射箭的难度也越高。 若前面的人有意为难…… 后面的人恐怕只剩寥寥几个极难射中的刁钻位置。 启清元自然不肯:“二弟说笑了。父皇已经定下抽签决定顺序的规则,你我怎可擅自违逆?” 启清明不可置否。 宫人拿来准备好的签子让三人抽取,启清稚是壹,启清元是贰,启清明排在最后。 启清稚从宫侍手中接过准备好的弓箭。 启清明排在最后,面上却丝毫不见紧张担忧之色。他将木签咬在口中,目光扫了一圈,很容易找到和启清雅坐在一起的黎念容,三两步走了过去,蹲在旁边。 看见黎念容吃橘子,试图伸手从黎念容手中顺走半个。 他这屡教不改从黎念容手里顺东西吃的臭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黎念容抬手打掉那爪子,把橘子塞进嘴里:“与其抢橘子,你不如想想一会输了以后怎么收场。” “我不会输。”启清明说。 黎念容不想理他。 启清稚已经将箭上弓弦,开始瞄准。他的动作熟稔,姿势亦极为标准,手上力道适中,第一箭脱手便同时穿透三朵花瓣,将其从花枝上带下。 那动作十分果敢流畅,似乎私下里曾练习过无数遍。 “第一箭,三朵——”宫侍高高喊道。 启清雅欢呼起来,黎念容也随之拍手。 启清明终于摸到她面前剥好的橘子,愤愤咬下:“我也能。” 黎念容“嗯嗯”着点头敷衍他。 启清稚的五箭,每一箭都射中三片花瓣,一共十五片,可谓让众人十分惊艳。 毕竟射中一片已是极难,连中数片,花瓣还完好,所需技巧定然不俗。 众人都对这一幕十分赞叹,唯独启清稚自己抿着嘴唇,沉默不发的回到座位。 启清雅注意到他的异常:“怎么了?” 玄衣少年面上露出一丝懊恼神色:“手滑,本该射中的花瓣数量更多的。” 启清雅:“……” 他好像在炫耀! 之后是启清元。 大皇子上来便取五支箭,尽数搭于弦上,银箭如五道流星般一齐射出,穿过花瓣零落的秋海棠。 稳稳钉在其后的木板上。 整齐无比。 宫人凑上前去计数,发现每支银箭上竟然都穿着三枚秋海棠花瓣…… 但是右侧一支,因为穿过秋海棠枝叶时的力道太大,上面一片花瓣已被撕裂,飘飘荡荡的从银箭上落下来。 “这……”宫侍为难,一时不敢报数。 皇帝出声询问:“什么结果啊?” 宫宴之上,众目睽睽,许多人都看到那一片花瓣从银箭上落下来。宫侍如实禀告皇帝,皇帝闻之大笑:“元儿射术精湛,连发五箭,众人有目共瞩,倒也无须拘泥于那一两片花瓣。” 这话便给启清元的结果下了定论。 启清元笑着行礼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得了定论,大皇子也没用异议,宫侍小心翼翼的报出结果:“大皇子殿下,五箭,共射中秋海棠花瓣十四片……” 在座的官员及女眷,无不有扼腕惋惜的,甚至许多人心中暗暗认定,大皇子射术是胜过三皇子的。 同时发出五箭,其难度可非单发五箭可以相比。 唯独启清雅愤愤不满。 她看着蹲在黎念容身边慢条斯理剥橘子上丝络的启清明,催促道:“二皇兄你快去,也表演一个连发五箭。” “这时候知道叫二皇兄了?”启清明将最后一瓣橘子填入口中,站起身来轻弹衣摆,嘀咕道,“不是满脸神气不让我进门的时候了。” 启清雅才不管,可劲儿催着他去,先把场面仗打赢了,剩下的回头再说。 黎念容看到启清雅这样信任启清明,不由得惊讶:“他的射术很好吗,我怎么记得他从前不曾好好修过这个?” “从北狄回来就变很厉害。”启清雅凑在黎念容耳边压声音说,“我在骑射场见过,跑马都可以轻松中靶。” 黎念容面色讶然。 这时启清明已经取了弓箭,站到先前启清稚和启清元射箭的位置。距离他数尺之外的秋海棠花枝上已经不剩几朵完整的花,更别说攒聚在一起的花瓣。 满枝零落,想要再如前两人那般一箭穿三片花瓣,已然不可能。 官员们原本也不看好二皇子,此刻见秋海棠盆景这般,都叹息摇首,不抱希望。 启清明倒是很认真的将银箭搭在弓上感受弦的力道。 他先取了两支。 两支,定然是比不过大皇子的。 席上人们不约而同的想。 风吹旁边桂树,沙沙作响,秋海棠的花瓣也随之轻轻摇动起来。 启清明手中箭脱手,直直撞向秋海棠的花枝—— 花枝乱颤,伴随夜风,竟没有射中一片花瓣,两箭皆空。 倒是因银箭撞上花枝震下不少。 众人不忍,挪了目光。 却也就是这时,启清明手中三支银箭齐发,直直扎入从秋海棠上飘落的花雨! 花瓣被箭上气流带动聚集,攒在一处,尽数穿过! 接连不断的三道“砰——”的声音。 箭尖扎在木板上。 每支箭上穿糖葫芦儿似的,都穿了七八片淡粉的花瓣。 在旁守着计数的宫侍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出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倒是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启清明射箭的启清雅。 小公主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二皇兄赢了!” 少女声音像一道萌发春雷,将席上众人神思召回,许多人甚至没有看清方才的那一幕,一时震惊,想不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被启清雅的声音提醒,宫侍连忙道:“二皇子殿下,五箭,共射中秋海棠花瓣二十一片……” 比数一出,谁夺彩头,便一目了然了。 启清雅高兴得胡乱蹦跳,若不是启清稚和黎念容在旁边默默的提醒她,拉着她的裙角,小公主怕是要高兴得爬到桌子上去了。 皇帝也对这一幕颇为惊讶。 “从军三年,老二的射术,倒是长进不少。”他神色高兴,问启清明道,“想要什么奖赏?” 胜者是可以提一个要求的。 天子一言九鼎,自然不会食言。 启清明盯着那双摆在边上的红玛瑙细金手环,弥思苦想了片刻:“我记得那细金手环,还有一套做配的流苏簪子。儿臣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想父皇把簪子也一同赏了我,让我凑一整套,好送给王妃。” 皇帝本以为他会开口求个实职,却不想要了枚簪子,倒是惊讶。 他盯着启清明看了片刻,少年眼中尽是诚恳,似乎十分在意能不能把簪子和手环一齐拿下。 皇帝龙颜大悦:“既然你想要,那便一同拿了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得了皇帝点头,黎妃娘娘便起身,命宫侍去将配套的簪子取来。 启清明抱着两个盒子回到黎念容身边,往她面前一推,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启清雅酸溜溜的哼了一声。倒是启清稚微笑着说了句,二皇兄射术精进了。 黎念容没有立刻将盒子打开,查看里面的首饰,而是搁置一旁,俯首对启清明说:“手。” 启清明不解其意,将左手伸出来给她。 少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指腹微微的薄茧。 还挺好看。 黎念容瞥了他一眼:“右手。” 启清明抓了抓脸,将右手伸平,放上桌子。 他的右手相比左手便有些不同,食指与中指指节处有些变形,双指之上可见极厚的茧。 黎念容面色一顿,伸手轻轻触碰那茧子。 启清明抬头看看她神色,又看看自己手上的茧子。黎念容的手跟他的手当然不一样,捏针写药方的手指十分柔软,抚摸在他手上有种痒痒的触感。 好像不止触碰在手上。 启清明果断身子一歪,靠在黎念容肩上:“当时很疼的,被弓弦割出很深的口子,就这样还要拉弓,你不知道有多疼……” 黎念容动作顿住,手指却没有立刻拿开,白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射箭是会带扳指的。” “扳指也会磨手啊!”启清明嘀嘀咕咕的争辩,“再说了,战场上紧急,哪能每次都来得及带扳指……” 黎念容张口想骂他,却不知道骂什么,只能无声的握住他手指。 她第一次意识到,三年对她来说只是三年。 对启清明来说却可能如刀如凿,在他身上敲下一寸寸不可磨灭的痕迹。 突生变故 拈花射箭结束,宫宴进行到后半段,馥郁的桂香飘入鼻尖,舞娘在水流中央的平台上起舞。 酒意半酣。 大皇子启清元站起身道:“儿臣前些日子得了一块玉石,寻访名匠,雕刻打磨,制成摆件,想要趁着中秋佳节,献与父皇,以此祝愿父皇寿如南山,身体康健。” 宫侍将巨大玉石雕刻成的蒙着红布的一人高摆件抬出来,扯下红布,竟然是一个浑厚流畅的“寿”字。 那“寿”字浑然天成,没有半点拼接痕迹,竟是以一块完整的玉石雕刻而成。 玉石本就罕见,这样大小的一整块,恐怕时间难寻第二个。 皇帝年岁渐高,处理国事时也常常觉得不如青年时精神充沛,故而对于这些所谓寓意身体康健,延年益寿却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十分喜欢,高兴极了。 黎念容看到那块一人高的玉石,悄悄拽了拽启清明袖子:“你为陛下准备的什么献礼?” 中秋宫宴上,并未有皇子众臣为皇帝献礼的规定,但是不知哪一年谁先开了这个头儿……数年沿袭,倒也成了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流程。 旁人都送,若自己不为皇帝准备礼物,便显得极不合群。 所以前来参加中秋宫宴,众人都提前备好了送给皇帝的礼物。 只不过大头肯定在皇子和位高权重的官员身上。 中秋宫宴前半个月黎念容就提醒了启清明这件事,启清明却好像将这件事忘了个精光,只顾着拈花射箭出风头去了。 他倒是半点不慌张:“急什么,轮不到我呢。” 这话听得黎念容又想揍他,不过也确实如启清明所说,一时半会并轮不上他。 启清元献完礼,便相当于开了个头儿,接下来便是丞相,太尉…… 就连启清稚都没能插进去。 今日宫宴,百官都穿着常服,太尉大人一身深蓝色衣袍,一如既往不苟言笑。 黎念容见太尉起身,蔺从云跟在他的身后,意识到什么:“太尉大人,这是想借着献礼的机会将蔺从云引荐给陛下?” 毕竟,“献上人才”也是一种献礼。 这种事情过往并非没有,只是先例极少,还要追溯到前朝。 前朝有位皇帝,爱贤若渴,广招天下贤才,于是便常常有臣子于宴席之上为他引荐人才。那位皇帝对这些招揽来的贤才进行考校,考校过后委以任命,后世流传,称其为贤德圣明之主。 这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但也正因为那位皇帝,使得这种举荐之风成为风雅……但是为君者,总有自己的考量,于百官面前向皇帝引荐人才,也无异于将皇帝逼在刀尖上,若不当场收下,可能会被群臣非议,认为是不爱惜贤才。 更何况,这所谓的贤才是否真的贤能有才,其贤能才干又是为谁所驱使…… 帝王心性,本就多疑。 黎念容抬眼悄悄窥看端坐正中那一位。玉珠垂帘之下,看不清皇帝的神色,只能看到他微微的低着头,手指摩挲手中酒盏,似在思索。 “陛下。”太尉大人开口,“臣为陛下献上……” 话还没说完,席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郎君!” 呼声来自女子,又急又惊,于宫宴之上突兀响起,竟然生生打断了太尉大人的话语。 众人皆抬目看去,见到在丞相位置下首,一名身形滚圆,髻如小拳的官员面色涨红,张着嘴巴,大口大口的喘息。 在他旁侧,身着华衣的妇人神色惊惶,美眸中含泪,手掌不断的顺着他的后背。 “有,有人害我……”官员手颤抖着指着面前杯盏,“有,有毒……” 众人哗然。 这实在是未曾料想的变故。 宫中宴席上有人中毒……皇帝站起身来,喊道:“太医呢?传太医!” 宫中侍卫迅速围了上来,其中两名跑去太医署请太医,剩下的迅速将宫宴现场围住,封锁现场,不再让人离开。 中毒的那位官员,黎念容并不陌生。 与她父亲同样位列六部尚书之一的户部尚书,李泉。 而这个名字,她依稀记得在启清明地下暗室里的那张胡乱圈划的黄纸上看到过。 …… 黎念容心念一动,捏住旁边启清明的手。 启清明似乎意识到她的猜想,转过头来盯着她看。 两人对视,沉默了一会儿,启清明凑到黎念容耳边,压着声音道:“我没想毒他,我就听说这次宫宴上有一种梅子吃多了容易腹泻,我让小宫女给他桌子上多送了两盘而已……” 神色无辜极了。 黎念容:“……” 她就知道! 这家伙不会安分! “你折腾李大人做什么?” “本意上让他出点丑,多跑几趟如厕,错过给皇帝老头送礼物,让皇帝老头记住他,对他心生不满……然后这样,那样,厌恶逐步加深,越来越讨厌,对他离心。然后我再把他从前那些七零八落的贪污列出来,一个折子下去……” 黎念容听懂了。 启清明还是想搞这位李泉李大人。 身为户部尚书,李泉是丞相三皇子一党。他功绩平平,无功无过,能够坐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乃是因为上任户部尚书卸任后,丞相在其身后做推手,才将其推上位置。 而李泉也很有自知之明,懂得扬长避短,发挥自己所长……他性情圆滑,极善交际,最擅长乐呵呵的和稀泥。诸多官员都与他关系和谐。 可以说是一个极重要的人脉枢纽。 黎念容以为启清明只是在纸上写写想想画画,却不想他不仅写写想想画画,他还真做了! 就是方式让她有些意想不到是了…… 黎念容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既然这件事情跟启清明没关系,黎念容觉得自己还是去看看比较妥当。 不论如何,这位尚书大人中毒的时机也太过巧合了些,正好是太尉要向皇帝举荐蔺从云的时候。 很难不让人多想。 李泉面色发白,嘴唇青紫色,脸上还冒出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 太医还没有到,黎念容走过去,轻声对扶着户部尚书对美妇人说:“夫人,我也是大夫,我先给李大人看看吧。” 李夫人看向四周,有些犹豫,这时候黎妃娘娘走过来,含笑道:“我这侄女在百草谷学过几年医术,太医过来尚需一些时间,李夫人不如让她先把脉,看看李大人究竟是中毒还是旁的什么。” 李夫人眼眶含泪,点点头。 她将李大人的手扶到桌上,黎念容也没有取方巾,便直接搭在那手腕上把脉。 脉象正中平和,竟然诊不出半点异常。 可李泉就是一副呼吸困难,下一秒就要背气过去的模样。 黎念容侧首,看向桌上的杯盏,轻声问李夫人:“不知可否……” 取杯中酒液一观? 李夫人面色发白的颔首。 黎念容手中没有银针,便从旁边借了一根银簪,将杯盏中酒液倒出少许,置于小盏中。 她将银簪没入其中。 没有半点变黑的迹象。 也是。 宫宴上的吃食酒水,都是经过重重检查,早便有专人用银针一一测试过。若真的是毒,能被银针检验出来,也不会饮到这位尚书大人腹中了。 “李大人今日席间可吃了什么?”黎念容问。 “吃了些螃蟹,青梅,还有月饼。”李夫人一一指给黎念容看。 黎念容便依着她所言的顺序,将银簪蘸了酒水,点在这些食物之上。 酒水滴在蟹肉上,并无异常,轮到青梅,却将那青梅果肉染得有些发黑。 “这……” 旁边的人一时大惊:难道是那青梅有问题? 青梅是西域使臣进贡而来,宫宴为了招待百官,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有一小盘,让大家尝尝新鲜。 在座亦有食了青梅也饮酒的,一时面色忧惧交加,生怕自己也出现如户部尚书这般症状。 黎念容面色不变,仍旧将银簪蘸酒水点在旁边的掰开的月饼上。 月饼竟然也被酒水染上黑色! “太医到了,郑太医到了!”宫侍尖着嗓子喊。 围在户部尚书周边的人连忙让开,给太医让出通道,黎念容也退在一旁。 郑太医是位老太医,行医半生,所见病症无数。他手指搭上户部尚书的腕脉,诊了片刻,面色骤变,立刻从旁边侍卫身上拔剑,割了自己衣袖,上前蒙住户部尚书口鼻。 “都散开,别聚在此!”老太医面色微颤,呼吸紧促,手指止不住的颤抖,“这是,这是……” 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转身向着皇帝的方向跪拜。 皇帝似是明了了什么,神色沉下来,严肃道:“今夜宫宴至此为止,众卿先在宫中暂歇,朕命宫侍为你们准备暂居之所。”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不能接受者,当场便要出言问个究竟。 皇帝却转身,拂袖便走,并不给他们询问自己的机会。 不明所以的官员被宫中侍卫拦住,走又走不了,问又问不出,只得由宫侍引着往暂歇的地方去。 黎念容回首,启清明正站在她的身后。 驱寒汤药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竹马他总想夺嫡最新章节、竹马他总想夺嫡月笑青山、竹马他总想夺嫡全文阅读、竹马他总想夺嫡免费阅读、竹马他总想夺嫡 月笑青山 《竹马他总想夺嫡》简介: 【晚上九点更~】【走过路过的小可爱点个收藏吧!】-黎念容一直觉得,启清明有病。有病就得治。尤其是脑子里的病。-大熙朝是个新朝,开国至今二十一年,共有三位皇子。大皇子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清正廉明,深得臣心。三皇子是现皇后所出的嫡幼子,后台强势,有钱有权。大皇子和三皇子中间夹着个启清明,排行老二,母亲是是北狄来和亲的公主,生下他就红颜薄命的去了。但是启清明很有志向,十二岁就对黎念容说他要夺嫡。那年黎念容十岁,扒着肉肉短短的手指头替他算,算来算去,算了出身,长幼,嫡庶,算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最后得出结论,皇帝这个位子轮谁都轮不到启清明头上。除非他的兄弟死光了。但是启清明不听。他说只要他肯努力,广结朝臣发展势力,在他老爹眼皮子底下好好结党营私,就有一战之力。他要夺嫡,做那个掌控至高权力的男人。黎念容:你真的有病啊喂!快滚回来扎针!-黎念容×启清明医毒双修十分记仇么的感情小仙女×坚持不懈百折不挠大聪明PS:1,明码标价,各取所需。2,1v1he,快乐甜文,写个乐子。3,官职乱写,全部乱写,勿考究。2023/05/05 月笑青山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可阅读其他作品。 《我竹马脑子有病》作者:月笑青山 夜探医署 畅读模式无法获取章节内容,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章节内容获取中,请稍后…… 如果长时间获取不到章节内容,请刷新本页。 竹马他总想夺嫡最新章节、竹马他总想夺嫡月笑青山、竹马他总想夺嫡全文阅读、竹马他总想夺嫡免费阅读、竹马他总想夺嫡 月笑青山 《竹马他总想夺嫡》简介: 【晚上九点更~】【走过路过的小可爱点个收藏吧!】-黎念容一直觉得,启清明有病。有病就得治。尤其是脑子里的病。-大熙朝是个新朝,开国至今二十一年,共有三位皇子。大皇子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清正廉明,深得臣心。三皇子是现皇后所出的嫡幼子,后台强势,有钱有权。大皇子和三皇子中间夹着个启清明,排行老二,母亲是是北狄来和亲的公主,生下他就红颜薄命的去了。但是启清明很有志向,十二岁就对黎念容说他要夺嫡。那年黎念容十岁,扒着肉肉短短的手指头替他算,算来算去,算了出身,长幼,嫡庶,算了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最后得出结论,皇帝这个位子轮谁都轮不到启清明头上。除非他的兄弟死光了。但是启清明不听。他说只要他肯努力,广结朝臣发展势力,在他老爹眼皮子底下好好结党营私,就有一战之力。他要夺嫡,做那个掌控至高权力的男人。黎念容:你真的有病啊喂!快滚回来扎针!-黎念容×启清明医毒双修十分记仇么的感情小仙女×坚持不懈百折不挠大聪明PS:1,明码标价,各取所需。2,1v1he,快乐甜文,写个乐子。3,官职乱写,全部乱写,勿考究。2023/05/05 月笑青山是一名出色的小说作者,可阅读其他作品。 《我竹马脑子有病》作者:月笑青山 夜色正好 “施琳琅......!” 黎念容一下子站起身来,看着从木架后走出的女子,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在这里!” 夜行衣紧身,勾勒出女子曼妙的曲线,哪怕黑暗也掩藏不了。 施琳琅却姿态极为自然,全然不理会黎念容的惊讶,径直走到她面前,俯身翻动那本厚厚的医案:“为何在这里......这个问题该我问黎姑娘才是。” “陛下命宫中禁军守卫百官与三位殿下居处。夜色正好,黎姑娘散心散到太医署来,禁军知晓吗?” 黎念容手按在医案上,止住她的动作:“你并未参加宫宴,偷入太医署,被发现了是大罪。” 户部尚书刚在宫宴上中了毒,这个时候谁的行动有异常,谁便是被怀疑的对象。 施琳琅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女子动作一顿,轻笑道:“确实。” 她将按在医案上的手指松开,轻吹了吹,竟然揽袖在黎念容对面坐了下来。 “不过相逢即是有缘,我不揭发黎姑娘夜半出现在此,黎姑娘应当也会为我保密,对吧?” 她语调淡淡,透着几分慵懒,好像并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是坐在茶室中,要煮一杯茶水招待来客 今夜她们都是太医署的潜入者,任谁想要暴露对方,都只会把自己捅出去。船翻了,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黎念容垂眸看着单手托衬脸颊的女子,没有应声。 施琳琅并没有参加今夜的宫宴,此刻却出现在太医署……黎念容想到江见月说,她是大皇子府的医师。 那么她出现在这里,恐怕也与大皇子启清元有关。 今夜之事太过蹊跷,任谁都会怀了一份好奇心。虽然表面上不探究,但是暗中派人来查询消息…… 想到这里,黎念容不由得在心底轻笑了一声。 她自己不就是么。 小室中一片朦胧黑暗,除了从窗处漏进来的一片银白光亮,便再没有其他的亮处。 在这样的黑暗里,施琳琅的姿态极为放松惬意,她指尖缠绕着从额前垂下来的一缕发丝,另一只手无声的敲在桌面。 “站着做什么呀黎姑娘,你我来此,难道不都是为了这无佚之毒吗?” 无佚之毒。 这四个字从施琳琅口中说出来,莫名让黎念容感到些怪异。 因为在宫宴之前,她还在怀疑那给她用箭矢传来纸条的背后之人有可能是施琳琅。却一转眼,两人便在宫中太医署相会,面前放着一本记录“无佚之毒”的医案。 冥冥之中似有巧合。 但黎念容不敢肯定。 黎念容看着施琳琅,装作疑惑开口:“施姑娘知道无佚之毒?” 施琳琅的目光瞥过来,黎念容继续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毒,中毒之人脉象探查不出异常,而毒药本身……” 她没有说下去,低头看着月色下面前的医案。 在她来到这里之前,医案是敞开的,施琳琅比她先来到这里,定然是提前翻阅过了。无佚之毒的症状特性,郑太医都在医案上详细的记录了,不需要再重复一遍。 施琳琅听到她的话,却有些讶异道:“怎么,黎姑娘不知道无佚之毒吗?” “二十年前,北狄侵入之时,我朝曾在战中此毒拦阻北狄,借其致使一人中毒便可感染数人的特性,致使北狄军士染毒发作。陛下不费兵卒,便将北狄大军驱逐出境,收归数座被侵占的城池。” “此毒出世,天下医者皆震惊,百姓则深恶痛疾……只因这毒不止伤了北狄军士,也使得城中普通百姓感染而受其害。用这毒攻下的城池,百姓毒不得解,更有身体脆弱者,因此折寿失命。因无人知晓此毒是谁所制……故而被称作‘无佚之毒’。” “啊呀,我差点忘了。”施琳琅涂满丹蔻的手指轻覆在唇上,突然轻呼道,“二十年前,正是百草谷声明鹊起于江湖之时呀。” 百草谷? 黎念容愣了一下。 百草谷建立和无佚之毒出现,这两件事情除了都发生在二十年前,其他毫无关联,施琳琅却突兀的把它们并列提起。 黎念容直觉不对:“你什么意思?” 施琳琅抿唇,笑而不语。 黎念容却神色微凝。 百草谷是二十年前陆百里一手建立起来的,他随性自然,很多时候并不靠谱,收了黎念容当徒弟也常常离开百草谷四处乱跑,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影儿……但陆百里云游之时,常会寄信件回百草谷给黎念容,告诉她自己在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病症,新想了什么样的方子,如何用药,让黎念容整理写在百草谷存放的卷册中去。 她在百草谷数年,谷中所有的医书卷册都翻过,并没有名为“无佚”,或者效果类似的毒。 “琳琅姑娘。”黎念容盯着施琳琅的眼睛,沉声道,“不要捏造虚言。” 施琳琅微微俯身,身体前倾,凑到黎念容面前来。 她凑得很近,几乎跟黎念容额头贴着额头,轻笑了一声,道:“黎姑娘说什么虚言?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不知黎姑娘想的是什么?” 她的手指轻轻落在黎念容的下巴处,像是挠猫儿一样摩挲:“难道黎姑娘也觉得,是陆谷主制出的这无佚之毒?” “你!” 黎念容猛的伸手,抓住施琳琅的手腕。 施琳琅轻轻的惊呼了一声:“哎呀!” 她娇羞道:“黎姑娘,这样可不好。” 说着没有被束缚的另一只手迅速擒抓住黎念容的手腕,用力一翻—— 黎念容没有武功,难以反抗,腕上传来的疼痛瞬间冲上脑门。 黎念容面色白了一瞬。 也就在这瞬间,一枚石子从窗外飞入,极迅速的击向施琳琅鼻梁。 施琳琅下意识的闭眼,抬手抵挡,钳制着黎念容的手便一松——黎念容趁机将手脱开她的控制缩了回来。 循着石子飞来的方向,黎念容目光看过去,看见一抹素白色的医官袍角从窗处翻进来,月光落在他发稍上,亮晶晶的一片。 启清明。 黎念容握着尚且疼痛的手腕,愣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药煮好了,刚给李大人送过去,听到这边有声响。”启清明向上抛了抛手中剩余的两枚石子,眉梢轻挑道,“没想到竟然是你被人欺负了。” 他走过来,站到黎念容面前,扫了一眼她护在掌心的手腕:“欺负我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跟别人打架,气焰就一下子落下去了呢?” 黎念容没说话。 启清明抬眼,看着黑暗中站立着的施琳琅。 方才石子直奔她的鼻梁而去,险些砸到眼睛,幸亏施琳琅眼疾手快,用手掌挡住……可掌心也被砸出红色的痕印,颇为疼痛。 施琳琅轻“嘶”了一口气。 “二皇子殿下,还真是不怜香惜玉……” 话还没说完,三人便听见窗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士兵奔跑的声音,脚步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遥远的传来喊声:“有人闯入太医署,戒备搜寻!” 这话入耳,施琳琅美目瞬时睁大,含怒看向启清明:“你把禁军引来了?” “不是我。”启清明瞥了一眼窗外,“他们是从济明堂外追着人来的。” 禁军搜查,肯定会打开这些房间一一查查看搜寻,防止隐秘的地方藏人。启清明拉着黎念容便往后墙处窗户走去——他们身上是医官的衣服,只要离了这间存放医案的小室,碰到禁军也不会有人多盘问他们什么。 施琳琅咬牙,心中暗暗骂了一句那素未谋面惊扰禁军的人,也跟着黎念容和启清明往窗户走。 傻子才会待在这里,等着被禁军搜出来呢! 三人刚至窗边,却听见窗有响动,随即开了一条小缝,一个穿夜行衣的身影从缝隙中钻进来。 …… 黎念容拉住启清明,三人顿住脚步。 那穿夜行衣的人面上带着黑色的布巾,遮盖面容,动作敏捷,却没有料想到窗后竟然站着三个人。 最前面是黎念容和启清明,他们两人都一身医官服饰,面上是白色面巾。 穿夜行衣的人反应倒是迅速,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迅速出手,直奔黎念容启清明的脖颈,想要将两人打晕。 启清明对这动作早有预料,在他出手的瞬间便以肘挡住,反手一锁,按住那人肩臂。 那穿夜行衣的人身量并不高大,看起来似个少年,动作倒是灵敏,被启清明反制住拧了手臂,竟然立刻便将腿向后去扫—— 启清明的稳定性却比想象中好,并没有受到这攻击影响,而且膝盖前屈,重重击在那人腿后弯。 就在这时,黎念容身后施琳琅趁着二人不备,翻出窗户,迅速隐了踪迹。 窗户向外敞开,发出吱呀的轻响。 黎念容忙扶住窗户,防止它碰撞墙壁发出声响引来禁军注意。 另一边,启清明已经完全制住那个闯进来的穿夜行衣的人,将他脸上的面巾扯下。 一张如玉雕刻的少年面孔,尚有几分未蜕的秀气。 “启清稚。” 启清明嗤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面巾扔还给他,“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来这干嘛。” 我的王妃 不及启清稚作答,外面士兵的喊声已经响了起来:“有刺客闯入太医署,禁军奉命搜查——” 三人皆敛声。 启清明松开对启清稚的钳制,不再管他,跳上窗户对黎念容伸手道:“走。” 黎念容提着裙子,看了一眼将面巾重新戴在脸上的启清稚,对他使眼色,轻声说了两个字:“药房。” 下一刻,启清明的手伸过来,将黎念容拉出窗户,两人迅速离开小室。 禁军虽然已经将整个济明堂包围,但是全部搜寻完毕尚需要一些时间。如今那些士兵大多集中在院前,后面的小道暂时没什么人走。 黎念容和启清明顺着小道迅速回去了一开始医官让他们煮药的药房。 药房中摆放与黎念容离开时没什么分别,甚至没有熄灯。启清明用来煮药的小锅仍架在炉子上,火星寥落。 黎念容掀起药锅盖子看了一眼,从旁边舀一碗水,直接倒进去,然后对启清明说:“生火。” 这处虽然距离院门处偏远,但是禁军早晚会查过来,他们在这儿干站着可不行。 起了炉子,煮了药,黎念容随手抓了张方子,装作正在抓药的忙碌模样。 不一会儿,搜查的禁军过来,手握长剑,声音肃然道:“禁军奉皇命搜查太医署!” 二人装作不安,连忙起身,去了药房外面,等候禁军搜查。 药房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禁军翻找了一圈,看到炉子上的药,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回大人,是给李夫人煮的药。”黎念容抢在启清明前面压着声音回答。 启清明是宫中皇子,虽然已经离开皇宫数年,但是难保宫中不会有侍卫听出他的声音。 能不开口还是不要开口。 更何况给户部尚书李泉的药已经送过去,禁军从那边过来,定然已经了解到了。如果再说是给李大人的药,定然惹起疑心。 “李夫人?”禁军有些不解。 黎念容忙补充道:“是郑太医离开前交代的。郑太医给了两份药方,让我们分别为李大人,李夫人煮药,李大人情况紧急,便先送了李大人那份过去。” 郑太医确实从济明堂离开不久。 这份说辞没有任何疑处,禁军又盘问了一些其他问题,诸如有没有见到什么行踪异常的人之类,黎念容一一答了。 等到禁军离开药房,黎念容才轻松了口气。 后窗开了一条缝儿,启清稚翻进来。他这次的动作比上次小心多了,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并且在翻进来的瞬间便藏到装药材的百子柜角落里藏身。 黎念容去关上门。 小炉上加的那一碗水已经煮沸,向上溢出白色雾气,药草的味道充斥了整个药房。 启清明在药炉旁边坐着,听见声响像那处瞥了一眼,并不做声。 黎念容走到百子柜的角落里,蹲下身去看启清稚,将放在在存放医案的小室里启清明问过的话再问一遍:“阿稚,你怎的也跑到这里来。” 她没有问启清稚是怎么跑出来的。 他和启清雅跟着皇后回去,行动定然比她和启清明方便许多,但即便启清稚想知道消息——差旁人替他打听便好了,实在没必要今夜亲自到太医署来,还惊动了禁军。 启清稚面色微赧。 他听出来黎念容话中的意思,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不是我惊动的禁军。” “不是你?” 启清稚慢慢点头:“我原本没打算来太医署,是看到了形迹可疑的人,跟随而来。” 至于今夜原本的目的,启清稚并没有开口。 他不说,便是不愿,黎念容也没有再追问。身为一个皇子,有点不能告人的秘密行动太正常了,而且她现在是启清明的王妃,他有事情瞒着他们,这是应该的。 见黎念容没有追寻探问自己今夜原本去干什么了的意思,启清稚暗暗松了口气:“那人直奔太医署,他好似察觉到我跟随在后……便惊动了禁军,禁军才开始搜寻。” 黎念容:“……” 那不还是来找你的! 有什么分别! 黎念容又询问了一些那人的形貌特征,行踪轨迹,并没有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据启清稚说,那人也穿着夜行衣,装扮十分严谨,显然有所准备。 “行了。”启清明淡淡的起身,打断两人话语,对黎念容道,“该走了。” 听他提起走,黎念容才想起止澜宫守在院落外面的那些禁军和宫侍。 禁军在太医署碰到可疑的人踪迹,若搜查到还好,若搜寻不到,那么定然会严查今夜留宿在宫中的人们。这个时候谁不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该在的地方,谁就最有嫌疑。 想到这件事情,黎念容又细细叮嘱了启清稚一番,让他回去时注意避开宫侍禁军,别被察觉了。 下次也不要再做这样鲁莽的事情。 启清稚在聆听别人叮嘱这方面一向乖巧,微微的点着头,甚至向启清明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是启清明背对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察觉。 等到黎念容叮嘱完启清稚,走到启清明旁边,探头招呼他时,才发现他神色好似恹恹的。 他面上覆盖着医官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眉眼,昏黄烛火下眼珠的浅色浅灰。眉毛微垂着,似乎情绪兴致不高。 “你困了?”黎念容在启清明眼前轻晃五指。 启清明微掀眼皮,似乎强打起几分精神,才能看清眼前的人。他停顿了一瞬,抬手抓住黎念容挥动的手指,慢吞吞的点头:“困了。” “走了。” 然后便拉着黎念容的手指带她向外走去,没有回头理会站在百子柜旁的启清稚。 药房中,穿黑色夜行衣的少年遥遥看着两人身影,眼睫轻轻垂下,无声苦笑。 一直到黎念容与启清明离开药房很远,身形隐入黑暗,变得模糊而不清晰,他才收回目光。 …… 黎念容和启清明没有将医官服饰还给那两位被打劫的医官——禁军已经来了太医署,恐怕被启清明打晕的那两名医官早就被发现。这个时候去还衣服,岂不是自己送上门。 两人从御花园的假山进了暗道,将医官衣服脱了留在暗道,启清明按动墙上一个机关,床铺处的入口缓缓打开。 两人从暗道中爬出。 门窗外宫侍的身影仍在,安安静静的守着,并没有意识到屋内两人已经跑出去了一趟。 黎念容小心的贴靠墙壁在床上躺好。 启清明躺在床的外侧。 从太医署出来到回到止澜宫这一路,他一句话也没说。 黎念容想着他恹恹的神色,直觉他可能是困倦了,故而回到止澜宫后,也没说什么,默许启清明躺在了床上。 夜色寂静,一片昏昧。 黎念容却睡不着。 她在心里一遍遍回想着施琳琅说的话。 那些话一字一句,好像铜钟,敲在她的心口。 施琳琅将两件牛马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看似荒诞无稽,但黎念容知道,施琳琅那些话,终究是在她的心里种下了种子。 