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养殖发家致富》 1、穿越(捉虫) 立春后五日,春态纷婀娜。 富贵逼人的建平伯府上更是林花似锦,春意撩人,然而府里上下却都行走匆匆,无意欣赏。 怪只怪建平伯府最近闹了一出笑话,如今整个长安城都在看热闹,连府上管事出门采买的时候都会被人叫住: “你们家真要招个傻子女婿么?” “府上几时办婚事啊?” “听说喜宴一切从简,那到时候摆几桌啊?”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永远都有,每每这时,府上管事都恨不得把那个府上那个傻子乱棍打死。 丢人现眼的东西! 这事儿还得追溯到十日前,伯夫人,也就是平阳公主在府里办了一场赏花宴,结果府中的大姑娘失足落了水,被府里一个马夫给救上来了。 救就救吧,如今也没有碰一下就要以身相许的道理,但问题是人是救上来,气儿却没了,连脉搏都没有了,太医看过之后直摇头,让建平伯节哀。 眼瞅着一场丧事是免不掉的,结果那个马夫居然犯上作乱,“亲”了大姑娘几口,把人给“亲”活了。 若单单救上来大可不必生出什么多的事,可这亲了又按的,一时间又闹出许多笑话来。也因为这件事,大姑娘原先的未婚夫口出狂言,说以大姑娘如今的名声,做正妻是万万不能的,他们家只能将就着纳个妾。 这事儿传到平阳公主耳中,惹得平阳公主怒火中烧,扬言要换掉新郎,婚期照旧,半月后建平伯府如期举办婚礼。 被迫多了一个马夫女婿的建平伯:“……” 大可不必。 他只恨自己没有平阳公主嘴快,没拦下这句话。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更糟心的是,这个倒插门的女婿,他还是个傻子。 对,纯傻子。 早年间,建平伯在路上看这小傻子被人欺负怪可怜的,就顺手买了他。买下后方见他长得一副聪明相,竟有一两分他年轻时的风采。建平伯见之心喜,又觉得实在可惜,还特意找了大夫给他看。大夫过来说没得救,只能认命;后来又遇到一个道士,竟说这小傻子身负气运,是有大福之人,只命中有一劫,过了,脑疾便能痊愈。 建平伯觉得这人满口胡言,估摸着是骗钱的,便给轰出去了。至于那小傻子,见他喜欢养马,索性便放在府里当个马夫养着,总归缺不了他一口吃的,这么多年倒也没惹出什么乱子。 结果老天不长眼,这个小傻子趁他不在竟然轻薄了他长女,还成了他的女婿! 建平伯哭都没地儿哭去,这些天他连请了几日病假把自己关在家,就是不愿意面对同僚,更不愿听到外头那些嬉笑暗讽。 然而他不可能请一辈子的病假,也不可能一辈子躲着不见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婿。 罢了,傻子就傻子吧,谁让人是他救活的呢,若没了他,他长女命都没了。 估摸着他们家是上辈子欠了这个傻子,这辈子来还债的。大不了,成亲之后先关几年,别让他出去惹人笑话就是了。 一炷香过后,北院的马厩外头飘来两道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陈冬青一踏进院子,刚好来了一阵好客的清风,裹挟在其中的那股马厩独有的臭味,熏得他呼吸一窒,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了。 “啧,味儿怎么这么臭?”陈冬青捏着鼻子,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去。 马厩里头的周律听到动静放下马刷,却也没出去,只是嗤笑一声。 马厩不臭难道还香吗? 边上的小厮方儿可不敢得罪这位伯爷跟前的大总管,赔笑着说:“原先每天都打扫,这几日周律不是一直昏迷着么,才刚醒来,估摸着没精力打扫这些脏东西。” “你们都是死的?如今什么时候了,还指望他来打扫?” “您是不知道,那傻子从不让外人靠近马厩。” 陈冬青冷笑:“那傻子也是你能叫的?” 方儿不敢说话了,不过心里却不服气,从前陈管家叫傻子叫得还少吗,怎么现在就不能叫了,难道攀上大姑娘,傻子还真能高人一头? 这些小厮的勾心斗角,陈冬青懒得管,只吩咐道:“让周律出来,就说老爷找他。” 方儿不情不愿地进了马厩,没多久,便领着一个高他半个头的年轻男子出来了。 陈冬青一眼瞧着半天没回过来神。乖乖,半年没见,这小傻子长得这么俊了? 不是陈冬青少见多怪,实在这个傻子姑爷生得太好,连他们老爷看了都欢喜。不过从前是孩童一般的唇红齿白,如今大了,身量高了,肩膀也宽了,稚嫩都便成了俊朗。 单看脸,鼻梁挺拔,剑眉星目,眉宇间是浓墨点缀过的,眼睛还是一双桃花眼,清亮潋滟,眼尾处带着一抹红晕,平添许多风流。 这傻子平日里低着头的,如今一下站起来,才显得他比旁人高上许多来,仿佛换了一副精气神一般。 一身下人穿的青色布衣,发髻随意耷拉着,青衫落拓,显出一股松弛慵懒的劲儿,尤其跟旁边的方儿比起来,更是云泥之别。 光看这架势,真能唬到一片人,只可惜,是个傻子。 周律自上而下飞快扫了陈冬青一眼,毫无疑问,又是一个看不上他的。 周律挑了挑眉:“有事?” 不知道为什么,陈冬青感觉自己被一个傻子嫌弃了,他没好气地道:“问那么多干什么,去了不就知道了?” 周律没吱声。 陈冬青又问:“给你备好行头,怎么又穿一身粗衣?” 周律呵呵一笑:“刷马呢,难不成还得穿丝绸?” “不是也让你别来马厩吗?” “我本来就是个马夫。”周律漫不经心地回道。 那格外无所谓的态度,看得人牙痒痒。 “你,当真是无药可救。”陈冬青真的要被气死,他再没好说的,急不可耐地转身走了。 穿上龙袍也不像个太子,真是老天无眼,这么个臭养马的,哪配得上伯府的门楣? 周律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心里却想,总算是能见到建平伯了。 周律傻了十八年,上回救人落了水,前程往事都想起来了。 他原不是这个朝代的人,上辈子过得好也不好。好的是出生便含着金钥匙,家里是富了三代的珠宝商。不好的是他排行二,上有父母器重的兄长,下有备受宠溺的幼弟,他则爹不疼娘不爱,但凡做出一点成绩,还要被父母兄长打压。 周律骨子里有股倔劲儿,家里越看不上他他就越要往上爬,大学时,机缘巧合开了一家养殖场,几年后养殖场生意越做越大,家里人却越发不待见他。 有次周律回家,恰好撞见他母亲跟牌友打牌,一桌人陪着他母亲诋毁他,说他只会养猪养马,脏了周家的地儿,也弄臭了周家的名声…… 周律从此寒了心。 大约是犯了口业,一月后,他父亲车祸身亡,公司乱成一团。 这么大的事,周律还是从朋友口中得知的。见自己这么被排挤,周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心到底。他直接放弃养殖生意,一门心思争夺家产。 兄弟三个,比他有手段的没他厚脸皮,比他厚脸皮的没他有手段,在他父亲去世后才半个月,周律便处心积虑地搞定了股东,顺利掌权。 周律还记得当初他母亲跟兄长仇视的眼神。 长兄对他又恨又怕。 母亲怀疑父亲的死跟他有关,咒骂他:“我只恨当初没有将你溺死。” 恨就恨吧,越恨他越高兴。反正周律早已对亲情没有了期待,也不在乎,他直接三年没回家门。 只是老天爷薄待他,让他碰上了车祸,弥留之际,他强撑着一口气叫来律师,立下遗嘱将所有全部捐了。 他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别人占便宜! 周律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结束了,没想到死后又变成大梁国商贾出身,又家道中落无父无母的小傻子“周律”,还傻了十几年,直到前些天落水之后,记忆才回来了。 以他十几年建对伯府那点浅薄的记忆,眼下的情况……还不算太糟。 他跟大姑娘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绝不可改了。平阳公主大概是看不得大姑娘嫁到什么好人家,所以才将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 他是把人救活了,但也把人家姑娘清白名声弄没了,若拒婚那也太混蛋了。 结了就是倒插门女婿,被人看笑话的,但起码,建平伯府还是富贵人家,伯爷偶尔糊涂了一点,却也不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府里的情况,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简单在于府上没有嫡子,只有个庶出的公子。他救回来的大小姐是老爷头一位夫人所生,如今的夫人是继夫人,不过身份显赫,乃是大梁的平阳公主,当今皇帝的亲妹妹。两任夫人都没有嫡子,平阳公主膝下只一个二姑娘。 有个“后妈”在前头立着,可想而知,周律“嫁”进来之后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但是苟一苟也未尝不可,反正他对这个梁国也没什么归属感,暂且苟着,走一步算一步了。 唯一不满意的是以后“嫁”过来住的院子不好,老爷放话不会放他们出去,听说以后是要芙蓉园里。 那园子不光小,还离东院特别近,没有一点自由可言。又夹在府上几个主子中间,光想想就窒息。 依他看,北角的秋水院才最好。那儿离伯府正院最远,西边还有个门,到时候可以换成正门,南边用围墙围住,大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 思虑间,周律人已经被带到建平伯的书房里头了。 建平伯本有一肚子的火气,可在看到周律那张脸后,忽然就泄了不少。 对着这张脸,实在很难发脾气。 建平伯有些自恋,觉得长的好看的人都像他。当然他也有这自恋的本钱,年轻的时候便姿容出众,眼似丹凤,眉似卧蚕,如今老了仍风姿不减当年,要不怎么当年原配还尸骨未寒,平阳公主便先一步看上了他这个鳏夫? 往事过于辉煌,建平伯甚至觉得如今家中没有小辈儿比得上他,庶子那长相,只能说是随他姨娘;长女生得出众,可性子他也喜欢不来;二姑娘容貌比长女还不如呢,比他则更差。倒是这个傻子女婿,在风姿容貌上,倒是可以与他当年媲美。 建平伯抖了抖长袖,自己坐下来,却让周律站着,轻抚美髯,问他:“可知今日叫你来什么事儿?” “老爷想是要商议我跟大姑娘给的婚事吧?”周律脸皮厚,兀自找了个凳子坐下,把建平伯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自己却一派坦然,继续说,“其实老爷不找我,我也是要过来的,虽说这回做了上门女婿,该提的要求,还是得提。” 建平伯气笑了:“就你还要提要求?” 周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娶妻都要给彩礼,我如今做了伯府的上门女婿,彩礼都没要,提些要求不过分吧?” 建平伯问:“那你的嫁妆呢?” 周律理直气壮:“我不就是最好的嫁妆?” 建平伯跟陈冬青对视一眼,都有点被他不要脸的话给震慑住了。 建平伯噎了一下,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落了下乘,顺着他的话往下:“那你倒说说,想要什么?” 周律开门见山:“我要搬出去住。” “不行。”建平伯立马否决。 本就是上门女婿,去外头算什么?何况,在府里还能盯着一些,若在外头,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呢,不管是他还是平阳公主,仇家都不在少数,若是仇家找上门羞辱,啧,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周律不依:“我在府里待着不自在,哪儿都有说闲话的人。” “那你去了外头,说闲话的人岂不是更多?” “那不一样,我不爱出门,大姑娘应当也不爱。若去了外头住,宅门一关,谁管旁人说什么?我听说府上在西市那边有两处宅子,位置极好,价格也不菲,不如给我跟大姑娘做婚房使,如何?” 建平伯:“……”呸!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不行,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你们俩都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待个一两年,把这风头给避了。” “老爷该不会是舍不得两处房产吧?那大姑娘嫁妆单子里总不会一处宅子都没有吧,夫妻一体,我住她的。” “……”建平伯欲言又止,面色复杂,真是好厚的脸皮。 他大概是被震慑住了,好半天他才想到要拒绝:“你绝了这念头吧,你们俩都只能在府里待着。” 周律面露不忿:“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有什么好提的?” 建平伯抚须的手一顿,觉得自己态度似乎太强硬了,态度软和了一些,道:“这样,你换个要求吧。” “我就只有这一个要求。” 陈冬青真的服了他了:“老爷让你换个你就换一个,哪那么多的话?” 周律撇了撇嘴,似乎倍受委屈。随后在两人的逼视下,勉为其难地道:“那就改住在秋水院吧,不过,记得给我们砌个墙,跟南边主院隔开,再开一个北门,不准府里的人擅自进去。我只想养马,不爱叫外人打扰。” 建平伯眉头紧缩,原本,他是想叫这两个人住在芙蓉园的,那边方便看着他们。不过看周律这态度,若是不答应他,岂不是又要闹着出去住?若是闹大了,丢的还是他的脸。 跟前面搬出去的要求比起来,建平伯竟然觉得这要求还能接受。 半晌,他还是服软了:“罢了,你既不愿意住芙蓉园,就住秋水院吧。” 周律毫不惊讶,上辈子有人曾说,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周律得寸进尺地强调:“记得砌墙,否则还不如搬出去住。” “行了行了,一句话还要说几遍?”建平伯说完,顿时觉得不对,他错愕地盯着周律,又狐疑地看了好几眼,这才倒抽一口凉气,“你,你的脑疾……好了?” 周律微微点头:“好了十天了。” 建平伯又惊又喜,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落了水,竟然还有这种功效,把脑子都给治好了。 看来,当年那个被他撵出去的道士说得竟是真的。 若这么看,那这小子真带几分气运在身上? 建平伯满腹怀疑,周律岿然不动。 半晌,建平伯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不论如何,能好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要不是傻子,那便不算太丢人。虽说身份低是低了一些,但也无伤大雅。 一想到外头那些人对伯府的非议,建平伯就恨不得马上带周律出去溜溜,把他们的脸蛋打肿! 不成,暂且忍住,待到了婚礼时发作他们也不迟! 既然不是傻子,那他准备那些吓唬的话也就不用交代了,转而吩咐:“你回去好生准备,五日后大婚,届时那些看热闹的京城权贵都会过来观礼,万不可失了礼数。我已叫夫人给你准备了夫子,你跟着他学就是了,切记,不可失了礼数。” 更不能丢了他的面子! 说完,建平伯又做了甩手掌柜,将周律甩给平阳公主。 一柱香后,周律被送到了正院门口。 谁知人还没进院子,就先迎来了一个下马威。 2、欺辱(捉虫) 周律半边身子刚踏进正院,一盆水突然毫无征兆地迎面泼来。 周律闪身一避,还是沾上了点儿,鞋袜俱湿,脸色也不自觉地黑了下来。早知道平阳公主不好惹,没想到她院中奴才也这么刁钻跋扈。 这泼水的婆媳周律认得,常在府中吆三喝四的,是平阳公主的奶娘周氏,还是从宫里带出来的。既是从宫里出来的,怎么着也得规矩周全、行事得体,偏偏这位周氏秉性恶劣至极,简直比平阳公主还要豪横三分。 譬如眼下,她泼了水还要倒打一耙:“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家新姑爷。对不住了大姑爷,您怎么不说一声便来了正院,不知道这正院是得先让人通传才得进的吗?” 说完,她又自说自话:“瞧我的记性,大姑爷从来也没踏足过正院,哪里知道正院的规矩。我们正院,可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的。” 周律嗤笑。 看来他对梁国的预估还是太高了一点儿。宫里出来的婆子都这么没规矩,想来朝中也规矩不到哪里去。 也是,天下安定才几年? 陈冬青脸色也不妙,周律人是他带过来的,打周律的脸便是打他的脸,况且他也忍这周婆子许久了,当下便发作道:“嚷嚷什么,我们是奉老爷之命过来的。” “谁的命也不好使,殿下正在午憩,你们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在这扰人清梦。” “那你倒是先把先生叫出来啊!” 周氏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先生还没来,待他来了,自然给你们送过去。” “早说啊,谁乐意在这看你臭脸?”陈冬青低声咒骂一句。 就是折腾你们又待如何?周氏却掐着腰,趾高气扬。 她是不怕的,有殿下给她撑腰呢。 陈冬青心中生怨,请先生也不是非让平阳公主出面不可,是她把这件事情大包大揽地要过去,接过去了又不干人事,回头老爷生起气来,倒霉的还是他。 这周氏拿平阳公主做筏子,陈冬青只能作罢,受了一肚子的气,回头便拉着周律回去。 只是刚转身,他便扫了周律的鞋袜一眼,奇怪道:“你竟然能忍住不骂人?” 周律悠悠地来了一句:“我只想骂人,不想骂她。” “为何不骂她,你怕了?” 周律笑而不语。 后头偷听的周氏,也想问为何。 为何不骂她,难道畏惧她是殿下的奶娘? 周氏一头雾水,放下银盆进去回话。 丫鬟打起帘子,里头才渐渐露出母女俩的身形来。榻上斜靠着的那满头珠钗环绕,一身绣罗衣裳,丹凤眼,柳叶眉,不怒自威的女子,便是平阳公主。 她旁边容貌清秀、素手芊芊,正在插花的姑娘便是伯府的二姑娘苏卿。 平阳公主见周氏过来,不耐烦地问:“可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还泼了一身脏水。”周氏说着,心里却还在琢磨周律走前的那句话。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总觉得不是好话…… “他活该!”平阳公主冷笑。 平阳公主对周律厌恶到了骨子里,她生来尊贵,瞧不上这种卑贱出身的脏东西。建平伯当初没经过她同意便捡回来这么个臭要饭的,又是给治病,又是另置了一个马厩,比对亲儿子亲女儿还要上心,叫人生厌,如今更是让她颜面尽失。 她给苏音认的这门“好”婚事,平阳公主自己痛快,可当今皇帝却觉得荒谬。因为这事儿,平阳公主还被当今怒骂了一通,当着宫妃的面斥她“恶毒”,责令她闭门思过,又逼着她掏出体己给苏音添嫁妆。 平阳公主气得呕血,这些,都是周律之过。 “一个贱奴才而已,让他进了正院还了得?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就变凤凰了,痴人说梦。”成亲之后必得关他们几年,要他尝尝厉害。 苏卿安抚母亲道:“不过是马夫罢了,随手打发到偏僻地方待着就是了,母亲何苦为了他自寻烦恼?说破天了,这也不过就是个傻子罢了。” 话音才落,却听周氏惊叫一声,旋即咬牙:“这兔崽子,竟然骂我不是人!” 平阳公主被吓了一跳,嗔怪道:“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 周氏心里火气“噌”地一下就烧起来了,愤愤不平地将周律原话道了一边:“他说他只骂人,不骂奴婢,岂不是暗指奴婢不是人?” 平阳公主跟着来了火气:“这傻子,反了天了?” 苏卿率先反应过来,若有所思:“他的脑疾……不会是好了吧?” 周氏豁然开朗,笃定道:“必是这样,奴婢今儿瞧他就不对劲。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要真有病,岂会如此拐弯抹角地骂她? 苏卿想到当年那道士的批命,意味深长地同她母亲说:“看来,长姐是要因祸得福了。” 平阳公主不屑:“就凭她?” 一个傻子,一个木头,还能逃得出她的手掌心? 被人贬得一文不值的周律已然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上回救了大姑娘之后,他自己也因为灌了几口水高烧不止昏死过去了,昨儿才醒来。醒来时不仅想起了前程往事,连住处都换了。 如今这屋子比从前的可要富贵多了,建平伯待他不薄,不仅给他置办了行头,还配了一个小厮,名唤洗墨。 这小厮暂且看不出能不能用,但是他那马厩里头的马,必定能用。 周律如今身处的正是梁国。五胡乱华后,大梁的太.祖皇帝揭竿而起,一统北方,随后又挥兵南下,征战二十余年,方才实现南北统一。南北虽定,天下却也满目疮痍了。 太.祖皇帝一统天下、龙驭宾天后,当今圣上顺利登基,即位之初便停下一切对外战事,决心与民休息。不过穷兵黩武了这么久,眼下才修养不过两三年,国内仍旧穷得要命,譬如战马,周律听说整个大梁境内的官马也不过五千匹。五千匹,够干什么呢?胡人的战马,是他们的几十倍都不止。 外忧尚在,边境时有动乱。为了国家安稳,当今圣上大兴马政,不过扶持了这么久也不见起色,倒是让达官显贵们渐渐迷上了养马,但凡有条件的,都会在家中置办马厩,养上几匹。 周律如今养的马,就是给建平伯养的。 他之前便是没有有记忆,却也无师自通了一手养马的本事。早些年建平伯花重金得了一匹大宛马,爱若珍宝,不过东院马厩的人不会养马,给养死了。好在,在此之前周律已配好了种。 当初配种配了好几个,其他的都被养死了,只有他的一个活了下来。这几年周律一代一代配种,如今培育出的这只名唤凌云的混血马,是当之无愧的马中精品。 也多亏了周律是个远近闻名的傻子,他的马厩平常无人问津,这凌云才得以长长久久地留在他手中。 如今建平伯做主,将他马厩里头养的三匹马都送给了周律,甚至还想从东院马厩里头再拨两头给他养养,可惜被平阳公主给拦住了。 平阳公主不愿意糟蹋好马。 他们的好马,周律还看不上呢。 周律回院之后便给凌云好生洗刷了一遍,又亲自切好草料,把它喂得饱饱的。 就平阳公主这德行,他想在府里过什么好日子怕是不能了。想要过得自在,只能看这宝贝。大梁缺战马,而他又会养马,只要将凌云带到人前,未尝不能换一份正经的养马差事。 没错,如今周律能想到的只有这么远。他对于在这个时代建功立业、名垂千古并不感兴趣,也不想逼着自己如此上进,更对所谓的大梁没什么眷恋,最多想捞一份安稳的差事,平平安安度过余生,仅此而已。 若是大姑娘看得上他,便还得加上一条——照顾好自己的妻子。 不过周律觉得够呛。 他如今身份低微,不过是一介马奴,而他的未婚妻却是伯府嫡长女,这般金枝玉叶,嫁给他实在可惜了。 喂完了马,洗墨便过来请周律回去学规矩了。 平阳公主想打周律的脸,却也不能真叫他脑袋空空去成亲。届时,伯府里头不知要来多少权贵,周律丢人,就是他们夫妻二人丢人。 洗墨过来时,见他们姑爷正靠在草料堆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这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样子,倒是很像外头的那些纨绔子弟。 洗墨心中腹诽,走上前一看,只见他们姑爷席地而坐,跟前放着一个小架子,上面放着几撮毛,看着有些像是羊毛,又有些像是马毛。 洗墨不确定地指着那白色的问:“这是羊毫吧?姑爷哪弄来的?” “下午路过后厨,看他们牵了一只活羊过来,顺手薅的。” 洗墨:“……” 是他们姑爷能干的出来的事。 得知教授礼节的先生过来,周律将东西收拾好便跟过去了。 路上闲着无事,周律便又开始打听起府中的几个主子了。 他从前傻的时候,只跟建平伯打交道,余下人一概不知,也不知他们秉性如何。 这事儿洗墨倒是门清,他也很想在周律跟前表现,故而说得十分卖力,该说的不该说的,反正一股脑都说了,必要让周律知道他的衷心: “咱们伯府主子少,人也好认。老爷自是不必多说,夫人您也是见过的,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身份尊贵,又颇得太后娘娘疼爱,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她。” 周律暗暗给平阳公主盖了戳,自幼受宠,性情娇纵,喜怒无常,是不是聪明人暂且不知。 洗墨压低嗓门:“别的不说,大公子的生母早些年就得罪过夫人,被夫人当众赏了二十鞭,打得血肉横飞,人都差点没了。这还没完,老爷回来后夫人又嚷嚷着要把人卖了。因为这件事儿大公子心里有了疙瘩,常待在书院里不回家,老爷跟夫人也生了些隔阂。” 周律这下肯定了,以这脑子、这行事,绝不可能是聪明的。 洗墨看了看左右,悄悄地说:“听说当今圣上知道了这事儿后,将夫人骂的狗血淋头,夺了她的令牌,半年都没让夫人进宫,还赏了不少东西给韩姨娘。本来夫人是想给二姑娘请封县主的,因为这事儿也被打回来了,这几年间当今也从未点过头,听说,就是太后娘娘求情,也没应呢。” 周律摸了摸下巴,看来受宠这件事儿也有待考证。 “夫人没闹?” “闹,夫人觉得自己白受了委屈,不过闹翻了天了还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愣是憋了半年才得进宫。” 周律心里有了点数,又问:“那二姑娘呢?” “二姑娘?唉……二姑娘是可怜人,三岁前身子骨不好,被送去五台山养到了八岁才接回来的。不过为人却温和可亲,对待下人也十分和善,府上就没有不服她的。” 周律心中暗衬,这脾性跟她娘竟一点儿都不像:“那……大姑娘呢?” 洗墨顿了一下,出于对周律身份的考量,他不敢说得太直接,只是委婉地道:“大姑娘么,也挺好的,就是老爷常说,她性子有些木。” 还有点儿,克亲。 这是实话,洗墨没敢说,毕竟这事儿邪乎得很。 3、婚前 几院之隔,建平伯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对着长女叹道: “你何时才能像你妹妹一样落落大方?” 苏音低着眉头,一条帕子在手心里攥来攥去,拧巴在一起,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苏音的那颗心也跟这条帕子一样,被伤的体无完肤。 她又如何不想坦坦荡荡呢?只是她从来也没有妹妹那般底气,从小到大,她都是被排斥、被抵触、被忽视的那一个,叫她如何自信,如何落落大方?哪怕站在人前说话,都已经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 建平伯今日让女儿过来,本想告诉她周律已经好了,往后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够了。然见了面才不过说了两句话,他就就看不惯苏音这唯唯诺诺的性格了。 建平伯想不通,同样是姊妹俩,为何当姐姐的竟比妹妹懦弱那么多。 他从没短了长女的吃喝用度,怎么还会让她养成如此小家子气的品性? “你妹妹为人处事没得挑,你若是真想好,就跟她多学学。也不指望你学得十成十,只需学会一星半点,便对得起你母亲在天之灵了。” 他说了一堆,被说的那个却全无反应,只叫建平伯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你幼时分明不是这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歪了性子,是我不该把你送回你舅舅家。” 苏音眼睛一酸,却是下意识地忍着。 建平伯看了一眼那乱糟糟的帕子,心里也窝着火,原本准备交代的话也没兴致说下去了,随手打发道:“罢了,你先回去吧,过两日便是婚期,好生准备,莫要给伯府丢脸。” “是,女儿记下了。”苏音小声地回了一句,慢吞吞出了屋子。 踏出房门之后,她再次放缓了步子,下意识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她听到自己父亲对陈冬青叹息了一句: “你说盈娘怎么偏养成这懦弱的性子,她这么不经事儿,叫我如何放心将她嫁进高门大户。她不像阿卿,阿卿从不会让我失望的。” 苏音心里一颤,眼泪无声地滚了出来。 才出院子,苏音的两个丫鬟菡萏与拒霜便瞧见她了。二人一看姑娘出来低着头,便意识到不好,只怕老爷又说了混账话了。 凑近一瞧,果然见她们姑娘眼眶红红,必是憋着哭过的。 菡萏格外心疼,想方设法地逗苏音开心,却半点效果也没有。 边上的拒霜却是个刺儿头,她在路上不好泄愤,回了院子之后却立马刺了一句: “姑娘也忒实诚了,老爷偏心谁那是人尽皆知的,他说的话姑娘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何必放在心上?这府里的人不见得有几个好东西,没养过姑娘几天,挑起刺儿来倒是勤快利落。” 苏音沉默不语,她素来心思敏感,且逆来顺受,不会向人抱怨这些。 拒霜为人泼辣,可菡萏不想她回府里还这么敢说,立马道:“我看你是讨打,这话若是被人听到了咱们姑娘如何自处?” “担心这个,害怕那个,日子还过不过了?他们若真这么容不得人,索性就闹开了,反正如今整个京城都在看咱们的笑话。伯府的嫡长女,何等的尊贵,竟被他们算计成这样,我只恨不能痛痛快快地闹一场,咱们不痛快,他们也休想清白!” 拒霜刚骂完,门外便传来一个叫她深恶痛绝的声音。 周氏带着几个丫鬟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都未曾叫人通传一声。 苏音心细,那脚步声刚一传来,她就站起来朝外头看了一下,眼神示意拒霜先冷静。 哪怕圣上明理,可平阳公主却并不是她们得罪得起得。 没一会儿,周氏便出现在众人目光中。 周氏见她们都瞧过来,心里遗憾刚刚脚步怎么没再轻些。方才听拒霜那死丫头嚷嚷得如此厉害,必定是在嚼正院舌根,若是她早些过来,兴许还能听到那死丫头在骂什么,回去再说给殿下听。 心中愠怒,面上却带着虚伪的笑意,道:“大姑娘,奴婢奉夫人之命过来给您送丫鬟了。这大后日便是婚期了,夫人担心您这儿丫鬟不够使,特意挑了几个懂事的。” 周氏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几个丫鬟推出去:“往后这四个丫鬟就归姑娘管了。” 苏音拒绝的声音并不大,只说:“劳烦回去告诉夫人,我这儿不缺丫鬟。” 周氏笑了:“无关缺与不缺,谁家大姑娘不是奴仆成群?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像姑娘的舅家,哪怕是为了彰显身份,也得多带几个丫鬟伺候着。大姑娘莫不是在舅舅家待久了也将那小家子气学在身上了?这可不好。” 此话一出,三人心里都生了怒。 拒霜最先忍不住,脱口便骂:“我呸!你算是什么东西,仗着在宫里磕过几年头,当过几年的狗奴才,也敢在这里叫嚣? 我们姑娘是原配所出,伯府独一份儿的嫡长女,便是二姑娘来了也得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姐姐,由得着你在这儿狗吠?我看你是嘴里抹了粪,也不怕回去臭着你家主子!臭也臭一块儿去了。” 周氏何曾被人这么骂过,当下不依不饶地扬起巴掌:“你这死丫头找死,看我不——” “你待如何?”拒霜撸起袖子冲上前,一把将人推倒,“侍郎家的姑娘我都打了,你这个老泼皮我还不敢对付?大不了撕开来去公堂闹一场,你们都不要脸了,我何必替你们遮掩?闹吧,我陪着你们一起闹!” 拒霜直接转身,抽出堂中挂着的马鞭。 当初推她们姑娘下水的正是兵部侍郎家的三姑娘。拒霜与苏音感情深厚,她无父无母,是先夫人捡回来的,这么多年一直牢记先夫人的嘱托,事无巨细地照顾苏音。在姑娘外祖家那么委屈的几年都挺过去了,谁想一朝回府,竟被一个不知所谓的侍郎姑娘给害了。 拒霜豁出去了,反正她了无牵挂,也不怕死,命都不要也得将那狗屁三姑娘打死。 然世事不能如愿,不过,人虽没打死,也打昏了。拒霜本以为自己没命了,谁知道事情闹开之后,当今圣上竟然给她赏了一把长鞭,赞她护主有功。 这鞭子眼下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拒霜人瘦,力气却大,一手鞭子舞得虎虎生威。 苏音有意纵容,菡萏甚至还借着拉架踩了周氏几脚。 周氏节节败退,脸上还挨好几下,再不敢硬挺着了,气急败坏地带着丫鬟躲到一边。 逃到门口还回头指着人:“小贱人,你给我等着!” “好,我等着。”拒霜扬着下巴,毫无畏惧。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平阳公主手段狠毒她不是不知道,可拒霜从来不怕,怕就不是她了。 周氏走后,主仆三人仍有些气愤。 苏音郑重其事地收起鞭子,有点解气,又有些后悔。方才只顾着泄愤,如今想来才觉得后怕。万一平阳公主对拒霜下狠手怎么办?苏音思来想去,只说:“待成亲后,咱们还是想办法搬出去住吧。” “怕她做甚,我偏要跟她们斗到底。”拒霜甚至想着,她一条贱命,若是能让堂堂平阳公主深陷泥淖,这辈子也值了。 苏音担心道:“何苦来哉?”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若不跟她们拼一拼她们只会觉得咱们软弱可欺,更加变本加厉地磋磨咱们。若不是她们觉得姑娘您好欺负,怎么会让您嫁给一个马夫?他配吗?” 苏音眼睫微颤:“可他救了我。” 若没有那个马夫,也就没有她了。 拒霜与菡萏一下子泄了气。是啊,那马夫救了姑娘的命。 苏音提起婚事之后,心情也久不能平静。 她对伯府并无多少归属感,对外祖家也是。她虽有亲人,却如浮萍一般,始终没有一个归栖之所。苏音出生时生母便因难产亡故,母丧未出,父亲便续娶了平阳公主。平阳公主性情娇纵,几乎将苏音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从她入府,伯府就不再是苏音的家了。略知事后,府里传出她克亲的流言,说她不仅克死了母亲,还克得二妹妹苏卿身子孱弱,不得不去五台山养病。 流言纷扰,且屡禁不止。苏音那时小,可也知道府里人人容不下她了。恰逢苏音外祖父来伯府,提出要将她接到家里养两年,平阳公主趁丈夫不在允了,苏音也顺势应下。 这一住便是十年。 苏音原本也以为,去了外祖家一切都会不一样,可等住下方才发现,自己到哪儿都是不讨喜的。舅母怨她是累赘,表姐妹怨她夺了外祖母的宠爱,外祖母虽疼她,然最看重的仍然是自己的嫡亲子孙。寄人篱下,苏音不得不谨言慎行,处处小心,生怕自己抢了表姐妹的风头,又生怕自己惹了舅母不喜。在自己家里,她是多出来的那个;去了外祖家,依旧如此。 十余年间,苏音已经被迫养成了这怯懦内敛的性子,她不敢出头,更不敢反抗。所以在平阳公主给她定下这门亲事后,苏音也从未抵抗过。 那边周氏回了平阳公主那儿,又是添油加醋好一顿告状。 平阳公主立马要去发作,却被二姑娘劝住了。 好说歹说,才将平阳公主稳下来,不过她也没气消,只说等到婚礼过后一齐补上! 话分两头,那边周律在学完规矩之后又逮住了洗墨,追问大姑娘的事儿。 上午洗墨只说了两句,周律直觉里头还有猫腻。 洗墨没办法,最后只能和盘托出: “实话告诉您吧,老爷之前请人算过命,那人说大姑娘命里带煞,克父克母克至亲。” 周律无语:“老爷信了?” “信不信小的不知道,那人最后被打出去了,只是大姑娘的命实在不算好,先夫人就是因为生大姑娘难产而亡的。二姑娘也是因为跟大姑娘走的近,早些年体弱多病,差点一命呜呼。这些年大姑娘一直住在外祖家,怎么个情况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上个月她从外祖家回来,老爷跟夫人身子就开始不适,已经请过三回太医了。” 所以,他这位主子成亲之后应当还挺危险的。 洗墨给出了一个馊主意:“要不您去庙里求个平安福。” “求个鬼,命硬本就是无稽之谈。”估计是平阳公主耍的手段吧。 经此一事,周律对这个大姑娘倒是有了些同情。 亲人不喜,诸事不顺,这跟他上辈子何其相似?但愿大姑娘是个冷心绝情的人,这样才不会被伤到。不过即便不是,成亲之后也要把她往这个方向带带。生在这样的人家,太重感情可不好。 几日时间一晃即过,周律人又不傻,那些礼节自然也都会了。一转眼,便到了婚宴前夕。 直到此刻,建平伯还在承受着外头那些同僚们的恶意。今天已经不知有多少好事的人到他这说三道四看笑话了。 建平伯冷冷地看着他们,心道你们才是笑话。 听说他们要来喝喜酒,建平伯哼了一声:“我有什么不敢招待的,只就怕你们不敢来!” 众人觉得建平伯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啧啧,你小子也有今天? 无独有偶。当今皇帝也在嘱咐几个皇子,明日去建平伯府撑撑场面。他皇妹又糊涂又狠毒,把那小姑娘逼到这个份儿上,实在可怜。是他们皇家没教育好子女,这才放出去为害一方。为了补偿,当今只能多给那小姑娘些脸面了。 几个皇子出了大殿之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虽然平阳公主是他们的姑姑,但这大姑娘又非平阳公主所出,这回嫁的还是个傻子,何必过去讨不自在呢? 建平伯好面子,未必愿意看到这么多人过去观礼。 大皇子与二皇子就那傻子说得正欢: “也不知那傻子究竟长的什么模样,听说很得建平伯喜欢。” “长的再好也是个傻子,父皇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给一个大傻子如此大的脸面。” 含元殿柱后,团着一个白白嫩嫩,珠圆玉润的十二皇子,眼下正吮着手指头,眼睛忽闪忽闪。他本来是找他兄长六皇子的,却刚好听到了这两句。 十二皇子想起宫里那些娘娘的话: “三岁了都不会说话,怕不是个小傻子……” 十二皇子皱了皱小鼻子,他忽然也想去见一见那个大傻子。 4、大婚(捉虫) 六皇子萧琰对他大哥二哥背地里说人闲话深以为耻,正准备走,却一眼瞥见柱子后头露出了一小块衣角。 仅凭着衣裳的颜色花纹,萧琰便认出了自己弟弟。 ——大红衣裳,整日穿得跟个红包一般,除了他这宝贝弟弟也就没有别人了。 萧琰目送大皇子二皇子远去,自己绕过柱子,赫然地出现在小孩儿跟前。 正团坐在地上的十二皇子萧琮忽然感觉有道阴影,抬起头,冷不防地看到自家哥哥。 他小身子一颤,下意识地露出讨好的笑。 萧琰被他这么一笑,瞬间丢盔弃甲,连平日里的冷脸都端不住了,弯腰将人抱了起来,细细地抚着他圆溜溜的后背,语气关切:“怎么跑地上坐着,也不嫌脏?” 十二皇子仍旧甜甜地傻笑着。 萧琰扫了后头的宫人一眼。 宫人有苦说不出,十二皇子受宠,又与寻常小孩儿不一样,他们哪敢违背殿下的意思? 萧琰也知道怪不得他们,是因父皇不爱让宫人拘束十二,生怕这些乳母太监仗着自己手中有权,背地里欺负他。 旁人受了欺负还会告状,十二受了欺负,却连话都说不出。 萧琮乖乖窝在哥哥怀里,神色懵懂。 当今圣上登基虽只有两年多,但儿子却有不少。 十二皇子是最小的,原本上面还有十一个哥哥,不过如今孩子难立得住,养成的也就只有大皇子、二皇子,跟萧琰这个六皇子。这些皇子人虽没了,序齿却还在,是以外头的人也一直这么称呼着,仿佛宫里真有这么多皇子似的。 诸皇子里头,唯有年纪最小的萧琮最受宠,他与萧琰皆是杨妃所出,杨妃诞下萧琮之后便撒手人寰,当今喜爱杨妃,对萧琮也爱屋及乌。尤其是萧琮长到三岁还未开口,当今便更怜惜他了,亲自给他取了小名叫“灵宝”,如珠似宝地疼着宠着。 萧琮没被养成无法无天的性子,皆是因为他天性乖巧。 眼下,乖巧的十二皇子指着外头,神情急切。 萧琰对他何其了解,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想去参加婚宴?” 萧琮懵懂地点了点头,想去!要去看傻乎乎的新郎。 萧琰面无表情:“这事儿跟我说可没用。” 萧琮懂了,他晃了晃腿从萧琰怀里滑下来,而后立马调头,小身子晃晃悠悠拐进了含元殿。 哥哥不行,那就求父皇,父皇肯定会答应的! 翌日一早,周律是从外头宅院里醒来的。 被唤醒时天色尚暗,周律还迷迷糊糊,旁边的婆子耷拉着臭脸,不声不吭地丢来一个冷帕子盖他脸上。 周律被冻得一个激灵,陡然清醒。 婆子是平阳公主身边的,见周律被冻到,压制不住嘴角的弧度,口中振振有词:“时辰不早了姑爷,该起身准备换衣裳了,耽误了吉时可不好。” 周律嗤笑一声,吉时?傍晚才举行昏礼,他又不用上妆,耽误个鬼的吉时? 这人存心找茬的,周律靠在床边想着怎么治她。 那婆子看了心中不屑。这样没规没矩的,能入伯府的门简直是走了狗屎运,除了长相一无是处,真不知道老爷怎么会看中这么个人,也怨不得夫人对他恨之入骨。 心里还在鄙夷,面前却忽然飞过来一只靴子。 婆子人一愣,被砸个正着,眉头处立马红了一块。 周律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桃花眼笑看着她,眼中却是不容拒绝的威胁:“杵着做甚,还不伺候你姑爷穿衣?” 婆子感觉自己被一个傻子羞辱了。 周律冷笑:“耽误了吉时,你负责?平阳公主派你过来是给我当主子、摆脸色的?” 婆子看向洗墨。 洗墨装死,反正又不是让他伺候。 婆子运了运气,知道今儿是这傻子的好日子,得罪不起,只能“屈尊降贵”上前去,伺候一个傻子穿靴子。 虽说周嬷嬷说了这人不傻,但是正院的人还是打从心底里瞧不上这个傻子。 服侍一个傻子,真是憋屈死了。 周律不客气地将这婆子折腾得团团转之后,又开始欣赏起自己“出嫁”的新宅子了。 没错,他的宅子。 这地方是周律先前跟建平伯提到的西市宅院,是一等一的繁华地界。 长安有二市,东市靠近皇城,为达官显贵聚居之地,四方珍奇,皆所积集。西市则靠近百姓居所,凡吃喝玩乐、异国珍器,尽陈列于此,乃聚钱之所,所以又称“金市。”比起高档的东市,周律显然更喜欢热闹得西市。 建平伯虽然不准周律夫妻搬出来住,却还是将这宅子给了周律。用他的话来说,这就是他们招婿的彩礼了。 周律白捡一个大宅子,才懒得管什么赘婿不赘婿的呢,旁人轻贱是旁人的事,反正他不在意。 不过,建平伯对他未免太好了些,好到周律觉得有些奇怪,总感觉这份好并不是对着他的,且还感觉这份好里面掺杂了一份愧疚。譬如前两日,建平伯面对他说上两句便要叹口气,不知其中有什么内情。 除却这宅子,建平伯在别的地方也是给足了周律脸面。 不仅舍了一干叫人尴尬又没脸的赘婿旧俗,更免了周律做花轿,让他骑着马,风风光光的进建平伯府。 单为此事,平阳公主便气了整整三日。 她讨厌建平伯对一个下贱出身的人如此高看。她因为周律受了皇兄的斥责,如今建平伯抬举周律,那就是打她的脸。 平阳公主本还想着不丢伯府的面子,极力忍耐,也勉强听进了女儿的话,不准备婚宴当天磋磨周律与苏音,可如今被建平伯一激,什么脸面,什么规矩,统统被她抛到脑后。 她萧从云不高兴,旁人便休想得意! 平阳公主一怒之下,今儿直接没去前院迎客。 苏卿劝了两句没劝动,只能自己代母亲前去,免得外人见了笑话。 今日伯府里头的客人着实不少,不过真心祝贺的没一个,都是看热闹的居多。 这门亲事能成,全靠平阳公主“口出狂言”。世家大族办场婚礼,少说也得花上半年功夫,待三书六礼走完之后方可成亲。可因为平阳公主一句“婚期照旧”,只留给伯府十余天的功夫准备。好在伯府人手众多,不过十几日间,就将能补齐的都补齐了,至于补不齐的,便一切从简。 本来众人想看看这喜宴会简成什么模样,谁知来了之后,方才发现伯府准备得倒是挺规整的。酒水茶饮,无一不精,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建平伯府底蕴深厚,财力更是雄厚,光是这喜宴的派头,就打了不少前来挑刺的脸。 除了女主人平阳公主拿乔不出来迎客,余下还真挑不出一处不好。 同建平伯斗了一辈子的户部尚书郑秋玉却非要鸡蛋里头挑骨头,刺道:“只是招婿,又不是嫁女,派头竟这样大,旁人看了还真以为你这女婿是什么人中龙凤。” 边上人会心一笑,谁不知道平阳公主心狠手辣,给自己继女找了一个傻子相公,就这还人中龙凤呢,资质平平都是痴妄。 建平伯气得胡子都歪了。 郑秋玉还在那儿刺激他:“你的赘婿怎么还不来,大家可等着呢。” 建平伯瞪了他一眼:“吉时还没到,你急什么?” “这不是好奇么,你这赘婿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大家伙可都好奇着呢,他是圆是扁是长是方,你倒是说说啊。” 建平伯冷笑,这会子叫嚣,待会儿见了人看你们还能不能笑出来。 一院之外,平阳公主也正被问:“那傻子究竟长什么模样,难看么?” 平阳公主面露不屑:“尖嘴猴腮,一副小人模样。” “啧啧……”十七八的少年有些鄙夷,原来真的生得这般丑啊! 说话的这人姜家的宝贝蛋,姜太后的侄孙、平阳公主的表侄子姜彦舟。作为姜家如今唯一的男嗣,姜彦舟在太后和姜家的庇护下,过得比皇子们还要嚣张跋扈。 平阳公主不大看得起这个侄子,只因这家伙没一点儿自知之明,竟垂涎她的宝贝女儿。 如今是用得上这蠢货,平阳公主才勉强给了他点好颜色。 姜彦舟这个没长脑子的,被两句好话哄住立马上钩。 他听说周律竟然连她们表姑表妹都不放在眼里后,当下就被挑起了火气:“真是岂有此理!他不过一介马夫,谁给他的胆子?今儿若不教训教训他,来日还不得翻了天了?” 平阳公主心下满意,拱完火还不忘假惺惺地交代:“也别做得过份了,今儿好些皇子都在。” “我才不怕他们!”姜彦舟嘟囔。 他是太后的侄孙,自幼被太后宠着长大,眼里根本没什么尊卑之分。 这边姜彦舟告别平阳公主,便召集自己的小伙伴守在门口,商量着待会儿要怎么给这个傻子新郎好看了。 姜彦舟还堵在门口大放厥词:“听说那个傻子新郎尖嘴猴腮,相貌极丑,待会儿,咱们光是站在这儿就能叫他自惭形秽,羞愧致死。” 姜公子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是很有信心的。 正吹嘘着,忽听街边响起阵阵乐声。众人抬头一看,迎亲队已经走近了。 萧琮也凑热闹钻了出来,正想往前,忽然腰上一紧,整个人被高高提了起来。 他不安地踢了踢脚,而后听到萧琰冷冷地声音:“乖乖待着。” 萧琮不动了。 萧琰换了一个姿势,将他抱在怀里。 这么一会儿功夫,万众瞩目的新郎官已经不紧不慢地从马上下来,行至众人眼前了。 四下静默,鸦雀无声。 萧琰满心奇怪,定睛一看轻周律的长相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建平伯没跟平阳公主闹,原来这傻子生得这么好。 丰神俊朗,美玉无瑕。 莫说他们了,就连萧琮也看得目不转睛。养过小孩的都知道,小孩儿喜欢一直盯着他们认为好看的人。而这周律又实在好看,萧琮看他也正常。 萧琰更好奇,方才嚷嚷得厉害的姜彦舟会作何反应。 姜彦舟已经涨红了脸。 怎……怎么会这样,平阳姑姑是不是认错人了?还是别人家的新郎走错了跑到建平伯府来? 偏偏边上的人不识趣儿,还小声提醒他:“老大,这人看起来不丑啊。” 废话!姜彦舟横了他一眼,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丑好吧! 事关脸面,姜彦舟哪怕感觉自己的脸已经肿了,依旧嘴硬:“不丑又怎么样,他可是个傻子!” 周律耳聪目明,刚好听到这句。 他停下了步子。 5、忽悠 姜彦舟被他一扫,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有点心虚。 不过随即安慰自己一定不能输,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又答应了表姑一定要给周律个教训,若是怂了,颜面何存? 四下僵持,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的二皇子萧玮便忽然开口解了围:“新郎官儿若是再不进去,可就延误吉时了。” 边上看热闹的这才初梦初醒,说着笑语,簇拥着周律进门。别看他们方才看热闹看得欢,却不想自己也变成热闹给别人看。 众人又不是傻子,这建平伯府的女婿生得样出众,二皇子又当众解围,摆明了给人家面子了。皇子都给人家面子,他们凭什么不给? 众人一心想要糊弄过去,周律也不是非要惹事。 他方才停下,主要就是好奇,怎么最近见到的这些人都这么个性分明?坏就坏得不留余地,蠢就蠢得毫无保留,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难道是因为大梁开国时间尚短,民风太纯朴? 费解。 周律将凌云交给洗墨,朝着二皇子拱了拱手,率先进门。 三位皇子见了他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马匹马上,心中纳闷建平伯府何时有这样好的马了,难道,是从大宛人手里买回来的? 若真是这样,可是下了血本了。 当初他们父皇为了求一匹大宛的宝马,几乎是一掷千金。只是大宛人奸诈,给他们的马并不是上等马,那马跟大梁马配种之后,初时还好,几年过去后,其后代完全看不出有大宛马的血统了。 白花了一笔冤枉钱。 萧琰自个儿多瞧了几下,却没注意怀里的萧琮这会儿又炯炯有神地盯着凌云。 好大的马呀,回去得找父皇要…… 这边周律进了正门后,因有三位皇子坐镇,一切畅通无阻。 之前被姜彦舟安排好的陈家小公子,原想拿个火盆过来给周律跨,被萧琰赏了一个眼神后,默默地龟缩起来。 怂得干脆利落。 姜彦舟气坏了,等人走了之后,过去就给他一个榔头:“不中用,方才怎么跟你说的?” 陈家小公子一脸委屈:“人家六皇子盯着呢,我怎么敢上前?” “真是亲疏不分。”姜彦舟极其恼火:“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同是皇家人,不帮着表姑,竟帮着一个傻子!” 陈家小公子凑过来,有点怀疑:“可他看着不像是个傻子啊。” “你懂什么,傻子还能被人看出来像傻子?今儿是他成婚的好日子,装也得装得像模像样。” 老天爷肯定是公平的,既然这家伙能在长相上面赢过他,那必不能在天资上压过他,因此姜彦舟笃定:“他必是一个傻子无疑了,待会儿看我怎么把他逼得露馅。” 姜彦舟言之凿凿,然而待周律进了大堂,待他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表妹之后,才得知一个惊天噩耗。 苏卿告诉他,那傻子其实不傻。 姜彦舟当场怔住了,怎么都不愿相信:“可是表姑不是说——” “我母亲不喜欢他,说几句不好听也在情理之中。他从前当马夫的时候是不大聪明,不过落了一次水,人忽然通透了些。” “……!!!”姜彦舟如遭雷劈,久久不能回神。 到头来,原来傻子是他!他方才干嘛嘴贱呢? 等他那些小弟知道真相之后,该怎么想他? 好在没人在意姜彦舟是憨傻还是聪明,眼下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对新人身上。 这夫妻一露面,叫人再挪不开目光。尤其是周律,或许是众人先入为主,觉得一个傻子必然是其貌不扬,带着这样的想法,见到真容之后更是惊为天人。 差距太大,对比也太大,叫他们瞬间没了笑话建平伯的心思了。 怨不得建平伯那个老货这么长时间都如此沉得住气,不论他们说什么,每每岿然不动,原来是为了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这些朝中为官的,可不似姜彦舟那班眼盲心瞎,连人傻不傻都看不出来。这苏家赘婿仪表堂堂,眼神清明,举止有度,自露面起便没出过一丝的错,他若是傻子,那堂中也没几个是聪明的了。 之前嘲笑建平伯嘲笑得最欢的郑秋玉最为脸疼。 人云亦云不可取,他今日算是吃到教训了,往后再不可狂妄自大,恶意揣测他人。 不过这都得怪建平伯,谁让他不解释的?存心想让他们丢面子。 若不是怕建平伯笑话,郑秋玉都想抬脚走人了。 周律不知道边上观礼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他们似乎过分安静了。 不过眼下可没功夫给他深究这些,周律跟苏音皆全神贯注地听着礼官的唱喝,行完拜礼。大梁的婚礼要拜的可太多了,先拜猪枳和炉灶,再拜天神地诋、列祖列宗,而后夫妻对拜。 好容易礼毕,又进了屋子行却扇礼。 周律提前做好的却扇诗,这会儿也终于排上了用场,是以并不露怯。 一诗念罢,团扇缓缓放下,露出一张温柔可亲的芙蓉面。 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讶。 周律救过苏音,只是当时他也呛了水,脑子有点糊涂,救人的时候压根没细看,如今一瞧,方才觉得大姑娘生得温婉,实在可亲。 苏音却是惊讶于,周律与她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她原以为,嫁的是个鲁莽的马夫,可今日一见,却像是个贵公子…… 旁边有人起哄:“新郎新娘都看呆了。” 苏音不习惯被人打趣,耳根一红,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苏卿见此,笑着说:“还有同牢礼呢,诸位先别取笑,先让他们行完礼吧。” 周律打量了一下苏卿,心想这应当就是府上二姑娘了,只是这二姑娘不是比大姑娘小一岁多吗,怎么看着比苏音还要高? 厚着脸皮过来观礼的姜彦舟心已经凉了半截了,他也不管这对新人还在共牢而食,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屋子。 虽然不愿相信,但这傻子分明一点也不傻。 就那却扇诗,哪怕不是周律做的也是他背下来的。那么长的诗,要让他背那可比登天还难,但周律却一字不落地背出来了。 姜彦舟总觉得自己又输了。 姜彦舟这会儿特别不想面对周律,也不想面对平阳公主,甚至都已经有些恼上了她。要不是平阳公主小心眼儿,故意说人坏话,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冲动?可另一方面,姜彦舟又特别想要掰回一成,虽然周律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可姜彦舟的的确确因为他丢了面子。 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的姜彦舟受不了了。 他找上了自己的纨绔朋友们,打算去庭院里透透气,找找消遣。 两刻钟后,周律安顿好了苏音,便被建平伯叫过去会客了。 周律还挺稀罕的,他这样的出身,有什么客好会的? 然去了外头,要见的人还真有不少。今日府上男客众多,周律随着建平伯,将府上亲友认了个遍。 包括打从江南来的程家舅舅。 周律能感受到,程家舅舅不喜欢他,不过也没难为他,听他叫了一声舅舅之后,只是冷淡地叮嘱他往后照顾好大姑娘。 建平伯大抵也不爱同这位大舅哥说话,寥寥几语之后,便带着周律切入正题。 没错,建平伯叫周律出来,纯粹是为了找茬的。找户部尚书的茬。 建平伯故意当着郑秋玉的面跟周律介绍:“这是你郑世伯,与你爹是多年好友。郑世伯对你万分惦念,每日都要问及你的情况,一片关切之情,就连你父亲我都望尘莫及,你可要好好谢谢他。” 郑秋玉心里呵呵一笑,瞥了一眼建平伯,面无表情。 周律大概也猜到了些,他脸皮厚,大大方方地行了礼:“侄儿多谢郑世伯记挂。” 郑秋玉不知做何表情了,感情这世伯还能强塞给别人的? 这对翁婿好厚的脸皮! 他们厚脸皮,郑秋玉却不能也觍着脸,他是体面人,做不来这种没皮没脸的事。 郑秋玉从身上扯下来一块玉佩:“贤侄一表人才,实在世间少有,难怪你岳父千挑万选,最终定下了你。” 纵然好看,却也还是养马的。 建平伯不客气地接过玉佩交到周律手里,人不是好人,玉却是好玉,不拿白不拿,拿了之后却又不客气地说:“有道是大器晚成,胸有丘壑者,早晚都能一鸣惊人。” 郑秋玉笑了笑,也不提这件事儿了,免得伤了周律的自尊,一个马夫能成就什么呢?他只交代周律:“成不成材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先得成人。既然已经成了亲,往后便得好好待你妻子,切莫学了那些风流做派,弄出了一身风流债,惹得大姑娘伤心。” 建平伯没忍住,冷笑一声。 周律诧异地看了二人一眼,只见郑秋玉笑的得意,仿佛扳回了一程。 郑秋玉笑完了建平伯,给了周律一个勉励的眼神。 这小子若是机灵的话,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周律眼神一闪,只怕他岳母难产而亡这件事,有些猫腻。 周律决心闲下来之后好好打探一下,他可真的太好奇当年的事儿了。听说他那岳母去世才不过几日,平阳公主便求太后赐婚,婚事也办得匆匆,跟他们如今这赶鸭子上架的婚事没什么差别了。 建平伯好面子,不愿叫郑秋玉含沙射影,这才放过周律,让他自己去院子里会客,自己却留在原地,准备跟郑秋玉这个老货好好说说! 周律懂事,让走就走。 不过外头院子里的这些人,他没一个认识,唯一眼熟的还是方才出言嘲讽的姜彦舟。 他已从洗墨嘴里听说了他的家世底细。 一帮纨绔子弟聚在一块,能干什么正经事? 原本众人是在玩投壶的,以姜彦舟为首的一群人跟以皇后娘家侄子边策边小公子为首的对上了。 因为姜彦舟一直投不中,边策将投壶的规则都变了,一共十个壶,都放在一下姜彦舟随手便能投中的地方,这十个壶里头有一个是空心儿的,只要投中了这空心的,便给姜彦舟五贯钱,反之,姜彦舟则要给他五贯钱。 姜彦舟从来不怕赌,兴致冲冲地准备要动手,结果他身边的陈公子却忙将他拉到一边,说这投壶不公平,若真投了,多半要输。 姜彦舟游移不定,他还是挺相信自己这个小弟的。 周律听到这儿,总算听明白了,他走到姜彦舟跟前,看着他不大聪明的样子,没多想就开了口:“我倒是觉得,姜公子可以一试。” 姜彦舟忽然见了他,吓了一跳,等听清他的话之后,又皱着眉试探着问:“你有什么高见?” 周律侃侃而谈:“这一共十个壶,投中的概率为百分之十,是与不是?” “百分之十,何解?”姜彦舟满头雾水。 周律很有耐心地跟他解释了一通什么是概率,什么是百分之十。 姜彦舟突然听到这么一个词儿,觉得颇有新意,想不到这傻子人虽讨厌,却挺聪明。 周律解释完,继续胡诌:“若只投一次,投中空瓶的概率是百分之十,投五次,便是百分之五十;那若投十次,投中的概率岂不就是百分之百了么?自第十次开始便必中,往后投得越多,中得概率也就越高,自然也不用再输钱了,姜公子便能一直稳赢。便是输,大概也只输前头十把。” 姜彦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陈公子只觉得怪怪的,可到底哪儿怪他又说不上来?反而这个周律说得一本正经,像是真有这回事一样,让他也不敢反驳了。 反正姜彦舟信了,最多输九次就能投中,还有这等好事儿?那今儿他就留在建平伯府了,不把边策输的裤衩子都不剩,他是绝不会回去的! 6、贵人(捉虫) 姜彦舟果然欢天喜地地跑过去投壶了。 “来来来,今儿谁不敢投谁就是孙子!” “看我这回不叫你们输得干干净净!” 边策惊奇他为何忽然改了态度,福至心灵地回身一看,只瞧见树下立着今儿的新郎官。 边策挠了挠头,不知道这新郎官为何要帮他,是在跟他示好吗?那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建平伯府的意思? 周律见这姜彦舟玩得兴致勃勃,也不再介怀他方才出言不逊了。 只是准备离开时,忽然发现萧琰抱着萧琮,正一言难尽地站在他身后。 萧琮还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律。 周律:“……” 这兄弟俩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方才周律胡扯的时候萧琰本应该出来阻止,毕竟姜彦舟是太后的侄孙,也是他们的表亲,但萧琰也不知为何没能出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蠢货上当了。见他兴高采烈地上了当,还一个劲儿在那大放厥词,萧琰便觉得丢人。 再看周律的时候,萧琰又一次欲言又止。 这建平伯府的女婿,倒是个头脑机灵,能说会道的。 周律脸色都没变一下,仿佛欺负人的不是他一样,上前与萧琰萧琮打招呼。 别说,这个圆溜溜的小皇子真的可人疼爱,怪不得当今爱若珍宝。 萧琰惊异于周律的自来熟,不过眼下他有求于人,态度自然不会差。他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没寒暄两句,就问及了那匹马。 周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带着萧琰兄弟二人去了他的马厩。 成了亲,他的马厩也搬进了秋水院。凌云的待遇更是直线上升,这会儿外头宾客在吃酒,它在马厩里头被伺候着喂食。 “方才小厮在草料里拌了什么?”萧琰一眼看到小厮散了一包白色的粉末进了草料。 “是食盐。”周律解释,“养了这么多年的马,多少摸出了一些经验。每日给盐六勺,可使马儿体格健壮,皮毛光亮,也不易生病。” 萧琰如今走近一看,立马感受到这匹马的的与众不同。 他没忍住上手摸了一下,体型饱满,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毛更是油光水滑,这纵然不是汗血宝马,也差不到那儿去了。 萧琮也两眼放光,哇哇地叫唤了两声,伸出小手想默默鬃毛。 萧琰怕马受惊伤了他,立马带着弟弟后退一步。 萧琮嘴巴撅得高高的,不高兴了。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威风的大马,心中兴奋,要不方才也不会催着他哥过来看马。如今马儿就在眼前,他不止想动手摸摸,还想上去骑一骑呢。 萧琰揉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对周律的印象却又好许多。观周律言语,不仅条理有度,更是个聪慧心细之人,在养马上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是个难得的人才,看来之前那些流言蜚语又是他这位好姑姑放出来的。 可惜了这样一个人才,竟然要担如此污名。 萧琰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既对周律改观了,便不会再拿从前的目光看他,言语中也带了些郑重,问道:“这是大宛马吧?” 周律迟疑了一下:“算是。不过不是纯种,是配种的马,身上有大宛马的血统。” 萧琰道:“听闻大宛马中有一等马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汗流似血,不知这凌云可会‘流血’?” 周律只能遗憾地表示自家凌云跑起来不会变色,没有汗血宝马那般惹眼,不过:“倒是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萧琰眼中光彩越盛:“这马一直是你养的?” “一直都是,不曾让别人代劳过。这马厩里头还养着两匹,殿下不妨移步再看看。” 周律打开旁边的马厩,带着萧琰看了一下剩下的两匹马。 也是混血马,只是没有凌云生得漂亮,不过也算是不错了,比起大梁本土马,体格要健壮许多、耐力也更好。 “当初,我岳父多番打听,花重金买了一匹大宛马,也是多亏了那匹,才留了这么匹配种的马。只是府里当时侍弄的马夫经验不足,没两年就将那匹大宛马给养死了,倒是可惜了那些钱。” 萧琰也在感叹,他们之前得到的那几匹也是没多久就死了。虽也配种了,但效果却并不好,别说是比不得凌云了,就连旁边这两匹马都比不上:“怪只怪大梁没有好马种,这才处处受制于人。” 周律道:“那也未必,得看什么需求。论及实用,大理马便是好马种,能日行数白里,且负重数十里不喘汗,耐力极好。” 萧琰心中忽生一念头,挥之不去,他试探地问道:“养三匹马好养,倘若养千万匹,不知是否会乏力?” 周律接道:“三匹也是养,千匹万匹也是养,只要方法得当、人手充足,又怎么可能乏力?” 萧琰伸手,搭在周律肩上:“建平伯得了一个好女婿。” 父皇看重马政,只是这两年间官营马场并没有什么建树,父皇已经发了好几通脾气了。要他说,这养马的差事还得能者居之,这些人不行,便换了有能耐的。萧琰不信他们大梁马还能一直一蹶不振。 不过这事儿未有定论,还得他父皇拍板才行。萧琰于是便说萧琮喜欢这匹马,询问周律能否将这匹马给他带回去,借他用三日便归还府上。 萧琮一听要把马借走,脑袋立马抬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周律。 周律会心一笑:“小殿下看得起凌云,便是它的福气。何须用借,凌云直接赠予小殿下了。” 给他了?真的?萧琮高兴地一把抱住周律的大腿。 威风的马,是他的啦! 周律腿上忽然黏上了这么个小东西,哭笑不得。 萧琰见弟弟高兴,难得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只问周律:“这样的好马你也舍得?” 周律自信一笑:“凌云虽好,可我将来未必不能养得出更好的。况且,方才进门的时候也多亏了殿下帮衬,这才没有生事端。” 萧琰并不揽功:“此事乃我父皇交代。他不便出门,也不好训斥平阳姑姑太过,只能在别处帮衬你们夫妻二人。当年,先皇四处征战,丢下皇祖母与平阳姑姑在老家吃了不少苦,姑母为求自保,才养成如今这样的性子。父皇知道以她的性子,今日必要闹出点不痛快来,这才让我们撑撑腰。” 周律顺势拍了拍当今的马屁。 这是真心话,能遇到这样的皇帝算他走运了。若真是个是非不分的,那他除了自认倒霉也没办法。 幸好幸好,目前皇家不讲理的只有平阳公主一个。 今日这一见,周律便知道自己的差事稳了,回去的时候平添了几分底气。 他是可以混一辈子,但如今他有妻子了,总不能让大姑娘也跟着他混一辈子吧? 酉时过半,前来吃酒的宾客陆续同建平伯告辞。 都是两手空空的走,唯有六皇子萧琰堂而皇之地带走了一匹马。 这马可不止萧琰一个人惦记,今儿看到这匹马的人都惦记,但说实在的,还没有几个人好意思上去要的,毕竟那马看着就价值不菲。结果,人家六皇子就好意思上去要! 原来六皇子也是个厚脸皮。 大皇子眼馋,还特意跑过去问萧琰是怎么把这匹马给弄到手的,建平伯几时这么大方了? 萧琰并没说这马是周律的而不是建平伯的,只解释说:“小家伙闹着要,不给就哭,我也只能舍下脸求一求了。” 大皇子有点儿嫉妒,不过马都在萧琰手里了,再嫉妒也没用,只是轻轻地揪了一下萧琮的胖脸蛋,酸溜溜地说:“十二眼光挺好,一眼就相中了最好的马。” 这马给十二他也没胆子骑啊,还不是便宜了老六。可老六的骑射功夫还不如他呢,真是白瞎了这样的宝马。 大皇子酸归酸,但也不敢招惹惯爱摆冷脸的老六,只能在心中长吁短叹,表示可惜。 众人散去之后,建平伯府便只剩下一些亲眷了。眼下外人走了,他们便留着一边闲聊,一边替建平伯整理礼单。 建平伯凑近的时候,只听他们说: “真是逗死人了,听说身上能输的东西都赔进去了,连一件衣服都输进去了,走的时候连个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也不嫌丢人。” 建平伯骤一听这儿,眉头一竖:“有人在府中赌博?” 屋中的一个婶子道:“还不是姜家那位小公子,今儿跟边家小公子设了赌注,听说投壶投了二十次,愣是一次都没赢,这运道也是叫人服气。输一局,就要赔五贯,输二十次,就是一百贯!老天爷啊,这群纨绔子弟还真是有钱,竟然下这么大的赌注。” 周律眼观鼻,鼻观心,反正这事跟他没关系。 建平伯隐隐有点不悦:“既是赌博,你们为何不拦着?” “这两个小祖宗闹将起来,谁敢拦着?他们可不是会给你脸的人。我听说,那姜公子输到最后输急眼了,说自己不可能投不中,明明都已经超过十次,他不中,必是因为边小公子使诈,把边小公子气的够呛。本来边小公子也未必会让他赔钱,这结果么一闹就非赔不可了,直接让姜公子赔得血本无归。若不是他那边朋友多,七凑八凑地把钱折成物件儿凑齐了,今儿只怕都回不去呢。” “不过输得这样惨,回去肯定也是要讨顿打的。” 周律听乐了,这姜彦舟还真是挺有趣儿。 他也不怕姜彦舟找上门,既然能忽悠第一次,那就能忽悠第二次,姜彦舟的智商还不足以让周律畏惧。 建平伯直言一句“糟心”。 在别人家的喜宴上赌博,不是糟心是什么? 他也就骂了这么一句,等见外头天色已晚,回头便赶周律回秋水院了。 这傻子,今儿成亲的究竟是不是他?大晚上了还在这儿听别人的笑话,不开窍的东西! 周律被骂得乖乖回了新房。 7、新婚 周律走到新房门前,依稀能听到里头的窃窃私语。 他想了想,怕突然进去太唐突,遂敲了一下门提醒。 里头的说话声立马止住。 菡萏与拒霜从里头走来,见了周律,笑嘻嘻地行了礼,目送他进去之后,又贴心地将门给关上。 二人相视一笑,却并未走远,准备留下来守夜。 一同留下来的还有建平伯送过来使唤的两个婆子。 拒霜拉着菡萏离那婆子远远的,互不打扰,她们二人对伯府的人全无好感,哪怕是老爷送过来的也不例外。坐下之后,拒霜凝望一眼新房,还有点担忧:“也不知道姑娘有没有看那本册子?” 菡萏被她说得脸都快羞进了地缝里:“这种事儿咱们就别操心了。” 便是姑娘不会,姑爷难道还不会? “那怎么行?咱们若不管还有谁来教姑娘?”拒霜说着又骂了起来,“夫人心胸狭隘见不得姑娘好,这些事儿本该由长辈教导,可她却不管不顾,做了甩手掌柜。今儿更离谱,一整日都瞧不见人影,摆明了是在赌气。不就是老爷给了姑爷姑娘一个宅子外加点银子吗,用的又不是她的钱。堂堂一个公主,抠门抠成这样,也不嫌害臊。” 菡萏有点害怕:“你少说些吧,隔墙有耳。” “她自个儿不干人事,我为什么不能说?等着瞧吧,她今日如此失礼,回头老爷必要闹一闹的。” 菡萏想起被封的那堵墙,莫名心安。有了这墙,她们与正院的联系也少了:“那都是他们的事了,往后咱们还是关起大门过自个儿的日子了,别的事儿少管些。” 菡萏一边说着,还一边侧耳听里头的动静,结果听了一会儿婚房里竟一点动静也没有。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姑娘跟姑爷怎么一点也不急? 若说菡萏二人还是有点过去听听的意动,那这两个婆子却已经付诸行动了。 她们今儿过来就是为了听墙角的,若不知里头情况如何,明儿老爷问起来一问三不知,回头挨批的还是她们。 听墙角么,不寒碜,谁还没听过呢。 周律还没发现外头竖起了两双窃听的耳朵,他如今也确实不知道该做什么。 周律晓得眼下已到了洞房的时辰了,但问题是新娘子太小,才及笄之年,十六岁,搁在现代还未成年呢。且大姑娘说不定还是头一次见他,他又怎好冒犯? 看得出,大姑娘也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扯着膝盖上的衣裳,把好好的衣裳给扯得皱巴巴的,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但却又是一副不会拒绝的模样。 周律轻声一叹。 苏音自然是听到了,心中越发不安。 这叹气声她听得太多了,几乎是一听到便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遂立马神色不安地抬头确认。 只一抬头,苏音便觉得自己夫君很高,她头抬得甚至有些累。 他怎么这么高呢?比父亲还要高一些。 周律心里一软,俯身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岔开了话题:“还不知夫人小名?” 苏音羞怯道:“外祖母唤我盈盈。” 周律于是道:“那盈盈晚上可用过膳了?” 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轻柔,渐渐平了苏音紧张的心绪,她点点头:“用了一些糕点。” “糕点顶什么用?这会儿还饿么?若是饿的话可不能憋着,我叫厨房下一碗汤面送过来。” 苏音连忙摇头:“这么晚了太麻烦了,况且我也不饿。” 她本就吃得少。 苏音说完,忽又见周律起身。 本还想着是不是自己不吃东西惹得人不高兴了,却见他没多久又折身回来,手中拿着一个黄木匣子,还递到了她手中。 苏音茫然无措。 周律坐在她身边,轻声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亲手做的,送给你,算是贺今日之喜。” 苏音忽然纠结起来:“可是,我忘了准备礼物了。” 周律轻笑:“你无需准备,这是我随手做的,见做的不错才留下来送给你,也不是什么好物件儿,但愿你用的上。” 他这么一说,苏音便更好奇了。手下轻轻一抬,只见那精美的黄木匣子里,静静地卧着一支修长的毛笔。 笔身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兰花。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苏音抚着上面的兰花,因为喜欢,眉眼间立马浮现出灿然的生机来,比之平日里一下灵动夺人了许多:“这是只送给我一个人的?” “难道我还有第二个娘子?” 苏音翘了翘嘴,心中大为满足。从小到大,她收到的东西都是表姐表妹挑剩下来的,从不敢跟她们抢,也不好开口要,这还是第一次收到礼物,独一无二的礼物。 苏音迅速看了周律一眼,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谢谢”,担心不够,又温温柔柔地添了一句“我很喜欢,明儿就用上”。 真是乖得不像话。 周律觉得她特别像只兔子,无害且温顺,只是一辈子这样未免活得太小心翼翼了,周律不希望她一直如此,为了安她的心,周律许诺道:“我虽一无所有,但好歹还有养马的本事,将来定能借此谋个官身。我知道他们瞧不上我,也暗自笑话了你许久,不过我保证,别人有的盈盈迟早也会有,还会比她们有的更多。” 苏音乖巧点头,对此全盘接受:“我自然是相信夫君的。” 不管相不相信,她都得给足自己夫君脸面。苏音知道他出身不好,所以更不愿他妄自菲薄。 “咱们且先住在秋水院中,等以后有了差事再搬出去住也不迟。你放心,不会让你委屈多久的。” 苏音心中渐安,道:“好。” 她信。 苏音并不是多坚强的性子,她也想试着依赖一下旁人。以前是依赖拒霜与菡萏,如今,她是不是能依靠一下自己夫君呢? 外头听墙角的两婆子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好家伙,这对夫妻一个敢说,一个真敢信。 再之后便没什么大动静了,这两人躺下之后只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别的就没有了。 这让偷听的两个都不禁疑惑起来。 洞房花烛呢,这两个真就这么睡下了,他们是怎么睡得着的? 实则,苏音与周律不仅睡得着,还睡得挺香。 苏音虽然奇怪周律的表现并不像拒霜说得那样,可她今儿早上起得早,又忙了一日,本就累极,躺下之后根本无暇他顾。哪怕今儿晚上身边多了一个人,可因为这人是周律,是她的新婚夫君,苏音便不觉得排斥了。夫妻一体,没什么好防的。 周律比她更累,躺下之后没多久便睡熟了。 翌日一早,周律起身时苏音还未醒。 他率先下床,动静极小,却还是惊动了苏音。 苏音睁眼缓了一下,方才记起来今夕何夕。 “不多睡会儿吗?”周律束好腰带问道。 苏音坐了起来:“哪里能睡得着?得起身给父亲跟夫人敬茶了。” 外头的菡萏听到说话声,站在门边叩了叩门。知道二人皆醒,便领着小丫鬟们捧着水盆帕子进来了。 周律不让她们伺候,主要是嫌麻烦,自己穿好了衣裳便去洗漱了。 昨儿守夜的张三娘张婆子也挤身过来,趁与人注意,不露声色地掀开了被子。 与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啥也没有。 张三娘转身,瞧见大姑娘头也不梳了,悄悄瞄着她。等发现张三娘看过来,又微微垂首,一副心虚忐忑的模样。 张三娘无奈行到梳妆台前,小声询问:“姑娘,昨儿晚上您怎么就真睡下了?” 苏音知道她什么意思,抿了抿唇,还是解释了一句:“夫君说我年纪小,不易圆房。” “他这么说,姑娘便信了?” 拒霜不乐意了:“我看这事儿也不是毫无道理,姑娘年纪本来就小,姑爷能忍着,说明姑爷心里有姑娘。本就是夫妻间的事,张妈妈您一个外人还是少管些。” 张三娘知道她们提防着自己,据理力争:“姑娘们不必防着我,我对姑娘的衷心日月可鉴!” “哦?”拒霜捧着一个珠宝匣子过来,听到这话手下力气一重,匣子重重地撂在梳妆台上,“那今儿这事,张妈妈可会跟老爷禀报?” 这个么……张三娘迟疑了。 拒霜“嘁”了一声,墙头草还想表忠心,谁信呢? 拒霜将她挤到一边儿,自己接过发梳给苏音梳头。 张三娘自讨没趣,又没能成功表上衷心,灰溜溜地走了。 苏音笑着点了点拒霜的手:“奇了,你这丫头竟然维护起姑爷来?” 菡萏嗤嗤地笑,显然想起了拒霜前两天日日抱怨的模样。拒霜也有些羞赧,她前两天真以为这新姑爷其貌不扬,一无是处,结果昨儿见到了才发现自己骂错了人。这人哪怕没本事,也是个容貌过人且懂规矩的。拒霜心眼儿小,只容得下对他们姑娘好的人,这个新姑爷目前看着还行,那她自然得护着些。 一时用过早膳,夫妻二人便起身去正院拜见父母。 当初建墙的时候,周律让他们留了一扇门,这门只能从秋水院打开,他们想去正院的时候只开个锁就行了,但正院的人想要溜进来,绝非易事。 周律跨过角门,如往常一般阔步往前,走了一会儿才感觉到自己身后仿佛有喘息声。 他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没一会儿,小姑娘费劲提着裙角一声不吭地跟上来了,本来白皙的脸蛋都攀上了红晕。 周律笑她沉得住气,这样都没开口让他慢些。不过自此之后他便放缓了脚步,与苏音同行,怕她无聊又说起来别的,借着敬茶的由头问及府上的一位公子跟另一位姑娘。 问苏音庶兄是顺带的,周律主要是想问一问苏卿。 可惜,苏音十年间都待在江南的舅舅家,对于家中人所知甚少,只是凭感觉回了两句:“小妹知书达礼,性子极好,每次父亲与夫人有什么争执,都是她从中调节才免了争端。” 周律道:“我见她容貌与平阳公主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想性格却迥然不同。听说她因体弱五台山住了好些年,平阳公主也舍得?” 张三娘正惆怅自己还没有用武之地,一听周律提及这个,立马硬凑上前道:“舍不得也没法子,当时二姑娘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病了,且还药石无医,平阳公主也是咬牙赌上一把,才将二姑娘送去五台山养病的。” “真病的那么重吗?” “都说病重,不过咱们也没能亲眼见到。” 周律突然又问:“听说有些人小时候的容貌与长大后的相差无几,二姑娘生病那会儿,相貌也随了平阳公主?还是像父亲多一些?” 张三娘被问得一愣。 她不知道周律究竟为何要这么问,但顺着他的问题捋了一下,竟然惊奇地回想起当年二姑娘生病时候的模样,那是既不像夫人,也不像老爷! 嘶,真就一点也不像。 不过,张三娘随即安慰自己,说不定是随了皇家那边的长辈呢? 她很快就自圆其说起来:“当时是看不出像谁的,不过都说女大十八变,长着长着就像夫人了。” “是吗……”周律不由得深思。 真有这么简单? 8、遇害 说话间,夫妻二人便来了正院。 屋子里的气氛并不佳,建平伯跟平阳公主分坐两侧,许是因为昨儿的事闹了矛盾,彼此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下首坐着苏卿跟苏家大公子苏黎。因前几年出了韩姨娘这档子事儿,苏黎对苏家人一向没什么好脸色,不论跟前站着谁都是垮着一张脸。不过,要论最恨的,还数平阳公主。 苏黎不服,建平伯一肚子闷气,平阳公主积怨已深。这几个阴阳怪气的人凑在一块儿,氛围别提多微妙了。 苏音见这架势便踟蹰起来,周律却牵着她,大大方方地踏进屋子。 新妇第一天都是要敬茶的,周律如今做了上门女婿,也得敬茶。头一杯茶敬给建平伯,建平伯也不知是赌气还是别的,喝过茶后,当众给了女婿一份地契,是伯府在京郊处买的一处温泉山庄。 这样大的手笔,就连旁边坐的亲儿子苏黎都惊了。 平阳公主恶狠狠地等着那地契,她那么厌恶这养马的,丈夫却偏要抬举她,不是打她的脸是什么? 唯有周律脸不红心不跳地接下了地契。 给他就是他的,傻子才拒绝? 建平伯待他接了,才道:“成亲之后便不是孩子了,要学着担起责任,与盈盈互相体谅扶持,替伯府开枝散叶。为父不求你能扬名一时,只求你二人能平安顺遂,富贵无虞。” 平阳公主扯了扯嘴角,冷笑不已。 告诫别人的时候话说的好听,到了自己身上便什么都不是了。 周律满口应下,又来到平阳公主跟前。 平阳公主却没有马上接下茶水,还是建平伯瞪了她一眼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 不比建平伯费心准备了一处好山庄,平阳公主只是随手丢了两只镯子赏给周律。 建平伯胡子都气歪了。 这镯子姑娘家戴一戴还行,周律一个男子戴什么镯子?这不是成心羞辱他吗? 不想周律亦是笑眯眯地接过了,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平阳公主没见他发火或者表露什么不满,心中失望,又说:“我是没准备什么温泉山庄,不过我那别院里倒是有些牛羊猪狗,贤婿若是感兴趣,我可以将他们送过来,给你养一养。” “萧丛云!”建平伯终于忍不住了,“啪”地一下拍在木桌上,“能不能见好就收?大好的日子,你非得寻旁人不痛快是吧?眼下几个小辈儿在我才没同你计较,你别给脸不要脸!” 平阳公主反唇相讥:“我哪句话说错了?他本来不就是侍弄畜牲的奴才么?你若也觉得他干的这些事儿下贱,昨儿干嘛费尽心思地办那场喜宴呢?自讨没趣。” 建平伯本想跟她吵,可她话里话外将周律贬得一文不值,建平伯若是硬吵,势必要把周律弄得颜面扫地。 建平伯投鼠忌器,不敢发作。 苏音担忧地握紧周律的手。 周律拍了拍她的手背,同平阳公主道:“母亲说得话小婿不敢苟同。小婿虽是侍弄牲畜,却不是贱业。士农工商,农在第二,您将其贬为贱业,岂非将天下的农户都贬为了贱民?” 平阳公主张了张嘴,她何时有这个意思了? 周律继续追问:“不知这贱民的说法,是您的说辞,还是皇家的意思?” 苏卿呼吸一慢。 平阳公主也被这话给堵的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她平时是嚣张跋扈,但也知道这话不能随随便便接,接得不好,她就成了众矢之的。朝中那些言官借题发挥的时候,可不会手下留情。 平阳公主哑然失声,关键时候还是苏卿替她解了围,站出来对周律一拜:“姐夫莫怪,昨儿母亲犯了头疾一夜未眠。今日脾气难免有些躁,说话也失了分寸,并非有意得罪姐夫,还望姐夫不要怪罪。” “我哪里会怪罪,反而要多谢母亲,对了,方才母亲说的话可做数?” 平阳公主满心狐疑,她方才说了什么? 周律别的优点没有,但厚脸皮这一项,他可没输过谁。 话既然放出来了,就得兑现,蚊子再小也是肉,周律不嫌弃:“可不巧了,小婿最近在琢磨饲养牛羊,若是母亲庄子上的牛羊实在太多,正好可以送到温泉庄子上让小婿练练手。” 说完,他又看向建平伯:“父亲,那庄子上能养多少只牛羊?” 建平伯惊讶他的脸皮之厚,但如今他就想给平阳公主添堵,所以故意高声说:“那庄子大的很,养上两千头头羊外加两千头牛也是绰绰有余的。” 平阳公主飞来一个眼刀子,别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当年她父皇私下征战的时候,家中一切皆是她打点,能养的住四千只牛羊的庄子,那得多大?就那个小小的温泉庄子,塞都未必塞得下! 周律却打蛇上棍:“那就多谢母亲破费了,不知母亲何时送到庄子里,我也好前去安顿?” 平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心都在发颤。 这傻子天生就是来克她的吧,自从有了他,就没有一件顺心事儿。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平阳公主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含恨应下。 她不屑周律的市侩:“眼皮子何必那么浅?少不了你的,十日之内必能送到。你既然喜欢养畜牲,那就好好地养,但愿你能靠着养这些畜牲谋份前程,别辜负了你岳父跟你妻子对你的厚爱。” “小婿自当勤勉。”周律虚心接了这话,安然起身。 平阳公主心中鄙夷,不过是个只会逞口舌之利的马夫罢了,得意什么? 苏音心里却别提多佩服周律了。 自己从来不敢跟母亲叫板,可夫君呛声过后,竟然还能捞点好处,实在厉害! 打从方才起,苏音心里已经七上八下好几回了,思绪纷扰间,最后只留一个念头——原来母亲也没有那么令人畏惧。 最难解决的那个解决了之后,剩下的一对异母兄妹,周律交谈起来更是随心所欲。 方才过招,苏黎对周律的印象空前的好,见他过来,难得给了一个好脸色。苏卿也没为难他们夫妻二人,毕竟她一贯都温柔了亲,莫说对苏音了,就是对府里的下人,也从不会生气。 认了人,敬了茶,周律便想带着苏音离开了。 方才吃了亏平阳公主又有了发作的借口:“这才什么时辰就回去了,规矩呢?” 苏音小声道:“先前便与父亲说好了,今日上午出门。” 此事府中人尽皆知,难道没人告诉平阳公主? “出门?去哪儿?”平阳公主面露不快。 周律道:“去寺中给岳母上柱香。” 平阳公主脸上骤变。 周律也不管她,直接拉着苏音离开了。 他们一走,苏黎也直接调头走人,他走得此周律还要干脆,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韩姨娘如今被建平伯放在庄子上荣养,所以苏黎也没什么好怕平阳公主的,见她不爽直接面子都不给了,想走就走。 建平伯也一肚子不痛快,不想面对妻子的臭脸就跟着走了。 许久不见儿子,他还想跟儿子多说两句呢。 不多时,里头便只剩平阳公主母女二人。 平阳公主自打周律提到苏音母亲之后脸上便阴云密布,苏卿也想不通母亲为何非得跟一个死人计较?再深的恩怨,人都已经没了这么多年,何不放开点呢? 苏卿走到母亲身边,安慰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听到她母亲愤然开口: “一个个都不将我放在眼里,不给他们点教训看来是不成了!” 周律夫妻俩出了府之后,立马坐着马车去了京外的五峰山,那里有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供奉着先夫人的长明灯。 周律他们今儿过去,一则为了祭拜,二则也是为了添些香油钱,为先夫人攒点功德。 去时一切顺利,周律甚至还高高兴兴地同苏音说,这山中风景不错,回头得了空可以再来逛逛。去了寺祭拜过后,回程的路上却发生了意外。 马在山脚下,菡萏跟拒霜先一步下了高阶,准备让车夫将马挪过来一些,周律与苏音却慢慢走在后头。 本来一切好好的,谁知下台阶时,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一把,把苏音推向阶下。 苏音惊叫一声。 千钧一发之际,周律伸出了手。 这是高台上,真掉下去那可就摔死了,周律迅速伸手一捞,脚下发力,利用惯性转向旁边的山路。 两侧也是陡峭山坡,不过树丛众多,摔下去应当能捡回半条命。 “抓住我!” 苏音下意识地保住丈夫的胳膊,紧闭双眼。 摔下去的第一时间,周律就撞上了一根枝桠。他牢牢地将苏音抱在怀里,挡过了第一波冲击,随后二人摔下山坡,不过有树枝挡住,没出人命,周律被戳得浑身是血,苏音手腕上也伤了几处。 “夫君,你……你还好吗?”苏音声音都在发抖。 周律伤得比她严重多了,脸上刮了几道口子,胳膊上也有一处极深的伤口,如今还流着血。 “都怪我。”苏音带着哭腔,方才那人推的是她。 周律抚着她的后背,知道她受惊了,强忍住通安慰道:“怎么是你的错,要怪就得怪府里那些人见不得咱们好。” 苏音哭声一顿:“你是说,母亲?” “多半是的。” 府上除了这一位,还有谁见不得他们好呢? 不过眼下还是得先爬上去,方才那人来得蹊跷,便是上去了应当也抓不住。 周律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伤,行动艰难。好在菡萏与拒霜及时赶到,她人二人加上一个管事,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周律夫妻救了上来。 等回了大路,周边哪还能看到人影?问起他们三人,也都说没看到可疑的人。 周律怒从心起,却又无处排挤,这种身家性命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他原想走一步算一步,今日方知自己错的有多离谱。在建平伯府,若自己不能强大,哪天命丧黄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找不到人,又无目击者,周律几人只能暂时回府。 不过刚坐上马车,就遇上了从伯府里头赶来的陈冬青。 陈冬青见到周律二人如此惨状还被吓了一跳,忙追问:“好好的跑去上香,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事儿回去再说,你如今过来做甚?” 陈冬青正了正容色,赶忙道:“宫里来了人,说是要召您进宫面圣。” 9、告状 然而陈冬青说完之后便愁眉苦脸:“只是姑爷如今这样子,怎么好进宫面圣?” 这满身血迹,只怕会污了圣上的眼。 周律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不,眼下正合适!” 他绝不能白吃这个亏。不论今日之祸是不是平阳公主做的,锅也得扣在她头上。他也想试一试,这位当今圣上是否真的是个明君。 周律拒绝了陈冬青找个医馆包扎一下的建议,让人快马加鞭赶回伯府。 苏音满心担忧,但周律态度强硬,她只能坐在边上,默默地噙着眼泪。 周律知道她还在自责,总觉得这件事情与她有关。眼下有外人在,周律也没安慰她,打算等晚上回去之后再好好教教她。别人做错了事情,不去怪对方心狠手辣,反而怨自己,这是什么逻辑? 一路疾行,等到伯府之后也才只过了两刻钟。 府里的那位总管太监邓春来听到周律快回来了,立马同建平伯告辞,先一步守在大门外头等着。 他只想快点回宫,可等瞧见周律夫妻俩这惨状,邓春来人都傻了。 不是说去寺庙里祭拜的吗,这是惹着强盗还是撞上土匪了? “您这还能进宫么?”邓春来犹豫。 就等着进宫告状呢!周律不想在这儿多逗留,他伸了伸手,请邓春来上马车:“事不宜迟,公公请上座,待上了马车我再与您解释。” 邓春来顾念着当今等得着急,也就没再说话,直接上了马车。 苏音跟上前,欲言又止。 周律坐下后似有所感,掀开车帘同她道:“别担心,乖乖回秋水院等我。” 苏音满心愁绪,为了不叫周律担心还是强忍着说:“夫君放心,我这就回去,你也去快回。” 周律点了点头,而后放下车帘,让人立即往宫里赶。 邓春来方才已经在伯府候了好一会儿了,他虽着急进宫,但也害怕周律这模样惊扰了圣上,遂在路上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待听完周律夫妻二人的遭遇之后,这位见多识广的邓大总管不知为何,神色忽然微妙起来。 他没有再打听,只是随口安抚了周律两句,除此以外便没有别的表示了。 而伯府里头的争执也才刚开始,建平伯从陈冬青处听到这一噩耗,后怕不已。 他是嫌弃女儿性格懦弱不假,但心里多少还是在意的。 着急忙慌地跑去秋水居看了一眼长女,建平伯又再次火上心头,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正院,一把掀翻了平阳公主的寝间里桌子。 半个月前,长女落水。 半个月后,又在寺中遇险。 今日若不是有女婿护着,只怕他府上就得挂上白幡了! 建平伯指着平阳公主,怎么都想不通她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我原以为你只是娇纵任性了一些,不成想你竟如此恶毒!她便是有再多不是也是我的亲生骨肉,况且她还从未做错过什么,对你,也是以礼相待,你怎么就如何容不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害她的性命?!” “说什么胡话抽什么风呢?”平阳公主斜眼瞧着他,眉间含怒。 正要发火,周氏忽然跑过来,跟她说起了大姑娘遇害的事儿。 “好啊!”平阳公主反应过来,美目一瞪:“你怀疑我害了你女儿?” “不是你还有谁?自她出生后,你便视她如眼中钉。这些年我冷眼看你似乎好了些,谁想还是这么肆意妄为。早知如此,我——” “你待如何?”平阳公主盛气凌人,比建平伯的气势还要厉害三分,“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主动找上我!别一副好丈夫好父亲的模样,做给谁看?你若真有良心,也不会娶了程佩仪还来撩拨我,更不会在程佩仪孕期做出那档子事。” 建平伯又急又怒:“是你先找上我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是动了心思,你又何曾干净过?” 若不是建平伯甜言蜜语地哄她,她又怎么会委屈自己做一个继室? 周氏吓得赶紧去关门关窗,生怕让人听到。 平阳公主不依不饶:“因为你,你们阿卿受了多大的委屈?她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能过,分明是长女偏要充做幼女,分明流着皇家血脉,却被皇兄以不得逾越原配之女未由,压着不得封号。 这些账我都还没还跟你算,你倒是有脸跑来这兴师问罪?不怕告诉你,我是见不得你这个大女儿,也从来没想过要她过得舒坦,但是不是我做的事儿,我绝不认。你若怀疑我便将证据摆出来,若没有证据,就少在我这儿耀武扬威!” 平阳公主可不是会受委屈的人。她是一颗心扑在建平伯身上,不然也不会瞒着皇兄闹出如此多的糊涂事儿了,但这不代表她会因为建平伯舍弃她的尊严。 “还不给本宫滚出去!” 建平伯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这毒妇但还在狡辩,还不承认?除了她,谁还会做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不怪建平伯疑心,实在是此事太巧了。早上周律才出言不逊惹怒了平阳公主,这才过去没多久便遇上歹人。以平阳公主这记仇的心性,若说不是她干的,谁信啊? 别说建平伯不信,就是宫里的当今圣上也不信。 今儿让周律过来,乃是因为六皇子萧琰保举。 萧琰昨日骑着一匹大宛马回来的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宫中内外。自然,也传到了他父皇耳中。 当今忍了一夜,没传六皇子觐见,第二天一早还是按耐不住让邓春来过去叫人了。其实叫人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想看看那匹马是不是真的威风。 一见之下,当今震惊不已。 他当初买回来的几匹马,也没有这匹养的好。这体格、这皮毛,若非萧琰提醒几遍不是纯种,当今还真要疑心这是不是真的大宛马种了。 一时又听萧琰提及建平伯的新女婿在养马一道上颇有能耐,养过的三匹马都是一样的威风凛凛,这样的才能,可为朝廷所用。 当今知道自己六儿子不是个无的放矢之人,他既开了口,便说明这个周律不俗。不过,当今还是想见一见。 昨日建平伯府的那场婚宴过后,周律已在京城名噪一时了。他从傻子马夫摇身一变,成了貌比潘安的绝世少年郎。周律没来时,当今还在脑中想着待会儿该见到怎样惊为天人的少年,可等见到人之后,当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叫错了人了。 ……这一身的伤,都看不清五官了,会是旁人口中那个风度翩翩的新郎官儿? 差别也忒大了些。 当今眼神询问儿子:没找错? 萧琰确认是周律,赶忙上前扶他坐下。 邓春来心细,避着人上前将情况说了。 说完之后,他又赶忙退下。 当今那张脸几乎已经阴得能滴出水了。 上次将人害的落了水,险些丢了半条命;这次又雇人行凶,她这个妹妹,真是好啊,好得很!他一再约束皇家子弟,不许他们胡作非为,结果最亲的这个却在他眼皮子底下几次三番害人性命。她几时将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过? 殿中伺候的都不由自主地垂下头,不敢正视当今的怒容。 就连周律也感受到了压力,他是个不靠谱的,这会儿心里还在琢磨,怪不得人家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随便发个火也叫人胆寒心颤。 萧琰虽离得远没听见,但心里多少猜到了些,姑姑的事,他不好插手。 萧琰只担心周律的伤势,忙让人召来太医。 太医匆忙赶过来,尚未站稳就被萧琰带去内殿催促着看诊。 萧琰知道这伤应该危及不到性命,他只担心一件事情:“这脸上的伤,会落疤吗?” 太医端详着周律的脸,心道这样的脸落了疤岂不是可惜,笃定地跟萧琰道:“殿下放心,公子这脸只需每日早晚擦些膏药,饮食忌口,便不会落下疤痕。” 萧琰跟周律都松了一口气。 太医又说:“不过身上的肯定是会留疤的,伤口太深了。” 周律忙道:“身上无碍。” 反正旁人也看不到。 太医尚在用心包扎,周律也想借着机会跟萧琰多说两句,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困意渐渐漫上心头,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逐渐换散,止都止不住。 这屋子里又点着安神香,香气清幽,更催得人想合上眼睛了。 临睡前,周律却还漫无目的地想着,若是自己真不就太失礼了么?第一次进宫就睡死过去,说出去多没面子。 大姑娘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再不回去,她怕是要哭鼻子,她就喜欢哭鼻子…… 萧琰抬眼一看,于是吩咐太医动作轻些。 待太医包扎完,周律实在撑不住,就着锦榻昏睡过去。 太医跟萧琰见怪不怪。 失血过多容易犯困,这是很正常的事。萧琰从前在战场上便知道,失血的士兵往往都会因为疲劳睡过去,而有的,就真的一睡不醒了。 好在周律身子骨好,这才没那么危险。不过太医还是留了下来,随时注意体温脉搏,生怕遇上变故。 周律睡下,被圣上派出去的人却一刻不停。 但凡做过的事,哪怕再小心也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回圣上笃定幕后凶手就在建平伯府,所以直接让人在伯府里头找。 幸好,还是被他们找到了些。 得知建平伯府的一个小厮今日偷偷摸摸出了门,后来又有人在寺庙周围瞧见了他后,侍卫连忙去寻。结果人是寻到了,却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是畏罪自杀,还是被人杀人灭口,一想便知。 线索到这儿也就结束了。 周律醒来时,殿中的一切已归于沉寂。 圣上亲自过来看了他一眼,见周律面无血色的模样,他终于做了决定: “朕会给你个交代的。” 10、圣旨 说完,当今忽然转身,面色沉沉地出了大殿。 萧琰担心周律多想,又不愿让家丑外扬,只说:“父皇有些话要与皇祖母说,并非故意冷落你。今日父皇召你前来本是为了与你商讨养马一事,只是你这伤势,应当也说不成了。” 周律苦笑。 萧琰又道:“身子要紧,你先回去好好养伤,待你伤好,我再与父皇提一提。” 周律心里也不失望。 他这次进宫,既是为了找个差事,也是为了告平阳公主一状的。如今有一件做成了,周律也觉得不枉此行。 萧琰想是惭愧他因皇家人受累,送周律回去的时候,还交代太医这两日多往建平伯府跑一跑,帮周律看一下伤情。 周律忙道了谢。 周律出宫之后,太后宫里的争执也才刚开始。 当今圣上的确孝顺太后,但不盲孝,今日他来只为一件事——责怪太后当初对平阳公主纵容太过,纵出这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几次三番地害人。 堂堂一国公主,十几年前死活要嫁给一个鳏夫,还是刚刚死了妻子的鳏夫,这叫当今如何能接受?他不给赐婚,平阳公主便去折腾太后,太后抵不过她的软磨硬泡,终究还是赐婚了。等苏卿出世后,她又故技重施,想给女儿讨个县主的封赏。这回当今却没见她如愿,愣是压着不给。 因为这件事,太后不知埋怨他多少回,说他心狠,连外甥女都不愿意疼一下。 眼下他便来质问太后:“朕再心狠,哪里狠得过她?律法都已经约束不了她了,倘若您在纵着她,朕不介意将她打入天牢,终身幽禁。” 太后被吓到了:“她可是你亲妹妹。” “她做的这些混账事,可曾想过我这个亲哥哥会为难?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她母亲拼着性命生下来的,本就可怜,还要被她磋磨陷害。朕今日见那姑娘的夫婿进宫,浑身都是窟窿眼,被她害的差点连命都没了,她怎么能歹毒至此?这般所作所为,配得上一国公主之称?” 太后心里一慌:“你要做什么?” 当今只说:“母后您得庆幸这次没了证人,否则,大家都没脸。” 太后色厉内荏:“既没有证据,就不能治她的罪!” 当今反问:“难道母后真想让朕宣她进宫对峙?” 太后吓得不敢说话了。 皇帝最是个嫉恶如仇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他对平阳早有不满,尚未出嫁的时候平阳曾打残过不少奴婢,皇帝得知后,差点打断平阳的腿。这回谋害让人性命,算是彻底触了他的底线,只怕最后那点情分也没了。 这对天家母子不欢而散,建平伯府也人心浮动。 周律赶回伯府后,直接进了秋水居。 秋水居北边开了一道门,直接对着外头的巷子,也算是自力门户。不过毕竟隔的近,两边的联系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斩断的。周律回来时,就有不少小厮过来打探消息。 他们见周律坐着宫里的马车回来,都好奇不已,个个都在打听周律今儿在宫里的遭遇。 就连建平伯特意赶过来打听此事。 他当然不是出于八卦,而是担心周律殿前失仪、坏了规矩。 周律这回进宫的经历,实在乏善可陈,大半时间他都因为失血过多在昏睡,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概不知。不过想到当今临走前撂下的那句话,周律便猜测他们应该是查到了些线索的。只是不便告诉他,更不会公之于众,这应当是皇家的辛秘。 为了让建平别来打扰,也为了让苏音安心,周律三言两语把自己与萧琰结交一事说了一遍,又提到今日乃是因六皇子举荐才得以入宫面圣。后又因为失血过多不省人事,醒来之后时辰也不早了,只能离开。 建平伯大失所望:“多好的机会啊……” 被六皇子看重有什么用?被圣上赏识那才是真的风光无限,可惜睡死过去了。 周律道:“机会多的是,只要有本事下次依旧可以入宫面圣。” 建平伯哀叹一声,哪儿那么容易。好比他吧,也在朝为官,还是皇上妹夫,却从来没被待见过。就因为当初平阳公主在他妻子过世之后硬要嫁给他,圣上便觉得是他蓄意勾引,记恨到现在。 建平伯觉得再进宫没什么指望了,你挑拨了天家兄妹亲情,以当今小心眼儿的性子,能给你差事才怪呢,他自暴自弃地道:“行了,这段时间就好生养伤吧,也别费尽心思琢磨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 周律真是服了他了,论晦气建平伯认第一,没跟敢认第二。 比起建平伯,苏音的反应就纯粹多了,她担心的始终是周律失血过多,伤了身子。好不容易送走了建平伯,苏音便开始念念叨叨,说要给周律准备药膳补身子,免得他亏了气血,日后身子再难养好。 说来说去,还是自责太过,苏音始终认为周律受伤是自己害的,想到当时的险况苏音仍旧后怕不已:“那般危险,夫君怎么还要出手搭救?” 周律挑眉:“若不救你,我岂不要变成鳏夫了?” 苏音没他这样的豁达,只颓然地靠在窗前,窗外繁花似锦,她心里却荒芜一片。 苏音叹了一口气,觉得夫妻之前还是坦诚才好,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然面对。不论他接受与否,这都是自己的命。 话虽如此,可苏音开口时仍旧艰难:“我生来,便不幸,母亲因我而亡,二妹妹也因为我体弱多病,待我回京后,父亲又频频生病,外人都说我命硬克亲,你……” 苏音想说,若是你害怕的话,可以离得远些。 但是想起夫君毫不迟疑地将她抱在怀里护着她,苏音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夫君会不会就此远离她? 周律失笑。 苏音蹙眉,有点着恼:“夫君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笑你傻啊,哪有什么命硬,不过是他们故意欺负你才放出的谎话。若你真的生来不幸,为何我见了你之后脑疾反而好了?” 苏音眉心一动。 周律道:“可见这些话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又或者咱俩都是命硬之人,两个命硬的凑在一块,反而能逢凶化吉,这回可不就化险为夷了?” 苏音迟疑了,她竟然真觉得有些道理。但这么多年养成的自卑懦弱性子,并不是这两句话就能化解的。 周律知道她心结还没解开,说多了怕也无用,于是话锋一转,调侃道:“这会儿不慌了?方才回来的时候不是挺害怕的么?” 苏音瓮声瓮气:“你不是安然无恙了吗?” 所以才不怕。 可周律却觉得后怕,说实话,这建平伯府他当真一刻也不想待,也不敢待,还是早点谋求出路比较好。 “今日之祸,应当是出自平阳公主之手。当今说要给我个交代,约莫这两日便有结果。我也不指望他能将平阳公主如何,嫡亲的兄妹,应当也不会抓去审问,不过敲打敲打应该还是有的。咱们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出去住,如何?” 苏音呼吸都紧促了些,若能出去……自然最好! 可她又下意识地觉得没那么简单,不确定道:“父亲会答应吗?” “他一天不答应,我就求他一天,等哪天他烦了自然会答应。” 周律磨人的功夫还是有的,舍得一张脸,什么磨不来? 不过,周律还有件要紧的事要问:“我听府里人说,岳母当初出嫁也是带了不少陪嫁婆子过来的,怎么如今一个都不剩了?” 苏音心里划过一丝悲凉:“谁知道呢?府里人都说是母亲难产是因为身边人没伺候好,待母亲去世后,这些人都被父亲打发出去了。” 周律忙问:“那眼下可还寻得到?” 苏音摇了摇头。 周律道了一声“可惜”。 苏音不忍叫他失望,遂道:“舅舅尚在京城,他在京中也有人脉,不如我写信让他帮忙寻一寻可好?” 周律摸了摸她的头:“可有为难之处?” 苏音睫毛微颤:“不为难的,舅舅一家待我极好。” 周律也愿戳破她。 说到底,委曲求全还是因为他们太弱小了。 他们夫妻二人温情脉脉,建平伯府上却并不安宁。 有人听说周律从宫中回来,便猜测他是不是入了贵人的眼,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周氏等正院丫鬟婆子听到这些,立马嗤笑他们白日做梦。 “他除了养马还会什么,贵人能让他做什么?难不成想让他请过去养马?这样窝囊的人还能入贵人的眼,你当贵人眼睛是瞎的?” 众人被训得一言不发。 周氏指着他们挨个警告:“夫人贵为公主,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盛宠优渥,食邑二千户,享百姓粮税,何等的尊贵荣耀?这建平伯府,不论何候都是夫人说了算,方才那些不找四六的话只此一次,下次若再叫我听见,别怪我拔了你的舌头!” 才刚骂完,外头忽然传来消息,道宫里又来人了,说要宣旨。 周氏一听,忙让人前去迎接,她自己则进屋去寻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不紧不慢地走到正门处才知道,这圣旨是专门颁给她的。 自出嫁后,平阳公主便再没有接到圣旨,她心里还奇怪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只叫人赶紧念。 谁知圣旨上的内容,叫众人都跌破眼镜。 待宣纸的太监念完之后,平阳公主胸腔仿佛燃着一团火,烧得她耳鸣目眩,半晌没能起身,还是苏卿过来扶她一把,平阳公主才深吸了一口气,愤然开口质问:“皇兄这是何意,为何要夺走封号,夺我食邑?” 邓春来不卑不亢道:“奴才只是传旨,并不知圣上心意。” 说着他便要走。 平阳公主岂能让他走,一把拦下:“给本宫站住!” 邓春来神色已经沉下来了:“殿下可别为难人,奴才还有道圣旨要宣呢。” 建平伯忙问:“还有什么圣?。” 取出来在众人面前晃了一眼,又故意说:“这可不是给您的,是给你们家新姑爷的。” 11、搬走(捉虫) “姑爷,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姑爷,您赶紧出来吧!” 周律刚吃完晚膳准备躺下歇息,便被张三娘咋咋呼呼的嗓门给惊到了。 苏音快步掀开帘子,皱着好看的眉头问道:“何事不能小点声?” “姑娘,急事!外头来了一位公公,说是要给姑爷宣旨的,您看我能小声么?” 刚说完,忽见他们姑爷也从里间出来了。 “哟,姑爷您也听到了?”张三娘想是猜到了什么,对着周律越发地恭敬,甚至还想自己上手扶周律走两步,“您当心些。” 周律冷眼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直接把张三娘给看退了。 他只是伤了,又不是瘸了。 张三娘讪笑着收回爪子,满脸堆着笑:“您快请吧,别叫公公久等。” 周律撩开袍子便朝前院走,苏音紧随其后。 这秋水院毕竟不大,从厢房走到前头的大门,也不过百来步。 邓春来就等在门口处。外头还站着守在一边、时不时张望两下不肯离开的建平伯。建平伯得知这圣旨是颁给自己女婿的,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再说,他实在没办法跟发疯似的萧丛云共处一室。 周律人过来之后邓春来二话不说便宣读起了圣旨。 圣旨写得言简意赅,周律走马上任,任从六品监牧,掌管京畿,也就是如今京兆府、华州、同州、商州、祁州、邠州一带的马场。 虽说是掌管京畿一代的马场,但其实其中的马匹并不多,总共三四百匹顶天了。京畿一带的水草并不丰茂,大梁绝大部分的马还是养在陇右、平城、天水一带。京畿附近的马,大多是皇帝私人的马。 可就算如此,也足够让人刮目相看了。 建平伯刚才过来的时候便猜测圣旨上写的什么,他也猜到了当今会补偿周律,却没想到一上来就给个这么大的官儿。寻常人做官都得一点一点往上升,熬够了资历不算,还得有足够的政绩,多少人一辈子就排徊在六品上下。 建平伯虽有伯爵的虚衔,论起实际的品阶也不过正五品。而他这不着调的女婿,上来便六品。 嘶……圣上糊涂。 这厢邓春来亲自扶周律起身,言语亲近:“圣上为周大人的身子日夜牵挂,为了让您安心养伤,特意让我带句话,允您先行休息,一月以后再入朝办事。您就放一百个心,好好将养身子,不会有人打扰您的。” 说完,邓春来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对面伯府一眼。 周律会意,看来平阳公主那儿已经得了教训了。 邓春来说完,又替六皇子带了句话,道六皇子改日得空便来拜访。 周律道了一句谢,还请邓春来进屋小酌两杯。不过邓春来急着回去复命,也没留下,不多时离开了。 建平伯找了个空挡一脚踏进秋水居。 他跑到周律那儿,亲自打开圣旨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确实六品官不假,当今这回出手实在大方。建平伯甚至能预料,下次大朝会肯定有人得议论了。 哀悼了一番自己耳根清净不在,建平伯抬首便发现他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女婿正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似乎在问他为何还不走。 建平伯心头甚至梗了一下,骂了一句不孝东西。他那个温泉庄子算是白给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眼下他有求于女婿,所以态度略显殷勤:“女婿今日受伤,为父甚是担心,不如晚上在此歇息一晚,也省得你夜间病痛无人知晓,如何?” 旁边等着出风头的张三娘心里不乐意了,她不是人么? 叫她不比叫老爷有用? 周律也干脆拒绝:“不过是些皮外伤,还死不了,父亲不必太过挂心。再说时辰已经不早了,父亲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公主该找上门了。” 建平伯挥了挥手:“我不回去!” 周律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闹。 边上不敢吱声的陈冬青终于能说话了,看了看四周,贼眉鼠眼一般地道:“姑爷姑娘还不知道吧,方才邓公公颁了两道圣旨,一道是给您加官的,一道,是削了夫人的封号食邑,如今夫人正恼火着要去宫里闹呢,被二姑娘好说歹说给拦下来了,仍在发脾气。这节骨眼上谁敢回去啊?” 此时回去不是找罪受是什么? 周律微微诧异,原来当今还真是嫉恶如仇的性子!他原本还纠结着该不该同萧丛云闹翻,如今圣上这态度,叫周律一下坚定了决心。 迟早都是要闹翻的,早点闹翻也挺好,省得还要装模作样。只要圣上不偏袒萧丛云,周律便还有不小的胜算,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本事。 萧丛云可以得罪,这建平伯么……在岳母身亡真相未查明之前倒也可以拉拢一二。 周律不是小气之人,在他这儿住一宿当然可以,不过……得收些利息。周律坐在建平伯对面,缓缓道:“父亲待我如亲子,如今父亲有危难之处,小婿自当解之。只是,小婿这儿也有个不得解的困境,还望父亲搭把手。” 苏音屏住了呼吸,似乎知道夫君会说什么。 建平伯却全然不晓,还问:“你有何难处?” 周律坦白:“我想搬出去住。” 建平伯脸色一黑:“不可!” 赘婿若是搬走,还不如将女儿嫁出去呢。 “为何不可?”周律高声质问,“今日之祸是谁引起的想必父亲也知道。她在外头都能雇凶杀人,在府中更不用说,难道父亲想等着看我们夫妻二人双双惨死于伯府?” 建平伯支支吾吾:“她……她如今应当不会了,不是被罚了吗?” 苏音捏紧了帕子,心中微凉,父亲看重的永远不是他们。 周律凉凉一笑,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父亲说这话自己可信?” 建平伯也有点恼羞成怒:“那你还想如何,你是赘婿,当初说好了要住府里,如今却出尔反尔,叫让人如何看建平伯府?” “父亲觉得脸面重要,还是我们夫妻二人的性命重要?” 建平伯想说,都重要,不过面子更要紧。 他看面子也是大过一切的。 周律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我们夫妻二人继续住在府中,闹出动静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只怕就不是丢了面子,而是面子里子一齐丢了。 我如今已经是朝廷命官,便是搬出去住也合情合理,更能还伯府一个安静。若强留下来只会两败俱伤,母亲是个睚眦必报的,我亦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今早敬茶父亲也能窥探一二了。今日这两道圣旨之后,我们二人的关系更加水火不容,父亲若是不信,明日可回去试探试便知。” 那有那么吓唬人? 建平伯觉得周律大惊小怪,心情瞬间烦躁起来,往日赏心悦目的那张脸如今再看,也变成面目可憎了。 他最烦旁人逼迫自己。 建平伯不愿给周律任何回复,只丢下一句“再说吧”,便让人带他去了隔壁的厢房。 他人走后,苏音行至周律眼前,不安道:“父亲是不是生气了?” “显然,他更气萧丛云。” 苏音不懂这有什么可比的。 周律却觉得,建平伯虽然对自己不错,但是这份不错十分的肤浅,纯粹是看脸。且建平伯本身也就是个薄情寡性之人,他喜不喜欢自己并不重要,只要能让他更厌恶萧丛云就是了。 建平伯在秋水院歇息了一夜,翌日一早准备上衙时才想到官服还在正院里头,让陈冬青去取,结果陈冬青被骂了一顿无功而返。 建平伯腹诽一句无能,没办法,只能亲自走一趟。 周律也跟他一道。 建平伯因为昨日之事对他还有点意见,不乐意地道:“你跟着我做甚?” 周律理直气壮地道:“母亲不是答应要给我两千头牛羊吗,我今儿来找她兑现。” 嗬!真敢说?建平伯直愣愣地看着他。 周律目不斜视。 半晌,建平伯终于被他的脸皮折服了,这得多不要脸,多胆大包天,才敢这个时候来要东西?反正他是做不出来的。 建平伯接连摇头,一脚踏进正院。 人才刚进院子,就听到萧丛云在里面摔摔打打。她今日一大早让人进宫传话,却被拦下来宫外,这会儿正暴跳如雷。声音大的几乎要将院子掀翻了。昨日的怒火积攒了一夜,不仅没有平息反而越烧越旺。眼下这把火,正好烧到周律身上: “定是那卑贱的奴才,定是他告的状,本宫定要活活剐了他!” 随后便是阵阵瓷器落地而碎的声。 这就是周律其实并不太害怕萧丛云的原因,她的蠢流于表面,下手虽狠却全是破绽,当了这么多年的公主,却仍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 这样的母亲,如何能养出二姑娘那样波澜不惊的性子?这对母女俩,当真叫人费解。 周律望向建平伯:“父亲还不愿叫我跟盈盈出去住么?” 建平伯犹豫了。 周律道:“您且看着吧,待会儿我一露脸,事态只会闹得更凶。” 周律说着,以身犯险来证明自己的说法。 他叫人通报了一声,说明来由,屋子里的咆哮声顷刻间便更盛了。 萧丛云恨不得提刀砍了周律。 她实在是憋屈坏了,明明不是她做的,一个个却非要将帽子扣在她身上,嚣张一世的萧丛云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这打打杀杀的,闹得两边都不好看。 还是苏卿见实在不妥,叫人过来带话给周律,说那牛羊明日便会送到,请他先回去。 