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皇子高爔传云间士》 第1章 开局是个傻子 喝完庆功宴,三十九岁的文化馆副馆长高希再也撑不住了。 他全身疲惫,一头倒在办公室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很沉。 但是现在...怎么有了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哭泣声? 高希被吵醒了。 困意仍旧深沉的高希不堪忍受,费力地睁开了双眼:“我说,怎么……” 他原本是想问“怎么回事”,但现在......这是哪里? 他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然后吃惊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八尺余长的榉木架子床上。 这张床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不少地方的漆色已经斑驳,有些地方的图案晦暗不清。 床边不远处,有一架木制古屏风,上面是一幅山水画,还配了一首古诗。 一时之间,他也没心情细究屏风上的古诗到底写了些什么。 高希诧异地半张着嘴,使劲转动着脑袋,来回打量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 室内的各种物件,看起来都像古玩,而且居然“全是”古玩,没有一件现代物品。 这哪里是高希的办公室! 他的面前正坐着一位老者,看起来刚给他诊完脉。 见高希醒了,老者的脸色显然舒缓了许多。 他转过身去,操着一口浓重的松江口音,向床边一位看上去五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庆幸地说道:“啊呀呀,性命交关、性命交关啊!宜在好了(现在好了),么关系了(没关系了),平安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观世音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中年妇人本来满脸忧愁与焦虑,听到这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闭了眼,轻声默念了几声观音菩萨的名号,这才睁开眼,满脸慈爱地看向高希。 见高希一头雾水、傻傻地看着她,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她便吩咐道:“静香,去换盆干净的热水进来,二少爷出了不少汗,要再擦一擦。平安,快侍候胡老先生去外间吃茶、开方。” 唤作静香的小丫头端起水盆,忙着去外间换热水。 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仆人走过去,搀扶胡老先生。 胡老先生,名大虎,字巨然,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秀才。 他当年得中秀才意气风发,之后却屡试不第,便回乡坐馆当起了教书匠。 收入不怎么样,日子固然也就清苦。他略通医术,偶尔帮乡民把脉问诊,既解了乡民的看病难问题,自己也多了一份收入。 此刻,他拿过身边的拐杖,一只手搭上了小厮平安的胳膊,“哼哼唧唧”费劲地站了起来,颤颤悠悠地去了外间开方子。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高希恍若梦中。 是梦吗?高希努力回忆。 上午,他参加了一场文化馆主办的明代历史研讨会。他是项目执行馆长,已经前后忙了两个多月了。 中午,是庆功宴。他作为本次研讨会的负责领导,从这一桌跑到那一桌来回敬酒,推杯换盏,克尽地主之谊。 第2章 你看看,这烂泥多肥? 躺了几天,高希总算弄明白了几件事:一,他穿越到了一个傻子的身上,同名同姓,也叫高希;二,高家世代务农,并不富裕;三,他确实穿越到了明朝。 原来的高希已经疯傻了十八年。也就是说,在旁人看来,他已经做了十八年傻子了。 “赤脚医生”胡老秀才坚信自己的医术天下无双,十几年来执着地要治好高希的疯病。这事十里八乡、妇孺皆知,只当是笑话来听。 高希哭笑不得。 前世的他,智商平平、收入普通、中年未婚、事业尔尔,一个走上大街就会立即淹没在人海中的凡人。 三十九岁的小文化馆馆长,勉强还算年轻,但在年届不惑之际,高希仍旧感受到了大多数中年人的失意、困惑和幻灭。 他不想庸碌一生,也曾为此挣扎,但几次历史学考研都名落孙山。而年龄渐长,也让他越来越感到人生的无力。 然而,这一次意想不到的穿越之后,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 作为一个乡民眼中的大傻子,甚至看起来还不如前世的自己。 难得,这傻子居然也叫“高希”,他不用改名了! 如果一定要从这次穿越中再找出一两个好处来,那就是:他现在才十八岁,而且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现在是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大明朝开国才进入第四十二个年头。 十年前,燕王朱棣靖难成功,将侄子建文帝朱允炆从应天府的宝座上轰下台。于是,燕王朱棣成了永乐皇帝朱棣。 永乐皇帝承继了老爸朱元璋的建国伟业,又是一代雄主。 他开创的这个时代,将是中国历史上继文景之治、汉武之治和贞观之治后,又一个全新盛世。 泱泱华夏,正欣欣向荣! 高希所掌握的明史知识告诉他,这个好时代即将迎来一波巨大的风口,“松江棉纺织业就要兴起了”! 元代松江府乌泥泾人黄道婆,在海南住了四十年之后,将黎族先进的棉纺织技术带回了松江府。 由于这些先进棉纺织技术的推动,在各种机缘配合之下,以松江府为中心的江南一带的棉纺织业、棉花种植业便兴盛起来,一直绵延到清末。直到鸦片战争爆发,松江府的棉纺织业才开始衰落。 高希所在的松江府,这个现在还不怎么起眼的南直隶小府,即将迎来自己在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高光时刻。 松江府,将成为全国的棉纺织中心,成就“衣被天下”的美名。 “我要去卖布!”这个大风口,高希要抓住,他可不想到大明朝修一辈子地球(当农民种地)。 他决定去镇上卖布,探探风,看看能不能让自己成为“站在风口上的一只猪”。 “姆妈,我听说爷正在找人看地,又要卖掉几亩地给我买药是不是?而且那还是家里最好的几块地。”高希裹着小被子坐在客堂间的小榻上,和正在纺纱的母亲高刘氏说着话。 松江府本地方言,非直接称呼时管“爸爸”叫“爷”。如果是“爷爷”,那就真的是指“爷爷”了。 其实这些天,高希的身子恢复得很快,现在并不需要那床小被子,但母亲坚持要他盖上,因为“妈妈认为他冷”。 高刘氏一惊,停了手中的活计,有些不满地看了看在一边打下手的丫头静香。找下家卖地的这事儿,准是这小丫头说给高希听的。 果然,静香一言不发,努力低着头干活,她有点后悔前两天向高希说漏了嘴。 高刘氏倒没出言责备静香,继续熟练地纺着纱应道:“你就好好养病,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现在高家尚有几十亩薄田。一部分放出去,租给了佃户耕种,每年也能收点租子。另有一部分,则是高希的父亲高宝带着大儿子高罕、儿媳高王氏以及家仆平安一起伺弄。 饶是如此,应付这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度仍旧不易,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小儿子高希看病,前两年大儿子高罕娶亲,全家人吃饭穿衣,儿媳如今也有了身孕,开销日日变大,赋税又日渐沉重,卖地实属无奈之举。 高刘氏口中说着“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内心却难以平静。 那几块要卖的地是高家如今田产中最后的精华了,可以说是高家的命根子。 高希的爷高宝,最近一直东奔西跑找买家看地。 其实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乡里乡亲,谁不知道谁家地是好是坏、是肥是瘠。 高家那二十几亩最好的水田,眼红心馋的人不少,但想要一口吃下、能拿出一大笔银子的人并不多。 听高宝说,最有希望成交的买主便是本村的地主丁满桢。 丁满桢家是本村的大户,又是丁家族中议事会的老人,家财殷实,只是为人抠门,典型的周扒皮式的地主老财。 他确实一心想将高家的这些水田搞到手,又不想给一个公道的价钱,还想装出大善人的模样。 一面他利用家族抛力屡屡向高宝施压,同时排挤其他买家;一面又装作热心助人、诚意购买的样子,找高宝看地、谈价。 高宝知道真相,却也不能公然得罪丁满桢,只能委屈求全,但求价格公道一些,便也就忍痛割爱卖给他。 想到这些,高刘氏眉头紧锁:如果卖掉那些地,高家未来的收入堪忧,那么全家今后的生计...... 高刘氏正为家中生计发愁,听得院外有人说话。 “太太,好像是老爷在门口和别人说话。”静香也听到了。 高刘氏将手中的纱线往边上一放,然后走到院门后,静静地听着。 “我说高宝,你那二十亩水田,我诚意要买,都看了好几次了。我出的价,你怎么说?你别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说卖,也不说不卖。若再如此,我就去看别家的水田了。”正是丁满桢看了地,催促高宝赶快成交。 听他的口气,很不耐烦又以退为进,逼迫成交的意味很浓。 “满桢爷爷,你看,这是我家最好的地了。这价格上,能不能再加一点?”高希的兄长高罕陪着笑脸求他再加些钱。 “满桢叔,不是我不愿意卖。这几年收成虽然好一些,但赋税也重,家里好几口人都要吃饭。叔,你就念在乡里乡亲的,这价钱上是不是......”高希的爷高宝同样也恳求丁满桢,语气中都是无奈、不舍与辛酸。 “好了,高宝,我也知道你家的情况,我给你的价已经不低了。你去问问,现在谁还出得了这个价?这远近几十里,还有谁能一次买二十亩水田?你快点考虑决定吧!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到了,你还是觉得我出的价不好,那就算了。这是我叫人拟好的买卖文书,你看看吧,过两天我来找你签字画押。”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满桢这口气,好像这地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没得商量。 他拟的那份田地买卖文书,高宝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一份“不平等条约”。 高罕看着丁满桢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小声抱怨道:“太欺负人了,他说的价比市面公价至少低了四五成,不如去抢。” 高宝却还想争取一下,竭力想挽留:“满叔,别急着走,到屋里吃杯茶,再聊聊!” “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你们爷俩赶快商量吧,我可没空陪你们玩!”丁满桢仍旧不回头,傲慢地伸出左手向身后随意摆了摆,边说边走远了。 高刘氏听到脚步声走远了,方才开了院门,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爷......” 高宝捏着文书,眼含泪水,此刻他的内心很痛,很屈辱。 不卖地,小儿子买药治病的钱哪里来,全家人的日常用度也越来越敷衍,这日子将就不下去啊! 卖地,他觉得祖产将有去无回,家业败在自己的手里,他就是不孝子,对不起高家的列祖列宗。 看见老妻开门迎接他,他挤出一个笑容,强打起精神:“不用担心,不卖东家卖西家,再看看,再看看。” 高宝父子俩无精打采地进了院子,这才发现高希裹着小被子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院子里。 “爸、姆妈,我想去镇上帮你们卖布!”高希当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高希要去卖布,这是旧话重提,并非心血来潮,他早就不想做家里唯一一个吃闲饭的人了。 高家正面临沦落为贫农的危险,他不能坐视! 为了卖布,他这段时间已经将丁家村织户的情况全部摸了一遍。如果真的找到了风口,他也必须是一只有准备的猪。 “不......”母亲高刘氏不同意。 第3章 不卖东家卖西家 高刘氏刚说了一个“不”字,要像以前那样拒绝小儿子的恳求,高宝先开口了:“我看你这些日子身体也好多了,出去走走也好,去镇上开开眼,散散心吧!” 高宝理解小儿子的心思,不想吃闲饭嘛,这是好事儿。现在他身体也比过去健旺了许多,出去走走,没什么问题。 高宝如此说了,高刘氏也不再反对,到底不放心,又补充道:“去可以,那就跟着邻居丁嫂去,平安也要陪着去。” 高希听了喜笑颜开,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丁嫂来了。 丁嫂一家是高希所在丁家村的本族住户,男人叫丁水。 丁嫂,浑身滚圆、水桶腰,说话大声,正是那种俗不可耐、爱聒噪的乡间妇人。 虽处江南水乡,丁嫂却与别家妇人不同,一不爱务农,二不会织布,却专爱去镇上、县城闲逛,与人打交道,算是有点见识、见过些世面的村妇。 她一进门就自顾自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大声嚷嚷道:“高家阿嫂,你放心好了,镇上我都熟的,希哥儿跟着我去,一定顺利的......啊呀......对对对,有平安跟着,那就更好了!” 她也不客气,直接从桌上的碗碟里拿起一块热乎乎的粢饭糕往嘴里送,根本不用主人让。 外表虽看似大大咧咧,她的眼神却来来回回地打量着高希,心里奇怪:这十几年的疯小子,怎么就好了呢! 这丁嫂,因为三不五时就要往小官镇去一趟,村里人要买个针头线脑的,大多会托她采办。 不过这都是顺便的事儿,她真正喜欢做的,是“代人卖布”的活儿。有油水,油水还大得很哩! 高刘氏织出的布匹,同样也一直由她带上,卖给镇上的布行,然后再将卖布的钱捎回来。 高希主仆收拾停当,随丁嫂上路。 丁嫂临出门前,还直嚷高家的粢饭糕香,顺手又揣上了一块。 吃了两大块油腻腻的粢饭糕,她也不嫌口渴,一路唠唠叨叨没个完。 “胡老秀才给你吃了什么好药啊?” “你是怎么好的?” “你犯糊涂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用今天的话说,她这些问题全是犯忌讳的话,公然刺探别人的隐私,高希都懒得搭理她。 平安见自家少爷不愿理她,只能在一边嗯嗯啊啊地帮着应付。 主仆二人不由分说,心领神会地同时加快了脚程,累得胖乎乎的丁嫂上气不接下气,当然也没办法瞎聊天打探别人的隐私了:“你们...你们...倒是走得慢一点啊...” 说也快,半晌功夫,小官镇就到了,三人由西边的迎仙门进了城。 刚进城,趁着人多,丁嫂也没注意,高希使了个眼色,平安便悄悄离开了。 不一会儿,丁嫂发现平安不见了,问了起来。高希只说平安内急,如厕去了,一会儿自会回来,丁嫂也就不理会了。 她轻车熟路,带着高希走进一家布行。店内客人不少,买卖两旺。 高希进门时留意了一下,见店门前挂着“李记布庄”的招牌。 店小二显然与丁嫂相熟,立即打招呼:“哟,丁阿嫂来了!”然后又扯着嗓子冲柜台那边吼了一声:“掌柜,收货啰!” 第4章 斗地主 “诸位乡亲,大家做个见证!他这是店大欺客,不讲道理,欺负我这个穷家小子,大家评评理啊!”高希放开了嗓子大声嚷嚷。 他现在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要先造声势,获取大家对弱者的同情。 在别人的地盘上,弱者如果不率先建立舆论优势,有理也说不清。 果然,人群中开始有人抱不平了。 “这怎么说的?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赶人了?” “你不收人家的布可以啊,但你的尺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呢?” “掌柜心虚了吧?” “原来不是我记错,果然尺寸有问题......” “...敢轰人,快去衙门告他们,欺行霸市!” ...... 显然,李掌柜的蛮横不但激起了吃瓜群众的好奇,也激起了他们的义愤。 “你今天轰人试试看!”吃瓜群众怒目而视。 李掌柜一看轰人是轰不成了,决心开始扯皮:“你说我尺有问题,我还说你尺有问题呢!你怎么证明你的尺子没问题?” “好办啊!”高希转身面向吃瓜群众,“哪位乡亲可以帮忙,告诉我你穿着的衣裳的衣长,我和李掌柜用各自的尺量一下,就行了。” “后生,我来。”一个粗壮的大汉走上前来,“我这上衣还算新,是浑家做的,她说衣长两尺,你且量量。” 平安上前一量,正好两尺。 “掌柜该你了!”有人催促。 “这这......”李掌柜满头冒汗,只能硬着头皮让伙计上前一量。 “好嘛,只有一尺九寸!”人群立刻炸了。 “诸位乡亲,诸位乡亲~~”李掌柜也急了,拉大嗓门、拉长声音费力地嚷嚷了好几声,才让客人们平静了一些。 “听我一言,听我一言!本店童叟无欺,童叟无欺啊!这位客人的衣服并非新衣,过水之后尺寸有缩减,也未可知。怎可说是我的尺子有问题呢?”他还要做最后的挣扎。 “好,李掌柜说得好,你看这是什么?”高希说着,将自己手中的尺举起来,亮出尺子背面官府的“校勘烙印”,也就是说高希手中的这把尺是经过官方校对认可的,“你那把尺上可有此校勘印啊?” 李掌柜语塞,随即毫不犹豫地出离愤怒:“来人,给我轰出去、轰出去!” “李掌柜~~”高希高声一吼,比他声音大多了:“你可知大明律‘私造斛斗秤尺’之罪?” “啊~~”李掌柜愣在了那里,只听高希朗声念道,“凡私造斛斗秤尺不平在市行使,作弊增减者杖六十,工匠同罪,知情同罪。” “你...你胡说...”李掌柜气势顿减,声音小了许多。 “我胡说?掌柜的,你这店中,除了刚才量我布匹的那把尺,其他尺准也不准?”高希直视李掌柜双眼,再将他一军。 “啊,这...都准...都准...我店中的尺子都是准...准的...”突然口吃,撒谎者心虚的典型的表现。 “果然如此吗?大明律还说,在市行使斛斗秤尺寸虽平,而不经官司校勘烙印者,笞四十。”意思是,就算你的尺子是准的,但未经官方认证,也要抽你四十鞭子。 此言一出,吓得来升和几个手中正拿着尺子的伙计,立即将尺子收了起来。 李掌柜,还有正缩在墙角里的丁嫂,听完高希背出的这条律令,顿时吓傻了眼,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尺子有问题,丁嫂肯定知情。她和李掌柜属于多年的“连裆模子”,坑了勤劳朴实的织户们不知道多少血汗钱。 按此律,丁嫂要被“笞四十”,而李掌柜则要被“杖六十”。 这俩货平时只认得钱,哪里认得字,更没读过大明律! 再说了,大明朝的衙门也从没派人普过法啊! 作为商家,尺长不能作假,这是商家应该谨守的基本职业道德。 尺子应该买官方认证过的,烙有“校勘印”的,这是业务常识,否则还做什么生意,李掌柜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自己那把...哦,不对,肯定有好多把...坑人的尺子,现在如果被人告到官府,他就等着挨棍子吧! 他那肥墩墩的大屁股,六十棍子下去,不变成肉饼子才怪! “这小子不是疯子、傻子吗,他什么时候认得字了,还读了大明律?”李掌柜又气又不解,看向丁嫂的眼神带着一肚子的抱怨:“好啊,丁家嫂子,今日你害我不浅!” 丁嫂原来想着还能捞一笔回佣,不想这笔买卖被高家二小子搅得稀烂。 她真想一走了之,但此时拍屁股走人,肯定大大得罪李掌柜。这事儿还会传遍镇上的布行,以后别说将布卖给李记,恐怕别的布店也不会再待见她。那她许多年来私下里捞取回佣的勾当,就歇菜吧! 丁嫂左右为难,如坐针毡。 李掌柜向她投来愤怒的目光,她只能抱以“委屈和无辜”的神情,一脸的苦情戏:我也没办法啊! 那些从乡下赶来,和高希一样原本想将布匹卖给李记的织户,见此情形,不再犹豫,抱着自己的布匹转身就去了别家布行,顺带着将这里刚发生的事,也带了过去。 这就是最原始的“消息转发”,但扩散速度照样快得惊人。 只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整个小官镇的布行都知道了这件事。 李记的信用顷刻坍塌,吃瓜群众们一下子涌向柜台。 “退货,退货,赔我银子!” “上回在你家买了布回去,短了尺寸,被浑家好一顿骂,原来是你们黑了心搞的鬼,快退银子!” “这是刚买的布,快退,不退我这就去告官!” “不退款是不是?你是伙计,会不知情?你没听那小哥说吗,知情同罪!”吃瓜群众现学现卖,这就用上大明律了。 群情激愤之下,还真难保有被蒙骗过的客人,直接告到官府去呢! 李掌柜的大屁股,可真的难保喽! 伙计们哪里还顾得上高希主仆,赶快应付退货退款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越来越多路过的行人,被店里的吵闹声吸引,挤进来看热闹。 起哄的、架秧子的、要求退货的,场面越发难以收拾。 李掌柜一个头、两个大,声嘶力竭地做着无用功:劝愤怒的吃瓜群众克制情绪,保持冷静。 冷静得了吗? 整个李记布庄,已然成了一锅煮糊的粥。 “平安,拿上布,我们走!” “好勒,少爷!”平安答得干脆、响亮,语气中则透出十足的信任与佩服:谁说我家少爷是疯子,能疯成这样?来,你疯一个我看看! 主仆二人出了李记。 “少爷,你怎么知道布行的尺子有问题呢?”出了店,平安好奇地问道。 “哈哈”,高希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了前世,去建材市场买装修木料的情景。 那家木料店老板的尺子也是作了弊的,连计算器都是有问题的,那老板还煞有介事地“认真地”量、“认真地”算呢! 想到这里,他慢悠悠地对平安说道:“只要是奸商,无论古今,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套路,揭穿他们并不难。静香说,以前一直短少尺寸。我就怀疑店家和丁嫂串通,刚才让你先去买了尺子,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平安道:“原来是这样。那何不从家里直接带把尺子来呢?” “我娘会答应吗?她向来息事宁人,丁家又是村中大族,可不好得罪。” “那这下,算是得罪了。”平安开始担心起来。 “管不了那么多,再想办法吧!先将布匹卖掉,家里还等着用钱呢!” 小官镇并不大,城内的布行大约有七八家,两人转悠了个遍。 高希突然就像一个几百年没说过话的话唠,一进店门就和各家店的客人、伙计、掌柜胡侃。 平安抱着布匹跟着,逛了几个时辰,都有些吃不消了。 平安心中纳闷,自己家的这位二少爷怎么就这么会说话了? 转了这么一圈下来,高希的心里却有了底。 现在正是明朝初年,松江的棉纺织业正处于爆发的前夜。 刚才闹了一场的李记布庄,算是小官镇上最大的一家布行了,其他布行在门店面积、花色品种、销量等方面都相去甚远。 听说外省,还有海外来此采办棉布的客商,其订单几乎全数落入李记布庄。 店大自然欺客,李记就敢将布卖得更贵,收购棉布时又将价压得比小布行的收购行市低至少三成。 当然,其中也就少不了和丁嫂这样贪便宜的中间人串通,欺瞒、克扣织户。 小布行就活得艰难多了,本钱小、收购成本高、售价不能开高,又接不到多少订单。只能苦撑! 这不,锦绣布行的张掌柜此刻就坐在空无一客的店铺里唉声叹气,连刚回来的伙计跟他说有人大闹李记布庄的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正百无聊赖间,大门里走进来两个人。 小伙计一看,大吃一惊! 第5章 银子不用赔,但要帮我卖布 刚才向张掌柜报告“有人大闹李记布庄”的那个伙计,一眼就认出了高希。 来者,正是高希主仆二人。 那伙计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呼”地一下将柜面上的尺子全都收了起来,心中暗道:“老天爷呀,我们店可经不起这位小爷折腾!” 然后立即将自己笑成一朵花,三步并作两步,热情地迎上去,用夸张的声音大声招呼着:“您不就是刚才在李记的那位高公子吗?您请!”说着努力向自家掌柜使眼色。 接待客人这么大声做什么?高公子?刚才大闹李记?哦,他呀?张掌柜这才警醒过来。 看这架势,可不止锦绣布行这一家店听说了刚才这位高公子“大闹李记”的新闻,小官镇上定然已经传开了。 布行的掌柜、伙计们,这会子都已经知道高家老二并不傻,而且不好惹。 还有,柜台上的“问题尺”赶快收了吧,现在满城人都知道要看尺子背面的“校勘印”了。 要是被客人抓了包,告到官府,屁股还要不要了? 张掌柜全力堆起满脸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去,向高希拱手作礼:“敝人姓张,是这间小号的掌柜,不知公子贵姓?” 高希拱手回礼:“我是丁家村高家老二。姓高,名希。今受母命来镇上卖布,张掌柜可否先看一下我的布?” “快接了公子的布,看看如何?”张掌柜语带殷勤。 一旁的伙计立马过来,恭恭敬敬地从平安手上接过布匹,然后在柜台上展开,将手指并拢在布面上轻轻抚过,检查起布匹的成色、质量,又仔细地量了布长,对掌柜说:”没问题,织工好,成色好,足尺两丈。” 张掌柜说道:“好,快去取银子。”伙计赶紧去了。 “张掌柜,您这店我看才是真正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怎么生意看着,就不如那李记呢?” ”唉,人家有钱,店面市口好。外面来的客商,听说还有不少海外的棉布订单,都从他家出,销量能不好吗?他们收货量也大,就算布匹的收货价低一些,那些乡下产布的织户,也愿意将布匹卖给他们。我们就不行了,什么都比不上人家。销售上不去,就不敢大量收布、囤布,收购成本也就高,买卖就艰难多了。哎~~“张掌柜大倒苦水。 ”张掌柜,我倒有一个主意,你听听如何?“ ”愿闻其详...“嘴上这么说,张掌柜心里却在敷衍: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后生,能有什么好主意。 他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吸溜溜地喝起茶来:反正店里也没客人,打发打发时光,且听这小子胡诌吧! “单就说收货这件事,如果贵号也等着我们这些零星织户送货上门,一家家收、一家家谈,又费时、又费力,你们自然比不过李记,不如‘规模收购、以销定产’。” 李掌柜一头雾水:“什么,什么?规模收购,以销定产。公子你说的,在下真没听懂。” “这‘规模收购’是说,你一家一家地收,成本高。但如果你想个办法和几家、几十家、或者上百家织户合作,批量收购,就可以大幅压低收购价格......” 高希一句话才刚说了一半,就被张掌柜打断了:“我当然知道大量收购,能压低收购价,但这不是要大笔银子嘛!你看看我这小店,现在客人都没一个,就知道小店的本钱小、生意差啊,哪里还有钱搞什么大量收购!”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丁家村有织户一百来户,今后我们可以保证向你优先供货,但你必须先支付一笔小额订金。作为回报,我们卖给你的布可以比现在行市收购价再低两成。你看如何?“ 张掌柜的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 肯定好啊! 锦绣布店这边,一方面不用再一家一家去收货,每次都要和织户磨上半天嘴皮,另一方面收购成本一下子降低了两成。 如此,直接就和李记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甚至比李记的收购价更有吸引力。李记可是压了织户三成的价呢! 织户们可以预先锁定销售量和卖价,虽然卖价比行市低一些,但这相当于还没织出布来,已经有人买了,还能先得一笔定金。 织户们也不用自己背着布,走半天路送货到镇上,单打独斗,被店家任意压价,也不用被丁嫂这样的无良中间人占便宜了。 ”还有,贵号收货后,不必马上支付货款。每月最后一天,你派人来村里取货时,一并结账付款。你看如何?“ ”这太好了!“张掌柜乐得差点跳了起来,这等于织户们集体向锦绣长年提供30天的短期资金融通,用现代会计术语来说就是“账期月结”。 “这个‘规模收购’好啊!高公子,你怎么就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呢!”张掌柜将茶碗扔到一边,急不可耐地接着问道:”那么‘以销定产’又是什么呢?“ 他眼睛里已经放出光来,已然忘了刚才只是准备敷衍一下高希。 ”以销定产,就是你也别盲目收货了。第一件事,得告诉织户,你这里一个月大致要卖掉多少货,我们就只生产这么多的布,再多一些以备应急,这样你我都没有什么库存压力了。第二件事,哪些款式、花色的布销路好,就告诉我们,或者去松江府城寻来市面上的新鲜布样子,织户们照着样子织出来,就一定卖得好,你说是不是?这叫‘双赢’!“ 第6章 高家老二,你不是疯病又发作了吧? 谁要打高希?他老子! 高家疯小子大闹布庄的消息,比主仆二人跑得快,早在天黑前已经传回了丁家村,少不了被有心人添油加醋。 得罪丁嫂,虽然丁姓族人不见得会对高宝一家怎么样,但小姓人家在丁家村,总要活得更谨慎一些才好。 高希估摸着自己要被爷狠k一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估计有误。 早上高希出门没多久,丁满桢突然登门。 还能有什么事?催促高宝赶快将二十亩水田卖给他。 这次说得更露骨,让高宝别指望有别的买家了,不卖给他,就别想卖出去,还说晚上就要看到高宝按了手印的买卖文书。 太欺负人了! 卖地的事已经够让高宝憋屈的了,现在又从回村的乡亲口中得知不省事的高希大闹布庄的事。 好事者绘声绘色地说了高希在镇上最大的布庄,如何揭穿掌柜的尺子有问题,丁嫂如何与店家串通,李记又是如何地乱成一团等等。 高宝一家人听完,都忧烦不已,今后怎么办? 得罪了丁姓族人,以后怎么在村里混?得罪了镇上最大的布行,织出的布今后谁敢要? 高宝没想到高希第一次出门,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气上加气,亲自去拿了一根烧火棍,准备当家法用。 但后来听到说,高希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搬出了大明律,全家人都大吃一惊? 这疯小子,疯傻了十八年,什么时候识文断字了,居然还在人家店里舞弄起了大明律,还能背其中的律条? 正在狐疑间,胡老秀才拄着拐杖风风火火地来了。 上回门框撞得不轻,头上的外伤是好了,但胡老秀才心里烙下了阴影,老觉得被撞的脑门没好爽利。这都多少日子过去了,他的额头上居然还贴着一张明晃晃的药膏。 “我来看看希哥儿,他回来了吗?”他还没坐下,就开口问高希在不在,看这架势、听这口气,已然知道高希“闯祸”的事了。 “还没呢,天快黑了,正等着他呢!”高宝正想请他坐一坐,胡老秀才已经颤颤悠悠自顾自坐了下来,然后伸长了脖子往大门口张望。 “我听说希哥儿今天在镇上办了一件大事?”胡老秀才说着接过静香递上的八宝盖碗茶。 “办什么大事,闯祸了,说是闹了李记布庄。你看看,还得罪了丁嫂!”高刘氏应声答道,又偷偷看了看压着一肚子气的丈夫高宝。 “嗯嗯...”胡老先生一口茶含在嘴里,连”嗯”了两声,声调却是朝下的,还摇了摇头。 显然,他否定了高刘氏的判断,然后吞下茶水,又将一点茶沫子吐回碗里,说道:“这算什么闯祸?我是听说他当场背了大明律条,将那黑心的李掌柜吓得不轻,哈哈......咳咳咳......” 老秀才一口水呛着了,静香连忙上前帮他抚了抚背部。 待他气匀了,又问道:“我说,希哥儿啥时候识的字,还读了大明律?” 高宝一家人,大眼瞪小眼,一时居然无人能回答胡老先生的这个问题。 一屋子人正在研究高希什么时候识的字,高希和平安已经进了院子。 高宝远远地看到高希,脸一板,厉声喝道:“你做的好事!” 高希赶紧低了头,快步进了客堂,乖乖地跪下,平安也跟着跪下。 “你说,让你去卖个布,怎么就闹得人家布庄没法做生意了?”高宝拿着烧火棍指着高希,生气地问道。 “那家掌柜和丁嫂串通,用短尺坑人,儿子只是揭露了真相。”高希语气平静地辩解。 “是啊,是啊,老爷,好些客人以前也被骗了不知情,当时都要店家退货赔钱呢!”平安显然情绪兴奋,有高希这样有勇有谋的主子,能为李记布行的客人、供货的织户们讨个公道,他与有荣焉。 “你跟着他,不劝着点,还跟着他闹?”高宝责问道,平安住了嘴又低下了头。 胡老秀才双手握在拐杖的把手上,听了高宝的话,将拐杖在地上轻跺了一下,表示不认同。 “宝兄弟啊,奸商狡猾、损人利己,难道知道被坑了,还要任由他们一直欺负不成?希哥儿没错啊!”他语气坚定,还用极欣赏地眼神望着高希,就像十八年来他一直坚信高希病会好一样。 胡老秀才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他发表的意见,当然要听一听,高宝没再继续斥责儿子。 平安机灵地将卖布的钱,交到了高刘氏的手上:“太太,这是今天卖布的钱!” “哟,太太,八钱银子,这要比以前多多了!”静香先在一旁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啊,后来少爷到了一家叫锦绣布行的店,还和掌柜说了好些话。那张掌柜极欣赏我家少爷呢!”平安又兴奋起来,插上了话。 “住嘴!还欣赏呢...卖了几匹布,闹出这么大的事,得罪了丁嫂。以后布怎么卖,怎么在村里做人......”高宝厉声教训着,正准备一路训下去...... “今后我家的布,都可以卖给锦绣布行,张掌柜已经应下了。”高希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气平静,声音也不大,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啊?”众人听了,皆是一惊。 “我们家的布,以后锦绣布行都要了?”高宝这一问带着吃惊和怀疑,他忘了数落儿子,只是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高宝和众人的想法是一样的:这小子,又疯了吧? 第7章 奸商现形记之一 “对啊,不光我家的布要了,全村今后织的布,锦绣布行也都要了。” 什么?!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这小子是不是又疯了?肯定疯了! 高罕还上前摸了一下高希的额头,试了试体温,没发烫啊! “希哥儿,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儿?”这回胡老秀才却很沉着,他的花白山羊胡子没有抖动。 于是,高希备细说了一遍,听得在场之人都一愣一愣地。 什么规模收购,什么收销定产,什么预付定金,这些古怪新奇的想法,这疯小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阿弟,起来吧。”高希为村里的织户们办了一件好事,高罕趁着父亲脸色缓和了许多,赶紧让高希起身。 “爸,照阿弟这么说,我们家那几块地可以不卖了吧!”高罕提醒自己的父亲。 高宝还沉浸在“今后的布有了买主”的突然惊喜中,大儿子高罕的提醒一时倒成了耳旁风。 一边的高刘氏听了大儿子的话,一下子激动地哽咽起来:“对啊,老爷,现在布可以多织些,都能卖掉,还能提前收到一些定金,希儿的病也见好,不用再花多少钱了...” 高刘氏看丈夫没反应,轻轻地推了一把高宝:“...老爷,那几块地..那几块地...不用卖了...” “哦...啊?...地...不用卖了...”高宝这才回过神来。 丁满桢为了买下高家的那几块肥沃的水田,这些日子,威逼利诱。 高宝在卖与不卖、全家的生计和守住祖业、小姓和大姓人家的夹缝中,受尽内心的挣扎与折磨。 大明开国以来,百姓急待休养生息,而江南一带的赋税反而越来越沉重。有统计数据表明,明初江南诸府的赋税水平高出全国平均水平4至9倍之多。 像高宝这样还有些田地的小富农家庭,想要保住祖上传下来的那点田产也越发困难。 无奈,百姓只能“以棉补税”。在很大程度上,松江棉纺织业的兴起,和明朝廷“江南重赋”的政策有脱不开的莫大关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高宝一家生存的艰难,只不过是这种时代大背景下的沧海一粟罢了。 现在好了,不用卖地了! 高宝心头一松,祖上传下的家业终于保住了,全家的生计也保住了,他也不用再受地主丁满桢的气了。 看着老妻泪眼婆娑,他自己也禁不住双眼含泪,双唇紧呡,喉头抖动,一时无言。 一派煽情的气氛中,胡老秀才抓住了这个“冷场”的空档,想起今天所为何来:“我听说,你今天在布行里背了大明律条了?” “是啊!那李掌柜用短尺骗人,不正是犯了大明律吗?”高希轻描淡写地反问。 “来,这个你看看,是什么?”说着,胡老秀才从袖筒里掏出一本书来。 “这是御制大明律户律卷。”高希瞥了一眼封面。 高宝和高刘氏,看看胡老秀才,又齐刷刷地转过头看看大儿子高罕,意思是问:你好歹在村塾里读了几天书,对不对? 只见高罕半张着嘴,满脸惊讶,同时向父母点了点头。 “你认得字?”胡老秀才有些激动。 “认得几个,还认不全。自从上回蒙老先生救治后,在家养病,有空就翻了翻阿哥的书,自学了几个字。” “你,自学,还读过大明律?”胡老秀才太激动了。 “以前......读过”,高希轻声从唇间挤出几个字,只不过这个“以前”是指前世。 “好些字认不全,还望老先生教我。”这是真话,前世高希读的是简体版的大明律。如果现在让他读面前这本繁体版的大明律,里面许多字如果不联系上下文,真猜不出是什么字。 “好好好,此子有慧根,有慧根啊!你可愿意做我的学生,跟我读书?” 这回高宝、高刘氏和高罕三人,又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胡老秀才:“你老这是?” 胡老秀才的脑回路有点长,他为什么要收高希做学生,一家人还没反应过来。 以前人家说胡老秀才不务正业,这位老秀才倒也不以为然! 中国科举制度录取率太低,要想一路顺利考上去,走上仕途,当真是凤毛麟角。 大量屡试不第的秀才回到故乡,除了教书、当师爷,也有做生意、代人写信、算命测字的。 像胡老秀才这种粗通医术,偶尔客串一下给人看病的秀才,也不乏其人。 只是胡老秀才是一个奇葩,他很执著,或者说他是老顽固也没错。 高希这种生来痴傻的病人,他也敢治,胆真肥! 而他的本职是教书匠,坐馆教书这么多年,别说秀才,学生里连通过县试的都没有,难怪被人家嘲笑。 这胡老秀才心里,气啊! 气别人认为他治不好高希的病,但怎么样,高希的病治好了! 气别人笑他教不出好学生。现在,就像他十几年来坚信能治好高希的病一样,他也坚定地认为,高希是千里马! 如今,胡老秀才要收一个曾经的疯子、一个十八岁开蒙的“高龄”弟子,要让他能考取功名。 胡老秀才要证明,他这辈子功名虽已无望,但也能教出好学生,看看到底谁是疯子! 这就是胡老秀才,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希儿,还不快给胡老先生磕头。”高宝和高刘氏都激动起来,原本要跟高希算今天大闹布庄的账这件事,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拜师读书,可不是小事! 这丁家村人虽多,但识字的人却极少。 虽然像胡老秀才这样的穷秀才,只是学业等级上的末流,但在中国两千余年的封建时代里,都绝对算得上是知识分子了。 明朝已经是历代识字率最高的封建朝代了,但也不会超过10%。 小官镇所在的华亭县虽然地处江南,文人才子辈出,但普通民众的识字率仍旧很低,更别说是在偏僻的乡下。 胡老秀才虽然落魄,却从未主动收过学生。 在胡老秀才看来,他在村塾坐馆教书,只是为了谋生罢了。 主动提出收弟子,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高希未曾读书就能自学认字,还能智斗无良商家,为村里人解决生计问题,这绝非普通孩子能办到的。 胡老秀才是老了,但不是老糊涂。他心里明白着呢:高希,是个好苗子!收到这样的好弟子,他是赚了。 没有伯乐,就没有千里马。但没有千里马让有缘人去辨认,谁又可以成就伯乐的美名呢! “这弟子将来若有大成,我这开蒙老师,亦能名垂青史了!” 他越想越得意:“哈哈哈,这几日你就来学堂读书吧!” “好好好,改日便让他去学堂正式拜师!”高刘氏心花怒放,真心诚意要留老秀才吃晚饭。 “哈哈哈,罢了,罢了!得此一子,还吃什么饭!”他一面走,一面回头看高希,越看越喜欢,步伐也越发飘飘然起来,居然又扔掉了拐杖。 还是平安,拾起拐杖追了过去。 “先生,先生,您的拐杖!” “先生,您别急!“ “先生,当心头!“ 只听到“咚“的一声响,”哦哟~~“胡老秀才的头,再次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 撞得不轻! 第8章 奸商现形记之二 晚上,熄了灯。 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让高宝夫妇心绪难平。 高宝没想到曾经的疯儿子,今天却为他保住了二十亩祖产,还为整村的织户办了一件大好事。 再联想到这十八年来,高希疯傻不堪的样子,他感慨不已。 高刘氏更没想到疯了十八年的小儿子不仅能苏醒过来,还能识字断字,村里唯一的老秀才还愿意主动要收他当学生。 想起历历往事,她眼角发酸,泪水滑落。 她轻轻地啜泣着,嘴里嗫嚅道:“...王妃...你的儿子...还活着...” 高宝将手伸过去,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五儿~~” 高刘氏听丈夫叫自己“五儿”,破涕为笑:“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还叫我五儿。” 高宝一边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两下老妻的手背,一边轻声说道:“又想王妃了吧?” “嗯,不知道王妃...”高刘氏顿了一顿,四周万籁俱寂,她又压低了一点嗓声:“...不知道王妃现在好不好?” “还王妃呢?现在该称皇妃了。” “嗯,辰光过得真快。那一年,王妃生下希儿,哪里晓得这孩子会有这么重的癔症。我守在王妃身边看着这个孩子,太医也说救不活了。当今圣上那时候还是燕王,正在北边打仗。谁敢将孩子就要夭折的消息告诉他呢......” 说到这里,两个都陷入了回忆。十八年过去了,当初的一幕仍旧历历在目。 吴氏生下的这个孩子,是燕王的第四子朱高爔(xi,第一声,读音同“希”)。 不想朱高爔生下来体弱不堪,先天癔症随时发作。 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他的生母王妃吴氏哭得死去活来,日日抱着高爔,不肯离手,只盼有奇迹发生。 朱高炽,也就是朱高爔的大哥,也急得团团转。 父王不在,长兄为父。那时候的朱高炽也不过是一个尚不足十五岁的少年,最后终于请来了道衍和尚想办法。 道衍和尚,俗名姚广孝。永乐皇帝当年发动靖难之役,他是主要推手,人称“黑衣宰相”。 道衍看了孩子一眼便双手合什,只问吴氏,你是想让孩子不久于人世,还是想让孩子活下来? 选前者,这孩子活不过一个月。选后者,或许孩子有一线生机,只是孩子要送出府去,隐姓埋名,再无音讯。 吴氏听了,感觉心肺就要被人生生扯去,忍着心痛问道衍,孩子这一去就能活吗?若活下来,可否还有相见之日? 道衍没有回答,双手合什念起了佛号,只等吴氏的决定。 吴氏知道无望,哭了数日,对五儿说,燕王与我平日待你不薄,这孩子能不能活,就看你吧! “那年是...洪武二十五年吧?”高宝问了一句。 “嗯~~”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是二月初八......”高宝双目瞪着黑夜,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 高宝当初是燕王的亲随,暗中和王妃吴氏的心腹侍女五儿好上了,暗结珠胎。 东窗事发,高宝差点被砍了脑袋,还是吴氏百般求情,才打了四十大板完事。 吴氏又以保全燕王府颜面为由,费了好大劲才说动燕王将五儿配给了高宝,不想一年不到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高宝和五儿对王妃吴氏感恩戴德,便受了吴氏这天大的托付。 二月初八的深夜,吴氏哭得几次晕厥,亲了又亲高爔,最后还是将襁褓中的高爔交给了五儿。 燕王府后门的马车早已备好,朱高炽又拜请道衍将高宝一家送出城去。 高刘氏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晚离去,她走出燕王府时,身后王妃作为一个母亲伤痛欲绝的悲泣声。 “我以为希儿会死掉,你记得吗?我们从北平往华亭赶路,一路上希儿那样子...”高刘氏说道。 “怎么会忘记,一发作就吐白沫,嘴歪口斜,你都没法给他喂奶水。” “阿宝,你还记得早些年,有一个癞头和尚来看过希儿,念过的一首诗吗?” “什么痴儿笑无边,什么红尘什么的,倒是时不时听胡老秀才念叨两句。他当年听了,就记下了。你等等,我想想......” 高宝不识字,也不懂诗文,但他觉得那个癞头和尚有点特别,看起来邋遢疯傻,说不定是世外高人,便留了心,专门找胡秀才背下了这首诗。 他想了想,念道:“痴儿乐无边,红尘笑语焉。春秋等闲过,此生奈何天。” “我是不懂这诗,但那个癞头和尚让我好好养着希儿,说他死不了,以后还能做大事。难不成道衍和尚和那癞头和尚都有神通,能看到将来的事?我就觉得奇怪,希儿那天怎么就突然一下子好了。” “想不到啊,到了老家,希儿倒得了胡老秀才的缘法。别的郎中都不管用,这胡老秀才医术也不算高明,但只要他一来,希儿就安静许多,还喜欢拉他的胡子呢!呵呵...”高宝说到高希扯老秀才胡子的事,两口子都轻笑了起来。 “是得胡老秀才的缘法。这下好了,希儿清醒了,没想到还帮着保住了祖产...他识字这个事,你真的不知道?”高刘氏至此还是没想明白高希是怎么认得字的。 “可能是罕儿私底下教他认过字。没想到老秀才这么正经,要收他做学生。你抽空准备几样拜师的东西,再凑几银碎银子,过两天我带他去拜师。” “希儿如今清醒了,等拜了师,要不要给太子那边报个信?”高刘氏说完这话,内心就像被人捏了一下,阵阵发痛。 高希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从生下来才十几天离开王府起,就吃她的奶长大。十八年里,耗费了他们两口子多少心血。高希早就长在了他们的心里、肉里,和亲生儿子高罕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要报王妃的恩,将高希送回王妃的身边。她又怕高希离开他们,再也不是他们的儿子。 “嗯,那边已经有好多年断了联系了,不知道信鸽还能不能送过去消息,改天我再试试吧!” “阿宝,你有没有发现,希儿有点像老二。” “我们离开王府时,老二也才七八岁,不过你这么一说,眉眼之间确实像...” “阿宝...你说...王妃如果知道...她的孩子醒了...那该多好...”高刘氏的声音模糊起来。 “...王妃...肯定会高兴地哭...给老秀才的礼...别忘了...”高宝睡意朦胧。 “...”高刘氏没再应声,已然入了梦乡。 第9章 胯下之辱 多年前,村西的土地庙年久失修。 丁家族长丁成远做主,组织族人,主要是村中几个富有的大户,出钱出力,重新修缮了一下,又可以祭拜土地公了。 顺便还将偏殿腾空,摆放几张方桌、凳椅,由村中几个丁家大户出资,礼请胡老秀才教书。这既是丁家弟子的族学,又是丁家村的村塾。 丁家子弟可以免费就读,小姓人家因为多半穷得一比,孩子是送来了,学费却拖着。 每到年底,只要收成尚可,公中钱粮足够,丁成远也不多问,直接就免了这些积欠的学费。 高家虽然是小姓,但并未穷困潦倒。高家夫妇也不愿意占丁家族学的便宜,高罕在此读书,是交了学费的,也从未拖欠过。 这是高希第一天上学,高宝不敢怠慢,拼凑了几钱碎银子,两斤自家腌的咸肉,并一些地里的干果蔬菜,用红纸包了,一早领着高罕和高希两兄弟到了土地庙的偏殿。 天色尚早,学童们要到辰时才来。额头上仍旧粘着药膏的胡老秀才,早早地在学堂里坐等了。 父子三人进了学堂,高宝和胡老秀才相互拱手作礼,分主宾坐了。 高希听兄长的吩咐,站在了胡老秀才对面不远处。 “来,站好了。”胡老先生向高希说道,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到高希面前。 高希已经十八岁,人高马大,按明代一裁衣尺34厘米来算,足有五尺四寸(约一米八五),但你可千万别说高希是“五尺男儿”。 我们常说的“七尺男儿”中的“尺”,指的是秦尺,一秦尺的长度约为23.1厘米。高希实际上是标准的“八尺男儿”,在明代绝对属于大高个。 胡老秀才是矮个老头,还不到高希的肩头。 但现在要行拜师礼,老先生很是庄重严肃,他努力伸出双手摸到了高希的头。 高希也不知道老先生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弯了弯腰,将头低了下来。 胡老秀才仔细捋了捋高希的头发,然后将他的领口、袖管、衣角都轻轻地拉了拉,检查了襟扣,并将衣服上的折痕抚平。 最后,他又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一遍,再端详了一下高希的脸,觉得没有任何差池了,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慢慢走回去仍旧正襟危坐。 “高希,这是正衣冠。先正衣冠,而后明事理。懂了吗?” “嗯,懂了。” “拜夫子吧!”胡老秀才坐在椅子上,向着墙上孔老夫子的画像侧了侧身,以表示对孔夫子的尊重,就这样看着高希拜孔夫子。 前世,高希最早是在历史课本中看到孔夫子的画像,想不到这学堂里用的也是同一幅画像。 画像很大,几乎占满了半个墙面。孔老夫子面带笑意,身着宽袍长衫,头戴方巾,交手而握,上身略向前倾,表达出一种谦逊的处世态度,令人景仰。画面上方写着几个大字:大成至圣文宣王。 画像前的案头上,早就供奉好了香案,并一些鲜果。 高希对着先圣孔老夫子的画像,认认真真地行了九叩之礼。然后站起来,复又面向胡老秀才恭敬地跪下,行三叩首拜师礼。 叩首毕,高希接过兄长高罕递过来的包着碎银子的红包,恭敬地奉上,再就是咸肉和干果蔬菜。 这些都有讲究。咸肉就是肉干,被称为“束脩”。孔老夫子最早收学生,学费就是十根肉干。 干果蔬菜呢,也不是乱来的,被称为“六礼”,分别是芹菜(业精于勤)、莲子(苦心教育)、红豆(红运高照)、红枣(早早高中)、桂圆(功德圆满),再加上刚才说的肉干,正好是六样东西。 胡老秀才并没有多看“六礼”,在接过红包时,他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掂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今天,他不仅对高希这个弟子满意,对红包的大小也很满意。这老秀才,依旧不能免俗,君子也爱财嘛! 快到辰时,村中的学童三三两两陆续进了学堂。 丁家村虽然人口不少,适龄孩童也不少,但真正愿意送孩子来读书的人家并不多。此时,整个学堂也只坐了十来个学童,年龄参差不齐,小至五六岁,大到二十许不等。 怎么才这么点孩子来上学?那时候可没有义务教育一说,送孩子去读书,意味着家里多了一个闲人、少了一个劳动力。费钱不说,最后能够得到功名,简直比后世中彩票还难。 有学者统计过,明朝应天府(南京)的乡试录取率为7.26%。这已经够低的了吧?不! 还有人统计过,到清末时,一个读书人如果能够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考中举人,那么通过率只有百分之0.6%。 你以为这就到头了?想得美!后面还要赴京会试。会试很残酷,将刷掉绝大部分考生。这些人就是前面所说的0.6%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全国各地的学霸。 比如,明朝万历五年,全国有超过4500名举人参加考试,结果只录取了300人,录取率6.7%。录取人数和录取率都令人极其“感动”! 生在古代中国,你敢说“知识改变命运”,先得看看自己是不是读书的料!否则,你最好相信“投胎改变命运”。 高家为什么愿意让两个儿子都来读书? 高母说了,高家不能没有一个人认字,否则全家都是睁眼瞎。 高家有地,总有一天要卖地或买地。卖地或买地,就要跟人家签契约吧?家里没人识字,你就等着人家欺负你吧! 高家不是大户,但至少也不穷。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过的家庭成分来划分,高家算是“富农”。现在的说法是“家里有矿”,高家则算“家里有田”,手里好歹有两个钱,并非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人家。 再具体一点说,高家可以算是农村的小资产阶段,家里有一些土地,但比不上大户,也有少量的牲畜和劳动工具,自己也参加劳作。虽然也将一些田地佃给他人耕种,但本质上并不算剥削他人,还是以自力更生为主。 所以,有高家父母支持,家里还有一点钱,高罕和高希就都能到丁家村的村塾里读书。两兄弟的投胎技术很不错呢! 