当她不断的去回想,去挖掘记忆的时候,她就已经对这种可能存了一丝的相信。 百草谷……真的从来没有名为无佚的毒药。 若这毒真的如施琳琅所说,曾在二十年前震惊江湖,那么陆百里必定知晓,他不可能不对这毒进行记载收录。 就算无法亲见分析,也会在百草谷的医案典籍里面提上一两句…… 但百草谷中对无佚之毒全无记载。 要么是陆百里真的不知,要么……便是这毒真是他亲手所作,他故意将其隐入,不记入书册。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黎念容便想到施琳琅说的那些话。 “这毒不止伤了北狄军士,也使得城中普通百姓感染而受其害。” “用这毒攻下的城池,百姓毒不得解,更有身体脆弱者,因此折寿失命。” “因无人知晓此毒是谁所制……故而被称作‘无佚之毒’。” 黎念容感觉自己脑中乱糟糟的,像是有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按着眉心,轻轻的出了口气,想要使自己平静。 身边却传来窸窣的响动声。 启清明猛的翻起身来,那张俊俏的脸陡然贴近黎念容,两人鼻尖几乎相触,薄薄的呼吸一下子喷薄在黎念容脸上。 “不行,我睡不着。” 他蛮横的伸出手,强迫黎念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语气颇有几分不平道:“你是我的王妃。黎圆圆,你关心叮嘱启清稚那么细致干什么?” 唱首歌吧 过往黎念容入宫陪伴黎妃娘娘的时候,在宫里碰见启清明,常能见到他屁股后面跟着两个小尾巴,便是模样生得玉雪可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启清稚与其清雅。 这两兄妹小时候很喜欢缠着启清明让他带他们玩儿,而启清明也十分擅长那些逗小孩的玩意儿——什么编兔子,折蚂蚱,糊风筝,用零碎的木头削小摆件儿……便是黎念容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途上启清明很有天赋。 御花园池子边上的苇草,又硬又刺,到了他手中却柔顺听话无比,三两下便可以编出一只草兔子, 小孩子都喜欢这些玩意儿,把它们看得比宫中金尊玉贵的摆件重要多了,年幼时候的黎念容自然也眼馋。 但也只是远远的看着,从未将这种眼馋宣之于口。 直到有一天,穿得跟个毛球儿似的启清稚跑过来,将一个扎得毛茸茸的小兔子举到黎念容面前,乖巧道:“黎姐姐,哥哥说送给你的。” 黎念容接过启清稚递过来的草编小兔子,轻声道了谢。 却不想启清稚道:“黎姐姐,你收了哥哥的小兔子,以后见到他就不能哭了。” 黎念容当时正站在花坛边上,闻言愣了一下。 那段时间她刚刚勉强原谅了启清明用蜈蚣吓唬她的事情,好容易看到启清明后不会再哭了。 但启清明还是怕得紧,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就连一只小兔子都得让启清稚过来送——生怕把她再惹哭了,又要挨罚。 黎念容目光往启清明所在的方向看过去,他正坐在亭子的石栏杆上,低头在给启清雅编东西,并没有抬头往这边看。 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黎念容拿着小兔子,低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启清稚:“……这也是你哥哥说的吗?” “不是。”启清稚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摇头道:“哥哥只让我把兔子送给你,那句话是我自己说的……因为每次你一哭,哥哥就很忧愁,就不陪我们玩儿了。” 他想了想,道:“哥哥很好,你不要害怕他,他会编很多小兔子,还有小鸟。” …… 小孩子之间的仇怨总不会长久。 黎念容当时已经原谅启清明原谅得差不多,再加上小兔子和启清稚说的话,很快放下芥蒂,也偶尔跟这兄妹三人一起玩。 那个时候启清明对待启清稚和启清雅总是很好,虽然时常会臭着一张脸,但是这两兄妹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他都会满足——在黎念容的记忆里,这一双弟妹很喜欢他,特别是启清稚,常常追着他身后。 尽管启清稚去北拒关三年,很多事情都发生变化,熟悉的人背道而驰,亲近的人心隔两端——但那些年的时间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着,不可磨灭和更改。 所以对待启清稚和启清雅,黎念容很多时候都保留了过往的习惯,启清明也一直没有强迫她去冷淡她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倒不知今夜是怎么了,竟然在这件事情上钻起牛角尖来。 “那是你弟弟。”黎念容脑中还是施琳琅的事情,说话的速度有些稍缓,“我从前也这样叮嘱他和阿雅的。” 启清明离着黎念容距离很近,哪怕在黑暗里,黎念容也能看清他臭着张脸:“他十六了,不是小孩子了。” “好好好,不是小孩子了。”黎念容顺着他的话向下说,“那你在计较什么?” “我没有计较。”启清明强调,“是你在那里叮嘱他叮嘱了半天。”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来什么,愤愤道:“从禁军走了你就一直在跟他说话!” 黎念容:“……”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启清明在犯哪门子病。 这家伙从太医署回来到方才一句话不说,不是因为一晚上疲惫困倦了,而是在暗搓搓的生闷气! 而且这个闷气还生得很明显,几乎是要扑到黎念容脸上来,告诉她他现在心情不好了。 只不过回来的路上黎念容并没有往这一处想,施琳琅的话占据了她的思绪,下意识将启清明的异常行为归结为“小孩子玩累了想睡觉”的闹脾气。 没想到这个闹脾气的理由似乎比她想象的高级了那么一点点。 吃自己弟弟的醋。 嗯,好吧,好像也没高级到哪里去。 黎念容哭笑不得。 “那你想怎么样?我也叮嘱你一下?” 她伸手去推启清明的额头,指腹轻轻点了一下,像是安抚小猫一样。 启清明却在黑暗中精准捉住黎念容手腕,咬牙切齿的把她手塞回去,拒绝她的触碰。 他在黎念容右边翻了翻身子,平躺在床上,双臂环抱在胸前,闭着眼睛,半晌也不出声。 直到黎念容等的有些困倦了,轻轻打了个哈欠,才听见他在黑暗中闷闷的开口:“唱首歌吧,黎念容。” “唱首歌我就原谅你。” 呃,原谅…… 黎念容在心底叹了口气。 算了,看在这家伙今夜在宫宴上给她赢了彩头,又带她半夜去跑太医署的份儿上……就不计较了。 顺着他一下也没什么。 黎念容从记忆里翻找出一段熟悉的调子,轻轻的哼出声来。 她其实并不擅长唱歌,熟悉的曲调也就那几首,大部分都是闲来无事哼唱了几百遍,闭着眼睛无意识都能哼出来的那种。 黎念容哼着调子,感觉旁边启清明的呼吸声轻了不少。 夜色静谧,庭院外银色的一层有如流华,却不会透过门窗落到屋中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黎念容哼着熟悉的曲调,慢慢闭着眼睛,感受到这一晚上迟缓涌上来的疲惫。 她的脑子里没有再去想施琳琅和无佚之毒的事情,而是迷迷糊糊变得困倦,哼唱的声音愈来愈小。 等到哼唱声彻底消弭,变成轻缓平和的呼吸声,启清明才睁开眼睛。 夜色给他浅灰色的瞳孔染上一层淡影,少年眼珠轻轻转动,盯着黎念容睡着的面容看了片刻。 她已经睡着了,睫毛弯弯翘起,脸上的婴儿肥较年幼时候消去不少,但仍能看出柔软。 启清明伸出去,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指尖柔软的触感分明。 他神色怔愣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才轻垂下手,握住一缕黎念容散落在床上的头发,将头朝她的方向挪了挪,闭上眼睛。 · 第二日清晨,宫侍来报,说抓到了给户部尚书下毒的人。 那人夜中偷入太医署,被禁军察觉,而后禁军包围太医署,搜查百官暂住之所,发现太尉大人要引荐给皇帝的那位门客正不在居所之内。 临近天亮时,在太医署抓到了人,竟然真的是蔺从云。 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知晓这件事情后,太尉大人便直接去请见皇帝,却被拦阻在外。宫侍称陛下为此事忧心一夜,破晓时才刚刚睡下——暂不见客。 太尉大人却并没有离开,坚持要在殿外等候皇帝醒来,宫侍劝阻皆无果。 这件事传到止澜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有宫侍来见黎念容和启清明,又给他们端了一份汤药,道只要喝了汤药,二人便可出宫了。 想到昨晚的汤药,黎念容也明白这汤药主要是驱寒作用,为了预防宫宴上众人被无佚之毒所影响。如今众人在宫中待了一夜,所有受毒影响而出现异常者,也基本能够察觉。 喝了药,回去临昭王府,想着施琳琅所说无佚之毒有可能是陆百里所制这件事,再加上医案上说无佚之毒不可解……黎念容提笔,写了一封信给陆百里,向他询问无佚之毒相关的事情,问他是否知晓,若遇见该如何解。 这毒毕竟蹊跷,这件事情也来得匪夷所思,施琳琅对于百草谷的敌意更不做假。 若从她回到京都的这些事情真有关联,那黎念容觉得还是应该提前告知陆百里知晓。 陆百里云游在外,行踪不定,信件寄出去后可能两三个月都得不到回音。 黎念容只能交代送信的人,让他们尽量快些,想办法找到陆百里。 大护国寺 书信发出去之后的一个月里都杳无音讯,反倒是太尉大人欲为皇帝引荐的那位门客,被定了罪责,落下诏狱。 向外流露出的原因只是蔺从云与户部尚书李大人有私怨,所以借着宫宴上的机会毒害李大人。 但这个理由说出来实在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宫宴检查极为严格,他是如何将药带进去,如何下毒,控制着时间正好在皇帝面前毒发……毕竟户部尚书毒发的时间太过巧合,正是太尉大人要向皇帝引荐蔺从云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蔺从云,除了恰巧经过户部尚书身边之外,就算两人之间有私怨,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这个结果,太怪异,太搪塞,太匪夷所思了。 匪夷所思到就好像……是被设计好的一样。 再加上皇帝在中秋宫宴上将百官强留宫中一夜,且并未作出解释,这件事情便一直被议论纷纷。 不过这些同黎念容干系不大。 她关注的是那无佚之毒,还有施琳琅所说的话。 黎念容往太尉府递了份帖子,借着给江见月看脸上伤的由头,旁敲侧击的打听了一下施琳琅的事情。 但江见月对这位施姑娘似乎有些生怕,支吾了半天,也只说从宫宴后,施姑娘便没有再来过太尉府了。 又说,施姑娘似乎信佛,常去护国寺进香,若黎念容想找她,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黎念容顺应下。 护国寺乃是百年前前朝所建的一做寺庙,起初并不叫护国寺,而是云台寺。因着前朝飘摇覆灭之际云台寺庇护了许多都城百姓,引得百姓尊敬,大熙朝开朝后,皇帝便命人将这百年古寺重新修缮,并亲笔题匾“护国寺”。 护国寺香火旺盛,常有百姓来此进香,许愿还愿,其中亦不乏达官显贵。 黎念容带着白芷去了几次,只见往来香客如潮水涌流,往来翕忽,所愿所求各不相同。 黎念容也进去上了两支香。 她一向是不信所谓神佛的。 作为医者,所见人间死伤最多,神佛并不会让死伤减少,甚至消弭。世间无鬼神,所谓神佛保佑,不过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虚无缥缈的挂念罢了。 所以江见月说施琳琅信佛的时候,黎念容甚至有些惊讶。 施琳琅可不像是会将愿望求诸于神佛的性子。 只是接连去了两日,没有遇见施琳琅,反倒在大殿上香的时候,黎念容碰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青年一身干净的素白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姿挺拔如松,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 黎念容盯着那青年看了一会儿,青年似乎有所察觉,拿着手中的香走过来,同她行礼道:“黎姑娘。” 这下黎念容有些确定了。 是那个去她药铺抓过几次药的张净远。 “张公子。”黎念容回礼,“没想到竟然在护国寺碰见张公子,令堂身体可好些了?” “黎姑娘挂念,母亲身体已经好许多了。”张净远微微颔首,有些苦笑道,“这不,近两日精神不错,便催促我来护国寺进香了。” 黎念容看了一眼张净远手中的香,与自己方才所进似乎有所不同。 护国寺中香火种类繁多,求不同的愿用不同的香,黎念容便买了最普通的平安与增财香。毕竟不管灵不灵,求财和求平安总是没错的。 她随口一问:“张公子这香求的是什么?” 张净远神色却有些羞赧。他手指扶额,停顿了一瞬,才别过脸叹气但:“姻缘。” “啊?”黎念容愣了一下,“佛祖还管这个?” “我母亲……”张净远欲言又止,轻叹了声,无奈道,“她听旁人说护国寺求姻缘十分灵验,所以让我来试一试。” 黎念容惊讶,抬眼看着张净远。 眼前青年年岁二十出头,容貌生得极为清俊,唇红齿白的,满面书生气。 再加上他行止言语都十分有礼,又已经中了进士进入翰林院——自是前途无量。 常言道榜下捉婿,常常春闱放榜之时便有许多官家富贵小姐等着捉那榜上有名又容貌俊俏的少年郎回去成亲——黎念容有一年在京都,甚至侥幸碰上一次,那场面乱糟糟的,挤得她马车都险些走不动。 张净远的母亲竟然会为他的姻缘发愁? 媒婆不把他家门槛儿踏破就是好的了吧! 似乎是看从黎念容的神色上看出些什么,张净远温和解释道:“我自年幼时便体弱,常常生病,故而母亲对我最大的期望便是成家,娶妻生子,安稳顺遂的过一生……所以对于我的婚事,要焦急忧虑一些。” “前些年尚读书时,暂不议论,后来入了翰林院,母亲也曾为我议过几门亲事,只是不知为何,都未能如愿,无疾而终了……”张净远话语轻顿,笑道,“故而母亲觉得或许应当求一求佛祖,让他保我在这件事上顺遂一些。” 黎念容十分理解。 她父亲耿介忠正,两袖清风坚信世间无妖鬼神魔之说,可这两年她大哥议亲一直不顺,他已经去带着黎念川去姻缘庙里算过好几回了,黎念川苦不堪言,时常向她抱怨。 父母嘛,都是这样子的。 黎念容表示理解,微微摆手,转了话题。 “张公子还是先进香吧。” 再等一会儿,恐怕还没将香插到那炉子上,它们先在张净远手中燃到了头。 等到张净远拜完佛祖,求完他的姻缘,黎念容也没有继续留在进香的大殿里,跟张净远一起顺着人流向外走去。 护国寺占地十分宽阔,佛殿前种了数棵桂树,一走出来便可以闻到馥郁的芳香。 黎念容还不打算立刻离开护国寺,便对张净远说:“好容易得了清闲,我要在这寺中再逛上些许时间,张公子若有急事,不妨先回。” 百草医馆与张净远家住的地方相聚不远,二人若一同回去,难免同行。 张净远略有思索,便明白黎念容话中的意思,颔首道:“既如此,张某便先行一步。黎姑娘,告辞了。” 等到张净远那一抹素白色的衣袍淹没在人流中,白芷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这位张公子……” 黎念容提步向佛殿旁侧的一条小径走去,随意应道:“怎么了?” 白芷又回首瞥了一眼:“没什么。” 她摇头道:“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这位张公子对小姐似乎有几分好感呢。” 黎念容正抬手撩开小径两旁树木垂下的一条翠绿色柔软藤蔓,闻言忍笑了一声:“难不成要视我如仇敌?我还没有那样讨人厌吧?” “也是。”白芷颔首点头,“是我多想了。” 两人沿着小径随意的走了一段,不知怎么走到一个幽静偏僻的地方,墙角栽着两棵茂盛的桂树,枝叶间鹅黄色的桂花丛丛簇簇,满目琳琅。 两位身着灰色尼姑衣的师太正站在桂树旁,乌发收在帽中,竟然没有削发。 黎念容有些惊讶,脚步便顿了一瞬,目光留意着这两位师太。她们似乎在观赏桂花,站在后面的师太指着桂花,面带笑意,正低头正说些什么。 可却突然,站在前面距离桂树近些的师太捂住心口,似乎极为难受,胸腔震颤着咳嗽了几下,一口血喷在桂树花叶上,染一抹红。 站在后面的师太神色一惊,连忙上前扶住她,黎念容也忙带着白芷赶过去。 “这位师太……” 吐血的那位师太捂着胸口,面色发白,唇边一抹暗色的红。但她生得竟然十分美丽,看起来年岁三十左右,未施粉黛,五官却美丽而柔和,透着一股气息将尽的虚弱感。 黎念容忙帮着搀起这位身体虚弱的师太,身为医者的本能让她伸手去摸她的脉……但刚触碰到,这位师太便十分敏感的察觉到,手猛地一缩,一双美眸警惕的望过来。 黎念容愣了一下:“师太莫要紧张,我是位医师,方才看到您吐血不适……” 可身体虚弱的美丽师太并不理会她,素白的手搀住旁侧师太的胳膊,声音微哑,虚弱道:“秋水,回去吧。” 名叫秋水的师太满怀歉意看了黎念容一眼,欲言又止,轻叹了口气,垂首扶着那位师太慢慢离开,走进不远处的一座小院中去了。 白芷站在黎念容身后,轻声道:“姑娘……” 黎念容这才回神,看了一下自己指尖。 方才触碰到那位师太的一瞬间,黎念容便感受到她的手腕冰凉,几乎没有什么温度。 似乎是身体极为虚弱之人,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垂眸看到桂树花叶上还未晕染开的一口鲜血,黎念容轻叹了口气,对白芷说:“走吧。” 又是毫无所获的一天。 两人顺着小径原路回返,准备离开护国寺。走到寺门口时,远远的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马车上斜靠着坐了个人,一身绛红色衣袍,腰间一条白玉长坠,随动作慢悠悠的摇晃着。 是启清明。 宫宴过后约半个月,皇帝似乎终于想起这个二儿子还没有一个合适的职位可以安排,便他派了个皇城禁卫司的巡防营的活儿。 三皇子手下的巡查司负责巡查整个都城安危不同,禁卫司只负责皇宫外层的巡逻安排,主要职责是护卫宫城安全。 但因为宫中毕竟有皇帝和禁卫大统领在,禁卫司的巡逻行动遵从他们吩咐,真正需要启清明做决定下命令的时候少之又少——实际上也算个虚衔。 因此启清明的生活一切照旧如常。 甚至开始有时间下午去医馆接她回王府。 这两日黎念容来护国寺,他竟然也能卡着时间在外面等——这家伙还是身上的事儿少了,太闲。 “王爷又来接您了呢。”白芷掩唇轻笑道。 黎念容径直忽略白芷话语中的揶揄,向启清明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见黎念容过来,启清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的看着她:“好巧啊黎圆圆。” 巧什么巧,你不是在这儿守株待兔呢吗。 黎念容没理会他这招呼,直接上了马车。 启清明十分乖巧的给她掀了帘子,然后身体微微后仰,笑眯眯的问:“翠茶楼请了新的说书班子,还出了新的茶点,要去看看吗?” 黎念容随口问了句:“什么说书?” “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出。”启清明轻哼了声,“守城将千里奔袭救公主” 千里夜奔 “守城将千里夜奔救公主”只是坊间巷里流传的一个俗名,这出话本折子的正名其实是叫做《长安公主》,根据一段战乱之时流传的野史改编而来。 说是不知几朝前,曾有一位公主,名为长安。她温柔美艳,心地善良,常常救助百姓,其中有一位被她救下的少年,苦练武艺,参入军营,成了一位边疆守城之将。 然而好景不长,长安公主因温柔美艳而声名远播,引来匈奴觊觎,甚至以此为由进犯中原,逼迫皇帝派遣公主和亲。 家国不敌,战力孱弱,皇帝不愿兴兵,长安公主只能前去和亲。 送亲的队伍走了数月,走到边境时,公主回首望城而兴叹,哀伤此生再不能回归故土。却不想匈奴并不是觊觎公主,而是以她为人质,要挟皇帝割让城池。 此消息传回都城,百官议论纷纷,皆十分愤怒,谴责匈奴不遵约定。 唯有那位曾被公主救下的少年将军得知这个消息后,率领数万士兵奔袭千里,趁夜色偷袭匈奴营地,将匈奴可汗斩于营中,救回公主。 年少时候黎念容最喜欢听的便是少年将军千里夜奔,斩杀匈奴,解救公主的这一段,其剧情紧张刺激,又能满足少女的美好幻想……实在精彩。 但是这次黎念容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兴趣,她只是顺着启清明的话点了点头:“都可。” 启清明惊奇道:“你在大护国寺碰到什么了,怎么这样魂不守舍的?” 说罢探究的目光望向车下的白芷,似是询问。白芷整个人一顿,无端的想起方才在佛殿中碰到的张净远,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幸而黎念容自己答了:“方才在大护国寺中闲逛时,碰见两位师太……有一位身体看起来很不好。” “师太?”启清明抬手向外挥了挥,示意马车向前走动。 “大护国寺大部分都是大师,不过确实有一部分院落中居住着师太,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黎念容略略回忆了一下,将那两位师太形貌描述给启清明。 启清明抓了抓下巴:“竟然还真的是那两位。” “那两位?” “嗯……前朝的言月公主在大护国寺带发修行,倒也不算什么秘密吧。”启清明若有所思道,“早些年大护国寺翻修更换牌匾时候,还举行了仪式,应该有不少人见过她。” 他把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黎念容耳中却如巨石入湖,溅起巨大涟漪。 她怔愣了半晌,重复道:“前朝的,言月公主……你说那位师太是——不对,前朝的公主,竟然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启清明动手去拿桌上茶盏,动作流畅的濯盏沏茶,“好好的活了二十多年呢,一直在大护国寺中,你竟不知?” “不知。”黎念容十分诚恳的摇头。 前朝的事情她了解的并不多,一来她对那段过去没什么兴趣,二来是那些事情离她太远,若非有相关的牵扯,很少会主动去了解。 “不是说当初北狄入城,将留在都城的前朝皇室血脉都屠尽了吗?” 要不然也不会无人以继,致使不得不改朝换代,另立新君——这也是当初京都之中旧臣世家肯同意迎新君入城,俯首称臣的原因之一。 家国危亡,无法推出新的君主来,将北狄驱逐出中原国土又迫在眉睫,再多内乱一刻,都有彻底生民涂炭之危。 “确实如此。”启清明将茶盏摆在桌上,摆成三角形状,等着壶中沸水浸泡茶叶,散发出缕缕茶香,“不过机缘巧合,有一位公主活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更何况她的夫君还是当初帮助皇帝老头夺得天下的最大功臣——有这份面子在,也够保她后半生安宁无忧了。” 这话说得信息量巨大,黎念容迟缓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意思是……这位前朝的言月公主,机缘巧合在北狄入侵都城的时候活了下来,又正好是因为她的夫君曾帮助皇帝谋夺天下,所以让她得以免于危难,在大护国寺中安稳修行,度过后半生? 关于从前朝至今朝,改朝换代之事,史官若记载入册的是说北狄攻入中原,天下危亡,故而各地有豪杰并起,自发抗击北狄的军队,保护乡民。 这些队伍不断集结,发展壮大,成为了极有力量的几支民间军队。 相比之下,反而是都城的天子之军,孱弱无能,无力守国。 待到北狄三皇子乌延罗攻入都城,在京都寻欢作乐,大肆铺张,亡国之危近在眼前——这才有了梨花玥舞榭姑娘迷惑三皇子乌延罗,哄他饮酒纵乐,不屠杀百姓,换得三日之机。 也就是这三日时间,让这些民间的军队能够奔袭前往都城,及时救援城中百姓。 京都才因此没有沦陷。 只是城中的所有皇族血脉,都被北狄人屠杀。 关于这件事情,野史记录中亦颇有争议,有人说确实是北狄所杀,也有人说是当今皇帝为了能够名正言顺,登上皇位,下令尽数杀了前朝血脉,并向外流传出他们死于北狄之手的传言—— 毕竟当时城中一切混乱,究竟发生了什么,已无可考据,知道当时事情的人也基本都已经死了。 不过随着这些年在皇帝治理下国泰民安,边境安宁,异样的声音也渐渐消弭。 启清明私下里对于这个话题并不忌讳:“据说言月公主这位夫君是前朝户部尚书之子,自幼精于计算,对钱财数字敏感,最擅长行商,十五岁时便游历天下,与各州进行生意往来……每个城中都有他的产业,甚至还与江湖人做生意。” “据说此人颇有财帛,富可敌国,他不愿做官,前朝皇帝便招其为驸马,以公主下嫁。” “可惜这位陆公子并非受人掣肘之人……听说当时他姑母在皇宫中给皇帝做贵妃,还生了一位小皇子。但小皇子未满周岁便突发恶疾夭折,那位贵妃娘娘亦郁郁寡欢,不久撒手人寰。他便怀疑是有人陷害,希望皇帝彻查这件事情,皇帝却推拒不肯……” “再加上后来北狄入侵,前朝皇帝却迟迟不肯出兵对抗,致使天下飘摇,民心溃散……他便对皇帝彻底失望离心,转投了父皇麾下。” 当今皇帝起于微末,当时也只是小小一支民间军队的领袖,虽有兵戈战甲,却苦于无财力物力,不能扩张强大。 “他找到父皇,表示愿意在他麾下,帮他招兵买马,筹集粮草,只要来日攻入都城,父皇将前朝之帝取而代之……当年他能于乱世之中迅速发展,这位陆公子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后来北狄攻入都城,也是这位陆公子趁星夜千里奔袭潜入城中,给梨花玥的舞榭姑娘出了主意,让她于城头起舞,打开城门,放北狄三皇子乌延罗入城……这才拖延三日,等到大军压境,将都城内的北狄军士合围绞杀。” “也正是他,趁着当时混乱,将皇宫中残存的前朝血脉尽数杀尽……也才有了后来都城中旧臣推不出新君,只能应允父皇登基,改朝换代。” “对了,你常听的那个话本折子,其实有一部分情节就是自此事改编而来。不过那些将故事流传下来的人不敢太清楚的讲述,只囫囵着描了个大概,再加上口口相传,所以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故事。” 启清明慢悠悠的说着,字字句句,却听得黎念容心中震惊。 她是女子,听到一个故事,自然从女子的角度去思考。 这样一段过去,从那位陆公子的视角来讲述,自然是皇帝昏庸,另投明主,足智多谋,聪慧果敢。 但若是从言月公主的视角来看……自己的夫婿不帮助自己父兄,却去转助他人,还打开城门,放北狄军士入城,亲手促使自己的亲人家国尽亡。 无异于仇敌。 这该是多让人绝望的一件事。 “差不多吧。”启清明端了一盏茶饮尽,“据说言月公主知晓这件事情后,悲愤无比,心存死志,从城头一跃而下,欲以身殉国……却不想又被那位陆公子救下,连死都不成。” “自那之后,她的身体便一直不好,父皇应允那位陆公子的请求,让言月公主化名静言师太,在大护国寺养病,安宁后半生。” “可既然这位前朝的陆……” 黎念容开口,却突然捕捉到什么,话语一顿,“你说言月公主那位夫君姓什么?” 启清明一愣:“陆啊。” “名字呢?” “陆時。” 黎念容这才松了口气。 意识到言月公主夫君姓陆的那一瞬间,她居然反应了片刻,想会不会是她师父陆百里。 幸而名字并不相同。 黎念容轻出了口气,觉得自己是自从听了施琳琅的话之后,都开始被她带偏了,凡是都往陆百里身上想。 她抛开这一点无端出现的诡异联想:“可既然如你所说,这位陆時陆公子惊才绝艳,如今朝堂上怎么没有这样一位奇人?” “方才不是说了吗。”启清明一只手撑着脸,将面前的茶盏推给黎念容,“这位陆公子对做官没什么兴趣,再加上言月公主对他怨恨,并不愿见他,他便离开都城,四处云游去了。” “就这样放走了?”黎念容惊讶。 那位陆公子,毕竟是有经商才能的人,他能够以前半生经商得来的财帛养出一支军队,便能再养第二支。 他的才能几乎可怖,这样的人,就算不任用,也会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管着——万一他离开,再由着自己的心意扶持出一个帝王,又当如何? “如今天下太平,有什么不放心的。”启清明耸耸肩,“再说了,有这位言月公主留在都城。那陆時杀尽前朝血脉,却独独留她一人,甚至还舍命相救,替她求一条生路,可谓……”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有些怔愣,片刻后张了张嘴,没说出那个词来,转移话题道:“反正不会轻举妄动。” 卡文 时间过得很快,两个月倏忽而逝。 两个月里黎念容去了大护国寺数次,都没能如江见月所说,碰上施玲珑。反倒因着一次意外,撞见自己的兄长黎念川与丞相府家的沈小姐沈玉妗在寺中僻静处幽会。 ...... 黎念容撞见的时候,差点儿惊掉下巴。 要知道她大哥二十多年来熟读圣贤书,谨守礼节从不逾矩,居然也会暗搓搓的在大护国寺跟姑娘相见幽会——而且这幽会的对象还是丞相府的沈小姐! 可从没听说过这两人曾有过什么交集! 不过也幸好,这件事情是让黎念容,而不是旁的什么人撞见。 要不然两个未曾论及婚嫁之人在大护国寺中悄悄见面,拉出去怎么也说不清楚。 关于这件事情,黎念容私下里旁敲侧击的从黎念川那里询问了一下。结果她大哥竟神色十分羞赧的说沈小姐很好,他打算来年让父亲往丞相府去提亲。 黎念容......黎念容叹了口气。 她心中的情绪复杂,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毕竟那是丞相府的嫡女,沈家又是百年世家——配皇子也是绰绰有余。只不过如今陛下膝下没有合适的皇子给沈小姐做夫婿,但......也应当会选一个能有所助益的高门大户。 恐怕看不上她们家两袖清风耿介固执还讨人厌。 毕竟黎崇云在朝堂上性情耿介出了名的,常常与人意见相左,就是皇帝提出了不合适的政策他也要驳上两句,再加上他不结党,不站队,朝堂之上几乎没什么好人缘儿。 要让沈丞相同意将爱女嫁到黎家......怕是有些难为丞相大人了。 对此,黎念容只能满面同情的拍拍大哥手背,无言的祝他好运了。 待到十二月出头,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黎念容终于收到陆百里的回信。 陆百里的字迹飘逸,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先是问黎念容在京都这大半年住得可还安稳,又向她的父亲姑母兄长问了一大圈好,然后描述了一下自己前些时日人在南疆毒林里,所以一直没有收到信件,近些日子出了毒林,在江南水上游赏风景,才收到黎念容的信。 这封回信正是他在游船上赏景饮酒时所写。 ...... 后面是乱七八糟的一大堆。 黎念容没能耐着性子看到最后,快速翻倒尾页,细细读了几遍,才在某段段尾的角落处找到一段文字,承认无佚之毒确实是他年轻时所制。 “只不过此毒我制出后,察觉其效用太过强劲,能通过呼吸让未中毒之人也染毒,极其有害,不宜留存......便将当年制毒的案卷药方一应毁了,记载也抹去。” “如今世间,应当不会再有无佚之毒才是。” 黎念容一路细读,读到最后,见陆百里道:“我如今在江南,也没有什么事情,既然都城出现了无佚之毒,那我这个始作俑者,恐怕也该回去看看了。” 陆百里要来都城...... 黎念容将手中的书信收好,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也不算出乎意料。只是中秋宫宴距今已经过去两个月,无佚之毒并没有如医案记载和施琳琅所描述的那样,出现扩展感染他人的情况。就连户部尚书李大人的中毒症状都已经好转,开始如常上朝...... 似乎那夜皇帝将百官留于宫中只是一个无疾而终的意外。 只怕等陆百里一路从江南走水路过来,都城之中这点无佚之毒的味儿,可能都消散干净了。 这两月来黎念容也想了许多种可能。若是真如陆百里所说,世间不会再有无佚之毒,那么中秋宫宴上出现的......莫非只是一些药效相似的仿制毒? “书信看完了?” 启清明趴在桌对面百无聊赖的等候着,见黎念容放下信纸,打了个哈欠含混不清道:“可以动身了?” 黎念容将信纸收回去,瞥了启清明一眼:“可以了。” “那走吧!”启清明从蒲团上弹起来,招呼一直守在身后的小厮道:“备马车!出发!” · 初雪刚落,只在地面铺了浅浅的一层,马车行在路上,留下两条车轨的痕迹。 本朝皇帝行伍出身,在骑射技艺上颇有心得,登上皇位后数年来不曾荒废,甚至特地在京郊建了猎场。每年入冬时,皇帝都会集结百官,举行在猎场举行一场冬猎,约半个月的时间。 黎念容对于冬猎不是很感兴趣。 她没怎么学过骑射,那样的场合去了也只能在旁侧看着,不能亲身体验快意。再加上初下了雪,过几日天气定然寒冷——逢上这样的天气,恨不得缩在屋里暖炉旁边读药方子犯困,一步也不出去才好,哪有什么心情在去寒风中受冻看人打猎。 所以她原本是想寻个由头,将这件事推了。 但启清明却不同意,死缠烂打的要黎念容跟他一起去。 甚至还用一百两来威胁命令。 黎念容不太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但是看在这家伙信誓旦旦对天发誓保证一应供暖准备齐全,到时候去了猎场,她完全可以缩在暖和的帐篷里不出去——不必冒着寒风去看他们冬猎。 看在启清明连路上马车里的小炉都准备了三个,烤得整个马车暖烘烘的份儿上,黎念容勉强是应了。 去就去呗。 一个冬猎,又不会掉皮掉脑袋。 反正拿钱干活,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等到达冬猎猎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暗,雪稍霁,一抹深邃暗蓝染上天际。 在暖烘烘的马车里待了一下午,下车时黎念容脑袋还晕晕乎乎的,直到迎面的凉风将她吹得几分清醒。 看着面前和不远处一个个单独立起来的帐篷包,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她抬头,寻找启清明的身影。 启清明正他那匹黑骊马拴在帐篷旁的马桩子上。 这匹黑骊马是他十五岁前在都城学习骑射时所养的马,从一条小马驹一直跟着他到现在。用启清明的话说,虽然这马没能跟着他同甘共苦上战场,但但毕竟是吃着他的马草一口一口长大的,废物儿子也不能扔不是。 黎念容走过去,启清明正在给黑骊马顺鬃毛,见黎念容过来,启清明吹了声哨,唤那黑骊马道:“宝珠,给你阿娘打声招呼——” 黑骊马宝珠抬起一只马蹄,哼哧了两声,用鼻子去拱黎念容的衣服。 黎念容连忙伸手摸了一下马头,把这只乌黑的骊马掰回去:“我至今不能理解你给这马起的鬼字。宝珠,你当着旁人的面唤他名字不会觉得丢人吗?” 启清明手上继续梳理着宝珠的鬃毛:“那么能吃,不叫猪叫什么。再说了,它又不需要上战场,谁知道它名字。” 黎念容无言以对。 等到启清明给黑骊马宝珠梳理完鬃毛,转过头来,看向黎念容:“你怎么不进去?” 黎念容才想起自己不是过来看马的。 她扫了一眼帐篷:“今年冬猎持续多久?” “大概半个月吧。”启清明估算,“冬猎结束后去行宫待上几日,就回去了。” 黎念容点点头:“太好了,那你记得一会儿跟随行的侍官多要两床被褥。” “多要两床?”启清明不解,“我让他们在帐篷里多放了两个炉子,还不够暖和吗?” “够了。”