周律得了好处,立马退下,临走前还将建平伯拉了出去。 “父亲想明白了没有?” 建平伯脸色难看,似乎已经能看到以后鸡飞狗跳的日子了。 周律再接再厉:“父亲,母亲这动静早晚都会被外人知道的,到时候只怕外头更是议论纷纷,觉得咱们伯府不堪,您听听……” 建平伯听着屋子里萧丛云发疯一般的动静,终于还是让步了。 那头苏卿费了功夫,说了半个时辰才将萧丛云安抚住。 旁边人已是见怪不怪,夫人易怒,盛怒之下谁来劝都不管用,还得看二姑娘。 这也是他们对二姑娘毕恭毕敬、待她比对待夫人还要恭敬的缘由了。 萧丛云冷静了许久,才明白一味的咆哮并没有什么用,身份使然,让她对上周律夫妻二人永远都占上风,与其自己愤怒,不如借着身份好好磋磨一番。 萧丛云冷笑着吩咐:“叫他们过来,就说本宫有事要议。” 周氏见她消停了,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赶忙去叫人。 可请了半天人也没见着,周氏回来的时候,反而一脸惶恐。 萧丛云拧着眉头:“让你去叫人,人死到哪里去了?” 周氏哭丧着脸,不得不道:“夫人,大姑娘一家已经搬走了。” 12、水牛 萧丛云眉头拧得都能打结了:“什么时候搬出去的,本宫怎么不知道?” “应当就是方才的事。奴婢刚去秋水院,那儿只剩下一个小厮在打扫院子。再一打听,说是今儿早上老爷应了周律让他们搬去温泉庄子小住,那姓周的回去之后立马叫上了几匹牛车,没多久就将秋水院给搬空了。看他这模样哪里是小住,怕是铁了心一去不回了。” “混账东西,本宫没同意,他们竟敢私自搬离伯府?!” 苏卿忙道:“母亲莫急,像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不过是见我没了封号,故意气我罢了。什么时候我被气死,他们也就如愿了!” 萧丛云这些时日不是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且每回生气还都是因为周律。她跟周律命里犯冲,萧丛云平生看不惯的人多了,但凡是她看不惯的人,都别想在她手里讨到好,但唯这个周律,让她丢尽脸面,还全身而退了。 自己没了封号,没了食邑,这个罪魁祸首竟如此嚣张。 萧丛云并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昨儿她被女儿所劝,才没有发作,今日断忍不了了,直接叫了马车准备进宫。 她早就想问问,皇兄究竟怎么想的,竟然会因为一个外人不顾骨肉之情! 苏卿能拦得了她母亲一次,却拦不了第二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出了门。为了少生事端,苏卿只得跟着。 萧丛云这一路上都是一言不发,盘算着待会见面之后该如何质问她皇兄,可谁知等到了宫门,人却被拦下了,跟之前萧丛云派进宫传话的下人待遇一模一样。 萧丛云拉长了脸,责问侍卫:“也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本宫也是你们能拦的?” 守门的侍卫心道,说的跟他们之前没拦过似的。这位公主一做糊涂事儿,圣上便不允她进宫。偏偏这位平阳公主还是不长记性,哦不对,如今已经不叫平阳公主了。 侍卫虽是一副笑模样,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疑:“殿下请留步,圣上特意交代了,一年内都不许您再踏进宫门半步。您若有什么话,一年后再进宫说也不迟。” 萧丛云暴怒:“什么一年后再来?本宫现在就得进宫。” 侍卫横起佩刀:“恕难从命。” “给我滚开!”萧丛云一把挥开侍卫的刀剑。 正想硬闯,周边侍卫全都聚到了一块,甚至拔出了佩刀。 若是平阳公主再进一步,他们便不得不动手了。 萧丛云暴怒。 苏卿见状连忙上前:“诸位且慢,我母亲只是思亲心切,想要见一见圣上和太后娘娘。若实在不能进去,还望诸位代为通传一声。家母已有两月未曾进宫,想必太后娘娘也甚是想念。” 苏卿本意是抬出太后希望他们通融通融,结果这些人油盐不进,白白浪费了苏卿一番好口才。 别说是抬出太后了,就是抬出天王老子也不管用,不让进就不让进。圣上昨可是特意交代的,要是没拦得下大公主,他们直接卷铺盖走人,皇宫里头再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再说大公主眼瞧着已经遭圣上厌弃了,给不给面子还有关系吗? 这群人有恃无恐,那轻慢的态度看得人火冒三丈。萧丛云拉开女儿,直接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可凭她怎么骂都没用,这回他们是铁了心不放自己进去。 萧丛云头一次觉得无力,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夕之间,自己的境遇怎得就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了?昨日之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平阳公主。今日之后,却连一个守门的侍卫都能堂而皇之地怠慢她。 萧丛云又愤怒又难受,且因为意识到自己威风不在了,更为痛心。也不知过了多久,宫门里忽然走来了人,还是萧丛云的熟人。 “常姑姑?”萧丛云猛然瞧见母后跟前最得力的姑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立马心定了,“可是母后让姑姑过来接我的?” 常姑姑尴尬地立住了脚步。 她最是知道这位殿下的暴脾气,只能顺毛捋,所以道:“太后娘娘知道您在宫外,特意叫奴婢过来,免得您受了委屈。太后还有句话叫奴婢带给您,若您进宫是为了圣旨的事,那还是先缓一缓吧,圣上正在气头上,您若是此时进宫无异于火上浇油。” “可皇兄介意的事情本来就是子虚乌有,我何曾害过周律性命?是他故意污蔑我,皇兄怎能听信谗言?” 常姑姑垂眉顺眼,但心里并不信。 她这模样,萧丛云再蠢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当下气急败坏地道:“根本不是本宫做的,为何你们都不信?” 常姑姑顺势安抚:“清者自清,若真不是您做的,时间久了圣上自己也能想清楚。总而言之这事儿就先过去吧,待此事消停之后,太后自然也会替您说两句好话的。您别着急,先回去好好待着,多余的事情都别做,也千万别迁怒于谁,免得再生波折,须知,圣上对建平伯那新的的女婿格外看重。” 常姑姑言尽于此,她不确定萧丛云能不能听进去,但是她也只能提点这么两句。 常姑姑有预感,若是公主继续针对周律夫妻二人,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这对天家兄妹情谊就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嘱咐完,常姑姑轻轻福了福身,准备离开。 苏卿也礼貌地点头示意。 转身回宫时,常姑姑还在叹息,二姑娘多好的性子啊,不论是太后娘娘还是各宫妃嫔,但凡提起来就没有不夸赞的,可惜公主糊涂,硬要嫁给有了嫡女的建平伯,自此被圣上不喜。 若不然,这样的品格合该是个县主的。 常姑姑走后,苏卿伸手轻轻搭在母亲身上,安抚道:“母亲别急,皇祖母还是记挂着您的。” 萧丛云讥讽一笑,什么记挂,不过派人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罢了。倘若真的在意,何不为了她与皇兄对峙?母亲贵为太后,身份尊崇,真心实意想保她的话,也不至于让她沦落到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地。 可见皇家的骨肉亲情,淡薄得可怜。 坐上回城的马车后,苏卿便开始劝母亲听常姑姑所言,先蛰伏一段时间,不管多大的仇多深的怨,也得等舅舅气消了再说。且如今最要紧的,是劝周律夫妻二人回府。 哪怕姿态低一些也没关系,他们一日不回府中,外头的风言风语便一刻不止,不用打听,苏卿也知道他们如何编排建平伯府、如何编排她母亲容不得人。名声坏了,往后周律不管做什么混账事,她们都百口莫辩。 萧丛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她知道女儿说得对,但让她费尽心思“请”周律回府,萧丛云做不到。 今日晚间,等建平伯回府之后,不出意外又是一顿无休止的争执。 萧从云记恨他私自将周律放出府去,都未曾与她商量,简直没把她这个当家主母当一回事。 建平伯还在狡辩:“多大点事,值得你如此生气?他们不过是去外头小住几日,等住够了,自然也就回来了。” “说得好听,走都走了还会回来?” 建平伯咕哝着:“会回来的。” 萧丛云冷哼:“若不回来,我定砍了你的脑袋当球踢!” 建平伯摸了摸自己宝贵的脑袋,心里也在琢磨,这两人应当是会回来的吧?会吧…… 那温泉庄子虽好,却不是长久留人的,周律一月后入朝做官,温泉山庄在京外,两侧往返十分不便。说来还是建平伯府好。周边都是权贵,又离皇城极近。 建平伯觉得,周律只消在山庄里头,住上一两个月便能知道府上的好处了。到时候平阳气也消了,两边皆大欢喜。 且昨日说好了只是小住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痛快地放人。 温泉山庄。 周律正牵着妻子的手说:“既然出来,以后也不必回去了,再说那府上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苏音深以为然。 她已经被周律带着将庄子里里外外都逛了一遍,私心里也觉得这庄子比伯府好。这庄子占地并不小,周边有个水塘,取水便利,最难得的是后面还有不少农田牧地,正好方便周律饲养家畜。 那田地是租给庄子上的佃户种的,而牧场是为了养羊的,佃户们不仅要承担农事,闲暇时候还要替山庄放牧。 自来了庄上,平日里过得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的苏音也轻快了不少。 待到了傍晚,周律厚脸皮要来的牛也到了。 只是萧丛云耍了些手段。说好两千只,只给了两百只,且还是两百只病弱的水牛,奄奄一息,将死未死。 送牛的人振振有词,道他们庄子上只剩这些了,周律爱要不要。 拒霜气得够呛,骂走了人之后还不解气,叉着腰抱怨:“没见过这么恶心人的,这牛病成这样怎么养得住?再说这见鬼的牛到底是那儿来的?” 苏音心里也十分介意:“听说夫人几月前在南方买了不少牛,听她的意思是想养大了再高价卖出,如今想来应该是这些了。” 拒霜气坏了:“买了又养不好,如今还来害人!” 周律却是默默地观察了一番。 长安附近多的是黄牛,水牛极为少见,是南方才有的。萧丛云大抵对养牛一无所知,才会买了水牛来北方养,还养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这些水牛,有的还是牛犊子,有的却已经成年了。这水牛别人养不好,不代表周律养不好。且他这温泉庄子附近水源多,冬天温度高,养这些水牛简直得天独厚。 耕作还是其次,水牛若是养好了,周律更愿意让它们产奶。水牛奶不仅营养价值高,还能制作多种乳制品,可谓是奶中极品。 这么一会儿功夫,周律心里已经闪过奶酪、姜撞奶、双皮奶等等一系列农副产品了。 牛都有了,不折腾出花来气死萧丛云岂不可惜。再说了,他有手有脚的,总是吃娘子的喝娘子的多没面子? 周律想着想,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菡萏与拒霜对视一眼,面露忧色,姑爷不会被夫人气傻了吧?不至于啊姑爷! 13、喂猪 既然决定要养,那就得事无巨细。 如今庄子里的牲口棚肯定不能用了,周律在附近的佃户里头请了一个熟通木工的手艺人,让他们帮忙重新修缮了一番牲畜槽。又将附近的池塘扩大了整整一倍,让这池子足以容纳两百只水牛。 山庄里头的佃户寻常见到的都是黄牛,骤然见到水牛,都稀罕极了,一个个得了空便过来看这些水牛在池塘里面打滚嬉闹。 虽然知道牛不怕水,但这么喜欢泡在水里头的牛,还是第一次见。关键是这些牛性情还温顺,偶尔有小娃娃爬到牛背上坐着,也不会被甩下来。 见了水牛从池塘里面打了几滚,身上粘了一层厚厚的泥巴,众人本想替它们清洗掉,却被周律拦住了。 这淤泥也是有讲究的,既可以防止阳光直射,又可以防止蚊虫,可不能直接把它给抠了。 众人第一次听闻这些细碎的养牛事项,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但既然是周律说的,便都下意识地听从。 生活习性满足之后,便是喂食了。 水牛冬天喂干稻草,其余三季都喂青草,这山庄后面就是山,水草丰茂,青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经周律的手,不过几日,这些水牛的情况便已经稳定下来了,虽还没有彻底壮实起来,但精神却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因为有了成效,周律这些日子养病都养得美滋滋。 苏音见他高兴,自己也高兴。 嫁了人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高兴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儿,不过苏音除了高兴,还替周律担忧:“夫君,这水牛真的一直养活吗?” “养的活。长安城虽属北方,但这温泉山庄的气候得天独厚,必定能养的活。其实北方水牛虽不常见,却也是有的,陕南汉中一带留有不少水牛,下回若有机会,便带你去瞧瞧。” 苏音抿嘴一笑:“夫君也没去过,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周律枕着胳膊:“我从前虽是痴儿,却也被迫走南闯北,经历的那些事原先不懂,开窍之后便都豁然开朗了。” 苏音听来只觉得惊叹。脑疾痊愈之后,人还能有如此变化吗?造物主可真是神奇。 周律又道:“不过我觉着,这都是沾了盈盈的福。若不然,怎会十多年浑浑噩噩,一朝救了你之后却忽然大好了?可见你就是我命中的福星。” 周律说着,目光落在苏音身上,笑意点点。 苏音羞赧地垂下了头,心里却生出丝丝欢喜。 一句话说一遍或许不过心,但是说多了听的人便渐渐记在了脑海中。譬如现在,苏音便渐渐地相信周律能痊愈,多多少少与她有些关系。 世上哪有这么巧事情呢?真这么巧,只能说明他们命中有缘分。 意识到这点之后,苏音心里才有了一点底气,起码她并不会给所有人带来不幸,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因为她而平安顺遂。 苏音的转变,莫说是两个丫鬟了,就连张三娘都感受到了。做衣裳的时候,张三娘还同菡萏闲聊,说道:“姑娘自从来了这儿之后,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拒霜抬起头,意味不明地问道:“那张妈妈觉得,姑娘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了?” 张三娘一边绣着花,一边不过心地回道:“自然是变好,姑娘从前在府里瞧着阴沉沉的,也难怪老爷总说姑娘不讨喜,一直夸赞二姑娘。若是姑娘也多学学二姑娘,哪怕学不会,像她如今这样偶尔露出个笑模样来,也比从前惹人疼啊。” 拒霜“哦”了一声,音调拖得长长的,开始试探:“既然在这儿好,不如一直在这儿住下吧,张妈妈也跟着咱们起住下。” 张三娘立马停下了,脑子恢复清明:“这可不行,老爷还盼着咱们回去呢,昨儿就递了话问咱们怎么还没动静、要在这庄子上住到什么时候?” 拒霜瞬间没了笑容。 呸,墙头草,说的再好听不过还是唯老爷是从。只怕她们在庄上的一举一动,这老婆子都跟老爷说了。亏她们当初离开伯府的时候,还把她带过来,亏大了,就该把她留下来看门的! 张三娘见她们一个个不以为意,深为痛心。 回伯府有什么不好的?府里多富贵啊,这温泉山庄再自在潇洒,也比不过建平伯府富丽堂皇。这两个小丫鬟知道点什么?是非轻重都分不清,真是糊涂。 关键时候还得看她。 张三娘数着日子,他们家姑爷还有半个月就要入朝当官了,此处离皇城颇远,张三娘觉得最多半个月,姑爷便会搬回去。 为此,她甚至还信心满满地跟拒霜她们打了一个赌,谁输了就给后面喂猪。 拒霜欣然接受。 被她们打赌的周律正拉着苏音制作双皮奶。 前两日,他掏空了所有的积蓄,在东市附近租了一个铺面。这些钱大多是从建平伯那儿弄来的,反正周律厚脸皮,用完了也不觉得亏心。 苏音本想让他用自己的铺子,不过周律仅剩的那点自尊心让他没有伸手去拿。 当初成亲的时候,周律说了会带苏音过好日子,这好日子也得自己打拼才行。 铺子是新铺子,略翻修一下便成了,周律请苏音题名“八珍阁”,门边一道对联,左边写的是“更思崖蜜煮牛乳”,右边写的是“甘滑满瓯全胜茶”。 苏音写完对联,心中有疑。 夫君好像没读过书,为何诗词也能脱口而出?只是苏音并不是好事的,也不刨根问底,周律不说,她也只当做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 店铺弄好之后,便是要准备卖的商品了。 双皮奶、姜撞奶这玩意儿周律不会,但他知道大概,口述一番之后,苏音便亲自上手了。周律发现他娘子很有天分,只失败了两次,第三次就做出了成品。 那双皮奶出锅之后,满屋的奶香简直要把人香得口舌生津。 跟着哥哥一道过来找周律玩耍的十二皇子萧琮直接被馋哭了。 周律夫妻二人听到动静,连忙走出厨房,只见萧琰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里,正手忙脚乱地安慰。 他跟前的洗墨跑上来小声说:“姑爷,六皇子方才过来说完见您,我不敢拦着,便放进来了。” 周律并没有责怪。 六皇子的身份,出了宫谁家都不敢拦着,何况他如今还受恩于人家,六皇子来,周律只能将其奉为座上宾。 因为小家伙可怜兮兮地嗅着鼻子,实在惹人怜爱,苏音赶忙将做好的双皮奶给端出来了。 萧琮还从未见过这种香香的零嘴,像饮子不是饮子,香味勾人。他双手捧着碗,炯炯有神地盯着萧琰。 萧琰道:“吃吧。” 萧琮眉开眼笑,立马拿起汤勺小口地抿了一下。甫一入口,萧琮便立马加快速度,哼哧哼哧,吃得非常快。没多久,碗底就见空了。 他举着小碗对着萧琰。 不料萧琰冷酷无情:“不行,这是甜食,吃多了坏牙齿。” 萧琮无精打采地放下碗。 没有好吃的,不开心。 苏音见不得这么可爱的小娃娃受委屈,于是主动上前分散他的注意力,说要带他去后面逛一逛。 萧琮又瞄了哥哥一眼,见他点头答应之后,冲着苏音甜甜一笑,对着自己的贴身大太监伸了伸手。 大太监也是练过的,一把就把小胖墩了起来,跟在苏音身后:“苏夫人,请带路吧。” 苏音这便朝后头的农田走入。 这里虽是乡野,却也有皇城里头没有的乐趣,苏音觉得十二皇子定会喜欢。 小家伙走了之后,萧琰才终于能安心地跟周律说上几句话就,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从伯府里头搬出来了?” 今日萧琰过来,可是费了一番波折,打听了一周才得知周律的住处。因离得远,萧琰甚至想着要不下回再来,然而萧琮坚持要过来看看,萧琰只能如他的愿。 周律言简意赅:“府里不方便住下去,跟岳父商量了一番之后,就搬出来了。” 萧琰瞬间明白了,他心生愧疚,只说:“你们夫妻二人受委屈了。” “也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甲之蜜糖,乙之□□,相较于伯府,还是这庄子上住的自在。” 不过萧琰却并未相信,他与张三娘他们想的一样,总觉得若能住在伯府里头,又何必要在外受委屈呢?“这庄子小住即可,长久地住在这儿到底不便。不过你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做出成绩,父皇说不定会赏给你一套宅子。” 萧琰说着又想起他们方才在外面看到的那些牛:“外头那水牛也是你养的?” 周律大方承认:“原是岳母送过来的,送来时不大好,养了这么久才长了些肉,那水牛产的奶颇为珍贵,如今我身无长物,囊空如洗,也就指望这些水牛替我赚着开销了。” 萧琰心中一动:“这水牛在你这儿能养得住,在别的地方呢?” 周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幻想:“在这养得住,是因为有温度适宜,水源充足,换了别的地可就不同了,水牛终究还是南方养的,北方这地界,还是老老实实养黄牛吧。” 不过黄牛奶口味可要差多了。 萧琰听他这么一说,想着黄牛也可以啊,周律这样子显然是会养的,反正养一样也是养,养两样也是养,不如到时候让父皇再给他拨一千只牛,看看能不能有所成效。 萧琰在周律这儿待了一个时辰,临走时,萧琮还玩得乐不思蜀,愣是蹲在地上看别人给牛喂草,看得目不转睛。 喂牛的小孩悄悄告诉他,牛要天天喂才能长得肥肥的,膘肥体壮,这样才好看。 除了牛,小孩儿还邀请萧琮去看了一下他们是怎么喂猪的。 小孩儿凶残地表示:“等这些猪长大了,就可以杀掉吃猪肉了!” 萧琮看着猪圈里头的猪一个个白白肥肥的,记下了小孩儿的话,要吃饱饱的才能长得壮实! 挑食可不行! 喂食显然足够吸引人,萧琮甚至想要亲手试一试,不过旁边的人哪里可让他碰这些脏活?萧琮还没伸手,就被人拉到一边了。 不过他还是不肯走。 萧琰过来后,叫了他三声他都不理会,便直接让人强硬抱走。 回宫之后,萧琰领着弟弟去跟他父皇禀报今儿的事情。 听到萧丛云将周律夫妻二人逼出了伯府,当今对这妹妹越发失望不满,正攒着火气儿,嘴里忽然被喂了一块点心。 喂食的那只小手十分不熟练,喂进去了还拿圆润的手指头猛地戳了一下,直接把点心戳进当今的嗓子眼。 当今差点没被噎死。 他正想要人把萧琮抱下去,小家伙又举了一块点心准备强塞,嘴里念念有词:“吃,吃——” 当今跟萧琰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今把儿子抱了起来,震惊道:“灵宝,你会说话了?” 14、开业 萧琰也靠了过来,摸了摸弟弟软乎乎的手,欢喜地连矜持都放下了:“十二,再说两句。” 萧琮却还执拗地举着点心,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字:“吃——” “好,朕吃,朕马上就吃。”宝贝儿子给的点心,就算再噎人也要吃下去。 然而当今吃完之后,嘴边又多了一块新的。 吃,倒是可以吃,但继续吃下去,今儿一天也别想再吃别的东西。 当今给萧琰使了一个眼神,萧琰同弟弟道:“十二,把盘子拿过来吧,哥哥有些饿了。” 萧琮歪着头思索了一下,遗憾地将盘子递过去。不能喂哥哥,哥哥长胖了就不好看了,还是下次再喂父皇叭…… 萧琮将盘子递过去之后,自己也不乐意在当今膝上坐着了,晃了晃脚丫,挣扎了一下就滑到地上,跑去玩自己的小玩具去了。之后任凭这两人如何哄他,也再不肯多说一个字。那一个“吃”,仿佛还是施舍给他们两人一般。 若不是这父子两个都听到了方才萧琮开了口,指不定以为是他们的错觉。 不过就那么一个字,也足够让这对父子俩高兴了。萧琮长这么大,今儿还是头一天开口说话,且说的字正腔圆,没有一点儿不好的地方。当今从前头疼儿子是不是天生就是哑巴,这一回倒是让他有点明悟了,儿子不是哑巴,只是纯粹不愿意说。 不是哑巴便好,眼下不愿意,迟早也会愿意的。 不过灵宝突然开口说话肯定有一番契机,当今复又问起今日在温泉山庄的事儿。 萧琰回忆一番,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十二似乎很喜欢去寻周兄玩,今儿去了庄子后也比平常活泼些,还跟苏夫人一块出去逛了庄子,蹲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的水牛。那些水牛被周兄养得极好,性格温顺,周边孩子都喜欢同它们玩闹,十二也不例外。” 至于为何找周律,萧琰觉得应当是周律生得好看。十二不会说话,但从他一直以来的表现看,他应当只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而周律两口子生得都出众。 “那就对了,必定是因为这个。”当今抚掌,碰到了喜欢的东西,心情高兴了自然就乐意说话了。当今对周律印象本来普普通通,上回见面还一身血迹没看清真容,可经过这回的事之后,他忽然就觉得周律这人多少带点福气。 当今是个偏心的,几个年长的儿子他都能一碗水端平,但唯独这个年幼体弱的小儿子,他是真的疼到了骨子里,所以叮嘱萧琰:“灵宝既然喜欢去那庄子,你就带他多去逛逛,去的多了,没准话就愿意说了。” 萧琰道:“今儿刚听他说要在京城里头开一个糖水铺子。回头开业了,再带十二过去瞧瞧。” 当今点了点头,又跟邓春来道:“回头你记着也去买份,铺子里头有什么便买什么,回来后给各宫都分点儿。” 邓春来笑着应下。心想这位周公子还真是撞了大运了,圣上哪怕是看在十二皇子的份上,日后也会多给他一份恩典。朝中那么多的官员,也就只有这一位,还没入朝就已经在圣上和几个皇子跟前挂上号了。 这日之后,当今跟萧琰都跟着了魔似的,只要跟萧琮待在一块儿时,总是想方设法地引导他说话,萧琰教萧琮先喊“哥哥”,当今则教他先喊“父皇”。 不过萧琮谁的面子也不给,就是不开口。 这对父子两人也不着急,慢慢来就是了,本来都不指望萧琮这辈子能开口说话,如今开了口,还能有个盼头。 这件事急不来,兴许,突破点还在建平伯那个女婿身上。 日子一晃,便到了周律新店开业的日子。 萧琮早就记着这个日子了,他喜欢凑在周律身边,因为周律比别人好看,还有那个香香的姐姐,他也很喜欢。 姐姐还会做好吃的,不知道这次会有什么…… 周律的铺子还真添了几样东西。都是奶制品,种类不算太多,但模样却绝对上乘,且许多东西还是从前没人做过的。 他这新店开业比不得旁人锣鼓喧天。周律一没请贵客替他宣传,二没请杂耍班子过来热闹,只是跟后世一样,开业当天在门口摆了十几个花篮。那花篮里的花都是从庄子里随手采的,是些不知名的野花,被苏音几下一修剪,别有一番错落有致的野趣。 这样的手艺,周律这辈子都学不会。 周律感觉他娘子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总能给人意外之喜,只是她自己从未在意,或者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好称道的。对此,周律只有一个反应,那就是夸,使劲儿地夸。 他娘子年岁尚小,心性又不成熟,十多年来又一直被打压,压根没人真心实意的夸过她,所以性格才显得内敛自卑。 苏音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瞬间甚至真的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可抬头一看。铺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好心情荡然无存。 若真的好,也不会无人光顾了。 周律道:“这个时辰还早,过会儿就有人了。” 苏音没说话,心里却在想着过会儿是多久,难道是他们的铺子位置不好,还是双皮奶的味道不够香? 正纠结着,门外忽然进来一个循着味道闯进来锦衣公子。 “老板,你们家是卖什么呢这么香甜?”姜彦舟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进来,一见柜台后的人,他这笑意忽然绷不住了,后退一步气的差点跳起脚来,“是你?!” 害他输了钱、丢了面子,还遭了一顿毒打的罪魁祸首! 周律将苏音拉到身后。 姜彦舟撸起袖子:“好啊,我还想着去找你,你却自个儿撞上来了!” 周律眼皮都没抬一下,底气十足地问道:“敢问姜公子所为何事?” “你还有脸问,上回你说投壶九次以后就是稳赢,结果我却一把都没赢,不是你故意糊弄我是什么?” 周律可不认这罪名:“那可不是我的错,本来就是这么算的。若不信,我再算一遍给你听听。” 周律说着,便叫张三娘端来一碗双皮奶端给姜彦舟。 还别说,盖子揭开之后那味道香甜喜人,姜彦舟光闻着便知道必是道珍馐。可惜问罪要紧,姜彦舟不得不安下心神继续质问:“那你倒是算给我看,要是算不出来,今天谁也别想好!” 苏音扯着周律的袖子,惴惴不安。 这姜公子来者不善。 周律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请姜彦舟坐下,道:“以这双皮奶为例,姜公子每日吃一碗,十日过后,是不是就是吃了十碗?” 姜彦舟一想,这种傻瓜问题也要来问他? 周律又说:“既然这样,投壶也是一个道理。虽说每一轮只能投一箭,可加上第二轮的一箭不就是两箭么,若是投了十次,就投了十箭,总共只有十个壶,若是投了十箭,自然是百发百中的,是不是?” 姜彦舟:“……”等等,可以这么算吗? 自然可以的,周律想怎么算怎么算:“不用实数,单算概论,上回说投中一次的概率是百分之十,十次相加便是百分之百,双皮奶都能相加,概率为何不能相加,姜公子你自己算一算是不是这回事。” “这……”姜彦舟被他绕糊涂了,伸出十个手指,觉得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可是他说的概率,真的能相加? 姜彦舟茫然的看了一眼小厮,发现小厮们的眼神比自己还要空洞迷茫。 姜彦舟深吸一口气,警惕道:“你可别骗我,既然真的如此,我为何一次也射不中?” 周律拖着下巴,一脸深沉:“按理来说应该是可以的,可事实又并非如此,多半是我这算法有漏洞,但我才疏学浅,实在愚笨,前十几年都是这么算的,如今还不明白漏洞在何处。姜公子比我聪明,若来日想明白了,还请告知一声。” 什么人啊这是,感情自己都没弄明白! 姜彦舟的火气不上不下,憋了一会儿之后,憋没了。 他也总感觉这套说辞怪怪的,却总搞不懂毛病生在哪儿,那概率能不能相加呢,应该是能的啊,数字都能相加,概率为什么不能相加。 可加上去之后,结果为什么又不对?这其中必有猫腻! 不行,他一定得弄清楚,姜彦舟气得一口闷下双皮奶,随后恶狠狠地警告周律:“你等着,我回去问问人!” 周律憋笑点头。 姜彦舟嚯得一下站了起来,临走时候还不忘丢了一块碎银子,凶神恶煞地吩咐小厮:“带十份回去!” 小厮接过碎银子,转头递给了周律,又从店里打包了十份双皮奶带走。 周律举着碎银子看了一下,轻轻一笑。 人走后,苏音问道:“夫君盯着这个看做什么?” “瞧,银馃子上面切下来的。” 苏音一看,还真是。 听说上回这位姜公子把能输的东西都输了,还欠了别人不少钱。想来姜老爷也没有再接济他,才让这位大少爷急得没法儿把银馃子切了当钱用。 怪可怜的。 不过因为他,铺子总算是开张了。苏音还未高兴多久,铺子里忽然又走进来一个人,还是个熟人。 苏音看到他,重新换了一副卑谦的神色。 建平伯板着脸,不痛快地走进这家不起眼的小店。若不是庄子里找不到人,他如论如何也不愿意来这破地方。 进来后第一句便是挑剔:“门口摆的什么东西,上不得台面。” 苏音脸“唰”一下就白了。 周律也沉下脸,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各花入各眼,我觉得挺好。父亲若是不喜欢,何必屈尊降贵来我这儿。伯府里头不就供着一朵带刺儿的赤蔷薇,那花是富贵,可也扎人,父亲也不见得多喜欢。” 建平伯被他讽刺的脸上挂不住,转而便开始找茬:“我说你一句,你就还我十句,怎么好意思开的口?当初说好了小住,怎得到现在都不回来。外头如今都说建平伯府不容人,生生将你们夫妻二人逼走。若是叫他们知道你还开了铺子,更要笑掉大牙了。一个将入官场的,竟然开起了铺子与民争利,你这是逼着言官弹劾你!” 苏音攥着拳头,开口替周律说话:“这铺子是记在我名下的,不影响夫君。” “我还没说你,你反倒先开了口。怎么,这阵子在庄子上住野了,也学会顶嘴了?”建平伯说不过女婿还能说不过女儿,臭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个大家闺秀,不在府里学习女工,反而做起了厨子,你那未下过厨的手艺怎好拿出手,也不怕人家笑话?” 建平伯话音刚落,外头又传来一道声音:“哟,我来得不巧了。” 众人回头,只见皇帝身边的大总管邓春来率四个太监,正站在门槛处。 建平伯立马收起怒容:“邓公公,您怎么来了?” 邓春来双手往右上一拱:“奉圣上之命,过来讨几碗吃食。” 15、瓜秧 建平伯一言不发,羞愧万分。 他知道邓春来肯定是听到了自己方才那番话,不过,也怪他倒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这个时辰来,又刚好撞上了邓大总管。 然而最让建平伯接受不来的是,邓春来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跟着未曾露面的六皇子跟十二皇子。 萧琰方才在外面也听到了建平伯训女的话,心里替这位姑父尴尬,所以未上前,只让邓春来出面维护了两句。等建平伯消停完了之后,萧琰才领着弟弟进来了,还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姑父”。 父皇不喜建平伯,但建平伯的确是他们的长辈,比起他们那位向来不着调的姑姑,萧琰从前还觉得这位姑父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今日一见,却发现自己夸早了。这人分明也不大明白。 建平伯当真尴尬到极点,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今日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早知道不来了。 他既不敢看萧琰,也不好看邓春来,只是低着头有气无力地问:“两位殿下怎么过来?” 萧琰道:“听闻新铺子开业,过来尝尝鲜。对了,姑父吃过这里的双皮奶没有,味道十分独特?” 建平伯若是吃过的话,方才那不会把苏音骂得一文不值了。 事实上,苏音刚回府的时候曾下厨给建平伯做过羹汤,不过建平伯觉得世家大族的姑娘下厨跌份,将她训斥一顿,至于那道羹,则根本没尝过赏给陈冬青了。自此苏音再没有下过厨,建平伯便以为她认清了自己的厨艺,不再自讨没趣。今儿一听说铺子是苏音的,才会下意识的嘲讽。 周律也不指望他能给什么好脸色。 若不是萧琰递建平伯一个台阶,提议大家都尝尝味道,周律实在不愿意给他端上。 双皮奶端上桌,萧琮便拿着勺子捧着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吃得脸蛋都要埋进碗里了,跟一头小猪一样。 萧琰与邓春来也品味了一番,连连赞叹苏音的手艺,说她这手艺比宫里的御厨想比也不遑多让。 唯有建平伯食不知味,东西再好吃,他也吃不下。且味道越好,他心里越不自在。 偏偏周律那个不孝顺的还故意在边上问:“如何,父亲觉得可对胃口?” 建平伯脸上挂不住,道:“……勉勉强强吧。” 周律真是服了这个好面子又犟嘴的。 然而邓春来像是故意要打建平伯脸的,建平伯刚表示味道勉强,邓春来便说完带有一些回宫。他一来便是大手笔,直接把铺子里头的存货全都买下了。 因是第一日开业,周律他们做的并不多,除去方才那几份,剩下的满打满算,刚好一百碗,另有一些奶酪,做的并不多。 付过钱之后,邓春来还特意强调了一番,这些都是圣上要的。 邓春来还道:“这双皮奶咱家还是头一次吃,滋味甚美,想必圣上和各宫娘娘也一定喜欢。也不知苏夫人是如何琢磨出这样的东西,当真是心灵手巧。” 苏音想说,这都是她夫君的功劳,然而周律却抢先一步说:“公公喜欢就好,这都是我家夫人闲暇时候琢磨出来的,她在厨艺上一直比别人多些天份。” 邓春来好奇地问:“往后你这铺子里头还有别的花样?” “自然是有的,公公若是喜欢可以常来。” 邓春来笑容满面:“那咱俩就等着尝鲜了。” 邓春来还要回去复命,且这种鲜食放久了也不好,所以没多久便回去了。 建平伯被人打了脸,心情不甚美妙,趁着外头的人都在哄小皇子的时候,他拉住了苏音,压低声音训斥:“少在外面胡闹,也别给外头的人徒添笑柄,早点回伯府比什么都好。” 苏音睫毛微颤,小声说:“可女儿觉得,在外面住着也挺好,互不打搅,也省去了许多争端。” “好什么好,你又懂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来,你们在外是潇洒自在,伯府那边却要承受非议,你如今这样,便是不孝!伯府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报答的?怎么就不能跟你二妹妹学一学,同样是嫡女,怎得她就处处妥帖?你还是个姐姐,竟连妹妹都比不上。” 苏音咬了咬唇,委屈得眼中又有了泪意。 在父亲眼中,她始终都比不上妹妹,尽管她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 建平伯见周律已经走过来了,又添一句:“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早点搬回来住,别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说罢,建平伯先行一步,与萧琰兄弟告退之后,大步跨出铺子。 行至门口,看见那十来盆花篮,建平伯再次面露嫌弃,野花野草也配搬到台面上来? 周律或许不懂,他女儿难道也不懂?这么多年的诗书规矩都白学了。 到底还是苏卿更贴心一点,从不会让他生气。 建平伯走后,周律便发现妻子情绪不稳定了,眼眶甚至还有泪意。 只是苏音不愿伸张,况且外头还有六皇子跟十二皇子,叫他们知道了也不好。苏音轻轻推着周律,让他去外头会客,道自己无事。 也的确无事,苏音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受了委屈,也只是默默舔舐伤口。 周律本想安慰他,但是外头的两个又怠慢不得,只能先招待他们。 萧琮正美滋滋地喝着周律给他准备的牛奶。 这牛奶不知怎么处理的,闻不到一点腥味。萧琰尝过之后便决定,每日让人买些回宫给萧琮喝。 只是萧琮隔了半天也没看到那个漂亮的姐姐,因而疑惑地观望了一番。 萧琰想起建平伯临走时的怒容,道:“苏夫人今儿有事不能见客,你若喜欢她,下回再带你过来。” 萧琮重重地点了点头,把牛奶喝光之后乖巧地由他哥哥擦干净嘴巴。刚下了地,又勾起了最近刚培养出来的投喂癖好。 他环视四周,只发现了又瘦又不大好看张三娘。 瘦了当然不好看,白白胖胖才好看! 萧琮面上一喜,端着一份糕点过去,指着糕点,挺着胸膛说:“吃!” 张三娘瞪大眼睛,受宠若惊:“可不敢劳烦殿下,我自个儿吃。” 不等萧琮再开口,张三娘便欢欢喜喜地端过盘子来吃,吃得囫囵吞枣,味儿都没尝出来。 张三娘开始吃得十分感动,想她何德何能竟然被一个皇子看重,还亲自喂她吃糕点。没准她张家今儿老祖坟冒青烟了,才能得到如此厚爱。 然三块糕点下肚,张三娘就面露难色了。 这光给糕点不给水,谁能吃的进去啊? 偏偏眼前这位小祖宗好像还喂食喂上瘾了,见她吃的差不多了,又端来一盘新的,口中念的还是“吃”这个字。 张三娘真的怕了,连忙向周围求饶。 周律正想治一治她呢,本来留着她只是为了让建平伯放心,这人虽然总□□些自以为是的“好事”,但实在没什么坏心眼儿。且他们身边也确实没什么帮手,张三娘比拒霜她们手脚都利落,干起粗活来谁也比不上,倒是省了苏音她们不少事儿。 可是,这人墙头草的属性太重,今儿建平伯能找到这儿来,多半是她告的密,以后少不得要费点心思收服。 至于今日,吃几块糕点噎不死人,不过就是难受了点,那也是她应得的。 周律冷酷无情地转身走人,完全不管张三娘的死活。 张三娘愁眉苦脸,面对热情的小殿下,只好苦着一张脸,认命了:“好,小殿下您慢点儿,我这就吃。” 陪着萧琰说了两句话,萧琰话并不多,他来这儿,一是为了捧场,二是为了弟弟。不知道为何,十二来了周律这儿总是比在宫里活泼一些。 好比现在,他喂完了一盘点心之后,又挨到萧琰怀里,直勾勾地盯着周律的脸瞧。 就连周律这个厚脸皮都被他那滴溜溜的满是好奇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问道:“小殿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萧琮害羞地捂住了脸。 萧琰深知弟弟的脾性,解释说:“想来是今日的东西太好吃的,十二想问问下回有没有。” 周律笑着说:“小殿下若是来,肯定管够。” 萧琮兴奋的眼神都亮晶晶的。他看着萧琰,可不可以明天就来。 萧琰冷冷道:“不行。” 周律叹为观止,要不怎么说是亲兄弟呢,这默契当真没的说。 虽然因为这些贵客人,铺子里的东西动卖光了,但是下午关门之后,苏音还是无法展颜。 周律想方设法逗她开心也不行,最后走到一个首饰铺子里,便想上去买根发簪。 不过人还没进去就被苏音拉住了:“我想在院子里种点瓜果,夫君给我买些瓜秧吧。” 可不能进这首饰店,夫君全副身家换了这个铺子,今儿才开始挣钱。花是可以花,花完了苏音也可以贴补,但苏音担心周律用着会不舒服。 被拉住之后,周律也有些心虚,他刚刚一时冲动,差点又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初一掷千金的时候了。 说到底还是穷,连跟簪子都不买不起。 周律摸了摸鼻子,心中抱歉:“好,那咱们就去买瓜秧吧。” 他只是没想到自家娘子会有种瓜的爱好。 买了瓜秧后,苏音回去便种下了。 周律看她种的像模像样,才终于相信她不是为了顾忌自己脸面的随口说辞。他养马,他娘子种瓜,该说不说这喜好还挺登对的。 今儿也是周律自由自在的最后一日了。 翌日一早,周律便穿上他的六品官服,准备去太仆寺报道了。临走前,他还不忘吩咐拒霜她们:“今儿多做些双皮奶,有多少做多少。 拒霜想了想昨儿总共就四位客人,其中老爷还没给钱,心里有点没底:“做那么多,卖得出去吗? “放心。周律胸有成竹,“等不到我下衙,你们便能卖个精光。” 16、骂战 除凌云外,周律还有两匹好马。 今日头一日上衙,苏音将他从头到脚都换了一身簇新的,连马车都是新买的油璧车。光鲜亮丽,瞧着很是好看。 山庄里有的是佃户,却没有马夫,不过洗墨会驾车,便让他临时充当了马夫。 周律离开家之后,见洗墨驾马驾得有模有样的,打趣道:“你家姑爷从前就是个马夫,如今得了恩典成了六品小官儿,没准哪一日你也摇身一变入朝当官儿了。” 洗墨憨憨一笑:“我可没您这本事,当官就不想了,若是姑爷能大富大贵,我能跟在后面喝口汤的就好了。” 周律靠在车璧上,又想起昨天买簪子的事,他从未想过,原来手中拮据是这么难受的一件事。 从庄子赶到皇城里头的太仆寺,花了不少功夫。 进了朱雀门,头一个是太常寺,过了之后便是太仆寺了。 周律走到跟前时,发现太仆寺的官署不过耳耳,光从正门处就能看的出这官署有些年头了,风吹日晒的,且不少地方年久失修甚至掉了漆,还没它边上的宗正寺威风呢。官署都如此,可想而知这太仆寺在朝中的地位。 得了,真那么好也轮不到他。 周律抬脚进去。 刚进大院,迎面就碰上一个三十好几、容貌端方的中年男子,那人一脸没精打采地模样,见了周律略感诧异,看他面生,又生得格外俊朗,略一想就知道他是谁了:“敢问,您就是新来的周监牧吧?” 周律点了点头:“正是,请问阁下尊称?” “不敢不敢,下官姓王名宇字弘之,不过是京畿监的主簿,受太仆大人之令,特在此迎候周监牧。”王宇说完,退后一步请周律去差房。 周律的差房在太仆寺后边,门一打开,里面便飘来一阵霉味。 王宇脸色一僵,有些抱歉道:“大人勿怪,这屋子前两天刚打扫过,不过许多屋子搁置久了难免有些味道,若是大人介意的话先晾一晾也无妨,只是得委屈大人先跟下官一个差房了。” 周律摆了摆手:“无妨,就这里吧。” 门窗都开着,稍微通通风应该就能好。 周律进去,见桌椅都是干干净净的,心里松了一口气,好歹他这个监牧还是受待见的。 周律一坐下,王宇便搬来一摞厚厚的册子,还跟周律解释道:“大梁境内共有六个马监,余下五监都在北方,只有咱们京畿监靠近京城。这些都是京畿监的账册,还请大人过目。” 周律翻了一下,最上面的那一本就写了京畿监的马匹数,上马400匹,中马400匹,下马250匹,加在一块也不过只有1000余匹,实在是不算多。且这些马中虽然也有上等马,但具体是什么品相周律也不敢抱有什么期待,大梁的马,须得见过了才知好不好。 王宇还道:“前两日上头才刚发了话,说京畿牧场最近送一千头黄牛来,数量还不小,也不知究竟何时才能送到。” 周律想,这应当是萧琰的注意。 他与王宇约好,上午便去牧场看看。 打算的挺好,可没多久外头又来了人传话,说太仆寺卿文道礼文大人让大家过去集议。所谓集议,大抵就是开会了。 周律起身出门,还抽空问王宇:“咱们太仆寺几天一集议?” 王宇愁眉苦脸道:“几乎两天一议。” “两天?”周律扬起眉头,“每次都多长时间?” 王宇叹了一口气:“挺长的。” 周律大概猜到了这位文大人的脾性了,应当是个费心又啰嗦的。 王宇一边走一边说:“咱们这位文大人已经六十好几,快到悬车之年了。” 周律心说,就是快致仕了呗。 “文大人年纪虽大了,却还想建功立业,总是逼着大伙儿上劲。可这牲畜蕃息一事,不是加把劲儿就能解决的。”没本事就是没本事,他们若真有本事也不会被何必太常寺鄙视到底了。 就连圣上为不待见他们太仆寺。 王宇觉得有必要跟这位年轻的周大人好好说一说太仆寺跟太常寺之间的恩怨,免得他犯了文大人的忌讳。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到了地方。 周律随大流坐下,周围都是生面孔,他也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然而这些同僚们自进门之后就一直耷拉着眉眼坐在原地,甚至都懒得看周律一眼,完全不在意这屋子里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总而言之,就是死气沉沉。 唯一让周律觉得有些精气神的,反而是上首那位六十好几,鹤发童颜,再过三年就得致仕的老大人文道礼了。人家年纪大归大,不过精神矍铄,红光满面,最重要的是,周律能轻易地在他身上看到上进欲。 真不容易,一把年纪还想着拼搏。更不容易的是,这太仆寺想要拼一拼的人,估计也就这位文大人一个。 文大人也见到了周律,他对太仆寺来了一位年轻人十分满意,还特意给众人引荐了一番。 不过在座的反应平平,都不太在意,只想着赶紧商议完回去。不管手头的事情有没有做完,他们都不想这这儿消磨时间。浪费时间都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文大人太太太啰嗦了,很少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听他说完整场集议。 很快,周律也深有同感。 只因文道礼讲了足足半刻钟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说的那些,让周律想到了后来的三个字——打鸡血。 文道礼希望通过自己的提点,让这些人大彻大悟,赶紧动起来,替圣上做好乘黄、典厩、典牧、车府等等一揽子差事,不仅要做,还要做好,不能让旁边那群龟孙子看轻了他们。 文道礼今儿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辈子碌碌无为可不行。你们都还年轻,正是大有可为、大有前途的年纪,定要把握好机会。咱们上下一心,定能让太仆寺重现辉煌,叫隔壁那群鳖孙知道厉害!” 大概是说得太嚣张了,在他第三次提到“鳖孙”时,报应来了。 “文大人这算我可不爱听了。什么叫隔壁的鳖孙?同朝为官,文大人就是这么称呼同僚的?” 太常寺卿甄守文不知何时站到门边,刚好听到这话,当即呛出了声。 他身后太常寺的一干官员也同仇敌忾。 太仆寺这群不中用的废物们竟然还有脸编排他们,他们怎么敢的? 霎时间,堂中气氛为之一变。 方才还是丧得不行的大伙儿,在见到太常寺官吏之后立马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怒发冲冠,一副随时都能冲上去杀敌的模样。 周律不明觉厉,大梁官场,恐怖如斯! 这架势,还不会吵起来吧。可怎么至于?都是当官的,多少得顾忌一些,官署都在一块儿,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大了岂不难看? 不过这么想的有且只有他一人。 为首的文道礼直接拍案而起,一点就燃:“你来做什么?” “过来通知文大人,十日后有祭祀,太仆寺记得备好牛羊,这回可别想上次那样,拿出的牺牲都瘦成皮包骨,既小气又寒酸,压根上不了台面。丢了太常寺的面子不说,还惹得圣上一顿编排,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别人都打上门了。 文道礼双目猩红:“甄守文,你不要欺人太甚!” “老夫不过实话实说。” 周律茫然一片,这太常寺跟太仆寺的关系竟然差成这样了吗? 两边人都争得面红耳赤,继两位大人亲自下场怼过之后,底下的官吏也开始斗上了。 刚刚还没精打采的太仆寺一众官员,这会子不用文道礼催,上去就开喷,就连刚刚慢条斯理的王宇也撸起袖子随时准备动手。 “你们整日神神叨叨不干实事,只会弄些虚名!官衔日日升,油水日日增,都是国之蛀虫。” “嘁,你们又做了多少实事,养了这么多年的马,尽养出些老弱病残的废物,连圣上看了都觉得晦气。” “总比你们拍马屁强,闭眼嗤鼻,上媚下欺!” “论嘴上功夫,确实无人强得过你们。” 周律大开眼界,震惊之余,还给旁边的小吏使了个眼色,那家伙也机灵,立马跑到前面去把正门给关上了。 更隔多少隔多少吧,别叫外头的人看了笑话。 然而这群人显然不在乎旁人看不看笑话,他们只觉得对方是个笑话。 骂战一开始,就收不住了,最后周律甚至听到两边对骂“无君无父”。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若不是文道礼一脚揣去闪了腰,乱了太仆寺的阵脚,这场别开生面的骂战根本结束不了。 不过对方也没好过到哪里去,中了现世报。 甄守文大笑而去,结果没注意脚下,被一个石子儿绊住了脚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下轮到太仆寺的人嘲讽了。 置身事外的周律:“……” 这就是大梁官场的真实现状么?怎么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呢? 还没愣神多久,周律便被文大人给叫过去了。 这位老大人闪了腰,委屈得涕泪俱下,还不忘叮嘱周律这个后起之秀:“你也见到了,太常寺那群人竟堂而皇之地欺上门了。” 周律心说,不是您先骂人家的吗? 文道礼死死握住周律的手:“你今日见识到太常寺这群蠹虫的险恶用心了吧?” 周律沉吟。 但周围灼热的目光告诉他,若不表态,估计以后会很难做人。 周律回握过去:“太常寺欺人太甚!” 文道礼倍感欣慰,随即又愤愤不平地道:“那老秃驴说的祭祀不用管,不过是小打小闹,但三月之后有个大祭,届时满朝文武皆要随圣上前往。我知你于养马一道上颇有心得,如今京畿道的马交给你,你只管放心去做,出了什么事儿我担着。但三个月后的祭祀,务必要让太仆寺扬眉吐气!” 17、厚望 安抚完了文大人之后,周律心情沉重。 他本以为自己进去官场之后,会遇到一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同僚们,结果……不提也罢。 虽然他的确想将朝廷的马养好,但像如今这样被寄予厚望,周律还是有些压力在身上的。 看来这阵子不能混水摸鱼了,势必要拿出真本事来。 待文大人去瞧大夫之后,王宇见周律一脸凝重,便走过来道:“大人放宽心,千万别多思多虑。文大人就喜欢说这些话,他对太仆寺每个人都说过。” 什么?! 周律惊住了,语调都比平常高了不少:“每个人?” “是啊,但凡太仆寺来了一个新人,文大人都会握着他的手殷殷交代,说的话与方才同您说的那些没有什么差别。下官过来的第一天,也得文大人叮嘱了一番。当时听来心绪澎湃,许久不能平静,不过三五日后摸清了大家伙的脾性,更知道文大人的个性后,也就没有把那些话当一回事了。反正这话每年都得说好几遍,从来也没见效过。就算养不好马,真丢了人,也是没办法的事。” 周律只觉得一言难尽。 亏他方才还觉得心里有压力,原来类似的话,文大人对每个人都曾说过。 文大人,果真个性鲜明。 王宇继续侃侃而谈:“您在这呆久了就知道文大人的性子了,他最喜欢说这些鼓动人心的话,听起来叫人振奋,可也只振奋那儿一会儿,认真计较起来显得太不切实际了。 若马儿真的那么容易养,怎可能到现在仍旧没有起色,还累得咱们被朝中同僚瞧不上,甚至都打上门来折辱。九寺五监里头,也只有咱们地位最低。” 想起往日的屈辱,王宇说着叹息一声:“只怕三月后的大祭,又免不了要吃一顿排头了。” 周律摩挲了一下指尖,下了决定:“劳烦王大人领我去牧场。” “现在去?” 周律颔首。 王宇虽然为人丧气了些,但行动力还是有的,立马让人叫来了马车。京畿道牧场处于京城北边的郊外,那儿水草丰茂,有大片圈好的草场,正适合放牧。 京畿道牧场的副监汪水早知道他们这儿要新来一位大人,今儿见到周律前来巡视,也是毫不惊讶,态度毕恭毕敬,凡事周律问起的,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汪水可不觉得他们这牧有什么好排外的,放眼看看便知了,他们这马场就只这么一千余匹马,且都不是什么好马,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副德性,别说他们了,就连圣上其实都已经放弃挣扎了。 见周律要折腾,汪水无有不应的,都敞开了手让他折腾。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若不折腾,他反而要不安了。且周律再折腾他也是不怕的,反正没有比现在更糟糕了。 周律沉下心,越看越觉得糟心。这牧场,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周律先是看了牧草,发现喂马的草都是牧场中灌溉的草,立马蹙了蹙眉。 王宇心细地问道:“可是草料有什么不妥?” “这是牧场的草吧?” 汪水点头:“正是,昨儿刚割的。” 周律叮嘱:“喂马不宜用牧场的草,明日起改换成牧场以外的草。” 过度放牧灌溉出来的牧草,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养分,其中还或多或少的掺杂了一些动物粪便,不大干净。 汪水都没问缘由便欣然接受:“行,明日便换。” 周律指着堆放在另一处的干草问:“还有这些干草,肉眼可见的掺杂粉尘和污垢,怎么还能喂食?” 汪水立马说:“那就丢了。” 反正草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这儿要多少有多少,这批不能用,再弄些新的就是了。 周律又问起了他们是如何给马添加草料的。 汪水道:“长大了些,自然就会添些草料。” 周律叹了一口气,他这辈子所叹的气大概都在今天叹完了,他更正道:“增添草料需得看马儿的体重,不能看外观,喂食也有讲究。” 说着,周律拍了一下马厩里一匹圆润得不像话的马:“这匹比这寻常的马肥了些,就得减少草料中的干草,换之用禾木科甘草,譬如小麦和稻米。” 汪水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得有些疑惑了。这位究竟真是养马的好手,还是他随口这么一说为了立威的? 然而不管是哪一样,汪水都懒得去深究了,他只负责照做,至于结果如何,自有旁人替他担着。所以周律不管说什么,汪水都是连连点头,口中说“好”,“没问题”,“马上就办”。 周律又逛了一圈,将这牧场里头的马看得七七八八,不出所料,确实都是一些歪瓜裂枣,只有一部分还算能入眼,不过跟他之前养过的凌云比,依旧差之多矣。 汪水说,这牧场里头的马先前还引过大宛马的血统,一开始还有几批成色好的,后来一年年过去,全然看不出大宛马的血统了,又便成了大梁马。 周律对此心里门清。 哪怕是凌云,若在繁殖几代,也会变成这样样。大宛马不能一直用来繁殖□□,而在繁殖的过程中,这些杂交出来的马会一直跟大梁的本地马融合,其本身优良的性能也会逐渐下降,最后与大梁马趋同。 周律将原理介绍一遍之后,汪水皱起眉头:“那若是这样,岂不是永远也没办法改良大梁马?” 周律望了望北方:“只要有足够的大宛马就可以。” 汪水听到这句,便觉得这件事情没希望。大宛怎么可能会给他们那么多马,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先皇曾经得了二十匹大宛马,那是在战争中掠来的;当今得的几匹,是花了高价买回来的。那大宛马如此珍贵,他们又不是多富裕,哪有那么多的闲钱? 真有,也不会拨给太仆寺。 周律没解释什么,继续看下去。见一头母马有些干草胖,便让人将它牵出来单独放在一处:“这母马应当是怀孕了,这段时间好生照料。” 牧场的兽医过来看过之后,果然证实母马怀孕的消息。 汪水身后的一众人围在周律身边,疑惑极了:“这还没显怀,大人怎么就知道了?” “看的多了自然知道。”周律从前可不是只会坐办公室的老板,他也亲自养过不少马的,所以对这些已经摸透门道了。 兽医过来给马看病的时候,周律甚至还能跟他切磋两句,说得兽医豁然开朗。 汪水心服口服。 他这个常年养马的都没看出来,就年纪轻轻的周大人一眼便知,可见是个真有本事的,跟着他没准前途无限。 周律对这个马场有不少构想,但就目前情况来看,牧场这边管马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足,且着牧场规矩松散,需要有人来建章立制。思来想去,这事儿也就只有周律自己能做。 他道:“明天上午我会来此,诸位随我一同定制养马细则,回头就按这上头所写牧马。” 汪水伸出脑袋:“比如哪些?” “几时喂食,几时喂水,公马喂多少,母马多少,幼马多少,成年马多少,每日需放牧多久,马厩何时清扫,夏日如何降温,冬日如何保暖,如何分群,如何避虫……凡此种种,哪一样都要定立规章。” 汪水跟王宇对视一眼,不敢多说一句。 这位新监牧所言,听着真像一回事。他们深知自己没本事,只能照做。 远在太仆寺的文道礼中午也听说了周律在牧场的表现,文道礼激动得红光满面。太仆寺总算来了一个办实事的,支持,全力支持! 文道礼顾不得身子痛,连忙招人过来吩咐:“这些日子什么都紧着马场用,务必要周监牧毫无后顾之忧!” 这人约莫是个人才,他太仆寺压过太常寺有望了!最好是三个月后,能让满朝文武为之一振。 太仆寺跟太常寺的争执周边官署不是不知道,只是习以为常,已经激不起他们任何反应了。 在众人眼里,这俩大哥不笑二哥,都是一样的没用。但要真比较起来,最没用的还要数太仆寺,毕竟人家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没用。 一般人根本比不了。 下午申时,周律从直接从牧场回了庄子。 换成现代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下午三点。周律听说这还是改制之后的坐班时间,原先三省之外的京官只需上午上班,中午回家,比朝九晚五还要安逸,每个官署只要留一个宿直官值下午和晚班即可。 后来当今痛斥京官无所事事,将规矩改了,下午也得坐班,不过下衙的时辰也早,申时便可回家。 周律回去的时候,日头还高悬着。 绕了一圈从八珍阁经过,结果不出所料地见铺子关门了,旁边还站着几个不甘心的丫鬟小厮,嘴里念念有词: “这什么铺子,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周律会心一笑,让洗墨赶紧回家。 刚回庄上,就看到他娘子提着一把精致的小铲子,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在菜地里穿梭。 她旁边守着的两个丫鬟更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商议着明儿要做多少分双皮奶,多少斤奶酪,看她们那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今儿的生意她们有多满意了。 苏音率先听到脚步声看到周律,惊喜地唤道:“夫君回来啦?” 俱霜跟菡萏也看了过来,跟看财神爷似的。 周律快步上前,接过苏音的铲子:“我来吧。” 苏音却拉住周律的手:“还是我来吧,这回的种子有些不同。” “哪儿不同了。” “从未见过这样的种子,跟冬瓜种子有些相仿,却又有不同。我拿温水浸泡后放在纱布上,今儿下午竟都发芽了,如今正想种着试试。” 周律被她一说,勾起了好奇心。 低头一看,只看到一个小小的茎上长出了两片颤巍巍的嫩叶,看着还有些熟悉,可周律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既然熟悉,那应该是能吃的。 18、变化 把瓜秧全都种在地里浇完水之后,几个人才回了屋子。 周律替他娘子摘下帽子,虽然有帽檐遮挡,但脸还是晒得红扑扑的,白里透粉。周律怕她晒坏了,遂说:“往后若要种瓜,还是尽量挑早晚的时辰吧。” “知道,只是今儿种子出芽了,我也不知它的习性,怕耽误了先种下再说。就是不知道那是什么种子,又会种出些什么来?” 本是随意买的,却不想买到了个意外。不过这份未知,反让苏音更加期待起来。 周律摸了摸还带着热气的脸,接过拒霜拧好的湿帕子,像照顾小孩儿一样给她将脸上的汗擦干净,一面说:“应该是能吃的。” “夫君怎么知道?” “我家娘子种出来的东西,铁定是好东西。”周律对他娘子的教育方式,向来都是夸奖式教育。没办法,他娘子太缺自信了。 苏音失笑,却不是很信,她哪有那么厉害呢?不过就是个半吊子。事实上,不管种出来的能不能吃,哪怕是一棵草,她也高兴。 苏音并非天生喜欢种地,以前在江南的时候,身边除了外祖母没有人真心关心她,家中表姊妹嫌她晦气也并不愿与她做伴,苏音常年没有伙伴,这才开始学着种地。 起初只是打发时间,先是种花,之后种起了果木,后来更是直接在院中种起了稻谷。为此,少不得又被姊妹们嘲笑一番。 但是苏音种着种着,却种出兴趣,如今见了空地便想种一些东西。 先前她担心周律不喜欢才没说,可叫她高兴的是,夫君不仅不反对,反而十分支持,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女孩儿家爱种地有什么不妥的。 苏音依恋地凑在周律跟前,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她很喜欢这种无忧无虑,想什么说什么的感觉,不用顾忌自己会不会失言,也不会担心自己会被厌弃。 说完了种瓜的事情之后,又提及今天八珍阁的盛况:“今儿多亏听了夫君的话,比昨日多做了两倍之多。铺子开门之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过来尝鲜,有的一买便是十几份,几十分,付账付得十分痛快。应当是昨儿邓公公过来的事儿传扬了出去,只怕明日还会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 “他们来他们的,咱们可不能累着。”周律让她管铺子,是锻炼她的胆识,不是为了让她辛苦的。如今女子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约束,外头做生意的女子多得是。 苏音点头:“那是自然。” 物以稀为贵,苏音从一开始便不想着多做,若是人人都能吃到的话,那边没有什么稀奇的。 且她们人数有限,最大的劳力还数三娘。今儿一天,基本上都是三娘在出力。这店只是她管着,但其实铺子是她夫君的,所以苏音便与周律商量:“我打算给三娘她们一些奖励,每卖出一份,许她们额外一枚铜钱,夫君觉得如何?” 周律惊讶地看着苏音,难为这小脑袋瓜子,竟然自己摸索出了提成。周律赞道:“娘子聪明绝顶,御下有数,铺子交给你我是在放心不过的,你只管放心去做吧。张三娘虽然为人多嘴了一点,但品行不坏。谁没有缺点呢?若是在外头招一个还未必有她忠心。如果她能将心思放在铺子里,不再盯着你我,自然最好,只盼着娘子能早日收服她。” 苏音被他夸得脸热,赶忙转移话题:“说的都是铺子里头的事情,还没问夫君在太仆寺可还顺利?” 这个么……周律一言难尽。顺利,也不顺利。 苏音敏感地察觉到了,紧张地问了一句:“有人为难你了?” “那倒没有。”周律面色复杂地将今儿的事原来原本本说了一遍,哪怕一天都过去了,上午那场大战还近在眼前。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周律很担心有朝一日,他也会如此失智。王宇今儿告诉他,他刚来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看着别人吵架还有心思作壁上观,然而不知何时开始,他却俨然成为其中一员。 可怕,太可怕了。 苏音听着怔了怔,复又笑出声。 “笑什么?” “笑他们一把年纪还争来争去,有什么好争的呢?在朝堂上争个没完没了也就罢了,私底下竟然也这般水火不容。” 周律惊奇:“你也知道这些?” “略有耳闻。”苏音回忆了一番,她一向多听多想,比别人看得清楚一些,“当初大梁之所以能一统南北,少不了世家大族的鼎力支持。先帝登基后,先是给这些世家大族大肆封赏,可没过两年却又觉得惶惶不安。当年这些门阀可是有私兵部曲的,别看如今建平伯府没落了,从前亦有部曲三千。后来先帝几番整顿,这才让世家大族没了私兵。 但即便如此,还是不放心。当今即位之后,对世家连番打击,又扶持了不少寒门新贵。夫君若说的文道礼文大人,便算新贵之一,只是多年来未有建树,这才在太仆寺蹉跎时光。那太常寺卿甄大人,则是世家大族的老爷,两边本就水火不容,打起来也实属寻常。便是圣上,想来也不愿看到他们和睦相处的。” 周律躺在了榻上,这不就是旧贵族和新贵族的博弈么? 周律对他娘子夸目相看了,再次盛赞“娘子真是冰雪聪明,远见卓识,非一般深闺女子能比的,佩服佩服!” 苏音听着,极快地抿了抿嘴,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稍纵即逝。 周律可没夸大其词,他娘子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个什么都知道的,极其内秀。看来往后他还得多多请教于她。 下值的早,在家能陪着做的事儿便多一点。晚上用过晚膳之后,周律先去照顾了一番他的水牛,又帮着苏音她们准备明日的食材。 一通忙活,待做完之后已经入夜了。 临睡前,周律哄苏音高兴,说她今日表现甚佳,过两天得闲的时候奖励她一个面包窖,专门给她烤面包玩。 苏音虽然听不懂,却也非常期待。她觉得这个没听过面包兴许还可以拿到铺子里头卖。 她之前给钱,夫君也要多少。想来只有铺子赚钱了,夫君花钱才不会束手束脚。 第二日起身,周律都未曾去太仆寺,直接抵达牧场。 这也是他昨日跟文大人说好了,在牧场大小规矩没有定下来之前,周律一直都在这儿办公。 文道礼为了能扬眉吐气,对周律无有不应。难得有人肯努力肯上进,太仆寺上下都对周律寄予厚望,就像王宇想得那样,反正都已经烂到这个份上了,再折腾,也不会更烂。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被斥责一顿,颜面扫地罢了,他们颜面扫地的次数还少吗? 典牧署和典厩署的长官甚至觉得,若来日周律去他们那儿折腾牛羊,他们也是乐意的。 因上头之前就有吩咐,要挪一部分牛给周律试养,若不是文道礼拦着,说一口气吃不成胖子,事儿要一件一件做,不允许他们打扰周律,典厩令真恨不得现在就给牛。 他们是没本事,也不想做事儿,但不会拦着有本事的人上进。 太仆寺的动静,周律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京畿道牧场的动静,却牢牢在周律的掌控之中。 他在众人面前小露一手之后,已经将这一干人等彻底镇住。大梁的马匹养殖之所以毫无起色,归根究底还是没有专业的人才。 别说养马的,就是给马看病的大夫,都未必有周律专业。 汪水他们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对周律十分信服,几乎是周律说什么他们听什么,让往东就不让往西。 在周律的指挥下,牧场没多久便变了模样。 干净了、整洁了,也更规矩了。大到如何配种,小到每餐吃什么,周律都制定了详细的规定,牧场里头所有人都得严格按照规矩办事。每个马厩前头贴了张牌子,标注里头的马高矮胖瘦,体重几何,年数多少,饲料配比。 为了尽快改掉原先懒散的风气,周律甚至请文道礼帮忙,订做了统一的服装。 在太仆寺有官服,但在牧场却没有了,大家穿得五花八门,若真的穿了官服,还不好办事。 所以周律给他们弄了一个统一的、也更方便办事样式。 文道礼想着做一处也是做,两处也是做,干脆给底下官署都做了一身统一的衣裳。在衙门就穿官服,去牧场就穿制服。 还别说,这衣裳穿在身上后,感觉立马便不一样了。又干净又整齐,看着便叫人精神一振。 如今就连底下喂马的都换了一副精气神,虽然从前没有管着散散漫漫的日子过得舒服,但现在这样被人管着也格外新奇。 牧场这边的动静,并未向外透露,然而各署都换上了一样的衣裳,还是有些惹眼的。 这一日,甄守文过来取祭祀用的牛羊,临走时便碰到几次穿着同色同款式衣裳的小吏。 太常寺的人颇为稀奇。甄守文手下看了半晌,觉得这太仆寺怕是没救了,竟然把钱花在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上。他一时间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半晌小声嘲笑道:“真是庙小妖风大。” 甄守文眉头一竖:“瞎说什么呢?” 教训完,他故意朝着不远处的文道礼阴阳怪气了一句:“明明是丑人多作怪,净弄这些没用的玩意儿,有这个功夫还愁牛羊马养不好吗,也不对,你们有这个功夫没这个本事,哈哈哈哈……” 太仆寺的人只觉得面前的文大人晃了一下。 机灵的早就上前将人扶住了,再看他们大人,已经面上憋红,呼吸紧促。 显然又被气个正着。 典厩署的张大人见怪不怪了,熟稔地吩咐道:“速去请方太医!” 19、得知 当天下午,周律从王宇口中得知太仆寺请了太医的事。 周律若有所思:“太仆寺经常请太医么?” “经常请,而且文大人只信重方太医的医术,所以回回请的都是他。方太医从前来太仆寺的时候还有个笑模样,近些日子过来时都有些倦怠了。偏偏文大人又是个看不懂脸色的,仍然我行我素,只信他一个,旁人也不敢给他请别的的。” 王宇唏嘘不已,甚是同情那位方太医,这得多倒霉才会被他们文大人盯上? 文大人一把年纪爱生气又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一病,方太医还真不好不来,这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方太医得懊恼一辈子。 既狠不下心,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周律也意思意思表达了一下同情。 太仆寺与太常寺的恩恩怨怨远不是周律能管的,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将这些马养好,最好能在三个月的祭祀大典上替他们太仆寺挣些脸面回来。不过周律又想,若是单纯地将这些马一字排开拉过去,未免太过单调,且没有什么看头。该怎样才能让人过目不忘,又惊又喜呢? 周律看着在牧场上撒欢的马,陷入沉思。 王宇乖觉地闭了嘴,不再打扰。 是好是歹他还是能分的清的,周大人来了牧场之后,不仅仅是牧场里头的人变了样,连马都不一样了。 这些天里,牧场所有的马瞧这都精神了许多,有几匹母马生了崽之后也都被照顾的很好,这都是周大人的功劳。 跟着有本事的人,就得学会事事以他为先,该闭嘴的时候及时闭嘴,免得打断了他们周大人的思路。 周律这边想起后世看到的一场马术比赛,忽然就有了主意。若是能训练成那样,必定能让满朝文武大开眼界! 说干就干,周律立马挑了几匹好马开始训练。 等下一个沐休时,周律已经将这些马训练得有模有样了。说来也怪,这些马在周律手底下的时候,总比在别人手底下听话。 临沐休前一日,周律还交代牧场里头的人看好马,不要叫别人溜进来偷瞧了什么,毕竟惊喜这玩意儿就是得猝不及防,若是提前走漏了什么风声,那就没劲了。 周律回山庄后,路过菜园子,见里面的小青菜迎风展绿,长势喜人,至于左侧单独开辟的那一块,种的便是那不知名的品种,藤子已经长的满地都是了,大有要铺满整个院子的架势,霸道得很,茎叶上面还有细细密密扎手的绒毛刺儿。 周律越看越眼熟,越看越觉得常见,可脑袋偏偏像是短路了一般,愣是想不起来。 他甩了甩脑袋,心道想不起来也没事,这玩意儿顶多一两个月不就开花结果了么? 大堂里头,苏音正在算这些日子的进账。她身边两个丫鬟坐在边上商议着给姑娘做新衣裳,前些日子刚买了一匹绛纱色的好料子,眼瞅着再过一月天儿就要热起来,可不得做两身轻便的。 无怪两个丫鬟上心,从前苏音衣裳的颜色不是天水碧就是鸦青,如今难得肯穿鲜亮一点、符合年龄一点儿的颜色,两个人都卯足了劲想做的好看些。 拒霜碎碎念:“姑娘,绣荷花可好?” 菡萏反驳:“我觉得姑娘更适合兰花。” 苏音心无旁骛,一心盯着账本。 别看建平伯将女儿贬得一文不值,但苏音会的东西比一般的大家闺秀只多不少。她幼年时无人陪伴,一门心思泡在书海当中,看的书多了,会的东西自然也多,心算这事在苏音这儿简直信手拈来。不消多时,苏音便算清楚了。 也吓了一跳。 短短十天,铺子里竟然盈利三十贯! 这还是刨除了各色本钱之外的盈利。 苏音放下账本时,周律刚好走了进来。 见苏音一副震惊模样,便靠过来笑着问:“算账算傻了?” 苏音撑着额头:“是有些,这几日进账都比夫君的俸禄还要丰厚了。” “这有什么?我的俸禄本就不多,什么时候一月的盈利能够咱们在东市附近买一套宅院就好了。” 西市他已经有了一处宅子,厚着脸皮从建平伯那儿要来的,如今就缺东市的了。 苏音想了想铺子赚钱的速度,也不是没有可能,盈盈一笑:“若是生意一直这样红火,不出几年夫君便能如愿以偿了。那些大家族的管事丫鬟好生猛,不管做多少每每都会被他们一抢而空。” 周律见怪不怪:“他们抢的是应该的,你的手艺本就出众,便是各宫娘娘都多有夸赞。” 周律听说,当日邓公公将双皮奶带进宫之后,当今尝了一口觉得不错,但他素来不爱吃甜的,便将剩下的分给后宫各处。 结果这一分,还把不少人给吃馋了,当下女子少有不嗜甜的,遂想方设法从圣上那儿套消息,就想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哪个御厨做的。问后方知,这东西原是邓公公从外头买回来的,压根就不是宫中所产。 前段时间因为萧丛云犯了事儿,圣上特意敲打过,宫里各处规矩都紧了不少,这节骨眼上纵然她们想再尝鲜,也不敢叫人出宫。但是这双皮奶味美的消息却依旧从宫里流露了出来,如今京城的富贵人家已经人尽皆知了。连宫里娘娘都喜欢的东西,自然错不了。所以,才有了如今铺子的生意红火。不过各宫娘娘这是个宣传的彩头,重点还是他们家东西味道好。 这八珍阁如此红火,自然也瞒不住建平伯府的母女二人。 建平伯本不愿叫萧丛云听到,所以从不对她说这些,也不许身边的人多嘴。但世事无常,府上人不提,怎能保证外人不提? 今日刚好是伯府二姑娘寿辰,为了给女儿过寿辰,萧丛云特意办了一场寿宴。一来是为了彰显女儿身份,纵然是继室所出,也依旧比原配嫡女受宠。二来,也是为了叫外头看看,她萧丛云即便没有了食邑,没有了封号,也依旧是大梁最尊贵的公主! 他与当今圣上、与太后娘娘的骨肉亲情是断不掉的。只要她一日不死,外头那些夫人便要一日恭恭敬敬地尊称她“殿下。” 寿宴一如既往的热闹。 虽说萧丛云被罚了,但也的确跟她想的那样,长安城里还没有哪家敢像周律一样直接给她甩脸子。萧丛云相邀,哪怕众人心底不愿也依旧捏着鼻子赴宴去了。 宾客皆至,作为寿星的苏卿却迟迟不肯露面。 丫鬟璞玉急了,催促道:“姑娘,诸位夫人都到了,咱们也赶紧过去吧。” 平日姑娘是最看重规矩的,今儿非得因为那些前程往事犯起了倔。 苏卿手中把玩一支金簪,看着急上火的丫鬟,嗤笑:“本就不是我的生辰。” 她也不是府上的二姑娘,她是嫡长女。 璞玉头疼不已:“姑娘您怎么非得计较这些,叫夫人老爷听到就不好了,老爷最听不得这些话。” 从前姑娘身边有人失言说了一句,当场就被打死了。 从窗台投进来的斑驳光影闪烁在苏卿脸上,让她比寻常时候多了一丝叫人无法窥视的幽深,她呢喃着:“错不在我,为何不能计较?我本应该是长女,甚至,本应该是县主。” 皇祖母亲口许诺的县主,可现如今,什么都没了,她为什么不能计较?就因为她是继室所出,所以她天生就该比别人低一头? 璞玉真不知该如何劝了,好在夫人身边的周氏匆匆忙跑过来,说夫人让二姑娘过去,如此,苏卿才深吸一口气,起身朝院外走去。 进了外院见了人,苏卿又恢复至往日淡雅恬静的模样来。 温文尔雅,姿态万千。 淮南候夫人见到苏卿这模样便喜欢:“满长安城里,再找不到比你们建平伯府更出众的女儿家了。大姑娘心灵手巧,而姑娘更是气质不凡。” “心灵手巧?”萧丛云想到苏音那木头一般粗苯的性子,不由得一声笑,“候夫人与她不相熟,这句夸赞从何得来?我做了大姑娘这么多年的母亲,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心灵手巧过。” 周边夫人面色一顿,互相对视一眼。 难道公主她们还不知道? 苏卿蹙了蹙眉头,赶紧其中应该是有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直到如今她才觉得怪,苏音夫妻俩自搬出去之后,竟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这也太不寻常了。 像是有人刻意隐瞒一样。 还是淮南侯夫人替她们母女二人解了惑,道:“公主,难道不知道?你们家大姑娘如今在外头开了一家八珍阁,里头买的吃食便是宫里娘娘都爱得很什么似的。我等尝过之后也只馋这一口,日日都打发管事前去排队,却少有能买到的。” 淮南候夫人说完,见萧丛云愠怒起来,大抵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又添一句,“公主该不会还不知道这事儿吧?” 萧丛云忍着火气,心里却把建平伯骂了个底朝天。 必是这个老东西刻意瞒着! 就苏音那窝囊的人怎会做出什么好东西,多半是建平伯那老东西给的方子,还费尽心思给女儿扬名。 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被皇兄叩了一顶大帽子还被夺了食邑称号,结果那贱人生的竟扬名在外,过得如此轻松快活? 萧丛云怎么忍得了? 20、真相(捉虫) 当日生辰宴过后,建平伯府里又爆发了一次争执。 萧丛云气建平伯故对她隐瞒,心里只有前妻生得大女儿,丝毫没有她们母女二人的立锥之地。建平伯反抱怨萧丛云无理取闹,他不知说了多少遍那铺子跟他没关系,方子更同他不相干,可萧丛云愣是不信。 那他有什么办法? 建平伯直接摊手不管了,任凭萧丛云如何质问,他只有一句话:“你爱这么想,我能有什么办法?” 闹吧闹吧,他不管,他也无所谓。 这神情,这姿态,看得萧丛云火气更盛了。 建平伯的态度,让她越发笃定他心里护着苏音跟那个马夫。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竟一点都不在乎,岂有此理?! 听着里头的摔打跟暴怒,正院里头伺候的都凝神屏气,噤若寒蝉。他们伯府里并不是一直如此。 印象中,从前大姑娘还小的时候,老爷夫人时常吵架。后来大姑娘去了江南,老爷和夫人便熄火了,他们这些跟前伺候的也过了十几年的安稳日子。 这几个月大姑娘回京之后,往日的安宁再次化为乌有。正院的仆从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争吵了。 以前伺候的老人习以为常:“如今这算什么,当年吵得才厉害呢。” 有人不解,悄声问:“如今大姑娘都已经嫁出去了,也搬出去了,怎么还吵呢?” “谁知道呢。” 兴许大姑娘就不该回来吧,她不在,府里多和睦啊,夫人也不似现在这般暴躁,时常打骂人。 建平伯府不安宁,温泉庄子,周律也毫不意外地得知了一桩“惊天丑闻”。 前些日子苏音给程家舅舅写了信,央他查一查当年的谜团。婚礼结束后,程舅舅本来准备离开,结果却被这件事情绊住了脚步,到现在也没能走成。程家舅舅虽不解外甥女究竟知道了什么,但她既然开了口,那里头多半有些内情。 只是这些陈年往事追究起来实在费劲,也就这近两日,程舅舅才终于查到了些眉目。 起初知道这件事之后,程舅舅惊得一整日坐立难安,大惊过之后大怒。他对这个妹妹虽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但好歹也是一母同胞,怎能让她枉死?只是这事儿光靠他一个人是不行的,关键时候,还得苏音这个当女儿的出头。 眼下,程舅舅便来告知他这个外甥女了。 “……你母亲过世的时候,我跟你外祖母尚在江南,你外祖父母身子自来不好,路上也不好赶得太急,待来了京城奔丧时,你母亲已入土为安了。 她身边亲近的几个掌事丫鬟婆子都被打发走,只留下了一个年幼不知事的拒霜。你父亲说,是那些掌事的伺候不周,这才导致你母亲难产,故而将他们撵走了。你外祖母心疼你母亲,誓要同伯府掰扯清楚。只是,最后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 周律看了他娘子一眼。 苏音咬着唇,听懂了舅舅的言外之意。 程家不敢同建平伯府硬碰硬,所以她母亲的死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不能再追究。在家族面前,母亲还是被放弃了。 虽知道外祖一家也是事出有因,但是做出这样的选择,苏音仍觉得心寒。那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难道一条命就这么浅薄卑微么? 程舅舅立场不同,并没有苏音这细腻的心思,且他觉得当年如此选择不是程家无情,而是建平伯府欺人太甚,幸好如今可算是被他逮到辫子了。他道: “当年被打发出来的丫鬟婆子如今大多都不在了,我陆陆续续打听了一个月,才终于查到了一个叫芳若的婆子,她人尚在,只是去了冀州,在冀州知州家中做奴婢,这才免于一死。我已派人前去接她回来,估摸着半个月便能抵达京城。” 苏音攥紧帕子,急道:“这么说来,只能等半个月之后才能知道实情?” “倒也不是,我还查到了些别的,当年给萧丛云接生的婆子已经找到了。” 周律抬眼,忽然问:“是嫁人之前的接生婆子,还是嫁人之后?” 程舅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头一次觉得这个不值一提的马夫外甥女有些深不可测了。 他原以为此事是苏音发现了端倪,如今看来,却是因为这个马夫心细如发。惊讶归惊讶,程舅舅还是先回应了一句:“嫁人之前的。” “果真如此。”周律轻声道。 苏音身子微微一晃。 她不傻,如今舅舅虽未明说,但她却都已经猜出来了。 其实如今想来,一切也都有迹可循,为什么二妹妹看着比她还要高,为什么二妹妹在五台山一待便是那么多年,为什么二妹妹如今跟幼年模样全然不同…… 苏音艰难地想要寻求一个结果:“二妹妹年岁在我之上,是不是?萧丛云在母亲生产之前,便诞下一个孩子了,是不是?” 周律见她快要撑不住,一把上前将人扶住。 苏音靠在他肩头。 程舅舅点了点头。 苏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原来真的如此不堪。 程舅舅难掩怒容:“你那个二妹妹生得比你还要早。只是萧丛云做得隐蔽,恰逢当年成王病故,他乃是先帝的同母兄弟,萧丛云借口为成王守孝,生下苏卿。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将外面的人骗得团团转。不过大抵也没人会猜到,一个未出阁的公主竟会做出此等不堪之事。 外人不知,但你母亲是建平伯的枕边人,她岂能毫无察觉?虽未寻到芳若,但我估摸着你母亲难产正是因为建平伯跟萧丛云的不齿勾当。” “后来你母亲难产而亡,正好如了他们二人的意,萧丛云不顾圣上阻拦,迫不及待地请旨下嫁建平伯府,没多久便宣称自己怀有身孕,几个月后抱来一个女婴,充做腹中胎儿,长至两三岁又送去了五台山。等再过几年,外人都忘记原本的‘苏卿’是什么模样,又将真的换了回来。如今一家人相亲相爱过得正舒坦,只有你母亲,难产而亡,死不瞑目。” 苏音再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若真如此,便是她的父亲害死了母亲。她母亲何其无辜?她又何其无辜? 这么多年过的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个字,无时无刻不在自责自己命硬克亲,可真相竟比她克亲还要残忍十倍。 父亲他怎么能如此?他还配当一个丈夫,配当一个父亲吗? 苏音哭也哭得隐忍,周律渐渐后悔让程舅舅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他娘子年纪小,岂能一下接受这些龌龊事?也是他想得不周全,就该一点一点告诉她,让她做好心理准备的。 程舅舅见不得这哭哭啼啼的样子:“人都没了这么多年,哭有什么用?早日将真相公之于众才是正解,总不能放任这对道貌岸然的狗男女一直潇洒自在。” 周律轻轻地拍着苏音的后背,见不得程舅舅如此冷静自持,只是这人是长辈,且后头的芳若还得靠他来寻,所以替苏音回道:“舅舅教训的是,只是娘子年幼,一时失态也是人之常情。请舅舅看好那位产婆,再早些将芳若带至京城,有了证人,我们夫妻才好将有罪之人绳之以法。” 程舅舅再次深深看了周律一眼。这人说的话倒是狂,就是不知他是不是真有本事了? 他且等着看这人是真能耐还是只会大放厥词。 程舅舅小留片刻便回去了,主要是苏音一直红着眼眶,他看着心里也不痛快。 周律本打算今晚上一夜不休也要将人哄好,不过苏音断断续续流了半个时辰的泪,最后眼泪都哭干了,累在周律怀里睡过去了。 周律将她抱回床上的时候,见她还扯着自己的衣裳,小脸憋的通红,梦中还在流泪。 周律轻声一叹,将她的手放好,又帮着给她净了脸。 他娘子比他还要命苦,母亲早亡,父亲兴许还是半个杀人凶手;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被蒙在鼓里,顶着压力如履薄冰,至今才知道真相。周律都不敢想,若是他不在的话,他娘子现在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大概连命都没了。 这一夜,周律也未曾睡好,他在想人找到了之后,该怎么将这件事情捅出来。若捅出来,怎么能让皇家舍弃萧丛云,还不牵连他们夫妻二人? 一夜想的头昏脑胀,第二天醒来后仍有些不适。 夫妻俩看着对方眼下的青黑,相顾无言。 周律抚了抚妻子的肩膀,知道她心里难受,宽慰道:“放心吧,夫君会给你出气的。” 苏音再次红了眼睛,像个红眼的兔子。 待周律去了牧场后,苏音独自一人在院中枯坐了许久。直到拒霜菡萏看着心疼,想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催促她去铺子里看一看,苏音才神色恍惚地起了身。 她告诫自己,母亲的仇要报,但日子也得过下去。她不能自暴自弃,让亲者痛仇者快。自己已经在萧丛云的阴影下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不能再继续懦弱下去了,夫君也不会希望她这般懦弱的。 虽这么想,但骤然遭受如此大的打击,只一个晚上怎么平复得回来?少不得还要心绪复杂一段时间,何况苏音的性子实在没有多豁达。 便是去了八珍阁,她还是情绪低落。 本来一上午相安无事,也没人过来打扰,苏音也放任自己躲在一旁舔舐伤口,谁知临近中午,萧丛云忽然带着人杀过来了。 21、闹事(捉虫) 张三娘见了萧丛云,立马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拒霜这个急脾气的挺身而出,屈身行了一个潦草的礼,开口便问:“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萧丛云抬脚走进去,连眼神都没往拒霜身上搁一下。 旁边的菡萏拉了拒霜一把,见她一脸不服,小声警告道:“这是在铺子里头,别惹事儿。” 拒霜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快人一步跑到她们姑娘旁边守着。 张三娘看着这来势汹汹的萧丛云,又看着后面凶神恶煞的丫鬟婆子,本想避开,可想到苏音这两日额外给她不少分成,这样的体面,便是从前在老爷跟前也是没有的。 张三娘牙一咬。心一横,豁出胆子也跟上了。不过腰背却佝偻着,借着拒霜多少遮点自己,免得被夫人看见记恨。 拒霜自然也察觉到她的一番动作,虽然鄙夷她胆小,但欣慰于姑娘总算没有养出一个白眼狼。若是今儿张三娘敢躲着,哪怕得罪了老爷,她也要让这人点好果子尝尝! 萧丛云摆明了来者不善,见她们三人护犊子一般也只是轻蔑地扯了扯嘴角,走到苏音跟前便开始发难: “几日不见,咱们家大姑娘出落得越发水灵,还会自己做生意了,真是不容易。” 苏音微微抬头,入目的便是萧丛云高傲的脸。她从来都是这样,自诩皇室出身、嫡出公主,便从来不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对奴才想打则打,想骂便骂,一切随自己高兴;对自己,也是极尽贬低,恨不得把她给碾碎到尘埃里。从前苏音还会觉得是不是自己不讨喜,如今再看萧丛云这副尊荣,她只觉得恶心。 这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端着倨傲狂妄的态度,嘴里说着尊卑规矩,实则做出来的事情却离经叛道、恶心至极。外表越光鲜亮丽,内心越污浊糜烂。当一切大白于天下的时候,苏音好奇萧丛云还能不能摆出如今这样一副态度。 自己为何要害怕这样一个不堪的人?甚至因为她,将自己都活成了一个个笑话,人人可欺的笑柄。 苏音越过萧丛云,看见了苏卿,看见了正院的周氏一众婆子,她们跟过来,也是为了取笑自己的吧。 萧丛云许久不见她回话,已有不满:“哑巴了,本宫跟你说话没听见?怎么,才出来了几日,就连规矩都忘了,程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头一次,苏音面对萧丛云的胁迫时,不再低垂着头,而是鼓起勇气直视对方:“我是伯府的嫡长女,规矩如何,不问伯府却要问程家,莫不是伯府从未将我这个长女看作自家人?况且,当日圣上给我添妆时对我的规矩也是多有赞誉,殿下若想质疑,何不进宫质问圣上?” “你敢拿皇兄来压我?!”她进宫被拒之门外的事,外头已经传开了,如今谁不知道她被勒令不许进宫。这死丫头竟敢用这些话来刺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萧丛云越发口不择言:“莫要以为皇兄夸了你两句好,便得意到无法无天,皇兄夸你不过是怜你无母,还真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 苏音鼻子一酸,哪怕下定决心要争,还是难以改掉这懦弱的性子。 苏音也恨,恨自己在仇人面前也如此不争气。 苏卿却第一时间察觉到母亲言语不妥,于是在苏音还未回应时便先一步上前解释道:“姐姐别见怪,母亲脾气向来急躁,于你却是没有私心的。她今儿过来是为了劝你回家,姐姐可不要误解了她。” 回家?伯府几时是她的家?苏音想起母亲的遭遇,情绪再难镇定,哑着嗓子质问:“当日既逼我们夫妻出府,今日又要请我们二人回家?” “我就说她心都野了你还不信?”萧丛云指着苏音,“她宁愿在外头当个下贱的商贩,也不愿意回府做大小姐,如此自甘下贱,也不知随了谁?” 苏音猛地起身,情绪彻底失控,双目通红地逼视对方,逼得萧从云都往后退了一句。 苏音句句刺耳:“自甘下贱?可笑,我既没偷,也没抢,更没害人性命,不过是开了间铺子罢了,外头女子开铺子的还少吗?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经商?殿下不去骂那些无媒苟合的下贱,不去骂那些水性杨花的下贱,更不去骂那些伤风败俗的下贱,反来骂我,是何道理?” 萧丛云怒容一顿。 下一瞬,她狐疑地看向苏音。 只是苏音很快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失态。 然而萧丛云还是心里打鼓,心中有鬼,才会对号入座,她骂苏音自甘下贱是脱口而出,然而苏音反唇相讥,却叫萧丛云勾起了自己最不愿意回想得往事。这死丫头该不会是听说了什么吧?一时间,萧丛云倒也不好再发作了。 良久,她摆正了脸色,继续道:“本宫也不想与你争这些,只是这铺子断不能再开下去,此事外头已传得沸沸扬扬,道伯府不能容人,才会让你一个姑娘家在外做生意。我自问没有苛待你,何必要受这流言蜚语之罪?” “可也不曾善待。”苏音擦了擦眼角,冷冷地回道。 苏卿又插了一句话:“姐姐慎言,府中向来规矩严明,母亲也御下有方,待姐姐如亲女,连姐姐出嫁那份嫁妆也是独一份的。母亲待姐姐之心天地可鉴,姐姐切不可因为一时怨怼出口伤人,叫母亲寒心。” 苏卿说完,忽又想到一件,于是又道:“姐姐在伯府里头呆的日子并不长,十来年都是住在外祖家,亲近外祖家,觉得在伯府受了委屈,也是人之常情。” 苏音只觉得可笑,她说一句,这母女二人便有十句等着她。从前她为何没有发现呢,自己这二妹妹如此伶牙俐齿,还如此得会替她母亲粉饰太平。 苏音不去计较她是真无辜还是假心肠,但是今儿若想叫她服软,断不可能。 “这些话,也是你一个做妹妹的能说的?” 苏卿愣住,没想到苏音会这么说。 “我纵有再多的错处,到底也是伯府原配所出的嫡长女,比你年长一岁有余,是你的姐姐。你一口一个规矩,却不知敬畏嫡长女的规矩?” 苏卿平生一股无名邪火。长女,长女,又是长女,分明她才是长女。 就连她身后的璞玉也捏了一把汗,虽然姑娘在人前规矩,但她比谁都知道,嫡长女这个字眼儿,是姑娘听不得的逆鳞。 萧丛云方才忍了,现在苏音胆大包天惹她的女儿,萧丛云岂能忍得? 蛮横道:“少在那儿废话,今日过来就是让你关门回府的,你若舍不得,本宫便砸了它。” 拒霜等立即冲了过来。 苏音气得咬牙切齿:“光天化日之下砸人铺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萧丛云肆意道:“那今日就叫你看看,什么是王法!” 说完,萧丛云直接对着后面吩咐:“愣着作什么,给我砸!” 周氏正摩拳擦掌想要闹出一番动静,好叫苏音这个出言不逊的尝尝厉害,结果袖子刚挽起来,人还没冲上去,就被人从后面摁住臂膀。 “……??”谁这么大胆子? 难道是苏音那个马夫相公,周氏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也不管是谁,张口就骂,“哪个狗崽子,不要命了?” “放开她。” 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萧丛云觉得耳熟,一回头,却见外头不知何时竟来了人。 她的两个侄子在,大侄子面若寒霜,小侄子眼泪汪汪;姜家那个死蠢死蠢的表侄子也在,后面跟着两个不入流的狐朋狗友。 侍卫松开手,周氏吓得忙退后一步。 老天爷啊,她刚刚骂了谁? 闹事被捉住,萧丛云多少有些尴尬,倒不是怕萧琰,而是忌惮那个傻子十二。满宫里头,就数他最受宠。 “你们几时过来了?”萧丛云熟稔地跟萧琰寒暄,又朝着萧琮伸了伸手:“怎么哭了,来,姑姑抱。” “哇——呜呜——”萧琮原本还只是抽抽搭搭,如今却被吓得嚎啕大哭,一下扑进他哥腿上,“怕!” 萧丛云惊讶:“咦,十二竟然会说话了?” 不是哑巴么? 萧琰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记下了萧丛云吓哭十二的账。对于这位惹是生非的姑姑,萧琰并无半分好感,当下只说:“姑姑方才说要砸了这铺子?可是不巧了,父皇让我等出来买些点心牛奶,还道往后铺子里的点心最好挪出一份单独送进宫。宫里娘娘都好这一口,若是叫父皇知道姑母起了这等念头,只怕,会不高兴。” 苏卿上前,同萧琰道:“殿下说笑了,母亲方才不过是一时气话,因看长姐在外受苦才想要接她回去过安稳日子。可长姐不愿,母亲只能以此相胁,并非真的要毁了铺子。” 苏音瞧了瞧苏卿,觉得自己这二妹妹还真有把死物说成活物的本事。 萧丛云其实看到他们的时候便早有预料,知道今儿的事情做不成了。她刚才急着要砸铺子也是因为气过了头,如今有女儿递了一个台阶,萧从云赶忙就下了,毕竟她还真的挺怵这个冷脸侄子的。 “阿卿说得不错,只要她肯回去,本宫又何必动手?” “这是姑母的家事,姑母还是回去好生同姑父商议一番再做决定,莫要再闹出荒唐事,让父皇生怒。” 萧琰说完,便让拒霜给他装一份点心带回宫,将萧丛云撂在一边。 萧丛云也被他这态度给弄得火得不行,只是有女儿压着,不便开口,只能对着边上傻乎乎的姜彦舟撒气,嫌弃道:“你不在姜家呆着,跑来这儿做什么?” 姜彦舟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嘿嘿两声道:“我才不在家里呆着呢,家中这两人闹翻了天,表姑母你还不知道吧。” 萧丛云疑惑地靠了过来:“什么事儿?” 姜彦舟用自以为压低声音,实则旁边人都能听见的嗓门,小声地说: “二姐夫偷情,被当场捉住了,现在家里都闹疯了,我二姐姐扬言要将这对狗男女乱棍打死。” 姜彦舟说完,还冲萧丛云眨了眨眼睛。 够意思吧,这么私密的事情他都说了。 苏卿担忧地看向母亲。 她母亲已在暴怒的边缘了。 22、禁足 姜彦舟也觉得这气氛甚是古怪,再一看,他表姑姑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副神情,看他像看杀父仇人一样,恨不得一刀捅死他。可他分明没说什么,还好心好意地分享了自家辛秘。这种事,一般人他还不愿说呢,如今主动分享实在是看得起萧丛云了。 望着萧丛云越来越狰狞的面色,姜彦舟心都跳漏了半拍,怨不得他奶奶说表姑母有点疯癫,原来竟是真的。 怪不得圣上不喜欢这个妹妹,原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刚刚那位十二皇子,不就被吓哭了吗,到现在还在抽抽嗒嗒好不可怜。天哪,这是活生生的被吓哭了吧?都说小孩眼睛干净,看的最清楚不过了。表姑母如此,那表妹…… 姜彦舟心里一个咯噔,甚至不敢再看这对母女俩。 姜彦舟心里直打鼓,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朝里面迈了几步:“老板娘,给我来十份姜撞奶。” 他要以此壮胆! 苏卿担心母亲再失态。她们在苏音面前当然可以毫无顾忌,但在外人面前还得好生收敛收敛,尤其是,还当着六皇子和十二皇子的面。今日能要他们顾忌的也就只有萧琰跟萧琮二人,至于姜彦舟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压根算不得人。 苏卿握住萧丛云的手,轻轻安抚:“母亲,我们先回去吧,出来时辰也不早了。真有什么事儿大可以下回说。这铺子可以关门,温泉庄子却一直都在。” 萧丛云甩给苏音一个警告的眼神,没得到半分回应,气得直接便甩袖走了。 苏卿顺势跟上。 周氏跟着对着拒霜三人“啐”了一口,今儿没打到人,实在遗憾。若方才没有六皇子,她非要动手打死这三个惹祸精! 萧丛云今天也是气的够呛,给她致命一击的当数蠢笨如猪的姜彦舟。 愤而离开之后,萧丛云还一边走一边数落: “真不知姜家怎么生出如此蠢笨不堪的东西,他是没长脑子,还是去了半个心眼,真的蠢成了这样?” 这么蠢,还跟她有血缘关系,真是恶心! 骂完了姜彦舟,又对苏音斤斤计较:“苏音那个死丫头之前还没看出来,今儿瞧着竟也是一身反骨。走着瞧吧。她不愿意回来本宫还偏要让她回来!” 越是失了底气,萧丛云就越要证明自己的手段,免得旁人真小瞧了她。 苏卿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思索苏音的变化。她十分讨厌这种万事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自从苏音嫁人之后,一切都与她意料之中的背道而驰,扰乱了苏音所有的计划。 最叫苏卿不能容忍的,是这嫡长女的身份。 伯府的嫡长女,有且只有一个。 八珍阁里头,姜彦舟买完了东西还在四处张望,等他察觉到萧丛云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这才拍了拍胸脯庆幸至极:“总算是走了。” 他跟前的小弟凑了上来:“老大,你怕她做什么?她不是姜家亲戚么?” “姜家亲戚多了去了,也不见得都会给我好脸色。原以为这位表姑姑是好的,可她方才的目光却像是要活吃了我一样,实在是可怕。亏我之前还一直觉得她有意要撮合我跟她女儿呢,如今看来,本少爷也有瞎了眼的时候。” 姜彦舟身边的两人对视一眼,什么叫他也有看瞎眼的时候?他们老大那双眼睛有擦亮过吗?似乎没有过吧。 姜彦舟是个心胸开阔的,虽然被萧丛云吓到了,但尝过姜撞奶后,心情又立马恢复了起来。这就是姜彦舟为何时常光顾苏音铺子的原因了。 周律是周律,老板娘是老板娘,周律人是讨厌了点,但他娘子的手艺确实没得挑的。而且上回他在铺子里头买了东西带回去,哄得家里的长辈喜笑颜开,第二天手里就有松了些,没多久连外债也还清了,重新“富贵”了起来。 自此之后姜彦舟就学聪明了,每天来这铺子光顾一遭,顺便打包一些东西带回府,这贴心孙子,除了他还有谁配当? 来得多了,姜彦舟便觉得苏音这人不错,长得漂亮,手艺又是一绝,这样的老板娘,可不得护着些吗?吃干抹净,姜彦舟又意气风发且神气十足地跟苏音表示:“老板娘,你这八珍阁可不能倒,下次你母亲若是打过来,就差人去姜家,我给你撑腰!” 苏音微微点头,实则话都只听进了一半,且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姜彦舟反而挺高兴的,觉得周律的娘子跟周律可真不一样啊。 这点头是信了他会来帮忙,显然看得起他。 苏音不知道姜彦舟自己感动了自己,她正心无旁骛地在哄萧琮。 小家伙方才是真被吓到,哭闹不休,萧琰都安慰不好,还是到了苏音怀里,闻到她身上安神的花香味,人才渐渐安静了下来。但他觉得苏音怀里温温柔柔的,像母亲,所以便干脆耍无赖赖在她这儿。 苏音想要将他还给六皇子,他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苏音,把苏音都看心软了,软成了一团泥。 本来她大悲大怒,心绪不宁,被十二皇子这么一搅和,倒是冷静了不少。 边上萧琰却听清楚了姜彦舟的话,他更不觉得姜彦舟有多靠谱,要靠姜彦舟,这铺子迟早都会倒。这种事还是请父皇出手吧,算是还了她哄好十二的人情。 说起来,他这个姑姑行事的确越来越嚣张恶毒了。便是有皇祖母照应,也不该蛮横无理至此,简直将目中无人写在了脸上。前段时间父王如此敲打,都没人让她有半点反省悔过之心,看来是从根子上坏了。依萧琰看,对于某些嚣张跋扈的皇亲国戚皇家根本就不必给他们颜面,反正他们自己也不要脸惯了,还纵着他们做甚? 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们? 当天回去之后,萧琰便将萧丛云带着一帮“打手”在铺子里大放厥词的事一字不落地抖落了出来。 萧丛云嚣张跋扈是人所共知的事,但跟着一道起哄的苏卿却叫萧琰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儿臣原以为那位表妹是个温柔懂礼数的,却不想也这般糊涂,不仅不拉着,还跟着姑母一道去八珍阁胡闹。今日若不是儿臣去得及时,那铺子哪能经得起她们那么多人砸?” 似乎是为了印证萧琰的话,怀里的萧琮举着小拳头,义愤填膺地喊着:“坏,坏!” 当今诧异道:“十二又能多说一个字了?” 萧琰无奈:“还不是被吓的。” 当今神色一紧:“这话怎么说?” 萧琰遂将十二被吓得大哭不止一事说了出来。 当今本来就不怎么明媚的脸,显得更加阴沉了。 建平伯府,建平伯也在追问今日之事,他回来之后才从陈冬青口中得知萧丛云出去胡闹,虽然建平伯也不同意他们两口子在外头开铺子,但他一向都喜欢私下处理,对萧丛云这种上门打杀的做派有些天壤之别。 来了正院时天色已晚,不过建平伯可不管什么时辰,进去便开始发难。 不想萧丛云今儿火气也不小,坐在床上立马撅了回去:“呸,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他们的铺子哪里开的起来?要说丢人,最丢人的岂不是你?” “那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铺子,与我有什么相干?这话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可你哪次听进去了?要我说,这铺子之所以能开的起来,还得多谢你呢?” 萧丛云冷笑:“还能扯到我头上?” 她下巴一扬,等着看建平伯能说出什么狗屁东西来。 建平伯嘴贱,故意气她:“可不是么,你以为她开铺子做吃食的牛奶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你之前大出血给的那些水牛?” 萧丛云瞪过去:“少拿我寻开心,那些牛分明是病牛!” “在你手上是病牛,在人家手上可就不一定了,那牛如今养的真好,比你庄子上的黄牛还好么,且产的奶还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今人家做出来的吃食一价难求,整个京城都在夸,可不得多谢夫人么?若没有夫人的病牛,那来八珍阁今日之风光?”建平伯得瑟地说完之后还嫌不够,又故意给萧丛云添堵,“夫人真是好心肠,送了嫁妆又送了几百头牛,真不愧是嫡出公主,要说待他们夫妻好,我只能排第二,夫人才是第一,疼原配之女如亲女,佩服佩服。” “你——”萧丛云扯着床被,作势要跟建平伯撕打起来,却见外头周氏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见了萧丛云,周氏慌道:“不好了夫人,宫里传来了旨意,说圣上要禁您的足!” “什么?”萧丛云难以置信。 “哈哈哈……该!”建平伯吹了吹胡子,笑得好不痛快:“叫你如此嚣张,这下遭报应了吧?” 萧丛云顾不上建平伯,连连追问禁足一事。 周氏支支吾吾,最后才说是因为今儿砸铺子被圣上知道了,所以才叫人过来传话。 建平伯心里那个痛快。 自以为看够了笑话的他嘲讽完两句,忽然觉得不妥,于是立马找了个机会溜走。 刚出院子,便又听到里头传来摔打的声音。 建平伯更加洋洋得意,瞧,他都已经将萧丛云的脾气摸得透透的了,连她什么时候发火都能掐得如此精准。 不过萧丛云纵然胡闹,有句话却说得不错,这铺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今儿已经被郑秋玉含沙射影地嘲笑过一番了,道他治家不严,才会逼得女儿女婿出门自立门户。建平伯平生最要面子,便是萧丛云不闹,其实建平伯也不愿意让着铺子继续开下去的。 一直在外面像什么话,回来住才是正经的? 另一边,周律也知道了苏音今日受的委屈。 不过难得的是,他娘子今儿竟然没吵输,反而彻彻底底地揪住了这对母女俩的痛脚。让她们好一顿生气。 周律毫不犹豫地夸了她一顿,对击垮萧丛云的念头又紧迫了几分。本来他想徐徐图之,但人家都欺负上门了,他还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既然要报复,那就报复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程舅舅没让周律等多久。 又过了十余天,程舅舅口中的芳若终于到了京城。 23、状告(捉虫) 为保险起见,程舅舅直接驾车将芳若给送到了温泉庄子上。这老婆子畏首畏尾,胆小拧巴,程舅舅跟她说了一路也没说通,只能送过来让他们夫妻俩开解。 等芳若进了大院之后,程舅舅才将周律扯到一边:“人我已经给你送到了,你可得盯紧着,千万别给她逃了。” 周律觉得有些奇怪:“难道这位姑姑不愿意指证?”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她还有个儿子,儿子如今才长到八岁,她担心萧丛云报复到她儿子身上,一路上几次三番地想要回去,被我给拦住了。” 程舅舅说话时不免露出了几分鄙薄:“妇道人家就这点胆子了,瞻前顾后也不怕人笑话。这事儿你记在心上,改明儿多开解开解她,免得她胡思乱想临到头来反水,那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周律点了点头:“放心吧,舅舅,我心里有数。” 程舅舅也是知道他是个胸有丘壑的。这段时间他在边上冷眼旁观,见这养马的外甥女婿为人处事很有一手,有时候比他这个痴长二十来岁的人还要更胜一筹。可惜了,这么有手段的人竟然是个赘婿,哪怕入朝当官了,以后肯定也还是有人会拿这件事儿说嘴。天下初定,现在是不大讲究,以后多半也跟前朝一样,为官做宰的规矩越来越多,赘婿的身份终究是硬伤。 程舅舅给了周律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丢下芳若就离开了,他可不想看到那哭哭啼啼的场面。 也确如他所料,芳若一见到苏音,眼眶立马就打湿了,身子也摇摇欲坠。若不是拒霜扶着,人都已经瘫在地上了。 “我的小姐……”芳若颤颤巍巍走到苏音跟前,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却又不敢。 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小姐,真像啊,简直像看到了小姐年轻时候。 还是苏音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脸上,问道:“真的很像母亲吗?” 外祖母他们都说像,但苏音没见过母亲,怀疑外祖母只是移情,不知真假。 芳若红着眼眶连连点头:“像,简直一模一样。夫人怀着您的时候,大夫便说是个姑娘。夫人听完之后高兴坏了,说想生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儿,为此日日烧香拜佛。如今姑娘生得倒是像夫人,可夫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苏音鼻子又一酸。 说起先夫人,勾得芳若伤心不已,情绪激动得再次痛哭起来:“夫人命苦,年纪轻轻就去了,留下的这些老人也都是死的死,亡的亡,只剩我一个老骨头侥幸保住性命。可恨那对狗男女,做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事情,偏还被夫人发现了。夫人怒极才难产,生下姑娘后便撒手人寰,建平伯为了掩人耳目,才将我等赶出了府去。太后跟萧丛云更为恶毒,赶走我们不算,还要赶尽杀绝!这对母女手段实在狠毒,若不是我会凫水,只怕早就尸沉大江,再见不到姑娘的面了。” 说到痛处,芳若掩面悲痛。 苏音眼泪一滚,滑出眼角。她母亲难产果然是因为父亲和萧丛云。既然做了那样的事,他哪儿还有脸轻视自己这么多年?难道他就一点儿也不觉得愧疚吗? 午夜梦醒时,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恨之心吗? “来时我听程家老爷说过,知道姑娘这几年过得艰难。那天杀的狗男女,害死了夫人不够还要来害您!”芳若说得气愤。 这些前程往事芳若原本打算烂到肚子里头,只是今日见到苏音,一时忍不住又翻了出来。越翻,芳若便越觉得萧丛云罄竹难书。 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命,全都因为她命丧黄泉。她当初也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跌入江中,本是必死的局面,可老天有眼竟叫她活了过来。在程舅舅找上她之后,芳若是真打算破釜沉舟把萧丛云拉下马的。但到了京城后,芳若忽然害怕起来了。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个儿子。 眼下,芳若只能保证:“当年的事情,姑娘想知道的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这儿还有一个物证,姑娘若是想要,也只管拿去就是了,不必顾忌我。” 但让她去公堂,芳若实在没这个胆子。当面萧丛云给他们留下的阴影实在太大了,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后头进来的周律听到这句话,心里逐渐有了想法。 虽然这位芳若姑姑胆小,但却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只要明事理、辨是非,那这件事情就还好办。 这日相聚,周律只在旁边观望,并没有插嘴。芳若也是从菡萏口中得知他就是大姑娘的夫君。因菡萏有意维护他们夫妻脸面,没说周律的身份,芳若见周律生得一表人才,又听说还是朝廷命官,便觉得这种婚事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一晚上,主仆两个相对而坐,不知流了多少泪。 苏音迫切地想从芳若那儿听到母亲所有的事,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个亲人如此无条件地疼爱着自己。哪怕母亲其实已经不在了,可苏音听芳若姑姑说起母亲如何如何,仍会觉得温暖。 待两人说得口干舌燥后,周律才出声只让菡萏送芳若去歇息,却又把拒霜叫住了,对她叮嘱了两句。 拒霜听后,诧异地看了一眼已经快走远的芳若姑姑,半晌才对着周律点了点头。 “姑爷放心,交给我便是。” “去吧。”周律对拒霜这机灵丫鬟还挺相信的。 拒霜雄赳赳气昂昂地下去了。 苏音因为芳若的到来又不得好眠,晚上周律少不得要宽慰她。然而苏音还是没看懂人心,也没有听懂旁人的言下之意,哭过之后便问,明日能不能带着芳若一起去公堂击鼓鸣冤。 周律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道:“再等两日吧,等将所有的事情问清楚再去公堂也不迟。” 苏音转念一想,这么多年的委屈她都受下来了,多等两日也无妨。 萧丛云的罪行需要公之于众,但是八珍阁这间铺子却不能不要。除了周律这个相公,八珍阁是第二个让苏音这般有归属感的地方。 翌日去了后,照例要做生意的,但是因为上次圣上特意吩咐过,所以张三娘他们又格外做了几十份,准备专门送去皇宫等。 中午未到,宫里的人就来取货了。 拒霜不知何时凑到了芳若身边,指着宫里的几个太监道:“瞧,满宫上下都喜欢吃姑娘做的东西,不仅是个宫娘娘,就连圣上也赞不绝口。” 芳若露出欣慰的笑:“姑娘的手艺也随了夫人。” “这可跟咱们姑娘没多大的关系,都是姑爷出息,这点子也是他想出来的。您还不知道吧,圣上对咱们姑爷寄予厚望,宫中的六皇子与姑爷是莫逆之交,姑爷如今的官位就是他弄来的。” 芳若心思一动,他们姑爷还有这样大的本事? 拒霜哼哼了两声:“若没有本事的话,怎可能入朝做官呢?不信您就等着瞧好了,今儿晚些十二皇子还会亲自过来。他同我们姑娘关系要好,日日都来蹭吃蹭喝。不用我说您也该知道十二皇子如何受宠吧,都道皇帝爱幺儿,这话焉能有假?这十二皇子最受宠,六皇子最受器重,且这两位皇子都跟咱们姑爷关系匪浅,要不,萧丛云怎会每每对上咱们都只能自找罪受呢?” 芳若半信半疑,真有这么要好么? 下午过后,铺子里的东西都卖完了姑娘也没打烊,快到傍晚时,铺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圆滚滚胖乎乎又神气十足的小孩儿,身后还跟着一群内侍。 芳若便知道,这位定是拒霜口中的十二皇子了。 一时又见十二皇子熟稔地围在她们姑娘身边,便是什么也不说都能看得出感情甚好。 偏拒霜这会儿又在芳若耳边说十二皇子有多么看重周律夫妻二人,稀里糊涂的芳若,便真信了周律与六皇子是莫逆之交,她们姑娘跟十二皇子情同母子了。 原来不是一家人,感情也能好到这个份儿上。 那若他们跟萧丛云对上,是不是也不算什么了?毕竟他们宫里有人。 一整日,因有拒霜在身边时不时地念叨,芳若甚至产生了一种萧丛云即便身为公主也不必畏惧的错觉。 周律让拒霜洗脑洗了两日,两日间,周律既没有限制芳若的出行,也没有制止她打听建平伯府的事儿,甚至还主动将萧丛云被禁足一事归结到自己身上。 周律知道,萧丛云被禁足乃是因为圣上圣明,但芳若不知道,芳若在周律跟拒霜的影响下,甚至觉得圣上器重周律已经器重到削了亲妹妹的食邑封号且禁足的程度了。 这得有多受宠啊? 略等了两日,周律眼瞧着芳若已经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了,这才趁着苏音不在的时候,挑明了来意。 芳若这段时间过的提心吊胆,她早知道会有这一遭,但等到周律真让她出面状告萧丛云与建平伯时,芳若还是下意识地萌生退意。 她得为自己儿子考虑。 万一萧丛云报复到她儿子身上呢? 只是周律压根不让她退。 芳若出头,虽不是唯一的选择,确实最好的选择,周律直接质问:“姑姑父母双亲也折在萧丛云手中,不是么?” 芳若警惕道头:“你怎么知道?” 周律扯了扯嘴角:“跟舅舅打听的,他说当时你们一家人都跟着岳母嫁到京城来。这段时间未曾听您提起过父母,想必早已遭了毒手。” 芳若被他一说,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心里又滋生起浓浓的恨意。 