高希疯傻了十八年,虽然和学堂里的这些同窗小伙伴都住一个村,但除了自家阿哥高罕,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些小伙伴却认得他,私下里议论开了。 “咦,那个傻大个,是不是就是高家那个疯子?他病好了?” ”病好了,还来读书了?他认得字吗?“ “听说能读大明律呢?” “那可真了不起,我才会读千字文,我还没看过大明律呢,怕是看不懂?” “听说是先生治好的。我们先生科举不行,给人治病倒行了...要不有人说我们先生不务正业呢!” “我阿爸讲,那是...瞎猫...瞎猫...碰到死耗子。高罕哥,什么叫瞎猫碰到死耗子?”高罕身边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高罕,高罕亲切地抚了抚他的头。 高希听了这些议论,并未生气。虽然他才年方十八,但前世的他已经三十九岁,中年人的沉稳性格,这一世的高希也继承了,因此并未介意小男孩的提问。 “哈哈,瞎猫碰到死耗子,就是说运气好!”高希用食指在小男孩鼻子上划了一下,逗得他笑了起来。 “咳咳,”胡老秀才清了清嗓子,“今天复习一下《千字文》。子龙,你领着大家读一遍。” 丁子龙站了起来,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上下。 高罕暗暗用肘推了推高希,又向子龙努了努嘴,低声说道:“丁嫂的小儿子。” 这村塾里学什么?基本上从识字开始教,启蒙读物主要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也少不了最正统的内容“四书五经”。当然也要学写字,也就是后世学校里小学语文中的“书法课”。 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高希在前世都认真研读过。 此时丁子龙已经领着众人念完了一遍《千字文》。 胡老秀才扫了几眼学堂里的学童:“谁来解释一下,‘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存以甘棠,去而益咏’,这四句是什么意思,谁来说说看?” 众学童都低了头,无人应答。 唯有高希和子龙坐直了身子。 第10章 引起共鸣,激发好奇 高希坐直了身子,倒不是他想主动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前世的课堂里,就是这样坐直了身子听课的,这是他的习惯。 他也从不怵老师的提问,他的心态是:会回答的就好好回答,不会回答的就说不会,也没什么丢人。 现在,他正是以这种心态,面对老秀才的这个课堂提问。 不过,内中却有一个顽劣学童,认为高希傲慢和清高,心中不悦。 他看着坐得笔直的高希,心里盘算着怎么教训一下这个傻大个! 高希对此浑然不知,他此时正在脑海中努力搜刮关于“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存以甘棠,去而益咏”这几句话的前世记忆。 《千字文》中的这四句话,只要了解其中”甘棠“这个典故,就可以基本明白意思,并不难。 甘棠,就是杜梨树,是一种落叶乔木。 《诗经˙召南˙甘棠》中写道,“蔽芾(fèi)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ba)。” 蔽芾,是说甘棠树很茂盛。茇,是指草木的根,这里是指召伯曾在甘棠树下理政,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 此时学堂里大多数人都低着头。这不明摆着嘛,“甘棠”是啥,不知道,好吃吗? 既然不知道,也就不愿意被先生点名叫起来回答。 高希看看自家阿哥高罕,此刻也低着头。 高希想笑,原来古代的学生和后世的学生没什么两样,都怕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胡老秀才有点失望,叹了口气:“子龙,还是你来回答吧!” 子龙占着c位,他坐的位置离先生最近。这相当于后世在阶梯教室上大课,你有胆坐在第一排中间最显眼的位置上。敢坐c位,都是牛人! “这四句话的意思是:书读得好就能做官,就可以行使职权、参与国政。当官就要像周代召公那样爱民,就算他离去了,人们还要留下甘棠树,不会砍掉,人们也更加赞美与歌颂他。” 凭这一段中规中矩的解读,丁子龙无疑是这间小小学堂里当之无愧的模范生。 “嗯,很好。”胡老秀才手捋山羊胡,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向高希:“高希,你可懂了?” “学生懂了,但有自己的一点看法,望先生指教。”高希是穿越者,不想墨守于这样四平八稳的解释。 “你说说看,”胡老秀才来了精神,他倒想听听这个自学了才一两个月的小子,想说些什么。 “学优登仕,是用了论语《子张篇》中的话。但子夏是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也就是说,这里的‘学优登仕’只说出了子夏一半的话。所以,不能简单理解为‘书读得好就能做官’。难道夫子让大家读书,只是想让读书人去做官吗?或者说,读书读得好,就是为了做官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从何谈起?” “爷娘送我们来读书,或许并不指望我们日后能考取功名。家父家母说,读书,和将书读好,一是为了明圣人之理,学会好好做人,二是别做睁眼瞎,与人订立文书也不会受人欺负,这都与做官没太大关系。” “当然谁家爷娘都希望孩子能考取功名。朝廷设科举,就是为了从中选拔人才,今后能够为国效力。将书读好,能够中举中式,一旦“出仕”,也就是朝廷认为这些优秀的士子,可以到各地去管理一方了。授予官职,只是为国效力、为百姓服务的一个形式或工具罢了。为了官职、官帽才去读书,才认为应该将书读好,是本末倒置了。” “摄职从政,摄字,有辅助的意思。我的理解是,出仕的人,应该先从辅助性的管理职位学习从政、管理一方的经验,而不是直接参与国政。朝廷三年一科举,这么多仕子,都无从政和治理地方的经验,只是多读了几年书罢了,一开始就有过大的参与国家大事的职权是不合适的,于国家社稷甚至是危险的。” “简而言之,读书是为民服务、报效国家,而不是为了做官。做官只是一种形式,不是目的。而一旦做官,就要做像召公那样的好官,这才真正达到了‘学优登仕’的目的。” 高希前世的学识发挥了作用,他的这一通长篇高论,充分阐释了这四句话的意涵,而且别有新意,将为国报效、为民服务,以及读书的目的、做官的目的,都说得清清楚楚。其间,还引用了《诗经》、《论语》和《大学》的内容。 整个学堂,登时鸦雀无声,胡老秀才和一干学童都大张着嘴看着高希,忘了合上。 那个刚才厌恶高希坐姿的学童,根本就没听懂多少高希的话,此时便越发厌恶起高希来,下定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其他学童则震惊于高希居然能将《千字文》中的四句话解释得如此透彻与深刻。看来,自己的《千字文》算是白读了。 胡老秀才更是完全没想到,疯了十八年的高希,只是自学了一两个月,居然对于蒙学读物《千字文》中的四句话,有如此独到、深入的见解。除了大明律,他居然还读过《诗经》、《大学》、《论语》。 胡老先生的下巴,带动下巴上的白色山羊胡,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这下真的寻到宝了! “你,你,你......你背诵一下千字文吧!”胡老先生已经认定高希是神童,虽然这个神童年龄有点大。 学童们有些用期待、有些用怀疑、有些用妒忌的眼光看着高希。 正当众所期待...... “我背不出!”这样的回答,正与高希前世的答题风格相一致。然而... 轰~~,学童们哄堂大笑。 “哈哈哈,果然是个呆疯子!”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原来只会说,不会背啊!” 学堂里热闹起来,学童们语带讽刺,意思再明白不过:看你刚才说得头头是道,却背不了《千字文》,我们虽然理解没你高希深刻,但我们会背啊! 前世的高希确实背过这些明清两代的蒙学读物,但不是童子功啊,离过目不忘差远了!若要解释其中的字句,那没问题,要通篇背下来,他还真不行。 胡老秀才的期望原本只在地平线上,因为高希对《千字文》的这一番解释,期望值直线飙升,又因为高希干脆地说“不会背”跌入无尽的深谷之中。但他仍旧抱着期望,急切的语气中混合着没有信心的期待:“那《三字经》呢,《百家姓》呢?” “都不会背!”高希斩钉截铁,没留一点点想象的空间给老秀才。当然,他也毫不理会众学童的讥讽。 老秀才胡大虎感到绝望:这臭小子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我的吧? “这都不会背,刚才你不是说得头头是道的吗?”那个想教训高希的学童,终于毫无顾忌公开大声地嘲讽高希了,还有几个学童跟着起哄。 第11章 双赢 “傻大个,很了不起吗?课上叽哩咕噜你讲了一大通,哼,就你聪明?”贵升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学童首先发难。 “这是丁贵盛,族长的侄子,贵升的堂兄。”高罕轻声提醒高希,并且隐隐做出防卫性的姿势。 高希心中有数,语气中不带丝毫慌张与怯懦,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先生问我懂不懂,我自然是要好好回答的。” “回答‘懂’不就行了?就你会,我们都不懂?”贵升手中拿着一根从枯树上折下的树枝,对着高希指指点点。 “阿弟,这帮小子都是丁家人,平时都跟着贵升瞎混。你身子弱,一会儿你先逃,我来对付他们。”高罕低声说道。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里有我先逃了的道理?阿哥不用担心。” 高希安抚了高罕的情绪,接着也不示弱,高声问向贵升:“你要怎样?” “怎样?哼,要教训一下你,让你以后老实点!”贵升还未答话,贵盛先应声,并以充满挑衅意味的身体姿势走向高希。看来他是巨灵神,为托塔李天王攻打花果山打头阵的。 他直走到高希面前才站定,两人面对面几乎要贴在一起。如此对峙,谁也没让谁。 “呕,呕,呕......”贵升的小跟班们,使劲在后面起哄,给贵盛打气、助威。 贵盛估计是贵升一众跟班里年龄最大、个最高的学童了,大约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体看起来挺壮实,身高居然比高希也矮不了多少。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贵盛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又仗着自己比高希更壮,开始不断用手推搡高希的胸和肩。这是男孩子之间打架的前奏,属于最典型的挑衅性动作。 每推一下,贵盛的口中就说一句:“你要怎样?” 高罕正要上来阻止,高希却伸手挡住了兄长:“阿哥,你别管,放心,我自有道理。” 高希一边用手不断撩开贵盛伸过来推搡的手,一边一声比一声严厉地发出警告:“我警告你哦,别再推我!听到没有?” “我就推你了,你要怎样...你要怎样...”贵盛很得意,他认定瘦弱的高希,不是他的对手,更不敢还手。 高希的警告反倒像催化剂,他反而更肆意地推搡高希,更为嚣张。 “对啊,对啊,推了你,又怎样!” “大王”贵升领着一众学童更加煽风点火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人多势众”,但人多势众却未必一定占便宜。 “啊,痛、痛、痛......”忽然贵盛一声惨叫,又接连吐出数个“痛”字,身形也明显矮下去半截。 这一突变的情势,让贵升和众学童大吃一惊。 刚才只见高希用右手,猛然将丁贵盛伸过来的右手抓住,然后快速用左手将丁贵盛的右手肘部用力往上一托,丁贵盛的整条右胳膊就被反向撑直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反关节操作,立即产生巨大的肘关节疼痛感,让贵盛大叫起来。 前世的高希酷爱运动,在健身房里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擒拿术,教练是一位擅长擒拿与近身格斗的退伍军人,想不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高希对付贵盛的这招叫“托肘拿变勾踢摔”,是擒拿术中的一式。 既然是“勾踢摔”,高希此时只要再用脚去勾踢对方伸在前面的那条腿,贵盛必然倒地就擒。 高希只是想教训一下他,也怕不小心伤了同窗,听他负痛一叫,立刻松了手。 贵盛赶紧甩了几下右胳膊,虽然还有些余痛,但应该没事。他没想到高希看起来像根弱不经风的长竹竿,出手却又狠又准。 这可把贵盛吓得不轻,脸上早没了嚣张之气,再不敢上前挑衅,像刚才那样“推”高希了。巨灵神,蔫了。 贵升却是马大哈,一见自己的堂兄脱开了身,还以为是他自己挣脱的,看样子也没受伤,但肯定是吃了亏,那只能靠人多了,于是大叫一声:“众家兄弟,冲,给我狠狠地教训这两个外姓人!” 众学童却学聪明了,看到了刚才的一幕,现在都不愿意靠近高罕、高希两兄弟,只是拿着棍棒树枝胡乱挥向高家两兄弟。还有更小一些的学童,捡了道边的大小石块远远地扔过来。 高家两兄弟,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实际上并不怕这十来个学童。但真的打伤了对方,高家可有得受了,两人都懂这个道理。 两兄弟只能招架,身上还不时被棍棒打到两下,或被飞来的石块砸到。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一人从高家兄弟身后冲出,端着一方盛了墨汁的大砚台,又用一支大楷毛笔蘸着墨汁,出手就向着丁贵升甩去:“来来来,有本事就不要逃!” 丁贵升虽说是孩子王,却素来爱干净,哪里肯让臭烘烘的墨汁沾上身,还洗不干净,气得赶紧躲开:“好好好,丁子龙,有你的!帮着外姓人,你等着,我们走着瞧!” 丁子龙也不听他说什么:“来来来,不怕墨,你就不要跑!”又作势冲过去,几度向他挥墨。 丁贵升只能边骂边跑,再无办法,到底是被赶跑了。 这出盘算了半天的校园霸凌好戏,就这样被丁子龙一海墨汁搅和了。 众小童一看“大王跑了”,也就散了。 子龙回过头,问道:“罕哥、希哥,你俩没事吧?” “子龙,多谢了!”高希一拱手,真心感谢这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同窗。 “若不是你及时赶来,真不知道他们还要怎么闹!啊哟......”高罕正好揉到头上被砸起的一个小包,吃痛轻哼了一下。 “罕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丁子龙,是丁水和丁嫂的小儿子。 比起高家,子龙家的日子就艰难多了,只有几亩薄田,哪里够他一家几口吃喝的。 子龙的爷丁水在村口弄了一个茶摊,由着丁嫂和大儿媳看摊,招待过往的行人,赚点小钱补贴家用。 丁嫂的心性,怎么可能日日守着一个破茶摊?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去城里逛街,三天两头再帮着织户卖掉几匹布,暗地里揩油,捞点好处。 丁水和大儿子丁子野,除了农忙时节,其他大半时间在外面给人家帮工。 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庭供着子龙读书,实属不易。 难怪子龙是学堂里的模范生,全家都指望着他读好书,将来能出人头地呢! 子龙早就知道母亲“代人卖布吃回扣”的事。毕竟是读了圣贤书的人,苦劝过母亲许多回。乡里乡亲,若知道了,丢人啊! 此时,三人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子龙道:”希哥,今日学堂上你一翻高论,着实让我佩服。我多读了几年书,却只懂些许皮毛,未曾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让高希、高罕都有些意外,他们以为砸了丁嫂”吃回扣“的买卖,丁嫂一家人定会不依不饶,甚至会仗着族姓势力,为难高家。 “子龙,我那是胡扯一通罢了,你谦虚了!” “罕哥、希哥,我...我姆妈她...唉,对不住你们了。我这里给你们道个歉!”子龙说着就要作揖。 高罕连忙一把扶住他:“兄弟讲什么呢,我阿弟病了这些年,多亏丁家族人关照。你我两家有些小误会倒是不怕,不要伤了和气才好。” 高希没想到不晓事的丁嫂居然有一个如此明事理的儿子,也跟着说道:“子龙,你姆妈这边的事,我自有办法,不会让她在村里做不了人的。你放心。倒是你,有君子风度!” 其乐融融,一派和风细雨。 友谊的小船,居然没有说翻就翻,三个好基友快快乐乐、手拉着手回家了。 高希、高罕哥俩一进家门,就看到丁嫂坐在客堂间,母亲高刘氏正陪着说话。 两人上前问了母亲安,和丁嫂打了招呼,正不知从何说起。 只见平安走过来说道:“正有账目上的问题,要找二位少爷呢?” 两人跟着进了里屋,哪里有什么鬼账目! 平安是想说“供销合作”的事,碍着丁嫂在场不好说罢了。 平安这些天可没闲着。 和锦绣布行供销合作的事,他听了高希的吩咐,先去一些织户家摸摸底,探探口风。 丁家村共有一百五十余户人家,几乎家家都以织布为副业,其中真正长年累月稳定生产的织户约有一百余家。 但要说动这些自然经济下的小农户加入供销合作...难! 平安先是去了丁二家,他话还没说完,丁二家的女人就听不下去了。她认定平安是在瞎说八道:“啥?布匹还没给人家,就先给我银子?你骗啥人呢?” “阿嫂,我家少爷和镇上布行已经谈好了。只要同意了,订下文书就行......” “去去去,我还要赶时间织布,没时间听你瞎七搭八的!” 平安无奈,又去了丁老实家。 户主丁老实倒是听懂了平安的话,但同样无法相信:“你是说,以后我们不用自己去镇上卖布了?布行会来村里取?每月结一次账?有这等好事?我没读过书,你不要骗我!” 一连走了几家,都是这样的情况。高希听了,并不意外。 供销合作是好事,就是好得有点难以置信! 朴实的织户们说平安骗人,也情有可原。谁让平安的主子高希,是一个糊涂了十几年的疯子,况且才清醒没几天呢,必然说的是疯话吧! 平安一户也没谈下来,哎,好事总多磨! 此时,外间丁嫂的聒噪声清清爽爽地传了进来,高希听了,一步冲了出去...... 第12章 全村的布,布行都要了 丁嫂今天来高家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既然被高希砸了“吃回扣”的买卖,村口茶摊的生意又不怎么样,便打定了主意,赖上了高家。 此时,她正不停地向着高刘氏絮叨:“阿姐,你说说看,这些年我也没帮你少卖布吧,你省了多少心!若是卖给那些来村里收布的牙人,你能卖出好价钱?” 这丁嫂虽说是乡下女人,但往镇上跑得多,和商贾打交道多了,确实能说会道。她自己吃不了织布的苦,却爱帮人卖布,顺便暗地里捞点回扣。 抛开道德判断,丁嫂绝对属于“脑子活络”的女人。 实际上,像丁嫂这样的“中间商”,对于撮合成交、提升市场效率大有好处,是经济活动中再正常不过的职业了。但坏就坏在她回扣吃在暗里,别人还不明不白地承了她的情。 表面上是去镇上办事,顺便帮村里的织户将布匹卖给布行,暗中却从布行那里捞回扣,又或直接从货款里再偷偷克扣一部分。 “可你家高希倒好,说我得了布行的好处。天地良心,那布行的尺子有问题,我怎么会知道?”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 “阿姐,如今我在这丁家村算是抬不起头了。以后我是不会帮你们带布去镇上卖了,你们自己去吧!只是你家高希让我丢脸,这笔账怎么算?不如你和我去见族长,说个明白。”她倒耍起赖来了,还做出要拉高刘氏去见族长的样子。 高刘氏哪里经得住她这一番又拉又打、又强词夺理又胡搅蛮缠的操作,正百般无奈。 “好啊,我和你去见族长!”高希早就听到外间丁嫂在胡吣,快步走进客堂呵道:“来来来,我这就和你去见族长。让族长评评理,布行短了尺寸,你为何帮着布行的掌柜说话?李掌柜被戳穿,你为何又不见了人影?你以前有没有拿过黑心钱......” 高希不等说完,就走过去一把拉上丁嫂,真地就向门外走去。 丁嫂不曾防备,居然被高希直接拉到了院子里。 “你你你,这这这......”丁嫂没想到高希比她还横,她哪里是真的想见族长。 若真见了族长,怎么解释? 说布行短了尺寸是对的?说高希大闹李记与她无关?说以前没拿过黑心钱?这不是越描越黑吗,纯属自寻死路!不当场社死才怪! 她已经听说,有织户去族长那里将她告了,虽然证据不甚确凿,但到底是坏了名声。 那些织户,不来找她算账就算好的了,她哪里还敢自己送上门去找族长,她可没那么傻! “啊呀,我不活了,呜呜呜,我不活了,你们高家欺负人啊!”她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装腔作势地大哭起来。 哭声却像戏文,哭腔还带着昆腔南戏的调门,不让人同情,反而让人想笑。 丁嫂为何来闹?一是被砸了买卖,心有不甘。二是村里的织户不再信任她,她少了一笔浮财。她又认定高家是小姓,便想来讨便宜:要么还我名声,要么赔我钱。 乡间难有隐私,邻里们听到高家这边的大动静,便聚拢到了高家门口来看热闹,丁嫂也越发撒泼哭闹得厉害,松江府本地人谓之“人来疯”。 她以为自己在高家这么胡闹,高家就没办法。一看左邻右舍来围观,高家碍于面子,就会向她妥协。于是,她哭得更卖力了,哦不,是唱上了: “停业多日心内焦,为借债东奔西跑。呜哩呜哩呜......我好似茫茫大海一叶船,波浪翻滚,望不见岸和边。呜哩呜哩呜......” 她还真的唱上了,边唱边哭,边哭边将双手不断地随着唱词拍打在泥地上,击起阵阵浮尘,场面比戏精彩多了。 唱的还是昆腔南戏《十五贯》,这是戏中一位被冤枉杀人通奸、名唤苏戌娟的女子的唱词。 大字不识的丁嫂还挺会挑戏,捡了一出蒙冤的戏。 高刘氏和丫头静香只好上前一边苦劝、一边想拉她起来,她却越发得了意,索性任性地演、任性地哭。 高罕和平安则去劝看热闹的人散了。 子龙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一看这情形,实在丢人,连忙帮着去劝吃瓜群众们赶快散了。 这么好的家门口免费大戏,怎么散得了! 唯独高希不急,他早看透丁嫂的心思,他才不劝呢! 高希先是乐呵呵地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后来干脆从屋里搬了一把小板凳,端了一碗茶,抓了一把新近才炒好的葵瓜子,坐到丁嫂面前不远处,一边喝茶磕瓜子一边叫好:“唱得好,再来一个!” 高希这是不给丁嫂任何台阶下,丁嫂心中那叫一个气哟!她活了半辈子,撒泼打滚原是她的拿手好戏,今天却在高希这里完全破了功。 无奈,她哭又不是,不哭又不是,只能硬撑着将这场“哭戏”演下去。灰尘、泪水,还有汗水,弄得一身都是,头发都散了。 高希一杯茶喝尽,觉得差不多了,这才走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如果还想赚钱,我自有办法,还能让你赚得更多,名声也能还给你。你如果想哭,你就继续哭,大不了去见族长。我的脸皮,比你想像的要厚得多!” 还真灵!她立马收了哭声,用满是灰尘的双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本想抹掉泪痕,不想留下两抹泥印子。 她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 “当真!”高希斩钉截铁。 一出好戏,戛然而止。 看热闹的邻里一看没戏了,便哄笑着各自散去。 “你知道,为何村里织户不再要你代卖布匹了?”高希也不等她回答,直接说了下去:“因为他们怀疑你拿了布行的好处,甚至发生布行用短尺量布这样的事,你还帮着布行说话。” 丁嫂自知理亏,没有作声,看起来不服气地理着衣衫,眼皮却是耷拉着不敢看高希。 “其实,为人办事,收人钱财,天经地义!”高希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 咦,刚才你还说丁嫂和布行串通,得了好处,村里人才不信任她的吗?这会子怎么又说,为人办事收钱,天经地义了? 高希看看众人的表情,笑起来:“哈哈,收钱可以,要收到明里。比如为人牵红线的媒婆,收钱就收在明里,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吧!” “你倒是讲讲看,怎么收到明里?”丁嫂问道,她确实也想收到明里。 “我已经与镇上锦绣布行的张掌柜说好了,以后我们村的布匹都卖给他。丁嫂你愿意,就居中牵个头,仍旧负责与布行联系、结算这些事。只要事情办成,布行每月支你一份月银。” “真的?”丁嫂的语气明显带着意外之喜。 “当然是真的!”高希回答得很干脆,“只是要看你能不能说动织户,让他们愿意一起卖布给锦绣布行。” 高家人早就明白原委,但丁嫂和子龙还是一头雾水,高希也不多解释,说道:“子龙,织户和布行之间要订一个契约,我不知契约的写法。劳烦你,我说个大概,你来写吧!” 于是,高希将自己和锦绣布行张掌柜说的“供销合作”的事,又说了一遍。 丁嫂和子龙,恍然大悟。 子龙提笔,这就按照高希的意思将契约草稿写了出来。高希看了看,没什么问题,便让子龙这几天多抄一些,都交给丁嫂。 “丁嫂,你就照我刚才说的,去和织户说,让他们一起参加供销合作,能办成几户是几户。马上就月底了,我便让布行派人来村里收货。” 末了,高希没忘了给丁嫂再吃定心丸:“只要能办成,每月少不了你一份月银。一两银子如何?” 明代,一个普通的县衙皂隶也就差不多二两银子的月银。明初的时候,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石大米呢!一石米重120斤,这可比丁嫂原来偷偷摸摸拿的回扣多多了,而且都是明面上的,堂堂正正。 “一两?够了,够了!”丁嫂眉眼都笑弯了,脸上的两道黄泥印也一道跟着笑弯了。 高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还要给丁嫂这么件好差事? 一来这个女人做“中间商”这么多年,非常熟悉布行的情况,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销售人才。 二来丁家是本村大姓,又属实得罪不起,让丁嫂出面办事,反而可以利用大姓的优势,说动村里的织户参加供销合作。 三来仍叫她做卖布的联系人,等于高希、布行都信任她,多少能冲淡她之前“暗中捞回扣”的传闻。只要接下来的事情办得好,织户们挣到了钱,时间一久,也就捣了浆糊,没人再计较之前的事了。 高希这事办得,让人家面子、里子都有了,接下来丁嫂肯定死心塌地为他办事。 子龙更是感激高希,要知道,高希一句话就为他家每月增加了一两银子的收入,这对这个贫困之家来说太重要了。 丁嫂原来只想来闹一场,却没想到天下掉下这么大一块馅饼。她既欢天喜地又心急火燎,恨不得立马办成这件事,好早日领那一两的月银。 “我这就去办,我这就去办,等我的好消息!”她也没叫上子龙,便披头散发、自顾自急匆匆地往外走,头也不回。 她兴致颇高,嘴里又哼上了《十五贯》的唱词: “姨娘待人心肠好,为借债东奔西跑,离开她家才黄昏,一路行来更已敲......” 还是这出蒙冤的戏,居然被她唱出了欢快的心情,我勒个去! 这村妇! 第13章 得此一子,还吃什么饭? 贵升那天本想给高希一顿“好看”,却被子龙横插一杠。 还好,还有“三天背出三部蒙学”的赌局,看他高希如何收场! 三天一过,贵升早早地来到了学堂。 三天背出三部蒙学著作,开什么玩笑,他当自己是神童吗?贵升在心里暗暗冷笑。 贵升家在丁家村是大户人家。 贵升的爷就是丁成远,既是族长,又是现任的里长。 他爷爷是公推出来的村中木铎老人之一,名唤丁满堂。木铎老人,就是村民公推出来的德高望重的长者。 丁满堂不是丁满桢。 丁满桢是早先逼迫高家低价卖地的那个黑心的大地主,是丁满堂的族弟,都是满字辈的。 贵升上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他是家中老幺。 贵升家,有田、有钱、有势,丁柳氏最是宠爱这个小儿子,还有几个哥哥姐姐护着,贵升便打小娇生惯养,弄出了骄纵霸道的性子。 平日玩耍,总有一班小子跟在他屁股后面,做他的跟班。 贵升的三个哥哥都务了农,丁家自然指望他能多读点书,以后多少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但论读书,他只能算是中不溜,马马虎虎吧! 在学堂里,他早就对子龙的好学上进看不惯。那天又见疯小子高希居然也能将《千字文》中的四句话解释得头头是道,这彻底打击了这个“孩子王”的自尊心。 一个原先的大傻子,一个外家小姓,读书比他强,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就是想要看高希的笑话! 想看笑话的人,可不止贵升一个! 不光贵升来得早,连一众小学童也都早早地来了。 辰时未至,整个学堂的学童破天荒都到齐了。 有些平时经常翘课的学童,也因为听说了这场有趣的背书赌局,也起个大早赶来装模作样地晨读。 乡村生活甚是无趣,便有一些听说此事的无聊闲汉和村妇,也一早跑到土地庙偏殿来轧闹猛(看热闹)。有吃瓜子的,有纳鞋底的,有拉家常的,都等着看好戏呢! 一向冷清的土地庙,难得如此热闹起来。 高家二小子疯了十几年,十八岁才来上学,居然夸口说三天能背出《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三部书。 鬼才信呢!且看高家疯老二如何出丑! 胡老秀才自然也早到了。 他的内心当然认定高希天赋异禀,可是...三天嘛...是不是时间太短了点? 高希跟着阿哥高罕终于来了,两兄弟穿过情绪兴奋的吃瓜群众队伍,低调地进了学堂。 高希脚刚踏进门槛,贵升就迫不及待地带头嚷嚷起来:“嘿,傻大个,怎么说?背出来了,还是准备叫我哥?”那些平日的小跟班们照例跟着起哄、讪笑。 “啪,啪,啪!”胡老秀才将戒尺在桌子上狠狠地敲了几下,才震住这帮捣蛋鬼。 高希哥俩入了座。 胡老秀才清了清嗓子,然后问道:“高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可都学了?能背哪一篇,就先背哪一篇吧!” 胡老秀才明显信心不足:唉,这高希能背出一部就不错了! 一边的高罕也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弟弟。 这几天,高希确实挺用功在诵读。高罕问他背得如何了,他也不说,还时不时地往外跑。至于是否背出来了,天晓得! 那个小学童马金鸿,慢悠悠走过来,笃定地对高希说:“希哥,不用急,慢慢背,气死他们!” 高希笑笑,还是用食指在他的鼻子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小金鸿咯咯笑了起来。 “先生,那我就先背《百家姓》吧!”高希清了清嗓子:“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禇卫,蒋沈韩杨......第五言福,百家姓终。”高希一口气,就将568字的《百字姓》背完了,其间居然一点咯噔都没打。 “哟,真背出来了!” “我家小子背这个《百家姓》花了好多辰光呢,还没这么顺。这高家老二还真是读书的料啊,他叫啥名字?” “他原来不识字?骗人的吧?” “这小子疯了十几年,这事谁不知道!” ...... 高希看到胡老先生摸着山羊胡,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高罕和众学童则一样,皆半张着嘴,难以置信。 只有小金鸿,颇为得意的神情,对高希的表现一点也不惊讶。 众人还在议论,高希已经开始背《千字文》了。 《千字文》是梁武帝时,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编撰的,是从书法大家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中专门选出了一千个不重复的汉字。全篇都是四字句,且对仗工整。 如果不下点功夫,要想短时间之内背出全篇并不容易,而且《千字文》的字数总量要比《百字姓》多了四百余字。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众人还在惊讶中,高希又将《千字文》背完了。 高希似乎进入了状态,将《千字文》背得行云流水。配合着文章的意境,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 不等高希背完,看热闹的人中,开始有人连声叫“好”了。 “啧啧啧,真不容易,背得真好!”也有学童发自真心在给高希点赞了。 胡老先生却不知何时忘了起初的担忧,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慢悠悠地捋着山羊胡,轻轻地晃动着脑袋,陶醉其中。 贵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孩子王”的自尊心正在全面崩塌。 “贵升要输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 “这傻大个,讲不定还真是读书的料?” 高希也不管众人在说些什么,从容地喝了一口水,继续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又开始背《三字经》了。 《三字经》一共有一千多字,从宋代开始,直到中华民国,被后人修订了许多版本。 高希现在背的是宋末元初的版本,如果背出后世的版本,那就要命了,成了预言家了。 譬如后来的版本中有“迨成祖,迁燕京”的句子。现在才是永乐七年,都城是应天府(南京)。要到永乐十八年,北平皇宫建成,永乐帝才正式下诏迁都北平,改北平为顺天府(北京)。 如果再背出“十六世,至崇祯”的句子,那就是作死了,不满门抄斩才怪! 前世时的高希就很喜欢《三字经》,这部作品可以说是中华文化和历史的浓缩,从人伦道义、天文地理,到文学历史,都用三字一句的方式写了出来。 高希自己似乎也沉浸到了浩瀚的中华历史长河中,一时间恍惚又回到了前世雪夜拥坐书城、研读史书的时光里。 可能是受到了高希情绪的影响,学堂内外的人们都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高希朗朗的背书声。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高希背完最后一句,小金鸿和高罕最先鼓起掌来,接着几乎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贵升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低着头,趁着无人注意他,“大王”居然悄悄从学堂的后门溜走了。 说好的“输了,叫一声哥”呢?他忘了?他没忘!他只是拉不下脸皮,干脆溜之大吉。 门外看热闹的人开始散去。高家疯小子三天背出《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的奇迹,那要比小孩子间的赌局有意思多了,这帮闲汉村妇迫不急待要寻人说去。 “好,好,好,”胡老秀才没看错高希,此儿果然是千里马。 他长舒了几口气,花了一点时间平复了激动的情绪:“高希,说说看,你是如何做到三天背出这三部书的?” 高希起身答道:“学生能这么顺利地背完这三本书,要感谢一位小学弟的帮助。”说完,便走到马金鸿面前,恭敬地施了一礼,搞得小金鸿脸都红了,还扭捏起来:“希哥,你...不用,不用的...” “这几天,我除了背书,还专门去找了金鸿学弟。书中有好多字,我并不认识,是他帮助我逐一认识。其间还反复听我背诵,他也算是我的三日老师了。” 高罕这才明白高希为什么不太太平平在家里背书,总是往外跑。 高希不识字吗?还真的有些字不识,因为不是简体,都是繁体,还有一些生僻字。 从小学简体字的现代中国人都知道,直接读繁体字,大部分没问题,但总有些字还是不认识。如果要自己用繁体字写文章,则肯定做不到。 读繁体字时,能联系上下文推断出来的字还好说。 有些字既无法推断,又不认识,高希前世的记忆也不可能记住所有的繁体字,比如“多乂密勿,多士寔宁”中的“乂(yi,第四声)”和“寔(shi,第二声)”,他早就不知道读什么了。 他只好找小金鸿帮忙了。 小金鸿还真结棍(牛掰),虽然只有六岁,三部蒙学倒背如流,不比子龙差。高希算是找对人了。 “好,好,好,”胡老先生又连说三个好字:“《千字文》中说,‘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也就是说,结交朋友,不仅要意气相投,在学习上互相切磋,还要能够在品行上相互告勉。高希和金鸿做了好榜样,大家要努力效之。” “是,”众学童齐声答道。 忽有学童叫嚷道:“先生,贵升跑掉了!” “无妨,跑就跑了吧!”胡老秀才并不在意,高希也不在意。 但贵升在意,贵升的家人在意。 这下好了,丁嫂碰钉子了! 第14章 王妃,你的儿子还活着 说到拉生意、巧舌如簧,丁嫂那要比平安不知道强多少倍。 “啥,真有这样的事?可以先拿了银子,再给人家布匹?”丁二家的女人听到丁嫂将“供销合作”的事说得天花乱坠,疑问还是有,但已然不是像对平安那般将人轰走了,而是将信将疑。 “阿姐,我何曾骗过你?”丁嫂搬出厚脸皮的功夫说着,脸不红、心不跳。 丁嫂这些年也没少帮丁二家的女人代卖过布,暗地里不知克扣了多少,现在她却拍着胸脯说没骗过人家。 “阿姐呀,你看看,这里已经有十几户人家同意参加供销合作了。”只见她哗啦啦地抖着手中的一沓纸。 “这是我家老二子龙抄写的契约纸,你看看这都是别人家按了手印的。” 屁的契约纸!都是子龙给她誊抄的空白契约,原本用来给谈妥的织户用的,她倒好,自己胡乱在十几张纸上按了自己的指印,做成假契约当作道具来用。她自己不识字,也敢欺负村里人没几个识字的! “我跟你说,谁先答应供销合作,月底谁就先领银子。这定金有限,这名额也有限,你不抓紧,我就去别家了......” 这一套说辞,是不是很耳熟? 想想后世的各种中介,是不是同样一个套路? 比如你去看一套房,他说已经有好几个人看中了,你今天不付定金,明天这房子就是人家的了。你看,这是这几天来看房的客户签过的看房协议书。不得了,一沓纸呢! 你心里一急,就付了款。 等你事后一打听,真正有意向的买家就你一个。 不仅如此,你当初看中的“紧俏房源”,n年后还贴在玻璃橱窗里呢! 反正,鬼话连篇! “丁嫂你别骗我。我可听说,你和镇上的布行串通,拿了店家不少好处。前几天不是让高家那个傻老二给戳穿了吗?”丁二家的女人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 “哦哟哟,这是哪个杀千刀的瞎讲!阿姐,这供销合作的事,就是那高家老二让我来给大家讲的呀。怎么可能他拆穿了我,还找我办事体的?你到说说看,是哪个说的,我去找他!”丁嫂反而厉害起来,“害臊”两个字早从她的字典里抠掉了。 丁二家的女人并不识字,只知道丁嫂手上的契约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还有红指印。再一听丁嫂这话,想想也对,怎么可能刚被高家人得罪,又帮着高家人做事的? 更兼丁嫂说的这事,太诱人了! 丁二家的女人思忖着:自己辛苦织出来的布,要自己找买家,要自己走远路送去布行,还要被布行无情地压价。虽然丁嫂说的收购价低了二成,但人家也保证今后的布都要了,多织点,不就都有了吗?而且先给定金,月底结账,可以先收到一部分钱呢,省了多少事啊!家里的开销也有了基本保证,这事...我看行...只是.... 丁二姐只是觉得太好了,反而想来想去,犹豫不决。 “我说阿姐啊,你还想个啥?你拿到了银子,再在这契约纸上按手印也不迟。那时候,你就知道这事的真假了!” 高希从之前平安的挫败中料到,会有相当一部分织户将信将疑,便同意丁嫂和织户说,收到定金当天签约也行。 “那行,丁嫂,这事就这么定了。哪天付定金,哪天我们就加入你这个什么供...供销什么的...”丁二姐终于拿定了主意。 丁嫂又去了丁老实家,还是一样的套路:抖一抖“假契约”,允诺给定金再签约,再加上一张巧嘴。别说丁老实,丁聪明、丁智慧、丁爱因斯坦来了,也照样痛快地答应。 可丁嫂在贵升家,碰钉子了,而且不是软钉子,是硬钉子。 为什么碰钉子?还不是“贵升被欺负了”! 贵升组织校园霸凌,他本想给高希点颜色看看,结果跟班中最能打的贵盛先被高希打得大叫,自己又被子龙的一海墨汁吓跑了。 三天后背书,偏偏高希又背得行云流水,居然成了神童。 短短三天,遭遇两次滑铁卢,这位“大王”的脸实在丢得太大,只能趁大家没注意溜号。 他满脸羞愧地从学堂跑回家,全然没了平时的精气神。 家人一问才知道打赌输了,输给了高家的疯小子高希,但之前聚众殴打高家兄弟未遂的事,他却提都没敢提。 “这胡先生也不管?”贵升的娘丁柳氏一脸地不乐意,她才不问是非对错,反正贵升不高兴,就是被欺负了。这小儿子,就是她的心头肉,她见不得贵升受一点点委屈。 “那高希不是才不疯吗,怎么就成了神童了?”贵升的六姐一边摘着菜,一边不解地问,“听说前一阵他大闹了镇上最大的布行,闹得人家现在生意都不怎么样。刚才又听村里人说,他三天就背完了好几本书。” “这几天丁嫂满村跑,正劝说能织布的人家参加什么供销合作,听说也是高家那疯小子的想法。”贵升的三哥贵富正磨着一把镰刀。 “什么供销合作,我们才不参加。”丁柳氏没好气地说道。 六姐反问道:“三哥,啥是供销合作?” 贵富才没心思研究这个,他正将廉刀对着亮处高高地举起,查看刚磨的刀口是不是锋利:“我怎么会知道,听都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呀......阿嫂,在家呢?”丁嫂笑嘻嘻地不请自来,她拿着那叠“道具”正好进门,听到他们几个正在问供销合作是什么,便接上了话。 “嗯,你是不是要说供销合作的事?”丁柳氏不让座、不看茶、板着脸,开门见山。 “哦,阿嫂都知道了?”丁嫂感觉到了丁柳氏的不悦:“是这样的,这供销合作啊,只要一参加,就可以先拿银子,以后这布匹也固定有人来收...” 丁嫂的话刚讲了一半,便被丁柳氏粗鲁地打断了:“去去去,谁要参加什么供销合作。你去告诉高家那个疯小子,他搞的事,我们不参加!” 丁家老三在一边一声不吭,却将镰刀磨得噌噌地响。 丁家六姐,顺手将摘下的烂菜叶,扔到了丁嫂的脚边。 这还不明白,下逐客令了! 丁嫂气得想骂山门:我招谁惹谁了。好好好,惹不起,我走! 好在,也不缺贵升这一家。 丁嫂已经说动了七八十户愿意参加供销合作的织户,她这一波“地推”成绩斐然。 用对了人,意料之中,高希很满意! 他先让平安去了一趟镇上,让锦绣布行的张掌柜看了他起草的“供销合作契约”,又约定了本月三十日来丁家村签约,顺便第一次收布。当然,最重要的是带足现场发放的定金。 平安带回的供销合作契约,张掌柜几乎都同意,也没做什么改动。 定金多少合适,高希起初也不知道,倒是母亲和静香帮了忙。 以高家为例,高刘氏是织布能手,一个人独立操作,大约七天可以织成一匹布。静香这种手艺还不是很娴熟的帮工,大约只抵得上半个熟练的织工。 换算下来,满打满算,高家一个月至少可以织成六匹布。 以一匹布收购行市一钱银子来计算,高家一个月卖布的收入大概不少于六钱。另外,质量上乘的布匹自然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高希就以二钱银子为标准,作为定金。先不论每户的实际产布量,反正每月交货的布匹数至少两匹才行,先实行一段时间再说。 高希原本准备向胡老先生告假一天,因为张掌柜来村里收布那天,他得去盯着。 村塾,原本没有什么固定的假期,只要先生和东家不发话,这书便要天天念,偷懒不得。 换句话说,学生能不能放假,要看先生或东家的心情。主要是看先生的心情,尊师重道嘛! 没想到胡老先生心情好,认为“供销合作”利益村民,直接宣布放假一天。 然后,胡老先生像是不经意地问了高希一句:“供销合作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幸好有这一问,否则差点坏事儿! 第15章 瞎猫碰到死耗子 月底,三十日这天。 张掌柜早早地坐着马车来了,还带来了账房先生和一个小伙计。 高希家的院子里并排摆好了三张桌子。 第一张桌子后,坐着子龙,这张桌子负责签约。 这几天,高罕、高希和子龙已经抄写了七十八份契约纸,每张纸上立约人甲方处都填上了织户家户主的姓名。 实际上一共是一百五十六份契约,因为要一式两份,甲乙方各执一份,这和后世的规矩一样。 第二张桌子后,坐着张掌柜和布行的账房先生,钱箱放到了桌子上,并且打开了。还用说吗,这张桌子负责发钱! 白花花的银子,还有黄澄澄的铜钱,被刻意搬出钱箱外,摆到了桌面上,极具视觉诱惑和冲击力。 这是高希故意让张掌柜这么做的,就是要首先从视觉上激发织户们卖布赚钱的强烈欲望。 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你要不要?要,就签约! 大多数凡人都难以抵挡金钱的诱惑,看到这些白银和铜钱,便有围观的村民开始暗暗后悔。 不少人心里已经嘀咕上了:“看来高家二小子和丁嫂说的事,是真的!” 第三张桌子后,坐着张掌柜带来的那个小伙计,他是负责收布的。 看出来了吗?对,一条龙服务。 丁嫂这几天已经嚷嚷得满村都知道,今天布行会来给签约的织户发银子。 这种事,在丁家村还是头一遭。 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也能让织户乖乖地来这里,包括那些还在观望的织户。 全村的织户几乎都来了,还有看热闹的村民、老人、孩童,挤在高家院门外向里张望,自然也少不了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古今中外,吃瓜群众永远不嫌少! “都别挤,别挤,都听我的,按号的大小排队...排队...”人实在太多,丁嫂带着两个村妇拼命地将不相干的人往外赶,让手里拿着号牌的织户在门口排队。 高希为了防止现场会乱成一团,预先让丁嫂给各家各户发了号牌,上面分别写着:壹、贰、叁、肆、伍、陆等。 村民们多半不识字,他也想到了,派了小金鸿站在门口,帮着丁嫂看织户手中的号牌是多少。 高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根长绳,在桌子前拉出一道走廊,走廊边上还有高宝一家协助做引导。 每根绳子上每隔一段距离,还系了一根红绳子,很醒目。 这些绳子,还是让静香连夜帮着准备的。 如此,进院子办事的村民就不会不知所措了,按照绳子拉出来的通道向前走,依次办手续就行了。 高希无非是将后世大型活动现场的布置方法照搬了过来,但在张掌柜看来,就觉得很不一般。 这是划出了一条村民办事的行走路线,防止办事者不知所措,办事效率必定可以显著提高。 高希调度有方,现场井然。张掌柜也越发觉得“供销合作”这件事靠谱了。 他在内心由衷地叹道:这小子很会办事呢! 一切就绪,院门口的丁嫂开闸放人。 壹号织户走了进来,是丁老实。 他一进院子,看到三张桌子一字排开,面对着他,这架势让他紧张起来,感觉有点像县太爷升堂。只不过这里不是县衙,没有皂隶,县衙也不会拉起这么多红绳子,弄得这么喜庆。 “我,我...丁嫂说,说今天这里可以领银子...”丁老实冲着迎面走来的高希说道。 “对,没错,丁大哥,你拿着手里的牌子往前走,到子龙那里去就行了。看到没有?”高希笑容可掬,他指了指第一张桌子子龙那个方向。 丁老实顺着通道走上前去递上号牌,子龙在事先准备好的名册上找到丁老实的名字,在前面划了个圈。 然后,拿出一式两份契约纸来:“丁大哥,这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契约纸,上面写的就是我妈前两天和你说的供销合作的事。你在立约人甲方这里按了手印,就行了。” 丁老实只想着领银子,也不管纸上写了啥,反正也不识字。他想也没想就在两份契约纸上自己的姓名旁,按上了大拇指印。 子龙将两份契约纸的尾部交叠,放在一起,又略微错开,然后在接缝上写上“合同”两字,这就相当于后世所说的“骑缝章”。以后打官司,双方将两份契约纸尾部拼接一下,就知道合同的真伪了。 丁老实拿着两张契约纸,又走到第二张桌子前。张掌柜收起一张,又比对了一下号牌、姓名,确认无误后,向账房先生点了点头。 一旁的账房先生在事先准备好的清册上找出丁老实的名字,让丁老实在自己的名字后按了个手印,然后将两钱银子交到了他手上。 丁老实有点慒。天下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呢,布匹还没给人家,已经可以领钱了? 难以置信,他一时愣在原地。二钱银子是什么概念?昨天市场上的上等猪肉八斤,也就一钱六分,还得倒找四分银子哩! “丁大哥,你怎么了?”高希跑过来问道。 “哦哦,没啥!”丁老实回过神来,“我还要做啥?” “你家里有没有布要卖?要卖的话,现在就可以拿来交给布行的伙计。”高希给他解释道。 “哦,有,有,我这就去家里取。我那浑家才织完一匹棉布要卖呢!”他有点激动。 他原本还将信将疑,今天就是来看看的,并不当回事,但领到银子的那一刻,他彻底信了,“八九斤猪肉到手了,赶紧回家拿布去”。 这事新鲜,没拿到布,就先给钱! 看热闹的村民们直接炸开了锅,有的还在观望,有的却已经在问丁嫂怎么参加供销合作了。 还有的,已经下了决心,便飞也似地向家里奔去,要拉家中主事的人来按手印,唯恐迟了,银子领没了。 已经领了号牌的织户可就神气了,“看看,看看,谁让你们不听丁嫂的,后悔了吧!” 有人排队排得心焦:“可恶,怎么前面领银子的人这么慢,还没轮到我!” 这些织户人挨着人,前胸贴着后背,差点将丁嫂挤倒在地。 高希怕出事,对着院外排队的织户们说道:“诸位乡亲,大家不要担心,已经领了号牌的,今天一定能签约领到定金。没有领号牌的乡亲,事后再找丁嫂不迟。” 嗡!那些没有号牌的村民,一下子就涌向了丁嫂,瞬间将她淹没在人堆中。 所幸,被金钱刺激起赚钱欲望的村民并没有涌入院子里,签约流程顺利进行。 突然...... 一个汉子吵吵嚷嚷地挤进了院子:“我不签了,我不签了,我要退银子!” 第16章 读书是为了做官? 吵嚷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刚回家取布的丁老实。 刚才离开时他还喜不自禁,这会子怎么就抱着布冲进院子,要退银子呢? 高希问道:“丁大哥,这是怎么了?” “我不识字,谁知道你这契约纸上胡写了什么?天下哪有没做事就领钱的好事!”丁老实没好气地说。 丁老实不识字,显然定是有谁,在丁老实回来的路上,向他说了什么话,怂恿他退出。 已经签了约,正准备领定金的丁二家的女人,此时也不敢领银子了。 那些正在排队等着签约的织户们,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狐疑不定:对啊,我们不识字,也不知道契约纸上到底写了啥! 丁二家的女人看看手中的契约纸,又看看丁老实,再听到院外好事者嘈杂的议论声,她犹豫起来,签约流程停了下来。 “对啊,读书人不能欺负不识字的哦!” “这供销合作,听都没听说过,肯定有问题!” “我都是听丁嫂说的,那这契约纸上写的和说的一样吗?” ...... 高希循着声音,快速扫了几眼人群,好像其中有几个是和贵升的娘(丁柳氏)平日交好的村妇,还有地主丁满桢那一房的人。 果然,有人来搅局了! “丁大哥,你回去取布的路上,有人和你说什么了?”高希问道。 “没,没有!”丁老实红着脸、低着头,像做错了事。 他还真老实,嘴上否认,身体却很诚实,肢体语言啥都说明了。 作为锦绣布行的老板,坐在发钱桌后的张掌柜最知道“供销合作”的好处。而且对他来说,这件事一定要办成。 如果干不过李记这样的大布庄,像锦绣这样的小布行,早晚要赔钱关门。到时候债主堵门,他这个掌柜要想回家安安静静地躺平,估计也求之而不可得。 现在气氛不妙,他一定要说两句。 张掌柜站了起来,诚心诚意地说道:“诸位乡亲,我是锦绣布行的张掌柜。这供销合作的事,对你们、对我锦绣布行都有好处啊!就是高希兄弟说的双赢,双赢......” 他嗓门挺大,心意也是好的,但这些话苍白无力,一点也不接地气。 “你和高家二小子,还有丁嫂,是一伙儿的!” “你的话不能信!“ “谁知道契约上写了啥!” “谁能做保证?” ...... 人群中质疑声不断,少不了丁柳氏、丁满桢两派的人在其中捣鬼。一个想为儿子贵升“报仇”,一个想为早前高家不肯卖二十亩水田而“报仇”。 两派人马目标一致:让“供销合作”这件事黄汤! “我来做个见证,大家看如何?”大家循声看去,原来是胡老秀才拄着拐杖,从里屋走了出来。 “原来是胡老秀才,你呀,就教教书,偷空看看病吧!”有人在嘲讽他。 胡老秀才本职当然是教书,但作为一个秀才他却老爱随便给人看病,这也被村里人诟病。看起来,他的份量做见证人,还不太够。 “那就让我这个老头子也来做个见证吧!”又一个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呼~~”众人都收起了轻浮的表情,不敢再胡言乱语。 “是丁爷爷...”搅局者中的不少人,都是他的孙子辈。 此时,再也无人敢吭声了。 走进来的老者,正是族长丁成远的爷、贵升的爷爷、木铎老人丁满堂。 木铎老人是村民公推出来的德高望重的长者,有权处理乡村事务,这当然没错,不过别以为“木铎老人”只是一个荣誉职位。 《皇明制书教民榜文》中说,“其老人须令本里众人推举,平日公直、人所敬服者...报名在官,令其剖决。“ 看到没有,先是村里公推自选,然后官方认证。这可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定的规矩。 