黎念容拍拍启清明的小臂,温和笑道,“但冬日里毕竟寒从地起,我是怕你晚上打地铺的时候太冷呀。” 冬日猎场 皇后身体不适,不愿大动干戈,故而今年冬猎随行的是黎念容的姑母黎妃娘娘。 第二日清晨,启清明早早从堆了三床被褥的地铺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去参加冬猎了。黎念容没什么事情做,便缩在帐篷里睡觉,睡足后起来用了点膳食,下午时,黎妃娘娘身边的侍女来请她。 姑母邀请,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黎念容披了件带绒毛的披风,随着侍女去见黎妃。 但黎姝云并没有在帐中休息,而是在猎场摆宴的仪台旁等她。 冬猎开始之时,皇帝都会先举行仪式,以宴犒赏群臣,激昂士气。待所有的准备仪式做完,才会上马亲自率领群臣入猎场狩猎。 此刻仪式宴席已经结束,随行前来冬猎的女眷要么换上骑装一起去猎场,要么便在仪式结束之后回去各自的帐篷走动休息。 仪台上扬旗飘荡,四下空寂,只往来的宫侍收拾着桌面杂物。 黎念容远远的便瞧见黎姝云,她身边并没有太多的人,只两名侍女随行。 “姑母!”黎念容小跑了几步,提着裙裾踩过在冬日里被摧残的已经有些枯黄的草地,到黎姝云身边。 “这儿正是风口,你怎的没有回去帐篷暖和?” “帐篷里面烧了好几个暖炉子,快要给人热坏了。”黎姝云笑着捏捏黎念容的脸,“我可不像你,那么怕冷。我更怕闷热,所以还是出来吹吹风的好。” 黎念容默不作声的拢了拢披风上的白毛领子,警惕的看着黎姝云:“姑母叫我来,不会又是让我同你一起去抓鱼的吧?” 小的时候,黎念容曾跟着黎姝云来过一次京郊猎场,那时候她年岁小,便跟黎姝云住在同一帐篷里面。 黎姝云的帐篷暖和得很,一些冬日里罕见的水果诸如葡萄梨子又备得充足,所以起初黎念容也没觉得怎么寒冷。 直到某一日,黎姝云突发奇想,蹲在黎念容面前笑眯眯的问:“小圆圆,姑母带你去抓鱼好不好?” 那个年纪的黎念容只趴在池子旁边看过鱼,还没有亲自上手抓过,玩心重,对什么都好奇,一听自然答应了。 黎念容便带着她去了京郊猎场圈养的一片鱼塘。 黎姝云并没有一上来就让她下手去抓,而是给她找了个小鱼网,教她怎么用鱼网捕鱼——可到了真正下手的时候,鱼儿在网里翻滚挣扎,力量极大,黎念容一个没站稳,便被那鱼带着栽进了鱼塘里。 幸而她们走的离岸不远,那处的水又浅,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这么实打实的摔了一跤,黎念容的衣服鞋子袜子都湿透了,冬日里本就冷冰冰的,风一吹更是如坠冰窟。 这一冷便着了凉,黎念容也因此发了好几日的高烧,冬猎的后面几日都没有出过门,只待在帐篷里喝药睡觉。 见黎念容提到这件近十年前的“旧事”,黎姝云打着哈哈笑了声:“你那时候不是年岁小嘛,斗不过大鱼很正常。如今再去,定然能将鱼成功捞起来了。” “不去!”黎念容斩钉截铁道。 “不去便不去。”黎姝云也不坚持,“反正叫你来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做什么都差别不大。” 她指着右侧的猎场:“不会骑马,沿着猎场边缘走走,看看风景?” 黎念容拢了拢披风,看着那猎场边缘的树木花草,和花草上未融的白霜,不情愿道:“好吧。” 两人沿着猎场边缘慢慢的走了一段,宫侍和侍卫远远的跟在后面,并没有太近。 黎姝云握着黎念容的手,先是与她随意聊了一些琐事趣事,聊到后面,才眉宇轻蹙,问黎念容道:“我听说你兄长……” 话没有说完,但黎念容马上意会到黎姝云的意思。 如今与黎念川相关,且能够让黎姝云上心的,大概也只有他与丞相府沈小姐沈玉妗那件事情。 她有些惊讶:“姑姑在宫中,竟也知晓这件事了吗?” 黎姝云美眸故作幽怨:“什么事儿不是我最后一个知道的。你同小二要成亲是,你兄长同沈家小姐的事情也是。” 她提到黎念容同启清明的婚事,黎念容一时有些讪讪,不知该如何答。 幸而黎姝云没有继续逗弄她,而且神色微微正经:“前些日子你父亲托人送了书信往宫中给我,说了这件事情。他说你兄长属意于沈家的二小姐,问我意见。” 是从父亲那里知道的。 黎念容将话听在耳中,心中约莫有了个大概。想来是她大哥将自己的心意同父亲提了,但父亲觉得此事难为,所以往宫中去书信询问姑母的意见。 她斟酌了片刻:“姑母觉得,兄长和沈二小姐若想要成一门婚事……” “不妥。”黎姝云轻摇着头打断黎念容。 “先不说沈家愿不愿意同我们结亲,就这件事,陛下也不会同意。” “陛下?” 黎念容有些惊讶,一时没收住声音。幸而这四下无人,宫侍与侍卫们离得又远,没有察觉异常。 她后知后觉的捂着嘴缓了片刻,才看向黎姝云:“此事会与陛下有关吗?” “自然。”黎姝云轻颔首道,“你以为你父亲在朝数年,直言不讳,得罪了那么多官员,为何如今仍能安然无恙?” “不过是因为他不结党不营私,不属于任何一派别,而我在宫中又没有子嗣……陛下对如今两方制衡的局面很满意,暂时还没有让天平倾向哪一端的想法。” 两方制衡,指的是如今大皇子与三皇子,太尉府与丞相府的对立之势。 端水要平,才能稳定。皇帝数年来一直在寻找一个关于旧部与世家的平衡点,如今这个平衡点被他找到,自然不会轻易将其打破。 “陛下愿意将你指给启清明,也是因为你与他成亲,并不会打破这两方对峙的局面,无碍于平衡。但若是你兄长与那沈二小姐……” 黎姝云没有说完。 但黎念容已经明了了她未竟之言的意思。 若丞相府与礼部尚书的大公子有了姻亲,那么不管事实如何,在陛下的眼中,黎家都会偏向三皇子与沈丞相一边。 更何况有了姻亲之实,再避嫌,也难免会有所牵扯。 “可是兄长与沈二小姐似乎已经相识很久……”黎念容蹙眉,将在大护国寺撞见二人的事情告诉黎姝云:“我前些时日常去大护国寺,十分不巧,有一次正好撞见兄长与沈家小姐。两人结伴而行,兄长还摘了花别在沈小姐发上……两人似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黎姝云听后愣了片刻:“那这可就难办了。” 她本以为黎念川对沈二小姐沈玉妗只是略有好感,尚可及时斩断,却不想竟然是两情相悦。 黎家一向不干涉小辈的情感,提倡自由恋爱。黎姝云当年入宫,也是自己的选择,甚至黎崇云对已故妻子的数年怀恋不肯续弦…… 所以在感情这件事情上,黎姝云持着非常尊重的态度。 “此事容我再想想。”黎姝云揉了揉额角,感觉心情比来时沉重不少。 两人又走了一小段,天色有些转阴,北风变得有些潮冷,吹动草叶呜呜萧瑟,呼吸之间更是一团团白色雾气。 黎念容拢了拢披风上的绒毛,哀怨的看向黎姝云。 “好好好。”黎姝云招架不了,“冷冷冷,回回回,会帐篷姑母让他们给你热排骨汤喝。” 黎念容这才笑逐颜开,跟着黎姝云掉头往回走。 可还没走几步,旁侧的树木草丛传来窸窣的响动。黎念容脚步顿住,迟疑的往那处看,竟发现有一只绒白的兔子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兔子的一条后腿被箭矢射中,正流着血,那箭矢许是被灌木枝杈折断,只余着短短的一节——这也是兔子仍能跌跌撞撞勉力奔跑的原因。 黎念容愣了一下,微微弯身,慢步向那只后腿受了伤的兔子走近。 兔子的眼珠如红宝石一般,怯生生的看着黎念容,十分警惕,但后腿的伤势又让它不能立刻逃窜,只能小心的瑟缩着,试图将自己藏在草丛中。 “别怕。”黎念容轻唤,“过来。” 兔子似乎意识到眼前的少女与用箭矢射伤它的人并不相同,犹疑了半晌,当黎念容再向前迈步时,没有后缩。 黎念容走过去,轻轻蹲下,抚摸着兔子的皮毛,准备将它抱起,带回帐篷去。 却见兔子猛然缩了一下,一口咬在她手指上——兔子的牙齿并不锋利,并没有留下伤口。但黎念容却感受到地面微微震动,随即一片杂乱的马蹄声从身后猎场树丛中传来。 黎念容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看见一匹白色的骏马首冲在前,玄衣的少年策马冲入营地,马后还坐着一个人。 “御医呢!随行的御医!”启清稚大喊。 “慢点,慢点,我说了死不了——” 在他身后,启清明捂着右肩,血色将白色的骑射劲装染红大片,嘴上话语却不止息,“小点声启清稚,我警告你这件事要是让你二皇嫂知道……” 启清稚并不管他,到了御医的帐篷门口便迅速下马,并将他扶下来。 启清明痛得呲牙咧嘴,右肩的血色随着他的动作一路向下流淌到袖口。 他低头瞥了一眼伤口,似乎感应到什么。微阴的北风拂面,顺着风来处抬头看去,正看见距离营地不远处,刚从草丛里将受伤兔子抱起来的黎念容。 少女一件绒白毛毛的披风,在风中裙裾纷飞飘舞。 四目相对。 启清明沉默了片刻。 “我觉得我失血好像有点多。” 他抬手摸了一下额角,双眼一闭,身体十分自然的向地上倒去:“我先死了。” 一只大虎 帐篷中,太医以烈酒给启清明的右肩伤口消毒,用镊子剪刀等工具小心处理着与伤势粘连在一起被血浸染的衣物。 幸而那伤势只在启清明的右肩,而不是什么伤及心脉的致命处,只是处理的时候疼痛剧烈些,没有性命之危。 启清明身边围了好几位太医,甚至还有皇帝派过来问候关照的宫侍,挤得满满当当,黎念容便没有凑上前去。 她坐在靠近帐篷出口的地方,低头给伏在她腿上的小兔子处理伤口。 兔子腿上的箭矢刺入不深,黎念容很容易便将它的伤口处理,开始包扎绷带。 一指宽的布带,在她手中无意识的缠绕着,将兔子的后腿上缠绕成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团。 黎念容却没有注意。 方才启清稚将启清明送回来,他肩上流下来的血已经将白色的骑装袖子染得大半殷红。黎念容见过不少病患伤者,但看到启清明那一袖血迹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就快步往那处去。 然后就看到启清明身体直直的向后倒去,双眼一闭,晕了。 她那时心中只顾着慌乱,并未细思,跑过去的时候还险些被裙裾绊了一下。 ……却不想启清明这家伙竟然是装晕。 等将他扶进帐篷,启清稚请了太医来,皇帝派来慰问的宫侍随即赶到,许多人团团围着——黎念容便让了位置出来,将空间留给给启清明处理伤口的太医们。 也就是趁着这个空当,她从启清稚那里得知了启清明受伤的始末。 京郊猎场中按理来说只有圈养的走兽猎物,不会有虎狼之类的猛兽。但此次出猎,却被启清明撞上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虎。 他的骑射并不差,碰上这样的猛兽,也一箭射中了大虎的后腿,使其受伤。 吊睛白额的大虎被射中,疼痛难忍,忍痛狂奔逃入深林……启清明自然追上。 却不想那吊睛白额大虎逃窜的路径正迎面撞上皇帝的巡猎队伍。 恰好当时启清稚也在附近,正撞见那只大虎受了伤踩过灌木向着皇帝的队伍奔去。 大虎与皇帝的队伍打了个照面,正好被前后围堵住,不得逃窜。 皇帝出行巡猎,身边自有一小队禁军护卫其安全,禁卫军纷纷上前阻挡。但那大虎却像是突然发狂了一般,变得极不受控,前后躲闪几下,竟扑上去开始撕咬禁军侍卫! 大虎死中搏生,竟比寻常时候还要凶猛几分,三两声虎啸,便咬伤数名挡在身前的禁军,甚至要将他们的包围撕出一个缺口! 恰好此时,启清明策马赶到。 他并不犹豫,当即射出一箭,射中大虎腹部。但疼痛并没能让大虎的动作停滞,反而更加疯狂的嘶吼一声,甩开面前拦阻他的禁军,向着皇帝的方向扑去—— 禁卫军连忙合围,用长枪形成屏障拦阻它的动作,却还是来不及阻拦,被大虎撕出一个缺口! 大虎直扑皇帝,张开血盆大口,启清明急追上去,千钧一发之际,翻身滚下马匹,以手中弓弦在皇帝面前拦住虎口。 被那虎一爪子抓在右肩上。 也幸而他反应快,在以弓弦阻挡虎口的时候便拔出了腰间短匕,借搏斗靠近之利,刺入大虎喉管,从下颌一直划到腹部,毫不犹豫的取了大虎性命。 若是再晚一刻,恐怕这死活便要颠倒一番,两人要提前结束这桩婚事了。 听启清稚讲述完启清明受伤的原委始末,黎姝云神色微凝,叮嘱黎念容关照好启清明后,便神色匆匆的离开,去见皇帝了。 至于启清稚,也向黎念容告辞,说既然启清明无事,他要去寻一寻启清雅。明华公主此次围猎也进了猎场,若猎场中还有这样的猛兽,难免危险。 临走前还安慰黎念容道:“嫂嫂不必太过担忧,我方才询问过太医了,太医说万幸,二皇兄的伤势并没有太过严重,于性命无碍。” 黎念容手上缠绕兔子伤口的动作不停,猛然觉得兔子蹬腿,踢了她一脚。 她回神,低头看,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兔子的后腿缠成了一个纺锤。 厚厚的一团,压在兔子伤口上,兔子都受不了了。 黎念容叹了口气,将那一大团绷带拆开,重新包扎缠绕。 启清明那边倒是哎呦哎呦喊疼的声音不断,从进了帐篷,太医开始动手给他处理伤口时起就没停过。 满帐篷七八个人听着,也不嫌丢人。 黎念容揉了揉耳朵,没有理会,专心给腿上的小兔子包扎伤口。 等太医处理完启清明的伤口,黎念容才起身,听太医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 其实大部分的忌口和需要注意的事宜她都知晓,但还是将太医讲的一一记在纸上。 送走了太医,帐篷中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天色也暮,天边染上一抹深蓝。 帐篷中数盏烛灯燃烧,倒是映照得透亮。 启清明不知何时下了床,双腿交叉着坐在桌边的凳子上。因为受伤的位置是右侧肩膀,面积算不上小,为了处理伤口方便,太医将他的衣服剪开。 现在伤口处理完毕,他也没穿上衣,就那么大大剌剌的坐在那里,素白色的绷带从腋下穿过,缠绕住肩上伤口,露出微有些小麦色的肌肤,和线条流畅的肩臂。 他微微向前俯着身子,右肩不能动,便用空闲出来的左手拿了支笔,以笔杆去拨弄缩在桌上那只伤了后腿的兔子的耳朵。 然而兔子并不想动,即便被戳了耳朵,也只是蜷了蜷身体,毛茸茸的在桌案上缩成一团。 黎念容从帐篷外面回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她径直忽略,走到桌旁,将蜷成一团的兔子抱起来,抽出被压在下面的药方。 转身便要再出去。 却被身后一只手揪住袖子。 黎念容拽了拽,没拽动,只能停步。 启清明在她身后探头,喊了一声:“黎圆圆?” 黎念容没出声。 启清明停顿了片刻,试探道:“真生气啦?” 黎念容抬步要向外走。 “哎哎哎别走!”启清明慌忙从凳子上站起身来,想要拦住她。却不想起来时动作有些着急,受伤的右臂一下子撞在桌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黎念容连忙回头,看他捂着手臂呲牙咧嘴的样子,下意识的想出口关心,却又忽的想到什么,话语生生止住,冷笑道:“你再装!” “没装!”启清明抓着胳膊吸了口冷气,为自己争辩,“我是真的撞到了!” 说着他要把右臂抬起来给黎念容看上面碰撞出的红印。 “行了。”黎念容瞥了一眼他的手臂,痛苦的揉了揉额角,“你还是把你的胳膊收好,回床上躺着去吧。处理个伤口,也不知道是谁叫得鬼哭狼嚎一样。” 启清明动作一顿,反应了片刻,向黎念容身旁探了探身体,打量她的神色:“黎圆圆,你不会在心疼我吧?” 黎念容闻言抬眼,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却没有开口否认。 启清明被这一眼剜得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当时情况紧急……就算我不去,也会有旁人冲过去挡。总归我冲上去把握大些,不至于让旁人平白无故的丢了性命,还能在皇帝老头面前搏个好感……” “再说了,太医都说了没什么大碍……”他说着,舌头舔了舔稍有些干燥的嘴唇,偷瞥黎念容一眼:“不会有问题的。” 黎念容没出声。 启清明安静了片刻,突然歪头,灵光一闪,试探着开口道:“你要是不放心,要不……我把伤口拆了,你再看看?” 他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低头微微抬了胳膊,就要动手拆自己身上刚绑好的绷带。 蟹黄汤包 启清明的伤处原本就刁钻,太医处理伤势时衣物与血都粘在一起。虽然启清明鬼哭狼嚎有一定的作假成分在,但扯到伤口的疼痛总是难免。 “不看。”黎念容抬手制住启清明的动作,“对你的伤口没有兴趣。” 她垂眸,看着手上的药方,淡淡道:“我去找医官抓药,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听到她这样说,启清明便知道黎念容的态度放软了些。 他手上揉着那只蜷在桌子上团成一团的兔子,两指捏着兔子后颈将它拎起来:“红烧兔头?” “……” 黎念容扶额望天。 算了,她问启清明的意见有什么用呢? 先不说这家伙受了伤许多辛辣刺激的食物需要忌口,再则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回答的时候! “我走了。”黎念容转身,也不等身后启清明做出回答,便快步掀开帐篷向外走去。 掀到一半,迎面扑来的风寒凉凛冽。她又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看启清明道:“把衣服穿上。” 说完出了帐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只留下桌子边上启清明和桌子上的兔子大眼瞪小眼。 兔子窝着半晌,慢吞吞从启清明手底下挪腾出来,换了个舒适的地方,团成一团,屁股对着启清明,继续睡了。 · 抓药自然不是真的抓药,随行的医官众多,这种事情自有医官们将药熬煮了送到帐篷里去。 故而黎念容只是去医官熬药的地方看了一眼,叮嘱了几句,请他们将药送的及时些,便离开了。 转道往明华公主的帐篷去。 启清雅的帐篷与启清稚挨得很近,黎念容去到,果然发现启清稚也在。 倒也不用再特地去隔壁寻他了。 这一双兄妹正在用膳,桌上摆了一大碗肉粥,还有一些猎场上的来的肉食。 黎念容将披风挂在旁侧的衣架上,跟随启清雅在桌案旁坐下。刚一坐下启清雅便旁旁侧的侍女给她盛粥,黎念容摇摇手拒绝,直言来意。 黎念容道:“白日里事发突然,诸事也匆忙,我没有细想,可后来静下心思索,总觉得有些不对。” 她看着启清稚:“陛下每年都来猎场狩猎,为了保障安全,猎场中大多都是没什么攻击性的兽类,怎么今次竟出现了老虎?” 启清稚在黎念容到时便已经放下碗筷。他坐时一向腰背挺的笔直,与启清明仿佛没有骨头的样子完全不同。 少年凝蹙眉稍:“此事确实蹊跷,父皇也命禁卫军去查,今日已经审问了猎场负责的诸人……但猎场的范围毕竟广阔,许多区域又与外侧山林相接,若说有一两只凶兽误闯而入,也勉强可以解释。” 说到这里,启清稚动手按了按眉心。 看他的神情,黎念容心中也隐约明白了大概。 这种搪塞的理由,估摸着已经有人拿出来应付皇帝了。这样的理由,京郊猎场最多落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至于那只吊睛白额大虎究竟是从哪里进入猎场,怎么进入猎场的……就算要细致的地毯式搜索,也得需要三五天时日。 果然启清稚道:“但嫂嫂不必太过担忧,今日之事父皇震怒,必定命禁卫军查探清楚。” 黎念容微微颔首,旁边小公主却托着脸颊叹了口气:“都怪这该死的老虎,害的本公主冬猎都不能尽兴!” 启清稚闻声看过去,低声制止她:“阿雅。” “好啦好啦不说了。”启清雅把桌上的肉粥推给黎念容,“念容姐姐尝尝吧,这是启清稚猎的林猪剁成了肉糜煮的粥,若你觉得好喝,我让他们多盛一些给你带回去!” “明天可就喝不到啦!”她道。 黎念容并没什么胃口,但启清雅太过热切,不好推拒,便喝了两口。 她将碗勺放下,察觉到启清雅的话语有些奇怪,遂询问:“怎么明日便喝不到了?” 小公主叹了口气,垂下头,沮丧道:“方才不是说,这件事情父皇生气得很。而且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去见父皇时,还未进帐篷,在外面听到他说先去附近的行宫暂住。” 皇帝不打算继续留在猎场。 这倒是在人意料之中。 只是苦了启清雅的玩心。 黎念容安慰了她两句,启清雅让侍女装了许多一直在炉子上煨着,仍旧热乎的肉粥给她,还有一些山猪肉做成的其他菜肴。 从小公主的帐篷里出来,黎念容又去了膳食处。方才在她进启清雅的帐篷前,便已经吩咐白芷去膳食处,此刻过去,饭菜都已经出锅,装在食盒里备好。 为了照顾启清明的伤势,黎念容说的菜都是鱼,蛋,肉之类的食物,有助于启清明恢复,又因为他受伤特地将口味做得比寻常清淡些。 黎念容打开食盒,看到有鸡蛋羹,鱼头汤,小炒黄牛肉,还有一份黎念容特地叮嘱让膳食处做的蟹黄小汤包。 再加上启清雅让她带的肉粥,也足够启清明吃了。 虽然小公主嘴上没说,但是让侍女盛了这么多肉粥,临走前又小小的一瓶伤药给她……是想关心谁不言而喻。 黎念容回去时,启清明仍趴在桌子旁边,坚持不懈的逗弄□□那只兔子,似乎对兔子有什么怨气似的。 衣服倒是穿了,上半身一件白色的中衣,很敷衍的系着,领口不经意的露了一大片。 十三岁的时候黎念容有一次曾无意撞见过启清明洗澡。虽然只是无意间看到他的后背,但仍然记得那时大片的白皙—— 与现在紧绷流畅的微微小麦色肌肤并不相同。 哪怕是隔着一层中衣,都能够隐隐看到流畅的线条和肌肉下暗藏的力量。 同过往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他仍旧如过往一般懒散随意,但是坐在那里时却很难叫人忽视的存在感与侵略性。 黎念容盯着他领口看了片刻,感觉心脏陡然跳快了一拍,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目光不留痕的移开:“吃饭了。” 启清明这才放过那只兔子。 黎念容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他俩在王府里没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是今次黎念容却觉得有些如坐针毡,头一次觉得桌旁火盆烧得旺盛,炽热感扑面而来。 她盛了肉粥,夹了一只蟹黄汤包,小心的咬开包子皮,默不作声的喝里面的汤。 却半晌没有听到启清明动筷子的声音。 反而耳边一片呼吸声。 启清明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她旁边,面色沉静无波的开口:“黎圆圆。” 黎念容被吓了一跳:“你干嘛?” 启清明左手攥着筷子,遥遥的指了一下盘中的蟹黄汤包:“我也要吃包子。” “那你吃……”黎念容话没说完,便见启清明手里的筷子晃了晃。 他用的是左手,筷子在他手里的姿势奇怪极了,仿佛完全没有用上力,止不住的乱晃。 黎念容:“……” 行,左手拿不了筷子,合理。 黎念容认命的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从启清明手里把筷子拿过来,从盘子里夹了一只新的蟹黄汤包:“张嘴。” …… 前往行宫 吃完饭,启清明倒是很自觉的去抱他的被褥,一只手抱着被褥跑来跑去的样子像只叼被褥回窝的大狗。 黎念容盯着他背影看了片刻,长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拿过被褥,扶额道:“算了,你还是睡床吧。” 她把启清明的被褥放在床铺上。帐篷中安置的床榻是为两个人准备的,倒也十分宽敞,就算两个人都躺上去,也能隔着一段距离,不必如止澜宫中那张床一般身体贴着身体。 但黎念容还是有些睡不着。 猎场冬日的月弯弯一轮,在静夜洒下清辉,映照结了白霜的草丛。帐篷都扎在猎场的平坦空地上,隔着薄薄一层帐篷布,外面风吹草丛的呼啸声分外鲜明。 但这样的呼啸声也没能遮盖旁边启清明呼吸声音。 当你留心一样事物的时候,周遭就会变得极为缓慢安静,甚至连血管里脉搏跳动的每一下都数得分外清楚。 黎念容轻着动作翻了两次身,仍旧改变不了这种敏锐的知觉感受。就在她准备放弃,打算睁着眼睛看帐篷顶直到困倦时,睡在床榻外侧的启清明突然出声:“黎圆圆。” 黎念容随口应了他一声:“干嘛。” 启清明的语调却难得有些正经,片刻后出声:“你对你阿娘,还有印象吗?” 这问题将黎念容问得有些惊讶,不由得侧过脸去看启清明。 却见他睁着双眼,盯着头顶的帐篷,神色沉寂,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黎念容的母亲早逝,启清明的记忆里更是连他母妃长什么样子都没有,所以两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聊到“阿娘”这个话题,就连从前吵急了互骂也是避着这个词儿走。 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又从不打破的“规则”。 但启清明今夜却提起了这个话题。 虽然有可能是因为睡不着胡思乱想的缘故,但黎念容总觉得定然是不知道又什么东西拨了他的哪根弦儿。 但黎念容没有询问,她顺着启清明的话道:“记得啊。我阿娘去的时候,我虽然年纪小,但是也已经八岁,记事儿了。” 启清明的目光从帐篷顶上收回来,转向躺在身边的黎念容。他的神色平静,但是眉梢微微的蹙着,似在踌躇。 黎念容一眼便看穿他的状态:“你想问什么,直说就是。” 那边沉寂了半晌,才慢吞吞道:“……你能给我讲讲你阿娘吗?” 关于黎念容的母亲,启清明也只知晓个大概,只知道当年她阿娘过世后,她待在家中,太过伤心难过,所以黎妃娘娘才将这个小侄女接到宫中来养了一段时间,一来让她离开那个环境,换换心情,二来黎家当时确实没有一个合适的长辈照料她。 所以这些年来启清明从没问过黎念容母亲的事情。 但今夜…… 他将话说出口片刻后,立刻觉得有些不妥,迅速改口道:“算了,我就是随便一问,你别放心上。” 黎念容见他变卦如此之快,觉得有些好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看向帐篷顶:“不过我对我阿娘的记忆,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温馨美好。因为从我有记忆起,她就在生病,很少能陪伴我出门。”顿了顿,“她每日都要喝汤药,屋子里都是浓浓的药味儿……兄长说阿娘从前未生病时,也是能提枪骑马的,当然我从来没能见过。我只见过她给我们绣的香囊,歪歪扭扭,牡丹像是蛛网。” 启清明神色有些惊讶,似乎没有想到是这般样子:“原来你不擅刺绣是有原因的。” “也许吧。”黎念容没有反驳,“说不定就是遗传呢。” “不过即便是那种歪扭丑陋的香囊,她也只给我绣了两个。再后来,便卧在病榻上,总是面色苍白的样子。”黎念容淡淡的说,“那个时候父亲每日请不同的大夫去见她,进进出出的,每个大夫离开时都会叹气摇头。我就很害怕,怕万一哪一天醒来,她就不见了,所以每日都去看她。但她却不愿意见我……每次都只是隔着屏风,或者窗上的垂帘跟我说几句话,便把我打发走了。” “直到她咽气,我都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黎念容说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便轻轻笑了一声,“我心里一直怨恨她,为什么临死前都不肯再叫我见一面。我甚至问姑母,我说阿娘是不是不喜欢我……直到后来我学了医术。” “我才知晓她当年患的是肺痨,不让我去见她,只是害怕肺痨传染给我。” “所以……”启清明斟酌着得出结论,“你阿娘其实是疼爱你的?” “也许吧。”黎念容顿了顿,有些莫名的情绪从心头涌上来,“但我仍然怨恨她。” “为什么?”启清明不解。 黎念容说:“因为她害我连我娘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从她病症转重,到她去世,大半年的时间,我一面都没能见上。” 启清明:“……” 他一时有些词穷,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黎念人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停留下去,反问启清明道:“好了,我讲完了,说吧,你怎么突然想起了问这个?” “也没什么。”启清明静了片刻,道,“不过是听到些碎言,说我母妃……当年也曾在猎场救过皇帝老头。” 启清明口中说“母妃”,自然不是皇后,而是他已经过世的那位亲生母亲,妍妃娘娘。 前朝覆灭,熙朝建立后,北狄军队被逼出,退于北拒关外,曾数次与熙朝交战。然而熙朝将士都是从战争中起来的,勇猛无畏,杀伐果敢,数次交战,北狄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投降,向大熙朝俯首称臣。 也送来公主和亲,嫁给皇帝作为妃子。 妍妃娘娘……便是那位北狄送来和亲的公主。 只不过妍妃娘娘着实红颜薄命,生下启清明没多久就去了。又或许是陨命他乡无人在意,十几年来,宫中很少会谈及她的事情,皇帝也从未表现过对于她的怀念。 甚至于启清明,从小由皇后抚养长大,对于这位母妃也只知晓一个名号,不清楚她更多的事情。 幼时从未见过,养母又温柔敦厚,在启清明的生命里几乎掩盖了这位生母。 哪怕他对皇后心怀芥蒂,也是因为将她视作亲生母亲,最后却得来一份偏心不公而产生的怨愤。 “……我只是有些忍不住想,若她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他说着,又低声嘟囔了句,“罢了,反正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死人又不可能活过来。” 启清明闭上眼睛:“睡觉。” 没多久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黎念容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竟似乎真的睡着了。 一夜无事。 · 第二日清晨起来,果然收到皇帝要去行宫暂住的消息。 这旨意下得倒是也十分通情达理,没有启清雅所想的那么严苛,皇帝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所以往行宫暂歇,群臣仍可留在猎场,随心尽兴。 这让小公主十分高兴。 她对于打猎这件事情的兴趣还没有消退,仍在兴头上,才不愿意这时候就去行宫。 那行宫里哪有猎场马背上自由自在。 启清雅留下,启清稚自然也选择了留下。虽说大虎已经被擒杀,猎场周遭也加强了防护,但以防危险,但还是留下来跟着启清雅更叫人放心些。 至于启清明…… 皇帝特地点了他的名字,让他跟着一起去行宫养伤。 行宫的位置也在京郊,距离猎场的距离不远,乘坐马车小半日的时间也便到了。 这处行宫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修建十分精致,宫中有一脉温泉泉眼,所以即便是冬日落雪,这里的水池也不曾冻结,甚至触之有温润暖意。 倒是个冬日避寒的好地方。 与皇帝一同来到行宫的多是年岁稍长的重臣,诸如太尉,丞相,对于冬猎没有什么兴趣,更关注皇帝的状况。小马车的时候黎念容还看到了大皇子妃苏琇。 苏琇的马车正在他们前面,黎念容下车时正同这位大皇子妃打了个照面。她从马车上下来,动作十分娴雅,落了地竟然向着黎念容的方向走过来。 黎念容愣了一瞬,便听苏琇开口同她打招呼:“二弟妹。” 黎念容只能回礼:“大皇嫂。” 苏琇走到黎念容身边,微微探了探身子,看向黎念容怀里那毛茸茸的一团:“二弟妹哪里来的小兔子,好生可爱。” 黎念容垂眸,看向怀里的兔子,兔子正趴在她臂弯里睡得正香。 来行宫时,这只兔子腿上的伤还没好,黎念容想着就算将它放回猎场,恐怕也逃不了变成兔肉的命运,便将这兔子一同带上了。 这兔子也十分的乖巧老实,并不闹腾,只想团在边上睡觉。 却不想来的路上启清明一直折腾它,一会儿挠挠肚子一会儿戳戳耳朵,一会儿还要按住它的蹄子,甚至贴在兔子耳朵边上恶魔低语说要把它做成红烧兔头——搅得来时一路上这兔子都使劲儿往黎念容身边钻。 黎念容没办法,只能将兔子抱起来放在腿上,这才算是阻挡了启清明。 下车时,她便顺手将这兔子一同抱了下来,没想到竟然吸引了苏琇的注意。 “在猎场时碰见的。”黎念容答,“……它受了伤,我便将它带着了。” “二弟妹真是心地善良。”苏琇柔柔笑了声,问黎念容,“我能摸摸它吗?” 这种礼貌的请求没办法拒绝,黎念容只能点头:“呃……当然可以。” 苏琇伸手试探着摸了摸兔子的皮毛,又同黎念容闲聊了几句,直到前面大皇子启清元从马车上下来,才随他离开。 看着苏琇离开的背影,黎念容轻出了口气,一转头,竟看见启清明坐在马车的车板上,半支着一条腿。 他手搭在膝上,问黎念容:“你跟苏琇很熟?” “第一次说话。”黎念容摇头,“怎么了吗?” “没怎么。”启清明从车板上跳下来,懒洋洋的应了声,“既然不熟,那就别跟她来往。” 黎念容:“嗯?” “她家中有三个姐妹,她年岁最小。原本皇帝老头给启清元选妃,看中的本是她大姐苏玟,却不知为什么后来变成了她。甚至她同启清元成婚后,苏家大小姐竟发了愿,跑去庙里做姑子……” 湖心谈话 启清明一语成谶。 在行宫住了一晚后,第二日清晨起来,还没用完早膳,便听见门外的宫侍来通传,说大皇子妃来访。 当时黎念容正从桌上夹起一只小笼包塞到嘴里,咬了一半,闻言愣了半晌,将包子放在面前盘中,看向启清明。 启清明的右胳膊还绑着,左手捏了个包子往嘴里塞,耸了耸肩,像是在说,你看吧。 黎念容扶额,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请大皇嫂在前厅稍坐片刻,我这就过去。” 说着她准备起身。 启清明口中的包子咽了下去,好奇的瞧着她:“我说了她不安好心,你还真去啊?” “不然呢?”黎念容擦了擦手,“她是大皇子妃,主动来访,又表现得十分和善,她又表现得十分和善,无缘无故的,我还能闭门不见不成?再说昨日她话语动作瞧起来是个十分温柔典雅的姑娘,我与她无冤无仇,想来不会有什么事情。” 启清明轻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看我也能带一点滤镜?” “那恐怕很难。”黎念容瞥了他一眼,“放心吧,我心中有分寸。倒是你,今日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休息吧。” 启清明小鸡啄米点头:“嗯嗯嗯。” 黎念容交代了一下宫殿中随行的侍女记得早膳过后给启清明准备汤药,便往前厅去了。 前厅,苏琇正坐在座椅上等候。 在她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侍女已经上了茶和糕点,苏琇随意吃了两块,看见黎念容出来,起身盈盈笑道:“二弟妹。” 她的声音柔和,落在人耳中十分舒适,很难叫人起防备之心。但黎念容总觉得这称呼听一两次还好,若听久了,就好像她们真的是很亲热妯娌似的。 启清明跟启清元可不像关系很好的样子。 “皇嫂还是唤我念容吧。”黎念容拦阻苏琇道,“长辈们都这样唤我,更习惯些。” “既然如此,那我便腆着脸唤一声念容妹妹了。”苏琇微笑,“妹妹也别皇嫂皇嫂的,直唤我嫂嫂更亲切些。” 黎念容:“……” 无法反驳。 本想拉开距离,没想到把自己套进去了。 她心中暗叹了口气,没有再提称呼的事情,请苏琇坐下:“不知嫂嫂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毕竟她们二人也没有什么交集交情,苏琇来找她,总不可能是平平无奇的邀请出游吧。 