她的父母不仅没了,还是在她眼前被人害的。 周律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姑还是往前看得好。只要萧丛云一倒,咱们的日子便都好过了。” “你说的简单,她是当朝公主,怎么能说倒就倒?太后难道还会不护着她?” “姑姑当知道,我身后站着的可是两位皇子。”周律神态自若,说得笃定。 芳若一怔,想起这两日的所见所闻,一时也没好反驳。 毕竟她觉得这事儿都是真的。 周律循循善诱:“有两位皇子助阵,必定不会叫咱们死得不明不白。况且如今萧丛云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连封号跟食邑都没了,还算个什么公主?姑姑眼下告她,不仅是为主报仇的忠义之举,更是为父母报仇的孝心之举,道义都在咱们这边,岂能不赢?难道姑姑就不想为岳母、为父母报仇雪恨?” 芳若面色充血,呼吸紧促了许多。 怎么不想,她做梦都想着报仇! 周律又给了最后一击:“便是萧丛云动不了,咱们也不输,只要我还在朝中一日,便能保您母子二人安然无恙,更会许您儿子一份前程。 如今太子未立,圣上偏向六皇子与十二皇子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来日,六皇子未尝没有位登大宝的可能,您不为自己争一争,总要为儿子争一争吧?” 芳若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周律:“此话当真?” 周律淡淡一笑:“自然当真,若您不信,咱们可以写一份契书。” “……我信。”芳若开口道。 她信周律有这个本事。 翌日,京兆府公堂外忽然有人击鼓鸣冤。京兆尹派人去查,小吏兴致冲冲地去,却吓得屁滚尿流地回来。 “大人,不好了,外头有人要申冤!” 京兆尹段春实悠哉悠哉地喝了一杯茶:“告的谁啊?” 小吏暗暗抬头,道:“太后娘娘的亲女,原来平阳公主,如今的建平伯夫人。” “咳——咳咳咳!”倒霉催的段春实几口浓茶呛住了嗓子眼,发出震耳欲聋的咳嗽声,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闭眼过去。 老天爷啊,他才刚当上京兆尹三天,为何就让他碰到这么棘手的案子? 24、审问(捉虫) 半晌,段春实埋怨了一句:“旁人知道她告的是谁吗?” “如今还不知道,小的是将她偷偷拉到一边问的。不过现在外头围了不少人,便是眼下不知道,待会儿也是会知道的。” 段春实咕哝:“她伸冤击什么堂鼓,直接递诉状不就好了?” 那鼓是他们下衙时击的。 小吏道:“兴许是那刁妇故意想要惹人注目。” 段春实连连叹了两句倒霉,这是想让多少人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次事情必不能善了了,不能接还不行,若是不接,旁人只会笑话他们京兆府无能,届时京兆府如何立威? 可若是接了,谁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个疯子?若不是她心狠手辣,圣上又怎会几次三番降旨斥责?这人虽然没有从前风光了,但说到底还是皇家的公主,若是可能,段春实真不想跟她对上。一旦对上,怎么着都会惹一身骚。 以卵击石,亏的是他啊,段春实进退维谷。 小吏见他们家大人捂着脑袋接连哀声,灵机一动,道:“大人,若不然,我把那刁妇撵出去?” 他觉得自己聪明坏了。 “撵个屁!”段春实一巴掌叩在他脑门上,“动动你那蠢脑子行不行?外头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还把人家撵出去,你的脸还要不要了?这是京兆府,不是菜市口!” 小吏被打得两眼一懵。 段春实咆哮:“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人带过来,本大人要升堂!” 小吏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面前没了人,段春实才一把放下茶盏,整了整衣裳复又深吸几口气,颤颤巍巍地坐上了大堂。 畏惧是真畏惧,害怕也是真害怕,但心情复杂之余,段春实又有些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雄心壮志,胆大包天地想将这新官上任的头把火烧在皇家身上。 被他骂出去的小吏这会儿嘴里都念念有词:“我这是一片丹心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你好,真是狗咬吕洞宾。” 真接了这案子,他们京兆府哪能有什么安宁日子过?早晚得闹翻了天去。 皇帝的妹妹、太后的亲女儿,那能是什么好惹的吗? 其实如今还没有开始就已经闹上了,天子脚下没什么大灾大难的,百姓都好看热闹。 京兆府已经好几日不曾有热闹可看,所以今儿芳若一来,周边便聚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人。 围在周围的人,不出所料地被芳若一顿击鼓鸣冤的架势震慑住了。 芳若扫了一眼周遭,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既紧张又激动。他们姑爷说得真对,这鼓,就应该给申冤的人敲的。 敲得越响,冤屈越大! 敲了这么久,也招够了人了。见达到了目的,等小吏一来,芳若立马丢了鼓槌,二话不说进了公堂。 踏进去后,芳若牢记姑爷的交代,还没等京兆尹问罪,便先一步哭得痛不欲生:“大人,民妇有冤,恳请大人为民妇申冤!” 周遭都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心想是有多大的冤,公堂之上还哭成这样。 不过也因为如此,让守在门外看热闹的便更加兴奋了,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里头挤。 “挤什么,让本少爷瞧瞧。”人群中忽然被硬撑出了一个空地儿。 几个小厮用身体将这块地方同周围隔开,供他们家少爷看热闹。 周边的人敢怒不敢言,悄声问道:“这谁呀?” “你不知道?姜家的唯一的公子,谁惹得起?” 大少爷本尊摇着扇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堂下,心里对这处视野满意极了。他姜彦舟姜大少爷生来尊贵,便是看热闹也该看得最清楚。 不仅是外头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就连堂上的官差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毕竟这人瞧着就不简单,左脸似乎写着“王孙公子”,右脸似乎写了“嚣张跋扈”,怎么看都不好惹。 段春实见外头吵吵嚷嚷不像话,心头郁闷。 他也知道这次的事情不宜接手,见芳若还作死地嚎哭,段春实也懒得给什么好脸色,“啪”地一下敲响了惊堂木。 底下官差立马呵道:“大胆刁妇,还不速速递上诉状。” 芳若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她从来也不是个胆大的,但是为了儿子的前程,芳若不得不咬牙撑下去。 想起临行前姑爷的交代,芳若便有了底气,他们姑爷跟六皇子十二皇子交好,在圣上面前也颇有体面,京兆尹必不敢得罪他的。 芳若鼓足勇气上前递出诉状。 段春实起初看得漫不经心,结果看着看着,竟被这诉状给看迷了心窍。 这诉状写得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将程芳若先死主子、后死父母,自己惨遭不幸跌入江中又侥幸逃生的故事刻画得淋漓尽致、催人泪下。便是段春实看过之后都不免生出几分真情实感,想要将那建平伯府一对夫妻揪出来痛打一顿了。 段春实回了回神,复又品了品,砸吧了两下道:“诉状是你写的?” 芳若想起姑爷的交代,不可提起姑娘半个字,忙道:“是民妇请的先生着笔。” 段春实摸了摸美髯,心道这案子结束之后他还有命活的话,倒是可以将这位先生请到京兆府做事儿。 如此大才,只写写诉状岂不是可惜了? 芳若递了诉状才开始陈情。怕人听不清楚,她高声自报家门,道自己原是江南程氏的贴身丫鬟,十六年前一家老小遭奸人所害,被逼投江,只有她一人侥幸活下来。 芳若所说,同那诉状上并无分别。 所闻着无一不义愤填膺,就连姜彦舟都正义感十足地咒骂道:“这样恶毒的人就应该乱棍打死!” 说完还问旁边:“这是我总觉得他说的故事有些似曾相识,怎么像是听过的?” 嫡妻尸骨未寒就续娶,怎么听怎么熟悉…… 堂下的芳若越说底气越足,眼瞧着铺垫够了,最后直接彻底撕破了那对狗男女的伪装:“民妇能活下来,乃是因为老天爷眷顾。连老天爷也见不得这二人为非作歹,所以民妇便替天行道,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这二人,一个是身为朝廷命官的建平伯,一个,是赫赫扬扬的当朝公主,萧丛云!” 两边哗然一片。 姜彦舟扇子都摇不动了,呆愣在原地。 芳若对天发誓,赌咒自己所言并无半分虚言,还道:“民妇今日前来,一是为了告建平伯跟萧丛云通.奸生女,活活气死原配夫人程氏。二是为了告萧丛云□□,残忍杀害程氏身边十三名奴仆,其中有二人,便是民妇的父母双亲!” 芳若泪洒公堂。 她终于说出来了!她终于能为父母申冤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旁边立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这算是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轰动事儿了。若查明为实,那皇家的脸面也丢尽了。未婚生子,还谋害原配性命、杀害原配忠仆,怎么听怎么丧尽天良。 怪不得前些日子听说公主给自己继女物色了一个马夫当上门女婿,又听说这夫妻俩去寺庙里头上香的时候还遇到了不测,当时只以为是意外,如今怎么看怎么别有用心。 众人小声讨论:“若是这两个人早有奸情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当年平阳公主非卿不嫁呢,原来早已有夫妻之实,而且还暗结珠胎了。” “那也不对,当时怀孕的话,那孩子哪儿去了?” 可巧了,芳若刚好说起这件事:“当年萧氏诞下一女婴,寄宿在五台山上,我家主子尸骨未寒,她便迫不及待地请旨下嫁。一月后她所宣称的怀孕不过是个幌子,生的孩子也是从别人家抱过来的姑娘,养到了两三岁时就送去了五台山。足足五六年之后,等京城的人都忘了原本的苏家二姑娘什么模样,再将二人的身份给调换了过来。” 还能这样?! 段春实着实是大开眼界了,想不到这中间竟还有如此离奇曲折之事。 萧丛云的确厉害,但还远远不到能只手遮天的地步,段春实几乎在听到这件事情的第一时间就笃定了一件事——圣上插没插手不确定,但太后肯定插手了。 否则萧丛云不会做的这么顺当。 段春实都觉得匪夷所思了,更别说其他人了。他听着外头吵吵闹闹的实在不像样子,主要是打扰自己听芳若讲话,遂再次敲了一下惊堂木,示意该闭嘴的赶紧闭嘴。 等周围静了下来之后,段春实才问:“口说无凭,可有人证物证?” 原以为芳若没做十全准备,不想芳若直接道:“人证物证俱在。” 段春实点点头:“先将人证请上来说话。” 他倒要看看,这位公主还有什么谋略本事。 呆愣外原地的姜彦舟终于有了反应,他咽了咽口水,不知所措。这芳若来势汹汹,不像是空口说胡话的样子。他是该继续留下来看热闹,还是回去通风报信呢? 等证人上来之后,姜彦舟几乎是立马做了决定。 他还是留下来继续看热闹吧。 …… 建平伯府,被禁足之后仍然安静不下来的萧丛云今日终于听到了外头有动静。 传人进来,竟说是京兆府的衙役。 萧丛云没甚兴致地挪了一下身,冷笑着问:“京兆府?本宫跟京兆府可没什么关系,找错人了吧?” 周氏顶下压力道:“没找错,就是您。” 萧丛云回过神,端详了一番周氏的神色,忽然拉长了脸,逼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奴婢刚打听了,说是今日京兆府来来了一个刁民,击鼓鸣冤,告您谋害她的父母双亲,且人证物证俱全,京兆尹段大人这才传您过去当庭对峙。” “传本宫过去?笑话,他区区一个京兆尹也敢管到本宫头上?”萧丛云仗着身份直接拒绝,“带话给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少在本宫这儿滥发淫威,本宫可不吃他那一套。” 没了封号之后,萧丛云比从前还要更看重脸面和尊严,想要让她去理会这些不堪的事,简直是对她的侮辱。 萧丛云没心思去公堂被人笑话,也不觉得京兆府能拿她怎么样。 传话的小吏回去之后,便将萧丛云的态度带到了。 段春实并不意外,甚至听到萧丛云骂他的时候还有点想笑。 自己这个京兆尹是被轻视了,证据确凿、可不经三司会审便能定死罪的京兆尹,在她公主眼里就这么不值得一提? 段春实呵呵一笑,看了芳若一眼:“随我入宫敲登闻鼓吧。” 25、入宫 莫说是芳若了,堂下谁听到这句话不震惊? 那登闻鼓姜彦舟听过,也见过,前朝就有这么个玩意儿,他们大梁开国之后,太.祖皇帝也弄了一个这么登闻鼓放在朝堂前,为的就是使有冤抑或急案者击鼓上闻。但问题是先帝常年在外征伐,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宫,便是有人真的胆大包天去敲鼓,基本上也无人理会的。久而久之,这登闻鼓也就如废铜烂铁一般了,只放在那边意思意思。 段春实这次破天荒地要芳若敲登闻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芳若自然惧怕,眼下圣上就在宫中,敲了登闻鼓极有可能要面圣,她虽然相信姑爷受宠,但万一呢,万一圣上更看重血脉亲情呢? 芳若害怕道:“大人,非得要去吗?民妇乃是奴婢出身,仪礼规矩一概不全,怎么好直接去面圣?” “啰啰嗦嗦计较什么?”段春实一槌定音:“如今公主托大不来,也就只能请圣上主持公道了。至于规矩……你是去告状的,又不是去选秀的,要那么好的规矩干什么?” 段春实说完,自己便从位子上下了,直接走到芳若跟前。 “走吧,时辰也不早了。”他干事,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 早点把这件事情甩给圣上,他也好早点松了这口气。若是圣上直接将萧丛云一贬到底,也算是给了交代了;若圣上有意掩护……不,他们圣上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段春实率先离开,芳若正纠结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后面的官差却已经把她给“请”出去了。 被人押着,芳若不去也得去。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外头那些看热闹的都傻眼了,这马上就得进宫了,那他们是跟着呢还是不跟呢?不跟心里总归是不痛快的,看热闹没看全乎,觉得缺了一块儿;可跟上去的话,最多只能跟半路,到皇城后便就此止步,热闹近在眼前却看不着,那也忒惨了。 众人里头,唯有姜彦舟二话不说就跟上了。 旁人难进宫,可他却是不怕的。作为太后娘娘的侄孙,姜彦舟入宫如喝水吃饭一般简单。他想入宫,宫人一般都会放行的。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兆府,混迹在人群里头打听消息的拒霜头一扭,赶紧回去通风报信。 周律刚从牧场回来,衣裳还没来得及换,便看到拒霜火急火燎地跑来。 她来了不要紧,关键是这气喘吁吁的模样直接给苏音吓住了。芳若去申冤后,苏音被周律拘着不得外出,心中焦急异常。这会儿见拒霜神色匆忙地回头,她最先想到的便是芳若不好了,所以一把抓住拒霜,追问道:“可是姑姑出事儿了?” 拒霜一下失了言语。 苏音急道:“快说啊,是不是出事了?” 早知道就跟她去的,姑姑一把年纪,真打了板子能撑到几时? 拒霜赶忙道:“姑娘别着急,是出了一点事。但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儿。京兆尹段大人见人证物证俱全,本想召萧丛云当堂对质,只是萧丛云不仅不来,还恶语伤人。段大人下不来台,一怒之下,直接领着芳若姑姑去宫外敲登闻鼓了。奴婢走的时候他们便出发了,这会儿只怕都走到宫门处了。” “坏了!”苏音猛地站了起来,愁绪弥漫在心间,“你们说,太后会不会杀人灭口?” 周律将她压在椅子上,让她先冷静冷静:“她能杀个宫人,还能杀得了京兆尹?再说,圣上不是袖手旁观的人。你如今急得火烧眉头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做、坐着等一等,咱们是占理的,这段大人也显而易见的站在咱们这边,形势一片好,何必自乱阵脚?” “真的吗?”苏音是信服她夫君的,有周律安抚她便也渐渐也安静了。 周律等她坐好了之后,才道:“不过待会儿,宫里可能会传们过去对峙。” 包括程舅舅那儿,也会被问及。 周律其实一早跟程舅舅通过气了,倘若圣上不追究芳若突然回京的事,那么一切都不必费心;倘若他追问,那就由周律顶上。周律与程舅舅已经串好供词了,就说是周律发现端倪,写信请程舅舅查明真相。 事实也的确如此了,这件事本来就是他推动的。 周律之所以尽可能地模糊掉苏音,不让她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就是因为她同建平伯的父女关系太难处理了,一个不好,牵连到苏音,那等着她的便是无休止的谩骂。 孝道大行其道的今天,顶着一个“不孝”的名声,这辈子算是一眼望到头了。 周律只希望宫里的太后不要迁怒到苏音身上,当然,若是太后也他牵连到他头上,那就更好了。 周律胡思乱想的时候,段春实早已经两人待进了皇城。 有段春实做保,一行人直接穿过朱雀们,行过三省六部,直接抵达承天门。 一块黑木架着的大红鼓就拜在承天门边上。 后头姜彦舟瞧着,都手痒想去敲一敲。从前他怎么没注意这儿有一张这么大的鼓呢,若是发现的话他焉能忍住不敲?只怕早就被敲烂了。 然而姜彦舟再心动也没能替代苦主。 芳若被送到登闻鼓前,还是段春实亲手递给她的鼓槌。芳若被逼无奈,只能费劲地敲鼓。若是轻了,段春实还会在边上说风凉话,问她是不是没吃饱饭,怎么不用力点儿?是不是想让他来代劳? 芳若:“……” 她只能咬牙发狠地去锤,且她十分怀疑,这人是不是在公报私仇,报她方才在京兆府聚众惹事敲堂鼓之仇。 然后悔也无济于事,芳若也不晓得这鼓是用什么做的,敲起来动静极大,震得人耳膜疼。 没多久,外头的动静连带着今天京兆府惹出来的事都一道传入当今耳中。 一刻钟后,当今跟前的大总管邓公公便甩着拂尘出来了。 见了段春实跟芳若,邓总管并未呵斥,反而好脾气地进他们入宫。 芳若惴惴不安地跟着进了大殿,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前途未卜。 姜彦舟也兴冲冲地跟着,不过还未行两步,便被邓总管拦住了:“圣上有令,只请段大人等,余下闲人不得进宫。” 他还成了闲人了?姜彦舟眼珠子一转,忽然道:“我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那也不行。”邓总管不给面子地拒绝了,“圣上有旨,今日宫门暂闭,无召不得入宫。” 姜彦舟自讨了没趣,想到当今那铁面无情的样子,只得讪讪离开。 离开后,他又回望了一眼,心中头一次生出感慨来。所谓受宠不过是虚的,当今在太后面前都会给他几分脸面,但私底下却并不见得有多待见他。虽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姜彦舟仍旧有些受伤。 纨绔子弟就注定不会受待见吗? 另一头,段春实已经领着芳若跟那产婆踏进了太极殿。 官衙这样的地方,芳若都心里发怵,更别说太极殿了,这可是天家的地盘! 说不好可是要被砍头的。 芳若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看到什么凶神恶煞的场面,但跟着一道跪过之后,迎接芳若的反而是圣上心平气和地询问。 当今跟段春实不同,他若不想发怒,谁也不能窥探到他的情绪。 芳若眼下便被他这一派祥和给糊住了眼睛,当今圣上正值壮年,兴许是常年练武又熟读儒家经义,神色轻松时,眉宇之间有股是有一股正气在的,叫人心生安宁。 芳若以为圣上天性仁慈,渐渐忘了紧张,问什么便说什么。 她仔仔细细捋了一遍夫人难产的经历。 “我家夫人早就怀疑建平伯在外头有情况,但真正确认却是因为寺中有位香客说漏了嘴,非常巧合地被夫人听见。” “夫人去了后山,果真见到建平伯跟公主在林间亲热。”说到这儿,芳若惴惴不安地看过去,发现圣上没有动怒,这才继续往下:“正因为这个,夫人才动了胎气,难产而亡。” 夫人去世后,她们这些伺候的直接被撵出了建平伯府,之后各自遭难。他们一家人提前雇了一条船准备逃回江南,可动身那一日却遇上萧从云身边的周氏跟几个歹人,她父母被砍死,她则背后中了一刀,跌入江畔。 只是打斗间,她奋力扯下周氏身上的一根玉簪。 周氏过来,是为了亲眼看他们断气的,但最后却留下了至关重要的物证。 芳若原本也以为这簪子必不能留住,但谁想她落水之后,手里却死死攥着那根簪子,直到被冲上岸的事故,仍然紧握不放。 眼下芳若高举玉簪:“民妇看这玉簪不是凡物,不知宫中可有人认得?” 邓春来接过芳若呈上来的玉簪时,心中不客气地笑了一声。 周氏完了,必死无疑! 要是寻常的簪子,过去这么多年还真没谁能看出些什么。但这根簪子不同寻常,乃是当年周氏护主有功,先帝赏的。 起初那周氏也是日日在头上戴着,后来不知为何忽然不戴了,对外宣称要收在家中、传给子孙后代,却不想传到了这太极殿。 从前是荣耀,眼下就成了催命符了。 邓春来恭敬地将簪子呈上,不出所料,圣上脸色微微一变。 圣上在极力忍耐,他们圣上的性子很少会忍,一旦开始忍耐,后头怒火也越盛。只怕公主的事不能善了了,邓春来心道。 半晌,当今似乎平复了下来,又温和地问道:“产婆何在?” “民……民妇在。”角落中,有个佝偻着眼,将近五十的老妇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她比芳若还要胆小,芳若今日过来作证是为了报仇,她则完全是利欲熏心才出的头。 眼下心里别提多后悔了。 当今见状,语气又放轻了几分,仔细问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有不记得的也无妨,只要都是真话即可。” 邓春来知道圣上意思,还搬了一个矮凳子给那产婆,安抚她的情绪:“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圣上不会怪罪的。” 产婆抖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的经历:“……民妇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产婆,这周边有妇人生产,都是民妇经手。当年,民妇也不知那是公主殿下,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妇人临盆。见她给的钱足够多,就给她接生了。后面偷听才得知,她不仅未出嫁,还是位公主。 孩子洗三过后,公主为掩人耳目要杀民妇灭口,亏得民妇有心疾,心脏打小就生在右边,这才侥幸换得一条性命。那位公主,右手手心处有三颗小红痣,她女儿右手手心也有三颗一模一样的。” 邓春来看了他们圣上一眼,又赶紧低头。 苏卿她不知道,但公主手上确实有三颗痣,因嫌那痣不好看,从不示人,平日里都用水粉涂上几层,旁人也看不见。 当今听罢,只让太医过来,一番问诊,确定了这产婆的确心脏生在右边,且左边胸口有一处致命的刀伤,若她心脏没有长错位置,当日必死无疑。 当今听闻过后,不见喜怒,只问产婆:“你藏了这么多年,今日怎会突然来此做证?” 产婆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交代了:“建平伯先夫人的兄长找上民妇,说只要民妇前来作证,便赠民妇一处三进大宅,外加良田百亩。民妇是贪财不假,但今日所言句句不虚,还请圣上明鉴。” “哦?程家倒是阔绰。”当今似乎笑了笑,“只是先夫人的兄长早不查,晚不查,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查?” “这……这民妇也不知情,许是他的外甥女让他查的吧,听说他外甥女刚从府中搬离。” 芳若怒视产婆,恨不得撕了她。 产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管如何,先把她摘出去才是正经的。 段春实许久不曾出声,眼下却问:“圣上,可要叫苏音夫妻进殿询问?” “叫吧,程家那位舅舅也一到叫上。” 当今说起这三人的时候还算和蔼,说完之后,眼中渐渐没了笑意。 邓春来离得近,只觉得自己胳膊上的汗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隔了好久才道,他才见圣上右手轻轻叩在龙椅扶手处,似笑非笑地交代一句: “周氏收监,令大理寺卿即刻严审。只要招供,死伤不论。再将萧丛云夫妻二人押到殿中,朕亲自问审。” 26、反目 周律果然等到了宫中来使。 只是这回过来的并不是上次的邓总管,只是个小内侍,口风紧得像个锯嘴葫芦一样,未曾透露分毫宫内消息。 周律试探了两句,见他不说,便闭口不言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事情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担心也没用。 周律能看得开,不代表建平伯能看得开。 建平伯今日早上右眼皮边一直在跳,跳到他心里直发慌,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回来后随口一问陈冬青,见陈冬青面露难色方知不好。 逼问之下,才知道萧丛云今日斥责京兆尹的事。 建平伯真想破开萧丛云的脑子看看,里面塞的是不是稻草。皇家出身的那几个,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就她嚣张跋扈,恨不得作死自己。 作死自己没事,非得带着建平府做什么?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邪霉,才娶了这么个惹事的祖宗来。 建平伯见了萧丛云便劈头盖脸一阵怨怼:“那个段春实是远近闻名的臭脾气,你得罪谁不好非得得罪他?下回你惹事儿别带上建平伯府。你是有太后护着,可以为所欲为,建平伯府可没有这样的后台。真得罪了朝中大臣,保不齐那天也说没就没了。” “阴阳怪气个什么劲?”萧丛云看不上他这患得患失的模样,“我既然敢骂他,就不怕他找上门。” 话音才落,邓春来便带着人找上门了。 周氏正要通报,还没张口便被人从背后捂住嘴,直接拖了下去。 周氏一直在拼命挣扎,想叫出声让萧丛云听见。她平常在府里嚣张惯了,但也不过就是狐假虎威,哪里有什么真本事?真遇到了硬茬子,再反抗都是无用功,依旧在大白天儿被人不声不响地拖下去了。 自始至终,那对正在争执的夫妻俩都未曾注意到一星半点儿。 还是邓春来主动前去,才让这对夫妻止住口角。 邓春来知道跟萧丛云解释太多没用,所以他便懒得解释了,让宫人直接客气地将这对夫妻俩“请”出了院子。 萧丛云的呵斥声有些大。听到动静的苏卿匆匆赶来,只看到双亲在众人簇拥下准备上马车。 “爹,娘!”苏卿立即上前,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说完看了一眼邓春来,由这位亲自领进宫,能会是什么好事么?可母亲这段时间一直禁足在家,未曾对外有什么联系,难道禁足在家也错了? 萧丛云给邓春来递了一个眼神,示意自己有两句话有交代。 邓春来没有阻止。 萧丛云却是避着人,将苏卿拉到一边交代了两句,乘人不备,又悄悄递了一个东西给她。 苏卿不安地听完之后,正要问,萧丛云却说:“放心吧,没事儿的。” 萧丛云交代完了之后继续上了马车,同她坐在一块儿的还有建平伯。 建平伯头一次被如此“礼遇”,心中更觉不安。一整日的忧心焦虑在此刻到达了顶峰。两人在府中拌嘴,被困在那车上的时候也是分毫不让。 建平伯对皇宫有种天然的畏惧,这份畏惧来源于当今对他的不喜。朝中老世家大族跟新崛起的新贵一直势不两立水火不容,建平伯便是出身世家,与他是死对头的郑秋生则算是新贵。原本,当今打算在世家中找个合适的人杀鸡儆猴,建平伯就是那个合适的“鸡”,只可惜后来萧丛云从中作梗,硬要下嫁,叫当今的算盘打了水漂。也因此,当今对建平伯打从心底里厌恶,每次看他都像是看什么死物一样。 建平伯对害他进宫直面皇帝的罪魁祸首恶意满满:“下次做恶能不能先掂量几分,建平伯府被你害的还不够惨吗?” 萧丛云哪能容忍,立马反击:“你还有脸来骂我,你的尾巴难道扫干净了?” 建平伯恼羞成怒:“我几时不干不净过?” “别叫我说的太直白,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邓春来在外面听着直摇头。既然成了夫妻也不安生,当时为何要搅和在一起呢?还白白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建平伯府本来离皇宫就近,但这一路上邓春来并不着急,反而留足了时间等周氏那边先审。估摸着差不多了,才领着人进了太极殿。 巧的是,建平伯夫妇在门口正好跟苏音三人碰上了。 萧丛云冷哼一声,目不斜视地穿过两人:“什么下贱的人都配进宫?皇兄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建平伯并不言语,只凝视着苏音,像是头一次认识她一般。 周律往前一步,挡在建平伯面前,客气道:“父亲,圣上等着呢。” 建平伯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自己这个女婿,不做多问,也进去了。 里头萧丛云已经跟当今“寒暄”上了。萧丛云虽然接二连三地被罚,但她自以为跟皇兄的情谊依旧不变,每每碰见,仍像从前一般谈笑风生,说些家长里短。 只可惜,今日份圣上并不愿意陪她演这出兄友妹恭的大戏,直接打断了萧丛云滔滔不绝地话,指着殿中的芳若跟产婆。 “你不认得她们?” 萧丛云轻蔑一瞥,上上下下扫过她们的衣着妆发,而后道:“未曾见过,皇兄怎么什么人都往这宫里请?” 芳若对萧丛云恨之入骨,萧丛云一露面,芳若的目光便全都放在她一人身上。 就是这个毒妇,下令杀了他们所有人。 产婆缩了缩身子,极力想要藏好自己这身破烂衣裳。 不想圣上却压根没打算让她藏,而是直接道:“你不认识她们,她们可认得你。” 建平伯不明所以地站在萧丛云身边,目光却一直落在芳若身上,总觉得可疑的眼熟。 萧丛云却仍旧不屑:“认识我的人不计其数,皇妹还要每个都知道?” 当今指着芳若二人:“只是这二人你不知道怕是不行。她们俩,一个建平伯夫人程氏跟前的大丫鬟,因目睹了你跟建平伯幽会,先是被建平伯赶出了府去,后又被你□□,痛失双亲;另一个,是替苏卿接生的产婆。当年也差点在你手上没了命,好在她福大命大,终究还是活过来了。” 萧丛云面色忽然一变。 建平伯更是连鼻尖都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双唇紧闭,脑中一片空白,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那片他们自以为严实的遮羞布,一朝被人揭开了,二人都又惊又怕。这么多年,两个人已经将这件事情深埋在心底,准备死后带进地下。谁知天不遂人愿,偏偏今日却被重提。 建平伯害怕得手脚发麻,他僵硬的转过身,看重苏音。 却发现女儿望着他的时候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孺慕,有的只是冰冷和恨意。建平伯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他知道今日自己算是完了。 可萧丛云却不愿认命:“都是无稽之谈,我何曾做过这些?这两个贱民的话也能信,没准是收了谁的钱,故意来诬陷我。” “诬陷?”芳若眼中似有怒火在烧,“公主指的诬陷是什么?在寺庙中与建平伯幽会,被我们夫人撞见是诬陷?未婚生女是诬陷?让你的奴仆周氏亲眼盯着我们断气是诬陷?一共十三条性命全都葬送在公主手中!他们也是人,是爹生娘养的人,公主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怕它们变成厉鬼找你索命?” “胡说八道!”萧丛云面色铁青,尤不承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宫从未做过。” 邓春来拿出玉簪:“公主可记得这个?” 众人循声望去,萧丛云看到那玉簪的刹那,呼吸都紧促了许多。 半晌,她张口,艰难地解释,“一个玉簪,证明不了什么,兴许只是这贱妇偷的。” 芳若怒火中烧:“倘若是我偷的,便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民妇敢发誓,公主敢吗?” 芳若直接逼近几步。 萧丛云终于慌了,惊叫一声:“你做什么?” 芳若握着她的手:“公主敢发誓吗?发誓您没有设计陷害夫人难产而亡,也没有偷.情生子,更没有害人性命,否则便不得好死,您敢吗?” 萧丛云吓得一把挥开了她:“来人,还不将这疯婆子拖下去!” 她说完,殿中没有一个人有动静。 萧丛云慌张地回看自己皇兄,只见皇兄坐在那儿,不为所动。唯独看向她时,眼神极冷,像是看着一团烂泥,或是一只臭虫,那么高高在上,那么厌烦不耐。 萧丛云最受不了她皇兄这样的态度:“皇兄不信我?” “朕该信你么?”当今恨不得她当初就死在那场变乱中,当初死也是死得干干净净,总比现在残害了这么多无辜性命要强。他平生最痛恨滥杀无辜的,更恨那滥杀无辜的跟皇家扯上关系、玷污皇家名声,偏偏萧丛云两者都占了:“你既然不死心,那朕就让你死得明白,将周氏的供词呈上来。” 萧丛云身子仿佛被定住一般,动弹不得。 周氏?周氏不是在府里么,怎么会…… 出乎建平伯夫妻俩的预料,周氏不仅不在府中,还不知何时已经招供了。 邓春来将这份摁了手印的供词拿到建平伯夫妇二人跟前。周氏不过是个担不得事的妇孺,严刑之下,不出片刻就全招了。 她的供词,看得邓春来都心惊胆战。 他原先只知道萧丛云跋扈,不曾想竟然心狠手辣到这个份上。周氏作为她的刽子手,手上染过的人命已经有三十余人了。 这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是一个家家破人亡。 当今也是看过了供词,他对萧丛云已经彻底失望了。自己这个妹妹是不中用了,但建平伯这个妹夫也不见得干净。 当今问他:“公主所杀之人,你可知情?” 建平伯心乱如麻,只想替自己开脱:“回圣上,微臣不曾知晓。这都是公主做的,与建平伯府无关。” “苏怀仁!”萧丛云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怎么敢?” 话都已经放出来了,建平伯绝不会收回去,这几桩事情都是萧丛云一人所为,建平伯也的确不知情,他还觉得自己无辜呢:“你做的是哪一件知会过我?但凡我知道,也不会让你做恶多年。我只恨当年没有多替德音母子想想,竟与你这样的人成了亲。” 苏音听到母亲小名,看着眼前夫妻反目,只觉得可笑。 萧丛云原本就疯,听到建平伯如此绝情的话更是彻底没有了理智,冲上去就要打他,嘴里骂着: “你当初背着你妻子与我幽会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如今悔恨,岂不可笑?只恨本宫瞎了眼看错了人,竟找了你这么一个没担当的废物!你还配做丈夫,配做阿卿的父亲吗?” “你既然后悔,怎么不陪着你原配一起去死?” “你如今就可以去死了!” 吵闹间,建平伯脸上已经见红,口中直骂“泼妇”云云。 周律看着,圣上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 得了,建平伯夫妇算是彻底凉了。太后也保不住他们。 果然,下一刻圣上终于勃然大怒:“够了!” 不是要打吗?那就一次打个够吧,圣上直接呵斥:“来人,让他们二人拖去前殿,各打一百大板!” 邓春来懵了。 一百板?真打下去,人还在吗? 不料圣上这回却狠心:“打!便是打死了,就算替这些无辜惨死的百姓报仇了。” 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更遑论一个公主。他是一国之君,更应该赏罚严明,不可因亲情徇私枉法。 建平伯府,被困在府中的苏卿眼见天色不早双亲还没回家,握紧了手中的信物,思索着该不该去搬救兵…… 第27章 重罚(一更) 未经多久,殿外还在高声咒骂建平伯的萧丛云又转了口。她不骂建平伯了,改骂当今。 被拖出大殿时,萧丛云都没觉得当今会真打她。他们是亲兄妹,先皇去世时知道皇兄对她不大喜欢,还还特意交代皇兄好好照顾她。这么多年,便是她做再多的错事,皇兄也碍于往日的兄妹情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日不过是多杀了几个人,还都是些陈年旧事,皇兄竟想要打死了她?! 萧丛云心中不服,嘴里便越发没个计较了,不管不顾地叫骂道: “皇兄,你不是人!当年先帝临终前的教诲,只怕你都忘了吧?” “当年你与先帝出征打天下,是谁替你照看一家老小,又是谁替你护住你的妻妾?” “若不是我出头,你哪能有今天?堂堂一国之君,怎能如此忘恩负义?连亲妹妹都能下手?” 萧丛云说一句便被打一板,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的骂完。建平伯实在是佩服她,自己被打的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竟然还有力气在这歪缠?她这是嫌弃圣上的怒气还不够大,还是嫌板子不够重?就真的不怕自己会被打死? 十棍子下去,萧丛云依旧能骂。 一十棍子下去,已然骂不出声了。 等到打了三十棍子,夫妻俩两个人都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且后背都已经被打烂了,执刑的板子上都沾上了厚厚的一层血迹。 行刑的人都知道,若是再打几棍子,只怕人就没了。这宫里头的刑罚,其实别有讲究,能不能打死人全看主子心意。若是主子铁了心想要人一命呜呼,他们打板子的也会不留余力。眼下便是这样,圣上方才交代了要重重地打,一百板子,打死为止。 内侍不敢不从,但心里也发怵,且萧丛云越虚弱,他们心里也越来越发怵。这可是一国公主,跟当今圣上一奶同胞,若真的打死了,来日追究起来他们岂不是都要被问罪? 忐忑归忐忑,手底下的板子却一下没少。 打板子的内侍哆哆嗦嗦,却也使出全力。 萧丛云意识逐渐迷糊,已经疼到失去知觉了。分明是快要入夏的天气,她却仿佛身置数九寒冬,寒气从脚底板蔓延到全身,连带着她身上的生气儿都被这股寒气冲走了。 眼皮沉重,萧丛云渐渐阖上了眼睛,也没有了意识。 沉睡过去的前一刻,她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喊“住手”。 感受到板子没有落到自己身上,萧丛云扯了扯嘴角,安心地昏了过去。 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那贱人的女儿再有本事又能如何,便是人证物证俱全又能如何,哪怕她犯的错公之于众,仍旧有人护着她。那贱人当初可没有人护着,死了之后娘家人都不敢替她出头。比起窝窝囊囊的程德音,萧丛云觉得自己过得实在肆意…… 今日之后,她依旧会是公主。 萧丛云是放心了,可把匆忙赶过来的姜太后跟苏卿给吓傻了。一地的血刺得姜太后心里发怵,她生怕女儿被打死了,连忙让太医过来诊治。 太医院的方太医就是跟着太后一块儿来的,见壮心道不好,赶紧叫人将这夫妻一人抬进去了。 但这板子实在打得太厉害,且夫妻一人失血过多,尤其是萧丛云,只怕五脏六腑都被打坏了。方太医只能将丑话说在前头: “这板子打的结实,便是救回来回来了也会落下病根,日后怕是会缠绵于病榻。” 姜太后急得落泪。 苏卿也心中不安,只是眼下唯有她立起来,才能将这局面料理好,苏卿忙对着方太医行了礼:“烦请大人尽力施救,只要能保住双亲性命,一切都好说。” “对,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保住公主性命。”姜太后随后道。 至于疾病缠身,那都是后话。宫里有太医,更有良药,锦衣玉食、天材地宝地喂着养着,早晚有一日能把身子养好。她堂堂一国太后,难道连自己的女儿都留不住吗? 将女儿送去诊治,太后也想时刻守在她身边,然而她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问罪当今! 姜太后带着外孙女,气势汹汹地闯进太极殿跟当今问罪。 今日当今敢对萧丛云出手,实在是触及了太后的底线。她也不管这里头有没有外臣,会不会伤及当今颜面,进去之后,不由分说便质问道: “你这是想打死你亲妹妹不成?” 当今似乎并不意外看到太后跟苏卿。他才吩咐过,让宫人拦着太后不让她知道这边的事情。可宫中人多嘴杂,当今问不能保证能一直瞒着,况且建平伯府还有个苏卿。 对于这个外甥女,当今一直不大喜欢。 她比她母亲聪明,却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这会将聪明放到一些不知所谓的小事上,难有什么长进。不过当今问也不得承认,自己这个外甥女很懂得审时度势,也有些急智。她是如何求到太后跟前,走的什么路子,当今问懒得琢磨。 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的权威被挑衅。 对苏卿,当今可以不用理会,但太后不信,当今还是想跟她讲一讲道理的:“萧丛云滥杀成性,作恶多端,国法已经容不下她了。本朝向来杀人偿命,按律应当处斩,朕顾念她身为公主,不好秋后问斩,只能给她赐个体面的死法。” 太后气的浑身发抖,瞧瞧,瞧瞧这是人说的话吗?体面的死法,把人活活打死是体面的死法吗? “她便是有再多的错,也是你的亲妹妹!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她,从小就便觉得她性子不好,可你在世上也就只有她这么一个亲姊妹了,古人且有云:虽有小忿,不废懿亲。你与他一母同胞,为何就不能网开一面,放她一马?” “放她一马?”当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朕放了她,谁能放了那些惨死在她手下的冤魂?母后,她跟周氏合谋算计的人命便有三十余人啊。三十余人,其中没有一个是作奸犯科的,只是与她不睦,她便要杀人灭口。歹毒到这个份上,朕还要怎么顾念骨肉亲情,还要如何放她一马? 朕一想起她做的恶,便头皮发麻,跟这样的一个人同处一室,朕只觉得害怕。是个人都有人性,怎的她偏偏没有?朕给过她体面,是她自己弃之如履,怨不得旁人!今日打杀她,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替天行道。皇家造的孽,就由皇家来了结。” 太后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她知道女儿手底下有几条人命官司,其中有些还借着她的名义行事的,太后知道之后只能认命的给女儿扫尾,但她没想到,死在女儿手下的竟有这么多人。 太后干巴巴地道:“虽是如此,也不是不能将功折罪……” 当今听来可笑:“如何折罪?是能让苏氏的母亲起死回生,还是能让程芳若的父母还阳人世?” 太后木纳地看了看苏音。 那姑娘并不愿意抬头看她一眼,见她望过去,只是冷冷地避开视线。 太后转过头看了看程芳若跟那产婆。 产婆依旧畏畏缩缩,程芳若却不卑不亢,静静地回望太后。萧丛云为什么能如此作恶多端,那都是太后递的刀子。芳若始终觉得,父母的死太后也脱不了罪责。 那女儿是她纵出来的,她也是刽子手。 太后被她看得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了反问的语气。 苏卿暗暗着急,正想着提醒太后,却被当今警告了一眼,只能收敛。 当今知道太后并不会因为女儿泯灭了良知,心下稍安。又道:“母后还不知道吧,当年那个被她生下来掩人耳目的小姑娘,也没了。” 太后攥紧手心,错愕不已:“怎会?” “那个小姑娘,太后也抱过吧?萧丛云身边的周氏道,那小姑娘自从进了建平伯府便没吃过一顿饱饭,她为了陷害苏家大姑娘不详,狠心虐待了一个小孩儿足足三年,将那姑娘养的瘦骨嶙峋。小姑娘被送去五台山之后,人便没了。是萧丛云动的手,依旧是为了掩人耳目。 一个小姑娘,连同她的母女兄弟,一家六口,全部葬送在萧丛云主仆手中。” 太后捂着胸口,不能接受女儿的恶毒。 那孩子她也养了那么久,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吗?便是她,听那小姑娘喊了一句“外祖母”也都软了心肠,她怎么能如此狠毒呢? 当今道:“其余罪孽,朕也不一一说了,母后说是不信回头可以亲自审问一下周氏。至于苏氏、程芳若等,她们只是苦主之一,母后也不要怪罪她们,若不是她们,萧丛云还不知要继续犯下多大的罪孽。因果报应,避无可避,她做的孽越多往后的报应也越大,还不如现在就做个了结,免去她日后受罪。” 这是不会放过母亲了? 苏卿再忍不住,跪下道:“舅舅,母亲纵然有罪,纵然死有余辜,可她也不是天性如此,若非从前为护一家妇孺,何至于变得如此心狠?” 当年先皇跟皇上打天下,只剩几个老弱妇孺苦守老家。若没有她母亲的“狠毒”,只怕萧家早就没了。 太后听此,又怜惜上了女儿,于是又跟着求情道:“阿卿说得不错,她变成如今这样多少也归咎于当年那些事的影响。皇帝你能不能看她当年护家有功的份上,饶她不死?” 苏音正想出来反驳,忽被周律按住。 周律朝她微微摇头,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公事谈完,如今这便成了皇家的私事,不能掺和。 苏音只能极力忍耐。 上首的当今也在忍耐,他想赐死是想给萧丛云体面,既然这对祖孙不想要这份体面,甚至拿以前的事情逼迫,那他只能收回这份体面了。惩罚一个人,并不是只有让他们死这么简单。 当今顺势应了下来,道:“萧丛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可以不赐死,只是从今往后便没有萧丛云这个人,朕会对外宣称她突患恶疾,不治身亡。往后萧氏与皇家再无半分联系,萧氏削发为尼,发往长宁峰平顶庵,终身苦修不得出,以偿还她犯下的杀孽。” 苏卿并不知平顶庵是什么地方,但是看当今的脸色也知道,这惩罚定是极重的。 就连太后也于心不忍:“会不会太重了,她被打了三十多板,已经奄奄一息便是救回来也会缠绵病榻,如何还能苦修?” 当今没有什么良心地说:“那就流放三千里。” 太后噎了一下,看了看视她入仇人的芳若等人,想了想无辜惨死的孩子,到底没有再开口求情,只说:“罢了,平顶庵就平顶庵吧。” 苏卿揪住了心。 然而当今并不想再讨此事了,定下惩罚之后便让众人各自归家。苏卿想要求情,也知道不能太过放肆、惹得当今跟太后不喜。她已经失去了母亲,绝不能再惹怒了当今跟皇后。 对当今跟太后,苏卿不敢多言,但是出门碰上苏音之后,苏卿一直以来的伪装终于装不住了。 她拦在苏音跟前,低声质问:“姐姐,这下你满意了?” 苏音定定地瞧着,并不接话。 这声姐姐,她当不起。 苏卿恶意满满地看了看边上与段春实说话周律,忽然又道:“等着看吧好姐姐,你夫君的官位算是到头了。” 第28章 守孝(二更) 话音才落,苏音立刻抬起头,直视苏卿,目光如剑锋一般锐利:“你什么意思?” 苏音是是窝囊,可一旦跟周律扯上关系,苏音便会警惕三分。 苏卿含着笑,像是戏弄,又像是嘲讽:“我母亲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唯一的亲女儿。今日你们夫妻将太后的亲女儿置于险境,你觉得太后会没有动作吗?周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放马官。太后若要动他都不用亲自出手,跟底下人吩咐几声就足够他一辈子翻不了身。” 看着苏音神色慌乱,苏卿便觉得痛快。她一天的担惊受怕,在看到苏音自乱阵脚之后忽然好受了许多: “还有你,你以为自己逃得过吗?方才在殿中可没听过你替父亲求一句情,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抛下不问生死,你说若是被外人知道,会怎么议论?” “这做官的都在乎名声,等你没了名声,你觉得周律还会多看你一眼?” 苏卿说完,好整以暇地等着看苏音惊吓过度,无地自容的蠢样。 只是苏音的反应却格外出人意料,她前头慌乱,却在听到这句之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苏卿反问:“你笑什么?” “你若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还得道一声谢。” 一旦闹大,他们夫妻是名声不再了,苏卿也别想干净。况且,苏音又足够的自信,“我跟你不同,我便是一无所有夫君也不会离我而去。” 恰在此时,周律也刚好跟段春实说完。 今日之事能成,实在段春实功劳最大。同在官场,周律自然要过去说两句好话谢谢人家。结果刚一谢完,就看到苏卿不怀好意地站在他娘子跟前。 周律对苏卿根本没什么好印象,见状立马上前将他娘子拉了过来,跟苏卿也没什么好说的,连头都没点就离开了。 临走时还不忘交代苏音:“别这么傻乎乎的,当心被毒蛇咬到。” 周律才不信苏卿是无辜的。 如果说萧丛云是明面上的猛虎,那苏卿就是那条暗地里的毒蛇。起初周律也没想明白这一点,后来越看苏卿越觉得诡异,这人总是在恰到好处时轻易地激怒萧丛云做些事情,又能在萧丛云盛怒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安抚好她。 这样的本事,怎能不让人生畏?若让这样的人跟他娘子在一块,什么时候他娘子被害了只怕他都不会知道。 苏卿看着这对亲密无间的夫妻俩,讥笑一声,好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她的父母名声扫地,生死不知,这对夫妻却能理直气壮地对她口出恶言,如今还能大摇大摆地出宫,怎叫人不恨呢? 等着吧,她绝不会放过这夫妻俩! 出了宫,周律直接将芳若接回温泉庄子。至于那个产婆,程舅舅今日看到了建平伯的笑话,心里痛快,给钱给得也爽快,当场就结清了。 产婆只图钱不图别的,拿到钱之后就跟周律他们分道扬镳了。 程舅舅客气了两句,还说有缘再见。 产婆干笑一声,见?有什么好见的,今日见这一面就差点没把她给吓死,往后若无意外,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她甚至都想拿着这良田宅子卖了,换了钱去别的地讨生活,谁知道建平伯府跟太后会不会报复她呢? 产婆离开后,程舅舅也准备启程回江南了。 他留在这儿本来就是为了看建平伯颜面扫地的,如今看也看了,建平伯今日被打的样子也已经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圣上是记仇的,绝不会放过建平伯,这就够了,他已经替程家出了口恶气! 程舅舅对京城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再者,他跟外甥女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对周律更有一份忌惮,并不愿在此久留。 周律也没多留他,听说他明日启程,便叮嘱菡萏备好土仪,好送去给江南的亲眷。 程舅舅在庄子上用过晚饭,酒过三巡,不忘告诫周律: “萧丛云是不中用了,建平伯眼瞧着也废了,但还有太后跟苏卿,这俩人难保不会给你使绊子,你自己多加小心,千万不能着了他们的道。至于圣上,今日看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萧丛云毕竟是他亲妹妹,打断骨头都还连着筋呢,有今日这一出,往后你面圣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最怕的是,往后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了。 周律道:“圣上不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 “不是?那他今日为何非要招你我进宫?不过是为了敲打咱们,觉得咱们别有用心,有损皇家威仪么,还能是为了什么?” 周律其实也想过这个可能,但后来又否定了。 毕竟从他观察这么久来看,圣上绝对算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今日圣上让他们夫妻一人入宫,更多的可能是因为他们是苦主之一,让他们前去,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当然,兴许也是为了堵太后的口。 只有程舅舅将此事想成了阴谋论,思索着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周律却比他想的开:“便是介意也是一时的,小婿虽没有大本事,可在小道上面颇有心得,日后未必不能让圣上刮目相待。” “你有这份心才是最好的,只可惜……”程舅舅并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 只可惜那是天子,天子的性情,谁琢磨得准呢? 再有便是苏怀仁了。 程舅舅提醒:“今日圣上只惩治了萧丛云,却没有对建平伯提过只言片语,怕是不会杀了他。他是你们一人的父亲,这回结下了仇,往后还不知要如何折磨你们。” 周律也在思索这件事,他倒不是害怕建平伯,只是奇怪为何圣上不下旨惩处,总至于是太后突然搅局让圣上忘记了这件事情吧。 既然不是忘了,那么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圣上并未想好要如何处置建平伯。 当今却的确没想好。 他今日让人打那么多的板子,其火气主要是冲着萧丛云发的,杀人的是她,害人的也是她,作恶多端的也是她。建平伯纵然有一个失察之罪,却罪不至死,况且他的手也未曾占过血。就算一定要让他死,御前失仪的借口又不够,偷.情一事又不好对外人道。 若今日能打死便再不愁了,可惜那天时地利的一百大板只打了三十多下便停住,往后若是再想找个由头发作,那也不大可能。 理性上,当今知道此事与建平伯没有多大的干系。可是情感上,又觉得势必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建平伯是世家,夺了他的爵位势必会引起世家大族的反扑,当今一直在寻求一个平衡,可以新贵尚未强大,不足以世家抗衡。这节骨眼上,对建平伯的处置轻不得,重不得。 长乐宫中,留下来的苏卿事无巨细地照顾完父母双亲,得知父亲身子好,可以尽快熬过痊愈后,苏卿便开始着急建平伯府的爵位了。 平心而论,苏卿便是有些怨她父亲,却也没想着让他落于险境。母亲已经没指望了,若是父亲建平伯的头衔都不保,那她的身份势必会一降再降。 苏卿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她在太后那儿旁敲侧击,弄巧卖乖,只为了让太后帮父亲求一求情。 太后其实也怜惜外孙女,知道她如今处境艰难,于是主动与当今提及,若是建平伯真的无辜能不能先放过他,免得让他遭受外界非议。女儿没了,外孙女不能再折一个父亲。 当今只说:“若他真的是无辜的,朕自然会放了他。” 太后听此,便不好多说了。为了女儿的事,已经伤了他们母子之间的情分,太后也知道过犹不及,再说,那所剩无几的情分就更淡了。 皇上并不是个食言的,再查了建平伯一日,发现这人虽然人品有些问题,但并未借着身份为非作歹后,只能放人。 不过人虽然放了,建平伯的身份也保住了,但是圣上却不许建平伯来衙门上值,反让宫人将昏迷的建平伯抬回了府上,下旨让他在家“自愿”守孝三年。 既然当初妻丧时管不住下半身,才惹得这么多的祸事,那就再服一次丧吧。 三年不必入朝,等三年丧期满了后再寻个借口把他的官位拿掉,就指着这建平伯的虚衔过日子吧。 这种虚伪且无担当的人,朝廷受用不起。 建平伯的遭遇,可让一众人笑掉大牙了。只听说父母之丧,要守孝三年,这妻子抱疾而终还要被勒令守孝三年,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建平伯实在是古今第一人。 外头因为萧丛云突然抱病本就有诸多非议。 虽然圣上有意隐瞒,但其实民间已有传闻,那日京兆府看热闹的百姓皆是见证。他们都知道,当日京兆尹带着证人入宫告状去了,告得正是萧丛云。如今告完了状,被告的萧丛云却突然毫无征兆的病没了,怎么不叫人多想? 这得是多大的案子,多大的罪孽,才能让堂堂一个公主抱疾而终? 太后就没求情?圣上为没心软? 建平伯府甚至连个正经的葬礼都没有,只是挂了白幡,设了灵堂,也不叫人去吊丧,更没听说灵堂在何处,将来要葬去哪儿。 整件事情处处都透露着“古怪”一字。 还有建平伯这个丈夫,就更加可笑了。妻子没了,他守孝,还一守守三年,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 作为死对头的郑秋生,这两日见了人便开始宣传建平伯的丰功伟绩。 为妻子守孝三年,多么情比金坚。 一去三年,等他回来之后,朝廷还有他的位置吗?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建平伯还不知道外头是如何嘲笑他的,他只觉得浑身都痛,痛得他连表情都做不出来了,只是有气无力地叫唤着。 陈冬青听到动静,赶忙从屋外冲了进来,见了建平伯,涕泪聚下:“老爷,您终于醒了!” 陈冬青这两日实在吓坏了,夫人没了,他们府上被看管了起来,自己这个大总管竟然出不得门! 见到陈冬青,建平伯才意识到已经已经回来了。 太极殿中的经历历历在目,如今一切归于平静。建平伯既恨苏音心狠,又怨当今无情,至于那顿板子,建平伯想都不敢想,他如今只在一件事情: “我的伯爵保住了吗?” 陈冬青老泪纵横:“老爷放心,保住了。” 建平伯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抱住了就好,对得住列祖列宗了,他又想起心狠手辣的萧丛云,不放心追问:“夫人呢,在府上,还是在宫里?” 他当时可是骂萧丛云骂得不轻,这回来还不得找他算账? “夫人……没了。”陈冬青抹了一把眼泪,声音陡然低迷下来。 家里没了女主子,已经乱成一团了,这件事也让陈冬青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家无情。 “你,你说什么?!”建平伯瞪大双目,急得叫了起来,不知道牵扯到了哪一根痛筋,疼得他呲牙咧嘴。 他虽然怨萧丛云惹事,却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 “怎么死的,被活活打死的?” 陈冬青摇了摇头,给了建平伯又一个致命一击:“说是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但到底是公主,所以圣上特意下旨命老爷您替公主守孝三年,三年内老实待在府中,无诏不得出。” “什么??!”建平伯比方才听到萧丛云身亡还要错愕。 他要守孝?要三年呆在府中不得出?这孝守完,往后他在同僚中还能抬得起头吗? 与此同时,远在长宁峰平顶庵的萧丛云也终于醒了。 醒来后只觉得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痛,痛的都有些发麻,头也痛。 萧丛云碰了碰头顶,想要缓解一下痛意,可甫一摸,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的头发呢? 第29章 出家(三更) 萧丛云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句“来人”。 无人回应,一如她在太极殿门被按在凳子上行刑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萧丛云转动了一下眼珠子,这才注意到破旧的房顶,以及千疮百孔的屋子。连她身上盖的被子,都是粗糙且扎人的麻布。 这不是皇宫,更不是建平伯府。 这是哪儿? 俄顷,萧丛云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立在她跟前。 一袭僧袍的尼姑出现在萧丛云的视线中,一共三个尼姑,为首的那人正是平顶庵的“大和尚”。 这群尼姑身形比正常人消瘦许多,就连主持也是格外瘦削,她们远离尘世,在这偏僻险要的平顶庵上苦修,有的是看破红尘,一如主持大和尚;有的是因为作恶多端,被罚来赎罪的,譬如眼下的萧丛云。 主持圆觉见萧丛云醒了,并未露出多少喜色,她在邓春来那儿得知萧丛云所犯罪孽,对她并无多少怜惜,只是冷漠地告知眼下情况:“此乃是长宁峰平顶庵,往后你修行的地方。大梁的公主萧丛云已死,但她犯下滔天罪孽还需人来赎罪,往后就由你在庵中修行,替她偿还。” 萧丛云瞳孔如遭雷击,又像是被钉在了床榻上动弹不得,她震惊地问道:“怎么会?我是大梁的公主,怎么会死了?” “你犯下那么多的杀孽,难道不该如此吗?如今留有一命,该终身忏悔、日日苦修,清洗你犯下的业障。” 萧丛云不能接受:“不,绝不可能,我要见母后。” “在这庵中,你不会见到任何人。”圆觉不带任何感情地道。 萧丛云挣扎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苍白地笑了一声,随后明悟了,直愣愣地睁着一双空洞眼睛。 她被放弃了…… 不仅皇兄放弃了她,连母后也放弃了她。她晕过去的时候,母后是及时赶到的,但即便如此,母后也放任她“去世”,放任她被送来平顶庵当尼姑。他们怎么会那么狠心呢?血脉亲人,难道什么都不是吗? 萧丛云感受着身的疼痛,又一次试探地问起了自己当前处境:“见不得亲人,总要见一见大夫,想必你也不想我死在这里吧?否则如何跟皇家交差?” 圆觉身后的尼姑代主持回了话:“既留在平顶峰赎罪,便是个活死人了,那是生是死也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若你熬不住,那是连老天容下你,怨不得旁人,皇家也不会管。” 她们是清白出身的尼姑,本心怀慈悲,可看惯了皇家那些阴狠毒辣、杀人如麻的丑事,心也冷了,对她们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怜惜。对他们怜惜,就是对那些无辜惨死之人的残忍。 萧丛云终于害怕了。若不叫见大夫,她真的会熬不住。这地方破烂不堪,在此地苦修,真比杀了她还要让人难受。她状若癫狂地威胁:“我不能死,我要见太医,我死了,母后会把你们都杀了……” 圆觉摇了摇头离开,心道这人到现在为止还是这么不知悔悟,实在不知所谓。 出去后,圆觉还交代左右:“五日后,待她能下床便让她去挑水磨面,到了这儿,便不是什么金尊玉贵公主,只是个赎罪的犯人。往后也不必叫她公主,叫她法号,了尘。” 左右尼姑应下。 五日后,萧丛云身子尚未好便被赶下了床,不得不开始劳作。挑水时,她背部的伤口又被撑开,血丝渗了出来,痛得萧丛云直不起腰。然而边上的尼姑却见怪不怪,一点儿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 这里的尼姑都知道,谁能帮,谁不能帮。 有个小尼姑见她心高气傲,来了这儿还自命不凡,便指着庵中的一个老尼姑道: “她与你倒是有些相似,都是宫里出来的。不同的是,她是先帝的宠妃,显赫时力压如今的太后,独宠六宫。只是她心狠手辣,坑害宫妃皇子无数,真相大白后被罚至平顶庵待罪修行。她比你只年长二十岁,你瞧她如今什么模样?” 萧丛云看去,而后便瞧见了一个形容枯槁、如耄耋老妇一般的尼姑。完全看不出年轻时的模样,只看出了瘦骨嶙峋的可怖,分明一身是病,却做着最重的活。兴许是她犯下的罪孽太深重,又许是她刚进来是意气太重,得罪了人,周围的尼姑都刻意避着她,好似避讳什么吉利的东西。 萧丛云看得心里发寒,被看得那人似有察觉,远远地瞧了过来。年轻的,美貌的,桀骜不驯的人,又来了一个“她”了。 老尼姑咧嘴一笑。 萧丛云狼狈地挪开了目光,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压抑窒息,萧丛云,背后的伤口裂开之后又结痂,结痂之后又裂开,如此反反复复,痛不欲生。 她想要逃走,也付诸过行动,只是还没摸到庵门便被人捉了回去。她们也不打她,只是关着她,不让她吃饭,也不跟她说话。 被饿了两日,饥饿感跟虚弱感终于击溃了萧丛云,她爬到门边,终于对这群尼姑服了软: “我,我错了……能不能,给我吃的。” 有人进来了。 片刻后,萧丛云手里多了一个黑乎乎的馒头。这是她从前瞧都不会瞧一眼的东西,此刻却是她的救命稻草。 萧丛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泪如雨下。 她不明白,母后跟阿卿为什么会放任自己在这个地方受苦,连一个仆人都没送过来。 萧丛云的仆人,活下来的没几个。 周氏招供后,大理寺卿沈元直请示圣上要不要捉了建平伯府其它奴仆查一查。 圣上开口要严查,也是为了看一看自己这个妹妹究竟能做的多么绝。 一番查证,当今心灰意冷。 建平伯府这么多奴仆,竟没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跟了一个跋扈的主子,奴才也多残暴不仁。当今连亲妹妹犯罪都要打死,更别说这些奴才了。周氏跟余下奴仆都被杖杀了。算是给那些无辜枉死的人报了仇。 清洗过后,建平伯府几乎没了一半儿人。 陈冬青每日风声鹤唳,夜不能寐,生怕大理寺查着查着也牵连到他们伯府头上,纵然他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依旧害怕被牵连。 建平伯也吓得半死。 他不知道萧丛云究竟死没死,丧事是办了,但没有看到遗体,建平伯也不能确认萧丛云的生死。但有一样他是确定的,萧丛云纵使活着也活得猪狗不如。 就圣上那嫉恶如仇的性子,能让萧丛云好过?他尚且无辜呢,还不同样被整成了这样。一想到自己要为了不知道死没死的萧丛云守孝三年,建平伯便心里发闷。 他冤啊…… 这都怪苏音那个不孝女,若没有她,岂能又今日的祸事?好在皇家瞒着当年未婚生子的事,若不然,他真的在京城待不住了。 女儿不孝,儿子也不孝,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依旧稳坐书院,未曾回来露过脸,看样子也养不熟了。至于他那二女儿,原先以为是个好的,如今看来也好不到那儿去。家里都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却还留在太后那儿,几次三番地差人去叫也不回来。 怎得,回建平伯府很丢人? 留在长乐宫的苏卿的确没想着要回去。 丫鬟璞玉倒是劝过两回,只是苏卿仿佛没听见一般,每日依旧服侍在太后左右,费尽心思地开解太后,劝她不要为了母亲伤心难过,要一切往前看。 唯有她们过得好,母亲才能活着。 太后连日烦心,却因为有她在,心里好受许多:“好孩子,你比你母亲懂事,往后就留在哀家这儿吧。你母亲做下的那些糊涂事如今虽瞒了下来,但外头依旧议论纷纷,你若回府,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恶言呢。” 苏卿眼眶微湿:“皇祖母疼惜,是阿卿的福气。咱们家原本多和睦,偏偏姐姐犯了浑,才累得母亲跟父亲受罪。” 太后唉声叹气。 知道苏音周律告状是人之常情,但她心里哪能不隔应呢? 太后交代苏卿:“你姐姐跟姐夫的事情就不必再管了,哀家会叫人盯着。” 纵然不会报复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在皇帝面前出头。 一家的姐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来日苏音若是起来,阿卿便会因为那些流言再无翻身之地。 她那苦命的女儿就生了就这么一个,太后不忍让她如此命苦至此。 太后不仅仅是深宫太后,她背后还有姜家,更有一众老臣的支持。太后对周律不喜,不用她出面,只要暗示两句,周律在太仆寺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周律的官位实在太低,对他出手,压根不必动用朝中老臣,只消让底下人出手便够了。 倒不是说太仆寺的人会对周律如何,太仆寺的官吏都没什么上进心,太仆寺卿文大人,典厩署的张大人,包括周律手底下的汪水王宇,都对他十分亲近。这份恶意过来源于太常寺。 甄守文甄大人最近盯上了周律,只要他一回太仆寺办事儿,便会上门挑衅。 他与文大人叫恶多年,练就了一身阴阳怪气的功夫,见了周律,也是含沙射影的讽刺。所骂不过几点,要么骂周律不知廉耻当赘婿,要么骂周律当了赘婿不安分,搅得苏家天翻地覆,野心不小;要么骂周律谄媚,进了太常寺便唯文道礼马首是瞻,没有一点儿风骨。 周律也不反击,每每眼不红心不跳的听完之后,还会客气的问一句:“还有别的吗?” 甄守文哑口无言,第一次遇到皮这么厚的,竟不知道怎么接茬了。哼哧哼哧了两天,也就只憋出了一句:“等祭祀典礼你们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届时看看满朝文武会不会弹劾死你。” 被圣上破格提拔,本来就惹眼,若还弄不出什么东西来,那就休怪他们口下无情,将他撵出官场了,谁让他手下没有真本事呢? 周律似笑非笑:“那您就拭目以待吧。” “行啊,我等着。”甄守文毫不担心。 文道礼气不过,帮着周律骂走了甄守文。 别看他之前逼着周律上进,真到了太仆寺风雨飘摇的时候,他却放下了出人头地的心思了,还安慰周律: “你也别太多心,不过三个月能养出什么好马来?便是圣上过来也不能说什么。再者,一切还有本官在前面顶着,太常寺那个糟老头子若想把你弄一下去,还得先问问本官答不答应。” 周律心下稍暖。 只是他不是一个轻易服软的人,眼下情况对他实在不利,祭祀大典若不能一鸣惊人,他们夫妻二人会过的更难。 为此,周律这段时间几乎日日都呆在牧场,每日早出晚归,累得连家里的事儿也管得少了,一切都交给了苏音。 又过了一个多月,万众瞩目的祭祀大典终于到了。 周律训练了这么久的马,总算能露面了。 第30章 扬名 天色未明。众人在太极殿外等候圣驾。 大梁祭祀原本并不多,先皇喜欢在征伐,一年到头也祭不了几次。当今即位后天下承平,祭祀才多了些。不仅增加了内祭,外祭也频繁了许多。 凡祭祀天地山川之神,都是外祭,在京郊一带祭祀;凡是祭祀祖宗人鬼,都是内祭,地点都在太庙等地。今日是夏至祭天便是外祭,在东郊处。 此次祭祀算是一年中较大的祭祀了,因圣上几月前提了两三次不止,故而朝中上下都十分看重,认真斋戒了几日,又告诫各自家中小心谨慎,不得有丝竹管弦之乐,以免被人捉住把柄。 如此吃素吃了三五日,才终于等到了今天。 除了礼部诸官,朝中也就太仆寺跟太常寺这段时间最忙了。 不过同样忙碌,太常寺这群人总觉得自己的功劳最大,做的事儿最多,太仆寺这群养马养牛的则逊色许多,到他们这儿根本没得比。 说起来,太仆寺还是从他们这儿分出去的呢。 太常寺管祭祀,太仆寺管车马,原先太常寺也有廪牺署,专门负责祭祀中的牲畜,结果被圣上给取缔了,职责分去了太仆寺?所以甄守文等才会对太仆寺如此看不惯,觉得太仆寺不过是占用了他们的便宜,还将祭祀的事儿分了一部分去,实在可恶。 这两个衙门的恩怨追究起来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偏偏两边人都爱记仇,都嘴上不饶人,且因为某些原因,每次还都是站在一块。 譬如眼下众臣聚在一块儿,文道礼不可避免地又跟甄守文站在了一起。 没办法,官职相近,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甄守文又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他又不想直白地跟文道礼吵,所以一直扯着旁边大理寺卿沈元直,指桑骂槐地贬低太仆寺。 沈元直都快被他给烦死了。 这人就跟个怨妇似的,人家文大人都已经懒得搭理他了,还在那边念念叨叨、啰啰嗦嗦! 一个大男人家,嘴碎成这样也不嫌害臊? 沈元直本以为自己板着一张脸足以逼退甄守文,不料这人压根不看别人的脸色,自己说得越来越尽兴,也越来越过分。指桑骂槐完了,又嫌不够直接,最后更是只差没点名骂了。 “我记得原先大梁的律法中有一条:养瘦一牲则杖六十。若是按这么算的话,京畿道牧场可不只有马,往后还会养些黄牛,这么多牲畜,若养瘦了、养死了,某些衙门里头的人岂不都要被打死?” 文道礼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他甩了袖子,愤怒地指着甄守文鼻子:“已经废掉的律令你也好意思提,也不看看当初是因为谁不中用才废掉的?以前你们太常寺养着牛马也没见养得有多好。” 甄守文不乐意了:“起码比你们好。” “真有那么好,圣上怎会取缔廪牺署?你这些废话就只能安慰安慰你们自个儿了,拿出来说都是丢人现眼,你不嫌丢份儿,我还替你没脸呢。” 文道礼不是不会吵,只是今日这不是个吵架的日子,他跟甄守文不一样,他可从未像个长舌妇一样,不分场合地说人是非。 “口出狂言!没想到文大人竟如此看不上太常寺,我今儿倒要看看你们太仆寺又几分的本事?一个外八路出身的赘婿,却被太仆寺当成了宝委以重任,连京郊祭祀这样的大事也由他顶上,文大人是真不怕自己眼拙看错了人。” 你才眼拙!你才看错人! 文道礼想到昨日周律对自己的保证,底气十足地回道:“周律是圣上选中的人,圣上都对他多有赞誉,你看不上,你算哪根葱?” “少拿圣上压我,他不过是走了运成了建平伯的女婿,这才平步青云。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一朝得势将建平伯府搅得天翻地覆!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文大人不怕自己步入建平伯的后尘?” 边上被迫围观的沈元直:“……” 真吵,这两人有完没完? 文道礼嘲讽:“你怎么不说是建平伯行事不端?” 甄守文呵呵一笑:“真行事不端,圣上会不管?” “那可不一定。指不不定就是太龌龊了才会刻意隐瞒。”建平伯跟甄守文都是出身世家大族,文道礼不意外会从甄守文口中听到这些话。 两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到底还是被礼官听到,礼官见怪不怪,但还是走来提醒了两句。 礼官在时,两人终于消停停了些。 沈元直的耳根子也终于清净了,谢天谢地。 等人走后,甄守文气不过,又嘀咕了一句:“自己行事不正,才会看谁都龌龊。” “……”有完没完,沈元直额头的青筋抽搐了一下,他转向甄守文,警告道: “噤声。” 甄守文一愣,没想到沈元直会这么冷漠。 文道礼咧了咧嘴,正想嘲笑甄守文,不想沈元直又转向了他:“文大人也是。” 文道礼沉默半晌,撇了撇嘴,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呢。 甄守文也有些生气。 他们俩个老头子,反倒被一个三十来岁的教训了,什么事儿啊?只是这两人骨子里有些欺软怕硬,之所以不服对方,大概都觉得对方软弱可拿捏,碰上冷酷无情的大理寺卿,就都没招了。 这两人闭上了嘴,周围一片人都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片刻,圣驾终于出来了。 三位丞相率群臣行礼,礼毕,甄守文跟文道礼朝中感觉到圣上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二人都后背一紧,没想到圣上人没出来,底下的事儿却全都知晓,连他们拌嘴的事情都知道了。 当今听说了这两人起了争执,但不知所为何事,这才问邓春来:“他们又吵什么?” “还不是为了那些陈年旧事?两位老大人不合已是几十年了,随随便便一句话都能吵起来。今儿是因为养马一事引起的,甄大人似乎对周监牧周大人有所不满,觉得他德不配位。” 当今无言以对,别人不配他就配了?不是他说,太常寺在养马养牛这件事儿上,与太仆寺烂得如出一撤,谁也别想着笑谁。 当今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俩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大,脑子一个比一个蠢,带他们出来当今都嫌面上无光。若是放在平常,当今必会教训两句,但是今日祭祀为大,暂且放过他们一马。 于是,文道礼没多久便觉得落在身上的压力没了,肩背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起来。 周律说车马已经在承天门处等着了,文道礼之前去牧场看一眼,发现马匹都被养的很好。但这段时间为了不给周律压力,也没去牧场看看,不知今日究竟能不能让这些嘴碎的闭嘴。 时辰一到,众人便随当今一起出了太极殿,他们得途径承天门跟朱雀门,沿着龙首西渠,一直抵达东郊祭祀的点。 等快到承天门的时候,众人便都开始期待了起来。 除了好事儿的甄守文,其他文武百官其实也都在看着热闹。建平伯府的事情闹得有点大,后来被圣上按着才没翻出什么水花。众人嘴上不敢讨论,实则心里都快好奇死了。 作为舆论中心的周律,理所当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倘若他今日表现的不佳,那么他们大可有理由将他弄下去,那话不是圣上说的吗,监牧这个位置,能者居之。无能的人还呆着做什么? 萧琰似乎感受到众人频频抬头时的蠢蠢欲动,不动声色地跟在当今身后。作为第一批出了承天门的人,萧琰也是第一批见到承天门外叫人为之一振的场面。 意料之外! 纵然萧琰知道周律有本事,可也从没想过,他们大梁的马还能养的如此出众。 一百匹马训练有素,宛如骑兵一般整齐有序地伫立在承天门外。哪怕是城门出忽然涌现这么多人,也没有一匹受惊乱了阵脚。这一百匹马里头,虽也看得出优劣,但是不论好坏,体型却都是一样的,高矮胖瘦一致,肌肉健壮,毛发颜色也相近,后面的马都是如出一辙的黑马,神情端肃,叫人见之生畏。 前面一排,一共八匹,全是毛色鲜亮,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矫健俊美,别具风姿。 周律站在前面,手中牵着一匹最好看白马,也不知是人衬得马越发精神,还是马衬得人越发俊朗,一切犹如画中,却远比古画更为震撼。 当今停下步子,心底大为触动。 如今的盛况跟去年相比,差距实在太大,叫当今一下没反应过来。 萧琰跟两位皇子也立在原处。 大皇子看向周律目光复杂,心想这上门女婿还挺有本事,也颇有运气。萧琰想的却简单多了,只是含笑着跟当今道:“父皇这回真是慧眼识金了。” 众人还奇怪六皇子何时竟学会了拍马屁,抬头一看,却都被面前的场面给迷住了眼睛。 多少年了,他们只在边外看过别人的马如此威风凛凛、高大壮硕。 沈元直指着那几匹格外威风的白马问:“上回听说你们那儿得了几匹半死不活的白马,该不会就是这些吧?” 文道礼眼下嘴角都快要咧到天上去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但听到沈元直的话,想都没想就连连点头:“可不是么,我就说周监牧是有本事的!” 话落,他意有所指地对着旁边哼了一声:“不像有些人,只会说些大话,也不怕人笑话。” 甄守文面色不大好,但未出言反驳。 他们斗嘴的时候,当今已经没忍住走了过去,想要亲眼见一见这是不是他们大梁本土的马种。 然而周律却让他暂且停下。 当今不明所以。 周律既然想要一名惊人,就卖了个关子,道:“先前训练了一阵子,如今难得有机会,正好让圣上见一见。” 当今对他还是有几分纵容的,遂点了点头,示意他自便。 几位皇子跟三位丞相也是一头雾水。 只见周律转身,对着八匹白马吹了一声哨子。 清脆的哨声过后,八匹马整齐有序地俯身,单膝下跪,竟似人一般,心悦诚服,缓缓地跪在当今跟前,连跪下身份动作都是一致的,不差分毫。 这场面,闻所未闻! 当今出于震撼,一时忘了叫它们起身。富有四海的皇帝什么没见过?但这白马的跪拜礼,他却是生平第一次见。 就连向来不怎么看得起周律的大皇子也被眼前这情形感染,无端生出万丈豪情。连马儿都如此通晓人性,知道俯首称臣,岂不说明他们大梁才是众望所归,边境那些胡人早晚都得归顺他们? 文道礼死死地揪了一把大腿,生怕自己笑出声。 他的周监牧真是好样的,出息! 第31章 风光 甄守文望着被皇子丞相簇拥住的周律,醋坛子都快要打翻了,隔的老远都能闻到酸味儿。 更可气的是对面的文道礼,今日扬眉吐气了便对着自己得瑟个没完没了,好像马是他养的一样。 甄守文纵然不爽,但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不说文道礼都能如此吵闹,若是回击,那就更要闹个没完没了,到时候丢脸的还是他。 这一战,文道礼大获全胜。 若不是因为地位不够高,文道礼都恨不得直接挤到圣上跟前。这种风光的时候,他作为太仆寺的顶头人,当与圣上同贺! 可惜,他不能,也不敢。 当今震撼过后,便让周律赶紧让这些马起来,复又端详了对方一眼。第一次见面时,周律摔下山,面圣的时候也是鼻青脸肿的模样,看不清真容;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因为萧丛云的事无暇他顾,没心思看清周律究竟是圆是方。如今在见,总算是能看清楚。难怪老六一直说他相貌出众,仪表堂堂,这话果真不假。这周监牧跟苏家长女还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萧丛云虽然不干人事,但的确误打误撞撮合出一段好姻缘来。 当今本就因为这些马养得好而对周律心生好感,如今见人生得更为出众,便越发看重了。 他语气亲和地问:“不知这屈膝礼可会伤膝盖?” 周律道:“回圣上,若是一直跪着肯定会伤膝盖的,只是这几匹白马都刻意训练过,兼之跪的时间又不长,所以并无什么影响。” 当今伸了伸手,摸了摸白马鬃毛。马儿养的漂亮,连鬃毛都油光水滑,一如之前周律献上来的凌云。 凌云那匹宝马虽说是赠给了灵宝,但其实一直都是当今自己在骑。没办法,凌云实在是太出众了,前些日子便是当今没能忍住,从儿子手里“换”过来了。 萧琮年纪小,他虽然喜欢凌云,但是更看重吃的,被当今一忽悠,便大方地赠了马。 如今这些马,虽然没有凌云的风采,但是在大梁的本土马当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了。 “这马果真都是大梁马种?” 周律点头:“千真万确,圣上若是不信可以请文大人前来。” “不必。”他信。 当今爱惜地打量着这几匹好马。自来白马都是祭祀中的牺牲,可当今如何舍得用这些白马来当贡品,所以同周律道:“这些白马你牵回去吧,只用牛羊就行。” 周律毫不惊讶,今天带这些白马过来,他便断定圣上肯定不会用。之所以带着他们,更多是为了显摆。 好在目的也达成了。 周律越过众人,瞅到了人缝里头的欣喜若狂文大人和如丧考妣的甄大人。这位甄大人心情应该相当复杂吧,前些日子他的那些冷言冷语犹在耳边,如今听来确实是对他自己的嘲讽了。想来太仆寺从今日起,能安静相当长一段时间。 萧琰恰如其时地站出来道:“还得恭喜父皇又得一人才。” 当今高兴,对萧琰也满意:“倒也多亏了皇儿引荐。” 边上的大皇子二皇子酸得牙疼。 大皇子萧琛提醒:“父皇,若再不走就耽误了及时了。” 这周律摆明了就是老六的人,萧琛可不愿意让他出太多的风头。 不过当今显然不这么想,他虽应下要走,临走前却点了周律的名字:“左右无事,周监牧也一道跟着吧。” 萧琛:“……” 没完没了了是吧? 周律哪能想到还要这样的好事?更加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不仅能跟着,还能常伴当今左右。前往东郊的时候,他左边是六皇子,右边是大皇子,前边策马的当今还时不时回头问他两句话。 问他住在哪儿,家里是什么情况,牧场一切可还习惯…… 两个字,风光! 后头跟着的诸位官员见这情况,心中有了大概。今日过后,朝中的风向怕是要变了。不过好在这人出身不显,位置也不紧要,威胁几近于无。 忽然之间变成御前红人的周律还有些不适应,看来,马屁也不如真才实干好使,他该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实干型的皇帝。 实干确实是实干,不过当今多少也还是有些虚荣心的,从这儿到东郊,本不必穿过东市,更无须经过民宅,可当今也不知怎么想的,执意改换路线,愣是从京城最繁华的东市绕了一圈,成功收获了长安城百姓钦羡的目光。兴许是因为今日的马格外高大,落在百姓眼中,便觉得君王威仪更甚从前。 有人甚至偷偷议论:“怎么这回的马看着格外气派,难道又是重金买的大宛马?” 朝廷从大宛重金求马结果还没养出什么好马来的事实,已经被当成笑话传得人尽皆知了。 有懂行的立刻解释起来:“这可不是大宛马,看着就像是中原的马。” “那为什么比别人养的好?” “兴许是朝廷得了厉害的大人物吧,这谁猜的到呢,总归这就是大梁马,咱们大梁马养的好也不输人家的。” 此言一出,立马俘获了人心。 是啊,谁不希望大梁本土的马能立起来呢,他们的马太差劲了,近些年不知被外族人嘲笑成什么样子,如今可算是看到希望了! 圣驾所到之处,更引起阵阵欢呼,极大地满足了圣上那不可为外人道也的虚荣心。 这个监牧,给的真值! 后头的百官也知道圣上心思,礼官们都快要急上火了,本来算好的时辰生生被耽误了,也不怕老天怪罪? 只是圣上高兴,他们实在敢怒不敢言。 还是二皇子萧玮眼瞧着时辰确实不早,便委婉地提醒一句:“父皇,咱们要不要快一些,若是晚了耽误了时辰,天神怪罪可就不好了。” “什么神不神鬼不鬼的,真碰上了大旱大涝的时节,求谁都没用。从前受灾的时候,也没见这些神佛显灵。”当今拜神归拜神,但这更多的是做给底下的百姓看的,或者是做给朝廷的官员看的,他心中实则一点都不信,对鬼神也没有多少的敬畏之心。灵则拜,不灵则换个神仙拜,若再不灵,再换,反正百姓也不过就是图个安慰。当今甚至告诫儿子:“这等祭祀的繁文缛节都是人造出来的,若真有神,你猜他会在乎这些人为的礼节?” 萧玮:“……” 解释这么多,您其实就想多挤点时间显摆显摆吧。 当今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东市外族商人不少,胡人更多,当今特意绕了远路就是为了叫人知道,他们大梁,不是没有好马的! 还真有不少外商见到了这些马。 大梁西北一带的胡地盛产良马,在那儿出身的胡人,也都会一手相马的绝技。大宛马好过大梁马这是人所共知,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马才能在大梁千金难求。可若是大梁自己的马也能养的好,那他们还卖什么马,赚什么钱? 不少心里暗暗着急,甚至已经想着今儿晚上给自己部族通风报信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周律这一行人,因绕了远路,等到东郊之后已近中午。驻守在那儿的礼部、太常寺一众官员等得心都焦了,可算是等到了人。 谢天谢地,他们如今已经不指着什么吉时不吉时了,人来了就行。 众人没脾气地迎接了圣驾,至于随行官员中多出了一个周律……多了就多吧,多了一个总比少了几个强,他们已经无所谓了。 周律在边上也不过就是当个摆设。 那段长长的祭文他听着实在难受,便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祭祀全程没有周律的事,只是在回宫时,圣上忽然叫住了他跟文道礼,说明日会带几人前去京畿道牧场一观。 圣上离开之后,文道礼使劲儿拍着周律的肩膀,看他比看亲儿子还要亲切,意气风发地叮嘱着: “今日回去就好生告诫众人,整顿牧场,将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务必要让圣上明日过去能眼前一亮!” 文道礼越说越兴奋,在他看来,这就是他们太仆寺出头的最好时机:“明日一早,我让太仆寺所有的官员都在牧场前面候着,这可是咱们太仆寺露面的大好时机,容不得出一点错!” 周律十分能理解文大人的紧迫感,这应该跟后世迎接领导检查的紧迫感是相似的。 然而周律却觉得没什么好准备的,牧场一切正常,自从规矩制定了之后,每日都是如此,他敢说,当今世上还没有一个牧场比他那儿还要运营得还要好。 不过周律虽然淡定,身边却有一个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淡定不下来的文大人。 因体谅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周律只好跟着折腾了一回。 等折腾完回家,却比平常又晚了一些。 昨日他回来时,还因为祭祀大典满腹心事;今日成功在圣上面前混了个脸熟,破了如今这困境,周律心底的大石头也去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进了庄子后,竟破天荒地注意起后头那爬得满地都是的瓜秧了。 两月过去,瓜秧已然长成,拨开熟悉的叶片,周律忽然瞥见卧在地里、如水桶一般大小的瓜。 这不是南瓜么? 周律哭笑不得,这东西他怎么到现在才看出来?怕不是傻了十几年,脑子真糊涂了? 不过这瓜也不应该这会子出现啊,他若记得没错的话,这南瓜当产于美洲,明朝时才传入中原,因其生命力旺盛、不挑肥瘦地,产量高,易储存,于是开始遍及南北,成了荒年的救命粮,故而又称“饭瓜”。 这本是后世之事,如今时间却提前了七八百年。如今的历史时期介于隋唐之间,生产力还远不及盛唐,却又莫名其妙的出现了明朝才会现身的美洲南瓜,看来,大梁的历史与周律印象中的历史出入不小。 这东西不是大梁本土所产之物,不会凭空出现,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出海了,且提前好几百年发现了新大陆。 匪夷所思的猜想,但却是最有可能的原因! 再深想一层——若他带回了南瓜种子,那会不会还回别的来?理论上应该是会的。 一想到这个可能,周律便呼吸一紧,若果真如此,将那些种子找出来种上,必会福泽万世! 第32章 南瓜 苏音提着小巧的水桶过来准备浇水,恰好碰上周律在院中发呆。 一个人若是心情愉悦的时候,光看背影都能看出几分从容来。苏音倚着门,轻笑了一声。 周律回神,见他娘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前,道:“怎么也不说一声?” 苏音促狭:“见你对着瓜发愣呢,怕吓着你。” 周律故意弄乱了她的头发,当作惩罚:“都敢笑话你夫君了,知不知道你夫君今儿多风光?” 风光?难道是因为祭祀?苏音迟疑了一下,目光中带着一份期待。 自家夫君这段时间起早贪黑苏音是看在眼里的,她也心疼,但就像拒霜说得那样,夫君在做朝堂做事,她们既不懂,最好还是少插嘴。苏音一直忍着,直到今日才看到了希望……会是她想得那样吗? 周律抱着胳膊,怡然自得:“就是你想的那样。今儿从太仆寺出来的马唬到了一片人,圣上连祭祀大典都特意叫上了我,临走前还留下话,说是明儿会去牧场查看。” 苏音呼吸一窒,欣喜万分:“如此,夫君岂不是要出人头地了?” 周律得意地道:“早晚的事儿。” 他可是有本事的人,便是太后叫人给他使绊子,也依旧遮不住他通身的才华跟本事。大浪淘沙,留下来的可都是他这样的人中龙凤。 苏音听来也替他高兴。 实在是萧丛云“没了”的这段时间,两个人过得都不大痛快。周律在太仆寺常听到非议,出了太仆寺,更有不少人主动排挤他;苏音这儿也强不到哪里去。其他人倒好,一些皇亲国戚常到她这儿来说些不大中听的话,更有些与苏卿交好的姑娘为了替苏卿出气,便去铺子里为难她。 前些日子被姜彦舟姜公子给遇上了,好心替她说了两句,却被几个姑娘家围攻,只得仓皇逃走。惨是极惨,却叫苏音本不明媚的心情开朗了不少。 铺子里的这些事,苏音从来没告诉周律,她知道夫君在外也不容易。自从萧丛云被发至平顶庵后,苏音身上那股积压于心的郁气也没了。她如今虽也温吞,但却不再畏手畏脚。试想想,萧丛云都斗倒了,总不至于被几个外人给弄得没了志气,真闹起来,她也不怕。 不过,若是夫君能得圣上看重,那她们往后的日子自然能过得轻松许多,世人多是如此,欺软怕硬,媚上欺下。 周律笑得有点玩世不恭:“要不是不能带上你,我真恨不得明儿跟你一起出门。” 苏音好笑:“我什么都不懂,去了能做什么?” “谁说你什么都不懂的?”周律拉着她去了地里,这一片原本种了不少菜,如今却被南瓜藤给霸占了,若不是苏音用东西堵上了一些,又担了架子,说不定这一块都要被占领,周律道,“你种出这南瓜来,可是大功臣。” 苏音眨了眨眼睛:“有吗?” 她不过是试一试而已,虽然也结了瓜果,但因为在大梁从未见过这样的个东西,苏音也不敢轻易尝试。她本想着,过些日子摘两个先喂一喂鸡鸭,若是无碍的话再喂喂牛,若还无事再自个儿尝尝。可听夫君这话,这瓜真能直接吃么? 苏音问:“这瓜原是叫南瓜吗?夫君见过?” 周律随口道:“早些年在外流浪的时候听说过,这是番邦之物,应当是出海的人寻回来的,你可记得,当日这南瓜种子是从哪里寻来的?” 苏音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这南瓜籽跟其余的瓜苗并是在不一处买的,记得当初仿佛是西市东北角一个小摊上,摊主也不知这为何物,说是从一个船户手里购得。我见它生得可爱别致,才买来一试。” 没想到还真种出了瓜。更难得的是,这些瓜个头还大,光这半亩地,就长出了一千斤的瓜! 周律沉思片刻,心里已经决定改日定要去找一找那小摊主了。若是能找到他口中所说的船户,事情就好办多了。 不过眼下还是吃瓜要紧。 周律叫菡萏摘了一个大南瓜,削了皮蒸熟,又加了面粉,制成南瓜饼。菡萏跟拒霜的手艺倒是一般,张三娘的手艺才令人叫绝。同样是南瓜饼,偏偏她做出来的酥软甜糯,香味醇厚。 周律用筷子夹了一块南瓜饼,见张三娘神色紧张地站在那儿,没多想便知道她的难处。萧丛云废了,苏卿久居宫中陪着太后,建平伯被逼守孝,建平伯府的人都被关着不得出来,张三娘刚到温泉庄子的那段时间可是天天嚷嚷着要回去,现在,大概是怕真被赶回去吧。 这段时间张三娘在铺子里头的表现大家也有目共睹,纵然她总爱越俎代庖替旁人考虑,但不得不说,的确是个好员工。 周律尝了尝这饼,心里对张三娘又满意了几分。 他夹了一块饼给苏音,隐晦地挑了挑眉:“尝尝?” 苏音会意,也尝了一口:“果然是好的。三娘这段时间辛苦了,待这个月清了账,下月给你提工钱。” 张三娘眼睛一亮,提工钱?那岂不是说明,姑娘跟姑爷要留下她了?张三娘迫不及待地开始表态:“姑娘放心,奴婢定会好好做事、守好铺子,绝对不会白费了您这笔工钱!” 只要别叫她回伯府,怎么着都行? 她可太害怕被关着了,一关关三年,这谁受得了? 拒霜皱了皱鼻子,故意说:“当初谁赌咒说要回伯府的?” 张三娘闭着眼睛说瞎话:“反正不是我。” 拒霜:呵呵。 周律此刻心思没在张三娘身上,他在想,如何能让这南瓜入了上面人的眼。他当然可以通过圣上直接递消息,但那样岂不是什么人都结交不上了吗? 周律可不想做纯臣,他如今在朝中除了太仆寺就没有交好的人了。太仆寺除了文大人,又没有谁能真正说的上话,关系网实在太浅。如今虽得了圣上看重,可朝中从来也不是圣上的一言堂。 他得尽可能的多结交一些大臣。 周律问道:“平日来铺子里头买吃食的都有哪些?” 苏音略想了想,便说:“宫里的人日日都来,十二皇子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姜家公子日日都来,文大人的夫人也是日日都来,还有中书令魏丞相的夫人,也是日日都来。” 最后一句,听得周律眼前一亮。 翌日一早,魏府的管事如往常一样携着八珍阁的点心回去了。 他们家夫人姑娘都好这一口,所以每天买的都比较多,且为了吃一口热乎的,还得趁早买,如此方才能买回来当早膳用。 但今儿格外不同,管事将东西送去给边夫人之后却没走,只是将食盒打开,指着最上面那一盒点心道: “夫人,咱们家买的点心多,今儿八珍阁的老板多送了一份,说是铺子里刚制的糕点,只此一家,别处都没有卖。” 边夫人来了兴趣:“快取来让我尝尝。” 盒子被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八枚金黄润泽,滋味香甜的小饼。 边夫人心生欢喜:“这小饼黄灿灿的,看着就让人欢喜。” 就连旁边捧着粥碗的中书令魏斯年都凑了过来:“这是什么?” 闻着怪香的。 管事学起了他在铺子里听到的话:“说是从番邦弄回来的种子,名叫南瓜,又叫金瓜,颜色像金子一样好看。苏夫人只随意在后面里撒了种子种了半亩地,就收到了上千斤的南瓜。难得的是这玩意儿量多味道还是一绝,他们家吃不完,这才想着做些糕点拿出来卖。” 魏斯年拨南瓜饼的动作一顿。 随意一洒就能活,半亩地就能产千斤的瓜,世上还有这样的宝贝? 不行,他得亲自去瞧瞧! 巳时初,京畿道牧场外众人已准备妥当。 文道礼意气风发地站在最前面,方才听人说圣驾已经临近了,文道礼干脆让太仆寺的官员都站在门口迎接。 片刻中,圣驾已至。 两边人碰了面,各自惊讶起来。 当今惊讶于太仆寺竟然搞了这么大的阵势,说真的,他觉得其实只要周监牧作陪就够了,要那么多人做什么,又不懂养马,跟着还累赘。 真不知道文道礼那老家伙怎样想的,非要显摆。 太仆寺一众人则惊讶于圣上的兴师动众。三位成年皇子全伴左右,皇室宗亲一个不少,最绝的是,鸿胪寺卿还领着三个外邦的回纥使臣过来显摆了。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是他们输了。 两边人互相瞪着眼,都觉得对方大惊小怪,小题大做。唯有周律看到这三个回纥使臣,立马明白了圣意。 他偷偷叫来汪水吩咐了两句。 汪水迟疑:“圣上也没说要看。” “听我的,错不了,真出了事情有我担着。” 汪水对周律还是心服口服的,周律让他做,纵然心里犯嘀咕,可依旧还是下去安排了。 而外头的两边人终于结束了大眼瞪小眼,当今甚至当起了东道主,跟回纥使臣引荐起来。 余下人在他看来没什么好说的,只提了一下文道礼,重点指了指周律,还让鸿胪寺卿给他一句一句的翻译。 翻译完,三位回纥使臣对周律肃然起敬。 没想到大梁也有能将大梁马养的比回纥马、大宛马还要威武壮实养马的奇才! 周律不知道他们脑补了什么,但今日的主角是当今。 各自见完礼,周律便请当今一行人进了牧场。 甫一进去,众人都被惊住了。 倒不是说马场骤然变大了,而是整洁了。几个月不见,马场已经彻底变了样,不仅干净整洁,井然有序,连管马的小吏都穿着统一,瞧着便精神饱满! 这种整机感和统一感,自然而然给人传递出一种规矩严明、气势庞大的认知,让人肃然起敬。 当今看后连连赞同:“好!大梁的马场,合该如此气派!” 周律笑了笑,请他们往前。 一路走来,当今见马场各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听周律说每日都是如此,并不是因为他们过来才故意这般。当今是信他的话的,干净不干净可以作假,但人的精神面貌却不能作假。 在马场里头的人,瞧着便是有规有矩,显然是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周律领他们参观了改造后马厩跟草料房,最后又领着众人去了跑马场。 这里,汪水正叫人赶着昨日露面的那一百匹好马在草场上策马奔腾。 还没走进众人,便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待走近后一看,更是被眼前宏大的景象震慑住。 萧萧马鸣,疾如骤雨。 追风揽月,响荡乾坤。 昨日的震撼远不及今日众马奔腾之景。当今自己看着便心情激荡,待看到回纥使臣震惊到失语的模样,更是乐得要死。 是他想要的效果不错了!该,让你们瞧不起大梁马! 周监牧怎么比 第33章 互市 如今的马场,几乎套用了现代马厂的整套管理流程。从前周律名下的牧场是如何管理的,这里便是如何管理的。 从分区到喂养,中间多得是跟如今大梁牧场背道而驰的地方。 但周律对养马这方面向来霸道,旁人也肯听他的话,这里几乎就成了他的一言堂。 前段时间为了祭祀,周律矮子里面挑高个儿,特意挑出了这一百匹批好马,每匹马都按食谱喂养三个月,这才有了如今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几个皇室宗亲看了,实在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上场骑一骑。圣上那匹凌云他们可是眼馋好久了,凌云骑不上,如今这些马也不错。 就连二皇子萧玮也没忍住,飞身上了马,直接跟别人比划起来。 旁边的回纥使臣一直在惊叹,当今听了鸿胪寺卿的回话,知道他们都在惊讶原来大梁真的有好马,不是在吹牛。 回纥使臣能如此表现,他当然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却不能自欺欺人,当今也知道,这些马应当是牧场里头最出众的那一批。他问周律:“这马场里可有不入流的马?” 周律也不瞒着,毕竟这种事瞒不住,遂点了点头,十分实诚:“自然是有的,不过数量也不多,大概三五匹。余下还有些品相一般的并未牵出来,都在马厩里头关着。” 关得好!当今觉得还是周律机灵,他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给回纥人看看他们大梁好马的,如今总算目的达成了。当今开始畅想:“若是大梁马都能养成这样就好了。” 周律虽然也希望,但却不得不提醒道:“若是养的壮实一些自然是可以的,但高大与否取决于马种,饲养技术只能为之增色,不能改其根本。” 大皇子萧琛不满了:“方才还赞你厉害,怎么如今反而灭自己威风?” 萧琰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话:“他是厉害,可皇兄总不能给他一只羊,叫他养出一头牛来吧。” 萧琛被堵得结结实实,说不出话了。 呵,他就知道姓周的是老六的人! 周律也没觉得自己被冒犯,反而解释说:“大梁的本土马并不算良马,相反,还有诸多弊端,如今放出来的这些好马乃是优中选优、本土马中的佼佼者,又被格外关注了三个月,这才能有如此雄风。若换了寻常的马,便是喂个一年半载也喂不出这般的英姿。说到底,还是因为大梁马太过瘦小,远不及大宛马。若是能与大宛马、回纥马配种,自然能解眼前困境。” 文道礼在旁边不住点头:“不错,不错。” 萧琛又寻到了话说:“你说与大宛马、回纥马配种,先前也不是没配过,只是过了两代渐渐也不行了,又变成了大梁马,若配种只能保一代,还配它作甚?” 萧琰扫一眼萧琛,老大今日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些? 周律不紧不慢地道:“大皇子之惑,下官倒是也想过。大梁马与大宛马配种能改变本土马的劣势,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大梁马在数量上占据绝对的优势,引入外邦马种之后,因其数量有限,后代只能再与大梁马配种,如此引种、杂交、改良、回交之后,血统也逐渐消失殆尽。” 当今追问:“那可有办法法破解?” “自然是有的,只要引入的马足够。” 萧琛觉得好笑:“那你这还不如不说。” 他们不正是没有良马么,若有,何必愁这些? 萧琛觉得周律这人不大实诚,就喜欢说些毫无实际作用的空话:“大梁不是没买过大宛马,回回都是高价买入,损失良多。大宛马虽好,可若总一直引进,朝中又哪里来那么多的闲钱?户部的钱,可不仅仅为了养马的。” 萧琛挑完刺儿,便发现对面的周律对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萧琛:“……” 傻了吧这是? 周律的确感激大皇子,巧得很,大皇子挑出来的毛病这周律刚好也想过。 他琢磨这事儿已久,正愁着没机会显摆呢,眼下托了大皇子的福,正好将这事儿禀明圣上,周律道:“兴许还别的办法。” 萧琛被激出火气来了:“是么?愿闻其详。” “下官听闻,胡人好吃肉,若不饮茶,多困于病,因此胡人每年需从大梁买入大批的茶叶,而大梁卖给胡人的茶叶,也并不便宜。大梁产茶,胡人产马。各有所产,各有所需,圣上何不用茶叶换取良马?既增一项茶利,又能解军费之需。” 用茶叶换马? 当今一时听得没出声,这法子闻所未闻,但却又颇有道理。 周律若记得没错,历史上的茶马互市也就是从唐宋时开始的。如今的大梁并没有,但其实,也可以有。且茶马互市,可以交换的远不仅仅是茶叶。 “大梁的绢布、盐都是胡人所喜之物,圣上大可以在边陲之地设立关市,与之贸易。大梁北边胡人众多,北有回纥突厥,西有吐蕃,最难得的是这些地方都有良马。圣上只需选中一地开通互市,既可以解决马种问题,又可以扶持此地威慑其余外邦。这互市也是互利,待他们赚了钱,自然也会快乖乖听话;若不听,再另换一族即可。只要知道其中利益,胡人会比大梁百姓更乐意看到这互市。” 只对一邦开关市,既是怀柔,也是控制。 当今听罢,简直像是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豁然开朗起来。 还能这样? 若是可行,为何朝中百官从未提过这法子?他满朝文武,养马比不过周监牧,连安邦定国也比不上? 周律脸色坦然,仿佛笃信此事能行。 莫说是当今了,就连对周律有些偏见的萧琛都觉得这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点子,至于萧琰,他没有那么多的权衡,听着这法子似乎行得通,便同当今道:“父皇,可以一试。” 当今看了看回纥使臣,实在心动。若能成,偌大的回纥也不再是隐患了,而是他们威慑周围番邦的一把利剑! 但此事没有同三省商讨,不知妥否,当今沉吟道:“此事容后再议。不过这马种改良迫在眉睫,暂时用不得外族马,便用咱们自己的先试试。岭南道等地的马也不错,朕会叫他们进贡一匹过来,看看有无可用之马。” 至于大宛马、回纥马,若是可以,过不了多久亦可拿来用之。 三个回纥使臣见他们大梁君臣嘀嘀咕咕好像说了些什么,还特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疑心是在说他们的坏话。 遂问鸿胪寺卿林至诚:“你们君上在说什么?” 林至诚瞥了一眼,随口道:“在说这今年风调雨顺,今年应当会有个好收成。” 使臣:“……” 他们只是听不懂,不是傻子。 回纥使臣感觉受到了侮辱。 这还没完,在随后大梁皇帝参观马厩之后,谨慎地瞧了他们一眼,而后对林至诚说了一句,随后,他们竟然被侍卫拦在外头不让进! 回纥使臣当即质问林至诚大梁皇帝是何意,林至诚那厮竟然说,大梁皇帝体贴他们,因马厩味道刺鼻,不忍心让他们踏足于此。 回纥使臣愤怒了:“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林至诚一脸的委屈:“本官难不成还会骗你们?” 回纥使臣已然出离愤怒了。 然而愤怒之外,还有些不可言状的畏惧。别看大梁的马不行,可大梁人确实行军作战的好手,回纥每岁冬日少食的时候都会南下抢掠,但只要遇上大梁军队,必定死伤众多。原先大梁人愿意敬他们三分,是因为他们有好马,可若是大梁自己的马也能养好,对他们再无所求,那他们哪还能在大梁手里讨到好? 几个回纥使臣猛地一惊,是时候回去跟国君好好商议一番了! 周律不知今儿这一行还能让回纥人的心思起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只知道,今日过后,自己算是在圣上跟前立足了。 若是互市能开,他定也能分一杯羹。 另一边,从夫人那儿将八个南瓜饼全拿过来,请太医验过无毒的魏斯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寻周律亲自问问了。 倘若那南瓜当真如此高产,实在是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儿! 魏斯年度心急如焚地等着去找周律,谁料没等到下衙,反而先等到圣上的传召。 尚书令杨秉璋、中书令魏斯年、侍中刘子度三人集于太极殿。 照例一番唇枪舌剑放过之后,魏斯年与杨秉璋才平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外人跟前,三位丞相同气连枝,默契十足,可没了外人,伪装也就不在了。 这三人也选得妙,杨秉璋出身世家大族,魏斯年乃寒门新贵,刘子度是穷苦人家草根出身,先帝起事时,他只在旁负责驾马的,后来因行事出众才渐渐起势。 三人中,世家出身的杨秉璋觉得寒门小户魏斯年小家子气,不可理喻;寒门贵子的魏斯年觉得勋贵出身的杨秉璋只靠家族恩荫是个废物。但他二人都一致地鄙视刘子度,就连吵架也不带他。 刘子度倒也大度,觉得他们高兴就好。 好比眼下,在衙门里忙得昏天暗地的刘大人也无心管他们哪来的精力,又究竟在争什么不相干的事。 眼下,当今看他们两冷箭放够了,这才问:“三位大人很闲?” 刘子度:“……” 关他什么事? “闲着也好,朕手头刚好有件要紧的急事,待会儿回去三位大人帮朕查一查,回纥人每岁需在大梁买入多少茶叶、多少盐、多少绢布。再查查大梁官府跟民间每年要花多少钱在买马一事上。速速去查,越快越好。” 急着去见周律的魏斯年只觉得胸口真中了一支冷箭了。 他还今儿想去见一见那利国利民的南瓜呢! 眼下看来,一准是不行了。 第34章 上钩 三位丞相虽然常有不合,但在替圣上办事儿这方面却都步调一致,雷厉风行,若不然,当今问不会容忍他们到这个份儿上了。就魏斯年跟杨秉璋那阴阳怪气的劲儿,放在别人身上,足够当今治他几百遍罪。 就因为当今突发奇想,三位大人并六部官员这天下午加一整晚上都彻夜未眠。 尤其是户部,更是忙得昏天暗地。 众人虽不知道当今为何突然想查这些,但他们圣上向来都是一个有的放矢的,不会故意找噱头折腾他们。且圣上最看重的便是结果,不管中间有多难,都得在圣上耐心耗尽之前,赶紧将查到的结果报上去。 若不然,三省六部九卿,通通都要挨批。 魏斯年一夜未眠,直接在衙门里头过夜。晚上只派人传了个话回去,边夫人听罢,心头一阵恼怒。 夫妻俩今儿是动了脾气的,只因早上边夫人想尝尝那南瓜点心,魏斯年不让,非说要带去给太医验一验。 走的时候说的倒是好听,什么验完之后若是无毒,还会送回来,结果呢,到现在连个影都没瞧见,一准进了那老东西的肚子。若真的有毒,一早就差人过来告诫了,如今还没动静,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老头子,可真是! 边夫人没吃到心心念念的东西,碎碎念念了半晌。第二日也不用管事出门了,她自个儿跑去了铺子里头,准备亲自瞧瞧。 她来的巧也不巧,因为铺子里刚好来了人,来的还是一群找茬的姑娘。 边夫人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只见那几个姑娘都还有些脸熟。但凡是她脸熟的,不是什么尚书侍郎家的小姐,便是皇亲国戚家的姑娘,出身定然不俗。可瞧瞧这人如今都是什么做派?一群人借着买东西的名目为难人家苏夫人,都已经将人挤兑得连话都说不得了,还在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若不是苏夫人跟前有个泼辣的丫鬟护着,只怕她们都要打上去了。举止粗俗,言语粗鄙,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边夫人是有些正义感在身上的。 待听到“怨不得报应在亲生母亲身上”时,边夫人忍不住了。 骂人就骂人,带人父母做什么? 边夫人一脚迈进了铺子里,朗声道:“真是叫人大开眼界。这些尖酸刻薄的话,是诸位姑娘能说的吗?” 众人回头,只见着一个贵妇人堵在门口。 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了这是丞相夫人,立马给周围人使了个颜色,低声说“是中书令魏夫人。” 苏音刚提起的拳头默默垂下,没多看那赵家三姑娘一眼,反而望向来来人。 她记性好,曾在一次宴会上见过边夫人,眼下便站出来行了一礼:“见过边夫人。” “好孩子。”边夫人拉着苏音的手,故意道,“难为你受委屈了。” 给人委屈受的一众姑娘们都不敢接茬。 她们敢欺负苏音,是因为苏卿跟她们提过,自家这个长姐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你若打了她一巴掌,她不仅不敢反抗,甚至还会把右脸递过来给你打。如此懦弱的人,活该被人欺负。况且就因为她,苏卿连家都回不得了,建平伯遭此劫难全因苏音而起。苏卿这些好姐妹们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幕。 边夫人看了方才闹得最狠、说话最难听的那一个。略一想,便知道她是谁了——兵部侍郎赵戈的三女儿,听说与苏家大姑娘有些孽缘,当日与苏卿是至交,苏家大姑娘落水就是她推的,且还因此遭到了圣上的的训斥。 边夫人轻轻一瞥,并未将这个小姑娘的手段放在眼中,只反问道:“赵三姑娘前些日子才被圣上训斥,今日又在此处惹事生非,是想着自己受了委屈,觉得圣上训斥错了冤枉你了?” 赵三姑娘张了张嘴:“我——” “我看你还是少说为妙,免得多说多错。”边夫人直接打断,没空听她瞎扯,“来日见了你母亲,我再跟她切磋切磋这教养子女的手段。都是教女,怎么她就偏偏教得这么好?将你教得如此端庄大方,如此善解人意,如此讨人喜欢。赵家的家风,真是让人刮目相待,佩服!” 赵三姑娘被她好一顿说,羞愤欲死。 旁边本来欺负苏音欺负挺凶的人,纷纷面红耳赤地闭了嘴。谁也不想被这么阴阳怪气地排挤一通。 边夫人心中失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她也不愿意跟她们这些小姑娘一般见识,自己地位放在这摆着,与她们计较实在跌份儿,遂又说:“商铺向来是买卖的地方,几位姑娘若是买好了,付了钱大可以离开,别挡着人家做生意。” 赵三姑娘被说得又羞又恼,也不管自己有没有买东西,让丫鬟掏一吊钱便赶紧跑了。 苏音看着这钱陷入沉思。 她这是赚了还是亏了? 赵三姑娘一走,余下姑娘也慌不择路地跟上。 铺子里的边夫人已经忘了了自己是来问今日有无南瓜饼的,她望着这四个不中用的主仆直摇头,一个主子性子软,两个丫鬟一个只知道嘴上厉害,一个连嘴上厉害都做不到,还有一个胆小怕事的婆子,四个人里头竟挑不出能顶事儿的。 比她,可差远了。 面对温顺无辜瞧着又好欺负的苏音,边夫人叹了一口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夫君也是朝廷命官,自己更出身伯府,何必怕她们?” 苏音没提自己方才是有打人的冲动,只是笑了笑,显得人畜无害:“做生意,自然是和气生财。” “你想和气,也得人家不愿意,下回干脆别做她们生意了,见她们来直接打发了出去。这些姑娘今儿这番做派,跟泼皮有什么两样?回头我找她们母亲说说去,问问她们是怎么教女儿的,竟教成了这么副鬼德性。” 苏音感激道:“多谢夫人仗义执言。” “我这边也是有求于人。”边夫人极为自然地引出了自己今日的目的,“昨儿管事带回了一盒南瓜饼,今日不知还有没有?” “有的。”苏音叫人取了一盒刚做的,又道,“这饼的食材并不取自大梁所产,我担心别人吃不惯,这才做的少。” 边夫人想起自家那看东西对这南瓜的重视,立即拉住苏音的手,摆出一副极感兴趣的模样:“难道是什么稀有之物?可否容我一观?” 苏音就等着她这句呢。 莞尔一笑,顺势关了铺子,领着边夫人去了庄子上。 一路上,边夫人与苏音说说笑笑,十分投契。 难得的是,边夫人不管说什么苏音都接得上。这博学心细的性子,倒是让边夫人很喜欢,就连她性格懦弱这一点,边夫人也不再介意了。 及至庄上,边夫人才看到了那南瓜的真容。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边夫人虽是内宅女眷,可看到这些状如水桶一般大的南瓜依旧惊讶不已。 待发现这一根南瓜藤上面能长好几个南瓜,且个个都不小时,边夫人看向苏音的神情都变了。 这是真高产,不是吹嘘出来的。 苏音也知道,鱼儿既已上钩,还怕拿不下?边夫人已经来了,如今只能魏大人前来结交。 苏音继续道:“这南瓜种出来之后,我也不知它究竟是何物,是夫君见多识广,叫出了名字又说出了来历,我才知道这是番邦之物。” 苏音说完,见边夫人又多了几分慎重。 这南瓜可关乎到自家老头子能不能压得过杨相! 为表地主之谊,临走之前,苏音还挑了一个最大的南瓜赠与边夫人。 边夫人不客气地收下了,临走前忽然拉着苏音的手道: “我素来喜欢有人结交,也爱在府中摆些席宴。十天后我家姑娘生辰,不知苏夫人可愿意赏脸?” 苏音将手搭在她手上:“荣幸之至。” 边夫人心道稳了,这回她已将苏夫人拿下了,遂高高兴兴带着那个大南瓜回了府。 晚上魏斯年忙完后回家休息时,苏夫人又迫不及待地将瓜拿出来,说起了今日的事。 “……我看的分明,那么小小一块地方,竟然长了好几百个南瓜,个头还都不小。