太祖在另一个官方文件《大诰》中还说:”官吏、皂吏,不得下乡扰民。有贪婪者,许民间年有德者,率精壮拿赴京来。“看看,木铎老人不仅能管理村民,还可以下令锁拿到村滋事的不法官吏。 丁满堂的一声”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做个见证吧“,能让所有的人都闭了嘴,知道为什么了吧! ”来,老实,我在你的文书上签字,与你做个见证!“丁老实还在发愣呢,高希已经拿过他的契约纸,放到桌上。 丁满堂郑重地在见证人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实,放心了吧?“丁满堂笑呵呵地看着丁老实。 ”满叔,有老大人你做保,我放心,我放心,“丁老实再无怀疑,抱着布匹就到布行伙计那边办交货手续了。 村民们就像墙头草,木铎老人丁满堂出场做保,实在够份量,风向倒向高希,再无人怀疑。 该排队的排队,该领钱的领钱,该回家拿布的飞奔着回家取布,该涌向丁嫂的重新焕发起热情涌向已经浑身流汗,不,已经浑身流油的丁嫂。 丁嫂手里捏着的十几份供销合作的“道具契约”,也被村民们伸手来抢,几乎扯烂,急得丁嫂直喊:“勿要抢,勿要抢,那是废纸,废纸,没用的,没用的呀!” 哪里有人听她的,再不抢,银子就发完了! 这边,高希感激地向两位老人深深一揖,”先生、丁爷爷,高希这里有礼了!“ 抬起头来,高希看到老师胡老秀才的脸,感到分外亲切,感激、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原来,那天高希去告假。 胡老秀才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供销合作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高希以为自己全都准备好了,考虑了所有的细节,但胡老秀才却问道:“你可曾请得保人?” ”保人?“ ”对,你不请一个德高望重的保人,给这件大事做个见证?那些不识字的村民,怎么晓得你这个毛头小子可不可靠?“一语点醒梦中人,高希这才悟到老师问话背后的意思。 ”老师可愿意做保?“高希是用人用到底,反正你是我老师,我现在也不认识什么”德高望重“的人,就你了! ”臭小子,我这个老秀才总有一天命要送在你手里...咳咳咳......“ ”老师,你没事吧?“高希连忙上去给胡老秀才抚背。 ”没事,没事。办你的事去吧,为师一个人的份量还不够,但会给你找一个够份量的保人。“ 咳嗽暂停,他又说道:”为民办事是好事,课业不要耽误了。忙完这事,该学四书了。” 胡老秀才业已打定主意,次日便直接登门找上了丁满堂。 第17章 你要怎样 丁满堂到底是公推出来的年高德劭的木铎老人。村里这些天发生的事,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些日子,他听说高家疯小子大闹镇上最大的布庄,又听说胡老秀才主动收了高希做学生,还说这小子从不识字却三天就当众背出了三部蒙学著作,再后来就是丁嫂在村里走家串户让织户参加供销合作的事。 听着都是新鲜事,他倒也没细问。 直到胡老秀才找上门,他才知道供销合作是怎么回事。当然是好事! 织户们辛辛苦苦织的布,不是被来村里收布的牙人低价收走,就是得自己费时费力地送到镇上的布行,却总也卖不出个好价钱。 被压价是常事,有时候还得寄卖。啥时候收到货款?驴年! 如今江南田赋沉重,丁家村也不例外。和历史上相比,此时松江府的田赋已然达到了历史新高。 按照康熙《松江府志》中的记载,松江府从宋朝宋光宗时代算起,到明洪武二十四年,差不多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松江府的赋税增加了五倍。 粮食不够上交,怎么办?织布,然后以棉布折色冲抵。 村民们不仅要多织一些布,还要想办法多卖掉一点布。一来可以增加收入贴补家用,二来也可以减轻上缴田赋的压力。 胡老秀才说完情况,丁满堂一拍大腿赞道:“这是好事啊,高希这小子办了一件大好事!这个见证人,我不去做谁去做,走!” 儿媳丁柳氏却在一边轻声抱怨道:“爸,高家那疯小子在学堂里还欺负了我们贵升呢!再说,这什么供销什么的,和您有什么关系啊!” “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关系大了!这个供销合作是村里的大事。你家男人是不是里长?和他关系也大着呢!什么贵升被欺负,他不欺负人就算好的。哼,糊涂!” 当着外人的面,这一顿严厉的训斥,说得丁柳氏的脸那,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不溜啾,绿了吧叽,蓝哇哇的,紫不溜秋,粉嘟嘟地透着那个尴尬。 签约手续开始前,两位老人就进了高家的客堂,安安静静地吃着茶,远远地看着高希居中调度指挥,满院子的人忙前忙后,但却井然有序。 “恭喜先生啊,你收了一个好学生!以前只听说高家的二小子是疯子,想不到如此能办事。”看着高希干练地做事,外表也英俊,丁满堂忽然闪过一丝想和高家攀亲的念头。 他又看了看对面正在咂巴嘴、喝着香茶的胡老秀才,“这胡老头到底是秀才,能识文断字,高家二小子是他的得意弟子,今后用得着啊!”这心里的小算盘,早就噼哩啪啦打得震天响。 “哪里,哪里!贵升皮是皮了点,也是个好苗子!再过几年,得个举人光宗耀祖,是跑不了的。”胡老秀才有些言不由衷地夸起贵升。 贵升并不笨,就是个顽皮一点的富家子,玩心重,功课上不用功,所以书读得就那么回事。不过,以后努把劲,兴许得中举人还是可以的。 胡老头也佯装不经意地撇了两眼正一脸陶醉的丁老头,“这丁满堂是木铎老人,家里是族中、村中大户,儿子是里长,他的两个孙女模样还算周正,倒是和希哥儿挺般配,将来说不定还要靠丁家呢!” ...... 反正喝的是高家的茶不要钱,捧死人也不偿命,此时又无旁人,两人各怀心事,遂互相大拍免费马屁。 直到院子里的丁老实嚷嚷着要退出,两人才从白日梦中醒过来,不紧不慢地先后走了出来,给全村人吃一颗定心丸:供销合作这事儿,木铎老人支持、族长兼里长支持,本村唯一的知识分子胡老秀才也支持! 好嘛,现在的高希在丁家村,相当于有了官方、丁姓宗族和知识界的三方支持。 再不签,人家张掌柜就要收摊走人了! 还怀疑个屁,赶快签约领银子吧! 金钱不是万能的,但金钱对于平头百姓而言,无限接近万能。 织户们有了银子,缓解了日常生活的窘迫,干劲十足,深夜里都能听到家家户户的织布声,唧唧复唧唧! 见识了供销合作签约的盛况,剩余未签约织户都主动登门要求加入供销合作。 丁嫂说知道了,等下回锦绣布行来收布时,一并办理签约。 这帮村民死活不答应,唯恐再错过领银子的机会。 没办法,高希、高罕、子龙、小金鸿只能一起加了半天的班,赶制了约一百余份契约纸。 先让等着签约的织户按了手印,又送去木铎老人丁满堂那里签字做见证,只等下次锦绣布行来收货时,张掌柜签字外加“合同”两字骑缝就行了。 丁嫂也没闲着,每天都要去织户家巡视、督促织布生产进度。 张掌柜又遣人送来了华亭县城最时新的布样子,丁嫂又要找织户商量安排工期,忙得四脚朝天。 织户们等着月末结算货款,丁嫂等着领一两的月银。 村口的茶摊她不管了?茶摊忙到死,能有一两银子?茶摊直接丢给儿媳了。 当然,抽空,她也不忘去高家找高刘氏扯闲淡,无非是赤裸裸地拍马屁。 供销合作这事离了高希,她玩不转。该抱好谁的大腿,她明白着呢! 再说,有丁满堂、胡老秀才为高希推动的供销合作这件事背书,她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如今,高希的父亲高宝,虽为小姓,走在村里,腰杆似乎也硬了不少。 高希顾不上这些,他记住了胡老秀才的话。这天学里放假,他早早地就带着平安上了路,去小官镇。 做啥去?买书! 第18章 我还要赶时间织布,没时间听你瞎七搭八 丁家村在小官镇的西北方向,主仆二人走了半晌,已经远远看到了小官镇的城墙。 这时,只见迎面跑来两个年轻男子,看起来都二十不到的样子。 一个大高个,和高希差不多个头,另一个中等身材,却很壮实,都是行伍短打。 两人一前一后,跑得满头大汗。 大概算是跑到了终点,这俩人已经停了下来。 那个矮个青年直接杵到了路中间,边用袖管揩着汗大口喘气,边向落在后面跑过来的众人大声催促:“快点,快点,就这么点路,跑这么慢,这还能打仗吗?快快快!” 高希放眼望去,见他俩后面稀稀拉拉地跟着一群青年男子,几乎个个呲牙咧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当地的兵士在练长跑呢! 只是这些兵士个个满脸菜色,要么两腿发软,要么步伐踉跄。不少兵士跑过终点时,简直就是在挣命。 “都给我过来站好了,列队,列队!”高个青年也走了过去,和矮个青年一起吼着。 高希听他们喊“列队”,立即皱起了眉头。 那些兵士已经累得没有了应声的力气,但大多数仍旧努力走过去,想列队站在一起。 有些人已经受不了,开始原地呕吐起来。 随着到达终点的兵士越来越多,情况变得越发糟糕,除了呕吐者,更多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 努力过去集合列队的士兵中,已经有人东倒西歪。 扑通,突然有人倒地,接着又有一个兵士倒地,又有一个...... 这两个青年男子,定然是这支队伍的领导了,跑过去向倒在地上的兵士吼道:“都装什么死,这才跑了几里路,就倒了?快他娘地给我起来!” 高希叫声不好:“平安,快,跟我过去!” 高希跑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倒地男子的身边,立即跪坐在地上,然后用手捏住他手腕的寸关,又伏身侧耳贴在其胸部,已经听不到心跳了。 “他休克了,快救人!”高希大叫。 那两个青年一看,怎么跑过来一个路人? 他们只听到“休克”一词,但根本不知道“休克”是啥玩意儿! 但高希的动作和声音显然已经表明,现在情势危急。 两人赶忙也蹲下身,去摸倒地兵士的脉搏,同样也没了心跳。 高个青年冲着高希嚷道:“没心跳了,他死了,你还在干什么?” “他们没死,还有救!快,照着我的样子做!大家帮帮忙,将几位倒地的兄弟放平,轻点,一定要轻一点。”高希大喊道。 众人也慌了手脚,但凡有点力气的,赶忙七手八脚地将几个晕倒休克的兵士放平。 “大家照我的样子做,将他的下巴略微向上抬起,掰开他的嘴,如果他的嘴里有东西,掏干净......” 高希的担心纯属多余,这些兵士估计平时饭都吃不饱,此刻嘴里哪里还有东西。 高希一边快速开始施救,一边进行讲解。那两个青年和几个负责施救的人,也依样画葫芦。他们心里直犯嘀咕:这是干什么,能救人? 不过气氛太紧张,容不得施救者们多想。 众人估计这个陌生人大约是一位小郎中,见他如此卖力地在救人,权且跟着他一起救吧! “平安,你看好我做的动作,一会儿你要照着我的样子做!”高希知道自己体弱,估计一会儿会体力不支,所以只能一边开始施救,一边嘱咐高希看仔细。 高希跪在那里,双手交叠按住昏迷兵士的胸口,然后开始快速有节奏地按压。 高希估计自己已经按压了两分钟,又高声叫道:“可以不用按胸了,用手捏住他的鼻子,然后嘴对嘴吹气。”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口对口吹气。 只做了两三个循环,高希已经是满头大汗,感觉力不能支了:“平安,你来按胸!” 于是,平安和高希两人,一个按胸,一个吹气,持续进行。 另一边却坏了事。按胸还好,嘴对嘴吹气,让这帮男人犯了愁。 男人对男人,嘴对嘴吹气?这不是亲嘴吗?还是和一个可能已经死掉的男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擦...... “她奶奶的,你们还发什么呆,吹气救人啊!”高希急得都要开骂了。 那两个青年男子,面面相觑,一脸尴尬。 高希看到那个高个男子的腰间好像别着一条汗巾样的东西,不假思索,立即冲过去一把扯下。 他捏在手里揉了两下,好像是丝麻类的织物。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刺啦”撕成了两条,立马递给那两个青年。 “盖在他的嘴上吹气,快!”高希厉声说道。 两人似乎被高希的气场震摄,乖乖地继续施救。 还有几个施救者也赶快找了能透气的布,蒙在昏迷者嘴上,开始嘴对嘴吹气。 如此,前后折腾了十来分钟的样子...... “公子,他有气了,公子,他有气了!”平安高兴地叫了起来。 只见他们抢救的那个兵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开始有了起伏,继而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再看另几个被救的人,也陆续缓了过来。 高希这时才觉得自己全身疲惫,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坐在泥地里喘气。 那两个青年,还有围观的兵士,却都惊呼起来:“呀,死了的人也能救回来,观音菩萨显灵啊!”然后,都向高希投来感激和钦佩的目光。 歇了一会儿,那两个青年走了过来,向高希深深一揖。 高个青年说道:“小郎中,有礼了,某乃金山卫前千户所小旗袁寿。” 矮个青年说道:“小先生,有礼了,某乃金山卫前千户所百户阎红玉。” 什么小郎中、小先生的,两人只管瞎叫,高希也不在意,只是心中暗暗奇怪:怎么这个袁寿是个小旗,倒先来自我介绍,架势倒像个百户;这个阎红玉,明明自称百户,怎么倒像是给袁寿当跟班的? “在下丁家村高希,有礼了!”高希作揖回礼。 高希继续说道:“你们刚才差点害死人!” “只是跑跑步,怎么知道这帮兵士如此不堪!”袁寿的语气中带着点瞧不起人的傲慢。 “你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倒地?”高希问道。 第19章 停业多日心内焦 两人觉得这个问题是白痴,当然是兵士自己的身体太弱,所以跑着跑着就昏倒了啊! 照他俩的想法,以后要练得更狠一点才行。 高希也懒得让他俩自己找答案了:“我看你们的样子,刚才定然是跑了挺久吧?” “嗯,已经绕城跑了三圈了。”阎红玉答道。 三圈?小官镇周长大约是12里,也就6公里。三圈就是18公里,再跑3公里,就是半程马拉松的距离了。 “实际上,跑得远一些问题并不大。坏就坏在,到了终点你们却逼着兵士立即列队集合。从剧烈的长久跑动的状态,到突然站立,身体肯定吃不消啊,很容易发生昏倒和休克。” “休克?对对,我刚才听你喊休克?这休克是什么东西?”袁寿问。 “休克就是,就是......”休克是西医中的叫法,中医里叫什么,高希真不知道,自己前世也不是中医大夫啊!“......就是昏阙,弄不好要死人的。” “哦,你说的是阙症吧?我听医官说过,但没听说过什么休克。”阎红玉道。 没错,休克在中医中确实叫阙症,临床表现为晕倒、不省人事,或者伴有四肢冰凉的现象。如果不及时救治,就只能去见阎王了。 “别管它叫什么,你们刚才不应该让兵士立即列队站住,应该让他们缓缓地再跑一跑或走一走才行。否则,再强壮的士兵也可能会晕倒。还有,看看你们的这些士兵,一脸菜色,不休克才怪!” 高希并没有夸大其词。 有氧运动之父、美国运动医学家库珀博士,在1941年曾经做过一个试验。 他组织了一百位身体健康的男性,让他们跑得筋疲力尽,然后让他们立即停下来,保持静止的站立状态,结果其中的17位男性当场昏迷。 这是由于,血液在跑步过程中,大量涌入下肢。如果在运动后不做放松和整理,而是立即停止,血液就无法及时有效输送到心脏和大脑。最终就会造成昏迷,严重的就是休克和死亡。 “我俩也停下来了,不也没有昏倒吗?”袁寿还不服气。 “一看你俩气色,就知道吃得比他们好。还有,你俩到了终点,可没有长官让你们站定。你们不是来回走动骂人,让他们赶紧集合吗?这不就是在活动身体吗?你不信,你不信就再跑三圈,然后直接站到我面前,我看你倒不倒!”高希调侃他。 “行行行,兄弟,我信了你了,我可没体力再跑三圈了!”袁寿笑着应道。 “他们早上都没吃东西,就随你俩出来操练了吧?” “是,吃了早饭还怎么练?咦,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吃早饭?”阎红玉问道。 “这还用问,你看看他们吐的,都是清水。刚才施救,嘴里干干净净,啥也没有!” 阎红玉回过神来。 “原来是没吃饱,我还以为他们偷懒呢!”阎红玉笑了起来,“但一早吃饱了也没办法操练啊?”他还是纠结在吃早饭和能不能操练这个问题上。 “这容易,晨练不用吃饱,但你要让兵士出操前,先喝点水,吃一点甜的东西,就没问题了”。 高希前世爱健身,他这段话的意思就是,锻炼之前要补充水分和碳水化合物,这样就能保证身体对热量的需要。 头晕、呕吐、脸发白,典型的运动低血糖。甜的食物,无论是固体还液体,都能快速升高血糖水平,恢复体能。 刚才被高希施救的那个士兵,终于缓了过来。 他勉强挣扎了起来,然后被别人扶着走过来,给高希磕头:“多谢恩公,救下小人一命。”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田二。” 高希看他还是七倒八歪的,显然身体还很虚弱。 高希说道:“谁给他点水喝。”有人立即去不远处的小河边取水。 “平安,给他一块饼。”平安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饼递了过去。 田二坐在一块石头上,喝了水,大口大口地吃了饼,很快就恢复了血色。 “公子,是不是要进城?”袁寿问道。 “正是,今天要去城中办些事。” “这上午的操练也结束了,正准备回城。不如一起走吧!” “好啊,走!” 离小官镇尚有一小段路程,三人便边走边聊。 “高兄,我看你身体单薄,并不像习武之人,怎么倒懂急救,还有兵士操练后体力恢复的道理呢?”阎红玉好奇。 “哦哦,我,我以前练过......”高希都不知道该说“以前”还是“以后”,“后来耽误了。我想再练起来。” “哈哈,高兄是读书人吧?看高兄刚才救人,没一会儿就气喘得厉害。读书人就是身子单薄。高兄若有空,可来镇上演武场边的前所营地来找我俩。”阎红玉说道。 “高兄,我还要请教。刚才四五个兵士倒地,都没了心跳、呼吸,你怎么就断定他们没死呢?你那么挤挤、压压、吹吹气,居然还真把他们几个救活了,这是什么法子?在军营里和战场上,还真用得着呢!”袁寿说道。 “刚才的救人法子叫‘心肺复苏术’,像这种操练中发生的突然晕厥,只要不是外力所致,通常都可以算是假死,也就是并没有立即死掉,此时只要施以心肺复苏术,就很有可能救活,但也不是次次都灵验,抓紧时间很重要。” “怪道你刚开始大吼大叫,我刚才还想呢,一个陌生人怎恁得如此厉害?哈哈哈,”袁寿道。 “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晕阙时,最宝贵的救人时间,也就是刚开始的一刻钟时间。不抓住那个时间,人就死了。我看你们犹犹豫豫还不肯吹气,急得我都想打人了!”高希道。 “只是,男人对男人,嘴对嘴,这个也...太...你不觉得......”袁寿又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刚才他救人,虽然是隔着一层布,但仍旧觉得腌臜。 “我只知道救人,哪里还能管那些个。袁兄想想,你爱兵如子,是不是他们才肯为你卖命呢?如果哪天是你被人施救,却因为找不到布而不救,你是不是也要跳起来骂人?和人命比起来,这嘴对嘴吹气,只是微末之事罢了,大丈夫怎会计较!”高希笑笑,朗声回复,说得入情入理。 不光是阎、袁二人,连后面的兵士听了,都向高希投以崇敬的目光。 “高兄实乃菩萨心肠。”阎、袁二人不约而同地称赞。 不知不觉到了城门口,两班人马分道扬镳。 眼前的这座城,就是华亭县小官镇了,这已经是高希醒来后第二次进城了。 上次来,一路上被丁嫂搅得耳根不得清净,还要想着如何防备店家坑骗,都没注意这城的样貌。 高希抬头一看,只见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迎仙门”。 第20章 且看高家疯老二如何出丑 松江府华亭县,小官镇。 前世,高希只在史籍中看到过小官镇的黑白地图,现在终于可以身历其中,仔细端详了。 金山卫是明代四大名卫之一(另外三个是天津卫、威海卫和镇海卫),建于明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目的是为了抵御倭寇侵扰。华亭县小官镇,其实是金山卫的卫城所在。 但小官镇其实并不大,此时还是一个小土城。 小官镇城墙周长只有十二里左右(约6公里),墙高二丈八尺(9.3米),墙顶宽三丈(10米),可以在上面骑马巡视。实际上,就算不骑马,在小官镇的围墙上跑步巡逻一圈,差不多三刻钟也够了。 别看城小,城墙外却开挖了一条围绕全城的护城河,河宽达到了九丈(约30米)。 城开东西南北四门,分别是东门瞻阳门、南门镇溟门、北门拱宸门,以及高希主仆二人走的西门迎仙门。 主仆二人对镇上道路并不熟悉,还好有平安左右一打听,两人就直奔镇中心的十字街,听说城中唯一的一家书坊就在那里。 顾瞻书坊。 仅看店名“顾瞻”二字,高希便知书坊的老板也该是个读书人。 顾瞻,出自《诗经·国风》中的“匪风”一章,原句是: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字面意思是:风在吹啊,车在疾驰,回望大道,心中忧伤。整首诗有三章,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 高希踏进店门后,多少有点“中心怛兮”,这店内的陈设太一般了。 后世的书店,灯光明亮,数百数千甚至数万种图书码放在精致的书架上。.读者闻着书香,听着悠扬的背景音乐逛书店,在店内读书、买书甚至喝咖啡,就是一种享受。 而这家小官镇上唯一的书坊,一眼看去书太少了,更别说背景音乐这种不现实的附加体验了。 当然,因为镇上读书人不多,店内买书的人也不多。 袁老板此时正和一位长者坐在一旁的茶桌边聊天。 伙计见进来的两个人都是乡下人打扮,鞋帮子上还都是泥。 可不是吗,刚才路上救人,高希和平安身上尽是泥土、灰尘的痕迹。 店伙计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一脸懒得搭讪的表情:泥腿子进城,还附庸风雅逛起了书坊! 高希随意翻看着,书虽少,四书五经作为官方教材倒是齐全,包括朱熹的《大学章句》、《论语集注》等官方注释教材也都有。其他的,还有一些笔记小说、稗林野史之类的读物。 高希还发现了两本科举真题的辅导资料。 一本书中刊印了从洪武四年辛亥科到永乐四年丙戌科,大明开国后的十一次科举的会试和殿试题目,以及所有状元的应试文章,还选编了一部分二甲三甲进士的优秀文章,并在每篇文章后做了相应的细致点评。 另一本书同样如此,只不过刊印的内容是松江府县、府、院三级考试的题目,以及一部分应试童生的优秀文章,同样也做了点评。 这两份资料让高希想到了后世的刷题考试培训机构,心中莞儿,不觉翻看入了神。 “我说,你买不买,不买就别看了。”伙计见高希只是翻看,却毫无买书的意向,便用鄙夷的腔调催促高希。 平安很生气,就要上前理论,被高希止住了。 高希倒不在意,这个伙计和前世奢侈品商店中的势利眼店员是一样一样的。 他们本身平庸至极,却因为整日与奢侈品为伴,错以为自己也同奢侈品一般高贵,便有了瞧不起他人的资本。和他们置气,犯不着的。 “这几本书一共要多少钱?”除了《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书外,高希还选了《春秋左传》。 那两本历次乡试、会试、殿试中式文章选编和点评,高希没要,一时还用不上。 “五钱!”书坊伙计不耐烦地回答道。 高希没想到明代的书还挺贵,居然一钱银子一本书。 “抱歉,我只带了一钱银子,能否容我去取?” “买不起就买不起,装什么装。乡下人也来装读书人吗?”伙计的势利眼终于表露无遗。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家公子本就是读书人,今日来买书,来者都是客。羞辱客人,这是做买卖的道理吗?”平安已然按捺不住,怒怼伙计:“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不能买书了?” “买书?你们能看懂才怪呢!好好回家种地是正经!” “种地是正经,读书就不是正经了?你一个卖书的伙计,也算不上读书。你若有本事,早该金榜题名了吧,怎么还傻站在此地天天侍候人?”平安的话,直接刺到了伙计的痛处。 对啊,你只不过就是一个卖书的伙计,哪来的自信瞧不起客人呢? “你,你,你......”伙计一时语塞。 高希将平安拉到一边,并不动怒,对伙计说道:“那就先只买《论语》吧!” 这边闹出的动静,早就引起了袁老板和那位长者的注意。 袁老板想过来处理,却被长者示意阻止了。 此时,伙计气鼓鼓地收了一钱银子,拿着书去打包了。长者和袁老板,这才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这位小公子是哪里人?”长者一边微笑,一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高希。 “两位先生,有礼了,”高希拱手作揖,“并无大事。我第一次来这里买书,钱没带够,小仆和那位伙计发生了点争执罢了,没什么大事。” “嗯,小公子贵姓啊?”长者问道。 “在下本地丁家村人,姓高名希。” “哦,你就是那个大闹布行的高家疯小子?”一旁的袁老板惊呼起来,他上上下下将高希至少看了三遍。 “听说你以前不识字,却三天背完了三部蒙学?锦绣布行的张掌柜前几日来我这里喝茶,说听了你的建议,搞了一个什么供销合作,买卖两边都得利了!” “啧啧啧,”袁老板欣赏地看着高希,又说道:“没想到啊,只听人说你曾经有癔症,没想到长得玉树临风。” 当着面被人这样夸,高希觉得怪别扭的,连声说“不敢当”。 袁老板又向长者说道:“沈先生,这位公子,就是近日坊间新闻热议的那个疯小子。” 沈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高希,笑问:“我看你买了《论语》,可曾读过?” “以前读过一些,不过忘了不少。今天就是听了家师的话,前来买书,好回家学。”‘ “以前读过?”一旁的袁老板露出狐疑的表情,谁不知道高希疯了十几年,疯病才好。这会儿来买《论语》,却说“以前”读过?哪个“以前”,难不成是前世?鬼才信! 还真是前世读过!只不过时间久远,许多读过的古文和历史书,高希确实记不得了或记不清了,但像《论语》这样的热门著作,肯定熟记在心啊! “我看你刚才的行事,涵养极好,不轻易发脾气。你说说看,《论语》中可有说过‘制怒’的道理?”这位沈老爷是要考较一下高希呢! “在《颜渊篇》中孔夫子曾说,‘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是说一个人一旦愤怒发火,很可能连自己是谁、自己的亲人是谁,都抛诸脑后了,只为了一时的情绪发泄的痛快,这就是昏惑。在愤怒的情绪下,往往会因为不计后果,而酿成各种错误,有些很可能会让人后悔不已。所以,制怒很重要。比如,遇到刚才那样的小事,我就当是磨炼自己的心性了。” “那你又如何解释大闹李记布庄呢?难道那时候就不需要‘制怒’吗?”瞧,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沈先生反手就将了高希一军。 高希不假思索地答道:“论语中也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高希的意思是,在李记布庄争长短,是为民争利,不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吃亏,更重要的是不让更多的供货者、消费者吃亏,这是“大德”。大德守住了,看起来发了脾气,那只是小德上有出入,是可以的。 “哈哈哈,很好!”沈先生仰面笑了起来,笑声中都是由衷的赞许:“袁老板,那本朱子的《论语集注》也包了让小公子带走,算是我的见面礼。” 刚才的一番对话,那个“瞧不起乡下人”的店伙计根本没听懂,不过他现在知道高希这个乡下人,还真的有两把刷子,并非一般的泥腿子。 他脸一红,连忙拿起那本《论语集注》重新去打包了,平安则得意地看着他。 “多谢先生,不知道能否告知先生名讳?”高希再作揖。 “这位是沈翰林沈老爷,”袁老板抢着说道。 “哈哈,吾乃沈度是也!”这位沈先生手捋短须,爽朗地笑了。 第21章 先生,贵升跑掉了 沈度是谁?明初书法家,华亭县小官镇人。他的一手好字,极受永乐皇帝赏识,誉其为“我朝羲之”,后拔擢入翰林院。 他本负才学,凭着一手好字,仕途就此飞黄腾达。他的那手好字,也就是著名的台阁体,又叫作馆阁体。 厉害的是,自此以后开科取士都要求答卷使用台阁体,否则就算你满腹经纶,也只能名落孙山。搞得读书人,都去写千篇一律的台阁体了,后世对此诟病不已。 沈度因为母逝丁忧在家,闲来无事喜欢来顾瞻书坊坐坐,不想在此碰到了高希。 ”我看你不必拘泥普通人的学习进度,大可学得快一些。回去和你家先生商量一下,看看可否参加明春的县试。今后有事,可以到沈宅或顾瞻书坊来找我。“ 虽然初次谋面,沈度很欣赏这个小伙子,也一眼认定高希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旁边的袁老板和伙计,心中俱是“咯噔”一下:乖乖隆地咚,翰林老爷亲口说,让你有事去找他。不得了,了不得啊! 到了沈度这样的官位,这种话定然是不会随便向别人说的。 ”多谢沈先生!“高希深施一礼,不悲不喜,一点也没有结交上达官显贵的谄媚或兴奋,沈度都看在眼里。 主仆二人离店,那个势利眼伙计连忙赶过来相送,点头哈腰,一脸殷勤,与刚才判若两人。 高希忽然想起了前世热剧《还珠格格》中,紫薇斥责容嬷嬷的那句经典台词:有人当奴才,心地仍然高贵,那不可怜;有人当奴才,从骨头到血液全变成奴才,那真的好可怜! 主仆二人出了顾瞻书院没多远,高希听到有人叫他:”高兄,高兄!“ 高希寻声望去,原来正是早上在城外碰到的百户阎红玉和小旗袁寿。 “哈哈,果然是你!这才半天功夫,又见面了!”袁寿快走几步上前,热情地拍了拍高希的肩膀。 袁寿性格直爽,说话声音浑厚有力,举止豪放,眉宇间英姿勃发,一眼望去就是行伍之人。 “袁兄、阎兄,你二人这是要去哪里?” “买了点吃食,正要回营。”阎红玉答道。 “高兄还没吃饭吧,现在正好是饭点,不如随我们一同去营地吃如何?”袁寿热情邀请道。 高希这才注意到他二人身后,还跟着田二,就是那位被他用心肺复苏术救活的兵士。 田二手上提着好些刚买的酒食,两手正不得闲,又想和恩公高希打招呼,便只能尴尬地叫了一声“高公子”。他是小兵,自然是跟着两位小领导出来当跟班,提东西的。 高希看看他们,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 “嗨,高兄,营地伙房做的东西,就是猪食,没办法吃。我兄弟二人就自己出来买点吃食,正准备回营地,不想在此碰到了你!”阎红玉笑眯眯地说着,显然遇到高希他很高兴:“高兄,去营地坐坐如何?” “好,走!”高希回答也很干脆。 实际上,此时高希心中很是纳闷:金山卫辖下的一个千户所,怎么就能随随便便邀请一个平头百姓去坐坐呢? 到了营区大门,果然有两个士兵正在看守。两人远远地见了袁寿,眼神很恭敬。 田二快步跑过去打招呼,显然是说有外人要进营地。 然后,就见跑过来一个小校,询问了高希和平安的姓名,然后发给两人一人一块腰牌,嘱咐出门时必须缴回,又告知进入营区,不得随意走动,需要有百户阎红玉陪同等等。 “行了,滚你娘的蛋,唠唠叨叨没完了。这点规矩我还不知道?这规矩还是我爷爷定的呢!”袁寿不耐烦地推开那兵士,大大咧咧地领着众人进了营地,那两个守门小校只能打哈哈。 这袁寿现只是小旗,为什么敢这么“嚣张”? 因为他爷爷叫袁海,洪武十九年(1386年)建立金山卫的时候,就跟着安庆侯仇成来金山卫了。 他爷爷是金山卫的创始元老之一,而且得了金山卫前千户所世袭副千户的职位。 也就是说,作为袁海的亲孙子,袁寿今后注定将世袭这个职位,他就是这个前千户所将来的二把手。 但此时一望可知,袁寿对现状很不满意,几口水酒下肚,他的话就多了起来。 “高兄,你说说看,这好好地一个千户所,兵饷总是发不足,兵士吃不饱、穿不暖的,还要忙着种地,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你说这兵怎么练,倭寇来了怎么办?”说着,一碗水酒一口下肚。 “刚才路过几处营房,我看环境还挺整洁,布置井然,想必领导管得挺严”。高希说道。 “领导?”阎红玉正将一只鸡爪咬在嘴里,听到这个新鲜词根本不懂,含糊不清地问道:“领导是什么?” “哦,我是说长官管得严,管得好!” “那是,这前所的千户正出缺呢,现在是松江守御中所的袁副千户在代为治军。哦,袁副千户就是他爷。”阎红玉用手一指袁寿。 高希这才想起来,这袁氏一族甚是了得,与金山卫渊源极深。 金山卫方志中有记载,袁氏从袁寿的爷爷袁海算起,自洪武十九年(1386年)起就镇守金山卫,直到袁海的十世孙袁永源。袁永源袭金山卫中千户所副千户这一职位时,已经是天启元年了,也就是公元1621年。 好家伙,这袁氏一族兢兢业业守护金山卫至少二百三十五年的光阴。到了1644年,满清就要入关了。 “我们这些当兵的,最怕袁千户,哦,还有侯同知来此巡视练兵。练完了,兄弟们都要脱一层皮。”阎红玉还在津津有味地啃那只鸡爪。 “那有什么用,你看看这些兵士,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袁寿指了指正好端菜上桌的田二。 高希打量了一下田二,一身打了补丁的短衫,人很瘦弱,满脸菜色,显然营养不足、没吃饱。 高希拿起一只鸡腿和一块饼,递给田二。 田二咽了一下口水,却不敢接。 “高公子给你,就拿好了!”阎红玉大声说道。 田二接了饼和鸡腿,连声道谢,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我是想好好练兵,但没钱、没人、没权啊!”袁寿大有满腔抱负无法施展的郁闷。 明太祖朱元璋搞出来的这个卫所制度,初衷很好。 无事的时候,军士就自己种地、自给自足,同时进行必要的军事操练,也是说寓兵于农、守屯结合。这样一来,国家财政无需负担庞大的日常军费,所以朱元璋才说“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有事的时候,卫所的官兵又可以被调动和组织起来,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 看起来很美! 现在才是永乐七年,像金山卫这样的远离北方边境的卫所,已经有了衰落的端倪。 袁寿眉头微锁,抬手指着空旷的营区抱怨道:“高兄,你看看,空荡荡的。难得今早拉出去一帮兵士跑一跑,回来就散了,都回家伺弄田地去了。唉......” “也不能怪他们,兵饷老是拖着,家里的田地再荒了,谁给他们饭吃?”阎红玉无奈地接了一句。 其实拖欠兵饷,兵士吃不饱饭,军户主要精力放在了屯田上以应付艰难的生活开支,根本无心操练,属于普遍现象。 金山卫设有七个千户所,按照正德年间《金山卫志》的记载,金山卫的兵力编制是13357名。但事实上,卫城建立之初的总兵力大概只有5000名,照理说应该增兵才是。 后来确实对金山等地实行过4丁以上者征1人补充卫所兵力的政策,还陆续抽调福建的福兴、漳州、泉州府的男丁补充过来。就这样,到正德年间,金山卫的总兵力也才7981名。 虽然没有用足编制,但总兵力近8000名,似乎也不少了吧?扯淡! 现在,就在袁寿、阎红玉和高希喝酒的当下,金山卫的实际总兵力也就是5000来人。更严重的问题在于,真实战力顶多也只是表面上军士人数的维持。 最近一次关于“囤戍比例”的指示,还是在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发出的,朝廷要求卫所军士“以十分之七屯种,十分之三守城”。 换算一下,金山卫真正训练打仗的士兵只有1500人,其余3500多人都忙着种地去了。也就是说,勉强能打仗的士兵人数,大概只占到兵力编制的十分之一多一点。 前所千户出缺,代管前所训练的中所副千户袁彬,虽然是一个治军有方的将领,但也只有他来巡视、训练的那几天,整个营区才看起来像点样子罢了。 军士们天天愁吃饭问题,又领不到足额的兵饷,这兵还怎么带? 千户出缺,副千户李毅根本压不住。袁彬只是代管兵士操练,况且这两年的身体也大不如前。 袁寿,现在只是一个小旗,手下才十个人。他爷是想让儿子在军中历练历练,日后好接班。 袁寿满腔抱负,但看看卫所兵事日益糜烂,一时又使不上劲,只能牢骚满腹了。 “来来来,红玉,和我摔一跤试试!”喝了几口、酒酣耳热,袁寿脱去外衣,露出短袄来。 “袁兄,你这是想诚心整我呢!我认输,算你赢。”阎红玉可不肯放弃面前的酒食。 他家是典型的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军户,靠着几分军功,做到百户。和袁寿这个未来的领导关系不错,日子过得要比一般兵士好一些。 今天这顿吃食,也算是难得改善伙食,都是袁寿做东。他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练摔跤,先吃饱肚子再说。 “来来来,高兄,你和我个头差不多,咱俩切磋一下。我看你蛮单薄的,让着你些便是了。”袁寿满脸红光,似要借着酒劲和身体对抗,宣泄胸中郁积的不快。 “好,我陪袁兄玩玩。”高希也不含糊,脱了外衣扔给一旁侍立的平安。 倒是平安急了:“少爷,你身子弱,比不了袁公子,别比试了。” “哈哈哈,什么比试不比试的,就是兄弟们耍着玩罢了。别啰嗦!”高希说道。 高希当然比不了袁寿,虽然俩人身高差不多,但高希这躺了十八年的病秧子,虽然现在已经没了疯病,身体毕竟还薄弱,怎么可能和袁寿这样身强力壮的旗官比试呢! 高希心里当然清楚:没得比。 不过在前世,他可是健身房里的资深训练达人,搏击、摔跤没少练。 既然蛮力比不了,那么就智取呗! 第22章 我招谁惹谁了 两人面对面站定后,袁寿很自然地将双手试探性地向前伸,搭到了高希的双肩上。 他以为高希也会同样将双手搭到他的肩部,两人呈互压双肩的姿势,然后伺机进攻,摔倒对方。 他想错了! 他双手刚搭到高希肩上,高希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双手从袁寿的双臂内侧,直接向上穿出。 袁寿“咦”了一声,心想:这家伙不按套路出牌啊! 他还在想这想那呢,高希的双手早就翻到了他双臂的外侧,顺势直接牢牢地握住了他的双肘,而他的双掌正好卡在了高希的腋下。 “这是干什么?”袁寿更搞不明白了,但半秒钟都不需要,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高希将袁寿的双肘同时向上用力一夹、一托,袁寿顿时感觉到肘部传来一阵剧疼。 他明明和高希差不多高,却因为被高希这么一托,剧烈的疼痛令他本能地收缩双肩,同时踮起了脚尖,试图缓解疼痛感。 实际上,这都是徒劳。只要高希不松开,袁寿根本无法动弹,他只能“啊啊啊”地叫出声来,却吓得高希立即松开了,他怕弄伤了袁寿。 实际上,高希也支撑不了多久,身体还太单薄,爆发一下还行,耐力严重不足。 “抱歉,袁兄,承让了!”高希退后两步站定,双手抱拳致意。 “啊呀呀,想不到高兄是搏击高手,”袁寿甩了甩双臂,满眼佩服地看着高希。实际上,高希只是用了一招前世在健身房搏击课上所学的擒拿招式而已。 一旁的阎红玉也来了兴致:“没看出来啊,听说高兄三天能背出三部蒙学来,本以为只是文弱书生,原来摔跤也是好手,我也要与高兄切磋一下。” 他终于扔下那块被他啃得七零八落的鸡爪子,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油烘烘地就下了场。 阎红玉显然吸取了刚才袁寿的教训,并未将双手搭到高希双肩上,而是侧着身,试探性地将右手伸过来。反复试探几次后,一下子抓住了高希胸前的衣领。 阎红玉的力量也不弱,面对高希,同样很有优势。但天下招式,唯快不破! 同样没等他反应过来,高希左腿已经伸向前一步,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前腿,并快速用一只手紧握住他的右手腕关节,并用力压在自己的胸前,同时另一只手,直接伸过来托住了他右手肘关节。 整个过程只在一刹那就完成了。然后,高希轻轻向上这么一托,阎红玉立马觉得自己七佛升天。 这一招也不稀奇,当初在校园霸凌事件中,贵升的堂兄贵盛被瞬间制服的那招,与这招有异曲同工之效。 “啊,啊,啊,高兄,快松手,痛死我了,我认输。”阎红玉疼得呲牙咧嘴地大叫起来,一旁的袁寿和平安都大笑起来。 “两位仁兄承让了!”高希松开后,赶紧抱拳欠身致歉。 袁寿大感兴趣,问道:“你这些招数叫什么,很厉害,也很实用。” “这叫擒拿术,以前学过几招,今天献丑了。我力量弱,无法和两位仁兄拼体力,只能用技巧,速战速决。两位仁兄一时疏忽,被我占了便宜,我是胜之不武。承认,承认。” 明明是高希对抗技术高明,战术运用得当,以弱胜强,却将面子都给了对方,讲得却又十分在理,并非奉承之词。两人听了,大为受用。 这一顿饭,三人又是比试、又是聊天、又是谈抱负,饭吃得七零八落,三人却越聊越投契。 “高兄、袁兄,在下有一个提议。你我兄弟三人,义结金兰如何?”阎红玉说道。 “好啊!”袁寿一拍大腿,立即响应:“我正有此意。高兄,你看如何?” “‘桃园三结义’,正合我意!”高希也不含糊,起身就要拜。 “桃园?高兄,结义和桃园有何关系?”阎红玉问道。 “刘关张啊......”高希刚说出口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阎红玉不知道后世赫赫有名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后世闻名的《三国演义》,此时叫《三国志通俗演义》,属于禁毁小说,是以并未脍炙人口。 直到明武宗时期,武宗朱厚照本人成了《三国演义》的铁杆粉丝,明廷才刊刻出版了《三国演义》的官方版本。这一下等于解禁,于是民间书坊争相刊刻逐利,《三国演义》才广为流传。 这至少也是1505年朱厚照登基之后的事了,还有近一百年的时间呢! “嗯,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以后再说给你听。现在得有香案,焚香磕头立誓,才能结拜呢!”高希说道。 “我也以为要找一个桃园呢,哈哈!快去和田二找香来,再立一个香案。”袁寿催促道。 袁寿催人办事的架势,哪里当自己是小旗,分明已经是副千户大人了。 不一会儿,田二就搬来一张小案几,放到外面空地上。 阎红玉不知从哪里捣鼓来一个小香炉,放在了上面,又叫一人拿了一支香。 然后呢?三人面面相觑。 义结金兰这种事,三人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高希当然也没玩过这个,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他学着《三国演义》中刘关张的结义誓词说道:“念高希、袁寿、阎红玉,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袁寿和阎红玉,都是武夫,顶多也就不是文盲,能结结巴巴背几段蒙学片段。此时,反正高希念一句,他二人也跟着念一句。念完后,一起三拜天地,再将手中的焚香插上香案。礼成。 不是还要歃血为盟吗?那是你武侠片看多了! 三人起身,叙了年齿。袁寿二十岁居长,高希次之。阎红玉与高希同年,但生于腊月,月份最小。 这才分出年龄大小,袁寿就说道:“今日结拜,没有什么相送。我看二弟格斗虽然技术高超,但身体却薄弱,不如我改天教你射箭吧!” 玩过射箭的人都知道,射箭需要有强大的力量做保证,用来改善高希的力量和体能水平,再好不过了。 高希笑道:“多谢大哥。我回去将擒拿术招式写出来,改天来一并教给你们。” 阎红玉说道:“我没啥本事,二哥刚才的擒拿术虽然高明,却并非行伍中人,估计也不精于骑马。若二哥不嫌弃,我愿意带着二哥一起练练骑术。” “好啊,兄弟,就这么说定了!”高希确实不会骑马。高希在前世,曾经也在射击俱乐部玩过一阵弓箭,但骑马,只有一次去过一个供游客休闲的骑马场玩过,还是有骑师拉着缰绳的那种骑法,和骑驴、骑牛没啥两样! 酒逢知己千杯少,时光便过得分外地快。 看看天色不早了,高希辞别。 高希主仆二人走出前所营门时,已经是申初时分(下午3点多)。小官镇并不大,到他们走进锦绣布行的时候,也才申正时分(下午4点多)。 “哟,高公子,你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张掌柜正在店铺里走来走去,为客人少、订单少而发愁。看到高希来了,你眼里闪出了光,亲自热情招呼。 “我是想来看看,供销合作后,情况如何了?” “上回去村里办供销合作签约,是收了一些布匹,但都是老布样,货也不多。新布要到月底才能收上来,到时候就会有县城最新的布匹花式了。资金压力倒是减轻了,目前的销售量还没有上去,还得想办法。”张掌柜的简报,有喜有忧。 一方面布匹收购的资金压力减轻了,另一方面却没有打开销路。可以理解为暂时节流了,但还没有开源。张掌柜说得有气无力,他是被生意愁坏了。 高希视而不见,却没头脑地问了一句:“张掌柜,你店中可有裁缝?” 第23章 我要退银子 “有啊!有时候会有客人买了布,直接就在店里量尺寸做衣裳,只是这样的客人并不多。” “烦请裁缝来一下。另外,你店里可有卖不掉的布匹?” “自然是有的,积压了三四年的都有。布样子不新鲜了,卖了又蚀本,堆在那里还要料理看管,能把人愁死。去,将尚裁缝叫来。”一个小伙计匆匆地去叫尚裁缝。 张掌柜又叫人取了三四种库存布匹的样子来。 高希一看,布匹质量挺好,只是颜色、花样很一般,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这些布贵不贵?” “嗨,现在哪里管它贵不贵,只要能卖掉,少赚也愿意,不赚都可以,总比放在库房里虫吃鼠咬好吧!”张掌柜心情急迫,但也不知道高希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一时,尚裁缝来了,是一个衣着朴实却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腋下夹着一把尺子并一本小册子。 高希客气地冲他拱了拱手:“烦请先生给我做一套便服。” 尚裁缝没想到高希如此尊重他,还是第一次有人称他“先生”,他的脸上泛起了几丝红光和暖意,轻声问道:“不知公子要什么样式?” “就是普通百姓日常穿的便服,在家、外出都能穿。能在越多不同的场合穿就越好,特别是做工时也能穿。” “请等一下...你看这种如何...”尚裁缝说着将腋下的小册子递给了高希,并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上指给他看。 高希一看,倒有不小的惊喜。原来每页上都有一种衣服的款式,还密密麻麻了地标了尺寸、文字之类的符号。 高希问道:“先生如何就带着这本小册子来了?” 尚裁缝面色波澜不惊:“伙计说是掌柜叫我来,我想必定是有重要的客人要做衣裳,所以就带着尺子和这个小册子来了,有备无患嘛!省得客人说要做衣服,我再回去取东西,让客人空等就不好了。” 高希听了他这番话,又看了看他那本选款式的小册子,心中不由赞叹:这可真是一个默默无闻却无比专业的好裁缝! “公子,你看看喜欢哪种?” “就这种吧,”高希翻了几页后,指着一款衣裳说道。 尚裁缝一看,原来是一套庶民百姓的青布衫裤,宽袖、青圆领,还配有一条阔边深网方头布,整体风格纯朴、简洁。 “嗯,这套衫裤正是普通男子最常穿的衣裳了,脚夫和搬运工做工时也能穿。” “尚先生,这套衫裤务必做得细致、结实,样式可以更简洁、更美观一些。既要好看,又要方便做工时穿,最好一眼看去就让人喜欢。”高希说道。 尚裁缝也不墨迹,从里屋拿了一套青布衫裤出来,然后让平安穿着,直接就向高希现场演示,这套衫裤准备怎么改。 两人讨论了两盏茶的功夫,样式就敲定了。 尚裁缝又照着高希的身材量了尺寸:“公子过两天就可以来试穿了。” 一旁的张掌柜却是一头雾水,并不知道高希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前面提的布匹销量不好的事,高希怎么像没听到一样? “高公子,你这是为做衣裳来的?你一个读书人,也用不着穿这青布衫裤啊!接下来这生意......”张掌柜还指着高希给他出点子呢! “这套衫裤的钱,我改天给你送来。接下来......”高希好像这才想起来张掌柜刚才说销售不好,让他出主意呢! 高希有啥主意? 他先是让张掌柜当场叫账房算了算做一套青布衫裤的成本,大约是十八文铜钱左右。 高希问张掌柜零售价该是多少,张掌柜说,怎么着也得一百文才行。 高希又给他洗脑,说这是清理库存,不是要从这套衫裤上赚多少钱,所以建议定在二十文左右。 这些积年陈布,能回本已经是老天保佑,总比堆在库房里吃灰强,这不是你张掌柜自己说的吗? 张掌柜这个小布行的老板,嘴上说不赚钱、赶快处理掉就行,但真的开始清仓大甩卖,他又肉疼不已! 但一想到之前高希给出的供销合作的主意,减轻了他那么大的布匹收购压力,说不定这次、这个主意也不错呢! 不出奇招,这生意如何盘活,不被李记那样的大布庄挤垮才怪! 想想那些积压了多年的青布,完全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咬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行!” 一套青布衫裤二十文,这个价钱如何呢? 此时的物价,一石米价格约为二两白银(值2000文),二十文即相当于可买一百分之一石大米。 明朝一石米约为现在的120斤。也就是说,这套青布衫裤若定价二十文,只相当于买一斤二两大米的钱。 你没听张掌柜刚才说吗?正常定价,一套青布衫裤至少要一百文呢! 衣服还是那个衣服,现在打二折,这叫大幅提升性价比。 高希都懒得和张掌柜解释,费劲啊! 高希叫人取来文房四宝,刚提起笔,又问道:“这小官镇的集,是哪一天?” 张掌柜说,还有十三天,就是十五的集。 高希“嗯”了一声,在纸上写道: “优惠券。 新式男子青布衫裤,每套仅十九文。 本月十五,锦绣布行,限售壹百套。” 看到其中“仅十九文”几个字,还是用红笔专门写得特别大,张掌柜的心又是一疼:按一百文的正常售价来算,每卖一套他就少赚八十一文。 旁边却又写了一行字“原价九十九文”,然后又在其上划了一道红杠。 张掌柜看了,瞬间觉得这“十九文”比原先更有吸引力了。 高希另在纸的最上方写了一行小字:“凭本券购买再减壹文”,也就是十八文,正好保本。 张掌柜心想,已经少赚八十一文了,也不在乎这一两文了,反正就是“去库存”嘛! 他正要叫一个伙计将优惠券贴到大门口去,高希却摆了摆手。 第24章 谁知道契约上写了啥 贴出去优惠券,就能广而告之?想得太美了! 这是明朝时期的中国,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此时的文盲率超过90%,光贴出去有个屁用!这又不是官府榜文,会有识字的人免费读给老百姓听。 高希让张掌柜找人依葫芦画瓢,大约抄了几十张像官府榜文大小的优惠券。 让店里的伙计,分别去四个城门附近,以及镇上各主要街巷道口张贴。哪里人多,往哪里贴! 用现在互联网时代的话说,这就是占好“坑位”,让自己尽可能获得“大流量”,提升曝光率。 每个伙计贴完之后,不是就完事儿了,还要站在优惠券旁大声反复读诵。因为大多数人不识字,必须读出来,让过路的人、爱轧闹忙(看热闹)的人听到,这叫提升用户体验。 刚开始听者寥寥,人们只是觉得这事儿新鲜。 慢慢地,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谁会拒绝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呢?于是,停留率和停留时长也上来了。 再后来,开始有人索要优惠券了,伙计就给他一张。不错,收藏率也上升了。 你看,现在的互联网时代也并不算高明。停留、转发、收藏这类操作,古人早就在玩了。 不识字的平头百姓听了伙计们的读诵,将信将疑。 有人问正在大声读诵的伙计:“兀那小哥,这事可是真的,怕不是假的吧?你这么卖东西,买卖还不得垮了啊!” 几天下来,小官镇上人尽皆知锦绣布行要在十五赶集那天,以“作死的低价”出售青布衫裤。 包括李记布庄在内的各大小布行、布庄的老板、掌柜们,都在心里幸灾乐祸:什么代销合作,预付定金,这下好了吧,快撑不下去了,要倒了吧?活该! 但贩夫、走卒、脚夫、走方郎中,各行各业做工的汉子,乃至普通家里有后生长大,要外出觅活的、等着见工的,都奔走相告这个好消息。 一时之间,锦绣布行的优惠券、青布衫裤的超低价,和各种负面小道消息夹杂在一起,充斥了小官镇上的各个酒肆茶坊。 这则消息又迅速被来往的客商、进城办事的小民口口相传,不断“转发、再转发”,散播到四邻八乡,甚至连邻近的平湖、南桥、朱泾、柘林等地也有人听说了。 越到后来,抢着揭优惠券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各家的妇人,都不时去四个城门口及各主要街巷道口转悠,见有漏网的优惠券,就直接冲上去揭下,叠得好好地藏起来,就等着十五那天去锦绣布行薅羊毛。 原价一百文的衫裤,只卖十九文,拿着优惠券去还能减一文。这样的便宜不占,猪头三! 几天来,锦绣布庄贴出去多少优惠券,就被人揭去多少优惠券。 到临近赶集的日子,已经有人等不及了,直接找上锦绣布行,索要优惠券。 不光贩夫走卒、厨娘仆佣,后来连一些大户人家也坐不住了,派出管事的,直接登门来索要优惠券。 以一斤二两米的低价,得一身簇新的衫裤,谁不想要! 大户人家怎么了?大户人家也没有余粮啊! 家里的长随、车夫、杂役人等,哪个都要穿衣服,大户人家也要节约开支,也要计算着过日子。 民情绪高涨,锦绣布行发出去的优惠券远远超过一百张。 