却不想苏琇竟然真的开口:“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来行宫前我便听闻行宫内有一处温泉池,即便冬日池边也花草茂盛……我想去看看,却没有合适的人能相伴,便厚着脸皮来找妹妹了。” 黎念容听得大脑停滞了片刻,张口想回绝:“这种地方,不该请大皇子殿下陪伴嫂嫂……” “他自然事务繁忙,哪里有功夫陪我去做这些闲事。”苏琇轻叹了一声,眉目惆怅道,“恐怕也只有妹妹心善,愿意赏光,陪我去那温泉池看上一看了。” 此话一出,黎念容再想回绝,已经无话可说。 她只能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陪嫂嫂去一趟吧。” · 黎念容随苏琇走了没多久,便有大皇子身边的人来请启清明。 启清明正在喝药,闻言吹了吹汤药,慢腾腾品了一口:“说我在喝药,让他等着。” 宫侍便去回禀大皇子殿下派来的人。 等到启清明喝完药,又换了身衣服,来请他的宫侍已经等候了小半个时辰。 见到启清明出来,宫侍立马换上笑容:“二殿下,请。” 启清明瞥了那宫侍一眼,步子却没动:“不知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宫侍恭敬行礼,笑眯眯道:“殿下说笑了,这个奴婢哪里知道,奴婢只是个传话儿的。” 启清明笑了一声:“走吧。” 苏琇从来与黎念容不熟,两人从没有过交集,今日突然来访,还拉着她要一同出去……那时启清明心中便有几分猜测,恐怕是他这位大哥想要在他身上下点功夫。 至于下的是什么功夫……真要想想,其实也不难猜。 在猎场的那一日,大虎原本逃窜,却在撞上皇帝队伍的时候转而扑过去伤人——只要有所留意,便会发现这件事并非巧合。 那大虎是一直追着皇帝的方向扑咬,明显是被有心人提前训练过。 这种计策并不高明,有经验的禁卫军很容易想到,再加上搜查盘问整个猎场——不出三两日便可以得到结果,寻到那大虎的来处。 而在这段结果未知的时间里,谁按捺不住,谁就有嫌疑。 起初启清明也怀疑过,有没有可能是启清元的安排,毕竟他府上有那个叫施琳琅的医女来自南疆。南疆人天生擅长毒蛊,更有喂饲驯养老虎的技艺。 但若真是启清元,此事未免太过明显,再加上查出幕后元凶这件事情本就与自己无关……故而启清明也没有深想。 却不想启清元竟然真的按捺不住,有所动作。 启清明心中有些惊讶。没想到他那一贯装得温和宽厚的大哥,也有这样铤而走险不缜密的时候。 是前些时候在朝局上连输两次,心态不稳了,还是有什么计划急于求成? 行宫不是皇宫,从一个宫殿到另一宫殿要走小半时辰,启清明只跟着宫侍走了半炷香时间,便到了启清元等候他的地方。 是行宫中一处湖心亭。 他那位温和宽厚的大哥正向谷中抛洒鱼食,饲喂湖中锦鲤。 宫侍将启清明引到通往湖心亭的细桥旁,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启清明也没犹豫,直接大步走上细桥。 “兄长好雅兴。”走到湖心亭上,启清明扫了一眼桌上小布袋中装的鱼食,笑道,“这样冷的天,也不怕鱼儿都卧在水底,不愿意忍着寒冷浮到水面上来抢食。” 启清元将手中残存的鱼食悉数撒在湖面。 青年转过身来,一身素蓝色衣衫,眉目温润笑道:“自有愿者上浮,二弟不必担心。” 启清明直接坐在湖心亭的石凳上,开门见山道:“也不用拐弯抹角。皇兄支走我王妃,又将我约到这里来,有什么要说的,就快些说吧。” 他扫了一眼亭外天色:“这天清晨起来便是阴云,保不准什么时候,便又要落雪了。” 启清元的动作倒是不紧不慢。 他收拢衣袖,缓步走到石桌旁,在启清明对面坐下。 青年温和一笑:“二弟何必对我如此不客气,你我都年幼丧母,不受宠爱,应该更有话题才是。” 启清明闻言挑了挑眉梢。 他原本以为启清元寻他来,是要说些与猎场有关的话题,却不曾想听这开场白,是想要先与他拉进一下距离? “皇兄说笑。”启清明道,“都是父皇的孩子,哪儿分什么宠爱不宠爱。” 启清元却轻轻叹了口气:“皇兄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北拒关苦寒凶险,父皇却亲自批旨命你前去,三年磋磨,定然难熬……” “打住。”启清明听得有些不耐烦,“我再说一遍,有话直说。” 他没有闲工夫听启清元在这里复述他的凄惨过去。 启清元随声止语,抿唇笑了一下。青年将手放在石桌面上,温声道:“二弟难道就不想知道,父皇从来忌讳后宫参政,当年沈氏向他提出建议,他却肯点头下令……难道就不想知道,你母妃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启清元只在正式场合会称呼一声皇后,私下里从来只说“沈氏”。 他从不认可如今的皇后是皇后。 在他看来,自己过世的母亲才是皇帝唯一的发妻,大熙朝当之无愧的皇后。 这一番话出口,湖中亭的气氛便有些凝滞,风从湖上吹入亭,萧瑟卷波。 启清明安静了一刻。 “我母妃是怎么死的?”他看着启清元,微微抬首,笑道,“她生我时气血两亏,损伤元气,不足一年便去世了。太医署的医案上如此描述,还能有什么偏差不成?” 启清元摇头:“一位异国公主,来时身体康健,却在诞下子嗣后不久便亡故……二弟从没觉得其中有所异样吗?” “不觉得。”启清明说,“自古妇人产子,便是鬼门关走一遭,稍有意外,便会丢了性命。” “但妍妃娘娘并非因产子而亡。”启清元看着启清明,“她产子后修养八个月,原本已经恢复,却在一个寒凛冬日突然因病身亡。” “我那时年少,在宫中玩耍,亲眼目睹沈氏端着一碗茶汤从父皇书房出来,进了妍妃娘娘的芳菲阁。” “之后,便传出妍妃娘娘病逝的消息,而二弟你,也被抱到皇后宫中抚养。” 说完这一段,启清元轻顿了片刻,“当年父皇十分宠爱妍妃娘娘,特地在宫中建造芳菲阁让她居住,随她的心意装扮,却在娘娘死后禁止宫中众人提起。” “甚至在二弟长大后,对你避而远之,鲜有召见,甚至顺从沈家的意思,一纸诏令将你遣去北拒关……” 启清元的话并没有说完,但启清明也不是傻子,其中言下之意,他并非听不明白。 他的母妃,或许是他的父皇亲自下令,沈皇后施行,才有了后来的“因病去世”。 启清明面上没有表现出太多变化。他懒懒的掀起眼皮,不感兴趣似的,面无表情道:“皇兄同我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呢?” 启清元从石凳上起身,微笑道:“只是想告诉二弟,不要活在虚假中太久了。” 酒气逼人 行宫中的温泉池在一处靠近后侧山峰的地方,位置有些偏远,苏琇拉着黎念容将整个温泉边的区域都转了一圈,看了花,又在温泉泡了许久。 等到黎念容从温泉池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暗,接近黄昏,天上低低攒聚着的云层散开,露出一抹染了橘黄的光色。 似乎有些转晴了。 黎念容同苏琇告别,目送着她回到行宫的住处,才长处了一口气,揉揉脖子道:“不知道为什么,跟这位姐姐待在一起,虽然泡了温泉,却还是觉得浑身疲惫。” 白芷在身后掩唇轻笑:“或许是走这么远的路,小姐有些疲惫了。” “也是。”黎念容点头,“这一天可算结束了。走吧,我们回去。” 黎念容和启清明暂住的这一处行宫名叫茯苓宫,宫殿名字是自前朝流传下来的,因为皇帝也并非年年都到这行宫来,所以其中的宫殿修缮什么的自然也没有关注,只是有人负责定时洒扫。 黎念容回去的时候,便见到有侍女正在清扫院中的枯黄落叶还有几个端着托盘出入。她拦住端着托盘的侍女,让她们准备一些吃食,便要向殿中走,却见启清明那个一身黑色劲装总是毫无存在感的护卫突然从前面拐角冒出来。 他的神色有些焦虑,看着她欲言又止,似是想说什么。 黎念容抬手让侍女退下,提步走过去:“怎么了?” 青霄眉头微蹙,看着黎念容,踌躇的片刻,开口道:“今日大皇子来请殿下,在行宫的湖心亭上交谈了半刻钟。” 黎念容闻言动作一顿。 她说怎么苏琇突然来找她,还拉着她去温泉池那么偏远的地方,空空消耗了一整日……原本黎念容还留意谨慎,想着别在言语上中了什么圈套,却不想这功夫原不是用在她身上的。 黎念容弹了弹衣裙:“去就去了,你特地跑来告诉我,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这一问竟然真的将青霄问到了。青年紧抿着唇,神色严肃认真的点了点头。 随后他目光看向黎念容身后的白芷。 白芷十分知趣,只说自己去催催膳食,行了礼便离开。 黎念容看着青霄:“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青霄面无表情的把启清明的底儿透了个干净:“从湖心亭回来殿下时殿下还十分正常,中午用了午膳后却忽然要了酒,从晌午到现在,已经喝了五六坛了……” 黎念容眼皮重重一跳:“五六坛?酒?” “是的。”青霄重重点头,“殿下不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 他说话平白流畅,一气呵成,但黎念容却没那个耐心听完,径直打断他道:“人呢?” 青霄愣了一瞬:“王妃是说……” “启清明。”黎念容冷声道,“人呢。” · 茯苓宫后殿的花园以假山做景,栽植了众多树木花草。虽说是冬日,花叶凋零,却也可见其中景致遮掩繁杂。 黎念容跟在青霄身后,走在花园曲折的岔口小径上。 初听青霄说启清明喝酒,黎念容的脑中只有生气,觉得这家伙是不要命想死了,半点儿分寸也没有。 可方才来的路上,从曲折弯绕的花园小径上走了一路,黎念容的大脑也渐渐平静下来,开始理智的思索问题。 启清明这个人确实容易想一出是一出,但对于她的话,大部分都记得还算清楚。在猎场的时候她便交代过他身上伤势要忌辛辣,忌酒,不会这么快就忘了的。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今日启清元对他说了什么,触动了他的心思,才这样赌气,或者是自暴自弃。 想到这里,黎念容心中微有些沉。 今日苏琇邀她出游,果然不是偶然。 只是不知道启清元究竟对启清明说了什么…… 沿着曲折的小径走了五六个个岔口,黎念容才在盆树遮掩的假山后面瞥见一个滚躺在地的酒坛子。 青霄止住步伐,闭着眼睛指那假山,迅速的抛下一句:“殿下就在那假山后面……” 话还没落,便听见假山后面传来一道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不是很清醒:“青霄,再帮我拿两坛酒来……” 黎念容随声看向青霄。 青霄身体不留痕迹的抖了一下,压低声音迅速道:“属下先走了,王妃自过去吧。” 说完便蹿入旁边盆树后面,整个人消失不见了。 跑得比兔子还快。 黎念容:“……” 黎念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额角突突跳动。她快步走过去,果然看见靠坐在假山后面的启清明。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暗沉,湛蓝的颜色如水浸染,给花园中草木都落上一片阴影。 启清明今日穿了件银白色的的收袖劲装,衣上是是兰草的暗纹,衣摆随意的铺开,一条腿微蜷曲着,低头弯腰去够距离他位置稍远些的一个酒坛。 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启清明下意识喊了声“青霄?”,抬头循着声去看。 正撞上黎念容。 两人四目相对,冬日风凉,迎面带来一股浓郁的酒酿气味。 空气静默片刻。 启清明有些怔愣的睁着眼睛,喃喃道:“……黎圆圆?” 看来还算清醒,还能认出她是谁来。 黎念容望着启清明那双尚有些茫然空泛的眼,向前走了两步,蹲在他面前,笑意盈盈道:“来,跟我说说,你想喝什么酒?” 启清明动作却迟钝了片刻。 他好像真的有些醉了,看到黎念容竟没有第一时间跳起来,而是怔怔的凑过来,贴着黎念容的脖颈闻了闻。 随后眼睛才慢慢有了些焦距。 他将头收回去,从黎念容的旁边抓了一只酒坛,低头拆封,将面上的醉意收敛起来,声音微有些冷淡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说着微微抬头扫了周遭一眼:“青霄把你叫来的?” 黎念容微微颔了下首:“别找了,刚才就跑了。” 启清明动作稍顿,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手上仍继续将酒坛的封条撕下,将拆封的酒坛往口边送。 而黎念容一直盯着他动作,见他抬手,便直接将那酒坛口按住,想要夺来—— 却不想启清明拿着酒坛的是左手,手上没怎么使劲儿,只一个动作,那酒坛便“啪”的一声砸到地上,发出闷响声音。 酒坛掉落的位置离地不高,坛子倒毫发无损,其中的酒水洒了大半。 把启清明铺展在地的衣摆濡湿一片。 风声吹过,片刻寂静,仿佛陷入了什么僵持。 黎念容跟启清明青梅竹马十几年,自然是对眼前这个人再了解不过。他大多数的时候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把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挂在嘴上。 事实上他从来不会让她担心,哪怕遇到疼痛或者委屈的事情,也全都是当做笑话讲给她,就算同她卖惨,也是叫人哭笑不得的卖惨。 启清明很少有这么正儿八经消沉的时候。 黎念容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她沉默片刻,轻叹了口气:“说吧,启清元同你说什么了?” 启清明垂首,并不出声。 黎念容只能猜测:“是跟你说四年前陛下把你遣去北拒关的事情?还是说皇后娘娘?启清稚?还是……沈家?” 她一边罗列猜测一边去触碰启清明的额头,想看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启清明却抬手,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触碰自己的额头。 他的掌心有些滚热,包裹着黎念容的手腕,在寒冷的夜晚带来一团微薄的暖意。 他没有回答黎念容的问题,而是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突然开口道:“黎圆圆,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吗?” 黎念容被这话问得一愣。 她不知道启清明怎么突然冒出这个问题,又从哪里冒出这个问题。这问题出现得没头没尾,要放在从前她肯定不会回答他,但是今日启清明这副样子…… 黎念容心中平白生出一种触感:启清明这个问题是认真的。 她得回答。 黎念容心中思索了一瞬:“我……” 话来不及出口,便见面前有一个黑影迎面压过来。 酒酿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黎念容几乎喘不过气来,而启清明在她开口前压了上来,带着一种沉默而蛮横的气势堵住了她的话语。 黎念容只觉得身体有些僵硬,腰脊不由自主的挺直,却被人推按在假山上。 背后冰冷的山石硌人,迎面温热的云檀香气味。启清明闭着眼睛,像只小狗一样在她嘴唇上舔咬。 温热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酒酿味道翻滚在舌尖口腔。 酒气逼人。 黎念容被山石硌得有些难受,下意识的想推开他,却陡然感受到面颊上一片淡淡的湿热。 她愣了一瞬,睁开眼睛,看到一滴眼泪从启清明眼角滚落下来。 他贴着她的额头,呼吸声有些不易察觉的紊乱,忽然埋头压在她的肩颈处,紧紧的环抱住她,肩膀无声的抖动。 黎念容感受到脖颈处一片明显的湿润。 她原本准备推开启清明的手在半空中顿了半晌,轻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落了下来,顺着启清明的后背,轻轻环住他。 处理伤口 “所以。” 黎念容掌心抚摸着启清明的后颈,见他情绪平缓得差不多,抬手抓住他的发尾猛然向后一拽,把他的头从自己肩膀上拽起来:“带伤饮酒,你的小命不想要了?” 启清明被揪住发尾,扯拽的痛感直冲头皮。虽然黎念容用的力道并不大,但他还是顺从的抬起头来。 他的状态显然比方才正常了不少,甚至还小小声驳了黎念容一句:“就算我的小命真没了,不是还有你吗?” 黎念容睁眼瞪他。 启清明神色顿了一瞬,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表情突然变得夸张惊愕:“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黎圆圆,你们大夫不是说什么‘医道之本,慈心济世’吗!” 黎念容:“……”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心情好了,没事儿了。 黎念容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启清明,把他推开准备起身,却不想刚站起来,便被一把抓住衣袖。 启清明还坐在原地,但是缩的跟条小狗一样,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看着她,欲言又止道:“你把我一个人留着儿吗?” 黎念容气笑了:不是你自己跑到这犄角旮旯来的吗! 不过看在两刻钟前他那副可怜巴拉模样的份儿上,黎念容勉强伸了手:“那你倒是起来啊。” 启清明却好像顿了一瞬。 他轻缓的眨了下眼睛,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 曾几何时,当他因为母妃出身北狄而被人在背地里中伤时,就有人曾向他伸出手。 如今又是这只手。 又是这个人。 黎念容等了片刻,见他怔怔的盯着自己的手,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反倒还有些出神,不由得疑惑的看了看自己手心。 没有什么脏东西呀。 她只当启清明又在犯什么病,认命的弯下身体,探手去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走了走了,冷死了,还没吃晚饭呢。” · 相比之下,白芷就靠谱多了,黎念容领着启清明回去的时候,便已经让侍女准备好了饭菜,在炉上煨着,确保他们回来的时候饭菜还热乎。 黎念容跟着苏琇逛了一整天,本来就已经很疲惫,又在花园里转了半天找启清明,现在已经是前胸贴后背,肚皮空空。 倒是启清明,虽然看起来已经恢复如常,却并没有扒拉两口饭菜。 黎念容注意到他的异常,没有说什么,等到用完了晚膳,启清明起身准备回去房间的时候,黎念容叫住他:“去我房间。” 启清明愣了一瞬:“啊?” 黎念容把手中的碗筷放下,“该换药了。” “喔。”启清明老老实实应了一声,跟在黎念容身后往她在茯苓宫暂住的房间去。 茯苓宫的房间很多,到了行宫的当日便分开睡了。但为了不让宫侍起疑心,仍在同一处院落,只是不同的房间。 两间房相距很近,大概是启清明从前窗翻出来,从后窗翻进去的距离。 反正在临昭王府的时候启清明已经翻进过黎念容的房间许多次,两人也不是没在一个房间睡过,所以并没有什么避讳。 黎念容从药匣子里翻找太医署给的伤药。在猎场时给启清明看伤的老太医叮嘱,说这药大概隔两天要换一次,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等到黎念容拿着药瓶和素白色绷带转身时,启清明已经解了衣领,老老实实的坐在她床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残余的醉意还没有消散,启清明没有像往常一样支着腿没什么正形,反而坐的比较乖巧端正。 黎念容走过去的时候,他还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一片空儿来。 启清明喝酒并不上脸,所以黎念容盯着他打量了半晌,只看见他面颊靠近耳根的地方稍有些绯红,其他并没什么异常。 她想了想:“要不我还是让白芷去熬一碗解酒汤吧。” 启清明对此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行。” 黎念容又出去喊了声白芷,将这件事嘱托给她,才又拿着绷带和药瓶回来。 启清明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原地,甚至姿势都没怎么变动。 不过这样倒是方便黎念容处理他的伤口。 把启清明身上的绷带拆开,黎念容就看到了在他右肩上那个狰狞的伤口。伤口处像是被撕裂,血肉混合在一起,颜色模糊的一片,已经有些结痂,但是取下绷带时还是有粘连在皮肉上的部分。 “粘在一起了,要用酒清理一下。”黎念容转身拿了把小剪刀,“要是疼你告诉我。” 启清明低低的“嗯”了声。 黎念容用剪刀剪了多余的绷带,只剩贴在启清明伤口处的那一点,用木夹子夹了棉球,泡了酒给他清理伤口,把凝固在一起的血块慢慢擦去。 启清明倒是不像上次那样,鬼哭狼嚎的,而是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黎念容见他绷着,有些惊讶,随口问道:“你上次嚎的那么厉害,这回怎么没声儿了?” “……”启清明停顿了片刻,理直气壮道:“因为上次你生气不理我。” “这样啊。” 黎念容其实也差不多猜到类似的原因,不然这家伙不可能叫得那么浮夸。她应了一声,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我还以为你在军中也这样呢。” 其实一直以来启清明都没有主动跟黎念容提过他在北拒关时候的事情,黎念容也不问。 但是如果她问,启清明一定会说。 他对她倒是没什么秘密。 果然,不出片刻,启清明反驳她道:“军中哪有功夫听人鬼哭狼嚎,大家都有伤,又不是只你一个人……而且就算真的受了伤,许多时候都来不及处理。战场上刀枪剑戟,稍有停顿就会没了性命。”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振振有词道:“你看,这些都是!” 他身上的伤口黎念容早就看到了,身前身后都有,深浅不一,有些疤痕似乎是时间比较长了,只留下蜈蚣似的愈合痕迹。 “嗯嗯嗯。”黎念容顺着他点头,手上捏住伤口处绷带布条的一角,“所以你今日这一出,究竟是个什么由来?” 她说的声音轻,手上动作又快,启清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把粘连在皮肤上的那片绷带布条撕了下来。 启清明没控制住,猝不及防,嘶了一声。 黎念容把布条扔到一边,换了新的棉球给他清理刚才扯动伤口时带出来的血珠:“启清元同你说什么了?” 方才那句话没留神,但是这一句启清明倒是真真切切的听清了。 但出乎意料的,这个问题他没有答,而是蹙着眉头抱怨黎念容:“黎圆圆,你轻点儿,很疼的。” 黎念容挑起眉梢,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直接从旁边拿了药粉,打开瓶塞往他伤口上撒。 刚刚用酒消毒完伤口,骤然一敷上药粉,疼痛感格外强烈。 启清明狠狠抽了声冷气,绷了一晚上的面色有些破功,露出痛苦的神色,想说什么可又痛得半个字说不出来。 药粉需要慢慢浸入伤口才能继续包扎。黎念容将药粉和木夹子都放在药匣子里,在启清明的床边上坐下:“很疼?” 启清明面色痛得有些狰狞,点点头,想用手去捂肩上的伤口,却又不能,只能虚虚的掩着。 “你躲在假山石头后面喝酒的时候,可不像疼的样子。”黎念容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床帘,“别想着糊弄我。” “那个时候又没上药!”启清明争辩,“而且说到在假山石头后面——”他话语一转,突然凑到黎念容面前来,“我亲了你诶黎圆圆,你为什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行宫被围 心冷了,自然会…… 亲了...... 启清明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黎念容便蓦的想到假山石旁边的那场景画面,思绪瞬间被带偏,下意识反驳质问他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件事,谁让你亲我的!” “我亲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启清明眨了眨眼睛,竟然十分直白坦荡的承认了,“但是你为什么不躲呢?” 他凑到黎念容面前,微微挑着眉梢,浅色的眼珠里几分探究几分揶揄:“你是不是喜欢我啊黎圆圆?” 黎念容大脑停滞一瞬。 是啊,当时怎么就猪油蒙了脑子,没有第一时间去推开启清明,反而心头一软,还抱住了他。 …… 青梅竹马数十年,她跟启清明之间,不能说是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平日里驳斥打闹是一码事,倘若真的有什么事情,她扪心自问,自己是否真的能眼睁睁看到启清明置身险境。 四年前启清明前往北拒关,她当时身在百草谷,并不知晓京中变故,启清明寄给她的信件也只字未提……等到真正知晓这件事情,也已经是两个月后。 她当时因为这件事情气恼启清明,三年来对于他寄去百草谷的信件从来是只读不回,甚至他回京她也没有离开百草谷回去。 只是隔着一些纸张文字知晓他的情况。 但是当他跑了八百里跑到百草谷来的时候,黎念容心中就有了答案。 她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家伙再次置身险境,他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心软了。 在今日之前,黎念容从没思考过自己“喜欢启清明”这件事情。 她要做的从来都是按住启清明,防止他乱扑棱的时候一着不慎,把自己作死了。 不得宠爱不受器重,没有后台没有权势,夺嫡这种事情,在黎念容看来就是启清明痴人说梦。 她只想压着启清明让他老老实实安安生生的过完这辈子。 如果不要不自量力的去掺和大皇子党和皇后党神仙打架就更好了。 至于喜欢…… 黎念容呼吸敛屏,许久没有说话,房间中的气氛一时凝滞。 也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叩门:“殿下。” 是青霄的声音。 两人几乎同时抬眼往门的方向看去。 门外青霄压着声音话语迅速道:“云梧宫……恐怕出事了。” · 云梧宫是皇帝下榻暂住的宫殿,此次出行由黎妃娘娘黎姝云伴驾,故而一同歇在云梧宫。 听到“云梧宫出事”这几个字,黎念容当即想到黎姝云,猛的站起身来,急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门外青霄却有些犹豫,踌躇半晌,直到听到房内传来启清明的声音:“说。” 青霄于是道:“今夜属下在行宫周遭巡查,看见一队黑甲的军队包围了行宫,各处出口都有人把守,原本应驻守的禁卫军皆不知所踪,而部分黑甲士兵正往云梧宫去。” “黑甲士兵?”黎念容睁大眼睛。 黑甲是地方军的装束,皇帝伴驾的禁卫军穿的多是上好的细银甲,藏于禁卫军服饰之内,便于隐蔽和搏斗。 突然出现黑甲士兵将禁卫军替换,确实蹊跷。 “属下跟随他们往云梧宫,远远见他们与云梧宫的内官交谈,似生了冲突,随后斩了守门的内官,将整个云梧宫团团包围。” 青霄虽然平日里存在感不强,很容易被忽略,但是说话时的吐字十分清晰。所以即便是隔着一道门墙,“斩了内官”四个字屋内两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云梧宫中的内官,不论等级职位大小,都是跟随伺候皇帝的,代表皇帝的颜面。往日在宫中即便是皇子重臣,见到皇帝身边的内官也都以礼相待,很少会有不敬与冲突,而那些黑甲士兵却直接斩了云梧宫的内官。 这难道是要……谋逆,逼君吗? 黎念容冷吸了一口气,目移看向启清明。 启清明被她看得下意识举起手,很老实的摇了摇头:“不是我!” “没说是你。”黎念容快步走了过去,想要迅速给启清明包扎伤口,把绷带缠上。 但云梧宫的事情搅得她心身慌乱,手都有些抖,缠了好几次绷带都松开来。 如今的朝局二分,两方势力相互抗衡,皇帝在其中端水平衡,数年下来手中也掌握了不少权力。 如今有能力谋逆逼宫的,除了太尉府便只有皇后沈家。如今太尉与沈丞相都身在行宫,此事究竟是他们中哪一位谋划尚难断定。 但不论是哪一位,今夜注定不平。 而黎姝云伴君身侧…… 似乎是感受到黎念容的慌乱,启清明按下她的指尖,自己抓过绷带,动作迅速的把伤口缠住,从旁边抓过衣服套上:“别慌张,除了禁卫军,皇帝老头身边还有几名不曾露面的高手专门保护他安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而且,就算是谁真的想要篡位,弑君都是一个洗不清的恶名声,是要遭千夫所指,天下唾弃的,百官也不会认可。 所以不管是谁想要做这件事,都不会真正威胁到皇帝的性命,只是逼迫他退位立嗣罢了。 至于逼宫之人,联系今天白日里的事情…… 并不难猜到。 皇帝当年起于微末,集结军队,征伐天下,而他的发妻原配江氏却在乱世之中为北狄军所俘。 江夫人性情刚烈,不愿成为拖累,自刎身亡,只留下大皇子启清元。故后来新朝立后,为了表示对这位结发妻子的珍重怀念,皇帝不仅追封其为静敏皇后,更是将皇后的亲弟弟,当年与自己一同征伐天下的妻弟封为太尉,掌管新朝的军事,甚至允许当年旧部作为地方军存在,由太尉大人统领…… 能够调令军队,使其围住整个行宫,沈家或许有这样的能力,但黑甲地方军,只太尉大人一人有调令之权。 这场逼宫是被策划的,从一开始就将老虎放入猎场惊扰圣驾,遇见凶兽,皇帝必然彻查猎场,而不会在猎场久留……要么直接摆驾回宫,要么就是来这距离猎场最近的行宫歇脚。 只要稍加引导,使得皇帝前往行宫,再提前将军队屯于行宫附近,便很容易将他隔绝于都城之外。 重军包围,逼宫不外乎如是。 至于白日里,启清元约见他讲述当年妍妃的事情……话里话外,不外乎让他对皇帝与皇后心冷。 心冷了,自然便会对今夜之事视而不见。 今日局面 你会用桌上这把…… 黎念容和启清明到云梧宫时,看见云梧宫外身穿黑甲的士兵乌压压围了一片,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三人此刻身形掩藏在树丛中,夜色黑暗,倒是不容易被发现。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支黑甲士兵队伍无声的包围了茯苓宫,守在宫殿的各个出口处。青霄提前发现了这一变动,三人便绕过看守的黑甲士兵,悄悄逃了出来。 黎念容看着云梧宫中的灯火,手中攥着裙衫,不自觉的绞到一处。 启清明看了黎念容一眼,安抚她说:“我从后墙翻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你在这里等着,青霄留下来陪你。” 说着他就要动身。 “等等。”黎念容一把拉住启清明衣袖,“云梧宫可不比茯苓宫,这里的守卫更加严密,定时巡逻,而且他们都带着刀剑,人多势众,若被发现了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启清元为什么做这样的事,但是如今云梧宫是最危险之地,只怕难进难出。 “可你不是担忧黎妃娘娘。”启清明整了整肩上衣衫,“今夜这件事情实在蹊跷,就算启清元真的逼宫,也不应当如此顺畅……我总觉得有些怪异。” 启清明沉默片刻:“就好像……这是一个刻意让出来的空子,只等着他向里钻一样。” “你是说……这是陛下故意为之?”黎念容话一出口,便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皇帝心有谋略,但是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造出一个空子来让大皇子上演逼宫这一出戏剧……未免太过冒险。 登上高位的人,怎么可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以身作饵只为了引出有反逆之心的人。 “不知道。”启清明目光也望向云梧宫中灯火,轻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了,我从未看透过他的心思,想必启清元也一样。” 当初新朝初立,皇帝本有发妻,发妻又死在北狄手中,当时都城世家都担忧皇帝会顾念旧情,对大皇子多有偏爱,甚至直接将其立为储君——毕竟既长又嫡,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为此当年的都城世家还忧虑不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可是直到皇后诞下三皇子,皇帝也没有提起立储之事,甚至当年旧部数次上奏本请求立储,都被搁置,或是在世家一派的言语中继续推迟。 二十多年来,启清元便只是大皇子,皇帝就这么压着他,不说给他封王,也不说立他为储。这样被不冷不热的搁置着,无异于两面煎熬。 至于启清明,皇帝倒是早早的做了决断,给他一个封号把他踢出夺嫡的预备队伍。 大家各有各的烦恼。 “如今云梧宫被围着,就像是被合上的蚌壳。”启清明抬手摘下一根不知何时粘在黎念容发上的草叶,淡淡说,“总得进去看一眼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放心吧。”他眯着眼睛笑眯眯道,“我的武功还是不算差的,从前也做过侦查敌营的事情,三进三出都没有被发现呢。” 黎念容将信将疑的盯着他肩膀。 启清明目光瞥到肩膀处的伤:“……” “这是个意外!”他压着声音强调,“这样吧,我去试试,若是一个时辰还没有出来,你就和青霄走,去猎场找启清稚……” “让青霄现在就离开行宫往猎场。”黎念容打断启清明的话,“至于云梧宫……” 如今最关键的是云梧宫中情形。 黎念容沉默片刻,从袖中掏出两小包黄纸包裹的粉末:“此次出行匆忙,我并没有带太多的药粉,你们一人一包,若碰上有无法解决的情况,就洒过去。” 青霄和启清明各自拿了一包。 黎念容又掏出一个小瓶,从瓶中倒出两枚小药丸:“这是解药,你们提前服下,届时可以防止自身受到影响。” 青霄接了,谢过黎念容,取了启清明的玉佩,身形消失在树丛。 灌木后就只剩下黎念容和启清明两个人。 黎念容盯着启清明的脸看了片刻。 启清明伸出一根手指,信誓旦旦道:“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都无所谓。”黎念容抚额,“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那应该没事。我之前在北拒关的时候受伤都来不及包扎就……”他抬了抬右手,却冷不防扯到伤口,眉头不受控制的轻皱。 黎念容敏锐捕捉到他面上的表情,叹了口气,将袖中一直压着的最后一瓶小药丸拿出来:“这是止疼的,可以麻痹痛感,但是对身体伤害也极大……若非关键时刻,不要使用。” 启清明接过药丸看了片刻,突然冷不丁凑过来,在黎念容下颌处迅速亲了一下:“等我回来。” 随后身形迅速没入树林中,在轻微的窸窣声中消失不见了。 · 云梧宫。 云梧宫中灯火通透,宫侍战战兢兢贴靠墙边而站立,大殿中气氛凝滞,无人敢发一语。 