这纵然是那周监牧夫妇精心侍弄的结果,可若南瓜不高产,他们再有本事也养不成这样。”说完,边夫人感慨,“没想到这周监牧本事倒还不小呢,既然养马又能种地,我看着,一向是前途无量的模样。” 魏斯年摸着手下的南瓜,心中像是揣了一条兔子,激动得砰砰直跳。他可不管什么前途无量,他在乎的只有那一亩三分地的收成,魏斯年压住激动问道:“那你估摸着,一亩地能收多少斤南瓜?” 边夫人横了他一眼:“这我哪知道?何必问我呢,你自个儿叫人过去称一称不就行了?” 魏斯年心痛不已,抱着南瓜:“你当我不想?我今儿一直想去见一见周监牧,可惜始终不得空。若此事为真,我定要帮他在圣上面前记一大功!” 且此事为真的话,他也能趁机将周监牧拉到他这边,兴许还能借此压过杨秉璋那个废物! 这件事儿迫在眉睫,若不是圣上那边逼的紧,他真恨不得明日就携官员去摘瓜。 可惜了,他不得空。 这事儿魏斯年也不想叫外人知道,万一那些人嘴巴不紧,被杨秉璋知道可就不好了! 虽然没怎么说话过,但在不知不觉间,魏斯年竟然已经将周律看做是自己人了。 一连忙了两日,就在魏斯年查清楚京畿一带每岁往来贸易数额,满心以为自己完成了圣上交给的任务、终于可以见一见周律的时候,圣上忽然将他们叫出宫,表示自己要知道的是整个大梁对回纥贸易的总数,并不仅仅只有京畿一带。 言毕,圣上还给他们三人一人划了一片地,命杨秉璋往北,魏斯年往南,刘子度往西,要在一月之内给他查清楚全部的数额。 务必详尽,务必准确,务必要快! 圣上比他们还要着急,只是再着急也得将准备工作做好。开通关市牵扯甚远,只有将这些都查清楚了,当今才能放心大胆地与回纥人在边境一带交易。 只是可怜了三位丞相,平白无故多了这催人命的差事。 尤其是魏斯年,他心急如焚,眼瞧着能见到周律了,怎么偏偏又出了岔子? 等他办完这件事情回来,南瓜还在吗? 急死人了! 魏斯年正在愁周律的事,殊不知周律也有要愁的事。 他被御史弹劾了。 就在昨日。 第35章 马球 御史弹劾周律的原因,是近期太仆寺开销过大。 文道礼愿意纵容周律,凡是周律开口,必定尽力满足。譬如他提出的改造京畿道牧场,又譬如他非要给牧场的小吏穿上一致的服装。纵然这些事情听起来稀奇古怪,但是文道礼都一一应允了。这本没有什么好弹劾的,太仆寺总共就只有这么多的花费,文道礼愿意在周律身上多花一点,势必就会在别人身上少花一点,左右都是他们太仆寺内部的钱,花在谁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最多,参一下文道礼行事乖张,别的也参不了什么了。 但这回不同,圣上特意吩咐岭南道那边进贡马匹过来供太仆寺挑选,这是额外的开销。 进贡马匹也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这些马以后是要交给太仆寺的,京畿道牧场并不算太大,容纳不了太多的马。只多一二百匹,尚且还行;若是再多个五六百匹,那牧场势必要扩建。一年扩建花费不了多少钱,可若是年年都要改良马种,岂不是年年都要花钱?马匹喂养、放牧,马旧的修缮,哪样都要花钱。朝廷在太仆寺上面花的钱多了,在别的地方花的钱只能少了。 大梁的财政一向都是量入为主,简而言之一句话,太仆寺超了预算。 刑部下面负责财政监督的比部勾检过后,几个御史再一合计,觉得不能放任圣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太仆寺优待。且三位丞相忙着办事儿又不在,所以才逮着机会联名弹劾周律。 这中间门自然有与建平伯父交好的人推波助澜的结果,更有心胸狭隘的见不得周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得了圣宠,各种乌烟瘴气的大有人在。 反正弹劾是弹劾了,但头一日圣上并未当一回事,甚至都懒得搭理这些御史。直到下一次朝会,他们依旧不依不饶,扯出了周律的事情,明里暗里指圣上偏心。 文道礼一人对峙好几个都不见下风,叉着腰,中气十足的与他们互喷,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活像是要把闹事的给撕了一般。御史节节溃败,后来还是死对头甄守文下场,才一下扭转了局势。 一群言官尚且不足为惧,加上甄守文,文道礼孤身一人,立马疲于应对了。 文道礼渐逐渐不敌,太仆寺溃不成军。 御史这边完胜,并理直气壮地表示,圣上最好收回成名,以后也需按预算办事儿,莫要心周律一人给太仆寺如此重的优待。 圣上被这群不长脑子只长坏心眼的人给气笑了。 就这么一群猪脑子,还在埋怨他为何偏心周监牧?他当即喷道:“埋怨朕偏心?朕倒也想偏着你们,可你们瞧瞧,谁又给朕机会偏心他一星半点儿?” 当今看向陈御史。 这难事儿的祸头子,因好女色向来被圣上不喜:“陈大人还是先处理好府上的妻妾纠纷吧,内宅妻妾之争闹得满城风雨,你不觉得丢人,朕还颜面无光呢。连家宅都平不了,朕岂敢交重任于你?” 原来他不得圣宠是因为这个?可哪个男人不好色?圣上自己都还有那么多妻妾呢。 娶了一个霸王媳妇儿、纳了四房带刺儿小妾的陈御史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没想到圣上会把这种事情搬到台面上讲,真是太给人留面子了。 当今看向淮南候。 淮南候心道不妙。 当今挑剔地“啧”了一声,这淮南候除了嚷嚷正经事一样干不了,跟建平伯并称“废物”,当今看他一眼便觉得火气直往上噌:“听说淮南候与建平伯交好,如今他在守孝,你若实在闲着没话说,可以去建平伯府陪建平伯说话解闷。” 不不不。 淮南候退后一步,没必要,他跟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建平伯关系真没那么好。 当今又望向户部侍郎冯光屿:“冯大人一口一个太仆寺花钱如流水,也不想想你们户部每年有多大的开销,若开销大就是罪过,你们户部是不是都该排着队来朕跟前以死谢罪?” “……??”一直默默当背景板,不掺和众人争执的户部尚书郑秋玉好悬没被噎死。 户部的人除了冯光屿没一人说话,怎么就要以死谢罪了? 郑秋玉不敢反驳,且他也不愿意给冯光屿那蠢货擦屁股,只见冯光屿那厮到了圣上跟前还是那样的不管顾,脱口便抱怨:“户部没本事,他周监牧有本事,让他赚钱啊,他说真有本事何必还要朝廷养着太仆寺?” 圣上拉长了脸,已经有些生气了。 偏偏还有些不长眼的不依不饶:“若是连养活自己都不行,还称得上有什么本事?不过也是寻常。圣上把他夸的天花乱坠,微臣几个却不大信,他若真有本事,且让他过来说说。” 当今气笑了。 他本想斥责冯光屿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但一想到周律给他的印象,觉得没准周监牧还真有办法。 心里存着试探周律究竟有多大本事的心思,当今忍下了怒火,决定待此事过去之后再找冯光屿麻烦,转而让邓春来叫周律前来回话。 好在今日周律正好在太仆寺与众人商议滇马配种可不可行。离得近,叫来也方便。 周律被叫过来的时候便从邓总管那儿得知了事情始末。他不知道今日之祸究竟因太后而起,还是因他那好岳父而起,亦或是两者皆有,但这是他在朝中露面之始,不容有失。 他一来,被喷得已经没有反击之力的文道礼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立马靠了过去。 可算是来了,他一个人实在分身乏术。 周律尚未站定,淮南候便率先发难:“听说太仆寺进来花费不小,光这三月的花费就了算,太仆寺俨然成了周监牧的一言堂。如此本事,放在太仆寺的确屈才了,该放进尚书省当宰相的。” 当今心里对淮南候的观感又差了几分。 心胸狭隘,所言无物,不堪重用。 周律笑了笑:“原来侯爷是嫌太仆近进来花销太大?下官也知道,各部开销都有定数,但这定数之外还有例外,难道各部每年就没有超支的?”周律望郑秋玉:“户部不曾超过预算?” 郑秋玉揣着手:“……” 与他无关吧,他可没掺和。 周律看着兵部尚书,无差别攻击:“兵部也不曾超过预算?” 兵部尚书:“……?” 他方才都没说话。 甄守文忍不住了,站出来道:“兵部就算超支也是因为军费所需。” “军马也是军费的一项,或者在甄大人看来,马政毫无必要?” 甄守文自然不敢接茬,毕竟圣上有多看重马政大家还是心知肚明的。 周律从容地道:“这各部花费虽说有定额,谁也说不准自家哪年短了或是超了。若是但凡遇见超了预算,便弹劾这个攻讦那儿,那回头轮到自己身上时,岂不是自打脸面了?” 甄守文嗤了一声:“你别扯上别的,若你太仆寺今年一年超过预算,那也无妨;可眼瞧着你们年年都会超,难道朝廷要年年替你们兜底?这问题是因你而起,你待如何解决?” 周律反问:“甄大人想如何解决?” 甄守文道:“简单,超过的部分你们自己垫上。” 啧啧……郑秋玉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个傻子,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主意。” 甄守文得意。 周律想着,他既然咬死自己不放,那大家就一起去死吧,周律直接道:“甄大人此言,真叫人豁然开朗,下官对此欣然接受。只是太仆寺如此,各部也应仿效,否则只针对太仆寺岂不便有失偏颇,更显各部不堪?是以,往后各部但凡有超过预算的,超过部分烦请各位大人如甄大人说完,自行垫上。” 诸位大人愣住了。 周律一下把所有人都拉下水还不够,又说了一句风凉话:“诸位大人都是替朝廷办事,当以冯大人的话互勉,咱们自己吃些亏,总好过朝廷吃亏、百姓吃亏、社稷吃亏,冯大人您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唰唰几番逼人的目光便射在了甄守文身上。 这蠢货,他自己跑来出头,为何非要拉别人下水? 得罪周监牧做什么?如今好了,太仆寺是没捞到好处,可他们大家也都跟着一起倒霉! 什么玩意儿! 甄守文也意识到不妥,正想解释,当今却忽然抚掌:“说得好,你们但凡有甄大人的觉悟,朕也不会日日忧心了。往后就依甄大人所言,各部若无紧急事项不得超支,超过部分需由各部自己垫上。谁超的,谁给就是了。便是有紧急事项,也得先经过三位丞相审议方可批准。 其余不必要的开销,能免则免。此事暂且交由郑尚书,三日后拿个议程给朕,务必完善,将各个衙门都列进去,哪些该花,哪些不该花,便是花了需得怎么花,都要有个章程。朝廷先实行一两年,若是好用,再推行至地方也不迟。” 当今看了一眼殿下众人,意味深长道。 他早就觉得朝廷各部开销过大了,如今正好借机削了去。他也没有一口咬死不能超支,只是做了约束。 话说回来,周监牧真是深得他心,一来就给他捎带了这么个好消息。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要命差事的郑秋玉倍觉心累。 建平伯克他还不够,如今见平伯的女婿也过来克他,他上辈子是欠了这对翁婿的吧? 当今交代完了,对周律的考验却还没结束,各自垫上显然不算是最好的结果,当今执着的地方在于,他想看看周律能不能解决这件事。 “周监牧,超过部分由各部担负虽说不错,但太仆寺都是清闲的职儿,并无多少油水,若他们负担不起,又该当如何?” 周律又瞧了文道礼一眼。 文道礼冲着他点了点头,不论周律说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太仆寺总归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周律心里一暖,接着便将自己的打算盘托出:“若圣上开恩,微臣有一计,只需提前预支太仆寺两年内预算,事成之后,便可保太仆寺五年内不再向朝廷要一文钱,且五年后太仆寺额外开销也尽出于此。” 当今忽然来了精神:“仔细说来。” 周律也提出这个法子也是大胆,但他受够了每次拿钱还要看人脸色,他花钱向来大手大脚,往后花的钱肯定比现在更多。若每一次花钱都被弹劾核一次,那就官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如此,还不如自己挣钱自己花来得痛快。 周律到:“微臣想建一马球场,借以赚取太仆寺额外花费之资。” 马球,众人傻眼,这是何物? 当今也有些不解:“可为马球?” 周律言简意赅地表示:“类似马上蹴鞠,又称击鞠。” 其实两者是不同的,但为了好理解,也只能这么说了。 当今皱了皱眉,他知道曹植有诗云“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这说应该就是这个了吧,可大梁却从未有过这项活动的。会有人愿意打吗,还花钱打,可能么? 甄守文隐约觉得这是个砸钱的买卖,毕竟这事儿听来就扯,他连忙道:“周监牧有心,圣上就允了他吧,臣等也想看看这马球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圣上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考验周律的念头占了上风。 圣上答应了。 周律信心满满,没有男人能拒绝打球。 没有! 第36章 宣传 大朝会过后,圣上单独叫了周律过去。 这是当今第一次单独叫周律进殿谈话。 这殿中可不是寻常人能进的,若非丞相尚书,一般进来的都是问罪的,譬如那日的建平伯跟萧丛云。如今周律过来,显然是议事的,这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当今今日在殿中虽然答应了周律,但其实心中也有担心,怕他弄不好,到时候骑虎难下。 大抵是看出了周律信心满满,当今斟酌再斟酌,于是委婉地问道:“这马球……真的会有人爱玩吗?” 他怎么看着有点玄乎呢? 周律点点头,笃定道:“只要造势造得好,肯定会有人自愿掏钱来看。” 周律甚至还打算拉皇子下水,可惜大皇子,二皇子和六皇子都被圣上派去随三位丞相外出公干了,宫里只剩下十二皇子,周律觉得十二皇子也挺好:“若是十二皇子得空,也可以过来看看。” 当今就欣赏他这不客气的模样,道:“待你那马球场开业,不用朕说十二你会自己闹着要去的。他同你夫人交好,对你也格外关心。” 这件事情当今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十二偏偏对这夫妻二人青眼有加? 周律听了当今的话,知道他想岔了。不过现在说让十二皇子参加马球还为时过早,一切都没准备好,马儿也没选好,圣上听闻铁定不同意。暂且不说好了,等时机成熟,不怕十二皇子不来。 周律先将这马球的构想跟当今说了一下。 京畿道马场都是现成的,不过那边的马场不能用,得在旁边另开辟一个,这事也好做,场地马匹都有,只要架一个台子就行了。再有就是组建一支专门的马球队,毕竟是之前没有过的运动,周律担心他们不会玩,所以准备提前训练一下。 其中一支队自然是要从太仆寺出来的,这另一只么……周律盯上了太常寺。 当今听他提到太常寺,刚饮下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你找甄守文?不怕他叫你撵出去?” “甄大人性子有些急,有些争强好胜,只要激他两句还怕他不同意吗?” 当今心里又有了计较。 甄守文啊甄守文,枉你痴长了这么多岁,连个年轻后生都能轻易拿捏你。典型的废物一个。 周律不仅将马球队的打算说了出来,还跟当今透露了一下赌球。 当今听闻皱了一下眉头。 周律心里也有些担忧,不过说完之后圣上未曾打断,他便问放心了。既然圣上这里都没有问题,回头那些官员问及,他自然也不怕了。 要他说,这些人就是没事找事,闲出来的臭毛病。周律已经可以预见,等他这马球场正式弄起来开始打比赛的时候,朝中势必也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且还是冲着他来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如今站在风口浪尖,多的是不想让他出头的人,可这个风头,周律不得不出! 萧丛云带给周律的挫败并不小,仅仅因为对方是公主,他便要平白忍受她的尖酸刻薄心狠手辣,这样的经历,周律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 他只有一步一步往上爬,一点一点将权势抓在手中,才能在这大梁过得更好、过得更自在。 周律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但因为他生得光风霁月,以至于很多人下意识地忽略了他的行事风格。好比当今,他就觉得周律既能干又实诚,浑身上下简直没有缺点了。 若是太仆寺当真能自负盈亏,那就说明周律真有本事。 来日将互市交给他,当今用着也放心。只希望他在这场考验之中,能够独当一面,且足够出色。 这样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用人。 周律回去之后,便与文道礼、典厩领张大人等讨论起了新马场一事。众人讨论过后,一致决定在距离牧场以南五百步的地方另设一个马场,那地方离水源更近,水草更丰茂,且最重要的是,旁边有一大片空地,可以容纳达官显贵的轿辇。 马场初步定为圆环型,左右两边设高台,类似于现代的运动场,不过鉴于周律以后还想请京城里头的贵妇人前来观赛,所以在右侧的观景台中设了些品茶歇息的凉亭。 只要他们的马场足够大,设五六千个观景的席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大人觉得他们想得太面面俱到,唯恐经费不足。 文道礼丢下了一个惊天炸弹:“钱不是问题,我跟周监牧已经预支了这两年的预算,哪怕都取出来用光了,也没人敢说什么,这事儿可是在圣上跟前过了明路。只要能将这件事情办好,还怕以后收不来钱?” 张大人张了张嘴。 不是,你们一下子预支了两年的钱,就不怕搞砸了回不来本? 周律的算盘已经打起来了,灵感来了,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们算好账,鼓舞士气:“这马球塞普通的观景台十文一人,中等的席位五十一人,上等的席位两百文一人。这五千席位暂定四千普通座,七百的中等座,三百的上等座。一场开下来,净收入便高达一百三十五贯!每月只要开个两三场,就足够回本了。若继续开下去,要不了半年,咱们不仅能把预算挣回来,还能额外盈利!” 边上的汪水王宇已经故意急促起来了。 原来开马场打马球这么赚钱吗?简直就是一本万利。 张大人欲言又止。 话是这么说,但你们怎么都默认了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钱看?! 五千个席位啊,场场都能做满? 然而周律还在继续给他们打鸡血:“除了收门票费,马场还可以设一个赌局,就赌哪支队伍能够获胜。咱们做庄,只要有人参加,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汪水激动起来:“京城里头可不缺富人!” 张大人:“……”可人家富人也未必会来啊。 然而这群人已经急红眼睛,恨不得现在就将这马场弄起来。唯有张大人没有被洗脑,暂且保持着清醒的认知。 张大人一个人清醒也没用,因为太仆寺的人都吃了周律画的饼,一个个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 周律从户部取走预算的时候,郑秋玉难得告诫了他一句,让他悠着点,步子记得别迈太大。 周律谢过他的好言,却不以为意。他想往上,就没有退路。 拿了钱之后,马球场便开始动工了。 周律亲自监工,太仆寺人人都去帮忙,文道礼也没闲着,亲自带队亲自去了太常寺。这次不是去找茬的,而是去下战书的。 文道礼代表太仆寺,向甄守文这群太常寺的讨厌鬼下了战书,邀他们半月后在马球场上一较高下。 甄守文又不蠢,自然知道自己若是应了就等于给太仆寺助威,帮太仆寺营造噱头,可他架不住文道礼左一句“就知道你不敢”,右一句“不去就是输了”,如此一激,甄守文实在憋不住,脱口而出: “别在这嚣张,半个月后看不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文道礼计谋得逞,笑得像个偷腥的猫:“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话别说太满了,上回在大朝会上你不就输了?还输的彻底。” 甄守文气急败坏:“少在这废话,滚回你的太仆寺去。” “哟,脾气还挺暴躁。”文道礼嘿嘿一笑,愉快地离开了。 怎么说,他今儿也是完成任务了,剩下的就交给周监牧了。想来周监牧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周律这些天也是一刻未停,他既要盯着马球场施工,又得训练太仆寺官吏,还得抽空将马球的规矩告诉太常寺,省得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届时观众看着无趣。 周律也不想只做一次买卖,所以马球队的队员也是他精挑细选选出来的。长相要好,气质要佳,要能骑马能打球,允文允武,当然最重要的是——身材要好。 要求如此多,人也不好凑齐,几天后,好不容易才被他凑齐了一只队伍,训练了两日,已经初见成效了。 周律遂回家同他娘子商议了个事儿。 他刚说完,苏音脸都红了,埋在被子里面半天不肯抬头。 周律凑过去,厚脸皮地道:“盈盈,你就帮我这个忙吧。” 苏音抬头:“羞死人了,这话怎么说?” “你含蓄一点说,或是让拒霜来说,只需表示一下,那些夫人能听懂的。”周律哄道。 苏音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自己记下这件事情了。 或是有机会,她在想点法子透露出去吧。可若是实在说不出口,或是没有机会,那她也没办法。她一个黄花大姑娘,谈论这些事情,的确有些为难人了。 苏音不大想有这个机会,但机会偏偏又来了。边夫人家的幼女过十岁生辰,这是边夫人的老来女,素来疼爱,便是生辰宴也大办了一场,请了京中不少夫人闺秀前来吃席。 苏音也有幸在其中。 因有周律这个新晋的御前红人相公,苏音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波关注。 这些夫人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们纵然在内宅之中,但如今的风气并不保守,夫人们若想打听朝堂事,也是可以听到的。就好比最近突然冒出来的什么马球场,便让她们十分好奇。 这不正好,周监牧的夫人也在,于是这些贵妇人便撺掇着苏音透露两句。 苏音一想到她夫君的交代,便红了红脸,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下夫人们就更好奇了。 催促之下,苏音迟疑不定,还是拒霜敞亮,直接道:“几位夫人别问了,那马球赛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看多了还腻得慌。” “怎么腻味了?” “这还用说?都是些大男人,长胳膊长腿的,清俊好看的倒是也有,可大多还是些生的孔武有力武生,虎背蜂腰螳螂腿,打起马球来浑身是汗,衣襟都湿透了,实在腻歪,啧啧啧……不成体统。” 拒霜说完,周围忽然迎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半晌,边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却是极力压制,只说:“……确实腻歪。” 边上郑夫人接着道:“……确实不雅,不过,那马球场在哪儿来着?” 第37章 较劲 苏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却不敢看郑夫人,生怕唐突了。她真没想到,郑夫人会这么感兴趣。 分明这么羞人。 周围夫人比郑夫人也差不到哪儿去,有的甚至还眼神示意起来她们主仆俩再透露些。 见苏音不中用,便直白地看向拒霜。 虎背蜂腰螳螂腿,试问谁不喜欢呢?贵夫人的喜好就是这么直白?还有些叛逆的,已经在想着什么自家老爷就能三妻四妾,自己却连看个年轻的小伙都要遮遮掩掩?整日对着自家那张老脸,偶尔出去看看年轻的小伙子有什么错? 都这把年纪了,遮什么遮,掩什么掩?她们就要去看怎么了? 那马球比赛弄出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吗?!诸位夫人理直气壮。 拒霜反正不觉得害臊,说得又大方又坦诚,吸引了一众夫人的好感:“马场在在京畿道牧场南边,旁边就有一个大湖,风水极好,也好辨认。奴婢过去看时发现了台子架子老大,足足能容纳五千人,听说如今好些人都已经交钱过去占位置了。” 淮南候夫人追问:“这位置还有什么讲究么?” “那自然是有讲究的,这五千个个席位当中,只有三百个是上等座。因价格便宜,只要两百文,所以现在多少人抢着要定下。这两百文文可是靠前的席位,视野极佳,底下的一举一动看的清清楚楚,所以才比别处多了这么多的钱。不过倒也值了。” 这话只传递出了一个意思,若是订得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只有好位置,才能看得清楚明白! 诸位夫人听罢,一笑了之,都说自己只是问问,或说帮家里老爷问的,并没说自己会过去。 但是寿宴过后,各家府上的婆子便都不约而同地揣着钱去找马球场了。 大梁对女子规矩并不算多,前朝女子抛头露面的还少吗,善弄权术、呼风唤雨的也大有人在。如今天下太平,女子虽说常待在宅院里头相夫教子,但却并不代表她们不愿意出来。 倘若真有什么看头,她们比谁来的都要快。 这玩意儿较劲儿似的,但凡有几个人先去定了位置。剩下的便是不想去看也会跟着起哄。 有当初宴会上没听到这事儿的,私底下便跑去问边夫人那马球可当真有什么看头。 边夫人于是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那马球场耗资可不小,若是没点噱头,下回还有人看吗?” 所以,这头一场必定是最值的。至于以后值不值,还得看周监牧上不上心。 问话的夫人瞬间明悟了。 马球场这事儿不仅是在京城里头的贵夫人圈子中流传,就连不少姑娘家、手头有些闲钱的丫鬟婆子都准备悄悄去见见世面。 家里夫人都过去了,那肯定是有什么好看的东西,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去瞧一瞧,长长见识。否则来日大家都知道马球了,唯独自己不知道,话都说不到一块去。 于是一传二,二传三,三传百……没多久,周律便得知消息,说女眷那边的票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女眷这儿妥当了,男子那边,还得太常寺发力。 周律让人将消息善意地渲染一番,传到了太常寺众人耳中。 太常寺甄大人听说之后,气得够呛,叉着腰对着太仆寺的门破口大骂,只差没有骂他们鲜廉寡耻了。 为了压他们一头,连这么龌龊的手段都使出来! 骂完了,甄守文叫来手底下的人,质问:“太仆寺那边的马球队真这么有伤风化?” 手下也是偷偷去看了一眼,心里门清,道:“也没有多有伤风化,不过那边的马球队比咱们这边确实更有看头。” 身子骨结实的大有人在,那身材别说是女子看了喜欢,就连男子看了也得羡慕。长相清秀如文弱书生一般的也有,这样的人本来在太仆寺就一抓一大把,周律只是选了其中相貌最出众的几个。 甄守文对此嗤之以鼻:“什么看头?不要脸的看头罢了,这群人为了赢连自己的脸都不要了,真是不害臊。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怎能做得如此出格?” 手下人提醒:“那边参加马球赛的都是身强体壮的小吏,不少还是近期才招进来的,个个身高八尺,体态修长,有些因常年养马放马身子骨尤其扎实,这些人认真算起来并不算朝廷命官。”顶多是太仆寺编外人员。 甄守文一听,更气炸了。 无耻,无耻至极!他们太常寺可都是正经官员,太仆寺那边却作弊请外援! 一时又听人说:“这回的马球赛听说还开了赌局,如今不少夫人姑娘听闻那边的人壮实一些,都把钱压在了他们头上,赌他们赢。” 岂有此理?甄守文气得头上都快冒烟了。 不成,他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常寺输!就算最后赢了,他们这边押注押的少,到时候怎么能抬得了头? 这押的是注吗?押的是脸面! “不就是壮实吗,太常寺也不是没有!” 甄守文当即召来太常寺一众人,临时改变了策略,将马球队队员都换了,重新换了一批身强体壮的。 甄守文的想法向来朴素,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在他看来,强壮就得够重、够魁梧、够高大,这就够了! 女眷喜不喜欢不要紧,男子喜欢不就行了。这家里当家做主的到底是男人,女人还能比男人更有钱? 至于衣服,自然怎么显眼怎么来。 马球赛两边穿的衣服还不一样,太常寺的队服由他们自己决定,甄守文今日被刺激大了,甚至都想让他们减少队服的布料,直接露出胳膊来。里头不穿儒衫,直接将半袖外穿最好。 可惜,这主意最后没有被采纳,太常寺众人极力反对,他们虽然也想赢,但更怕被御史弹劾。 甄大人能得失心疯,他们不能。 甄守文这会子不说自己无耻了,反而觉得他们不开窍:“真是糊涂东西,他们都不要脸了咱们还要什么脸?真要脸了还想打赢他们,做梦不是?” 甄守文痛心疾首一顿骂,众人仍旧固执己见,反正就是不能穿。 外头寻常百姓入夏的时候穿的是少有的,恨不得直接袒胸,可他们好歹是当官的,哪能跟寻常市井百姓一样,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了? 目的没能达成,甄守文倍感失望,不过盯人盯得更紧了,天天盯着他们训练马球,恨不得一时也耽误。在他的紧盯之下,太常寺马球队每天不是在打马球,就是在打马球的路上,似乎他们存在的意义,只在于赢过对面太仆寺。 纵然两家恩怨颇深,但此是此刻,众人心中还是有些无力,何必呢?真不至于此。 然事实远不止于此。 甄守文见周律这边拉拢了女眷,自个儿便开始动员男子。作为世家出身的甄守文,在朝中是有些天然的盟友的,虽不至于一呼百应,可旁人总会看在同位世家的份上给他几分薄面,并表示到时候定会现场支持。 有的实在架不住甄守文的啰嗦,二话不说就押在了太常寺头上。 是输是赢也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表态。 世家都押甄守文赢,新贵们却大多看好太仆寺。 郑秋玉虽不喜欢建平伯,对周律观感也复杂,但最后还是把宝押在了周律身上。没办法,那日大朝会甄大人表现的实在是太蠢了,经验之谈论,郑秋玉觉得不能信蠢人。 不过郑秋玉的反应打击不了甄守文,因为大多数人仍旧现在他这边,或者说是站在世家这一边。甄守文逼着同僚们一一表态之后,这才喜滋滋地回去了。 或许勤奋是会传染的。得知甄守文那厮没日没夜的逼着人练马球之后,文道礼也开始紧张起来了,于是周律这边也迎来了压力,来自紧张兮兮的文大人传来的压力。 周律不禁庆幸这马球赛即将要到来了,若不来,他们整个马球队都要被文大人给折腾死。 倒不是说文道礼要求有多高,而是他每次过去都是一站站半天,一言不发,满腹忧愁,用丰富的神情将内心的焦灼传递给每一个马球队员,迫使他们不得不努力。 这感觉,别提有多糟心了。 好在,一切即将结束,下回他们说什么都不跟太常寺打交道了。 马球赛开场那一日,整个马场五千个座位座无虚席,人流如织,都是早早地过来占上了位置,男子那边多是来凑热闹的,然而女眷这边,碰到了相熟的,彼此交换给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苏音也混迹在其中,她挑了一个不大显眼的位置,打算看一看自家夫君球马场上的英姿。 正托腮等着呢,忽然听到外头忽然响起一阵轰动。 朝下看去,只见一群身着红衣的壮汉骑着枣红马一拥而入,自以为惊艳亮相之后,又直接围着马场上绕起了圈。 这些人个个身躯凛凛、膀大腰圆,看起来极具震慑力。男子那边倒是有不少人鼓掌叫好,激得这群壮汉跑马跑得更卖力了。 女眷这边则一阵良久的沉默。 这回是真沉默。 郑夫人忍无可忍地问边夫人:“苏家丫鬟说的腻味,不会是这种腻味吧?” 若是这种,那确实招架不住。 边夫人也差点被这群红衣壮汉给看瞎了眼睛,瞥过去之后才不确定地说:“再看看吧。” 刚说完,马球场上忽然又响起一阵清越的哨声。 却是周律率一马先出来了,对着里头吹了一身哨。周律很少穿骑装,在外也没骑过马,这还是苏音头一次见他穿这样一身利落的衣裳骑马打球的模样。 苏音知道这是自家相公,可别人未必知道,短短这么一会儿工夫,便有不少人在偷偷打听此人是谁了。 位置不好的,因逆着光,有些看不分明,但光凭一个背影便让不少人心神一荡了。 不过她们荡漾得显然太早了。 哨声过后,十匹棕马鱼贯而入,每匹马上都骑着一个身着黑红劲装、干脆利落的年轻人。 太仆寺挑出来的这一批,毫无例外都是年轻人,一共十人,或是长眉若柳身如玉树;或是气宇轩昂英姿勃发;或是剑眉星目傲气逼人…… 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配着修身的劲装,仿佛能看到身上蕴藏着的巨大的爆发力,头上系着迎风高高扬起的红飘带,简直将风流二字刻在了骨子里。 这前后一比,高下立判。 众位夫人简直不知道要把目光放在哪一处了。 郑夫人目不暇接,感慨道:“个个都好,究竟哪儿挑出来这么好的一群年轻后生?” 第38章 赢了 俄顷,两支队伍各分站两侧。 太常寺的马球队长,乃是太常少卿贾存方。此人生得膀大腰圆,颇为魁梧,是甄守文钦点马球队长。余下所有的马球队员也是按照他的体型来挑的,又壮又粗,有的甚至还挺着一个将军肚,看着跟个武将似的,光是站在那儿便有一股压迫力。且因为马球是周律提出来的,担心让人说太仆寺欺人,所以太常寺的马球队员还比太仆寺多人。 人数本就占优势,体型又格外突出,这群人如同一座山一样挡在那儿,威慑力十足,若是个胆小的,这比赛都还没开始就先心里犯嘀咕了。 只是,他们这回遇上的对手也不是等闲角色。 太仆寺的官员周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也只找出四个符合标准的来,剩下的都是以马球场扩招为由向朝廷递的申请,借机招了一批适合马球赛的小吏。 个个年轻气盛,且相貌不俗。 这批人虽然已经招进来了,但究竟能不能留住还得看文大人。为了能彻底击溃太常寺,文大人在比赛之前就给他们保证,若此次能旗开得胜,势必会让他们都留下来;但若是输了,那就不一定了,毕竟太仆寺如今可不养闲人。 有一个唱红脸就有一个唱白脸,周律这个领头人,又时不时地给他们打鸡血。叮嘱他们马球场是如何前途无量,又拿了圣上前些日子携众观看马场一事举证,这就足以表明朝廷对太仆寺越来越上心。 马球场这一件也是太仆寺争取来的,是个香饽饽。只要把球打好了,还愁以后的日子过不好?且周律虽没有明着说,却有意暗示他们,小吏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吏,如今的侍中刘子度留大人以前连小吏都不是,结果一朝入了先皇的眼,一路提拔,如今都已经官至宰相了。 只要他们好好努力,升官加薪指日可待。 有这两人在前面拿个萝卜吊着,拿着马鞭逼着,这群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眼下斗志昂扬,气势丝毫不输于对方,甚至比太常寺那群家伙更多了一股勃勃的生机,独属于年轻人的生机。说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 贾存方就没将这些毛头小子么放在眼里,他高坐马上,嘲讽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们,待会儿输了,可别哭爹叫娘。” 周律左手执缰,右手执偃月形球杖,居高临下:“有这个闲工夫说嘴,不妨想想待会儿如何讨饶。” 贾村长虎目一瞪,两边气氛陡然一变,比赛一触即发。 下一刻,被文道礼跟甄守文一道请来担任裁判的礼部郎中程硕一声令下,彩漆马球被高高地抛上天。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往上,追随着高高抛起的马球。 周律率先起杆,球杆自上而下,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借力一击,将马球传给了太仆寺李况。 一记漂亮的传球,边上助威的鼓声立马响起,声声震耳。 这一声也点燃了四周观众的心弦。 好快的反应,方才他们都没看清! 太常寺这才反应过来,驱马去抢。马球在争锋中几经转手,两边人各持鞠仗乘势奔跃,运鞠不断,马驰不止,看的人眼花缭乱。 太仆寺这边以灵活取胜,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打头的周律一身精湛的御马和球技看得人连连叫好,一心想要取得比赛胜利留在太仆寺的李况等人更是你追我赶寸步不让。 几个呼吸间,太仆寺便破了重围,进了一球! 贾存方方才嬉笑怒骂的神情赫然一变,立马高声指挥起来,凭借着蛮力和凌厉攻势,紧随其后跟着得筹。 裁判赶忙计分。 这中间不过也就几个眨眼的事儿罢了,快得让人惊叹,原来马球竟这样有看头,期间有好几次,马球在两边人之间穿梭,都未曾沾过地。 原来这就是马球! 早知如此精彩,他们就该早点过来订票,听说那前头的上等座视野极好,若是在那儿看,得多清楚,多激烈? 不行,下次他们也要买上等座。 与此同时,甄守文跟文道礼也没闲着。 两人一边盯着赛场,一边唇枪舌剑。 甄守文讽刺文道礼:“自己没有几两肉,找来的马球队也是如此瘦削,都是一群光长脸、不长身子的废物。” 文道礼一个字都不愿意让着他:“眼睛不要可以挖了,你哪只眼看到他们瘦削,还都以为要胖的跟水桶似的才叫健壮?” “只会逞口舌之利,待会儿定把你们打的屁滚尿流。” “呸,方才可是我们先进的球,呐喊助威也是我们这边最大!” 这话说得甄守文不服,明明男子这边都是支持他们太常寺的。 甄守文连忙拉着旁边的兵部官员,急道:“待会儿太常寺进了球,千万记得喊大声一些,别输给他们那边了。” “知道知道。”被吩咐的人一脸不耐,甚至都不知道甄守文到底说了什么话,他已经全副身心都投放在马球场上了,哪儿还能注意别人说什么?别看他们好些都支持太常寺,但这马球场总有一股魔力,若是谁打的漂亮,击中得球最多,众人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身上。 譬如太仆寺的周律。 还有那个不认得的李况。 这两人都是马球中的好手,当然,太常寺的贾存方也不错,可以有一战之力。瞧见贾存方凭借力道又进一球,男子这边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好。 这贾存方果然是武将出身,身手不俗啊。 甄守文红光满面,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了。 然而下一刻,男子这边的声音又被一阵阵激烈的呐喊声盖过。 原来是周律又进一球。 女眷这儿也在紧张。平心而论,太常寺打得并不差,但众人的目光依旧紧紧地放在太仆寺这边。不管是姑娘还是夫人,丫鬟还是婆子,谁不喜欢好看的小伙子呢?况且人家小伙子身材也不错。 平日里看不见清爽的,如今见到了清爽,可不得使劲看。 尤其是姑娘家,平日里连不清爽的都难见到,这回是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心中小鹿乱撞,激动非常。各人都有各人的喜好,但看得最多的还得是周监牧,那张脸,是真的招人。 可惜,没多久就听闻人家已经成亲了,甚至还是赘婿。 不少姑娘芳心瞬间碎了一地,不过,纵然成亲了,看脸总还是能看的吧。 郑夫人也正忙着,到精彩处时啧啧称奇,使劲儿盯着下头的李况。 周律虽好,但她知道对方已经成亲了,故而喜欢更结实更外向一些的李况,甚至已经挪不开目光了。 见李况从太常寺手里抢了球,郑夫人连瓜子也不嗑了,没忍住带头拍桌鼓掌,高声叫好:“打得好!” 有她带头,女眷这边又是一声高过一声地呐喊助威。 平日里端着的形象已经全然不顾了。反正大家都在喊,多她们一个也不多。再说了,这这么多人,谁知道是谁在喊呢? 之前听过拒霜那番“腻歪”论的夫人们,总算是看到了想象中的场面。马球打得正酣时,难免会流汗,李况他们穿的衣裳本来就薄,这汗流浃背的,衣裳难免粘了一些身上,明媚潇洒却有力。 ……嗯,苏家那小丫头要么是真年轻,要么是有点傻。 唯有一点可惜——早知道今日这般激烈,她们当初就该多投点钱。 输赢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给这些队员鼓劲儿。 这次是没机会了,可还有下次呢,下次她们定会卯足了劲儿投! 比赛进行了一上午,中间休息了一次,两边人喝了点水略作休息,又打了起来。 两边技术都不错,且各有优势,比分一直胶着。 不过临到最后,周律一记后翻从贾存方里勾中了球,本想自己打进去,扫到第一排角落里默默紧张的苏音,下意识地将球传给李况: “接着!” 李况正愁抢不到球,眼见着马球往自己这边飞来,心下大喜,一个飞杆,干脆利落地将马球击进了太常寺的“球门”中。 场中所有人都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 赢了,赢了! 女眷这边兴奋极了,男子这边也不管赢的究竟是谁,都在高呼不止。只因最后那一球实在是漂亮,太仆寺的这个新人实在没得挑,众望所归!且整场马球赛又扣人心弦,今日不管是谁赢了他们都会钦佩! 李况一战成名。 所有人都沉浸在方才激烈的比赛当众,只有甄守文,如今已经挂了相了。 偏偏还有不长眼的文道礼刻意去撩拨:“方才某些人叫嚣了什么来着?如今得报应了吧?活该。” 甄守文气急攻心,拂袖而去。 输给太仆寺,丢人! 跟那么多官员打过招呼还输给太仆寺,更丢人!! 原先被他打过招呼的人纷纷反水,为太仆寺摇旗呐喊,实在丢人!!! 马球场上,周律看着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李况,回头寻找苏音。 苏音见他看过来,扬起浅浅的笑。 周律不自觉地跟着笑了笑。这样挺好的,赢家就该是年轻气盛的李况。 贾存方这会儿跑了过来,输了球的他还是一脸不服:“这回算你们走运,下次再打,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你们给我等着,日后,我们再战一回。” 周律耸了耸肩膀,直接上马准备离开。 贾存方气急败坏:“兔崽子,跟你说话你没听见?” 周律毫不在意:“没有下回,太仆寺不愿意与你们再纠缠。” “你们不敢?” “是不愿跟手下败将纠缠,走了。”周律驾着马,直接退场。 从此之后,外人就该知道,太仆寺起来了。 周律顾不得跟贾存方纠缠,他还要算这回马球赛的赌局,他们拿多少钱呢。 除去女眷们赢的一些,庄家应该还有的剩,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是以后搞事的资本,周律绝对不允许旁人算错了,他得亲自去盯着。 周律退了场,将场地交给李况等年轻人,他本想安安静静地回去算账,结果半道上遇见兵部尚书方戟方大人。 考虑到他在朝中的人缘,周律心中有所提防,还以为他们是过来找茬的。 结果,朝中不怒自威的方尚书,眼下却有几分不好意思,显得有些腼腆与憨厚,缓了好久,他才礼貌地跟周律开口道:“不知下一场马球赛,兵部能不能组个球队上场?” 第39章 豪掷 周律欣然答应。 兵部若能参加,对马球场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再说,如今他的身份地位,也根本不值得堂堂的兵部尚书对他有什么图谋。 方戟见他轻易应下,也觉得这位周监牧十分好说话。他问周律:“下一场约莫是什么时候?” 周律道:“那得看兵部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今日马球赛想必尚书大人也看了,各项规则也都了解,若不了解的话,明日下官送一册子去兵部,将各种规则陈列清楚,大人看过便能知晓。这马球比赛若想取胜,必得要队友之间互相磨合得好,太常寺当初也是接连训练了十多日。” 方戟听此却抬了抬手,他对兵部的官员还是极有信心的:“很不必,五日即可。” 他边上的兵部侍郎赵戈还道:“兵部都是练家子,苏监牧可不要轻敌。” 赵戈并无架子,光看言谈举止完全看不出来其女赵三姑娘是那样嚣张跋扈的性子。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因为方戟在此只做一些表面功夫。不管实情如何,就赵三姑娘的性子,周律也不会跟赵戈有什么交情。 他微微点头:“自是不会。” 二人随后并肩离开。 隔了一会儿,赵戈叹息一声,与方戟道:“只怕周监牧还记恨我家小女儿的事儿,也是她不该,一时冲动失手将苏夫人推下水,惹出了好大一坨麻烦,挨了一顿打不够,还被圣上训斥,弄得家里名声扫地,我也跟着吃了好些苦头。” 方戟站定。作为赵戈的了一句看似宽慰、实则警告的话:“既知道错了,以后就不要再犯。你家姑娘性情是有些冲,都到了被圣上训斥的地步,还是趁早改了些。若改不了,日后还是不要叫她出来惹事的好。” 赵戈一愣,许久没有应声。 周律这边则直接回了太仆寺。 因赌马球的钱实在太多,都送去了太仆寺的库房里头封着。如今比赛已经结束,文道礼正领着一众人在算账。该给的他们一分也不会少,但是不该给的,一文也不会多。 今日的马球赛虽然震惊全场,也赚了好大一笔,但他们前期投的钱也多,且因为这个马场,太仆寺未来好几年的预算都没了,如今怎么节省都是应该的。 文道礼趁着算账的时候,又给他们打了一波鸡汤: “今日的盛况你们也见到,咱们既然能旗开得胜,往后肯定也能长盛不衰。有这个马球场的金招牌在,大家往后都不用愁了,只需把这一进项给牢牢地守好,每日勤加练习即可。当然,对外咱们也要同气连枝,不可有二心!太仆寺眼瞧着起来了,你们可别给我出岔子。” “只要大家一条心,太仆寺早晚都能比肩六部,咱们大家也都能成为朝中中流砥柱!” 周律抱臂听完,不免又想起了后世的老板训话。 关键是文道礼说完,还冲他眨了眨眼,示意他再说两句话鼓鼓劲儿。 周律放下胳膊,随后道:“方才回来时见到了兵部尚书,方尚书也对马球很感兴趣,想与咱们一起比试一场,时间就定在五日后。” “果真?” 周律颔首应答。 文道礼激动得鼻头汗珠子都冒出来了,开怀大笑:“好好好,连兵部都来下战书了,其它衙门还会远吗?” 这都是给他们送钱的!都是财神爷! “兵部约战的消息要尽快放出去,务必让其它衙门知道。” 张典厩也终于服气了,想起自己当初不仅对这马球赛质疑,还对周律的能力质疑,不禁一阵羞愧。看来他日后还是跟在苏监牧后头老实做事儿吧,他这朽木脑袋,已经跟不上苏监牧了,只有老实做事方才能不拖后腿。 才这么想,周律果然又出了一个叫人耳目一新的主意:“我想着,这回赌赛虽赚了些钱,但都赢在咱们的名声与太常寺的名声半斤八两,然兵部看着强我们太多,也更得人心。下回跟兵部比赛马球,为免大家都投兵部咱们,面上不好看,不如再开一场赌局,就赌……谁是本场最佳。” 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文道礼等人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周律讲后世的规则说了一遍:“规则也很简单,每场马球赛击中最多的人便是本场最佳,提前三日将两边马球场所有队员贴在粉璧上,若有喜欢或是看中的,单独押他。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同,赌注分散开来也能让咱们赚得多些,诸位觉得如何?” 周律想试试马球赛各自的人气儿。他想得也简单,谁红捧谁,保不齐还有第二个李况呢。 张典厩已经没有想法了,跟着周律有肉吃,周律话音才落他便道:“我支持苏监牧,若能早日将预算赚回来,比什么都强,开两个盘总比开一个盘赚的钱多。”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赚钱了!赚了钱之后再狠狠打那些御史的脸,让他们狗眼看人低,其他衙门超支也严重,怎么没见他们挨个弹劾? 可见还是欺软怕硬! 文道礼看着众人。 众人看向这些真金白银,末了,也跟张典厩一样选择坚定地站在周律身边。 文道礼拍板:“行,那就这么办,真出了事我顶着!” 甭管文道礼在面对甄守文的时候有多不靠谱,他在太仆寺中,该正经的时候缺从不缺少威严和凝聚力。有他一句话,众人心就定了。 这也是周律为何喜欢呆在太仆寺的原因了,这里的人并不难相处,虽然平时散漫了一些,但是格外慕强。只要有能力,就不怕他们不听话;况且,还有一个永远顶在前头的文大人。 当初来太仆寺,也真是来对了。 在文道礼的鸡汤灌溉之下,众人都已经有点迷糊了,只一下午,太仆寺便算出账来了。 当日傍晚,各家都已经能过来领钱了,领钱的地方不是太仆寺,而是马球场。 太仆寺这样正经的衙门,过来领钱到底不合适。 太仆寺不仅给各位夫人发了钱,还将下一场马球赛开设“本场最佳”马球队员的消息给透露了出去。就连拿钱的管事们听着这话都心动起来,更别说回去听到消息的夫人姑娘们了,那更是拍着大腿叫绝。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太及时了,太仆寺的人怎么就那么懂她们呢?正愁着不能给相中的人花钱,如今可不就有机会了?周律那马球队里今日表现都不俗,除了周律跟最后大放异彩赢得头筹的李况,其它几名队员发挥得都十分出彩,重要的是,都长在不同夫人姑娘的心坎儿上,给喜欢的人花钱,还犹豫什么? 她们花钱,不图名不图利,甚至都不图让相中的那些人知道,就图个自个儿高兴! 押,必须押,等到开盘了她们就使劲儿押注,务必要让自己相中的那个名列前茅! 皇宫里头,看完了马球赛又找到了苏音,跟苏音玩了一下午的十二皇子神气十足地回了宫。 哥哥没看到、皇祖母没看到、父皇也没看到,只有他去看了马球赛。 萧琮觉得自己厉害坏了,回宫之后格外有分享欲,跟个小火炮似的,直接冲到当今书房里。 摸到他父皇之后,萧琮扬着下巴,激动地表示:“马球,好看!” 当今动作一顿,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将自家灵宝抱在怀里,神色如常地哄着他多说两句话:“是吗,有多好看?” 萧琮激动地小脸通红,右手挥舞着,半晌又憋出了一句话:“周哥哥,厉害!” 当今有点酸,儿子开口说话叫的第一个人还不是他,说不介意是假的。可当今又没办法对周律生出恶感,毕竟儿子开口还多亏了他。 当今随口哄道:“是吗,可惜朕没能去看。” 萧琮的小眼神在当今身上转了一圈,随即也有些嫌弃。 是啊,这么好看父皇都不去看,真笨。下次他还去看,偷偷的,不带父皇! 萧琮再开口的消息没多久都传到了太后耳中,乐得太后把他叫去身边好一顿夸。 直到当今说,萧琮开口是因为周律,太后笑意才渐渐收了。 旁边的苏卿也一副黯然失神的模样,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在为她母亲抱屈。 当今都懒得看她,一个与社稷有功的功臣跟一个只会耍手段的外甥女,当今想想也知道该帮着谁。 因为周律有功,当今在看到有人弹劾他跟太仆寺的时候,也是直接留中不发。开设赌局是有些过了,更有失身份,弄得不好还会惹出乱子,但如今还没惹出事端来,等真玩过火了再明令禁止吧。当今总想着,不论如何得先让太仆寺将预算挣回来再说,以免人心浮动,更怕太仆寺稳不住。 赌局这事儿若是太仆寺有三分错,当初弹劾的京官就有七分的错。要不是他们没事儿找事,太仆寺也不会被逼到这个份儿上。 说到底,太仆寺众人也不过就是放手一搏,且搏得了头彩。 这一点上,当今还是佩服周律的,他喜欢周律身上这敢想敢拼、破釜沉舟的勇气。 待后面听到兵部也要与太仆寺一战时,他不禁真的对马球好奇起来了,当今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去看一场马球赛。 翌日,周律刚至太仆寺便听闻,蜀中送来的马种已抵达京城,如今都在京畿道马场等着。 周律连忙过去查看,并且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批矮马——果下马。 这是他特意要求当地送过来的马种。世上两大矮马源流,其一是产于国外的设特兰马,其二就是云南、广西境内的中原矮马,因身量矮小,可以在树下行走,所以又称果下马。 在不少人看来,果下马因个头被划为残缺的马种,但周律却觉得,这样的那用好了也会有意外之喜。 果下马虽矮小,但比例匀称,毛质柔润,性情温顺,且生得格外好看,最适合给小孩骑了。 说起小孩儿。周律少不得又想到了十二皇子。 若是十二皇子骑着这样的小马,打孩童版的马球,应该会掀起股新风潮吧? 第40章 圣驾 两日功夫很快过去,在诸御史疑心,为何圣上看见他们的弹劾奏书却迟迟没有动静时,太仆寺又弄出了一番大动静。 方戟让人将兵部参加马球赛的人员名单给了周律之后,新一场马球赛赌局也正式开始了。 当男子们还沉浸在这次一定要押赢或者究竟是押太仆寺赢、还是兵部赢的时候,诸位女眷已然将目光放在了最佳选手这一新鲜事玩法上了。 太仆寺放出风声,这次押注若是押赢了,本钱轻轻松松翻倍。这是最基本的玩法,跟前一次押注相似,吸引的大多都是想试试水或者想赢钱的人。在此基础上,周律又改进了不少,另放出消息,扬言这次最佳选手谁最后得注最多,会额外印发该位选手的画册。 与此同时,坊间又流传着一张惟妙惟肖的画像,画的正是当日李况一击即中、一招制敌,最后赢得比赛的场面。那画是周律指导画师画出来的,将李况身上的优点不断放大、美化,画成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印了好些放在外头宣传。 不出周律所料,这几张画像如今已经被抢疯了。 李况本来就一战成名,在无数女眷心目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如今这几张画让女眷们想到当时那激烈的战况,再次心潮澎湃起来,对李况的喜爱也更深了一层。不少女眷,譬如郑夫人,得见这画之后更是不遗余力地砸钱。 她们坚信,只要自己砸的够多,一定能扶李况荣登榜首,定制画册的好事儿必须要落到李况头上。 她们可没做错什么?顶多就是为自己看好的马球队员花钱罢了。她们有钱,有的是嫁妆体己,又不用花别人的钱。 花钱花得最多的便是郑夫人了,她不仅自个儿花钱,给鼓动身边的人去支持李况。 这一不留神,便没止住步子。 这日,郑夫人的小儿子手头有点儿紧想过来找他娘借一些。平日里郑夫人也是极大方的,毕竟她体己钱多,从不会吝啬。结果今儿郑家小儿子提过之后,却迟迟不见母亲有动静。 他本想再问,不料郑夫人却先发制人,直接堵了他的话,言语嫌弃:“十六七的人了,还整天对着父母掏要钱花?” 郑小公子心说,他就是十六七也未及弱冠,还是个孩子,怎么就不能要钱花了?郑小公子委委屈屈:“您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郑夫人一本正经:“从前你小,如今眼瞧着都大了,再不能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得自己学着独立,能在外头找些事儿就在外头找这事儿,别一天到晚就想着宰你老娘,你怎么不去烦你爹?” “……”这是什么话?郑小公子感觉母亲变了,几天前他闭眼要钱的时候,母亲可从来没有这么不耐烦过。 他还是不是母亲最疼的孩子了? 郑夫人冷着脸,用行动表示了不是,再不可能是了。 郑小公子心酸离开。 打发走了不省心的讨债鬼,郑夫人赶紧掏出自己的嫁妆单子。从前她觉得自己嫁妆丰厚,良田千顷、商铺如云,根本不屑于费心打理。如今看来,还是得重新拾掇起来,各家铺子也得重新经营着,如此方才能源源不断地砸钱。 说做就做,郑夫人立马找来心腹婆子商讨经营嫁妆一事。 郑夫人一心忙着挣钱,郑秋生跟府里几个小妾感觉最为明显。 从前郑夫人还会拈酸吃醋、跟小妾斗法,如今却连问都懒得问了。她不管,郑求生反而觉得怪别扭,晚上忙完之后特意留在正院里。 郑求生本以为自家夫人会欣喜若狂,不曾想夫人见到他过来,只是不咸不淡地扭过了头? 郑求生顿在原地,是他的错觉吗,为何会在夫人眼中看到嫌弃? 郑夫人不是嫌弃,她是想通了。 自己娘家势大,嫁妆也多,年轻时容色倾城,如今年岁上来了也风韵犹存。她这样的条件,何必一心扑在家里这个混账老家伙身上。 她又不傻,看小伙子不比看老家伙舒服? 她不仅要看,还要砸钱把他捧得高高的。 似郑夫人这般冲动的人还有不少,主要是这回的赌注太新鲜了,女眷们又极喜欢新鲜的东西,所以押在李况身上的注日渐高涨,稳居第一,无人能及。 太仆寺见此,差点笑歪了嘴,李况自个儿也风光无限,踌躇满志。 他不似有些人,被推向高处反而容易露怯,李况本就心胸豁达,甚至还有几分跟周律相仿的自恋。得知自己成了第一名时,李况还跑来跟周律炫耀,道自己既然能赢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周律还是挺佩服他的勇气的,但是对于太仆寺能不能打赢兵部依旧持怀疑态度。 兵部可不似太常寺,大梁战马远不及周边胡人,然而每回边境遇上摩擦都未曾输过,靠的还不是大梁的兵力? 太仆寺这只马球队的确比别人多训练了日,但兵部都是老江湖,身手了得,哪能这么容易就赢了他们? 晚上回去,周律还跟苏音提到了两日后比赛一事。平心而论,周律不愿意输,但隐约又有预感会输。 苏音听他句句担忧,语气促狭地调侃道:“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原来也知道担心啊?” 周律瞬间嘴硬:“怎么会?太仆寺的马球对可是你夫君我一手带出来的,哪儿那么容易输?” “哦,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下一场的马球赛我已抢好了位置,如今慕名而来的人实在太多,真是一票难求,若不是拒霜排得早,兴许还没得看。夫君,回头你们可要勤加练习,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呀。” 这话说的……周律有些后悔自己嘴硬了。 知道后悔的周律,只能加大力度训练李况他们,不仅训练技巧,也训练心性和战术。跟兵部打,还想要赢,没点本事手段真的不行。 就在周律夜以继日地努力下,新一场马球赛很快便开始了。 兵部尚书方戟亲自带队,左侍郎赵戈亦在其中,其余几人也是兵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虽年逾三十,却依旧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 身量宽阔且精瘦,有武将的豪迈,又有求生的儒雅,岁月在他们身上并不显得多残酷,反而留下了一份沉淀。 兵部胜券在握,太仆寺锐气逼人,两边人光是撞在一起,便有些锋芒毕露的味道。 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都觉得这回的票买得太值了。 竟比上次还有看头! 这次跟上回不一样,上回不少人买了票却没去,白白浪费了大好位置。 这次的比赛,却没有一个人缺席。 想来也是,这回连票都是抢着买的,自然不会迟到或者不来。那票难买得很,若不是周律定下规矩不得原价买入,高价卖出,如今连票价兴许都会水涨船高。 马球赛开始前,周律却对中间空无一人的位置陷入沉思。 李况走过来,问道:“大人为何独看此处?” 周律凝望那处:“只是在想,那位置究竟要坐谁。” “管他是谁呢,总不至于是圣上吧,左不过是过来看马球赛的”李况笑着道。 他刚说完,周律一眼瞥见走道上那熟悉的身影,惊讶之下,竟险些没站稳。 李况担心地扶了他一下,关切道:“大人,怎么了?” “……没事。” 周律复杂地看了看他。这小子的一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下可好了,当着圣上的面,这场马球赛他们绝对不能输。 礼部官员再次被请过来当裁判,一声令下,两边都有了动作。 周律跟李况先声夺人抢到马球,谁料球刚抢过来,便被兵部飞快抢去。 方戟轻松松松地一击,球便从马球场的一侧击到了另一侧,那一侧的赵戈稳稳接住,一鞠进球。 嚯! 场外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欢呼。 太精彩了,谁都没想到竟然能接得这么准,这得有多大的默契啊? 刚坐下来的当今也倒抽了一口凉气:“方戟那老家伙,上来就这么不给面子?” 邓春来道:“方尚书向来不是喜欢藏着的人。” 这回周监牧有罪受喽。 当今同情了一番周律,心里已经断定这回太仆寺定赢不了,左右看了一眼,却没看到宝贝儿子的身影,问了一句:“十二呢?” 邓春来答:“去找苏夫人了。” “不省心的家伙,他就只记得苏夫人。”当今酸了一下,不过没多久便又被马球赛给吸引过去。 场中,方戟冲着周律笑了笑:“如何?” 他兵部也不差吧? 周律不敢轻慢,余下太仆寺队员也收齐了玩闹的心思。他们虽然没有那样的准头,但彼此间的默契并不差。况且周律在赛前训练他们好几场,比赛之前告诫过不许慌乱,所以太仆寺这边也很快稳定了下来。 吃力肯定是吃力的,但也并非不能打。 只是兵部那些人实在灵活,你防止他们打短的,集体压抢,那他就打长的,譬如开局那一球;你防他打长的,在他身后落位防守,他便立马转而打短的,逼得太仆寺破绽频出。太仆寺紧追不放,使出浑身力气,也还是在上半场结束前,落后了两球。 彼时,李况他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然而兵部那边却游刃有余。 周律隐隐担忧。 上头稳坐在此的当今摇了摇头,道:“只怕下半场,太仆寺还是被压着打。” 可惜了,太仆寺也不弱,只是碰到了兵部这样的硬茬子。 不过这马球倒是有些看头,怪不得十二喜欢,也不枉他特意抽出半日工夫过来看,这比投壶骑射之类有意思多了。 这下半场,所有人都提着心。 实力差距太大了,周律看了一眼上面的当今,决定换一换战术。 总不能真输了。 中场休息,两边的人也各自下去商议下半场该怎么打。当今百无聊赖,本想下去转转,可一转眼,却发现空无一人的马球场多了一个萝卜头。 那萝卜头还骑着一个小马驹,手执球杖,头带幞巾,脚登长靴,身穿骑装,扬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胖脸,神气十足地冲着他笑了笑。 当今:“……!!!” 第41章 胜负 当今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跟邓春来道:“赶紧把十二带上来。” 邓春来赶忙准备过去,还没走两步又听圣上说:“……把那匹小马驹也牵上来。” 邓春来都点犹豫,担心这走道太窄,小马驹上不来。但等他到了赛场上看到那匹小马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多虑了。小马驹真的很小,十二皇子才三岁,就能稳稳地骑在马上。任凭他如何折腾,那小马驹也没有发怒生气。 邓春来看得一愣一愣的,都这样了还没发火,这脾气可温顺啊。 他正想劝十二皇子赶紧上去,又见苏夫人喘着气儿,紧赶慢地跑过来,见着萧琮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吓得赶忙上去抱他。 平日里很听话的萧琮这会儿却有些调皮了,两只小手一直在推苏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要骑马,打球!” 好极了,邓春来数了一下,十二皇子这回足足说了九个字,这可是有史以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果然,只有待着苏夫人跟前十二皇子才会愿意说。 邓春来不忍心让萧琮伤心的,所以劝道:“咱家看这马甚是温顺,应该不会伤人,苏夫人别担心。” 萧琮连连点头:“对,不伤人。” 他宝贝地抱着自己的马,可怜兮兮地望着苏音。 苏音好半天才收回手,仍是有些忧虑。 她方才同萧琮玩得好好的,结果萧琮看到那匹小马驹之后便走不动道了,趁她下去更衣的时候,指挥身边的人把他的骑装换上,又威风凛凛地骑着小马驹,在马球场上四处招摇,甚至还惊动了圣上。 好在没出什么事情,若是十二皇子在马上摔了下来,那他们夫妻二人罪过可就大了。 眼下萧琮还没过够瘾,说什么也不愿意从马上下来,可总这么骑着也不行。没办法,苏音只好哄着他,说这马就送给他了,马球跟球杖也一并给他,谁也不会拿走。 如此,萧琮才恋恋不舍地从马背上下来,扯了扯苏音。可苏音哪儿敢上去见圣上,慌忙摇头。 萧琮并不痴缠,只是摇了摇苏音的手告别,调头时又紧紧地牵着自己的马,舍不得松手,而后一步一步爬上了台阶。 没见过萧琮的,只是好奇马场上怎么忽然出现这么一个漂亮娃娃。家里有孩子的甚至看上了萧琮手上的小马驹。这么漂亮又小巧的宝贝,不知从何处得来,若是可以的话,也得给自家孩子弄一个,还得配上一身骑装,让他打一打孩童版的马球。 半大孩子骑着小马驹打马球,必定好看又好玩。 这些人尚且迷糊着,然而常进宫常见到萧琮的人却都吓了一跳。那上等座三面都封着,旁边的人也看不清里头到底坐着谁。如今十二皇子一出来,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只怕圣上就在里头看着呢! 谁又能想得到,圣上竟然也会对着马球赛如此感兴趣,不少官员琢磨一番,立即有了决断。既然兵部能主动过来约战,他们为何不可呢?若是打得好,多半还能在圣上面前留下名。 各人的算盘都敲得精,唯独文道礼擦了擦一脑门的汗珠子。 他是想要扩大名声不假,但绝不是希望通过圣上扩大自己的名声。本以为不输得太惨就已经对得起观众了,如今圣上一来,事情就变质了,作为马球赛的举办方,他们绝对不能输! 急忙中,下半场已经开始了。 兵部攻势依旧凶猛,方戟等人不是太常寺能比的,太常寺那些人虽然打得凶,但却没有什么战术,周律稍微一破局,太常寺便只能认输。但兵部不一样,他们实力远在太常寺之上,想要赢他们,委实太难。 下半场,周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仅要控场,盯着自己这边、盯着兵部那边;还要随时改变战术。太仆寺马球队最大的优点就是年轻。年轻,意味着体力更充盈。或许短时间内他们不能击垮对方,但若一直拖着的话,或许可以与之一战。 过了许久,方戟也意识到不妥了。 两边的比分一直在拉近,他们虽然能压着对方大,却没有办法远超对方。太仆寺那边说得不好听,就像是狗皮膏药一样,使劲粘着,始终不曾落后太多。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的精力也一点一点耗尽。在方戟意识到自己这边即将要被拖垮的时候,决心放手一搏。 兵部攻势愈发猛烈起来。 女眷那儿已经开始提心吊胆了,就连她们都能看得出太仆寺力有不逮,怕是得输。 平心而论,兵部虽然厉害,但是她们还是希望自己喜欢的那边赢。 太仆寺被压着打,女眷们也不觉得他们弱,恰恰相反,郑夫人她们眼下特别心疼李况周律他们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尤其是李况,几次差点摔下了马,若不是马术精湛只怕腿都摔断了,目睹这一幕后,不少人心都碎了。 瞧瞧,为了打好马球,这些年轻人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多大的牺牲,他们就该赢啊! 被人怜惜的李况正在与周律焦急地商量战术:“对面实在是厉害,打得又凶,再这样下去就真的快撑不住了。” 周律却注意到方戟正在喘气。 两下喘气的间隔明显在缩短,如今很明显,己方这边不好受,方戟他们也在硬撑。 周律让李况再拖一拖。 李况咬了咬牙,只能顶上。 拖了足足一刻钟后,周律再次改变战术——集中火力,围着方戟跟赵戈两人打。这两人马球的技术最好,投得也是最准,既然如此便可以他们为突破口,尽可能的从他们手里抢到球。 方戟二人骤然被围,一时疲于应对,竟然真被太仆寺给抢到了球。 周律抓紧机会,带着队员连进四球,成功将比分拉了过来。 女眷们心都提起来了,这是有了转机? 上面的圣上拉着宝贝儿子,一时也挑了挑眉:“看来太仆寺也有两把刷子。” 他扯着萧琮,萧琮扯着自己的果下马,两人一马凑在一处,分外和谐。 圣上为没嫌弃这匹小马,他对这马还挺感兴趣,打算一会儿结束之后仔细问问周律。 连进四球之后,伴随着阵阵欢呼声,也伴随着兵部鱼死网破般的进攻,太仆寺这边又有了新动作。 周律让队员开始密集防守,集中大半的人守在球门附近,余下几个跟兵部耗着,看谁能耗得过谁。 左右他们已经高出两分,足足告过对方两分,若是能再进球的话,他们便赢得彻底;若是不能再进,也能防守的住。 李况在前冲锋抢球,放手一搏,周律则带人牢牢守住了球门。 到了下半场尾声,所有人都精神不济,兵部在一次次的进攻失败之后就也乏了,唯独周律等人,全副身心集中在马术场上,成功的守住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直到时间耗尽,兵部也没能成功进一球。 下半场,太仆寺险胜。 赵戈一边喘息,一边对着方戟骂着周律:“这群人实在是狡诈,这么打不起。” 方戟闭了闭眼睛,平复呼吸,好一会儿才道:“不是打不起,兵不厌诈,对方的战术并不输于咱们。” 老实说,方戟还挺服周律的。 太仆寺那边明面上看着似乎是那个叫李况的年轻人在撑着,但只有他们在场上的人知道,全程所有人都听命于周律。 赵戈没有反驳,他望着如今场中的局面,愁道:“如今怎么办?” 一赢一输,两边平了。 若是分不出胜负,就得再打一场。问题是,两边的人都体力不济了。 围观的人也在揪心这件事儿。 尤其是关注李况的夫人姑娘门,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生怕再生什么意外。好不容易才打了个平局,要是再打,会不会就输了? 李况也在担心这件事儿。 两边僵持着,半晌,观众台前忽然走出来一行人,直接行至中间的平台上。 众人定睛一瞧,差点吓了一跳。 还真是圣上啊!圣上怎么出来了?! 正要行礼,又听当今道:“不必了,在外头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话虽如此,一群人还是站了起来。 女眷那边不明所以,见男子那边都立着,也不约而同的站起来。没多久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圣上亲临马球场。 女眷立马就炸开了锅,圣上怎么会过来?他来做甚,也是为了看太仆寺球员的吗? 当今并不在意这些纷乱,他今日看得过瘾,却不希望手底下的人因为一场马球赛弄得精疲力尽,毕竟,明儿还要上衙做事儿呢。 兵部厉害,但太仆寺也不弱,且他们拼尽全力为赢一局的士气,确实难能可贵。 “今日平局。”当今一槌定音。 周律提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了。 平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再打下去,只怕两边都不好看。 那边赵戈还有些不痛快,被方戟敲打了两句,这才收起情绪,带着兵部一众人马前去跟太仆寺那边寒暄两句。 除了他,所有人都无不满。 这已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比上一场看的还要精彩许多,精彩到哪怕是平局也让人觉得票有所值。 唯有女眷们还在担心。 平局了,那说好的画册还出吗? 她们还能见到李况的画册吗?太仆寺能做出什么像样的画册吗?毕竟太仆寺可是养马养牛的,又不是写字儿画画的。可要说不做那也不行,那可是她们真金白银投出来的,不做,她们岂不亏大了? 京畿之外,已经调查完了的萧琰跟魏斯年正在往京城赶。 这两人,一个惦记着自己弟弟这段时间有没有再开口说话,一个惦记着那温泉庄的南瓜还在不在,惦记得心都快要焦了。 第42章 风头 比赛结束,周律便被叫去圣上跟前的,同行的还有方戟。 面圣的地方依旧是那个最为宽敞阔气的上等座。 周律去的时候甚至在想,打今儿起,这位置的票就不等再卖了。就算圣上自己不介意,其他的人估计也没胆子坐。 当今自己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甚至还坐在那儿吃瓜果,见到他们二人过来,打过招呼就让他们坐下,一点架子也没有,比在宫中的时候可放松多了。 当今也觉得如今这样轻松惬意,直言:“这偶尔出一次宫,倒也挺好。” 自在了半天,比在宫里的时候舒服多了。 方戟于是提议:“那您隔几天来一次就是了,这马球场以后隔三差五的都会有一场比赛,微臣瞧着您也怪喜欢看的。” 好是好……当今有点意动,但一想到朝中那么多的政务,立马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朕哪儿那么多的功夫?” 周律接了一句:“若是圣上实在喜欢,下回宫宴的时候可以请人进宫打一场。” “这主意好!”当今眼睛一亮。 不过眨眼功夫,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可以将宫里哪块空地改成马球场,以便他日后可以尽情在马球场上展露自己的英姿。 方才看了这么一场,当今便有一些技痒,他承认两边都打得很不错,但他总觉得,若是自己过来打的话只会好,不会差。届时,还可以邀请一些大臣过来观赛。不仅如此,当今甚至将主意打到了周律身上,这样好的先生,不用白不用,遂道:“回头周监牧若是得空了,便替朕训练两支马球队。” 这样他心痒的时候,就可以随时随地来打一场。 周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表示自己明日就去准备。 闲话过后,当今问起了这矮马。 十二皇子听他们说起了自己的马,立马警惕地站在小马驹跟前,生怕他们要抢。 当今嫌弃道:“玩你的去,谁要你的马了?” 萧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父皇。上回的凌云,不就被他父皇拿走了吗? 大概是看出了萧琮的意思,当今咳嗽一声,转而看向周律:“这矮马,是蜀中一带送过来的?” “正是,这是那边独有的马种,古人称作果下马。微臣瞧它身量小,虽不适合配种,但却十分适合给孩童骑着玩耍,所以全都留下来了。” 当今立马追问:“这果下马现留有多少?” 周律道:“有两百四十批。” 当今算了算皇室的小孩儿,像十二那么大的,估摸着有二十来个。 这些孩子虽然跟十二一般大,但平日里却并不愿意跟十二玩。究其原因,还是十二性格腼腆,既不爱说话,又不生怕旁人不喜欢他,久而久之,连一个玩的好的伙伴都没有,忒可怜了。但愿这回能借着这果下马,交到几个玩得好的朋友。 当今直接吩咐:“回头牵三十头进宫,朕有安排。” 周律应下。 送走了当今跟兵部一干人等,周律便亲自去马场挑选了三十匹漂漂亮亮、性格温顺的果下马。送给十二皇子的那一匹,是最好看、最温顺,精挑细选选出来的。 十二皇子之所以能看到那一匹,也是周律提前交代,甚至,若是十二皇子自己没有带骑装的话,他那儿还准备着一套,不过最后没用上就是了。 一切按着周律预想的情况发展,估摸着要不了两日,马球之风就能在宫里头掀起来了。 送完了马,周律又去给李况他们打鸡血。 今日大家表现尚可,如此重压之下依旧守住了,实在不容易。不过,最后能得平局,多少也是圣上护着他们了。若不然多半会输。 李况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哪怕周律夸了,他们依旧有些沮丧。毕竟马球赛一开始。他们可是信誓旦旦、信心满满地说自己铁定能赢。本以为自己的马球技术已经是顶出色的了,可是在真正优秀的人面前仍然不堪一击。 周律放任他们沮丧了一会儿,没隔多久便开始提点他们:“知道不足是好事,若是每一场比赛都是太仆寺赢,那观众还能有什么看头?” 众人低下头,他们的吃亏就吃亏在随机应变的功力不够,力道准头也有待提高。 周律继续道:“如今知道缺点在那儿,就该抓紧时间练习。今日与兵部一战打得算精彩,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衙门组建马球对与咱们对打。他们不一定比兵部厉害,但总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不可小觑。或赢或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问题是不论输赢,要需竭尽全力将每一场比赛打得精彩,这才是你们的职责所在。” 李况等人终于有了反应,脸上多了几分郑重。 边上一直忍着,直到周律说完才终于开口的文道礼再次轻车熟路地给他们灌起了鸡汤:“今儿能得个教训是好事儿,大家不要气馁。再说,今日连圣上都肯定咱们了,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努力圣上都看在眼里,前途无量!这回我便撂下话,打今儿起你们就安心留在马球场,吃喝俸禄自有太仆寺安排,不用你们费心。若日后马球球打的好,奖励更会少了你们的。这回大家都卖力,也吃了苦头,回头给你们多奖励一个月俸禄。” 李况等刚招进来的人听此,精神都为之一振。 给钱,奖励?安心留着?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他们过了见习期了吗? 提前过了见习,再没有比这个更能激励人心的了! 这口鸡汤可比平常香多了。 几个人欣喜若狂,如今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报喜。 李况也恨不得背上长了一双翅膀,下一刻就飞回去与家人同庆。然而他这翅膀没长出来,就被折断了,周律直接叫停了他的步子: “李况先留下。” 咦?李况不明所以。 周律围着他看了一眼,忽然让人叫来画师。 李况被迫坐在小凳上,没多久便看到文大人、周监牧并那位高龄的老画室对着几张纸嘀嘀咕咕,是不是还抬头看他一眼,不让他乱动,看过之后又继续商讨,然后落笔。 李况被他们看着,有点不知所措。 出神间,似乎听到周监牧在指点人家作画: “眉宇之间着墨多点儿,重点是眉眼。” “衣带画的飘逸些,要有灵动感。” “其他人不必画得太突出,长相模糊一点也无妨。” “加一点曲折的剧情,否则只看画有什么意思……” 他要求高,又喜欢指指点点,说到最后画师差点撂笔不干。 不过才露不满,又被周律跟文道礼一左一右地顺毛捋了起来,又给哄好了,认命地又拿起画笔来。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李况感觉腿都快坐麻了。 被叫起来之后,他本想过去看看究竟画的什么,然而那三人把那画纸围的水泄不通,根本看不到,李况也只能作罢。 反正有周大人盯着,总不会把他画丑了。 半了半日的功夫,画册已经画好大半了,还差一些,画师道明日再画,反正三日之内肯定能全部画出来。周律这边再加点儿劲儿,五日之后便就能面市。 定好时间之后,周律才对外放出风声,道五日后画册便能出来。 与此同时,最佳选手的头衔也落在了兵部赵戈头上,毕竟两场就是他击进的马球最多。 赵戈得了一笔丰厚的奖励,但无人在意。 女眷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五日后,即将面世的画册上,谁还管最佳马球手究竟是谁,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事,她们又有画可看了。 不知道这回太仆寺会画什么。 最佳选手的争夺战就此止步,然而赌局押的钱,却都退回去了。本来平局,周律他们可以将钱全部揽在自己手里,但考虑到朝中那些御史日日都想寻抓他们的错处,周律还是决定息事宁人。 他们也并不是缺了这些钱就不能活。 有二就有三,继兵部之后,又有人组队,主动请战。 考虑到不能让观众有疲惫感,周律虽答应了,却将时间推迟到两荀之后。 毕竟前面这两场比赛,就已经足够他们回味许久了。周律总觉得,下一场,未必会有今日精彩。 被周律送进宫的那些果下马,被照顾得极好。圣上甚至为了它们特意修建了一个矮马厩,又在周律那儿借了几个人,日日将这些马伺候的好好的。 见差不多了,当今才寻了个机会,整了一出家宴。 皇亲国戚都请到了,连各家的小孩儿都被带过来参宴了。 只是酒席还未开场,众人却被请到了一个马球长附近。原先这一带是花园,如今花木都被无情铲除,只剩下平整的草场,周围被栅栏围住,两侧留有观赛席。 早就听完圣上似乎喜欢看马球赛,不想已经喜欢到这个份上,在宫里都弄了一出。如今请他们过来,还不会是邀他们下场打球的吧? 大人们一头雾水,小孩子们却看得兴致正浓,他们都还没有看过马球呢。 正趴着阑干望眼欲穿,忽然瞥见一群小孩儿身着大骑装,披着披风,身跨小马,威风凛凛地现身马场。 所有的用具都是小一号的,就连那些马球跟鞠杖,都是小小巧巧,与他们的身高极为相配。 正中间的那一位,正是这群小孩儿平日里瞧不上的傻子小皇子——十二皇子萧琮。 然而眼下,十二皇子骑着差不多只有他人高的小马,脚上蹬着鹿皮小靴,正有板有眼地驾着马,朝着众人走来。 萧琮这模样,放在大人眼中就只剩下了可爱,可落在这群孩子们眼前,就只剩下威风了。就连十二皇子因为觉得自己厉害而抿着嘴、一言不发的样子,在他们看来也是不怒自威,像大人一样! 试问,谁不想骑小马呢,谁不想拥有一套自己的骑装,谁不想带队亲自打球呢? 他们可太想了! 小孩们眼里的钦羡都快变成实质了,嫉妒使他们安静不下来,遂歪缠起来。 一个意思——他们也想要! 第42章 风头 比赛结束,周律便被叫去圣上跟前的,同行的还有方戟。 面圣的地方依旧是那个最为宽敞阔气的上等座。 周律去的时候甚至在想,打今儿起,这位置的票就不等再卖了。就算圣上自己不介意,其他的人估计也没胆子坐。 当今自己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甚至还坐在那儿吃瓜果,见到他们二人过来,打过招呼就让他们坐下,一点架子也没有,比在宫中的时候可放松多了。 当今也觉得如今这样轻松惬意,直言:“这偶尔出一次宫,倒也挺好。” 自在了半天,比在宫里的时候舒服多了。 方戟于是提议:“那您隔几天来一次就是了,这马球场以后隔三差五的都会有一场比赛,微臣瞧着您也怪喜欢看的。” 好是好……当今有点意动,但一想到朝中那么多的政务,立马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朕哪儿那么多的功夫?” 周律接了一句:“若是圣上实在喜欢,下回宫宴的时候可以请人进宫打一场。” “这主意好!”当今眼睛一亮。 不过眨眼功夫,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可以将宫里哪块空地改成马球场,以便他日后可以尽情在马球场上展露自己的英姿。 方才看了这么一场,当今便有一些技痒,他承认两边都打得很不错,但他总觉得,若是自己过来打的话只会好,不会差。届时,还可以邀请一些大臣过来观赛。不仅如此,当今甚至将主意打到了周律身上,这样好的先生,不用白不用,遂道:“回头周监牧若是得空了,便替朕训练两支马球队。” 这样他心痒的时候,就可以随时随地来打一场。 周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表示自己明日就去准备。 闲话过后,当今问起了这矮马。 十二皇子听他们说起了自己的马,立马警惕地站在小马驹跟前,生怕他们要抢。 当今嫌弃道:“玩你的去,谁要你的马了?” 萧琮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父皇。上回的凌云,不就被他父皇拿走了吗? 大概是看出了萧琮的意思,当今咳嗽一声,转而看向周律:“这矮马,是蜀中一带送过来的?” “正是,这是那边独有的马种,古人称作果下马。微臣瞧它身量小,虽不适合配种,但却十分适合给孩童骑着玩耍,所以全都留下来了。” 当今立马追问:“这果下马现留有多少?” 周律道:“有两百四十批。” 当今算了算皇室的小孩儿,像十二那么大的,估摸着有二十来个。 这些孩子虽然跟十二一般大,但平日里却并不愿意跟十二玩。究其原因,还是十二性格腼腆,既不爱说话,又不生怕旁人不喜欢他,久而久之,连一个玩的好的伙伴都没有,忒可怜了。但愿这回能借着这果下马,交到几个玩得好的朋友。 当今直接吩咐:“回头牵三十头进宫,朕有安排。” 周律应下。 送走了当今跟兵部一干人等,周律便亲自去马场挑选了三十匹漂漂亮亮、性格温顺的果下马。送给十二皇子的那一匹,是最好看、最温顺,精挑细选选出来的。 十二皇子之所以能看到那一匹,也是周律提前交代,甚至,若是十二皇子自己没有带骑装的话,他那儿还准备着一套,不过最后没用上就是了。 一切按着周律预想的情况发展,估摸着要不了两日,马球之风就能在宫里头掀起来了。 送完了马,周律又去给李况他们打鸡血。 今日大家表现尚可,如此重压之下依旧守住了,实在不容易。不过,最后能得平局,多少也是圣上护着他们了。若不然多半会输。 李况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哪怕周律夸了,他们依旧有些沮丧。毕竟马球赛一开始。他们可是信誓旦旦、信心满满地说自己铁定能赢。本以为自己的马球技术已经是顶出色的了,可是在真正优秀的人面前仍然不堪一击。 周律放任他们沮丧了一会儿,没隔多久便开始提点他们:“知道不足是好事,若是每一场比赛都是太仆寺赢,那观众还能有什么看头?” 众人低下头,他们的吃亏就吃亏在随机应变的功力不够,力道准头也有待提高。 周律继续道:“如今知道缺点在那儿,就该抓紧时间练习。今日与兵部一战打得算精彩,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衙门组建马球对与咱们对打。他们不一定比兵部厉害,但总有自己的过人之处,不可小觑。或赢或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问题是不论输赢,要需竭尽全力将每一场比赛打得精彩,这才是你们的职责所在。” 李况等人终于有了反应,脸上多了几分郑重。 边上一直忍着,直到周律说完才终于开口的文道礼再次轻车熟路地给他们灌起了鸡汤:“今儿能得个教训是好事儿,大家不要气馁。再说,今日连圣上都肯定咱们了,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努力圣上都看在眼里,前途无量!这回我便撂下话,打今儿起你们就安心留在马球场,吃喝俸禄自有太仆寺安排,不用你们费心。若日后马球球打的好,奖励更会少了你们的。这回大家都卖力,也吃了苦头,回头给你们多奖励一个月俸禄。” 李况等刚招进来的人听此,精神都为之一振。 给钱,奖励?安心留着?这话的意思不就是他们过了见习期了吗? 提前过了见习,再没有比这个更能激励人心的了! 这口鸡汤可比平常香多了。 几个人欣喜若狂,如今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报喜。 李况也恨不得背上长了一双翅膀,下一刻就飞回去与家人同庆。然而他这翅膀没长出来,就被折断了,周律直接叫停了他的步子: “李况先留下。” 咦?李况不明所以。 周律围着他看了一眼,忽然让人叫来画师。 李况被迫坐在小凳上,没多久便看到文大人、周监牧并那位高龄的老画室对着几张纸嘀嘀咕咕,是不是还抬头看他一眼,不让他乱动,看过之后又继续商讨,然后落笔。 李况被他们看着,有点不知所措。 出神间,似乎听到周监牧在指点人家作画: “眉宇之间着墨多点儿,重点是眉眼。” “衣带画的飘逸些,要有灵动感。” “其他人不必画得太突出,长相模糊一点也无妨。” “加一点曲折的剧情,否则只看画有什么意思……” 他要求高,又喜欢指指点点,说到最后画师差点撂笔不干。 不过才露不满,又被周律跟文道礼一左一右地顺毛捋了起来,又给哄好了,认命地又拿起画笔来。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李况感觉腿都快坐麻了。 被叫起来之后,他本想过去看看究竟画的什么,然而那三人把那画纸围的水泄不通,根本看不到,李况也只能作罢。 反正有周大人盯着,总不会把他画丑了。 半了半日的功夫,画册已经画好大半了,还差一些,画师道明日再画,反正三日之内肯定能全部画出来。周律这边再加点儿劲儿,五日之后便就能面市。 定好时间之后,周律才对外放出风声,道五日后画册便能出来。 与此同时,最佳选手的头衔也落在了兵部赵戈头上,毕竟两场就是他击进的马球最多。 赵戈得了一笔丰厚的奖励,但无人在意。 女眷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五日后,即将面世的画册上,谁还管最佳马球手究竟是谁,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事,她们又有画可看了。 不知道这回太仆寺会画什么。 最佳选手的争夺战就此止步,然而赌局押的钱,却都退回去了。本来平局,周律他们可以将钱全部揽在自己手里,但考虑到朝中那些御史日日都想寻抓他们的错处,周律还是决定息事宁人。 他们也并不是缺了这些钱就不能活。 有二就有三,继兵部之后,又有人组队,主动请战。 考虑到不能让观众有疲惫感,周律虽答应了,却将时间推迟到两荀之后。 毕竟前面这两场比赛,就已经足够他们回味许久了。周律总觉得,下一场,未必会有今日精彩。 被周律送进宫的那些果下马,被照顾得极好。圣上甚至为了它们特意修建了一个矮马厩,又在周律那儿借了几个人,日日将这些马伺候的好好的。 见差不多了,当今才寻了个机会,整了一出家宴。 皇亲国戚都请到了,连各家的小孩儿都被带过来参宴了。 只是酒席还未开场,众人却被请到了一个马球长附近。原先这一带是花园,如今花木都被无情铲除,只剩下平整的草场,周围被栅栏围住,两侧留有观赛席。 早就听完圣上似乎喜欢看马球赛,不想已经喜欢到这个份上,在宫里都弄了一出。如今请他们过来,还不会是邀他们下场打球的吧? 大人们一头雾水,小孩子们却看得兴致正浓,他们都还没有看过马球呢。 正趴着阑干望眼欲穿,忽然瞥见一群小孩儿身着大骑装,披着披风,身跨小马,威风凛凛地现身马场。 所有的用具都是小一号的,就连那些马球跟鞠杖,都是小小巧巧,与他们的身高极为相配。 正中间的那一位,正是这群小孩儿平日里瞧不上的傻子小皇子——十二皇子萧琮。 然而眼下,十二皇子骑着差不多只有他人高的小马,脚上蹬着鹿皮小靴,正有板有眼地驾着马,朝着众人走来。 萧琮这模样,放在大人眼中就只剩下了可爱,可落在这群孩子们眼前,就只剩下威风了。就连十二皇子因为觉得自己厉害而抿着嘴、一言不发的样子,在他们看来也是不怒自威,像大人一样! 试问,谁不想骑小马呢,谁不想拥有一套自己的骑装,谁不想带队亲自打球呢? 他们可太想了! 小孩们眼里的钦羡都快变成实质了,嫉妒使他们安静不下来,遂歪缠起来。 一个意思——他们也想要! 第43章 回京 二十来个孩子,一人一句也足够把屋顶给掀翻了,更何况每个人都喋喋不休,生怕自己要慢了就没了。 好在这儿没有屋顶,否则真就呆不住人了,太吵了! 然而自家孩子自家心疼,都是王孙贵胄的,从来也没有受过委屈,这会儿他们开口要,家长也只能尽力满足。 只是现下怎么说都是在宫里,还得找当今圣上要东西,所以众人都十分为难。 先说好话怎么不会错的,众人先是恭维了一番十二皇子,将人家从头到尾夸了一顿,夸得当今龙心大悦,如此,才终于将话题引到了马上,觍着脸问: “圣上,今儿这小马怪好看的,从未见过,不知究竟是何品种?” 当今稳坐高台,听了这话,状似轻描淡写地道:“没见过也正常,这是蜀中一带送过来的,史书上说的‘果下马’,那马天生就这般大,最适合孩童学着玩儿。朕见过之后,从太仆寺要过来了一批。前些日子,朝中人人斥责太仆寺预算超支,说得就正是这批马。” 当今说完,不少当日对太仆寺有所不满的人老脸一红,有人后悔自己也跟着骂了两声,如今好没面子;有人则庆幸,好悬自己当时没有开口,否则今日岂不是不好意思开口了? 隔了一会儿,方才有人厚着脸皮问:“不知您这儿可有多余的马?” 当今指了指场中的马:“不是有这么多呢,足足养了三十匹呢,都是太仆寺精挑细选送过来的,品相一绝,如今都是十二在管着呢,他人虽小,却格外疼爱这些马。” 在场的都是人精,那还不知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十二皇子那么小,他能管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圣上想借着这果下马,抬高自己小儿子的身份罢了。 得了,他们知道怎么做了。 有人遂开始指点自家孩子,告诫他们这会儿嚷嚷也没用,若实在想要的话,待会儿十二皇子过来,得跟他多说几句好话才行。唯有跟十二皇子打好关系,才能得到那些小马。 孩子们眼睛一亮。立马表示没问题。 他们趴在那儿,目光始终追随者十二皇子,看不到马就看人,看不到人,就看他那小披风,总觉得那小披风都是如此的威武霸气。 如果他们也有马,那就好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玩的马,平常见到马都太高大了,家里父母从不允许他们骑,可是这些小马驹就不一样,可可爱爱,看着还极为乖巧,这样的小马儿,若是能拿回去晚上跟自己一块睡觉他们都心甘情愿! 另一边,萧琮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他很喜欢打马球,所以一直沉浸其中。 旁边的同伴是当今从皇庄上临时找过来的孩子,年岁比萧琮大不了两岁,却早已经懂事儿,甚至会不露痕迹地给萧琮让球。 萧琮顺利打进第一个马球的时候,当今带头鼓起了掌。 老父亲差点喜极而泣了,从前十二在人前连动都不愿意动一下,眼下却如此活泼,杨妃若是在天有灵,应当也会倍感欣慰。 旁边人跟着拍马屁,说十二皇子有当今的风范! 听着周围人一起鼓掌,萧琮挺起胸膛,自信心更是爆棚。他觉得自己厉害坏了,可惜苏姐姐和哥哥不在身边,若不然,他还能更历害!! 萧琮越打越有信心,挥舞着马球杆嗷嗷直叫,追着马球整场跑,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 他打得越尽兴,旁边围观的孩子们便是心痒难耐。 好不容易才等到当今心疼儿子,觉得萧琮大概打累了让人停下之后,这些孩子们立马一窝蜂地围了上去。 萧琮还从没有如此受欢迎过,望着他们都过来了,有些警惕地后退一步,抱着马儿,眼神回避。 他还记得,这里面有两个人曾经叫偷偷叫过自己小傻子。 成王家的孙子性格爽朗大气,哪怕跟萧琮没怎么接触过,也能自然地开口:“十二殿下真厉害,这马球是你跟谁学的?” 十二不想跟他们说话,但是此情此景,他又格外地想证明自己的厉害,遂道:“我自己,学的。” 萧琮很聪明,他只是不爱说罢了。看了两场比赛,其实不用教就会了。 成王家的小孙子听着眼睛一亮,立马打蛇上棍:“真的吗,那您能不能教教我?我从来没有打过马球,更没有骑过马,可想学了。” 萧琮皱起了小眉头,要他教? 可他也没跟人学过呀,打球跟骑马都不难,还要别人教,真笨。 可后面的孩子争先恐后:“我也想学,殿下能不能也教教我们?” 他们一个个举着手,神情迫切,好像跟着萧琮学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一样,都在争抢。 哎…… 萧琮摇头晃脑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如此不稳重,果然比不过他厉害! 厉害极了的十二皇子虽然有些嫌弃,但是又不想错过显摆的机会,遂背着手,高冷地转过身:“都过来吧。” 看样子只有他能教了,毕竟整个马球场只有他最厉害! 成了?! 几个孩子一高兴,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 之前陪着萧琮打球的小孩儿也乖觉,见这些王孙公子们过来,立马就让出了马。 众人骑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宝贝,终于忍不住乐出了声儿,他们也有马儿骑了! 原来拍十二皇子的马屁比拍圣上的马屁还有用? 骑上马的感觉十分新奇,上手开始打马球更是人生中的第一次。若硬要让他们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就是好玩儿,太好玩儿了! 等回头出了宫,他们还要打马球! 当今在上头看了半晌,见他们玩得高兴,还格外听灵宝的话,这才放心了。他最怕这些人欺负灵宝,眼下瞧着,还算是有些分寸了。 既如此,往后可以常让他们进宫陪着打打马球。 孩子一玩起游戏来,基本上一天都停不下,当今自己也养过儿子,自然知道这些孩子精力无限。交代了宫人仔细看好,他便领着诸皇亲国戚前去用酒席了。 也没出乎当今的预料,十二皇子领着这些孩子们越打越上头,直到家宴过后还没尽兴,仍然闹着要玩。 当今见他们如此稀罕,便让萧琮开口,将这些马送给他,并邀请他们几日后来宫里打一场正经的马球赛。 十二皇子自打愿意开口后,虽然说话说的慢,有时候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但口齿却清晰,说话也有条例,这般聪颖,哪里像是傻子模样?可见之前那些谣言不过是以讹传讹,倒是他们不少人反而错信了。 一场家宴,圣上成功的给儿子找到了小伙伴,萧琮心满意足地出够了风头,二十来个几个入宫的孩子也成功地得到了一批漂亮俊俏的小马。 这些马,在随后的两天中,迅速风靡了整个京城。 有哪个孩子能抵挡得住这样一匹乖巧温顺的小马呢?没有! 当日,在马场上看到萧琮的那些人,便惦记上了这果下马。只是当时没什么孩子,所以也没人争着要。如今有这些小王孙公子的炫耀,各家有孩子都开始不得安宁了。 吵来吵去,闹来闹去,为的就是那匹马。反正就是要那匹马,撒泼打滚也得要,孩童天性,不给就哭! 当爹的被孩子吵烦了,只好托人打听那果下马的来历,后来才听说,那马儿只有太仆寺有。再差人问问价钱,好家伙,天价!一匹马的价格都顶上十匹马了。 太仆寺那边坐地起价,且态度强硬,就是这个价格,爱买不买,少一分都不行。便宜的也有,不过要自己去蜀中那边买,千里马厂的人不相识的话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卖给你?就算卖了,一来一回得花不少时间,且品相还不一定好。 怎么想都是亏本的买卖。 如果是买一匹大马,家里人都能一起骑,看那匹小马买回来了,就真的只能当当玩具。既不能骑乘又不能载物,华而不实。 没问价格之前当爹的只觉得烦,问了价格之后不少人反而有些恼。 败家玩意儿,盯着什么不好,非得盯着这么个贵重东西? 不少孩子当天就被一顿藤条伺候了,那几天夜里,京城里头到处都能听到小孩子的痛哭声。 然而总有疼孩子的,实在架不住,只能咬咬牙去太仆寺重金买上一匹了。 这东西就跟攀比一样,若是别人没有那也就罢了。可是别人有了自己没有,出去都觉得颜面无光。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攀比心下,周律养着的那些果下马没多久就卖得精光。 顺带还赚得金盆满钵。 文道礼再次佩服起周律的远见卓识。 “当初留下这些马的时候,你就料到会有今天了吧?” 周律没否认,再说,如今,这一切也的确按照他的预料发展。 顺顺当当,他满意极了。 不过马不够,终究还是个问题。周律让人赶紧联系蜀中的官营马场,让他们赶紧选一批品相好的再送过来,他们愿意高价买入。 直觉告诉他,这桩生意还有的做,毕竟,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小孩儿了。 果然,马卖完了之后,又涌出好一批拿钱过来买马的,太仆寺的人只能遗憾地告诉他们——果下马卖光了,下一批得等到三个月之后。 各家孩子得知这个噩耗之后,张口就哭,哭声震天。 然而没了就是没了,再哭也没有了。 哭的越惨,打得越痛。 鸡飞狗跳的一顿闹腾之后,太仆寺酝酿许久的画册终于开始对外发售了,一路火急火燎赶回来的六皇子萧琰跟魏斯年也终于抵达京城了。 见了圣上禀明情况,从宫里出来的魏斯年如今只想着一件事—— 他要去见周律! 第44章 相见 魏斯年甚至都没回家,出宫之后立马去了太仆寺,可等到他去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扑了个空,太仆寺已经没什么人了,剩下的张大人告诉他,周律正在马球场上训练马球队。 只离开京城一个月,便已经听不懂京城话的魏斯年一头雾水。马球场,何物?马球队,这又是什么东西?太仆寺又弄出了一个新玩意儿啊。 魏斯年一肚子不解,但见周律心切,所以得知下落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马球场。 他到时李况正带着人在练球,一群人虽然跟着周律见过些世面,但是对魏斯年却陌生得紧,见他过来,忙停下动作,问他来寻谁的。 魏斯年道:“我找你们周大人,听说他在此处。” 李况笑着说:“那您来的可不巧了,周大人已经回去了。” 魏斯年感觉自己的心都梗了一下,他稳了稳,方才追问:“何时走的?” “刚走不久,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您若是走的快些兴许还能赶得上。” 魏斯年闻言正想走,心中却忽然一动,复又问道:“你们周大人回的,应该是他那温泉庄子吧?”若是去了别的地方,他岂不是又跑了个空? 魏斯年正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马上见到周律,要是再见不到,或是走错地方,他真的会噎死。 “这个么……”李况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让他说个具体的他也说不上,“也不一定立马回去,我们周大人平常爱去的地方有些多,有时候会去八珍阁,有时候会去西市买几斤熟肉,心情好了,还会去小摊上买些瓜果种子。” 所以,还真就不一定直接回去。 魏斯年形容不出自己当下究竟是什么感受,有些,五味杂陈。 可去的地方太多了,但他却不可能一个一个跑去找,没办法,魏斯年只能去温泉山庄蹲着。 到了庄子上,果然听佃户说周律没来,不仅是他,一家人都不在,也不知道跑哪儿潇洒去了。 魏斯年已经彻底没了脾气,嘴里甚至都有些发苦。他也不生气,只是无力地守在门前,佃户请他后面的瓦房休息,魏斯年也拒绝了。 他就在这儿等着,不管这家人去哪儿,玩够了总归要回来的吧? 想他这一日,实在不易。六皇子担心幼弟,一路疾行。他们进宫时魏斯年便有些精神不济,出宫后也没回家,一心奔着周律来的,结果到现在人都还没看到。为了周律,他连夫人都抛在脑后了。 他一月有余未曾归家,想来夫人必定对他思念至极,出宫后他只让人带话晚些回去,却未解释什么,也不知如今夫人可会担心。 只怕担心地都吃不下饭了。 魏斯年叹了一口气,认命等待。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等来了抱着一堆野果子的周律一家。加上丫鬟婆子,一家五口,整整齐齐,满载而归。 魏斯年:“……” 好样的。 见到魏斯年,周律也惊诧不已,忙将手里的覆盆子丢给张三娘。 这覆盆子是周律之前上山的时候发现的,山谷里成片成片,果香诱人。周律没惊动任何人,甚至把那条小道都给藏好了。今儿下值之后,赶忙带着苏音上山摘野果。一群人摘果子摘得兴头太浓忘了时间,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晓得回家,谁曾想,回家后还能在门口见到魏斯年。 不知道魏相在这儿等了多久? 周律有些心虚,上前问:“魏相,您怎么来了?” 魏斯年看了一眼他们身上拎着大篮小篮的野果,幽幽地道:“找周大人有些事。” “何事?魏相先进来说。”周律忙引他进去。 苏音也没闲着,将覆盆子放好之后便带着丫鬟沏茶。她方才发现,魏相不仅一脸倦态,甚至连嘴唇都干得起皮了。可怜见的,也不知在那儿等了多久,若是他们早些回来,也不至于怠慢了这么长时间。 然而魏斯年根本没空喝茶,他一心只想见南瓜。 进了院子后,便开门见山问起了南瓜。 周律见他急得都扯住了自己的袖子,心知自己把人吊得有些太狠,再吊下去指不定就过犹不及了。周律也不含糊,直接领着他去了南瓜园。 “魏相这边请。” 魏斯年二话不说便跟上。 苏音的园子如今正值丰收的时候。 这半边园子如今都种上了南瓜,苏音在种地上面天赋极高,南瓜种出来之后,剥下来的南瓜籽又催了芽接着种。 只是为了对比,没有种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是种在旁边的荒地里,每日也就浇浇水,偶尔施施肥,长势亦可。 魏斯年进来之后,便看到院中种着郁郁葱葱、见所未见的绿藤。每根藤上都结着几个硕大的瓜,有的呈黄色,有的仍是青绿色。魏斯年之前就听夫人说起过这南瓜的高产,如今真真切切地见到,那种震撼感绝对是从前比不上的。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掂量了一番南瓜的重量。即便只有小孩儿脑袋大的瓜,拿起来也依旧有些坠手。 坠手好啊,说明亩产高! 魏斯年按压着激动的心情,心道值了!为了这南瓜,别说等一晚上了,就算再等十晚上也值。 许久,魏斯年声音沙哑地问:“可称了一亩地大约能种多少斤?” 周律想,可不就等着您老亲自过来称吗? 所以他道:“下官驽钝,还以为这南瓜不过是寻常的番邦之物,只一月之前简单称了一下,如今隔了这么久,先前称的数怕是早就不算数了。” “没错,该重新称。”魏斯年撸起袖子,决定亲自上手。 他拒绝了周律提议先休息休息饮一盏茶,魏斯年觉得自己如今精神百倍,哪怕熬一整夜也没关系。 只是他能熬,周律却不想自己一家人陪着熬。他是想给自己找个盟友,却不愿意为了盟友不睡觉。为了一家人能如常睡下,周律让周围佃户都过来帮忙。 本就只有半亩多的地,称得也快,不过三刻钟便都称出来了。 院子里的这半亩搭上架子、精心侍弄的南瓜,如今共重一千四百斤。外头荒地上随手种的,一亩地能够收两千斤。算起来,自然是院子里头的半亩收成更高,但外头的那些是荒地,土壤本身就不肥沃还能有如此收成,更叫人惊喜。 魏斯年一睁晚嘴角都没合拢过,尤其是算出了产量之后,更是志得意满。 眼见为实,这南瓜高产就是不争的事实。魏斯年如今看周律的眼神都在放光,这周监牧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怪不得圣上都对他青眼有加,这人实在能力卓然。马儿养的好,如今又种出这样的南瓜来,以后未必不会有更大的造化。 这是这根基,实在浅薄一些,又是赘婿出身,总归说来不好听。可这样难得的人才,魏斯年不免起了些惜才的心思。 魏斯年怕周律不知道这南瓜的意义,语重心长地交代他:“你们夫妻二人种出南瓜来,实在是一件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好事。” 周律顺着往下说:“我等驽钝,未曾想过这么多,若不是魏相,这南瓜也只能当作点心尝尝罢了。下官人微言轻,若这南瓜真利国利民,便请魏相替下官递份奏书吧。” 魏斯年扬了扬眉头,这是要将功劳分给他了? 他是想过要借着这件事压过杨秉璋,但没想到周律会这么敞亮。 罢了罢了,魏斯年转念一想,纵使接过这好处他也不会亏待了周律,必会在圣上跟前多番美言的。人家夫妻俩过得也不容易,他既然舔着老脸得了这南瓜的好处,往后自然要看顾一些的。 在周律这儿验证了南瓜一事,魏斯年便婉拒了周律的留饭,归心似箭地往回赶。 他先见了周律,耽误了这么些功夫,也不晓得家里夫人如何惦记他呢。 魏斯年满心想着自己回去会与自家夫人两相垂泪,结果一脚迈进正院,却发现里头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 魏斯年心头郁郁,进了屋子之后却看到,他惦记一个多月的妻子正领着小女儿歪在锦榻上,借着烛光,对着一本画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小女儿,近乎痴迷。见她母亲拿得远了,还上手挪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往我这儿放放,看不见了。” 这做派,不成体统!魏斯年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边夫人回神,见到丈夫回来,将画本子丢给女儿,款款上前:“老爷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吧,快些洗漱用膳,晚膳都已备好。” 魏斯年由着边夫人脱下外赏,又听她说:“老爷不在这段时间,家里人人都惦记着,今儿听闻您回来了,才都放下心,各自做事去了。” 魏斯年轻轻地哼一声,下巴点了点旁边看入迷的小女。 惦记?是啊,全惦记到画本子上了。 边夫人笑着说:“那是时兴的画册子,如今京城里人人都抢着要,有钱都买不到,咱们也不过就是图个新鲜罢了。” “什么玩意儿?”魏斯年酸了一句,心里不是滋味儿,他觉得这对母女俩变了,从前哪次他外出回来不是欢天喜地,嘘寒问暖的,今日却待他格外冷清。大概是心头不爽,魏斯年又说了一句:“什么画本子也值得你们这么看,玩物丧志。” 魏家小姑娘抬起头:“可好看了,是打马球的画本,格外新奇,今儿才开卖的,爹你看看便知了。” 魏斯年闻言更生气了:“我才不看。” “大家都在看,您不看?” 魏斯年冷哼:“你爹是那等耽于嬉闹之人?说了不看就不看。” 魏家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看她爹能硬气到几时。 这一晚上,魏斯年处处不顺心。 他没有感受到一点关心,纵然夫人口头对他依旧亲近,但魏斯年依旧不信。他已经被伤的太深了,好在今日还有一桩喜讯能够抚慰魏斯年的心。 第二日恰逢大朝会,魏斯年昨儿晚上就准备好了奏书,正想给今儿不在场的周律邀功,就听到有人参了周律一本。 魏斯年瞬间拧起眉头,哪个王八羔子,大早上的就撞上来找喷? 第45章 赏赐 魏斯年抬眼望去,不出意外地看到几个惯会找事儿的御史。 其实他们未必有多恨周律,只是闻风奏事是御史的权利,人家就是吃这碗饭的,加上最近周律的风头实在太盛了,几个御史一合计,既然你出挑,那就参你了。 之前他们也写过奏书呈到御前,结果圣上那里却连一点风声都不见。既然圣上有意袒护,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将这件事情搬到台面上了。 正好,今日太仆寺唯一能说上话且战斗力十足的文道礼请了病假,天时地利人和,御史台决定再战一回! 今日参周律,一是为了那千金难求的画本子,二是为了马球场的赌局。 虽说马球场并不属于三省六部,但太仆寺毕竟是朝廷的衙门,它下头的马球场也跟朝廷密不可分。如今马球场公然设置赌局,还引得这么多人过去押注,简直与赌博无异。而那画本子,几位御史更有话要说: “太仆寺那群人不想着正纲纪,整日里琢磨这些伤风败俗的东西。那画本子自面市之后,便惹得京中女圈趋之若鹜,抢到的欣喜若狂,未曾抢到的黯然伤神,犹如丢了三魂七魄。也不知书中所画的究竟是什么鬼魅,怎么就是惹得她们如此癫狂?” 当今听得刺耳,斜眼扫了一眼下头,冷不丁地问:“陈御史怎知未抢到的女眷黯然伤神?” 原本站在那儿打瞌睡的方戟也不困了,立马接话:“这还用说?怕是陈家正有这样的女眷吧,不知是陈大人的妻子,还是小女?” 陈御史:“……” 他几时说过家里有人买不到了。 方戟向来行事不羁,说话也不在意什么章法,想什么说什么,当下便替周律分辨道:“那画本子我也看过,画的不错,里头不过是太仆寺与兵部打了一场马球赛,个个衣冠端正,还真没有有伤风化的地方。或是陈御史自己想岔了,看什么,都觉得藏污纳垢;亦或是陈家女眷都专注于此画本子,惹得陈御史醋了?” “一派胡言!”陈御史憋不住了,向来都是他骂别人,岂能被别人如此侮辱,“纵然那画本子无错,可太仆寺设赌局已是不争的事实。” 方戟反唇相讥:“那也要归咎于你们弹劾太仆寺预算超支啊,逼得人家自复盈亏,这才花了两年的预算建成了马球场。两年预算都砸进去了,若不再想点法子赚些钱弄些水花,你让太仆寺那群人都喝西北风?” 一直观望的魏斯年终于看明白了,合着太仆寺的马球场竟然是这么来的? 魏斯年本就觉得周律夫妻挤在京郊山庄日子不好过,没想到在朝中也处处受制。周律这样的人才,放在太仆寺能将战马养的膘肥体状,去了山庄能种出利国利民的南瓜,如此良才,何至于被挤兑到这个份上?魏斯年忍不住开口了,他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 “微臣出京才一个多月,不曾想朝中竟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陈御史眼前一亮,身子微微倾斜:“魏相也觉得太仆寺匪夷所思?” 魏斯年似笑非笑地扫过几个御史一眼:“哪里哪里,是你们御史台叫人匪夷所思。” 什么? 御史们一脸错愕,丞相竟然不帮他们说话? 当今也侧过了身子,兴致盎然地看戏。他压根也没想过将太仆寺怎么样,更没想过要罚周律,顶多看看御史台能蹦哒多久罢了。比如现在,他看魏斯年怼御史就挺高兴的。 魏斯年不负众望,转头就向御史台发难:“太仆寺超支是错,如今赚钱怎么也成了错?还请御史大人告诉本相,太仆寺怎么才不算错?” 御史正要说话,魏斯年又飞快地将话接上:“本相回京也有两日,还未曾听闻,谁家因为马球赛押注而倾家荡产,不过是小打小闹图个热闹,怎么到了诸位御史口中,便成了十恶不赦之事?他太仆寺既然敢开这个马球赌局,势必有相应的对策,自周监牧入太仆寺后,哪一件事不是有条有理?哪一件事情又曾出过纰漏?诸位御史是觉得,自己比周监牧懂赚钱,还是比他更懂养马啊?” 方戟嘿嘿一笑,魏丞相不愧是丞相,真就一点面子也不给。 几个能说会道的御史被堵得扎扎实实。到底气不过,有人阴阳怪气了一句:“魏相对周监牧可真是护得紧。” “那是自然。”魏斯年一副坦然模样,既然他们都提到了这个,那他也就只能顺带掀起这道惊涛骇浪了。 这可是他们逼着自己说的,不是他爱显摆。魏斯年道:“方才正要恭喜圣上,因为几位御史打断,这才止住了话,微臣本想替周监牧邀功的。” 当今立马问:“邀什么功?” “利国利民的大功劳。”魏斯年买了一个关子,之后才跟着说,“微臣先前听闻,周监牧的温泉庄子种了半亩番邦之物,名为南瓜,产量极高。昨日归京后,微臣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山庄,亲自称了重。那精心侍弄的半亩地种出来的南瓜,足足有一千四百斤,余下荒地里头头随意长得,亩产也有两千斤。” 如此高产? 当今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开始分辨魏斯年的话是真是假。若真有这样的作物,那确实可以算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劳了! 魏斯年环视一眼,见众人都被他的话给惊住了,心中稍显得意,又道:“这南瓜不仅产量高,味道也好,蒸煮皆可,菜粮兼用,饱腹感还强。口说无凭,圣上不妨移驾,亲自去看看。” 当今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狠狠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来道:“起驾出宫!” 他要去见一见那南瓜是不是真有这么好。 当今自己出门,带的人也不多,魏斯年算一个,回了宫的六皇子算一个,方才替周律说话的方戟也算一个。 方戟也没想到,这么要紧的事,圣上竟然还记着他?不过看热闹谁不喜欢呢,方戟二话没说就跟去了。 朝中余下人见状也想跟着过去凑凑,还没跟上去,就被圣上撵了回来,嫌他们碍事儿。 众人不忿,一时都怪上了御史台。觉得圣上的火气本来是冲着御史台发的,都是因为御史台没事找事,挑人家的错,如今可好了,害的他们也被牵连不能跟着过去。 晦气! 御史台以陈大人为首的不乐意了,真因为他们御史好惹的? “既然不痛快,方才也未见你们站出来反驳。” “如今反驳也不迟。” “呸,你既然这么硬气,下次大朝会就参你一本,人模狗样,还娶了六房小妾,就该叫圣上听听你是怎么治家的。” 吵架揭人短,最为可恶。本来是御史台跟太仆寺的争锋,现在彻底变了味了。御史台成为千夫所指,在场被留下来的,没有一个不讨厌他们。 一群人吵吵闹闹,旁人的宫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吵吧吵吧,哪天不吵还不习惯呢。反正圣上已经走了,他们爱怎么吵怎么吵。 魏斯年这一行人,则直接去太仆寺接了周律,两车人浩浩荡荡地朝着温泉山庄去了。 张典厩毕恭毕敬地将人送走,抬头看到太常寺门口门神一般的甄守文,不客气地还了一个白眼,掉头就回去了。 甄守文沉默半晌,最后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听说上次马球赛,圣上还亲自过去看了,太仆寺如今风头正盛,压了他们太多。 太常寺有朝一日竟会输得这么彻底,甄守文不能接受…… 三刻钟过后,当今终于到了这温泉山庄,见到了魏斯年口中高产的南瓜。 一行数人直接惊在原地,不论是萧琰还是方戟,都对这高产的南瓜赞叹不已。 “想不到番邦竟有这样的种子!” 当今也久久不能平静。不用称,光看这些卧在地上的瓜,当今便知道这南瓜的意义所在了。他又想起了这南瓜最难得的是不挑地方,便是在荒草地上都能种。 