优惠券如此火爆,让张掌柜小心脏乱跳,始料未及之下不知所措,派了伙计快马加鞭跑去丁家村问高希怎么办? 高希就回了一个字:发! 张掌柜一咬牙、一跺脚:好,那就发,反正已经上了贼船。 好嘛,纸都写没了。 张掌柜只能临时让伙计去买大红纸回来,继续抄写优惠券。 店里但凡认一两个大字的伙计,全都临时派去加班加点抄优惠券,手都快写断了,叫苦不迭。 到后来,为省事,也不用大纸了,就在一张裁切整齐的纸上,直接写上“凭此券本月十五日购买青布衫裤可享十九文优惠价,且再减壹文,锦绣布行”,再盖上柜上的大红印章。 张掌柜则是喜忧参半,好在多年积压的库存看来能消化掉一点。但也就卖一百套,也去了不多少库存。资金也回笼不了多少,更别说赚钱了! 看着纸上写着“限售壹百套”,他便觉得多此一举:限个大头鬼啊,我就赚了一个吆喝。 唉,我怎么就言听计从了,这个短命的高希! 高希正年轻,是不是短命,无人知晓。 那天他给张掌柜出了优惠券这个主意,就无事人一般带着平安回了丁家村。 回去的路上,他边走边翻了翻《论语》,竖版、繁体,看着还真有点不习惯。然后,他让平安拿着书看,他试着背了几段。 前世的记忆还行,但并不牢靠,大量章节背不通顺,不过只要平安反复提示几次,许多章节就能嗑嗑巴巴地背下来了。 平安现在已经没有惊讶了,反正我家二少爷自疯病痊愈,就智商开挂,能给人家出主意、能背书、能将卫所兵士打得叫痛。现在能背今天才买到的《论语》,有啥好奇怪的:文曲星下凡呗! “呀,是老爷在前面...牵着牛呢...”平安看到高宝在前面不远处的路上,正抬着头仰望天空,好像在看几只鸟雀飞远了。 高希紧赶几步走上去:“爸...爸...” 高希和平安已经追赶上高宝了,高宝才发现小儿子在叫他,如梦初醒的样子:“...哦...是希儿和平安啊...回来了?” 高希看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试探着问道:“爸,是不是家里的钱又不够用了?” “哪里就不够用了...银钱上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给我好好读书。” “我看你刚才望着天,都走神了呢!” “嗯,有几只漂亮的鸟儿飞过去,我就站着看了一会儿。” 父亲的话心不在焉,听得出也不想将心事说给他听,高希也就不再细问。 “希儿,最近书念得如何?” “听先生的话,今天去城里买了书,刚才平安还在帮我背呢!” “嗯,离村子还有一段路,还是让平安继续帮你背书...” 高希没再琢磨父亲的心思,继续和平安背起了《论语》。 牵着牛走在后面的高宝,看着小儿子的背影,不由得想到了燕王、王妃、世子、汉王,当年的燕王府...... 其实,他刚才并未走神,也没有看什么不相干的鸟雀。 当初离开燕王府后,他时不时会收到信鸽传递过来的小纸条。 消息内容很简单,几乎千篇一律:安好否?速报。 高宝想,这定是世子朱高炽不放心幼弟,时不时来打听一下消息。他便回报:安好,放心。 后来,鸽子来得越来越少,差不多十年前,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信鸽发来的消息。 如今高希从疯病中苏醒过来,他和高刘氏是多么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王妃和世子啊! 他这几个月,总是留意观察有没有传递消息的信鸽,刚才恰好有两只飞过去,让他一阵兴奋,那两只灰鸽子却在附近盘桓了一阵子飞走了,让他白高兴一场。 高宝在心中叹道:唉,高希苏醒的事如何报知世子呢?看来只能再拖一拖了。 第25章 我来做个见证 第二天卯正时分(清晨六点多),高希早早地到了学里。平安形影不离,男仆、心腹、书童、沙僧,都是他一个。 胡老秀才也到了,但时辰尚早,还没有学童像高希这么卖力,提早这么多时间到学堂的。 “去了镇上,有何收获?”胡老秀才问道。 “去买书,可巧在顾瞻书院遇到了丁忧在家的沈翰林。“高希老实地答道,然后将当日在书坊偶遇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胡老秀才一边听一边点头,“嗯,沈翰林是当世大儒,写得一手好字,满腹经纶啊!小子福气不浅。我听你刚才说的,当时你还用到了《论语》中的两个典。已经背过论语了吗?” 在一旁的平安早就按捺不住,说道:“我家少爷昨天回家路上,又看又背的,现在已经能背好几段了呢!” “是真的吗?”胡老秀才又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做老师的,想碰到高希这样的千里马,也是要拼人品的。 胡老秀才自己怀才不遇,这辈子是当不成进士了,那就当未来进士的恩师吧! “那还有假,先生,我家少爷定然是文曲星下凡。哦,有可能也是武曲星下凡。你不知道,他将两个军爷一下子就擒住了......“平安叨叨个没完,说得眉飞色舞。 除了“文曲星”三个字,平安还说了点啥,胡老秀才一点都没听进去,只知道高希去镇上买了《论语》,只一两天功夫,已经可以背书、用典了。 他都没查证一下高希是买书前用的典,还是看了书后才用的典。 他也不想查证! 这小子第一次在课堂上解释《三字经》时,已经引用了好几本书中的典了。 高希不是文曲星,谁是文曲星?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只愿意听到自己想听的,其他不符合自己心意的信息,自动忽略。 “那你来说说看,这《学而篇》中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作何讲?”《学而》是《论语》开篇,这第一段再熟悉不过了。 现代中国人但凡读过中学的,四书五经中别的篇章不知道,这《学而篇》肯定是读过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妇孺皆知啊! 现在胡老秀才单挑三句话中的最后一句,要高希讲一讲。看起来也没什么难度嘛! 高希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面前那本崭新的《论语集注》,就是沈度沈翰林在顾瞻书坊赠送的那本见面礼:“老师,可否容学生先看一下,再回答这个问题?” 胡老秀才点了点头,然后端起茶呡了几口,又仔细打量起了这个得意弟子。 你别说,这小子以前疯傻,天天只能待在家里,胡老秀才虽然因为给他治病常见高希,但那时候的高希口水满身,嘴里总是乱哼哼,双眼斜视、翻白,谁曾想有现在这样的好光景! 这疯病好了,才两三个月的将养已经壮实许多,这会子又认真翻看着《集注》,专注的表情倒益发有了意气风发的儒生风采。 屡屡落第的胡老秀才看着高希,轻轻地摇晃着脑袋: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好弟子! 他正在私下得意呢,高希这边已经放下书,开始讲了: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人家不了解我,我也不怨恨,不也是君子吗。 朱子这本集注中说,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可见,知的对象应该是‘所学的知识’。 而这里的人,肯定不是不相干的人。前一句‘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朱子的注是,朋,同类也。也就是和我一样努力学习的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这里说的‘君子不愠’,并不是说普通人不了解你,你也不恼怒,就是君子了。 譬如丁嫂前一阵去我家大闹,还有好多好事之人围观,我和我的家人也没有怨恨他们。那我们一家子都是君子了?可能算有君子之风,但和这里所说的‘君子’不是一回事。 而且这句话还有注,‘虽乐于及人,不见是而无闷,乃所谓君子’。就是说,如果是君子,就会乐于以善及人,就算不被对方知道、理解,照样泰然处之,不会怨恨在心。 所以,‘不亦君子乎’,这里说的‘君子’,应该是指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学问,就算对方不理解或不同意我的观点或主张,我也不生气,不会因为别人和我的观点、看法不同而怨恨对方。这样的人,才是孔子所说的真君子吧!” 高希侃侃而谈之时,已经有好几个学童陆续进了学堂,胡老秀才也没注意到。他已经听得入了神,含在嘴里的茶水都忘了吞下去。 这哪里是一个才开蒙不久的学生,这番见地,去金山卫学读书也绰绰有余,好像金山卫学还有点配不上高希呢! “老师,老师!”高希看老秀才发愣,不知所以,轻声叫了他几声。 “哦哦...嗯...”胡老先生回过神来,连忙吞下茶水,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很好,很好!我看啊,你就不用再和这班学童慢慢学了,以你的天资,可以学得快一些,看看能不能赶上明春的县试。” “呼,”底下的学童一阵不服,我们学了一两年蒙学了,老师都懒得讲一回四书。结果这个疯小子才来读几个月的书,老师就让他准备县试。我等成什么了? 那还用说:在座的都是垃圾! “啊呀,老先生你说得和翰林老爷一样啊,他也让我家公子学快些,还让他带话给先生您呢!”平安兴奋地说道。 一听这话,刚才还不服的几个学童,只能吃瘪。翰林老爷都亲口赞了高希,你们不服,你有本事也去找一个翰林老爷夸夸你啊! “哦,原来如此啊!你怎么不和我说?”胡老秀才问高希。 “学生蒙恩师十多年医治,病体初愈又得老师青睐,开蒙未久,只不过略有天资,学海起步,不敢唐突向老师乱提非分要求。”高希恭敬地答道。 有本地大儒、朝廷高官带话,却隐而不发。不因为有权高位重之人赏识,而轻视自己的蒙师。这样的品德,正是中国尊师重道的传统中最为看重的东西。 胡老秀才此时已经不是仅仅因为高希的天资而喜爱这个学生了,这个学生还有高尚的品德,这太难能可贵了!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位神仙姐姐,给可怜的老秀才送来这么一匹千里良驹啊! 这个年事已高、科场失意的老秀才,此刻心中的那个欢快和激动啊,差点让他又要情难自己扔掉拐杖,跳起“亚克西”来! “嗯嗯,咳咳,”他嗯嗯啊啊地平复了一下因激动而凌乱的心情,“我与沈翰林所见略同,接下来,你和子龙,还有金鸿,就从《论语》入手吧,可以尽你所能学得快一些!” 说着,又将桌上的《大学》、《中庸》、《孟子》以及朱子的集注、章句,还有五经等,一并捡出来,一古脑儿地推给高希,平安赶快上去接了,厚厚的一摞! 这是明目张胆地搞歧视意味明显的“快慢班”啊!下面一班学童看在眼里,气得真瞪眼。 胡老秀才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说道:“不要瞪眼,天天卯正时刻能来学堂读书,就有资格跟着一起读四书。” 无人应声,那怪不得胡老秀才了。 老秀才继续对高希说道:“先读诵、背熟再说,集注和章句,我会给你讲!过几天,我会检查你的功课!” “学生会努力的!”高希应道。 不想,学堂门口却有一人大声喊到:“老师,我也要学!” 第26章 免费马屁 是谁?丁贵升。 那天签约,贵升的爷爷丁满堂去高家做保人,看到办事干练、对自己礼敬有加的高希,很是满意。 为了家族的长久兴旺,他在高家院子里坐着喝茶时,满脑子打算。 不想一进家门,就见自己的儿媳丁柳氏、孙子贵升并他的三哥、六姐,几个人在抱怨老爷子胳膊肘往外拐,帮了外人。 丁满堂气不打一处来,将他们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又亲自查问贵升的功课,自然被问出不少问题。 老爷子发狠让他罚跪、抄书,严厉警告他今后必须按时上下学,不得有误。 丁满堂家世代务农,他对贵升寄予厚望,指望着他日后能中举,光宗耀祖呢! 现在他自己是木铎老人,儿子丁成远是族长、现任的里长,家中人口众多,在村中是极有影响力的大户人家。 但老爷子想得长远:哪天我归了西,儿子也不是里长了呢,丁家怎么办?这帮混吃等死的东西懂什么! 想到这里,丁满堂越发对贵升严厉起来。 及至晚饭时,连当里长的儿子丁成远,也被他在饭桌上狠k了一顿,责问他为何没有管教好儿子。 丁成远当然就只能跟着自己的老子,训斥起自己的儿子。 爷爷、爷,两大长辈重压之下,家里再无人敢吭声。 自此,贵升不敢偷懒,每天早早地天没亮就被母亲丁柳氏拖起来漱洗,吃了早饭就往学里赶。 丁满堂脸上这才有了几分缓和的颜色。 “哦,贵升啊,来来来!”胡老秀才招手让他赶快进来,“你想学什么?” “刚才听到先生说,要让高希他们几个开始学论语,学生也不想落后,也要跟着一起学。”这些日子被长辈教训了个够,大概他也明白了些许道理,倒是想认真读书了。 胡老秀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不怕吃苦?” “不怕!” “那么,刚才有没有听到高希讲‘人不知而不愠’?” “听到了。” “那你明白了什么是‘君子’了?” 贵升从小被家人宠,又是村里的孩子王,自尊心极强。他也不笨,知道老师为什么这么问。 他不是还欠着高希那个赌局输了后的“誓言”吗?当时他溜了,高希并未揪着不放,他大可蒙混过关。 但你想读书明理,想做君子,你自己这关要过啊! 贵升沉默了一会儿,脸也红了。良久,转身向高希,就准备下跪,要磕三个响头,兑现承诺。 高希连忙扶住他:“贵升,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君亲、恩师,其他就要慎重了,我可受不起。那个誓就是兄弟之间赌气胡闹,我不当真,你也不必介怀。” 高希说得情真意切,贵升很感动,也保住了自尊。 现在虽然学堂里其他学童陆续来了不少了,如果真的跪下去,还不是要被他们笑死,以后怎么混! 此时,他内心对高希有愧纠、有感激、也有些许不甘,但最终还是被高希入情入理的言行感动,真诚地叫了一声:“哥!” “好好好,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敬父母、尊重兄长,这是仁爱的根本啊! 这老秀才,觉得自己教育得法,心情大好,连赞美学生都用上了《论语》。 真是酸秀才! 接下来的几天,高希忙开了。 胡老秀才给他布置了一大堆背诵的功课。《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这四本书,是以后各级科举考试的必考教材,不管你懂不懂,背熟是第一步,也是基本功。 就算是高希有前世历史学、明史研究的学术功底加持,要在短期内背出来,还真难啊! 后面还有《诗经》、《周易》、《尚书》、《礼记》、《春秋》五经等着他呢! 没办法,他白天去学堂里,认认真真地听先生讲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晚上回家就猛背书。 高罕也受了二弟刻苦读书劲头的感染,虽然无法天天去学堂,但白天忙完了活,晚上总是想办法和高希一起背书。虽然累了一点,但学习效率反而提高了。 只是,高罕真的被这个弟弟的背书功夫吓坏了。 一段文章,他要反复背十几遍,还嗑嗑巴巴背不清楚。高希往往读一两遍,再背一两遍,就差不多了。 高罕背得恍惚的时候,都怀疑这个弟弟的疯病是不是真好了:哪里有刚读书的人,就能这么快背出四书五经的。 他很快和平安一样,认定这个弟弟是文曲星下凡。 不过,高希自己知道,《论语》、《大学》还行,因为前世看得最多,其他经书背起来着实也不轻松。 平安作为书童、男仆,更不得闲了。要添茶,要挑烛,还要在高希背了一段后,拿着书看,帮着高希背。 高家的两个女人,高母高刘氏,还有丫环静香,晚上也不得闲,她们也挑灯夜战。 干什么?织布啊! 如今丁家村加入了供销合作的人家,定金也都收了,干活卖力得很,要赶工多做活,按时交布多挣钱啊! 她们也听说了锦绣布行大发优惠券的事,听说十五那天,一套青布衫裤才十九文,价格不到平时售价的五分之一。 丁嫂早将这件新闻在村里传播开了,许多人家的女人托丁嫂去揭优惠券。 这么多人求她,丁嫂自觉风光无限。 她哪里用自己亲自去揭。她大大方方地直接去了锦绣布行,老娘可是供销合作丁家村官方联络人。 锦绣布行正忙得人仰马翻,谁顾得上她。她才说“优惠券”三个字,一个伙计看都没看她,就指了指一边刚抄出来的优惠券,让她自己去拿,另有一个伙计记录下了她取走的张数。 她笑眯眯地拿上不少优惠券,带回村里,东家给一张、西家给一张,大家都等着十五去小官镇赶集了。 但丁嫂这张大嘴也带回来了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 同行是冤家,就是以李记布庄为首的一小撮小官镇同行。他们幸灾乐祸,极尽所能散布出各种风言风语。 什么锦绣布行要倒闭了,什么卖给大家的青布衫裤是旧布、次布做的了,什么这是疯子出的疯点子了,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当然,这些负面消息、假新闻,肯定也在小官镇上和附近的乡里传开了。 听说还有别的乡的人进城,到锦绣布行索要优惠券时问,高希是谁,是不是疯子? 这些乡下的村妇、闲汉,也就是过过嘴瘾听一乐。反正高家二小子,以前就疯,这也不是第一回疯到镇上了,也不稀奇。 不是说他疯病好了吗,那还不允许人家复发吗? 你看,众口铄金,但同样也人言可畏。 流言蜚语,也能将人说死,杀人于无形! 就在松江府所辖的这片土地上,大约五百年后的民国时代,一位叫阮玲玉的上海滩当红女明星,就是因为感情纠葛,被各种娱乐小报炒作,被身边人、影迷、不相干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最后,她只能选择自杀,并在遗书上写到“人言可畏”。 别以为吃瓜群众无辜,有时候,无形之中也成了杀人者或杀人者的帮凶。 当然这些村妇、闲汉,并不真的在意锦绣布行会不会倒闭、高希是不是又发疯了,只要十五那天能让他们真的以白菜价薅到一套青布衫裤就行了。 老百姓的活法,就是这么简单而平庸。 高希当然也听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作为在互联网资讯时代淫浸过的穿越人,明朝这种原始的、口耳相传式的小道消息传播方式,对高希造成的资讯冲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连个狗仔队也没有,高希觉得太小儿科了! 他现在只在乎两件事。 一件是胡老先生要他们几个开始学《论语》的学生,将其中的《八佾》篇抄了,明早交过去。 字数倒是不多,但这真的要了高希的命。 学四书五经,高希能背,也能说,但也要会写啊!也就是要有一笔好字。 这个时代参加考试,可没有水笔、钢笔、电脑答题,全得靠毛笔写。 字不好,学问再好,没用! 到时候交了卷,主考官一看字,直接就刷掉了,谁看你写了什么! 说现代人穿越到古代,优势样样碾压古人,纯属胡扯! 现代人天天电脑打字,许多人好多汉字连怎么写都忘了,还得靠拼音软件的联想功能才能打出来。 平时连笔都不摸,更别说写毛笔字了。 高罕和平安看了高希已经抄出来的那几页纸,也是直摇头,连平安的字都要甩开高希好几条街。 另一件事呢?当然要再去一次镇上,他的那套青布衫裤,尚裁缝应该做好了。 还有十五那天,现场到底怎么卖,还得提前安排安排。这个,高希有经验。 穿越前,他可是文化馆的年富力强的副馆长,组织活动的事,经历得多了。 所谓“预则立”,不做好计划、准备、预案,两眼一抹黑,怎么行! 高希边想心事边抄书,弄到半夜,总算抄完了。 自己看看,全是鬼画符! 第27章 休克 丁家村土地庙偏殿,村塾。 “这是......你...你写的字?”胡老先生双手颤抖,拿着高希抄的那几篇《八佾》。 他看看字,又看看高希,无奈、失望、痛心、恨自己有眼无珠......他都不知道应该先表达哪种感情了。 拐杖呢?此时不扔,更待何时!早扔了。 这回可以肯定,老秀才不是激动,是气的! 他气的是,高希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学生,居然写出这么一手烂字。 那不是很烂,那是相当烂啊! 他的问话,与其说是气,还不如说更多地透着绝望。 好端端的一个未来的进士,怎么就败在了一笔烂字上了呢! 我,我,我,唉,我这“未来进士的恩师”,是当不成了啊! 他一屁股跌坐回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一只手抚在自己的额头上,一只手还攥着那几张高希的鬼画符。 “明年春天的县试,哪能摆(怎么办),哪能摆?”他操着浓重的松江府口音,喃喃自语。 八尺男儿高希,就这么尴尬地杵在学堂中,煞是突兀。 这样的好戏,难得啊! 小金鸿、子龙、贵升他们三个一起学论语的,早就凑过来看到了那几页纸,想笑又不好意思当面笑。 子龙只能努力呡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贵升则干脆伏在案上,双肩一抽一抽的,也在笑。 小金鸿调皮地向高希挤眉弄眼,还暗暗竖起了大拇指,和高希大开玩笑。 高希冲着小金鸿吹胡子瞪眼:好你个小金鸿,落井下石啊! 前世的高希是学历史的,当然知道在明朝,一个读书人的字写得好还是坏,于功名前程的影响有多大。 虽然他理解老师此时的心情,但这写字的事,可不是背书,开几个夜车就能搞定的。字写得好坏,是和练字的时间成正比的。 高希还掂记着锦绣布行卖衣服的事,于是用极尽温婉的语气轻声说道:“老师,我想请个假。” “请假,字写成迭个样子(这个样子),还敢请假!哼!”胡老秀才怒了。 啪,老秀才狠狠地将那沓鬼画符甩在桌子上。 “我...我想去镇上...有事...”这时候还要坚持请假,高希的脸皮也不是一般的厚。 “有事,有个屁事......嗯?去镇上,有事?”胡老先生前半句还在暴怒状态,后半句突然改了语气,若有所思起来。 然后,他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嗯,对,你是要去镇上!” “嗯?啥?”高希反倒被老秀才突然的360度大转变,搞得莫名奇妙。 老秀才也不理他,摇头晃脑思索了一番,立即龙飞凤舞写了一封短信。再将短信与高希的那几篇鬼画符一起折起来,塞进了信封,鼓鼓囊囊的。 “来,你带上这个,”他将信封交给高希,“你就去找上次碰到的那位沈度沈翰林,他是书法大家,自有办法教你写字。” 其实,胡老秀才此时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反正让高希赶快去拯救书法,好过在这里耗着。 县试,近在咫尺啊! 高希领了师命去小官镇,原本他应该先去见沈度,但他却直奔锦绣布行。 锦绣布行。 上门来索要优惠券的,看热闹的,打探消息的,川流不息。 张掌柜虽然对十五赶集那天卖衫裤的事心里很没底,但这几天也有喜事。 因为近来每天来店里的人流量猛增,强劲带动了平时一蹶不振的销售。 你想啊!原来一天只来十个客人,能有一个客人买布就不错了。10%的成交率,怎么可能?偶然性太大了。 但如果一天进店100个客人,有3个客人买布。3%的成交率,很正常,也很稳定,总销售额也一定向上走。 所以后世在各大电商平台上开网店的卖家,都拼了命要提升流量,有流量才能谈提升成交额的事,否则只能提升寂寞了。 锦绣布行最近的客流量怎么样?从原来每天门可罗雀,陡然猛增到每天一两百人,这几天已经上升到三四百人了。 虽然大多数都是来看热闹,索要优惠券的。但马太效应来了,哪里人多,哪里的人就越多。 路过的行人一看,这家店怎么了,这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走,进去看看! 好,人来了,生意就来了。 又要接待买布的客人,又要发优惠券,又要催着伙计赶快抄写好拿出去张贴,张掌柜一个上午已经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喝过。 一看到高希和平安主仆二人进来,他就像见了大救星:“啊呀呀,高公子,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亲自赶着马车去丁家村找你了。你看看,你看看,我已经忙得七荤八素了!” “恭喜张掌柜,生意如此兴旺。”高希拱手作礼,笑着说。 “没想到这几天来了这么多客人,只是这离十五的集已经没几天了,后面怎么弄?”张掌柜急啊! “哦,对了,走,我们去找尚裁缝。你的那套青布衫裤,已经做好了。” 尚裁缝,还真是个宝藏男! 高希将衣服穿上身,不仅合适,而且发现尚裁缝在款式细节上进行了调整,不仅更加简洁,而且带有一种时尚感。 不对,这个时代没有“时尚感”一说,实际上是说这件衣服一眼观去,就比平常的衣服更好看。 虽然是普通做工男性穿的衣服,大约相当于后世工厂里男性职员的工作服吧,但当高希穿上后,在场的张掌柜、尚裁缝、平安以及几个抄得手酸过来偷看的伙计,都惊叹起来。 尚裁缝这手艺,衣服确实好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高希也穿出了男性的魅力,这分明就是后世的男模嘛! “啊呀,高公子,这寻常的青布衫裤,你这么一穿,我都觉得不一样了,卖得再贵一点也行!”张掌柜说道。 “哪里,哪里,是尚先生做得好!”衣服好不好,穿在身的高希最清楚,他这是由衷赞美尚裁缝的手艺。 “高公子过奖了,这领青布衫裤若不是你穿着,那真要逊色不少,”尚裁缝也不是恭维,他这也是真心话。 他一个平时被掌柜和顾客呼来唤去的手工匠户,从来没有像高希这样的客人如此尊重他。 而自己的作品,能够在客人身上得到充分展现,乃至得到进一步的艺术升华,这种职业成就感,也只有尚裁缝自己才能真切地体会到。 若能将尚裁缝这样优秀、有才华的裁缝穿越到现代,那他绝对就是一名出色的服装设计师,保不定也能成立一个什么“威”、什么“哲”之类的服装上市公司。 虽然他话不多,外表冷漠,但那天和高希讨论衫裤的改进意见,他就被高希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建议所折服。 在他心里,早将高希视作这款新式青布衫裤的共同创作者。 “那我不是成了模特了...”高希开起了玩笑。 “模特?”尚裁缝当然听不懂这个词。 “哦,就是衣架子。” “衣架子...衣架子...”尚裁缝更不明白了,高公子怎么说自己是衣架子呢? 高希不再解释,反倒是张掌柜和尚裁缝对他衣服上身后效果的赞美,让他想起了什么:他需要模特。 他转过身去吩咐平安:“你这就去一趟前所营地,看看我大哥和三弟在不在。如果他们得空,就麻烦他们快些来一趟这里。” 平安匆匆去了。 “先生,这套衫裤,真的太好了。接下来,你得就照这个样子,再做尺寸大小不同的三套,分别适合不同身高的男子......用这种布......” 高希将伙计送过来的几匹样布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匹布说道。 “哦,这是兼丝布。”尚裁缝说道。 松江棉布有四种,分别是三梭布、番布、兼丝布、药斑布。其中前两种光洁细密,价格很贵,比如番布,有“一匹费至百金百两”的说法,要么进贡,要么送达官贵人。 兼丝布则是由麻丝或黄草丝与棉丝混织的,一般以麻为经、以棉为纬。价格适中,又便于染色,做出来的衣服兼具柔软和挺括的特点。 “这是好料子,只是......”尚裁缝捏着布料,却转头看向了张掌柜,带着询问的眼神。 说做、就做,说选兼丝布、就选兼丝布? 那么,谁买单? 第28章 心肺复苏术 高希开口就要做三套,却没说谁来付钱,尚裁缝只能用眼神让东家定夺。 张掌柜却闷头喝茶,只当没看到尚裁缝的眼神。 这还不明确吗?他可不想出钱做这几套衣裳,又不想直接拒绝得罪了高希,他现在还指望高希能帮他“去库存”呢! 高希心里暗自笑骂:抠门的土财主! “张掌柜,这里有一百文,可以买五套。我身上这一套,尚先生再做三套大小不同的样品,再为平安做一套。一共五套,都算我的。” 高希说完,便将一百文铜钱“咣”的一声放在茶桌上。 张掌柜立马将茶盏放下,盈盈笑道:“高公子,你这是什么话,我哪里好要你的钱,都好说、都好说。” 他虽然满口礼让,身体却很诚实,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了过来,一把攥紧了那吊铜钱的线绳。 尚裁缝见此咧了咧嘴,忙用手捂住了,没让自己笑出声,便不再犹豫,转身开工去了。 “可是,高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弄?”张掌柜问道。 “赶快做一百套青布衫裤啊,否则十五的集市一开,客人来了,你卖什么?” “啥?真的要做一百套?“张掌柜一听,直接就跳了起来,”我还以为只是先做几套样子,然后客人来了付定金,定做后再取货呢!” “什么定做!要先做好一百套现货,当场就能让客人拿走,而且我劝你最好准备两百套。” 噗,张掌柜一口茶水喷出口。 “啥啥啥,你说啥?两两两百套?”这一回,张掌柜真的觉得自己碰到了一个疯子,他都结巴了,“卖...卖不出去怎么办?” “卖不出去,我要一百套。”啪,高希将早上胡老秀才写给沈翰林的那封信,重重地拍到桌子上。 信封上写着“沈翰林台鉴”几个大字,落款是“生员胡大虎敬上”。 胡老秀才,字大虎。 高希当时看到这个落款,差点要笑喷出来。 如果不见其人,只看其名,还以为胡老秀才是一位绿林莽汉呢! “这是?”胡掌柜看着这封信,不解其意。 “这是家师为我写给沈翰林的荐函,这里面嘛......”高希故作矜持,然后将信向张掌柜面前推了推。 张掌柜当然知道沈翰林。沈度,沈翰林,沈老爷,那在不起眼的小官镇绝对是高山仰止。 像他这种小布行的老板,若去沈宅送货,能见到沈宅的管家就不错了。 这荐函嘛,自然是真的。 前几天顾瞻书坊的袁老板,屁颠屁颠地跑来,将高希在书坊怎么偶遇沈翰林,又怎么得翰林老爷赏识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又细说了一遍。 袁老板想着高希和锦绣布行正搞什么供销合作,那高希肯定和张掌柜交情匪浅。 这高希得沈翰林赏识,将来保不定要飞黄腾达。 现在旁敲侧击地多拉拉关系总没错,是以无事殷勤,巴巴地跑到锦绣布行,就为了讲高希是如何与沈度认识的。 张掌柜已经知道沈翰林赏识高希,自然对这封荐函不起怀疑。 一个乡下老秀才的学生,碰到了丁忧在家的达官贵人,不动攀附之心那才叫怪呢!回家求恩师写一封荐函给大官,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谁就真敢只带着荐函,两手空空去见翰林老爷呢? 张掌柜打量着信封,鼓鼓的...... 能不鼓吗?里面全是高希的鬼画符! 张掌柜哪里知道这些,假装安放茶碗,顺手在信封上轻轻地按了两下,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底。他笑而不语,复又端起盖碗喝茶。 高希也笑而不语,喝了几口茶才悠悠说道:“我原本准备这两天就去拜求沈翰林,但还得先忙完卖青布衫裤这件事。如此,这信就先押在柜上......” 高希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这里面有家师的荐函,我得取出来自己保管。”说着,高希拿过信封,开了信封口,将一撂纸向外拉了拉。 高希将最外面的一张信纸抽出来,当然是那封如假包换的荐函。 荐函被抽去,就露出里面的纸来。 张掌柜偷偷地乜眼瞄去,原来是几张大明宝钞,虽然没有整张抽出来,但露出来的最外面的那张再清楚不过了,足够张掌柜辨认了。 原来是一撂每张面值一贯的大明宝钞,有二十来张的样子,果然是要给翰林老爷送礼啊! 大明宝钞是是什么玩意儿?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发行的纸币,尺寸比一张a4纸还要大一些,是明朝的法定货币。 但这个法定货币极不严肃,明廷发行纸币居然没有对应的准备金。也就是说大明宝钞和金银没有关系。它纯粹就是在纸上印数字,然后利用国家行政命令强制流通。 本质上,这和冥币没啥两样,都是在纸上印数字。差别是一个在阳间用,一个在阴间用,仅此而已。 更牛逼的是,明朝廷还毫无节制地发行大明宝钞,而且不回笼。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大明宝钞,严重贬值! 洪武六年(公元1375),明廷刚开始发行大明宝钞时,面值一贯的大明宝钞对应一千文铜钱或一两白银。 到了到了永乐初年,也就是高希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面值一贯的宝钞只值大概一百文铜钱了。到了永乐后期,一贯宝钞只值一文铜钱,贬值一千倍。 还好,现在高希的信封里看起来有二十来张一贯的宝钞,那就差不多两千文铜钱。这一百套青布衫裤,算上布料、仓库保管、裁缝各种费用,也就是1800文的成本。 有高希这笔宝钞作保,还有何惧? 张掌柜心里有了底,便好整以暇地喝起茶来。 那信封里到底是什么? 除了被抽走的荐函,其他的就是十几张他昨天晚上的鬼画符,只不过最外面裹着一张一贯的大明宝钞。 果然,张掌柜上当,以为一整沓都是大明宝钞。 “不瞒您说,这荐函押在这里,要是被家师知道了,那我就没命了。”高希继续他的表演,演技之高,唯有道临和道明能与之媲美,这还得高希发挥失常,道临和道明超水平发挥才行。 高希摆出一副哀求的可怜相,恳切地说道,“张掌柜,这事你得保密。这里面的东西,足够买一百套青布衫裤了,你亏不了。但你得保证,这荐函不能私拆,除非十五日的买卖亏了,你只管拿出,我自向家师请罪去。” “好好好,我的高公子,都听你的。我亲自给你封上如何?”他笑着让人拿来柜上的碎米饭糊糊。 高希哪里会让他有机会看到信封里的东西,一把拿过来,亲手用碎米糊将信封了个严严实实的。又左看右看,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事情多。来人,取了我的私印来。”一伙计连忙取了来,张掌柜认真地在封口和各接缝处盖上骑缝章。“这总归放心了吧!” 高希满意地点点头,张掌柜连忙叫账房先生恭敬地捧了去,锁进了账房间的暗格里。 高希当然也不会让自己吃亏。风险既然共担,收益就要共享。收益部分,五五开。 怎么个收益五五开?卖青布衫裤是为了促销、去库存,全都卖出去也没啥利润。高希要的是当天所有店内销售成交的部分,他都要分一半利润。 对啊,点子是高希出的,风险是高希担的,只要销售当天一半的利润,一点也不过分。 张掌柜痛快地答应,反正卖掉才分钱嘛! 钱的问题解决了,果然一切都好谈。 接下来头痛的是,如何在几天内赶制这一百套青布衫裤。 让尚裁缝一个人做?不吃不喝,全天候做,做死了,也赶不出一百套来。 张掌柜将尚裁缝叫来,问如何赶制这么多套衫裤。 尚裁缝一听要在十五前赶出一百套衫裤,脸都绿了!这怎么可能?现在离十五的集市,只有十来天的时间了。 高希问:“先生,你只负责裁片,一天能做多少套?” 尚裁缝答:“这倒是快,一天裁出四五十套没问题。” “那将裁片缝在一起,一个熟练的女工,一天又能缝多少套呢?” “那缝个十来套也没问题。”尚裁缝突然明白了高希的意思,“公子你的意思是,将每道工序独立出来,一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这样,工序本身就简单了,必然越来越熟练,速度也就能快速提高。要想速度再快点,再加些人,晚上再点灯熬几个夜,也就有了。” “正是这个意思。” “嗯,我估摸,这样的话,七八个人,忙上十来天,差不多能完成。” 张掌柜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一个问题,就这么三言两语解决了? 这个高希,是人还是鬼? 第29章 吾乃沈度是也 这边的事刚说完,袁寿和阎红玉来了。 见有卫所的百户、旗官上门,张掌柜不敢怠慢,客气地将他们让进客厅安坐,又命人沏了好茶送进来。 刚一坐定,袁寿先开了口:“这几天这镇上都在谈论锦绣布行优惠券的事,听到二弟你的不少闲言碎语呢!想必找我们来,也与此事有关吧?” “呵呵,正是!” “二哥有事直管说!”阎红玉也说道。 “是这样......”高希如此这般这般,说了小半会儿。 袁寿和阎红玉二人听得迷迷瞪瞪,反正只听明白两件事,和他俩有直接关系。 一件事是,这就回营地拉上十个好模样的年轻兵士,再加上袁寿和阎红玉,过来量尺寸,要给他们一人做一身青布衫裤,当然不用出钱。 要求模样周正、体型好,还必须是和袁寿、阎红玉私交好的同袍。 第二件事,十五那天,这十二人要到现场来维持秩序。 免费做衣服,有这等好事,谁不干! 阎红玉风风火火的去了,一个时辰不到,十个高矮不一、精干有力的帅小伙就到了店里。 听说要白送他们一人一身全新的青布衫裤,这些穷小子们感动得想抹眼泪,好些人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裳呢! 张掌柜想也不想就点头照办,反正你高希出钱。你还有二十贯大明宝钞押在账房呢! 高希要求尚裁缝详细记下每个人的姓名、年龄、腿长、腰围、胸围、肩宽等各项数据。然后,不必按照每个人的尺寸来量体裁衣,而是归并为四个尺码。 高希将之命名为加大号、大号、中号、小号,并要求在一百套要做的青布衫裤中,大号和中号的数量要占到六成以上。 尚裁缝又一次惊叹,他明白了,只要积累的顾客数据越多,这四个号码对应适合的客人体型就越精确。而做衣服的过程就无需再考虑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只要按不同的尺码做出来,顾客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直接选对应的尺码就行了。这无疑也会加快他完成一百套青布衫裤的速度,质量也会更好。 接下来的几天,高希很忙,但却没有忙卖衣服的事。 他当然也没有去沈宅拜见沈翰林,荐函是在他手里,但信封却被锁在了锦绣布行的账房。这事倒也不急! 张掌柜怕高希回丁家村,找不到高希,他又要抓瞎,索性将高希和平安主仆留下,住在店铺后院厢房内,好吃好喝伺候着。 白天店里忙作一团,高希就直接去前所营地找袁寿和阎红玉,练习射箭和马术。晚上,便在店内就着青灯烛火苦读。 高希吃得起苦,练得很卖力,三兄弟的感情也日益亲密。 只是高频率的身体训练,让他这些天腰酸背疼。特别是骑马,颠得全身骨头疼,臀肌酸疼不已。屁股像要裂成四瓣,蹲茅房都要小心冀冀。 还好他有前世多年的健身经验,把握着分寸,只是累点罢了,并未受伤。 几天下来,骑马倒是有了明显进步,但射箭还得努力,他现在握弓还不稳,晃得厉害。 转眼到了月中十五这一天,也是小官镇赶集的大日子。 平时赶集就热闹,今天就更不同寻常了。 镇上的居民,四乡八村的农民、村妇、闲汉、吃瓜群众,早就被近半月来的优惠券、锦绣布行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吊足了看热闹的胃口。 清早的小官镇,南北东西四个城门外,已经有许多人等着开门,不少人手握优惠券,面露焦急之色。 当然焦急,十九文一套簇新的青布衫裤哪里去寻,而且今天只卖一百套。去晚了,凉的黄花菜也没了! 大家都卯足了劲,赶着去锦绣布行,无论如何要抢一套。 一早就从邻近的云间乡赶来的村妇王二姐,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大约十日前,从小官镇办完事回家的邻家大嫂,给她讲起了小官镇上的这件新闻,说原来一百文一套的青布衫裤,居然只要十九文,简直等于白送。 说完还将那张叫什么“优惠券”的东西,送了她一张,说是凭这个买还能便宜一文钱。 王二姐家是佃农,男人一年到头在地里忙,大小子再过几天就要去见工。家里虽然也织布,但织出来的布,都是上等的棉布,就算是自己织的,也不是他们这样的底层百姓家穿得起的。 她等着将这些棉布卖个好价钱,补足了田赋,指望余下的钱能让全家人过几天好日子。哪里还有钱专门给自家男人和小子买衣裤穿! 她小心收起了优惠券,十五这天起了大早赶了过来。 只是没想到离小官镇的城门越近,人越多。 人越多,她心越慌。她看到好多人的手里都拿着优惠券,多半都在讨论买青布衫裤的事。 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尽可能让自己靠近城门口的吊桥。 终于开城门的时间到了,吊桥却还在慢慢悠悠、咯吱咯吱地往下落,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没等吊桥完全放稳,早就有青壮纵身一跃跳上了吊桥,向城里冲去。 王二姐学不了那些青壮男子,只等吊桥一落地,立即也随着人群快速进了城。 等到了锦绣布行所在的翠微街,她已经无法轻松走到锦绣布行的门口了。人实在太多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优惠券。 她努力想往前多走几步,却有几个精壮的男子,拉着红绳在阻挡了。说是人太多,安全起见,暂时拉起红绳,大家不可以再往里走了。 咦,王二姐突然眼睛一亮,她发现眼前这几个正在拉红绳、维持秩序的青壮男子,虽然身高不一,却穿着一模一样的青布衫裤,连头上的方巾也是一个样式。 这套青布衫裤和她平时见过的青布衫裤有些不一样,更为紧致、利索,袖管收窄了一些,更便于干活时穿。样式和细节上的调整看得出花了很多心思,比常见的青布衫裤好看多了。 不对,居然用的是兼丝布。王二姐本身就是熟练的织工,当然识货。 这可不是普通的粗制棉布,而是上品的麻棉混织,且是上了色的好料子。 你看看,穿在这些俊俏的后生身上,正是“少年见青春,万事皆妩媚”。 “要是我家男人和大小子也能穿上这一身,得多精神啊!我家大小子穿上这一身,别说去见工了,就是穿着它去吃酒席,也必定和这些小伙子一样好看!” 于是王二姐上前问道:“敢问小哥,你这身青布衫裤是哪里做的?” “就是这锦绣布行做的啊!昨天我们兄弟几个才上身,今天卖的就是这身青布衫裤。长这么大,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呢!”答话的正是十个前来帮忙的卫所兵士之一田二,言语中满满的幸福感。 这帮兵士出身军户,个个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穿兼丝布的衫裤! 十天前,这帮小伙子突然被阎百户叫来,莫名其妙地量了尺寸,然后昨天就领到了这身新衫裤,还不要一文钱,只是要求来现场帮着维持秩序。 田二和众兵士觉得都是托了高希的福,今天来帮忙都格外卖力。 高希的用意,当然不是只让这些卫所的帅小伙来当保安,而是当活动现场移动的模特。 这身青布衫裤,市价应该一百文,却只卖十九文?不是次货,就是没人要,要不就是锦绣布行要倒闭,清仓甩卖。 现在由这些卫所的兵士穿在身上,往大门外一杵,再安排几个在人群里来回走动一翻。衣裳好不好,值不值,你们自己看! 衣衫好、人也好,王二姐哪里看得够! 那十来个兵士,原本应该是维持秩序的。这会儿,被王二姐这样的客人们团团围住,问个不停,还有人要求他们转个身,要看整体效果的。 还有说自家男人和小子身高多少,要和这些兵士比一下,估摸尺寸的。搞得这些小伙子都维持不了秩序了。 袁寿和高希都是“八尺男儿”,长得玉树临风、身形伟岸,围着他俩的人更多。 袁寿眼看人越来越多,怕出事,和高希、阎红玉打个招呼,派了一个小校去衙署请差役,自己则骑马赶回营搬救兵。 袁寿带着五十来号人及时赶回,衙属人手有限,差役只来了两人,完全不顶事。 好在,见有官府差役和卫所的兵士来了,人群冷静了不少,不再有人乱挤了。 百户阎红玉连忙在现场又多拉了两道红线,严令不准随意放人进来。 这时,王二姐听到锦绣布行大门口的高台上几声锣响。 她放眼看去,一个同样穿着青布衫裤的年轻后生走上台去。 第30章 这规矩还是我爷爷定的呢 只见那后生在铺了大红毯的高台上站定,手拿一个大纸圈成像喇叭花一样的纸筒,然后对着喇叭筒大声说道:“各位乡亲,我是高希。” 话音刚落,下面的人群就嗡嗡的一片议论声,这下吃瓜群众们终于看到传闻中的本尊。 “原来这个后生就是高希!” “听说他原是个疯子,才想出这么个赔本的馊主意,还将布行的掌柜绕了进去。” “这掌柜也是倒霉!” “管他呢,只要我们得了便宜就行!” “原来倒是个有模有样的俊后生!” 高希才不管吃瓜群众说些什么,继续说道:“这套衫裤使用的面料、做工,大家应该已经看到了,我身上穿的这件就是。现场有十几位正在维持秩序的小兄弟,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想看清楚再买的,可以去找他们,看个仔细。” 袁寿、阎红玉和那十个兵士还没反应过来,便有更多的人涌向他们问这问那。 好在,现场已经增派了卫所的兵士,也没有更多的人从外围涌进来。 “这身衣服,是本店的尚裁缝亲自设计,衣服的细节、做工都比普通的青布衫裤要结实得多、好看得多。买回家,干活、下地、见工、平时穿,就算是去相亲、吃酒席也不差。我就准备穿这身去相亲,有不嫌弃我高希曾是个傻子的,一会儿可以拉我去相亲......” 人就是这样,你过度在乎自己,就会变得益发敏感,总觉得别人小看了自己。一旦你自己坦然面对自己的弱点,甚至像高希这样拿自己曾是傻子当笑话来调侃,反而说者、听者都释然了。 下面的人群被高希逗乐了,发出一阵笑声。高希曾是傻子的传闻,一时变得无关紧要,随风而逝了。 这时,平安从一边上来,手里拿着一套很寻常的、略显陈旧的青布衫裤,给众人作展示。这和穿在高希、平安身上的新款青布衫裤,形成鲜明的对比。 台下已经有人急了:“别啰嗦了,赶快卖吧!” “好,已经有人急着要买了。大家肯定知道,优惠券上写着,今天限量一百套。请排在前面的,往里走,本店的伙计每次会放十个客人进店,然后在店内试衣、付钱、提货。没优惠券的,每套十九文。有优惠券的,每套再减一文。” 高希一说完,众人便听得“咣”的一声锣响,伙计数着人头放行,第一批客人进了店里。 此时店内的张掌柜,懊悔不已。 他不是瞎子,现场来了这么多人,还有好多人还在陆续向锦绣布行涌来。 懊悔啥?没听高希的话,咬咬牙做两百套青布衫裤啊! 看今天这架势,别说卖两百套,卖三百套都没问题。 有客人已经觉得自己今天没戏,薅不到羊毛了,开始不满起来。于是,人群中就有人开始起哄,也有人开始破口大骂。 王二姐听说这么好的一套青布衫裤,今天真的只卖一百套,也生气起来,而还有这么多客人等在门外。 王二姐当然气:我耐着性子等了十来天,又起了大早,走了远路,好不容易来这里。结果,我都没能走进店去,衣裳也没买到,这叫怎么一桩事! 气闷之间,高台上又是几声锣响。 高希再次拿着纸筒大喇叭上台了,他嘻嘻哈哈地高声说道:“诸位乡亲,诸位乡亲,稍安勿躁......” 人群安静了一些,远处的客人更是侧耳倾听。 “我刚才已经和掌柜商量过了,因为今天来捧场的乡亲实在太多了,我们存货准备不足,真的只有一百套......“ “嘘......”台下一片嘘声。 ”...但掌柜说了,不能让乡亲们白跑一趟,决定再增加四百套,价格不变,还是十九文。” 咣,又是一声清脆的锣响! 台下的人群顿时欢呼起来,锦绣布行的店门前简直成了欢乐的海洋。 “...诸位乡亲...这四百套,大家今天拿不到现货。不过小店承诺,小官镇方圆三十里内,免费送货。每套一会儿只要先交十文钱定金,然后登记尺码。余下来的九文钱,收货的时候补上就行了。” 王二姐一听高兴了,她不用白跑了。而且一会儿只要登记了,锦绣布行还送货上门,啥时候买衣裳,被店家这么细心地呵护过。 但这个时代毕竟没有扩音喇叭,后面还是有人没听到高希前面喊的话,经别人转述才知道今天限量增加到了五百套,估计自己还是有戏的,脸上皆现出喜色。 等待是漫长的,高希和平安就轮番上台重复刚才说的话,让新到的客人耐心等待。 一家明代的小布行,哪里接待过如此多的顾客!一次来一两千人,一次要卖掉一百件衣服,还要登记四百笔预订信息,简直要将整个锦绣布行忙得翻过来。 正当人们等着百无聊赖,高希又上台喊话了。 “诸位乡亲辛苦了,为了表示对大家的歉意,我们掌柜同意,今天店内的货品打八折。另外,每位订购青布衫裤的客人,另外再赠送头巾一块,这样加上本来就有的一块头巾,每套衣裳就有两块头巾,可以换着用。” 小赠品,就是对购买行为的褒奖,人们的情绪再度被刺激起来。 王二姐已经懵了,哪里有商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这么多好处的。这家布行叫什么名字?锦绣布行,记住了! 王二姐还在记店名呢,又是几声锣响。看这个意思,反正今天高希不将这面锣鼓敲破,他不会罢休。 客人们也学乖了,知道锣响、那个俊俏后生上台,必定又有好事。于是个个支棱起耳朵,双眼紧盯再次登台的高希:这小子还能给啥好处? “诸位乡亲,真抱歉啊,让大家等这么长时间,一会儿我们的伙计会给大家送茶,有口渴的可以先吃一杯茶。有身体弱的,站不动的,一会儿会给你送凳子来。” 哦,原来是爱心服务,虽然没有什么实质好处,却很暖人心呢! “大家一定听说,有人讲我高希曾经是个疯子,所以也有人好奇来打听。我感谢乡亲们如此看重我高希。就为这,我在这里私自做个主,也不管张掌柜如何想的,无论今天你有没有优惠券,所有的客人都可以享受十八文一件的优惠价。另外,再增加一百套衫裤预订。大家觉得好不好?” 哗,全场情绪再度被调动起来,有些客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一下,连那些预订名额都抢不到的客人都不走了,都等着看看是不是后面还会增加预订名额。 高希真行,他将后世“直播带货”那点本事尽数用到这儿来了,低价、煽情、稀缺的好货、直观的用户体验,再加上最关键的一招“卖惨”:他高希曾经是个疯子! 这小子果然疯了吗?连掌柜也不请示,就自作主张了? 但谁不想占这样的大便宜,能省一文是一文,再说还能送货上门呢! 一边负责登记的几个小伙计已经被埋在了人堆里,其间又夹杂着不断地铜钱扔进钱箱“叮叮当当”的声响,甚是好听。 王二姐心头一喜,她手上只有一张优惠券,原本想买两件,只有一件能再便宜一文钱。这下好了,买两套可以省两文铜钱了。 这时台下的张掌柜却绷着脸,很不高兴地瞪了一眼高希,转身就走进店里去了,后面有两个伙伴追了过去。 吃瓜群众们只当是掌柜生气了。对啊,伙计不听话,自作主张了,这生意要亏死了! 王二姐也看到了,心想:果然这后生是有点疯病的,随意降价,都不管老板的死活! 那边,气呼呼走进屋里的张掌柜,一进门便将门反锁上了,然后捂着嘴大笑起来,又怕被外面的人听到。 偷着乐?对!因为昨晚高希已经私下嘱咐过他得这么演,更重要的是这生意好到爆炸。 成交六百单,除了前一百单,其余全是预付款订单。 还有,刚才进店前已经有伙计来报,说虽然店里所有的货品打五折,但整体销售额比平时翻了十倍不止。 我的老天爷哪!张掌柜不光是乐,他快要疯了! 门外,那两个不知真相追过来的伙计,还站在那里拼命地敲门,想让张掌柜出去镇场子。 这戏演得,太真实了! 台下的戏好,台上的戏也不差。 高希刚说完一律降到十八文,增加一百件订购,平安便痛心疾首地冲上台来:“公子,你不能这样,十九文才能保本,十八文,我们要亏死的呀!” 高希也生气地大喊:“就十八文了,我作主了,怎么了,怎么了?” 平安就像是死谏的诤臣,跪着抱住高希的大腿。他撕心裂肺、涕泪俱下:“公子,不行啊,这样我们要亏本的,要亏本的啊!” 高希则一意孤行,还用力踹腿,想要摆脱平安:“你给我松手,听到没有,松手......” 台下的袁寿和阎红玉都当了真,连忙上来解劝。 这戏,我去...... 大明朝小官镇上这帮朴实的吃瓜群众,已然入了戏,又明显被高希主仆二人的“表演”刺激到了。 王二姐也和许多人一样,将钱袋捏在手里,疯狂地涌向负责登记的伙计,生怕五百个预订名额也要被一抢而空。登记的桌子,几度差点被挤翻......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第31章 我陪袁兄玩玩 直闹到黄昏时分,锦绣布行的门前才消停下来,人群慢慢散去。 王二姐很累,她足足等了三个多时辰,总算轮到了她。 交了二十文铜钱后,她报上了住址、自家男人和大小子的姓名和身高,然后又根据店伙计的建议,选了一件大号尺码,一件中号尺码。 她原先还怕尺码不合适,怕选错,但哪里会选错? 加大、大、中、小四个尺码,现场就有四个穿着这四个尺码的卫所兵哥哥,你看哪个和你家男人或小子的身高差不多,你就选哪个,根本不用量体裁衣,太省事了! 店伙计还说,选错尺码也没关系,收到货不满意,只要没穿、没洗过,可以拿回店里来换。 前一百号,那些买到青布衫裤的客人,出门时让人羡慕不已。 只见他们手中的青布衫裤都被一张皮纸仔细包了起来,用一根红绳子扎好了,纸上还写着锦绣布行的字样,盖了布行鲜红的印章,看着特别喜庆。 连两块赠送的头巾,也被仔仔细细地用皮纸另包了起来。 王二姐和其中一个客人攀谈起来,原来进去买衣服的时候,不放心还可以试穿,有大铜镜让你看,满意了再付钱。 店里的布置也与平时大有不同,所有的商品都临时贴上了对折的红纸,店里拉起了彩带、红绳,一派过年般的气氛。 伙计们热情地招呼每一位客人,让看一看、试一试,还一再强调不买也没关系。 王二姐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被如此尊重过,感觉自己被捧上了天,做了一回玉帝。 就有一点美中不足,买完东西或登记完信息出门,店家也不知道搞什么鬼,出口两边摆上了大量的展示商品,有些折扣比店内还要大,另有一帮伙计站在那里不停地呟喝。 被吸引住的客人们,根本就没几个立即走人的,全都挤在店里或在出口长长的临时走道上浏览商品,不断有人出手下单,店内外气氛异常热烈。 王二姐也没忍住,为自己买了一块绣着小花的帕子,才三文钱。就在她付钱的时候,这款小花帕子就售罄了,她暗自庆幸不已。 王二姐和大多数客人一样,不管有没有买到衣服,这一天对他们来说,都太刺激,比那些戏文要好看多了。 这一趟,她觉得很满足,来得值! 今晚回家,她要和自家男人,好好说说。 打烊后的锦绣布行。 成交六百单,其中五百单预付了约一半的货款。除青布衫裤外其他货品的销售额猛增了十倍,张掌柜啥时候做过这种“钱来如山倒”的生意? 出口走廊上的各种货品,被卖得所剩无几,好多商品库存不足,顷刻被卖得底朝天,伙计们恨不能将门板也拆下来卖掉。 