皇帝坐于大殿正中,目光沉沉的看着方才率领黑甲士兵闯进来的大皇子启清元。 与过往一贯的温和儒雅装扮不同,启清元今夜一身劲装黑甲,向来只绾玉簪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乌黑利落的马尾,手提一柄长剑,神色凝肃的立于大殿正门。 在他身后,是排布成两列的黑甲士兵,他们手中剑放在腰侧,灯火煌煌,落在黑甲上,映照铁器冷光。 皇帝掀起眼皮,抬眼看向启清元,这个今夜率兵包围了行宫,要对他“逼宫”的长子。 “既是逼宫,怎么只站在门口,不入殿中来?”皇帝低低的咳了一声,目光放长,望向门外的黑暗:“元儿,江渊不在,你该不会便不敢动手了吧?” 江渊是太尉的名字。 太尉大人位高权重,平日里官员们皆称其官职,用敬称,久而久之,他真实的名字反而被埋没,小辈们鲜少听闻。 也只有皇帝,才能叫出这个被时间埋藏许久的名字。 启清元闻言手中握紧剑柄,目光抬起,与正中座椅上的皇帝目光对视。 他看向皇帝的目光复杂,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只是嘴唇微动,并没有开口。 皇帝的手放在檀木雕刻的椅柄上,习惯性的轻敲了两下上头的花雕,仿佛九五至尊位上轻敲龙头一般,并不见慌张恐惧:“我知晓你有夺嫡之心,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培植羽翼势力,可既然选了逼至我面前的这一步——难道还需要他人来辅助你做决断吗?” “还是说,逼宫这件事,并非你所主导,而是有人在背后替你出谋划策?” 岁至中年,皇帝的声音不高,甚至还有些低沉,但却积攒着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威严。 他说这话时的姿态放松,却每一个字都落入凝滞的空气中,发出一下下碰撞声响。 敲在启清元的心上。 青年有些忍耐不住,提着剑步入大殿。大殿中只皇帝一人,其余的宫侍都被轰遣出去,启清元快步走向前,一把将手中剑插在皇帝面前的矮桌上。 剑刃划破桌上酒碗,刺入矮桌纹理,酒液滚洒一地。 启清元握着剑柄,紧咬牙龈看着眼前之人。他早已不复年少时风华意气,发间添了霜白,面上也呈现出垂老之态。 但却没有露出半点儿他先前所预想过的诸如愤怒,痛苦,恐惧之类的情绪。 皇帝的神色十分安宁,除了最开始看到黑甲士兵时表现出来少许的惊讶,之后便恢复如常。 “父皇果真什么都不在乎吗?”启清元咬牙问,“当年北狄三皇子以母亲做威胁,母亲被逼自刎,三年孝期未满,您入主京都,便封了那沈氏做新皇后……更是与北狄修好,娶了北狄的公主。” “当年跟随您的旧部,哪一位不是沙场搏命,跟随您征战数年,只盼着跟随您能封妻荫子,得一份安生……朝局立后,您却与京都的世家联手打压他们,不念半点儿旧谊!”启清元想到什么,发出一声嗤笑,“父皇总说制衡之道,可曾想过,所谓的制衡,其实早已将您身边的人一一拔走,今日局面,不过是早晚——” 他看着皇帝,皇帝面上仍旧平和,身体微微后仰靠着椅背,一副倾听他话语的样子。 就仿佛充满愤懑的一拳打在了空气上,一时找不到落点。 启清元口中的话语戛然而止,似是想起什么,脸色有些难看的闭嘴。 片刻后换了神色,温和出声道:“既然父皇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不如便将立储退位的诏书写了吧。” 他微微抬手,身后便有一名士兵双手捧着卷轴走上前来。 启清元抓过卷轴,放到桌上,将其展开,然后吩咐士兵道:“磨墨。” 士兵俯首研磨墨块,皇帝看着那份在他面前伸展开来的卷轴,抬眼看着启清元,询问道:“若我依你之言写下诏书,你当如何?” 启清元瞥了一眼桌上展开的空白诏书,回答道:“儿臣自会让父皇安度晚年。” “若我不为你写这份诏书,”皇帝道,“元儿,你会用桌上这把剑,杀了我吗?” 这话问得过于直白,旁边研墨的士兵都动作一顿。 启清元闻声惊愕,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座椅上的皇帝。皇帝面色平和,似乎在询问他午膳是否要吃鱼一般平淡。 有何指教 是子篡父位,还是…… 云梧宫中外面围得水泄不通,启清明只能趁着士兵巡逻转向的空隙,借一颗榆树无声息的爬上墙头,翻入墙内。 从墙翻下的位置是一处荷池,启清明悄无声息的在池边落地,却不防池边湿滑,不慎发出轻响。 他呼吸一滞,放轻了动作,屏息静候了片刻,才发现四周无人。 荷池四周黑漆漆的,连灯也没有点。池里荷花早已凋谢,甚至连着根茎被宫侍拔走,漆黑夜色中只能看见乌色的一汪静水,像是映照天色的浓墨。 启清明扶着身后的墙壁轻缓了片刻,垂首看了一眼肩上伤口。 今夜为了行动方便,他穿了黑色的衣衫,与夜色相近,就算撕裂伤口血迹晕染也看不出几分。 启清明虚虚拂了一下右肩伤处,眉宇微蹙,轻“啧”了一声,提步向云梧宫宫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绕后沿着小道一路行走,竟然畅通无阻,云梧宫中没有任何黑甲士兵巡逻,甚至没有走动的宫侍,周遭空旷寂静,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响。 快靠近云梧宫主殿的时候,才远远的看见灯光,和灯光映照下威严守着的黑甲士兵。 启清明扫了一眼,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向着云梧宫偏殿的方向走去。 偏殿虽然也有黑甲士兵看守,与正殿的乌泱泱一片就没得比了,只一小队守在殿外,来回巡逻。 偏殿门口只有两名士兵,负责看门,其中一名靠着墙壁的士兵从腰间取了一只水袋小口小口的啜饮。 与他一同负责看守的高个子士兵动了动鼻子,凑到拿水袋的士兵旁边仔细闻了闻,斥道:“我们奉命看守,你竟然偷偷在水袋里装酒,不怕误事!” “这有什么误事的。”拿着水袋的士兵又饮了一小口,“他们都跟去大殿,唯独我们几个被遣过来看守这黎妃娘娘。几个女子,高墙重兵,外面还有一层,还能逃出去不成?” 说着他将水袋递到高个子士兵手边:“这大冷的天,风吹在脸上就跟刀子一样,还是喝口暖暖身子吧。” 此时一阵寒风卷过,树叶落到地上,发出“哗啦——”擦过地面的声响。 高个子的士兵立刻看向四周,警惕是否有什么风吹草动。然而四下确实无人,空落落干净净的,只三两片干枯的叶随风在地面滑动。 “都是树叶。”拿着水袋的士兵将水袋强塞到高个子士兵的手中,“放心吧,黑甲军将这云梧宫围得水泄不通,外面就是连只猫儿也进不来——再不喝一口,这骨头都冷透了。” 四周确实没有看到什么人影,高个子的士兵捏着水袋,迟疑了片刻,也灌下一口烈酒。 启清明从偏殿侧方翻下墙头,远远的扫了一眼门口两名站在一起的士兵,脚步轻盈的向殿内走去。 云梧宫中的偏殿倒是一切如常,宫殿中点了灯,两名侍女站在庭前私语,偶尔抬眼瞥一眼守在殿外的士兵,神色焦虑不安。 一名看起来年岁稍长的侍女从廊道转出来,走到庭前,看到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女,神色微变,斥问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娘娘如何?” 两名侍女慌忙道:“天冬姐姐,奴婢们方才在里面照顾着,已经给娘娘上了药,可娘娘说想自个儿待会,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天冬是黎姝云身边的大宫女,虽不是从初入宫就跟着她,算下来也有七八年了,是她留云殿里最可信贴心的人。 听到黎姝云将给她包扎伤口的小侍女赶了出来,天冬神色有些担忧,迟疑片刻,还是上前,轻声敲门?:“娘娘……” “我无事。”黎姝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微低带着些虚弱,“我只是想安静片刻,不会自寻短见,放心吧。你们也不必一直守在门口,去小厨房吃点东西吧。” 天冬低头不答。 黎姝云又道:“不用怕,他们只是守在殿外,不会再进来了。” 天冬这才应了,但也只是让庭前两名小宫女离开了,自己仍旧守在门前。 听着外面两名小宫女离开的声响,黎姝云眼睫轻抬,扫了一眼面前敞开的窗,窗外是一片假山石,石间生了交错的松枝。 “出来吧。”黎姝云轻轻压着脖颈,低声说。 启清明这才从假山石后现身,快步走到窗边。黎姝云让出空间,让启清明可以从窗翻进来。 等启清明进了房间,黎姝云便迅速无声息的关了窗户。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刚翻进窗来的启清明压低了声音问道:“姑母这伤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伤你了?” 黎姝云回过身来。她穿了一件柔兰色衣衫,颜色朴素柔和,没有太多的装饰,衣袖上却落了数点深红。 她的脖颈处,更是缠绕着素白色的绷带。 黎姝云闻言手下意识轻抚了一下脖颈伤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启清明:“外面团团守着,你怎么进来云梧宫的?” “我一个人,翻进来自然容易些。”启清明答,“稍避着些他们的视线,便可以了。” 说罢又看向黎姝云脖子上的伤势:“得知今夜云梧宫出事,您又被困在其中,念容大概有些担忧……所以我来看看。” “我没事。”黎姝云在旁边小榻坐下来,微微抬手示意启清明也坐下,“不过是最初那些士兵闯进来时,凶神恶煞,一副要守在院内的样子……我身边都是些小姑娘,也不懂什么,怕得紧,我便逼了他们一把,让他们退到偏殿之外去罢了。” “我自己下的手,我有分寸。”她的神色平淡,似乎并没有因为今夜之事而受到惊吓。 “倒是你。”黎姝云看向启清明,轻抬下巴,“既然知道出了事情,不第一时间想着怎么勤王救驾,在你父皇面前搏个好脸面……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自投罗网吗?” “我来一是为了确认您的安危,二来就是……”启清明向着主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声音有些放缓,“想问问您,今夜在这云梧宫中,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是子篡父位,还是诱蛇出洞。 “哈。”黎姝云扫了启清明一眼,发出轻笑声,“你倒是个聪明的。” “今夜之事确实是你那位皇长兄与太尉江渊所策划谋导,他们命令黑甲军在行宫周遭屯扎驻守,等待陛下前往行宫,便将行宫围起,隔绝与外界的交流,用意嘛……估摸着是逼你父皇立储。” “立储?”启清明眼皮一跳,“如此数量的黑甲军,就为了立储?” 黎姝云似乎觉得颇有意思:“听你的意思,你有更高的见解咯?”她话语微微一顿,问启清明道,“若你是启清元,你当下要如何?” “谋逆,篡位。”启清明坐在黎姝云对面,面无表情的说,“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只求一个储君,未免太不值当。” “再则,就算求到了这个储君,日后也必遭受忌惮……”他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转言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呢?” 黎姝云笑了,手指撑在颊侧:“你的逆反之心倒是颇重……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你父皇?” “姑母不会。”启清明摇摇头,“我要的是什么,就算不说,姑母也能猜得出来。” 黎姝云没有接这句话,而是站起身来。柔兰色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轻晃,灯光下像是水色流动。 她走到窗边,对着那扇闭合的窗,背对着启清明道:“中秋之宴,无佚之毒,京郊猎场,饿虎扑食。陛下手中的禁卫军也不是吃白饭的,自然能够查出其后的蛛丝马迹。” “所以姑母的意思是说,今夜云梧宫之事……”启清明抬眼,“果然是一个局吗?” “或许是,或许也不是。”黎姝云低头,轻轻的笑了声,“九五至尊,心思莫测,若真是做局,又何必亲身入局?这些年来启清元和启清稚,还有你——你们在做什么,或许他比你们想象的还要清楚。一些事情能够发展到今日之地步,或许不仅仅是养精蓄锐,日积月累,也有可能是一直关注着这一切的人……在纵容着这样一番发展。” 黎姝云的话并不婉转,甚至有些直白,启清明一瞬便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少年猛地站起身来:“您是说今夜——” 他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的拔高。也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啪啦——”一道碎裂声响,随后一阵明显的脚步声愈行愈近,天冬的话语声音隔着门窗传来:“……太尉大人。” 太尉江渊身着黑甲,腰佩玄剑,满身冬日里的寒风冷意,披风在肩后飘动着,分明不在战场,却仿佛裹挟着一种战场中经年累月磨砺出的铁血气势。 大踏步走入别院,他的态度倒是十分礼貌,音色偏冷,沉声询问天冬:“黎妃娘娘可在?” 说着他扫了一眼门窗,便走上台阶,要推开门。 “娘娘休息了!”天冬急了,连忙阻拦,高声道:“太尉大人,江大人,娘娘休息了,您此刻闯进去,不合规矩!” 太尉脚步顿住,目光冷冷的扫向天冬,手握上腰间玄剑。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黎姝云站在门口:“太尉大人对我宫中的人有何指教。” 太尉的手仍放在剑柄上,看到黎姝云,面色也不变,只平淡道:“指教不敢,我来向娘娘取一样东西。行宫有变,陛下托孤,必然留了诏书,还请娘娘将诏书交与我保管。” 风冷天寒 还是不要在外面乱…… “诏书?”黎姝云站在门前,眼神扫过江渊腰侧的玄剑,神色微冷,“太尉大人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 江渊却施然一笑:“黎妃娘娘是聪明人,有些话想必不用我多说。” 他右手抬起,轻轻向前一挥,淡声说:“搜。” 原本守在偏殿之外的黑甲士兵立刻列队冲进来,直撞开门,从黎姝云的身侧进入房间。 黎姝云被黑甲士兵的动作撞了一下,身子一歪,向前踉跄,被天冬迅速上前扶住:“娘娘!” 天冬眼含悲愤,看着鱼贯而出,粗暴地翻找着黎姝云房间的黑甲士兵,咬紧了下唇。 “我没事。”黎姝云由着天冬搀扶自己手臂,虚弱声道,“让他们搜好了。” 片刻后,一名黑甲士兵拿着一份明黄色的绸卷跑出来:“报——找到了!” 黑甲士兵将明黄色的绸卷双手奉到江渊面前。 江渊轻轻抬眼,从士兵手中接过绸卷,展开查看。 看到这一幕,天冬神色惊愕,手上不由得绞紧了黎姝云的衣袖。黎姝云察觉到这力道,无声的抬手轻轻安抚她。 江渊看了片刻,将手中绸卷合拢,遥遥向着黎姝云行了一礼,带着黑甲士兵离去。 偏殿重归冬夜的冷寂,只剩下原先那几名仍旧守着偏殿四周。 天冬的手微有些抖:“娘娘......” 她看着黎姝云,颤声问:“太尉大人与大皇子是真的要谋逆吗?那我们......” 可怎么办。 后面的半句话天冬没有说出来,但黎姝云从她的眼中读出了这份意思。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安抚着天冬的手背。 黎姝云回到房间,关上门扉,打开屋内对着后院的那一扇窗,看见启清明背靠着墙壁坐在墙根下面。 她有些惊讶:“你还没走?” “没有。”启清明摇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姑母。” · 黎念容在云梧宫外的隐蔽处等了许久。 她原本就是有些怕冷的,冬日里总爱将屋子里炭火烧得暖和,出门更是披风手炉一样不落。 他们从茯苓宫离开时匆忙,再加上是偷溜出来,根本没来得及考虑更多,直到青霄和启清明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时,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周遭寒意刺骨。 黎念容双手合拢,哈了几口热气捂在脸颊,试图传递一些温度,让被冻僵的脸颊缓和片刻。 寒冷与寂静中,风吹树叶的“呜呜”声分外明显。 黎念容索性将手缩在袖子里,捂住冻僵的耳朵和脸颊。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当黎念容将手从脸上拿下来轻吹的时候,忽然耳朵从周遭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细碎的,小小的。 像是什么踩过草叶泥土的声音。 这声音引起了黎念容的注意。她敛屏呼吸,竖耳静听声音的来源。 似乎并不遥远,细细碎碎的,一深一浅,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发出响动。 天色黑暗,树林中并看不清楚,黎念容没有贸然动作,而是等了片刻。 片刻后,一个毛绒绒的白色团子从树后露出来,蹄子踏在草叶泥土上,发出窸窣的轻响。 白团子停顿了片刻,向黎念容的方向跑来。 呃......兔子? 黎念容大脑停顿了一瞬,手上动作却已经将跑到脚边的兔子抱起来。兔子后退还包扎着一段素白绷带,因为在草叶泥土间跑动而染了些泥点。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黎念容揉了揉兔子的毛。 兔子自然不能回答她,只是毛绒绒的拱着她的掌心。但很快黎念容便听到了其他的声音,杂乱的,靴底踏过鹅石小径,铁器划擦过地面的声音。 “给我找。”女子的声音隔着寒风枯叶冷冷传来,“若是他们离开了行宫,今夜今夜谁都别想活!” “......是!”士兵战战兢兢的应道。 黎念容躲在树后,遥遥的看了一眼,见到许多拿着火把的士兵,奉命令在树丛中翻找着什么,对他们下令的女子一身黑色劲装,长发挽起,只留一缕长长的垂在脑后。 在黎念容的角度,并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只隐约可瞧见她的身形。 是施琳琅。 自中秋宫宴一别,施琳琅就有如人间蒸发了一样,遍寻不见。这还是自那之后黎念容第一次碰见她,却没想到是这幅光景。 只是不知今夜她出现在行宫,带着一队黑甲士兵,这是在找谁。 黎念容待在树后,尽量让自己不发出响动。那些士兵正在搜寻周遭,她所在的这个位置虽然隐蔽,但是很难保证不被发现。 今夜可与中秋宫宴那夜不同,若是被发现了...... 这样想着,突然一阵风来,吹起地上的枯叶,卷到她的身上,发出一道清脆声响。 搜寻这片区域的士兵立刻对声响有所察觉:“谁!” 黎念容呼吸停滞一瞬。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强压着想要爬起来逃跑的下意识反应,将自己按在原处,身体一动不动。 但是士兵还是向着这个方向走过来。 他们猫腰试探着,一前一后,想要将黎念容所在的区域包围。 就在此时,黎念容忽然觉得怀中一空,从方才便窝在她怀里的兔子突然蹿了出去—— 它的后腿受伤,踩在树叶上发出清晰的响声,微小,但在夜色中十分鲜明。 兔子暴露在两名士兵的眼中。 见是只兔子,士兵不由得松了口气,警惕微微放缓。 但是这边的动静还是引起了施琳琅的注意。她向这个方向看过来,询问那两名士兵道:“发现什么了?” 士兵道:“回施姑娘,我们看错了,只是一只兔子。” “兔子?”施琳琅皱起眉头,“天寒地冻,行宫哪儿来的兔子?” 除了茯苓宫里从猎场抱来的那一只...... 施琳琅轻轻眨了下眼睛。 “搜。”她说,“把这片区域细细搜寻,将那兔子揪出来。” 士兵有些不解,但还是遵从施琳琅的命令,借着火光在树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找寻。 身后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 黎念容深吸了口气,从树后起身,走出来:“琳琅姑娘。” 看见黎念容,施琳琅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语气却故作惊讶道:“黎姑娘怎么在这里?” 她食指屈蜷,轻轻摩挲在下颌处:“我去茯苓宫找黎姑娘,黎姑娘却不好好在那里待着......真是叫我好找。” “你是来找我的?”黎念容将衣袖上沾染的草叶拂落。 “怎么能说不是呢?”施琳琅笑,“夜色深重,黎姑娘还乱跑,可不太好呢。” 她向前走了几步,到黎念容面前,“既然黎姑娘在这云梧宫外,那么二皇子殿下想必也不会远吧。让我猜猜,他去哪里了呢?” 施琳琅轻轻转头,环视周遭,目光停留在左侧云梧宫的墙头:“啊呀,该不会偷偷跑进云梧宫里面去了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黎念容神色如常,“我的兔子跑了出来,我一路追着它到这儿的。说起来,倒还得问问施姑娘带着这么一队士兵在行宫中是要搜寻什么......据我所知,护卫行宫的禁卫军并非是这般装束吧?” “这就不是黎姑娘该关心的事情了。”施琳琅懒洋洋的说。 话音方落下,旁边的黑甲士兵拎着一个白色的毛球走过来。黎念容看了一眼,正是那只后腿受伤的兔子。 施琳琅轻抬下颌,示意士兵将兔子给黎念容,然后淡声道:“兔子寻到了,黎姑娘,回茯苓宫吧。今夜风冷天寒,还是不要在外面乱逛的好。” 一场叛乱 保持安分 施琳琅带了一整队黑甲军士兵,约有十几人,黎念容自认打不过,挣扎也没什么效果,乖乖的被施琳琅压着回茯苓宫。 从云梧宫往茯苓宫的小道上寂静,两名黑甲士兵持着火把走在前方,火光在夜色中随风吹动摇晃,在地面落下婆娑的影。 “施姑娘。”黎念容抱着兔子,叫住施琳琅,微微侧首,“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施琳琅今夜心情似乎不错,音调微微挑起,随口应道:“嗯?什么事情?” 冷风迎面吹来。黎念容拢了一下领口,快步跟上施琳琅:“我想问施姑娘,关于无佚之毒,当年之事,其实你并未说完,对吗?” 听到这话,施琳琅明显有些惊讶,竟然停下脚步来看着黎念容,鼻音轻轻地哼了一声:“何以见得?” 黎念容将早已在心中盘桓多日的疑问讲出:“姑娘出身医药世家,对我师父颇有了解,你我第一次相见,更是对他直言嘲讽,不遮敌意。起初我以为是因为百草谷近些年来声名鹊起,影响了施家,姑娘看不顺眼才如是。直到后来中秋宫宴,我从姑娘口中知晓无佚之毒。” “姑娘所叙,当年之事,无佚之毒被用于两军交战,虽大败北狄军,却也让百姓为无佚之毒所苦。这两个月来我反复思索姑娘的话语,也查阅了诸多典籍......按照中秋宫宴上太医署为众人熬煮的驱寒汤药,我推测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感染无佚之毒,就算感染发作,也可缓解苦寒之痛。” “这样的方法太医署一直都知晓,想必也是从当年流传下来的。但我翻阅诸多史官记书,书卷上记载了立朝前的大小战事,却没有一件与那场战争相吻合。” “我认为无佚之毒虽然严重,但并没有到严禁史书书写的程度。所以我想,那场战事......你应当并未与我说尽吧。” “你倒是聪明。”施琳琅点头,“可那又如何呢?” 她与黎念容并排走着,两人之间并没有隔什么距离,远远看去像是结伴出游的姐妹。 施琳琅抬手,扯了两下黎念容怀里的兔子耳朵。兔子被扯疼了,挣扎着朝黎念容怀里埋头,只露出一截又短又圆的尾巴。 “妹妹还真是天真。” 施琳琅笑着将手从黎念容怀里的兔子身上拿开,微微低头,在她耳边压着声音说:“当年之事,被陛下列为禁忌,不许流传,若是私下议论,被抓住了,可是要下诏狱砍头的。” 黎念容瞳孔微微睁大。 但是下一刻施琳琅便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毕竟有些时候,改换天日也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说到此处,施琳琅话锋一转,问黎念容:“若是你,这样的事情,该如何解决?” 无佚之毒扩散感染的特质类似于疫病,以对待疫病的法子处理它便可,这个问题对黎念容来说并不难:“隔离已经染毒的病人,断绝他们与外界的接触,然后研制解毒之法,想办法加以控制......” “是啊。”施琳琅道,“确实应该如此。” “当年无佚之毒刚刚出现,便一传十,十传百,势如星火燎原,不可遏制......甚至军中都有士兵染上此症。陛下将所有染上无佚之毒的百姓士兵关在那座城池内,并命你师父研究解毒之法,无数人忍受着寒冷痛苦,盼着这一点点微小的希望......你师父却在钻研了一个月后,给出此毒并无解法的论断。” 施琳琅微挑眉梢,“当时军中有众多医者,其中不乏百年世家,经验丰富的老医师。众人对此表示质疑,请他将无佚之毒的方子给出,一起尝试......可你师父却称,无佚之毒祸害黎民,他已将方子毁去,绝不让它再重现世间。” “数万人,就这样被关在一座城内,没有药方,没有解药,不得和外界相通,连衣物棉被都要争抢,更别说干粮和水......每天都有人忍受不了极寒的痛苦折磨,自裁以了结生命。” “这样的痛苦和煎熬折磨着城中每一个人,最终积压爆发,喷涌成泉——发生了一场叛乱。” “当时许多人称其为叛乱。”施琳琅看着黎念容,玩味似的打量她的神色,“身中无佚之毒的人们不再受控,他们从城中闯出来,想要用性命搏一条生路......只可惜手无寸铁,如何与训练有素的士兵与甲胄相抗。” “那一场叛乱被迅速镇压,所有踏出城外的人都被坑杀,无一存活......世人对此三缄其口,不敢议论,史官更是不敢记载。” “既然史书没有记载,施姑娘为何知晓的那么清楚?”黎念容问。 夜色里寒风吹起,吹起施琳琅垂在背后的那一束长发翩飞,像是水中舒展生长的蔓。 她伸手顺了顺被吹乱的发:“战乱逢灾,伤病遍地,医者当随灾祸而行。我父母云游行医,碰上此事,为了救治百姓,也被困于城内。” “他们......” “自然死在那时。”施琳琅看了黎念容一眼,似笑非笑道,“去救助百姓的医者,被和染毒爆发的百姓一起,埋在深坑之中。” 黎念容寂静片刻:“......抱歉。” “倒也不必你来对我抱歉。”施琳琅嘲弄着轻笑了声,“不过我没有想到,比起二皇子的安危,你似乎更关心你师父的事情?” 黎念容看了施琳琅一眼,没有回答。此时两人已经到了距离茯苓宫不远处,从她们二人所在的地方望去,可以明显的看到有一队黑甲军士兵围守在茯苓宫周遭。 其中一个统领装束的男人看到施琳琅,向她的方向走过来:“施姑娘。” 施琳琅向他回礼:“江统领。” 她向那名统领介绍身边的黎念容:“这位是二皇子妃,礼部黎尚书之女,黎念容黎姑娘。统领今夜护守茯苓宫,可要把人给看好了,省的黎姑娘再不慎乱走,生出什么危险来。” 这位江姓的统领生得黝黑,穿着漆黑的铠甲,夜中便有些看不清五官,只觉得迎面一股冷寒之意。 寒风中他的声音肃穆沉着,向施琳琅道谢:“多谢施姑娘。” 黎念容看向施琳琅,也道:“多谢施姑娘。” 等到施琳琅离开后,那名江姓统领向黎念容道:“王妃请。” · 黎念容跟青霄,启清明翻墙出去,当时白芷被她留在了茯苓宫内。走入茯苓宫,黎念容一眼看到白芷神色焦虑的在庭前走来走去,听闻声响,循声望来,看到黎念容,登时愣了片刻。 随即快速的反应过来,快步走向黎念容:“小姐!” 她抓着黎念容的手,眉宇饱含担忧,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忌惮着跟在黎念容身后的那位黑甲军统领,欲言又止。 幸而那位江统领只是将黎念容送入茯苓宫内,并没有过多停留,便转身离开。 看着身着黑甲的男人离开,白芷才松了口气,抓着黎念容的手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担忧道:“小姐,你没事吧?” “无事。”黎念容摇头。 她看向白芷身后,几乎茯苓宫中所有的侍女都聚集在这里:“这是......” 白芷垂下眼睫:“您和二皇子殿下离开没多久,便有一队穿黑甲的士兵持剑闯进来,领头的就是方才跟您一起进来的那位统领。他一进来就问您和殿下的行踪......我本想拦着他,说您休息了,却不想他直接带着士兵持剑闯进房间......发现您与二皇子不见了,便要逼问我们。” 说到这里,白芷轻轻闭上眼睛,仿佛想起什么:“若不是一名施姓的姑娘及时出现,拦阻了他们,恐怕今夜茯苓宫中便要见血了。” 她紧紧握着黎念容的手:“幸好您没事,幸好......” 白芷的手指在风中吹得冰凉,掌心却残存着一点暖,指腹轻微的颤抖展现出她心中强压下的惊慌。 “我回来了,不会再让你们有事了。”黎念容反握住白芷的手指,安抚她。 白芷轻轻颔首,目光却颇有些忧虑:“今夜......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今夜注定不是一个安生的夜晚,黎念容在心底轻叹。 她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那位黑甲军统领离去的方向,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廊道。这位统领出身江家,看施琳琅的样子也十分尊敬他,想必是曾经上过战场,且颇有能为之人。 但他身上没有半点沙场之人的锋利肃杀之气,反如利剑藏于深鞘,沉稳冷肃。 但黎念容绝不觉得他是一个好说话心软的人。 黑甲军将茯苓宫团团围住,施琳琅又将她送回来,如今众人便是案板上的鱼肉。若她们不能在今夜保持安分,那位守着茯苓宫的统领恐怕不会介意剑刃上多一条或几条性命。 “不能怎么办。”黎念容摇摇头,“留在这里,保持安分,或许就是最好的做法。” 放下武器 黎念容听到背后…… 一夜漫长。 黎念容坐在窗边守了一整夜,这一夜窗外落了雪,冷薄的一层,如霜般铺在庭前石阶上。 启清明一直没有回来。 没有自己从后墙翻进来,也没有被施琳琅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找到,押送回来。 虽然心中知晓当下这个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但黎念容还是止不住心中担忧。 启清明的身上毕竟还带着伤,云梧宫中的兵力更是远非茯苓宫可比,甚至施琳琅已经猜测他偷入的云梧宫“”虽然对于这件事情黎念容并没有做出回应,但是只要施琳琅将这样的可能性告诉云梧宫那边的黑甲军…… 那么从云梧宫中搜寻出启清明,就只是时间问题。 茯苓宫众人都聚集在大殿中,年岁稍小的侍女们缩在角落里互相安慰,年岁稍长一些的胆子要大一些,尚能分出些精力来留意守在茯苓宫外的黑甲军动向。 天色将亮时,一道箭矢破空的声音从茯苓宫外传来。 那道声音并不太清晰,但一名靠近窗边的侍女立刻察觉到了,有些慌张的从坐着的角落站起来。 “怎么了?”黎念容注意到响动,询问那名侍女。 “王……王妃,外面好像……”侍女努力让自己情绪平缓下来,清楚的咬字道,“我听到有箭矢的声音……似乎打起来了!” 此言一出,茯苓宫大殿中的侍女们如一潭死水被搅动,难以抑制的窃窃私语起来,甚至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侍女睁大了眼睛问:“打起来了,是有人要来救我们了吗!” 在这茯苓宫中待了一整夜,见识过黑甲军的威胁后,即便那些士兵依令退到茯苓宫外,却还是给这些姑娘们心中留下恐惧的印象。 说不定什么时候黑甲军就会再度冲进来……所以没有一个人敢轻易合眼。 此刻听到外面有了响动,她们都变得惊喜起来,紧握着彼此的手,难掩心中激动。 “先别激动。”黎念容从窗边站起来,制止大殿中这种雀跃起来的气氛,“我们被困在这茯苓宫内,外面就算有箭矢破空之声,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守在茯苓宫外的黑甲军,若真有变故,他们第一时间会做什么,我想大家心中都无比清楚。” 让黑甲军将茯苓宫围起来本就是一道进退之策,进可防止她们干扰参与,破坏计划,退则可以以这些人的性命用作威胁,搏一条后路。 虽然看起来目前这些黑甲军不准备对她们做些什么……但发生变故,难保不会出现未曾设想的情况。 听到黎念容的话,殿中侍女也有些清醒,方才兵戈箭矢之声带来的雀跃欣喜一下子被压下去。 是啊,若真的有人来围攻这些黑甲军,他们胜了,她们仍旧逃不出被困在此的状况,他们败了,直冲进来拉她们祭刀也不无可能。 毕竟昨夜…… 昨夜黎念容不在时,那位黑甲军的统领差点便要让这茯苓宫中见血。 这幅场面黎念容没有见到,可在场的侍女每一个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一回忆眼前便是那冷而雪亮的刀刃。 “所以我们不能就在这里什么都不做。”黎念容轻轻吸了口气,缓声道,“倘若真的有黑甲士兵冲进来,绝不能坐以待毙。” “可,可是该怎么办啊……”最开始从窗边站起来的侍女焦虑道,“他们将茯苓宫团团围着,我们又手无寸铁,就算冲上去,也只不过是……” “是啊,我们该怎么办……” 陆陆续续的有微弱而细小的声音从大殿中响起,犹如海潮般,推拉起伏。 甚至有目光悄悄的的看向黎念容。 “昨夜保持安分,是因为黑甲军就守在茯苓宫外,我们有一丝一毫的动作都会被他们察觉……但既然现在外面有了些骚乱,我觉得可以赌一把。”黎念容向前走了几步,“我们不能一直待在大殿里,若是黑甲军冲进来,抓我们一抓一个准儿……茯苓宫的花园很大,可以各自分散藏进去。” “可是就算是那样,也坚持不了多久……”有侍女出声,“花园里虽然有盆景和假山,但是大部分地方还是空旷,能藏人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昨夜他们闯进来时,就已经将整个茯苓宫从里到外搜寻过一遍了,我们藏起来,他们肯定很快就能找到。” “不尝试就永远不知道结果是失败还是成功。”黎念容轻声说,“藏起来总归比留在这里要拖得时间长一些……或许在黑甲军找到我们之前,就已经被来救援的人马清除干净了呢?” 虽然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是大殿中有些胆子大的侍女已经心动:“王妃说得不错……若是留在这里,他们找我们就太容易了。” 黎念容微微点头,走到敞开的窗边:“从后窗翻出去,去后院的花园里……记得躲藏的分散一些。” 侍女们没有犹豫太久,皆点头道:“王妃说得……有道理。” 她们拿来垫脚的小凳子,尽可能动作轻微的从黎念容打开的窗户翻到窗外去,无声的落到地面。 “对了。”黎念容注意到窗外还在落细碎的雪,“记得躲藏时路线隐蔽一些,不要在地面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落地的侍女看到脚下薄薄的一层雪,轻轻颔首。 侍女们一个接着一个从窗户翻出去,到了那个年岁十三四的小侍女。她提着裙子站到小板凳上的时候动作顿住,问黎念容:“王妃不走吗?” “走呀。”黎念容道,“但我得先布置一些毒药障碍什么的……不然怎么拦阻他们的脚步。” “放心吧。”她安慰小侍女,“很简单,不会有事的。” 小侍女点了点头:“那王妃一定要动作快些。” 