大梁虽然太平了,但内忧外患都在,百姓也常有吃不饱肚子的情况,若遇上灾荒年份,更有数不清的流民。倘若着南瓜能够推广之全国,势必会造福于百姓,造福于社稷! 他这个皇帝,少不得也会因此青史留名。 当今本来以为自己不在乎那些身外之名,可如今,这南瓜活生生的摆在自己眼前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激动! 当今拍着周律的肩膀,止不住地道:“朕得周卿,如鱼得水!” 又能养马,又能养牛,妻子还会种地,这夫妻二人怕不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福将? 想到他那糟心的妹妹跟糟心的外甥女,圣上便庆幸自己当时手段够硬,没让她们二人得逞。若不然,这两个副将还不得折在她们手里? 周律甚是谦卑,只说:“圣上谬赞,只是侥幸罢了。” 魏斯年微微一笑,他并不意外圣上会会有这个反应,等听到周律的谦虚之语,他却道:“周监牧这话可就真自谦了,倘若这是侥幸所得,为何旁人却种不出来?” 魏斯年既然捧着周律上来了,就不介意再捧得高些,遂道:“周监牧夫妻二人可是为大梁立下了天大的功劳,此番圣上忙完之后,可不能忘了论功行赏。” 当今深深地望了周律一眼,笃定道:“必不能忘。” 长乐宫中。 晨起用完早膳,正散步于园中的祖孙二人也在闲话家常。 苏卿这阵子侍奉太后,十分精心。她自然也不是无所求,苏卿最惦记得便是出身,如今母亲不在,她更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所以这些日子不动声色地暗示了一番。 太后也不是铁石心肠,哪能让亲外孙女受委屈。 遂许诺:“阿卿放心,这事儿外祖母应了,回头便让你舅舅下旨。” 苏卿咬了咬唇:“舅舅会同意吗?” “放心。”太后一口应下,“哪个舅舅会不疼外甥女的?” 第46章 县主 苏卿眷恋地依靠在太后跟前,轻轻呢喃:“皇祖母对我真好。” “傻孩子,不对你好对谁好?”她那不争气的女儿,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姑娘,女儿不中用了,外孙女她岂能不护着?太后都已经想好了往后该如何给苏卿铺路:“你年纪也不小了,等这事儿成了以后,皇祖母给你好好相看个好人家。” 苏卿面色微红:“无缘无故,您说这事儿做什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出身显贵,可不能随意将就,往后要嫁,也得嫁入世家大族的,若你喜欢,姜家就不错。” 苏卿面色一僵。 太后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越想越觉得将苏卿嫁到自己娘家可行:“彦舟与你同岁,又是姜家唯一的男嗣,你们俩若是成了,该是天赐的良缘。” 苏卿知道自己要笑,可她着实笑不出来。姜彦舟那样不学无术的,苏卿哪里能看的上? 苏卿自己挑剔,可长乐宫所有人却都觉得,这是一桩极好的姻缘。就连苏卿自己带进宫的贴身丫鬟璞玉都觉得这婚事若能成,对她们百利而无一害。趁着伺候苏卿的宫人不在,璞玉便劝苏卿:“姑娘方才何不应了太后娘娘?多好的婚事啊,姜家是太后的娘家,与公主殿下交情也深,若是您嫁过去,往后便再不会受欺负了。” 苏卿对着铜镜扶了扶簪子,语气淡淡:“若不想被人欺负,唯有自己有底气,靠别人算什么底气?” “可姜家条件确实不错。” “裙带关系风光起来的人家,能称得上不错?”纵然苏卿不知朝中的事,可以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今自己对姜家不过尔尔,几位皇子更是不闻不问,若来日新皇登基,姜家哪还能有荣光? 再有,当今似乎对世家有所抵触,如今世家大族在朝中虽有影响力,但是比之先帝时已经降低了太多。未来世家大族还能否在朝中站稳主动权,真不好说。异军突起的大臣太多了,譬如她厌恶的那个周律。虽不愿承认,但苏卿也不得不佩服周律这汲汲营营的本事。 璞玉听这话便知道她们姑娘心头必有筹谋了,每当姑娘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璞玉都格外害怕。 这回也一样,她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是看中了谁么?” 苏卿微微一笑:“回头你便知道了。” 宫里她能信任的只有璞玉,只是璞玉胆小怕事,实在没必要告诉她。苏卿不觉得自己会失败,她想要的东西,一向都是不择手段,直至目的达成。 不是她想要争,而是如今已经被人逼到了困境,既无靠山又无人手,长乐宫消息偏又闭塞。母亲“死了”,父亲名为守孝,实则被关押在府中,这么久了别说是出府,就连一句话都传不到外头去。近日朝堂中,周律那厮听闻又大出风头,她居于深宫之中都能听到些马球赛只言片语,可想而知外头究竟火热成什么样。 先前皇祖母让人给周律使过绊子,结果却不尽人意。这回若再不能压制,往后就越发棘手了。周律夫妻起来了,她便没了出头之日,这是苏卿决不能容忍的。 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她绝不能输。 苏卿在筹谋着要给自己选个十全十美、位高权重的夫婿,还要让皇帝舅舅给她下旨封赏。然而被惦记得当今一忙起来,连后宫都懒得去了,哪里还记得自己还有个外甥女。 当今从周律那儿要来了南瓜种子之后,便让司农卿率人按着周律交代的法子,在皇庄里头种上。 未至傍晚,今日参了周律的御史们便如常回家。 只是今日各家气氛多少有些不对。 今儿闹这么大,又惹了众怒,这事儿肯定瞒不住。家里这般,估计是一早得了消息,正打算问罪呢。 果不其然,还未走进院门,里头的人看到自己丈夫,就开始阴阳怪气起来了。 自打周律叫人画了李况的画册子,李况在京城中的人气又上一层楼,说句大不敬的,都可以比肩皇室顶尖的那几个人了。 那画册的每一张都是周律精心设计,构图精致,剧情一波三折,不少人看过之后叹为观止,连未曾看过马球的人也对马球这项运动心折不已。 几位御史的夫人自然也不逃不掉被这画册所俘。 然而可恨的是,自己夫君竟然不知好歹地弹劾太仆寺,这让她们往后在姐妹们中间如何抬头? 平日里怼小妾的功夫,如今一股脑都使在了丈夫身上,排挤得那叫一个痛快! 在朝中一贯唇枪舌剑的御史们这回反而吃了一个闷亏,讲道理没讲过,连撒泼都没撒过,一个字,惨!两个字,憋屈! 不出意外的,几个御史今天夜里都没睡好觉。夫人闹腾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为了一个男的闹腾自己丈夫,说出去实在面上无光,或许还会让人觉得他们头上颜色不对。 几个御史丢了面子,心里再次埋怨起了周律。 都是这家伙惹出来的事! 被御史们记恨的周律过了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 种南瓜这事儿没落到他头上。 种子催芽之后,圣上亲自去盯着,他不仅自己盯着,还让魏斯年跟萧琰也去盯着,从催芽到移栽,事必亲为。其实若不是周律忙着改良马种一事,这件事情交给他再合适不过了。可惜,周律是个寻常人,并没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桩桩兼顾。 反正萧琰刚从外面回来,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事情做,那就去种南瓜吧。把这学会了,往后南瓜推广也有人顶上。南瓜事关国本,旁人负责当今也不放心,只能交给自己儿子了。 魏斯年很是乐意,他宁愿这南瓜跟自己多扯上些关系,可萧琰,他倒是不排斥,只是也不见得多喜欢。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种南瓜的活,萧琰真不知道该作何想法,他只有一点要求:“十二可以跟儿臣一道吗?” 过来凑热闹的萧琮抬起了脑袋瓜。 萧琰抿了抿唇,有些话,说来叫人难以启齿。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十二了,回来后的这几日每日行程匆匆,根本顾不得说话,只听宫人说十二活泼了些,会说很多话了。上回听的十二喊他哥哥,萧琰心中异常触动。 然而他这话音才落,就见他父皇面色古怪:“这皇庄路途偏远,住得又差,你难不成想让十二过来吃苦?” 萧琰心中五味杂成,舍不得十二来吃苦,倒是舍得他来? 当今确实这么想,还教训儿子道:“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自己在宫外住着又不是不行,非得让你弟弟陪着做什么?待你种好了南瓜,自然能回宫见十二。” 萧琰也知道是这么回事,可将十二独放宫中,他始终还是忧心不已。 “就这么说定了,这南瓜你们好好种着。” 交代完了之后,当今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怕儿子心里失衡,临走前还当着萧琰的面,故意大声跟十二道:“记得每日都想你哥哥,知道么?” “知道。”萧琮重重地点头。 后头的萧琰面色稍霁。 离了皇庄,一路往宫中赶。然而在路过八珍阁时,萧琮见铺子门是开的,便闹着要去跟苏音玩。 圣上怎么也想不通,年纪差异如此大的两个人怎么能玩到一块去的?但他向来惯孩子,十二乐意去,他也乐意放人,派了几个太监侍卫盯着,自己先回宫处理政务了。 萧琮进了八珍阁,便开始乐不思蜀,没多久就把他在皇庄里头种地的亲哥哥给忘了。又在苏音告诉他,两日后八珍阁会出一个好吃的新糕点后,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会子,谁来了也记不得。 除了这几个知情人,余下人谁也不知道南瓜的事。 朝中一片波澜不惊。 不过,上回大朝会上,御史台的人被得罪透了,扬言这次要扩大战火、牵连所有人。一晃几日过去,众人嘴上硬气,实则心里还是有些发毛,毕竟御史台疯起来是真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然而这回,他们等了许久,也不见御史台有动作,反而姜家那位忽然站出来,竟然要提议给先平阳公主的亲女,苏家二女儿苏卿请封县主。 当今不见喜怒,听他表哥说完之后,只将人晾在一边,一言不发,也不予回应。 姜维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真正落到了两难的境地。好在郑秋玉见他可怜,上来又提了一件事。 姜维平总算是能收回两只脚,默默退下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埋怨太后胡闹。 圣上摆明了还生公主的气,非得在这时候提封县主一事,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太后平常也不管事,这回怎么偏就糊涂了? 姜维平无功而返,太后却不甘就此罢手。她对着圣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盼着当今能给自己外甥女一个体面。 说来说去,太后也是想让苏卿身份高一些,总好过如今这样不高不低的,连亲事都不好说。 可太后却没设身处地地替当今想想,亦或是她低估了圣上爱憎分明的性子。 当今被太后说烦了,一时又想起当初让大理寺查到的那些东西,心里越发不隔应起来。 他本就不爱封什么爵位,这回还是被人逼着,更不乐意了。 他不痛快,便要找点事儿去,于是当今找来周律,问这次进献南瓜想要什么赏赐。 第47章 封侯 说到赏赐,周律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他娘子。 他在朝中可以慢慢往上爬,且他脸皮厚,偶尔有些流言也能入耳不入心。但苏音在外头却要忍受非议,她那敏感的性子,承受这些势必痛苦许多。 如今好不容易遇上这样的良机,周律自然也想给妻子争取,他道:“圣上,微臣斗胆替自家娘子求一份恩典。这南瓜本就是她种出来的,若要论功行赏,当属她的功劳最大。” 当今哂笑:“这么大的功劳,你就心甘情愿让给自己娘子?” 周律语气轻容道:“微臣自信,可以挣回更大的功绩,不必眼馋娘子的。” 当今摇了摇头,觉得不愧是年轻人,年轻气盛,想发单纯,他只说:“罢了罢了,看来你还没想好。” 言毕,便又问起了牧场诸事。 周律见他不提封赏之事,虽有遗憾,但也只能作罢。他是真的觉得,封赏自己不如封赏苏音,他娘子比她更需要这份赏赐,且这南瓜本就是他娘子种出来的,如今司农卿和六皇子手里拿得种植小册,也是他娘子所写。 可世人似乎总不能正视女子立下的功劳。便是有功,也会下意识地隐去。 周律替他娘子觉得可惜,傍晚下值之后,他绕了个远路去了一趟八珍阁看看。平时这个点,铺子里头已经没有人了,今日却格外热闹。 周律到时,发现外头仍有不少在排队。刚凑近,便闻到铺子里阵阵香甜味,周律心下明了——这是他娘子跟张三娘一起琢磨出来的面包。 那面包窖原是周律做出来给苏音玩的,不过做好之后,周律压根没空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掌握火候、如何发酵、如何烤制面包。可苏音好像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她带着张三娘围着那面包窖愣是将面包给捉摸了出来,甚至还在八珍阁后头的小院子里也砌了几个。 今日头一次烤,那香甜味一出炉,想压都压不住,不少人寻着味道便过来排队了,买不到便不走,这才累得苏音她们往前往后,硬生生推迟了这么久。 周律进去的时候,四个人仍在忙,他本想帮忙却被苏音推到了院后。进院子一看,十二皇子正坐在秋千架子上,手里捧着一个比他脸蛋还要大的面包,吃得不亦乐乎。 上回他们在山上采下来的覆盆子都被晒干了,制成了果脯,如今撒在面包上之后别有一番滋味儿。 十二皇子哪里见过这么香喷喷的玩意儿,立马就被俘获了,恨不得不回宫,天天跟苏音呆在一块。 苏娘子太好了,他就爱跟着苏娘子,苏娘子要是能跟他一起进宫就更好啦! 周律过去看他吃得脸颊鼓鼓的格外可爱,便上去逗他,也不见他有反应,吃得那叫一个专心致志。 莫名的,周律心疼了一番六皇子。十二皇子这样子,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个哥哥,可怜六皇子天生一张冷脸,却是个十足十的弟控。 啧啧啧,惨还是萧琰惨。 周律留在铺子里,又等了一会儿才见食客都离开了。萧琮闹着不走,苏音被他抱着腿也舍不得叫他走,最后还是圣上见萧琮迟迟不进宫,有点想儿子了,派了邓春来过来强行将人给带走。 临走时,苏音仍旧包着几份刚出炉的面包放进食盒里头,让邓春来带进宫给各宫娘娘们尝尝。 邓春来只觉得这个苏夫人越来越会跟人打交道了。 看来这掌管铺子多少是有好处的,虽说士农工商,商属最末,但哪个大户人家手里没捏着几间铺子?若想长久富贵,难免跟“商”这个字眼儿脱不了干系。圣上都没说什么,可见也不要紧。这几个月的铺子管下来,苏夫人的变化不说天翻地覆,却也立竿见影了。 头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位苏夫人说话还半垂着眼睛,不敢直视别人。如今都这般落落大方了,站在那儿跟周大人看起来就像是登对的璧人。怨不得十二皇子就亲近人家,却从来不近亲宫中的表姐。 大概是说什么来什么,邓春来就不该见到苏音就想到她那位姐姐,以至于回宫之后还没走多远,半路上就遇到了苏卿。 邓春来原想着远远地见过礼就算完事儿,谁知这位太后娘娘跟前的大红人却不期然地停下了步子。 萧琮看着邓春来。 邓春来道:“小殿下,这是苏家二姑娘,您的表姐。” 萧琮没叫人,他对苏卿其实很陌生。 平日里当今不太喜欢萧丛云这个妹妹,从前萧丛云进宫也来不了太极殿,苏卿便更来不了了。好比眼下,她只能在外头守株待兔,逮住了萧琰这只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兔子。 苏卿跟邓春来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便在萧琮面前缓缓蹲下。看到萧琮不知在外吃了什么,嘴唇上还泛着油乎乎的水光,宠溺一笑,拿出自己的帕子伸手准备给萧琮擦干净,一面嗔怪道:“十二在外头吃什么好东西了?怎么连嘴巴都没有擦干净。” 才刚要碰到人,却被萧琮头一偏,躲过去了。 萧琮害怕地跑到邓春来身后,露出一只眼睛,怯怯地看着苏卿。他不喜欢跟不熟的人亲近。 苏卿尴尬在原地。 邓春来也知道萧琮的性子,便跟苏卿解释说:“小殿下没怎么见过苏姑娘,所以有些怕生,往后多见见,自然也就好了。” 苏卿不愧是苏卿,很快便收拾好了神态,仍然笑得温和:“无碍,是我这个做表姐的同十二玩得少了,若是常在一块也不至于生疏至此,看来,往后还得多过来给舅舅请几次安才行,十二你说是不是呀?” 萧琮并不很想跟她说话,拉着邓春来的袖子,嘴里念念有词:“走,回去!” 邓春来歉意地看向苏卿,心说你想找小殿下玩怕是打错了主意,他们家小殿下对玩伴可挑剔了。前段时间皇室里头的那些小公子们得了马,倒是一直很想跟十二殿下玩,不过因为他们马球打得烂,殿下对他们一直不大待见。 当今也是经此之后才发现,十二不是缺少玩伴,而是太过挑剔,看不上那些玩伴。 不过为了让儿子开朗一点,圣上还是让这些孩子们时不时地进宫打一场儿童马球。也因为这,如今外头适龄儿童几乎人人都热衷于马球,都想进宫当着圣上的面打一场。 言归正传,邓春来没必要跟苏卿多说什么,萧琮想走,他便直接跟苏卿道:“小殿下在外多时,圣上惦念非常,怕是等不的了。” 苏卿也心领神会地让出了路:“那我明日再去寻十二。” 萧琮吓得步子迈得都快了许多。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后,只留下苏卿钦羡的目光。十二皇子何以派头如此之大,还不是因为得宠? 若她也能得宠,必不会落到如今这两难境地。 璞玉压低声音问:“十二皇子看着不像是好相处的,姑娘何必在他身上费功夫?” “邓公公手里拎的东西,似乎是我那好姐姐做的,如此看来,十二皇子跟我那好姐姐当真交情不浅。” 璞玉还是不懂:“那又如何?” “你不懂。” 苏卿目光沉沉,十二皇子不仅深得圣宠,也是六皇子捧在手心的弟弟。她听闻,六皇子对周律多有照顾,这中间未必没有十二皇子跟苏音交好的缘故。若她能将十二皇子从苏音手里笼络了过来,那…… 苏卿并未深想,只是意味不明地浅笑了一下,随即便回了长乐宫。 苏卿以为这次偶遇结果平平,虽未有什么结果,但好歹也打了招呼说了会儿话,不亏了。不想萧琮回去之后,却气呼呼地跟当今告起了状:“奇怪的人,还要擦我的嘴巴!” 他特意不擦嘴巴,想要父皇看到之后问他今天吃了什么,这样他就可以好好夸一夸苏娘子的手艺了。结果那个怪人竟然要把给他擦嘴,十二皇子好委屈! 当今将他抱在膝上,眼神却落在了邓春来身上。 邓春来顶着压力,替苏卿默哀了一会儿,道:“是苏二姑娘,方才在外头碰见了,便同小殿下说了几句话,还道明儿要过来跟小殿下玩耍。” “她倒是比她母亲聪明。”当今扯了扯嘴角,说道。 邓春来哪里敢接话。 当今又叫来一个小太监,问起了长乐宫的事情。 别看当今似乎对长乐宫不闻不问的模样,可长乐宫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控之中。起先还好,待听闻太后被苏卿撺掇着,又让联系前朝臣子给苏卿请立县主时,圣上不可避免地恼了。 太后娘家姜家便是开国功臣,世家中的世家,这些世家大族从前都豢养着私兵,手握无数隐田,给朝廷带来巨大的隐患。当今这两年一直打压世家,打压了这么久才初见成效,如今太后却因为一个苏卿,想联合世家在朝中搅风搅雨,这是当今绝不能容忍的。 “姑娘家,太喜钻营、心思毒辣也不是什么好事。” 连自己的同父的姐妹都能谋害,事发之后又可以心安理得的推给自己母亲的人,会是软心肠吗?也就只有太后,依旧看不清人心。 当今不免深想起来,苏音为求县主的封号是为了什么,只怕是畏惧周律夫妻走得太高,风头彻底盖过她。既然她如此费尽心思,也就别怪他这个做舅舅的不给脸面了。 翌日一早,周律还未来得及出门,便先迎来了一道封侯的圣旨。 夫妻俩都被这道圣旨给弄懵了。 封侯拜爵,这是多少人一辈子的高度,他们夫妻俩就这么攥在手里了? 这究竟是哪里掉下来的馅饼儿? 第48章 暗流(捉虫) 邓春来这位御前大总管亲自过来宣旨,足以表明圣上的态度。 周律接过旨之后,夫妻二人依旧面面相觑,都有些云里雾里。 邓春来见怪不怪,透露道:“圣上登基以来封的第一个爵位,便是承平侯您了。这寓意也好,天下承平,还享二千户邑,足见圣上对您的器重。” 且最促狭的是,周律的二千户食邑就是原先从萧丛云手里收回来的。当今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谁被打了脸、谁面上无光,一目了然。 周律也知道自己走了大运,对着宫中的方向深深一拜,苏音跟着拜了一下,随后便从洗墨手中拿过一个厚厚的红封,亲自递给邓春来:“辛苦公公今儿一大早便来报喜。” 邓春来并未推辞,毕竟这样的好事,他也想跟着沾沾喜气。圣上不费劲心思地把那些侯爵伯爵往回收就算了,这会儿却又多封了一个,多稀罕啊,可以想见打今儿起,朝堂又该炸开锅了。不过那南瓜一事乃魏相保举,想来这次御史台也不敢真闹出些什么,只是不知,长乐宫那边是何反应。 苏音给邓春来塞过红封之后,又打点了其余几位小太监。周律叫洗墨拒霜准备了点心茶水,请邓春来进屋浅饮几盏茶。 邓春来这回终于没有再拒绝,饮了周律这一盏喜茶。茶香醇厚,看得出茶叶并没有宫里进贡的好,但也不知是怎么煮的,竟茶香四溢,饮一口齿唇留香,回味无穷。 邓春来咂一下,不得不佩服,怪不得十二皇子老爱黏着苏夫人,随随便便泡的一盏茶都能泡的这么香,可见手艺不俗,十二皇子不黏着才怪呢。这又是伺候吃,又是伺候喝的,如今看着似乎是好朋友,可再这样下去,十二皇子怕是都要把苏夫人当娘了。 饮茶的功夫,周律开始旁敲侧击,他始终都觉得这回的赏赐有些过高,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个中原因,圣上交代过不必一直瞒着,所以邓春来便透漏了两句:“侯爷这回能得封,倒是多亏了长乐宫里的那位。” 夫妻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苏卿。 邓春来一看便知道他们想出来了,提起那一位,笑意不达眼底:“那位为了县主的身份费劲了心思,几番辗转,求了不少人,只是她不知道圣上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个。” 周律甚至有些想笑。所以这回苏卿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还把自家的水倒到他们家的水缸去了? 也不知道凭她那记仇的性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会作何想法。只怕是要恨死他们夫妻二人。 周律乐呵得不行,苏音却只觉得世事难料,福祸不定。若是这次苏卿成了,该头疼的就是他们夫妻二人了;好在圣上睿智,没有遂苏卿的心思。 侯夫人……苏音心中琢磨着这三个字,温柔地笑了笑。她夫君年纪轻轻便能够封妻荫子,往后便是出去,也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真好。 因为一个承平侯,苏音心中升起了无限的雀跃。圣上不仅封了侯爵,还赐了府邸,侯府比之伯府更进了一步。从此之后,这夫妻二人便都可以摆脱建平伯府的桎梏了。 欢欣的不仅仅只有苏音,拒霜等也高兴得半天回不来神,就连庄子里头的佃户们听说了消息,也一块儿过来道喜。 不同于周律一家高高兴兴,长乐宫中,骤然听闻此事的苏卿眼泪一滚,难以抑制地伏在榻上哭了出来。 苏卿是真委屈。 侯夫人?多可笑啊,苏音分明什么都不是,却能轻而易举的变成侯夫人。而她身为当今的亲外甥女,为了一个县主的名分却受尽委屈,最后还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苏卿怀疑,当今骤然封赏周律就是做给她看的。若非如此,何故这样大张旗鼓,还明里暗里打她母亲的脸? 太后见她痛哭,心疼坏了,也埋怨起儿子来:“真是糊涂,自家人不疼反倒疼起了外人,看哀家不好好教训他!” “皇祖母别去!”苏卿吓得赶忙起身拦住人,虽眼泪仍止不住,但脑子却清明了,“若您这会儿过去,舅舅必定恼我不知轻重,何苦来哉?” 太后被她一说,稍稍理智回笼,只是仍然痛心,骂道:“哀家看他分明是猪油蒙的心,这才分不清好坏亲疏。阿卿你放心,这件事情皇祖母自会替你做主的,过几天周律的风头下来,皇祖母豁出脸来,也要给你求一个县主!” 太后说得笃定,可苏卿却知道自己早就没有了指望。若要给早给了,何至于拖到现在?她之前一直未曾死心,直到此刻才终于作罢。苏卿委屈道:“罢了,舅舅既然不愿意,皇祖母何必逼他?大可不必为了我,伤了您与舅舅的母子情分。想来是舅舅还不肯放下对母亲的心结,可怜母亲都落到这个下场了,舅舅却还不原谅她。” 太后想起自己在尼姑庵里受苦受罪的女儿,眼眶一热,抱着苏卿便哭了起来。 苏卿一边哭,一边还道:“县主一事,就此作罢吧。是阿卿不配,不必再逼舅舅了。” 太后心都快要碎了,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无能,女儿保不住,外孙女也保护不了,她这一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哪怕不是为了孙女,为了她这个太后的威严,她也不能让这件事轻拿轻放,如了皇帝的意思。 长乐宫里祖孙抱头痛哭一事,很快也被小太监学到了当今跟前。萧琮放下九连环,手指刮着肥嘟嘟的脸颊:“羞羞,我都不哭了。” 当今本来挺生气,听到这话气忽然就散了。可不是,这两个年长的还比不过一个三岁小儿识道礼,真是白活这么大的岁数。 只一日功夫,周律封侯的消息便闹得满城皆知了。之所以如此轰动,一是因为圣上即位之后压根没封过什么人,甚至还将之前先帝封的那些国公、郡公之类,寻了错处都惩治了。如今再封承平侯,可不惹眼?二则是因为周律的身份,虽然当初建平伯府没有大肆宣扬,但不管怎么说周律总归还是赘婿,一介赘婿能爬到侯爷的位置上,怎不叫人羡慕? 一时间,朝野内外议论的都是周律。有人羡慕,自然也有人嫉妒,多的是官员觉得周律德不配位,觉得圣上不该给他这份侯爵。 与之相反,太仆寺却鼎立支持。这虽不是太仆寺的荣耀,但周律总归是太仆寺的人,是以这段时间,太仆寺个个面泛红光,走在路上腰板都比平常挺直几分,若是遇上以前不合的同僚,那就更不得了了,不炫耀两句怎么能够? 就连李况他们这段时间都意气风发,好似自己封侯拜相了一般,更别说是文道礼了。尤其是面对甄守文的时候,文道礼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甄守文直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文道礼以为他傻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 “得意什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儿?” 文道礼笑意顿收:“你什么意思?” 甄守文却不说话了。 文道礼狐疑了盯了他一会儿,最后觉得他大概只是说了一句酸话罢了,不以为然。 所有对周律封侯有意见的人,都是他们太仆寺的仇人!文道礼还特意召集了太仆寺的一干人等,告诫了他们一番。大致内容就是他们如今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在走,周律能封侯,恰恰证明他们的路子没错,往后还要一如既往地保持,圣上能看到周监牧的功劳,早晚也能看到他们的功劳! 一番萝卜加大棒,把太仆寺上下整治得整整齐齐的。 文道礼管着太仆寺,周律也在费心迁居一事。 朝廷给他放了几天的假。周律安置好了庄子上的人,便带着苏音搬进了承平侯府。这侯府地处平康坊中,与东市相邻,这一带住的皆是达官显贵,且离皇城也近,去太仆寺不过只穿过一条街便到了。 苏音对这新宅子满意极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新宅子的种地的园子不够大。 不过这都不是事儿,周律已经打算好了,地不够种,再挪出一点就是了。反正边上的那些偏院他们也不会住,往后也不会有人住,偏院旁边的花园什么的,都可以夷为菜园。 周律还兴致冲冲地跟苏音安排起来,譬如后头种些葡萄,留下几间屋子做酒窖,回头给她们酿酒玩。再砌几个面包窖,厨房再扩大一倍,后头的两处池塘,一处养鱼,一处养虾,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 经他一番描述,苏音也暂时忘了温泉庄子,对往后的生活无比期待。 迁居迁好了,剩下的便是办酒席了。苏音想着,这回夫君封侯是大事,该请些同僚过府一聚,好好热闹热闹一番。 周律无可无不可,却对这他娘子拟好的名单删删减减,最后一留下一小半。等目光落姜家的时候,周律闭眼想划掉,可一想到那个姜彦舟曾经替他娘子说过话,便留了下来。至于那些多余的,周律并不想搭理他们。 周律将名册递给洗墨,道:“便按照这上头的来发请帖吧。” 洗磨忙下去准备。 这次酒宴,整个朝堂都在关注。有的想趁机跟周律打好关系,有的想要借着酒席好好给周律长长教训,让他莫要得势猖狂,有的甚至打算得了请柬也不去,给周律摆摆谱,让他知道勋贵这个名儿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要知道在十几年前,寒门就是寒门,世家就是世家,经渭分明,不容混淆。也就这几年间才渐渐模糊了界限,但身份之差仍旧在那儿摆着。 他们就等着周律的请帖来,而后狠狠羞辱一顿。结果等了一天没等到,等了两天,还没等到。直到第五天,仍旧没等到。 真是见鬼了。 有人心里纳闷,今儿是沐休,正是最好的宴请时机,怎么会等不到请帖呢?该不会是承平侯府不想摆宴吧? 正问了一句,却听管家很是诧异:“怎么会没开宴呢?承平侯府今日宾客如云,酒席早就已经开起来了,老爷难道不知道?” 第49章 酒席 周律邀请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太仆寺的,太仆寺里能来的都来凑了热闹,马球队的也都全员到齐,剩下的便是之前有过交集的兵部尚书方大人等,再有便是最新勾搭上的魏相。 郑秋玉郑尚书也携家带口的过来了,对于这位建平伯的死对头,周律一直有些上心。 之后便是姜家老爷姜维平带着拧巴的姜彦舟过来贺喜了。 姜维平很意外自己会被请过来,他不知道自家儿子还帮苏夫人说过好话,满心以为周律知道了些什么,想要找他过去打探消息的,为此,姜维平直到来了这候府之后便一直谨言慎行,连酒水都没碰,还动不动暗戳戳地看周律一眼。 六皇子也准备来,但魏相比他机灵,早早地就从皇庄里头溜了。 今儿早上萧琰四下一看找不到人,便知道魏斯年早走了,心里给他记上了一笔。萧琰便是诚心想去道贺,如今也离不得身了。他父皇对南瓜极为上心,立下规矩,不管是他还是魏斯年,必须有一人时时刻刻盯着这南瓜,务必保证南瓜顺利长成结果。 魏斯年也正因为想到这一茬,才溜得飞快。,眼下他正拉着方戟在亭子里喝酒。 魏斯年跟方戟私交不错,今儿来的这么多人里头,也就只有跟方戟说得上话了。但说实话,方戟并不想跟他聊。 魏相聊天夹带私货,十句里头有八句都是在贬低杨秉璋。譬如这位周侯爷因为南瓜一事封侯,在魏相看来,好在是自己听到了这高产的南瓜,若是杨秉璋知道,肯定会把这些南瓜扣下,先紧着自己用,在紧着世家大族吃,最后才会从手指缝里头露一些,便宜百姓。他也向来都是么做的,比不得自己一心为民。 说话就说话,非得排挤别人,方戟听得脑仁子都要大了。 两个丞相之间的明争暗斗,干嘛要让他来掺和? 方戟一直想找个机会跑路,无奈魏斯年将其视为同壕战友,愣是不肯放过他。直到听到那边忽然闹腾起来,方戟才终于找到了必走的借口,他站起来眺望一番: “那边是怎么了动静这么大,我去瞧瞧?” 魏斯年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他都说的有点累了。 方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听完后立马头也不回地往人堆里面扎进去了。 人群当中,姜彦舟以一人之力生生抗住了二十来人,唇枪舌剑之间,丝毫不占下风。 姜彦舟瞧不上李况,甚至连跟他们打成平手的兵部也瞧不上,在那大放厥词,道若是他跟自己那群朋友们组建马球队,定能够所向披靡直取胜利。 李况都快被他给气糊涂了。他这段时间到哪儿不是风风光光的,便是一些达官显贵们见到他,也都以礼相待,何曾被人这么轻蔑过?轻蔑他的人据说还是京中的纨绔子弟。 李况跟不少马球队员一样,出身不显,家世贫寒,从前也就只有这张脸能看了。但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能凭着这张脸得到打马球的机会;并且借着打马球的机会,一跃成为京城内外崇拜的对象?众人对马球有多重视,就对姜彦舟有多讨厌,他那番话等同于把所有人的努力磨灭了,还道他们能赢完全是靠运气。 但凡看过他们如何在周监牧手下训练的人,都说不出这样张狂的话来! 兵部等被瞧不上的人也不服,质问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姜彦舟:“姜公子若真有本事,何不亲自下场就去比试一场?届时也能让大家见见你姜家公子的本事。” “你以为我不想,这不是没等到机会么?上回我就想去约战,可过来报名的人实在是太多,挤都挤不进去,真要硬排,还不知要等到什么猴年马月。” 李况忍不住了:“姜公子若真这么心急,何不求到侯爷跟前?只要侯爷答应了,还愁没有机会打球?” 不想姜彦舟一下子就炸了:“我才不会去求他!” 李况不明所以。 姜彦舟没办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他跟周律的爱恨情仇,他也懒得解释,反正他自个儿知道自个儿有多厉害就行了。 姜彦舟是轻狂的性子,说着说着又开始得意起来,几乎蔑视所有人了:“他不让我约战,指不定是因为知道我厉害,所以才露怯了。等我真上了马球场,你们这一个个的就等着做手下败将吧!” 姜彦舟脚踏矮凳,意气风发,然而话才说完就被人揪住了耳朵。 这熟悉的力道,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姜彦舟泄了气立马闭嘴,不做挣扎地被人揪着耳朵拎到一点去了。 姜维平把这蠢货拉出来之后还一肚子火气,破口大骂:“你是嫌家里树的敌还不够多,想让咱们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早点死是吧?” 姜彦舟委屈:“那我也是实话实说嘛。” “实话实说?你也不嫌害臊。就你那绣花枕头的骑术跟那不堪入眼的准头,还把别人打成手下败将?你能骑着马在马球场里溜达一圈就算是离天赋异禀了!”姜维平教训这个蠢儿子时一点都不含糊,“动动你的蠢脑子吧,非得在别人的酒席上面得罪人,不是蠢是什么?” 姜彦舟耷拉着眉眼,拖长的声音,丧丧地表示自己知错了。他扯了扯姜维平的袖子:“爹……” 姜彦舟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别叫我爹,我没你这样的爹!” 姜彦舟惊讶地看着他爹。 姜维平一张脸青了红,红了青,就在他要忍不住发火的时候,姜彦舟手脚麻利地调头就跑。 他也是被打出反应了,他爹小肚鸡肠,自己说错了话都能怪到头上,再不跑就真的来不及了。 姜维平怒骂了一句“不孝子”,也无颜回去面对一众同僚了。 姜彦舟跑得飞快,但这侯府他并不熟悉,走着走着竟迷了路,一不小心差点进了女眷的院子。 最后还是苏音及时发现了他,给他指了一条回去的路。 姜彦舟瞅了瞅苏音,乖乖回去。 后头的拒霜纳了闷:“总觉得姜公子在姑娘面前格外听话。” 苏音笑了笑:“许是爱吃铺子里的点心吧。” 姜彦舟自从尝过之后,便几乎日日都来,苏音也习惯给他多留几分。 拒霜呢喃着:“是吗……” 他怎么觉得不像呢。 拒霜虽有不解,但却没功夫多想。前头觥筹交错,女眷的地盘也应酬颇多。 苏音作为东道主,要应酬的人也有不少。不过能被请过来的都是平日里相处得好的,苏音已经能熟稔地跟她们闲聊搭话。 说得最多的,不外乎还是李况等人。作为京城贵妇人一手捧到高处的最佳队员,李况的人气便是这么久了也仍旧居高不下,甩开一众人等。 苏音听她们自己便能将话说得热热闹闹的,也图了方便了,只是不知是谁,聊着聊着竟然聊到了赌局上。 苏音听她提起道: “昨儿我让管事去押注,竟然瞧见了几个衣衫褴褛的过来赌球。” 苏音立马问:“那太仆寺让他们下注了吗?” “自然没有,平日里押注的非富即贵,若不是熟面孔,也不收他们的钱。总有些人以为这是赌坊一般,什么钱都收。”夫人摇了摇扇子,觉得若是收了这些人的钱未免掉价? 苏音听来,却拧起了眉头。 太仆寺不赚寻常百姓的钱,过来押注的都是穿金戴银有钱人,或是遇上管事,也需自报家名。这不是为别的,就是不愿让马球赛的赌球变成赌坊的赌注一般,吸穷人的血。 都是富贵人的游戏,原先一直未曾听闻有寻常百姓过来押注,怎么昨日却又有了。 苏音记下这桩事,直觉这里头有古怪,打算晚些时候跟夫君好好说一说。 前院里头,周律也听说了姜彦舟之前在那儿大放厥词,他也没生气,等酒席结束临走前,叫住了姜家父子,还跟姜彦舟道: “姜公子之前为我家娘子说过话,还未曾寻到机会好生谢过。如今姜公子不过想要去马球场上小试身手而已,何须花上那些功夫,太仆寺下一场马球赛刚好还空着一个位置,姜公子若是感兴趣。可以自己组建一支队伍前来约战。” 姜彦舟将信将疑:“真的?” “自然。”周律道。 姜彦舟上下打量着周律一眼,觉得有古怪,但是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他又不愿意错过,所以仰着脑袋,高傲地道:“行,那本公子就勉为其难地打了一场吧,到时候可不要哭得太惨。” 姜维平又有点手痒了,这该死的蠢东西! 拉走了丢人现眼的儿子,姜维平潦草地与周律告了别,便赶紧拖着儿子出了侯府。 姜维平今儿一直在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总觉得周律知道了什么,想着这一天真是够惊心动魄的。 走远后,姜维平才告诫儿子:“往后少跟承平侯一家人来往!” 姜彦舟一下子就炸了:“凭什么不能?我就爱吃他们家的点心。” 他就爱去八珍阁! “吃吃吃,就知道吃。”姜维平恨铁不成钢,“小心行差踏错,被人算计死。” 不知为何,姜彦舟总觉得这话古怪:“爹,你们是不是打算偷偷干些什么?我怎么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呢。” 姜维平冷哼一声,咕哝了一句“你知道个屁”便径自离开了。 姜彦舟赶忙提步跟上。 第二日,倾注在承平侯府的目光不减反增。不知多少人被周律这一手弄得一腔怒火不上不下,要是大家都不请就算了,凭什么太仆寺那些人能去,他们却不能去? 更可恶的是,凭什么姜维平能去? 难道姜家比他们高贵了? 第50章 会员 姜维平竟然被排挤了。 就因为他参加了周律封侯的喜宴,世家这边怕他亲近周律,不愿意带他说话了都。周律这人,难讲到底是属于哪一派的,他是建平伯的女婿,按理说应当是世家派系的,但他却又在太仆寺当官儿,还同魏相走得近,为人处事似与那些新贵们同出一气,很是可恶。 也正因为如此,世家大族才觉得周律不知所谓,竟然主动亲近那些寒门,实在可笑。同周律走近的姜家,也需提防了。 姜维平这回亲近周律,委实给不少人敲响了警钟。万一姜家也倒戈,那他们少不得要元气大伤。 姜维平被他们说得烦不胜烦,说教的那些人也心中烦闷,就在这时候,杨秉璋刘子度还有两位皇子一道回了京城。 先前三位丞相一同离京,百官虽然不知道情况,但是仔细一想他们前段时间查的那些消息,大致也猜到了三位丞相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只是他们猜不中这件事情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圣上究竟做了什么打算。 个中缘由,只有当今自己心里最清楚。 朝廷以外的数额查明白了之后,当今其实心里已经有了论断了——这关市,得开,且刻不容缓。 虽然胡人每年要在大梁花一笔大价钱买茶叶买盐,甚至还有各种绢丝、瓷器之类的贵重物品,但比起大梁在买马这件上头花得钱,只算是小巫见大巫了。胡人的马,实在是太贵了。大梁买马可不仅仅是朝廷会买,民间买的更多,富人们有钱,根本不在乎这点,价值千金的马,只要对方有便会砸钱进去。民间还有会竞马,相互攀比,谁家的马更好?若是有幸能买一匹千金马,无疑是彰显家世最好的证明。 长此以往,便成了一笔极大的开销。这在如今的当今看来,都是浪费。他们完全不必花费如此大的价钱买了些马,若是这关市能够顺利开起来,届时他们就可以以物易物,节省下来的钱,绝对不可估量。 只是这活……究竟交给谁呢? 三位丞相不行,朝堂始终需要他们来平衡。老六不行,他还得兼顾着南瓜一事,不能轻易出京;老大有些莽撞,老二瞧着又平庸。六部里头固然有合适的,但当今却又嫌弃他们各有各的阵营。至于提出这法子的周律,人选好是好,但周律还得帮着养马配种,也耽误不得。 数来数去,当今竟然没找到一个能负责这件事儿的。 偌大的朝堂,缺人,缺得很,大梁的选官途径实在是狭隘。 另一边,周律自从昨儿晚上跟苏音商议过后,今日一早便去了马球,将负责下注的人叫了过来问话。 那小吏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尽数告知了。 周律本来就不太明朗的心思,在听他说要完越发晦暗了。 诚然,周律也想早点把预算证回来,想必太仆寺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很多事情并非他们想就能做。这赌局,周律也知道有隐患,之前是不得已而为之,反正都被逼到那个份上了不如破釜沉舟,最后他们赢了,却也留下了隐患。 原本周律是只想对富人开这赌球,如今也的确如此,只是这两日起了变化,不知为何竟出了一些瞧着眼生且家境一般的人。 周律察觉不妥,立即去寻文道礼商议。 赌球要放手是不大可能的。他能放,太仆寺的人尝过甜口应该也不乐意放。既然放不下,那就得再加一些条条框框进行约束,譬如这下注——什么人能下,什么人不能下,需得有规矩。 文道礼听完,也明白周律的顾虑。作为太仆寺唯一能上朝的,文道礼最知道朝中某些人对周律的非议跟排挤,这会儿周律提到这个事儿他也赞成,于是道:“不如直接下令,禁止穷人过来押注。” 周律摇了摇头:“这般最直接,却也伤人。马球场是朝廷拨款建的,一举一动都代表朝廷的身份,若直接明令禁止穷人下注,岂非说明朝廷看不起穷苦百姓?” 文道礼皱着眉头,想想也觉得如此,可他又没有什么好办法,遂问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周律凝神想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不如这样,咱们设一个马球会,改为会员制,只有会员才能赌球,才能下注。而想要成为太仆寺登记造册的会员,必须得先交一笔不菲的入会费。” 文道礼听他又提起一个未曾听闻的词儿,只觉得耳目一新。良久,他消化完了这个“会员”后,又开始追问细节:“只有会员能够下注?如此不是更麻烦了,他们会愿意按着你说的再给一笔钱?” “怎么能叫白给呢,既然成了会员,还交了会费,自然有奖励的,这回的奖励便是每个人赠一匹果下马。” 周律根本不怕没人给钱,这本来就是有钱人的消遣,格调越高,才越有人愿意砸钱。 文道礼沉吟:“若说他们嫌贵,不想要马呢?” “这样的人本就不是长久的客人,缺了他们也不算什么。反正有最佳选手那个盘在,按着原先的那个路子走,依旧能挣钱。如今马球队尚有李况撑着,往后,还可以造一造别人的势。一枝独秀终不能长久,需得遍地开花才行。” 周律觉得那个姜彦舟条件就不错,长得好看,人还挺傻,对马球又格外有兴趣,或许这次可以拉拢拉拢。 他又接着道,“总归不能让寻常百姓都来押注,若那样岂不是成了赌博了?害得人家倾家荡产罪过就大了。想必这些达官显贵们也不乐意跟平民百姓们一块儿押注,改为会员制,对外便宣传这是身份的象征,总会有人图这个名头过来给钱的。正好,也可以借机卖马,一举多得。” 下一批果下马已经快要送入京城了,这次送来的数量有些多,周律不是很想卖,他还想趁着这批果下马能挣钱的时候多挣几个钱,回头等到那些商贾自己从蜀中等地运来大批大批的马,他们的就再没了市场。 至于这匹马,卖便宜了,周律嫌赚不到钱;卖贵了又怕被御史弹劾,左右为难,索性就用这个办法赠送出去吧,怎么着,他们都稳赚不赔。 文道礼对他揽钱的手段真是叹为观止。周监牧来他们太仆寺,是他们的福气! 说改就改,等第二天,赌球的规矩就变了,便成了会员制。 不少人听到之后不服,本来他们押注压的挺开心的,如今交了钱才能押注,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然而有人舍不得花钱,就有人挥金如土。 这会员制的名头反叫不少不缺钱的人动的心。 负责交涉的小吏给他们说了他们周大人最新弄出来的会员制,试图给每个前来问话的人洗脑: “诸位先别急,如今交的这笔钱只是初级会员的入会费。咱们太仆寺的马球会可不是谁都能进的,便是初级会员也得验明身份。往后交的钱多了,便可成为中级会员,再之后,便是高级会员。相应的,太仆寺每个月也会给诸位会员赠送礼物。等级越高,所赠之物便越稀有。且这马球赛的座位也有了调整,越是高级会员,座位越靠前。” “这回是入会之后交的第一笔门槛费,虽得交一笔钱,但也不是白交,太仆寺还会赠送诸位一匹果下马呢,如今一匹果下马可不便宜,太仆寺这两日新到了一批,数量也不多,先到先得。” 小吏吆喝得卖力,果不其然,当下就有人扛不住开始给钱了。 他们教的可不是会员费,是身份的象征! 没听太仆寺说吗,若是成为高级会员的话,往后看马球赛都能在前排看!多有面子啊。 反正他们也不缺钱,给,必须给! 给了钱之后还能领一匹乖乖巧巧的果下马回去,这玩意儿最近可火呢,京城中不知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 太仆寺这么一闹腾,刚刚平息了一些果下马,又开始风靡起来。 如今不少人家的小孩都人手一匹果下马,每每出门都会宝贝似的牵着,惹的没有马的那些小孩看着都馋死了。 世上有种执念,叫别人有的我也得有。 小孩们才不管贵不贵,反正他们就要: “上次就说要买,结果到现在都没看到影子,我不管,这次必须要买!” “我就要骑小马,否则出门都没有面子了!” 偏偏那些有马的人家还会故意炫耀,言语之间极尽显摆,看的人牙痒痒。 而小孩又是最禁不住激的,所以嚷嚷地更厉害了。 这样胡搅蛮缠的景象,在不少家都轮番上演着。 不少家长没有办法,只能认输,拿着钱去太仆寺买马,他们也不管什么入会不入会了,给他们马就行了。再不牵马回去,家里那些小魔星就真的要闹得天翻地覆、永无安宁之日了。 太仆寺再次赚了好大一笔。 文道礼看着这架势,觉得兴许再过两三月,他们就能彻底回本了。往后挣得钱,就算是太仆寺的额外收入。 没准两三年过后,他们太仆寺会成为整个朝廷最富有的衙门,想想还真叫人期待呢…… 小孩儿们拿到了马,一开始兴致勃勃地聚在一块打马球。 京城里头除了太仆寺的马场,适合打马球的那就只有春明门外头那片开阔的空地了。 小孩儿们这么想,亲自带着一众兄弟们前来练球的姜彦舟也这么想。可他一来却发现,自己的场地被人占了。 岂有此理? 姜彦舟上去就要将这些小屁孩们轰走,却被陈御史家的小儿子拉住:“老大,咱们换个地儿吧,不跟这些小屁孩儿一般计较,他们要打就让他们在这打吧。” 要真跟孩子们打起来,那也太跌份了。 姜彦舟暗骂了一句倒霉,却又不服:“一群小屁孩,懂个屁的马球。” 那边有个小孩似乎听到了这一句,转过头来,对着他扮了一个鬼脸。 姜彦舟气结。 姜大公子多少有点迷信,出师不利,该不会预示着他们会输给太仆寺吧?还有他爹,似乎也不支持他跟太仆寺打马球,都阻止两三次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兴许是老天爷也不让他们赢? 不行,姜彦舟转念一想,不赢也得赢,他不能输! 起码不能在老板娘面前输。 第51章 感动 姜彦舟对苏音算不上一见钟情,他只是喜欢老板娘的手艺,因为手艺,进而觉得她整个人都格外温和可亲。 他在外头没日没夜的练习马球,姜维平也是知道的。对于这个儿子,姜维平时常觉得心力交瘁。儿子太蠢了,且还不听话,实在是扶不动。 他们姜家百年辉煌,莫不是要断送在这臭小子手里? 下值过后,姜维平照例问了儿子的行程,待得知他又在外头跟他那群狐朋狗友们四处乱窜时,姜维平一肚子不痛快:“不争气的东西,长这么大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对了,他近来还常去八珍阁里头蹦哒?” 管事忧心忡忡地道:“去,每日不管多忙都去,少爷似乎……有些心悦那位苏夫人?” “他懂个屁,自己都没开窍呢,还心悦。之前嚷嚷着喜欢苏卿,嚷嚷了这么久,回头又懒得搭理人家,简直不知所谓。这回惦记上苏家大姑娘,纯粹是因为好吃。兔崽子就惦记一口吃的,出息!” 姜维平想想就气,这么没出息的儿子竟然是他养出来的,他愧对姜家列祖列宗。为了防止他儿子接近周律夫妻惹出祸端来,姜维平直接吩咐:“等那马球赛结束之后,便将他拘在屋子里,我会给他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再不能让他这般放浪形骸。” 姜彦舟尚且不知自己父亲已经给他安顿好了一切。高高兴兴地在外头打了一场马球,回家之后头一个看到的便是阴沉着脸、似乎要兴师问罪的父亲。姜彦舟本来极好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泼了一盆冷水,冰凉透骨,没意思透了。 姜维平斜眼看了儿子一眼:“你还晓得回来?” 姜彦舟兴致缺缺地道:“打够了自然是要回来的,难道我还能一晚上不回家?” 姜维平恨铁不成钢:“不是让你别打那马球吗,究竟要说几遍你才听,非要气死你爹是不是?” 姜彦舟一屁股做坐了下来,心中莫名的不爽:“您既说不能打,怎得也不说缘由?您若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打,或许我还会听您的话;可你们如今什么都不解释,只一味地让我不去做,我又不是提线木偶,难道就不能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吗?” 姜彦舟对此意见可大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在这府中没什么自由,更觉得父亲跟他那些同僚们奇奇怪怪,整日的不知道算计什么,令人生厌。 姜彦舟嘀咕完,也懒得再跟他父亲多说了,直接跑去找他祖母了。他可是要从李况手里夺得最佳马球手的人,在这儿废话还不如求祖母给他多押些注。不然光靠他们这些兄弟们实在势单力薄,根本压不住那些宛若癫狂的贵妇人们。 姜维平瞅着他那不省心的背影,骂了一句“兔崽子”,却依旧没有解释什么。姜维平总觉得,这些事儿告诉姜彦舟也没用,小事儿没必要跟儿子说,大事儿也用不着跟他说。 不管姜彦舟他爹如何反对,他自己总归对这场马球赛期待已久。只是奇怪的是,一开始押他的人还不多,风头一边倒向李况那边,姜彦舟跟他那几个兄弟们把家底都掏空了,也没激起半点水花来。那些夫人们太生猛了,他们根本敌不住。 可就在众人快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又有了变化,不知为何,坊间有关他的流言一下子多了起来,虽褒贬不一,但总归还是好的,重点夸了一番姜彦舟的长相。 不提他小时候偷鸡摸狗人嫌狗憎的事儿,也不说他长大之后呼朋唤友,惹尽是非的破烂经历,单提他长相过人,貌比潘安,马上英姿又格外潇洒俊秀,堪称一绝。 这些话,确实糊弄住了一群不明真相的人,忽悠着她们去押了注,有人喜欢出身贫寒却自信开朗的小狼狗,便有人喜欢出身有时候人嫌狗憎,但这张脸,确实招人。 所以一来二去,押他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姜彦舟叫人打听过后,以为是他的慕名者宣扬的,得意极了,日日吹嘘自己名声在外,这次必定能一举夺筹。 就这么自信着自信着,终于叫他等来了马球赛开场的那一日。 姜彦舟这边统一穿着蓝衣劲装,自信又张扬,与朝气的太仆寺马球队一比,多了几分纨绔气。 姜彦舟入场之后便扫了一眼,没看到周律。 这很不对劲。 他叫来小弟询问,陈公子只说:“我方才打听了过了,周监牧道自己今日身子不适,所以才没上来。” 姜彦舟“嘁”了一声:“什么身子不适,不过是怕输给我罢了。他是怕丢人才不敢上场打,绣花枕头一个,不中用。” 陈公子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老大……老大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忒自信了,莫名其妙的自信,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 今日依旧是观客满座。文道礼抽空过来瞅了瞅,见他们弄出了那会员制丝毫没有影响看客们对马球赛的热衷,也就彻底放心了。 其实文道礼还是多虑了,马球赛扬名之后,京中上到耄耋老者,下到黄口小儿都知道马球与太仆寺的名声,就连宫里的圣上都新弄了马球场,时不时亲自下场打几下。上有所好,下必效之。这风气自上而下传播开,每逢见面若不提马球,反倒显得孤陋寡闻。 京城有不少人甚至还听说,这打马球的活动如今已经传到江南那边了。 如此受欢迎,自然不会缺少关注。且这风气一旦传开,便不是那么容易下去的。 礼部的人已经麻木了,因为今日又被请来当裁判。 这有一还有二,实在烦人,若不是太仆寺给的钱实在多,他们真不想干,可问题出就出在——太仆寺给的钱太多了。 如今官场里多的是红眼病,都在眼红太仆寺赚的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赚了多少,出手竟这么大方。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遭,眼瞅着两边已准备妥当,礼部官员一声令下,马球赛顷刻间便开始了,两侧观者的情绪也瞬间被调动起来。 周律一直在观赛台上观望,夫妻俩寻了一个边边角角的地方坐好,周律便开始给苏音讲解这场“声势浩大”的马球赛了。 声势浩大是因为,不管是姜彦舟还是李况,都抱着打垮对面的心思来的。但跟上回对战兵部不同,这场马球赛少了些冲突和波折。两边虽技术相当,但是李况毕竟比姜彦舟多练了两月,因而一整场马球赛,他都稳稳地压过姜彦舟。 姜彦舟很是恼火,但他的狂怒似乎也无济于事。 半个多时辰后,马球赛结束,姜彦舟这对输了,虽然落后的并不多,但仍然输了。 尽管如此,周围仍旧掌声不断,因为这场比赛,看着一如既往的养眼。在场就没有一个丑的,这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就已经够了。好看不仅仅是比赛好看,还有人得好看。 至于姜彦舟等人还算过硬的技术,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若是再打磨打磨,兴许还能成为“小李况”呢。 得亏姜彦舟不知道这些人有这个念头,若是知道有人这么称呼他,姜彦舟得呕死。 比赛输了,姜彦舟这会儿心情别提多糟糕了,他不想面对李况,遂丢了马独自去边上冷静。可才没走多远,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说话声。 这声音……? 姜彦舟抬头一看,发现是周律。与周律并肩而立的似乎也是太仆寺的,两人说的正是今日的马球赛,言语间似乎还提到了他的名字。 姜彦舟立马闪身躲在一旁,觉得周律嘴里准备好话,他在这儿躲着,待会儿揪到周律说他坏话的时候再现身,骂不死他! 然而,事情却出乎姜彦舟的预料。 汪水对姜彦舟倒是不满极了:“亏得大人还替他说了那么多好话,费了那么多功夫,依旧是输了。” 周律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今日份比赛还算精彩,他们没有先生教,自学成才,能跟咱们打得有来有往已经算不错了,多打两次就好了。” 姜彦舟惊讶地抬起来头,震惊自己所听到的话,周律竟然会夸他? 不是姜彦舟自轻,实在是周律之前戏弄了他好几次,哪怕姜彦舟至今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他却能感受到自己跟周律的不对付,结果这人竟然会夸他?还在背地里夸他! 难以置信。 汪水不太赞成周律的话:“难不成往后还要让他参加马球赛?” “只要他们乐意,又有何不可呢?” 汪水脸色复杂:“难道您真想把他捧起来?他究竟哪点比得上李况了?” 周律笑了笑:“姜小公子虽为人傲气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起码,他为人正直单纯讲义气。” ——一言以蔽之,有点蠢。 “姜家家世极好,家风也正。” ——人傻钱还多,坑起来不亏心。 “再则,姜家是太后的娘家,太后素来疼爱这位侄孙,想必姜小公子必有其独到之处,否则也不会叫太后娘娘都如此爱重。” ——让太后知道姜彦舟跟他走近,膈应太后,两全其美! “且姜公子在京城素有名声,多请他过来打马球,还能吸引京城其他的公子们。” ——最好那些纨绔子弟都来打球,都来押注,听说皇后娘家侄子就跟姜彦舟不对付,迟早也会过来约战的,到时候两边钱都可以一起赚。 周律算盘打完了,一槌定音:“总之,往后还是得多邀请姜公子过来打马球,咱们的马球队也得多些活力才行。” 姜彦舟听得百感交集,愣怔在原地。 他是不是太狭隘了?人家周律对他如此高看,他却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还好周律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恶意,否则,他岂会这样称赞自己? 想到自己方才还在说周律的不该,姜彦舟真想给自己两拳。 他真的太不是个东西了!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第52章 事发 姜彦舟晕乎乎地回去了,路上碰到太仆寺的人,头一次觉得他们如此眉清目秀。 陈三公子见他回来,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下马安慰。 他们家老大性子傲,平日里看着大条,但有时候又会格外纤细敏感,譬如这回输给太仆寺,陈三公子就挺担心他想不开的:“输了就输了,不过这次全算他们侥幸赢了,也没什么真本事。下回,若是老大你愿意,咱们再赢回来就是了;若是不乐意,咱们就别再跟他们打了。啧……即便外头吹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就这么点水平,打多了,也没意思。” 陈三公子说完不见姜彦舟反应,还在替他找补:“我觉得这马球赛其实也没么好玩,就那么一回事儿,比不得斗蛐蛐,老大,你说是不是?” 姜彦舟仍然面无表情。 陈三公子心里有些发慌,这样子,该不会是傻了吧? “老大?” “叫魂啊。”姜彦舟没好气的谈了他一个脑门子。 陈三公子讪笑:“原来你没发愣啊。” “你才发愣呢,我只是想着何时再约一场。” “还打?” 姜彦舟想到周律对自己的期待,其实心里还是有一点别扭的,毕竟他从前那么提防周律,到头来却是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笑得很。姜彦舟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有错,但也觉得没必要再对周律横眉冷对。他这会儿开始有板有眼的教训起众人来:“咱们又不是输不起的人,哪有输了一次就不打的道理?在哪里输了就要在哪里赢回来,一次不行就两次,打到赢为止。” 旁边有人嘀咕一句:“难道是咱们想打就能打的吗?” 姜彦舟格外自信:“那是自然,我跟周监牧是好友,我若说要打他们还能不陪着?” 众人心里一言难尽。 这话,估计老大自己也不信吧。他们从未听闻姜彦舟说自己与周律走过交情,反而看他的态度,似乎是有过龃龉。 不过众人也知道自家老大竟然输了球,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不管他说什么,也都只是点头应对,并不敢反驳。唯有陈三公子小声说了一句:“可我爹特意交代了,让我别来这打马球,也别跟太仆寺有太近的牵扯。” 姜彦舟一想,自家老头子似乎也交代过这样的话。但他并未放在心上,随意道:“他们不高兴是他们的事,与咱们有什么相干的?这些话就左耳进右耳出好了。” 谁晓得他们天天神神叨叨的究竟打了什么主意,兴许又要排挤谁了也未可知。 姜彦舟有心跟周律修复关系,但他又不好意思主动去找周律,只能曲线救国,从李况那儿入手。 李况见他过来的时候还百般提防,总觉得姜彦舟是过来挑衅的,结果见他哼哧哼哧说了两句有的没的,竟是问下回能不能再约着一块儿练马球。 是一块练习,而不是约战。 李况满腹不解。这姜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不是还跟他们是死对头吗,难道仅仅是一场马球比赛,就让他的态度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况不知道,但也没拒绝,只说问过周大人后才得回话。 姜彦舟自信满满,他觉得凭周律对他的看重,这事儿不可能不答应。果不其然,没多久李况回来,也带了周律的话——姜彦舟被允许前往马场训练。 姜彦舟这下更确定了,周律就是看重他!莫名其妙地看重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种被肯定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沉迷。 沉迷在自己美梦之中的姜彦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张大网中。 今日马球赛过后,有关姜彦舟的话题再次被人堆到了台前,看过姜彦舟打马球的人,实在很难再对他生出什么恶感。加上这中间又有周律的推波助澜,引导众人目光放在姜彦舟的长处上面,并按照他的长处无限发挥、造势,一时间,姜彦舟在京城中的知名度直线上升,喜得姜家长辈高兴得合不笼嘴。 他们家唯一的宝贝蛋出息了,不过是打了一场马球,便能一鸣惊人。这么出息,往后说亲时再也不会连自家人都觉得自家孩子一无是处了。可惜这回押注押的最高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们家孩子,仍旧是李况。所以这量身定制的画册的美事儿也没有落到姜彦舟头上。 姜家老夫人又高兴又遗憾,酝酿过后,她跟孙子许诺:“待你下回打马球,祖母无论如何都会替你拿下第一名。” 她听说那个画册子一向卖的极好,若是孙子被印上去了,那说亲的时候得省多大的功夫? 姜彦舟想到那些贵夫人们的狠劲儿,有点担忧:“外头那些人太厉害了,咱们砸钱能砸得赢她们吗?” “怕什么?”姜老夫人毫不担心,“还有太后呢。太后娘娘的家底,可比咱们家丰厚多了,她一出手,谁还能压得过?” 侄孙儿扬名,太后能不给点表示么?这可是她娘家唯一的男嗣! 长乐宫中,太后也刚好在跟外孙女说起了姜彦舟的事儿。太后之前几番暗示过,可惜她这外孙女太单纯了听不大懂,故而只能旁敲侧击,希望苏卿能早点开窍。 这回也一样,太后当着苏卿的面感叹道:“谁说彦舟没本事的,如今看来他本事大着呢,凭着这股冲劲,往后未必不能封侯拜相。” 苏卿听着只想笑。她知道太后什么意思,但苏卿对姜彦舟这个蠢货没有一丁点儿好感。 听太后说完,苏卿故作懵懂:“是啊,表哥确实很厉害,看来姜家家风还是极好的。”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姜家的子弟也同样好。” 苏卿微微缩了一下手,却发现没缩回来,她挤出了温柔地笑,只说道:“母亲也这般说过。” 太后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最后遗憾地放手。她都已经暗示得这么清楚了,怎么阿卿还是如此不知事儿?莫不是两个孩子玩得太好,只有兄妹之情? 苏卿本想趁机离开,一时却又记起一桩别的,回握住太后的手:“皇祖母,那事儿可有进展了?” “放心吧,过些日子便有眉目了。” 太后久居深宫,但她毕竟不是内宅妇人,自由她的计较。当年先帝能起事,前期全仰仗姜家势力,后来借着姜家陆续收拢了大半豪门世家,如此才渐渐壮大。可以说,大梁之所以能立稳跟脚,全靠世家帮扶;是世家大族豢养的私兵,替大梁打出了大半江山。 姜家是太后母家,亦是开国功臣,按理说如何优待都不为过。可仅仅过去十数年,她的儿子便看不得姜家破天的富贵了,也看不得那些世家大族把持朝廷官衔、恢复世家荣光,想要除之而后快,在朝堂上弄出所谓的“平衡之道”。 当今的做法,太后能理解,却不能接受。所以这回的事,太后既是想给自己出口恶气,也想给世家挣回面子。想当年,世家是何等光彩,一度与皇室共治天下,如今权利渐遭蚕食,才多少年就风光不再了。若他们再不吱声,一味忍让,只会让皇权日渐嚣张,让那些寒门出身的人夺了权柄。事情到如今这般地步,其实早已经不是太后与周律私人恩怨了,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许久无人踏足的建平伯府里,今日也迎来一位熟客。 被拘在屋子里这么久,建平伯没想到今儿还能见到外人。这外人怕他不知道外头的事情,还跟他着重说了一下,自己那位好女儿跟好女婿是如何踩着自己,风光上位的。 那人问他:“当日那些旧事被捅破,伯爷真就一点儿都不恨?如今你那赘婿在外头风光自在,却未曾有一日想过救您于水火,您就真的不点不介意?” 建平伯陷入了沉默。 “我若是您,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们立立规矩。儿女不听话,将他们羽翼折了不就好了?断了翅膀,自然乖觉了,也孝顺了,您就不想他们过来陪您……” 这些日子,周律每日晨起右眼都会跳动几下。 周律还拿这事儿跟苏音开过玩笑,张三娘听罢,煞有介事地道:“姑爷少不得要去寺庙里拜一拜。” “拜什么拜,信则有,不信则无。” 周律始终觉得,若是左眼跳,那就是吉兆;若是右眼跳么……啧啧,封建迷信要不得。 他只将这件事当作玩笑,并未放在心上,如今一切向好,哪来什么意外? 马匹配种如今已经都完成了,周律有信心,太仆寺下一茬的马必定好过前一批;皇庄里头的南瓜如今已经开花结果了,再不久便能有收成;马球场上约战的人能排到年后,又听闻边家小公子也有意入场,又一个冤大头跑不掉了。 已经成了冤大头的姜彦舟这些日子几乎住在马球场里头,已然跟太仆寺不少人打得火热。他还透露,下场比赛她祖母能保他下注能拿到头名。 毕竟,他宫里还有一个太后娘娘撑腰呢。 周律听罢,觉得姜家也不让人讨厌了。他兴头上来,还亲自去马场教了姜彦舟两招,把那小傻子给感动得无以复加,一度觉得他是个良师益友。 正教得起劲儿,忽然见外头进来一队人马,说要拿周律前去问话。 方才还在嬉笑的一群人,瞬间笑不出来了。 姜彦舟原本有些迷糊,可他刚才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后,忽然怒气上头,窜出一股压不住的邪火。 第53章 脏水 面对这种情况,周律已然见怪不怪了。是他崭露头角开始,便时常有御史弹劾他。周律当然知道这并非是自己的错,而是朝中两股势力角逐,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 只是周律不喜欢这种被人玩弄于掌心的感觉,哪怕圣上明智,不会听信谗言,他也对这些人的做派感到由衷的厌恶。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人家找上门来,他依旧要去。 李况等人忧心忡忡,显然是被这场面给吓到了。 众人将周律送出了门口,姜彦舟也跟着,背着人时,他忽然伸手拉住了其中一人的肩膀,将他狠狠地扯到旁边,凶神恶煞一般质问:“我爹让你来的?” 郑毅故作懵懂:“表弟你说什么呢?” “少跟我装蒜,前段时间他就让我远着太仆寺,我先前还不知,如今见你过来哪里还会不知道?” 郑毅是姜彦舟表兄,他母亲与姜维平一母同胞。姜彦舟与郑毅向来不睦,但是姜维平却对这个外甥极尽疼宠,恨不得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对待。姜彦舟对郑毅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脸色:“早知你们蛇鼠一窝,成日里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没一天安宁的。既当了官,又不替百姓着想,反倒陷害自己的同僚,真是好样的!” 说到最后,他甚至都有些咬牙切齿。 姜彦舟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信重他、又打心眼里看得起他的人,结果到头来还被自家父亲给害了,这让他以后如何自处?如何有脸面对周律? 郑毅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见前头在催,便拍了拍表弟,将他的愤怒全不放在心上:“表弟,你可别钻进死胡同里,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我走了,朝中还有人等着审问周监牧呢。” 姜彦舟听来更是恼火。他们总是这样,不管什么事情都不如自己商议,简直把他当成傻子一般对待。 然而姜彦舟的愤怒无人在意,不论是他爹亦或是他郑毅,都不觉得这件事情有跟姜彦舟交代的必要。 姜彦舟望着远走的一行人,紧紧攥住了拳头,心生无力。世他早已习惯了遇上什么事情就回家求救,但这件事情就是他们姜家做的,他又能去求谁呢?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姜彦舟怕的不是周律得罪了姜家,而是担心他得罪了整个世家。 若是这样,就难办了。 且说周律依旧是被带进了宫。 今日太极殿中的官员并不算太多,原本不过是丞相杨秉璋率姜家、陈家等世家并御史几人前来告状,当今见他们来势汹汹,为了平衡,便找上了另外两位丞相,也请来了大理寺卿沈元直、文道礼和方戟。 还有大皇子、二皇子,加上在皇庄里头种南瓜这么久没见外人的六皇子,也被叫过来了。 这么多人齐聚一堂,已经争过一轮。 待周律前来,原本消停了几分的战局又再次喧嚣起来。 周律还未反应过来,他们就又开始吵上了。文道礼据理力争,替周律开脱,另一边则是拼命地泼脏水。两边的吵架声实在过于嘈杂,等闲人根本插不进去嘴,而作为被他们争论的对象,周律竟然也像是个局外人一般,因为两边人根本没有一个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只是自顾自的争着自己的。 周律再次深切的感受到,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只是一个引子,仅此而已。 站着听了一会儿,周律渐渐有些听明白了。 这回御史弹劾他的无非两点,一是京城里头出了一起果下马伤人案,一户人家从太仆寺买了一匹果下马供自家孩子玩耍,谁料玩耍时没看好,那匹马竟不知分寸伤了人,小孩儿摔下马,不久身亡,苦主找上门陈御史家,请他替自己讨回公道。 另一则,乃是因为马场赌注。京城有一户人家的女主人为了给自己喜欢的马球选手下注,私自挪用公中钱财,被其丈夫发现之后,二人大打出手,丈夫反被打得卧倒在床,听说是不大好了。 两件事儿,都跟周律逃不开关系。且人证物证俱在,不论内情如何,反正那马伤的人是真的,夫妻二人为了马球大打出手也是真的。周律难辞其咎。 萧琰不动神色地观望着,心中只觉得可笑。 那果下马十二也有,才不过半人高,纵使发了狂也不会将人直接摔死。那孩子是没了,可究竟怎么没的,有待商榷。至于另一则,更是牵强,那对夫妇都已近三十,自己行事没分寸却怪到了别人身上,委实可笑。 但找茬的却不觉得可笑,咬死了周律有罪。 当今在边上听着高兴,这些不痛不痒的罪责,他根本懒得搭理,也不准备因为这些惩治周律。 相反,这些没事儿找事儿的人倒是要好好敲打敲打。 周律听他们吵了半天没吵到点子上,实在忍不住反问了一句:“诸位大人言下之意,这所有的错都在下官身上了?” “难道不是?”杨秉璋抱着胳膊冷冷地反问。 周律只道:“下官未曾害过他们。” 陈御史跳出来:“你弄出那些个东西来就不该,都已经害了人性命,却还是如此不知悔改,那孩子岂不枉死了?” 六皇子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些人如此步步紧逼,吃相难看。 周律差点气笑了,这简直不可理喻:“若按着诸位大人的想法,伤人的就不该存在,那吃饭也能把人给撑死,喝水也能将人给呛死,吃饭饮茶都能伤人,岂非要不吃不喝、饿死才行?一样东西好与不好、是否伤人,重点在于怎么用,倘若一棍子打死,世上能用的东西还有几个? 果下马与马球赛本是好东西,既能愉悦身心,又能提朝廷增收,错只错在某些人不会用罢了。那果下马伤人,难道不是家中父母下人没看好孩童?看守不当,反怪到别人身上,实在可笑。至于那对夫妻俩因为马球不睦,亦是人家夫妻之间的私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难道御史台还能管百姓家宅是非不成?世间多的是反目成仇的夫妻,诸位大人是不是要一样一样查,一样一样伸冤?” 当今抱着胳膊,甚至还点了点头:“此言有理。” 几个御史被怼得懵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被一个年轻后辈给怼了,颇有些恼羞成怒。 这怎么行,他们御史台尊严何在?有理?有理他们也要弄得没理: “少在那狡辩,任凭你说的天花乱坠,若没有你的东西,这些惨剧也不会发生。” 周律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御史大叫:“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着,他转向当今:“如今一个活生生的孩童因为周监牧遇了难,他却没有半点悔改之心,足见其心性之凉薄。品行败坏到如此地步,也怨不得当初做出那等毁人清誉之事。” 他叫的是周监牧,而不是承平侯,显然是不认周律这勋贵身份的。 只是……毁人清誉? 周律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没多久他便听对方道:“圣上有所不知,当初建平伯之所以答应周监牧与苏夫人的婚事,乃是被逼无奈。周监牧原本不过是一介乞儿,幸得建平伯怜惜收养,有了安身之所。可他却忘恩负义,见建平伯长女落水,蓄意轻薄,后又以大姑娘清白为由,要挟建平伯认下婚事。且这周监牧原先是个痴儿,有了这桩婚事之后脑疾却不治而愈,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若非大罗神仙相助,便是某些人蓄意装病,为了这桩婚事足足装了十年有余,真是用心险恶。” 当今皱了皱眉头,感觉不妥。 这是不要脸了? 周律见他竟然提到自家娘子,当真怒极:“当初我家娘子被兵部侍郎之女所害,命悬一线,若不是下官从游医身上学了些本事,知道落水之人如何急救,只怕我娘子早就没命了。当日救人实乃事急从权,生死之事,却被诸位说成毁人清誉。智者见智,淫者见淫,自个儿思想龌龊,也别玷污了旁人去!” 言辞辛辣,不留一点颜面。 陈御史险些被气死,他向来纵横朝堂,还没被人指着鼻子这么骂过。 周律冷笑,继续说:“你说以此相挟,更是子虚乌有,这桩婚事是前平阳公主定下的,与建平伯有什么干系?至于所谓的装病一事,更是荒谬,早现在建平伯府,下官也不是没见过大夫,难道这些年看的大夫、诊的脉案都是弄虚作假不成?” “你……巧舌如簧,非得搬来铁证才能治你。”陈御史回瞪了他一眼,转身与当今道,“周监牧太能狡辩,不若请建平伯亲自前来对峙。建平伯乃苏夫人生父,他能不知道内情?” 当今心里一沉,面上却不为所动:“建平伯尚在守孝,再说你们所言之物只是家事,何必闹得满城风雨?” 姜维平坚持道:“非也,身为朝廷命官,自当品行端正。这虽是建平伯府的家事,可也是朝廷选官的要事。倘若今日品行不端者亦可入朝为官,来日朝廷在民间又有何威望?” 魏斯年跟文道礼欲言又止。 陈御史甚至逼问:“圣上莫不是有意袒护周监牧?” 当今有口难辩。 叫了,今天这件事难以收场;不叫,这群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杨秉璋也出列,道:“为求公允,圣上还是请建平伯庭前对峙吧。周监牧是黑是白,想必建平伯最清楚。” 周律正要说话,杨秉璋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亦或是,将苏夫人也请来一道对峙?” 周律目光凛然地看向杨秉璋。 杨秉璋忽然一笑,云淡风轻。 杨秉璋这不紧不慢地几句话后,剩下几个人也不约而同地请当今放建平伯出面作证。 见他们如此,当今已经猜到建平伯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了,他已然在想如何收场。 没想到他们竟然准备得如此齐全当今不得不承认,方才是他轻慢大意了,如今后悔,已经迟了。 人终归还是要叫的,否则,这件事会被反反复复拿出来抨击。 当今点了点邓春来: “去请建平伯进宫问话。” 第54章 被贬 建平伯一朝踏进太极殿,简直恍若隔世。 他身后的陈东青畏畏缩缩,被人催促一声,才随着建平伯走了进去。 建平伯心绪复杂,自己总算是出来了! 他其实也没守几个月的孝,但在这几个月间,建平伯每天都度日如年。他从未觉得,有朝一日,自己的府邸还能这般令人憎恶。 因为不相信萧丛云已经死了,也恨她令自己落得如今这样不尴不尬的境地,建平伯直接将萧丛云的院子搬空了,里面的一应器物,能烧则烧,能毁则毁,如此,却还不解他心头之恨。建平伯恨萧丛云连累了他,恨苏卿不孝,恨儿子无情,更恨周律夫妻一人,将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找出来打他的脸。 就像他前些日子听到的一样,儿女不听话,将翅膀打折了就好了。如今建平伯便是带着打折周律夫妻一人翅膀的念头,踏进了大殿。 陈御史见了他,一下子理直气壮起来。方才建平伯没来的时候,他可是受到了不少白眼,从圣上到六皇子到两位丞相,再到文道礼、周律,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他。尤其是圣上,望着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凛冽。 若不是他稳得住,只怕早就认错受罚了。如今建平伯来了,也好让大家都看看,错的究竟是谁! 陈御史拉着建平伯向前,然而建平伯一见这里这么多人,原先坚定的念头似乎又有些动摇了。 意识到建平伯似乎有些怯懦,几番往后退时,陈御史恨铁不成钢,轻斥道:“都到了御前,平日里不敢说的索性都说了,你是长辈,难道还不能教训晚辈?还是说对方封了侯,地位比你高了,你就怕了不敢说了?” “他便是封了侯,也依旧是晚辈;你虽只是伯爵,也依旧是他的岳丈。你一个做长辈的,莫不是怕他?” 经他一激,建平伯又想起周律封侯的事儿。 果真是翅膀硬了,比他这个父亲还要厉害了。年纪轻轻都已经是坐拥一千食邑,威风凛凛、呼风唤雨的承平侯了。一个赘婿能当侯爷,这叫他这个岳父的脸往哪儿搁? 文道礼对着陈御史啐了一口:“圣上面前你都敢这么挑拨离间,被你引导出来的能是什么好话?便是本来好心的人,也会被你激出三分火气,说出来的偏激之语,如何能信?” “偏激?不见得吧,我看建平伯这段时间冷静了不少,应当不是偏激之人。”陈御史将他带到中间,撒开手,问他,“建平伯,如今当着众人的面,你好生说说,你家大姑娘与承平侯的婚事是如何来的?” 文道礼忙添了一句:“只说真话,不许弄虚作假。” 周律定定地瞧着建平伯。心中有些复杂。平心而论,建平伯不是个恶人,对他也曾存过善意,对苏音更有愧疚之心,但偏偏他今天被请了过来,且来者不善,叫周律始料未及。 建平伯并没有瞧周律的眼睛,他微微低头,目光盯着地上,道:“当日小女被推入水,险些没了性命,是我这女婿救了她。” 文道礼跟魏斯年俱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建平伯还有几分良心,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不过这心是放早了,建平伯说完,话锋一转:“救人本是好事,只是我这女婿以救人相挟,这才当上了建平伯府的赘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只除了早有预料的陈御史等。 文道礼勃然大怒:“胡说八道,这事儿可是要讲证据的。” “我身边的管事小厮皆是证据,满府都是证据。”建平伯甚至看了当今一眼,“可惜公主殿下抱病而终,否则,她也是活生生的证据。建平伯府的人,都知这桩婚事是逼婚。” 陈冬青哆哆嗦嗦站出来,指证道:“小人能作证,当日我家姑爷以大姑娘清白相挟,扬言若不同意这装婚事,便要闹得满城皆知,又使出种种手段。夫人经不得激,这才认下了种婚事。” 萧琰眉头紧蹙,眼下站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建平伯府所为的证人皆为奴仆,奴仆向主,说话怎能算数?” 陈御史两手一摊:“若殿下这样说,那臣等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反正证据再多你们也有脱罪的借口。那么多证词你们不审、不问,却先定了别人无辜,岂非有意偏袒?” 他说要,又杵了一下建平伯,示意他再多说两句。方才那点儿怎么够呢?既然都已经撕破脸了,何不多说点?陈御史追问:“这婚事是他强求的,那这脑疾呢?是真是假,该不会是他一直蓄意伪装吧?” 建平伯闷闷地道:“他幼年进府,当时的确患有脑疾,后来是否痊愈我便不知了。只是凭他能救了我小女,又威胁着我与公主,强行定下婚事,可知他当时脑子并不糊涂。或者他早好了,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装疯卖傻罢了。若不这么装着,怎么会将府上的马养的那么好?又怎能得此婚约?” 陈御史赶忙接过话:“此言不假,当初那匹名唤凌云的马养的有多好,想必在座都知道。那匹马如今还养在宫里头。若真是一个痴儿,哪能把马养的这么好?可见他就是装出来的。” 陈冬青又说:“如今看来,我家姑爷其实早就痊愈了,他养马的时候一概不准旁人进马厩,想必早有预谋,此事,府上的小厮可以作证!” 陈冬青还列举了一桩桩一件件周律从前看着并不傻的事情,借此证明,周律是早就痊愈了。 文道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脏水分明是硬要往别人身上泼,还泼得明目张胆,霸道至极。纵然他们知道是胡扯,可问题是胡扯的那个人毫不在意,且他占据天然的优势。 建平伯就是他们的优势。 他是长辈,是苏音跟周律的父亲,天底下只有父亲告儿女的,还没有儿女告父亲的。 眼下这个父亲便是一心想把自己儿女一棍子打死,且死无葬身之地,建平伯脸都不要了,胡赖扯上周律:“圣上,微臣这女婿一肚子心眼,实在不是什么好人?算计的微臣家破人亡,还害了无辜孩童受罪,请圣上明察,还众人一个公道。” 陈御史占了上风,大为得意:“证据确凿,如何,周监牧可有话要说?” 周律侧了侧头,凝视建平伯的神色。 建平伯忙低垂着头,看不清脸色,更看不清目光。 建平伯实在心虚。他这人其实不怎么会说谎,一说谎就露馅。 周律扯出了一个笑脸,忽然问:“父亲,我自问没有对您不敬,您又为何要说这些违心话?” 建平伯一听他说这个就来气儿,怎么着,之前将那些事情翻出来的时候不算对他不敬?这么久了未曾去过府上看他一眼不算对他不敬?他才自问对周律夫妻一人没有苛待,甚至还给了不少他能给的,结果却养出了这两个白眼狼。 “你不承认,就让苏音过来,我们父女一人亲自对峙!” 周律倒吸了一口凉气,错愕地看向建平伯。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竟然要将苏音拉下水?当日揭露萧从云的丑事,周律都没让苏音开口说话,为的就是不让她沾上不孝的名声。今日建平伯竟然不管不顾,拉自己亲女儿下水! 好一个当父亲的。 建平伯梗着脖子,理所当然地想着,女儿不孝,他为何不能狠毒? 若是周律不认这罪,他就得让苏音过来,将脏水泼到她身上。 反正这对夫妻俩都是白眼狼,没有一个是好的,能拉下一个是一个。周律硬气,他那不中用的女儿可不硬气,头上单了一个不孝的名头,看她以后还怎么当这侯夫人? 建平伯朝着当今道:“圣上,因为不信,但可以唤微臣长女进殿问话,她与周律朝夕相对,必能证明微臣所言不虚。” 当今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这群人黑得连根都烂了、腐了。 他自然不会让苏音过来对峙,这样只会让周律夫妻更难堪。苏家大姑娘来了,帮着父亲是错,帮着丈夫也是错,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且只要她来了,外头的流言蜚语能立马淹死她。 建平伯不要脸,周律夫妻一人不能不要。 当今扫过杨秉璋等,见他们一个个胜券在握,只觉得好笑。真以为,周律下去了就赢了? 当今转向周律,冷声道:“不必审了,朕相信承平侯的人品,只是个中之事确实因他而起,这失察之罪不可免,如此,便夺了六品监牧一职,贬为凉州昌平县令。承平侯,你可认罚?” 凉州? 周律心中一动,干脆认罚:“微臣领旨。” 杨秉璋心中迟疑,凉州是边境之地,与好几个外邦接壤,虽说地偏荒凉,可位置却很是紧要,圣上将周律贬到此地,真的是罚么? 总觉得这事有不对。 然而陈御史等人却欢天喜地,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 事情闹得这么久,如今尘埃落定,周律滚出京城,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既展露出世家的威风,又替太后除了眼中钉,甚好甚好。 辞别当今,众人出了大殿。 杨秉璋等人未曾留下多说一句,别看方才在殿中对的,周律使劲泼脏水,出来之后却未对他有什么冷言冷语,仿佛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 唯有陈御史因为几次弹劾不利,对周律多少有些怨气,临走前对着周律冷笑一声。可也仅此而已,他不觉得如今的周律还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至于建平伯,他压根不敢面对周律,出来之后头一个就溜了。 萧琰见周律吃了亏,正想安慰,不想后头邓春来赶了过来,却是叫住了周律。 “侯爷请慢。” 第55章 诓骗 萧琰立马止住话,跟周律道:“兴许父皇有事要交代。” 说完,他便先行一步。 大皇子二皇子本来好奇,想要跟着周律进去看看,如今萧琰走了,他们也不便留下,不得不离开。 只是走得却有些不甘愿。 文道礼也担忧周律,却被魏斯年给拉走了。一边拉他往前,一边儿道:“你瞎担心什么,承平侯的侯爵都没有被剥,你觉得圣上会真冷落了他?” 魏斯年最懂得揣测圣意,他比杨秉璋聪明。杨秉璋知道圣上所想,但碍于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注定了只能与圣上背道而驰。圣上想要削弱世家,杨秉璋只能奋力抵抗。好比这次,他明知道圣上看重周律,却还要借着周律扬世家之威。杨秉璋能不知道经此一事圣上会记恨在心吗,建平伯能不知道他自此之后便再不能在圣上跟前得一个好脸色吗?知道又如何,阵营不同,势必犹如水火。 魏斯年比他们都强,因为新贵们势力太弱,尚且不成气候,所以不会被打压。 他们不会,周律更不会。毕竟周律比起他们出身更令人放心。 魏斯年道:“走吧走吧,谁吃了亏还不一定呢。” 文道礼唉声叹气,旁人有没有吃亏他不知道,但是太仆寺肯定吃了大亏。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人才,转眼就被送去啊西北。太仆寺没有周监牧可怎么好啊…… 被文道礼哀叹的周律正站在圣上跟前。 圣上此刻心平气和,全然没有方才看着建平伯他们气到伤身的模样,见周律过来,随手指了个位置给他:“可是朕叫你过来做什么?” “可是为了互市?” 当今给了周律一道赞许的目光,他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周律又尤其聪明,比杨秉璋之流可要合眼缘多了:“你既然有主意,朕也不卖关子了。凉州一带水草丰茂,比起京城更适合养马,朕打算在此地设一马场,并立互市,以中原的盐、茶,换取回纥的良马。此事在朝中尚未若是周卿有本事,这互市与马场全交周卿负责也无妨;若是做不好,当一辅将也可,朕会另派一位大臣前往,主理此事。” 周律下一刻便道:“圣上,微臣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这么说来,你愿全权负责?凉州一带外族众多,形势不定,稍有不慎便会落于敌手,周卿就不怕?” “微臣,万死不辞。”周律掷地有声。 “好!”当今对周律的态度甚至欣慰,他要的就是这份斩钉截铁的态度。 优柔寡断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古今成大事者,都少不了迎难而上的魄力。当今也不亏待周律:“此行,朕会给你准备十名私兵,另配一位御前侍卫,护你周全。” 周律松了一口气:“多谢圣上。” 当今点了点头。 周律想起自己放在被人架在火上的险,心里也不痛快。他不是以德报怨之人,相反,周律从来都是睚眦必报。 杨秉璋陈御史之流之所以如此嚣张跋扈,不外乎是仗着世家余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今启用寒门,但朝中大半的势力仍旧掌控在世家手上,当今自己虽态度强硬,但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妥协。 世家锋芒太过,如今的选官制度又太落后,尚未有科举制诞生。 从前周律不想招惹骂名,忍得住,今日却再生了念头,他索性跟当今道:“圣上,此去西北,需要的人手众多,若是朝中没有合适的人,可否容微臣在西北主持选吏一事?” 当今怔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周律的意图。 “你要选多少人?” “这得看看互市缺多少人,不过微臣向您保证,此次选吏绝对公平,不会让任何人混水摸鱼。” 当今笑了笑,似乎在笑周律的自大,朝廷选官都不能保证绝对公平。只是他向来都不介意给年轻臣子大开方便之门,遂问:“那爱卿准备怎么做?” “微臣打算以考试选官,既然是选小吏,便开明经、明算、明法等科,若是经文好,可管文书;算术好的,可掌账目;律法好的,可担外事。凡应试者,需有人做保,家世清白,待衙门验明身份之后方可参试。只要有一门擅长且名列前茅,便按着名次择优录取,充入衙门。” 周律娓娓道来,当今却越听越入神,还能这样么。 若是边境可以这样,是不是朝廷也可以? 若是人人都可以过考试选官,那选官的权利是不是可以从世家手中过渡到朝廷手里…… 周律在殿中待到午后,甚至还在宫中用了饭才回去。 他与圣上商议了许久,将互市的大小事由几乎都敲定下来。如今周律没有了六品官衔,不过是个七品县令,然他这县令却兼了马场与互市两桩差事,实权更大,且自由度也更高。 当今大抵也是存着考验周律的意思,所以才给了他极高的自由度,让他能在凉州便宜行事。 周律在宫里待的时间并不多,待他回了太仆寺后,太仆寺一片愁容。 与之相对的,便是恨不得鸣锣庆欢的太常寺了。看着文道礼跟周律吃瘪,甄守文就高兴! 眼瞅着太仆寺风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要倒了,风水轮流转,早晚要轮到他们风光。甄守文八百年都没这么痛快过,周律未回来时,两边的人差点大打出手,还是魏斯年听闻之后过来呵斥两句,两寺方才作罢。 周律回来后便察觉气氛不对,他故作不知,进去与文道礼辞行。 凉州一事刻不容缓,圣上留给他的时间也过了,命他五日后启程上任。 周律打算今日辞行,明日将手头所有的事情交接好,后日便安心回去打点行李了。 周律进来时,一屋子人都情绪低迷,文道礼跟汪水更是坐在那儿长吁短叹,快要将精气神都叹没了。 周律不忍心让他们如此失望,于是开口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虽离了京城,可那凉州亦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来日自然能闯出一番事业。” 这话文道礼并没有信,凉州天高地远,又不是什么繁华的地方,能做出什么丰功伟绩呢?周律也不过就是安慰安慰他们罢了,文道礼转而说:“你只需问心无愧即可,我们在京城也会替你盯着,若有机会,必会为你请旨让你归京。” 他们到底还是觉得京城好。 周律不做分辨,又说:“如今马场各项规矩都已经立起来了,便是我不在,也依旧能把马养好。那马球场跟赌球还得继续开,如今我退下来了,想必那些找茬的人也不会隔三差五地闹腾,按照原先的方式,不出两月便能赚回预算,所以,诸位大可放心。” 周律说得肯定,但实际上,众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放心呢?这几样,之前一直可都是周律在撑着,说句真心话,周律才是他们太仆寺的定海神针,他一走,难免会有些人心惶惶。 周律也知道仅仅几句安抚不了他们,等他走了之后便好了。待自己走了,他们便会知道,有个模子放在前头,只要往上套也能做的中规中矩。 一番交代过后,周律又去了马球场。 这毕竟是他的心血,总该来交代两句。只是叫周律没想到的是,姜彦舟竟然还在。 这家伙似乎半点都不知道他父亲今日在殿中如何逼问周律,见到周律回来,立马迎上去,担心之意,溢于言表。 姜彦舟想追问,但是又心虚,几番想说话,最后也只是弱弱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 周律倍觉诧异。 这家伙……看样子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颓然地回了一句:“监牧一职被废,不日便要被贬去西北。” 李况等人一拥而上,愤然道:“怎会如此?圣上难道真的听信了他们的谗言?” 姜彦舟腿肚子抖了一下,这进谗言的,刚好是他们家。他对不住周律! 周律都拿他当自己人,结果他们家却在背后使小动作。 周律倚在栏上,眼神瞥了姜彦舟一眼,道:“圣上虽不信这些话,但那些人咄咄逼人,圣上也拿他们没办法。京城是呆不住了,只是这马球场是我一手扶上来的,实在不忍它落寞了。” 李况等人忙道:“大人放心,好歹有我们呢。” 他们被周律□□了这么久,早已经出师了。有他们顶着,这马球场无论如何都不会散。 周律也知道如此,可他的目的不是李况,而是姜彦舟。 周律道:“我走了,马球队就少了一个人。” 姜彦舟不敢说话。 因为是他爹让周律走的,他爹是罪人,他也不无辜。 却不想周律忽然问他:“我见姜公子对马球极为擅长,不知可否顶了我的位置,加入太仆寺?” 姜彦舟:“……??” 他错愕地看向周律。 周律垂下眼眸,有些黯然:“若是姜公子不乐意就算了,我也不过只是说一说。姜公子身份尊贵,想来也看不上太仆寺这点大的地方,且也不是什么官职,不过只是小吏罢了。” 周律以退为进,说得姜彦舟顿时慌了。 他赶忙道:“不是,我愿意来的!” 他爹把周律赶走了,他怎么能不弥补弥补?姜彦舟本来就挺喜欢打马球的,如今能加入太仆寺,他乐意之至。 至于他爹怎么想,外头人怎么想,管他呢,他高兴就行! 周律这才露出了笑意,却不肯放他离开,直接敲定:“如此最好,如今太仆寺还会下衙,我先带你去寻文大人,将这件事情定下来。” 姜彦舟眨了眨眼:“这么快吗?” 周律点点头:“事不宜迟。” 第56章 送行 姜彦舟加入太仆寺,对太仆寺的人来说,都是始料未及的。 说实话,姜彦舟来他们太仆寺马球场当一个马球手,确实是委屈了。这马球手并不算官儿,充其量顶多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对外根本排不上号,而姜家却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姜彦舟这个姜家大公子又向来颇得宠爱,他肯屈尊降贵地过来打马球,连文道礼心中也纳闷。他就晚走了那么一会儿,就遇到了这么离谱的事儿呢? 不过今儿一天离谱的事情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文道礼只担心一件,他悄悄问周律:“这位姜公子待得长久吗?该不会,打两天球就跑了吧?” “瞧不起谁呢?”站在门边的姜彦舟耳朵灵的很,一下就听到了这句悄悄话,他当下跳脚,“说了要来这打马球,自然会一直呆到天长地久,文大人担心那么多做什么,您离开太仆寺,我都不会离开。” 背着人说话被听见,文道礼也不觉窘迫,索性就大大方方地问了出来:“本官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姜公子何时对咱们太仆寺如此感兴趣?” 姜彦舟不好说他是因为对不住周律,所以只道:“我就喜欢打马球,怎么着?” 文道礼眉眼弯了起来:“您喜欢打自然最好,只是怕的是姜大人心里,会有些意见。” 姜彦舟恼了:“是我自己乐意来的,干他什么事?他可管不到我头上。” 姜彦舟一把拍在太仆寺的桌案上,这一刻,他的自信达到了巅峰:“打今儿起我就是太仆寺的人,谁来了都不好使!” 文道礼与周律对视一眼,眼底都有笑意。 只怕姜家也没想过,自家会出一个这般直肠子、直性子的人吧? 姜维平的确没想过。 自己儿子穿着一身太仆寺的衣裳,牵着马,梗着脖子,告诉他从今往后自己都会在太仆寺当值后,姜维平差点没被气了。 他怀疑今儿是不是在太极殿中违心话说多了,若非如此,回家后总会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鬼话? 姜维平拿起马鞭,阴恻恻地问:“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姜彦舟天不怕地不怕:“我说,我要去太仆寺打马球!你们背着我使些阴私手段,尽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屑与你们为伍,你们也少管我的事。从此之后,我做什么都与你没关系,你们也不要连累了我。” 连累他?姜维平冷笑一声,鞭子已经上手了。 姜彦舟顿感不妙。 这一晚上,直到三更天姜家依旧灯火通明。隔壁两家好些人都没睡好,被这通宵的争吵声给弄得辗转难眠。 作孽,自己不睡怎么也不让别人谁?真不知道张家那些人今儿晚上到底发了什么疯? 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苏音。 周律今日回来之后,便将今日在殿中的事情和盘托出,苏音当即觉得天都要塌了。夫君的京官丢了,始作俑者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父亲不仅要毁了夫君,还要毁了她。但凡他顾念一丁点父女之情,也不会在大殿上扬言要同她对峙。她是女儿,她如何能堂而皇之地与父亲对峙?一旦去了,往后外人又会如何非议他们夫妻二人?如今夫君没了官职,终究还是趁了他们的心意。 苏音心都寒了,晚上不论周律如何安慰,也放不下这个心结。 她虽不再觉得是自己的错,但对自己父亲所做之事仍耿耿于怀。那仅剩的一点父女之情,终究还是断了。 不论是对建平伯,还是对伯府,都再没有了一丝感情。 周律知道,这件事恐怕苏音一下子难以接受,索性他们有的是时间,去往西北风路上,他可以慢慢开解他娘子。 翌日,周律照例去太仆寺交接,令他意外的事,姜彦舟竟然按时到了,虽然脸上挂了彩,看得出昨儿晚上父子间的打斗如何激烈,但他依然撑着过来了。 姜彦舟半点不遮脸上的青紫,他就是要给旁人看看,他留在太仆寺的心有多么坚决! 他,姜彦舟,绝对是一条说到做到汉子。 “不错,看来找姜兄是找对人了。”周律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 姜彦舟身板一挺,脑袋抬得更高了。 周律花了一日的功夫,将一切打点妥当,又花了一刻钟的功夫,对着姜彦舟一顿洗脑,把人给鼓舞的找不到北,有些飘飘欲仙了。没多久的功夫,这称谓就从“姜公子”变成“姜兄”了。 姜彦舟感动极了,从来没有人对他报以这般殷殷期待,姜彦舟甚至觉得若自己不能在马球场上做出一番大作为来,都愧对周律对自己的信任。 当着周律的面,姜彦舟甚至开始立誓: “周兄你放心,只要有我姜彦舟在一天,那些妖魔鬼怪谁也也别想靠近太仆寺。我定会把这马球场给你守好、发扬光大,带着大家等你归来!” 周律不住地点头。 瞧瞧,多热心的人啊,生在姜家,实在是歹竹出好笋了。 周律原定下启程的日子是五日后,时间赶得很。把太仆寺打点好后,周律便帮着苏音收拾起了铺子。 原本周律是想要直接关了铺子走人的,他们在西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偏偏人手也不够,丢个铺子在这儿都无人看管,索性关了便是。可没多久,他便发现苏音眼底的不舍,思虑再三,决定将铺子留下。 他叫来张三娘,问她:“我同夫人要去西北呆上两三年,这铺子交给你,可使的?” 张三娘眼睛骤亮:“使得使得,姑爷若是信得过我,我必将这铺子给撑起来。” 铺子里本来许多事就是她管着,张三娘本来就担心姑娘姑爷走了这铺子会关门,谁想到她还有这般机遇?比起远走西北,还是这八珍阁更适合她。 张三娘说话极敞亮:“姑爷您就放的走吧,只要我还在一日,这铺子就不会倒!” 张三娘还真有这样的本事,她虽然为人多管闲事了一些,但手脚却麻利又勤快,有生得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周律将铺子交给她之后,苏音又请边夫人帮忙,给雇了两个靠谱的姑娘家,放在八珍阁里当下手。 几日功夫一晃而过,因为时间实在太紧,文道礼他们连践行酒都没吃上,转眼间,就到了周律出行的那天了。 圣上给他的十个私兵,一个侍卫都不约而同地在周律出行那一日守在侯府外头,待周律出门,便将圣上的信物交给周律,留在了他这儿。 建平伯府。 自那日宫中一行后,陈冬青便发现自家老爷有些精神不济。他本想叫大夫过来看看,谁料外头看门的竟然守得更紧了,连大夫也不让进。 这情形,跟软禁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冬青气得半死,却又没有应对之策,只能干瞅着他们家老爷一日精神短过一日。陈冬青知道,老爷怕是还惦记着大姑娘跟姑爷服软,回侯府呢。 但看样子,他们怕是恨极了老爷,不会回来了。陈冬青也不得不承认,当时他们去宫里,实则是走了一步臭棋,如今满盘皆输了。 陈冬青连连叹息,心里也埋怨那些人把他们家老爷牵连进去,结果现在倒好了,三个儿女,个个都恨上了老爷。 陈冬青走上前,道:“老爷,要不咱们进屋歇息吧?” 建平伯脸色苍白:“成日里不是吃就是睡,养猪也没有这么养的,那对不孝儿女今儿该走了吧?” 陈冬青算了算日子,点点头:“似乎就是今日启程。” 建平伯脸色更差了几分,神情也越来越落寞。 那不孝女跟不孝女婿是落了难,却不是回伯府,而是去西北。建平伯有预感,这一去,他们父女之间的情谊就彻底一刀两断了。他没了妻子,也没了儿女,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千人憎,万人嫌。 这边周律确实从未想过要去建平伯看望他岳丈,因为属实是没有这个必要。 出城时,周律竟意外地看到了给他送行的人。 还不少。 萧琰独自过来了,魏斯年,文道礼等诸位大人也前来送行。 姜彦舟昨晚上又被他爹打了一顿,今日依旧顽强的过来送行。就连兵部的几位大人,都客气地过来相送。 苏音四下里看了一遍,却没看到自己想看的身影,心中不免失望。 没有了那小家伙整天围在自己身边找吃的,她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的。只是不知今日这样的日子,他为何会不来? 难道是忘了自己? 苏音心里想的那人,如今吃了药,和衣躺在床上,脸上还挂着泪痕,小脸色哭的跟花猫似的,很是可怜。 萧琮看着胖乎乎的,实则体弱,每每哭闹过后,便会大病一场。今日哭累了,依旧发了高热,灌了两碗汤药之后方才睡下。 太医刚走,邓春来便叫宫女过来伺候擦脸脱衣,等十二皇子被服侍妥当之后,才拎着十二皇子收拾起来的“包袱”,哭笑不得地呈给圣上。 当今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没良心的东西,这才认识多久,就要跟人一起走了?真遇上了歹人,把他拐了、卖了都不知找谁哭去!” 邓春来放下小包袱,道:“小殿下哪里知道这些?不过就是谁跟他玩的,就跟谁关系好罢了,小殿下向来缺少玩伴,你又不是不知道?更何况,他哪儿知道这西北究竟有多远,没准还以为只是过家家一般,走半天就到了,这才嚷嚷着一块去。” 话虽如此,可当今还是酸的要命。 幸好今儿没去送行,这要是去了,哪还回的来呢? 第57章 发明 苏音心中有事,辞别了送行之人后,仍坐于马车上,闷闷不乐。 周律随手翻了一本书,本来想要打发时间,可马车上看书实在难受,没看多久,他便将书扔到一边,没事儿找事儿一般地凑单苏音跟前,故意问:“在想什么呢,嘴巴翘得能挂起油壶了。” 不说这事还好,一说起这个,便勾起了苏音的伤心事儿,嘴巴翘的更厉害了。 周律坏心眼地揪了一下,被瞪了。 他乐了,终于养出点小脾气了,着实不容易。自己娘子自己疼着,周律撩拨之后又开始哄了起来,反正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最知道苏音关心的是什么了:“想十二皇子呢?” 苏音终于没忍住,流了几滴泪。她没有弟弟,相处这么久,是真心将十二皇子当成弟弟疼得。不论自己吃了什么好的,总想着先给他留一份,临走时,还托夫君给他送了刚做好的鞋袜,那都是给萧琮量身定制的,一针一线,未曾假他人之手。结果临走的时候,却连萧琮的人影都没看见。 苏音一下子委屈坏了,萧琮是不是忘了自己了? “好了好了,别哭。”周律赶紧哄道,“十二皇子不来,不是他不想来,必定是圣上不让他来,没准,他现在正在宫里头闹呢。” 苏音抬起头,眼睛鼻头都红红的,整个人看着有些冒傻气:“真的吗?” “千真万确。你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十二皇子吗?那孩子天真烂漫,一片赤诚,又极为粘你,绝对舍不得你走。圣上知道他出来送行肯定会闹,到时候大家都不好受,所以才不让他出来,懂了吗?” 苏音茫然地点了点头。懂是懂了,但仍然难受,就因为今儿没见到萧琮。 周律继续道:“等回头咱们在西北安定下来,便写信寄去给六皇子,让他带进宫给十二皇子。这般,你们虽分开了,但依旧知道彼此的近况,也不算没了联系,可好?” 苏音听着,心里好受多了,但嘴上还别扭的来了一句:“我才不想写信呢。” 周律失笑。 他们这一路,简衣便行,除了带了一些细软和路上的吃用之物,别的一概没有带。周律向来不喜欢赶路的时候带着大包小的行李,所以能简则简,唯独吃的没有简。 好在,出发的前几日里,他们每到饭点都遇上了驿站或小饭馆,所以吃的都还算不错,原先准备的都没用上。 只这一日,临近中午,周围还是荒山野岭,众人觉得今儿注定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了。 被派到周律身边的御前侍卫名叫崔朝,年岁比周律稍长,中等个头,中人之姿,混在人群里头几本分辨不出他的模样来。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圣上面前颇为得脸,年纪轻轻便被委派重任,前去西北护送周律安全。 赶了半天的路,快到中午时,一行人已经饥肠辘辘了。只是此刻周围除了一条河,什么都没有,崔朝本以为今日要就着水吃些干粮,不想马车停下没多久,苏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却忽然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过来了。 崔朝心下诧异。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汤面? 就算是现和的面,总也需要些时间吧? 菡萏见他纳闷,笑着说:“我们姑爷说,大家伙儿赶了半天的路,再不能吃些冷的将就一番,需得尝些热的才行。这是我们姑爷根据踅面改的,用热水泡一泡就能吃了,滋味儿不错,您先尝尝。” 崔朝接了过去,他并不知道踅面是什么,但是闻着味道也知道这碗面肯定好吃。 一尝之后,更印证了崔朝的想法,辛辣爽口,咸香适宜,吃完叫人鼻尖冒汗,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崔朝匆忙吃下之后,便凑过去看看那面究竟是怎么做的。 拒霜也没觉得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瞒着的,他们姑爷说了,这面食古来就有,说是汉高祖三年淮阴候韩信率先弄出来的,在热水里面过一遍就能吃了。不过他们姑爷对吃的喝的格外挑剔一些,让她们改良了一番,更合众人的口味。 崔朝站在那儿,见两个小丫鬟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的水早已经烧开了,往外滚着泡,一个小丫鬟随手抓过一把干的面饼,丢进锅里面略煮了一会儿,便舀到碗中,加了些调味的东西,接着又撒了一把芫菜跟小葱,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便做成了。 拒霜不怕生,见他看个煮面都能看的这么入神,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 “想必你也是头一回看到这种面吧?这个是我们姑爷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原本打算在八珍阁里头卖,谁想忽然要去西北,这才都带了出来。 你可别小瞧了它,不仅是这面能制成干粮,保证一个月不坏,就连这些菜也能制成缩水的干物,只要用水泡一泡,便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虽损失了一些鲜美,但却能保存的更久,且个中滋味也在。咱们在路上行走,能吃一碗热的面,着实是不容易,是吧?” 崔朝看了全程,对拒霜的话深表赞同,同时也对这款所谓的踅面产生了浓浓的兴趣。他问:“这面饼制作岂可简单?” 拒霜随口道:“再简单不过了,有手就行。” 崔朝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络开了,既如此简单,那行军打仗岂不是能用得上?他们军队在外征战,一日三餐才是最大的难题。粮草过重,却又缺不得,每日里烧火做饭得废去不少功夫,最重要的是,便是生活煮饭其实也都吃得不好,若是有了这踅面,得省去多少的功夫? 事不宜迟,他今日就得写信给圣上回禀回禀! 怪不得圣上临走前特意交代了他,要好好跟着周大人,也怨不得圣上如此器重周大人,实在是周大人天生就要比别人聪慧一些,什么好主意都能想的出来。 崔朝有一只信鸽,能直接飞去京城。他放下碗回去之后便写了信送去皇宫了。 宫里如今惦记着周律的,不止圣上一个。 自打周律走后,太仆寺一众人都萎靡了一阵。还是姜彦舟见情况不对,主动约了边策一战,这才让众人重新打起了精神。 姜彦舟写一行人跟边策他们不对付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京城纨绔子弟大致分为两派,一派拥护姜彦舟,一派支持边策,两边人水火不容,时常闹出些笑话来,不过也出尽了风头。 此次姜彦舟主动约战,边策也立马就应了。 笑话,他若是不应,岂不是服软了? 文道礼按着之前周律的做法儿,仍旧叫人大肆宣传一番,于是没多久,关注马球赛的人都知道,太仆寺又有一场新的球赛了。 边夫人郑夫人她们原本还想要替马球场宣传宣传,免得众人觉得周监牧离开了,马球赛就没有看头。结果根本用不着他们出手,这场马球赛的关注便与日俱增。 这一场的火热程度,比之先前跟兵部打的那一场也不遑多让。毕竟,姜家小公子跟边家小公子的威名,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两个打马球,绝对有看点! 更有看点的,是两人之间押的注。 文道礼本来还在为损失一员大将而伤心,等到汪水将收到的账目送到他跟前时,文道礼惊得一跃而起: “这,这——”文道礼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又惊又喜,“这是真的?” 汪水也被刺激得不轻。不过他已经激动过了,这会儿还是能定下心回话:“大人,都是真的,咱们的预算赚回来!” 谁能知道这两边的人竟然这么有钱呢?只这一场,他们就彻底赚回了本。说来也是怪,两边人可劲的下注,结果下注的人越来越多,如今还在疯狂地下注呢,没有一点停下来的迹象,实在可怕。 姜家跟边家,一个是太后娘家,一个是皇后娘家;一个是世家贵族,一个是朝堂新贵,同样的显赫,同样的有钱,真是恐怖如斯! 这一场马球赛,足够众人津津乐道许久,太仆寺也因此一扫前两日的疲态。 太仆寺重新焕发生机,可朝中不少人却觉得最近怪不得劲。尤其是御史台的那群人,整走了周律,按理说是他们赢了,结果他们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喜悦。相反,每回上朝的时候,众人都觉得后背发毛,像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他们什么一样。 而这个人,兴许还是圣上。 这样想的不仅仅是一个两个,因为自周律走后,朝堂上实在是太安静了,这么安静显然是不对劲,似乎在憋着一个大招。 众人心中默默警惕,每日谨言慎行,越发小心。然而这柄剑迟迟不曾落下,钝刀子割肉,最叫人难以忍受了。 他们都在猜测圣上究竟什么时候给他们一个痛快,但这回圣上却格外沉得住气,始终没有拿谁开刀。 当今沉得住气,苏卿却沉不住气了。 周律被贬至西北,她本该高兴,可人真走了之后苏卿才惊觉,自己并未从中获得一丝一毫的好处。 周律被贬与否,她都依旧是个不尴不尬的苏家二姑娘。 加之近来太后频频跟她提起与姜家的婚事,苏卿再有城府,也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忍一次她忍得,可这一次接着一次的明示暗示,苏卿实在忍不住了。 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身份地位足够高的丈夫! 第58章 偶遇 又一次在太极殿外没找到机会,苏卿未免有些急躁了。 萧琮确实遇见了,不过萧琮因为没能跟苏音一块去任上,好几日心情都不佳,一直在赌气较劲儿。路上碰到苏卿,连往她身上看一眼都不曾。 借十二皇子接近六皇子的计划屡屡失败,让不服输的苏卿不由得生出一股执念——她必须要嫁给六皇子,哪怕再难,她也不能放弃。县主之位她都放弃了,可这嫁人,是绝对不能让的。 璞玉想了好些日子也没想明白姑娘究竟是图什么,要她说,这完全就是她们姑娘一头热,人家六皇子都未必知道姑娘有这个心,明知不可而为之,何苦来哉? 璞玉就不懂了:“姜家样样都好,四角俱全,那姜公子眼瞧着也立起来了,如今凭着马球赛一跃成了京城里头炙手可热的人物,这样的一表人才、又素来与姑娘交好,怎么就不是个良配?” 苏卿只道她不懂。 璞玉确实不懂她们姑娘为何非得在这件事儿上犯倔,那六皇子虽说位高,但齐大非偶,她们姑娘真嫁过去了也难受宠。 若真铁了心嫁皇子,哪怕大皇子跟二皇子也比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六皇子强啊。璞玉苦口婆心:“姑娘一门心思扑在六皇子身上已有好些日子了,可人家六皇子全然不知,全然不晓。若是他心思不再姑娘身上,姑娘就放弃了吧,依奴婢看,大皇子对姑娘倒是有些意思的。” 大皇子? 苏卿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中宫无后,大皇子虽是长子,却不是嫡长子,身份不算大皇子母族虽强势,却为圣上所不喜,这样的母家多半是要拖后腿的。不比六皇子,出身干干净净,杨妃还是当今曾经最钟爱的妃子,情分自不必说,往后圣上也难保不会因为这份情分选上六皇子继承大统。要赌,就赌个大的。 苏卿固执己见:“你不必劝我,我自有主意。