张掌柜乐得嘴都要歪了,尚裁缝却要疯了。 他也是算是老裁缝了,遇上这样的天量订单,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原先只是赶制一百套衫裤,现在需要赶制五百套预付定金的衫裤,工作量翻了五倍,尚裁缝能不疯吗? 他不敢怠慢,得赶紧找人,增加每道工序的人手。按照高希的分工序协作、流水生产的办法,无论如何也要在十天左右完成,这样客人收到货也不至于太久。 还好,有了之前赶制一百套衫裤的经验,尚裁缝心里多少有了底气。 不过大问题是,还要送货到家呢! 五百套衣服,小官镇三十里内全都送到家,高希在台上代表锦绣布行的公开承诺,可不能不作数。 “送货到家?”听到有人说送货到家,张掌柜终于从飘飘然的云朵上掉了下来,“五百套,怎么送?这得派多少人送啊?” 张掌柜又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正在喝茶的高希。 高希没接他的话,却问道:“今天的账都算清了吗?” “啥?”张掌柜没明白高希啥意思。 “算清了的话,就告诉我,我可以分多少钱?”高希毫不客气。 张掌柜没想到高希这么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居然在钱这个件事上如此直接,毫无“君子羞于言利”的心理束缚。 “哦哦,快,叫账房先生来。”现在的张掌柜可知道高希有多重要了。 账房给出的数字是,当天除青布衫裤之外的销售额一共是一百零五两二钱银子,利润是四十二两六钱银子。 按照事先的约定,高希可分一半。 张掌柜没有犹豫,也不想犹豫,他还指着高希给他出主意呢! 他立即叫账房称了二十一两三钱银子过来,同时还有那封装着“鬼画符”的荐函。 高希叫平安收了银子和荐函,张掌柜刚想再问话,高希又说道:“今天又多来了五十号兄弟,两个衙署的差役,帮着维持治安......” 张掌柜心在滴血,只得叫账房备了一份谢仪,给袁寿和阎红玉还有衙署差役分别送过去。 “还有,那十几个卫所兵士穿的青布衫裤花掉的钱,我俩一人一半。”高希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笔一笔讲得仔细。 张掌柜没想到高希锱铢必较,不过既然有钱赚,这些就是小钱了,再说也是平均分摊,他不吃亏。 “行行行,一会儿再算。”他现在就想让高希出主意,他可不想在送货费上赔了本。 高希这才问道:“张掌柜,你刚才问啥了?” 他娘的,你光想着钱了!张掌柜在心里暗骂一声。 “这接下来这么多订单要送货到家,怎么办?”张掌柜语带急切。 “我问你,如果以后都是这样几百件、几百套地卖衣裳,你仓库里的布匹够不够?” “当然不够。就这次,再做五百套青布衫裤,我都怕兼丝青布的存货不够,有些还要现拿去染坊上色。”张掌柜说。 “所以,光靠丁家村和锦绣布行一起搞供销合作,肯定不够啊,得把十里八乡的织户组织起来,加入我们的供销合作。” “嗯?”张掌柜只是嗯了一声,显然没听懂是啥意思。 高希也不再卖关子,“将今天乡村客人的收货地址理一理,同一个村的放在一起。赶着马车,同一个村同一批送货。送到村里后,乡民自然会互相转告来取货。他们来取货,我们要做三件事。” “哪三件?”张掌柜来了兴致。 “第一件,将客人订的货给人家,收余款。第二件事,再给人家发一张优惠券,告诉他们下月十五我们会卖什么东西。第三件事......” “等等,什么?下月十五又要卖衣裳了?和这次一样的卖法?”张掌柜问道。 “对啊,生意这么好,难道你只做一次这样的生意?” “哈哈,那是,只是下次卖什么?”张掌柜还没明白为什么卖得这么好。 “下次卖什么我就不管了,我只说三样要求。一每次只卖一款衣裳,二衣裳的质量要比市面上同样的衣裳质量好,三价格比市面上同样的衣裳便宜得多,保证是小官镇的最低价。这次是去库存、打响锦绣的名声,下次可以多赚点钱了。” “那你再接着说,还有第三件事是什么?” “我刚才已经说了,得把十里八乡的织户组织起来,加入供销合作,你才能收到比别人便宜两成的布。只有收到比别人便宜的布,你才能卖比别人更便宜的衣裳,不是吗?” “哦,哦,哦,”张掌柜这才明白过来。 他没明白,至少现在还明白不了。 小官镇毕竟只是一个镇,它再繁荣又能怎样?从成化十九年(1483年)至正德十年(1515年)的人口统计资料来看,小官镇年均在籍军民户数不过一万户左右。 就算那时候都是大家庭,按户均五口人计算,总人口也就五万。放到今天的上海、北京、武汉这样的大城市来看,顶多只相当于几个小住宅小区的人口数。 况且整个松江府的棉纺织业才刚刚起步,现在的小官镇还远未到最繁荣的阶段,民众购买力就更有限了。 要想一次次复制后世“小米手机”高性价比、限量销售的饥饿营销策略,偶尔玩玩行,玩得太频率,那肯定不行。 就说那个王二姐,买一身青布衫裤,家里爷俩少说也得穿个一两年,缝缝补补又两年。等到他们再来买青布衫裤,黄花菜都凉了好几次了。 高希的想法是,先让张掌柜继续通过供销合作机制,尽可能提前收编这些散落在各村的零散的棉布织户的产量。 再通过每月一次的营销事件,带动销售量大幅上升。当然,不能只局限于小官镇。 下一步,则是建立供销社,成立纺织工场,然后将现在的棉布、成衣卖给外地来松江府采购的客商。而且要将种棉、纺线、织布、印染、制衣、销售进行专业分工。 这样不仅能形成规模优势,让布匹、成衣更便宜,也能碾压像李记布庄这样的竞争对手。 时候未到,说给张掌柜听,他也听不懂。 第32章“桃园”三结义 李记布庄。 “噗......” 当派出去的伙计兴奋地跑回来,向李掌柜报告所见所闻后,他刚喝进嘴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什么,什么?一天卖出去六百套青布衫裤,全店销售额翻了十倍?” 原本等着看锦绣布行笑话的李掌柜,傻了眼,也急了眼。 不光李记急了,其他几家小官镇上的大小布行的老板也急了。 不是说要倒闭吗,怎么就越活越好了呢? 这些布行掌柜自以为聪明,一心只等着看别人家的笑话,却不知道棉纺织业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这帮土鳖! “哼,不就是低价卖青布衫裤嘛,我们也有库存,也低价卖!”李掌柜愤愤地说道。 说干就干,依葫芦画瓢,谁不会! 没几日,李记的优惠券就贴到了四个城门和镇上主要街道巷口,也有伙计大声诵读,逢人便送优惠券。 等等,怎么那么多优惠券? 除了李记,其他镇上的大小布行也抄了锦绣的作业,也弄出了各家的优惠券,贴了出来。 说他们是土鳖吧,一点都不过分! 青一色,都卖青布衫裤,也是十九文,也是限量一百套。 抄作业就抄成这样,也不怕老师看出来! 反正,一切都照抄锦绣布行的做法,抄!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所有预料的事件,都如之前锦绣碰到的那样,按部就班的发生着。 大量没有买到锦绣布行那身青布衫裤的人们,这次没有人再怀疑什么了,疯狂揭下四处张贴的优惠券,然后收起来。 管它是谁家发的,多多益善! 李掌柜急着要复制锦绣布行的商业奇迹,又要赶在其他布行之前搞“限量促销”,遂急匆匆地将销售日定在了二十五日,也就是十五集市后的第十天。 由于时间太紧,为了赶制一百套青布衫裤,李记花了大本钱找了二三十个绣娘,没日没夜地赶工,总算是做出来了。 只是可怜了这帮绣娘,十根手指都绣红肿了。有几个身子弱的绣娘,直接倒在了绣场里。 没有分工序制作,也没有分大中小尺码,全都一样。有做工的绣娘问,这是给谁做的,为什么没有提前量尺码,居然没人答得上来。 到了二十四日晚上,四个城门外居然已经有人开始提前候着了。 对,因为大家有经验了,如果不提前,等明天早上开了城门再去布庄,肯定无法接近布庄的大门,连队都排不上,还买什么衣裳! 第33章 优惠券 小官镇的布行,经历了一次大地震。 锦绣的地位扶摇直上,其他布行邯郸学步,全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高希可没时间管这些闲事。他可忙了! 他将老师胡大虎的荐函塞回信封,连同那十几张鬼画符一起装好,去了沈宅。但他吃了闭门羹,因为没有名帖。 实际上,就算他递上名帖,那个势利眼门子也不会给他通报。 所谓“侯门深似海”。沈度官居二品,下人自然狗眼看人低。 一个乡下的穷小子,拿着一封荐函,就想进翰林府?天真! 高希也不生气,远远地坐在府门外街边的大石墩上,然后拿出《中庸》当街又读又背起来。 胡老秀才给他布置的功课很紧,他得抓紧时间。 他穿的正是那身青布衫裤,早有行人认出了他。 “咦,这不是高希吗?” “高希是谁?” “就是他啊!高希你都不知道,十九文一套的青布衫裤,就是他那天卖的......那天的场面啊,可真是热闹!” “他怎么在这里?” “是要拜见沈翰林吧?” “怎么不进去,坐在街边背书?” “那还用问,吃了闭门羹了。” “真是疯小子,翰林老爷怎么可能见他这么一个又穷又疯的小子!” ...... 高希才懒得听这些闲言碎语。他只认准了,沈翰林要么不出门,要么不回家,否则他就一定能在门口等到他。 高希一门心思背书,却没注意到一领官轿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 一侧的轿窗小帘被拉起,一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向他问道:“你可是高希?” 高希纳闷这位大人怎么会认识自己,但还是急忙起身,恭敬作揖回道:“小人正是高希,拜见大人。” “是来找沈翰老爷的吧?”没等高希答话,他又说:“是不是吃了闭门羹?门子不与你通报吧!” “小人没带名帖,那门子才没有通报。” 中年男子听了,赞许地点点头,说道:“来,随我进府。” 这位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本地父母官,华亭县知县王纪,河南尉氏人。他是从吏科给事中调任华亭县令。 吏科,是明廷中央六科之一(吏、户、礼、兵、刑、工)。给事中,是其中的一种官职。 给事中的品秩并不高,差不多就和地方上的知县一个品级,正七品。所以,王纪从吏科给事中调任华亭县知县,算是平级调动。 六科给事中虽然官小,但职位本身却很重要。除了处理奏章、风闻言事、参与政事、考察官吏等重大职责,有时候还要充任乡试考官、会试同考官,甚至殿试时的受卷官。 由于职责繁重,担任六科给事中的这些官员,大都仗义执言,敢为民请命。 高希跟着王纪往里走,门子已然将消息报了进去。 客厅里,沈度拱手迎了上来:“四方,你来了。” 王纪也拱手回礼:“民则兄。”听称呼,两人交情不浅。 高希恭敬地拱手作揖道:“小人拜见沈先生。” “四方,你是如何认得高希的?” “哈哈,高希如今已经快成了小官镇的名流了。先是大闹李记布庄,后来搞什么供销合作,听说三天就背下了三部蒙学,数日前又帮锦绣布行卖衫裤,一天卖出去六百余套。我就算不认识他,他的名字也如雷贯耳了。“ 第34章 成功的地推与宣传 华亭知县王纪来找沈度,正是因为“供销合作”的事。 古代帝王治理国家,无非围绕两件最重要的事展开,“饱”和“暖”。 百姓的生活以饱暖为基础,这也是政治的根基。没有饱暖,国家就会陷入动荡。 要想饱,就得种地。历朝历代,尤其是新朝建立时,都特别重视农耕。 明太祖开国也一样,一方面鼓励开荒种地,解决“饱”的问题,另一方面则鼓励种棉花,就是为了解决国人“暖”的问题。 太祖诏令说:“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到了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朝廷又推出了“棉田免税”的政策。 虽然棉田免税,但其他庄稼土地的田赋也日益沉重。松江府所在的南直隶或者说江南地区,自唐中叶中国经济重心南移,就一直是之后历朝历代的财政税收最主要的来源地。 唐代诗人韩愈曾说:“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 明朝的文渊阁大学士丘浚,则在韩愈的观点上,说得更透彻:“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又居两浙十九也。”可见松江府的田赋之重。不过这位丘浚,要到永乐十八年(1481年)才出生。 “民则兄,我今日来,也正是因为这高希和锦绣布行推动的‘供销合作’的事,想向你请教一二。”王纪说道。 “嗯,我近日也听说了‘供销合作’的事,觉得新鲜。听说锦绣布行省下不少收购布匹的钱,而织户加入供销合作还挺踊跃。我也正诧异,正好高希你也在,你也说说,是怎么回事?”沈度说道。 “学生家在丁家村,父祖世代务农。虽然父兄一年四季,辛苦劳作,无奈田赋沉重。每年种出的庄稼,除了留种、口粮、换钱、备不时之需,能够上缴的部分已经不足以应付赋税了。所以,母亲带着丫环,两个人一年到头忙于纺纱、织布。一来棉田可免税,二来织出的棉布也可以折色上缴赋税,三来若有余钱,还能贴补家用。” 高希的陈述很平静,沈度和王知县却都是官身,平静叙述的背后都是百姓艰难的生活。两人听得很认真,脸上露出一丝忧色。 “实际上,丁家村的农户十之八九都是如此。不仅每家妇人要日夜织布赶工,每家的男人在农闲,也要帮忙打下手。织出来的布,要么等着商家派人或牙行的牙人来农户家收购,要么自己送到镇上卖给布行。可是,农户们一年到头在和庄稼田地打交道,哪里会卖布。不是被上门收购的牙人、布商压价,就是被布行压价,卖不出好价钱。” “二位大人听说我曾经大闹李记布庄,正是因为我受母命前去卖布,却被中间人和布庄串通压价。布庄还用私造的尺子量布,布匹尺寸严重缩水,被我当场识破,这才大闹了一场。” “这和你要推动‘供销合作’有什么关系呢?”王纪问道。 “大人,有关系。我后来将布卖给了锦绣布行,和张掌柜攀谈才知道,像李记布庄这样的大布行,是极少数。大多数布行都和锦绣布行差不多,资金小、销量少,收购布匹的成本也高,根本比不过大布行。所以,供销两头都有短板:织户卖不出好价钱,大量的小布行收购成本又太高。” “所以,你就让锦绣布行到丁家村去,和农户们签订了供销合作的契约。布行先付定金,织出的布虽然比以前的卖价低二成,布行却全部收购,不用每次都谈价、不怕再被布行压价、还能提前收到一笔定金,农户有了钱,手头也能活络一些。” 不愧是华亭县的父母官,王纪已然做过调查,所以接了高希的话。 “嗯,这是好事!”沈度边听边点头,若有所思。 王纪又道:“民则兄,我在应天府(南京)吏科给事中任上时,也曾见本朝其他地方进呈的布匹,南直隶诸府州出产的布匹,质量一定是最好的,其中又以我们松江府的棉布最为上乘。现在已经开始有外地的客商,将船直接开到本地的内河,就近上岸到农户家收购棉布。除了南直隶,几乎十二省都有客商来此买布。听说,还有客商将本地棉布运往海外吕宋等地贩卖的。” 高希接着说道:“一家一户的小农户,就算织出再好的布,又怎么抵得过那些常年混迹江湖的油滑商人。辛辛苦苦织出来的布匹,却卖不出一个好价钱。所以,我就想,本地布行可以牵头组织大批量收购,再大批量售给各地客商。如此既保住了广大普通织户的利益,不被压价,能以正常市价收购,又可以让锦绣布行这样的本地小布行降低收购成本。若销售方面组织得好,还能卖出更好的价呢!” 沈度听完高希的话,连连点头:“四方,你觉得如何?” “我听说锦绣布行最近要给上回买了青布衫裤的乡下客人送货上门,到时候正好和当地的织户谈谈供销合作的事。” “是的,”高希点点头,应了一声。 王纪继续说道:“这事不如县衙认可,推动一下,让农户放心。让各家布行酌情,尽可能采用这种供销合作的办法,提前向农户支付定金,同时保证收购量和收购价。这样农户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努力织布。” “各家布行都搞供销合作,就会形成收购竞争,这样更有利于适当提高布匹的收购价,更有利于提高织户卖布的收入。”高希一说,王纪就明白了,这对于民生改善有利,他赞许地点点头。 “至于卖布,因为本地布行能够保证收购价和收购量,外地客商因为远来,收购成本高,如果他们给不了再高的布匹收购价,农户们是不会再愿意将布卖给他们的。这些外来客户商便只能向本地布行买布了...” “如此,本地织户和布行的利益都有了保证。”沈度早听明白了,他已经在内心为“供销合作”击节赞叹了。 高希还没说完呢:“...另外,更多的客商向本县布行买布,而不是向农户收购,本县也才能收到更多的税啊!” 等高希说完这段话,王纪几乎想拉高希到县衙上班,分管工商市场方面的工作了,最后这句话说到王知县心槛上了。 意思很简单:这样做,可以增加华亭县的财政收入。 “民则兄,我想说的,你的高徒已经都说了。哈哈,你收了一个能办事的好弟子,将来若能出仕,必定是朝廷的一员能臣。” 关于供销合作,是不是应该支持,王纪原本拿不定主意,想来沈度这里讨教讨教。 没想到“供销合作”的始作俑者就在此,一番讨论,拨云见日。 王知县准备回去就出告示,大力推动”供销合作“。 临走时,王知县不忘叮嘱高希一句:“好好用功,我等你来参加县试。” 第35章 人不知而不愠 如果说在顾瞻书坊和高希初次相见,那时候沈度只是因为高希的涵养和学识对他青眼有加。那么,高希关于供销合作的一席话,则再次刷新了沈度对这个新弟子的认识。 用那位王知县的话说就是,高希将来可以是一员能臣,就是能干实事。 沈度见过太多的官吏和读书人。书读得好的大有人在,但能做实事的人百无其一。他决定好好栽培这个弟子。 不是说好学字要吃苦的吗?他要求高希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都来沈宅,他要亲自教他练字。除非有紧要之事,否则不准请假。 高希领命而去。 一出沈宅,他却看到大哥袁寿、三弟阎红玉正在门口笑嘻嘻地等着他。 “老也不见你人,今天听说你来拜访沈翰林,正好得闲,赶紧和三弟过来寻你。”袁寿说道。 “以后几个月,只要你们有空,倒是要和你们常见了。” “怎么说?”阎红玉问道。 “家师推荐,我已经拜沈翰林为师,练习书法,准备明年二月的春试。” “二弟不会是文曲星下凡吧,听说自幼得病,并不曾识文断字,想不到这一下子就要准备参加春试了。” “我怎么会是什么文曲星,无非是听老师的话,多读多写多背多看。你看,这《中庸》背得我头疼。”高希说着挥了挥手中的《中庸》。 “那这段时间住哪里?”阎红玉问道。 “今后每天上午都要来沈宅练字,我准备还是住在锦绣布行后院,混过这段日子再说。” “别住店里了,住我家去,”袁寿说道。 袁家是大户人家,世代镇守金山卫,到袁寿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袁家的田宅、女眷都在小官镇上。 高希并不推托,先谢了袁寿,然后让平安回去给父母和胡老秀才报个信。 沈度规定高希每天早上辰初时分(7点)必须准时来上课练字,一直练到午初(11点),一共两个时辰。结束后,还要布置家庭作业,明天再来上课时交回,沈度会当场点评。 练字苦不苦?还真有点苦。 第一堂课,啥字也没写。沈度先是认真地教了他握笔的方法,然后让他悬腕提笔,也就是练习悬腕。 悬了一个小时的腕,高希就觉得自己要疯了。不光是手腕酸,而是整条手臂也开始酸涨痛,手臂就开始抖动,越抖越厉害。 此时,沈度会让他休息一下,吃两口茶,然后再继续悬腕。 手臂肌肉的酸涩还在其次,长时间的枯燥造成的心理折磨,才是更要命的。 心里越烦躁,手臂就越容易抖动。 后世练习书法的人,许多人都质疑传统的悬腕练习,认为没用。实际上,不是没用,而是现代人心太浮躁,根本受不了这种需要长久练习的艰苦的训练方法。 中国历史上的大书法家米芾就很推崇悬腕,他认为如果写字时腕部压在纸上,笔端就只有指力而没有臂力了,这样对于字的把控能力就较差。 这一世的高希没练过字,前世作为现代人的高希,只在小学的书法课上描过几天的红,只记得老师说过悬腕,但从没认真练过。 现在沈度让他练,他也是现代人的心里:这有啥用?手腕压着纸,难道就写不出好字? 高希脸上露出的怀疑神色,早被沈度看到。 “好了,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喝口茶。”终于又熬到一次休息的时间。 “希哥儿,是不是认为悬腕没用?” “嗯,”高希倒也诚实,轻轻地应道。 “来,你穿上这件衣服试试看。” 沈度让下人递给他一件宽袍长衫,说道:“若你以后出仕,穿着官袍写文书,是常事,袖管要比这件衣服还要宽大。” 高希穿上长衫,果然袖中大到可以藏物。然后,他抬起笔,发现必须用左手挽住右手的袖口,才能写字,此时只能悬腕书写。 “来,你脱了衣服再试试。” 由于墨迹风干需要一段时间,书写长篇文章时,随着书写文案向左侧延伸,手腕也不可避免地要抬起,否则就会涂抹到未干的文字。 这还只是书写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不会悬腕,会影响到对字的把控能力。 “来,你将你的的姓‘高’,先写一个较大的‘高’,再写一个蝇头小字的‘高’。” 高希虽然现在书法还处在写得极丑的起步阶段,但他自己仍旧可以明显感觉到,写小字的时候较容易控制用笔的力度,而写大字时,越大越难控制用笔,有无处着力、用力不均的感觉,写出来的字形神俱散。 沈度见他写完,也提起笔来,同样写了一大一小两个”高字“。高希一看,居然一模一样,只是大小差别而已。 ”这就是悬腕的重要性,你要多练,越纯熟,你越能更快地提升书写的能力。“ 沈度顿了一顿,又说道:”写字并不只是手臂在动就行的,你的精神要集中,你的心要静。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来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刚才你心烦意乱,就算你的手臂不抖动,也写不出好字。所以,练习悬腕的过程,也是静心的过程,你要好好体悟。“ 终于坚持到下课时分,沈度扔给他一沓描红纸,却并没有说怎么描。这就是今天的家庭作业了。 高希也确实用功,回到袁家,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先将描红作业,仔仔细细地描了。然后,又开始练悬腕,同时注意静心。 第二天交回作业,沈度详细讲解描红中的几个字,然后让他当场再描红一两张纸。 高希悟性也好,很快就能掌握字体的特点和描红中的笔法使用。此时,沈度就会让他继续悬腕练习,大量的描红作业全都带回家做。 下午除了书法作业,他还集中精力背诵四书,以及四书章句和集注。 高希进展神速,一个月后字就有了点样子。沈度也开始延长上课时间,开始给他讲讲四书章句和集注。 每过一段时间,高希还要请个假,回到丁家村向胡老秀才汇报学业。老秀才就猛给他开小灶,同时又捎带上小金鸿、子龙、贵升和高罕。 胡老先生的小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恶补”。小金鸿和丁子龙算是学霸,倒也跟得上,就是苦了贵升和高罕,他俩资质平平,只能咬牙跟着,日日回去挑灯夜战,加倍努力。 丁满堂和丁成远,都对贵升刮目相看,只有丁柳氏心疼到不行。 除了读书、习字,只要袁寿、阎红玉得空,高希就跟着他们练习骑射。 高希最初回回被马匹颠得要散架,回家睡觉浑身生疼。反复拉弓的双臂,也酸疼得几乎抬不起来。 平安呢,心中叫苦不迭。他不用练,但他得时刻跟着高希,所以他得骑马,倒不必练射箭。就这,刚开始照样将他整得七荤八素。 但高希也真是能吃苦,都熬下来了。这让袁寿、阎红玉对他另眼相看,认为结交了一个能文能武的好汉,不再视他为一介文弱书生。 住在袁家,伙食当然也好,高希的身体在骑射练习中日益强壮起来。 有时候三兄弟骑着马去城外练习,绕着护城河纵马飞奔,高希看着这小土城,心生担忧。 高希知道再过七年,到永乐十六年(1418年),来自海上的倭寇将对金山卫发起历史上的第一次进攻,现在不做准备,到时候就惨了。 就现在这个土疙瘩,虽然有护城河,怎么挡得住? 高希在担心城墙挡不敌人的进攻,而有人已经挡不住他的魅力了。 第36章 你说得好,我就不要你跪了 高希住进袁家,首先得了袁母的缘法。 高希人高马大,知书达礼,读书上进,又兼是儿子袁寿的金兰兄弟,袁母很是喜欢。 只是与高希有缘法的,还有一人! 袁寿的胞妹袁纨,年方十六。大家闺秀,平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这日在闺房里听贴身丫环说,大哥的结义兄弟要来家中暂住,倒也未在意。 不日,就有下人传话,说袁母让小姐过去见一见少爷的结义兄弟。 她进得客堂时,只见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正在和袁母、大哥拉家常。 “...伯母,你是不知道,当时大哥听我说让他嘴对嘴救人,人都快死了,他还想东想西,我当时就想揍他...” “呵呵,寿儿很不该,救人怎么可以拖延呢?” 高希正在将初次与袁寿相识的事,说给袁母听,将袁母逗得不住地笑。 不知为何,她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然后略略低了头,走了过去。 “小妹来了,快,来见一下高希,我的结义兄弟。二弟,这是胞妹袁纨。” 高希立马站了起来,向着袁纨深深一揖,口称:“小姐,在下有礼了!” 袁纨也立即上前欠了欠身,也不敢抬头看高希,轻声道了万福:“公子,有礼了!” “嗨,什么小姐、公子的,都是一家人,就叫小妹、二哥得了。”袁寿大大咧咧地说道。 袁母笑起来:“嗯,寿儿说得对,这样才像一家人。” 高希称是,然后大方地看向袁纨,恰好袁纨正悄悄地朝高希打量过来。两人眼神相遇,高希倒没什么,袁纨却感觉自己像做了贼,立即低下了头,两颊也更红了。 高希觉得袁纨挺好看,于是多看了两眼。见她低头、不敢看自己,也只当是明代女子的保守与害羞。 袁寿并没有注意到胞妹有何不同,仍旧兴奋地和袁母说着认识高希那天,心肺复苏术救人、俩人交手比试等事情。 袁母乐管乐,已经将女儿的表情神态全看在眼里。 袁纨也不作声,安静地陪坐在一边,不时偷偷看一看高希。 她平时很少出门,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像高希这样的年轻男子,更别说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听对方说话了。 袁纨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聊什么,她只是不时地偷偷打量一下高希,见他长相俊朗、谈吐大方,更是动了倾慕之心。 这叫啥?典型的一见钟情,或者叫暗恋,近在咫尺的高希却根本不知道。 十六岁的袁纨,情窦初开。 她当然无法像现代女子那样当面直接告白,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向高希暗送秋波:找高希谈论诗文。 一日,高希练字乏了,在院中练习一会儿俯卧撑、高抬腿啥的,活动一下筋骨。 袁纨走了过来。 “二哥,你这是练的啥动作,好古怪啊......” 高希见袁纨来了,停止了练习,说道:“哦,小妹来了。读书累了,到院子里来活动一下。刚才两个动作是俯卧撑和高抬腿。呵呵,你要不要试试。” “二哥说笑了,女人家趴在地上撑上撑下,又蹦又跳的,那要被别人笑话死了。”袁纨道。 高希看到袁纨手上拿着一本《漱玉集》,便问道:“小妹也喜欢李清照的诗词吗?” 不等袁纨回答,高希朗声念道: “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想不到二哥也喜欢读易安居士的词。不过,我更喜欢她的诗。” “这是何故?”高希问道。 “她的词固然是好的,只是太多记述她对故国的思念,和离乱生活的痛苦。我觉得,格局小了一些。” 高希来了兴趣,问道:“那二妹欣赏怎样的女子呢?” “红线女。我这辈子,看来注定只能做一个普通人家的文弱女子。若有朝一日,也能做一回红线女那样的忠心侠女,倒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了。”袁纨的眼里闪烁着期冀的光芒。 红线女,是唐代的一位传奇女侠。在唐朝袁郊编写的传奇小说集《甘泽谣》中,就有《红线传》讲述她的故事。 红线女本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内记室,也就是协助处理文书的婢女。实际上,她身怀绝技。 是夜,她悄悄潜入天雄节度使田承嗣的卧室,盗取了枕边的锦盒。半个晚上就往返七百里,从容回到薛氏家中。 薛嵩第二天将金盒奉还,田承嗣大惊,知道有人取他人头如探囊取物,遂灭了吞并薛嵩地盘的想法。 红线女既解了主人的忧患,也避免了一场战争。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袁纨吟出了《红线传》中冷朝阳写的这首诗。 继而又道:“二哥,这首诗虽然说出了红线女的超凡脱尘,但我觉得还远远不够。” “怎么说?” “和忠肝义胆、为主人解忧相比,能够化解一场战争,让百姓免遭生灵涂炭,才是红线女最侠骨柔情之所在,这才是大忠大义!”袁纨的声音很柔软,但见解却令高希刮目相看。 “那你应该也喜欢这首词,你听听看......”高希念道: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袁纨听了,立即说道:“二哥,这是哪位女子的大作,大气磅礴、豪情万丈,绝不输给须眉男子。” “这首词的作者叫秋瑾,是某朝的一位奇女子。当时的朝廷昏昧不堪,对内搞得民不聊生,对外签定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我大汉族眼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这位秋瑾,就是当时众多救亡图存的义士之一。”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袁纨细细品味着秋瑾的情感,又问道:“这是哪朝之事?如此佳作,怎么从未听说过?” “哦......这...这...我也忘了在哪里看到的,只知道她最后为国捐躯。”高希当然不能说,这是发生在几百年后清朝末年的事情,只能敷衍了事。 “那她还有好诗词吗?你记得多少,能再念几首给我听听吗?” “好好好,让我想想...” 有了共同话题,两人越聊越投机。 袁纨情不自禁接触高希,高希与她相谈甚欢,这一切袁母都知道,她也早看懂了女儿家的心思。 袁母思忖,高希虽然是民户子弟,世代务农,听袁寿说家中也并不富裕,但好在家世清白,如今又是沈翰林的爱徒,前途不可限量,更兼模样周正。 她见高希在男女大防上,同样循规蹈矩,也就越发看重高希。 但是每每看到女儿和高希畅谈诗文的场面,她的脸上又会露出一丝忧愁之色。 高希呢?虽然这段时间和袁纨时不时聊聊诗词上的事,但他的心思全在来年的春试,一时未解少女的春心,倒像是一块木头! 第37章 全是鬼画符 高希只记得史书上的倭寇了,却忘了中国也自产海盗,或者叫岛寇。 倭寇还没来,中国自家的海盗先来了! 张三根,就是一个海盗头子。 乍看之下,五十多岁的张三根,看起来并不像海盗,却更像一个在海边长期生活的普通农民或渔民。 粗糙的皮肤、眼角清晰的皱纹,肤色比普通人更黝黑一些,一切都像是长期户外劳作留下的印迹。只是他的眼神,隐隐露出一丝凶狠和杀机。 此时,他正在小官镇中心的街道上,慢慢悠悠地逛着,就像后世外出观光的游客一样自在。两个同样扮作普通路人的手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实则是他的秘密随护。 张三根也是松江府人,华亭是他的故乡,只不过“身为松江人”,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元末,世道不堪。他十几岁就投奔了抗击元朝的浙东农民起义首领方国珍。 可是方国珍并非做大事之人,性格犹豫不决、首鼠两端。只要封官、送银子,你招降、我就降。没了好处,继续反。 此时朱元璋气势渐成,有些明智的方国珍部下就屡次劝其早下决心,归附朱元璋,他总是迁延不决。 到了吴元年(1367年),朱元璋打到杭州他家门口。 方国珍一面加紧将金银珠宝运往海外,一方面又命人加紧修造船只,准备一旦战败,就赶紧逃往海上重操旧业,做他的海盗营生。 张三根就是当年受命运送金银珠宝的普通兵士之一,以擅使两把大刀闻名,在沿海一带小有名声,被称为“双刀张”。 方国珍果然兵败,只能避难海上。朱元璋招降,许以官禄,他又降了。七年后终于死了,估计是后悔“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双刀张”张三根这些方国珍的余党残部,倒很坚定,反正不降明,安心做起了海盗。 海上的日子倒也逍遥。张三根在几十年里,从一个小小的兵士,混成了这帮海盗中的二把手。 别看他们是海盗,他们的船舰、武器,并不比大明沿海的那些卫所差多少。 就说这金山卫吧,全部的海上家当也就是十艘寻常巡海船,每条船上大约各有一百名旗军。 在海外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张三根直接指挥的海盗船队的船只数就超过金山卫。 张三根这帮海盗主营业务是什么?抢劫朝廷走海路的漕运船只,单独或和倭寇联手袭击大明与各国朝贡贸易的的商船,瞅机会袭扰东南沿海诸地,其中当然也包括华亭县,抢夺当地财物,甚至包括人口。 这也正是明廷在小官镇筑金山卫卫城的初衷:抗倭。更准确地说,是抗击海盗,包括中国和日本的海盗。 这次抢劫小官镇,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劫掠计划,然而他们还是做了事先的周密部署。 数日前,这帮海盗分作数股,有些扮作客商,有些扮作平民,混入城内。潜入城中的人数,居然多达一百余人。 他们已经在在小官镇各处踩点,确定要抢夺的目标,包括布庄、当铺、盐行、大户人家等,还悄悄做了不起眼的暗记。 此时悠闲逛街的张三根,只是因为自己也是曾经的松江府人,已经有二十来年没有回过故乡,“出差”到此聆听乡音,权作故地重游和劫掠开始前的放松罢了。 对于曾经的家乡,他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夜色终于降临,小官镇在黑夜中沉睡,偶尔传来深巷中的一两声犬吠和更鼓之声。 突然,城中心数条街道火起,城东北的文庙、粮仓一带也有火起,继而城南定南桥一带、城西盐行方向亦有火起。 小官镇并不大,此时值守在城东墙头上的百户阎红玉放眼望去,靠近卫所营地的粮仓等几处要紧地方,火势明显,都已经火光冲天了。 阎红玉叫声不好:“快,火速去告知李千户并左、右、后三所的千户,派人前往各处灭火。” 领命的几个小校刚准备走,又被他叫住:“等一下,城内同时多处失火,定有异常,对李千户说,要留出人手以备万一。”几个小校得令而去。 他自己则亲自带着一拨人马,向着粮仓方向冲去。 不一会儿,城内衙署中的几个值守差役,还有城内各卫所派出的兵士,开始前往各处救火。 被惊醒的小民、商家也纷纷拿着锅碗瓢盆,有的从自家井中取水,有的从就近的河道中提水,还有的从火中抢搬各种物什。 救火声、叫人声、哭喊声......乱成一片。 这些不约而同的火灾,都是潜伏在城中的张三根一伙儿所为。此时,这伙盗贼穿上了夜行衣,飞檐走壁,分作几股,开始前往城中几片做了大量暗记的区域实施劫掠。 起火的区域,只不过是他们吸引官民注意,分散城中守卫兵力、用于声东击西的引子罢了。 此时,张三根也身着夜行衣,手握两柄大刀,亲自带着一队盗贼,向城中关帝庙一带急行。 这一带大户、富户、商贾最是云集,正是他们眼中的“大肥肉”,而袁家正在其中。 袁宅。 袁家并不算有钱的大户人家,却也是高宅大院。虽然关帝庙这一带没有火情,但城内救火的喧嚣声,还是惊醒了袁寿一家人。 袁母、袁纨并一众仆妇、长随、家丁等,此时都胡乱披着睡衣,惊慌不定地陆续来到院中站定,均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袁寿全副武装,走了出来,走到袁母跟前说道:“姆妈,小妹,请回屋歇息,让我出去看看情况如何。” 嘭嘭嘭,剧烈的敲门声响起,有家仆正准备前去开门。 “站住,不准开门!”袁寿在断喝的同时,听到还有一个声音与他同时喝斥。 袁寿与院中众人寻循声看去,却是在墙头上站着的高希。 不知何时,他已经穿上了那身青布衫裤,还将袖管、裤管扎了起来,手中拿着弓、背上背着箭筒,腰间佩着跨刀。 借着微弱的夜色,大家看到了一个满身英气的高希。 一边的袁纨,一时之间竟忘了外面的危险,看着高希有些痴了。幸好是夜里,也无人在意,她只觉得自己两颊微烫。 袁寿正想问高希话,只见高希搭弓就向门外射出一箭。 扑通,门外有人倒地,剧烈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第38章“假私济公” 高希一箭射去,只听得“扑通”一声,大门外的胡乱敲门声没了,有人被他射倒了。 高希左右打量了一下院外的情况,然后敏捷地踩着梯子,几步就下了高墙,过来说道:“城内有强盗!” “啊!”院中人等听了,一时慌乱不已。 袁寿问道:“二弟,你怎么......” “大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是卫所旗官,赶快去营地看看,搬救兵来,这里交给我!”高希说道。 “可这里......”袁寿迟疑。 “我刚才已经看了,似乎有不少穿着夜行衣的盗贼正往这边来。门外那个,估计是跑得快,先过来了,已经被放倒。你放心,我有办法守住这里。你去了营地,赶快派人来救!” “好!”袁寿不再多说,伸出一只手和高希紧紧地握了一下。 “从后门走!” “好!” 袁寿从后门策马离去。此时,袁家父子,一个远在松江府城守御中所,一个刚走,去城内救火、搬救兵。剩下的男人皆是家丁、长随、仆佣。 现在能够主事的,只有高希了。 “家里的男人赶快都去拿一件趁手的兵器,没有兵器,铁棍、木铲、菜刀都行,拿好了,守在院内,靠紧墙根。女人赶快回屋,将门关上,熄灯。若没有我的命令,打死也不能开门。”高希沉着地下令。 袁母见高希沉着冷静,心绪也安稳了一些:“希哥儿,你小心!”然后,带着女儿袁纨和几个仆妇转身回屋,关了房门、熄了灯。 不一会儿,袁纨却收拾利索,走出了房门。 “二哥,有何吩咐只管说,我和你一起守着。”高希没想到平时看着文弱不堪的袁纨,关键时刻却有如此勇气。看得出她害怕,却也带着几分兴奋。 “嗯,不用怕,我们能守住,盗贼进不来。你拿着这个。”高希顺手拿起一根木棍交给她,又叫了两个家丁护着她,躲到了一侧的墙根下。 高希再次爬上屋顶最高处,向城内几处失火处看去,只见人马往来,显然是军民们正忙于救火。 然而不远处,有不少黑衣人正在破门闯入一些大户人家、店铺,然后抢夺财物而出,标准的“趁火打劫”。 “不好,”高希心中暗道,这些都是强盗,且有预谋,城内的火灾多半是他们的调虎离山计。如今这附近的民宅,没有火情,根本就不会有卫所的兵士前来。 “快去将家中的油料取来,再将能引火的杂物一并搬到院中来,快!”高希对院内诸人喊道,众人又手忙脚乱地朝院中堆杂物。 “生火,”高希命令众人赶快生火,“火越大越好,但不能烧了屋子。火光越大,越能让外面的人看到就越好。听明白了吗?” 众人虽然不明其意,但还是照做吧。此时除了高希,都已经六神无主了。 “将这些油料都泼到墙上去,快,越多越好!” 众人照办,几个家丁立即搬梯子的搬梯子,泼油的泼油。所幸,除了刚才那个被高希放倒的倒霉蛋,盗贼一时还没有抢到袁家这边。 “都听好了,任何人叫门、撞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门,给我死守住!如果有人想爬墙进来,立刻给我打死!听到了吗?”高希厉声说道。 众男丁神情紧张,赶紧将油料泼完。然后,引燃院中杂物后,各自拿着棍棒藏在墙角下。 终于有一股盗贼冲了过来,发现了死在袁家门口的那个倒霉蛋。 “大哥,有兄弟死在这里了!”一贼叫嚷道。 “他娘的,只有我们杀人的,哪里有被人杀的!给我冲进去!” 有强盗看到了袁宅大门旁的暗记,于是更加拼命地拍门、撞门,另有海盗已经开始盘算翻墙了。 袁家的大门倒是结实,这伙盗贼只是拿着大刀,一时单靠肉身无法冲开大门。 “尔等贼人听着,想活命的,就赶快滚蛋,否则刀剑无眼!”高希躲在高处一山墙后,居高临下地喊话。 众贼摇头晃脑地找了半天,天又黑,也没看到喊话的人在哪里。 “他奶奶的,想活命就赶快开门,否则......”一贼人没想到居然被人喊话滚蛋,气得就要回骂,却只听到“嗖”的一声,暗叫不好,已经被射穿了咽喉,直接倒地。 高希怎么就成了神射手了?他放出的这一道冷箭,纯属瞎猫碰到死耗子,真的如他曾经对小金鸿说的,是“运气好”。 众贼一看:什么,还没抢到财宝,被抢的人先放倒了两个!给我攻! 于是,有人向墙头扔飞索。只是不对啊,扔出去的飞索居然好多没挂住墙头。 有盗贼两人或三人一组,用飞托的方式,想直接将人扔到高墙上去。不想被扔上去的人,脚才沾到高墙,就惊叫起来,“啊哟,有油!”话音未落,身体已经失控坠向地面。 坠到墙外的,摔个半死。摔到墙内的,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众家丁、仆佣,一涌而上,乱棍打死。 海盗们越发气急,没想到这间民宅,居然比攻城还难。 虽然在高墙上泼洒了油料,但毕竟匆促还是有未泼到的地方,就有海盗勾住飞索,快速爬上高墙。 墙内众人此时只能壮起胆子,将可以拿到的物什,拼命扔向已经爬上墙的强盗。 菜刀、木棍、石头、凳子、油料、火把,能招呼的东西,都招呼了过去。 高希则在不远处,时不时地放冷箭,命中的概率虽然不高,但还是射中几个。这给进攻的盗贼,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他们越发焦虑起来。 连袁纨都鼓起勇气,拿着木棍冲了上去,和几个家丁一起打倒了一个翻进来的强盗。 躲在一边的仆妇一看,我家小姐都上阵了,也来了勇气。有两三个原本躲在房里的干粗活的妈子大吼一声,也冲出来帮忙。 她们怀抱大小碗碟,拼命地扔向翻墙的盗贼,黑夜中的命中率居然不低,好些个直接砸中了强盗的脑袋。 袁家众人齐心协力,打跑了第一波进攻的强盗。但站在高墙上的高希看得清楚,正有更多的盗贼向关帝庙这一带涌来,必须想办法吸引城内救火官兵的注意才行,死守不是办法。 他跳下墙头,叫来平安:“去准备马匹,在后门等着我!”平安去了。 高希又叫过袁纨:“小妹,盗贼挺多,死守不是办法。我现在要出去和他们周旋,这里要由你来守住,我让平安帮着你。” “我...二哥...我怕...”袁纨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平时也想当一回红线女那样的侠女,但真到了刀剑相加的时候,怎么可能不怕! 刚才,只不过是因为有高希这个主心骨在,她才鼓足勇气挥动粉拳上阵。此时,突然要她临阵做主帅,还是将她吓了一跳。 “你放心,我就在附近。我出去后,势必会吸引这帮盗贼的注意,他们攻击的势头会放缓,你和平安照着我刚才的法子死守住就行了,知道吗?”高希说话间,用力地握了握袁纨的手。 “记住,千万不能开门!”高希再次叮嘱了一遍。 袁纨点着头,手心都是汗,手还有些发抖,但高希的手很有力量和温度,让她稍稍定下心来。 袁纨虽然怕,但生死存亡之际,也顾得了许多,只能硬着头皮上。 高希的一握,似乎也给了她勇气。她定了定神,然后说道:“来人,给我拿一把椅子,放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坐着,和大家一起守在这里”。 众仆妇、家丁一看,大小姐居然临危不惧,坐镇指挥,心中暗道:果然是将门之后,有胆有识。众人皆精神大振,各司其职,守住自己的位置。 “平安,你跟我走!”高希拉着平安到了后门,说道:“我现在要骑马冲出去放火,引来官兵。你在这里,要守护好小姐,等我回来。若我回不来,你也要死守住这里,直到官兵、我大哥和三弟来才能开门,懂吗?” “少爷,你一定要回来!”平安已经有点哽咽了。 “我还没死呢,你哭个毛啊!开门!”高希厉声喝道。 说完,高希一手抓着好几枝火把,一手抓住缰绳,一纵身便策马冲了出去。 第39章 假作真时“真亦真” 高希一冲上街道,立即在袁家附近的街巷策马狂奔。 一边奔,一边将手中的火把不断地扔向街道两边各种易燃物。不一会儿,高希跑过的几条街,都有了不小的火光。 扔光了火把,他继续在街上狂奔,并放声大喊:“金山卫指挥司同知候端在此,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在此......” 侯端是谁?高希只记得侯端是金山卫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抗倭名将,其父为山东抗倭名将侯贞原。 事实上,侯端也确实是现任的金山卫指挥司同知。史书上记载,说侯端擅长骑射、武艺高强,勇武过人,曾经徒手杀虎,而且可以一手举起衙门前的石狮,且能再行走十多步。 而且此人也是一员具有远大军事眼光的优秀将领。他在三年前,也是永乐四年(1406年),才到金山卫这里任指挥司同知,但一到任就组织军民加固城墙,加宽加深护城河。 此时的侯端,在当地军民中的声望颇高,但是否也在这帮强盗之中有些威名就不知道了。 高希此时只能碰运气,冒充侯端,无非就是要借他的名头,吓一吓这帮强盗! 反正,扯虎皮、拉大旗,心理上先镇住这帮强盗再说! “双刀张”张三根原本很得意自己的声东击西之计。 他安排了几股盗贼,在城各处放火,将城中的兵力吸引过去,分散到镇中心、粮仓等各紧要之地。 另有一部分盗贼则换上夜行服,带着一众强盗趁乱奔向无火情的区域,直闯那些有暗记的商铺和大户人家实施抢劫。 没想到才抢了没几家,附近的几条街都起了火,这不是招官兵来吗? 便有一小喽啰来报,说有一小将策马狂奔,到处放火,还大叫自称是“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 “侯端?”双刀张当然知道侯端是谁,只觉得奇怪。事先的消息是,侯端应该常驻在松江守御中千户所,率五个营镇守,远在松江府城内。怎么会神兵天降,这么快出现在金山卫卫城之中? 双刀张心里不耐烦,嘴里骂骂咧咧:“伊娘的,老子打个小劫也如此不得痛快,去看看!” 他手握双刀刚冲到离袁宅不远的街道,只见远处一员小将,正迎面策马呼啸而来,气势非凡。 借着火光,双刀张隐隐看到,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侯端今年二十二岁,高希今年十八岁,年龄相若,两人都人高马大。再加上高希苦练了几个月的骑射,以及袁母悉心饮食,此时身高一米八五的高希骑在马背上,全然是一员威猛的武将。 古代没有照相术,也没人见过侯端。这帮海盗只知道侯端是一员年轻的猛将,此时金山卫卫城抗倭事件还没有发生,但徒手杀虎、单手举石狮的事情,早已如雷贯耳。 指挥司同知属于卫所最高领导团队成员之一。最上面是卫指挥使一名(正三品),然后是从三品的指挥使同知两名,再下来还有四名指挥佥事(正四品)。 侯端相当于金山卫仅有的两名副职领导之一,而他主抓练兵。其练兵之严格,早被各所官兵熟知,袭扰江南的海盗们当然早闻其大名。 但眼前这个“侯端”有点可疑,为何会单枪匹马一人出现在此?他的兵呢?但也许,艺高胆大,侯端自己先单枪匹马地杀过来了呢! 实际上,到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年),金山卫首次遇倭寇侵袭时,侯端确实孤身一人杀进城中,与倭寇展开巷战,造成倭寇巨大伤亡。倭寇后来听闻侯端大名,闻之胆寒。 此时的情状,哪里还容双刀张细想,他只能在心里痛骂手下的细作:怎么做的情报工作?这么一员猛将冲到这里,就算只有他一个人,抢劫还怎么抢、怎么劫,伊娘的! “快,耐伊做特(做了他),上!”双刀张情急之中居然带出了松江家乡话,好些小喽啰没听懂前半句,只听懂了最后的那个字,上! 众盗贼略一迟疑,高希骑在马上已经轰隆隆冲将过来。 双刀张只听得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的左耳飞了过去,惊出他一声冷汗。 一帮海盗惊魂未定,高希的冷箭又一枝枝地放出来,却毫无章法。 高希练箭也没多久,一是臂力尚弱,二是骑射要求更高,结果射出的箭夭,时强时弱、时准时乱。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有倒霉的小喽啰被射死、射伤的。 黑夜中,众人也看不清高希的真实水平,只觉得不时有冷箭射来,吓得一身身的出冷汗,也不知道往哪里躲才好。 “干了他,上!”双刀张终于冷静下来,操起了官话。 作为“双刀张”,张三根很想提着双刀和高希面对面干上一仗。但现在高希在马上,他们这帮盗贼除了手中的刀,再无其他趁手的可以压制高希的兵器。怎么进攻? 不用他们进攻,街巷并不宽敞,没等他们冲向高希,高希已经骑着马冲向他们了。 他们没有箭,只带了刀。看到高头大马冲过来,只能乱挥。 高希则勇往直前,并不惧乱刀。好在马的奔跑速度极快,众海盗一看,只能远远地就闪开。闪躲慢的,直接被高希冲得人仰马翻,有的直接就被马蹄踩中,当场报销。。 有两个“聪明的”盗贼,居然在一人一边拉住飞索,想将飞索变成绊马索。高希则更神勇,纵马一跃而过,顺手将弓把猛力一挥,直接将其中一个盗贼击倒在地。 “双刀张”的双刀在手,完全无用,恨得他牙根生疼! 袁府一带火势渐旺,远远地见有军民向这边跑来救火,双刀张和盗贼们又被高希的来回冲撞和放箭,搞得魂不守舍,不敢再恋战。 双刀张虽然很不想承认这次劫掠失败,但形势比人强。此时,他也只能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声,是盗匪们的暗语:撤! 于是,一众海盗快速向城东南方向退去。 袁宅。 院内众人时不时听到高希大喊的声音,“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在此!”众人也顾不上理解高希是何用意,已经有一批新的盗贼爬上了自家墙头。 “给我狠狠地打!”这次是袁纨发出的命令,虽然柔弱,却很果断。 平安取代了高希,爬上高墙,掩藏在了山墙后,一面密切注视街道上盗贼的情况,一面将石子等杂物,扔向爬上墙头的盗贼。 院内掩身在墙角等处的家丁、仆妇,一起击退了一伙又一伙盗贼,彼此也有了信心。 此时,只要看到有盗贼爬上墙头,立即就有无数的家什杂物飞过去。 更有几个勇敢的家丁,不知道从哪里寻来几根长竹杆,直接躲藏在墙根下,只要有人上墙,立即疯狂击打。 袁家众人的坚决抵抗,打得外面的盗贼气得直跳脚。 一贼喊道:“我等只为求财,若再不开门,杀将进去,必将你们杀尽!” “你若能杀进来,只管进来,何须废话!”袁纨高声应道。 “啊呀,原来是一位小娘子啊!兄弟们,杀进去,抢了美人回去痛快痛快!” 众贼兴奋起来,正准备召唤更多的人手进攻,只听得不远处传来尖厉的啸叫声,只能惋惜地瞪了瞪袁家大门,无奈向城东南退出。 撤退前,还不忘了将所有手中的火把扔进了袁家大院中...... 不会儿,袁寿带着十来个军士终于回来了。 家丁开了门,袁纨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了,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家少爷人呢?”袁寿问平安。 “我家少爷一个人骑着马、背着弓冲出门去,和那伙强盗厮杀了一阵,然后追着那伙强盗,往东南方向去了。他还一直高喊‘吾乃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是也’。”平安答道。 “这高希,不要命了吗?” 袁寿留下两个兵士,带着一班人马立即往东南方向追去。 第40章 大明宝钞,暗渡陈仓 此时的高希,箭筒早空了。 他只能将弓背上,又从一个被撞飞的强盗手上夺了一把刀,就这么在后面追赶这伙强盗。 他骑着马当然可以很快追上,无奈一是箭射光了,二是毕竟武艺不精。他这一路之所以能够让群盗恐慌,无非是黑夜里这伙强盗们不知道高希的真实水平,高希还自称是金山卫的猛将侯端。 最重要的是高希胆识过人,豪气冲天,敢一个人来骑马来回冲撞一伙强人。这么威猛的行事风格,更让强盗们相信,他就是猛将侯端。 众贼当然不笨,双刀张边退边吹出几声口哨,以分作几股向不同方向退去。从撤退手法和队形来看,很有章法,并未见仓惶逃窜的迹象。 高希一路毫不犹豫,只盯着吹哨子的双刀张追赶。高希认定:这些小喽啰都听你的,那你肯定大小是个头领。 他一边追一边仍旧不停大喊:“金山卫指挥使同知侯端在此,还不投降!” 双刀张心里那叫一个气啊:好吧,我精心策划的一场抢劫行动,就被你小子给搅了,你还不依不饶,怎么,连条活路也不给吗? 问题是,他现在又只能隐忍,不能和高希恋战,赶快逃出城去才是上策。否则官兵一到,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他哪果知道高希只是一个才练骑射几个月的混小子,此时只要七八人一拥而上,就能结果了高希。他若知道,他肯定回身就干,何至于忍气吞声! 只是高希的勇猛,哪里像一个新手。现在的双刀张,一心只想如何快些安全逃出城去才好。 这时有两股强盗已经分别冲到东门和南门,将相当一部分守城官兵的力量吸引到了东门和南门,众贼和守门将士混战。得到消息的城内卫所将校,陆续赶往增援。 双刀张被众贼护卫着,直奔城中的小官港,反而躲过了城内官兵的注意。 双刀张一伙的身后,只有高希单枪匹马,紧追不舍。 小官港是卫城内的一处货运码头,从钱塘港进出的货物,可以在外港换船后,直接开进城内,在此停靠。而内陆的客货商船,则可以经由城西北的新运盐河进出内地的河道,前往苏浙等地,或驶入长江通达全国。 不过内地的客货商船驶入小官镇后,一般都喜欢泊在城北河仓附近的河道码头,因为那边才是商家集中的地带,便于交易。只有海外贸易的货船才会停靠在小官港,平时船只并不多。 此时的小官港一片平静,只有一艘卫所的官船停在那里。 双刀张等贼人一到,船中立即奔出数人,一人道:“大哥,怎么?出事了?”原来是这帮海盗假扮的官船,是事先备下的退路。 “别提了,这单买卖没做成,被人搅了!”张三根愤愤地说道。 “是谁?”