等到小侍女出了窗户,小小的身形在灰白天色里渐远,黎念容才轻出了一口气。 她看向身边的白芷:“你不走吗?” 白芷轻轻摇头:“她们可以去躲,但我跟着小姐这么久……倒也没有我弃了小姐自去躲藏的道理。” “而且小姐……原本也没打算躲藏吧。” 黎念容在白芷面前也没有什么好掩藏的,大大方方的承认道,“确实,我打算就留在这里。” “行宫此行匆忙,我带的也多是药膏药粉,没有几样可用的毒药,而且都……” 在云梧宫外分给启清明和青霄了。 黎念容轻叹了口气,“总是要有人留在这里拦一拦的,不然就算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处。” 此刻茯苓宫外的声响越来越近,兵戈交接的声音似乎就在眼前了。黎念容将敞开的窗户闭合,问白芷:“你怕吗?” “不害怕是不可能的。”白芷答。 她弯下腰,动作利落的将窗下的小板凳收起来,调侃黎念容道:“不过,方才小姐不是说,很简单,不会有事的吗?” 黎念容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你说的对。” 这时门外响起巨大的轰响,似是有什么砸到院中花树的枝干上。只剩枝干的树木被这震动搅得剧烈晃动,积了一夜的雪扑簌簌向下落。 紧接着有身着黑甲的士兵冲进来,一脚踹开茯苓宫大殿的门:“退到这里面来——” 话音还没落,便被从头顶掉落的手炉砸中脑袋。 手炉是铜制的,本身便有重量,直直坠落下来,原本存放在里面的碳饼几乎碎成了粉末,带着滚烫的温度洒了那名黑甲士兵满身。 即便有铁甲相隔,滚烫的碳粉还是顺着缝隙滚入他的铠甲和衣领缝隙。 士兵狠吸了一口气,看向将手里绳索扔掉的黎念容,张口要说什么,被后面突如其来的一棒子砸晕了。 黎念容点点头,跟从士兵身后走出来的白芷对视一眼,两人迅速的跑过去将门重新关上。 可是紧接着便有更多的黑甲士兵冲进来。眼看见殿门将要闭合,其中一名士兵动作利落而迅速,直接将手中长剑别在门缝中,阻止黎念容和白芷把门合上。 黎念容和白芷的力气敌不过这些士兵,只三两下门便被撞开,黎念容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但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咬开一直放在袖中的小小香囊,对着闯入大殿的士兵一洒—— 白色的药粉从香囊中飞出,落在黑甲士兵们脸上。虽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到了攻击,但是那名用剑别开殿门的士兵无疑首当其冲。 药粉不比毒粉,不会立刻让人的眼睛瞎掉或者产生什么不可逆的恶化,但是也在短时间内让他们感受到疼痛难以睁开双眼。 趁这个机会黎念容从地上爬起来向后躲,准备和白芷汇合,却不想那名士兵竟然忍耐力远超常人,硬生生的忍着双眼疼痛,伸手来抓黎念容。 “白芷——”黎念容大声喊。 白芷站在大殿的另一侧,手中拿了一坛黎念容方才紧急翻出来的启清明没有喝完的酒,另一只手拿着火折子,神色焦急。 按照她们事先商定好的,先用药粉阻碍这些黑甲士兵的视线,让他们的动作短暂停滞,然后黎念容与白芷汇合,将酒坛打碎,引燃火折子……趁着火焰燃烧起来的空隙,两人再从后窗逃走,寻找暂时躲藏的地方。 却不想此刻黎念容竟被抓住。 “扔!”黎念容大喊。 也就在此时,这名黑甲军士兵牢牢抓住了黎念容,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没有说话,但是那一瞬目光看向白芷,尽是狠厉威胁。 “扔……快……”黎念容被掐住脖子,挣扎着要说出的话语被淹没。 白芷手里拿着酒坛子,只要抬手就可以砸过去,可是看着黎念容她动作不可控制的迟疑了片刻。 就是这片刻空隙,便有其他的士兵反应过来,强忍着双眼的疼痛扑上去抓住白芷,将她手里的火折子和酒坛打掉。 酒坛落在地上,透明的酒液洒落一地,在从大殿门处灌入的寒风中飘散出冷冽的气味。 “别动!”士兵掐住黎念容的脖子,将她拉到茯苓宫大殿门口,正对着宫外大门。 茯苓宫的大门到内一路畅通,约有几百尺距离,在这个位置黎念容可以清楚的看到茯苓宫外的场景。 地面的薄雪被马蹄践踏成水,茯苓宫外一片混乱,薄暮的天光里,银甲的士兵持枪横扫,与黑甲士兵战作一团。启清明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杆长枪,身体后仰躲过向自己扫来的长剑,手持枪尾重重一扫,枪杆砸在与他对战的男人腰侧。 正是负责看守茯苓宫的那位江统领。 黑色的铁甲厚重,这一枪砸上去虽然发出砰然响动,却也没让江统领受多重的伤害。他硬生生忍了震痛,手中长剑直向下劈砍,迎着启清明的右肩斩去! 看见这一幕,黎念容瞳孔骤缩。 她可没有忘记启清明的肩上还有伤……更何况他这一身轻装,连甲都没有穿,若是刀剑砍上去,后果可想而知…… 但是身后的士兵紧紧掐着她喉咙,让她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茯苓宫外启清明躲避不及,直接脚下一松,摔滚在地。黑甲军统领的剑落下,擦着他的脸颊堪堪而过。 长枪沉重,距离太近不好施展,启清明直接一脚踹在那名江统领腿弯。 这一脚用力有些猛烈,黑甲军统领没及时反应,一下子向前扑倒在地。而就在这瞬息,启清明迅速捞过地上长枪,翻身站起,一横扫将枪尖逼至他的脖颈处。 “别挣扎了,统领大人。”他说,“说不准江渊比你先投降呢。” 被压在地上的江统领冷哼一声:“五百轻骑,你如何觉得会胜过三千黑甲军?” 启清明枪尖仍抵着他,没有答。 离的太远,黎念容在茯苓宫大殿门口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启清明将那位黑甲军统领击倒在地。 在她身后掐着她的黑甲军士兵自然也看到了。 “放下兵器!”掐着黎念容的士兵神色沉沉,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浑厚,隔着风雪也清楚的传到启清明耳中。持枪的少年抬眼看过来,见到黎念容被身着黑甲的士兵掐着脖颈。 “放下兵器!不然我就杀了她!”士兵喊道。 启清明脸上原本带着两分随意,听到这声音神色变得有些微沉。他扫了一眼,看见黎念容痛苦的神色,将手里的长枪扔在旁侧,举起双手,向后退了两步。 被压到地上的江统领这才有了一份喘息的间隙。 他起身,下意识想要找自己的剑,却发现不知何时长剑已经被踹飞出去,距离自己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而此刻守着茯苓宫的黑甲军士兵,要么已经被擒,要么尚在包围中挣扎,唯一自由的那几名在茯苓宫中挟持了黎念容。 “向后退!退出茯苓宫——”掐着黎念容的黑甲士兵喊。 启清明依言后退。 在他的身后是背着弓箭的银甲士兵,看到启清明后退,银甲士兵也迟疑着收回手中长枪刀剑。 掐着黎念容的黑甲士兵轻轻缓了一口气息。 却也就在这时,启清明突然从身边银甲士兵背后箭筒中抽出一支长箭,抓过他腰间弓箭,箭入弦中,甚至没怎么瞄准就射了出去—— 长箭破空,带来冷寒的箭锋,擦过黎念容的耳发,精准的命中黑甲士兵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动脉。 紧接着又是第二箭,射中黑甲士兵的手腕。 黎念容只感觉一直钳制着自己呼吸的力量松了下来,颈后一阵温湿的热意,背后传来冰冷铠甲轰然砸落地面的声响。 第40章 做出决定 两道目光的意义…… 下一瞬,启清明手中箭矢再出,射中黎念容身后一名向她扑去的黑甲士兵。 箭矢来得太快太突然,茯苓宫中的几名黑甲士兵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剧痛占据了大脑。趁着这个机会,白芷快速跑到黎念容身边,将她从黑甲士兵的围绕中拉起来,两人迅速向着茯苓宫大门跑去。 迎面箭矢破空而来,从她们发梢身畔擦过,直飞向背后的追兵。 风如刀刃寒烈。 等到黎念容和白芷跑到茯苓宫大门处,微喘着气向回看,进入茯苓宫大殿中的几名黑甲士兵全部被箭矢射中,血色从台阶向下流淌,和地面雪化作的泥水融在一起,浑浊不清。 黎念容顾不上管那些士兵的生死,快步到启清明身边。 启清明此刻已经放下了手中弓弦,跟随他而来的数十名银甲士兵拥上去迅速将还有气息的黑甲士兵制住,包括那位先前被击败在地缴械兵器的江姓统领。 “黎圆圆......”启清明刚要开口,黎念容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启清明口中的话被这个动作打断,话语也随之停顿一瞬。 就见黎念容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落到他右侧的肩膀上:“你的伤口......” 启清明脑瓜子倒是灵光得很,迅速就反应过来黎念容在询问什么,还拿着一支箭矢的右手骤然一松,手中箭矢落到地上,左手虚虚的捂着右肩,神色突然痛苦道:“啊,好疼——” “......”黎念容心中本是焦急关心,被他这幅模样一打岔,大脑罕见的停顿了一瞬。 幸而她很快回忆起启清明是个什么性子。但是眼前这幅场景,实在是让她心中难以生气,如往常一般去敲这个家伙的脑壳。 她压着胸口那一点奇怪的闷涩,有些焦急的询问:“哪里疼?” “呃......其实也没有很疼。”看到黎念容神色中真实的关切,启清明动作缓了缓,话头转变,“......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我吃了你给的那个药,所以其实不太痛.....” 他右手做抬起的动作给黎念容看:“基本上动作没什么大碍。” 他提到那瓶止痛的小药丸,黎念容神色却更严肃了:“你吃了那药丸......我不是警告过你,若非迫不得已——” “哎呀哎呀,不说这个。”启清明拉着黎念容往边上走,“倒是你这个脖子上的淤青......” 他说着,伸出手碰了一下黎念容脖颈,黎念容只觉得皮肤上骤然出现一点冰凉。 但启清明也只是碰了一下,便迅速的收了手。 他的神色微有些沉,侧目往茯苓宫里面去看,银甲士兵正在拖动其中横竖躺着的黑甲军士兵,最开始挟持着黎念容的黑甲士兵被正射中脖颈,血流如注,早没了气息。 方才的情形惊险紧迫,故而启清明对于这个挟持了黎念容的士兵完全没有留手,又快又狠。 可即便如是,方才的那一幕也还是止不住的出现在他脑海中。甚至在黎念容走过来抓住他手腕之前,他脑中想的都是方才那一箭应该怎样才能让那名黑甲士兵更痛苦...... “啊,我没事。”黎念容下意识的低头,手指触碰了一下脖颈上的淤青,“只是用力太甚留下的淤青,甚至没有破皮......” 启清明气鼓鼓的:“那也疼。” “好好好,疼疼疼......”黎念容无奈的应和他。直到此刻稍有些放松下来,她才确切的感受到脖颈处那种火辣辣的伤痛与不适。 那名黑甲士兵挟持她时用的力道确实强劲,但是事情发生的太迅速太激烈,以至于身体的感官没能迅速的反应过来。 “我有药膏,回头涂一涂就好了。”黎念容应付着道。她的目光移向茯苓宫中的银甲士兵,“这些人......” “是启清稚的人。”启清明懒懒的扫了一眼,“青霄将消息传去猎场,他紧急带了些人来......我同他借了十人。” 黎念容粗略的数了一下,茯苓宫外宫内穿银甲的士兵,确实不多不少,只有十个。 “那云梧宫中......”黎念容问。 “我从云梧宫来,黎妃娘娘无事,你放心吧。” 黎念容这才有些缓和。她的手压在启清明的右肩后:“那现在云梧宫中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形?” · 云梧宫正殿,两个时辰前。 启清元目光紧盯着面前长剑。长剑剑身银白,即便殿中暖黄的烛色映照也不变其锋利的棱角轮廓。 长剑之后,是端坐在座位上的帝王,神色平和,倒是和烛影光色有些相融。 就在片刻之前,他问他:“你会拿那把剑杀了我吗。” 这是一个启清元从未设想过的问题。 他四岁时母亲于战中自刎身亡,父亲在乱世中登上帝王之位,即便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由舅舅教导,即便今夜带领黑甲军逼至云梧宫中......却也没有真正去想过这样一个选项抉择。 因为在他大部分的记忆力,父亲都是一个父亲的形象,如同旁人的父亲一般会对他有关心和疼爱。只是父亲很多时候做出的决定抉择在他看来十分的不理解:比如欣然同意与沈家联姻,迎娶沈家女为皇后;比如无视母亲的仇恨与北狄议和,甚至和亲;比如在数次朝局的交锋中对曾经陪伴自己征战数年的旧部施压;将诸多利益放给京都的世家...... 随着年岁的增长,启清元参入朝局,也明白朝堂博弈的原理,却从未能够看明白他这位“父亲”究竟想做什么,究竟在做什么。 他总是放给他一些希望,却又以不作为和天平的倾斜来束缚这份希望。 以至于他听到的流言和议论越来越多:什么陛下不顾念旧情,对往日的部下终将痛下杀手;什么陛下认为大皇子心肠太柔,迟迟不立储是在等待三皇子长大......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启清元才恍然意识到,坐在九五至尊之位上的那个人,似乎早已经不是他微薄的儿时记忆中的模样。 高坐在九五尊位上的那个人,他似乎还是他的“父亲”,但是在成为“皇帝”之后,就逐渐变成陌生的,他所不曾认识,不曾理解的样子。 因此他开始织罗自己的势力,开始笼络朝臣,建立自己的党系,甚至在舅舅江渊的帮助下,暗中屯养了一支军队......起初只是想证明自己应该有话语的权利,有值得他侧目相看的实力。 却从没想过手中之剑若是真的对上那个人,是否会毫不犹豫的斩下去—— 或许也不是不曾思考,只是下意识的不去思考。 而如今,他的“父亲”,大熙朝的“皇帝”,将这个问题直直的摆在了他面前,毫无遮掩的挑开,最后一层薄纱也划破。 “......”启清元没有开口,而身后的殿门打开,太尉江渊带着满身的寒气从门外走来。 他的手中拿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面色沉沉的甩到插着长剑的桌子上。 “启辰!”江渊直呼皇帝的名字,愤怒道,“你竟然真的打算传位给那个流着沈家血脉的小子?” 黄绸滚落到桌上展开,一角落在原本漫延的酒水中,立刻洇出拳头大小的深色。 展开的那一面上以墨笔急匆匆的写了竖排的小子,一眼扫过去可以看到“......皇三子,启清稚......敏而好学,严谨聪慧......” 俨然一份立储的诏书。 启清元看到这几个字,瞳孔不受控制的睁大,显然不敢置信。皇帝却仍旧坐在位子上,甚至双手藏在袖中,只是抬眼看了一眼从殿外走进来的江渊,没有半点儿波动和惊讶。 “且不论这些年来你革了多少旧部的职位,寒了多少兄弟的心,在朝局上偏向世家,偏向沈家......就说当年,若不是因为那些世家人,我阿姐也不会被北狄擒住,不得不为了保全大局死于两军对垒之前——”江渊咬牙切齿,情绪不受控的变得激动,甚至眼中漫上几分猩红,“你能坐上这位置,是踩在我阿姐的尸骨之上,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江渊,深夜难眠之时,你不会梦见她吗?” “让沈家的小子成为储君,给沈家一个名正言顺掌控朝局,一手遮天的机会......呵,你扪心自问,立下一道这样的诏书,你真能睡得安稳吗?” 江渊的发问连珠似炮,咄咄逼人,逼迫着皇帝不得不正面去回答。 但皇帝听到他的发问,却只是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抬手拾起桌上那卷明黄色的绸缎,轻轻抖了一下,抖落上面的水珠,细细看着黄绸上书写的文字。 “我确实写了一份这样的诏书。”皇帝微微抬头,隔着黄绸看向太尉,意味深长道:“不过若是元儿今夜将我留在这里,这份诏书恐怕便不会再出现了。” “这份诏书自然不会再出现。”江渊冷声道,“陛下今夜,恐怕没办法踏出云梧宫了!” 皇帝将手中的黄绸归拢,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启清元。 江渊的目光也看向启清元。 这是两道寻常的目光,如同过往的每一片记忆,父亲随意的轻扫过他,舅舅严肃的注视着他。 但此刻这两道目光的意义似乎一致而明确——无一不是在等待他做出决定。 第41章 天平两端 重情的人总会有…… 只是命运终究没有给他思索抉择的机会。 门外忽而传来一道惊呼,在云梧宫的寂静中仿佛刀剑划开的一道缝隙般。启清元惊愕回头,看见半掩着的殿门缝隙中看到守在门外的黑甲军出现了一阵骚动。 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启清元看了江渊一眼,逃避似的避开那两道目光,向殿门处走去。 黑甲军由江渊负责管理统率,军纪严明,按理说不该出现这样的事情。启清元快步走到殿门处,发现着黑甲的士兵们已经自觉的包围成一个圆形,背靠着背持剑警惕四周。 在他们身边是一名躺倒在地的黑甲士兵,暗红色的血液从漆黑的甲胄缝隙中流淌出来,安静的随着云梧宫门前的石板缝隙蔓延。 “这是......怎么回事!”启清元看向殿前的黑甲士兵,神色严肃道。 “回殿下,有人在暗处发射暗器,袭击我们!”这一队黑甲士兵中同龄装束的男人手中剑尖抵在地面,单膝跪下回答道,“已经让人沿着暗器来的方向去寻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喉咙一顿,张嘴挣扎了片刻,直直的向旁边倒下去。 “统领!”旁边的黑甲士兵连忙涌上去扶住他。 这位黑甲军的统领眼眶睁大,瞳孔微缩,神色极为惊骇,勉强抬起右手去触碰自己的喉咙处。 可惜还没有触碰到,他的手便顿住,直直向下落去。 “是一根针!”离得近的黑甲士兵观察统领的喉咙,向启清元报告道:“方才发动偷袭的是一枚菱形箭矢,而袭击统领大人的则是一根针!” “两次袭击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并且是完全不同的手法......” 有人藏在暗处,而且不止一人。 这样的结论不用士兵陈述,启清元也能够轻易得出。 可云梧宫周遭,甚至整个行宫中的禁卫军,在黑甲军进入的最初就已经被解决……是什么人藏在暗处呢? 启清元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大殿中一直保持着平静神态没发生过什么变化的皇帝,一道灵光在脑海中闪过。 他看着自己这位“父亲”,迟疑片刻,缓声道:“……是您的人?” 皇帝见启清元猜测自己,也不惊讶,坦然承认道:“是。” “禁卫军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危,在明处,自然也在暗处。明处展现在所有人的眼中,暗处么……自然也不会有人知晓。” 他将手中黄色绸卷随意扔在桌上:“如果想要坐在我这个位置,你的手中就要永远保有在暗处不为人知的手段。这个手段可以帮你调查信息,执行任务,做许多见不得光的隐秘事情……甚至到最后的时候,当你陷入绝境,它可以是你的最后一张底牌。” “孩子。”皇帝轻叹了口气,如同教导般缓缓陈述道,“无论做什么事情,总要缜密周全,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为君之道。” 启清元的神色有些微沉 他想起最开始黑甲军处理掉行宫中禁卫军的时候……虽然碰到了小规模的麻烦和阻碍,但是整体还是顺畅。起初以为这不过是禁卫军疏于防备,现在看来是早已布好的一张大网,正等着他们向里钻! 相比启清元,江渊倒是镇定许多。 “你果然留了后手。”太尉大人对皇帝说,“我就说今夜之事怎会如此顺畅……” “可即便是你觉得有异,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不是吗?”皇帝笑道。 他看向太尉:“你我相识几十载,你的性情行事,我再了解不过。江渊,在你看来,一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必将会得到结果,不过是早与晚的问题。” “即便是心中有所怀疑,你也会赌上一把,赌你的黑甲军比我所藏的最后一张底牌要强——费尽心思把我引到行宫来,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既然如此,那就坐下吧。”皇帝重新在座椅上坐下来,缓缓闭上眼睛,“在黑甲军与禁卫军分出胜负之前,我们就在这里等待结果。” 江渊却没有坐下。 云梧宫殿外,已经有数名黑甲军士兵因为受到暗处袭击而受伤或身亡。那些箭矢暗器来的方向神鬼莫测,甚至声音极其轻微,难以预测和躲避。 这些藏身于暗处的禁卫军直接听命于皇帝,若没有皇帝的命令,恐怕不会轻易收手。但皇帝却一副并不怕死的模样……这让江渊心中一时有些不敢断定,他是否还有其他的后手。 一剑杀了这在皇位上烂到根的家伙固然容易,可他死了之后呢?那些藏在暗处的禁卫军究竟有多少,他们又能做到什么? 是否还有其他的诏令?! 他就像一直窥伺全局的蛇,平时蜷在树上闭目,安静且一动不动,可在悄无声息中已经设下一个局,将储君之位与三千黑甲军性命置于天平两端,逼迫着他们去取舍。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即便得到这皇位,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江渊几乎在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右手手握紧腰间玄剑,硬生生克制住自己抽出腰间剑来将眼前之人砍杀的欲望,咬牙切齿道:“我从未想过杀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被权力蒙了眼,今日之事也不过是想要你醒悟。黑甲军中大半是曾经的旧部兄弟,你却当真对他们毫不手软,要赶尽杀绝——启辰,我真想知道你的心肝究竟被蛀虫烂成了什么样子!” “等黑甲军胜了,太尉大人可以亲自挖出来看。”皇帝道。 江渊愤怒的抽出腰间玄剑,重重的割断衣袍:“既然你真的半分情谊也不愿意顾念,那你我二人,便自此分道——” 被割断的衣摆一角轻轻飘落在地面上,江渊重重的将手中剑扔在地上,快步走出云梧宫大殿。 他比谁都清楚这三千黑甲军意味着什么。 是同袍数十年,生死可以相托的兄弟。 他不可能舍弃他们。 太尉的背影消失在云梧宫外的漆黑混乱中,大殿中变得安静。启清元站在空旷的大殿中,脑中回旋着方才皇帝与太尉的对话,太尉的切齿愤怒,皇帝的平静无波澜……就好像积蓄了数十年的怨气一拳打在水面上,不仅没有激起想象中的巨大水花,还被扑面来的水珠打湿满身。 皇帝慢慢的睁开眼睛:“重情的人总会有软肋,你会怎么选呢,我的孩子?” 启清元看着地面上的那一把玄剑。这把剑从他记事起太尉就佩戴在身边,那时他还年幼,询问这把剑的来历,太尉便皱一皱眉,然后笑着说这是年轻时候你父皇送我的,我一直留着它——大概有十多年了。 启清元久久的看着地面的玄剑,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 天色由灰蓝变得微白,云梧宫中的争斗没有止息,而一队银甲的人马率先赶到。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玄甲在队伍首,策马冲入云梧宫,将聚守在云梧宫前的黑甲军士兵冲散。 启清稚从马匹上跳下来,抓了一下马背上的鬃毛,拿出手中令牌大声喊道:“城防军在此,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黑甲军士兵早已在几个时辰与暗处禁卫军的迂回对峙中筋疲力尽,精神状态到达了极限,听到这样的声音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 毕竟和看得见的城防军相比,神出鬼没,不知何时会将死亡降临在你头上的禁卫军更让人感到恐惧。 故而虽然只是带了五百骑先行,启清稚也很容易接管了云梧宫的安防。 他将手中剑交给身后跟随的银甲士兵,快步走入云梧宫大殿,对坐在正中位置上的皇帝行礼道:“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这句简短的话语将皇帝从浅浅寐中叫醒。他缓缓的睁开眼睛,看到大殿正中单膝跪着的启清稚,轻轻叹了口气,起身道:“外面如何了?” “三千黑甲军士兵已经制住,援军在后,马上就到。” 皇帝微微颔首,从座椅上起身,从插了长剑的桌后走出来,走动时衣袍的袖摆轻轻擦过桌上那卷明黄色的绸缎,黄绸被拂落到地面。 “走吧。”皇帝轻按了按眉心,道。 启清稚应声起身,却没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去看一直站在大殿角落的启清元。他这位皇长兄如一个失了魂魄的木偶,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只目光垂落着,注视着地上的玄色长剑。 启清稚还想再看,身边皇帝的声音传来,带了几分威严:“走了。” “是。”启清稚不敢再看,低头应声。 他跟随在皇帝身后向外走去,走了没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兵器被从地上拾起的声音。 启清稚反应迅速的回头,见启清元拾起地上那把玄剑,持剑向着他和皇帝的方向冲了过来。 启清稚下意识向腰间抓了一下,但他的剑在进入云梧宫之前就交给了手下……漆黑的玄剑刺破空气逼来,直指皇帝的后心! 来不及更多反应,启清稚只能用手去抓那剑,剑刃擦着掌心锋利划过,顺畅的切开皮肉。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击向启清元的手腕——竟然出乎意料的容易,启清元的手腕一松,玄剑轻松落入启清稚手中。 他握了剑要架在启清元的脖颈上,想要以此制住他行动,却不想启清元身体竟然猛的向前,直对上剑刃。 玄剑的锋利启清稚已经见识到了:瞬息便会划破皮肉,没入身体。 鲜血从他的伤口喷涌而出。 启清稚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收剑:“皇长兄……” 启清元双手握住玄剑剑刃,用力将剑拔出。他看着皇帝,还有云梧宫殿门缝隙里漏出来的半寸天光,缓缓地向后倒去,从始至终嘴唇一动未动,一个字也未曾说。 这道落地的声响让皇帝转过头来。 第42章 天家夺嫡 最是残酷无情 在启清稚到来之后,行宫的掌控权回到城防军手中。云梧宫那边黎姝云遣人传来一切尘埃落定的消息,黎念容才松了口气。 但是听到黎姝云脖颈受伤时,黎念容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迅速从药箱里寻了些对于疗伤愈合有奇效,不会留疤的药膏,让白芷拿着跟随去一趟云梧宫。 她此刻走不开,但是有白芷替她去看一眼,也安心许多。 至于启清明,他身上的伤势也刻不容缓。 安排处理完茯苓宫中的这一小队黑甲军后,黎念容拉着启清明进了屋,去取他使用的药膏。等到将药膏拿过来了,却发现启清明那家伙竟然扭捏起来,磨磨蹭蹭半天衣领只解开一寸,嘴上还说着:“我又没受伤,伤口也不疼......是真的不疼,肯定没啥事。” 黎念容不语,只微微挑眉。 启清明只能在这份注视的目光下硬着头皮把衣服拉开,露出肩上的伤口。 前夜黎念容刚给他处理过伤口,此刻包扎着伤口的绷带几乎已经被血色染透,甚至变得颜色暗红。只不过因为启清明穿着黑色的衣衫,故而即便有血洇出来,也分辨不清楚。 黎念容叹了口气,走到启清明身边:“不疼?” 启清明神色惊讶的看着自己的伤口,笃定道:“真的不疼。” “那是我的药有效用。”黎念容瞥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一枚小药丸塞给他,“吃掉。” 启清明张嘴,很听话的把药丸嚼了嚼咽下去。 咽下去后问黎念容:“这是做什么的药丸?” 黎念容从旁边拿了药酒,用纱布沾了清理他伤口上凝结在一起的血块:“解止痛药的。” “啊?”启清明有些不解的发出疑问。 黎念容把被药酒泡湿的纱布轻按在他的伤口上:“就是我先前给你的那颗药丸。那药虽然能够止痛,但是所含成分都是烈性,对身体伤害极大,药性在体内留存的越久,就越伤人,所以还是早早解了为好。” “但是......”启清明眉头微微抽搐了下。 黎念容继续道:“但是你被屏蔽的痛感可能要逐步恢复了。” 启清明忍了片刻,没憋住,深深吸了一口冷气,颤着声开口道:“黎圆圆你确定是逐步?” “差不多吧。”黎念容清理完了他伤口处的血块,又去拿药膏,“给你的这个药丸是我闲来无事琢磨着改良过的,效用可能比正常的解药丸要强一些。” 启清明:“......” 启清明咬死自己的下唇,没再吭一声。 · 那些先前藏去茯苓宫后花园的侍女们也被青霄一一找了回来,此刻都被黎念容安排去收拾行装。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行宫肯定不能再待下去,皇帝早晚会下摆驾回宫的命令,提前收拾总比到时候慌乱来得要稳妥。 等到黎念容给启清明处理完伤口,从房间里出来,正看见白芷从云梧宫回来,脚步匆匆向她这边走来。 “小姐,不好了,云梧宫那边......”走到黎念容身边,白芷抬头看了看四□□前暂时没有什么人走动,忙告知黎念容道,“云梧宫那边,大皇子殿下......” 死了? 虽说既然有胆量做谋逆这样的事情,那就该做好失败的准备,但是从白芷口中听到启清元的消息时,黎念容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惊讶:“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白芷轻声道,“是黎妃娘娘宫里的天冬姐姐告诉我的,她说随黎妃娘娘去见陛下的时候,正看见大皇子殿下......” 天冬是黎姝云身边最得信任的掌事宫女,基本上时时刻刻都跟着黎姝云。而且天冬会将这件事告知白芷,多半是来自黎姝云的授意...... 天冬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黎姝云更不会。 但黎念容心中却有如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毕竟启清元是皇帝的嫡长子,是已经过世的先皇后唯一留下的血脉。就算不顾念父子情谊,顾念曾经的那份糟糠之情,也没道理立刻就将启清元处置......怎么也要留到摆驾回宫才对吧。 如果说皇帝对于膝下这几个皇子的关怀程度,大皇子启清元理所应当排在首位。 在黎念容的印象里,皇帝对这位大皇子殿下十分慈爱包容,常常召他考校学问,陪同随行。 相比之下,对启清明则是不闻不问,对启清稚则以严厉居多...... 虽然黎念容也搞不清为什么皇帝为什么迟迟不立储君,但是如果在启清元和启清稚中有所抉择的话,她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皇帝会在这选择的天平中偏向启清元。 只是帝王的心思,谁都没法轻易去揣测就是了。 “陛下下的令?”黎念容压着声音问白芷。 白芷摇了摇头,轻咬下唇,似乎有些难以开口。但是对黎念容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故而也只是停顿了一瞬,便道:“与陛下的命令无关。听说......听说是三皇子殿下出手。” “啊?”这条消息更让黎念容惊讶了。她说是启清稚对启清元动的手,那么这件事儿八成是没有悬念了。而且而三皇子殿下双手都沾了血,正跪在陛下面前。 启清稚虽然年岁尚小,心智却要较同龄人成熟稳重得多,更何况以他的性子,全然不可能做出这样冲动贸然的事情来。 不管在这之前启清元做了什么,只要陛下没有下令,启清元死在启清稚的手中......不管是因何动手,都难免在皇帝心中铺下一层阴霾。 看来云梧宫中,确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好,我知道了。”黎念容轻轻点头,叮嘱白芷,“此事暂时不要拿出去讲。” 白芷自然懂得这样的道理,颔首应下。 黎念容转头,感觉大脑有些茫然,晕乎乎的,还没能完全接受这一夜变故所带来的结果。 她推开屋门,看到启清明坐在床上,半披着一件外套。窗扇敞开,窗外的冷意悄无声息的向室内蔓延。 黎念容瞥了一眼刚烧起来没多久的炭火,问启清明:“你那个青霄来过了?” 启清明手里拿着一个半掌长的竹筒,正在查看里面的纸条,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否认:“来过了。” “那你......知道大皇子的事情了?” 这句话让启清明抬头:“昨夜关于他的事情可不少......你说的是哪件?” 黎念容道:“与启清稚有关的那一件。” “与启清稚有关的也不少......”启清明嘟囔,“不过我大概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云梧宫大殿里有兵器,启清元拿了兵器向皇帝老头冲过去,当时启清稚在皇帝老头身后,就去挡他。”启清明将纸条塞回竹筒,走到黎念容身边,递给她,“却不想启清元大概原本便存的死志,被他得了机会,撞上剑刃来。” “他做逼宫这样的事情,若是失败了原本也便不会由什么好下场,寻死倒是可以很轻松的将麻烦留给他人。”启清明评价道,“聪明的做法。这件事情一发生,不管启清稚是失手还是故意,皇帝老头都会对他抱有怀疑。” 就像老虎的地盘养着麋鹿,麋鹿可以冲上来顶撞老虎,可以抢夺老虎的生存空间,偶尔老虎也会教训麋鹿,它对麋鹿的生死有绝对掌控权......但是老虎不会允许猎人对麋鹿出手。 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黎念容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启清元最后走的一步明棋,却也是不容拒绝的一步棋。 她一直知道天家夺嫡,残酷无情,可直到这一刻启清元的结局呈现在眼前,黎念容才深切的感受到这种残酷悲哀,感受到生命如羽毛一般,轻飘飘的,浮在水面上,一吹便翻了。 启清明...... 黎念容低头看启清明,他不知何时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火盆边上烤火。黎念容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凳子,忍不住道:“你皇长兄可是既长又嫡,母亲是陛下元配正妻,舅舅于社稷有不可磨灭之功......落得这个下场。事到如今,你还想要夺嫡吗?” 启清明闻言轻轻抬眼,目光扫了黎念容一眼,迅速低头道:“那是我的事情。” 黎念容手里拿着竹筒恨不得敲他头上,还没来得及动作,突然听见启清明道:“比起这个,你不看看手里这份竹筒吗?” “竹筒?”黎念容目光落到左手抓着的竹筒上。 方才启清明将这竹筒塞到她手里,她并没有多想,只当是启清明寻常的习惯:他经常在谈论正事的时候往她手里塞各种东西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久而久之黎念容对此也习惯了,能够无比顺畅的接下这些东西而不被打扰思路。 