虽说如今见不到六皇子的人,但三日之后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辰,六皇子如今既已回了京,断不会缺席这样的日子。届时,自然能寻到机会。” 璞玉听说这话,心中不禁一段狂跳。她总觉得,自打夫人去世之后,姑娘就疯了。不声不响的疯,比彻头彻尾的疯还要来得吓人。 为了地位,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压过大姑娘夫妻俩一头,姑娘什么都豁出去了。璞玉不知道姑娘会不会露馅,但她知道,这样的事儿再多来几次,她自己就先受不住了。谁能总禁得起这么吓? 然而璞玉又怎么拦得住苏卿。 在太后又一次说起姜家,且让姜彦舟抽空进宫,安排他们两个小孩儿家见面时,苏卿更加坚定了在六皇子身上下功夫的心思。 也并非她眼高手低,就冲姜彦舟如今这表现,苏卿便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苏卿将姜彦舟对她态度的转变归结于她母亲过世,建平伯府失了圣恩,然而姜彦舟比她更委屈。 ——他早就对苏卿没了别的心思,更没想过要娶苏卿,如今姜彦舟一心只想着将马球场发扬光大,哪儿来什么闲工夫陪着苏卿谈情说爱?他的感情只在马球上,至于其他人,统统都得靠边站!连他爹来了都不行,更不必说是苏卿了。 姜彦舟还理直气壮地跟太后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如今才有了志,合该轰轰烈烈地拼搏一场,怎么你们总让我想这些儿女私情?还是别替我操这份心了,我这两三年里,都不会成亲的。” 太后气得把这不孝子孙给锤回去了。亏她还砸了那么多钱,这都砸出个什么东西来? 说的那些话是人话吗? 姜彦舟混不吝也是人尽皆知了。所以他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反倒不叫人觉得奇怪。 只是苏卿白白尴尬一场罢了。 从前姜彦舟心悦苏卿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如今才多久的功夫就变心了,可见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亦或是,苏家这位二姑娘果真有不妥之处。 姜维平知道儿子在太后跟前大放厥词之后,反应平平。 他如今已经拿这个儿子没办法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人家就是一门心思扎进太仆寺,叫他们姜家在外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且着不孝子前段时间因为赢了边策,如今正处于极度膨胀自信的状态,那张狂劲儿按都按不下去。 这个儿子是不中用,且看看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生出个别的吧。 望着这不孝子他祖母跟前张扬,姜维平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不客气地道:“不成亲,你就一辈子呆在太仆寺吧,往后也不必跟着我姓姜了,改姓周最好。” 姜彦舟奇怪地看了看他爹:“我姓姜,乃是祖父的姜,又不是你的姜,与你有什么关系?” 姜维平:“……” 他目前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能打死! 姜彦舟继续张狂:“这算话听的我都不耐烦了,一大把年纪了偏还如此小心眼儿,处处跟周兄不对付,真是不像话。” 姜老夫人看得眼皮子直跳,赶忙拉住孙子怕他真被打死,哄劝道:“你快出去练马球吧,随你练到什么时候,今儿可回来的晚些。” 姜彦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只有姜维平被气得半死。 他好好一个儿子,自从接触了周律,瞧着便像是替别人养着的,那周律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还能给人灌汤? 真是气死人了! 日子一晃,便到了皇后的寿辰。 这一日,朝中百官、皇亲国戚,但凡稍微得脸的,全都进宫贺寿了。 萧琰自然也不例外。他今儿送了贺礼,与沈元直说了一会儿话后,便找了个借口避着人出去了。萧琰从周律手中接手了南瓜一事,起先并无不妥,知道他两位皇兄回京之后得知了他多了一桩差事,所以凡遇见了总会挤兑两句,觉得萧琰也不过就是投了巧,若是他们早些回京,这桩美差便也轮不到萧琰了。 这种酸话,萧琰向来不爱听,所以他才特意选了一个无人处清净清净。只是他似乎成了个闯入者,惊扰了亭中一位久坐的年轻姑娘。 那人惊讶于萧琰也寻到了这块风水宝地,看了一眼他的衣裳,想着这位即便是皇子也是王孙,只能起身,准备离开。 萧琰看她这避之不及的模样,也有些歉意。 他惊扰了别人的好地方。只是人家都主动起身,显然是把这个地方让给他了,萧琰也只不好太不识抬举。他正准备过去休息,可也不知这地方是不是招人,还一个劲地招惹不速之客。 他才转身,身后又来了一位。 同样惊讶于此处竟有人,只是多了一份刻意的无辜。 萧琰衬托着目下的情况,不知这位表妹究竟想做什么。 苏卿端着食盒,微微惊讶道:“六表兄怎么也在此?” 萧琰淡淡道:“方才多饮了几杯酒,有些乏了,过来休息片刻。” 那位粉衣圆脸姑娘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游移了一会儿,心中哂笑,看来她才是不速之客,惊扰了这对才子佳人。 罢了罢了,此处再容不得她了。 粉衣姑娘福了福身,转头便离开了。 萧琰见她走得仓促,便知道她多心了,当下有些恼,恼苏卿忽然出现,给自己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苏卿仿佛没有看见萧琰的冷脸,自顾自地说话。她道自己正好做了些点心,本想独自品尝,但今日碰上萧琰也是巧合,便想他一块儿尝尝。 苏卿说完,又自顾自地道:“皇祖母很喜欢我的手艺,只是这几样都是新做出来的,也不知味道究竟如何。不知表兄可否赏脸替我品鉴一二,若是能说出一二缺点,我也好回去改正改正,来日讨皇祖母的喜欢。” 苏卿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一碟精致的芙蓉糕来。 萧琰不耐烦跟姑娘家有什么牵扯,已有离开的意思了,但为了不太驳了苏卿的面子,只道:“我向来不爱吃甜的,苏姑娘找错人了。若实在想知道这是点心好与坏,可请大皇兄和二皇兄尝一尝。” 苏卿笑意一滞,不过转瞬又换了一副平和无辜的模样:“我倒也想找他们,只是大表兄和二表兄整日里都看不见人影,今日也是巧了,才能在此处遇见六表兄。” 萧琰立刻便说:“他们眼下正在前殿吃酒,我去替你找来。” 说着,萧琰抬脚便要走。 苏卿连忙转身跟上,道:“我也去看看。” 只是话刚说完,苏卿便崴了个脚,直接扑进萧琰怀里。 四目相对,落在匆匆离开后又想起自己落了一个手帕所以匆忙回来的粉衣姑娘眼中,便成了郎情妾意。 她有点唾弃自己回来的举动,不过手帕要紧,她硬着头皮赶紧取过来,接着赶紧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老天呀,她今儿出门怕是没看黄历吧,怎么老是坏人好事? 萧琰那张脸已经冷到了极点,他没有将人扔出去完全是出于礼节,只是苏卿这么久还不动弹,萧琰已是忍无可忍:“苏姑娘可抱够了?” 苏卿脸一红,赶忙借着丫鬟的手站好,羞怯道: “今日实在失礼,明日我亲自登门给表兄赔礼致歉。” 萧琰深吸一口气:“不必。” 说完,他也离开了。 什么登门致歉,他还得回皇庄种地,哪有这么多的闲工夫? 萧琰走得匆忙,却不知这宫里头看不到的眼睛多的是,寿宴结束之后,这事儿就传到了当今跟前。 第59章 赐婚 当今最近心情介于好与不好之前,不好的是他让大理寺卿沈元直替他查朝中诸位大臣。结果查出来不少不堪入耳的东西,叫他生厌。 好就好在,周律还未至任上,就先传来了好消息。崔朝所言若当真的话,往日大军出征也会省下不少运粮的兵力。那东西轻便易带,且有热水便能泡开,滋味儿还好,真可谓是行军作战的良方了。 当今已经决定,等周律抵达任上之后便派人过去观摩这面饼做法。若是得用,少不得要先记一功劳。 这一喜一怒之间,苏卿刚好撞上了。 听到苏卿跟萧琰两个碰面生事时,圣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微妙。良久,他试探着问邓春来:“老六,没那个心思吧?” 邓春来将当今的心思摸得透透的,道:“放心,殿下一门心思扎在皇庄的地里头,连十一皇子都没空见了,哪有那么多心思管别的?今日遇上苏姑娘,实属偶然。” 当今长舒了一口气,没心思就好,有心思反而难办了。至于是不是偶然,当今笑了一声:“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何况还是在宫中。” 邓春来弯着腰,笑呵呵:“苏姑娘年纪大了,兴许是有些着急了。” “她连着急都没急对地方。” 对这个外甥女,当今多有不喜,尤其是知道她是萧丛云与建平伯胡闹生出来的之后,更为不喜。虽说未婚生子与她无关,可后来一桩桩一件件的错事,哪一件背后都有她的影子。这么多的巧合,当今如何能信与她无关呢?如今更惦记上他家老六,实在可恨! “她到了年纪就该早些定下人家,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了她自己瞎掺和?朕早就听闻太后有意撮合她与姜家那小子,既如此,先问问太后意见吧。若是合适,早日赐婚也无妨。” 当今不愿意苏卿这样精于算计的嫁到皇家,怕她会使什么手段,惹的父子兄弟离心;但若是她嫁到姜家,那就无所谓了,反正又不是皇家,闹得再厉害也与他无关,自然由太后去愁。 再说,姜家也该让人闹一闹。说来说去,还是不喜欢苏卿,觉得缠上谁也不能缠上他自己儿子。 当今是个说做就做的,第一天一早问过太后,得知太后也有意促成这张婚事,他便叫来姜家父子,准备告诉他们赐婚一事。 彼时,苏卿也无意间得知此事,心乱之下,连忙哭着跑到太后跟前,请太后帮忙,让当今收回成命。她这回不委婉了,直接说自己对姜彦舟无意,不愿意嫁给他。 太后五味杂成:“这婚事确实是天作之合,你推了这个,往后未必能找到更好的。” 苏卿咬牙:“可孙女儿只当他是哥哥。” 太后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说过她。 苏卿不愿,突然被叫进宫的姜彦舟更是两眼一黑。姜彦舟一不如意,便闹将起来: “我不娶她,打死也不娶!” 当今气乐了,你们俩不是一路人吗?猫嫌狗憎的还有脸嫌弃人家姑娘,真是好大的脸:“你从前动不动粘在人家身后么,甚至几次三番地想请太后赐婚,如今才过去多久,先前的事情竟全忘了?” 姜彦舟嘀咕:“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从前喜欢她,不代表现在喜欢她。” 从前他以为苏卿温柔如水,又善解人意,对他还格外珍重,如今姜彦舟明白点事儿之后方才顿悟,倘若人家真有那么好的话,也不会一直钓着他钓到现在。 可见人心好坏,并非一张美人皮能断定的。 如今姜彦舟就是打死,也不会追在苏卿背后了。 当今只当他又犯倔了,问道:“那你现如今喜欢谁?” 姜彦舟心说,他挺喜欢周律夫妻俩的,刚好这对夫妻俩也挺喜欢他,但是这话肯定不能说出口,真说了,必定要被骂,所以姜彦舟道: “我谁也不喜欢,我就喜欢打马球。周兄走了,将这马球场的摊子交给了我,我自然要将马球场发扬光大的。只要有马球场在,哪怕一辈子不成亲我也是乐意的。” 这……这要是生在皇家,会被打死的。 当今看向姜维平,示意他,都这副德性了难道就不管管?再不管人就废了。 姜维平也头疼,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这孩子进来一直说这些糊涂话,微臣已经管教不上来了,且随他去吧。” 到底年轻,不知事儿,也没玩够,等年纪渐长之后不用外人催,自有他要着急的至于说什么不成亲之类,反正姜维平不信。 当今眼瞅着人家亲爹都不管,自己也懒得管了,只是这苏家跟姜家的亲事,实在合适,当今又追问一句:“你当真不满意这桩婚事?” “不满意,我就是一辈子不成亲,也不要娶她!” 语毕,太后与苏卿前后脚踏进殿中,也恰好听到了这最后一句。 姜彦舟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叫苏卿羞愤欲死。她嫌弃姜彦舟是不假,可姜彦舟若是也嫌弃她,那是苏卿绝对不能接受的。 姜彦舟算是个什么东西?既没有才华,也没有地位,不过是仗着家里的势力,才在一帮纨绔子弟当中混得风生水起。如此不堪的一个人,竟也敢嫌弃她?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贬得一文不值? 苏卿也不过才十多岁,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羞辱,直接落了泪。 姜彦舟听到动静,转身之后才发现太后与将苏卿来了。他半点没有背后说人长短的歉意,反而高兴她们来的正是时候。 姜彦舟迎上去跟太后道:“可巧您就来了,我正在跟圣上退婚呢。” “胡说!”太后斥了一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谈什么退婚?本就没有婚约。” 姜彦舟咕哝着,没有最好,他还不乐意呢。 太后唉声叹气。这两人若是凑在一块儿,便合了她的心意。可惜这两个相看两厌,若是硬凑将来也是一对怨偶。太后教训了姜彦舟两句:“便是你不愿意成亲,也不该说这些糊涂话,如此,又置别人的脸面于何地?方才阿卿一直在劝哀家,让哀家不要违了你的心意,乱点鸳鸯谱,又说她自己年岁还小,不急这件事情。里里外外都是替你着想,哀家这才过来替你说上两句,谁想,你竟然这么不懂事儿。” 姜彦舟心里却不信,苏卿有这么好? 他直白道:“既然咱们两个都没有这个意思,这事儿便就此作罢,往后也不要再提了。” 太后摇了摇头。蠢才蠢才,这么好的婚事都不要,回头定要后悔的。 可强扭的瓜不甜,太后也不希望外甥女嫁嫁到婆家跟着受气,她跟圣上道:“此事就算了吧,她年纪尚小,在宫里呆上两年也使得。” 使不得。 当今却不敢让她真待上两年,若是天天都在宫里头,他还得一直担惊受怕,怕老六被算计了。不行,这赐婚一事拖不得。 当今也不管苏卿到底怎么想,一时道:“说小也不小了,还是早些定下的好,此事母后不必操心,朕这个做舅舅的还能委屈了自己外甥女不成?” 苏卿张了张嘴,却没好说话。若说自己只想嫁给喜欢的人,先不说这些人信不信,便是信了也不会由着她,还不如暂时忍耐。 当今言尽于此,太后也真心以为当今会给唯一的外甥女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所以便应了。 这桩闹剧到此才算完了。 姜彦舟推了婚事,无事一身轻,出宫的时候背影里都透露着雀跃。 苏卿落后一步,跨过了门槛儿,站在那儿盯着姜彦舟看了半晌,满是不甘。 从前母亲在的时候,可没人敢这么欺辱她。 太后从后来过来,手搭在外孙女的肩膀上。 苏卿收回目光,重新将心思放在太后身上,轻声呢喃:“也不知舅舅又看中了谁。” “反正不管看中了哪个,都不会差,这你就放心好了。他一个舅舅,难道还会委屈自己的外甥女?” 苏卿苦笑,她不是一直在被委屈吗? 如今这般动静,苏卿很难不怀疑是因为自己偶遇了六皇子。难道仅仅是偶遇一场,当今便急不可耐地要把她赶出宫去? 也太心狠了些。 太后跟苏卿还是小瞧了当今。姜家是当今能想出来最好的赐婚对象了,姜家不行,便只能再往下排。 最后挑来捡去,择定了几家。 也不知是苏卿倒霉还是什么的,大皇子听说圣上有意给苏卿赐婚后,还特意跑过来打听了两句。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想娶苏卿为侧妃了。 皇子妃已有,苏卿这身世,做正妻不行,但别的尚可。况且苏卿在太后跟前极受宠,收了苏卿,便等同于绑住了太后。 当今听他说完,问道:“你与你苏家表妹并没有多深的感情,怎么偏偏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 大皇子振振有词:“苏家表妹心地善良,又常在皇祖母跟前尽孝,儿臣自然对她多关注些。” “是吗?”当今端详着人。 大皇子忽然有些后悔。 他今日是不是不该来? 当今面上不显,只随意说了两句话打发了大皇子。人走之后对着他给苏卿挑出来的几个人选一番失神。 思虑片刻,当今将写着人名的纸团成团,丢在一旁。 当日下午,久住长乐宫的苏卿接到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第60章 抵达 接过圣旨,苏卿伏在地上,目光停滞在地面。 怎么会? 不是听闻大皇子已经在圣上跟前暗示过吗,苏卿原以为,哪怕不是六皇子,最差,也该是大皇子。圣上对几位皇子一向疼爱,虽比不得十二皇子,但也绝不至于开了口还不应的。 可如今…… 邓春来笑了笑,道:“苏姑娘,快请起来吧。” 太后担忧地看了一眼外孙女,终究还是不忍心看她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亲自过去扶她起来,站在她跟前,替她挡住了外人。 过了一会儿,又跟那公公道:“她一个女孩儿家,骤然听闻赐婚之事,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为何是这侍郎家?” 邓春来自有话说:“王侍郎官位不低,王家可是高门显贵,比之建平伯府也不差了。王家又只有一嫡子,姑娘嫁进去便是管家娘子,多好啊。且侍郎大人家风极正,男子年逾四十无子,方才可纳妾,家中人少,事儿也少,断不会委屈了姑娘。奴才出来时还听圣上说,往后要多挑些宝贝,给姑娘添妆呢。别的郡主出嫁,圣上为不见这么上心的。” 太后还是不满:“只是王侍郎,听说性子有些古怪。” 邓春来摆了摆手:“哪里古怪?不过是旁人非议,当不得真?圣上说了,王侍郎最是耿直,这样的人相处起来才妥帖呢。再说了,王侍郎是长辈哪能管到儿媳妇头上?太后娘娘大可不必操心这事儿。若他真敢管了,自有圣上替姑娘撑腰。” 太后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来,她说一句,邓春来便有十句回她,且句句挑不出错。 太后只道:“倒要谢他这个当舅舅的费心了,竟然挑了这么一桩好婚事,真是,哪哪儿都好,真是个好舅舅。” “哪里的话?”邓春来也不客气,痛快地应了,只当是听不懂太后的言下之意。 太后心烦意乱,让宫女将他们送走,转过身就看见苏卿失魂落魄地瘫在丫鬟身上,手中无力地握着那圣旨。 “好孩子。”太后于心不忍,扶她坐下,“事已至此,你就好好待嫁吧,这礼部侍郎哀家知道,是个最公正的人。” “可是皇祖母,为什么……是他家?”苏卿绝望地看向太后。 这礼部侍郎苏卿也知道,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古板,张口闭口就是规矩,比御史台的那些人还要轴。朝中大臣多喜欢拉帮结派,唯独这位侍郎谁人都不服,也跟谁都处不到一块儿去,几乎算是一个孤臣。他家唯一个长子,都已及冠了,却仍被拘在家中每日苦读,读了这么多年也没读出个什么来,俨然成了个笑话。偏偏这家人眼光还高,觉得谁也配不上自家,所以婚事也一直蹉跎着,始终没能定下来。 苏卿费尽心机,千挑万选,到头来就得了一个这样的夫婿,还未见到人她就已经先心如死灰了。 苏卿眼眶一湿,倒在太后怀中:“侍郎大人虽好,但听闻他们家对儿媳要求甚多,京城之中少有人能配得上他们家的家风,外孙女若去了,还不知要被怎么挑剔。” 苏卿再委屈,也不敢说当今一句不好。她是喜欢谋划,但是绝不会在这种事儿犯蠢。 太后被她哭的心都软了,心中也怪当今糊涂,当初她还特意交代了,一定要挑一个高门大户、四角俱全的人家,如此方才对得住她那苦命的女儿。可是皇帝那个混账东西,竟然将她交代的话尽数忘光了。这是对平阳心存怨气,还是对她心存怨气呢? 太后一口气下不来,脸色也越发难看。 这里没有外人,太后才道:“你舅舅是皇帝,有他的考量,皇祖母已经管不到他了。这桩婚事既然都已经定下,如今也没法子可改了。只是你放心,既是圣旨赐婚,他们家绝不敢说你半个不好。” 苏卿悲从心来。她在长乐宫中小意讨好,以为讨好了太后便什么都不愁了,结果到头来,她一番讨好竟成了笑话。太后不会为了她与当今对上,当今也不会为了太后,对她有丝毫怜惜。 没了母亲,她早就什么都不是了,谁都可以踩上一脚。姜彦舟的仇还没有报,如今又被一道圣旨踩进了泥里。 侍郎府后继无人,她的未婚夫更没有半点本事。这婚事虽面上光鲜,实则内里不堪,她若嫁了,以后还拿什么跟一个承平侯斗? 可她若是违旨不嫁,等着她的便是被遣回伯府守孝的命。 苏卿进退两难,后悔不已。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听了太后的话,选一个高门嫁进去。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这桩婚事在当今的促成下,没多久就传遍了京城。如今人人都知,礼部的王侍郎家长子跟建平伯府二姑娘有了婚约,还是圣旨赐婚。 虽说侍郎家的公子配伯府姑娘,也使得。但是这王侍郎的为人处事,叫人说不出一句好来圣上竟然会给苏家二姑娘指这样的人家,可见平阳公主的余荫真就半点都不剩了。这苏二姑娘虽还有皇家的一丝血脉,但其实并不受宠。 众人因这桩婚事,彻底看清了苏卿的处境。苏卿原先交好的那些小姐妹们,也被家中告诫,往后少与她来往。 平阳公主因其嚣张跋扈,本就在京城树敌良多;这王侍郎同样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苏卿有这样一个亲娘,又有这么一个公公,往后何必要与她再来往呢?众人里头,唯有兵部侍郎赵戈家的赵三姑娘不信邪,仍旧把苏卿当成手帕交。 大皇子也听说了这事儿。虽有遗憾,但是转过身就忘了。 他想娶苏卿,无非就是图太后对她的疼爱,可是看父皇这样子,也知道实在不喜欢苏卿。太后固然重要,但父皇肯定比太后重要许多。大皇子只是稍稍感慨两句可怜可叹,便将这件事儿给抛到脑后了。 当今观察了两天,见大皇子并未有异色,这才放下心。他最怕老大被迷惑了心智,好在老大没有这个心。 是他多虑了就好。 将这麻烦丢给素来不喜欢的王侍郎一家后,当今便开始琢磨起如何发作这些犯了事儿的大臣,以及给自家老六找个好姑娘。苏卿这回一闹,让当今意识到,必须让老六赶紧成亲。 若由着他的性子,只怕而立之年都未必会找到合适的姑娘,这般挑剔,也未必会有姑娘愿意亲近他,倒不如自己来找,总不至于委屈了老六。 亲疏有别,给不省心的外甥女找丈夫,随意应付应付就行了;可给自己儿子找妻子,当今却慎之又慎,叫邓春来四下打听,将京城适龄且门第相当、才貌双全的姑娘都给他打听清楚,他务必要给儿子找个顶好的。 另一边,周律赶了二十多日的路,终于抵达了凉州的昌平县。 马车行至西北后,苏音便吐了好几回,水土不服,实在难受,吐得人都消瘦了。周律每日里小心照顾,四五天过后,症状才减轻了不少。 等到了昌平县,周律直接去了官舍。 他们抵达的时候,已经酉时过半。如今已入深秋,天也玩的晚,这个点儿衙门里的人都散了值,只有一个小吏,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守着门。 听到车轱辘声,小吏拿下帽子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待见马车上下来一对年轻的夫妇,立马弹了起来,迎上前道:“尊驾可是承平侯,周县令?” 周律点头应下:“正是。” “县令大人一路辛苦。”那人便开始自报家门,“小的叫吴放,旁人都叫我吴老三,是着衙门里头的捕头,听闻大人这两日会到任上,所以特意在此等候。” 周律道了谢,转头看向衙门,确认这里面只有一个人在此迎接。 且他们在这边站着说了一会儿话,也没见里面有什么动静,看来这县衙里头,也有点儿意思。 “倒多谢你了,不知官舍里头可有住所?” “有的有的。”吴老三笑着领他们进去,“官舍就在衙门后头,最大的那几间屋子都已经收拾当,一应家具也都置办整齐了,被子前两日就晒过,正好等着入住呢。” 吴老三说得好听,干的也同样细致。 几个人到了官舍之后,见里头果然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吴老三安顿好了周律,又不知打哪儿弄来了热水跟烫饭。 他一人忙前忙后的,菡萏二人也不好意思,问过厨房在哪儿之后,自己也去帮忙了。 等天儿彻底黑了之后,吴老三见县令大人似乎累了,又识趣儿地主动告辞。 今日接到了人,吴老三心情不错,离开的时候,嘴里都在哼着小调。 可这好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刚拐了个弯,迎面变碰到一个人。 吴老三收敛了表情,恭敬地问好:“县丞大人好。” 县衙里头官舍并不多,除了如今的周律一家,还有县丞和县尉,品级略低于周律。这两家在这儿已经住了不少年了,杨县丞本以为老县令离开之后,怎么着也得轮到自己了,却不想突然天降一位新县令,叫他彻底没了指望。 如今吴老三这举动,触动了杨县丞那纤细的神经,他觉得自己错看了吴老三,这个才是见风使舵的真小人。 “周县令刚来,就急着过去献殷勤,你小子还真是聪明伶俐。” 吴老三摸了摸鼻子:“不过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哪谈得上献殷勤呢?” 杨县丞讥笑道:“但愿这位县令是个有本事的,否则岂不是白费了你这一片心意?” 吴老三也尴尬。 又听杨县丞说:“人家过来的时候拖家带口,连侍卫都带了好些,显然是不缺人,你便是上赶着伺候,难不成人家还真稀罕?” 说完,杨县丞便擦肩走了,他就不信了,吴老 第61章 亏空(一更) 寂然饭毕,几个丫鬟也忙得没了力气,周律打发她们回去休息,又给苏音打好了洗澡水。 苏音晚上只是吃了一些汤面,余下全无胃口。周律怕她晚上饿,特意留了几个饼子在屋中。等熄了灯歇息后,周律还在跟苏音说话。 苏音想起方才他们过来时衙门竟无旁人接应,不由得道:“看今天的情况,似乎这县衙里头也不简单,怕就怕,早有人盯上了县令的位置,觉得你抢了他的东西。” “怕什么?再闹腾的,早晚也能收拾。” 周律从前□□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该怎么管教下属,他心里门清。再有那些故意找事的刺头儿,他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同样治得心服口服。 周律如今担心的是苏音的饮食问题,他给苏音掖了掖被角:“这西北比不得的京城,饮食方面难免粗狂了一些,且天气又干燥,得花一阵子功夫才肠胃能适应。明儿我给找个大夫,看看他可有什么法子,治这水土不服。” 苏音揉着腹部,闻言并未拒绝。 她也是实在难受,若不然以她埋头吃苦的性子,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出她不舒服的。 周律又开始想起了以后的事儿:“等你的水土不服的毛病治好了之后,再给你盘个铺子,你想卖什么都行。” 苏音心心念念都是她没有搬过来的面包窖,忙道:“记得多砌几个面包窖。” …… 翌日一早,周律起身时也觉得不大痛快,跑去院中做了一套操之后方才觉得好了许多。 崔朝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迷糊,等周律收了拳脚之后才出声问:“大人这打的是什么?” 周律收完广播体操的最后一个动作,高深莫测地道:“这是我幼时所学,习之能疏通经络,强身健体,若是日日都打上两套,还能延年益寿呢。” 崔朝不明觉厉。 反正他一直觉得周律高深莫测,至于那奇形怪状的动作,也被他想成了高深的招数,心中默默记下,打算等到无人处再练习一番,没准真能疏通经络呢。 周律胡扯完,身上也舒服多了。 洗了把脸,用过早饭之后,交代洗墨尽快去寻城里有名的大夫给夫人瞧一瞧,便直接穿着官服去了县衙。 昌平县的县衙并不大,比太仆寺略小了一些,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是什么西都有。 这建筑风格也跟西北的风土人情一般,朴素豪迈,不拘一格,不少门框已经掉漆,但里头的木头土坑却仍然扎实,不见腐烂。 今日县衙里头的人来得格外齐整,众人都好奇这一位新县令究竟是什么模样。听说是京城里头有名的承平侯,格外得圣宠,又在太仆寺当过差,后来因得罪了朝中御史,才被下放到这里。 没有人觉得周律真失了宠,就冲他昨儿过来时带的那些侍卫,便说明此人来路肯定不小,不容小觑。 可惜昨日不少人畏于杨县丞的余威,不敢伸头去看,今日终于能见到人了,一个个大清早起就在那儿等着。 周律领着崔朝一进门,便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了。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连整个大堂都因这位新县令光彩了许多。 吴老三眼瞅着众人惊讶的模样,心中暗暗得意。如今才知道周县令长得好,不像他,他可是昨晚上就知道了。 吴老三一心想要上进,从前在老县令那儿,因为没按着他的心意说亲,从此便被不待见,任凭他有多努力也依旧看不到往上的希望。如今好容易换了一个大人,吴老三就想着赶紧表现表现,说不定这位大人跟从前那位不一样,能一眼看中他的好呢。 杨县丞看他那拍马屁的样子,心里就不大痛快。 他也没跟其他人一样,见着周律过来,就赶忙上前,仍然一板一眼地站着,直到周律又近了些,才终于过来问好。 周律瞥了他一眼,心里大致明白了——这应该是县衙头最大的一个刺头。 周律也没管他,笑着道:“本官虽已上任,但对昌平县所知甚少,烦请先将粮司、赋税、户籍的册子拿来与我一看。” 众人看向杨县丞跟李主簿。 李主簿管着户籍的事儿,听到周律要,便立马呈上去了。 杨县丞管着另外两个,交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的,摆明了不想给周律好看。 两处的册子加在一块儿,足足有十来本,摞在一块儿,看着也唬人。周律并不发作这个刺儿头,坐在那儿看了半天的册子。 他从前经常管账,练得一手火眼金睛,平常不看是因为懒得看这些账册,不想费工夫,如今不得不看时,看的也快,基本上一眼扫过之后心里便有数了,基本是一目十行。 杨县丞看他如此,便觉得他年轻不知事儿,翻的那么快,能看得清吗?大概也就是急着立威,做做样子罢了。 他还跟旁边的李主簿使了一个眼神:瞧瞧,他说什么来着,就说这年轻的县令不靠谱吧。 李主簿默默低头,不搭理他。 杨县丞起初还能看笑话,可后来他发现,周律一直坐在那儿看,他们也不得不站在那儿等着,等个一时半会儿还好,等的时间长了,两腿间间的酸涩起来,后来几乎像是灌了铅一样,已经麻了。 杨县丞心里越发恼怒,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人明显是在拿他们立威呢。忍了忍,终于还是不爽地质问: “大人这一目十行,看的还真是快,到底是年轻人,不像咱们年纪大了,得好些天才能看完。您这半天就看的差不多了,可看出门道来了?” 周律最后一本账本,往下一撂:“户籍尚未看出什么,只是这粮税,有些不对。” 杨县丞笑了:“哪里不对?” 周律让崔朝将那本册子给他,道:“去年秋天的粮税较之前两年略少了一成。” 杨县丞自有话应付这个远道而来又什么都不懂,初出茅庐的年轻县令:“去年干旱。” 这话明显是糊弄人,周律道:“去年京城乃至南边确实是久未下雨,却也不至于说是干旱,稻麦收成也的确略减一层,只是凉州一带,反而降雨比平常多了些许,怎么能归因于干旱呢?” 杨县丞哑然,他没想到周律会打听的这么细。 他不是昨儿才来的吗? 周律继续道:“再则,若是因为灾年减租,那百姓诉灾的陈情在何处,朝廷检灾的公文又在各处?什么都没有,就私自断定干旱减租,杨县丞,你这是将律法置于何地?” 杨县丞心里一紧,赶忙改口:“不是旱灾,是我记错了。” “不是旱灾,那是人为?我瞧县中各处的粮税数,缺的是南城那块沃土地,便是别处都减收,也轮不到这地方。我听说,县衙里头多数富人都在此地置办田产,就连衙门中不少人也在这儿买了地,不知诸位家中,可曾减产?” 李主簿等人汗毛都快竖起来了,一个个把头埋得跟鸵鸟一样,生怕自己被波及到。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再说他们家的地才值几个钱,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可惜周律不知道他们的紧张,甚至还点了名字:“李主簿,你家中那块田地产量如何?” 李主簿头都大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凭这位大人方才所说之言,李主簿便知道这位是做足了功课的,只怕在路上就已经将昌平县的情况摸得透透的。这会儿使什么心眼都没用,还不如老老实实回话,李主簿道:“收成还行,并未减产。” 周律看向杨县丞:“看来收成还是正常的,那这笔缺了的税粮,还请杨县丞在五日之内查清楚,补上亏空。” 杨县丞只觉得眼前一黑。 让他补上,这回要么血亏,要么得罪。更可怕的是,周律还有别的一句等着他:“这事若是不好查,或是做不好,我再派你两个侍卫。他们都是圣上跟前出来的,最懂查案,有他们相助,必能早日补上欠款。” 圣上两个字一出来,杨县丞瞬间不敢动弹了。 他缩着头,心惊胆战地回道:“大人放心,五日尽够了。” “那就好。”周律意味深长地收回了目光。 敲打一顿之后,大堂上果真没有了反对的声音,一个个总算是乖觉了。 花了一日功夫交接,了解衙门诸人,以及各自手头事物。因有杨县丞这个前车之鉴在,剩下的再不敢使小手段了。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查出了不少小毛病。这昌平县地处边境,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权利接触不到县以下的地方,地方上的权利很多时候被朝廷让渡给了乡绅手中。 这点周律早就清楚,并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事情是无解的,皇权伸不到底层,县令有时候也不及地方乡绅的权利大。 现在是这样,不过以后就未必了。 将各项错事料理好,待第一天一早,周律便带着人去城中查看商铺良田了。 杨县丞李主簿等人自然跟着,周律经过吴老三身边时,停下道:“吴放也跟过来。” 吴老三一愣,旋即脸上堆笑,欢天喜地跟过去了。 杨县丞心里骂了一句马屁精。 这一日对杨县丞来说又是差点被折腾死,周律是年轻人,他身边的那群侍卫增强体壮,别说走个半天了,就算走个三天也无妨。可杨县丞不行,他都已经四十好几了,跟在后面实在够呛。 白天累了一遭不说,晚上回去之后还得头疼那些税粮的事儿。 如今他可后悔极了,要是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当初就不该猪油蒙了心,答应了这要命的事儿。这事儿还牵扯到了前县令。 如今,该怎么开口补上呢? 第62章 威慑(二更) 趁着天还没黑,杨县丞去了城中的刘乡绅家。 刘乡绅是城中有名的富商,常年跟那些胡人们打交道,从他们手上买入良马,在高价卖到中原地带,借此赚钱,这么多年来一直赚的金盆满钵,在老家买田大肆置地。 他与前一位县令知故交,家中又有姻亲关系,所以上回避税,县令大人也是睁一只眼看一只眼,随意糊弄过去了。 至于杨县丞,他也不无辜,毕竟收了些好处。收的时候还高兴着呢,觉得天降横财,跟着老县令有肉吃,如今可惨喽。 杨县丞埋头苦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上门找上了刘乡绅,道明了缘由。 刘乡绅年岁与杨县丞相当,生得膀大腰圆,一副富态相。他听对方道明来意后,自然不爽,开会踱着步子,末了停下,道:“这事儿,还是老县令在时办的,且上下都打点好了,怎么今日反就不行?” “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来了一位厉害的新县令,人家是从京城里头来的,到的时候还带了十几个侍卫,又威风有精明,平常人好几天才能看完的账本,他才半天就给看完了。不仅看完了,还找到了错处,如今就揪着这点税粮不放,死活都要补上。若不补,只怕他就得往上申报了。” 刘乡绅听懂了,这是要让他来补。可这是这笔钱不是什么小数,且他在县城里头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如今要是认输了,先把这笔钱补上,往后又该如何立威呢? 刘乡绅毫不客气的把事情推到了杨县丞身上:“若说这件事情,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了。当初收粮食的时候,是县衙里头专门派人过来收的,一切流程都合乎规矩。如今哪怕你们再来查,我也是不怕的,这是衙门做的,又不是我做的,你们只管去找老县令就是了。” 杨县丞闻言只觉得这人奸诈,如今竟然把事情推给他了,自己倒是显得无辜。 涉及到自己往后的前程,杨县丞也不退让:“前县令那儿我自会写信说与他听,这是这回的周县令背后站着的是当今圣上,刘老爷若是不想他上任后,头一个拿你开刀的话,还是仔细掂量掂量吧。我年纪已经大了,大不了就是被罢了官,与县衙也没什么联系了;可刘乡绅家,似乎还得一直在昌平县做生意。” 刘乡绅拉长了脸,静静地瞧着杨县丞。 杨县丞色厉内荏,强撑着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两人不欢而散。 杨县丞以为对方会服软,等了一日却没等到消息,他估摸着写的信已经送到了前头那位方县令手中,只是那边有无回音,只怕是觉得周律年轻好欺负,并不以为然。 杨县丞急得头上都快要冒火了。 周律只给他几日功夫,可刘乡绅摆明了不想出这笔钱,前头的那位县令又是个缩头乌龟,两个人都不顶事儿,杨县丞自己又出不上这个钱,可不得急死了? 正愁着,忽听闻凉州知府温廷善温大人忽然造访。 杨县丞听闻这位大人过来,连忙推了所有杂事前去拜见。 结果回了衙门之后才发现,温知府已经很周大人聊上了。 杨县丞想要上前,却被崔朝拦住。 他瞪了一眼对方,终究还是没敢上去,只立在下边儿,竖着耳朵听着。 温廷善是当今的亲信,多年来替当今镇守在凉州,也算是股肱之臣了。开互市便是当今告诉温廷善的,还让他全力配合周律。 周律也早知他回过来,两人做事儿的时候都注重效率,见面之后没有寒暄两句便先切入正题了。 周律拿出了当今让他捎带过来的国书,对温廷善道:“这是送与回纥的国书,还请温大人代为传达。” 温廷善接过看了一眼,随即装进袖口:“你放心,不出十日便能将这国书送去回纥。凉州北角有一片开阔的草地,互市选在哪儿往返都便利。不过此次开互市是桩大事儿,所要人数众多,凉州府内也没有这么多的人手,需得临时征派。” “此事好说。下官已经禀明圣上,开科取吏,只要家世清白都能参加考试,考中则录用,这每月俸禄,就从互市的利润中取。” 温廷善迟疑道:“这互市,不是以物易物么?”“话虽如此,可这么大的市场摆在那儿,饮食酒水总是必须的,也极为赚钱。下官打算在互市外围设些商铺,商人若是入驻,需得每月交上一笔钱,用作关市额外开支。” 温廷善暗暗点头。 他早听闻这位承平侯是个揽钱的好手,当初在太仆寺的时候便出手不凡,不过数月间就让太仆寺富的流油。 如今到了凉州,温廷善不禁期待起来,说不定凉州也能在承平侯的带领下富裕起来呢?虽说这事儿有些艰难,但也未必不能实现。 温廷善道:“既然擅长让周大人全权管理此事,那就选官一事也交由你定。凉州不日会拨下一笔钱,一来供场地修缮之费用,二来供考试选拔之费用,中间若有不足的,你再叫人告知我,我自会给补上。” 周律拱了拱手:“多谢温大人。” 边上的杨县丞听得稀里糊涂,这两人说的话他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块反倒不明白了? 那个互市是干嘛的? 开科选吏又是什么? 难道他们昌平县最近会有大动作? 杨县丞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偷偷听消息,但这两日虽没有避着他,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商议好之后,温廷善便带着人回了凉州府城,他政务繁忙,耽误不得,周律也不留他,只备好了点心干果,让他在路上垫垫肚子。 杨县丞自始至终都在后面跟着,想上前却一直没拦着,终于没被拦着的时候,又实在插不上话。 欲言又止,进退不得,后来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怪没意思的。 人走之后,周律回头看了一眼瞎蹦哒的杨县丞,问:“那事查的如何了?” 杨县丞吞了一口口水,支支吾吾:“还……还没查完。” “那可得快些了,温大人过些日子还会过来,你也不想让他来查吧?” 杨县丞两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温知府与周律相谈甚欢这件事,给杨县丞致命一击。他原本以为周律只有一个靠山,圣上固然吓人,但在京城管不到他们,可这个温知府就不一样,得罪了他,那可就完了。 杨县丞越想越怕,赶紧回去写信给前县令,又让人带话给刘乡绅。 ——不想死,就赶紧把亏空补上! 这真是要命的事儿,再不给钱,大家都得死! 另一边,周律连夜写好了招收小吏的告示,准备第二天一早便张贴到城中各处。 有朝一日等大家知道,通过学习与考试就能够入朝做官,各个阶层之间能够自由的流动,那所谓的门第世家,也都将成为明日黄花。 他要从这小小的昌平县开始,改变整个大梁取仕的体系。 第63章 考试 晌午将近,拒霜捧着花兴高采烈地从外头奔回来。 花是她费了好大功夫买回来的装点屋子的,但是今儿的重点可不是这些花,拒霜掐着腰,神气十足地给苏音学外头那些人: “姑娘,他们一个个就这样儿,踮着脚,瞪着眼,眼巴巴地看着告示,都快把眼睛瞪到那张纸上了。一个个既不相信凭这考试能考到衙门里头当差,又不愿意错过了这个机会,一会儿精神振奋,一会儿黯然伤神,可真是逗死人了,谁看了都会乐。” 苏音接过了花,点了点拒霜的脑袋:“你啊,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他们只是欣喜若狂,都是可怜人。” 拒霜抱着胳膊:“考上了就不可怜了。” 拒霜算是看明白了,只有跟着他们家姑爷才有肉吃。这回考上的那群人,往后前途指不定有多好呢。可惜她不是男子,若她是个男儿郎,肯定不比外头那些人差。 拒霜觉得自己不比旁人差,可苏音却希望外头那些准备考试的最好都有一技之长。夫君心中有大志向,虽未明说,可苏音也知道这通过考试取用人才的意义。只盼着他们考中之后能有一番大作为,好让朝中那些人,对夫君刮目相看。 除了爱看热闹的拒霜,如今昌平县人人都在观望这场吏选。 县衙已经在搭临时用的考房,看得出工期紧张,所以外观潦草了些,但不少人还是对其抱有很大的希望。若是真像那告示中所说的那样,只要考中了便能录取,且还是根据成绩高低,不分贵贱,不看出身,公平公正录取,那些愁于生计的人也就不必再烦心了。 虽然去县衙里头当小吏,不能让人大富大贵,但好歹每个月的俸禄是按时发放的,且手头有这么一桩正经差事,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至于县衙里头的人说,若是做的好的话往后还可以当官之类,少有人信。 什么人能当官?出身高贵的人才能当官,君不见县衙这群高官中间,哪怕最小的也是个地主乡绅家里出来的。普通人,谁能进县衙?能让他们当小吏领一份正经差事就不错了,当官儿……想都不敢想! 崔朝听着他们家大人让人放出来的风声,心中总算明白,为何朝中那些人拼了命也要将大人弄出京城了。有这想法,注定与那些世家出来的势不两立。他们最希望选官的路子被自己牢牢把控,不能容忍底层百姓沾染毫分。而如今他们家大人的所作所为,恰恰是在挑战这一份权威。 崔朝倒是挺希望他们大人能赢。真不知道,那些世家大族有一天变得与寒门无异,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县衙的考试规章基本已经定下来了,杨县丞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反正终究是补上了这个亏空。 周律拿了钱,也就没有对此事再多做追究。 其实他大概也知道里头的官司,周律在路上的时候就打听了一下昌平县,对昌平县的一切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也算是多少知道了些。什么官官相护,必然是少不了的。如今这桩案子,多半就是上一任县令留下来的糊涂账。 如今他走了,周律虽说找不到他,但也不能吃了这个亏。 得了一笔钱,周律心情还算不错。 不过杨县丞的心情就不甚美妙了。因为这笔钱,他先是在周律那边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又先后得罪了前县令跟刘乡绅。 吃力不讨好,说的就是他了。可这事他又不得不做,否则县衙他是待不下去了。 事成之后,他也没落到一句夸奖。若是按着杨县丞从前好大喜功的性子,事情是他办的,若是没有夸奖他肯定不服,但是这会儿他确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这两天县衙里头的动静这么大,上头不仅没有反对,反而给了钱财支持,足见他们这位周县令跟温大人的关系有多亲厚。 另一边,周律带过来的那等国书也由温廷善的长子温肃知送到了回纥王廷里头。 原先出使大梁的那些使臣听闻对面来了国书,纷纷过去询问。这才得知大梁有意在边境设立互市,用来以物易物,他们可以用境内的良马,换取大梁高价的茶叶、瓷器、丝绸,甚至是盐。 其实瓷器跟丝绸他们往常高价买来之后,基本都是卖给西突厥或者波斯商人,从中赚取差价,他们本国的民众甚少使用丝绸跟瓷器这种高档的东西,但是盐跟茶却是必不可少的。 每年,回纥人都得花上大量的钱,不远万里去大梁购置茶跟盐,西北地区多是旱路,且常见山路,往来运货也不便利。若是真能在凉州一带开设互市的话,纵然其中也有风险,但对他们来说,绝对利大于弊! 但是有支持总有反对的,反对的人觉得,大梁苦心筹谋就是为了他们的良马,若是大良得了他们的马,回头翻脸不认人,转过身攻打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先前那群使臣听到这些话,不由得笑了,站出来道:“你们也太想当然了,真以为大梁的马没有咱们的好吗?我曾去过他们在京城一带的马场,那些马养的膘肥体壮,不比咱们的差。那边有一位极擅养马的人,经他手养出来的马,个个都是好马。” 有人不乐意了:“便是再好,也终究是劣等马。” “咱们倒是自持有良马,可那又如何?草原上比咱们好的马也不是没有。突厥人也有好马,这种互惠互利的事情,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诸位觉得他们会不动心?等他们动心了,你们猜大梁还会让咱们加入?” 回纥的葛民可汗见他们争论不休,自己也迟迟不能拿定主意。他们一直防备着大梁,害怕大梁拿到他们的好马,可是如今这样一笔生意摆在眼前,摆明了双赢的局面,这份警惕心早已所剩无几了。 回纥王廷商议了一整日,大梁的使臣见他们迟迟不应,便准备离开了。 葛民可汗连忙留人。 温肃知通晓回纥言语,同这位可汗交流起来毫无阻碍,他道:“大梁兴建互市,只是为了结两国之好,咱们大梁也有好马,京畿道马场的马有多壮硕,贵国的使臣也是亲眼所见。如今设这一市,只是为了互通有无,各自便利,免去两国大笔的开销。” 葛民可汗面露挣扎。他自然知道这道理,只是中间会不会有诈呢…… 温肃知又话锋一转:“可惜那互市已经搭起来了,若是不开,未免浪费。贵国既然无意与此,那大梁也只能另寻他国了。” 葛民可汗试探性地追问:“贵国还有意谁?” 温肃知笑了笑,道:“其实有意于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先看明白个中好处。朝廷派了本官前往回纥,未必不会派遣旁人去仆骨等部落。大梁只想结一国之好,并不愿意多生麻烦,所以这名额只有一个,自然也是先到先得。” 葛民可汗还在琢磨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假,就听温肃知道:“不过贵国的态度本官已知晓,本官明日便回程,将此事禀报上峰。互市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并不强求。此事不成,往后还有合作互利的机会。” 说罢便欲走。 葛民可汗立马慌了神,本还想再琢磨,这下彻底不想了,一口答应。 温肃知脚步一顿,心里松了一根弦。 必要的时候虚张声势一波,还是极管用的。 别看温肃知说得这般硬气,其实他们除了回纥还真没有更高的合作对象了。如今能定下,皆大欢喜。 此事是可汗拍板,余下诸人纵然还有些迟疑,但到底没有再说别的话了。 温肃知又留了几日,与他们将互市的事情细细地说清楚,他虽没走,消息却传回了凉州。 周律得知之后,又叫人加紧了进度。 昌平县读书人并不太多,有学问的人更少,为了考卷一事,周律几经周折,最后还是从温廷善手中借了不少能用的,几个人围在一块商量了两天,终于将考卷定下来了。 周律如今需要的人有类。 一是精通往来接待的,不仅要孰知礼数,更要通晓回纥言语;二要算术好的,会记账的;是想能手脚伶俐会写些公文的。 所以这题目也各有偏向。 与此同时,县衙里头设的报名期也终于截止了。 吴老算了一下,原先报名参加考试的有足足一千五百余人,这里不仅仅有昌平县的,连其他几个县城里头的人都过来报名考试。 不过经过衙门核实查证之后,筛掉了一批品行不好、年龄不适、作奸犯科之类,只剩下了九百多人。而县衙如今给出来的空缺,却只有一百个。 吴老替这些人捏了一把汗。算起来十个人争一个位置,也不算容易了。 不过再难,吴老也盼着这选吏赶紧过去,因为他们这段时间实在是忙疯了。 这段时间,衙门中里里外外都周律使唤得团团转,如今个个都盼着这件事情早点结束,殊不知在周律看来,一切都只是刚起步。 往后要忙的日子可多着呢,现在这些算什么? 他总不会白让这些人拿了俸禄。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很快,便到了万众瞩目的那一天。 将近一千青壮年挤在考院门口,等待了搜身和验名,一切无碍的话,他们便要进去考试了。 许多人到现在还觉得在梦中,心中尚存担忧: 真的是按名次优劣选人的吗,不是按照家产田地? 别回头有人拿了头名,却因为出身寒微被刷了下来,这种事儿也不是多稀罕了。 第64章 放榜 巳时一到,院门从里头打开。 众考生一字排开,从守门的军官那里取到号,相继入院。没有人敢插队,两边都是带着刀的衙役,凶神恶煞,忒吓人。 一时无话,众人进门之后,便见一块石块铺成的宽阔的空地,中间搭了一个台子,台子里头挂了一道帘幕,里头设了桌椅坐席,能够透过帘幕看清周围情况。那里面似乎有几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众人猜测,兴许是他们那位新县令。 考场如网格一般,每一个占地都极小,三面隐蔽,只前面是大开着的。考生们按着号码进了自己的号房,稍稍休整了片刻,便领到了自己的纸笔。 一时,又有衙门的人在高台上高唱考试规则,声音鸿亮似钟,所言甚多,但究其根本无非是四个字——不得作弊。考场舞弊可是重罪,若是情况严重可是要坐牢的。 虽说这惩罚吓人,但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被搜了身,藏着些小动作的都已经被拦在外头,剩下放进来的,基本也没什么可抄的了。 宣读完了之后,试卷方才发下来。 一共三份试卷,考生根据当时报名的时候勾选的科目不同,而被分配到不同的试卷。 卷子发下来之后,考场上再无动静,唯剩下细细簌簌翻阅的声音。 周律坐在帘子后,开考之后才侧过身,同主位上的温廷善道:“这是头一次开考,一切流程从简,行事难免也粗糙了一些,大人就将就着看吧。” 周律是谦虚,可温廷善是真觉得,这凭借考试选取人才的法子当真可行。 若是来日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统一考卷,统一选拔,统一标准,不论出身高低皆以成绩论英雄,那天下所有的大才者都能通过科考应试、入朝为官,岂不比如今这恩荫制来得公平? 温廷善已经打算今日回去之后留下一人在此地学习,学成之后,往后凉州选吏也按照此法。 温廷善自然不会想要一口吃个胖子。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要徐徐图之,温水煮青蛙,否则,朝廷那些人多半又要跳脚了。 因考卷内容并不算太多,考卷虽然有三份,但是每个人只用做一张,一天的时间尽够了。为禁止作弊,县衙准备了午饭,午饭不过一碗肉汤,两张饼,以食用顶饱为主。 周律本意是不想让他们饿着肚子,不曾想他这一举动,却收获了不少好感。 不少考生本来都以为今日要饿着肚子做一天的题,哪里知道县衙竟会这么贴心,要是搁在从前,这些东西根本想都不敢想。自从这位新县令上任之后,似乎新鲜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 傍晚时分,衙役们敲着锣提示诸位止笔收卷。 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是在面对衙役的时候,没有哪个敢护着自己的卷子不让收。一开始读规矩的时候便已经说明了,若是时辰到了还落笔,等同于取消资格。 谁也不想无功而返,再者,这年头寻常百姓还是惧怕衙役的,毕竟他们身上都还带着刀。众人直到被收了卷子,依次被放出考场的时候,才看清楚那帘幕后面坐着的人——一个极年轻,极俊朗的公子,还有一位蓄意短须,儒雅端方的中年人。 这公子他们知道,这会儿谁不知道新县令年纪轻?可那位看着比他们周县令还要厉害的人是哪个? 出了院子,众人开始聚在一块议论起来,如此方知,原来那位大人竟是凉州知府?! 知府大人亲自过来监考了? 他们何德何能! 众人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惊讶得合不拢嘴:“这话说出来都没人信,知府大人竟然会亲自过来监考,咱们有这么紧要么?” 有人便聪明一些,猜到了用意:“紧要的不是咱们,是这场考试。” 但总而言之,自己跟这场考试受到了重视,总归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县令大人在他们看来就已经是大官了,知府大人那就更是了不得的大官,好些人考完之后,回家还拿着这件事情吹牛呢,仿佛自己进去考一场试,便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周律请过来的阅卷官动作也快。几百份试卷被分好类后,便由各自的阅卷官批阅。为保证公平起见,每张试卷要阅三次,这工作量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但即便如此,两天之内也都尽数完成了。 剩下来便是排名了。 第三日,在众人毫无预料的时候,衙门前头的粉壁上被上忽然贴了几张红纸。 众人凑过去一看,原来上面竟是考中的榜单,从一到一百依次排开,上面的人名籍贯写的清清楚楚。 这还了得?衙门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办好了一桩大事儿。 不少人在上头看到自己熟悉的人名,立马呼朋唤友,叫来围观。先前参加考试的人得知情况,顿时从四面八方赶到衙门外。后来因为看榜的人实在太多,衙门不得不出动一批衙役过来镇守,以免发生踩踏事故,到时候喜事变丧事,可就不好了。 所有人都在绞尽脑汁往前挤,有的是真着急,有的纯粹是看热闹,就算自己没有去考,身边总有一两个认识的过去考了,这会儿也忙着进去看中没中。 偶尔有几个挤到前面的,从头到尾看一遍也没见到自己的名字,大失所望,甚至直接落了泪。 又有人指着自己的名字,欣喜若狂: “我中了,我考中了!我是最后一名!” 先前有不少人都说自己中,但是这考中最后一名,实在是幸运。 众人定睛一瞧,这不是城北王屠夫家的小子吗? 听说这小子还没学走就先学会了算账,见天儿跟在他爹后头管着账,从来没出过错,但也仅有这一项特长,别的都平平无奇。王屠夫在的时候王家还算是有点小钱,但这两年因为家里来来回回总有人生病,早就穷得叮当响了,听说王家小子连媳妇儿都娶不上。 没成想,这样的人竟然中了,真是吃了狗屎运了。 不过这也恰恰说明,县衙考试确实是不看门第的。 有人心里暗暗懊恼,早知道完全公平,他们就该多准备准备,说不定准备过后,自己就能中了。 毕竟,连王家小子那样的人都能中呢。 不仅是放榜热闹,随后吴老三带着县衙一批衙役前往这一百人家中送信时,那才更热闹。 一路敲锣打鼓,到各自家中时,见面便说恭喜,还送上了他们县令大人特意准备的官服。 吴老三已经能将周县令的话倒背如流了,这会儿见人就扬着一张笑脸,还跟王家老太太道: “婆婆,大喜啊,你们家老大如今中了,往后就是吃县衙里头的人了,县令大人对他们这批人才看重有加,这互市开过之后,他们可是要有大作为的。” 周围的村人也在恭喜,一句一句,说得王婆子眉开眼笑。 吴老三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家小子,提点道:“县令大人注实绩,只要能吃苦,能干事儿,往后必定一路高升,待遇自然不会差,说不定,还能当官儿呢。” “能当官儿?” “那可不是,入了县令大人的眼,那还是寻常的小吏么?” 王婆子一愣,随即泪流满面,又哭又笑:“好,好,我们家金定最喜欢吃苦了,麻请转告周大人,往后什么事儿都可以使唤他,他就喜欢做事儿。” 只要能吃苦,就能被大人看重;只要能被大人看重,四舍五入,他们家就能出一个官老爷。 稳赚不赔! 因为高中本来挺高兴的王金定,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忽然高兴不起来了。偏偏他娘还兴致冲冲地拉着吴老三的手,让他有什么脏的累的,只管一股脑丢给他,反正他在家里也是常做这个,习惯了。 王金定:“……” 虽然有口难言,但是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从未展颜,如今总算是重新有了盼头了。 罢了,吃点苦就吃点苦吧。 吃亏是福,再说,一个新开的互市能有多少的事情做呢?没有人过来做生意都还不一定呢,王金定不以为然。 王婆子还想留人用饭,不过吴老三还要报喜,留下官服之后便又敲锣打鼓地离开了。 王婆子留在原地,倍感珍惜地抚摸着官服。王金定他们在关市干活,穿得跟县衙的衙役有些区别,到大致款式都是一样的。 周边村里人也都围了过来,稀罕地过来一观。 今儿王家可真是出尽了风头,甭管日后王家小子能不能出人头地,今日过后,肯定也是十里八乡头一份了。众人多少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今日如此风光,就该让自家孩子也试一试的。 吴老三一行人花了一整天的功夫,起早贪黑,才将这一百人通知到位。 而周律这边也没闲着。 集市验收过后,周律去瞧了一眼。因主要是交易茶叶、盐、马之类,所以建得并不豪华,就地取材,能简则简,唯独用料十分扎实。 按着周律的意思,边上还留了一圈建了几个小店铺,打算以后召商家入驻的。 温肃知那边已传来消息,道回纥王廷已经准备好了三千马匹,准备南下;温知府那边也联系好茶商和盐商,不日即将抵达昌平县。 听着似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实则,周律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 其一是这入驻的商户还需联系;其二便是集市开了之后,如何运转。 周律盘算了一下自己手上的人,发现不够,远远不够。 他想到招收的那一批小吏,虽说好了十日后来上值,但现在看来怕是不行。遂叫来吴老 第65章 忙碌 就在苏音已经盘好了商铺、打算再开一间的时候,却发现自家夫君近日里忙到不见人影了。 也就洗墨这小子后知后觉,到现在才有感慨:“姑爷总不在家,早出晚归的,越发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苏音道:“只怕外头有的忙呢。” 但愿一切顺遂,否则,那些小人又该多舌了。 周律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县衙里头的人也被使唤地团团转。 吴放现如今比周律还要忙,因为他能干,也因为他好使唤,周律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可用之才。圣上交给他的侍卫,包括崔朝在内都被周律使唤去办事儿了,吴老三也不例外。 而吴老三为了往上爬,对于活儿几乎来者不拒。周律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而且每每都是保质保量的完成。 这段时间,吴老三何止是早出晚归这么简单,他几乎吃住都在衙门里头了,一门心思在周律跟周律指派的活儿身上,连家都不想回。 若回家,就意味着少了许多时间办事,这些事情不交给他来办,就有别人过来抢,如今那些小崽子们早已经机灵了起来,个个都跟飞蛾扑火似的,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县令大人身上扑。 好在他们虽然有这个心,但是本事却不大,事情也做的也没有他好,这才让吴老三始终保持领先地位。 若是差事丢了,往后谁更受器重,那就不一定了。所以吴老三必须全心全意地放在公事上。 为此,他娘子几乎怀疑他外面有人了,尤其是吴老三偶尔回来时还都眼下青黑,一副睡不够的样子,更叫人怀疑。 明里暗里地查了好几天,最后却什么都没查到,他娘子只能作罢。 一心工作无心他顾的吴老三还不知道,自己醉心工作还能如此被怀疑。 除他以外,关市的小吏们都被强行提前上岗了。当然他们也没有不乐意来的,毕竟早点来就意味着早点赚钱,也意味着他们的差事早点定下来。 尘埃落定,才能心安。 众人来了之后,本以为会有老人带着他们,不曾想进去之后被吩咐了几句话后,便直接开始做事。 这些小吏统共分成三组,一组管账,一组管往来接待,还有一组管文书。当然,这也只是大致的分类,真正干活的时候,也很难顾及得面面俱到,譬如一些杂活,每个人都要干,这时候比的就是谁跟心灵手巧,谁跟懂得融会贯通,往往聪明伶俐的,最能脱颖而出。 短短几日功夫,就已经显现出差别了。 如王金定这些聪明有头脑的,立马被提拔成了队长。虽然还是小吏,但手中权力却比别人大了一些。 王金定等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吏们,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紧密行程中,迅速成长。 县衙根本没有给他们学习的时间,来了就干活,用县令大人的话说,什么样的本事不是在干活中磨练出来的?不会,说明干的少了,活干多了,自然就会了。 这话不中听,但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小吏们头一天无所适从,第二天熟门熟路,到第三天得心应手,继而越做越顺手,越做活越多,以至于彻底麻木。 他们发现,这里实在是太忙了,一心二用都是正常,什么待人接物、规矩章程,每哪样都要练,哪样都要精。本来他们还惶恐自己不会干事,现在忙吐了之后,反倒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王金定刚进来的时候还想着或许没事可做,如今想来,他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愚蠢!真没事做的话,会让他们提前上岗?可恨他当时还真信了衙役的话,以为只是提前适应。 王婆子最近看到儿子忙前忙后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腰板都挺得笔直。 在她看来,有活干就是被器重,被器重就意味着前途无量。王婆子如今每每开口,三句话便要绕到自家儿子身上,逢人就说“我家儿子如何如何……” 这炫耀的模样,让别人更嫉妒了,暗暗决定,下回衙门再考试的时候,合家都要上去试试。 万一中了呢? 所有人都在忙前忙后,唯有杨县丞还没有活儿干。一天两天,他还乐得轻松,长久地没事儿可干,人就颓废了下来。他在衙门里头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便抽空去了关市,可去了之后才发现,这里的人更忙得脚不沾地,连搭理他一下都懒得搭理。 偶尔身边经过什么人,要不行色匆匆,要不就在谈论公事: “明日江南的茶商便要过来了,这位可是大主顾,县令大人对这位很是看重。如何迎接,如何招待,可有章程?” “放心,早就安排好人了,连住的客栈也安排好了。如今一切都定好了规矩,只需要根据规矩接待即可,剩下的无非就是安排人手罢了。” 又或是: “这两日花费了不少钱,这算账算的我头都晕了。” “你这还算好的,总好过我,为了去找那些商户租铺子,跑的腿都快断了,嗓子都快说冒烟儿,好容易才拉来了几个,这这么着还不情不愿呢,真是气死人了。” “能拉来就好,拉来才有进帐,否则找谁要钱去?” 杨县丞想要叫住他们,却见他们转眼间就跑来了。连走路都是要用跑的,这究竟是有多忙? 为何他竟一点感受不到忙碌,难道……县令大人有意冷落他? 周律确实没想到他,不过鉴于杨县丞之前有主动寻晦气的前车,周律忘了他这个人也实属正常。他如今一个时辰恨不得掰成两个时辰用,人一旦忙起来,哪有时间想那些晦气事儿? 如今这关市虽然还没有开,但是要做的东西可多了。 周律修书一封送给温廷善,问他能否动员一下府城里头的商贾,看他们有意进驻关市。 温廷善也应了,但周律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茶商和盐商人家都已经找来了,不日即将抵达,可这大概也仅仅是看在温大人的面子上过来做做样子,周律觉得,在他们没有见识到关市的真正作用之前,绝对不会对此抱有太大期待。至于府城的其它商贾,也很难会特意跑来昌平县这个小地方租一间商铺,或许有,但是绝对不多,如今大头还得从昌平县里头找。 周律让李主簿牵头,约见了城中有名的几个商贾。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不想还没开始便谈崩了,对方根本无意进驻关市。 周律不是一个喜欢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对方既然不愿意,他也就客气送人了。 李主簿将这些人送出去的时候,还在直摇头,回来同周律抱怨:“这些人仗着自己有些家底,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往后有他们后悔的。” 要换作是他,不管这回能不能挣钱,哪怕就是砸钱进去也要挤进去,县令大人的面子,能不给吗?好歹也是经商的,怎么这么分不清主次?如今要紧的是赚钱二字吗?是讨好县令大人!一群憨货,孰轻孰重都分不清。 周律无所谓道:“那也不关咱们的事,先记一下这些人名字。” 李主簿不明白,难道是要打击报复? 周律解释:“下回他们后悔了,可不能再放他们进来。” “他们还会回来?” “等关市一开,自然想要回来。”可惜,他不想收。 李主簿不由得佩服,他们周大人好生自信! 至于那些撂了周律面子的商人,没多久便去刘乡绅那儿邀功了。他们能如此硬气,也是得了刘乡绅的授意。若不然,他们可没胆子跟县令大人叫板。 刘乡绅因为白出了一笔钱,心里不痛快,得知周律有求于商户,自然想给他使点绊子。 几个人围坐一团,跟着刘乡绅一块儿将这关市贬得一文不值。 刘乡绅最有话语权:“只有去跟胡人买过马的才知道有多难,他们对大梁严防死守,根本不会卖好马给咱们。如今不过是建了一个集市,便妄图改变胡人的想法?简直是痴人说梦。我且等着他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那一日!” 跟前的吴老板道:“听说如今入驻的商贾大多都是小商贩,多得是做饭做菜的,还有卖饮子卖特产的,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谁乐意要?” “只怕这些人这回亏了之后,再也不会去那坑人的地方了。” 刘乡绅等人冷眼旁观,但他们都出手,总还是有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向周律示好的人。 那一圈商铺,足足有一百个位置。 除去府城来的十三个,剩下八十多个都是县城本地的商贾。 还有一些小商贩也想来,不过卖的东西不合适,周律便拒绝了。 这集市的雏形都已经有了,除了能交易,边上一周吃的玩的用的都有,不过似乎还少了点东西。 周律转了一圈,发现少了后世的奶茶。 这可是暴利的饮品,胡人也喝奶茶,不过是咸口的,周律想着这边的人喝不惯,便叫人帮忙改了配料。 他在商铺里面单独开辟了一间,叫来悲田院里头半大的小子们过来,给他们一声统一的衣裳,教会他们如何调制奶茶。 如此训练了两日,便将这生意交给他们了。 这悲田院跟福利院性质类似,若是能增加一笔固定的进项,对他们自己来说是多了一份谋生的手段,于县衙来说也省了一笔开支,两全其美,正好。 两日后,各地的盐商跟茶商,陆续抵达昌平县。与此同时,回纥的使臣跟马匹也快抵达境内。 先前忙疯了的的小吏们,也终于等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王金定雄心壮志地领着他的队员: “不能叫各地的大主顾们看了笑话,这回他们来,势必要让他们大开眼界!” 第66章 值了(捉虫) 江南的茶商冯百万在赴西北途中,遇上了山西的盐商傅临。 反正目的地都是一样的,两人索性伴而行。他们做的虽不是同一样生意,但却都是商人。商人都好结交,毕竟多个朋友多条门路,两人都有心交好,这一路相处自然也相处和谐。 路上天气晴好,走得也快。不过十几日功夫就抵达了昌平县,这日,就快要县城了。 对冯百万不远千里赶往西北,傅临表示十分钦佩。可冯百万对此却是有一肚子的苦水,只是碍于不得说的缘故,只能委婉地表示两句:“有故人相邀,实在是推辞不得,只能过来了。” 温知府也算是他的同乡了,早年间有些交情,如今他亲自写信过来,冯百万又怎么能推辞?温知府虽然如今不是在江南一带做官,但他在江南还有不少的同僚,况且往后也未必不会回去,冯百万想着以后说不定要求到他头上,只能先走这一趟。至于能不能成功换到马,冯百万觉得悬。 他并不认为,胡人会心甘情愿地用好马换取他们的茶叶。 一时到了县城里头,刚过了牌坊还没行几步,马车就停下来了。 冯傅二人掀开车帘,便看到几个形容年轻,穿着一身深蓝色官服的小吏站在那儿,为首的一人走近了些,试探着问道:“阁下可是江南的冯员外与山西的傅员外?” 二人点头应是。 王金定笑了笑,道:“周县令早知您二位要过来,特意派了我等前来迎接,请二位虽我等先移步客栈住下。” 冯百万与傅临对视一眼,皆有些诧异。但不得不说,这昌平县的安排还真是贴心,自古士农工商,商人总不受待见,譬如冯傅二人,虽有家财万贯,但是外出行走办事时总免不了要受委屈。似今日这般客套的,还是头一次。就凭着这一份份重视,就足够让他们两个人对着昌平县跟周县令心怀好感。 进入县城之后,又发现两侧街道虽不繁华,但却格外整洁。 二人连连称赞,前头的王金定不由得佩服起了他们县令大人。当初让他们收拾街道的时候,就没几个人是愿意的,只是碍于县令大人的面子,不得不为之。如今看来,县令大人还是高瞻远瞩。 一时进了客栈,住进了雅间,冯傅二人好感更甚。 这客栈都是提前订好的,附近三家客栈都被衙门包圆了,里头的隔间也被清空,专门安排商人住宿所用。进去后虽比不得家中,但是一应摆置干干净净,茶水瓜果俱全。 外头的商贾来了,直接安排入住。 冯百万打量了一圈,发现旁边住的也都是是商贾,听说明儿集市上还有个什么“开放日”。 名字听起来稀奇古怪的,不过就是邀请他们去关市一日游,请他们提前了解市场周遭,回头等到回纥的人跟马匹过来之后,也能提前准备应对。 这很不必。 冯百万虽然对昌平县有些好感,但是对这个所谓的开放日却兴致缺缺。集市他又不是没见过,不外乎就是搭建一个场地供人交易罢了,能有什么好看的呢?如若是热闹一些的,顶多再有什么玩杂耍一般的玩意儿,别的也就没有了。 况且如今对方的人都没来,他们自家人去看,能看出什么东西呢? 像他这么想的,并不是少数。 但是昌平县的百姓们都挺乐见其成的,县城里头好久都没有这样的热闹事儿了,听说明日集市大开,县城里头的百姓都能去看看热闹。 他们虽不知道里头有什么,但不妨碍他们过去凑乐子。好些人都三五成群地约定了,打算明日一大早就过去一探究竟。 正因为感兴趣的人多,周律才吩咐下去,让所有人都好好准备。 昌平县的资源有限,弄不出多花哨的东西,所以周律也没动那些心思,只要整洁就好。热闹就好,干净就好。 这样虽不显得多高档,但是一则拉高印象,二则刺激消费,总不至于吃了亏。他自己在忙着训练两支新的马球队,又要统筹协调,不得空处理这些,崔朝要在他身边时刻保护,也离不得身,这些琐碎磨人的小事,大多交给了李主簿跟吴老三头上。 吴老三近日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可他耐得住性子,并没有得势就轻狂,行事反而越发小心谨慎,从没出什么纰漏。眼下他召集了关市商铺所有入驻的人,给他们说好明日的规矩。 “为这头一次开业,集市里头布置的格外喜庆。这可是衙门花大心思布置好的,谁都不许轻易毁了去,毁了便得赔钱。明日来的也都是各地的大老板,他们出手都阔绰,大家伙明儿能不能挣到钱,就看咱们有没有心思挣了。” “我再重申一下规矩,这也是咱们县令大人立下来的,不论你是卖吃的,卖喝的还是卖穿的用的,只一样,从咱们这里出来的都得好东西。若是谁以次充好,弄虚作假,不说按律如何处置,被发现了,咱们彼此脸面上也不好看。” “再有一点,记得笑脸迎人,不论是面对这些大老板,还是往后回纥的使臣,咱们代表的都是凉州的脸面,绝不能跌了份。这可是凉州跟昌平县百年一遇的大好时机,若是弄得好了,咱们家乡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这种扬名的机会务必好生把握着,不可让别人小瞧了咱们凉州昌平!” 吴老三的话一套一套的,大多都是他从周律那听来,然后活学活用。 经他一顿敲打,众人心里都警惕了一些。 吩咐完了大的,吴老三最后又叫来几个半大的小子。这些人是他们县令大人非要留下来的,说要给悲田院一份进项。 县令大人既然想给他们机会,吴老三势必会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衣裳都成套的,几个孩子穿上之后忽然就精神了起来。吴老三打量了他们一圈,随后问道:“奶茶可都会做了?” 领头的孩子叫陈衍,也是悲田院里最大的一个孩子,如今已经十二岁了。旁人面对衙役不敢说话,唯独他敢:“都已经学会了。” “学会不够,还得要快,要不然回头买的人多了,你们不得手忙脚乱?” 陈衍疑心,能卖出去就不错了,还有多少人能过来买吗? 但虽然这么想,陈衍还是认真点头:“大人放心,我们回去之后会再多练练,明日一定不会出差错的。” 吴老三点点头,却没真的放心,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半大孩子了。 出于明日稳定考虑,吴老三已经决定放一个衙役在奶茶摊子前守着,若是到时候这些小孩儿真的不会做生意,还能在边上帮帮忙。 这一日也过得匆忙,第二日一早,吴老三洗了一把脸,便赶紧穿好衣裳回去了。 他率先去了衙门,本以为还要多等片刻,不想周县令已经早早地起来,在衙门大堂等着了。 周律起的早,但却不想这么快过去,他等人来齐了之后,安排好差事,便回头接他娘子了。 今日衙门休息,周律更愿意跟苏音一块儿过去看集。 与此同时,冯百万等大商贾尚未用过早饭,就被衙门派过来的车架接过去了。 车架有限,一个车厢里头坐着好些人。说不上挤,但是这感觉还是有些新奇的。一路上,大家聚在一块儿没少说这位承平后的一波三扎的生平事迹。 当了十多年的傻子,又做了建平伯府的赘婿,因为养马入了贵人的眼,进了太仆寺,后又一跃成为承平侯。本该顺风顺水,接着却又急转直下,被贬至昌平县。 众人讨论之后,都唏嘘不已,承平侯这十几年过得比他们三四十年还要起伏不平。也真是难为他,被贬到这儿还弄出这样的动静。甭管今日好不好,承平侯的面子,他们肯定会给。 这么唏嘘了一路,很快,便到了关市门口。 众人下了车,还没进大门,便先眼前一亮了。 今日开市,门口摆了一个大台子,中间正表演着歌舞,四十名黑衣武士头戴羽冠,腰系红绸,伴随着鼓声而动,由浅入深,由缓而急,鼓声如惊雷奔电,舞姿似战马凌飞,一举一动,别具浑厚豪迈的美感。 想不到这小小的昌平县竟然有这样震撼的攻鼓子! 冯百万等人从未见过这样气势恢宏的场面,一时驻足良久,越看越入神。 “金戈铁马,气吞山河!这昌平县竟然也藏龙卧虎。” “凉州歌舞本就一绝,这攻鼓子更比寻常的歌舞大气许多。” 就冲这鼓舞,他们今日来得就值! 伴随着一声声叫好,忽然有人往台上扔了钱币。 有这人起头,余下的人也渐渐开始扔起了铜板,但是不多。 冯百万等腰缠万贯的大商贾互相看了一眼,自然也不会小气,立马让人奉了钱过去。最少的,也给了五百钱,多的更不用提了。 吴老三见他们给了钱,心道请人表演的钱这不赚回来了吗?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上前,将他们引入市中。进门之后,喜庆的味道也越发重了,吴老三道:“回纥的使臣还没过来,今日市里无马,但是外头这一圈却全开了。” 吴老三见他们身上穿得都是绫罗,便先带他们去了北面的服饰区。 那儿有王金定这些巧嘴在,去的时候,这些大老板们还是一身丝绸,出来的时候,都换成了昌平县这边人惯穿的衣裳。 不仅自己买了,还给家里也带了不少。 出来后众人互相看了一下,都忍俊不禁。 换了个衣裳,怎么看怎么新奇。不过这衣裳虽然不便宜,但料子不错,又胜在有新意,确实不俗。 置办了一家老小的行头后,吴老三又转身领着他们去了南区。 一边走还一边说:“想是诸位未曾用过早膳,我们家县令大人给诸位准备上了,就在这南区尽头,诸位且随我来。” 众人淡然跟上。 刚一过来,便闻到各种霸道的香味,哪怕站着不动,也会往你鼻里面钻。众人本来就没吃早饭,闻到这味道,更觉得饥肠辘辘。 吴老三指着进门这家:“这一排,都是凉州一带的特产,诸位请随我一观。” 卖羊羹的商贩见此,立马吆喝道:“咱们凉州的羊肉是一绝,味鲜不膻,做出来的炙羊肉格外香。” 说着,他让人盛了一碗炙羊肉上来。 刚出锅的羊肉,撒了一把芫菜小葱,原本的鲜味一下子被激发出来,肉香味瞬间扑过来。都是没吃早饭的人,闻着这位味道立马走不动道了。 想吃! 偏偏吴老三就像是看不见似的,又领着他们往前:“这是凉州蜜瓜,肉嫩多汁,香味清甜。” 摊主机灵地给每个人切上一小块。 众人一尝,确实又甜又香,可惜只有一块,尝了一口反而更觉得腹中饥饿。 傅临不好意思说自己快饿死了,委婉地道:“这瓜,滋味儿甚美,倒是勾得人口舌生津。” 但领头的吴老三愣是看不见,继续往前:“这算什么?还有更妙的呢,诸位且看,这是凉州的红枣,用来做红枣藕粉莲子羹,最合适不过了。” 众人看向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甜气儿水泡的红枣羹,感觉口水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昌平县怎么这么多好吃的? 为什么这么多好吃的,他们还吃不到! 吴老三的带着他们来到了酒肆,道:“咱们凉州的葡萄甘而不饴,酸而不脆,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酿成的葡萄酒,更是甘于鞠蘖,善醉而易醒,乃是人间佳酿。” 卖葡萄酒的老汉端出一杯,请众人品尝。 冯百万:“……” 越喝越饿怎么回事? 还没来得及回味这葡萄酒的味道,也有闻到一股浓烈的酸味,叫人口舌生津。 吴老三越发来劲儿了:“这是咱们凉州的浆水面!用芹菜、白菜、甘兰做印子,浓酸可口,又自带一股特殊的清香气,是为一绝。” 众人口中疯狂的分泌口水,这酸香味实在是让人抵抗不住,这南区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走到头,承平侯在哪儿,他们都快饿的走不动道了。 冯百万一度想豁出去,直接坐下吃一碗再去见周律,不料吴老三忽然对着边上排着队的人群一指:“咦,那不是县令大人吗?怎的也排起了队?” 刚准备坐下的冯百万,立马弹了起来。 周县令都过来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终于能吃早饭了? 第67章 赚钱 二十几位富商连忙上前行礼。 都是温廷善请过来的人,连温大人都对这位承平侯礼遇有加,更别说他们了。 只是凑近一看,更显尴尬。因为承平侯夫妻俩正在排队。再往前一看,店铺的老板似乎是个没人肩膀高的小毛孩。 哪里来的孩子,竟然这么厉害?还会做生意。 方才他们没注意,等过来了之后才发现这一点。这南边这么多的商铺,唯独这块地方排队的人最多,都已经排成长龙了。若不是两侧的空间足够大,还站不下这么多的人。 难得承平侯身为一地父母官,却还跟寻常百姓一样排着队,并不自持身份。 一群人不知是进是退,里头有机灵的小孩儿已经捧着一杯奶茶出来了,对着冯百万等人道:“诸位老爷要一杯吗,只此一家的奶茶,别处都没有哦。” 周律这会儿才回过身见到他们,解释说:“此处是悲田院的孩子们经营的商铺,他们年纪虽小,却又一番奇思妙想,弄出了这奶茶来,尝来甜香醇厚,别具风味,方才不少人闻着这味道便过来排队了,再晚些,只怕有钱也买不上,诸位可要先尝一尝再用早膳?” 众人不好拒绝,夸赞周律有心,给这些孤儿们提供便利,又不好推辞这杯自付的奶茶,只能乖乖跟在后面排队。 二十来人本来是过来参观的,结果却硬生生地排起了队。其实比起在这边喝奶茶,他们更愿意赶紧吃点像样的,补偿他们受了罪的肚子。排队时,众人又将目光放在周律夫妻二人身上,一时心中感慨,好一对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其实,也难怪建平伯当初选了一个马夫当女婿,承平侯这仪容属实是不凡,若是不知道出身,只说他是世家大族里金玉堆砌出来的公子也有人信。 关键人家还一点架子都没有,排队的时候也时常与旁人搭话,显得平易近人,将他们这些富商一个个都问候过了。 只是周律再好,也难抵饥饿感。众人也不知道排了多久,就感觉自己越来越饿,伴随着那股香甜的味道,腹中已经饿得闹出响声了。 一时又怕在周律跟前失礼,等买到那所谓的奶茶之后,二话不说就饮了下去。 这一尝,叫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好独特的一股奶味!又香又甜,里头还有一颗颗哽啾啾的,像珍珠一样的东西,又好看又好吃。这味道独特,只怕是加了不少糖跟奶,怨不得卖这么贵。 不少人立马窥见了商机。这奶茶只要有奶有茶,到哪儿都可以做,就冲这口感,去哪儿都不缺市场。需知周遭买饮子的,没有一家的香味有这个霸道。这奶茶可是在做的过程中,就已经闻到香味了,那甜甜腻腻的味道闻着就让人走不动道,试问,有谁会不喜欢这种香香甜甜还带着奶香味的茶饮子呢? 一样新的东西面世,本就比别的更受关注,若是再宣扬一波,不怕那些嗜甜的人不买单。 周律含笑着开口,打断这些一肚子生意经的老板:“可合大家的口味?” 江南的一位丝绸商人道:“滋味儿独特,别具一格。” 傅临跟着道:“方才一路走来,多是在别处不得见的。咱们来时还觉得昌平县平平无奇,如今见识一番后,才晓得自己一叶障目,坐井观天了。” 小地方的美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丰富。 陈衍听着他们的肯定,手下动作越发稳当起来。县令大人对他们这些孩子一贯都说好,具体是不是真的好也不知道,但是这些行商大贾们都说好,那便是真的好了。 陈衍后面几个性格腼腆的孩子也都因此手脚都变麻利了许多。 忙归忙,但一切都井然有序,并未出错。后来排队的人实在是太多,吴老三丢在这里帮忙的衙役也自发开始替他们收钱找钱了。 经他手的钱越来越多,来钱如流水一般,原本装钱的几个空匣子已经装满了,塞都塞不下。 衙役光看着都觉得眼热,恨不得自己也辞了职过来卖奶茶。这么贵都不缺人来尝鲜,就冲这日进斗金的架势,哪里还会发愁缺钱花啊? 陈衍等几个孩子越干越有劲儿。 今日份进项能顶他们悲田院里一月的进项了,若能一直如此,他们岂不是能自力更生?多亏了县令大人给了他们知道这么好的营生。这事儿若是不给他们,大街上随随便便拉了一个人也都能做的好,但是县令大人却一点儿私心也没有,还将方子都交给悲田院了。 几个孩子对周律夫妻心存感激,方才给他们的时候,特意多加了半杯的量。 饿着谁都不能饿着县令大人! 待后面所有人都拿到奶茶,便都开始细细品味。这种老少皆宜的东西,实在很难不让人喜爱。唯一的缺点,大概也就只剩下价格贵了。不过这儿用的奶都是货真价实的,贵一点就贵一点,又不是天天喝。 周律跟苏音小声道:“还有些甜,若是味道淡些就更好了,回头咱们做的时候少放一些糖。” 苏音道:“咱们吃自然要淡一些,但是外头这些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糖,对他们来说,自然是越甜越好。” 若是不甜,可能不少人还会觉得不值呢。 周律喝完奶茶,这才想起几位富商似乎还没吃早饭,于是赶紧安排他们找个地方坐下。 又让人将早饭送过来。 今日吃的是凉州的卤鸡,配的是这里常吃的面条。鲜香可口,回味悠长。家常的菜色,味道却是一流,让饿了一早上的众人拍案叫绝。 这种看似平常的美味,往往最能够俘获人心。 周律趁机给他们介绍了起来:“这关市里头的吃食不过是凉州的冰山一角,诸位既然来了,这两日便多逛逛,若是遇上好的,只管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一则吃个新鲜,二则也不虚此行了。” 说完,周律还很是谦虚:“昌平县弹丸之地,所有无非这些寻常的吃用之物,还望诸位不要嫌弃得好。” 众人闻言忙道:“哪里哪里,县令大人太过谦虚。” 在他们看来,这南区买的每一样吃食都顶得上他们在外头尝过的山珍海味了。 一桌早饭,吃得宾主尽欢。 周律成功推销了县城里头不少特产,几十位商人成功跟这位承平侯打上交道,且不少人又发现了新的商机,皆大欢喜。 早膳过后,周律忽然瞥见几个似乎眼熟的身影。 正疑惑着,崔朝同他道:“这便是刘乡绅了,还有之前回绝您的那几位商人。” 周律恍然大悟,怪不得觉得眼熟呢,原来是他们。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是一伙儿的。 那只怕他们今日过来,是为了看笑话的吧。只可惜,变成笑话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刘乡绅已经气上了。 他特意带着人过来砸场子,结果自己却变成了被砸的那一个,刘乡绅进来之后便目瞪口呆,这里的每一处商铺生意都格外不错,哪怕是旁边最不起眼的糖葫芦摊,都围了好些过来买糖葫芦的小孩儿。 至于卖羊肉的,卖酒水的,卖那牢什子奶茶的,往来客人更是络绎不绝。 刘乡绅太知道口碑的重要性了,只要头一日稳住,不怕名声传扬不出去。只怕今日过后,方圆几百里都能听说这关市的热闹了。 若这些商铺能一直如此,长此以往,便不缺客人。 刘乡绅能看得出来,旁人也不例外。 问就是后悔。 尤其是家里养着羊,经营着果园的,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方才还听说,那位李老板已经定下一千斤的蜜瓜了,说要带回去送礼。”真是好大手笔的礼啊,这钱给谁赚不是赚? “这算什么,方才还有一位老板说要买下三千头羊呢。自从尝过那炙羊肉之后,便二话不说,立马定下单子,连还价都没还一句,那商贩嘴都笑歪了。” 难得碰上真不缺钱,且阔气十足的大老板,谁不想上去分一杯羹。 可问题是,他们还有机会吗?才刚拒绝了人家周县令,如今巴巴地赶上,会被搭理么? 刘乡绅看了他们一眼,便知此刻已经人心不齐了。但他没说什么,这种事儿,拦也拦不住了。私心里,他更喜欢这些人能成功入驻,这样自己再开口求一求,也就不显突兀了。 是的,刘乡绅也想进来捞一笔,赚钱么,不寒碜。 逛了一圈之后,众人便商议着如何联系周律了。 商议半晌后,他们瞄准了杨县丞。 别人不行,杨县丞总该替他们说几句话吧,他不是县衙里头的老人了吗?在县令跟前总归有几个面子的。让旁人帮忙,还不如让他帮。 千里之外,朝廷百官因为周律的离开,不知为何竟安静了许多。大概是没有了找茬的对象,御史台最近都有些懈怠了,不知道该参谁。 但他们这般,也仅仅是因为不知内情。在得知凉州知府温廷善派人前去回纥商谈,又与周律在边境甚关市,与回纥人以物易物时,众人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好啊,怪不得圣上那么轻易就松了口,将周律贬到凉州,合着还有这份心眼子在这儿。这么大的事情,圣上竟然都没有跟大臣商量就私自决定了! 这不吵还等什么? 手握无数把柄却迟迟找不到机会发作的当今:“……” 这是你们自找的。 第68章 治罪 “陈御史排挤别人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怎不知自己家中有双不孝子孙,整日里眠花宿柳,冶游狎妓。你身为朝廷命官,对外不能以身作则,对内不能以正家风,也好意思舔着脸说别人的是非?朕都替你害臊。” 陈御史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张御史,你家中老母亲七十大寿,收了八十万的贺银,论及揽财的能力,承平侯怎比得了你?他在能赚钱也是替朝廷赚钱,你能赚钱,可是替你们张家赚钱。” 张御史心头大震,圣上连这个也知道? “冯侍郎,朕若是你,早就闭上嘴了。你们冯家纵仆伤人,又私自动用关系摆平官司。以公谋私这件事,再没有人比你更懂了。” 冯侍郎吓得连忙请罪。 当今坐在龙椅上,对着底下出头的人无差别攻击。 位皇子站在前头,一个比一个错愕震惊。他们父皇什么时候把这些事情打听得如此清楚?叫谁打听的?为何还藏了这么久?还有,这些外表光鲜的大臣,怎的一个个如此龌龊? 当今毫不留情,想着他们竟然要找茬,那自己不得找的更狠?于是也不管是不是丑闻,也不管他们会不会面上无光,什么脏的,臭的都摆出来了。 什么挥金无度,停妻再娶,纳妾成风都是小事,更有甚者,家中族兄亲眷当街强抢民女,卖官鬻爵,敛财无度,简直视朝廷律法无无物。 被当众戳穿丑事的诸位大臣,有的臊得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有的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想着自己乌纱帽只怕不保了。他们也疑心圣上究竟是受了什么大击,遭遇什么变故,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查这些东西? 难道是谁得罪了圣上? 堂上鸦雀无声,上到丞相杨秉璋,下到底下的五品官员,一个都没能幸免,只是罪行有大有小罢了。 魏斯年嘲讽之色才露,就听到圣上陡然攻击到他身上,点了一下他魏家族中有人贪小便宜,时常出门吃饭不给钱,行为恶劣。 魏斯年:“……??” 这也要说? 不服气的魏斯年,在心里将这族人给骂了一顿,其实不用多想他也知道,一准是他那死抠门的族兄,等回头再收拾他,眼下还是伏低做小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惹祸上身。 魏斯年乖乖认罪请罚,甚至大言不惭地跟圣上说,皇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况且他们? 他这自行请罪,可将其他犯事儿的人吓得够呛。魏斯年这件事情无伤大雅,赔了钱便是,不痛不痒根本没有触及到底线,可他们有些人做的可就不一样了,这要是真治他们的罪,那可就完了。 这该死的魏斯年,分明是想将他们往火坑里面推!用心险恶啊。 当今看他们一个个头缩的跟鹌鹑似的,满眼轻蔑,这就是世家大族,这就是他朝中的中流砥柱。 若不是他心血来潮细细探究了一番,谁会知道这金玉之下全是些藏污纳垢的东西。 当今怒极之后,便是痛心疾首:“朕也不知道是朕错了,还是这世道就是不对。都说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这般待你们,却养出了你们这群蛀虫,若长此以往,大梁的江山社稷岂不要毁在你们手中?” “你们把持朝政,朕可以当做没看见;你们结党营私,朕也可以当做没听见,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主意错打到忠臣身上,难道朝廷内外满是你们的人,那才叫天下承平,海晏河清?你们的官威,真是好大,大得朕都有些害怕了。” 当今没再骂,可他这一句句,一字字,却比骂人还要诛心。陈御史等宁愿他破口大骂,也好过如今冷嘲热讽,说出这等叫人吓破胆子的话。 圣上这分明是觉得世家权势滔天,已经威胁到皇权了。从前的确如此,可现如今早已经不是他们一家独大,况且当初立国的时候世家可是出了大力的,眼下这般,是要卸磨杀驴? 大家有苦难诉,谁也不敢上前辩解。 大皇子原想求情,却被二皇子一个眼风止住了。 大皇子人虽鲁莽,但有一点值得称道,他听得进劝,所以这会儿,他也稳住了。 众人见大皇子没出头,心中失望,俱跪在殿中请罪。 当今看着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法不责众,这些世家里头出来的人,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他今日只是捉到了他们的痛脚,但还不足以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贸然对付他们,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么多的人,认真追究起来的话,朝中便无人可用了,到时候江山社稷更不稳定。身为一国之君,当今嫉恶如仇的同时,也不得不求稳。 他发落了几个犯事儿无法无天的,直接撸了他们的官职,一贬到底。 至于别的,大多都小惩大戒,或是罚俸,或是降级,或是责令回家面壁思过,就连杨秉璋也被斥责了两句,让他率犯事儿的官员在外跪了半个时辰。 罚完了,虽然不尽兴,但这已经是出了一大口恶气了。 当今想着,从今以后他们应当能乖觉一段时间,互市一事,朝中只怕也不会再有人反对了,至于周卿,但愿他们长个心眼儿别再排挤,如若不然,他会让这些人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朝中风云变幻,未曾波及到边境。 关市一经开放,短短两日便声名大噪。凉州这地方,少有热闹的集市,周律弄出来的这关市虽然是茶马互市,但是两侧的商业区却是罗列万千,什么都有。不少人参观之后,好感倍增,这好口碑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凉州一带几乎人人都知道,昌平县有了这样一处新鲜又好玩的地方了。 于此同时,奶茶的名声也传扬了出去。 如今谁都晓得,悲田院里头的几个小孩儿会做奶茶,会经营生意,且那奶茶滋味甚美,喝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 陈衍他们收钱收到手软,后来买的人实在太多,忙不过来,以至于悲田院里头大半的孩子都过来帮忙。 谁也不觉得累,哪怕在那儿站着做一天的奶茶,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他们也依旧甘之如饴。 他们从前吃不饱穿不暖,如今却有衣裳穿,有饭吃,有钱赚,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幸福了。 因为有了希望,每个孩子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于带给他们这番变化的周县令,孩子们也由衷地佩服。 陈衍大概知道,他们外头这商圈跟里面的互市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他们外头红火了,才会带动里面的客流。即便带动不了,也会给县衙多带来一点收入。陈衍做不了别的,但认认真真做生意,替集市招揽客源他还是游刃有余的。每一个来帮忙的孩子,都被陈衍教导着,要认真细心地对待每一位客人。 也正是这份细心,才更让客人怜惜。 集市上生意最火热的,就是他们家了。 刘乡绅等人看得红眼病都不知道犯了多少次。他们眼馋这生意,眼馋方子,更眼馋这摊位。为了能赚钱,几次番登门杨县丞家。 杨县丞被他们弄得烦不胜烦,好话歹话说尽了也没用,最后实在没办法,杨县丞只能坦白: “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在县令大人那儿根本说不上话。” “怎么可能?你不是县衙里头的二把手?” 杨县丞呵了一声,从前是,现在……人家一把手只手遮天,他算个屁? 他要是真有本事,也不会闲到现在还没事可做了,如今县衙里头哪个不比他威风?他们忙的脚不沾地,只有自己这儿,一事无成。 杨县丞暗示了周律一番,结果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仍旧对他爱搭不理,也不给他差事。杨县丞恼怒道:“我这二把手,如今早已没了权。也不怕你们笑话,你们找我还不如找吴老呢,起码人家现在正当红。” 众人仔细打量着他,确认他说的不是谎话,顿时觉得荒谬。 前县令还在的时候,杨县丞可以说是说一不二的人,县令调离昌平县,他也是下一任县令的不二人选,怎的如今混成了这般田地? 杨县丞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窝囊。 他自己心里清楚,跟别人知道,那是两码事。若不是他们苦苦相逼,自己又何必捅破这层窗户纸呢? 杨县丞如今看着这些人都觉得烦的慌,将人往后一推,门一关,谢绝一切客人。 “找我没用,去找别人吧。” 隔着门撂下这么一句话,杨县丞便恼羞成怒地走了。今儿真是晦气,碰到了这么一群找茬的人,又勾起了那些伤心事。 众人气结。 关门就关门,怎么也不顺便把礼一道送出来?不干事也好意思收礼,真是好大的脸呢。 不过经历这一遭,他们也知道求杨县丞没用。他们也不是知难而退的,既然杨县丞没用,那就找李主簿。 李主簿也被烦了两天,当初可是他们眼高于顶,瞧不上他们县令大人,如今后悔了,谁搭理呢? 正愁着不知找什么法子拒绝他们,刚好又听说一件事——回纥的马过来了! 消息保真,是温廷善温大人的长子亲自捎过来的。 这事儿一出,衙门上下又迅速地忙碌起来。 求到李主簿跟前的人还没来得及找上周律,却被人忽略了彻底。 再去县衙的时候,哪还有人呢?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衙役,却连这么个衙役都不给面子,被拉住之后敷衍道:“诸位想闹事儿,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衙门里里外外都忙翻了,哪有空管你们的事?” 仗着自己有两个钱,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如今求着入驻的商户还少吗? 第69章 使臣 几个人被无情的忽视了。 衙役机灵,碰到周律的时候还拿这件事情当做笑话,说与大家听。 周律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一点都不奇怪,反而是吴老三他们愤愤不平:“活该!让他们一开始那般眼高于顶,就这样还想进去赚钱,做梦去吧。” 还真以为县衙是他们家开的,想怎样就怎样? 李主簿道:“他们前两日似乎还求了杨县丞,只是杨县丞并未应下,遂又求到我跟前,见实在不行,才来县衙孤注一掷,看来,是真的想赚钱想疯了。” 也是,如今集市入驻的那些人都赚得金盆满钵,谁能不动心? 可动心了,有用吗? 周律表示没用。 “这样的人往后也不必理他们,若是他们再来县衙,直接赶出去便是。”周律既没有功夫同这些人缠斗,也不愿意见这些贪得无厌的人。又不是真的缺钱,纯粹是贪得无厌。 刘乡绅当初给他的第一印象就不是很好,这些人又对着刘乡绅面前马首是瞻,实在很难叫人喜欢。且如今,周律也没心思应付他们。 他今日带人出来,是为了看这马球队训练的如何了。 周律在太仆寺就带出了一支所向披靡,意气风发的马球队,如今来了这昌平县,他也如法炮制了一通。虽然比不得在京城里头的那一支,但这已经是他尽力的结果了。 按着周律的审美,选择几乎都是年轻人。生得固然好看,却没有李况姜彦舟他们那般出众。不过西北这边的年轻人,身上有一股独特的生机与蓬勃的力量,看起来别具美感。 因为是打的表演赛,所以周律训练出了两支队伍,又从西北马场里头挑选了二十匹好马。 这二十匹马被挑过来之后日日精心喂养,如今已经壮硕了不少。 上回温廷善大人前来查看的时候还感慨道,不愧是周律养出来的马。都是一样的马种,偏偏从他手里养出来的就格外不同。从前他总是会听到旁人夸周律擅长养马,彼时温廷善尚且不信,觉得周律实在年轻,传言大概有夸大之嫌,如今看来,分明是他坐井观天了。 莫说温廷善了,就连吴老三这些日日见到马的,也觉得神奇:“若不是亲眼看着它们长成这样,我还真不信这是从咱们马场里头走出来的马,个头都快赶得上大宛马了。” 周律失笑:“待你看到真正的大宛马,就不会这么说了。” “难道还真比咱们好上几倍?” 周律深沉地道:“自然。” 马种的好坏,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的清楚的。大宛马天生就比他们大梁的本土马要优秀,若是不配种改良,大梁马世世代代都会是那个德性。这也是周律为什么如此重视互市的原因。 看过了马球赛,周律又去巡视了一番集市。并且单独吩咐让人带话给富商们,今日出门,其它不提,一定要显贵气,怎么贵气怎么来。 确保一切无虞之后,当天下午,回纥的使臣也终于抵达昌平县。 温肃知是跟着他们一道过来的。 原本敲定好各项事由后,温肃知便想着提前回来复命,结果那些回纥人为了自己安全,愣是不放他走,要让他跟着使臣团一起南下。 他们担心大梁有诈,所以逮着不放人,想要同行。 温肃知虽觉得他们疑心病重,但是为了两国邦交着想,只能随他们去了。 一路上,温肃知也同这些使臣团里头的人混了个脸熟。 抵达昌平县之后,便有衙门的人过来迎接。又说他们家县令已经在集市准备了接风仪式,晚间县衙还设有晚宴,请他们先去客栈休息片刻再来。 众人依言,前去了客栈洗漱午休了一番,下午略吃过东西垫了垫肚子,便又出发去集市了。 其实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众人也累了,但他们实在好奇这大梁的关市究竟是什么模样。 集市设在郊外,也只有郊外才有如此大的空地。 回纥使臣为首的叫贯云石,也是回纥王廷里头响当当的人物,他此次南下,既然是为了做生意,也是为了打探虚实。 贯云石一路走来都在打量,这两侧并不缺行人,直到去了郊外依旧行人众多,按理说,这郊外纵然有集市也不会这么多人。等到了地方后,又看见密密麻麻一群人正围在草场上呐喊喧嚣时,更是惊讶。 贯云石问温肃知:“贵国这集市一向热闹?” 温肃知心道哪里能够,依照昌平县的体量,断不会有这么多的人。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给回纥人说了,温肃知闭着眼睛胡扯道:“使臣大人不必惊疑,这凉州的昌平县向来富贵,百姓素喜热闹,所以才显得这集市有几分人气。” 几分?何止,他们的王廷也没有这么热闹得地方。贯云石又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心里震撼,却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 周律早带领着人在此处等候。 贯云石本想去一探究竟,结果半道上就被拦住。拦住他的还是几个年轻人,中间那个更是年轻得不像话。 温肃知虽未见过周律,但却能对得上,故而同贯云石等人引荐起来。 回纥使臣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年轻的家伙竟然是这里的县令。使臣里头有上回去京城的,一眼便认出了周律,只是虽然认出,却没点出来。 从前是京官,如今是地方官,也不知道这位周大人几个月之间究竟经历了什么。 周律不通回纥语言,只能让温肃知代为翻译。不过为了这关市能长久地开下去,周律表示,翻译的时候可以稍微夸大一点。 温肃知便是明白,转而对贯云石他们道: “周县令说,为了迎接诸位到来,县衙不仅备好了晚宴,还特意准备了一场马球赛,请诸位大人移步观景台,前往观赛。” 贯云石等人一头雾水,马球赛,这是什么东西? “大梁独有的吗?” “是。”温肃知不知觉得带了点骄傲的语气,“如今大梁各处都在打马球赛,从京城到地方,几乎人人都爱打,人人都会打。” 周律总觉得他这一脸骄傲的样子有些奇怪,可惜他听不懂。 温肃知言之凿凿,然而事实上并没有,人人都爱看是真的,但是打的话,如今一匹马贵着呢,除了朝廷,谁家能有这么多的马? 但温肃知的话,却成功地让贯云石他们被唬住了,难道大梁的马比他们以为地要多得多?怪不得这个温肃知在他们家大汗面前底气这么足。 众人先入为主觉得大梁变厉害了,等坐上了观赛台,看见底下意气风发的马球队之后,这种不明觉厉的感觉更甚。 这大梁的马先不说,虽然比不得他们的马,但是看起来实在不赖。这些马球队员就先让众人大饱眼福了。 贯云石偷偷问之前出使京城的使臣:“大梁的年轻人都这样壮硕吗?” 使臣茫然。他当时没注意这么多啊。 温肃知耳聪,插了一嘴:“大人怕是许久没有踏足大梁了,是以不知如今大梁的情况,咱们大梁休养生息这几年,百姓安居乐业,似这些年轻人,也是一日强过一日。” 贯云石一脸疑惑,是吗? 但温肃知丝毫不怯场:“大人不信,且看周边。” 西北这边的百姓比之中原和江南本就壮硕,他的话,也不过就是稍稍夸张了一点点,仅此而已。 周律狐疑地看了温肃知一眼。 总觉得这人貌似在吹牛,但他恨自己听不懂。 语言不通,只能观赛。 周律精心□□出来的马球队,水平自不必多说,哪怕只是打了一场表演赛,也依旧看得人眼花缭乱。 马是真的好马,马上的球手也是技术高超。 回纥使臣从一开始觉得他们上他们也行,但最后不得不佩服起来,想着这马球赛还是有些技巧在里头的。 就是他们,也未必行。 回纥使臣等看得目不暇接,渐渐地甚至有些坐不住,最后干脆扒在阑干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马球赛可真是太好玩儿了,等他们回去之后,完全可以在他们的马场上打。他们的马场,可比这里的马球场宽敞多了。 红队最后一计漂亮的传球,让这场比赛落下帷幕。 回纥使臣连连叫好,情绪激动。 “太厉害了!” “没想到大梁还有如此精彩的比赛,不输咱们草原上的围猎!” 周律见此,便知道今日份头彩是有了。 他们想要回纥的马是不假,但是不能让回纥人觉得,他们只能要回纥的马。 大梁既然底气不足,那就得从别的地方描补描补。 譬如这场别开生面的马球赛,譬如随后,周律给他们引荐的诸位富商。 冯百万等人不负众望,穿上了最富贵的行头,料子都是最好的料子,玉冠要有,玉佩要带,玉扳指恨不得一个指头戴一个,要多贵气就有多贵气! 冯百万等这一生恨不得昭告所有人——他们有钱! 都是不缺钱的人,生意场上酒宴良多,本身吃的好长得也好,这富贵态,加上通身的装扮,成功唬住了贯云石等。 有人偷偷咬耳朵:“这身打扮要不少钱吧?” “那还用说,光那一个玉扳指就能买好几匹马呢。” “原来大梁人这么有钱。” 是啊,如今所有回纥使臣都会大梁彻底改观,原以为他们不过如此,眼下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震惊过后便是危机感,本来他们仗着有良马,如今来了几个下马威,也不敢自视甚高了。主要是大梁财大气粗,他们也担心自己拿乔太过,回头人家直接翻脸不认人了。 这可不行! 贯云石一想他们可不能丢了这个生意,遂直接问:“周大人,要不咱们直接验货?” 温肃知眼含笑意,转告周律。 周律眉头一挑,他精心准备的晚宴还没上呢,这就成了? 第70章 赚了 冯百万等富商眼睛都直了。 他们昨儿今日上午就已经打听到了,回纥这群人过来的时候是真带着马的。那些马如今就在城外,足足有两三千匹。这在回纥人看来或许不多,但是在大梁人看来,数量已经非常庞大了。 要知道,如今朝廷所有的马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周律这回能挑这二十匹好马,完全是因为西北有牧场,若不然,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 朝廷缺马是事实,民间门没有好马也是事实,只是这一切,回纥人不知道罢了。 两侧昌平县百姓也好奇地看着这些外邦人,想着这关市应该就是为他们所开的。虽打量目光居多,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打扰。毕竟,县令大人跟着呢。 待他们进了集市里头逛了一圈,旁边人也不敢围过去,只是远远地跟着凑热闹。 回纥人在见识了集市的热闹与繁华后,再次认定了自己方才的决定没错。还是要赶紧交易,越快越好,若不然,就得便宜别人了。 周律让温肃知翻译:“今日回纥人带来的马放在城外,往后待他们熟悉了这里,便可以放在这市场里头了。” 温肃知一句一句地翻译完这些,又开始自由发挥了两句:“此处关市占地极大,守卫森严,朝廷还特派人侍卫镇守,马匹放在此地,断不会有人敢做什么。” 同样,回纥人想要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贯云石等确实已经在掂量了。 大梁守军,可怕如斯。等回头他一定要跟大汗说明,大梁已经今非昔比了,往后绝不可小瞧了去。 在温肃知的建议之下,贯云石等二话不说,便将带来的三千匹良马牵到了集市里头。 这三千匹马浩浩荡荡进了集市,场面可谓壮观。 旁边围观的百姓看得目不转睛,有人想惊呼,但呼声还没发出来便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把脑袋: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县令大人怎么交代的?都不记得了?” 被打的人陡然记起县令大人前一日来集市巡查时候的交代,想了想,忽然换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县令大人说了,不能大惊小怪,让回纥人看了笑话。他们西北是穷困,但是这会儿装也要装作一副富有模样,不能让人瞧不起咱们。 要是平常,他们也是做不出来这样的表情来,但是这两天县令大人经常来关市巡视,看多了县令大人,自然也就学到了这副淡然的,仿佛无视一切的表情。 这下惊讶的反而是回纥人了。 他们不信邪,使劲儿看了一眼,发现周边人都是一派见怪不怪的模样。 怪事儿,难道他们就不看重好马? 使臣们找了一圈,又将目光放在旁边的几个毛孩子身上。大人会装,孩子总不至于会装吧。若是真稀罕,小孩儿肯定会高兴地想凑过来看热闹的。 可结果却没有,几个小孩儿纹丝不动。 陈衍想起吴放的交代,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对上那个回纥使臣,咧嘴一笑,略带挑衅。 有马,很了不起吗?他们还有周县令呢。 回纥使臣:“……???” 好嚣张的小孩儿!这情况,很不对劲。他们的马有多好,自家人心里最清楚,这些马也是他们跟大梁谈判的筹码,今日本该高调亮相,如今却反响平平,怎不叫人生疑。 贯云石的手下将马匹赶进去之后,赶紧将方才的事儿偷偷告诉贯云石:“大梁真的有两把刷子,他们的百姓看到咱们的马竟然纹丝不动。” 贯云石心里一突:“真的一动不动?” “千真万确,他们好像习以为常一样。大人,你说大梁是不是还有什么杀手锏没使出来,或者,已经有了别人给他们送马了?” 没准人家不仅仅只有他们一个合作对象。 这就难办了,贯云石一脸愁苦。 大梁的官员对他们的马不感兴趣,还极有可能是装出来的,毕竟要谈生意,若是太感兴趣会落于下乘,可若是连百姓都是这样的话,那就不会是装出来的了。 那么多百姓,装怎么可能装得过来?难道县衙还能押着百姓一块儿撒谎蒙骗他们?试问,哪个地方的县衙会有这样大的能耐。周律只是地方官,他又不是百姓的衣食父母,没必要都听他的话。 回纥人这边因为大梁不稀罕他们的马,惴惴不安了好久,等回头见到大梁富商们带过来的茶叶,盐,瓷器等各色商品后,更是没了底气。他们的马的确是好马,但人家不稀罕;人家的东西是好东西,他们稀罕。两边不对等,这怎么谈得好? 待马匹安置好后,周律让冯百万他们先止步,自己领着回纥使臣单独商议起来。 傅临有些担心:“不会谈不拢吧?” “放心好了。”冯百万全不担心这个,“有人比咱们更担心。” 傅临疑惑。 冯百万指了指旁边焦急地探头探脑的回纥人。 别人都自乱阵脚了,他们何必担心这些?况且他们的茶叶朝廷都已经买了去,哪怕这回交易不成,朝廷为不会缺了他们的钱。 与其担心交易不成,还不如物色物色几匹好马,届时看看能不能高价从周县令手中买下。 回避诸人后,回纥这边才有人问,他们如今是跟这些商贾交易,还是与大梁的朝廷交易。 周律忙让温肃知翻译:“自然是与朝廷交易。这些货物如今俱已卖给官府。” 其实如今各项法度并不齐全,若是按着周律的构想,倒是可以让朝廷集中采买茶叶,不需要这些商贾亲自过来。这回请他们,只是为了打开关市的名声罢了。 贯云石心里有数,既然是跟官府做生意,只怕还要有更大的诚意才行,遂小心翼翼地问了如何兑换的事儿。 周律与温肃知对视一眼,俱笑了。 怎么换,重点在于有没有赚头。他们买马虽是为了改良马种,但也不能一味地砸钱,丝毫没有赚的。 若是如此,久而久之朝廷为不愿意往里花钱了。 鉴于如今是第一做生意,周律为了给他们留个好印象,也不与他们为难,定的价格稍微高了些:“这关市虽是初立,但法度齐全,朝廷将这马价分为九等,以茶为例,良马上等者每匹折茶两百五十斤,中等者二百二十斤,下等者两百斤。纲马六等,每等马按照品相优劣分别折茶一百七十九斤、一百六十九斤、一百六十四斤、一百五十四斤、一百四十九斤和一百三十二斤。若是兑换其它盐、绢,也依照市价兑换。” 温肃知翻译完了,贯云石等人皆一头雾水。 他们只带了三千匹的马,虽然对方说的貌似很清楚,但要怎么兑他们仍然不清不楚。 主要是算不明白。 好在周律还给了他们另一个选择。 因为两国是头一次做生意,为显两国邦交,大梁这边愿意让利。 凡此次回纥带来的马匹,不论优良,他们都愿意收,但每匹马的价格都是一样的,不论,他们的好马价值千金,那二百五十斤的茶可买不了他们一匹最好的上等马,可是大梁人领着他们算了一遍之后才发现,价格若是一样的话,第二种竟然比第一种方法来得更划算一些。 反正怎么都是卖,不如一下子卖出去,反倒干净。 既然比第一种方法好,那贯云石他们也就没有再疑心了,直接定下第二种,将这些马全都卖给了大梁。 全卖了也好,这样大梁应该就不会再找别突厥人了吧。 只要他们把生意做成了,把那些茶叶跟盐顺利运回去,大汗那边怎么着都能交差。 贯云石与手下对视一眼无比肯定,他们这回赚了! 周律见他们答应了,心头大喜,立马吩咐下去。不消多时,便有人送上契书。 两边各落章后,周律总算是心定了。 这样一锤子买卖虽然让利了一些,但是那几批好马却被他们收下了。他方才粗略看到了,三千匹马中有三匹是精品中的精品,比他养的凌云还要出众,若是单个卖,回纥人未必愿意以他们说定的价格将那几匹马卖出去,保不齐还要稍稍抬价。但是打包一起,就不必担心了。 赚了赚了,只有那三匹马买回来就是赚了。 生意做成,周律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赴晚宴。 冯百万他们也有幸受邀,虽然言语不通,但是并不妨碍他们对凉州美食的热爱。 周律敬了三巡酒,目光不由得望向了冯百万跟傅临。 这些大商贾中,唯有这两个家里最为丰厚,且这两个人都好养马。这商贾里头好养马的可不止一个两个,有这样的好马在前面吊着,也不怕他们不动心。只要他们动心,往后的事情就好说了。 这三匹佳马,周律打算运两匹回京城,送给圣上,另外一匹,他想卖出去。 肯定不能定价来卖,毕竟价格定死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谁都想要,卖给谁都不好。既然都想要,那就……竞价吧。 价高者得,很公平。 听说冯傅二人私交甚好,只希望到时候竞价可不要来什么推让,最好都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把这匹马的价格炒得高高的。 