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给我换了衣服......”那人递上一套卫所兵士的军服。 “兀那贼子,想逃不成?”身后又响起高希的声音。 “啊呀呀,欺人太甚!侯端,老夫今天与你拼了!”双刀张的衣服才换一半,也顾不上许多了,直接就拖着一半的衣服,两手举着两把钢刀凶神恶煞般地冲了过来。 这一个晚上都是高希骑着马追着双刀张,他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顾忌有官兵追上来,他早就要回身揍高希了。 现在已经逃到小官港码头,离出城的水门不足四五里。此刻,这里都是他的人,暂时也没有官兵会注意到这里,他有了片刻喘息之机,因此再无隐忍高希的必要,遂连衣服都没换好,直接回身不管不顾地杀将过来。 高希反而轻敌了,他没想到当了一个晚上缩头乌龟的双刀张,居然暴起回击。 等他反应过来要提刀抵挡时,双刀张已经杀到马前。他并没有砍向高希,高希在马上,太高了,而是直接横刀扫向马蹄。 双刀张想的是:只要将马砍翻,就算打不过这小子,他追我也难了。 那马儿也是一惊,纵身上跃想避开刀锋,但到底还是晚了一点,虽然没被砍掉马蹄,但还是被刀锋沾到了。 马儿吃疼,狂嘶一声,前身高高跃起,将高希掀落马下。 双刀张大喜:“好你个侯端,欺我太甚,看刀!”两柄双刀就向高希直直地砍了下来。 高希只觉得寒风阵阵,心一凉:完了!双眼一闭,只能就死。 只听得“当当”两声,双刀张只觉得双臂发麻,虎口震得生疼,他两手已然握不住双刀,直接脱手。原来不知道从哪里射来两支铁箭,直接将砍向双刀张的两把双刀震飞。 双刀张直接就懵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高手,直接两箭就可以射飞他自鸣得意的两柄大刀。 双刀张和高希俱是一惊,然后不约而同地四下张望,看看这箭是何处而来。 只听得“嗖”,又是一箭,只不过这一箭是普通羽箭,劲道也比刚才差得远,但张三根在惊慌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避。 “噗,”一声闷响,箭头没入了他的左肩。 高希一看,原来是袁寿带着一班人马杀了过来,刚才那一箭正是他射的。 “快上船,快上船!”众贼慌乱不堪,扶着双刀张踉踉跄跄跳上贼船,好几小个喽啰还未来得及登船,直接被袁寿等众军士射翻,去了西天。 伪装的官船,向东南水门仓惶驶去。 “快,快去水门阻击,别让他们跑了!”高希嚷道。 “不用担心,除非他们知道出城的口令,否则一条假官船,几身假军服,他们出不了水门。”袁寿说道。 “不好!” “怎么不好了?” “城内还有几处水门?”高希问道。 “只有西北方向新运盐河,还有这东南方向往青龙江而去,有两处可供行船的出城水门。” “没有其他水门了?不能行船的,有没有?”高希急切地问道。 “有,离此最近的水门也在东南方向,离青龙港水门也不远。” “快,我们就去那个水门!” 双刀坐在伪装的官船内,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完美无缺乏的劫掠计划,怎么会如此一败涂地! “大哥,这官船出不了城,咱们得从东南水门出去。那边已经有兄弟在等着了!” “唉,原来这官船、水门都只是留下的后路,想不到如今全都用上了。生意没做成,还送上了这么多兄弟的性命,唉!”他连声哀叹。 “大哥,别多想了,先逃出城去要紧。” 双刀张咣当一声,将双刀扔在了甲板上,无奈地点点头。 众贼在离东南水门不远处,就弃船而去,向东城墙的一处水门奔去。假冒的官船则被放了火,顺流而下,慢慢地飘向东南水门,又引起水门守卫官兵的一阵慌乱。 直到看到了前方水门,双刀张才松了一口气。 此处的水门木栅,其水下部分已经被他们在几天前拆去,现在只要泅水过去,就可以逃出升天了。 “嗖嗖嗖”,黑暗中又是数箭射来,张三根身边的喽啰又被放倒几个。 “吾乃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是也,还不束手就擒!”又是高希的声音。 “吾乃金山卫前千户所旗官袁寿是也,哪里逃!”袁寿的威猛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 双刀张一看,正是刚才射中他的那员威风凛凛的小将。他以为前面的那两枝铁箭也是袁寿射的,此时心里慌得一比。 剩下的几个喽啰却也忠心,不顾一切地冲向高希和袁寿,只求同归于尽。 另有两个喽啰则拼命地拉着双刀张,将他向河里推:“大哥,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兄弟,我不能扔下你们......” “扑通,”双刀张还是被手下推入了河中。 在黑暗而冰冷的河水中,他忍着身上的箭伤之痛,终于吃力地从水门的木栅栏下游出了城去。 他心有不甘,最后冲着高希站着的方向努力喊道:“侯端...老子...记住你了...我会回来的!” 高希朗声喊道:“有强盗,快放箭!” 第41章 王二姐买衣记之进城 高希和袁寿大喊“放箭”,城上的士兵也听到了城下水门的动静,但十米高的城墙,再加上夜色的掩护,即便知道下方有人偷渡水门,却也无可奈何。 城墙上众兵士只能朝着水中胡乱放箭,有个屁用! 待到阎红玉带着一哨人马赶到时,双刀张已经没了踪影。 阎红玉远远地看到有两人背弓持刀立于江边,到了跟前没仔细辩认就跳下马,冲着其中一个单腿下拜:“侯将军在上,末将金山卫前所百户阎红玉拜见。” “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啊?怎么是你,二哥?啊,大哥也在这里.....”阎红玉听到黑夜中高希的声音,才知道是两位结义兄长。 “我正要问你呢,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高希也诧异。 “有兵士来报,说有一名猛将,一路大喊‘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在此’,我们副千户大人就命我赶来了!” “哈哈,是我的疑兵之计,侯将军此时怎么会在这里!”高希笑道。 “我来追你的路上,城里军民已经在传,说侯将军神兵天降,单枪匹马,杀得贼人仓惶逃散,不想原来是二弟啊!”袁寿说道。 “唉,无奈那伙强盗从这水门溜走了!” 天渐亮。 城内着火处甚多,但只有城中心一带的火势较大,军民奋力救火,天亮时分火势才被扑灭。不少商铺损失惨重,铺面被烧得惨不忍睹,还有正在睡梦中的伙计人等,被大火活活烧死。 那些离袁宅较远的民宅,被标了暗记的人家,有的被抢去不少财宝,有的因为抵抗不从,也有被害了性命的。 反倒是袁家所在的附近区域,被高希扔了火把的那几条街,也引发了一些火灾,成功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及时来救。 火救下了,几乎没有人家被强盗害了性命,总体上财产损失也不大。这估计和部分盗贼集中兵力强攻袁宅也有关系。 高希和袁寿牵着马,终于回到了袁宅。 俩人进了院子,平安最先看到高希,激动地大叫:“少爷,你,你,你总算回来了!” 他又冲院里大叫,“两位少爷回来了!两位少爷回来了!” 院里的仆妇、家丁人等听到喊声,陆续出来,聚在院子里。 高希看到袁母、袁纨、平安都无事,长舒了一口气。 袁寿也是一样,看到母亲和胞妹安好,悬了一夜心才安定下来。 劫后余生,虽说没有伤亡,也没有什么财产损失,但众人一想到昨晚和那些拼命想冲进来的强盗拼斗,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现在越想越后怕,不少仆妇,甚至一些家丁都轻声呜咽起来。 “寿儿,昨晚若没有希哥儿在此...唉...真能把人吓死。这家里的人啊......都难保了。”袁母也啜泣起来。 高希向袁母施了一礼,然后又回身向袁寿深施一礼:“大哥,昨夜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袁寿有些纳闷。 “对啊,昨晚在小官港,如果不是你及时射出三箭,我现在早去见阎王了。” “三箭?我只射了一箭......” “好了,好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袁母见兄弟两人一起击退贼人,关系更近一步,更加高兴,也不再啜泣了。 高希也不再理会袁寿的疑问。他走到袁纨跟前,也深施一礼说道:“小妹平时看似弱质女流,不想昨夜方显巾帼本色。” 然后,他又略向前靠了靠,小声调侃道:“离红线女不远了,加油!” 袁纨见高希当着众人,也敢表现得如此亲昵,顿时羞红了脸:“二哥说笑了。” “啊呀,二哥,你受伤了。”袁纨突然看着高希惊叫起来。 大家一看,这才注意到高希的那身青布衫裤早就被割破多处,手臂和大腿处有好几处刀伤。可能时间太久了,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 高希自己一晚上精神高度紧张,又是射箭、又是放火、又是策马狂奔、又是冲撞追赶强盗,他都没注意到自己受了伤。 还好都是些皮外伤,伤势也不重,只是现在他感觉有些痛。 高希上了药,又嘱咐平安去沈宅向沈度告假,这才觉得疲惫不堪,连那身破烂衫裤也没来得及脱,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小官镇被一伙强盗夜袭的事儿,立即由小官镇向四乡八村快速扩散。 松江前所副千户李毅,半夜被阎红玉派来的小校惊醒,才知道城里出了大事。折腾了一晚,前所负责的四门守卫没出事。 此时他已经写好了呈状(明朝都司卫所系统由下向上报告情况的公文),快马加鞭送往驻扎在松江府城内的金山卫松江守御中所,金山卫指挥使西贵在那里办公。 从金山卫卫城小官镇到松江府城内的守御中所,大约八十里地。送信的小校不敢停留,中途在驿站连换了两次马,只用了约半个时辰,就将紧急呈状送到了西贵的案头。 自明太祖朱元璋颁布海禁政策,东南沿海大量世代以海为生的渔民就丢了饭碗。迫于生计,有些人就成了海盗。他们和方国珍、张士诚等不肯归附的余党残部,以及倭寇相勾结,不时侵扰大明国沿岸省份。 永乐皇帝上台后,大力推行朝贡贸易。为保海路通畅安全,郑和下西洋时,顺便也狠狠地清理了一下海盗问题。 最出名一次是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时,捉住了困扰大明多年的海盗头子陈祖义,押回应天府,然后枭首示众。 自此,东南沿海的海上盗患缓解了许多。近年来,直接进入沿海城镇打劫的事件,也少了许多。 作为金山卫第一把手,西贵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海盗敢冲到他的地盘上来打劫,打劫的地方还是金山卫的卫城。 现在卫城里还驻扎着金山卫左、右、前、后四个千户所,下辖约四十个百户所。 更气人的是,这帮海盗烧杀抢夺之后,居然让打劫的海盗头子逃走了。左右前后四个所的千户,还有那些百户,都干什么吃的? 呈状中写道: “......城内众贼,于镇中商铺、粮仓等处纵火,引城内卫所官兵往救。另有贼数十众,趁夜麇集,提刀蒙面,于城中他处入户行劫。 然未久,一小将纵火邻里,引官兵至,贼事难成。又负弓矢,孤身策马直入贼群。众贼欲环而进,小将持弓奋击左右,冲撞反复,口呼‘吾乃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 众贼闻其名,惧其威,股栗胆颤,贼王遂引众贼退。 时星光暗淡,十步不见人。小将箭尽,夺一贼刀,寻声逐贼先至小官港,后与小旗袁寿至城东水门。众贼束手,唯憾贼首泅水而去。 后,前所百户阎红玉、小旗袁寿来报,此小将乃二人之结义金兰,名高希,年十八,本地民户子弟,寄居守御中所副千户袁彬府中,又为翰林沈度之门生也。其夜冒名呼喊,实藉侯同知威名,震慑群贼,为疑兵计。 乡民来报,袁宅四遭,皆因此子智斗群贼,财货人口平安,无甚损伤......”云云。 “好小子!”西贵读到这段,激动起来:“来人,去请侯将军!” 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字敬壮,凤阳府盱眙县人。他生于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比高希大两岁,今年刚好二十二岁。 他一进门,西贵就急切地说道:“敬壮,昨夜卫城遭一伙贼人抢劫,所幸并未酿成大祸。来,你再看看。”说着,将呈状递了过去。 侯端飞快读完,说道:“将军,这卫城里的卫所军士,看来要整顿了。数十名贼人居然在城中放火,还能从水门溜走,可见卫城的防务有很大问题。幸好,这个叫高希的,算是福将,否则卫城现在是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此时,松江守御中所副千户袁彬也来了,”听说昨夜卫城遭贼人侵扰,怎么样了?“ 侯端又将呈状递给他,说道,”贼人已退,倒是你家小子不错,也交了一个好兄弟,两人昨晚都立了大功了!“ 袁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西贵说道:”走吧,一起去卫城,这件事还要查清楚,金山卫也要好好整整军了。几个毛贼都对付不了,若是倭寇来了,如之奈何?太祖当年设金山卫时保家卫国的心,岂不是枉费了吗?“ 袁彬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 现在卫城内有左、右、前、后四个千户所。前所千户出缺,西贵让他这个副千户代为治军。这次事件,若论起责任来,他作为代理前所千户职务的长官,和其他三个所的千户一样,都是有责任的。 西贵倒没想到这一层,他已经拿起马鞭出了门,他一面急着要巡视卫城防务,另一方面他也很期待见一见那个叫高希的小子。 侯端也一样,这小子胆肥,敢用老子的名字去吓海盗,哈哈,绝!我倒要瞧瞧是何方神圣! 只有袁彬战战兢兢,紧走两步,跟在两位长官后面出了门。 第42章 王二姐买衣记之惊喜连连 昨晚这一夜,沈宅上下人等吓得不轻,但并未吓到沈度。 沈度到底是经历过大事的,当初太祖在时他因事被贬云南好多年。他虽是文臣,刀光剑影也是碰到过的。 沈度并不慌张,命家人在书房里点起一支蜡烛,自己穿戴整齐从容看书,并不理会宅子外此刻的风起云涌,只命众仆佣谨守门户。 好在沈宅偏居城西南,没被双刀张一伙划为重点抢劫地区,直到天亮,也没有强盗来袭,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度外表从容,内心多少还是有些不安,倒并不全为海盗来袭。 这几年他身居中枢,有关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海盗的奏报从来没有少过,但总也剿不清。母亲丁忧,他回家乡暂居守孝这一两年,就他所见,金山卫的防务并未有多少改善。 小官镇的土城墙,还是土城墙,青龙港的海巡船,还是那么十来条,眼看着破旧起来。 有一天海盗会冲进小官镇来抢劫,他不是没想到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前一天,他刚好收到好友、内阁大臣杨士奇的来信。信中谈到年初,永乐皇帝回到应天后,向他询问太子监国的情况,刚开始“言辞甚切”,后来听杨士奇称赞太子“天资高、有错必改”之类的话,脸色才阴转晴。 实际上,朱高炽被立为太子后,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诽谤中伤、造谣生事一样也没落下。而永乐皇帝既立了太子,又每每纵容汉王、赵王谮言太子的行为,令群臣甚是不解。 大臣们的精力有很大一部分被汉王发起的权力斗争所牵扯,杨士奇与沈度每每谈及此事,都只能摇头叹息。 从杨士奇来信中所说的情况来看,汉王、赵王日益骄纵,此绝非社稷之福。 相比之下,墙外近在咫尺的危险,沈度倒并不是太在意,而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才是他更为担忧的。 他就这么坐在书房里,表面上捧着书看,内心却思绪翻滚,直到东方既白。 一夜下来,一家人睡眼朦胧,个个黑着眼圈。 突然,大门咣、咣、咣地响了起来,吓得门子以为有强盗闯上门来,问话都打起了哆嗦:“谁...是谁?” “是我,高公子的书童平安。” 门子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开门一问,我去,居然说是来告假的,说高希昨晚有事累着了,今天恐怕来不了,望先生见谅! 门子都要厥倒:都什么时候了,这一夜兵荒马乱的,高公子还专门一早派个人来请假!就为这么点事?这是什么操作啊?哦,是了,这高公子原本是疯子。 将消息报了进去,沈度露出赞许的微笑。就算有大事,仍旧不忘读书练字、尊师重道,这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嘛! 他并不知道高希昨夜孤身驱贼的事,只当是普通的请假。 沈度到底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一夜没睡,此时也哈欠连连,眼泪、鼻涕不断,已然打熬不住了。 他胡乱吃了两口早饭,准备在榻上斜着身子眯一会儿,却听家人来报,顾瞻书坊的袁老板求见。 他来做什么?困是困,还是见一见吧,说不定又得了什么古籍善本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古籍善本! 袁老板一见沈度就满脸堆笑,兴奋地拱手说道:“恭喜沈老爷,恭喜沈老爷!“ 沈度困都困死了,问道:“何来喜事?” “沈老爷不知昨夜城中发生的事吗?” “昨夜城中?不就是有盗贼入城抢劫吗?还有何事?” “老爷居然不知道?”袁老板一脸惊讶地看着沈度,“昨夜你的学生高希,一人单枪匹马赶走了一众海盗!” “啥?”沈度醒了好多。 “昨晚有贼先是在城内各处放火,将城中的卫所将士引开。他们却趁乱去抢劫高门大户、典当行、商铺。你那学生不是住在袁家吗?有好几户被抢的人家都在那附近。听说高希只身一人,骑着马、带着弓箭,趁黑先是射杀不少贼人,箭用完了,就直接冲向贼人,勇猛无比啊!” “他,他,他,没事吧?”沈度已经惊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他只知道高希天天跟他练字,哪里知道高希还会舞刀弄剑。 “.....他机智得很呢,说是他一直高喊,自称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端。黑夜里贼人见他如此勇猛,就当了真。贼人被他追到城东,听说还用火船撞击东南的水门,引起好大的混乱。那一起盗贼又趁乱从事先破坏了的东墙小水门溜走了。高希还故意放火引来官兵,这样百姓就有救了......” “我是问你高希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事?”袁老板说一大通,却没说到点子上,沈度都急了,直接用生硬的语气打断了袁老板的絮絮叨叨。 “......哦,说是有人看到他回了袁府,身上好像是受了些伤。” 听闻高希无事,沈度略略放了心,语气也平和了下来:“怪不得,他一早还让仆人来告假呢,说是昨夜累了,恐怕不能来练字了。唉,这孩子!他的伤重不重?” “估计是小伤,没大碍。现在满城都在传高希的事,听说袁家附近的好多街坊,都去了袁家,要拜谢高希呢!” 袁老板又有的没的,蘑菇了半天,这才走人。 沈老板走后,沈度还是放心不下,连忙叫人去袁府看看,高希到底怎么样了。 然后,强烈的困意和疲惫再度袭来,沈度禁不住又倒在了榻上。 “老爷,老爷,”又一个家丁匆忙跑进来,“快醒醒!” “嗯?”沈度眼皮沉重,“又怎么了?” “知县老爷来了。” “王纪?他不是应该在华亭县衙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好家伙,华亭县衙在松江府城内,距此八十里,这王纪也不嫌累,这么快就赶来了。 当然了,他是父母官,虽然小官镇作为金山卫的卫城,由金山卫负责防务安全,但他还是要赶过来视察情况,安抚民众,还要让驻小官镇的衙署调查和统计受损、伤亡等情况。 另外,好人好事也不能错过,王知县就是为“好人好事”而来。 好吧,父母官来了,还是要见一见的。沈度强打起精神。 “民则兄,可知昨夜城中发生的事?”王纪一只脚刚踏进书房,就问道。 “嗯,我才听说,我那学生高希,做了一件好事。”沈度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打了一个不明显的哈欠。 “何止是一件好事?这是保家卫国的英勇事迹,定要好好褒奖才是。只是没想到民则兄收了一个文武双全的高徒啊!我一早听说这个消息,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到此,就是想和民则兄讨论一下,如何褒奖高希......” 沈度第一次觉得王纪怎么这么拎不清:你没看到我已经累得快坐不住了吗,你还在那里叽哩咕噜说个没完。你的情商呢,你的智商呢? 为了家宅安宁,沈度苦熬一晚,早上先是平安来为高希告假,刚才又是袁老板的好消息一刺激,他真的太累了。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只想睡觉。 他将一只手撑在案桌上,将头撑住,看起来像是听王纪在说话,实际上已经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了。 王纪自顾自说在兴头上半天,终于发现沈度困得睡着了,这才住了嘴,抱歉地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 哪里知道,通传消息的家丁再次进了书房:“老爷,老爷,快醒醒!” “......嗯,哦,啥?”可怜沈度再次被叫醒,双眼泛着血丝、半张半闭,问道:“...又有何事?” 第43章 王二姐买衣记之“直播带货” “金山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松江守御中千户所副千户,三位大人来拜访您了,这是他们的名帖。”说着递上了名帖。 还看个鬼名帖啊,沈度用力揉了揉双眼,将杯中的凉茶扑了一点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一点。 不用说,他们来定是和高希有关。快请吧! “沈大人,在下有礼了!”金山卫指挥史西贵客气而恭敬地拱手作揖,“昨夜卫城被贼人侵扰,沈大人受惊了。我们这些卫所将官失职啊!” “昨夜我这里倒也无事,你们来这是?” “昨夜你的学生高希立了大功了。我们刚才去了袁将军的府上,却没碰到他。袁府家人说他只小睡了一会儿,便又起身来沈大人这里读书了。” “嗯?”沈度的眼皮就差两根牙签撑开了,他迷糊地说道:“今早他的随身小厮来告了假,现在应该在袁将军的府上,怎么又会来我这里呢......” 扑在脸上的凉茶水看来没用,沈度吃不消了,闭上了眼睛。 这三位中,有两位是金山卫的最高官员,还有一位是中级官员。 沈度内心确实不想怠慢,更不能随意下逐客令,遂只能故伎重演,再度将一只手撑在桌上,脑袋斜靠在手上“闭目养神”。 西贵他们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沈度鼾声已起,三位将军面面相觑。 沈度的夫人连忙从里屋走出来,略欠身一礼,抱歉地说道:“三位大人,我家老爷年岁已高,昨晚看书,一夜不曾合眼,这一早也没有空休息一下,现在实在是熬不住了,望三位将军不要见怪!” 西贵倒不好意思起来,他一心想见高希,却没注意到沈度是强掩疲惫在接待他们:“哦,夫人,是我等鲁莽了,我等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打扰,打扰!” 三人起身又是一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然而...... 沈宅大门外,突然人声鼎沸起来,巨大的喧闹声将无比疲惫的沈度再度惊醒。 “唉,我,我,我今日是冲犯了哪路神明?”沈度心里很是无奈,我只是想好好地补个觉,有错吗? “老爷,老......”还是那个负责通传消息的家丁跑了进来,但这次他听到的是沈度的怒斥声。 “老什么老,说,何事!” “...高...高...高公子来了!”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老爷发过火,他都吓得结巴了。 “快,让他进来!”‘ “老爷,进不来!” “怎么进不来?” “老爷你自己去看吧!” 沈度颤颤悠悠地走到大门口,才发现自家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好多邻里乡民,正簇拥着高希,将他团团围住。 高希怎么此时出现在了沈宅的门外? 与双刀张周旋了一夜,高希确实很累,他回到沈宅倒在床上睡了约两个时辰,感觉有人在屋里,就醒了。 原来是平安,进屋看他和衣而卧,就给他盖被子,不想高希醒了。 虽然一早告了假,高希还是收拾干净出门,仍去沈宅练字。 这一下,正好让西贵他们扑了个空,没碰到高希。 不想同希这一路,早被满城的百姓认了出来。 刚开始,只是有人问,“瞧,那是高希吧?” “是他昨夜孤身一人骑马赶走强盗的吧?” “你看还受了伤,这大上午的,这是去哪里呢?” “听说他是沈翰林的学生,可能是去拜见翰林老爷吧!” 到后来,陆续有人跑上来问:“请问公子可是高希高公子?” 高希善意地点点头,或是谦逊地微笑一下。 “果然是高公子,他昨夜救了小官镇,大家要感谢他啊!” 不知谁喊了起来,于是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高希行走的速度也越走越慢,反而是西贵他们又先到了沈宅,西贵一行又扑了个空。 等高希走到沈宅门口时,热情的民众已经将高希团团围住。 有人是真心感谢高希,想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声感谢,还有人拿着饮食和药物要送给高希,还有些人则纯属凑热闹。 沈度看过去,高希的脸上有不少青红淤紫,左手和右腿上还裹着绷带。 此时人潮涌动,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沈宅门口,西贵和王知县带来几个随身兵士和差役,自发竭力维持秩序,但毫无章法,一时无济于事。 沈度怕出危险,忙叫人过去,想拉高希进来。但人太多,根本靠近不了。 此时人群开始有些混乱了,沈度急了,帮着兵士和差役努力高喊道:“大家不要挤,大家不要挤!” 人群的注意力全在高希身上,哪里有人注意到沈度。 终于人群失去了控制,东倒西歪起来。有人摔倒了,有人开始尖叫,眼看踩踏事件就要发生。 沈度看到高希身子一晃,像要摔倒的样子,情急之下,他居然直接冲向了人群。但没走两步,已经被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撞倒了。 沈度只听得耳边有人在叫“老爷,老爷”,然后疲惫、困意、为高希的担忧一起袭来,他再也撑不住了,两眼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高希并未摔倒,他瞅准一个空档,纵身一跃,跳上了大门前的一只石狮子身上。 恰好三位将军正走出沈宅,见大门外人潮汹涌,当机立断开了半扇大门,将一部分人流卸入院内,若人流太快涌入,反而危险。 势利眼门子还要阻拦,大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被西贵一巴掌呼到了一边:“都什么时候了,还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侯端挤出门去,看到离他最近的正是今天随行的袁寿,便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努力打手势比划。袁寿立即明白了意思,向身边的几个随行兵士还有衙署的两个差役大声传令。 很快,他们几个组成了一道人墙,阻止人群继续挤向大门,同时将人流向一侧分流。 高希站在石狮子上,居高临下,看得真切,也大声叫喊着,引导人流向相反方向分流。 如此一来,一股小小的人流泄入沈宅院内,另有两股人流向大门两侧相反方向分流,拥挤的人群终于在袁寿、侯端、高希的指挥下慢慢疏散掉,幸未酿成踩踏事件。 沈度也无大碍,只是太累,好好睡上一觉也就是了。 当然,今天高希的课是上不成了。王纪问了他的伤势,见无大碍,又简单了解了一下昨夜高希的“好人好事”,便自回衙署去想怎么表彰高希了。 高希一扭头,看到袁寿走了过来:“大哥,你不是在家里吗?怎么也来了?” “我是随西贵将军过来的。你看你,今天这么乱糟糟的,非要来上课,差点搞出大事。” 西贵算是见到了高希,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就是高希吧?好小子,总是要搞出这样的大阵仗吗?” “正是小人,不知将军是...?” 袁寿忙说道:“这位是金山卫指挥史西贵将军。” “小子无状,一见面就给将军惹出一场麻烦,请见谅!” “哈哈哈,幸好没事。来来来,都坐下来说话。”西贵招呼众人席地而坐,倒是武人不拘小节的作风。 此时,城内各卫所已经获知一把手西贵突访卫城视察的消息,这会子各卫所的千户、副千户都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虽然打退了海盗,到底还是让人家劫了城、放了火,到了现场不敢声张,和众人一样直接坐在了地上。 此时,侯端正笑着问高希:“你就是昨夜大喊’吾乃侯端‘的小子?” 高希见他很年轻,却是一身将军服色,形象威武,拱拱手问道:“不知将军是......” 哈哈哈,众人皆大笑起来。 第44章 我可以分多少钱 “哈哈哈,他呀,他才是真侯端。”西贵笑着代侯端回答了,众人也笑了起来。 高希这个“假侯端”一时红了脸,赶紧站起来弯腰施礼:“小人不知,昨夜情急,一心想着吓走那帮强盗,冒用将军名讳,万望将军恕罪!” 侯端一把扶住高希,大声说道:“不畏强敌,与盗贼斗智斗勇,好的很!我的名字值几个钱,但能退敌,尽管拿去用!”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人人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高希。 高希却毫无得意之色,反而沉稳地再向西贵一拱手:“将军,可否容小人一问?” “你要问什么,但说无妨。” “倘若昨夜没有高希这样一个人,小官镇会怎样?” 刹时一片沉默,尤其是代行前所千户职的袁彬,还有刚才赶来的城中左、右、后三个所的千户、副千户,脸上无光,尴尬万分。 高希这个问题虽然尖锐,但本质上和西贵一早看到呈状,在内心骂“城中四个卫所的千户都干什么吃的”是一样的。 只是西贵是金山卫军方最高领导人,他骂谁、怎么骂,都是对的。 高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疯小子,只是昨夜侥幸有了尺寸之功,也并非卫所将佐,现在倒敢质问卫城防务了? 没人应声,连平时大大咧咧的袁寿听了,额头都冒冷汗,心道:“我说,你小子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没想到关键时刻比我狂多了!” “大胆,你是什么身份!只是因为昨夜有尺寸之功,今天就敢在此向诸位将军问责了吗?”原来是前所的副千户李毅先忍不住了。这小子也太狂了! “将军”,高希一拱手,并没有胆怯,继续说道:“高希只是一介平民,有自知之明。如果没有城内军民一同救火,驱赶强盗,我高希一人怎么可能打跑这些强盗。我只是设问,如果昨晚都忙于救火,没人阻止他们打劫,现在会是怎样的状况?” “这......”高希问得在理,副千户李毅一时语塞。 对啊,城内官兵都去救火了,坏人却在打家劫舍,怎么办? 指挥使西贵收了笑容,语气凝重,缓缓问道:“如果昨晚没有你高希,你说会如何?” 高希并未直接回答:“将军,这次劫城,依小人看,是提前精心策划的,这些强盗并非普通的毛贼。” “何以见得?” “盗贼先是各处放火,于是城中分兵去增援,兵力就分散了。他们为何如此轻易得手?是早几天就住在客栈里了吧?就算是住在客栈里,晚间亥正时分宵禁,他们又是如何到各处去放火的?” “这伙盗贼在城中放火,引开一部分官兵去救。他们只去事先标记好的地方抢劫,一时就无法引起注意。提前标记为何就没有引起注意呢?” “再有他们逃离时,盗贼分成多路,明的两路进攻东门和南门,暗的也有两路,一路放火船冲东南水门,另一路却奔向城东墙的一处水门,且事先已经破坏了水栅,显然早有准备。他们假冒的官船和军服,哪里来的?提前弄坏了水栅,为何没有发现?” 高希说的每一个问题,都触目惊心。 “......功劳并非为高希一人,卫城兵士救火、驱贼、守住了城门,否则损失就更大了。问题是,强盗虽然事败,我们胜得也有些侥幸。若再来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嗯,我看到呈状,说的也是这个情况......”西贵又用手指了指在场的千户、副千户:“来,你们说说,这些情况说明了什么?” 在场的几个千户已经听得满头大汗,大气也不敢出了,只能低着头,看看地上有没有合适的地洞好钻。 袁寿站了起来,向西贵一拱手:”将军,某乃金山卫前千户所小旗袁寿,高希刚才所说,正是当下卫所问题所在。“ “哦?那你来说。” “一是日常防务松懈,像水门这样的地方,被人破坏了,却不知道,可见平日就无人巡查。 二是有贼人来攻城,卫所显然准备不足。我是小旗官,从没听说过有防海盗的的预案,更别说演练了。 昨夜,贼人攻打城门,我们便忙着增援,有地方失火了,又忙着去救火,贼人就钻了空子。我们乱作一团,贼人自然就能得手了。 三是贼人能从水门逃走,黑夜里兵士只能在城墙上乱放箭,却无可奈何。还有前面说的有人佯攻城门,却走水路,可见城防和守卫漏洞很大。 四是城内的小官港居然停了伪装的盗船,这船是原来就在那里,还是白天开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卫所内部要彻查。 五是盗贼潜入城中至少数十人,长达数日,城内居然毫无察觉。” 高希不是卫所中人,毫无顾忌,提出问题一针见血。 袁寿作为卫所旗官,血性青年,身处最基层,又直接参与了昨晚追捕双刀张的过程,他父亲是副千户,他早就想改革卫所防务,今天终于逮住机会,当场炮轰这帮卫所官老爷们。 高希和袁寿,俩人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番对话,将众将官批得体无完肤。 这还没完,高希最后又补一刀:“诸位将军,太祖当年下旨兴建金山卫,正是为了预防海盗、倭寇,保一方平安。但照现在的情形,若是倭寇来了,城池让倭寇占了,也未可知!” 高希说的,可不是大话。现在是永乐九年,再过七年,也就是永乐十六年(1418年),历史上的金山卫第一次被倭寇偷袭,金山卫城真的丢了。幸好侯端勇猛,才带着众官兵重夺卫城。 “好!”西贵还没发声,倒是侯端先大声叫好了。 “嗯,很好!”西贵赞许地说道,“诸位将军,听到没有,还要我给诸位训话吗?两位小兄弟并不是想标榜自己,他是想让诸位将军重视金山卫的防务问题。这防务上的诸多毛病,我们这些指挥使、千户、百户该不会不明白吧!” 仍旧一片沉默。 “侯将军,你这段时间暂且留驻卫城,一是彻查此次劫掠事件,有功的要赏,玩忽职守的要处置。二是检查防务、整顿军纪。三是和诸位将官讨论一下,拿出一个章程来。卫城被盗贼打劫这样的事,不准也不能再发生!还有,将这里的情况并前所的呈状,转抄青村中前所,南汇嘴中后所,还有松江府城内的守御中所,一并整顿。” 西贵站了起来,看来今天的现场会就要结束了。众将也都站了起来,一同垂手侍立。 西贵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当今圣上将诺大一个卫城交给我等,不能有负圣心啊!” “是,末将谨记!” “好了,事不宜迟,侯将军和几个千户,这就随我去巡查一下各门各营的情况吧!其他人等,赶快滚回去整顿各自的防务。” 西贵起身,众将也起身相送。 侯端故意走在了最后,然后叫了一声:“高希兄弟。” 高希以为侯端有事要和他说,就放慢脚步靠了过去,不想侯端趁其不备,一步近身抓住高希左臂。 高希本能地一反手,然后一个小擒拿手,就要制住侯端的肘关节。 侯端可不是袁寿,经验老道得多,他“咦”了一声,立即压肘,没让高希得逞。 “好小子,你这招式不错,只是劲道还不行,练得没多久吧?” “将军见笑......以前练过,最近才重新和阎百户、袁寿练起来。” “呵呵,什么将军不将军。我也长不了你几岁,私下,你就直接叫我侯哥好了!”侯端也是个爽直性子。 猴哥?还二师兄呢!高希想笑。 “你若不嫌弃,最近可以常来前所营地找我。你和袁寿说刚才说的事,我还想与你们聊聊。另外,你刚才那两下不错,到时候可以切磋切磋。” “行,我定会来找你!”高希拱手。 回到袁家,高希又正式拜见了袁寿的父亲袁彬,口称大伯。 袁彬见儿子高希结交了这么一位青年才俊,也甚欢心。 晚间,袁母又将女儿袁纨属意高希之事,向袁彬说起。 袁彬更加高兴,听凭夫人做主罢了。 一宿无话。 第45章 你这穷鬼 华亭县衙支持“供销合作”的榜文,早两个月已经贴到了各村镇乡里。 有了官方背书,锦绣布行的生意更加如火如荼。 在给王二姐这样的乡下客户送货时,锦绣的伙计大肆宣传织户加入供销合作的好处。他们又派员与各乡村的里长、族长、乡绅商讨,很快就将供销合作的业务扩大。 外地来小官镇收购棉布的客商,因为收购价远低于本地布行,已经无法从织户家里直接收到布了,只能转而向锦绣这样的本地布行大宗进货。 但他们发现,收购成本并没有上升,反而还明显下降了。 采用一家一户的收购方式,他们的收购价一定高过本地布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收购成本将更高,因为要算上远道而来的运费、差旅等各种费用,这还不包括费掉的唾沫星子。 但收购价低于本地布行,鬼才会将布卖给他们! 特别是那些已经加入了供销合作的织户,未来的产量已经被锁定,也就是他们能生产多少,本地布行就收购多少,他们已经懒得再和外地客商或者牙行的牙人磨嘴皮了。织户们只管努力织布就行了。 因此,外地客商越来越倾向于从小官镇上的本地布行采购棉布,又便宜又省事。 这不仅令锦绣等本地布行生意大好,也令供销合作下的织户们每月收到的订单也越来越多。当然,织户们收到的定金和收入也都在高速增长。 华亭县知县王纪也眉开眼笑,今年从棉布一项中抽税所获得的收入大幅增长,已经让棉布交易成为华亭县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这就是多赢! 但有人正在输。 李记也想搞供销合作,无奈上回学锦绣搞“限量销售”,砸了锅,如今臭名远扬。 当初他们骂买衣服的客人是”穷鬼“,如今“织户穷鬼们”根本无人愿意搭理他们,遑论供销合作了。 再这么下去,李记不关张才怪! 李掌柜无奈,厚着脸皮找人来寻高希,愿尽弃前嫌。他还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送高希一成干股,请他做李记的二掌柜,另外每月还有例银五两。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锦绣布行张掌柜那里,他不淡定了。 这半年来,锦绣的生意像坐了火箭炮一样直上青云,都是拜高希所赐。 是的,高希没出过一分钱,还从他这里赚走了二十一两三钱银子。但出点子,这在后世叫“策划”,也是钱。他白得了点子,赚了钱,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占着便宜。 他还“忘了”当初允诺每月给高希的例银。 没想到对手李记出手了。 何止李记.!小官镇上现在哪家布行不想拉高希做股东,他的金点子就是钱。送他一大股,让他当股东,算什么! 高希现在是杀贼英雄、沈翰林的高徒、袁副千户公子的结拜兄弟,听说还是袁副千户未来的乘龙快婿,还受到县太爷王纪、金山卫指挥使西贵、指挥同知侯端的赏识。 了不得,就算不开布行,能结识高希,至少在小官镇横着走,没问题。 锦绣布行每月照例在十五集市这一天搞一次“限量销售”。不过,已经不只是局限于小官镇了。 在临近的柘林、朱泾、亭林,乃至稍远一点的松江府城,张掌柜都听了高希的建议,提前去贴优惠券,十五当天也搞“限售”,销售量不断上升。 锦绣成了一块牌子,每月十五锦绣推出的限量款衣裳,件件都是精品,却又价廉物美。 尤其是标明尚裁缝设计的款式,更是大受欢迎。 尚裁缝身价倍增,成了锦绣的另一块招牌。 为了留住尚裁缝,张掌柜主动给尚裁缝加了月钱。如今尚裁缝手下还多了四个助手,包括张掌柜在内,人人见了他都称“先生”。尚裁缝对高希,铭感五内。 像王二姐、褚大哥、郑三这样的中下层民众,尤其热衷于每月十五的限量销售,乐此不疲。 甚至还有一些小民和外地炒客,居然趁机抢购多件,或在本地、或带回外地,加价卖给没抢到的人和没机会来华亭县的人,居然还有利可图。 有好几次,发生了外地炒客“秒杀”全部货品的情况。就是十五那天刚一开门,头几个客户就直接将几百件衣裳全都包了,搞得本地民众根本抢不到“限售款”,便不断向锦绣布行投诉。 锦绣方面只能出新规定,每个客户每次最多只能购买两套,还真的变成“限售”了。 你有政策,我有对策。这些炒客,又拖家带口来抢购。 反正,锦绣布行每到十五的集市,就要割一拨韭菜。 张掌柜呢,整天乐得跟朵牡丹花似的! 现在有人要拉高希做股东,李掌柜没再犹豫,他直接将高希的名字写到了股东名册上,干股三成,又抄录了副本盖了印,送去高希那里。 他的记性也突然好了起来,开始每月给高希发月银,而且从最初合作时补发,“每月十两”。 月薪“十两”,什么概念? 根据万历年间的《工部厂库须知》,当时宗人府的裱褙玉牒工匠,全年收入约为十八两,和当时自耕农的收入水平差不多。而明清两代的粮价,在物价平稳的年份,大抵在一石米二两银子的水平上。 也就是说,高希现在一年的工资收入,是自耕农的大约六到七倍,或者一个月的薪水可以直接买五石大米,约合600斤。这还不包括年底的分红,绝对的高薪阶层! 李掌柜的算盘是:你高希是顾问也好,股东也好,来不来上班也好,反正给你发月银、年底发利钱,你的名字写在了股东名册上,你高希就是我锦绣布行的人,别的布行别想挖墙脚。 连高希推荐的丁家村供销合作的联络人丁嫂的月例也增加了二钱,乐得她屁颠屁颠的,走起路来都生风! 高希一点也不推辞,妥妥地安受。 在这一点上,张掌柜有点无法接受。 君子不言利,可是高希这个读书人,比别的读书人脸皮厚太多了。 张掌柜只记得“君子不言利”,却忘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于高希“取之有道”的财,高希当然该拿就拿,哪里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穿越而来的高希,才不会为了“君子”的虚名而放弃自己应得的利益呢! 再说到金山卫卫城小官镇的防务。侯同知已经在这儿驻扎了好几个月了,除了全面整顿防务,还对城门、引桥、水门等进行了全面清理,消除城防设施上的安全漏洞。 侯同知练兵练得不亦乐乎,各卫所千户、百户、小旗,乃至官兵皆叫苦不迭。 同时,衙署加强了客栈、酒楼的住宿管理,住客必须要有路引(相当于后世的介绍信)才能住店,还派差役日日巡查。 根据高希的建议,卫所和衙署联合对民众进行防盗演练,比如家中需要常备油料、木棍、石头等物,教导民众强盗来时如何抵抗等等。 至于高希说的城墙是土的,不结实,又不够高,侯端只能向上官西贵报告。西贵开了高层领导会议,然后向上级中军都督府写呈状,申请解决加固和增高城墙的经费问题。当然,你得将问题写得严重一点才行。 有戏吗?要钱的事,古今都难。且等着吧! 侯端不时来找高希交流防务上的事,只是行军打仗本非高希的专长,他搜肠刮肚将从前在电视、电影节目中看来的那点军事知识,一古脑儿地讲给侯端听,侯端惊叹不已。 高希甚至说到了能在天上飞的铁鸟(飞机),像海岛一样大的铁船(航空母舰)。 幸好侯端也是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很乐意相信高希所说的这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否则肯定以为高希又疯病发作了。 两人也忘不了时常切磋武艺,高希努力训练骑射和马术。 侯端和袁寿、阎红玉一起,从高希传授的几十招擒拿术中精选出了十来招,整理后在阎红玉所领百户所推广训练,效果相当好。 高希照旧住在袁家,每天去沈度那里打卡练字。 在我们现代人的眼里,现在高希的字已经写得相当不错了,当然肯定不入翰林老爷的法眼。不过,参加县试嘛,马马虎虎吧! 现在沈度只点评高希每天交回来的习字作业,然后再布置练字作业,让他回去做。师生当面,沈度会随意说一句四书五经中的话,让高希立即接句,接不上来就要挨罚。 高希无法,只能每天花大量的时间来回背诵四书五经。饶是他有前世的记忆,也是其苦无比。 实际上,这是每个古代读书人的常态,考题也是这么出的。不知道从四书五经的哪个角落里就出了题,你对经义不熟悉,考个大头鬼啊! 当然,朱子注的《四书章句集注》也要来回诵读,考官评判文章就是以它为标准,不能乱写、乱发挥。 更严酷的是,沈度开始将和考试一样大小的红格子作文纸拿出来给他,然后出题,要求他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出一篇文章来,而文章的字数既不能多,也不能少,正好填满,还不能涂抹、添字、补字、写错,还要注意避讳。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应试训练。 高希真的没想到,古代的考试要求这么高,他差点就要冲着沈度喊:臣妾做不到了! 课业压力虽重,两世单身的高希却迎来了爱情的春天。 第46章 翰林府高希“说书” 自从高希单枪匹马勇斗强盗,高希不仅在小官镇扬名,整个华亭县,乃至松江府都声名远播。 以前袁母只是因为高希是儿子袁寿的结义兄弟,又与高希投缘,她才特别看重高希。 但在经历了海盗侵袭、生死存亡的一夜,袁母,包括袁寿的父亲袁彬,都已经彻底将高希看作是自家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看作未来的乘龙快婿。 袁纨,更是彻底迷上了高希。高希若有几天回丁家村看望父母,向胡老秀才汇报功课,她便万分不舍,牵肠挂肚。及至高希回来,她又欣喜不已。 袁寿发现了胞妹的异常,一问袁母才知道原委。袁母自有打算,也不让袁寿在高希那里说破。 袁寿则更加对高希另眼相看,关系也日见亲厚。 那日,高希在房内用功读书,袁纨走了进来。 “二哥回了家一天到晚就是背书、背书、背书,也不歇一歇吗?” “县试的日子不远了,我得抓紧时间才行,还有老师教我练的字,还要多写一些才好。” “来,这是姆妈做的糕,你尝尝。”袁纨端过一个青花小碟子,里面是刚刚蒸好的一块方糕。 高希闻到一股记忆中熟悉的甜香味,他脱口而出:“这是亭林方糕!好香!” 传统的亭林方糕,是用精磨的糯米和江米按一定的配比制作。在笼屉里蒸熟后,再放到高温蒸煮消毒的稻草上做成。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填入馅料。白色的方糕上,会点上红色或紫红色的点。口感软糥,香甜。 高希细细品味着方糕的香甜,米糕在舌尖上慢慢融化触发的味觉记忆,让他想起了前世亭林镇的外婆。外婆给他做的亭林糕,和这块亭林糕的味道,一模一样。 前世的温暖记忆和这一刻方糕的香甜,融合在了一起,令高希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二哥,你,你怎么了?”袁纨未曾料到,一块普通的方糕居然让硬汉高希落了泪。 袁纨有些激动,内心颤抖了起来。 她没想到自己这么些日子以来春雨润物细无声般的情感,突然在这一刻因为一块亭林糕,终于让高希体会到了。 无论她在心里有多么爱慕高希,但于礼,她怎么也不可能像现代女子般公开大胆地向高希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意。 “小妹,我失礼了!”高希慢慢咽下方糕,止住对前世亲人的追忆,说道:“你是不是又想和我探讨诗文了?” “对啊,你一天到晚四书五经、章句集注、八股文,都快读成书呆子了!” “哈哈,那好,那就轻松一下,我们院子里走走,想到谁的诗,就背谁的诗,如何?” “走!”袁纨爽快地应道,举手投足间透出少女的青春气息。 袁纨一转身先出了屋子,高希闻到一股幽淡的清香,心神恍然一动。 两人到了后花园,这个时节虽然没有姹紫嫣红,却也绿意葱葱。 “我背书背得头晕,小妹你先来,看看今天要背哪位大文豪的好诗给我听?” 袁纨低头想了一想,略一沉吟,然后悠悠念道: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辉,将红色的晚霞映在了袁纨的脸上,勾勒出少女亮丽的轮廓。 高希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妹:原来这么美! 他暗道,我在袁家住了这么久,天天和小妹见面。我以前是不是一块木头? 他正在恍惚间,袁纨已经念完了最后一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袁纫见高希正凝视着她出神,便红了脸:“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高希回过神来,笑道:“...哦...小妹年纪轻轻,怎么倒想学五柳先生,归隐山林了?” 袁纨道:“我只是一介女流,只是向往五柳先生恬淡自然的生活罢了。再如那红线女,不也是报得主恩,归隐而去吗?二哥,你可有好的诗念给我听?” “你刚才有一句‘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倒让我想起另一首好诗来,你听听看。’”高希略一沉吟,念道: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王维所作,他也经历了官场的起伏,所以也曾学陶渊明种柳读诗、闲居村落。 此时在小官镇袁家的小花园里,深秋的黄昏令天空变得清冷,远处的城楼隐隐透出萧索,而炊烟也正在缓缓升起,两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诗中的悠远意境。 高希此时有一种冲动,觉得很想和袁纨长久地这样在一起,享受这样静谧而安详的岁月。 高希的眼神变得热切,直看到袁纨红了脸:“二哥,你,你看什么呢...还有...好诗吗?”她含羞将头轻轻地转向一边。 “有啊,你听,”高希突然轻声哼唱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袁纨当然知道这是李太白的名句《清平调词三首》,赞美的是杨贵妃,写得是花与美人浑然一体、人花交映。 这分明是高希在借此诗,赞美袁纨的美。这撩妹的技术,在古代,真的算是很露骨了。 而且高希是用后世邓丽君版本的流行歌曲唱出来的,袁纨当然听不出这曲调出自何处,只是觉得高希的唱法,虽然闻所未闻,却将此诗的意境演绎得更加缠绵悱恻了,好听得无以复加,耳朵都要怀孕了。 唱到最后,高希又多次复唱”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袁纨听得心神俱醉, 此前他认识的高希,只是一个刚毅威猛、知书达理的男子,却不曾想到他居然也精通音律,又如此能解女儿家心思,柔情万种。 高希大胆地走了过去,却不鲁莽。他慢慢靠近袁纨,然后似无意间用一只小指勾住了她的指尖,轻轻摩挲。 袁纨将头低下,不敢抬头,另一只手紧紧捏住手帕,双颊绯红。 她又怕别人看到,又不愿意高希放开手,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麻,天地间除了高希,啥都没了。 高希内心也不平静,心中的小鹿乱跳,但在大明朝,名节对于女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天天背的那些圣贤书,早就告诫他该怎么做了。 但礼法仍旧挡不住青春的冲动和身体的诚实,多少“子曰”都没用了,他还是不肯放开勾住的小指。 “公子,袁夫人叫吃饭了,”平安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哦哦,我,我就来。”高希吓了一跳,慌忙丢开勾住的小指。 “嗯,嗯,我,我,我来,来,我...”袁纨只当是平安看到了,已经语无伦次,用帕子挡着羞红的脸径自先跑了。 第47章 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沈度最初收高希为徒,是因为赏识高希的品行和才学,以及对家乡青年才俊的爱惜与栽培之情。 然而,这大半年相处下来,沈度对高希的看法,越来越和胡老秀才的内心感受一致了:不是沈度成就了高希,很可能正好反一反,是高希这匹千里马成就了沈度这样的好运气伯乐。 高希对于四书五经的熟悉和掌握的程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提升,现在已经到了沈度随口说一句四书中的话,哪怕这句话是截取的半句话,高希也能够快速接上下一句。 今天一见面,高希刚行完礼,沈度就随口一句:“见其生不忍”。 高希立刻接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这样的天赋,实在让他惊叹不已。 沈度见过的大明学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可是,像高希这样只用一年不到的时间,可以将四书五经弄得滚瓜烂熟的,“后无来者”不知道,“前无古人”是肯定的。 至于他的字嘛,就谈不上天赋了。 