听到启清明这么一说,黎念容才意识到启清明将竹筒塞给她可能不单单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 黎念容打开竹筒来查看,启清明启清明单手支着脸在她旁边说:“这是从京都来得消息,给太尉大人的,青霄截了下来。” 竹筒里面的纸条不大,细细的一卷,展开来看,上面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无佚之毒,在京扩散。” 作者有话要说: QVQ 第43章 是两码事 一码归一码 在中秋宫宴与昨夜和施琳琅的交谈后,黎念容已经完全清楚无佚之毒的来源与毒性。此毒极寒,无法可解,若是真的在都城之中扩散,那么对于城中百姓,尤其是寻常百姓人家来说,是极为煎熬的灾难。 若往最坏的方向去想......谁也不能保证施琳琅所说的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会再现。 手中轻飘飘的纸条一下子变得重逾千斤。 黎念容问启清明:“此事陛下......” “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启清明微微耸肩,“禁卫军做事从来快人一步。” 陛下已经知道了。那么京中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是会回去,还是留在行宫—— 启清明先黎念容一步说出她的所想:“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觉得皇帝老头不太可能再于此刻回宫了。” 他抽走黎念容手中的纸条,随手仍在面前的火盆里,纸条在火舌舔舐下瞬息便化作灰烬。 “先有逼宫,再有启清元死,都城中无佚之毒恰巧在此时扩散,很难不怀疑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这个时候,就算皇帝老头真的想要回去,恐怕也会有一大堆人跪在他面前以命拦他。” 毕竟帝王安危,关乎国之社稷。 黎念容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无佚之毒毕竟从她的师父陆百里手中出,如果可以,她倒是想要回去都城......不管做什么,尽一份绵薄的力量也好。 黎念容思衬片刻,将昨夜与从施琳琅处得知的事情告诉启清明,蹙眉问他:“若陛下真的留在行宫,我们也要必须得陪同吗?” “那应该不至于。”启清明用火拨子将火盆中下方烧得红热的银碳翻上来,将烧尽的纸条碎屑掩盖,“毕竟总得有人回去处理这件事情。只不过若是按你说的,当年曾发生过这种事情......此时恐怕比想象的要棘手。” 启清明站起身来,将一直披在肩上的外套穿好,对黎念容道:“走吧,我们去云梧宫看看。反正算着时间,我也该去给皇帝老头请安了。” 黎念容心中想着无佚之毒扩散的事情,思绪重重,如平白的糊了一块湿泥似的,骤然听见启清明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去云梧宫?” “嗯。”启清明点头。随即他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无奈,提醒黎念容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再加上昨夜,云梧宫此刻肯定乱成一锅粥了。回不回都城是一个麻烦,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去负责处理无佚之毒也是麻烦。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去看看,顺手把这个麻烦接下来——这样若你真的想帮那些染了毒的百姓,也算是过了一条明路。” 回都城处理无佚之毒这件事情是个烫手山芋,知晓当年事情的人不见得愿意接,而不知晓当年事情严重性的人又叫人难以放心...... 但终究要有一个人去把这件事接下来。 而且还是迫切的,刻不容缓的。 启清明的意思是,与其这事落到别人手中,不如自己接下来,到时候若是真的想为那些染毒的百姓谋些方便,也不必困难重重。 黎念容在跟启清明的交谈中并没有掩饰自己想回去都城的想法,她以为启清明会想办法拦她,毕竟无佚之毒的危险有目共睹。她做好了花费功夫去说服启清明的准备——因为她并不打算改变这个决定。 不管是作为一名医者,还是作为陆百里的徒弟,她都最该在此刻到无佚之毒蔓延的地方去。 却没想到启清明完全不用她说服,甚至主动提出要从皇帝那里接下这桩烫手麻烦的差事...... 黎念容心口一下子如同糊了一块湿泥似的,闷闷的,说不出感觉。 “启清明......”黎念容抬头,却发现启清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边,还在不耐烦的催促她:“快点,黎圆圆,要冷死了。” 黎念容快步走过去追上他:“不行。” 她抓住启清明的衣袖,摇头道:“你不能去接这件事情。” “为什么?”启清明微微疑惑。 “......”黎念容沉默了片刻,“你也说了,此事是个烫手的山芋。虽然我们都希望染毒的百姓能得到妥善的安置和处理,但是万一没能处理好......” 是成百上千无孔不入的怨愤与恨意,是可能一生无法洗脱的罪名。 黎念容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启清明一把揪住腮帮子。 她小时候脸上就圆圆软软的,所以黎姝云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黎圆圆,还总是对她的脸揉圆搓扁。 那个时候启清明也想对她这么干。 结果动一次手被她张牙舞爪的招呼一次。 后来长大了,就很少再这样捏她的脸了。 此刻脸颊突然被捏住,黎念容的话还没说完,含糊在了嘴里,被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抬头。 启清明那张脸一下子凑过来,浅色的瞳孔在黎念容眼前晃悠。 “行啊。”他盯着黎念容的脸端详了片刻,手指没控制住,又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理直气壮道:“只要你不回都城,我自然不去接这个麻烦。” 黎念容:“这是两码事!” “好啊,两码事。”启清明将手从黎念容脸上拿下来,微微耸了耸肩,“那一码归一码,我不拦着你,你也别拦着我。” 黎念容:“......” 竟然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该怎么反驳这家伙! · 有人愿意接下这件事情,自然给云梧宫中群臣解了一桩大麻烦。就算有对启清明能否将此事妥善处理心有怀疑者,在知晓无佚之毒的真相后也闭口不言,噤若寒蝉。 就算皇帝,也挑不出更好的一个人选了——启清稚今晨出了那样的事情,此刻皇帝疑心未歇,也不会轻易让他离开自己视线。 这件事竟然就这么在一片沉默无言中,顺畅的,毫无阻碍的交到了启清明手上。 坐在回都城的马车上时,黎念容还有些恍惚:“他们真的对你接下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异议?” “没有。”启清明窝在马车的榻上摆弄一套精铁铸造的小型袖箭,将细长的精致的箭矢拆了又装,“你已经问了第六遍了黎圆圆。” 黎念容不能相信:“难道没有人怀疑你的能力吗?他们不担心你会把这件事情搞砸吗?” 毕竟以启清明的过往行事来说......属实难让人产生毫无保留的信任。 “首先,我要纠正你,黎圆圆。”启清明把手腕上的袖箭一根根拆下来放在马车内的小几上,“我的能力很好,没有问题。” “其次,”他把套在手腕上能够发动袖箭的小装置也解下来,“这件事情做坏容易,做好却很难。若是我能做好,那自然好,若是做不好......反正事情是我搞砸的,怪罪不到他们身上,何乐而不为。” “可那毒......” 若是真的蔓延开来,后果可想而知。这是谁都承担不起的试错。 “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抱着我能做好的心态,而是打算等这事情搞砸了之后,得出无法彻底遏制的结论,然后以此为由再行一次极端——毕竟法不责众嘛。”启清明耸了耸肩,“对于这种无法断绝的毒,把中毒的人关在某一座城中,让他们与外界隔绝起来,确实是保护尚未中毒的人最安全,最迅速,最有效的办法。”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决不能再发生第二次.......”黎念容无意识的捏紧了裙褶。 “放心吧,既然接下来,我就会尽我所能,把这件事情做到最好。”启清明的手撑在脸边,笑眯眯道:“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 “你可是百草谷谷主唯一的弟子,若说这世上除了陆谷主外谁最有可能能解这毒,便只有你了不是吗。” 他抓过黎念容的左手,将桌上发射袖箭的小装置戴到黎念容手上,给她把机关连接处一一扣好:“这个是我之前让青霄找人去打的,带在手上轻巧便携,若碰到什么危险,也可迅速发射。” “此次回去都城不知会面临什么,我也不见得能一直守在你身边,你带着这玩意,大概有的时候能代替一下我?”启清明琢磨了一会儿,“也不对,我是无法代替的。” 黎念容:“......” 她没有反驳启清明,看着手腕上的袖箭,叹了口气,轻声说了句:“谢谢。” 因为无佚之毒情况紧急,拖延不得,所以马车走的极快,每到一个地点便迅速更换马匹和车夫,天黑之前,两人成功赶回都城。 城门还未关,马车入了城,直奔大护国寺而去。 无佚之毒在京扩散,那些染毒的百姓便被暂时安置到了大护国寺,这是在行宫时两人就得到的消息。 与过往香客往来如云不同,此刻大护国寺周遭车马寥寥,一路行驶倒是通常,到了寺门口,黎念容将准备好的面纱拿给启清明,两人从马车上下来。 走进护国寺的大门,却发现寺中佛殿里灯火亮着,比想象中要热闹。 佛殿前本是清静之处,却因为佛祖慈悲,而收容了许多百姓。冬日本就寒冷,他们穿着最厚的冬衣,裹着棉被,或坐或躺在佛殿的角落里。 佛殿中几名白袍的医者用勺子从大锅中舀了汤水,分发给殿中的百姓。 黎念容走进佛殿,看到那三尊塑有金身的佛像,和佛像下因寒冷而聚团的人们。佛殿的角落里,素白色长衫的青年给躺在草席上的病人把完脉,站起身来。 虽然他脸上带着面巾,但是身形眉目却都让黎念容感到熟悉,哪怕是只一眼,黎念容都能够辨认出来。 那是......她的师父,陆百里! 作者有话要说: QWQ 第44章 是仿制品 那这算不算..…… 在冬猎之前,黎念容就收到了陆百里的信,当时他在信上说不日将会来到都城......黎念容没想到他来得竟然如此快,而且还在大护国寺。 这实在是不曾预料的意外之喜。 不论怎样,无佚之毒是陆百里所制,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这毒的成分和属性。 黎念容快步走进佛殿中去,少女微急促的脚步声惊扰了缩在佛殿中休息的百姓,也引得陆百里循声回首。 “师父!”黎念容跑过去,轻喊了声。 陆百里看到黎念容出现在佛殿之中,竟也没有十分惊讶,只是微微冲她颔首,示意她在原地稍等候片刻,然后低头交代旁侧一名学徒模样的医师。待到需要处理的事情交代完毕,他才在旁边水盆中洗了洗手,用白布擦净,向黎念容所在的方向走去。 “出去说。”陆百里跨出佛殿的大门。 黎念容点头,跟上陆百里的步伐,随着他走到佛殿前的一棵巨大榆树下。冬日榆树的叶子落了不少,枝干上只剩几片青黄不接的叶子随风晃动,发出哗啦啦声响。 黎念容心中有满腹话语,想要询问陆百里,故而一得了开口的机会,便迅速问:“师父是什么时候到的都城?可知道如今都城中是个什么情况,这毒是从哪里蔓延出来的......真的没有办法可解吗?” 方才在佛殿中时为了行动方便,陆百里将宽袖用绑带束了起来,走到榆树下时手上动作还在拆解绑袖的束带,被黎念容这一连串的发问怼脸砸来,神色十分明显的空白了半晌。 “停停停。”他抬起手虚虚抵在黎念容面前,“小徒弟,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话一句一句说,问题一个一个来。” 说着陆百里抬手敲了敲自己额角,半眯着眼睛道:“你师父我在那佛殿里待了整整一下午,刚有空隙出来透口气儿,脑子还没缓和过来呢。” 黎念容:“......” 她扶了扶额头:果然刚才那个看起来稳妥又靠谱的样子是个假象吧! 她就知道! 但是这个时候黎念容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去跟陆百里讨论稳妥与靠谱的问题,她只能把自己的问题又重复一遍:“师父是何时到都城的?” 陆百里手指放在下巴处,思索片刻:“唔......前日。” 前日...... 正是她们从京郊猎场去往行宫的那一日。 “那这毒......”黎念容又问。 这个问题陆百里答得倒是很快:“我来的时候城中就已经有迹象了。” 他将解开的衣袖扑打两下:“你在信中提到都城出现了我所制的毒,我收到后便将手头的事情处理了解,往都城赶,也因此对于一些感染此毒的症状格外留意。我到的那一日,在城中各处医馆转了一圈,当时便留意到有一些浑身发冷的病人去医馆抓药......当做风寒来治疗。” 但事实上无佚之毒并不是风寒,驱散风寒的那些药草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稍稍减弱毒性罢了。 “所以呢?” “所以我就去找你啊。”陆百里慢悠悠道,“结果跑了尚书府和临昭王府,发现你不在都城,才去找了你兄长。你兄长倒是个十分有能力的人,我请他帮忙寻一处合适的地点用来安置隔离染毒的百姓,没想到他竟然能说服大护国寺的住持。随后便是我在大护国寺门口免费看诊,发药,把染毒的百姓想办法留在这寺中......哦,药材是从你那个药铺里直接拿的。” “身体有寒冷症状的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就都聚过来了,两日下来,城中染毒的人,不敢说全部,起码有十之八九都在此了。” 听到陆百里这番话,黎念容这才觉得稍松了一口气。 起码不是她所想象的,最坏的那种情形。 “不过这两日看诊,我倒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陆百里将双手收在袖中,道,“这些百姓身上毒发的症状与无佚之毒极为相似,也确实具有一定的感染能力......但是这种感染能力却比当初我所制的那毒要若弱上许多。” “他们叫它‘无佚之毒’是吧?”陆百里身体微微偏斜,靠着树干,“因为我没有留下名字,所以以‘无佚’称呼。这东西当年的产生始于一个意外,乃是我在一卷尘封的书籍中发现的一棵被风干压扁的花。” “那是一种从未在医典上有所记载的植物,我翻阅很多古籍都没有寻到相符合的描述。但那时我年少狂妄,自认为在医毒之道上有天赋,便研究了那花的药性与毒性,将其研成粉末,加上一些其他的药草,制成了一种透明且无色无味的液体。起初我曾用老鼠试验,发现老鼠吃下滴有此液体的食物只会出现畏寒的症状,而没有性命危险。正好那时我在陛下军中做了个小小的随行医师,与北狄军对峙。北狄一不畏寒冷二盘踞城池,占据天时地利,陛下久攻不下,便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就顺势将这药水用到了北狄军身上。” “当初局面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其实有两条原因,一是因为当时使用的对象是北狄人,所以并没有及时发现它的扩散性;二则是这毒的扩散速度太快,等我意识到不妙时,局面已经几近崩坏了。” 说到这里,陆百里停顿了片刻,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向黎念容道:“当初我制毒的花只有一朵,未用完的药水被我亲手销毁,剩余的干花粉末则尽数倒入炉中烧毁,所以当你说都城再次出现‘无佚之毒’的时候,我确实心生疑惑。” “而如今的状况证明了我的猜测:如今在都城中流传的这种毒,并不是当年我所制的那种,而是一种按照当年效果猜测药方研制出的仿毒。” “这份仿毒研制得十分精妙,染毒后的症状与当年几乎无差,更是具有一定的扩散性,可以将毒性传染给频繁接触的亲朋友人。”陆百里客观评价,“虽然这种传染要缓慢许多,但即便是亲身经历过那件事情的医者......也不敢轻易判定它不是当年那种毒。” “所以,”听陆百里讲完这一大堆,黎念容迟疑发问道,“现在都城中流传的这种毒并不是你当年制的‘无佚之毒’,而是仿制品?那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不是无佚之毒,就意味着不是无解之毒,有可能制出解药。感染缓慢,就意味着只要动作足够快,就可以在毒未完全扩散前将所有染毒的百姓与正常百姓隔离开来,集中想办法处理解毒。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陆百里颔首,“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应该轻视,毕竟染毒后的症状几乎是没有什么改变的。” 黎念容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了无佚之毒,陆百里的神态变得轻松了一些,他的目光轻轻一转,瞥向站在距离榆树不远处的启清明。 “说起来,我竟然不知道,在我离开百草谷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小徒弟已经成亲了?” 方才从佛殿中出来时陆百里就看到了启清明,他领着黎念容走出来,启清明便很“自觉”地被甩在了后面。 没有跟上来,很聪明的给两人留了说话的空间。 黎念容随着陆百里的视线望过去,启清明原本在佛殿门口等他们,但是他们谈话的时间太长,启清明索性在佛殿门前的红漆圆柱子旁边坐下,从旁边薅了几根枯草编草兔子。 有两个冷的冒鼻涕泡的小孩耐不住好奇心折磨,裹着自己的小棉衣从大殿里跑出来,凑到启清明边上看他编兔子。 “我给你留了信,放在百草谷你房间的桌子上。”黎念容无语道,“该不会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你都没有回过百草谷?” “没有。”陆百里笑眯眯的答。 黎念容:“......” 好吧,如果是陆百里的话,也合理。 她略过这个话题:“我们从行宫回来,便是奉陛下的命令来处理这件事情。如今看来,若是想要彻底解决此事事情,还是得找到在背后仿制‘无佚之毒’的人,然后迅速研制出仿毒的解药。” “关于仿制‘无佚之毒’的人,师父由什么头绪吗?” “没有。”陆百里毫不留情的打断黎念容,甚至白了她一眼,“我是你师父,不是你的情报提取机器。再说,我八百辈子没回都城了,连如今皇帝有几个儿子都数不清,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情?” 陆百里从袖中掏出一颗糖丸,塞到嘴里:“行了,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未来这段日子,有的忙咯。” 第45章 静言师太 陆百里是你什么…… 然而陆百里的糖丸还没咽下去,就有一名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从佛殿后的小路上快步小跑过来:“陆……陆先生!” 天气寒冷,女子额头却沁了一层薄薄的汗,碎发微乱的粘在额头上,刚跑到陆百里面前就焦急道:“您让白鹭照看的那位病人,今晚服的药悉数吐尽了,又开始咳血。恐怕还得您去施针才能暂时压住……” 又吐又咳……大护国寺中竟有症状如此严重的病人? 黎念容心里奇怪,顺势看向陆百里,却发现她这位师父右手抓着左手垂下的袖摆,神色颇有些古怪。 分明那女子焦急得不行,身为一个合格的大夫应该立刻跟她前去,一刻也不耽搁……陆百里却站在那里杵着跟钉子似的,一动也不动。 黎念容以为他是担心这边佛殿里病人的情况:“你去吧,佛殿这边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陆百里转过头来,用那种古怪的神色看向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迅速交代她道:“心愈,太渊,鱼际......你跟她去,按照我所说的顺序对这几个穴位施针,再给她把脉看看情况......若是还没有改变,再来寻我。” 这交代突如其来,黎念容懵了一瞬,下意识指着自己:“我?” “对。”陆百里笃定点头,“就是你。” 黎念容却觉得奇怪。 看这女子着急的模样,想必那位病人情况应该是十分严重才对,那么这样的情况下肯定要请最经验丰富阅历广泛的医师去看。黎念容虽然看了不少医书,但是跟陆百里相比......她可不觉得自己那点积累能拿出来比。 结果陆百里不去,反倒叫她去? 陆百里却全然不管黎念容的懵,转头对那名叫白鹭的女子道:“她是我弟子,跟随我学医也有近十年的时间,你放心就是。” 白鹭听到陆百里的话瞬间大喜,直接拉着黎念容要走:“姑娘快请!” 还没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黎念容就被白鹭半拖拽着往佛殿后的小径上走,甚至没来得及回首同启清明说上一声。 不过急病不等人,也耽搁不得。 就这样随着白鹭沿小径一路向前,穿过低繁的树木,黎念容在心中重复陆百里告知她的几个穴位。 这几个穴位她都知晓,曾在医书中读过数次,也不算陌生,因此知晓它们与寒症并无干洗,反而是能够缓解心衰,平稳心率,促进血脉流通的穴位。 也就是那名病人并非中毒,而是心衰之症急发? 当然这种疑惑并没有维持很久,穿过那条树木低繁的小径,没走多久,白鹭便领着黎念容到了一条小巷,从灰色的圆门进入。院中一名发丝搀着银白,穿着尼姑素服的女子正焦急等待着,看到白鹭的身影出现,才算是稍松了口气。 “白鹭你......”她刚要开口,忽而看到跟在白鹭身后的黎念容,神色明显的愣了一瞬,似是未曾预料。 白鹭走到穿素服的女子身边,向她介绍道:“秋水姑姑,这位是陆先生的弟子,陆先生说让她来给师太行针。” “陆百里的弟子......”被唤作秋水姑姑的素服女子面容秀美,眼角仅一两道细小的褶皱,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她的神色原本极为柔和,听完白鹭的话却有些微沉,上上下下将黎念容打量一番,轻叹道:“也罢,或许这样还要好些,带她进去吧。” “是。”秋水轻轻应了,引着黎念容向里走。 两人走了还没两步,黎念容便依稀听见院子里那位秋水姑姑叹气自语道:“......说了给小姐来看诊,却连亲自过来都不肯,只打发一个小丫头过来......” 秋水看了一眼黎念容,神色微有些尴尬,压低了声音同黎念容道:“秋水姑姑是忧心夫人,还请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无事。”黎念容微微摇头。 她倒是没觉得那位秋水姑姑看轻自己,因为在她看来陆百里这种行为就是不负责任:对一个情况严重的病人让她这个经验少能力弱的徒弟来,人家不骂才怪呢。 反倒是另一件事让黎念容颇为在意。 “秋水”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不过黎念容也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太久,因为马上秋水就推开了面前的房门,领着她走进房间。 房间面积不大,但里面摆放的物件并不多,显得空落落的,只一张单人的木床,一只靠在窗边的衣柜,和床头小小的桌子。 床头的小桌上燃了一只油灯,灯火昏昏,照亮方寸空间。虽然算不上明亮,却也足够叫人瞧清那名坐在床榻上的美妇人:一身素服,长发未盘,悉数垂散下来,被桌上一盏暖黄烛光衬得面色惨白,显然正在病中。 女子唇边还染了一丝血迹,正低头拿手中的白帕去擦拭,听到脚步声低咳了一声,声音冷厉道:“秋水,我嘱咐过你,不要请他......” 话没说完,抬起眼来,看见迎面走进来的白鹭和黎念容。 烛光随门处钻入的风摇摆,映照在女子脸上,将她那张清秀而不过分美艳,透露着虚弱与易碎的脸庞照映清楚。 这张脸......即便只见过一次,只是慌乱之中的匆匆一瞥,黎念容也没法忘记——因为她的故事太过让人震撼,忍不住去悲怜她的命运。 是那位被逼绝路以身殉国,却连死都不能选择的前朝公主,在大护国寺带发修行的静言师太! 女子看见黎念容,也愣了一瞬:“你是......” “白鹭姑娘和秋水姑姑请我来给您看看身体。”黎念容赶在白鹭之前开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听方才的那句话,这位静言师太似乎并不想让陆百里来给她看诊。 病中的人最忌情绪波动,此乃大忌,特别是这位静言师太,她从面相上便可看出积病已久,身体空虚,刚吐了汤药和血,若是再加上情绪波动......还真有可能直接半条命没掉。 所以黎念容选择暂时先隐去陆百里。 听到黎念容的话,静言师太神色果然缓和许多。她将白帕捂在唇边,控制不止的低咳了两声,摇头道:“白鹭和秋水......费心了。可我这副身体,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呢?” “您可不能这么说!”听到静言师太的话,秋水急急打断她道,“您身体好着呢,只是这冬日寒风来得太急,才,才一时着凉......喝几服药就会好的!” 静言师太却只是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但在白鹭的注视下,她还是顺从地将手从袖中伸出,放在被褥上,让黎念容诊脉。 静言师太大致的状况在来时炉上黎念容已经听白鹭讲过,再加上陆百里告诉她的穴位,很快就摸清了这位师太的身体状况。 情况却比黎念容所预想的要糟糕多了。 或许这位静言师太说得不错,她这副身体的状态她自己最清楚,几乎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了。 她的心衰之症并非一两年,而是有近十年的沉积,一直在消耗着她的生命。若非一直有汤药维持着,恐怕也难坚持到现在。 而据白鹭所说,从半月前她服的药便悉数吐了出来,服多少吐多少,完全吃不进去——还是陆百里来看了一次,行过针,才好了许多,能饮些汤水了。 可也只好了一日半,便又...... 黎念容依着陆百里所说的穴位,取了针给静言师太行针。行针的时候那位秋水姑姑从门外进来,站在床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似乎生怕她行有差错,弄出什么意外似的。 幸而黎念容的手还算稳当,并没有在这种灼灼的注视下出什么问题,行针在这份煎熬中走到结束。 “好了。”黎念容轻轻抹了把额头,发现额头沁出一层细汗,将银针收回针包中,“今晚先不要喝汤药了,食些清淡的米粥,然后安睡一觉,休息休息,看看明日的情况吧。” 秋水姑姑半信半疑的扶着静言师太躺下,见她脸上的苍白少了许多,血色回转,多了几分鲜活气。 “好......”秋水微微点头,“那明日......你再过来。” 黎念容点点头:“放心吧,秋水姑姑,我明早辰时过来。” 秋水看黎念容的目光变得稍和善了些:“好......” 话还没说完,就被静言师太打断。她躺在被褥之间,一双美眸看向黎念容,音色缥缈如烟云的开口:“你和陆時是什么关系?” 陆時? 黎念容被问得一怔。 这不是......那位行商谋策,惊才绝艳的陆公子,言月公主的夫婿? 她跟陆時能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不认识陆時。”看见黎念容的神色,静言师太闭上眼睛,轻缓了片刻,再度开口:“那我换个说法,陆百里是你什么人?” 第46章 陷入寂静 我师父是渣男!…… 这个问题骤然被抛出来,一时间竟然无人出声,房间中安静极了,就连站在黎念容身边的白鹭都不自觉将呼吸放轻了些。 然而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黎念容觉得自己的大脑竟然一反常态变得灵光起来,甚至思维快速旋转着...... 陆時,陆百里。 她刚才说——问她和陆時是什么关系? 是陆百里的什么人? 自己当然跟陆時没有关系,这一点黎念容清楚得很。她知道的,关于陆時为数不多的事情,都是从启清明那里听来的,至于这位陆公子本人——更是从未谋面。 但静言师太的话却明显的将陆百里和那位陆公子联系起来......似乎这两个人,就是同一个人? 黎念容还处在接收到信息的震惊中,那名坐在静言师太身旁的秋水姑姑抬起头来,对白鹭说:“送黎姑娘出去吧。” “是。”白鹭应下,赶忙带着黎念容离开房间。 出了房间,迎面吹来的风裹夹着几分冷冽,却也将刚才房间中凝滞的气氛吹散许多。白鹭轻轻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方才我还以为那位夫人又生气了呢。” “那位夫人?”黎念容问,“她的脾气很不好吗?” “嗯......也不算是。”白鹭领着黎念容向外走,轻轻摇头道,“只是我有些怕她,总觉得她对陆先生颇有意见。幸好方才姑娘你聪明,没有在她面前提起陆先生......上一次陆先生来给她看诊,状况可是激烈,陆先生点了她的睡穴才能扎针呢。” “还有这事?” 若是按照白鹭这样讲,黎念容一下子便明白当时陆百里为什么神色古怪欲言又止了。或许他并不是不愿意来,而是这位静言师太是真的不想见到他。 静言师太的病沉积在心脉,若是情绪剧烈波动,恐怕对她的病情更无益处。 只是......黎念容又想到静言师太问她的问题。 陆百里......真的是陆時? 陆百里常年在外游离,而静言师太则居于大护国寺青灯古佛十几年,正常来说两人完全不该有所交集。 但是静言师太不光知道陆百里,还对他极为厌恶抗拒......即便黎念容并非刻意的去推导那个答案,结果也呼之欲出了。 她的师父陆百里......就是启清明讲述的,言月公主那个故事中,惊才绝艳却狠狠伤害了言月公主的陆公子,陆時。 “姑娘您不知道吗?”白鹭有些惊讶道,“前日陆先生过来的时候,那位夫人直接将滚烫的茶盏砸在了他身上......虽然我受陆先生之托在这里照顾那位夫人,可看见那一幕,也未免觉得她过分了些。” 不生气才怪......任谁看到亲手葬送了自己家国的人都会愤怒吧,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夫君。 黎念容轻叹了口气,打断白鹭继续说下去的趋势,停步道,“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白鹭姑娘快回去吧。” 白鹭探头看了一眼,发现小径已经走到了尽头,再往前不远处就是佛殿,于是点点头:“今夜辛苦姑娘了。” “应为之事。” 同白鹭告别,黎念容回到佛殿中去,陆百里不知去了哪儿,不见人影,反倒是启清明仍旧坐在那根红漆的柱子旁。 或许是夜色有些深暗,先前围着他看草编兔子的小孩子都散去了,只剩下启清明一个人还在那里坐着。 黎念容走过去,在启清明面前蹲下:“你在这干嘛?” “等你啊。”启清明把手里剩下的一节软草扎好,弯成兔子的耳朵,拿着下面的草杆在黎念容面前晃了晃,“喏。” 黎念容伸手抓住在眼前晃悠的草兔子,有些游离的说:“启清明,我师父是陆時。” “嗯?”启清明反应了一瞬,“哪个陆時?” “就是你说的前朝那个行商的陆時,言月公主的夫婿。” “怎么办。”黎念容喃喃道:“我师父是个渣男......” 启清明却没吱声。 黎念容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似乎在看她的身后,神色有些僵硬,手还悄悄的扯了扯黎念容的衣袖。 黎念容便回头顺着启清明目光的方向转头看去,只看见暖色灯烛下一片浅白色袍角。 她下意识将视线顺着袍角向上移动。正好看见陆百里手中持一把合拢的折扇,神色微微有些疑惑,开口询问道:“小徒弟,你方才说你师父是什么?” 空气在这个夜晚第二次陷入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要跑剧情卡了呜呜呜先更这些! 第47章 流言传播 你就是那个陆百…… 接下来的几日,黎念容索性便留在了大护国寺,帮陆百里给那些染毒的百姓看诊,熬煮汤药,应对一些突发的状况,穿插着在空隙中去为那位静言师太施针。 启清明则带着皇帝的诏令直接进了宫,去往太医院,将太医署的医官们请来做帮手——虽然这仿毒的传播能力有限,但是聚集在大护国寺中病人的数量也不容小觑,非一两人能力可以照顾得过来的。 有了诏令的调动,太医署中医官们的加入,情况好转了不少,陆百里总算可以腾出手来研究一下这突然在都城出现的仿毒。 至于启清明,则在着手调查都城中这无佚之毒的仿毒究竟从何而来。 他是带着皇帝的诏令来的,查的又都是至关紧迫的大事,倒也无人敢阻拦,都愿意给二皇子殿下行一份方便。 毕竟这毒一日不解决,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染到自己身上来。 就这么过了有三五日,总体的事态还算安稳,一切都有条不紊的的进行着。 这日清晨黎念容如往常一般煮了驱寒的汤药,分给佛殿中的百姓。 他们其中许多人原本身上的症状就很轻微,连着喝了几日的汤药,已经好转许多,虽然入了夜身体还是会感受到寒冷,可是白日几乎没什么影响了。 发完汤药,黎念容如往常一般准备去给静言师太行针。 自从那日问了黎念容和陆百里的关系后,虽然黎念容没有答,可是静言师太也不愿让黎念容再去给她看诊。 黎念容也很能理解静言师太的想法,但是她的这种行为就是在和自己的身体赌气,故而黎念容也没说什么,只是每日到了时候便过去。 在她接连几日的诊治施针后,静言师太的脉象倒是平稳了不少,能够喝进去些药膳汤水,气色也比最初的惨白要好上许多。 只是今日黎念容还没来得及动身,忽然被人拽住衣角。 黎念容动作顿了一下,低头看去,是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孩子。 “姐姐。”小孩子仰着头,看着黎念容,眼巴巴的看着她,开口道:“他们说我们生病是因为陆先生,是这样吗?” 小孩子的声音稚嫩,脆生生的,在原本便有些安静的佛殿中响起,便犹如黄莺在春天啼叫一般鲜明。 此话一出,佛殿中便立刻有许多目光看过来。那些目光并不十分的直接,反而有些躲避和隐晦,似乎在窥探等候着黎念容的回答。 黎念容没想到会从这小孩子口中问出这样的话,也是愣了一瞬,然后蹲下身来,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会这样问?” “因为……”小孩子皱起眉头,“因为大家都这么说。他们说是因为陆先生制出了毒,才害得我们生病!陆先生把我们留在这里,只是为了实验。” 童言无忌,但是眼前这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就说明这样的说法猜测可能早就在佛殿中这些病人之间流传。 黎念容抬头向佛殿中望去,一接触到她的目光,那些原本偷偷窥看着的百姓都低下头。 