不过这件事情得等回纥人走了再做,若是让他们知道大梁从中赚了这么多,只怕他们心里多少会失衡。 周律稳坐在上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里已经百转千回,不知道使了多少个眼子了。 被他盯的冯傅二人只觉得身后一凉,抬头望去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 真是见鬼了。 第71章 拍卖 一顿饭宾主尽欢。 回纥使臣今儿做好了生意本就高兴,感觉自己被大梁官员重视了就更高兴了。 被重视了说明什么? 说明往后的生意还有得做! 周律想邀请他们在昌平县多住几日,只可惜贯云石等忙着回去复命,未曾答应。他们大汗还在王廷等着结果,再说这么多货在,他们不得不早点返程。 周律只能遗憾地再做邀请,说等明年他们来时,再领他们前往凉州好好逛一逛。 甚至还吹嘘了一波:“西北虽没有京畿繁华,却同样有好山好水,下回若有机会,再请诸位同游。” 贯云石表示好说好说。 只要大梁认定他们,只跟他们做生意,不要便宜了别人就好。 都是草原上的部落,他们有好马别人也有,且别人的也未必就比他们差了。好在大梁没有越过他们直接找别人,看来,上回出使大梁做对了。若没有这个情分在,今儿还轮不到他们呢。 回城途中,贯云石看着这一箱箱的货物,心里还挺自豪。他这应该算是替回纥省了好大一笔钱吧。 每年他们为了买茶叶,买盐,不知要花多少钱,如今用三千匹马换了这么多东西,可真值! 至于那几匹好马,贯云石也释怀了。不释怀都没办法,卖都卖了,再说拉过来就是为了卖的,如今既然给了人家,也就只当作无所谓吧。说不定人家故意让利,就是看着那几匹好马的份子上,否则,这生意也未必这么快就谈得拢。 除了这些货,大梁给他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富贵。他们也跟西边的部落做生意,但是两边经营珠宝的商人,都没有大梁商人那样的珠光宝气。 “也不知咱们,何时才能有如此大手笔的商人。”贯云石感叹。 “商人倒是其次,这关市从头到尾都是那昌平县县衙主持,小小的县衙都能做到这个份上,可见大梁朝廷对地方的把控力度之强。” 贯云石等深以为然,决心这次回去好好跟大汗说道说道。 回纥人来的快,去的也快,跟一阵风似的,县城里头的百姓还没有看过热闹,就轰轰烈烈的集市竟然就结束了。 好在里头的商铺依旧开着,周边县城里头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往里扎,昌平县的热度依旧不减。 众人可惜回纥人留得太短,周律却庆幸他们走得及时。若是再多留一阵子,说不定还真被他们看出端倪来。 这些日子县城里头的富贵气象,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昌平县只是一个边陲小县,并没有多少的田地,人口也不足,商贾数量也远不如京畿一带,一切都平平。 能装这么两日,实在是花了不少功夫,再装,可就要露馅儿了。 他们走之后,大梁的这些商贾们可没有走。 周律派了几人将这两匹好马送回京城,顺便送了一封信汇报一下近况。虽然他离开京城,但是圣上待他不错,周律也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顺便,他还替他娘子带了些礼物给十二皇子。 小十二人是不在西北,但依旧被苏音念念不忘,有时候做出点新东西都得遗憾他吃不着。 这份牵挂,便是周律看到了有时候也会酸上两句。 三匹好马,送了两匹进京,还留下一匹。得知这个消息后,冯百万等人精神都为之一振。一群人百般打听,才打听到原来那两匹马竟然是送进宫给圣上的! 这就更不得了了,进贡给圣上的马,那能是一般的马吗? 不少人直接跟县衙那边联系上了,问周县令有无意向出售此马,若能出售,他们愿千金买之。 不说李主仆了吴老三了,就连王金定都被人问了好几遍,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县衙统一了口径: “县令大人是愿意买,想必诸位也能看得出来,县衙花了好大一笔钱在关市上,又雇佣了这么一大批小吏,如今处处都是用钱的时候,这些马自然要挪出一部分来卖的。诸位老爷也是对昌平县有贡献之人,近来县令大人得知诸位想要此马,每每愁苦要卖与谁,却又觉得卖给谁都不合适。” 傅临等人急了:“怎会不合适呢?自然是谁诚心就卖给谁。” 王金定憨憨一笑:“诚心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如何衡量呢?” 冯百万琢磨出味道来了:“那依县令大人所见,还如何卖?” 王金定道:“我们县令大人说了,这回的三千匹马会选出一千匹来卖,地点就在关市,届时只有受邀之人才有资格进去买马。每匹马,衙门会定个低价,再公开竞价,价高者得。” 这…… 众人只听闻花魁可以竞价,不想这马也可以。 末了,又有人问:“受邀的请柬何时会发?” “就这一二日的功夫。这请柬也不是谁人都能拿到的,若是寻常人也能进,岂不白白损了格调?需得仔细地审,如今衙门正在筛选。”王金定说完,见有人眉头一皱,略显担忧,立马又添了一句:“诸位不远万里来昌平县,县令大人说了,您诸位都会受邀。” 如此,众人才作罢。 衙门的人都这样说了,他们只能回去静候佳音。 这两日,周律与温肃知也没闲着。 温肃知已经动用了他父亲的关系,将昌平县有批好马要卖的消息散布出去。周律一番挑选,最后只发了五十份请柬出去。 这五十份还有一大半儿是发给冯百万他们的。不是周律不想要太多人,而是凉州一带的大商贾本就不多,若是扩大范围的话,消息传出去还要许久,冯百万他们也未必有时间一直在西北耗着。 他也想速战速决,赶紧将这一千匹马卖出去。朝廷不可能无休无止地补贴他们,以朝中官员对他的记恨,只怕下回伸手要钱,就没有这回这么简单了。 他必须先赚一笔,解决眼前的困境。 至于赚来的钱,还可以以钱生钱,周律对自己赚钱的本事还是相信的,他现在缺的第一桶金。 四日后,受邀的商人陆续抵达昌平县。 第五日,竞马的日子便到了。今日一早,周律便吩咐衙门在那些马安置好,又提前了些前去等候。 日头稍高一些,人变都来齐了。 五十份请帖,五十个人,一个都没有少。 周律同寒暄了一下,众人各自见礼,因是生意场上的人,所以气氛十分融洽。 只是这份融洽,在看到这匹宝马之后便所剩无几了。 进去之后,周律立马将这宝马给牵了过来。宝马之所以是宝马,便在于它较一般的好马出众太多,骨肉匀称,毛皮亮泽且皮薄,光是站在那儿,便有一股鹤立鸡群的超然感。 兼之周律这段时间为了让这匹马能有最好的状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所以毛发更为鲜亮。 众人一见,立马喜欢上了。 “古人诗中称赞的天马,如今算是看到了。” “果然是神俊挺拔,见之忘俗。” 且最重要的是,这马除了进贡给圣上的两匹,这是剩下的唯一一匹了。物以稀为贵,这匹马若能入手,不论是自个儿养,还是当做重礼送给旁人,都是再好不过了。 冯百万想到自己回程之后,还有一桩要紧事么求人帮忙,对方又好养马,送什么都不必这个来得恰当。 对这匹马,他势在必得! 同样的,方才还融洽的众人也正有此意。 周律笑呵呵发了竞价的牌子,看着坐定的众人,道:“先说规矩,低价一百贯,若有意竞价者便举牌子,喊出价格,喊了便不可更改。拍定之后县衙会准备契书,竞得者先付一半儿的定金,至于这另一半儿,等请人验明宝马无恙之后再付。” 周律说完,眼神示意了一番吴老三。 吴老三宣布竞价正式开始。 话音才落,大半的人都举了牌子。 吴老三按着顺序,先点了第一个。 “三百贯。”那人道。 后面举牌子的人未曾落下,吴老三点了他:“陈老板。” “五百贯。” 后来陆陆续续都有人起来竞价,唯有冯百万跟傅临等几人忍得住,没有举牌子。 温肃知皱着眉头:“冯傅二人怎么没动?” 周律老神在在:“马上就要动了。” 温肃知仍旧盯着她们二人。 直到,价格越喊越高,已经叫到了五千贯,而举牌子的人越来越少时,傅临动了。 “六千贯。”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惊讶不已。 这才是真人不露相呢,方才一言不发,合着在这儿等着。 未果,冯百万站了起来:“六千五百贯。” 傅临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掷地有声:“七千贯。” “七千五百贯。” 周律眼中光芒闪烁。 很好,他就喜欢这种敞亮的生意人,连喊价都这么阔气。 两人的争锋还在继续,价格越抬越高,场中也越来越近,最后,实在是被抬到了高位,连傅临都有些吃力了,他试探着开了口:“八千六百贯。” 冯百万没有出声。 就在傅临欣喜他要认输时,冯百万忽然势在必得地撂下一个数。 “九千贯。”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有钱! 九千贯啊,都能够修几座桥,甚至能建几个宅子了,就这么随随便便拿出手,实在叫人惊叹。 傅临流露出些许挣扎。 若是在往上抬,即便这匹宝马落在他手上,他也同样吃力,还不如就此止步,给冯百万一个面子。 都是做生意的,事情不必做的太绝。 半晌,傅临对着冯百万拱了拱手。 他退出了。 冯百万神色一松,也回了一礼。并非是他要压过谁,只是实在有求于人,不得不拿下这匹马。 吴老三已经激动起来了,敲了敲锤子,学着县令大人交代的话:“九千贯一次,九千贯两次,九千贯三次,成交!恭贺冯员外喜得天马!” 周律表面淡定地也说了一句恭喜。 第72章 送走 一锤定音。 伴随着周围人或是惊呼、或是钦羡的目光,冯百万从吴老三手中接过了那匹珍贵的天马。不得不说,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哪怕冯百万的初衷是把这匹马买下来送礼的,可如今被众人这么恭喜着,还是浑身舒爽,都有些飘飘然了。他甚至想,这匹马若是不送出去自己骑着,倒也挺好。 但这念头刚起就被打住了,花这么多钱买下来,可不是为了自己享受的。 冯百万将马牵走,私下又同傅临解释一番。 他是真的遇上了事儿,要送礼的,不是故意别苗头。 傅临听完,笑了笑道:“无妨,我买这匹马本就是为了高价卖出,也并不是非入不可,待会儿看看,还有有没有别的马。” 胡人的马在大梁一向畅销,便是高价买过来,亦能以更高价卖出去。左右都是为了赚钱,买哪一匹都是一样的,傅临如是道。 冯百万心生歉意,想着回去之后但是可以送些土仪给傅临。他们江南的好东西也很多。 最好的那匹马被人买下之后,剩下的几匹好马也依旧抢手,毕竟谁都知道这些马若是转手卖去,依然能挣不少钱。便是不卖自己留着,骑出去也更显身价。 周律对此乐见其成。 有冯百万开了一个好头,余下的马都卖的不错。前十匹竞价也高得很,不过后面的寻常马价格就没有那么离谱了。那马虽然比大梁的马要好上许多,但也仅仅是上等马罢了。若是买的时候价格太贵,那也没有什么赚头。 周律对此并不太介意,反正大头都已经赚到了,余下的哪怕按着底价卖,也有得赚。 一番竞价,等这一千匹马全都卖出去之后,日头已经西斜了。这大半日,商贾们都买到了自己心仪的马,有的专门经营马匹生意或者家里有马场的,甚至买了几百匹不止。 他们得了马,周律则得了银子。这些钱,足以支撑县衙大半年的开支了。往后一两个月,可以拿着这笔钱,尽情的发挥。 这一切都要多亏了这些大老板。周律一高兴,又领着他们吃了一顿晚宴。 席上凉州的本土菜色依旧不少,不少商贾想着自己明日便要启程归家,临时又买了不少土仪,譬如那些羊羔红枣之类,反正也不嫌多,直接带着就是了。 周律也热衷于推销这些。他并不觉得推销这些有碍于自己的身份,他本来就是昌平县的父母官,替县城里头拉动一下收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且他们县城里的东西又是十足十的好,想必这些买主也觉得物超所值。 若卖的多了,将这昌平县的名声打出去,以后也就不愁卖了。 不过几日功夫,县城里头不少商铺已经卖得断了货。周边的羊、枣等已经供应不上,开始收购农户家里头的养的种的。 这里昌平县里头的人来说,可是桩稀罕事。 他们西北的人家养羊很常见,种枣树也很常见,许多人家养了种着或是为了自己吃,或是为了卖的,但是从来没有哪一年卖的这么好,价钱还这么高,哪怕他们稍稍再提一些价格,收购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同意了。 这事儿也用不着打听都能知道,一准又是来的那些商贾们买的。 今年,昌平县的人多多少少都赚了一点,心中对这些财神爷格外恭敬。同时大家也都知道,这番变化究竟是因为谁。 若没有县令大人,这些也不会发生。 寻常人都能赚几个钱,更别说是悲田院了。 冯百万他们有心要买下这个奶茶方子,遂直接与陈衍等孩子交涉起来。 陈衍并不敢自作主张,立马就去找了周律。 一番陈述,周律见这孩子紧张兮兮地望着自己,怪可怜的,心也软了,便跟他道:“这方子原本说好了给你们的,如今如何处置,你们自个儿决定就好,不必寻求我的意见。” 陈衍攥了攥拳头,给自己鼓足了勇气,道:“大人,我们其实是愿意卖方子的。” “哦?”周律笑了笑,“为什么呢?” 陈衍垂下了眼睛:“悲田院里太穷了,从前大人您不在的时候,院中的老人小孩儿过的与乞丐无异。只有赚了钱才能让孩子们过的好好些,也能让老人们安度晚年。” 试问谁不想过好日子呢,他们固然是苦命的人,但也希望改变现状,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有这份希望的时候,更会不顾一切的抓紧它。 陈衍说完,忐忑地望着周律,他也害怕大人觉得他自己贪得无厌。 周律陷入了沉思。 陈衍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半晌,只听周律叹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我知道了,就按着你说的做吧。” 陈衍不知道大人叹气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听他的话,似乎又没有生气。 周律将他哄走,自己却又开始琢磨悲田院的事。先前以为给钱就行了,如今想着,似乎还不够。这悲田院要如何管理也是一种难事儿,以后得要费些心。 悲田院里头的孩子太多了,若让他们一直做生意,似乎也不太好。主要是,这些孩子大字儿不识几个,往后便是做生意又能有多大的成就呢?如今官学被权贵霸占,民间甚至寻不到几间私塾,至于进学的孩童,那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若不是非富即贵,谁又愿意花钱读书呢?便是读了书,也未必能入贵人的眼。没有价值的事,便不会有人去做。 读书的代价太大了,若是,官府能办学校就好了。 可他从哪儿找先生呢? 周律一时没想清,不过他既然开口允许,这方子没多久就高价买出去了。陈衍买的方子还算良心,并不是高价,但是卖了这么多份儿,零零星星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他们这几天卖奶茶加起来的钱都没这个零头多。 悲田院中的人从来都没有碰过这么多的钱,这些钱留在他们这儿也不安全,悲田院里都是老弱病残,根本看不住。经陈衍等人的建议,众人一直同意将这笔钱交到衙门,请衙门代为看管。 待他们请好劳工修缮悲田院之后,再去衙门支钱。 周律听说之后,也不让他们自己瞎忙活了,直接让王金定等在村中雇了一批人,赶着去修缮悲田院。再不修就到冬天了,那会儿再动工就迟了。 又一日,冯百万等人与周律请辞。 冯百万见周律心情不错,便问:“不知这关市明年是否还会继续?” 周律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笑着道:“自然会继续,大梁马匹缺口过大,如今正供不应求,只能从回纥买马,只这些日子所买的马是远远不够的。” 周律说完,又环视众人一眼:“明年春天回纥所有来使,还得有劳诸位了。” 冯百万等人对视一眼,连忙说了一句不敢。 不过心里却明白,明年他们同样能受到邀请。 这是共赢的局面。 朝廷收购他们的货,并没有太压价,这批货他们本来就有的赚,只是跟朝廷做生意赚的不多罢了。不过这买马、卖马一经手,却能赚上不少。且除此以外,这人脉经营也是大事。 冯百万等人有预感,明年春天这关市的规模只怕更大,来的人也会更多。凡是赚钱的行当,永远不缺逐利者。得亏他们是占了先机,若不然还不一定轮到他们来呢。 来的人多了,他们再去,总能找到更新的门路。 今日辞行,说定之后他们便没有忐忑了。 周律让吴老三将众人送出县衙,不少百姓得知大财主要走之后,还暗暗可惜。可惜他们不能一直在这住下去,可惜这样大好的生意,只怕到今天就为止了。 关市的热闹还没有沉寂,这两日仍有游客过来游玩,不过比起前些日子的繁忙,这段时间以来不管是衙门的人还是关市的小吏,都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稍微得闲了。 天知道前些日子他们有多忙,整个人忙得很陀螺似的,一刻不停。 王金定数着自己仅有的三日假期,心满意足了,遂美滋滋地跟着他娘在村里的男女老少跟前磕磕瓜子儿、吹吹牛。 他现在也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了,本想胡侃一番回纥人过来的情况,结果众人想听的还是周县令。 虽然王金定也觉得县令挺好,但是两天下来,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周县令,王金定也有些腻了。 他不打想说,可听众们却意犹未尽。王金定服气了,他问:“你们老听同一件事儿,就不腻吗?” “不腻,听周县令的事儿怎么会腻呢。” “就是,金定你这么想就不对了,要不是周县令,咱们村今年怎么能过上个安生年?你才说了几遍就腻味了,可见不是真心喜欢县令大人。金定啊,你可是县令大人招进去的,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 王金定吓得不敢说话了,他都没说什么呢,就盖上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帽子了,不得了,不得了了。 王金定正犹豫着要不服软的时候,就看到关市的同伴一路小跑的跑到他们村子里。 见了同伴,王金定立马站起身问:“怎么了?” “急事儿,县令大人让咱们回去,说是有正事要做。” 王金定眨了眨眼睛:“那还有一日的假……” 王婆子在后面锤了一下自己儿子:“假什么假,县令大人叫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不识抬举?” 王金定欲哭无泪。 彼时,周律送到京城的东西,也到了萧琰手中。 他看了一眼信,立马带着东西入宫。 第73章 礼物 萧琰进宫的时候,当今正在将几个尚书喷得一无是处。 自从上次当今在殿中点出众人的龌龊事之后,他便改了性子,时不时将他们叫进宫,不管他们这阵子做了什么,总要找他们两句不痛快。众人被喷得体无完肤,偏偏还没办法反驳,毕竟之前自己是做了错事。 这么纵容着,当今也就越发放肆了。等到萧琰得了允许进殿的时候,刚好听到他父皇骂了咆哮道: “无用的废物!” 萧琰默默同情了一番诸位大人,自从周兄离开京城之后,他父皇脾气见长,又自以为拿到了这些人的把柄,气焰日渐高涨。 这君臣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从前世家猖狂,如今他父皇嚣张。 当今骂过之后,见儿子进来也就住了嘴。他倒是不介意再骂下去,但是若是当着儿子的面骂这些废物的话,他担心这些废物会恼羞成怒,记恨上他儿子。当今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受罪。 “是老六啊。”当今饮了一口茶,轻飘飘地问,“这么急忙赶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自家儿子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如今他眼里除了那南瓜就剩下十二。十二好好地在宫里待着,莫不是……南瓜出的事儿? 当今忽然一惊。 萧琰立马道:“是承平侯托人来信,请儿臣转交给父皇。” 一听是周律,当今立马放下茶盏,不自觉地探出了身:“承平侯有什么音信?” 邓春来机灵,连忙上前,从六皇子手中接过书信,呈到御前。 当今迫不及待地拆开。 底下刚被骂成孙子的人都酸得要死,同样是臣子,他们就什么也不是,那个被撵出京城的却如珠似宝地待着,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如今不过就是来了一封信,就惹得圣上如此牵肠挂肚的。 分明是个男子,却像个狐狸精似的,晦气! 当今只顾着看信,根本没注意底下大臣的目光,倒是一直关注他们的萧琰注意到了。 他心里一哂,笑话这些人自不量力。凭他们从前给他父皇添的堵,就该早有觉悟,自己会不得宠,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倒尽别人胃口还能让别人喜欢呢? 好大的脸。 当今全副身心都在那封信上,等看完之后,不由得大叫一声:“好!” 众臣酸得龇了龇,好什么好,才一封信就好了? 萧琰恰如其时地问道:“父皇,承平侯说了什么?可是那关市有了进展?” 一听到这事儿,原本一肚子不痛快的大臣们也都竖起了耳朵。之前因为闹的事情太多,众人不好再多关注周律,对那关市的注意力也少了许多,只知道,周律那厮在昌平县过得甚是滋润,圣上接连给他拨了好几笔款,数额还不小,户部对此颇有微词,却都给当今无情的镇压了。 这段时间当今格外霸道,且他又占着理,一来二去也没有人再敢说什么了。至于关市能不能做出些成绩来,他们管不了,只能坐等。 若是能看到笑话,那自然更好了,以后也省得在花钱。钱花在谁身上都可以,就是不能花在承平侯身上,无他,承平侯克他们所有人! 当今可没有管这些人敏感的心思,一脸喜色的跟儿子分享:“周卿在西北经营的极好,那关市已经顺利开起来了,前些日子已回纥人交易了三千匹良马。周卿还说,只要买的马够多,往后大梁的马也可以像大宛马一样强壮。他们已经着手配种一事了,几月后应当就能有结果。他怕朕挂念,故而提前告知此事。” 有人听到这句就不乐意了,酸溜溜地道:“还要买?那岂不是无底洞一般?朝廷哪有那么多的钱。” 当今只冷笑一声:“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周卿在信中说了,那三千匹匹马他挑了一千匹卖出去了,这笔钱他会认真经营,待经营起来,往后未必会让朝庭担负马匹开支。” 当今越想,越觉得周律贴心。一心替朝廷办事,却还不想朝廷出钱,这是何等的胸怀?若是他手底下的臣子都如周卿一般赤诚又有能耐,他何愁江山社稷不稳?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满朝文武竟比不过一个年轻人。 你说,这样他岂能不惦记着周卿? 说到底,都是这群只会眼红别人的废物不扛事,自己一事无成,倒是挺会酸别人。 而这些人的反应恰恰又印证了当今的偏见,只听他们对此颇为质疑:“这动辄几千匹马,可不是一笔小数额,承平侯有这个心是好的,就怕到时候有心无力,早早地说这些话来,岂不是徒增笑料?” 当今嗤笑,毫不留情地怼道:“总比你们你连好话都不敢说来得强。诸位敢说,自己的衙门明年可以不用朝廷拨款吗?” 底下鸦雀无声。 当今冷笑:“既然不敢,就给朕闭嘴。” 连旁观的萧琰都替他们尴尬,何必呢,碰了这么多次的壁,还不知道收手吗? 萧琰不愿让他们更尴尬,但是周律送的东西,萧琰还是得及时呈上的。除了这份书信,周律还送来两匹天马,另有不少昌平县的土仪,也是送给当今的。 这东西加在一块儿可以不少,尤其是那两匹天马,看得当今越发心喜,等回头看到那群不省心的大臣之后,便更觉得他们窝囊了。像周卿这样贴心的大臣,怎么就不能多来几个呢? 可惜可叹。 萧琰送完了给他父皇的礼,又开始去寻他弟弟了。周兄还捎带了不少东西,是给十二的。 当今也好奇周律夫妻两个会送些什么东西给十二,遂无情地打发了一种臣子,跟着萧琰一块儿去了萧琮的殿中。 众位臣子相顾无言。 他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大清早的被叫进宫来就为了讨一顿骂? 萧琮正在玩耍,得知周律给自己送东西来时,眼睛骤然亮了,二话不说就扔了东西跑过来:“苏姐姐!” 当今插了一嘴:“你都没看,怎么知道是你苏姐姐送的?” 十二皱了皱鼻子:“肯定是。” 苏姐姐最喜欢他了。 当今哼了哼,让萧琰将箱子送进来。他虽然有点儿嫉妒,但是压根不敢阻止这对夫妻俩给十二送东西,苏音走了之后,十二消沉了许久,连带着都不爱说话了,可把当今给吓得够呛。 哄人的点子不知用了多少,愣是一点没用处,后来还是萧琰哄他说,日后等南瓜种子够了,带他去西北种南瓜,如此才让十二渐渐好转。 思及此,当今也没了那份儿嫉妒之心了。 这边萧琮欢天喜地地围了过去,亲自打开箱子,随即“哇”了一声。 里头全是吃得喝的玩的。 苏音这阵子在城中掌管铺子,对县城里时兴的玩器格外注意,这回搜罗了一堆送给萧琮。萧琮在宫里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是这是苏音送给他的,所以不管哪一样都是不同的。最叫人喜欢的,无疑是那个软乎乎、白嫩嫩的小马了。 抱着箱子里里头羊毛做的半人高的小马,萧琮赶紧贴在脸上,倍觉珍惜。 当今摸了一下,发现挺软和,惊奇道:“这竟是羊毛制的?也不知是何等工艺,民间还有这样的能工巧匠?” 萧衍道:“苏夫人心灵手巧,许是她做的。” 当今有点心动,这羊毛小马,便是宫里貌似也没人能做的出来。不过若是拿下去让匠人们研究,许是能研究一二。 萧琮狐疑地看着他父皇一眼,随即鼓了鼓腮帮子,郑重其事地放在小马的博古架上,还特意往高处放了点。 当今被他这郑重的架势看得不大痛快,道:“一个木头小马也摆在那儿,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宫里没钱呢。” 再说,放高了他就拿不到了?笑话,再高他也拿得到。 “你不懂。”萧琮小脸深沉道。 这是苏姐姐做的,意义不同。 当今嗤笑一声,他不懂?他不懂难道十二这个小屁孩能懂? 本想将这小马拿来看看,可见十二这个热乎劲儿,也知道不大可能了。当今没有问他跟小马谁重要。 他没必要自取其辱。 萧琮因为苏音送过来的礼物,又高兴了好久。 周律这边,待成功召集了县衙所有人之后,周律又开始派分任务了。茶马互市虽然结束了,但集市不能关,他花了大价钱弄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为了用完就扔的。关键时候,它可以是马匹交易的聚集地;其他时候,它也可以是一个批发市场。 周律这新词儿一提出来,众人很快就意会了。没办法,跟着县令做事儿,脑子不能不灵活。 但是没多久,吴老三又问:“咱们这里是边境,纵然有羊羔与红枣,还有数不清的面食,可各地商贾总不会翻山越岭、不远千里跑来,只为了买这个。” 周律道:“自然不是经营这个。” 众人洗耳恭听。 周律道:“我想了许多,这般坐吃山空不是长远之计。不如趁着如今衙门有钱,兴建两座工厂,一处生产踅面;一处生产羊毛制品。” 踅面众人知道,听他们县令大人说,朝廷已经派人过来准备学习踅面制作方法了,这踅面借着朝廷的威名,到时也有生意做。不过这羊毛制品又是什么?难道他们要做羊毛衣裳。 众人好奇地问了一句。 周律想到自家娘子做的那个手工小马,笑了笑,说:“只要熟通工艺,什么样的羊毛制品都能弄得出来,个中手艺,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就别管了,只需把工厂搭建起来,至于如何教授,我自有安排。” 而如今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快动起来。 赶紧给他将两个工厂建起来,刻不容缓! 县令大人脸上那股蓬勃的干劲儿,王金定他们太熟悉了。 这意味着,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别想休息了。真好,真的。 第74章 开厂(捉虫) 周律一声令下,众人唉声叹气地动了起来,歇了那放假的心,继续回去当牛做马。这中间,恐怕只有吴老三一个人是真的精神饱满,踌躇满志了。 吴老三如今壮志满满。他在县令大人跟前做出的努力,县令大人都看在了眼里,并且对他委以重任。知人善任,这是上一县令定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吴老三不傻,他甚至看的比谁都要清楚。 县令大人在京城里头的靠山绝对不少。就连温知府,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兴许还是朝廷那边安排过来帮忙的。县令大人来他们昌平县,看起来似乎是被贬,但实则绝对是想要做出一番功绩的。恰好他也想做出一番事业,跟着他们县令大人,总不会出错。吴老三不仅自个儿上进,他还给自己手底下的一众小弟们加油鼓劲儿: “都给我机灵点儿,别犯傻!咱们只要跟着县令大人勤勤恳恳将事儿做好,早晚都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县令大人的前程,可不仅仅只在咱们昌平县。” 有人听着这话笑了,虽然说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是:“就算县令大人有朝一日高升了,还能带上咱们不成?” “糊涂!”吴老三横了他一眼,“你是去是留,还不是得看县令大人的意思。他便是带几个人回去又有何妨?即便是留下,也自有你的容身之处,看县令大人铺起来的摊子,哪个不要能人顶上?戏台子都给你搭好了,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上去唱了。” 吴老三这话糙理不糙,其实不过就是这个道理。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还真的有了些动力。 吴老三的际遇他们看在眼里,从前也不过就是跟他们一样的小吏,如今几乎成了他们县令的左右手,除了崔侍卫、李主簿,也就吴老三最受县令大人的器重了。这器重可不是口头上的器重,光看他手底下管着的人就知道了,如今在吴老三手底下待着的,足足有二十好几呢。 周律风风火火地带着人选好了地址。就在城郊附近,这是县城的下风口,又有一条河流经过,地势平整,是块难得的好地方。 将两座工厂建在这儿,既不会污染了县城,等回头修好了路,来回往返也相对便利一些。 周律本来还想新建学校的,可这件事情不能操着过急。那学校建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不仅没有任何的收入来源,反倒还要掏空县衙的积蓄。学院建也能建,前提却是他们得有稳定的收入来源。靠朝廷补贴肯定是不切实际的,朝廷若是有钱,也不会连马都快买不起了。靠朝廷,还不如靠他自己呢。 县衙跟关市两处的人都一股脑的动了起来。 关市里头的商贩们听说两座工厂要建在他们这附近,日后做好了东西还在市场里头卖,不由得喜上眉梢。他们原就害怕这关市闭了之后,商业铺子会没人光顾,若是长长久久地经营下去,自然也就不缺人了。 兴许,往后还能成为昌平县最大的胜迹呢。 因暂时不缺钱,周律监工时,用料都是好料子,里头的各项设备也都精细打磨,精益求精。 温肃知也没走,仍在帮忙。 温大人写信催了好几次,府城那边每日也有不少事情要忙,温肃知从前就是他父亲的左右手,如今一只手没了,温大人总觉得不妥,所以每每来催,光周律看到的就有两回。不过,温肃知似乎更愿意留在这儿。 催久了,温肃知才不紧不慢地写了一封书信寄回去,还告诉他父亲,自己在昌平县尚有事要忙,过些日子再回,不必挂念。 温大人看到这回信,觉得自己快被孝顺死了。他在昌平县能有什么事情要忙?不都忙完了?他的事儿要紧,还是府城的事情要紧? 然温肃知不愿意走,温大人这个当父亲的也没办法。 周律对温肃知印象极好,这回的茶马互市能如此顺利,倒是多亏了他。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不管到哪儿都格外受欢迎,如今对方愿意留在昌平县,周律求之不得,尽可能地好吃好喝地待着。 他才不管对方是为了什么留下,反正只要一日还在这里,就能帮他一日的忙。 温肃知并没有推辞这些活,反而甚是主动。 他跟着他父亲中规中矩地过了二十年,未曾遇见什么有趣的人,也未曾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儿。他们父子二人经营着这凉州府,但是凉州属边境,乃军事重镇,他们从前只顾着守好关口,并没有多少精力为民生筹谋。然这位承平侯来昌平县之后的所作所为,却让温肃知隐约觉得,兴许他们之前一直做错了。 如今他只想看看,这位特立独行的周大人,究竟能走的多远,又会给凉州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周律对温肃知极为信任,凡是他沾手的事情,也必让温肃知掺和几脚。 工厂雏形有了大概之后,周律还跑去给他娘子献殷勤。 这羊毛技术是他娘子琢磨出来的,如今虽有羊毛制品,但大多都是羊毛毯子之类,且做工粗糙,羊毛颜色并不显白。他娘子为了给十二皇子做一个白得鲜亮的小马,翻阅古书,自己动手,最后竟无师自通,捉摸以石灰水给羊毛去油脂的净毛之发。净过之后的羊毛,柔软,色白,乃上上佳品,且听她娘子说,净毛之后不管是弹毛还是纺纱,都会方便许多。 周律就是看中了昌平县羊多,才觉得这羊毛制品大有可为。 他过来寻时,苏音尚在铺子里。 前些日子,苏音已经将铺子开起来了,并不太忙,只是时不时地会过去看顾一下,其它的自有拒霜照应着。如今城里有头有脸的都知道,县令夫人在城中开了一间点心铺子,那里头的东西好吃得绝无仅有。他们活这么大岁数,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点心。许多人暗暗猜测,这应当是京城里头传过来的,或是师承宫里头的手艺也未可知。 苏音听他们提起过这些,却也没有否认,这点心是谁琢磨起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做生意格外顺遂。 县城不像是京城。 从前在京城里头经营铺子的时候,总会有些人上门挑衅,说些不中听的话,便是苏音不想与人计较,但是总听这些,心情多少会受些影响。如今却不同了,夫君在昌平县是实打实的一把手,并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跑到她这来说三道四。 生意做的好,苏音才有时间琢磨别的,譬如她给萧琮做的那个玩偶小马。 这本是苏音私下随手弄出来的,待听她夫君说,往后要将这手艺传给昌平县所有女眷,让昌平县产的羊毛玩具卖到大梁各地时,苏音还有些哑然。 许久,等周律说完了,苏音才开了口:“不过是个寻常的物件儿,真会有人愿意买?这若是做出来,造价也不低。” 卖出去则更贵。 周律哂笑:“女人家和孩子总会喜欢的,他们的钱最好赚。” 苏音眼神从周律身上移到了地上,淡淡地说:“让我去教她们吗?” 周律坐了过来,道:“自然了,娘子这般聪慧,除了你,还能有谁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苏音迟疑,她其实也担心自己做不好。 周律对苏音,用的从来都是鼓励政策:“我领着那些男子经商办学,娘子你就领着女眷开好这间工厂即可,等她们都学会了,也能给她们添一份收入。这年头寻常男子都生计艰难,况且是女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良师,再没有人比娘子更合适了,毕竟这县城里头可找不到像娘子这样温柔善良的好老师了。” 苏音抿了抿嘴,半晌还是笑出来。 周律正经道:“我就当你答应了。” 苏音抬起了眼,眼中星光流转,笑了笑:“我去教就是。” 她想,她也该为女子做些什么。 种田是爱好,经营铺子是历练,可除此之外,她也想做些别的,帮一帮她夫君,帮一帮这里所有的女子。 苏音甚至同周律道:“若要招女工,我或许也能帮帮忙。” 周律欣喜道:“那就幸苦娘子了。” 身为女眷,她自然会比男子更容易说动女眷,这是人之常情。 苏音应承这件事儿之后,便开始有目的地接触县城里头几位有头有脸的夫人。开设工厂招收女工,此事亘古未有。苏音担心那些女子会心生怯意,不敢报名,所以想先说动一批人。 诸位夫人大多也都想要跟苏音搭上关系,虽在心中腹诽此事不妥,但也爽快地应承下来了。 刘乡绅的夫人邓氏也听说了这件事儿。 这阵子,她总听自家老爷在家烦闷自己搭不上县令大人的大船,又烦躁今年衙门卖了一匹马,害的他的马少了许多买家,少赚了不少钱。 邓氏听多了,也替她家老爷愁了起来。 可如今,摆在她眼前的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邓氏打听清楚后,甫一回家,便迫不及待地跟自家老爷提起了这件事,甚至还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要不咱们把女儿送到那工厂里做工吧。” 刘乡绅瞪大了眼睛:“你疯了?” 她怎么舍得的,家里儿子虽多,但女儿可就这么一个,平日里疼得跟什么似的,今儿却说要她去工厂做工?没毛病吧。 邓氏也是破釜沉舟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先前得罪了县令大人,如今正好有个献殷勤的机会,若还不抓住,让后就再没有了。” 邓氏一拍桌子:“听我的,不仅把咱们的女儿送进去,各家亲戚家的女儿,也都送进去!” 第75章 工厂(捉虫) 刘乡绅断不能接受这样安排,夫妻俩为此大吵了一架,邓氏气得口不择言,骂他“妇人之仁”,全不顾自己也是个妇道人家。 夫妻俩不欢而散,翌日,邓氏依旧踩着点去县令夫人的铺子里大献殷勤。 她每日都得在这儿花上不少钱,一则是因为铺子里的东西确实是美味,不管哪一样都是她之前没见过的。一则,也是为了给她家老爷描补描补。 不过邓氏会做人,她有心在苏音跟前讨好,却不会露骨地提到她家老爷如何如何,平时便是偶尔提到自家,说的也是自己跟她家小女儿。 在邓氏口中,她家女儿既伶俐又坚韧,还格外仰慕苏音的手艺。 邓氏会说话,哪怕知道刘乡绅跟周律有过不愉快,苏音也很难对她产生什么恶感。她甚至想,或许只有这样的夫人才能给自家丈夫带来助力,苏音也想跟她学一学,可事实是,她做不来邓氏这样的八面玲珑。 这一日,邓氏一鼓作气将铺子里剩下的点心包圆了,苏音有心提醒她,这些东西买多了放不来多久便会坏,不料邓氏却道: “不怕县令夫人笑话,我家闺女就爱这一口,她身边的手帕交也都爱这些糕点。今儿下午她们姐妹间有个小聚,这些东西买回去,要不来多久便都会进她们的肚子里,旁人只怕想尝一点,都难呢。” 苏音想起自己闺阁时光,从未有人替她张罗这些,不禁羡慕起这位素未蒙面的刘家小妹了,她赞道:“夫人爱女心切,实在难得。” “只盼着我家那一位也能这么想。这丫头啊,鬼精鬼精的,成日里以为自己有多能耐,想着出去自立门户闯荡一番。上回她爹不过骂了她两句,她便嚷嚷着什么女子当自立自强,当去外头闯出一番天地来,何必居于人下,看男子脸色过活?把她爹气的,差点没有打死她。” 苏音听了这些,心头一动。 这样的性格,倒是很合适。 邓氏琢磨了一下她的反应,顺水推舟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其实这些话虽听着叛逆,却也并无道理。就拿我自个儿来说,我自问才干不输于男子,却苦于女眷的身份,每每受制于人。若是她真能在外头立起来,学得一门手艺,将来便是家里富贵不在了,也不必担心她过不下去。听闻,县令大人要在城郊设一羊毛厂,所招工人皆为女眷,她听说之后一直闹着要去。我被她闹得没办法,只能,过来替她打听一二了。” 苏音心下明白了,原来今日这招,名叫投其所好。投的还是她的好。但不得不说,苏音很难拒绝。她道:“这厂确实只招收女眷,且只要身子骨健康,家底清白,自愿报名的,都可以进去做工,只是……” 邓氏探身:“只是什么?” 苏音歉意道:“只是那厂里条件毕竟简陋,比不得贵府富贵,您家小姐若是去了,只怕要受苦的。” “这有什么?”邓氏二话不说就要给女儿争取这个名额,“她自来皮糙肉厚的,不知有多顽皮,再苦再累她也能受得了。况且她比旁人还强些,好歹识得几个字,又素来钦慕夫人的为人,若她进去,还可以给夫人您打打下手、记记账。夫人不必心疼她,只管把她当粗使丫鬟使就是了,便是我,也想让她在里头长长见识呢、多吃些苦头呢,岂不闻,吃亏是福?夫人可比嫌弃她,有什么活,只管让她做就是了。” 苏音端详着邓氏,再次感慨她会说话了。 人家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没必要再端着了,苏音直接答应了邓氏,还道她家女儿若是真待的住,往后熟练了,给她安排一个记账的活也未尝不可。 邓氏千恩万谢,直道自家闺女走了运。 来时忐忑,离开时却意气风发。 邓氏可不管自家老爷会怎么想,大不了就是几个月不进正院罢了,只要跟县令夫人搭好关系,不进正院又算得了什么? 邓氏回去之后,女儿尚且在院中读书。 见母亲大包小包地往回带糕点,刘月盈便心生无奈,劝道:“再好吃的糕点也不能天天吃啊,况且还买这么多,谁家吃的完?” 邓氏阔气道:“吃不完,就约你那些姐妹们今儿来府上小聚。” 刘月盈道:“这贸然下帖,能请的来谁?” “那就分了给亲戚们送去,总归不能浪费了,否则传出去不好。”毕竟是县令夫人铺子里的东西,如何处置也是个大事儿,随意不得。 邓氏三下五除二安顿好了糕点的去向,如此才坐下来,眉飞色舞地跟女儿道:“为娘今天可给你找了一个大靠山!” 刘月盈掀了掀眼皮:“谁啊?” 邓氏神秘道:“县令夫人。” 刘月盈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娘。 想起自家几次三番在县衙里头没讨到好,还被县令大人给记上了,刘月盈便觉得母亲在痴人说梦:“向来都是夫妻一体,周县令不满意咱们家,县令夫人又怎会给咱们当靠山?” “这就得看女儿你的能耐了。”邓氏笑着将那工厂一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又复述了一遍自己今日在八珍阁与县令夫人的对话,末了,她格外郑重地握住女儿的书识字的女孩并不多,你自小读书,比她们都要强些。县令夫人竟然接手了这摊子事,往后必会事事上心,更会培养些人手替她管理这个工厂。你若没有能耐,送你过去不过是学个手艺;你若真有能耐,早晚都能入她的眼。县令夫人身份显贵,乃伯爵之女,又与县令大人鹣鲽情深,你若是能与她交好,往后,还有什么是做不成呢?只怕你那几个哥哥都要往后退几步呢。” 邓氏知道自家女儿心气高,觉得自己不输给男子,如今真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她眼前,邓氏不允许她不抓。 好在,刘月盈足够清醒。她早不满意父亲的态度了,凭什么男孩儿便能继承家业,女孩儿就得相夫教子?她并不比几个哥哥差! 邓氏说完后,她几乎立马应下:“娘你放心,女儿必不会给你丢人。” 邓氏欣慰不已:“好,这才是娘的乖女儿。” 邓氏先斩后奏,在苏音跟前替自己女儿张罗好了,等到刘乡绅知道之后,已经晚了。不仅如此,邓氏还以利诱,鼓动了好些戚家让他们送女儿报名去工厂。 凡想获利,必得舍得。若是舍不得,便只能唯唯诺诺一辈子,又谈何出人头地呢?先前商铺那件事已叫邓氏看得明白,跟县令大人沾上边的,就是得第一个冲上前当急先锋。 她不是白做这件事儿,做完了之后,还隐晦地在苏音跟前提了一下。便是不为了讨功劳,也想让苏音明白,自己是站在她这边儿的,时刻为她冲锋陷阵。 唯有刘乡绅气得够呛,觉得邓氏谄媚太过,白送女儿过去受苦受罪,果真不再进正院的门。 邓氏已无所谓了,她这段时间仔细调`教女儿,争取让女儿一进去,就能得到县令夫人的青眼。 像邓氏这样孤注一掷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夫人虽有心与苏音卖个好,但是也舍不得自家亲女儿进去受罪,大多是舍了几个庶出的女儿,或是让自家亲戚派个女孩儿过去,仅此而已。不过就算这么着,也算是凑足了二十来个人了。 即便是庶出的孩子,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况且这里头还有个刘月盈在前面撑着。 苏音借着她们的名头,让人在城中宣扬了一波。 三个月过去,天气转凉,已入深冬。随着羊毛工厂建成,有关招工的事再次在城中掀起波澜。 苏音这些日子每日都在城内施粥,也时常在街中乡上露脸,或是在各处铺子里买些东西,或是带着人去乡下采采野菜,凡遇上了人,总会上前问候两句话。久而久之,县令夫人亲民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 这般亲近的官夫人,总能勾起百姓心中的好感。 不少穷苦人家,也更愿意送孩子去那儿做工,不为别的,只要有县令夫人在,便不会克扣她们的工钱。冬日里困顿难熬,许多人家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若有一处妥帖的去处自然是争着要去的,能赚一点是一点吧,如果实在赚不到,给口吃的也行。 工厂开业之前,苏音让人统计了一些人数,足足有两百余人。除了几个夫人招来的姑娘,剩下的就是穷苦出身的女孩儿了。 苏音知道,稍微有些家底的,只怕不会这么痛快报名。如今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 她拿着报名的单子去找周律,原本还担心人数不够,不想周律看着却极满意:“够了够了,先这么多吧。” 苏音迟疑:“可你不是说那工厂里,能容纳五百多人吗?” “徐徐图之,不急。”周律觉得,等这一批人进了工厂之后,自然会有更多的人愿意过来,这些都是后话,不必担心。 周律转身,同苏音道:“娘子费心了,三日后是沐休日,到时候我陪娘子去外头逛逛可好?” 苏音浅浅一笑,点头应下。自来了昌平县,夫君每日都在忙,确实都没有再陪她出门了。 出门要出,招工也要正常招。 第二日,便是这些女子来工厂里报道的时候了。 因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许多人过来时,心中仍旧忐忑。 几个女孩儿结伴过来,远远地望见气派的工厂,还有些生怯:“是那儿吗?” “应该是吧,看着似乎还不错。” 走近一看,发现外头还站着一群一脸凶相的守卫,几个姑娘对视一眼,更忐忑了。 这么吓人,真的能进去吗? 不会是诓她们进来的吧? 第76章 惊叹 几个人惴惴不安地在原地打转,谁也不敢主动上前。 那几个守卫看着吓人,时人对衙门里头的差役都有点儿怵得慌,何况这些个又还黑着脸,不苟言笑,更是叫人吓破胆子了。 正纠结要不要回去,一时却又见里头出来几个人,来人见她们畏畏缩缩地站在边上,上前问道:“可是过来签契书的?” 说话的是一位容貌娇好,身着华丽的年轻姑娘,似乎比她们也小不到哪里去。因有她在,且还是女子,几个人立马凑了过去。 同是女子,所以说话也没有那么害怕了:“我们几个都是尚贤村的,今儿工厂开工,特来做工的,只是在外头见到这些守卫,有些害怕。” 刘月盈爽朗地一笑:“你们胆子怎么这么小?怕他们做什么,他们原就是衙门派过来守卫工厂安全的。” 如今是他们守着,等到厂子里头何时找到身强力壮底子好的婆子妈妈,便让她们守着,更安全些。到底是全为女眷的工厂,让男子守一两天尚可,若一直守下去,怕就怕有人会起歹心。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告诉她们,刘月盈只负责将她们带进去。 几个姑娘胆战心惊地进去了,结果里头的情况却并不似她们想的那样。这里头亮亮堂堂的,毫不染尘。最奇妙的是,她们甫一进来便感觉到了一股热气儿。并不是人多,烘出来的热气儿,而是里头本来就挺暖和,暖得人一下子便褪去了寒意,放松了起来。 真好,若是待在家,可没有这么暖,几个姑娘心里立马划过这样的念头。 在这样的地方做工,便是不给钱,只管饭,她们也是愿意的。 还没想多久,便听到旁边的刘月盈道:“你们几个,快些过来签契书。” 众人如此才回神,靠了过去。 桌上摆着足足有十分契书,那位刘姑娘告诉她们,她们每个人都得签上两份,一份是留在工厂里头的,另一份是交给她们自己的。只要是签了契书的,往后一切行动都得按照这上面规定的来,不可胡乱行事。当然,若是工厂里头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话,也可以拿着这份契书去衙门告状。只要合理,衙门都会受理的。 鉴于里头有人不识字儿,刘月盈便给她们念了一遍。 都是统一的样式儿,每个人的契书内容都是一样的,只除了署名不同。众人虽然不识字,但还是听出来这契书里面的意思,她们作为受雇者,竟然也有权力去告工厂,实在是匪夷所思,谁不知道,这工厂本就是县衙开的。 刘月盈想着县令夫人的交代,大大方方地解释:“对工厂虽然是衙门出资建的,但往后运作起来考的还是咱们自己。县衙看中这工厂,更看重大家。你们都是县令夫人花了大功夫招进来的,都在县令夫人那儿过了明路。往后,还指望你们能将这工厂扬起名来呢。也得叫外头那些人知道,咱们女子起来了,同样能养家糊口,自立门户。” 这话敞亮,听得人心里暖乎乎的。 刘月盈说完,又鼓励她们道:“这工厂有相应的规章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只要你们手脚伶俐,学有所成,拿到的钱自然会越来越多。且这儿包吃包住,不愁吃穿,你们就自在地呆着吧。若是实在想念家人,每月还有四天的假呢。” 刘月盈说完,众人更像是在梦里一般,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她们不识好歹,实在是这件事情听起来太过美好了,让人不敢相信。 真有这样好的地方? 等刘月盈催促她们签契书时,有个女孩儿心一横,头一个上去摁了手印。余下几个姑娘见状,也匆忙跟上,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她们也不识字,按个手印是最方便的。 按完手印,刘月盈将工厂的那一份先收上去。余下的留给她们自个儿。几个小姑娘纵然不认得字,也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有了这个契书,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头一日,大家只是过来签了契书,领了床被衣裳,还洗了头。 刘月盈将去头虱用的土方交给她们之后,另交代道:“近日正好无事,厨房里头又正烧着水,大家索性先将头洗两遍吧。下午还要见县令夫人,太不讲究可不好。” 众人领了土方,依次下去。 刘月盈也松了一口气,其实洗头不是为了见县令夫人,是为了干净些。 工厂里头睡觉的地方是个大通铺,两边儿都是,一间通铺可以睡足足五十个人。人一多,就容易不干净,若是混进什么头虱,什么跳蚤的,又得花不少功夫整治。 若不是这些姑娘家的头发不能剪,刘月盈恨不得直接让她们将头发剪了。 如今剪不了,也只能勤快些,多洗几遍呢。 好在这些姑娘家都听话。 刘月盈自己也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工厂里头的衣裳。 做工比不得她自己的,但胜在暖和。 换衣裳的时候,刘雪莹听到张家那个庶出的小女儿直抱怨:“这什么衣裳,一点儿身段都看不出来,丑死了。” 刘月盈静默了些许,良久才转身,道:“有的穿就不错了,莫要再挑三拣四,需知你瞧不上的,是别人几十年都没有的。” 张家小姑娘抬头,却看到周围一圈的姑娘家都兴高采烈地换上了新衣裳。她们显然是极高兴的,摸着对方的衣裳,眼睛里盛满了满足。 不过是一件丑衣裳而已,至于高兴成这样? 刘月盈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可不能像她这样,因为家中有几个钱便连谦虚谨慎四个字都忘了。 仔细想想自己今儿一天的作为,刘月盈觉得应当没出过差错。累是累了点儿,可思及自己母亲的交代,刘月盈便又精神百倍了,她是这里头少见的能读书写字儿的人,又比寻常女子更大方些,对于管事无师自通,刘月盈不信,只要她认认真真将每件事儿做好,县令大人还会看不到她。 中午众人在食堂里头用了一顿饭。 寻常饭菜,不过管饱罢了,至于味道什么的,就不必有多指望了。 刘月盈将肚子填饱之后,扫过一圈,发现大多数的人吃的都不少,里面的饭锅很快就见底儿了,如此,还有人问,会不会再煮这些。 刘月盈失笑,将她们劝回来:“晚上也还是有的,以后每顿也都会有,大家若是吃的差不多了,就先回去收拾床铺吧,下午,县令夫人应该会过来。” 众人一听,也不好留在食堂了,连忙回去收拾屋子。 等县令夫人过来,无论如何也要留一个好印象,否则若是被撵出去,她们就再也吃不到这般好的饭菜了! 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午后不仅仅是县令夫人来了,您县令大人都一道过来了。 众人远远地站在后面,并不敢上前,只有一些稍微胆大的,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待看清县令夫妇的真容时,顿时惊为天人,再看一眼又觉得害羞,立马低下头不敢再看。 周律今儿过来只为给他娘子撑撑场子,所以自始至终也没怎么说话,始终站在他娘子身后,听她游刃有余地询问这边情况,又细心安抚几个不敢抬头的小姑娘。 温言软语,一如她温柔可亲的性格一般,却又格外抚慰人心。 周律为他娘子的变化而心喜。 他们都在慢慢变强大。 这羊毛工厂,周律是来过的,之前建造的时候,他每天都来对着里头的情况再熟悉不过了。等她娘子说完之后,周律便去了厨房,敲打了一番厨娘,不许厨房克扣伙食。 他这么一吓唬,几个厨娘连忙表态:“大人,您就是给我们一百个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啊。” 周律心道那可未必。 食堂向来都是有油水捞的地方,他重申了一遍,近日不过是日常一问,往后衙门会时不时派人过来监管,每日的饭菜,厨娘也要当众吃一份才行。若是饮食方面胆敢出一点问题,少不得要一起问罪。 几个厨娘一听管得这么严,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害怕。 另一边,苏音也在有条不紊地分配起了这些姑娘。 手脚利索力气大,被分到了净毛这一块儿,心灵手巧的,被分到了制作这一块儿,余下的也按着众人的情况,分派不同的工作。 其他人都好分,但等到了刘月盈这儿,苏音却顿了一下。 她今日便从拒霜那儿听说了刘家姑娘的事儿。 是个极厉害极伶俐的丫鬟,苏音私心里是想提拔一下她直接做管事,但是又觉得她还是下去历练一下的好。 刘月盈聪明,主动道:“我对这些倒是都挺感兴趣的,不知县令夫人可否给我开了恩,容我将这些都学会?” 苏音一听,更满意了几分。 这管事之人,若是年什么事情怎么做都不清楚,还怎么管呢?这个刘家姑娘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有分寸的人,果然跟她母亲一般,一点就通。 分组之后,便得认真学本事了。 众人被带下去之后,心中难掩激动。 这些手艺放在外头那可是不传之秘,如今她们却能不花一文钱就能学到手,就若是学会了,往后哪怕去了别的地方,第一就能靠着这个端的住饭碗。 至于手工组的,比前一波人更忐忑,她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的手艺并没有多好,顶多不过是能看罢了。经她们所做出的东西,能卖的出去吗?众人半是激动半是担忧地进去之后,没多久便被房间里头摆着的几个羊毛玩偶给看得走不动道儿了。 那上面尽是些小狗小熊,或大或小,但都憨态可掬,灵气逼人。 这就是她们要做的东西么,也太可人了吧!若她们有钱,还不得往死里买? 第77章 买家 所有的花样子都是苏音跟周律精心准备的,周律提供一张嘴,剩下的都是苏音画的。 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不过一支笔、一张纸,便能画出各式各样可爱灵巧的图案来。经她手画出来的,自由一股蓬勃的生机,这些图案苏音主仆三个都做了好些实物,如今就放在这儿当成了摆件儿。 姑娘家的,谁不喜欢这种看上去软乎乎又很好摸的东西呢? 只是那上面的小狗小熊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到纤尘不染,她们都不好意思上手了。 正因为打心底里喜欢,所以等到自己开始跟着县令夫人一步一步学习如何制作这样的小动物时,每个人心里都带着一丝憧憬,她们也希望这样可爱讨喜的东西是从自己手里出来的。 因为喜欢,也因为期待,所以学得更加认真。 其实这些东西并不难,苏音教过之后,便发现有几个姑娘做得非常好。 里面有个瘦瘦小小名唤王贞娘的小姑娘,听说是王家村里出来的,在北城那一块儿,离工厂远得很,过来还需跨过整个县城。饶是如此,她还是过来了。 王贞娘见苏音过来,放缓了动作,有些期待地看着对方。 苏音心都软了,轻声说:“做得很好。” 王贞娘浅浅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苏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几年前那个小心翼翼地自己。 怪不得夫君坚持让她过来管事儿,在这儿待着,真的会有不一样的触动。 很快,苏音便发现了,这一批招到的孩子们都远比自己想的要聪明,更有耐心,也更能吃苦。 当然最后一个并不是优点,而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她们愿意学,苏音也愿意倾囊相授。 一天学习下来,做人做的东西也已经有模有样的,其实这东西难就难在如何处理羊毛,如何画出好看的样子,如何将毛给粘上去,至于别的,几乎没有什么太难的手艺。可就是这么看似简单的操作,做出来的玩具却依旧能叫人眼前一亮。 傍晚过后,苏音过来检查成果。 她挑了里头最出众的三个羊毛制品,将它们也摆架子上,可以让人一抬眼就能望见。其中有一个,就是王贞娘做的。 三位小姑娘看到自己做的东西被如此珍视,激动的小脸通红。尤其是王贞娘,她自小到大听到的都是“不争气”“不中用”之类的话,身边人也不大喜欢她,这还是第一次,被众人投以羡慕的目光! 苏音告诉她们:“往后每天我会选三个做的最好的,并且给她们一个木签,到月底时,你们可以凭借信物兑换礼物。” 众人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因为礼物,她们也忘却了身份之差,争先恐后地问,礼物都有什么? 若是都说了,岂不是没有竞争力了?苏音故意卖了个关子,学着周律的样子道:“自然是好东西,木签越多,兑的东西就越好。且年底涨工钱的时候,也会以此做参考。你们要日日用心,不可荒废了下去,也不能辜负这些精心准备好的礼物,知道了吗?” 众人激动得异口同声说一句“知道了。” 的确知道了,还深深地记在了脑子里头。不少人暗暗后悔自己方才怎么没有更加用心一点,如此,不就能拿到这个木签了吗? 如今再后悔,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高兴了。 就连先前嫌衣服穿的丑、嫌食堂饭菜不好吃的张姑娘,都暗暗投来羡慕的目光。 她虽然不知道那最好的礼物究竟是什么,但竟然是县令夫人准备的,肯定不会是一般的俗物。并且这些所谓的奖励,本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的,哪怕是街上随随便便买的一个簪子,这要是县令夫人给的,意义大不相同了。若是拿着这些回家,家中父母双亲也会对她刮目相待。她是庶女,太需要家中支持了。 张姑娘对此势在必得,方才是她大意,才被比了下去,明儿可绝不能这样了,她必要拿出看家的本事来才行。这种光彩的事情,绝对不能少了她! 苏音只凭着这么几句话就激起了众人的胜负欲。 其他的组也依旧如此,招数不在新,管用就行。如今,对付这批新来的,就格外的好用。 这一日下来,众人将各自分配的工作也摸索得差不多了,苏音估摸着,明日再有一天,就能彻底学会。 苏音与晚些时候便一道回去了,留下的两百个姑娘家在期待中等来了晚饭。 因县令大人特意敲打过,厨娘不敢使什么心眼儿,晚上的饭甚至比之前那一顿还要更丰盛些。 用过一顿饱饭,晚些时候又去了澡堂洗了个澡,县令夫人还特意派了一个女医给她们看了身子,一直看到入夜之后,众人才终于躺下睡觉。 王贞娘睡得是最边上的位置,她不爱睡中间,不喜欢靠别人太近。 身边有人压低声音说着悄悄话: “这个被褥比我们家里还要暖和许多。” “是啊,先前看到是大通铺,我以为要两个人盖一张被子,没成想竟然是一人一张。被褥也好,衣裳也好,饭菜更好,县令夫人对咱们也太好了吧。” “唉,我想让我家小妹也过来,可惜她只有七岁,厂里只怕不收。” “自然是不收的,十五岁以上才收,你没听今儿刘姐姐说的规矩?” 她们口中的刘姐姐,正是刘月盈。 其实刘月盈今儿进来之后,也跟她们一样,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人家更聪明,也敢于站出来管事儿,不过花了半个时辰就将这工厂里里外外都摸清楚了,才不过一日,就开始展露头角了。 刘月盈也确实如她母亲所说那样,聪明伶俐,胆大心细。 她大方,乐于助人,更能放下身段吃苦受罪,听说今儿过工的时候就数她最卖力、学得最快。这样一个处处都好的人,很快便俘获了众人的心。强大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王贞娘默默地往被窝里面缩了缩,感受着久违的暖意。 比起刘姐姐,她更喜欢成为县令夫人,那般温暖,让人心安。 这一夜,小姑娘们都睡得异常安稳。 她们虽村落不同、家世不同,但是这工厂总有一股魔力,只要进来了,便将人之间的距离给拉近了。 比起她们睡得安稳,有些担心女儿的父母便辗转难眠了。 刘乡绅依旧宿在妾室的屋中,但晚上实在气不过,又去正院抱怨了一通才回来。刘乡绅虽不愿意将家业交到女儿手里,却也是个疼女儿的,想到女儿如今正在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厂子里头受罪,刘乡绅就忍不住埋怨邓氏狠心。 分明是亲娘,却像是个继母,再没有比她更狠心的人了。等下回女儿回家诉苦,看她还有没有脸再说话?! 羊毛厂开工最早,隔壁的工厂虽建好了,可到现在也没招工。 这不难理解,招收女工不容易,可若是招收男子,外头一抓一大把,随时都能招满,随时都能开工,所以并不急。 眼下周律在意的还是羊毛厂。 他每日都盯着,苏音也每日都过去,除此之外,他还跟温肃知打听凉州境内适合做生意的行商。 温肃知在这儿,简直像是个天生的外挂,凡是周律所求,只要还是凉州一带的事,不管是大事也好,小事儿也罢,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摆平。 周律一开始还不好意思麻烦人家,是温肃知主动开口,让周律不要客气。 周律本就不是个客气的人,一听这话,果然放下了一切矜持。 两人打听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两个适合的行商。 他们都在京城那边有铺子,且店面还不小,做的都是孩童玩具这一类,与羊毛厂弄出来的玩偶很贴合。 对方也给温肃知面子,一听是知府家公子与昌平县县令相邀,立马决定半个月之后前来看货。 苏音将这消息传了下去,勉励她们好好做,再过不久,厂子便能赚钱了。 众人听后,恍若身处云端一般,她们都没想过,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唯有刘月盈有些担忧,她现在顺带管着仓库,知道这几天仓库里头存的合格的玩偶并不太多,满打满算只有一千余个。 她未在人前表漏,只是私下同苏音表达了忧虑。 若这些行商半个月过来,她们估计也就只有五千多的货。 苏音知道她着急,却还是温温柔柔地安抚她:“不着急,如今他们也只是带些去京城试试水,倘若好卖,咱们再多招些人。生意要一点一点做,总不能一开始便尽善尽美。” 刘月盈听完,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儿急功近利了。 她正惭愧着,又听县令夫人道:“月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往后新人入厂,还得由你多看管些。” 刘月盈一愣,心中忽然浮现一股难以言语的感动。 在家时,纵有父亲疼爱,可是家中的大事她却丝毫插手不得;如今来了工厂,县令夫人却这般信任她,愿意将这样的大事交给自己。 刘月盈看得出,县令夫人其实并不擅长管理这些姑娘,但她手巧,心善,地位崇高,在这里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但自己在尝试管理别人的时候,县令夫人却从未多说什么。 既然县令夫人信任她,她就更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刘月盈是天生的倔性子,喜欢迎难而上,她笃定道:“您放心,我会替您看好这里的一切的。” 绝对,绝对,不会出岔子。 刘月盈想,她天生就适合给县令夫人做事儿! 一晃半个月过去,很快,便到了马两位行商来关市验货的日子了。 第78章 顺利 温肃知与周律请过来的两位行商,一个姓钱,一个姓富,巧的很,都是富贵逼人的姓氏,都是白手起家。 听温肃知说,这二人如今正打算在京城开辟市场,正准备大干一番。 这二人体态也相仿,都是圆溜溜,挺着一个将军肚,远远走来的时候,还未看到人,便先看到肚子了。 周律坐在县衙里头,抬头远远地看到这一下之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两位老爷倒是挺相似。” 只是单纯的觉得有点好笑,并不带嘲弄。 温肃知看了他一眼,印象中,这并不是这位周大人头一次接见商贾。不管是上一回还是这一次,周律的态度一直很好,甚至算得上礼遇有加了。 这很不寻常,起码,他父亲就从来没有单独接见过商贾,平日里往来交流皆为官身,也从未想过要同商贾同坐一室。可是周大人就不同,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潇洒极了。 温肃知很好奇:“您这样频繁地与商贾打交道,就不怕朝廷那些人非议吗?” 周律无所谓:“我便是什么都不做,他们也有的是借口弹劾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顾及他们呢?我在他们眼里做什么都是错,所以也只需坚持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如今我既身为昌平县父母官,想的该是如何让百姓们吃饱饭,而不是满脑子士农工商,将路给走窄了。与百姓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吃饱饭,而不是县令与谁交好。” 在周律看来,若是没钱,哪怕朝廷的大员来了那也不过面上客气两句;可说是有钱,也愿意在县城里头砸钱办事儿,他恨不得把这个人供成祖宗。 周律觉得温肃知不错,想着,这样好的年轻人可不能被朝廷那些人给带迂腐了,于是道:“商贾有钱,也舍得花钱,他们在乎的看似势利,实则也有名。若是用得好,比那些达官显贵更能造服于民。只是,交往过多,难免会给别人留下一个官商勾结的口舌,但若弃之不用,又实在可惜。是以,只要将这个度把握好,就够了。” 他反正问心无愧。 温肃知钦佩这份坦然。 并不是每个身处高位的人,都能坦荡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后来他又很快又发现,周大人若想与人交好,一言一行简直恰到好处。 他分明没有多说什么,但一切又好像尽在不言中,这礼遇有加的态度,把两个商贾给激动坏了。 他俩心里都在想,怪不得之前来昌平县的几个大老板回去都对这位周县令赞誉有加,原来,周大人果真是如此平易近人的父母官。哪怕不为了赚钱,单单是为了这份态度,他们也愿意做这笔生意。 世人都以为商贾低贱,可他们家的钱财也是一点一滴打拼过来的,不过就是当初投胎时候没投好,生在了布衣之家,又不甘于清贫,所以才打拼起这样的家业出来。而那些出身好的,一投胎嘴里就衔着金钥匙,且不管品行如何,能力如何,天生就能比他们高一等,何其不公呢? 好在,这位周县令并不是一个心存偏见之是人。 周律一番寒暄之后,便问他们是先休息,还是先去验货。 钱老板笑呵呵地表示:“县令大人公务缠身,不便多耽搁,咱们先去看看货吧。早些定下,也让您少忙活些。” 周律就喜欢这样干脆的人,一边引着他们出门,一边说:“两位老板待会儿看过便知,今日来昌平县绝对不虚此行。” 钱老板与富老板互相看了看,忍俊不禁。 他们见识过的好东西不胜枚举,没有数万也有数千了,又岂会因为寻常物件而生起什么波澜?今日哪怕那东西不好,周县令的面子也一定会卖的。 两个人决定之后,原是奔着花钱的念头去互市的。结果去了那儿,见识了互市的繁华后,又忍不住赞不绝口。这小小的昌平县,竟然有这样一个富饶的地方,甚至都能比得过府城里头了。 这还罢了,待他们真真切切看到羊毛厂里头出来的那批货之后,更是挪不开眼。 “这,这……”钱老板愣在了原地。 富老板比他直接许多,直接上去摸了摸。外头的毛极软极舒服,白得晃眼,这样的好东西,放在京城完全不愁卖。 富老板问:“这用的都是羊毛?” 吴老这回子便出来替他们县令大人解释:“这儿一共有六千只玩偶,用的都是羊毛,是咱们县里头的女工一点一点扎进去的,不管是这手艺还是这样式,都是独一无二,只有咱们昌平县有。” “你们县里头还有女工?” 李主簿笑着说:“前些日子刚建了两座工厂,一座便是羊毛厂,因女子心细,这羊毛的工艺便全都交给了她们来做。” 两位行商连连咋舌。 长见识了,今儿算是大开眼界,他们在外游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闻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竟然进厂工挣钱? 虽然诧异,但两人都并未说什么,反而对着工厂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询问周律,他们能不能进去看看。 周律蹙了蹙眉,俄顷为难道:“那里头都是些姑娘家,多有不便。若是两位想看,日后等她们放假,再请两位进厂参观如何?” 钱老板二话不说就应下。 他家生意做的挺杂的,玩具生意也做,在江南还有一个茶厂,钱老板想着,若是这工厂真有这样好的话,将他的茶厂改造一番,也是不错的。 东西验过之后,两人都满意。只是这价钱,似乎不会便宜。 周律给吴老跟王金定使了一个颜色。 二人利索地上前,代替周律讲起了价格。 这种事儿别人做不行,只有他们俩,尤其是王金定,口才好,脑筋转的快,天生就是吃谈判这碗饭的。 李主簿他们深知自己不行,每到这个时候就会默默地退居二线。 方才礼遇有加的时候是真的客气,如今开始谈判的时候也是分毫不让。 温肃知本来挺大方得一个人,听着吴老他们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方才过来的时候还有说有笑,哥俩好似的,结果关键时候,这份好连一文钱都不值。 他这人尴尬的老毛病又犯了。 周律却格外骄傲,激动之意溢于言表。 不愧是他选出来的人! 不知他们俩对上朝廷那些御史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日后若有机会,用要试试。 在王金定跟吴老的据理力争之下,两位老板精疲力尽,嘴巴也说干了,最后每只玩偶都定了价格。 大的白熊两百文一十一只,小的幼犬九十五文只。 价钱谈拢,契书落定之后,钱老板给跟周律半是佩服半是抱怨地说道: “县令大人手下的这两位,口才真是了得,便是我这么个常做生意的,也没有这样的好口才。” 若不是他们是县衙的,他都想直接挖墙脚了。 这天生就是该做生意的呀。 周律含笑看着他们俩,与有荣焉:“我们县城里头的小吏,个个都像他们这样出彩。” 钱老板有些不信。 可再不信,今儿这亏他也吃了。其实价格对他们来说稍微贵了一些,但也绝对划算,这样的价格去了京城可以翻倍地卖。且他们俩莫名笃定,这玩意儿要不了多久便能掀起一股热潮。 钱老板与富老板私交甚好,两人一合计,决定分开来卖。钱老板运去京城,富老板运去江南,这若是在同一地盘争锋,牵扯到了利益,往后关系未必能处得了。所以这会儿,富老板便退了一步。 钱老板也承他的情,默默地记下来这事儿,待来日有机会再回报一二。 银货两讫,两边都得了便宜。不过一天的功夫,原本塞得满满地库房,如今便已经空无一物了。 周律算了算,这回可真的挣了一大笔钱,他叫来精于算账的王金定等,吩咐说:“这笔钱,先划去工厂两月的开支,再给工厂两百名女工将这月的月钱先结下,这段时间着实辛苦她们。剩下的,便让衙门和关市里头小吏都分一分,也算是奖励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 至于如何分,他相信王金必并能处理的好。 王金定擦擦脑门上的汗。 他倒是也能分的好,但这是得罪了人的事,他们县令大人向来都是提倡多劳多得,表现好了自然能分的多些;表现差了,分的也就少点儿。 而他作为负责这件事的人,就不可避免的会遭到一些人的记恨。 但王金定也知道,若想出头,这些都是必经的事儿。县令大人让他领头,也属实是看得起他。 除了苦大仇深的王金定,其余跟着周律过来的几个人,个个都激动坏了。 就连老成的温肃知,也是心绪澎湃。 那羊毛厂是如何建起来的,他都看在眼里,这里头亦有他心血在。 第二日等一切账目核算清楚,王金定便捧着账本给周律过目了。这可是他彻夜未眠整理出来的,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可谓是呕心沥血的结果。 温肃知也凑过来瞧了一眼,不由得对这个小吏高看许多。 周县令在挑人方面的眼光还真的没得说。 连温肃知都知道这账目妥帖,周律就更不会提什么意见了。 只是赞许地拍了拍王金定,觉得往后还可以多给他派些差事。 年轻人嘛,不锻炼怎么行? 王金定小身子一抖,感觉自己即将要倒大霉了。 没多久,苏音便听闻消息,从王金定手中取过一月的例钱,带着两个丫鬟去了羊毛厂。 第79章 月钱 苏音每每造访羊毛厂的时候,都能引起一阵小的轰动。因为她每日过来,都会派发几根木签。 当初县令夫人说,这木签每月可以兑换一次,如今已经二十多天过去了,马上她们就可以知道,自己究竟能兑换什么东西了。 王贞娘数着自己手里的木签,心底异常期待。她很想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是吃的喝的,还是玩的用的?家里的人能不能用得上?或是换成钱,会不会更好些?如今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 或许在刘月盈跟张姑娘等人看来,这目前仅仅代表着县令夫人的看重,但在王贞娘心里,更多的是一份额外的奖励。 深思之间,县令夫人已经到了,正在跟刘姐姐说话。 刘月盈管着厂子里头的人员情况,她自己弄出了一本账目,若是每日有人表现的好,便会记上一笔。 大半个月过去,她那本子上已经记得满满当当了,何人表现平平和人表现优异,一阅便知。 苏音翻看过后,心头欢喜,觉得自己也跟夫君一样,手底下同样有出彩的人,她道:“你做的很好。就按着这账本所记,每人发五百文,中间若是有表现好的,额外添五十文,算做这个月的月例。” 刘月盈合上相册,欢喜道:“这么看来,先前做的那批玩偶卖的都还不错?” 苏音笑了笑:“是挺好。” 刘月盈算过之后,觉得应当也是如此。她们赚的钱不仅仅要供女工的月例,中间还包括吃穿用度,住在这工厂里头,哪一样都要花钱。若不是这回赚的稍微多一些,七扣八扣的,她们绝对不会分到这么多。 这么一想,刘月盈又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一开始她们仅仅做了这么多,完全是因为不太熟练,若是熟了之后,每日所做的数量可以翻一倍都不止。 想到厂里不少人缺钱,刘月盈便替她们高兴:“这月钱发下去之后,保准她们高兴坏了,下个月必定更卖力。” 事实也一如刘月盈所想一样,待众人知道今儿发钱之后,整个厂里都沸腾起来了。 在工厂里头呆了这么久,众人对于守规矩这件事儿格外上心。 等到发钱的时候,每个人都乖乖的站在原地,能念到自己的名字,才终于上前,将自己的钱给领回来。 王贞娘领到五百五十文后,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这不是她头一次挣钱,王贞娘年幼的时候便替家里做女工,去镇上换些零花养家。可绕是她没日没夜的做女工,也挣不来几个钱。如今来了工厂里头,不过白天做几个时辰的活,便穿衣不愁,三餐无忧,领到手里的钱比原来还多了那么多! 别说王贞娘心绪起伏了,就连从前眼高于顶的张家小娘子,都觉得手里捧着的这份钱沉甸甸的。 她并不是没见过钱,虽是庶出,但张家就不是个缺钱的人家,她从小到大也不愁钱花,但这是她头一次自己挣钱,不靠父兄。 张家小娘子甚至觉得,若能长长久久地呆在这儿,似乎也不错。 待众人都拿到月钱之后,苏音才将外头的事情都交代了一遍: “县衙给咱们的货找好了买家,也谈拢了价钱,那六千多件,如今俱已卖出。两位老板对咱们的东西赞不绝口,还道下回也会来此进货,让咱们再多做些,他们好拿到京城跟江南卖。” 众人一听,自己做的东西竟然要卖去京城,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若是可以的话,她们希望日后自家做的羊毛玩偶能够卖到整个大梁去! 苏音还鼓励她们:“这次仅仅只是个开始,因为羊毛厂初立,各项开支少不得都要花钱,所以分配给大家的月钱自然也就少了一些。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待咱们的工厂越来越红火,大家分到的钱也会更多,这点毋庸置疑。不管是我,还是周县令,都对你们抱有信心,你们也不可妄自菲薄。” 苏音原意是为了宽慰她们,但其实这话本没有什么必要,因为哪怕没有这笔钱,光靠着这段时间吃喝不愁的待遇,她们也觉得在这做工值了。 除之之外,苏音还兑现了她一开始的诺言。当初说好的月底可以兑换小礼物,今儿她过来,就将这些东西一并捎带过来。 这些点子,还是夫君替她想的呢。原本苏音也不过就是想着买些价格不一的礼物,届时挨个分配下去便是了,但周律觉得这样太过寻常,于是让她定做了一模一样的黑木匣子,盒子里头放的都是价格相仿的小东西,让人拿着木签去兑,三个木签,便能兑一个小东西。 这是最便宜的一档,另一档要五十个木签子才能兑换,兑的是一匹布,这在外头可要值不少钱。再往上的,需要两百根木签才能兑,有且只有一份,一份兑完了再换一份新的,且都用一个红木匣子装着,单看外面完全看不出是什么。 用周律的话来说:“若是知道的话,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妙就妙在这份未知。” 苏音向来都是信服他的,所以这回也按着他的法子来弄。 众人听罢,先前费尽心思攒够了三支木签的人,立马上前取了那小黑匣子。 打开之后,屋子里顿时惊呼连连。 “好生漂亮的耳坠!” “你那是耳坠吗,我这儿是个珠花。” “我这儿是枚小戒指!” 众人叽叽喳喳,分享了自己新得的东西,便是没得的人也都凑上来太热了,并且暗暗下令决心,下回她们也要好生表现,三支而已,她们努力努力也是能够得上的。重点是,这些小礼物确实很好看! 县令夫人给她们准备的东西虽然小巧,但是做工讲究,且造型清雅别致。都是姑娘家,哪里会不喜欢这些呢,一个个欢天喜地过来道谢。 王贞娘摸了摸怀里的二十根木签,她每日都表现的很好,且是里头最好的那一个,每日三支木签,总有她的那一份,所以拥有的目前也是众人里头最多的。 王贞娘算了算,若是自己一直不用的话,约莫十个月,她就可以兑换到那份最大的。 比起那一匹布,王贞娘更想知道那单独一份的里面究竟有什什么。 刘月盈见她稳立不动,心生好奇,过来问道:“妹妹不过去吗?” 王贞娘脸一红,有些羞赧地道:“我想再攒一攒。” 刘月盈格外喜欢这个听话有能干的小姑娘,听她说得害羞,便也忍下了去凑热闹地心思,道:“是吗,我也是想攒一攒,说不定下回还有更好的。” 兑过礼物之后,苏音还给大家放了四日的假,让她们回家好生休息休息。 骤然放假,众人都高兴坏了,欢天喜地地回去收拾了行李。 不比当初来时忐忑,如今大伙儿回去时,一个个都精神饱满,且志得意满。 毕竟,她们也是做出一番成绩的人。 至于刘月盈,她便更自信了。 她回家后,家中父母刚好都在。刘月盈没让人通传便进去,正院里头还在拌嘴的夫妻俩一看到她,连架都忘了吵了,愣在原地。 刘月盈挑了挑眉:“怎么,不认得女儿了?” 口气虽平静,却透着一股自信跟洒脱。 刘乡绅确认自己眼睛没花,立马上前拉住了宝贝女儿,上上下下、仔细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眼,刚想说她瘦了,可实在是说不出口,她女儿比在家里读书的时候还要结实干练许多。 邓氏最欣喜于女儿的变化,喜不自禁地道:“好!看来在这工厂里头呆着是真长进不少。” 刘月盈笑而不语,她亦觉得自己不同了。 刘乡绅变了脸色:“姑娘家,要长进有什么用?咱们可不必受这个罪,月盈啊,你还是回家来吧。” 刘月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家来,父亲能让我记账?” 刘乡绅:“……你在厂里还干这些事?” “何止呢,我就是厂子里头的半个管事,手底下管着好几百的人,有时候还得跟着县令夫人忙前忙后。县令夫人与我非亲非故,都能放手将厂子交给我;待我回来,不知父亲,能不能让我管几个铺子?” 这…… 刘乡绅讷讷地道:“县令夫人还让你管这么多?” 刘月盈静静地点了点头。 刘乡绅说不出话了。 他若是让女儿管这些事儿,几个儿子不得闹翻了天?可他真没想到,自家女儿竟有如此能耐,更没想到县令夫人竟然会不计前嫌,如此重用女儿!如此,倒显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邓氏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不想再跟他废话,将女儿拉到旁边坐下,一面让人准备茶水,一面细问她在厂里头的事儿。 刘月盈也正想找人说,母女两个说说笑笑的,倒把刘乡绅衬成了一个尴尬人。 刘乡绅瞅了瞅女儿,又瞅了瞅妻子,觉得自己这会儿说什么都是错的。 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同样的事儿,还在诸多家里头上演着。 主要是没有父母知道那羊毛厂里究竟是什么境况,自家女儿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很难叫人不揪心。 结果揪心了大半个月,等看到女儿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回来,看样子还养胖了不少,这担心一下子就变得可笑起来。 进了厂的姑娘,简直把她们厂里夸的天花乱坠了。 “看见我身上的这衣裳了吗,都是不要钱的,县令夫人替我们定做了两身。” “我们在那儿每日能吃三餐呢,每顿也能吃的饱饱的,而在外头,最多也就只能吃两餐。” “若是在里头表现的好,还有奖励呢,这便是县令夫人送给咱们的,我的是一个小手串,您瞧瞧,是不是格外好看?这个都是县令夫人挑的。” …… 话可以乱编,在身上长的肉不能骗人。养的这么好,一看就知道在里头定没有饿肚子。 骤然得知真相后,不少人都暗暗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及时报名。 不知现在让家里姑娘进去,还来不来得及? 王贞娘回家后,二话没说,便将自己的月钱交给了母亲。 母亲疾病缠身,时常要看病吃药,家里最缺的就是钱。 王贞娘怕母亲舍不得花钱,便安慰她:“娘,我在里头很好,每月都能拿到月钱,这是第一个月的月钱,下个月肯定会更多的,你在家里也不必省着。金定大哥跟着县令大人能出人头地,女儿跟着县令夫人,早晚也能挣大钱的。” 王母握着女儿的手,既宽慰又心酸。 若是家里有些田产,女儿也不会懂事得让人心疼。好在,老天爷还是眷顾她们的,让她们遇上了贵人。 第80章 显摆 四天的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足够这些姑娘在各自家中得意一通了。 当初她们过去的时候,不乏有人说风凉话,还有过分的,道那女工工厂必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说不定去了之后,连人都没了。这话虽然不敢在明面儿上说,但背后说嘴也是有的,当初可把这些姑娘们吓得够呛。 可这些嚼舌根的人,如今都被狠狠打了脸面。 王贞娘等人现下硬气了,自然不会惯着他们,扬言道,这工厂里头连值守的都变成力气大的婆子了,从里到外都是女眷,还是县令夫人亲自管着的工厂,连县城几个富商家的姑娘都跟她们一块儿在里头做工,怎会如他们说的那般龌龊? 有姑娘气不过,呛声道:“既这么看不上咱们羊毛厂,往后可别厚着脸皮叫自家姑娘进去,若是一边骂街,一边又想进去挣钱,多不要脸?” 被骂的人气急败坏,仿佛被戳中了心事,但又不敢公然说出来跟县衙叫板。 那个厂,说到底还是县衙出钱盖的;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了县衙的人。 工厂女工放假之后,周律给温肃知放了假,让他回去探亲。 温肃知走前,周律还格外上心,亲自给他收拾了路上吃穿用度,还备了礼物让他送给温大人。毕竟他可是从温大人那儿抢走了他儿子,多少有点对不住,不送点礼,似乎说不过去。 挥别了温肃知,周律又给自己放一天假,带着他娘子进山闲逛。 如今已经是冬日,山里并没有什么好东西,但是他娘子似乎对野外别有好感,若是能碰上什么大片大片野菜、野果,采回去都能乐上许久。 这朴实无华的愿望,周律当然要满足了,反正他也挺喜欢爬山的。 这趟进山,回来的时候依旧装的满满荡荡,不管采回来的东西值不值钱,反正他们高兴就够了。 与此同时,抵达府城的温肃知正在被他父亲逼问。温廷善实在是不解,自家儿子从前也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未曾真心服过谁,怎么如今就心甘情愿地呆在昌平县那样的小地方,甚至乐不思蜀了。 今日他回府,温廷善原以为他是彻底回来,与那边做了了断,结果一问方知,他只是过府看一看妻儿,过两天还是要回去的。 温廷善一口气差点没有缓过来,他百般不解:“你跟周大人就真那么好?你们才认识多久,就成了莫逆之交?” 温肃知解释:“我只是敬佩他的为人,周大人胸有丘壑,我也愿助他一臂之力。” 温廷善冷冷地问道:“你父亲我这儿也缺人,你怎的不助力助力?” 凉州的事情更多、更杂,从前有得力的儿子在旁边帮衬,温廷善不管做什么事总归还是游刃有余的,但如今去了这么一个能干的儿子,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这段时间新提拔上来的,总觉得不够机灵老成。 温廷善开始打起了感情牌:“儿啊,你父亲年纪也大了,做事渐有些力不从心。” 温肃知不为所动:“父亲,您才刚过不惑之年。” 正值壮年,哪里来的力不从心? 温廷善气得骂了他一句:“不孝子,你就是铁了心不想让你父亲好过是吧?” 温肃知叹了一口气:“父亲,我只是想看看,这辈子还有没有别的可能。周大人很好,为人处事与官场上其他人都不同。昌平县的女工厂,想必您也听说了吧?” 温廷善没吱声。 温肃知继续说:“若是换了别的父母官,怎会心细到要照顾这些穷苦人家的女眷?更不会花此代价,只为替那些女子寻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女厂之外,还有如今修缮一新的悲田院,周大人悲天悯人,很难不叫人钦佩。儿子未曾见过这样的官,以前没有,往后也未必会有,所以想要多看看。” 也想要多学学。 温廷善也知道这并非是借口,只是心中仍不平罢了。他好好一个儿子,跑去给周律当下手,倒是将他这个亲生父亲撂在一边了,终究还是有些不服气的。但是儿子的心意,温廷善也不好违拗。对于这个儿子,温廷善尚有几分纵容,也知道他胸有丘壑。 温廷善嘴上抱怨,但也没有将温肃知拘在身边,不让他回昌平县。 该走的人,终究留不住。 几日过去之后,温肃知直接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温廷善照例酸了两句,但也没说再多说什么了。他其实也敬佩周律为人的,总觉得这个年轻人与众不同,将来或许能改变官场也未可知。 他儿子有自己这个父亲在,将来前程无忧,但他自己想要打拼,温廷善也不会阻止,毕竟他能有今日也是自己一手打拼得来的。 只盼着,儿子跟在周大人身后,真如他所愿,学有所获。 又过了数日,从羊毛厂出来的那批玩偶终于抵达了京城跟江南。 江南且不必说,京城可是富贵云集的地方,只要是好东西,永远也不愁买家。 钱老板会做生意,他人随着那批货一起抵达了京师。 去那儿之后,钱老板便先联系上了从前有过交集的一位贵人——成王世子。 他记得,成王家有位才不过七岁的小世子,还有一位五六岁的小孙女儿,这年纪天真烂漫,应该最适合玩这些羊毛玩偶。 钱老板两只小熊转了几手之后,才成功献到了王府里头。 成王世子看到这两个玩意儿,也觉得有趣,特意召来儿女,叫他们带一个回去。 萧铭与萧晴百无聊赖地过来,等看到这两只软乎乎白嫩嫩又毛茸茸的熊,精神立马就上来了。成王孙儿萧铭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觉得男孩子不能喜欢这样可爱的东西,他是不挑的,只要好看的好玩的,他都喜欢。 不等妹妹反应过来,萧铭直接一把抱过快有他一半儿高的小白熊,遗憾道:“这是哪来的好东西,怎么之前竟未见过?” 成王世子道:“底下人送过来的,说是外地的商贾准备运到京城来卖,卖之前,先孝敬了两个送来王府。” 萧铭急忙追问:“也就是说,除了咱们家别处都没有了?” 成王世子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应当是吧。” 原来是这样啊,他也有别人没有过的宝贝了。 萧铭眼珠一转,嘿嘿地笑了起来。 成王世子是知道他有多顽皮的,警惕道:“你又要作什么妖?” “哪有,不过是想让大家都看看这新得的宝贝罢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撂下一句话,萧铭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走前还交代人给宫里递个话。 他要进宫,要去给十二皇子显摆! 同样作为皇室子孙,成王的孙子跟先帝的孙子那绝不可同日而语。萧铭从前跟十二皇子不熟,自从那会在皇宫见识到果下马之后,才知道原来看着傻乎乎的十二皇子竟然有那么多的好宝贝。自那之后,萧铭就默默关注上了十二皇子。 他还发现,十二皇子不仅有很多他们从未见过玩过的好宝贝,还有更多他们从未吃过的好东西! 譬如上次他进宫时候,看到的那一份热水冲泡一下就能吃的面,萧铭敢肯定,整个京城都没有这样的东西,可为什么十二皇子那边却有? 他觉得自己输了,并为此闷闷不乐许久,但今天,萧铭觉得自己能够扳回一城。 他带着自己的大白熊,雄赳赳,气昂昂进了宫。 成王还是有些脸面在的,作为成王家最得宠的孙子,萧铭顺利地进了宫,也顺利地见到了萧琮。 中间甚至没有人难为他一下。 当今对自己儿子能交朋友乐见其成,萧铭个性开朗,当今特意交代过,若是他进宫来,都不选拦着。 “十二弟弟!” 一脚踏进寝殿,萧铭见到萧琮,眼睛都放光了,他将自己的大白熊背在身后,风风火火地跑到了萧琮跟前。 萧琮正在解九连环。 这九连环已经被他解了许多遍了,但是闲着无聊的时候,仍会把这东西拿出来练手。萧琮不管是做事还是玩闹,都格外的的用心,哪怕旁边有人打扰,他依旧专心致志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萧铭不乐意了,鼓着腮帮子晃了晃萧琮:“十二弟弟,我这可有一件好东西,你就不想看看?” 萧琮淡淡地抬起头,面无表情。 旁边的宫女见状,会心一笑。 他们家小殿下除了自己上心的人,对旁人一直爱搭不理的,倒是这位成王世子十分有趣,若是小殿下不搭理,他就会一直说下去。殿下长了记性,久而久之,为了自己耳根子着想,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看对方胡闹。 好比眼下,萧琮就静静地看着对方。 萧铭满意了,从背后拿出一只大白熊来:“看!” 萧琮目光上移,却一动不动。 萧铭不乐意他的反应,太平静了,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萧铭大声道:“这可是我今日心得的大白熊,好看吧?除了我这别处可都没有呢,这个是京城里面头一份儿,我刚得到,就抱来给你看嘛,够意思吧?” 萧琮有些想笑。 萧铭继续嘚吧嘚吧:“哎呀,不过这熊抱的可真是坠手呢,也不知是谁人的手艺,竟做的如此精妙。这样的好东西,只怕宫里也没见过吧。我可不是小气性子,十二弟弟若是喜欢,就拿去摸一摸吧,给你给你。” 萧铭说着,就显摆地把手里的宝贝塞过去。 萧琮一让。 萧铭塞了个空。 他眉头一皱:“十二弟弟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 萧琮沉默了一瞬,最后实在是被他烦的没办法,轻轻打开了旁边的柜子。 雕花的沉香木柜子,一打开,里面便是一片白。 萧铭看花了眼,揉了几下,方才看清的里面是什么。 自上而下十个格子,个个里面都摆着一个白色的羊毛玩偶。从到造型逼真的小马小猫,再到萧铭只听过没见过的独角兽、食铁兽。 每一个,都比他手里的大白熊精致多了。 萧铭:“……” 该死,他又输了。 第81章 风靡(捉虫) 萧铭脸上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又酸又苦,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委屈。 他自以为今天能打一个翻身仗,能在萧琮这儿翻身做主人了,而如今,他只能被动地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相——他手里的宝贝,其实人家早就有了,不仅有了,还比他的更好更多。 瞧那整整一柜子里面摆着的,都是对他的嘲讽。萧铭吸了吸鼻子,弱弱地抱紧了自己的大白熊。 他还是好伤心…… 萧琮又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关上了这个让萧铭伤心的柜子,费劲地爬上了床,继续玩他的九连环。 萧铭瞅了瞅他,哭丧着脸,心里却在想,他都已经这么惨了,十二弟弟怎么还不过来安慰一下? 还是萧琮身边的宫女月牙看不下去,笑着过来道:“小公子别见怪,您这小白熊也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殿下柜子里头都没有呢。” 萧铭对了对手指:“可是他有别的,还有好多好多呢。” 每一个,都比他的要好。 萧琮抬头:“那都是苏姐姐给我的。” “谁?”萧铭一脸茫然,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进城里头姓苏的还跟十二皇子有联系的,好像也就只有一个了,他问:“是从前平阳公主的女儿吗?” “才不是。”萧琮听着都有点生气了,气呼呼地重申,“她才不是我苏姐姐!” 月牙看不下去,再次开口道:“殿下说的是建平伯府的大姑娘,嫁给承平侯的那一位,如今跟着承平侯去凉州昌平县赴任去了。小殿下的这些玩偶,都是苏夫人从昌平县寄过来的,前前后后寄了好些,我们殿下都当宝贝似的放好了。 苏夫人心灵手巧,又待人和善,我们殿下素来爱重。不过她为人低调,又不喜张扬,小公子没听说过她也是情理之中。” 萧铭确实不认得,他年纪也就才这么大,小小的脑袋瓜子里面整天想的不是吃的,就是玩的,知道平阳公主有个女儿就不错了,哪里还知道建平伯府竟然还有另一个女儿? 这都无所谓,萧铭好奇地是:“她都走了,怎么还给你送东西?” 萧琮挺着胸膛:“因为我们天下第一好!” 萧铭酸了。他也想要一个给他送东西,跟他天下第一好的小伙伴,时时刻刻念着他,想着他。可惜,他没有。 萧琮神气十足地说完,复又沉浸在解九连环的世界中了。似乎只要他愿意,便可以随时随地的全省贯注,全然不理会外物如何。至于萧铭,已经被忽视了个彻底。 萧铭也不太想说话了,在萧琮这儿呆了一会儿,他只能蔫哒哒地打道回府。 回了王府时,已近黄昏。 成王世子也不是头一次碰到儿子这般的情状,每次在宫里被打击了,回来就是这么一副德性,一点出息也没有。今日又是如此,不用多想,成王世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从后面揪住儿子的衣领,将他往前一拎,嘲笑道:“哟,这不是咱们家的大少爷,兴致冲冲地跑进宫,如今怎么又灰溜溜地回来了?你不是去分享自己新得的宝贝吗,怎么,难道十二皇子不在?” 萧铭眉眼耷拉。 “看样子应该是在呀,那让我猜猜……十二皇子那儿是不是有更好的?” 萧铭撇了撇嘴,他爹这张嘴,真讨厌! 看到他爹还要张嘴说那些不中听的话,萧铭气不过,直接一把捂住,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说的都对,十二皇子那儿有更好的,比我这大,也比我这好看,如此,行了吧?” 他费劲地挣脱开了他爹的桎梏,气咻咻地背过了身。 承认了自己今丢脸了,但萧铭却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且还堂而皇之地将这错强行按压在他爹头上:“说来说去还不是都怪你,说什么整个京城里头的独一份儿,糊弄谁呢?若真是如此,十二皇子那儿怎么可能会有比我更好的?可见给你送礼的那人,分明没说真话!” 成王世子敲了敲他的脑袋。 兔崽子,竟然还敢怪到他头上,真是不知好歹! 京城里头独一份,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儿子还是得安慰的,成王世子于是说:“十二皇子是当今最宠爱的孩子,他身边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但别人可就没有这样的好待遇了。你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若是不信,明儿你就约上你那几个小伙伴,让他们看看你新得的宝贝,我保证,他们看都没看过。” 真的吗…… 萧铭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是想出风头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 他可真是太想风光一回了,在萧琮那儿铩羽而归,萧铭就想在别的地方找回场子。于是第二日,他便叫来了自己的一众小伙伴,当众拿出了那只大白熊。 果然,这回他们的反应才足够让人满意。 这一个个的眼睛瞪着,活像是没看过好东西一般,极大地满足了萧铭那颗纯粹的虚荣心。 因为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几个孩子立马围坐一团,有的甚至直接上手开始摸了起来,越摸越舒服,越摸越高兴,叽叽喳喳地问: “这小熊怎么瞧着这么白,在别处都没见过。” “这也太暖和了吧,晚上若是抱着睡,肯定再好不过了。” “这白熊究竟是谁做的?” 萧铭在他们的羡慕声中,终于找到了自信。 他也不想瞒着,毕竟,这东西日后可是要卖的,瞒也瞒不住,倒不如大方一点,直接告诉他们好了,反正炫耀的目的都已经达成了,萧铭抬着下巴,十分矜持地道: “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个小玩物罢了,城东的一家铺子老板特意孝敬给府里的。我爹看着可爱,便留下两只交给我跟我妹妹。看你们这么喜欢,索性也去那儿买一个就是了,虽然不一定比我这个好,但应该也不差。” 萧铭话音一落,不少人便记下了城东铺子的消息,打算回去之后挨个打听一番,必须找到这一家来。 他们可真是太想要了。 京城里头大一些的纨绔子弟们,其领头人是姜彦舟跟边策,如今姜彦舟整日只顾着打马球,边策一跃成为纨绔中的佼佼者。可他领的也大多都是少年郎、青年男子;这孩子们的领头羊,非萧铭莫属。 有萧铭这么显摆一通,当日这些小公子们回家,便开始嚷嚷着要买一个一模一样了。 成王家小公子有的,他们也要有!甚至还想要多几个,这样才显得他们跟厉害些。 各家父母被烦得实在没招了,只能过去打听。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钱老板的铺子。 钱老板自送出那两只熊之后,就预料到不久之后会有贵客登门,但他没想到,来的人这么多,且还都是财大气粗的。 钱老板见状,立马将价格又往上提了几成,说的那些话术仍旧没变:“这些玩偶可都是我从西北昌平县那儿弄来的好东西,别说京城了,就是整个大梁从前也都没有过的。货也不多,所以各家最多买两个,多了,则不卖。” 如今物以稀为贵,钱老板自然可以坐地起价。他的算盘打得精,昌平县女工数量有限,短时间内绝对不能大量生产,所以这东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会供不应求。 他完全没必要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既然要在京城打开市场,那就得定足够高的价格。 买的起的,还得限制数量呢! 而钱老板的小算盘也没失算,这东西一经传开,便风靡整个京城,不仅男孩喜欢,女孩更是爱不释手,如今几乎是人手一个了。只可惜铺子里面可挑选的东西太少,他们听说十二皇子那儿东西可齐全着,可惜他们不是十二皇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个次,跟别的东西比起来也算不同寻常了。 这些玩偶虽贵,但京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了。他们还就怕买到手的东西不够贵、不够好呢。若是寻常的物件,如何能彰显身份呢? 钱老板对这些贵人们的心态,向来拿捏得很准。 短短七天,钱老板带过来的三千只白熊、白狗就售罄了。 后头还有源源不断地客人想要掏钱,没办法,就跟那果下马一样,别人有的,他们家孩子也嚷嚷着要。孩子要,还能不给么? 钱老板被他们催得渐渐力不从心了,只能许诺:“下一批马上就来了。” “马上是多久?”有人格外较真。 钱老板被他们看得心虚,马上是多久,他怎么知道? 只是这京城是待不下去了,他得赶紧回昌平县盯着,一生产出来,立马定下运回京城。 这样的好买卖,若是不尽心些,说不定就便宜了别人。 事不宜迟,钱老板当天晚上就坐上马车,连夜往昌平县赶去。 无独有偶,江南的富老板也是一样的。 他们两个人如今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去,跟周县令打好关系!若是往后厂里的玩偶都能卖给自己,那才是最好的! 在两位老板赶路的时候,温肃知也早已回了昌平县。不过他感觉,周县令这些日子似乎有什么事儿瞒着大家。每日里伏案写作,不知在计划着什么。 正当大家一头雾水之际,闭关写完大作的周律终于出关了! 他迅速召集了衙门所有人。 早有经验的众人眉头直跳,总感觉他们县令又要作了。 第82章 洗脑(捉虫) 周律拍出了一份报告,一份大梁上下官员从未见过的报告。 众人伸头去看,周律神色凝重道:“咱们姑且就称它为,一五规划吧。” 取自——第一个五年计划,一个中长期的目标规划,这可是周律好几天来呕心沥血之作。 他的这份报告拍出来之后,吴老三赶忙上前,清了清嗓子,从头到尾给大家通读了一遍。 温肃知没动,仔细地听着,并将一些关键的地方默默地记下来。一开始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可后来因为内容实在太多,只能勉强记下几个重要的字眼儿。 周律的规划可不小,足足有四十张纸。仔细听来竟有三大块,一块儿是教育,周律想在县城里头兴办学校,教授百姓读书识字;一块儿是基础建设,譬如修桥架路;再一块儿是民生,除这已经开起来的羊毛厂,跟后头正准备开的面厂,周律还打算再添两个厂,将招工的范围扩大到整个县城,让大半的人都能有活干。也唯有将这几个厂子开起来,县衙才能有收入,学校才能开得起来,毕竟学校是最烧钱的地方了。 只是最让他们没有想到的事,这最后一个厂,听来这么叫人难以忍受。 王金定实在是憋不住了,问道:“为何一定要开养猪场?” 听着,很不雅观。 周律心道,那自然是他对养猪这件事情颇有心得了,从前他都能将养殖场里头的猪养得又白又壮,到了这儿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周律道:“咱们这里大多养羊,可草场就这么多,若是羊群毫无限制地扩张,久而久之草场也就没了。倘若连草场都没了,要不了三五年,这周边的土壤遍都沙化了,到时候别说粮食,就连根草都生不起来,你让县城里头的人如何立足?” 所以,发展其他的家畜养殖,很有必要,且迫在眉睫。 周律确定的事儿,很少有人能撼动。虽然众人觉得这事儿不靠谱,且对猪肉还略有些嫌弃,但是县令大人既然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李主簿倒是还存着一些希望,默默地看着温肃知好几眼,盼着这个唯一头脑清醒地能够劝一劝他们县令大人。 他们县令大人瞧着这么光风霁月的,真要做这档子事儿? 结果,温肃知不为所动。 李主簿连看几眼,心里委屈,觉得温肃知果真只是府城的人,求他是没有用的,这人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也是,到时候养猪的人是他们,而非温肃知,人家才不会担心呢。 李主簿唉声叹气,想着方才听到的另一条,又问:“这架桥修路又是为何?架桥也就罢了,本有几座桥,若有需要修缮一番便是了,可这路也要修么?” “自然要修!”周律早就看不惯这些破路了,为何中原人不爱来西北,一则是因为条件艰苦,二则也是因为旅途不便,这边道路条件委实太差,当初周律过来,走的还是官道,一路却也颠簸得不行,若是走寻常的路,可想而知更是艰难。 按照他的意思,往后昌平县可是要大力发展商业的,想要吸引商贾来自进货,不修路可不行。 当然,周律也跟他们解释了一遍:“这些事情都得一项一项来,我给你们每个人分了组,定好了时间,你们在我定下的时间内将要求的事情做完就成。今年年底,我会以这些为考核标准,若是做的好,自然奖励也多;若是不好,那……诸位就自求多福吧。”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 周县令很少这么威胁吓唬他们,如今这么说,看来他们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要紧一紧头皮了。 王金定看了一下,自己要负责的东西还真不少。如今那个面厂马上就要开办了,他肯定是要忙前忙后的负责的,若是要再加上这些事情,那可真就没一点轻松的时候了。可,他还没娶妻呢,咋能天天这么忙,也没空相看啊…… 王金定暗暗看了一下他们县令。 周律一下子就捕捉了到了他的眼神,他心下一合计,又笑了笑,道:“我掐指一算,过些日子衙门会再进一笔账,下个月,若是你们做的好的话,月钱加倍。” 众人:“……!!!” 这么财大气粗的吗? 王金定更是直接深吸了一口气,认命了。 罢了罢了,为了钱,他可以一直不休息的。至于娶妻,有了钱了,何愁讨不到老婆? 因为周律的一句话,众人直接忽略了自己骤增的工作量,一个个精神振奋,甚至打算立马出去大干一场。 周律如他们所愿,吩咐完了事情之后,就快活地放他们出门办事儿去了。 面厂即将要开,朝廷派过来观摩的人也学成回去了,但周律琢磨,朝廷应当不会拿这个东西赚钱,顶多日后起战事,会借此充当一部分的军粮,仅此而已。可周律要做的,却是尽力挖掘它的效益,让它能迅速生钱。 如今他就盯上了边境其它部族那块广袤的市场。 人走后,温肃知却叫住了周律。 周律听他称呼还是一如从前,便道:“你我二人还客套什么?直接称名就是了。” “大人无字?” 周律摇了摇头,他本是马夫,建平伯当时倒是说等成婚后给他取个字,结果挑来挑去不满意,直到翁婿俩个闹掰了,也依旧没取出名堂来。他跟他娘子也盘算了许久,却也是怎么都不妥。 温肃知心道可惜,心想这日后问问他父亲能不能赠一好字。 温肃知当然不会直呼其名,便叫了一句“贤弟”。 贤弟便贤弟吧,总比周县令亲近许多,周律也认了。 温肃知追问:“周兄方才说,县衙里头即将多出一笔钱来,可是先前那两位富商?” 周律赞许道:“正是他们。算算日子,他们那批货肯定已经卖光了,这里头的利润不小,况且又是新鲜玩意儿,肯定不愁卖的,这会子这二人定然急着回来上货了。” 这回,周律打算再坐地起价,能涨的时候也就只有这一两年了,等回头别人也明白了制作方法,到时候东西一多,价钱肯定要降下去的。 先前没人做,是因为没有人第一个吃螃蟹,如今有了赚钱的人,自然会有人愿意捉摸个中技巧。 周律坐了下来,与温肃知商议自己的打算:“待这笔钱入账之后,我便打算将兴建学校提上日程了,温兄对此可有什么见解?” 温肃知凝神许久,方道:“这学校,只怕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昌平县。” 昌平县办得了学校,乃是因为周兄御下有方,生财有道,可同样的情况,其余地方的父母官却做不到。所以,即便这个学校建起来了,也只能在昌平线这小小的地界里头掀起波澜,别的地儿,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周律却心态极好:“我建书院,本就是为了开明智,也不指望能出什么惊世之才,只求孩子们不要变成睁眼瞎子罢了。” 温肃知察觉到了周律对孩子的看重,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看似做了无用功,可世上能有几个人愿意做这份无用功呢? 温肃知决定助他一把:“若缺夫子,愚兄这里有几个合适的人选,届时替你引见一二。” 周律说了一句“多谢。”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杨县丞却是有些钦羡地盯着外头忙忙碌碌的小吏们。杨县丞原以为,周律再厌恶他,应该也不会白白给他俸禄,却愣是一点儿不用他。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杨县丞明白,世上还真有这样倔性子的人。 人家就真的宁愿白养着他,也不介意白给他这笔俸禄! 杨县丞如今只羡慕别人有活干,每日都很不得甩自己几个嘴巴子,当初得罪谁不好,怎的偏偏要得罪周律呢? 这遭人排挤的日子,几时是个头啊? 杨县丞满腔愁苦无人诉,只能私下里找李主簿排解一二。 李主簿被他烦了几日,一想到自己手头事儿那么多,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结果这人却因为没事儿干在这儿哭天抢地,终于生出了嫉妒之心。 嫉妒使李主簿丧了良心,他对着这个老朋友循循善诱: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这还不好办?你只需去县令大人那儿毛遂自荐,说自己最爱干辛苦活,可以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唤,最不怕苦、不怕累,一月三十天,天天宿在衙门里头都行。只消说上这么几句,县令大人肯定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杨县丞有点心动,睁大了自己的小眼睛,真诚地问:“真的会安排活儿?” “比真金还要真。”末了,李主簿给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择日不如撞日,你这会儿便去说吧,记得态度务必恳切,要让县令大人看到你热爱公务的决心。” 杨县丞想着自己总不能一直这般碌碌无为,一事无成,遂听了李主簿的话,去周律那儿碰一碰。 他也早有觉悟了,周县令应当还嫉恨着之前的事,就算被他打动了,应当也不会安排什么要紧的活,顶多给点小事儿打发他罢了。 不过,虽有觉悟,杨县丞真找到周律的时候,仍旧紧张得后背冒汗。 周律奇怪地瞅着对方。 杨县丞张了张嘴,磕磕巴巴连说了几个“我”字,外头吴老三忽然闯了进来,急道:“大人,先前那两位富商老爷过来了!” 周律迅速起身,朝着杨县丞道:“你先等着,有什么事儿稍后再说。”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杨县丞,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 第83章 合作 杨县丞只能眼巴巴地目送着周律离开。 他在衙门里头转了一圈,一事无成,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忙的跟个陀螺似的,唯有他,仿佛被剩下来一般。原本杨县丞在衙门里头人缘也还算可以,可现如今大家都忙起来,没有一个人愿意抽出时间搭理他,哪怕是李主簿,最多也就抽出一点空来听他抱怨,但每每杨县丞还没来得及抱怨两句,他便嚷嚷着要干自己的事了。 杨县丞闲逛了一圈,最后只能黯然回了家。 家中妻子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他没本事。从前还没什么两样,如今衙门里头的人月钱都涨了,只有他一个还拿着从前的俸禄,不比较还好,一比起来,更显得他没用。 杨县丞的娘子是个泼辣的,指着他的鼻子就骂:“都是一样的人,怎么人家老李就能风光无限,你却连人家手指头都比不上?下个月若还这副德行,可别怪我不给你好脸!家中里里外外,哪一样不要花钱?你若是有老李挣的多,我也不念叨,可偏你没这个能耐!昨儿老李家可是拎了足足五斤肉回了家,你明儿不拎几斤,就等着找骂吧。” 被娘子骂了一通,杨县丞越发心力交瘁。自从得罪了周县令,不仅在外头没脸,在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了。如今只盼着周县令赶紧把事情办完,随便给他个差事吧,不拘什么都行,哪怕出去巡逻也行,他受够了没有差事的清闲日子。 周律这边忙着忙着,就将这人给忘了,他急着接待钱老板跟富老板。 温肃知跟吴老三也一道陪同。 这两位老板一过来,所有人都心花怒放起来。 要知道这两位可是才给他们送了一大笔钱,这过了多久便又来了,看来他们县令大人算的那一卦倒是挺准的。 钱老板如今看周律,简直像是看亲人似的。人还没走近,礼就先送上来了。 富老板亦然,这位可是一尊财神爷,他如今只恨不能跟周律日日亲近呢,又怎么会放过这等讨好的机会? 周律哭笑不得:“公事公办,无需送礼。” 二人以为周律的推拒乃是因为客气,瞅着旁边没有外人,便一个劲儿地道:“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县令大人您就别嫌弃了。” 官场规矩,先送礼,后办事儿,他们如何能不知呢?他们不仅给周律备好了礼,连带着衙门里头的其他人也一道备好了薄礼。 周律脸上的笑都淡了几分,再次道:“昌平县的县衙都不能收礼,两位员外还是不要让本官难做人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时候立起来的规矩,他们怎么不知道?二人也不是头一次来昌平县了,从前那位县令还在的时候可是常送礼的,老县令向来都是来者不拒,县衙里头其他人也是如此,怎么如今却有了这样的规矩了? 吴老三等人在周律背后使眼色。改了改了,都改了!他们县令大人如今以身作则,谁若收礼被逮到了,那就饭碗不保。 前两个月衙门变动不断,那会子的确有不少人送礼,弄得衙门里头乌烟瘴气的,县令大人听说之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于是才有了这样不成文的规矩。也因为周律带头,如今整个衙门的风气都为之一变,再不敢有人随意乱收礼了。 钱富二人见了吴老三的眼色,如此才作罢,跟周律说起了他们的来意。他们来昌平县,皆是为了那羊毛玩偶来的,如今不管是京城还是临安,都缺货缺得很。他们这一路上,不知收了多少消息,无一不是催货的。 二人一路心急如焚,怕去早了,东西还没做好;又怕去晚了,旁人听到消息,提前把货给订走了。如此焦心,今儿终于是见到了周律,也从他嘴里听到了好消息。 货还在,且还比上回多,多了将近一倍。 钱老板听罢,不由的露出近日里的第一个笑模样来。他势在必得地道:“既然有货,不如再签个契书如何?往后昌平县不管有多少的羊毛玩偶,我们都照收不误。” 