好在高希刻苦,肯下死功夫。跟了沈度后,描红、临帖的字纸堆起来,肯定比高希自己还要高了。 现在去参加县试、府试,高希的字肯定不算优秀的,但勉强看得过去,考官应该不会在书法上为难他了。 “来,你看看这个题目,”沈度说着,将一张纸递给高希,“你按照以前和你的蒙师学的,以及我这段时间和你讲的八股作文法,写一篇看看。” 高希一看,上面写着: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之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这个题目实际上是将论语《公冶长》中的两章合在一起,弄成了一个题目。这种题目,叫大题。 大题并非一定是两章合并而成,可以是经书的完整一章,或者将某两章合并,又或者是经书中的几句话。 如果是小题,那就简单了,题目就是一句话,比如,子曰,学而进习之,不亦说乎! 不过此时的高希,不管是大题,还是小题,他都犯愁。 让他背书,让他解释经义,这些都没问题。但要写八股文,这绝对是他这个穿越人的短板。 谁会没事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练习八股,然后穿越回明朝写八股文呢? 现代中国人,多数看古文就如外语,更别说写古文,还要写高难度的八股文了。 但他现在是永乐七年的大明国的人。不是说“知识改变命运”吗,在大明写好八股文也能改变命运。 硬着头皮,写吧! 先要破题,怎么破?所谓破题,就是用两句散文式的文字,将题目的意义进行概括和破释。 高希咬着笔杆苦思,像后世在考场上一样,习惯性地将笔绕着手指转起圈来。 他忘了这是毛笔,而不是圆珠笔。笔尖的墨汁顿时向四周溅了出来,弄得书桌上到处都是。 沈度倒也没吃惊,只当他调皮,平静地说道:“弄脏了卷子,你的文章写成一朵花,也没人看。” 高希重新收拾干净书桌,想了好一会儿。 显然,这个题目的重点在“闻”和“行”,将这两者的关系概括出来,就可以破题了。 于是高希落笔写道:“依所闻,行所知,子贡、子路之学,得也。”意思是,只要能够按照夫子所说的去做,子贡和子路两位贤者的学习方法,我们就算学到了。 沈度在一旁看了,先是略略点了点头,破题的意思,说得还不错! 但这句子肯定不合格,旋即皱眉摇头,说道:“破题中不可直呼圣贤的名字,其他人名也不可以,必须用代称。这子贡、子路当然就不能直写出来。嗯,可以改为‘遵所闻而行所知,两贤之学进矣!’” 你看,用“两贤”代指子贡和子路。修改后,简单明了,一语概之。 而且是两句话表达,这才是符合八股文“破题”作文的写法。 高希又想了半天,继续写道:“盖子贡之重在闻夫子之文章,子路之重在闻而后行。一闻,一行,两者皆重也。” 高希是想说,子贡关注的重点在认真听取孔夫子给学生们讲文章方面的教诲,子路关注的重点在于要先做好已经听到的夫子的教诲,这两样都很重要。 这就是八股文的第二部分,承题。 沈度看了高希写的这句话,意思是那么个意思,但这写得嘛,他直摇头。 承题的要求是,将破题中的紧要之意进行承受和引申,说明破题的意义,而且要求明快。高希写得,太啰嗦了。 而且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也就是要学着用夫子的的口吻写文章。孔夫子写文章,怎么可能像高希写得如此啰嗦。 实际上,以高希现在的能力,能够将破题和承题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以高希前世的的古文和历史功底,他顶多再写到下一部分“起讲”,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力的极限了。 再往后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要求更高,都要求两行句式,相对成文,且形成排偶。 诸位看官,你想想,就算是我们现在写作文,如果老师要求你连着写八个排比句,你都会觉得很难,更别说八股文中这种“两行成句、相对成文”形成的排偶句式了。 此时的高希,江郎才尽,只能猛咬笔杆。 沈度可能是心疼高希正咬住的那杆笔,那可是托人从浙江善琏镇弄来的名贵湖笔。 他怕高希再作妖,又将笔绕在指上猛转起来,墨汁搞不好要飞到自己脸上,忙说道:“行了,行了,不用作下去了,你且停了吧!” 听口气,估计沈度已经觉得高希的八股文太烂了!他从旁取来一本书,递给高希。 高希一看,正是他当初在顾瞻书坊买《论语》那天看到的那本考试辅导材料,里面刊印了松江府历年县、府、院三级考试的题目和优秀应试文章,还附带了相应的点评。 有趣的是,除了对于这些应试文章和试帖诗的点评,编者还专门就现任华亭县和上海县的两位知县,也就是未来的两位考官的治学偏好进行了点评。 什么意思?就是你已经知道未来的出题人或考官是谁,那应考者当然就要研究他们的出题偏好,投其所好,通关率自然上升。 “这本册子,你最近要好好背,好好练,里面的每个题目,你都要做至少三遍,我都要批改。限你一个月内做完。” “啊?!“高希大张着嘴。 这就是玩刷题啊,和后世的题海战术没什么两样! 高希心下腹诽道,果然是“见其生不忍”,看我活得好,就忍不住要整我,是这个意思吧,我的恩师? 高希想立即跳楼。不过要在此时的大明国小官镇上,找一个能跳下去立即就死掉的高楼还真不多。 要么去城楼上跳,要么去万寿寺的佛塔上跳,但一个是兵家重地,一个是佛门胜地,哪个也不宜玩自尽用。 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写文章吧! 第48章 拨云见日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颜如玉,好像已经有眉目了。黄金屋,有人给高希送来了! 高希正在袁家的书房里刷题呢,家仆来报,说锦绣布行的张掌柜来了。 张掌柜满面红光、印堂发亮,从进门到走进客厅,一路都是笑呵呵的。 能不笑吗?半年多前,锦绣布行还是一家门可罗雀的小布行,如今风生水起,一举成为小官镇上的行业翘楚。 “这是股东名册,这是这个月的月银。” 张掌柜先将这两样东西推到高希面前,然后仍旧乐呵呵地端起香茶呡了一口。 高希收起了银子,却看都没看股东名册,直接推回来:“这个,没兴趣!” “噗......”张掌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么,什么?我给了你三成的干股,你看都没看,就不要?” “没说不要,但你现在这个给法,我没兴趣!”高希一脸“视金钱如粪土”的表情。 这掌柜纳闷:这还是我认识的高希吗?这家伙在钱上从来都不含糊的,今天送他“三成干股”,他怎么没兴趣了? 张掌柜也不喝茶了,将茶盅“咣”的一下放回桌上,问道:“少了?你说多少,我加!” 他咬着牙说出“我加”这个词,心在滴血。 “张掌柜,我问你?现在生意如何?” “好得很啊!”张掌柜不解其意。 “最近收购量如何,收购资金够不够啊?” “最近生意好得很,虽然供销合作织户的收购价款可以晚一个月结算,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合作户加入,每月定金再加上结算银子,确实是一大笔钱。外地客商来采购,货款结算也会慢一些。所以,两相一差,确实手头就紧了。” 高希顺着他的话说道:“所以啊,如果还想再让更多的织户加入供销合作,现在这么弄肯定不行,银子不够对不对?你想想,我们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别的布行,是不是也会碰到这样的问题?” “对啊,那又怎样?”张掌柜问道。 “我们要比人家更快地扩大规模才行,得想办法弄到更多的银子。” “哦?怎么说?”一听说能弄到更多的银子,张掌柜就来了大兴致,他知道高希又有了妙招,瞳孔明显放大,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众筹!” “众筹?那又是什么东西?” 高希又开始给他上课:“你拿出锦绣布庄一半的股份,然后将其分为十万份,每份作价十文铜钱出售。谁都可以买,上不封顶。你算算看,如果十万份都卖出去,一共可以得多少银子?” “一千两!”张掌柜又是掰手指,又是转眼珠子,过了一会儿惊叫起来。 但他立刻冷静了下来:“只要出十文就能买一份,这么点钱,有什么用,谁会来买?” 高希不紧不慢继续给他上课: “每份单位做成一张众筹票,登记在册。 以三年为期,到期后凭票兑换回本金,也就是拿回十文钱,无利息。 但承诺在三年内,至少分红一次。承诺每张票三年分红总额不低于三文。 也就是说,肯定不会亏本,买一张众筹票三年后至少可以拿回十三文钱。” “开什么玩笑,花十文钱,等三年,取回十三文钱。傻子才买这众筹票呢!”张掌柜觉得这个点子太奇葩了。 他担忧地看了看高希,显然是怕高希脑袋出问题。 高希早就料到他的反应,问道:“如果一年分红一次呢?一次分五文钱的利呢?” “啊...对啊!那傻子才不买呢!”张掌柜猛地一拍桌子。 如果一年分红一次,一次分五文钱的利,就相当于年均投资回报率为50%。 啥事儿也不用干,坐在家里,一年百分之五十的回报率,天下哪里找这么好的事去? 挨马儿,他总算想明白了! “这众筹票能不能卖出去,卖得好不好,不在于每张票贵还是贱,而是你能给买家分多少钱的利。分得越多,就越有人来买。所以,你只要将生意越做越大,就不愁这众筹票卖不出去。因为每张票才十文钱,只要有口饭吃的升斗小民都买得起。” 张掌柜听了高希这番话,豁然开朗,已然明白了其中的诀窍。 他进一步发挥道:“而且三年内这笔钱,他们是取不回去的。三年后,只要我们经营得好,他们就更不愿意赎回了,可以长长久久地吃利钱。” 看看,都用上“赎回”这种专业的金融名词了。 “对,而且要允许众筹票转让,转让价格买卖双方自己商定,我们不管,但要来锦绣布行做转让登记。登记时,我们再收上下家各一文钱手续费。笔墨、人手也要花钱的,不是吗?”高希补充道。 张掌柜彻底明白了,他哈哈大笑,一口将茶水饮尽。 却听高希说道:“这十万票里,我占六万票,是你送给我的,回去你就登记吧!” 好嘛,在这里等着呢! 锦绣布行一半的股份,算作十万份,拿出来众筹,高希直接占六万,也就是占整个锦绣布行股份的三成。 高希说是张掌柜送给自己的,也就是干股。 闹了半天,高希还是要了张掌柜三成的股,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 张掌柜这次倒不肉痛,本来就要送他三成干股,现在高希也没多要,还出了个主意可以圈钱,挺好。 至于能不能圈到钱......试试吧! 小官镇的四个城门口,又贴出了大红的榜文。 过往的乡民见怪不怪,以为又是哪家的限量销售优惠券。 却听那伙计嚷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锦绣布行众筹票,十文起卖,分红不低于三文!” “众筹?是个啥玩意儿?”有人问。 “众筹就是这众筹票,你花十文钱买一张回去,三年内至少分红一次,不低于三文。三年后还可以取回本金十文。一文钱也不亏。”伙计热情地解释道。 “十文钱,等三年,得十三文?呵呵......”已经有不少人讪笑起来。 “这么一张纸卖十文钱?你们想钱想疯了吧?” “哈哈哈......” 锦绣布行这回派出去张贴红头榜文、宣传众筹票的伙计们铩羽而归。头三天,一张众筹票也没卖出去。 这也怪不得小官镇的这些小老百姓,“众筹”放到现代社会,也就是最近十来年才出现的新概念。 锦绣布行众筹这件事,再度上了小官镇的“热搜”。 布行、酒楼、茶肆、平头百姓的茶余饭后,这件新闻又成了最热门的谈资。 这次,不光是布行同业在暗地里嘲笑锦绣布行,几乎城内所有听说这件事的人,都将此事当作笑话来说。 顺理成章地,高希曾经是疯子,以及他这一年来的好的、坏的各种传闻,又沉渣泛起。 至于张掌柜,人们更多地对他表示同情:被一个疯小子耍得团团转! 张掌柜有点顶不住舆论的压力,来找高希。 高希笑笑,这很正常啊,明代又没有股票上市发行承销商,帮你做宣传和销售工作。 看来第一波销售,只能自己想办法。 两人一商量,干脆先从熟人“祸害起”。 张掌柜动用老板的地位,直接将店内所有伙计的月银里扣除一百文,换发给他们十张众筹票。 那时候也没有《劳动法》保护他们的权益,伙计们敢怒不敢言。 这些伙计们气鼓鼓地收了十张白纸,私下里只能自己想办法找冤大头忽悠去,哪怕低价卖掉也行。 张掌柜又在每月一次“限售”活动中加了一条新规则:抢购到限量衣裳的客人,取货时必须搭售一张众筹票。 搞得许多客人不爽,特别是那些拖家带口来抢购的“散户二道贩子”,等于平白要多出几十文的采购成本。结果歪打正着,一下子“散户二道贩子”销声匿迹。 张掌柜又回家向一大一小两个老婆,大肆鼓吹众筹票的赚钱前景,好说歹说从妻妾二人那里各忽悠出一笔体已银子。 高希直接想到要“祸害”的就是袁、阎两位结义兄弟。 两兄弟毫不含糊,都没听明白高希说的“众筹票”是啥玩意儿,就同意买了。 阎红玉出了一百文,买了十张众筹票。 袁寿那是掏心掏肺,直接回家就和袁母说了这件事。 袁家虽不是大户,也不缺几两银子。袁母直接就给了高希十两银子,等于认购了一千张众筹票。 袁纨听说此事,表面上不作声,私底下弄了几样不常戴的金银首饰,让丫环给高希送去。 高希很感动,折价登记后,让丫环带回去几十张众筹票。 袁纨想着是帮助高希,本不想要什么众筹票,却见高希一分一厘算得清楚,将票子送过来。 她认为是高希不要她的帮助,伤心地掉了好些眼泪,几天都没给高希好脸色看。 高希一头雾水,丫头居中来回传话,才将事情讲清楚,差点没跑断腿。 高希又回了一趟丁家村,可想而知有几个人会信“众筹”的疯话? 最后,只有他自己家,还是子龙、贵升、金鸿几个死党卖他面子,各多多少少买了几张。 贵升又施展“大王的淫威”,逼迫好几个跟班买了几张。 本来只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儿,丁嫂却带着几个家长,将此事告到族长家了。 恰好丁满堂、丁成远都不在家,全都说给了丁柳氏听。 那丁柳氏不知轻重,也不与人商量,就自作主张,带着几个告状的家长,气势汹汹直奔村塾而来。 第49章 苦练文武艺 高希在丁家村“众筹”的事,胡老秀才也听说了。 他也觉得这件事不靠谱,便将高希叫去问话。 “我听子龙他们几个说,你又在城里搞了什么众筹票,现在又鼓动村里人也买?” “正是。供销合作的事业要发展,需要筹集更多的银两。买卖做大了,可以更多地收购乡亲们织的布,大家的收入也能再提高。”高希解释道。 “希哥儿,那只是一张纸而已,你却要卖十文?这不是骗人吗?” 老秀才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别跟我说大道理,卖纸收钱,不是骗人是什么? “老师,这可不是一般的纸,它是一种财产和权利凭证......” 高希正要展开“高大上”的解释,门外已经有人嚷嚷起来,正是丁柳氏带着丁嫂等一帮村妇气哄哄地闯了进来。 “胡先生安好,”丁柳氏倒没忘了应有的礼数,先欠身唱了喏。 胡老秀才有点惊讶,直起了身,看清进来的几个村妇都是学里几个学童的家长,但看这架势,明显来者不善。 他一个积年的老光棍,突然面对这么多悍妇,顿时紧张起来,用手指了指她们:“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胡先生,你就问问你的好学生吧!你看看,你看看,这么一张废纸,要收人家十文钱。” 丁柳氏将手中的一沓众筹票在老秀才脸前来回挥动了好几下,力道不小,刮起的小风将老秀才的花白胡子都吹动了。 丁嫂也不落人后,开始“控诉”高希的“罪行”。 “胡先生,我家子龙也不知道信了高希什么邪。 昨天回家问我要了二钱银子,说是学里要交什么伙食费。 我家是丁姓,就算要交,也轮不到我们吧! 我就知道这小子是受了高希的撺掇。 这众筹票,我还不知道? 我三天两头去锦绣布行,那里的伙计还要低价卖我两张呢,我都不要。 想不到啊,这高希就骗我家那傻小子买了......” 丁嫂自己是不敢来告状的,他怕高希在张掌柜那里给她小鞋穿,但她又肉疼儿子花钱买“废纸”。 现在趁着人多,一起说出来,好像自己这个目标就不算太大。 “我家那小子,倒不是高希让他买的,是贵升让买的。但贵升是孩子王啊,他说的话,我家那小子敢不听吗?”说话的是贵盛的娘。 “我家金鸿才八岁,知道啥叫钱,知道啥叫什么...哦...众筹的。也不和大人说一声,就从抽屉里取走了几百文,弄回来这几张破纸。”这是小金鸿的妈,同样一脸恼怒。 后面一大堆村妇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希哥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秀才问高希。 “和高希无关,都是我强迫他们买的。” 贵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一步迈到前面,站在高希身旁,表示他是高希的坚定支持者。 “你个混小子,高希给你喝了啥迷魂汤了,你就这么听他的?” 丁柳氏看着儿子,又气又急。她就是看不得高家一个外姓人,原来的一个疯小子,如今啥都好,啥都比他儿子强。 “姆妈,这众筹对乡亲们有好处,也不贵,也不亏本。锦绣布行有了钱,能多收布,大家的日子不是就好过了吗?”贵升努力解释道。 “瞎讲八讲,用自己的钱买自己的布,那叫对自己好?” 众村妇都不满意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读坏了吧? “高希啊,你就给她们说说,这众筹票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老秀才被这些不可理喻的村妇闹得没有办法,皱着眉头让高希赶快解释。 “各位大妈、婶婶,听我说几句,好不好?”高希举起双手,做了一个让大家安静下来的动作。 “好,就听听他说什么!”丁柳氏压着不愤。 “这众筹票十文钱一张,锦绣布行有了钱,就能将生意做得更好。生意好了,大家就可以凭票去锦绣布行分钱,这样就多了一份收入,而不是只卖布给布行。” “三年才多收三文钱?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吗?”丁嫂问道。 “丁嫂,谁告诉你三年才多收三文钱的?” “你看,这纸上不是写着吗?别以为我不认字,我找人看过了......” 高希笑了起来:“好,那我也读给各位听听。‘凭票三年内至少可分红一次,不少于三文钱。’这是给持票人保底,而不是分红的上限。”高希高声解释道。 “哦,是这样啊?我家小子怎么没和我说这个?”有两个村妇听了,交头接耳起来。 “我再问各位大妈、婶婶,如果每年都分一次红,每次不少于三文钱呢?” “哦哟,那我如果买二两银子,三年下来,就可以多得一两八钱银子了,老本也能拿回来。”已经有人在算自己的小账了。 “没错啊,这就是众筹。你买得越多,得到的分红也越多。” 已经有村妇开始动摇,再说自家小子也就弄了百十文买了几张众筹票而已,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算了,算了,我们家金鸿也就买了十张,一共才一百文,就留着吧!” 一连几个村妇表态不退了。 “不行,我要退,我们家贵升买了二十张。”丁柳氏反正是铁了心,他就是看不得高家蒸蒸日上,看不得高希比贵升强。 “对,我也要退,我家子龙也买了二十张。”丁嫂是心疼钱,她只认银钱,不认“废纸”。 “对不起,两位大妈,买众筹票时,登记的是贵升和子龙的名字,不是你们的名字,你们不能退。还有,因为三年期没到,只能转卖给别人。就算是贵升和子龙,也不能退。” 高希笑嘻嘻地看着她俩,话却说得明明白白:不能退! “你,你,你这是抢钱!我和你拼了......” 丁嫂就要撒泼,一头向高希撞来,被赶来的子龙一把拉住:“姆妈,别丢人了!” “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子,就会帮着外人啊,我是白养你了......呜呜呜......”她哭开了。 “好啊,好啊,你们高家现在得了势了,抢了钱还不退,你们还想不想在丁家村住了?我,我,我让你们滚蛋!”丁柳氏胡搅蛮缠起来。 “你想让谁滚蛋?”门外响起一声怒喝。 众人看去,木铎老人丁满堂、族长兼现任里长丁成远(也就是丁柳氏的丈夫)一脸怒容站在门口。 丁成远呵斥道:“谁让你跑来这里丢人现眼了?你是族长,还是我是族长?给我回去!” 从村妇一见丁成远出面了,都不吭气了。 丁柳氏脸上无光,被贵升拉着,出了学堂。 “老夫子,”丁满堂带着笑向胡老秀才拱拱手:“刚才希哥儿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众筹,我活了这么多年,是没有听说过,新鲜啊!” 他又转过身,看着高希:“希哥儿,你行事主张,虽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看你并没有坏心,你是为村里的乡民们着想啊!” 丁成远则说道:“希哥儿,我听我家贵升说了,也没几个钱,也就不用退了。但别家想退的,你还是要让别人退,不能强买强卖。” 丁成远一说这话,等于是给这事情定了调,这事情不支持,也不反对,该买的买,该退的退。 高希可犯了难,众筹的规则是他和张掌柜商量好的,肯定不能改。 如果今天能改,那明天再碰到别人要改,能不能改呢? 如果都能改,因人废事,没了信用,这众筹票就真成了废纸了。 胡老秀才在一边,始终没弄明白众筹票是怎么回事,但他看出来高希在犯愁:算了,算了,我这老命总有一天要报销在这混小子的手上! “希哥儿,我听你刚才说,不能退,但能转让。那你就问问有谁不要的,都转给我。” “老师,这......” “什么这这那那的,你快点办,我老秀才没多少钱,我过一会儿后悔了,你就办不成了。” “哈哈,这样的好事,不能你老夫子一个人占了,也算我一个,不要众筹票的,我要。” 原来是丁满堂也站了出来,也要接收村妇们不要的众筹票。 大多数村妇都退了,只有金鸿妈等几个村妇没有办转让登记。 丁满堂又问高希:“希哥儿,我问你,这事儿能成吗?” “丁爷爷,从锦绣布行这大半年的买卖情况来看,生意非常好。 这个势头如果能够保持两三年,在这两三年里赚钱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买众筹票,其实就是临时借点钱给锦绣,好处是锦绣分一点它赚到的钱给我们。 风险还是有的,几十文钱,就算全亏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丁满堂仔细地听完后,出人意料地说道:“嗯,那好,我买五两银子的众筹票。” 第50章 休言女子非英物 “啊!”高希和丁成远都吃了一惊,两人都没想到丁满堂除了接受了一部分转让的众筹票,还主动要买五两银子的众筹票,那就是一次性买五百张,绝对算是散户里的大单了。 “爸,你这是?”丁成远诧异。 “刚才希哥儿说了,风险有,但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五两银子就算全亏了,也要不了我的命!” 丁满堂从贵升和高希的口中,了解了众筹票是怎么回事,但他只是听了个大概。 他所考虑的,其实是丁家未来的发展和地位。 看看高希这大半年来干的事儿,供销合作、限量销售、三天背出三部蒙学、单枪匹马斗海盗,哪一件事情是离谱的?连贵升都跟着高希变长进了。 今天这事儿,与其说花五两银子支持高希,不如说是支持贵升,支持丁家的将来。 再说了,高希说得没错啊,五两银子嘛,算个什么!对于丁家来说,就算没了,也死不了人! 他又看看丁成远,有点小失望:怎么一点长远的政治眼光都没有! “唉,走吧!”他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 丁成远对老夫子拱了拱手,赶紧追老爷子去了。 一轮“祸害熟人”的操作下来,高希和张掌柜收获颇丰,居然筹集到了一百七八十两银子。 锦绣布行在外宣传众筹的伙计,也并不是没有收获。 王二姐就是他们的收获之一。 自第一回从锦绣布行下定、买了两套青布衫裤,她就认准了锦绣布行。 这布行太好了! 两套青布衫裤,是布行派人送到村里的。收到货时,两套衫裤都是用皮纸仔细包着的。 质量没得说,面料结实,样式好。 大小子穿着它去见工,一下子就收下了。 收货时,又听说布行在搞什么供销合作。后来,县衙又放出榜文,说鼓励织户加入。 虽然好几家布行来村里找合作织户,她二话没说,直接就和锦绣布行签了契约纸。 王二姐所住的云间乡离小官镇并不近,她只是偶尔去一下城里。 现在布行定期来收布,她去小官镇也少了。但只要她得空去小官镇,就必定去锦绣布行看看。 这天,她得空又进了小官镇。 刚进城,就看到锦绣布行的伙计在一张红榜下大声嚷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锦绣布行众筹票,十文起卖,还有分红啊!” 榜文前,只有寥寥二三个人。 王二姐走上前去:“兀那小哥,你说的众筹是什么?是锦绣布行新做的生意吗?” 那伙计一看王二姐的问话,就知道她是头一次听说“众筹”,便来了劲头。 “大姐,是我家的生意。这众筹就是你出十文钱买下这一张众筹票。三年内,每年你都可以凭票到锦绣布行领分红一次,每次不会少于十文钱。” “啥?有这样的好事?”王二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买一张票十文钱,三年可以领三次,就是三十文,再加上本钱十文。三年之后,十文钱就变成四十文钱了。再说这是锦绣布行的生意,没错的! “能便宜一点吗?”王二姐问道。讨价还价很正常。 “这...”那伙计做出为难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说道:“看你也是远道而来,这样吧,每张票便宜你两文钱吧,这登记费一文,也便宜了你吧!” 原来这是伙计将自己手中被张掌柜硬性摊派的众筹票,连蒙带骗地卖给了文盲王二姐。 王二姐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颠了颠钱袋,她买了十张,一共花了八十文铜钱。 那伙计给她现场做好登记,每张又盖了骑缝印。 王二姐像第一次收到青布衫裤的优惠券一样,小心冀冀地折好,用帕子包起来,贴身藏好。 但等她回了家,她却哭了。 她一进家门就喜滋滋地将此事告诉自家男人,她男人却说她被骗了,哪里有几张白纸卖八十文铜钱的。 八十文铜钱啊,四套青布衫裤,还要倒找四文钱,全家人好几天的菜钱呢! 王二姐觉得自家男人说得对,怪自己当时一心想着占便宜,就昏了头,此时忐忑不安。 再看那些票上,横竖写着好些字,她也看不懂,赶紧跑去村塾里找先生看看。 当先生读到“凭票三年内至少可分红一次,不少于三文钱”,她傻了眼:“那伙计明明说每年分红一次,每次不少于十文钱的啊!” 王二姐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花了八十文钱呢! 按她的理解,现在只能得到三十文的利钱,再加上本钱,一共才得一百一十文钱。 她的四百文的发财小梦,只一天不到的功夫就破碎了。 看她哭得伤心,先生安慰道:“你别哭,你也不吃亏。这票面是每张十文,现在卖给你的人是按八文卖给你的,你每张还省了二文钱呢!只要这布行真的分红,三年满了,你再去兑出钱来,也不亏。” 王二姐哪里听得进去。小老百姓,这几十文钱,也是要紧的。 她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又赶回城里,跑到锦绣布行。 只看到一堆人在那里吵吵嚷嚷,一打听,全和她一样,是从伙计手里买了众筹票,都被骗说每年分红一次,每次不少于十文钱。 王二姐想要找那个卖给他票子的伙计理论,却连门都进不去,哪里找得到人。 后来,里面出来一个主事的,说这是伙计私下的行为,“不代表本店立场”,和锦绣布行无关。如果想解决,要么自己找到卖给你票的伙计,要么去衙门提告。 说这样的话,是有多混账! 王二姐自然是找不到那个伙计了。她倒是看到有买家找到了当事伙计,伙计矢口否认,当街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人说去衙署提告,立即有人说算了吧,衙署只有每月初二、十六两天放告。 放告,就是县官接受老百姓来告诉的日子。 一个月才二天,可不是像现在的法院,每周五个工作日,只要上班时间你都可以去提交案件申请。当然,杀人放火这样人命关天的案子,是没有放告日限制的。 这还不是农忙时节,否则,连着几个月都不放告。等可以放告了,你再去告状,估计那时候气早就消了。 还有呢,你不能空手去告状吧,得请人写状纸,还得花钱。请人写状纸的钱,要比这几十文钱贵多了。 众人闹了半天,只能作罢,慢慢大家散去。 有人在离去前,恨恨地当场将手中的众筹票撕个粉碎。 王二姐也想撕,可以一泄心中的怒气。但她又舍不得,毕竟值八十文血汗钱啊! 她又气又无奈,想到自己对锦绣布行的信任,换来的却是一场欺骗,还没地方为自己讨个公道。 她坐在路牙子上,委屈地哭了。 呜呜呜......这个可怜的村妇,就这样一路哭着回了家。 马克思有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王二姐的遭遇或许是为这句话加上了一个不起眼的注脚。然而掌握资本的人,却正因为金钱的到来,而欢欣鼓舞。 第一波众筹票销售,最终卖出去21600张众筹票,合计216两银子。 这离十万张的总目标差远了!但能够靠“卖纸”就筹集到两百多两银子,着实让张掌柜兴奋不已。 他以前只知道收布、卖布,做中间商,赚差价。现在才知道,卖纸就能弄来钱。 有了这笔钱,锦绣布行展开了更为庞大的收棉、收布计划,缩短了与织户的结算周期,对织户的吸引力进一步加大。 不光是华亭县,连上海县,还有邻近的嘉兴府的平湖、嘉善等地的织户,也开始加入锦绣布行的供销合作计划。 花色品种的增多,供应量的快速提升,更具竞争力的价格,也让越来越多的外地客商,愿意向锦绣大批量采购棉布。 张掌柜再次认识到了高希的价值,他主动将高希的月银升到了“十五两”。 第51章 海盗来了 高希现在根本没时间考虑怎么花钱! 他现在满脑子,就是如何做好八股文。 每天除了背四书五经,就是刷题、刷题、刷题。然后将作业交给沈度点评,再听老师的骂声。 读累了,他就拉上袁、阎两兄弟去城外纵马骑射,或者单独约了袁纨在袁家的小花园里花前月下一翻,只恨没有电影院。 正月十五还没过完,华亭县衙礼房就贴出了二月县试的榜文。 榜文贴在县衙大门外的布告栏里,就算完事了。至于华亭县各城镇、乡村的考生是不是知道,那就不是礼房官僚吏员们要考虑的事了。 在信息传播落后的古代,有许多考生,特别是生活在乡下的考生,无法及时获知考试通知这样的信息,莫名其妙就错过了考试,是常有之事。 问题是,错过一次考试,又要等上两三年。 好在,闲人有的是! 正月正是农闲之时,不时有闲汉会来礼房门口转悠。 这里面有些人确实是闲汉,有些人则可能是考生委托打听考试信息的亲属、知交、朋友或正好来县城办事的人。这些人也有个身份名称,叫“考斗”。 高希倒是不用考斗来通报考试信息。他的业师是翰林老爷,考试通知一出,王知县已经派人来府上告知了沈度。 高希得了消息,立即修书一封,让平安赶快送回丁家村给自己的蒙师胡老秀才。 胡老秀才又回了信,让他赶快回丁家村,要检查他的功课。 虽然这半年,高希跟着沈度勤奋学习,中间也时不时回村向胡老秀才报告功课,但毕竟不在身边,这县试就要开始了,胡老秀才还是准备亲自检验一下他的学习成果。 临行前,又去拜辞沈度。 “希哥儿今年已经十九了吧?”沈度问道。 “去年在顾瞻书坊巧遇恩师之时,刚好十八岁。如今正月刚过,学生已经十九了。” “嗯,二十取字。虽然你尚未足二十岁,下月是你第一次下场考试,为师就为你取字吧!” 高希的“希”字,有少的意思,所以他哥哥的名是“罕”,兄弟俩的“名”是有意思上的关联的。 沈度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悠悠地念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一首著名的唐诗,作者是一女子,名唤杜秋娘。 另一种说法是,这个杜秋娘只是能歌善舞,特别喜欢唱《金缕衣》,而这首诗的原作者却不知道是谁,无从查考了。 沈度语重心长地对高希道:“你的字就叫‘惜时’吧,你应该知道为师的冀望吧!” 高希说道:“这首诗是说,华贵的金缕衣不足惜,但青春年少的光阴却无比珍贵。 好机会、好时光,就如盛开的花朵,要努力把握住,不要等到花谢了,才去折了一个空枝。 老师是希望我知道,时光易逝,要学生珍惜,故取字‘惜时’。” 正是因为美好的时光“少”,也就是“希”,所以要“惜时”。 沈度不再说什么,坐在榻上,颔首微笑看着高希。 这多半年的相处,师生的感情与日俱增。能在丁忧期间,在家乡收得高希这样一个得意门生,何其幸甚!现在只等他童试,由他一鸣惊人了! 高希早已经伏身在地,行跪拜之礼:“谢恩师赐字!” 高希同样心潮起伏。 从初识赠书、每日为他讲课教书、为了他而跌晕在家门口、给他准备考试资料、日日大骂他的烂字和烂文章,再到今日赐字,这样的恩师哪里去寻。 对高希来说,这又何其幸甚! 拜别恩师,回到袁家。 平安忙着收拾书本、行装,高希则去见了袁母,刚好袁寿也在。 “大妈,礼房已经放出榜文,下月二十五日,就要县试。家师让我这两天就回去,要检查我的功课。” “嗯,你要好好准备,第一次下场考试吧?我看你天天苦读,身子要当心。”袁母说道。 “啊呀,那这一个来月,岂不是无法和你比划武艺了。”袁寿听说高希要回家住一个多月,就嚷嚷了起来。 人嘛,相处久了就有了感情。 袁母嗔怪道:“瞎讲八讲,高希是读书人,哪里像你一样,整天刀枪剑戟的。县试是大事,怎么可以现在还陪你舞刀弄剑?” “呵呵,我没什么,可我那苦命的妹子,惨喽,惨喽!”袁寿大大咧咧坏笑了起来,拿高希和自家妹子调侃。 高希脸一红,不再言语。 袁母也笑了起来,袁寿倒也没说错,儿女情长,本是人之常情。 现代中国人结婚年龄越来越晚,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的青年男女,比比皆是。 前世的高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那时候已经三十八岁,却仍旧单身。 放到明朝,这就有违制度了。明太祖开国后规定,民间嫁娶,一律按照夫子朱熹的《家礼》一书来举办。 女十四岁、男十六岁不到结婚,称为“先时”。 而女超过二十岁、男超过二十五岁还未成婚,就属于“过时”。 高希十九岁,按现代人的标准,结婚还早着呢!但现在是大明朝,他和袁纨的年龄,正当时。 而且袁纨要更急切一些,如果三年内不嫁人,就要“过时”了。 我的妈呀,听起来,大明朝的女人就像食物一样,官方还标注了“保鲜期”呢! 但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让高家来提亲,而是袁家这边有问题。 十年前,袁寿的父亲袁彬结识华亭县一秀才元穆之。 元穆之有一子,名唤元赫华。 说起这元氏,同样有些来头。 元穆之的爷爷叫元凯,字景文,在元末的时候是府吏,博学多才。到了洪武三年的时候,又官拜新朝御史。 也是他官运不佳。 当时朱元璋给囚犯定的罪,太子复审后总是会酌减一二,朱元璋可能心下不爽,有一天就问元景文:“朕和太子,到底谁做得对?” 他说:“陛下之法正,东宫之心慈。”他想玩一个左右逢源,两不得罪。 结果,朱元璋认为他老奸巨滑,深为厌恶。 皇帝讨厌你,你就危险了。 元景文情商可能不高,但智商很高。察颜观色之下,立马装疯卖傻。 好吧,朱元璋情商和智商更高:跟我玩这个,正巴不得再也不见你呢?准予致仕。 双方心照不宣,元景文全身而退,回老家华亭县养老去了。 所谓“富不过三代”,诗书传家,可能也难逃此定律。 到了元穆之这一代,家境尚可,只是元穆之命薄,英年早逝。 儿子元赫华却是一个浪荡子,简单讲就是,好吃懒做、混吃等死。 没几年间,就将几代传下来的家业,弄得个底朝天。 袁彬当然后悔当时匆忙间定了这门亲,但现在想要退婚?难了! 现在袁母看到了高希,更加不愿意再将女儿嫁给元赫华。 所幸,元家也没来提完婚的事,就只能先拖着。 此时,听到儿子袁寿调侃高希,袁母笑道:“希哥儿,别听你大哥胡说,你安心回去准备春试,就是了。” 高希红着脸,给袁母作了个揖,拜辞而去。 袁寿则仍旧大大咧咧地送了出去。 望着高希挺拔的背影,再想想女儿若嫁给一个浪荡子的悲苦,袁母暗暗下了决心,决不能将女儿送进火坑。 第52章 想活命就赶紧滚蛋 现在,将时间略往回推几天,看看年关将近的锦绣布行在做什么。 锦绣布行,账房。 张掌柜在一边悠闲的翻看去年的账本,几个伙计则在一边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震天响。 “掌柜,算好了。”账房先生拿着账本过来,要递给张掌柜。 “嗯......”他摆了摆手,没有接账本:“我不看,你算的账,我放心。你就说说看去年红利多少?” 账房先生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那几个算账的伙计命令道:“你们几个出去喝口茶休息一下!”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后,他才说道:“一共净赚六千六百二十二两。” “咳咳咳......”张掌柜一口茶水呛到了,“这么......多?” “这个数字是去年的十倍,”账房先生轻声提醒。 “唉,我们以前是怎么做的生意啊!”张掌柜感叹道。 他又继续问道:“分摊到卖出去的众筹票上的红利是多少?” “七百一十五两一钱八分银子。” “哦,也就是说,我们筹了二百多两银子,不到半年就赚回来七百多两银子的净利,翻了三倍半还要多。” 张掌柜不敢相信啊,生意原来是可以这样做的。 他费了一些白纸和笔墨,就弄了一笔银子,没有高额的利息,也没人催债。想啥时候给买家分红都行,分几次也是自己说了算。也没人来查账,问赚了多少钱。 天下居然有这么美妙的事情! “正是,掌柜。这众筹的法子,厉害啊!”账房先生也在感叹。 “你......你赶快去请高公子!” 高希一来,张掌柜便如实告知一年的营收情况。 “公子,你看这红利,是分,还是不分?” 张掌柜犹犹豫豫,他又想分,又想不分。 不分,这些银子还能继续用,分了就没了。 但他也知道,分了的话,势必引发轰动,接下来的众筹票就好卖了。 “分,但分两次分。第一次就放在年前,第二次放到半年后。你懂我的意思吗?”高希笑笑,看着张掌柜。 “哦~~~”张掌柜将“哦”字拉得好长,他是没明白高希的意思。 高希只好耐着性子再给他解释:“别人不是说我们三年只分一次吗,现在我们一年分两次,谁还会怀疑赚不回本,谁还会怀疑赚得不够多?直接帖出红榜,通知买家来兑领红利就行了。” 最后两人敲定的分红方案是:过年前第一次分红,每张众筹票可领十六文;半年后第二次分红,每张众筹票可以再领十六文。 而且这次的分红榜文,除了通知买家来兑领第一次分红,还直接预告半年后分红的金额是多少。 于是,便叫账房先生进来写榜文。 听张掌柜口述完,账房先生拿起笔还没写,倒先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说的?又不是写讣告,怎么就哭了? 原来,当初掌柜让大家买,他没买。 后来,掌柜又强行每人摊派一份,他又偷偷让伙计给低价卖掉了。 现在,马上就可以领回十六文,半年后还能领回十六文,这一年的回报率高达320%。 这不是掌柜给大家伙儿送钱嘛,可是...唉... 曾经有一份财富放在我眼前,我没有珍惜,如果掌柜再给我一次机会...... 肠子都悔青了的人,岂止他一个人! 账房先生写完,叫了两个伙计将红榜贴出去。 那两个伙计一看榜文,差点没跌倒。 我勒个去啊!当时连骗带哄,以每张八文的低价贱卖掉了。 现在好了,那个村妇占了大便宜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张锦绣布行的分红榜文,何止激起千层浪,它直接就引爆了小官镇的舆论场,并且快速扩散到周围的乡镇。 人们先是无法相信,都争先恐后地跑到锦绣布行的门口来看这张榜文。 等看到了这张榜文,啥人都有! 有笑的,有哭的,有后悔的,有怒骂的...... “唉,我当时就说要买几张,我家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死活不答应。你看看,你看看,唉!”一个男子在榜文下懊悔不已。 “老天啊,呜呜呜......”一个经过的中年男子,听了旁人读了榜文的内容,顿时嚎啕大哭。 众人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我当时是被这家店的伙计骗了买了十张众筹票,每张才八文哪!我想来退票,退不了,当时一怒就撕了。” 唉!众人听了皆扼腕叹息。 有经过的卫所兵士得了消息,一路跑回了营地,告诉了百户阎红玉,说是可以去凭票领钱了。阎红玉还以为同袍和他开玩笑。 他去找袁寿求证,袁寿听了,也吓了一跳。两人赶紧一起到锦绣布行来看个究竟。 锦绣布行门口已经挤满了人,都在打听怎么才能买到众筹票。 还有人直接就在原地嚷嚷,开始求购众筹票了,且愿意出高价。 原来乏人问津的众筹票,顷刻之间成了香饽饽。 锦绣布行被闹得卖布的正经生意都做不好了,最后总算有一个主事的人出来,承诺正月十五之后开售第二期众筹票,众人才慢慢散去。 袁寿直接就愣在了原地。 他当初真的只是因为兄弟情深,只是为了帮高希一把,才鼓动母亲出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千张众筹票。 现在,一次就可以领到十六两,而且半年后还可以再领十六两。 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袁寿插的不是柳枝,是摇钱树的树枝。 袁寿心下直叹道:老天啊,我那个二弟不光是文曲星下凡,还是财神爷下凡呢! 阎红玉拿着十张众筹票去兑领分红,结果账房伙计直接给了他320文铜钱,并十张新的众筹票。 “没算错吧?我只有十张票,应该只能领160文铜钱。”阎红玉问道。 “没错,高公子为好几位兄弟、亲属登记了十张众筹票,都是高公子赠送的,说是感谢诸位亲友的支持。”伙计解释道。 阎红玉鼻尖有点酸,他一个军汉差一点落下泪来。 他家是普通军户,收入并不多。这三百多文收入,可让他两三个月的伙食改善不少呢! 众筹分红的事,同样在丁家村炸开了锅。 第53章 侯端在此 众筹票首次分红,丁满堂、胡老秀才最是得意。 他们得意的,不是得了多少钱,而是没看走眼! 那些当初闹着退票的村妇,最后转让掉的村妇,听到消息气得没有办法,直接就想找根绳子上吊。 谁让自己耳根子软,当初怎么就听了丁柳氏、丁嫂的鼓动退了票呢! 好端端的一笔横财,就这么没了。 丁柳氏听到这个消息,立时灰头土脸,只能窝在家里。 老爷子丁满堂、自家男人丁成远、小儿子贵升,没有一个给她好脸。 那帮村妇越想越不甘心,又撺掇着丁嫂去了高希家。 “阿姐,上回退票的事,是我们不对,不该闹到学堂里去。但你看看乡里乡亲的,子龙和高希还是好兄弟,这众筹这么好的事,总不能不管我们了吧?”丁嫂对高刘氏开始道德绑架。 丁嫂为人的原则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脸皮之厚,比小官镇城墙拐弯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能搞到钱,要脸皮干什么! “高希不在家,众筹票的事,我们也不知道。你想买,自己去镇上锦绣布行买去。这票,又不是我家印的。”高罕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道。 “高家阿嫂,罕哥儿,你们高家时来运转,现在是富了。希哥儿手上,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众筹票呢!你们会不知道?” “你爱信不信!再说了,当初子龙买了众筹票,是你自己又哭又闹地要退。给你们退了,现在看到众筹票能分钱,你们又要来买。甘蔗没有两头甜,好处总不能都让你们占了吧!” 高罕此话一出,一众村妇都红了脸。 “罕哥儿,不能这样说话,都是乡里乡亲。丁嫂,诸位姐妹不要在意。” 高刘氏对这班村妇也无奈,但也不想得罪她们,只能尽量对着儿子高罕佯作怒容,刻意用语言安慰她们。 一个村妇嚷道:“说这有什么用,我们现在也没票了,也买不到票了。希哥儿是你儿子,我们不找你帮忙找谁?” 丁嫂趁势又耍起赖:“高家阿嫂,如果你今天不给句明白话,我们啊,不走了。” “对,对,不走了!” 几个村妇,都学着丁嫂直接坐到了地上。 “我看看是谁说不走了?” 丁满堂板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丁成远、贵升,还有子龙。 村妇们一见,心中叹气:唉,怎么又是这老煞星! 丁满堂一来,众村妇立即老实了许多,有几个赶快站了起来,努力挤出伪善的笑容,想缓和气氛:“满叔,你来了!” 这帮村妇中有人先是去了丁家找丁柳氏,本想找丁柳氏出头来闹。 可丁柳氏这回学乖了,也不接他们的茬,也不说要去高家,一心只想做一只合格的缩头乌龟。 那些妇人一走,贵升就知道她们要来高家闹,便爷爷说这件事,子龙也匆匆赶来了。 丁满堂只听小孙子贵升讲了一半,再想想上回她们闹退票的事,就知道这回众筹票分了红,她们不甘心,还要闹。 他赶紧领着贵升和子龙出门。 丁成远刚好进家门,一看老爷子一脸怒容,知道不好,也不敢多问,也跟着过来了。 “满叔、族长,你俩来了,快坐!静香,快沏了茶来。”高刘氏热情地招呼着。 两人坐稳了身子,丁满堂不说话,端起了随身带着的水烟,高刘氏赶紧过来点火。 火点着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自顾自抽了起来,闹事的村妇们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说说吧,你们这是做啥来了?”丁成远发话了。 “嗯,这个...这个...也没啥事...呵呵...”丁嫂吱吱唔唔。 “没啥事,还坐地上?还说什么不走了?不走了,是啥意思啊?” “呃,呃,没意思,没意思。”一干村妇,只能立即起身。 “头发长、见识短!”抽着水烟的丁满堂终于说话了:“你们啊,只认钱,有钱没钱都闹。闹就有钱了?去问问你家小子,希哥儿是怎么对他们的,你们又是怎么对希哥儿一家的?” “嗯?”村妇们听得莫名奇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而都看着子龙和贵升。 丁成远轻轻咳了一声:“别看他俩,过来的路上,他们都对我说了。上回子龙他们买众筹票的时候,希哥儿就给每个学堂里的同窗登记了十张众筹票,就是怕你们家里人反对,要退票。他这么做,就算你们退了票,每家还能有十张票,还能分到钱呢!” “希哥儿想着你们各家,你们呢?自己做错了事,还来这里胡闹!”丁满堂呵斥道。 丁嫂拉了拉站在身边的子龙的衣袖,轻声说:“那你不告诉我?”又不敢大声说,只能挤眉弄眼地责怪儿子。 丁成远看到丁嫂的动作,又好气又想笑:“你们别去问孩子,他们也不知道,这事儿直到锦绣布行贴出分红榜文,希哥儿怕你们闹,才让平安过来报信给子龙,我也是才知道。” 一听说各家还有十张众筹票,一班村妇立即喜形于色。 丁嫂厚皮功再次发作,跑到高刘氏面前殷勤地道了个万福,满脸伪善的笑容:“啊呀,阿嫂,我们这是托了希哥儿的福了,多谢阿嫂关照了!” 丁满堂、丁成远都觉得实在看不下去:“快走吧,还准备赖在这里了?” 丁满堂替高刘氏下了逐客令。 有了钱,就没吃亏,至于村里两位领导的训斥,丁嫂才无所谓。 她带头扭着水桶腰,迈着欢快的步伐走了。 “想钗钿罗襦当日嫁,我也曾熏兰麝戴凤簪花......” 她又唱上了,这回改《琵琶记》了! 第54章 我会回来的 穷家小户,八十文钱不是小数目。 被忽悠买了众筹票的王二姐,自认上了当。 她本想着为家里挣点钱,却不想换来几张废纸。 经济损失,对她是一重打击。要命的是,村里的挖苦嘲讽,让她更受不了。花钱买纸,她成了全村的笑料。 她苦挨了半年,数度想撕了那几张众筹票。然而,那毕竟是自己用血汗钱买来的。 无人之时,她便忍不住拿出来看看,想想又舍不得撕,又放回去。过几天,又拿出来看看。 就这么来回揉搓,泪水、汗水、污渍,都滴到了上面,有几张字迹都有点模糊了。 快过年的几天,突然邻家大嫂兴冲冲地跑来,一进门就兴奋地问她:“二姐,你怎么还不去小官镇?” “大姐,你勿要再和我开玩笑了。我被锦绣布行骗的事,你就勿要再提了。” 王二姐一点也不想再提这件事。 “二姐,你想啥呢?你还不知道吧,就是你买的那个锦绣布行的众筹票,这两天分红了,每张票可以兑换十六文呢!可惜,我一张也没有!”邻家大嫂带着羡慕的眼神看着她。 “大姐,你讲的是真的?没和我在开玩笑?” “我和你开什么玩笑啊?你不信去问啊,现在满村,哦不对,大概华亭县全县都知道众筹票分红这件事了。大家都在打听,哪里能买到众筹票,都想出高价买呢!” “啊......”王二姐知道是真的了,她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想到了这几个月来,村里人的嘲讽,自家男人的不理解,她一肚子的委屈。 又想到马上可以领到160文的“巨款”,过年可以给家里人多买点好吃、好穿的东西了,她喜悲交加,再也控制不住,伏在脏兮兮的灶台上,放声大哭起来。 王二姐哭了个痛快,哭完之后心情大好。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她就起床给家人备好了早饭,然后收拾一翻,用上回在锦绣买的小花帕子,小心翼翼包好了那十张众筹票,贴身藏好,兴冲冲地往小官镇而来。 到了锦绣布行门口,她吓了一跳。 锦绣布行门口好多人,打听众筹票的人,要比进店买布的人多得多。 一听说王二姐是来兑领分红的,呼啦一下就围过来好几个“黄牛党”。 “大姐,你的票卖给我吧,票面加分红,每张我给你三十文。” 三十文?王二姐心里一阵激动,这一张纸,怎么这么值钱? “大姐,大姐,你别听他的,我出高价,三十一文?” “大姐,三十三文,三十三文,怎么样?” 三十三文,你以为黄牛会吃亏? 现在,按照已经公布的分红方案,每张众筹票的价值是,两次分红合计32文,本金10文,总价值是42文。黄牛党每张票可以净赚九文铜钱。 赚九文?才不止呢! 这只是已经公布的分红方案,谁知道后面还要分几次,每次分多少钱呢。 如果还要分四次,每次还是16文的红利,那么还有64文的红利可以领。 现在卖掉众筹票肯定是不划算的。 王二姐的头脑,早被这些黄牛的争吵声弄得七荤八素,她也不会算这些。 但她认准了一点:这些人出这么高的价来收购众筹票,说明这几张纸值钱,说什么也不能卖! 她挣脱了黄牛们的纠缠,进了店,到柜台上递进去十张皱巴巴的众筹票。 伙计看了看票,又看了看王二姐。王二姐还担心有几张字迹模糊了,怕不能兑领。 所幸,伙计验了骑缝印和票面上的号印说道:“没问题,可以兑领。” 伙计在登记册上查找王二姐的名字:“哟,大姐可真是好运气,你这几张票,还是我们店的伙计低价转给你的吧!”语气中带着羡慕嫉妒恨。 “咦,你怎么知道的?”王二姐不解地看着他。 “这里有转让登记啊!”伙计指了指登记册上王二姐的名字。 伙计乐呵呵地登记好,然后开始数铜钱,一共160枚。 他又拿掉了一枚,说道:“每次兑换要登记,登记收手续费一文,所以一共给你159文。你点点吧!” 说完,将铜钱、手续费凭证,连同十张众筹票,一起推到她面前。 王二姐有点晕。 她以前只知道种地,或者织布,总要手里有了东西,然后卖给他别人,才能换到钱。 但现在她只是买了几张纸,然后就莫名奇妙地领到这么多铜钱,而且以后还能分。 这种事,对她从小养成的“勤劳致富”、“不劳作不得食”的观念,冲击太大了。 她觉得自己不劳而获了,心里很有点愧疚,但又很兴奋,赚到钱了。 最终,轻松赚钱的兴奋,还有大把铜钱揣在怀里的满足感,战胜了愧疚,还激发了她对更多金钱的渴望。 “小哥,我问一声,我还能再买几张众筹票吗?”王二姐问道。 “还要买众筹票?现在谁还能买到!你不出去打听一下,现在黑市上,已经将众筹票炒到四十文一张。下一次众筹要到元宵之后了,具体哪天掌柜也没说,你过完元宵再来打听吧!” 旁边一位买布的客人,向王二姐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位大姐,你运气好啊!这众筹票,刚开始卖的时候,没人要,你是少数买到的客人。听说第一波众筹票卖不动,都是这家店的掌柜和那位少年英雄高希,逼迫着亲朋好友买的。这下好了,当初被逼的那些人发了财喽!” “刚才我进店时,门口有人出每张三十三文的价,要买我的众筹票,我没卖。” 伙计一听笑了,“对啊,可千万别卖。明年,后年还不知道要分几次红呢,光利钱就比本金多好些呢,能打上好几个滚。谁卖了,不是傻瓜吗!” 那柜台上的伙计,又将算盘上下晃了一下,发出啪啪两下整齐的算珠声,“我们也等着掌柜再大发慈悲,给我们再摊派几张众筹票呢?这回啊,我说啥也不卖给别人了!” “刚才有位客人说的少年英雄高希,是不是就是头一回卖青布衫裤的那位公子?”王二姐问道。 “正是,这众筹票,也是他出的主意。我们掌柜碰到高公子,算是碰到福将了。” “哪里是福将,分明是财神爷赵公明,我也想将他请回去呢,哈哈~~~” “嘘......” 柜台伙计将一只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做出故弄玄虚的样子,众人安静下来,想听他说什么。 “高公子现在是我们店的第二大股东,听说手上的众筹票有这个数?” 柜台伙计比了一个“六”。 “六百张?”王二姐问道。 “六万张!” “呼~~~”包括王二姐在内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那得值多少银子啊! 锦绣布行,总是带给王二姐坐过山车般的刺激体验,她只觉得自己在听天书。 她又在店里站了一会儿,听众人胡扯了一通,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没想到,一进家门,一屋子的人,个个冲着她笑容可掬,满脸期待。 再仔细瞧瞧,又都是村里人,包括这半年来对他冷嘲热讽的那些人。 