旁边一个穿灰色粗麻衣衫的妇人低着头冲出来,一把抓住小孩子的手,将他往回拉:“黎姑娘别听小孩子乱说,信不得,信不得的!”又转身低声斥骂,“说什么呢,你这孩子……” 黎念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直到身旁等着她去给静言师太看诊的白鹭轻喊了声:“黎姑娘?” 黎念容才有些回神:“啊,走,该走了……” 她跟着白芷走出佛殿,顺着殿前的台阶向下走,走了没两步,便听见不远处一阵喧闹之声。黎念容循声看去,发现是寺门的方向。 乌泱泱的聚了一大群人。 今日在大护国寺门口负责看诊的是太医署的一名医官。这两日来大护国寺的百姓数量在逐步减少,所以负责看诊其实是个轻松的活儿,今日这是…… 黎念容对白鹭说:“那边似乎有什么事情,我先过去看一眼。” 不等白鹭点头,黎念容快步走过去。大护国寺的门口除了那名负责看诊的医师,还有两名帮忙的僧人。但是此刻这三个人却拦不住门口一堆群情激奋的百姓。 其中为首的大汉情绪最为激烈,手中拿着一根半臂长的木棍,挥舞着愤怒道:“让那姓陆的出来,老子倒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就是就是!什么大夫!魔鬼才对吧!” 若不是那名负责看诊的医官与两名僧人拦着,再加上人们对于大护国寺尚存一丝敬重,恐怕已经闯进来开始乱砸乱骂了。 “黎姑娘!”看到黎念容出来,那名年轻的医官立刻急声道,“你快回去,我这边不一定能招架的住……”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为首的大汉用力一推,摔倒在地上。 大汉瞥见黎念容,手里的木棍一转,指到黎念容面前:“姓黎?你就是那个陆百里的徒弟?” “她就是那个姓陆的徒弟!抓住她还怕姓陆的不出来?”大汉喊道。 跟在他后面的百姓满面愤怒,听到他的话立刻看向黎念容。年轻的医官连忙挡住黎念容,将她往里面推:“黎姑娘,您还是快进去避一下吧……” “那你们……” “放心吧,我们尽力拦着……就算真的拦不住,您走了也比留在这里好。” 医官的话黎念容心里也清楚得很。虽然不知道这些百姓听了什么消息,但是他们既然把矛头指向陆百里,想来和佛殿中小孩问她的那个说法大差不差……她是陆百里的徒弟,留在这里就是一个靶子,反而更给人添麻烦,让他们束手束脚。 “那我先离开……” 黎念容回头看了一眼,若非两名僧人拦着,恐怕已经有百姓要冲到她面前来了。 可刚要走,她余光忽然瞥见在那名年轻医官的身后骤然出现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举起手中的木棍,要敲向他的后脑。 “小心——”来不及出声提醒,黎念容只能向前冲了两步抓住医官的袖摆,强行将他身体向前拽。 医官没反应过来,被黎念容拽得身体猛一前倾,堪堪避过后脑处的要害,却还是被打中了后背。 场面一时极度混乱,围聚在门外的百姓都涌进来,十几个人将黎念容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身材丰腴微胖的大娘道:“小姑娘,别跑了,快说你师父在哪里!” “她定然不肯说的!”领头持木棍的大汉道,“她肯定向着她那师父。按我说的,把她抓了,还怕那姓陆的不露面?” “敢做这样的事情,还不敢承认吗!” 大汉向前一步,伸手要抓黎念容。黎念容搀扶着身边挨了一闷棍的医官,止不住的向后退,可是背后也是围上来的百姓,无路可退。 就在那大汉要抓住黎念容的瞬间,黎念容迅速抬手,按动左手上袖箭的机关,对着大汉射去。 她的动作有些慌乱,箭矢力道不足,擦着男人的衣袖飞过,将他衣袖臂弯处割开一道小口,落到地上。 看见这箭矢,大汉嗤笑了声:“别挣扎了小女娃,射箭都射不准,还想从老子手里逃掉!” 说着步子继续向前,要抓黎念容。 黎念容却没有因为方才箭矢的射偏而放弃。 方才第一支箭矢确实有些生疏,以至于射偏了。但是这些年她练习扎针,下手时要稳准狠,容不得半点偏差和意外的道理还是懂得。 更何况大汉离她这样近,根本不存在什么瞄准不了的问题。 只要冷静下来,手要稳,就能…… 第二枚箭矢从黎念容左手袖箭中飞出,精准无比的射中大汉小臂。 大汉痛呼一声,立刻捂住伤处。 他大喊:“伤人了,伤人了——” 可是跟着他一拥涌进来的百姓却没有立刻这喊声。因为迅速就从寺门处涌进来一支配腰配长剑穿细甲的的士兵队伍,将这些百姓团团围住。 其中为首的小队长拿出一枚腰牌,厉声道:“巡查司在此,谁敢造次!” 看见持刀剑的官兵,百姓们立刻安分了许多,退缩着聚在一起。唯独那名小臂中了箭矢的大汉不怕,还挣扎着站起来辩驳道:“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 为首的巡查司小队长一挥手,面无表情道:“带走。” 他的身后立刻走出两名士兵,将那名大汉压制住。 至于其余的百姓,则被悉数赶出门外,严令他们散去。 见他们没有伤害到那些聚集的百姓,黎念容松了口气,同为首的小队长道谢道:“多谢官长。” “王妃不必客气。”小队长回礼道,“巡查司本就负责城中巡逻安防,有人在大护国寺聚众闹事,我们自然不能视而不见。更何况二皇子殿下也特意嘱咐过,要我们关注这一区域的情况。” “如若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就先离开了。” “请等一下。”黎念容忙叫住小队长,目光看向那名被制住的大汉:“这人……” “哦,此人王妃不必担心。”小队长道,“他聚众闹事,伤害太医署医官,还企图绑架王妃,我们定会仔细审问。” “好。”黎念容点点头,“那辛苦官长了。” 方才那名大汉在人群中的行为和言语就极为扎眼,像是一个领头的角色,还轻易判断出她是陆百里的弟子,寻常的百姓根本不可能做到。 因此这名大汉很可能就是故意在百姓中挑头闹事,传播流言,搅动情绪的。 这也是方才为什么黎念容毫不犹豫用袖箭射他都原因。 不仅是为了自保,也是因为此人有可能是挑起争端的祸头。 等到巡查司的士兵带着大汉离开了,周遭的吵闹一时变得寂静,黎念容才有些缓和过来,回忆起方才的场景,心脏砰砰砰剧烈的跳动。 这次与在茯苓宫中那一次还不一样。那次黎念容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故而当事情真的发生时,虽然也慌乱,可却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方才却是真的慌了神儿。 围着她的都是寻常的百姓,而且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万一不慎伤到那些人…… 黎念容将被砸了一棍子的医官扶到旁边座椅上坐好,然后站在旁边缓和了片刻,迅速整理自己的大脑。 今日不管是大护国寺内还是大护国寺外发生的事情,都很明显是冲着陆百里来的。 那么这无佚之毒的仿毒……是不是也是冲着陆百里来的?! 第48章 想针对我 直接抓一只麻布…… 无佚之毒本身便与陆百里有关,是他当年所制出来的毒,并且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祸事......虽然并非刻意,可也是实打实的造成了伤害。 虽然在皇帝的压制下许多知晓内情的人对此事闭而不言,但是也难保有人心怀怨恨...... 等等。 黎念容突然想到她刚跟启清明成亲时所收到的那张借箭矢传来的,写着“无佚之毒”的纸条。 刚收到纸条时,黎念容并不知晓无佚之毒是什么,从何而来,有何渊源。 可如今再细细回想......先是写着无佚之毒的纸条,引起她对这毒的好奇;然后是中秋宫宴上突发的事故,从太医署的医案记载中得知无佚之毒的效果,又从施琳琅那里知晓无佚之毒为陆百里所制。 得知这些信息,她当时心中的第一想法便是去信询问陆百里。 而陆百里当年制出无佚之毒,造成那样的后果,因此一旦知晓都城有无佚之毒再现,必回赶回都城...... 这样算起来,似乎就连京城中仿毒的扩散时间都十分巧合,正好是陆百里刚到都城没多久的时间。 亲眼看到这样事情再发生,不论源头究竟从何而来,陆百里都不会袖手旁观。而一旦他出手救治百姓,那么他便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成为一个吸引目光的靶子。 只要在这个时候,放出些许当年的事情流传,再暗中推波助澜,引导百姓......自然便使他们对陆百里产生怀疑和不信任。 若是有人制出一种仿毒,毒发效果和传播能力与无佚之毒相似,那么就可以很轻松的将矛头导向他。 而做这种事情的人一定是知晓当年之事,甚至亲身经历......并对陆百里怀有怨恨的人。 这让黎念容有些不受控制的想到施琳琅。 施琳琅在这些事情里的存在感太强了,关于无佚之毒的许多事情黎念容都是经由她口得知,甚至是当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她亲身经受无佚之毒的伤害,在那场灾祸中失去了父母。 可转念一想,黎念容又觉得不可能。 施琳琅明显的表现出对于无佚之毒的厌恶。而且身为医者,最厌恶的就是以无辜之人性命安危设计做局......虽然与施琳琅的交集不多,了解也算不上深刻,但黎念容能够感觉出来,她不是喜欢在背地里耍谋略心机的人。 ——要不然怎么会当着她这个徒弟的面儿明晃晃的讥讽贬斥陆百里。 而且她那么讨厌陆百里,就是因为当年无佚之毒造成的后果......她绝不会将这件自己无比厌恶的事情再做一遍。 说起来,自行宫那夜后,便没有再见到施琳琅,也不知道大皇子没了,她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黎念容轻叹了口气。 不管是什么状况,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得将这件事告诉陆百里才行。 黎念容将挨了一闷棍的医官托付给白鹭和两名僧人,急匆匆的往陆百里在大护国寺中暂住的院子走去。 一直到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廊道拐角处,靠近大护国寺院墙的一棵茂盛青松的枝叶才微微颤动,露出掩藏在其后的半张明艳面孔来。 “黎念容。”藏身在树上的女子望着那廊道的尽头,喃喃道:“你觉得,你师父会怎么做呢?” · “所以,你是觉得,从你回京之后,这些事情都是冲着我来的,为的就是让你把我引回都城来?” 陆百里靠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摇晃藤椅上,身体微微后仰着,左手旁是一只被炭火烧得通红的小炉,炉上药盅沸腾,向上翻滚出白色的水汽,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味。 陆百里将手虚虚放在药盅漫出的水汽上方,抬首瞥了黎念容一眼,道:“若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岂不简单,只要把我交出去,事情就结束了。” 黎念容愣了一下:“啊?” 她有些没反应过陆百里说的话:“你说什么?” “说你天真,将事情想的简单。”陆百里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笑,方在药盅漫出的白色水汽上方的手掌轻轻翻动,“若真的是冲我而来,直接你一封书信,将我诱来都城,然后暗中对我下手即可。” “你师父我也不过是个赤脚行医的郎中,一没武功二没势力,一介白丁手无寸铁,若有谁想要针对我,直接抓一只麻布袋子将我套了,乱棍在深巷中打死便可,何必要制出与无佚之毒相似的仿毒来在都城散播,如此麻烦?” 黎念容觉得他这话说得十分没道理:“可若是这背后之人想让你身败名裂呢?” 陆百里反问:“我有什么名?” 二十年前平一己之力供养一支近十万人军队,经商不过十年便富可敌国,在全国各处建立商行,凭借一己之力供养近十万人的军队兵器铠甲与粮草,打开城门放北狄三皇子乌延罗入城,屠尽前朝皇室血脉...... 黎念容在心里默默数着二十年前那个命为陆時的人所做的每一桩事。虽然直到现在,她都很难将那个传闻中的陆公子跟眼前陆百里对应起来。 陆時听起来就像是一把精美无比,镶嵌金玉却难以掌控的剑,便只是放在那里,便让人难以忽视他的华彩,却也畏惧他的锋锐。 而陆百里...... 黎念容看了一眼躺在摇晃藤椅上的陆百里。 你说这个躺在摇摇椅上晃来晃去没骨头一样从袖子里掏糖吃走两步就喊累看诊最多能坚持两个时辰的人是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首富? 好吧,虽然这几件事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黎念容实在很难将两个人联系起来。 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的陆百里身上,没有半点儿跟陆時沾边的影子。 看到黎念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陆百里从摇晃藤椅上站起身来,从旁边拿了块白色的方布,盖在药盅上,将药盅的盖子掀起。 浓烈的药草苦味立刻扑面滚来。他看了黎念容一眼,看透了什么似的,笑道:“你师父不是早就身败名裂了吗?” 黎念容:“......” 她竟无言以对。 陆百里却毫不在意。他用旁边的木勺搅了搅煮沸的汤药,放入几片晒好的干姜,然后将药盅的盖子重新盖上。 “若我真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让他们为了针对我这样大费周章,反倒容易。如今只是恐怕把我推出来是个靶子,藏的是其他的目的。” 陆百里的话刚刚说完,门外突然传来慌乱不稳的脚步,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声。 “陆先生,黎姑娘!”白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了几分焦急和不知所措,“大殿那边起了争执,有病人嚷嚷着要见您,还有人要离开大护国寺。虽然医官们都帮忙拦着,可是恐怕有些拦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摇摇椅(tvt) 第49章 跑什么呢 我可不想对你出…… 黎念容连忙跑过去开门,果然看见白鹭焦急的面庞。 “大殿那边?” “对,对......不对!”白鹭拼命地点头,却又忽然摇头,双手比划着,“不只是大殿,静言师太那边也......”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黎念容只能安抚她:“别着急,你先别急,我们先走着,你慢慢说。” 白鹭被黎念容按着肩膀,强行镇定下来,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情绪才有些平稳下来。 这时候陆百里也从房间中走出来,道:“先过去,路上说。” “好,好......”白鹭拼命点头,缓了口气,快步领着黎念容和陆百里向外走,“是这样的,方才,方才在寺门口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黎姑娘说要来找先生,晚些时候才能给师太看诊,所以我就先回去了。可我回去没多久,师太就又吐了血......还浑身冰冷,气息微弱。我慌了神,就想来找陆先生和黎姑娘,却不想路过佛殿时发现佛殿里的百姓似乎同医官们起了争执,嚷嚷着要离开。医官们不让,他们便说,说要见先生,要不然就......” “现在医官们都在那里拦着百姓,不让他们离开,但是越不让百姓们越觉得有问题......” 这么一通说下来,虽然断断续续且冗长,但是黎念容也大抵明白了她的意思。 静言师太的病情不知怎的又恶化,而正逢着这个档口,佛殿那边出了事情。事情和事情撞在一起,再加上先前受到的惊吓,便难免有些慌乱了。 不过挺白鹭的讲述,眼下情况恐怕也不容乐观。 陆百里驻足,稍稍思索了片刻,叫住黎念容:“小徒弟,你和白鹭绕佛殿后面的小路,先去看......嗯,我去瞧瞧佛殿的情况。” 黎念容知晓他说的是静言师太:“可是佛殿那边......” 百姓们现在或许是情绪最为激烈的时候,陆百里现在过去.......算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在大护国寺中有那么多医官僧人在场,应当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那师父小心。”黎念容点头,看向旁边的白鹭,匆忙道:“我们走。” · 从佛殿后面绕路到静言师太的小院子,要经过一片竹林。 冬日里竹叶呈现出枯青色,有风吹动便发出哗啦啦轻微的枯响声。 “黎姑娘......”白鹭跟在黎念容身后,小声的喊她。 “别担心。”黎念容安抚白鹭,“我师父那么大的一个人了,他应该能处理自己的问题。” 白鹭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我不是说他。” “啊?”黎念容随即反应过来,“那就是担心静言师太了。” “说起来,师太昨日和今日都吃了什么,可有情绪波动,你先同我讲一下......” 话没有说完,却被白鹭打断。 “黎姑娘。”白鹭柔声道,“你知道静言师太的身体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状况吗?”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黎念容一愣。她脚步微顿,侧首去看跟在自己身后的白鹭。女子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看不清她的神色。 “为什么?”黎念容顺着问。 虽然一直知晓静言师太身体不好,但黎念容一直以为她是是因为当年之事心力交瘁,伤心过度,以至于生了心疾,一病不起。 但是听白鹭的话......似乎静言师太的病,另有其他的原因? “我也是听秋水姑姑说的,好像是跟现在流传的这个无佚之毒有关。秋水姑姑说,当初无佚之毒传播的速度非常快,当时静言师太也没能幸免。按照当时的规定,原本染毒的人都应该被逐走,但是静言师太却被允许留在了大护国寺......听说是因为陆先生给她开了一服药,她饮下后,身上的无佚之毒便不会再传染给其他人。但是寒性与毒性却仍旧存在身体里,无法根除,陈年积累,便成了今日之疾。” 黎念容听着白鹭讲述,听到后面听出些不对味来。 这些话听起来感觉并非白鹭能够说出来的。据黎念容所知,白鹭只是负责帮秋水姑姑照顾静言师太,其他的一概不知......甚至都不应该知道如今流传的这个毒叫做“无佚之毒”。 黎念容顿住脚步,看向身后的白鹭:“白鹭姑娘?” 白鹭抬起头来,眼中微微含着几分笑意:“黎姑娘。” 黎念容有些控制不住的抚上额头:“施姑娘。” “哎呀,黎姑娘认出来了呀。”“白鹭”将手指放在唇边,掩唇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要再多说一些,黎姑娘才能认出我来呢。” “白鹭”也不遮掩,将手指伸到耳根处,撕下一张精致的面具来,露出颇有几分异域风情的艳丽眉目。 果然是施琳琅。 黎念容面色微变:“你扮作白鹭模样,混进大护国寺,是想要做什么?” “说什么混进,这话可不好听。”施琳琅轻叹了口气,向前走两步,“这大护国寺也没有贴上一张告示,明晃晃的写着我施琳琅不可进入吧?” “至于扮作那位白鹭姑娘的模样......也不过是想要将你约出来,说说话罢了。” 话音轻轻落下,施琳琅陡然抬手,手肘向黎念容的后颈袭去。 幸而黎念容从认出施琳琅后就保持着警惕,见到施琳琅抬手攻向自己立刻将袖中准备好的药粉纸包洒出。 纸包在半空中展开,里面白色的药粉散落在半空,施琳琅一惊,迅速掩住口鼻:“你......!” 黎念容转身就跑,钻入身后竹林。而小径上施琳琅向后退了两步,才发现空中飞洒的白色粉末只是普通的药粉,是虚晃一招。 “黎念容!”施琳琅美目圆睁,神色有些愠怒,从旁边竹上摘下一片竹叶,向着黎念容逃跑的方向飞去。 竹叶破空,锋利如刀,一瞬没入黎念容前方的枯竹之中,将偌大的竹枝拦腰斩断。 轰然一声,竹枝倾倒下来,拦住黎念容的去路。 黎念容只能后退,从旁绕过这柱子—— 却觉得后颈骤然一凉,像是有什么冰冷如蛇的事物贴了上来。那捏住她后颈的手指稍稍用力,逼迫她张开嘴,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药丸瞬息滑入口中。 黎念容本能想将那药丸吐出,却被人轻轻一掌击中后心,药丸立刻顺着喉管滚了下去。 “跑什么呢。”施琳琅轻叹一声,“我可不想对你出手的呀。” 第50章 吓死我了 你这不是找到我…… 黎念容恢复意识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在阴雨天里睡了一觉,睁眼时周遭一片漆黑。 黑暗的空间,让人无意识的想要再度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但是脑中一根微弱的神经如琴弦一般绷着,仿佛在提醒黎念容:不能睡。睁开眼,起码现在还不能睡。 黎念容有些恍惚,费力的甩了甩脑袋,强撑着睁开双眼,看向四周。 周遭也的确没有什么光线,乌压压的一片,被封闭着,唯有前方不知是门还是窗的缝隙处露出一线细长微白的光,像是月色。 背后一片冰凉,似乎是地面。黎念容下意识的想要起身,身体却向旁侧一歪,才警觉双手竟然被麻绳束缚住。 那绳子的质地并不十分粗糙,绑的结扣也没有很紧,故而一开始刚醒来时,她竟然没有觉察到。 黎念容在黑暗中缓了片刻,大概回忆起失去意识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施琳琅将那颗药丸塞进她口中,她没多久就感受到身体无力,头脑发晕,失去了意识。 大概是迷药之类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施琳琅大费周章的把她弄晕,绑到这里来是为的什么? 黎念容在黑暗中环视四周,隐约看到四周堆放的杂物,有书架木桌,上面堆满了书册竹简,一股烟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也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极低的一道轻咳声音,带着不可遮掩的虚弱。 黎念容闻声立刻警惕,寻着这声音的来处去看。小屋中的光线太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书架后面似乎有着漆黑的一团。 “什么人?”她犹豫了片刻,在黑暗中轻声开口询问。 听到她的声音,黑暗中的声音也静了片刻:“......黎姑娘?” 声音微哑,透露着几分虚弱的女声传入黎念容耳中——是静言师太! 这几日她每日都去给静言师太看诊,虽然这位师太少言寡语,很少同她交流,开口说的话更是加起来不超过五句。却也正因为如此,黎念容对她的声音格外留意,在她开口的第一瞬间便辨认出来。 “您怎么在这里......”话出口黎念容便知晓其实无须多问。 施琳琅既然能把她弄到这里来,那么再捎带一个静言师太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喝过药睡下,醒来便在这里了。”静言师太道。 她的语调倒是十分的平静,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因为周遭处境的改变而展现出慌乱,“倒是你,不要再试图挣扎解开手上的绳索了。” 她淡淡的道:“那是双环结,起初宽松,越是挣扎便越会收紧。” 黎念容试着挣了挣背后束缚手腕的绳索,发现果然比先前要收紧了些。她有些惊讶:“我从来只在坊间流传中听说过这样的绳结,却不想原来真有这样的绑法。” “我们通常是不用的。”静言师太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缓声道,“但是北狄人游牧而生,他们常用这样的方法来捆绑牛羊,到了战场上,也会用这样的方法来捆绑俘虏。” “北狄人?”黎念容有些控制不住的惊呼出声。 说起北狄,黎念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静言师太曾被北狄所俘的那一段过去,她对于这种结扣的熟悉想来也是因为那时。 可若真是这样,那便也就意味着一件事...... “您的意思是说,抓我们的可能是北狄人?” “我连是谁将你我抓到此处的都不知晓,怎么会知道。”静言师太平静道。 也是。 黎念容轻声叹了口气,现在还是想办法怎么逃出去更实际些。 虽然晕去过前她曾经用袖中的袖箭箭矢在竹竿上刻下记号,却也不能确定施琳琅是否注意到那记号。就算记号真的被留下来,等到启清明或者陆百里发现,再找到这里来,不知道还需要多久。 对了,箭矢! 箭矢的箭头锋利,是精铁铸造,或可以试着磨断绳子......黎念容右手往左手手腕处去摸,却摸了个空。 她的手腕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施琳琅把启清明给她的袖箭取走了! 就在这时,黑暗中静言师太的声音传来:“你过来。” “我心口处藏了一面铜镜,你将它取出来,摔碎后割开绳子。” 黎念容从自己所在的地方起身,摸着黑暗向静言师太的方向走去,走到她的身边。静言师太跟黎念容一样,被双手反绑着,因此即便她的身上有铜镜,也没有办法自己取出。 黎念容依着静言师太的指示,从她的衣服里取出她所说的那枚铜镜,将包裹着铜镜的绸布取下。 铜镜是圆的,摸上去冰冷光滑,但是在这片光滑中却有一道清晰的裂缝,即便只是触摸也能让人感受到它明显的存在。 明显是曾经摔碎又被小心粘黏好的。 黎念容心绪微动:“您将这铜镜贴身放着,是很重要的东西吧。若是摔了......” “摔了便摔了。”静言师太道,“世上哪有破镜重圆的道理。” 她这样说,黎念容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开口的,将那枚铜镜重重摔到地面上。因为原本就有一条贯穿的裂缝,所以当再次被摔到地面,很容易就碎成两部分。 黎念容从地上捡起锋利的一角,握在手中,开始尝试切割手腕上的绳子。 铜镜十分锋利,虽然将黎念容的掌心割伤了数处,却也很快将绑着她的绳子磨断。黎念容迅速取下套在自己身上的绳子,跑过去帮静言师太解绑。 可是刚触碰到静言师太的手,黎念容便感受到一道强烈的冰冷之意从指尖传到神经。 “您......”黎念容有些犹豫,试探着伸出手去触碰静言师太的额头,果然也寒如冰霜。 在这小屋中周遭的环境一直黑暗,静言师太的声音又一直平静,故而黎念容也没有觉察到她身体上的异常。 “无事。”静言师太拂开黎念容的手背,摇头道,“许多年的老毛病了,不必在意。” 她指了指紧闭的门扉,“不必管我,还是先看看能不能离开吧。” “那您现在这里暂歇......”黎念容起身,准备走向门窗处,却在这时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音。 黎念容动作微顿,下一秒,眼前的门被人从外面暴力踹开,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影从外面冲进来,猛地扑到黎念容身上,抱住她:“黎圆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 少年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呼吸带着几分急促的不安。 他抱得很用力,黎念容被紧紧地束缚着,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那微淡而熟悉的云檀香气息让她没有挣扎,而是毫无阻碍的接受了这个拥抱。 她的手抬起,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然后虚虚的环住启清明,轻声回应他道:“没事了,你看,你这不是找到我了吗。” “我没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 启清明:为什么每次我都下线那么久!妈!你是亲妈吗! 第51章 离我远些 轮到我给你处理…… 启清明没有出声。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静默的抱着黎念容,小狗一样将额头埋在她的颈间,一动不动。 黎念容想到静言师太就在旁边,想要出声提醒启清明。可是他这幅样子.......罢了。黎念容轻叹了口气,随他吧。 周遭的黑暗延长了这个拥抱,谁也没有出声。两人的气息仿佛纠缠在一起,在黑暗中静默的,无声的,存续着。 直到一道微低轻咳的声音打破寂静:“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 这声音音调微低,却带着几分调侃笑意,入耳十分熟悉。 “师父......?”黎念容惊讶出声。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启清明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启清明这才有些不情愿的将手从她身上松开,却又灵巧精准的在黑暗中捉住她的手,将五指穿插入她的指间。 抓的紧紧的,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松开。 黎念容拿他这种小孩子的幼稚做法没办法,只能将目光转向陆百里,然后又看向静言师太所在的方向:“师太她......” 陆百里原本站在门外,听到黎念容的话,察觉到她话语中的迟疑,神色瞬时微变,迅速走进小屋中来。 接着从门处散落进来的几分光线,很容易寻找到靠坐在书架后的静言师太。女子双眸闭阖,手指无声的揪着袖口,额角薄薄一层冷汗。 陆百里快速走到静言师太身边,先以二指指背轻触她的额头,感受到奇诡反常的冰冷温度后,脸色微沉,伸手去贴静言师太的手腕,想要摸她的脉。 却不想静言师太手腕突然向后挪动了几分,正好避开他的手。 陆百里的手瞬时顿住,僵滞在原地。 他微微抬首,对上女子缓慢睁开的双眸,眸中的神色如水波平。 “我不需你施舍。”静言师太道,“离我远些。” 黎念容感受到空气中弥散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寂静,仿佛微光笼罩里飘散着的粉尘颗粒都凝固住了,沉默而又缓慢。 直到陆百里收回方才探伸出去想要给静言师太诊脉的手,然后向后退开几步。 他点点头:“依你。” 看到陆百里退开,静言师太才搀扶着身后的书架缓慢起身。黎念容轻轻捏了一下启清明握着自己的手,示意他松开,放自己过去搀扶静言师太。 但是还不待启清明松手,静言师太身体就轻晃了一下,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摔倒。 幸而陆百里并没有退开很远,并且一直关注着静言师太的状况。几乎就在静言师太身体摇晃的瞬间,他从静言师太身后轻捏她的后颈,以柔和的力道使她暂时陷入昏睡。 静言师太的身体向后倒下,被陆百里从后接住。 也就在这个时候,启清明出声询问陆百里:“可需我叫人进来......” 陆百里垂眸看了一眼怀中双目闭阖,眉宇微微蹙起的静言师太,摇头打断启清明道:“不必,我来就好。” 言罢他将静言师太打横抱起,难得没有开什么玩笑,而是径直带着她离开了小屋。 黎念容看着陆百里离去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看起来好像很惨的样子......但我总觉得他是自作自受。” 启清明没说什么,只道:“我们也走吧?” “等一下。”黎念容往方才静言师太所在的书架旁边走去。 先前割断绳子的时候,摔了静言师太的那枚铜镜。那枚铜镜静言师太一直贴身保存,想来是重要的东西,陆百里带着静言师太走了,铜镜的碎块却没来得及收走。 见黎念容一副要找东西的模样,启清明点了个火折子给她。有了火光照亮,小屋中视野一下子就清楚许多,那些被黑暗和阴影填充的角落也一览无余。 黎念容很容易在地上找到了碎成三块的铜镜。 “这是......”启清明敏锐的看到铜镜裂处沾着的血迹,意识到什么似的,看向黎念容手心。 “我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快。”黎念容看了一眼手心,“没什么大事,只是用铜镜割绳子的时候不小心伤了一点。” “黎圆圆......”启清明握住黎念容受伤的那只手手腕,垂眸片刻,赌誓似的说,“你放心,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黎念容只当启清明看到自己受伤不太开心,安抚他道,“这件事情又不怪你。” 启清明没有说话,取了帕子帮黎念容将那碎成三块的铜镜包好。 黎念容隐隐察觉到他的状态与平日有几分不同。今夜的启清明似乎有些安静,并不如往常那样变着花样儿的来招惹她,反而是难得的乖巧正经,同她说话时语气都柔顺了许多。 但是黎念容也没有多想。毕竟她被施琳琅劫到这里来,失踪那么长时间......或许启清明是真的被吓到了。 对了,施琳琅! 想到施琳琅,黎念容将启清明递过来的帕子包裹的铜镜碎块收好,“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可有碰见什么......” “先走。”启清明打断她,“回去再说。” 黎念容看了看周遭,点头道:“也是。” 启清明息了火折子,两人迅速离开小屋。 出了小屋,黎念容才发现这里是一栋被荒废的老宅,院中石板凹凸不平,草木生长了大半空间,石板与树蔓一同埋在枯草中,满目荒凉。 老宅外守着一队银甲的士兵,似乎是巡查司的士兵,两人一出来,便有士兵向启清明报告说陆百里已经带着静言师太先乘马车离开了。 黎念容点点头。 其实相比于安危,她倒是更担忧静言师太的状况。不过有陆百里在,只要不是静言师太突然醒来,便没什么不能处理的。 等到黎念容坐定,启清明掀开车帘同马车外的士兵低声嘱咐了两句,然后放下帘子坐进来:“今夜回临昭王府。” 他道:“流言的事情已处理好了,那些百姓都已经知晓了,后续的事情也不必你担心,由我来处理。大护国寺那边现在有巡查司士兵护守,想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又受了惊吓,还是回王府安定些。” 黎念容想了想,大护国寺那边现在日夜都有医官,倒也不必她再日夜守着,回临昭王府沐浴休整一番......倒也可以。 这时候车外的士兵敲了敲车厢。启清明正好坐在靠近车窗的地方,便掀开车帘去接士兵拿来的东西。 是一个体积不大的小木箱子。 黎念容看到这个体量的木箱子,觉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 “药箱!”启清明将木箱子郑重的放在桌面上,拨开扣着箱子的铁扣,展示给黎念容一应俱全的药膏棉纱瓶瓶罐罐。 “黎圆圆!”启清明看向黎念容,今夜第一次有几分理直气壮道,“轮到我给你处理伤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