都是来取经的,想听听她当初是怎么买的众筹票,又是怎么赚的钱。 王二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扬眉吐气。 第55章 二哥,你受伤了 正当人们还在热议众筹之事,绞尽脑汁想买到几张众筹票时,高希正在赶去报考的路上。 互联网时代的各种考试报名,手续已经很简单了。 准备好身份证、免冠近照、毕业证书,然后打开电脑,到官方网站填写报考信息就行了。 古代就要麻烦多了。 收到报考信息,高希回家后,先将自己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的姓名都问清楚,写了出来。 高罕、高希兄弟俩,又互相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错别字。 然后,兄弟俩又去找这次准备一起参加县试的子龙、金鸿、贵升,拟好“五童互结保单”,各自签了名,这就是“互结”。 如果五个考生中有一人作弊,那么大家一起“连坐”受罚。 这有点相当于现在重要的国家级考试时,会发一张专门的“真实性及遵守考试纪律”的承诺书。 只不过前者是共同承诺、互相担保,后者是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 这还没完,接下来考生必须找一个本县廪生(已经在府、州、县学读书的秀才,全称是“廪膳生员”,每月有朝廷发放的生活补助费或大米可领,有名额限制),为自己做担保。 保什么?担保考生身家清白,以及不存在冒名顶替等情况。反正考生出了事,他也要一并受罚。 找廪生也不容易,平头百姓家,尤其是乡下人家,哪里会认识县城、府城官学里的秀才,只能托人找。 找到了人,还要央求人家答应。也没有人会为你白白担保,你得出钱,起步价是二两白银。这种担保,也叫“认保”。 为你担保的廪生也不是收了钱、签个名就完事了。 你考试那几天,他也得去。进考场点名时,他必须在场确认。 高希找廪生当然不难,他现在是小富翁,钱不成问题。 他又是翰林老爷的得意门生,沈度向王知县打了个招呼,县学就直接指定了五个廪生,为他们五人作保。费用还不敢多收,每人二两,起步价。 那几个认保的廪生,还因为能七弯八绕攀上翰林老爷和知县大人的关系,喜不自禁、与有荣焉呢! 到了报考的那天,五人约好了一起前往县衙礼房报名。 好家伙,他们赶到县衙的时候,长长的报名队伍一直从县衙大院里蜿蜒排到了大街上,还转了几道弯,足有四五百人的样子。 高希他们几个排到了队伍的尾巴上。 因为实在搞不清大院里报名情况如何,怕排错队,高希遂向前面几个排队的考生询问。 他向身前的一个考生拱手作揖,问道:“兄台,是在这里排队报考县试吧?” 那个考生面无表情,也没有直接回答,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希他们几个。 看到高希他们一身土布,裤脚和鞋帮上都是泥,脸上便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作答反而问道:“你们是哪个镇的?” “我们从小官镇丁家村而来。” “哦,金山卫啊...”他又打量了一下高希,语气中已然是明白无误的歧视了。 他转过头去,向另一个同来的考生说道:“金山卫那种地方,居然也有人来考县试,天晓得!”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大声,显然是想让周围的人听见,这当然刺激到了高希他们几个。 贵升是村里的孩子王,哪里受过这种气,立即怼了回去。 “天晓得什么?金山卫的学童,就不能来考县试吗?大明律里有此规定吗?” 那考生也不示弱:“大明律,看得懂吗?也没说不让你们考,报就是了,能不能考过就两说了!估计啊,哼哼......” 他发出几声轻蔑的冷笑声。 贵升气得就要上去教训他,却被高希拦住了。 高希对着那位考生一拱手,作了一揖:“兄台,我也是金山卫的考生...我听你的意思是说,金山卫的学子看不懂大明律。” “对,正是如此。”既然撕破了脸,那还客气什么,那考生直接就承认了。 高希笑着又作一揖:“兄台,我认为...你说得对。” 啊? 贵升、子龙、高罕、金鸿,包括周围看热闹的考生都吃了一惊:哪里有这样认怂的人?人家瞧不起你,你还当众附和,傻子吗? 贵升、高罕、金鸿都觉得高希就是“叛徒”,倒是子龙用眼神示意他们别着急。 那考生也有些出乎意料,继而得意起来。 高希却继续问道:“兄台认为什么人才能看得懂大明律?” “自然是读书好的人。” “怎么才算读书好呢?” “至少得通过县试吧?” “那请问仁兄,你今天来是做什么?” “我是来报考县试......”那考生话一出口,才知道着了高希的道。 周围的考生哄地大笑起来,那考生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半边天。 贵升、子龙、金鸿、高罕,笑得乐开了花。 那考生气不过,直接上手推了高希一把。 这下贵升可不干了,没等高希有所反应,他已经一步冲过去贴身靠近,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贵升个子挺高,超过那小子半个头,很有心理优势。 那小子心里犯怵,又强作镇定:“怎么,怎么,你想打人吗?” 与他同来的几个考生,此时也靠了过来。 高希、丁贵富、高罕也赶紧靠了上去,不能输人,也不能输阵,但高希并不想打架。 “你想怎样?”贵升当惯了孩子王,怎么会吃对方那一套。 不想,那考生因为有同伴围了上来,胆子也壮了几分,伸手推搡起了贵升。 “你想怎样,你想怎样?”那小子连推了几下贵升的胸部。 贵升一句紧似一句:“我警告你,别动手动脚。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哈哈,这个情景,简直就是当初贵盛挑衅高希场景的复刻。 高希看了看对方,大概也是五六个人,但看着都很文弱,一看就是整天在家死读书的人。 他向子龙、平安使了个眼色,让他俩将小金鸿带到一边去,金鸿太小,打起来要遭殃。 剩下来高希、高罕、贵升,这半年除了苦学,也没少练擒拿,对付几个文弱书生,绰绰有余了。 那小子以为贵升不敢还手,再次伸过手来时,贵升毫不犹豫地一招”托肘拿变勾踢摔“,直接就让对方痛得哇哇叫,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正是当初,丁贵盛被高希教训的那一招。 原本围过来给那小子壮胆的几个考生,先是蒙了,在那里愣了一两秒后,才发现自己吃了亏,有人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兄弟们,打回去!” 我去!书生打架,用词也是文明到酸掉牙。 高希几个当然不会让贵升吃亏,直接就和对方混战起来。 队伍秩序一下子乱了套,有考生赶紧慌张地闪开,也有考生和路人过来看戏,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中间又有人乱嚷嚷起来:“打人了,打人了,快去报官,快去报官!” 那几个考生,哪里是高希他们几个的对手。 几招擒拿手,就轻松将他们摔翻在地,有的蹲着、有的跪着、有的趴着,痛得直求饶。 等到县丞带着几个差役从大院里跑过来,战斗早分出了胜负。 “快放手,快放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县丞一边跑,一边气着怒吼。 高希他们几个,这才松开了手,那几个考生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心冀冀地甩动胳膊,缓解疼痛。 “捡起你们的东西,随我来。”县丞没好气地命令道。 双方进了大院的耳房。 “今天是什么日子?县试报名第一天。你们是来报名的,还是来打架的?你们平时读的什么书?圣贤的话,读到屁股里去了?打架,行啊,还是在县衙门口打架,胆子够大的嘛!” 县丞狠狠地训话,无人敢应声。 “你看看你们的样子,打得领歪袖破、满身烂污的样子,还像个读书人吗?” 县丞确实生气。昨天县太爷还一再关照,让他组织好县试的报名工作,今天就有考生在县衙门口打群架,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这位知县老爷王纪厉害得很,搬出律令条款,认真苛责起下属,毫不留情,完全是六科给事中的行事作风。 今天这事让他知道,少不了又是一顿好骂。 唉!县丞内心只能叹气。 “说,哪个人带头闹的事?”县丞狠狠地问道。 第56章 民则兄,可知昨夜城中发生的事? “我!” 高希和对方阵营里一位考生同时应声,又同时向前迈了一步站了出来。 高希一看,那个考生正是刚才和他对打的那位。 两人相视,倒笑了起来,都佩服对方敢作敢当,两人还互相拱了拱手。 实际上,这两位都不是挑事的头儿。 “哦,是你们俩个!” 看到他俩互相拱手作礼,县丞更来气了。 “好啊,是不是佩服对方是好汉,敢作敢当?好好好,其他人没事了,你们两个留下!” 众人退了出去。 此时天已大亮,外面的报名正式开始。 县丞则坐在太师椅上,准备好好审一审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小子。 他板着脸问道:“说,你俩叫什么名字,从哪个镇来?” “在下黄翰,今年二十岁,家住松江府城。” “黄翰?”高希重复了一下他的名字,不禁仔细打量起了他。 这个黄翰,他有印象,学霸啊! 永乐十年(1412年),黄翰成为松江府历史上明清两代最年轻的进士,中式时年龄只有22岁。 哈哈,能和历史上最年轻的松江府进士打一架,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爽啊! “你管人家叫什么,说,你的名字!” 县丞没好气地吼向高希,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我叫...”高希刚要报上姓名,一个礼房的书吏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二老爷,快别管这里了,县太爷已经来了,说是要看看县试报名怎么样了,你快出去伺候着吧!这里有我。”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急匆匆地往外走,跑到耳房门口又转过身来。 “记下他们的名字,让他俩院子外面等着去,现在不准他二人报考,等我回来处置。” 县丞一溜烟地去了。 那书吏看了看刚才的记录,“哪个是黄翰?”黄翰应了一声。 “那你叫什么?” “在下高希,今年十九岁,来自小官镇。” “啥?你是高希?” 书吏和黄翰同时叫了起来。 高希倒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高希这名字,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你真的是高希?”书吏又确认的口气,又问了一遍。 “那还有假,我是来报名的,这里有我的互结和具结保单。不信可以看嘛!” 高希掏出两张保单,要递过去。 “好了,好了,不用看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来人,给二位公子看茶!” 那书吏似乎比进来时更慌张,匆匆跑出了耳房。 看茶?为什么给我们看茶?不是还要处理我们吗? 黄翰和高希都有些不解,但也不在意。 黄翰向高希再拱手作礼:“你就是那单枪匹马驱赶盗贼的高希?” “是,正是在下!” “久仰,久仰!哈哈,今天来报考值了,和大英雄打了一架。”黄翰笑道。 “黄兄过誉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大英雄。”高希拱手回礼。 “你斗海盗的事,早就传遍整个松江府了。讲真的,刚才在外面,我俩比划的那几下,你还真有两下子,我是甘拜下风。现在,我的胳膊还有些痛呢!不过败给大英雄,不算丢脸,哈哈哈!” 黄翰性格爽直,就算高希不是什么大英雄,就凭刚才和他一样站出来敢作敢当,也足以让黄翰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是小弟出手过重了,黄兄不要见怪!”高希抱歉道。 “哪里会为这点小事见怪。我倒要问你,你刚才擒住我的那一招,是什么招式,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着了你的道了。” “只是擒拿小技巧而已,来,我们慢慢地比划一下,你就会了。” 说着,两个人就在耳房里比划起来。 一边比划着,高希又问道:“刚才不肯回答我问题,满眼瞧不起的人那位兄台是谁?为什么我一说来自小官镇,他就不搭理我了。” “呵呵,柳如斌啊,他就那个死腔样子。话说回来,谁让你们金山卫历来读书差,别说进士、举人,连秀才、县试的案首几乎都没有。华亭县的学子一听说金山卫,能看得上吗?。” “哦,原来如此。” 这就是华亭县学子的鄙视链。 南直隶一带,也就是江南之地,历来是科考兴盛之地,松江府在南直隶诸府中也算不上“盛产进士”。 整个明代,松江府的进士人数远远落后于苏州府和常州府,但如果以县为单位来统计的话,华亭县进士人数却名列全国第一。 偏偏金山卫拖了整个华亭县的后腿,你说金山卫的学子能不被华亭县其他地方的学子鄙视吗? “不过,你们几个还真能打,哪里像读书人,下回再碰到金山卫的学子,我得防着点!” 两人哈哈大笑。 另一边,王纪听了县丞满腔愤怒的报告,说有考生在排队时打架,要严肃处理。 县丞正准备请示王纪的意见,那个书吏跑了进来,说是打架者中,有一个考生叫高希,来自小官镇。 县丞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前一阵子单枪匹马赶走海盗的那个人,不就是叫高希吗?县太爷不是还让亲自写了表彰高希事迹的榜文贴出去了吗? 听说还是翰林老爷的得意门生... 前几天,县太爷不是还亲自嘱咐礼房找几个廪生给小官镇的高希等几个考生做保吗? 我怎么就忘了? 老天爷...... 县丞原本准备取消高希和黄翰考试资格的念头,现在生生地在自己的脑海中灭掉了,提都没向王纪提。 王纪看到县丞前倨后恭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再理他,直接说道:“走,去耳房看看。” 高黄两人正在比划着,耳房的门又被推开了,那书吏先哈着腰进来,然后侧过身,退到一边。 接着县丞满脸堆笑也进来了,再进来的是华亭县知县王纪。 高希和黄翰赶紧跪下来:“小人拜见知县大人。” “起来吧!高希......” 王纪这话一出口,县丞就知道县太爷和这个高希是老相识,那小子果然是翰林老爷的那个爱徒高希。 “......你可真行啊,第一天报名,你就来砸场子,是不是?带头打架......” “大人,我们兄弟并不曾打架,只是比划武艺,闹着玩,结果有人围观乱嚷,就以为我们在打架呢!” “比划武艺,你以为你是来考武举的吗?” 黄翰立马接话:“大人,我们几个刚才在排队时等得无聊,本想比划着玩,哪想没把握好分寸,出手都重了些,有兄弟吃痛叫嚷起来,就让旁人误会了。” 果然是高智商,高智商,进士的料,心领神会。 “果然如此吗?” “是,是,是,就是这样。” 高希和黄翰立马互相勾肩搭背、亲热异常,笑嘻嘻地看着王纪。 “有没有打伤人?” “回大人,已经检查过了,倒是没有打伤人,都好好的。”书吏答道。 “嗯,收拾好东西,去外面老老实实地排队报名,再滋事,立即取消报考资格。去吧!” 外面的考生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县丞会怎么处理高希和黄翰,却见俩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全场懵圈,这唱的是哪一出? 第57章 真假侯端 在南直隶,松江府并不是大府,目前治下只有华亭、上海两县,外加一个金山卫。 但华亭县却是科考大县,这“大”首先表现在县试报考的人数多。 高希一行来排队的时候,估摸着前面已经有四五百人。 到他们报完名出来的时候,外面看起来还有四五百号人呢! 这么算起来,至少应该有八百到一千名童生要参加下个月的华亭县县试。 高希望着长长的报考队伍,皱了皱眉头,要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难啊!怪不得两位恩师,平日里为何如此严格要求他的功课了。 “高兄,是第一次报考吧?”高希听到身后有人向他说话。 他一回头,正是比他晚一些办完报名手续的黄翰。 他俩一同被县太爷骂出耳房,然后各自归队重新报名,两班人马靠在一起先后完成了报名手续。 这不,前后脚出了县衙礼房。 “黄兄,我确实是第一次参加县试,想不到有这么多人报考。”高希有点感慨。 其中还有一些中年人和老年人,这些都是“老童生”。 县、府、院三级考试,只要有一级没过,就当不成秀才,下次只能再从县试考起。考成“老童生”,并不稀奇。 好在,考试次数不限、年龄不限。 “今年的县试,肯定是贴身肉搏。听说是二十取一,弄不好三十取一。这么多人考县试,最终能取三五十人就不错了。” 黄翰这一说,高希倒吓了一跳,这和后世清华北大的高考录取率差不多了。 前世的高希,从小学一路考到大学,也算是“考运亨通”了,只是后来考研屡次败北,也是身经百战的考场老战士了。 没想到明朝这最初级的县试,录取率都这么低。 身处明代科举考试的起点“县试”报名的现场,他感到古代学子求取功名之不易。 这录取率,注定绝大部分考生下个月都要哭晕在茅房里了!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县试,下个月我们考场上还会碰头呢!”黄翰语调倒很轻松,大概这就是学霸的自信。 那个鄙视高希等金山卫学童的柳如斌,此时快走两步,越过黄翰靠过来一拱手:“高兄,在下柳如斌,有眼不识泰山,万望见谅!” 他倒是一个有错就认的直爽性格。 “哈哈,不打不相识!我就问你,我贵升兄弟的武艺如何?”高希开着玩笑,用手指了指贵升。 贵升笑着向柳如斌拱了拱手:“承让,承让。” 柳如斌也笑着回礼,说道:“哈哈,黄兄刚才已经警告过我们几个了,读书不用怕小官镇的这几个土包子,打架嘛,以后看到你们就绕着走。” 刚才大打出手的两帮学童,此时尽弃前嫌,哈哈大笑。 黄翰比高希矮一头,此时却一手搭上了高希的肩膀,亲热地提议道:“高兄,不如找个酒楼,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走!” 悦来酒楼。 “高兄,我们都听黄兄说了,你就是那个单枪匹马杀退贼寇的高希。真的没想到,能在县试报名现场遇到你。来来来,我先敬你一杯!” 菜还没上齐,柳如斌已经迫不及待要敬高希了。 “柳兄,不敢当,来,一起干了!” 高希二话不说,先干为净,柳如斌也急忙一仰脖子,将一小杯花雕酒喝净。 黄翰用筷子,快速地在桌面上敲了几下,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说,你们兄弟俩急什么,总要互相认识一下才好。不如,大家自报家门吧!” “好啊,在下高希,字惜时,诸位兄弟,这里有礼了。”高希拱手。 高希刚说完,黄翰抢着向众人一拱手,说道:“在下黄翰,字汝申,松江府人。” 于是众人逐一报上姓名。 高希仔细一听,立即就知道了华亭县学童的实力。 虽然他记不太清了,但对方七八个人中,吴士彧、陈文璧、唐哲、沈让这几人,他隐约都有印象,后来好像都中了进士。 搞了半天,还真不能怪柳如斌鄙视金山卫学子。 人家一出马,随手一抓就是一把才子,这一桌有多一半是学霸。 高希还在胡思乱想,柳如斌又问他了:“高兄,你们几个,今天和我们打架,用的是什么招式,怎么一两招就将我们几个制住了。” 贵升笑了起来:“这叫擒拿手,是希哥的拿手好戏。他凭着这一手,将卫所的百户和旗官都制住了。我当初带人和他打架,还好我没出手,我一兄弟也是着了他的道,差点胳膊被他拧下来。我们几个这几手,后来都是跟他学的。” “什么,高兄,你还跟卫所军士动了手?”黄翰吐了吐舌头,又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认还在,他才舒了一口气。 “和卫所军士动手,算什么呀!单人挑一群强盗才叫厉害......”贵升刚说到这里,就被兴奋起来的柳如斌急切地打断了。 “对对对,我正要问这事。这传遍了整个松江府的,高希单刀驱群贼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样,快说来听听!”他又一口花雕下肚,兴致高昂。 “当时贼寇先在城内各处放火,引开官兵的注意,然后到作了暗记的商铺和大户人家去抢劫。我家希哥,威风凛凛,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边射箭,一边反复冲向贼寇。他一个人,一个晚上追着贼寇满城跑啊......” 在座众人,之前只是听闻传说,现在故事的主角就在面前,还有主角的同窗讲述,自然就将这些平时天天读书的学童给吸引住了。 高希任由贵升胡扯,也不去纠正贵升说得夸大其辞的部分,只是笑着和大家不时地干一杯。 “高兄,你不觉得卫城的防务有问题吗?如果金山卫出问题,一旦来了更强悍的海盗或者倭寇,松江府可就危险了。”坐在一旁的黄翰对高希说道。 “汝申,你说的正是问题所在,”高希说道,“还好指挥使西贵将军,已经责成侯端将军近期驻扎卫城,这几个月卫城的防务明显改善了。” “恐怕卫城的事没那么简单。我去过卫城,还是土城墙。如果有强敌炮轰,肯定守不住。”黄翰的看法,倒是和高希的看法一致。 “西贵将军也已经写了呈状,要求中军都督府想办法弄钱,赶快加固卫城的城墙了。” “恐怕一时半会儿,朝廷顾不上卫城的城墙,呵呵。”黄翰咪了一花雕,然后又夹了两筷子菜往嘴里送。 “哦,这怎么说?” “你没听说吗?去年圣上派员前往蒙古诸部招安,瓦剌接受招安,但鞑靼可汗本雅失里,不仅不肯归附,还杀了我大明派去的使臣,并不断袭扰我北方边境。圣上遂派征虏大将军淇国公邱福统兵十万北征鞑靼。结果呢,轻敌冒进,全军覆没。圣上震怒,决定要亲征了。你说,现在朝廷就算有钱,怎么可能拨给金山卫去修城墙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嗯......”高希仔细听着,他只记得这几年郑和要下西洋,却忘了明成祖朱棣五征蒙古这一茬了。 黄翰说的,是明成祖朱棣第一次亲征蒙古。 黄翰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又说道:“还有呢,去年,圣上又令郑和第三次出使西洋,听说船队总人数有两万七千余人,海船有四十多艘,还要下西洋采办不少御用的金银奇珍,再加上下赐西洋各国的宝物,光筹备一次下西洋花的钱,就数不清了。” 紧挨着黄翰坐着的,是唐哲,也是松江府人,与黄翰相熟。 他听到黄翰说起朝局,不免也来了兴致:“几年前,迁都北平府的事,朝廷已经定了。哦,我说顺嘴了,现在得叫北京,是顺天府了。北京是圣上龙兴之地,过几年就要成为国都,现在正大兴土木呢,这项开销也小不了,还要好几年呢!” “看来金山卫只能靠自己了!”高希想想,确实无奈。 第58章 翰林府前武将开起“现场会” 太祖有眼光,为防海盗倭寇设立金山卫。 但设了卫,卫城的防务却如此快速地日复一日地衰败了。 土墙不行只是原因之一罢了,整个军事系统的日亦废驰,才是更大的原因。 “哈哈哈......” 餐桌上众人的一阵笑声,将三人忧国忧民的对话打断,原来贵升正讲到高希在小官港码头和盗贼头子对打的场面。 “......希哥孤身一人追到码头,那贼头欺他势单力薄,提着两柄大长刀就扑了上来,没想到希哥使出擒拿手,那贼头都没搞明白是什怎么回事,就被空手夺了白刃......” 高希实在听不下去了:“贵升,你胡扯什么呢,什么空手夺白刃,我那时候骑在马上,没防着那贼人反扑,马一惊,我就被掀到了地上。要不是我大哥袁寿射出两箭......” 突然有人一声怒喝:“呸,受死吧!” 高希只见角落处一桌,有三四个男子冲了过来。 为首一人虽然乔装改扮过,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正是抢劫那晚的盗贼头子“双刀张”张三根。 他满脸凶光,手中寒光凌凌,分明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冲向高希这一桌。 双刀张怎么会在这里? 这货那天大败而回,损兵折将。 回到老巢,还被大头领责问一通,顺便削弱了他的兵权。 实际上,在抢劫行动中死掉的,都是他这一派的人。就算大头领不借机压制他,他也确实没什么人可用了,只能忍气吞声。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越想越恼火,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遂于半月前,又带了两个心腹,潜回华亭县,调查和跟踪高希的行踪,伺机下手报复。 高希因为要准备春试,无非就是在沈宅、袁家两个地方窝着,要不就是找侯端、袁寿、阎红玉三人讨论兵法、练习骑射。 双刀张辛辛苦苦跟了半个月,居然一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有。 卫城的防务经过侯端整顿,比原先紧了许多,还不时有官兵、差役到客栈盘查路引,搞得他们几个无比紧张,担心露了马脚。 这做盗贼也太不容易了! 今天,跟着高希他们进了酒楼。这里人多眼杂,原本也不是动手的好地方。 但双刀张实在气得不行,那个叫贵升的臭小子,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一会儿说高希冲入贼群,如入无人之境,一会儿又说高希挥刀杀贼,搞得强盗们人仰马翻...... 总之,这帮盗贼奇蠢无比。 双刀张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 明明那天是我他双刀张就要将高希斩于马下,却被说成他被高希空手夺了白刃。 从下海入伙那天起,双刀张就是一刀一枪、将脑袋别在腰带上干出来的,怎么能容他人在此胡吣! 最气人的是:这个高希,并非武将,更不是侯端,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读书人!他一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被一介书生打得落荒而逃? 啊呀呀呀,士可杀,不可辱也! 他再也憋不住,使个眼色,四人就一起亮出匕首冲了过来。 这帮天杀的酸书生,一起结果了完事儿! 悦来酒楼里顿时大乱,逃跑的、摔倒的、叫喊的,夹杂着杯盘碗碟、桌椅板凳摔坏的声音。 高希看着双刀张冲他而来,也没时间细想,一把将离双刀张更近的黄翰推到一边,拿起面前的一把大茶壶就扔了过去,然后也不闪躲,反而迎着双刀张冲上去。 这一下,完全出乎双刀张的意料:哪里人有对着匕首冲的,不要命了? 高希冲过来的速度太快,双刀张也受到了高希扔过来的大茶壶的干扰,略一迟疑,高希已经狠狠地握住了他握匕首的右手腕。 双刀张也不含糊,用力想转动手腕,虽然被高希右手握住,到底还是在高希的小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双刀张左手同时又挥了上来,同样握着一把匕首,要不怎么叫双刀张,总是玩两把刀呗! 眼看这次就要扎扎实实地在高希身上捅一个窟窿,两人只听得“嗖嗖”两声,就和在小官港码头上那天晚上一样的情形。 高希以为是两支铁箭,却是两枚铁蒺藜。 来势劲道实足,将双刀张的左手震得发痛。他手一松,匕首落地。 高希也顾不上想这两枚铁蒺藜从哪里来的,也根本不管小臂中刀,顺着双刀张冲过来的势头,就势毫不费力地将他拉向自己,同时用左手的手肘重重地压向他的肘关节。 这是典型的反关节用力,双刀张只能侧身向下。 就在这时,人高马大的高希一抬长腿跨过双刀张被制住的右手,直接就坐在了他的右肩上,然后往下狠命的一坐,将他的手臂向上拉得死死地。 双刀张只感觉到右手肘一阵剧疼,还好高希左手负伤,没使出全力,否则双刀张的右手肘已经断了。 双刀张在高希的坐压之下,立即被坐倒,然后被高希坐压在了地面上,呼吸都困难。 两人只交手一个回合,就见了分晓,前后不过十来秒。 贵升、黄翰等几个也不含糊,有的使出擒拿手,有的抄起各种家伙,与另三个贼人斗了起来。 另有胆小的,虽躲得远些,却也将各种杯盘、果蔬扔向贼人,还有人从送菜的伙计手里抢了一锅滚热的鸡汤,泼了过去,可惜了的! 情势变化太快,这几个跟班小喽啰没想到自己敬爱的大哥,只一招就被对方搞定,哪里还有恋战之心。 也顾不上什么大哥了,拼命挥着刀想冲了出去。 哪里冲得出去,除了高希、黄翰几个书生,还有一些义勇之士,拿着桌椅板凳,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几个货只好束手就擒。 已经有人去报了官,不一会儿就有县衙的捕快赶来,锁了双刀张一干人等。 双刀张的手肘没断,但仍让他疼痛不已。 被锁着带走时,他还狠狠地看着高希:“小子,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黄翰、柳如斌等人惊魂未定,他们刚才亲眼目睹高希不要命的玩法,也见识了他高超的对敌擒拿术。 刚才他们以为贵升说的高希单枪匹马驱众贼的故事,是话本小说,现在完全相信都是真事了。 第59章 高薪股东 小官镇城外的官道上。 高希主仆二人骑着马缓缓向小官镇而去,可巧碰到了侯端。 “我从松江府办完事正赶回卫城,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老弟。听说老弟勇擒双刀张了,哈哈,这贼寇没想到落到你手里了。” “侯哥倒是消息灵通,这么快就听说了。” “能不快吗?我这几天都在松江府城办事,悦来酒楼书生斗海盗的事,当天就在松江府城传开了。我估计,这消息也早就传回这小官镇了。”侯端扬鞭指了指小官镇方向。 “保家卫国,本是男儿本色,不值一提。” 侯端和高希结识有半年了,知道高希的性格,并非故作姿态的谦词,因说道:“话虽如此,你为松江百姓除去一个大贼寇,就算你认为是小事,于百姓便是功德无量了。” 这时,他们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小官镇的城楼了。 高希摆了摆手,说道:“侯哥过誉了。你看...” 他也指了指远处的小官镇:“你说这土墙,能挡住海盗的攻击?” “这卫城是太祖当年下旨所筑,目的就是为了防倭。开国之初,国力尚不足,只能建土城,这筑城的费用还是华亭县和临近的海盐县出的,能有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错了。至于防御能力嘛,我看够呛!” 侯端作为职业将官,他当然比高希更清楚这土城墙的防御能力。 “我的看法与你相同。在土墙改为砖墙、石墙前,能多抓几个海盗,就多抓几个吧!只是治标不治本。” 平安在一旁听了,有些不解:“少爷,这城墙虽说是土做的,也不算高,好在有九丈宽的护城河。估计当年建城时,已经考虑到土墙的防御能力有限,所以才修了如此宽的护城河吧!就算敌人来攻,一时要攻进城里,也非易事。至于一般的倭寇,想要单凭人力攻进卫城,不太可能吧!” “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土墙终不是办法,换成砖墙或用大石才更好。这河宽算得了什么,顶多让敌人的攻城速度慢一些罢了。还记得上回双刀张劫城,放火船烧东南水门的事吗?东南水门外是青龙江,直通钱塘港。若海盗倭寇开着船进来,用火炮攻城,又会如何?” 高希这话现在只是假设,但后来却真实发生了。 侯端听了,若有所思。 侯端很清楚卫所兵的战力如何。 金山卫的情况和大明其他卫所的情况一样,吃空饷、长官克扣军饷、给长官免费干活、承担各种杂役,还要自己种地养活家人,军户和兵士越活越艰难。 卫所兵士和上级将官之间的对立和矛盾,也越发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能练出好兵?才怪! 纵使侯端已经是金山卫的二把手,仍旧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现状,他只能尽己所能。 “唉,”侯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并未说话,只听到马蹄踏地发出的声响“嗒嗒、嗒嗒......” “侯哥倒也不必叹气,治军虽难,若能在金山卫城做一些小的军事改革,也未必就没有效果。” 高希这话打破了沉闷,一听就是有什么新鲜想法了。 “哦,我怎么就忘了,你这个小脑瓜里,总是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好主意。” 侯端也只比高希大两岁,也迫切想改变金山卫防务上死气沉沉的面貌,很想听听高希有何好点子。 “侯哥可知道卫所普通军士一年可得多少饷银?” 怎么突然就问到饷银上了,侯端有些奇怪,说道:“你大哥袁寿这样尚未婚配的小旗,一年大约可领十四石米。如果是普通的兵士,根据职务和等级不同,多则也就十二石米,少则只有十石不到。” 高希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袁寿大概一年可领到1680斤米,普通士兵可以领到1200至1440斤左右的米。 看起来还挺多?扯淡,一点都不多! 这是普通军士所有的年收入,除了留下吃饭的米,其他的还得换成银钱,支应日常开销。完全不够用! 问题是,就这么一点饷粮和饷盐,还不能准时发放,还要被克扣。 屯田是按丁配田,也要缴租税。 军官的贪婪更加重了兵士的苦难,也加速了卫所制度的崩溃。 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卫所制度,实际上从大明一开国就加速废驰。 袁、阎二人所在的金山卫前所,情况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活不下去的兵士只能举家逃走。《明史·兵志四》:“起吴元年十月,至洪武三年十一月,军士逃亡者四万七千九百余。” “侯哥,我只问一点。这些兵饷都足额按时发放了吗?够不够兵士们或他们的家属吃饱穿暖的?” 现在正千户出缺,袁寿的爷袁彬代为治军,克扣饷粮的事暂时没了,但也不能做到足额发放。无它,收成不好! “西贵将军治下,兵饷都努力按时发放。但是不是足额就难了。这两年屯田收成不佳,想足额发,也没多少粮可发。”侯端道出了实情。 “要打造一支铁军,无非就是四个字‘令行禁止’。侯哥你这几个月常驻卫城,加强军务整顿,操练次数也多了,但兵士们还要顾着种田和生计,这一心两用,兵是练不好的。后顾之忧啊!” 高希听三弟阎红玉说过,他已经是很卖力的百户了,再加上有袁寿这个未来的副千户压阵,阎百户也只能做到一月操练两次。 一个月才操练两次?还练个毛啊! “那如何解后顾之忧?” “我大明的卫所虽然是戍屯结合,但也不是每个所都是边种地边练兵。就说金山卫的松江守御中所,就是专司防卫的千户所,并不需要屯田。照此思路,何不在目前卫城中挑一个千户所做试点,在其辖下的百户所中,挑出一个百户所来,专做军事训练,不用负责屯田,另至少先保证他们的兵饷按时足额发放。” “这是一个好主意,让一个百户所的兵士先吃饱穿暖,不是问题,他们也能安心练兵了。能安心练兵,没有后顾之忧,离‘令行禁止’就不远了。” 侯端立即表示赞同。与其大家都不能好好练兵,还不如让其中一部分先好好练兵,哪怕是极小一部分。这样的话,改革的压力也会小一些。 “侯将军,二弟......” “侯将军,二哥......“ 原来是袁寿和阎红玉迎出了城外,看到高希,就骑马迎出一小段路。 侯端正在想着哪个百户所可以用来做试点,一眼看到阎红玉和袁寿,眼睛一亮:“就选你们那个百户所做试点吧!” 现在金山卫前千户所由袁彬代管,阎红玉是百户,袁寿是小旗,又是未来的副千户,这事儿能成! “什么,试点?”阎红玉和袁寿一脸懵。 “呵呵,侯哥和我正在聊这卫城该怎么守,我就是胡扯一通,侯将军则准备要改革,你们俩有苦头吃了!”高希和他们调侃。 “走,我们一路走一路说。”侯端想通了这件事,有些兴奋,此时满脸笑容,一挥马鞭就向前走去。 待高希向他们说明了原委,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赞同。 阎红玉说道:“二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回吗?当时我和大哥正带着兵士练跑,也就是绕城跑了三圈,你看就昏倒四五个。兵士们吃不饱,还要种田、养家,身子骨就不好,怎么练?” “对,如果侯将军能够在我们百户所推动这个试点,我们高兴,兵士们也高兴。” 袁寿听了这个主意,也很激动。 作为年轻的职业军人,他们的内心太想练出好兵了。 侯端见他们两人朝气满满、信心十足的样子,更加高兴了,坐在马上的身体随着高昂的说话声兴奋地晃动起来:“好,就这么说定了,你俩再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遗漏的,我要向西贵将军汇报一下,尽快开始试点。” 说完,他再次一扬马鞭,在空中打出“啪”的一声响亮、清脆的鞭响! 第60章 名花倾国两相欢 高希一进城,这一路回袁家的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 平安与有荣焉,骑着马虽然跟在后面,却将胸抬得高高的,头也向上微微扬起。 “这都是怎么了,只是因为我在松江府城抓住了双刀张?”高希问一旁的袁寿。 “还能为什么,你抓了双刀张自然大家都知道了,但你没听说锦绣布行发的那个众筹票搞出了多大的动静。现在全城人都快疯了,你去锦绣布行看看,门口天天堵着一堆人,都在高价求购众筹票呢!偏偏现在还买不到。布行说正月十五后才会卖第二批众筹票,现在正月十五过了,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呵呵,至于吗,为了这几张众筹票?”高希满不在乎地说。 “至于吗?我那天去领分红,一下子拿到十六两银子。老天爷呀,这十两银子借给布行,一年不到就拿回来十六两,我当时都惊呆了。” “我的大哥,惊什么呆,远远不止十六两,你等着好事吧就!” “只是,家里也不太平,天天有人来套近乎,就为你是我的金兰兄弟。不常走动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无非就是想买几张众筹票。家母没办法,只能装病不见客。” “啊呀,都连累到大妈了,真是抱歉!”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到了袁家。 一进门,就看到张掌柜焦急地坐在客厅里,一脑门子官司。 看到高希,就像遇到了救星,起身迎了过来:“啊呀,希哥儿,我的好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张掌柜,这又是怎么了,众筹票如此火爆,你还不满意吗?”高希看到张掌柜着急的样子就想笑,就想逗逗他。 “高公子,别说笑了。这正月十五已经过了,再不卖第二批众筹票,外边人不说,我家两位娘子就先要吃了我。”张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 “怎么你家娘子要吃了你?这和众筹票有什么关系?”高希问道。 “上回我们这众筹票不是卖不出去吗,我四处拉熟人卖,难啊!我家一大一小两位娘子,私房钱不少,我好说歹说,才从她们那里抠出几两银子,还被她们骂败家。结果一分红,她们又逼着我赶快卖第二批众筹票,丈人两家的亲戚又天天来家里坐,搞得我都不敢回家了。” “哈哈,张掌柜虽然惧内,却也有齐人之福啊!”高希乐了,袁寿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我是不怕你们笑话我惧内的。高公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卖众筹票呢?” “我问你,遇到荒年,无良的地主老财们都喜欢干什么事?”高希开始启发式教育。 “屯积居奇?” “对啊!荒年屯大米不卖,或慢慢放出来卖,不断推高米价,就能狠赚一笔。但这荒年屯米本身是不对的,这是趁人之危,也会破坏社会安定。但我们卖的是众筹票,并非民生物资,它只是未来兑换分红的权利。卖不卖,卖多少,怎么卖,我们说了算。” 张掌柜听懂了,他笑了:“所以,为了卖个好价钱,我们就分批慢慢卖,卖个好价钱。” “大体上确实如此,但也不能太慢。我的想法是,第二批还是可以多放出来一些,定价可以比票面价格再高一点,这样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买得起,这才有众筹的意义,要给更多普通老百姓一个发财的机会。” “你们锦绣布行门口,天天有一帮黄牛嚷嚷着高价收购,如果定价不高,岂不是便宜了那帮家伙。”袁寿也很关心这事,毕竟他现在手上有1000张众筹票呢! “已经登记在册的买家,优先购买,但购买数量不能超过现在手上的众筹票数。比如现在手上有10张,那么这次最多买十张。新买家按照市价购买,每人限购100张。溢价的好处,都让黄牛占了,我们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高希很笃定地说道。 “等等,二弟,这么好的事,可不能太便宜了外人。我倒是想给卫所的兄弟谋一点福利,但照你这个法子,卫所的兄弟一是买不到,二是就算买到,也是高价。卫所的兄弟本来就穷......” 高希哪里会不懂袁寿的意思,没等他说完,直接转头乐呵呵地对张掌柜说道:“张掌柜,听到没有,金山卫前所旗官向你要人情呢,给个面子呗!” 张掌柜立马起身向着袁寿拱拱手,笑道:“袁将军要多少众筹票,那还用说,直接说个数,我给你留出来。” 张掌柜太明白了,小官镇是金山卫的卫城,卫所在本地是主导力量,而不是华亭县设在这里的衙署。众筹票卖给谁不是卖,收了钱,还能傍上卫所这棵大树,以后等闲之辈不敢再找锦绣布行的麻烦。 袁寿也笑着拱手回了礼。 “那这次一共卖多少张呢?”张掌柜完全没主意,只想听高希的。 “那得看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事,你有什么想法?”高希反问张掌柜。 “我倒是觉得可以收购一家染坊,这样染布的成本可以降下来,另外也可以对外接染布的活。还有,有了银子,还可以再收购一家布行。” 高希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那不结了,你自己算一下,要筹措多少银子,就发多少众筹票。还有,既然众筹票如此值钱,为什么还要用银子去收购布行、染坊。直接作价,用众筹票买就行了。” 张掌柜茅塞顿开,几乎又要跳“亚克西”了:“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哈哈~~” 其实他兴奋的并不是自己茅塞顿开,而是发现自己印几张众筹票,居然就可以去买人家的东西了。这不就是相当于发行“大明宝钞”吗? 还真没错。只要锦绣布行的众筹票有信誉,能派红利,到期能兑领本金,人们就一定会抢购,它的市场价就会扶摇直上。 袁寿则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自己印几张纸,居然能买别人的染坊、布行? 空麻袋背米,开什么玩笑! 张掌柜来时的郁闷之情一扫而空,他大口喝完盖碗中的茶,也不管它凉不凉了。 “两位,告辞!”他现在就想着赶快回去发众筹票。 哈哈,招财进宝啰! 第61章 见其生不忍 张掌柜一走,高希跟着袁寿去拜见袁母。 说了几句闲话,高希退了出来,回书房看书去了,抓紧准备下月的县试。 袁寿意犹未尽,绘声绘色地向袁母描述高希在松江府擒获双刀张的事。 “想不到希哥儿又立了功,只是这动不动就有盗贼刺杀,怪让人提心吊胆的。”袁母听了儿子袁寿的描述,也很高兴,但又不免担忧起未来女婿的安危。 “姆妈,你不用担心。他这次抓的贼寇,正是上回抢劫卫城的强盗头子,当场被希哥儿制服了。” “哦哦,那就好,只是......”袁母想到女儿的婚事,又不免担忧起来。 母子心意相通,袁寿问道:“姆妈这是担心小妹的婚事吧?” “嗯......” “哼,元赫华那个纨绔子弟,他爷一死,他整天吊儿浪荡,不学无术。倒不是说他家败了,我们才嫌鄙他。就他这不成器的样子,就算元家老爷子在,也不能将小妹嫁给这个浪荡子。” “话是这么说,但当时你爷和元穆之元老爷,是有口头婚约的,只是两家没有交换婚书罢了。” 袁母提到这件事,只能叹气。她思来想去许久,至今没想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既然不曾换过婚书,那正好断了这门婚事。” “胡说,就算没有婚书,两家的私约也是在的。元家若告官,我们是赢不了的,你小妹还得嫁过去。” 这就是明代关于婚姻的法律规定。双方就算不换婚书,口头约定,或者女方接受了男方聘礼,那么这个婚约就成立。 想婚悔的一方告到哪里,都告不赢。 就算告赢了,也别想在当地做人了,因为悔婚便是不讲信誉,人设就崩了。 “姆妈,我不嫁!”母子两人光顾着自己讲话,却没注意到袁纨带着泪水走了进来。 “纨儿,你这是......”袁母看到女儿哭泣,不免心痛。 “女儿算不上大家闺秀,但这婚娶是人生大事,嫁错郎还不如不嫁。元赫华那样的纨绔子弟,女儿宁可一死,也不会委身于他。” 袁纨虽然流泪,但语气坚决。 袁母拉过女儿,用帕子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别哭,总是有办法的。为母也不愿意你跳进火坑,这不是正想办法呢!“ 遂又回过头问袁寿:“上回我让你去元家看看,是不是能商量退婚,怎么样了?” “我去了。元家老宅早就让那个不肖子卖了抵债了。向四邻打听,都不知道元赫华跑到哪里去了。” “唉,这事先放一放吧!”袁母听了,只能无奈地叹气。 不知道是叹元家的衰败,还是叹女儿这倒霉的婚约还无解。 袁寿又道:“姆妈也不用太过担心了,如果这元赫华一直无下落,这婚约也就解了,总不能小妹一直等着他。就算他再回来,和他商量退婚的事,也就是了。” “待你爷回来,你再和他一起去看看。”袁母又嘱咐道。 “元家那不长进的小子不提了。我看呀,是妹子心有所属,芳心早定了!哈哈~~” 袁寿想要调剂一下气氛,于是直接拿妹子和高希的事开玩笑。 “大哥,你胡说什么呀!” 袁纨被袁寿一调侃,脸立时“腾”地一下变得通红,低下了头去。 今天高希和袁寿一进家门,她就得了信。 高希、袁寿、张掌柜在客厅议事的时候,她和丫环站在里屋,隔着屏风偷偷地看了一会儿高希。 情窦初开的少女,情难自己,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明代男女大防的礼法,是不容许自由恋爱这种事情发生的。 像高希和袁纨这样,自然结识、暗许芳心的事,严格说来已经算是越礼了。 所幸,他二人中了大奖,双方父母并不反对,还乐观其成。 只有袁纨婚约前定这件事,现在横梗在那里,一时无解。 锦绣布行。 两个小伙计一前一后走出来,一个手中拿着一纸红榜,另一个手中提着一桶浆糊和一把刷子。 有黄牛与好事者立即围了上去:“敢问二位小哥,这是要贴什么榜文?” “第二期众筹票售卖告示。” 小伙计干脆利落地回答完,毫不理会在人群中引起的小小轰动,自顾自将榜文糊上了墙,就走开了。 在锦绣布行扎堆蹲守了好些天的黄牛、打探消息的人,还有看热闹的路人,都围了上来。 “有谁识字,快念念,快念念......” “兹吾行二期众筹票即日售卖,欲购者事项如下......” 榜文内容不详述,其中有两件事,买家、黄牛们最关心。 第一件事。 已经登记在册的买家,可以按每张众筹票十五文的价格购买,购买数量上限是目前登记在册的票数。比如,你现在手上有10张票,那么最多再买10张票。 这是对老买家优惠,有购买优先权,价格也相当优惠,只是限制了购买数量。 第二件事。 其他新买家,可以按每张众筹票五十文的价格购买,购买张数上限是每人100张。 新买家,尤其是黄牛们,一看这一条就直接开骂了。 “伊娘的,这锦绣布行也太黑了,票面才十文,他们这次卖给新买家,居然是五十文!” 要知道现在的黑市价,一张众筹票大多卖到三十七八文的样子。目前,票面加两次分红,一共可以让购买者收回四十二文,购买者还有四五文利润的空间。 但这次是五倍于票面价,采用高溢价发行,至少是将黄牛们想赚快钱的路堵死了。 如果想做长线,也要看这些黄牛党有没有勇气“中长期持有”了,炒票风险陡然升高。 “这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张掌柜,真不是玩意儿,想钱想疯了吧!” “听说那个驱贼英雄高希,如今是这家布行的二东家,这众筹票就是他弄出来的。这是什么驱贼英雄,分明是抢钱狗熊,哼!” 人群中有不少人骂骂咧咧,夹杂着失望、痛恨、可望而不可得的复杂情绪。 也有人行动果断,并不吵闹、抱怨,已经行动起来,进店去买众筹票了。 这帮对高溢价发行不满的人,还在榜文下发着牢骚,还是刚才的那两个小伙计,又拿着一张红榜出来,贴在了刚才那张榜文边上。 众人围上去一看,有人差点气晕过去,有人急得直跳脚。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本店告示,截止今日申时,第二期众筹票已业已售出两万三千二百张,还剩两万张,欲限从速。 前一张告示上说的是,这次准备售卖4.32万张,是上次销售数量的两倍,没想到...... “啥,刚刚才贴出来的告示,怎么就已经卖了一半多了?”有人问。 “原先的买主都要,这不就两万多张没了吗?还有啊,你问我话这个功夫,已经有人买了好些去了。” 贴榜文的伙计努了努嘴,让他看大门。 果然,排队买众筹票的人已经排到了大门外,还有听到消息的人不断赶过来排队。 哪里还有时间和伙计“蘑菇”啊,要么别买,要么赶快去排队,自己选! “啊呀,不好......” 那人一看情势不妙,再也顾得上问东问西,赶紧去排队要紧。 虽然这是明朝,通讯方式落后,但锦绣布行第二期众筹票开卖的消息,还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传向四乡八村。 到了当日晚间掌灯时分,云间乡的王二姐等乡民就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邻居们饭都顾不上吃,都自动聚拢到二姐家,央求她明天一早就赶往小官镇买众筹票。 显然,她现在是全村人的希望了。 这帮朴实的村民,同样有着逐利的本能。 他们眼见大字不识的王二姐轻松买票赚了钱,此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一点积蓄交给了王二姐,请她代为购买。 每家每户交给王二姐的钱并不多,大多都是二三十文,略有些家底的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二百文。 不过,东拼西凑,也有八九两银子了。 还有几个村民不放心,准备自己跟着王二姐,明天一起去。 王二姐在村里懂算学的学童帮助下,忙活了半个晚上,将每家姓名、钱数都登记计算清楚,这才安心睡下。 忙碌了半晚,她带着微笑入睡,相信明天会更好。 明天真的就更好吗? 第62章 众筹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王二姐一行数人已经赶到了小官镇迎仙门外。 见怪不怪!又是好些人焦急地等在城门口。 王二姐已经不怎么心慌了,不用问,都和她一样,赶着去锦绣布行买众筹票的。 赶到锦绣布行门口,老样子,人多到不行。 不过没有混乱,有卫所的兵士在帮着维持秩序。 “来,注意啊!老买家,请在这里排队。” 有一个伙计举着一个牌子,王二姐也不识字,只听到说老买家去他那里排队,便走了过去。 她一看,老买家的队伍很短,旁边另一排队伍里的人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 王二姐很有些得意,带着随行的几个乡亲就过去排队。不想被那伙计拦了下来:“老买家请告知姓名、住址。” 王二姐报上姓名,伙计在手中的名册上查了一下,说道:“你可以在这里排队,他们几个呢?” “他们几个是跟着我来买票的,是新来的。” “新来的不行,只能在那边排队。”伙计指指那排长长望不到头的队伍。 “小哥,可否通融一下,让我们都在这里排队?”王二姐央求道。 “让你们排在这里也没用,到了里面,这一队也只卖票给老买家,新买家还是买不了。” 王二姐无奈,只能让几个乡亲去排队,并约好自己买完一定过来找他们。 锦绣布行第一批众筹票的老买家并不多,大多不是张掌柜的亲眷,就是高希的好友,而这些人哪里需要来现场亲自排队,昨天就已经直接由账房登记,派了伙计上门去结账了。 只有像王二姐这样为数不多的二三十个幸运儿,撞了大运,买到了第一批众筹票。 王二姐几乎没怎么等,就轮到她了。 “我要买八两五钱银子的票。”王二姐将整理好的沉甸甸的铜钱,并一些碎银子,放到柜台上。 伙计查了一下王二姐的记录,说道:“你登记的票只有十张,这次的规定,你最多只能再买十张,不能多买。” “啊,只能买这么几张?”王二姐没想到并不能任意买,还有规定。 “那好吧,那就买十张。” “每张十五文,一共是一百五十文”。伙计又说道。 “怎么,涨价了?不是十文一张吗?怎么这么贵?”王二姐又吃了一惊,心里又是一阵肉疼,这可是涨了一半的价了,好贵! 伙计抬眼看了看她,有些不耐烦:“你是没看榜文吧?榜文上写得明明白白啊...” 看她穷家小户心疼钱的样子,伙计带着羡慕和嫉妒的口吻又说道:“...大姐,你还嫌贵?你去问问外面排长队的新买家,他们是多少钱一张?” “多少钱?”王二姐好奇地问道。 “五十文!”伙计没好气地说道。 “五十文?”王二姐嘴大张着,半天没合拢,真正瞠目结舌。 好半天,她缓过劲来:“这也太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