周律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让他们进去坐着详谈。 钱老板看他这不紧不慢的样子,心里一突。这周县令,到底是什么意思,卖还是不卖?该不会,是要涨价吧。 其实若是涨价,他也可以接受,毕竟东西的确卖得好,这次进了货,只会卖得比上次还要好。但若是涨的太多,那他们也不乐意了。 两边各自都心有盘算,不过面上却都还算是沉得住气,各自小心试探着。 试探两句,周律才渐渐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照您二位的意思是,往后不论昌平县做多少的东西,你们都照收?” “不假,咱们照收不误。”二人连忙点头。 周律笑了笑:“你们就不怕,昌平县产的羊毛玩偶实在太多,以至于最后卖不出去,积压在仓?” 富老板爽朗一笑,毫不在意:“县令大人也忒小看咱们的手段。昌平县人口虽有不少,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做,也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好。相信以县令大人的人品,也不会以次充好,将残次品卖给咱们的。这一县的产出,卖到大梁的各个地方,不管怎么想都是不够的。您也不必担心这个,不管您这边有多少的货,我们保证给您全部卖出去,即便到时候亏了,亦算是我们的,如何?” 他们二人在外地经营多年,这点本事还是有。 周律也知道他们有些手段,只是:“如今等同于买断了,既然如此,咱们不妨好好商议一下如何卖。” 钱老板以为他要涨价,遂问:“大人怎么想?” 周律沉吟了一会儿,他本来的确是想要涨价的,但如今看着两位老板信誓旦旦的样子,思路忽然打开了许多。这东西的成本并不高,但是中间的溢价却高的离谱,是以周律道:“不若这般,就依着您二位的意思,往后昌平县产的羊毛玩偶,全都卖给您二位,旁人绝不会买到半个。至于价格,暂且不提,你们直接将货拿去卖便是,买完之后,我们拿五成利润,如何?” 二人愣住。未曾想,周大人竟然打着这样的算盘,直接要分他们的利润。 周律道:“这五成利润虽多,但平均摊下来,其实也不过寻常罢了。人力和原料,都由咱们这边负责,两位老板只需要将货运到别的地儿,再顺势卖出即可。” 钱老板顿住了,他们还从没想过是这样的发展。 周律说完,不紧不慢地问他们:“二位意下如何?” 当然是不好了,这东西他们经手之后,不管翻几番,卖出去的都是自己的利润。当若是把钱给了出去,那赚的可就大大折扣了。 温肃知看出了两个人的危难,忽然插了一句:“如今凉州有不少商贾听闻这羊毛玩偶卖得正好,有意来此进货。” 富老板坐不住了。 钱老板却比他有耐性,听完这句虽说有些触动,但是要让他让出这么大的利润来,到底不甘心,钱老板道:“五成利润太高了,我等既要运货又要卖货,也是不易,况且如此一来,两边账目更难算了。” “怎会难算?全看最后卖了多少钱就是了。”周律口才不错,糊弄学更是了得,“如今玩偶的种类太少,但这只是暂时的,若有钱赚,往后势必会出来越来越多的种类,只要顾客提需求,咱们这边便能做出来,甚至还能为他定制一款。昌平县不缺手艺了得的好女工,更不缺精妙绝伦的好点子,咱们不仅能做这一时买卖,还能保证这个买卖长盛不衰,端看您二位想赚短期的钱,还是想赚长期的钱。” 周律摆出了足够高的姿态:“若要我们说,这生意自然是越长越好。” 富老板已经有些动摇了,可又问:“可若往后,别人家也能做出来这样的东西呢?” “别人即便做的出来,也是咱们先占了先机。不过就这点,我倒也想了不少,等下个月起,昌平县出来的玩偶都会在底下缝一个标识,背书‘昌平’二字。外头的百姓看的多了,自然也就知道这东西是昌平县产的,也只认咱们昌平县产的。往后牌子越做越大,也会更加深入人心,至于您二位,自然就是我们昌平县唯二的合作商了。” 二人听着,竟然觉得有点儿靠谱,不知不觉间就开始认同周律说的话。 周律继续道:“若您二位不介意的话,往后可以新建几家铺子,专门卖这些玩偶,铺子的命名也可用‘昌平’二字,毕竟,您二位是咱们指定的合作对象,不是旁人。” 周律说完,让吴老三拿出一个册子,送给他们二人。 “这是工厂女工们画的图案,如今女工们个个心灵手巧,奇思妙想倒是有许多。下一批货,她们准备以麒麟为系列,制作各式各样的吉祥玩偶。麒麟乃瑞兽,模样又甚是可爱,想必没有人会不喜欢。” 钱富二人翻来画册,果真见那上面画着许多麒麟的画样子,一动一静,皆活泼可人。这玩偶若是真做的出来,肯定也不愁卖。 他们知道,这是周县令给出来的诚意,工厂是真打算推出不同的系列,做长远生意的。既然如此,他们与之合作,仿佛也不亏。 两个人对了一番眉眼官司,最后钱老板终于拿定了主意,答应签下契书,五五分成。 周律见事情尘埃落定,便开始琢磨后续监管问题。他得让王金定选几个老实可靠的跟着他们二人,一则帮衬,一则监工。 待周律从里头出来之后,早就在旁等候的杨县丞终于捉到了人。 他喜不自禁,又不敢耽误太久,免得又生波折,遂开门见山道: “大人能否给我个差事?不拘什么脏的累的都行,只要能做事,我什么都不挑!” 周律本来还有些不耐,听到这最后一句,他忽然止住了步子。 是吗,什么都不挑? 第84章 忽悠 周律回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温肃知同情地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杨县丞。被周律盯上的人,基本上逃不掉,只能老老实实替他卖命。可惜眼前这位还没有自己即将陷入困顿的觉悟,仍然在那傻乎乎地表忠心。 杨县丞就跟生怕周律看不见自己的一片赤诚一般,按着李主簿交代的话,对周律极尽谄媚,甚至还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人,我从前是做过了不少错事,不过这段时间我也反思了许多,痛定思痛,如今已经是大彻大悟了。若非认识到自己的错处,我也不会主动过来求差事了,还请县令大人看在咱们同处一个衙门的份儿上,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我先前那几次。 我如今也改了,以后绝对不会再犯错,烦请大人随便给我指个差事吧,不管是什么差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去做好,绝对不会叫一句苦。” 周律忽然上前,很是殷切地将人扶起来:“杨大人未免太客气了些,从前那些事儿你不说,我都忘了。” 杨县丞心里犯起了嘀咕。 忘了吗?他怎么觉得未必呢,若是一早就忘了,自己怎么会到现在还过的这么苦哈哈,可见方才这句也不过就是一句场面话。杨县丞不敢放肆,越发地恭敬起来:“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这般谦虚做甚?杨大人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远非一般人能比的。我这刚好有一桩要紧的事情,正愁着没人负责,杨大人如今毛遂自荐,刚好可以领这差事。” 杨县丞一听,立马追问:“是什么?” “县城即将要开一个面厂,杨大人应当也听说了吧?” 杨县丞心里一喜,与这个新开的面厂有关?该不会是让他管理这个厂吧? 若是如此,那他可就风光了。那个羊毛厂有多挣钱,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而羊毛厂之所以能如此挣钱,全是因为有县令在背后后撑着。又是给吃的又是给穿的,连买家都已经找好了,就差给那座羊毛厂将饭喂进去让他们自个儿吃了。 羊毛厂如此,面厂只会比它更强,到时候他如果从中管理,还可以捞好大一笔钱呢。 杨县丞正做着美梦,不想周律已经将他要做的事情都规划好了,下一刻,就给了他致命一击。 “这面厂生产出来的面虽便于携带,但终归也不能保存太久,一个半月、甚至两个月就顶破天了,若是再放得久一些,便会变质,吃了得闹肚子了。若是运到京城或者江南去卖,路上就得耽误不少时间,暂时来看是不合算的。相反,回纥那边倒是离咱们很近,且他们那儿多的是游牧的人家,平日里跟着羊群马群跑,饮食多有不便,若能有这种即时的面食,想来他们也愿意一试。” 杨县丞听到这儿,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发现周律对他态度越发和善起来,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与他甚是亲近,然而说出来的话却锥心得很: “我原本还想着该让谁去回纥那边推广踅面,如今杨大人既然毛遂自荐了,那这重任索性久交给你了。” 杨县丞腿一软,差点给周律跪了下来。 老天爷啊,他在回纥可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如何能做这些事情?杨县丞头一个便想拒绝,张了张嘴:“县令大人,我——” “杨大人先别忙着激动。”周律一句话将他堵死,不给他留有任何的余地,“这事儿别人都做不得,只有杨大人有这个本事。我之前也担心杨大人身子会受不住,没想到杨大人心性竟如此坚韧,叫人佩服。这事儿,唯有交给你才最让人放心,是不是啊温兄?” 正在看戏看得乐呵的温肃之忽然被点了名字,忍俊不禁地接了一句:“确实,衙门里头再找不到比杨大人更老实可靠的了。” 杨县丞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给堵得哑口无言。 关键是这件事是他自己求来的,若是这会儿出尔反尔,不用周律开口,他也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这位温公子虽然不是什么官,但他父亲是知府,一个县令,一个知府,不管哪一个都能把他从衙门里头赶出去。他从前在县里头是风光,但风光的前提是他是县丞,若他丢了这位置,往日的那些仇敌还不得把他弄死? 杨县丞打了一个冷颤,不得已松了口:“可……可下官从未做过这些,也不知要如何准备。” “不慌,该准备的我都已经叫人提前准备好了。” 说话间,周律便带着杨县丞,去看他特意准备好的宝贝。 这事儿周律琢磨了好久,该做的准备也都做好了,之前一直没好意思让别人去,如今幸好有个傻子自己跳出来了,倒是免了别人两地奔波。 周律口中的宝贝,其实就是个推车,不过比寻常的推车大了许多,里头的东西齐全了不少,有一个宽阔的工作台,下头还能放着三个灶。 周律对此颇为得意:“我敢说,这样的东西整个大梁都没有过,回纥更不可能有。届时杨大人你推着这个小车去回纥王廷附近卖咱们的踅面,必定能引起所有人的目光!” “让……让我去卖面?”杨县丞失了声,他还得走街串巷,抛头露面不成? 温肃之道:“为了朝廷,做什么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给昌平县增收。你瞧县衙里头的人,哪个如今不是在外奔波,前些时候为了拉拢商贾,可没少受人白眼;你们家县令大人更是隔三岔五地跟商贾打交道,你家县令都不介意行商贾事,怎的杨大人还有这样偏激的念头?倒是白费了你们县令对你的信任。” 温肃之说完,煞有介事地对着周律摇了摇头:“依我看,你还是找别人吧,这位杨大人难当大任。” 杨县丞缩了缩脖子,他不过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又没说嫌弃。 “杨大人最明理了,哪里会在乎这些辛苦?”周律给人戴了个高帽后,又兴致冲冲地指着上面的三口铁锅:“杨大人且看,这铁锅也是为你量身定制的,还配备了不少油呢。如此大费周章,杨大人到时候可不要让咱们失望啊。” 大梁生产力并不高,因为冶铁业并不发达,铁锅并未普及,至于油,那久更珍贵了。如今外头吃的都是炖菜、蒸菜,根本没有几道炒菜。一是因为从古至今就没有几个炒菜,一也是因为吃不去。该说不说,周律这回也算是下了不少血本了。 杨县丞脑门上的汗滴更大了,一粒一粒地往下淌。 完了完了,这家伙什都已经给准备好了,这让他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关键是周律说完之后,又殷切地盯着杨县丞。 旁边的温肃之则眼神暗含淡淡的嘲讽,似乎在等着杨县丞拒绝,觉得他一定不会主动过去吃苦。 杨县丞:“……” 这俩人戏可真多。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进退维谷了。杨县丞只能自认倒霉,道:“大人放心,下官自当尽力,只是下官也是头一次做这个,若是做的不好——” “这事儿简单,傻子都会!”周律接道。 杨县丞被噎了一下:“那回纥天高路远,怕有凶险。” 周律说:“我将崔朝借给你两个月,必能护你周全。” 杨县丞深吸了一口气,提出了涨俸禄的要求:“去倒是能去,只是在外艰辛,我家中有不富裕……” 周律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随手画了一个大饼:“此事做成之后,该给你的,自然不会少。咱们昌平县从来不会亏待有功之人。杨大人,你就放心去吧,你家中老小,县衙会派人照看的。” 杨县丞闭了嘴,他是不是还得说一句“谢谢”? 杨县丞纵然不愿意,最后还是把推车推回家了。周律只给他两天的准备时间,工厂还没开工,但是踅面他们之前就试产了许多,如今一道给杨县丞带上。 此番北上,除崔朝前去护送,吴老三还派了程铭和王峰一道跟着。这两人都极为机灵,只是入衙门的时间太短,资历不够,如今让他们过去,也是为了历练历练他们,看看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为表重视,周律那日亲自送杨县丞出了门。 杨县丞上了马车,看到衙门里头乌压压一大片人过来送行,想后悔的话都到了嗓子眼了,却没敢说出来。 等最后送别的时候,他娘子已经有些不耐了:“你快别磨蹭了,时间已经不早了,赶紧上路吧。” 天上不会自己掉钱,只有他们家老杨在回纥那儿将生意做好了,才会来钱。为了一家人,只能委屈老杨一个了。一家之主么,他不牺牲谁牺牲? 杨县丞感觉心头凉了,再三叹气后,终于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这条他自以为的“不归路”。 送完了人,温肃之问周律:“贤弟有几成把握能成?” “七成吧。”周律道,三成给崔朝,四成给程铭和王峰。至于杨县丞,其实他就是个摆设罢了。 白拿了那么久的俸禄,也该发挥发挥余热了。 送走了杨县丞,周律便开始正式招工了。 第一日,面厂招工的消息便传了整个昌平县。 一时间,面厂报名的地方竟人满为患。除了昌平县的,还有许多凉州其他县城里头的人,一大早就步行过来,只为报个名。 上回羊毛厂只招女工,他们无奈错过了,这回既然招的是男工,他们如论如何都不会错过! 第85章 选人 如今并不是一个招工的好时节,年关将近,昨儿夜里又悄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大雪封路,天气实在算不得好。 就连衙门里头今儿过来上值的人,都觉得没戏。 “天公不作美,昨日还是好好的天气,谁晓得夜里竟然下了大雪,今儿该不会一个人没有吧?” 王金定眉头一竖:“姜汤还喂不饱你的嘴,今儿若是没有人,少不得把你抱上。” 说话的那人笑哈哈:“那敢情好,工厂里头干活反正也不累。” 虽说钱没有现在来的多,但轻松是真的轻松,不像他们,今儿天不亮,就在这守着了。 众人嘴里打趣,等到天色微明,竟然真的看到有人艰难地过来了。 本以为只是例外,谁想到过一会儿,来的人越来越多,呼朋唤友,队伍渐渐排起了长龙。 王金定看得眼热,连忙吩咐:“让隔壁羊毛厂的厨娘赶紧多熬几锅姜汤,记得多放点姜跟糖,越多越好!” 早有机灵的小吏下去传话了。 谁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的人。 这些前来报名的人,都站成了一条长队,嘴里哈着气儿暖手,队伍相邻的几个,也会在下面窃窃私语。好多人都是成群结队过来的,本就是一个村的,或者是邻村的,一时倒有许多话。其实,看到这么长的一条队伍,他们心里也有些不确定,不确定县衙究竟要如何选人。 里头有不少人甚至想着,待会儿报名的时候要不要偷偷给官差们送个荷包,说不定贿赂了一通,就能被挑中呢,从前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有人听了半天,比较理智地说:“依我看,还是不要送的好,如今县衙里头的人可不像之前那批了,县城里头的风气都变了,这会儿过去送钱,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此话倒是也有几分道理。 众人想到衙门这段时间的变化,只能惴惴不安地收起了这个念头,但总还有人心存侥幸,想要偷偷的试一试。 反正试试又没错,大不了就被退回来呗,若是不退,自己也多了一层保障。 然而,没有一个人真送成了礼,对于底下人的小动作,王金定都盯得死死的,连带着也将自己身边的人也看得死死的,生怕他们给衙门给县令大人招黑,一有空就耳提面命: “都警醒着点,在咱们县令大人手底下干活,哪怕为人蠢一点都没事,可绝对不能手脚不干净。不干不净的人,在县衙里头是待不长久的,可不要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就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若是叫我发现了,可不要怪我不顾往日的情面。” 一顿敲打,夹枪带棒的,一点没含糊,叫众人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 后来见真有人往自己手里面塞荷包,也是吓得赶紧就推回去了。 “使不得使不得,这报名公平公正,可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 这里头有不少人还是头一次碰到塞钱不收的,看这些官差的表情模样,似乎还并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如烫手山芋一样,根本不想收。这可真是稀罕事儿,衙门的人,竟真的变了个样子了。 这还不是最稀罕的,最稀罕的是他们登记报名之后,旁边还有人给他们送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让他们驱驱寒,破天荒的头一回啊,从前他们哪能得到衙门如此待遇? 可见如今的县令心里是记挂着他们的。 叫本来受了寒,绕了远路特意过来人,不禁心头一暖,觉得自己这趟来的还是值得。 怪不得这面厂还没开就这么多人跃跃欲试了,就冲县衙这处处妥帖的态度子,真进去了,准错不了。 不远处,羊毛厂也在关注对面的情况。两个厂是同时开建的,只是她们羊毛场格外受关注一些,也是先招的工,如今正经营的有声有色,反观面厂,到现在才有了些动静。 今天是报名,回头还得考察,便是人员到齐,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儿了,到那时,年都过去一半了。她们羊毛厂,怎么看都是遥遥领先的。 只是刘月盈知道,这份领先并不是她们有多厉害,而是衙门帮衬得好,是县令夫人管的好,更是外头那两位老板运作的好,叫她们的玩偶一炮而红了。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道,若想要继续红火,还得要靠她们自己。 刘月盈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给大家提了醒: “等年后那边的工厂可就要正式开工了,那边多是男子,咱们这边却都是女孩儿家。如今外头男女之防虽说不严,可两边隔得不远,若是来往的密一些,难免落人口舌。是以,若无必要,还是不要轻易去那边的好。” 刘月盈手段了得,谋略也不浅,如今作为苏音安排在羊毛厂的管事,自然要比别人多费心一些。她就怕会有男女看对了眼,最后闹出不好了结的事情来,所以提前敲打她们一声:“若是有人不知规矩,给咱们羊毛厂招黑了,那厂里也留不住她了。咱们既然来到了这里,只管安心做工就是了,这两个月的工钱发的也多,只要咱们好好干,县令夫人是绝不会亏待咱们的。” 众人听来,连忙表态。 刘月盈凝重的表情一收,复又说:“只是那个厂既然都已经开了,往后难免会有比较。咱们如今后头站着的的可是县令夫人,届时总不能丢了夫人的脸面。现在这羊毛厂,是一鸣惊人了,可能不能长久地红火下去,还得看大家的能耐。总不能叫那群臭男人把咱们给比下去了,也该叫人看看,咱们女孩家,绝对不输任何人。” 王贞娘等人肃然起敬,原本没有什么比较之心,如今被她这么一说,倒也激起了战意。 确实,她们实在不输男子,如今做的好,日后也不会差。 有了比较的对象,这做工也越发奔头了,苏音很快就发现,这些日子,厂里的货越做越快,原先定制的那些麒麟玩偶,已经全都做好了,如今正琢磨着下一个系列呢。 这批货一出来,立马运去了江南跟京城。 钱老板跟富老板望眼欲穿,终于等到了这一批,还不等他们如何宣杨,很快就又卖得差不多了。 原先买过小熊小狗的,如今也都买了。这富贵人家可没有买过一个就不买的规矩,虽说都是羊毛玩偶,但造型不一样,每一个都可爱得恰到好处,自然是都要入手的,不仅自个买,还想着多买几个送人呢。 若不是那铺子里头规矩多,不能多买,不少人都想直接包圆。 钱富二人每日里拨弄着珠算,喜不自禁地算着账。看着如流水一般的收益,忽然觉得分出那五成的利索也不亏,就连周律派过来监管的人,如今也被钱富二人以礼相待了。 这可是财神爷的手下,得供着。 外头不少孩子都如了愿,苏音自然也没忘了萧琮。 别人有的,萧琮只会比他们更好,比他们更齐全。 因如今天气冷,做的东西耐放,苏音除了玩偶之外,还给做了不少吃食,听说萧琮喜欢踅面,特意多做了许多一道送上。 萧琮的确喜欢,这玩意儿胜在新奇,且里头的调料都是配好了的,味道鲜美,令小孩儿欲罢不能。若不是御医不允许,萧琮恨不得每天都吃。 这一日,当今下了朝过去看儿子,发现宝贝儿子正端着一碗面,哼哧哼哧哧地跟小猪一样。 当今自己也拿了一包泡上。 萧琮从面碗里头抬着脸,对着父皇皱了皱小鼻子。 这是苏姐姐单独做给他的,比旁人做的好吃些,要不然,父皇也不会总来抢他的东西。 当今一边等着面泡开,一边出神地想着西北那边的事儿。 自从开了互市引入了一批良马之后,凉州一带已经在改良马种了,想必要不了一两年便能出成效。周律的本事,当今是信的,只是当今没有想到,他在别的方面也一样出类拔萃。 瞧瞧他去了昌平县,之后做了多少事,若是这两个厂都能立起来,那往后昌平县也算稳当了。 若朝中多来几个像承平侯这样的,他不知要省心成什么模样。承平侯便出身寒微,不是世家子弟,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但民间像承平侯这样的沧海遗珠,或许还有不少。又或许……承平侯当日所说的科举,未尝不能一试。 萧琮半天没见他有动静,戳了戳他父皇:“父皇,再不吃面要坨了。” 当今骤然回神。 瞧他,每次一想到承平侯都忍不住想到很多。可这也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朝廷的不顶用的废物实的太多…… 昌平县县衙。 因年关将近,周律很是忙了一阵,带着众人,将这批报名的名单都梳理了一遍。 温肃知本以为,周律会稍有偏向,选的多是本县之人,不想周律直接定了几天标准,直接按着这标准来选人,不偏不倚,人选定的差不多了,又派人前去各村中打听。 若是名声尚且过得去,没有作奸犯科,也无打架斗殴虐待妻小,基本上就定了。 年关将近,周律带着人做完了这些,便给大家都放了假,又给温肃知备好了礼,将他送回了凉州,自己也封了笔,准备陪子家娘子好好过个年。 这可是他们来昌平县的第一个年,不能马虎。 县城里头杨县丞一家,今年也格外安生,县衙里头照顾他们家,给分了不少东西,这让杨家一家格外感激,觉得把一家之主送出去,真是做对了。 而不被人牵挂的杨县丞,如今可算是到了回纥都城了。 第86章 生意(捉虫) 到了回纥都城后,杨县丞一直处于情绪低迷的状态,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更不想出去办事儿。 温肃知在回纥有门路,因认识人,所以杨县丞他们一路过来畅通无阻,来了这儿之后崔朝带着人租赁了房子,找好了做生意的地方,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可杨县丞就是提不起劲儿。 他虽然只是一个芝麻小官,甚至是不入流的官,但好歹也是个官儿啊,要让他这样一个官儿去外头吆喝买东西,实在有辱斯文。杨县丞瘫倒在榻上,决定再拖一拖。他们若是着急就让他们去吧,反正缺他一个也不缺,干嘛非得让他出去受罪? 然而程铭两个已经跃跃欲试了。 他们来了这里,就是为了大干一场的。从前在县衙里头,有吴老跟王金定在前头顶着,将其他人压的死死的,根本没什么机会出头。如今来了外头,总算是有施展的余地了。 程铭他们已经张罗好了,随时准备出门,只是看杨县城这模样,也知道使唤他不得。 两人催了两次没催动,加上杨县丞的身份确实在他们之上,催得太急也不好,两人一合计,决定自己出去试试运气。 至于杨县丞,先随他去吧,要他也没用。 程铭过来同崔朝说了一句话:“您出去么?” 崔朝看了看榻上如同死人一般的杨县丞,道:“去,不仅要去,还得整整齐齐地去。” “可杨大人……” “不急,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程铭二人是信任崔朝的,这位据说是御前的人,至今不知究竟是几品的官,但毫无疑问,这人身手了得,且城府极深,他既这么说,肯定有对付杨大人的办法。 二人放心离去。 杨县丞翻了个身看了他们一眼,没吱声。 若是这两人出去跑腿,他留下来享福,也是不错的。只是杨县丞这福气还没享够,就听崔朝也有了动静。 他皱着眉头爬起来,问道:“他们去做他们的,崔侍卫何必要出门?如今外头正冷着,出去一趟还不得冻死?” 崔朝心中冷笑,不过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道:“我是奉命前来办事,可不是来这享福的。若是事情办不好,往后如何向县令大人交代?” “县令大人如今也不在这儿。”杨县丞有恃无恐。 “人虽不在,可临走之前却交代下来,每日写一封信回去禀明近况。”崔朝目光幽幽地在杨大人身上转了一圈,“县令大人如此信任我,我怎好辜负了他,自然是要……如实回禀的。” 崔朝的确可以不带杨县丞,不过想起临走前县令大人交代,说这一位是熟通回纥话的,便不肯让他这么轻松留下来。 杨县丞陷入了挣扎。 难道他真要出去受罪?可这崔侍卫,未必不是在故意恐吓他。一时间,杨县丞还没有下定决心。 说了这么两句敲打过后,崔朝似乎并不在意对方是去是留,只是又叮嘱了一句:“我们都去外头办事儿,杨县丞要是真不愿意动,在家里可要看好门,别被回纥人给欺负了。” 杨县丞瞬间清醒,还有这回事儿?回纥人有这么可怕? 崔朝不动声色地道:“我听说这回纥人尤其排外,特别是对上大梁人,一向都是心存恶意的。早些年天下未定,边境也不稳,回纥人还经常南下杀伤抢掠,杨大人也是昌平本地人,怎么没听过这些?” 杨县丞脸色骤变。他怎么没听过?不过是这两年过了些太平的日子,一下子忘了这些胡人有多凶残罢了。 崔侍卫说得不假,回纥人一向都是心狠手辣的,逼急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若他一个人留在这儿,真碰到了危险,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 不行,他还得跟着一块儿去! 杨县丞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张口就道:“我也去帮忙!” 崔朝扯了扯嘴角。 就这么大的胆子? 然而一出门,杨县丞就后悔了。这外头寒风刺骨,实在难熬。 不过出乎意料的,今儿外头的人竟有不少。到底是都城,当然比不了他们的京畿,但是也胜过凉州了,如今还是清早,街上过来赶集的人不在少数。 人一多,各种吃食的铺子自然也就多了起来,杨县丞他们的那辆车,愣是在那几个吃食铺子里头显得格外出挑。 从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推车,怪有趣儿的。招牌拉开之后,便有人围过来看看新鲜。 四个人里头,程铭倒是能说几句蹩脚的回纥话,这会儿正磕磕绊绊地解释着。 杨县丞本来会说,但他打定主意不开口。 最后,还是崔朝看不下去了。 “杨大人若是帮衬不了,回头还是留在屋子里头吧。” 杨县丞一个激灵,他可不希望被留下,遂赶紧问:“要干什么?” 崔朝下巴点了点那些回纥人:“你就跟他们说,这是大梁那边的踅面,稀罕着呢,如今京城里头的人都未必吃得起。咱们托了关系找了门路才进了点儿货,问这几位可要尝一尝?” 杨县丞不敢耽搁,赶忙按照他的意思翻译了一遍。 当即就有人问价钱。 程铭机灵地将做好的牌子往上一挂,明码标价,且价格也不便宜。 “你们这也太贵了。”有人咕哝。 程铭跟着道:“贵自然有贵的道理,您试过就知道了。” “好吃么?”有人问。 杨县丞被崔朝扫了一眼,赶紧提起精神,无师自通地开始吹嘘起来:“瞧您这话说的,若是不好吃,我们哪儿敢跋山涉水地往这儿弄?再说我们人就在这站着,若是真不合胃口,您再找我们的不是不就行了?我们往后日日都在,又不是只做一笔生意。要真的不好吃,我们的招牌也被砸了,何苦呢?” 杨县丞几句话,说的不少人开始心动。 在这儿围观的,总有一两个是不差钱的,又听说这东西是个稀罕玩意儿,便起了尝鲜的心思,让杨县丞做几份。 杨县丞对着王峰使了个眼色。 王峰人立马开火煎蛋煮面。 回纥人还从未见过煎蛋,那小小的鸡蛋在铁锅里面一煎,香味瞬间迸发出来,煎蛋煎好之后,便是煮面了,面也好煮,水开了泡上就成,出锅前撒上调料,加点葱花,不过片刻,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就好了。 且这调料是周律叫人尝试了许多遍才配出的秘方,那味道泡开之后,香味瞬间四溢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杨县丞得了崔朝的眼色,继续吹嘘:“这调料可是独家秘方,传承了上百年了,只此一家,别无他处。” 一听这话,几个买了面的,立马觉得值了。 再一尝尝味道,更是惊讶不已,原来这个大梁来的真的没说假话,这面味道确实不错,关键是方便,泡一泡开水便自己熟了,实在便利。 吃东西的时候是做不了假的,好不好吃,端看他吃的香不香就是了。这埋头苦吃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味道不差。 当下,又有不少人掏钱。 杨县丞看得眼热。 怪不得刘乡绅他们拼了老命也想往互市里头挤,现如今没挤进去却还没死心,这赚钱的感觉,真是令人飘飘欲仙。杨县丞是个贪财的,从前就贪得无厌,现在哪怕身边有个人盯着,也还是对这笔钱有了想法。 他觉得自己有想法那是理所应当的,这些钱可有他的一份,他是出了力的! 不想王峰却铁面无私,直接将钱揣进了兜里,不给杨县丞一点儿觊觎的机会。 眼瞧着围在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带过来的存货也越来越少。临近中午时,货已经卖完了。 程铭承诺他们明日还会过来,如此才勉强让众人散开,他们也好回去。 回去之后,杨县丞便觍着脸,准备跟他们一起数钱。 数的钱倒是有不少,却一分都不是他的,那人冷酷无情地将钱装了起来,说之后要带回去交给衙门。 杨县丞:“……” 不是吧,世上还需这么蠢的人? 他真想撬开这个人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浆糊?那可是钱啊,是钱!真就一点不动心? 杨县丞是盯着那笔钱,馋的慌,可他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儿。程铭跟王峰都是记账的好手,钱经了他们的手就有了数,哪怕少了一分,他们心里也都跟明镜儿似的。 杨县丞整日跟这个榆木脑袋在一起,痛苦得要命。然而更悲剧的是,他再痛苦,事儿总还是要做的,杨县丞既不想吆喝生意,也不会煮面煎蛋,更没本事收钱算账,那就当个翻译好了。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一天下来,嗓子都要说冒烟了。 杨县丞满心以为他们要一直这样做小本生意,却不想,他在那儿怨天尤人的时候,崔朝人已经很回纥王廷打上交道,动用了温肃知的人脉,经了几道手,将踅面献给可汗了。 除此之外,程铭二人还苦学了回纥语,如今正在跟这边的商人谈生意。这些回纥商人,有意从大梁买一批踅面试一试好不好卖。 而这些,杨县丞一无所知。他每次回来之后倒头就睡,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 第一笔生意谈拢之后,周律这儿很快就得了消息。 彼时,年才过去一半儿,周律还在给他娘子倒腾新建的暖房。 他娘子之前抱怨冬天没有什么菜吃,周律恍惚间想起,若有个暖房,应当会好许多,只是他也不知道这暖房怎么弄的,如今还在跟苏音一起捣鼓呢。 吴老就是这时候兴冲冲地过来,说北边那儿接了一次大订单,年后就要! 周律一听这还等什么,本来想着十五过后开工的,如今来了生意,只怕是不行的,他们等得起,那边也等不起,他遂道: “你赶紧去打听打听,看看可有人愿意提前过来上工,若有人愿意,过年这几天,工钱加倍。” 周律说完后,对吴老究竟能不能叫来人,其实心里也没底。 第87章 暖房 周律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虽然过年在他看来不可辜负,但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那翻一番的工钱更不可辜负。本来能够进面厂做工就已经值得庆贺了,多少人入选了之后日日都在显摆,如今听说能提前进去赚钱,近一些地方的早早地就过来了,还有些邻县的,也收拾了行囊提前上岗了。 这一批招的工人里头,有不少都是昌平县以外的。他们占据了不少名额,以至于昌平县里头百姓有不少被挤了出去,便也生了些非议。后来衙门对外放出了评选的标准,众人方才明白过来,这次选人其实不看你是哪里的人,只看你的本事跟人品。 因县衙选人清清白白,也让人挑不出错来,所以没选上的人只能自认到霉了。这回选不上,还有下一次。 他们可算是明白了,县衙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打从县令大人来了之后,这人是一波接着一波地招,从来就没有断过,不拘男女,都有用处,现在如此,往后亦如此。 话分两头,如今这些人进了厂之后,都是王金定带着人教了天。 面厂工作也简单,分组之后各司其职就够了,至于领头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还得观摩个两天才行。这面厂,暂时还找不出一个像刘月盈那样样样出挑、手段心性能力都不缺的人,暂时,也就只能由王金定顶上。 头一日,周律带人过去瞧了瞧,他其实最在意的是卫生问题。 这么多人住在一块儿,若是不弄得干净些,不知要生出多少的病来。所以每个厂来新人,都要先洗上几回澡,而后才能选宿舍。 每日都定下规矩,定时洗漱。这虽然费了些柴火,但却保证了干净。且只是一开始每日都洗,以后干净了些,也不必日日如此。 不少人一开始不适应,毕竟他们在家,十天半个月才洗一回澡,来了这儿却每日都得把自己刷得干干净净。可很快他们就发现,工厂里头这一条一条的规矩如铁律一般,还有专门盯着他们规矩的人,你若是他按着规矩来,指不定要被劝退。 劝退这个词儿,还是他们从县令大人那学来的。 好不容易被选上,谁也不想被劝退啊。 踅面做的比羊毛玩偶可要快多了,十五刚到,第一批货就已经成功出仓了。周律瞧着牛车拉着成堆成堆的货,在风雪中徐徐前行的样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吴老眼尖地瞧见了,轻声问:“大人怎么了?” 周律叹道:“没什么,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攒得起修路的钱。” 很快的,吴老心想。 只要程铭他们在回纥将踅面的市场打开,他们就能源源不断地挣钱,到时候,自然有余钱来修路。 虽然吴老也不懂,为什么他们家县令大人对于修路这件事情如此热衷,但是县令大人既然开了口,那他们势必要支持到底的。 被吴老寄予厚望的程铭等人,如今又敲定了几个单子。 自从可汗尝过他们的踅面,觉得味道不错,派了人过来买了不少后,程铭他们的小推车一下子就火了,每日都有许多人排着长队来尝一尝新鲜。 尝过之后觉得不错的,每日也留在这边苦守。可惜,随着买面的人越来越多,东西也越来越难抢了,于是便有不少人看中了其的商机,想要从中赚一笔。 他们本以为,从大梁人手中买那踅面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可是人家赚钱的秘方,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卖给人。可一番交涉后,他们还就真的随随便便定了下来。 不仅如此,那一包踅面的价格,也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贵,反而价格还挺实惠。 买的越多,价格越划算。 程铭不好说这玩意儿做出来没什么技术含量,原材料也不贵,造价便宜这些话,若是说了,倒是显得他们的东西不入流了。程铭自有他那套糊弄的办法,于是,对每一个前来谈生意的商贾忽悠着道: “多个朋友多条路子,我等再此地经商,人生地不熟,往后难免有事情求到诸位头上,只盼着到时候诸位能顺手帮一帮。再者,咱们大梁与你们回纥本就是邦交之国,先时还开了互市,互通有无,关系比别的部族要亲近许多。如今诸位前来光顾生意,哪怕咱们赔本、不赚钱,也得要将这生意定下来。” 几句话,将对方捧得高高的。 甭管这话是真是假,总归听着舒心。 加上程铭还有格外有心机地在后面添了一句:“只一样,这玩意儿到货之后,记得别在都城里头抢了咱们的风头。” 众人未知道其中的规矩,人家都低价卖给他们了,他们怎么好意思来都城抢人家的生意。 这踅面除了在都城买,别的地方也可以卖。 有不怕麻烦,想赚的多些的,便在别的地方开了一家吃面馆,专门卖这些面食,甚至还从大梁那边定做了铁锅,学着大梁人的路子正正经经地做起了生意。 虽说这东西简单,但因为有那秘方调料,加上有口铁锅煎蛋,味道自然也不差。 另有一些懒得做堂食生意的,直接就当起了二道贩子,转手卖给了别人。短短半个月的功夫,踅面的名声已经传开了,不少人知道,自己在家也能做出美味的面条出来,不用特意去外头买。 还真有不少人愿意买,反正也不贵,虽然味道比外头卖得差了一些,但是胜在便宜,且管饱。 出去放牧,带上一包差不多够了,两包那绝对顶饱。 这玩意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靠着方便,打入回纥内部。 杨县丞对此异常茫然,他不明白,自己仿佛就是做了一个月的生意罢了,怎么就演变成如今这个地步了?不是杨县丞迟钝,而是他每天早出晚归确实累的半死,前段时间嗓子剧痛,喝了好几天的药才好,加上他年纪也大了,不像年轻人那样精神极好,每次一回来便诸事不管,能知道这些内情才见鬼了呢。 他如今只觉得惊讶,甚至还有些荒谬,这才多久,他们的踅面已经在回纥刮起惊涛骇浪了?也忒简单了些。 杨县丞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范蠡在世,要不怎么有这么高的经商天赋。他不仅自己怀疑,还吹嘘了出来。崔朝听说之后,没忍住笑了一声。 笑的杨县丞莫名其妙,他还没来得及解惑,陈铭便先开了口:“您可把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每日您回来倒头大睡的时候,咱们可都一直在外头忙活着,那商贾们缘何如此大手笔?还不都是咱们费劲扒拉过来的。您每日都说自己口水都说干了,又岂知咱们在外头费的口舌压根不必您少。” 要是辛苦,他们才是最辛苦的。不比眼前这一位,稍微使了点力便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了。 杨县丞怔住。 合着不是他的福气?是这些人偷偷在私底下做小动作? 杨县丞不信。 然而人并不在意他信不信。 回纥的生意做的极好,订单一笔一笔地下,如今哪怕没有他们立在这儿,这生意也做得。 况且因为有之前互市的情分,回纥的大汗并没有阻止这生意,反倒乐见其成。 自从上次互市过后,北边的部族便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取代回纥同大梁交易马匹。也正因为如此,回纥人,才越发看重与大梁的关系。若是可以,他们希望这些生意能够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崔朝估摸着,再有小半年等这边的生意稳妥起来之后,他们就可以回去了。 话虽如此,可当杨县丞问及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崔朝还是故意道: “事情都未做成,哪那么容易回去?少说也得五年,杨大人还是安心留在这儿吧,别净想这些有的没的。” 杨县丞人都傻了。 五年?他在回纥还要待上五年,五天他都嫌多! 杨县丞在回纥日日倍受煎熬,思亲情重,却不知昌平县的杨家上下却过得舒坦极了。 杨县丞在回纥的表现,周律一清二楚。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但也确实吃了些苦头,所以杨家这边一应待遇,也往上提了提。 如今杨家就盼着自家老爷在回纥继续待下去,他现如今走了,家里既体面又舒服,等他回来了,说不定又要沦落到以往面子里子都没有的日子。 那也忒惨了,所以老爷还是不要回来的好。 两个厂订单都多,赚的钱也与日俱增,周律身上的担子都轻了许多。 再筹备着新建书院的时候,周律无意中听见,他娘子竟然真的把暖房给弄出来了。 不仅弄出来了,还成功地种出了一茬菜。 里面冬天冷的慌,如今都已经开春了,外头却还春寒料峭的。 可周律去了这暖房后,却发现里头暖烘烘的,菜圃里头甚至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菜,有的藤蔓上面还挂着果子呢,真是什么样的果蔬都有。 “真弄出来了?”周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音从菜圃里头抬起头,面上有几分骄傲:“可不是弄出来了,费了好大的功夫呢。” 周律再一次感叹他娘子的本事,这种地的天赋,实在少有人能及。 若这菜运到京城,必能给他娘子狠狠扬一扬名! 第88章 选吏 夫妻俩将暖房里头的菜摘了大半。 周律算了算日子,若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急送去京城,也不过就是四天功夫。如今天气尚冷,四天功夫这些菜送过去,依旧新鲜。 两个人摘果蔬摘得很是兴奋。 他娘子不仅喜欢摘野果,连摘菜也摘得手脚利索,这么一会儿功夫,她那小篮子里头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甚至快要装不下了。 若不是周律说,摘得多了马上放不下,苏音恨不得将这暖房里头的菜摘下一大半儿送回京城。 送自然是要送给萧琮的,京城里头那么多人,苏音唯一惦记的就是她了。 周律瞧了一眼这暖房,觉得往后这法子大有可为:“今年冬天可以教授百姓这暖房种菜之法。纵然他们没办法整治出这样齐全的暖房,但也可以弄个简易些的,只要能长寻常的绿叶菜,也就足够了。” 冬天里吃不到绿色菜,实在难受。本来如今的菜就难吃,要么炖要么煮,没滋没味儿的,到了冬天更是只能吃腌的菜,越发难熬。 若有新鲜的,还能解一解馋。另外,倘使有勤快的,学会了这法子弄些菜去府城卖,应当能添一份家用。 周律真心佩服他娘子:“等今年入冬的时候,百姓们肯定对娘子感恩戴德。” 苏音弯了弯嘴角,有些期待起来。 她原本只是喜欢经营自己的那个铺子,如今多了羊毛厂的担子,眼下弄出了暖房来,她又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做的再多一些。若是自己弄出来的东西真正的对百姓有益处,那也不枉费她这一番功夫了。 她总不能看着夫君越走越远,自己却在原地停留。夫妻一体,夫君有大志向,她虽没有鸿鹄志,却也不能落后太多。 一整天,周律也没去别的地方,只专心地陪着他娘子。他们夫妻二人甚少有这样的机会独处,哪怕眼下做的事儿粗糙了一些,但只要两个人都高兴,也就没那么多的讲究了。 周律喜欢看他娘子高兴。他娘子幼年过得太苦,如今又跟着他来西北受罪,若还不对她好点儿,便实在罪过。 夫妻俩摘好的菜,当天就启程运往京城。 中间一路疾行,不敢耽搁半点儿功夫,这等鲜货就得快马加鞭送去才好;若是晚了,东西不新鲜了,那送过去反而不美。 这回东西直接送到了御前。 之前周律一直借由萧琰的手将东西送进宫,后来当今便给了周律开了恩典,只要是他送过来的东西,都能直接送进宫来。 这回亦然。 萧琮也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知道周律又捎带了东西过来,连书也不读了,连忙火急火燎地一路小跑,跑去了太极殿。 彼时,当今正在给自己的心腹大臣显摆周律给他的“孝敬”。 萧琮刚到,当今便发现了这个小身影,于是也不显摆了,揶揄了一句:“哟,十二的鼻子可真灵,这是闻着味儿来了吗?” 萧琮翘了翘嘴吧,复又看了一眼场中的果蔬。 他人虽然小,但认识的东西却齐全,里头不仅有黄瓜,还有扁豆,茄子呢。这都是这个时节见不到的菜,如今却水灵灵地装在篮子里头,上面洒了些水,颜色更显得喜人。 萧琮稀罕极了,凑上前仔仔细细地瞧了瞧。 嗯,这应该是苏姐姐种出来的,毕竟他苏姐姐无所不能。 当今才不管是他们夫妻二人谁种出来的,反正送进宫就是他的,他在几个丞相尚书面前炫耀:“你们都抱怨朕偏心周卿,却不想想他有多贴心。身处西北却时时惦记着朕,得了些新鲜的果蔬也同头个送进宫来给朕品尝。若你们有他一半细心,朕也就知足了。” 杨秉璋听来刺耳,周律算是被他们的人弄下去的,圣上每每夸周律,便是对世家的一种敲打。 没人喜欢总是被敲打。 杨秉璋装作不知,跟周律交好的韩斯年却道:“还是周大人有办法,如今天冷,他却连这等蔬菜都种的出来,也不知背后究竟花费了多大的功夫。” 当今道:“也未必花了多少功夫,周卿为人聪慧,旁人看来比登天还难的事儿,他却能轻易做成。” 比如新开的那两家工厂,愣是被他经营得有模有样。现如今京城人人都知道那羊毛玩偶,听说江南也是,这都是周律的功劳。还有那面厂,竟直接跟回纥人做起了生意,可见周律脑袋之灵活,绝不是朝中这些迂腐的大臣能比的。 当今喟叹:“若不是你们把他逼走,如今那些赚钱的厂,都开在了京城。” 杨秉璋心里嘀咕,说什么他们逼走的,分明是这对君臣背地里狼狈为奸,为了西北的互市将他们都摆了一道,如今反倒将所有的错处都算在他们头上。他们是逼了一遭,可他们君臣二人不也顺水推舟地演下去了吗? 杨秉璋起了逆反的心思:“您要是这么想念周县令,那就将他召回来啊。” 后头几人甚至附和了起来。周律离开这段时间,他们也不好过,日日遭受当今冷眼,怎么都是错。 当今横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当初逼他出去的是你们,现如今要他回来的也是你们,好话歹话你们都说完了,朕能说什么?” 杨秉璋等人欲言又止。 这两个君臣究竟要怎样?不回来要念叨,回来了又不行,他们还能怎么说? 当今嗤笑一声,招来萧琮,将他抱在怀里,随意瞥了一眼底下众人。 众人莫名其妙。 却见当今沉吟片刻,忽然又开了口:“朕失了周爱卿这样一个能臣,总归是要从别处讨回来。” 众人头皮一紧,总觉得当今又要做妖。 果不其然,当今悠悠开了口:“朕听闻,周爱卿在昌平县以考试选吏,选出了不少人才,如今京畿各部都缺人,各家也没有能耐人补上,朕打算效仿一下周爱卿,在京城开一场选吏考试。” 杨秉璋等人下意识便想反对。 如今选官的途径尚掌握在世家手中,如今圣上的打算,分明是想从世家手里夺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反对。 对此,韩丞相沉默不语,刘丞相心中一动,觉得此事可行。然而两人都没有开口,只由着其他人反对。 萧琮见他们吵嚷嚷的,厌恶地捂住了耳朵。 当今对他们更为厌恶,直接说:“如今不是选官,不过是选吏而已,莫不是你们担心一个小吏分的你们的权?” 这话说的可就锥心了,纵然真的担心可谁也不敢承认,只说:“若实在缺人,从宦官家族里头挑选岂不更加便利?如此大费周章地考试,一则铺张浪费,二则,也不利于社稷稳固。” 当今气笑了,他本也不是十分想要弄这一场考试,只不过是试试水罢了,可是这些人个个都如此反对,他便真的非做不可了。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从世家大族族里头挑,往年一向如此,可挑的那些人可曾有一个能替朝廷分忧?诸位家中出来的公子,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抗手不能挑,朕让这些人去做小吏,究竟是他们养着朝廷,还是朝廷养着他们? 朕没心思供养什么小祖宗,或者,诸位家中子弟若是铁了心来来外头历练,能够如昌平县的小吏一般,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让做什么做什么,不叫一声苦、不喊一声累,那科考选吏一事,就当朕从未提过,如何?” 当今自以为自己是个开明的君主,他提了意见众人反对,那就再提一个就是了。 他可是将选择权交给了臣子。 然当今开口后,众人却哑口无言。 他们家中那怕最不成器的子弟,去当一个小吏也算是辱没了。 上首的当今还在追问,有人顶着压力,不得不开口问:“不知这小吏要做几年?” 当今随口道:“一年一考,若是没本事,自然是一辈子做下去,若是有本事,也有升迁之道。爱卿这么问,是决心让家中孩子都来试试了?” 殿中一时无言。做出成绩升迁是常有的事情,可若是没有成绩,难不成还要一辈子当个小吏? 他们家的孩子原本都是要当官的,哪能受这个委屈? 当今毫不意外他们的反应,要的就是他们哑口无言的结果,他直接逼问杨秉璋:“不如从杨丞相开始,贵公子陷入户部当小吏吧。” 杨秉璋连忙道:“犬子年幼,怕是难当此重任。” 当今转向他人:“作为爱卿家中可有当此重任的?” 依旧无人应答。 当今凉凉笑了一声,觉得没劲。 这糟糕透顶的朝廷,以及糟糕透顶的选官制度,早该变了。 “既都不能为朝廷分忧,那就按照朕若说的,在整个大梁境内开科选吏,充盈省六部各地方县衙。此事由位丞相牵头,礼部主理,户部与兵部辅助。诸位爱卿下去先商议好,日后给朕拟好奏书。” 当今一锤定音,直接定下所有的差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心里又埋怨上了周律。 这人到了西北一直不曾安分,一会儿折腾这个,一会儿倒腾那个,若不是他见天的不消停,圣上也不会想着要科考。 虽然只是选吏,但听圣上的意思,这些小吏若是做的好未尝不能入官。 只怕假以时日,朝廷的风向就要变动。 此事当今时时盯着,重压之下,几位大臣都不敢含糊,于是不过日,一切细则都已经商议好了。 五日后,朝廷公文经省发出,一级一级地发至每一处州县。 有关科考选吏的消息,没多久便传得沸沸扬扬。就连远在昌平县的周律,都感受到了外头的风云变化。 第89章 入京 朝廷第一次公开选吏。 如今外头议论纷纷,说的都是朝廷这次石破天惊之举。世家大族把持着朝中的官位,寻常人很难通过如今的选官制度入仕,甚至衙门里头的一些小吏也要求出身,若是出身穷苦人家,连衙门边都摸不到,更不必说充当小吏了。远的不说,就说昌平县原先的那批小吏,就连家境最差的吴放,其实也是殷实之家出来的,小有家产,且同县衙里头的官员有或近或远的关系,若不然,他哪能进县衙呢? 可现如今的圣旨却并非看出身。 只要有才学,有本事,能够通过衙门的考试,且出身清白,德行无恙,就能去衙门寻一份正经的差事。甚至,县衙里头成绩最好的前三名,还会被推选至府城考试,府城前十名,又会被推选到京城考试。若是京城考试过了,可以直接进六部任职。 去京城跟在地方相比,那差别可就大了。若是往后做的好,得了贵人的青眼,保不齐就平步青云了。 朝中未尝没有出身微末,从小吏作起的大官儿,譬如刘丞相,出身微末尚能做到宰相之职。没道理别人可以,他们就不信。正因为有这样的期盼,以至于朝野内外对此次选吏空前重视。 朝廷这回也是勒紧裤腰带,愣是挤出了一笔钱用来考试。 这也真是从牙缝里头挤出来的一点肉了,朝廷也缺钱,前面十来年为了一统南北,年年征战,再好的底子也架不住这样的开销,更何况大梁的底子本就不好,全靠世家养着。如今养了两三年,也依旧没养出多少家私,户部日日哭穷,当今为了国库日日烦心。但即便如此,当今也狠心办一场考试。 没别的原因,当今受够了世家的掣肘,他需要改变如今世家独大的情况。可饭要一口一口吃,他不能一下子弄垮世家,只能用这种方法,慢慢蚕食世家。 世家大族曾经与国有功,可这不是他们把持朝政的理由。 周律看过了朝廷考试的章程,因为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所以许多地方还有待完善,但如今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起码是一个好的开始。大梁现如今阶级固化实在是太严重,阶层之间互相流通的渠道等同于没有,越是这样,越需要变革。当今已经在朝中做了许多努力,不仅提拔了一大批新贵压制世家大族,如今更以科举选吏,动摇世家的地位。假以时日,科举取士也会应运而生。 其它地方都在积极备考,唯有周律这儿不慌不忙。他这儿已经在圣上面前挂了号了,不用考,至少今年不用再考,上回选的那些小吏如今还够用,等什么时候缺了再招吧。 安歇了两日,又有府城的商贾前来谈生意,谈的还是踅面的生意。 他们不知道哪听说,昌平县的几个官吏跑去回纥那边做起了堂食生意,所以也想有样学样,在都城开一个踅面铺子,专门卖这一样。 周律估摸着这一单并不是什么大生意,便让王金定接待。 如今周律手上的人都已经立住了,许多事情都渐渐有了章程,譬如这接待一事,什么样的人要以何种规格接待,王金定他们都背得烂熟于心。 那商贾来了之后,立马受到了王金定的殷切招待。 王金定本就是一个处处妥帖的人,那人原本只想买点回去试试水,结果见昌平县县衙的人如此看重自己,便又翻了一番,还道他这次前去试一试,若是生意好的话往后还想长长久久地合作下去。 王金定满口应下,将自己从周县令那儿学到的煮面技巧倾囊相授,恨不得这商贾立马学会。 不过本就不难罢了。那商贾也是个急性子,回去之后就立马把铺子给开给置办起来了,开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新铺子。 里头不仅卖踅面,还卖奶茶。这奶茶方子也是他从昌平县里买来的。 如今奶茶常见,府城就有好几处,都是从昌平县悲田院里头买来的方子,但是将这奶茶跟别的东西混在一块儿买,还是头一次。试过之后,效果竟出乎意料的好。不少人吃了面之后觉得意犹未尽,直接又买了一杯奶茶填一填肚子,过一过嘴瘾。 新鲜玩意儿出现,总能惹人注目。况且这位张掌柜又是个极擅长做生意的,开业当天低价卖出了不少碗,连着热闹了三天,赚够了眼球,也让不少人尝到了这传闻中的踅面究竟是什么味道。 如今凉州城里议论的都是踅面,凡是碰了头的,都要交流两句。 “那城南踅面铺子你可光顾了?” “能不去呢,今儿是最后一日了,我听说明儿就恢复原来的价格,一碗要十六文,价格可不低呢。不过味道真是不错,尤其是那煎蛋,味道真是一绝,未曾想鸡蛋还能这么做,可惜我家没有铁锅,否则无论如何也得煎几个解解馋。” “可惜咱们府城里头就这么一间铺子,我家住的远,没回想要去打打牙祭还得跑好几条街才能吃上,忒不方便了。” 张掌柜靠着这三天的降价,成功打响了名声,那踅面卖得火热,连温知府都听说了。他倒也没去外头吃,过年的时候长子从昌平县回来,给他带了不少,温知府是个不重口腹之欲的,就连他都觉得味道不错,况且旁人了。 如今踅面铺子开到府城来,也正说明周律的生意已经做到府城来了。 温知府私下跟人感慨:“天下再找不到周大人这样会攒钱的了。” 人人都说周大人擅长养马,要他说,养马只是其次,周大人分明最擅长经营!可惜他手上没有这样的人才,只盼着长子在周大人身边能学到几分,等回来之后,能再助他一臂之力。 温知府还惦记着长子能再回来,却不想温肃知替周律解决了夫子的难题之后,忽然心生一念,想要北上。 事情原是这般,继张掌柜之后,陆续有人过来下订单。最离谱的时,有位京城来的商人,经钱老板引荐,竟然也千里迢迢跑来昌平县,想要订一批货了。 周律听闻这件事,深思了一番,仍是拒绝了。 他解释说:“这踅面虽然滋味儿独特,又耐放,但保存的时间毕竟不算太长,两个月就顶天了,天热的话,也就只能存一个月。昌平县距京城不近,若是小件,快马加鞭四五日功夫也就到了,可若是为了做生意,那大批大批的货必然会慢上许多。” 况且去京城的路又不似草原那般平坦,路途艰难,运到京城也没有多长时间能够卖出去。 周律本以为自己解释了,这位邹老板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然另辟蹊径,问:“那周大人可曾想过将这踅面厂开到京城?” 周律:“……?” 他原本只是想做近处的生意,压根没这么大野心。 可邹文山不这么想,他觉得这踅面的市场大有可为。他家中主营酒楼生的,手下经营的酒楼远不止京城这一处,余下茶叶、生丝、瓜果生意他都做,手下产业不计其数。在钱老板那儿听说了这踅面后,邹文山便心中一动。 他知道这踅面想要从昌平线运往各地是痴人说梦,除非能将工厂开到各地,免去路上的时间,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踅面保存久的优势。但昌平县显然没有能耐将这工厂开到各地去。然而,昌平县跟周律没有这样的能耐,他有! 邹文山道:“若周大人信得过我,咱们可以合作,您将这踅面的做法交给我,配合我将工厂开到京城,事成之后,我分您两成利润。只有一点,周大人不许再将方子交给其他商贾。”换言之,他是唯一的合作对象。 周律可耻地心动了,听起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邹文山看了一眼周律的脸色,又说:“并且我向大人保证,即便日后工厂遍及大梁各地,也绝不会染指凉州一带,也绝不会抢夺回纥这块市场。” 周律重新端详起这位邹老板。 钱老板只说这位是他的好友,如今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并不是一般的商贾。 他能提出这样的条件,周律很难不心动,如今昌平县最缺的就是钱了,有人来合作,自然不能往外推,只是周律却还问了一句:“若邹大人接过这踅面的生意,该如何替它扬名?” 邹文山眯着眼睛笑了笑,像只狐狸:“听闻朝中正要在各地开科选吏,但朝廷余钱并不多,各项开支都捉襟见肘。若是这会儿有人无偿献上一批踅面,供广大考生饮食,想来定是一桩令人称赞的大善事,周大人以为如何?” 好家伙,都已经知道赞助了,周律觉得这个合作对象真对他胃口。 他没有这样的财力,但是这位邹老板显然是有的。 两人格外投脾气,不出一日就定好了合作事项。只有一点,派谁前去京城监工?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温肃知忽然站了出来。 他想去。 从前,他一直在父亲手底下办事,一举一动无不依仗着父亲的知府身份,所以未曾失败过一件。现如今,他在周律跟前观望了几个月,见周律只要想做,没有一件做不成的,心中便止不住地想,若他褪去了知府之子的头衔,能不能似周律一般,想做便能做好。 第90章 毯子 温肃知主动请缨。 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始终安逸,甘于平庸,终究不是他所求的生活。温肃知想要试试,换一个身份,换一个地方,去了京城那样的地界,自己还能不能如此的游刃有余。 周律对他一向都是信任且看重的,见温肃知是真的想要去历练历练,也没多想就同意了,只是他还记挂着温知府,所以叮嘱了一句:“你若真要去,先写信告知你父亲吧,总不能让他担心。” 温肃知一想也是,当天回去便提笔修书一封,送去府城。 他在信中写得直接,自己不日即将前往京城协助邹文山开面厂,归期不定。 温知府满心期待儿子是不是要回来替他办事儿了,打开后看到写封信,好悬没有被他气了。 亏他还想着这兔崽子什么时候回来,帮衬他料理府城的事,结果他不仅不回府城,连西北都待不住了,想要去京城。心大了,西北都圈不住他了,这是要做甚? 温知府气得牙痒痒,没好气给他回了一封信,阴阳怪气地让他再走远一点儿,去东北那边闯荡岂不更好?反正他去哪儿都行,就是不必回家。若他愿意,去外头闯荡个十年八年也无妨,反正家中没人记挂着他。 周律听说温知府的回信到了,特意过来问问情况。 温肃知慢条斯理地将他爹的信收好,若无其事地道: “没事,父亲十分支持我去京城,还让我在外头多呆一些时日,好生学一学人情世故。” 温肃知的语气过于平静,平静到周律竟然没有起任何疑心,周律感慨:“温大人真是开明。” 温肃知微微一笑:“是啊,他一向开明。” 周律本来便觉得温肃知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更兼温大人都已经同意了,自然不会再拦着。 他抽空写了一封信给萧琰。他在京城里头最大的人脉就是萧琰了,这位六皇子是个礼贤下士的,让他稍微帮衬一些,温兄往后也能便宜行事。此外,周律从面厂里头挑选了一批好手,让他们跟着温肃知邹文山一块儿进京。 邹文山在京城有良田也有宅院,不拘哪一处,只需稍微改动一二就能变成厂房了。如今人也有了,方子也有了,只等着进京开工。 昌平县面厂的工人也听说了这事儿。周律对此一直没瞒着,加上厂里头也出调了不人出来进京帮忙,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厂里总归是有人好奇要追问的,一追问,便什么都明白了。 京城里头开个厂,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反正他们本来也不做京城的生意,光回纥那边的生意跟府城那边的生意,就已经足够他们忙活了,再多,没有应付不过来。 如今面厂一直都在连轴转,对外又招了些工,分白班和夜班,夜班格外辛苦,不过工钱稍高一些,且上了夜班白天便不用上工了,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适应了昼夜颠倒,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当然,重点还是能挣钱,自从他们面厂起来之后,月钱也水涨船高地添了不少了,都赶上了隔壁的羊毛厂。若是回纥跟府城那边再加把劲儿,他们的工钱,早晚都能赶上羊毛厂那群女工。 总不能让一群女眷老是压在自己头上吧。 高工钱,高待遇,有这两样就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如今人人都盯着那两个厂,恨不得明儿就挤进去自己当工人。这会儿外头哪还有半天有关工厂不好的言语?全都换了说辞,将这工厂吹上天了,若是家中有人进了这两个厂,与人交谈起来,更是底气十足。别的地方做工,就是为了这两个厂做工来得好! 工厂内部也有比较。 刘月盈就一直在暗暗比较,她是个要强的,面厂起来之后有直追羊毛厂的架势,刘月盈见势不妥,便赶忙召集厂里得力的员工商议对策。商讨的话题只有一个:她们要如何增收? 刘月盈想得也简单:“若是只靠着那两个老板,早晚是要被隔壁的面厂给挤下去的。咱们如今虽然月钱不愁,每个月都有一笔大进项,但总不能止步于此,须得自己另谋一条出路。” 王贞娘听罢,深以为然,只是:“咱们厂里最多的便是羊毛,也就只有能在羊毛上面做些文章了。” 刘月盈暂且也想不到什么好点子,但觉得可以试试羊毛毯子。 如今外头的那些羊毛毯子,样式不算新颖,质量也不算上乘,她们若是要做,可以做最贵的,专门供富贵人家使用。若走这条路子的话,那挑染的颜色跟画的花样子,就得费心一些。 刘月盈喜欢热烈的颜色,但她觉得如今外头的羊毛毯子颜色都过去单调,要她说,越张扬越浓烈才好呢。 几个姑娘埋头试了好几日,期间不知道失败了多少回,她们中间有学习过印染的,譬如王贞娘;也有脑筋灵活,偶尔灵机一动就能让人豁然开朗的,譬如刘月盈。 姑娘们也不是没弄出过好东西,但是冷静下来再瞧,总归还是有些瑕疵。如此再商议、再试色,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功夫,终于用套染之法,弄出了一条百花盛开模样的毯子。花朵艳丽,颜色鲜嫩,关键是这花团锦簇的花样,倒是很符合如今羊毛厂的情况。 然而弄出来之后,刘月盈又觉得纺纱的纺车不够快,毕竟,东西是好东西,但若是不能量产,她们还如何赚钱?刘月盈领着人又捉摸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怎的,竟然真折腾出了十二个立式锭子带动旋转的纺车,虽然东西不小,但也大大提到了纺纱产量。 刘月盈当即将这条毯子呈给苏音。 苏音看过之后,赞不绝口。这毯子不仅鲜亮,还格外软和,别说是做毯子了,就是做被子都使得呢。 光看样式,就知道这些姑娘们如何费心了。苏音历来清楚刘月盈等人不服输的心思,也知道她们将这毯子拿给自己是为了什么,她只问一句:“若是这毯子卖出去了,你们一个月能作多少条来?” 刘月盈凝神想了片刻,忽然道:“那得看卖得有多贵了。” 只要价高,再招些人也使得,刘月盈道:“这套染的工艺虽然繁琐,但只要知道法子,做起来便不难,况且这纺车也改了,比原来快了好几倍。姑娘们熟练过后,也不必、比羊毛玩偶做得慢。只有一点,若这毯子有幸能入贵人的眼,只盼夫人替咱们多说些好话,让县令大人再招些姑娘们进来做工。” 刘月盈对她们做出来的东西信心十足,莫说是市面上了,就是宫里的东西,也没有她们这样精巧好看的。 苏音见她眼含期待,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发髻,道:“我试试。” 不忍心让这些姑娘们失望,思虑再三,苏音还是让周律将这毯子呈到圣上跟前去了。 周律还附带了一份奏疏,解释一番。 那毯子没多久,便送到了当今跟前。 当今看了一眼周律送上来的奏疏,不由得失笑。拍马屁的话常见,拍完马匹求人办事也常见,但是这么直白地拍完马匹又这么直白地请人办事,还真不常见。 大概是先入为主对周律的印象就极好,当今看到这些话后不仅不生气,反而再次笃定他这位周爱卿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似朝中那些人,一句话要绕不知多少个弯,心胸不大,心眼子倒不少。 当今收到毯子的时候杨秉璋刚好在他边上,他有感而发:“若你们都如周卿一般坦诚就好了。” 杨丞相不是很想说话。他记得前天礼部有个侍郎替自家儿子求前程,就因为说得直接了点,被当今骂了小半天。 人比人,气死人。 当今觉得周律好,愿意全了他的心意,所以次日朝会的时候,便让人铺上了这条毯子。 满朝文武又不是眼瞎,这么漂亮的一条毯子摆在那儿,自然不会看不见。不多时,便有人问及这毯子的来路,当今终于等到了这句,又又又开始显摆起来。 “爱卿好眼光,一眼便看中了这条不俗的毯子。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是周卿昨儿送到御前的东西罢了。他在昌平县建了一座羊毛厂,先前京城里头卖的正热的羊毛玩偶,便是从这个羊毛厂里头出来的,如今这条毯子亦是。可见,姑娘们若能出门办事,未必比男子差。朕先前听闻,京城里头有不少男子对女眷外出做工颇有非议,要朕说,那是他们自己没本事,连女眷都比不得。” 当今说完,又内涵了一下诸位大臣:“朕瞧着诸位大臣最近似乎懈怠了不少,也是连人家羊毛厂的姑娘都不如。若不发奋图强,朝廷早晚都要招女官了。” 杨秉璋等人相顾无言。 反正眼下天下太平了,他们也没什么大用处了,圣上一日不骂上他们两句就不痛快,真是卸磨杀驴。 虽然对圣上偏心行为严重不满,但这毯子着实是件宝贝。 当今没有立马收走,故意留在原地,下朝之后不少大臣仍旧没有离开,围在旁边讨论这毯子的颜色质地,以及栩栩如生的画技。 一竿子文人,对着一个羊毛毯子念起小酸诗来,酸得方戟等一众武将浑身不适。 方尚书是个干脆的人,上前摸了摸毯子,觉得不错,可以给家里妻女弄两条,遂打断他们的话,直接道:“既是工厂里面做出来的,想必也能买得到,诸位既然喜欢,何不自己买两条?” 杨秉璋等人一脸排斥。 这可是周律叫人弄出来的东西,他们若是买,岂不是给周律送钱? 那他们颜面何存呢? 众人脸上的排斥方戟看在眼中,他无所谓道:“罢了罢了,你们不要,我却是要的。” 又过了好一会儿,殿中的大臣才散尽了。 虽然在大殿上,没有多少人开口说要买昌平县的羊毛毯,但各自回家之后,却都还是背着人,差家中管事悄悄去打听了一番。 第91章 京城 当今收到的那条毯子,在被几位大臣鉴赏过后,最后送到了十二皇子那儿。当今的偏心向来都是偏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他就是喜欢小儿子,没有缘由的偏爱。 萧琮也担得起这样的偏爱,任谁膝下有这样一个可爱可怜又天真烂漫的小儿子,都会忍不住偏疼几分。 对此,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经懒得去嫉妒了,要嫉妒的地方委实太多,真要计较他们都计较不过来,如今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实在气不过也不会拿十二这个小孩撒气,最多不过是,联合起来挤兑萧琰两句罢了。 萧琰现如今都懒得搭理他们,他忙着呢。 自从接了种南瓜的活,萧琰如今一天到晚都在黄庄里埋头种地,替朝廷攒了不少种子不说,还成功让京城里头不少庄子都开始种上了南瓜,不过,大多都是富贵人家种的,穷苦人家暂且没有分到种子。 当今缺钱,这南瓜种子先是当成了稀罕物件儿卖给了富人。这件事是萧琰起的头,他从周律身上学会了薅富人羊毛,于是灵机一动决定卖种子。一颗南瓜,可以有成百颗种子,但却能够一颗一颗地卖出去,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当初大皇子还觉得萧琰想钱想疯了,本欲嘲笑两句,结果当今却与儿子不谋而合,父子俩直接定下卖种子的计划,那算计的模样,让大皇子成功闭了嘴。 萧琰起先卖的时候可不便宜,一粒种子十文钱,又放出不少风声搅浑了这潭水,引得人人都以为这南瓜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儿,赚了好大一笔。等京城这边的富人反应过来,知道这东西不值钱后,萧琰又将目光放到别处,让心腹带着种子去别的地方造势游说,又空手套白狼挣了一笔,后来实在没地方可忽悠了,才慢慢降价了。 钱赚够了,如今萧琰要做的,是如何将南瓜推广到各地,他每日里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根本没空管他那两个皇兄在想什么。 这一日,萧琰从皇庄里头出来,他刚接待了一位济州的大地主,对方想要从萧琰手里购一批南瓜种子。才谈完了事儿,便听说有个年轻男子在外头求见,还道是是承平侯引荐的,递上了承平侯的引荐信。 萧琰立马展开。 周律的笔迹,他还是认得的,况且这上头还有周律的印鉴,做不得假。萧琰连忙将人请进来。 二人碰面,都有些失神,都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年轻。 温肃知行了礼之后,便开始自报家门,其实周律在信上已经写的清清楚楚,萧琰对那位温廷善温知府也有印象:“常听父皇夸赞温知府能力出众,爱民如子,没想到温大人的长子亦是人中龙凤,先前互市能顺利开起来,也多亏了温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能跟周律交好的人,能力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就连扶不起的姜彦舟,都眼瞧着都立起来了,况且是如今这个温肃知呢。 温肃知谦虚道:“殿下谬赞,在下不过是仰仗父亲余荫才办成了两件小事儿。自知能力不够,所以才借着开厂的由头,前来京城历练一番。” 这件事儿萧琰也在信中听周律提到过,只是周律对此只是一笔过,并没有多言,因而萧琰便多问了两句:“既要开工厂,你们家大人可谈好了买家?” “已经谈好了,先前京城有位邹文山邹相公前来县城里头谈生意,愿意与昌平县合力,尽快将着面厂在京城里头开起来,到时候踅面买卖做起来也方便,省下了不少花费,更免去了路途辛苦。” 萧琰一听,这邹文山的名字也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般,后来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富商么! 他当初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从父皇嘴中听说的。 名声大到连父皇都知道,足见其家底有多雄厚了。这样一个人,竟然主动跑去跟周律做生意,该说不说,周律的运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但凡想要做成什么事情,几乎不费力就能完成了。 既然他们都已经将事情谈拢了,那萧琰也不准备再插手。不过在京城开面厂还是头一遭,哪怕那个邹文山家底雄厚,可京城这样的地界,光有钱是不行的,看着周律的份儿上,萧琰并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萧琰让他回去安心做事,若是中间碰到了什么难解的事儿,或是遇上了不讲理的人,随时都可以过来寻他。他每日都会在皇庄里头呆上几个时辰,只要有心来找,都能找得到。 温肃知得了这么一句话,心中已经大定了。 他回去之后,邹文山也跑来问话。 得知此事过了六皇子那边的明路,顿时眉开眼笑。他这回的棋走的真好,不仅给自己拉拢了一批好生意,竟然还间接搭上了六皇子。今日虽没有接拜见,但只要有温肃知在,只要有周律的面子在,早晚都是能碰到的。 邹文山不缺钱,相反,他缺的是用钱的机会,已经能让他花钱的人。相比于前头的两位皇子,邹文山更相信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六皇子为人稳重,胞弟十二皇子最为得宠,而大皇子除了占长,余下皆不出众。 邹文山是没机会入六皇子的眼,若有机会,他恨不得将钱财捧到六皇子跟前,让他只管花用。 邹文山想要献殷勤,但温肃知却不大想。他去拜访只为了结交一番,若是日后真的什么都靠六皇子,那他还如何历练? 打定主意不靠权势,温肃知便艰难地在京城这边建厂了。 地方是现成的,钱也是现成的,如今不过是雇佣些劳力日日盯梢罢了,最难的招工还在后头。温肃知天天待在工厂附近,别的地方一处没去。 邹文山跟温肃知,一个有钱一个有人,原本配合的天衣无缝,但京城毕竟不是昌平县,更不是凉州,哪怕邹文山舍得花钱,可很多事情也不是光花钱就能解决的。 没多久便有些人打听到,这面厂跟承平侯有莫大的联系,有些见不得旁人好的,难免想要从中使坏。工厂动工的这半个月里头,每日里都有不同的人过来找茬。理由千奇百怪,但都站不住脚,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的。 一开始邹文山用钱还能打发,后来温肃知直接让他把钱收起来,这些人没安好心,他们若是再给钱,岂不成了冤大头? 人来了,温肃知也不怕,他口才并不差,若有人想要胡搅蛮缠,没有一个是说的过他的。再有以权势压人的,温肃知便直接告去了京兆府。 短短几日的功夫,他就已经成了京兆府的熟人了。如今京兆府都知道,京郊那个正在建的面厂里头,有个能言善辩的年轻人,谁来找茬都不好使。捣乱的人不仅没能成功,自己反倒会被气得半死。 京郊那块儿多了一个工厂,以及工厂里头出来了一个厉害的年轻人,都成了如今京城百姓新的谈资。 姜彦舟也在太仆寺听说了这件事儿,不过他注意的点明显是偏了。 “你说这姓温的很周律很熟?” 汪水并不知温肃知的底细,不过他知道一点:“岂止很熟?我听闻,他如今就在周大人手下的得力干将,这回就是替周大人来京城开新厂的。这等事情,若非是心腹,那可万万办不得的,可见两人关系之亲近。没想到,周大人去了昌平县才多久便有了这样亲近的人,不过这样也好,有这些人在,周大人那儿也能松快一些。” 汪水说了这么多,姜彦舟如今满脑子都是“亲近”二字。 这才过了多久,就能亲近成这样,这个姓温的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比他跟周律关系还要要好? 要说帮衬周律,他才是帮衬最多的,如今马场可是他撑起来的,他跟周律交好的时候,这个姓温的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姜彦舟打定心思,要去会一会这个姓温的。 他本是个急性子,今儿做了个决定,恨不得明儿就要执行。但是这回不一样,姜彦舟回去之后立马翻了翻自己的衣裳,他这大半年在马场里头打马球,每日穿的都马球服,都没心思做新衣裳,如今这些衣裳在他看来,都丑的要命,拿不出手。 既然是去比较的,那肯定不能输,从人到衣裳都不能输。 姜彦舟吩咐小厮:“赶紧叫人给我添置几身衣裳,越快越好。” 小厮听罢,火急火燎的去寻了裁缝绣娘。 虽不知道他们家公子为什么突然想做了衣裳,可他们家公子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管他是为了什么,只听命就成了。 姜彦舟为了跟温肃知碰面做足了准备,周律这儿,却还不知道两个人即将碰头。 他眼下刚好收到了朝廷的信儿,原是有不少人打听羊毛毯如何买,多少钱,有心急的直接在钱老板那儿直接下了单,付了定金,且说不论价钱如何,下个月便要。 周律懒得管这背后的人就是究竟是哪些,反正只要给钱就行了。 掂量着手里拿到的定金,周律琢磨着这样好的羊毛毯究竟要卖多少钱。 或者,他们就走高端路线也不是可以。 不过眼下,还是先将这些订单做出来才好。 周律才刚吩咐了吴老三去羊毛厂带话,又听说回纥那儿送了信过来。 他一看,原是回纥那边经营了几个月,如今生意都已经稳妥了,杨县丞这才特意送信回来,问问他们及时能回来。 第92章 碰面(捉虫) 吴老三凑过来一看,看到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杨县丞在信中诉苦,觉得又好玩又好笑,他问:“大人可要叫杨大人回来?” “若那边都处理好了,自然可以回来。不过,他们在回纥根基毕竟不深,还是再多待一个月吧。”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律明知道杨县城迫切地想要回来,可他偏偏就是不想让杨县丞如愿。看他这倒霉的样子,还挺有趣儿的。 看杨县丞的笑话是一回事,想着回纥的生意又是另外一回事。杨县丞的不靠谱,周律已经从其他三人那儿得知了。若是安排正经的差事,给杨县丞写信压根没用,需得叮嘱其余三人。 周律唰唰几笔便是一封信,让人带去回纥交给崔朝。 周律也不会让他们四个人一直呆在那儿,只是临走之前该处理好的事情还是要处理好的,回纥大汗那边也得打好关系。周律还交代下去,让羊毛厂额外多做两条毛毯出来,到时候直接送给大汗。回纥那边也不缺羊毛毯子,但是周律自信,他们这边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再好,也就只有两条。这东西虽然他们做起来不算太破费,但也没必要多给,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多了,就不值钱了。 周律还告诉崔朝他们,若一切处理妥当,下个月便可以回城了。 料理完了,周律又问起了杨家的情况,得知杨家一切正常,并没有因为杨县丞久不在家而生乱,这才放心。 晚上周律回去,还特意跟苏音商量一下羊毛毯的定价问题。待周律说,要将价格定得高高的,最好一条羊毛毯能买个两贯钱时,苏音忽然笑了笑,道:“你这话倒是跟月盈说得一样,她也恨不得定个天价出来,还说这羊毛毯子不必做多少,每个月做一百条就顶天了,若是有余力的话,再做些寻常的,那寻常的也就只卖一般的价钱。你今儿派人过去传话,说要再做两条送去给回纥大汗,惹得她又动了心思,咱们这边的生意还没做稳呢,就已经惦记着回纥那边的生意了。 月盈还说,自家的东西最好,那就得卖的更贵,反正富人家有钱,也不在乎这几个子儿。” 苏音说起来还眉眼含笑,她只觉得刘月盈如今掉进钱眼里的模样很是有趣儿。姑娘家干起事也来,一点也不输男子。苏音从来不去想刘月盈若是一个男子会取得何种成就,在她看来,正是因为刘月盈是女子,所以才有了这样细腻的心思跟不服输的劲头。若她是男子,未必能有这样难得的心性。 “我瞧她说的有道理,如今夫君也这么说,便就按着这么办吧。” 苏音想着,两贯钱应该也有人会买的。 周律揽着人,又给她出了主意:“这价格定得稍微高一些,花样方面就得让她们多费些心思,做得精细点儿,才会有回头客。咱们如今的优势便在于雅致二字,往后也不能堕了这名声。若是画样子画不好,请一些先生也使的,府城里头有不少先生擅长作画,回头我请他们过来试试。” 苏音道:“你且放心吧,那些姑娘家心里都有数,她们看这羊毛毯子,可比咱们看的重多了。”那可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如何能不上心呢? “对了,上回那些姑娘们跟我说,工厂里头得招工,这事儿你得帮着些。” 周律道:“放心好了,既是你开的口,肯定会给你办好的,我过些日子就让吴老三他们前去招工。” “别。”苏音想起工厂的那群姑娘们,“让月盈她们自个儿招工吧,派的些人护着她们就好,该招什么样的人,她们心里自有成算的。” “行。”周律利落答应了。 夫妻俩夜话过后,周律第二日就给钱老板传信,说了价格。 因他们在京城里没有专门的铺子,所以往后这些羊毛毯子只能让钱老板寄卖。每卖出一份,给他分出些钱算作房租了。 再说羊毛厂这边,因工厂里头急着招工,刘月盈等恨不得立马扩充工厂规模,所以对招工这件事情盯得特别紧。接到可以招工的回复后,几个平日里管着事儿的姑娘立马开始招人了,就连吴老三他们都没想到这些姑娘家能急成这样。 不过想想京城来的订单,倒也不难理解了。 那边也急着要呢。 刘月盈这天天管这事儿,如今又负责招工,可是让刘乡绅在外头狠狠出了一回风头。如今谁不知道他女儿备受县令夫人的器重,已经成了那工厂里头的二把手了? 刘乡绅这段时间得意地跟个什么似的,逢人就夸自己女儿如何能干,夸得平日里那些好友们恨不得避着他走,委实是听烦了听厌了。刘乡绅也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反对这件事情的,眼下不仅对着妻子连连称道,还暗地里给他女儿带话。 刘乡绅没别的意思,他听说县城里头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想把自家的嫡女塞到工厂里头,这对刘家来说可是个威胁。各家嫡女,哪个不是被精心教养长大的?若是她们都去了工厂里头,得了县令夫人的喜欢,抢了他们月盈的风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刘乡绅的原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些人家的姑娘进去了,最好都挑贫苦人家出生的,越穷越好。 穷人家的孩子,才不会引人注目。 刘月盈听说这话,转头就忘了。 她知道县令大人跟夫人的初衷,更知道这个工厂主要惠及穷苦人家,招工的时候自然有意偏向。只要态度端正,手脚利索的,哪怕家境再差,她们工厂里头也是收的。 这回招工可比第一回容易多了,上回求着别人,这回都是别人求着她们想进去的,选择的权利全在刘月盈这些姑娘们身上。 选了几日,见挑得差不多了,刘月盈才给自己从前的几位朋友写了信,请她们也来工厂里头做工。 这也是她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人,虽为人娇贵了一些,但是熟通画技跟刺绣,在平日里相处都可见脑袋灵活,招到工厂里头来,总归没有错处。 只是性子略有些不好,但这也不是什么事儿,大不了平日里相处的时候,稍微捧着些她们罢了。 只要是对工厂好,刘月盈愿意捧着她们。 刘乡绅知道这事儿,在家中长吁短嗟:“我这女儿,半点没有传到我的精明。” 邓氏冷笑着不说话,心里却在嘲讽,要真的传到了他的“精明”,月盈哪里还有出头的机会? 这厢,周律的信经过几日功夫,也送到了京城。 钱老板有心想直接进货,回头自己来卖,可惜周律没答应。周律想着,这羊毛毯子走得是高端路线,该神秘点儿才行。 周律有了打算,钱老板再心痒也是枉然。于是不多久,那些下了订单的人也就知道了价格。 贵是贵了点儿,可是谁家还没有这两贯钱呢?不少人悄悄摸摸地付了钱,却也打定了主意,往后只在家偷偷欣赏,不会展于人前。 当初说好了不买的,若是到时候又露了马脚,岂不是跟旁人明摆着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吗?都是京城里头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丢不起这个人。可以的话,他们还想着多买几条,只是过去问了才知,这羊毛毯子依旧难买,一家只能买一条,且一个月里头整个京城里头统共只有一百条的定额。 若要多了,是一件都没有的。 钱老板这段时间不知多少次听人催促:“您就不能带些话让他们多做点?这毯子确实是好东西,家里老爷夫人都喜欢,一条怎么够呢?若是价格问题的话,倒也不妨事,哪怕再添一些价……便是再高上一倍,也使得。” 钱老板听这话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可他又不得不一遍遍地解释着:“这东西精贵着呢,便是你们开出了天价,该没有的还是没有。你们家老爷夫人若实在喜欢,下个月再买就是了,左右每个月都有一百条的定额。” 话虽如此,却半点没有安慰到人。 这个月都已经挤破天了,下个月想来也知道只会更甚,都挤过来买,到时候谁都买不到,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抢到第二条呢。 钱老板忙着应付这些家仆,京郊的温肃知也在应付别的家丁。今儿这里忽然来了一群人,说温肃知他们在此做工吵了主家休息。 温肃知一问,方才知道他们是隔壁庄子的。虽是隔壁,却也隔了几块田,又不是开山镇海,哪里能真吵到他们呢?摆明了就是来挑事儿的。 温肃知上前调停,可他这些日子在此监工,没日里风吹日晒,粗布麻衣,形容略显狼狈,那些家丁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同是昌平县出来的几个工人实在是气不过,便与他们争论了两句,谁知越吵火气越大。也不知是谁骂了一句乡巴佬,惹得局势差点失控,就连温肃知跟邹文山也被带出了几份火气。 吵闹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且没多久便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谁这么没规矩,再此吵吵闹闹,吵得本大人耳朵都疼了!”语气凶悍,却是个年轻人的调子。 温肃知抬眼看去,逆着光,发现来者身着红衣,头戴玉冠,是个意气风发眉目嚣张的青年人。 大概是被他的嚣张气焰给震慑住了,原本还吵闹不休的一群人,顿时都如哑巴一般。 “嗤——”姜彦舟讥笑一声,利落下马。 让他瞧瞧,哪一个是那个姓温的? 第93章 回来(捉虫) 姜彦舟在京城一向风头很盛,从前没进太仆寺的时候,整日里就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招摇过市,如今进了马球厂,也是风光无限,与那李况一块儿,将全京城姑娘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两个人的画册一本接着一本,若有人不认得他那才是见鬼呢。 鉴于姜彦舟往日那些胡闹的行径以及臭名昭的名声,几名过来惹事儿的家丁都不敢惹他,更不敢挑他话里的毛病。认真计较起来,就冲他如今的身份,哪里能称作大人?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事儿,一名家丁讪笑着上前,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吵着姜大人了实在罪过,我等方才在与这几位讲道理呢,只是一时没讲通罢了。” “讲道理?”姜彦舟打量着他,“当我是傻子么,天底下还有人这样讲道理?” 家丁压低声音,有些嫌弃地挤眉弄眼:“这不是……讲不通么。大人不知道,这些人原是西北来的,不明白京城里头的规矩,自从到了这儿之后便大兴土木、没日没夜地干活,吵得我们家老爷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们本是好心提醒他们两句,谁知他们竟全然不听,这才惹的咱们都动了怒。方才言语之间声音大了些,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惊扰了大人,真是对不住,小的在这儿给大人赔礼道歉了,还请大人谅解则个。” 邹文山听着都气糊涂了,这人不仅将这位公子当傻子糊弄,还把他们当哑巴糊弄,可他们哪里又真是哑巴呢,岂容得了他们这边胡编乱造,放下就斥道:“荒谬!这里与你们家庄子隔了这么远,便是有声音,哪里又能传到那儿去?更不至于叫人睡不着。再者,我们雇的工人也是人,还能没日没夜的干活不成,你们说瞎话,也得有个度。” 姜彦舟看了邹文山一眼,很快便发现邹文山他们这一伙的都群情激愤,反观这几个家丁,却目光闪躲,一看就知道没说真话。他眉头一皱,脱口就问:“你是哪一家的?” 家丁挺着身板道:“我家老爷乃是户部的冯侍郎。” 冯侍郎?不过是个侍郎罢了,姜彦舟半点没将他放在眼里,嚣张道:“回去告诉你家老爷,不该管的事少管,再让我知道他无事生非,当心我直接告到圣上跟前。” 家丁急忙解释:“可是我家老爷——” “滚!”姜彦舟粗声粗气地打断。 他这的态度已经算好了,是这些人非要给脸不要脸。再吵,打断他们的腿! “可是,这……”几个人还在磨磨唧唧,他们家老爷可是说了,今儿务必给这些人一个教训。 “嗯?”姜彦舟已经没了耐心,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想死么?” 几个家丁互相看一眼,终究还是怂了,不敢再闹腾。 老爷那边待会儿随意糊弄两句,就说他们已经教训过了,赶紧息事宁人的好。 他们这群人也都是欺软怕硬的,听说邹文山不过是个商人,又见这温肃知这伙人是西北乡下来的好欺负,所以就可着劲儿地踩他们;然而面对出身不俗的姜彦舟,他们就没这个胆气了。 几个小喽喽灰溜溜地走了,余下人都觉得痛快。 这段时间受了这么多的窝囊气,便是去了官府,最后也不过就是让他们忍让一些,根本给不了什么处罚,不比今日干脆利落。见闹事者干脆利落的滚了,众人终于解了气。 邹文山知道这位不知道打哪来的公子似乎有意偏帮他们,连忙上前自报家门。 姜彦舟听着反应平平,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忽然问:“温肃知何在?” 温肃知一愣。 邹文山怔住,看了一眼边上的温肃知,这人……与温公子有交情么? 大概是邹文山的目光太过明显,姜彦舟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结果便看到了旁边粗布麻衣,灰头土脸的温肃知。 错愕过后,姜彦舟一言难尽地看着对方。他想到自己这些天又是准备新衣裳,又是打听温家来路,现下想来,竟像是个笑话一样。 他这般如临大敌,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人明显比不上他。 话说起来,这温肃知也忒不讲究了,就这还跟周律亲近,亲近得过来么?姜彦舟几乎是看过人之后便笃定,自己与周律还是天下第一好。 温肃知只觉得他的目光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叫人不大喜欢:“敢问大人尊名?” 既然对方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了,姜彦舟也不再对他抱有什么恶意,只说:“我乃姜家长子,姜彦舟,与承平侯是莫逆之交。原先他在太仆寺当官儿,被人弹劾之后才被迫去了昌平县,临走前,还让我代他看着太朴寺。” 姜彦舟这话里,莫名其妙带了一股炫耀的劲儿,温肃知实在不知他到底在炫耀什么,只说:“原来是姜大人,失敬失敬。” 姜彦舟抿着嘴角笑了笑,又说:“我跟承平侯一向交好,这段时间听闻你也同承平侯私交甚密,又特意替他来京城建厂,很是不易,所以特地过来看一看。谁知道,竟看到了这群不长眼的人,他们可是常来?” 邹文山道:“他们倒是不常来,今儿是第一次,不过每日都有人来,主家各不相同,听来,似乎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姜彦舟嗤笑:“什么有头有脸,不过是群不争气的废物罢了,当初就是他们把承平侯给挤下去的。” 不像他,他只会护着周律。 “之前我是不知道,如今既然见到了,便不会视若无睹。明日若还有人来闹事,你们就去太仆寺传话,哪怕是为了承平侯,我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根本不必同他们客气。”姜彦舟说得很是狂妄,他自然也有狂妄的本钱,作为太后最疼爱的小辈,他在京城里头一向是横着走的。 后头有个工人听着姜彦舟的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弱弱地道:“……前些日子来的一家,也自称是姜家人,会不会是弄错了?” 邹文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糊涂东西,说什么呢? 说话的那人闭了嘴。 姜彦舟一愣,他们家?怎……怎么可能? 然而仔细一想,姜彦舟猛然记起来,他们姜家似乎的确是跟周律有些矛盾的。虽然矛盾不深,且都是因为太后从中作梗,但他爹,也算不得好人。这段时间京城里头不少人都过来捣乱,这里头未尝不是有人指使,姜家向来都与太后同气连枝,难免不会听命太后,过来横插一脚。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姜彦舟顿时尴尬了起来。 原来他们家也弄出了这些欺负人的事儿,那他今日过来替人出头,岂不跟个笑话似的? 还是邹文山替他解了围:“那人自称是姜家,却行事乖张,丝毫没有姜大人这般光明磊落,想来是自己做了错事不敢承认,这才扯上了姜家。还望大人回去之后好生查一查,莫要叫这些小人堕了姜家的清誉。” 姜彦舟赶忙借着这个梯子下了台阶,道:“理应如此,我回去之后必好生查看。” 说罢,他还心虚地看了一眼温肃知。 温肃知挑了挑眉,疑惑地看向姜彦舟。 有事儿? 姜彦舟收回目光,心中忐忑。这家伙不会因此跟周律告状吧。不成,他今晚回去还是先写一封信解释一二。他是他,他爹是他爹,他爹做的事情可扣不到他头上。 迫切感让姜彦舟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他又胡乱地交代了几句,留下一块玉佩作为凭证,让他们有事只管去找自己。 交代完了,姜彦舟才匆匆离开。 邹文山看着他那匆匆忙忙的背影,心下好笑:“方才看这位姜大人的模样,还以为他也是来问罪的,不想竟然是周大人的好友,周大人身在西北,不仅有一个六皇子当靠山,如今又来了一个莫逆之交,实在是难得。对了,周大人可常提起他?” 温肃知摇了摇头。 邹文山没看见,又问了一句:“周大人没提起过吗?” “从未。”一声轻轻地回复。 对于这位姜彦舟,温肃知看过之后便忘了,甚至也没跟周律提起过。他如今在意的是这座厂,余下所有人,在他看来都无足轻重。 这位姜大人口口声声“莫逆之交”,温肃知却不大相信,真若关系这么好,怎么可能没听周律提起过呢? 且不说姜彦舟气冲冲地回了府之后,果真小厮口中得知他们家真派的人过去闹事,当下又气又悔,当天晚上还跟他爹吵了一架。 姜彦舟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总是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分明他爹也不乐意,干嘛还要跟那些人沆瀣一气呢? 姜维平也烦不胜烦,横了他一眼:“你当我愿意做这档子事?” “既不愿意,何必为难别人,自己还枉做小人?!” “兔崽子,就你懂得多。”这蠢脑子,幸好不在朝中,就这脑子跟他说的再多他也不会明白,姜老爷实在懒得跟儿子解释,只说,“老老实实待在你的太仆寺,外头的事情你少管。” 姜彦舟气坏了,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他在这个家,真的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也不知是姜彦舟带了几份运气,还是京城里头的这些人也闹够了,自那日起,温肃知这边竟然真没有人再生乱子了。 一个月后,工厂竣工。昌平县中,周律也得了杨县丞一行不日即将归来的消息。 进了大梁边境后,杨县丞便没睡过一次好觉。 虽也是因为旅途颠簸劳累,但更重要的是,他思乡情切,归心似箭,恨不得立马看到自己家人。 一晃离家都大半年了,只怕家里人惦记他都惦记坏了吧? 第94章 心塞 两日过后,杨县丞一行终于抵达昌平县了。看到县城牌坊的那一刻,杨县丞几乎热泪盈眶。 他终于回来了! 程铭有些无奈:“大人莫哭了,这不是都已经回来了吗?” 杨县丞擦了擦眼角:“可算是回来了。” 太不容易了。 程铭与同伴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可奈何。杨县丞都一大把年纪了,在衙门里头也待了这么多年,却一点都不稳重,在回纥的时候便荒唐得很,回来的路上那番作态更叫人啼笑皆非,哪怕是惦记着回家也不必惦记成这样,整日望着昌平县的方向,都快望傻了。 在程铭等人看来,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们此行是去替衙门办事儿的,办好了回来自有赏赐,何必整天到晚惦记着家里头,做那些小儿情态,惹人笑话。 杨县丞还不知道自己被鄙视了,兀自沉浸酝酿了一下悲伤的感情,这才随着崔朝他们一块儿去了衙门。其实杨县丞恨不得立马回家的,可惜他说的话不算数。 他们人还没到,周律便已经听说他们回来了,让人前去迎一迎。 吴老三跟王金定相携守在门口,杨县丞一行四人刚一露头,便被客客气气地迎到县衙里头来了。对着杨县丞的时候依旧百般客气,却无亲近,但是转过头对着程铭三个人时却很是热切,一路都在追问他们在回纥的事儿。 杨县丞见此,心里怪不舒服的,四下里看了一眼想找一找李主簿,结果却连人影都没见到。 可恶的老东西,他都这么久没回来,也不知道过来接一接。 一路咕哝着,很快就来到了大堂。远远地瞥见上面坐着的周县令,杨县丞立马抖擞了一下精神,故意快步进去甩开众人,头一个见到了周律的面,上前见礼。 其余三人跟他相比,生生落后了好几步。 周律见杨县丞这般殷勤,顿时觉得有趣儿,忙道:“自家人哪有这么多的虚礼,你们一路走来也辛苦了,快请坐吧。” 杨县丞一边入座,一边还连忙道:“不幸苦,都是替衙门办事、替县令大人办事儿,再苦再累,我们也甘之如饴。” 他这话才刚说完,又立马换了一副语气,开始细数自己往日的辛苦,“此番前去回纥,虽然旅途颠簸,碰到的人也难缠得紧,但终究没有辜负县令大人的期望,还是将差事给办妥了。不仅踅面的生意彻底坐稳,那羊毛毯子送去之后,回纥王室也下了几十的订单,往后应当还有更多。” 程铭等人面面相觑。话都被杨县丞说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可从前在回纥的时候,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没见着杨县丞这般积极过。 周律也知道杨县丞是装的,但眼下也没必要追究那么多,他心里知道谁做的最多就是了,听杨县丞说完,又肯定道:“苦了你们了,今日你们刚回来,本不该说着些费神的话。只是那订单着急,你们先将订单的册子交给吴放吧,且让他下去安排,至于别的,明日再说,你们也先回去休息,身子要紧。” 杨县丞求之不得。可以那订单不在他身上,否则他无论如何也要在周律面前邀一波功。 眼睁睁地看着崔朝掏出了订单交给吴老三,杨县丞心里已经悔得捶胸顿足了。他该拿着那笔订单的!可惜了。 接过订单,吴老三便带人下去传话了。 杨县丞等人归心似箭,很快也辞别了周律归家。唯有崔朝留了下来,他是圣上派来保护周律的,平日里就住在官舍里头,便是回家,也依旧住在县衙里头。 眼下没了外人,周律才问及了回纥的情况。 崔朝说的比旁人都要公正许多。他没有替杨县丞遮掩,杨县丞一开始的胡闹行径他也是明着说了的,后来如何躲避差事,也是众人有目共睹,不过,有一点却是值得称道:“杨大人的回纥语说得真是不错,天赋极高,如今在回纥呆了两个月,回纥语又精进了不少,上回去了王廷,多亏了他两边通译。往后回纥那边若还有事情,倒是也可以请杨大人帮帮忙。” 周律明白了,杨县丞唯一的作用就是翻译。好在还是有些作用的,不是一无是处。 周律还问了那订单跟王室的不少消息,连回纥养的马都打听了不少。若问旁人,只怕都回不了,可崔朝天生就比旁人心细一些,这些东西他都提前打听过,所以周律问话,他几乎没有多想便都回了。 崔朝忙着给周律透露回纥的消息,杨县丞那边,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了自己家门外头。 怀揣着激动得心情,杨县丞直接打开了家门。 门没闩,轻轻一推就开了。 阔别已久,如今看着家里的一草一木都觉得亲近可爱。闻着家里的饭香味,杨县丞越来越激动,脚下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没多久,便到了大堂。 杨县丞停了停,终于还是抬脚进去。 一家人正围在桌子上用晚饭,杨家儿女不少,聚在一块吃饭时一桌子都吃不下,人一多,便容易吵闹。杨夫人刚把一盘肉菜分下去,抬眼就看到门口杵着一个人,傍晚天黑,亦可见那人眸光铮亮,吓得杨夫人饭碗没端稳,差点摔在地上。 杨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喊人,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轮廓竟诡异地熟悉。 杨夫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小女儿便脱口而出:“爹!” “哎!”杨县丞心都化了,他说什么来着,果然家里人都惦记他惦记到食不知味了。 自家老爷?! 杨夫人惊诧地看过去,杨县丞却已经走了进来,亮光一照,杨夫人果然是自己老爷。几乎是下意识的,杨夫人便质问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他不能回来吗? 杨县丞生生顿住了脚步,似有些难以置信。 杨夫人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不妥,可她又不是轻易服软的人,只是又添了一句:“老爷不是在回纥做生意么,怎么这会儿突然回来了,倒叫人没想到。” 杨县丞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纵然他不想承认,可也知道后面那句话只是敷衍,前面那句才是脱口而出的真心话。杨县丞都快要怄死了,他在外头辛辛苦苦地替周县令卖命,回来之后还违心拍人家马屁,受了这么多委屈,只为了家里人能过得好些。结果他们的确过得好了,却把他这个一家之主给忘了。 杨县丞的怨念都快要化为实质了,杨夫人很难装作没看见,她只能干咳一声,道:“也是老爷不应该,既然回来了,就该早几日写信过来告诉家里人一声。如今这样突然回来,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怪惊喜的。” 这话听着杨县丞只是两声冷笑。 惊喜?分明是只有惊没有喜。 杨夫人却一点都有尴尬,直接把他拉到桌上坐下:“你此番回来挑的正是时候,咱们也才刚坐上饭桌,菜都还没动呢,老大,快去给你爹拿碗筷来。” 杨县丞扫了一眼桌上,发现这话也有水分,什么叫菜都还没动,这菜分明已经被分的七七八八了,留给他的只是一些剩菜剩饭罢了。 不过俗话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为了往后日子能过的舒坦一些,杨县丞不得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压抑着心头的失望,接过大儿子手里的碗筷,没滋没味地吃着饭菜,味同嚼蜡。 唉……来时路上有多迫切,如今就有多惆怅。 杨县丞本以为今日受的伤已经够够多了,谁知晚上休息的时候还有另一桩等着他。 杨夫人仔仔细细地将回纥的一干事儿问清楚之后,心中便已明了:自家老爷过去就是凑数的。 要说功劳,或许有吧,但绝对没有另外三个人多,往后便是谈赏赐,他们家老爷也不会得到多少,靠着这点情分,依旧不能在县令打人那边立足。 这可不行。从前姓名大人看在他们家老爷为县衙卖命的份儿上,才对他们杨家多有照顾,如今老爷回来了,只怕衙门的照顾会就此中断。该想想法子,让县令大人看到老爷的好才行! 杨夫人深思了好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有了!老爷你去养猪吧!” 杨县丞猛地睁开眼睛:“你瞎说什么?” “这可不是瞎说,我前些日子听闻,县令大人要开一个养猪场,地方都已经选好了,仔猪也看好了,过不了多久便能买回来。这样好的一桩差事,如今还没有人负责,老爷还不赶紧跟县令大人毛遂自荐去?” 只要老爷负责了这件事儿,短期内就不会让县令大人将他抛到脑后,怎么看都是一桩完美的差事。 杨县丞气得一把拉起被子,不愿跟这婆娘说话了。 让他去做生意,他去做了;可让他前去养猪,绝无可能! 杨县丞对此十分排斥,可杨夫人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看着装睡的某个人,杨夫人轻轻地笑了笑,不出三天,他们家老爷必能先服软。 夫妻这么多年,还治不了了他了? 杨夫人说的也没错,如今周律确实想着将养猪一事提上日程。 托那两个工厂的福,如今外头不少穷苦人家都挣上了钱,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只要节省一下开销,吃饱起码不成问题了。 那两个工厂作用不小,但也不能覆盖昌平县所有人,还有些人家依旧食不果腹,周律便琢磨着,带大家一起养猪致富。养马可以造福社稷,养猪却能造福百姓。 只可惜这样好的一件事,一时半会却找不到负责人。 第95章 养猪 周律连着跟苏音说了好几句可惜。 他手头确实没有多余的人,吴老三虽然为人机灵,但是平日里管着衙门的大小事情,跟一个总管一样,虽然地位不高,身份也在李主簿等人之下,但是县衙如今还真离不得他。王金定跟他那群手下则要负责互市跟两个新厂的财务工作,温兄去了京城,如今正在新建面厂,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崔朝原本是他的侍卫,如今都被派去盯着学校的事儿了,也抽不开身;程铭等人历练过后,为人倒是稳重了不少,但是他们俩更喜欢做生意,这两天也忙着四处拉拢生意,看样子并不太喜欢养殖。 若是旁人不喜欢,却硬要他做,那最后也做不好,周律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强人所难,但养猪又确实是一件大好事,耽误一时,便少挣一时的钱。手下无人,周律甚至有想过,要不自己多累一些,先将这件事支起来。 然而就在他决心亲自上阵的时候,杨县丞忽然来了。周律能够看出来,他并不是十分想来,甚至表情中还有一些纠结。 但这并不影响他最后来了。 周律恍惚间察觉到了什么,他想,自己可能不要亲自上阵了。这样也好,他还想再去盯着学校那头呢,朝中的吏选也需密切关注,如今各州县已经考过一轮了,再多两月京城还有一场考试,养猪一事他不能放手,但若有个人盯着,他也能松快不少。 杨县丞终于到了周律面前,他是做了十足准备的,但是临到头来仍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直到周律见他迟迟没有动静,不想再等了,直接站起来说自己有事需要出门一趟。杨县丞这才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拦着:“大人,下官有事要说,不知可否耽误您片刻功夫?” 开玩笑,若是让大人走了,回头他家夫人还不得骂死他。 杨县丞虽然在外头耀武扬威,谁也不服的,但是在家中却拿他夫人没什么办法。这么多年来,杨县丞就没斗赢过自己夫人,这回也这样,他挣扎了这么几日活像个笑话似的,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到最后还要听他夫人的话,过来接一下这该死的差事。 长痛不如短痛,杨县丞心一横,直接道:“大人,听闻衙门最近新建了一个养猪场,正缺人照看,您看……下官行不行?”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周律一下子便想到的那位雷厉风行的杨夫人,这位杨夫人跟刘乡绅家的夫人一般,巾帼不让须眉,周律有些佩服她们,所以如今看杨县丞的时候也不再轻慢了:“是缺了人不假,缺的是真正能管事的人,而不是想管事的人。这件事情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须得吃得了苦,耐得了脏,我挑了许多也没挑中谁,不知,杨大人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求这份差事?” 杨县丞自然不能说他是被自己夫人逼上梁山不得不做,这些场面话他还是会说的,只道:“下官本就是昌平县的官员,自然也有心替昌平县出一份力。听闻大人对这猪场很是看重,可见这猪场建起来之后必有大用。 下官虽然并无什么大能耐,但是照看猪场这样的活还是手到擒来的。至于吃苦……下官一向吃的了苦,大人且放心好了,断不会让那猪场出了岔子。” 周律又意味深长地问:“杨大人真的这般想?” “这是自然。” “哪怕以后再苦再累,也不会后悔?” 杨县丞想到家里的母老虎,咬了咬牙:“不后悔!” 他哪里敢后悔,只要后悔,往后就没有安生日子可言了。 “不错,有志气!”周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愧是咱们昌平县的好官,此事倒是可以让你试一试。今日我便带你去猪场逛一逛,让你先熟悉一下周遭环境,明日你便带人将仔猪买回来,这件事儿越快越好,不得有误。” 杨县丞如遭雷劈,这么快就要走马上任了吗,可他还没有准备好了。 然而周律并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说到做到,立马领着他去了猪场。周律特意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养殖厂建在哪儿,或多或少都会造成一些污染,为了影响小些,这养猪场依旧建在城外,下风向,且临近水源,水草丰茂,且上游还有大片的农田。 周律原本就打算建个大厂,这回偏又挣了一些钱,故而建猪场的时候便没有抠搜,而是叫人大手笔地建造,越大越好,这座猪场若是都装满的话,可以容纳将近五千头成年猪。 杨县丞跟着逛了一圈,只觉得自己腿都快要废掉了,可反观县令大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脸不红心不跳。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比不得年轻人了? 可他除了要遭受身体上的折磨,还要经受来自周律的精神上的痛击: “此处猪场靠近农田,未免家猪破坏田地桑枣,往后不得散养于舍外,只能圈养。这圈养虽不比放养省事儿,可好处也显而易见,一则避免了家猪体力消耗过大,不易育肥;二则也是避免粪便散失,无法利用。” 杨县丞:“……” 他很难接受,光风霁月、仪表堂堂的县令大人开口育肥,闭口粪便。 可周律对待养殖这件事上向来都是事无巨细的,除了这养殖厂,那马场同样细致,又说:“杨县丞既然想要接管猪场一事,各项琐碎小事都得尽快熟悉起来,等仔猪买回来之后,我便教你们如何收集粪便,如何储存发酵,甚至于如何施肥……”这些肥料,往后都是要运用于农田上的。 杨县丞见县令大人望着自己,于是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不答应还要如何呢?这差事是他自个儿求来的,怪只怪他自己不中用,没有降得住夫人。 至于后头周律所说饲料、阉割种种,杨县丞也被动接受了。只是他虽然听进去了,却一时半会儿还记不住,要点太多了,说的有密,好在县令大人并没有为难他,只说自己回去之后将这些都整理成册,回头印好分发给大家。 杨县丞听罢,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敬意。 他总感觉县令大人似乎无所不知,听说他从前是养马的,怎么对养猪一事也如此精通,亦或是有些人天生比别人聪慧? 杨县丞一时想入了神,等听到周律连叫了他两声之后,才慌忙回神:“大人说什么?” 周律没计较他在开小差,重复了一遍:“这些册子整理好后,杨大人还得回去认真研读,务必逐字逐句地背诵,背到烂熟于心,十日过后,我会出一份考卷检查结果。” 杨县丞惊了:“还要文试?” “那是自然,考试过后还要实操,若是两者都合格了,才能上任。” 杨县丞:“……!!!” 合着方才与他说了这么多,都是虚的,他这差事竟还没握在手里? 周律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不是本官不信任杨大人,只是每只仔猪都是县衙花费大价钱买来的,都是宝贝,仔细些总不会出错。况且底下还有不少人盯着这份差事,都是自己人,又都有上进心,选谁负责都不能服众。本官也不好厚此薄彼,思来想去,只能以这般手段定下结果,杨大人想必也能理解吧?” 杨县丞还能说什么呢?好话都被周律说尽了,他只能懊恼地点头答应。 他甚至怀疑妻子是不是打听错了消息,若真是没人接下这差事,周县令又怎么会如此挑剔? 周律也没解释这么多,交代完了之后,又领着杨县丞到了一处山坡,在这儿,可以见到大半昌平县的面貌,亦可见他新建的三座工厂,以及正在建的一处书院。三处中间都已铺好了路,新路四通八达,穿过县城,正在向着府城蔓延,可惜行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周律指着那条路,难得起了些兴致,跟杨县丞道:“什么时候那条路修到了府城,昌平县的百姓大抵能衣食无忧了。” 随即又低声道:“只是这并非一人之力所能做到。” 几条路彼此依存,串起了这两年间县城的变化。杨县丞一个恍惚,仿佛那条路不再是路,而是昌平县的未来。 有一条路,也连着在他看来如烫手山芋一半的养猪场。 有周律拿着鞭子在后头鞭挞,回去之后,杨县丞难得起了正经做事的念头。 第二日,他便带着周律划给他的人,去买了两千头仔猪回来了。 都是牛车来回往返,因人手不够,上车下车都是杨县丞等亲自上手逮的。 去时杨县丞还是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等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臭不可闻,莫说是家中儿女了,就连杨县丞自个儿也闻不得这个味道。 一屋子人,唯有杨夫人最为镇定。 她还挺满意这自家老爷如今这番变化,好歹开始做正经事了,往后只要一直保持这样,县令大人用着才能顺手,顺便交代道:“养猪场过些日子变要招工了,你可得仔细着些,别招进去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若弄砸了这差事,可别想我再给你什么好脸色看!” 杨县丞欲哭无泪。 不过,他在昌平县招工,本不算难,可是温肃知等在京城招工,却算得上难上加难了。 第96章 成功 准确来说,是有些人故意从中阻拦,放出风声诋毁面厂,以至于温肃知他们招不到人。 周律人不在京城,但他的对家实在太多,当今又格外偏心,每次偏向周律都会让世家记恨几分。他们没办法报复周律,也没办法质疑当今,便只能将满腔怒火撒到跟周律有些关系但关系又不太大的温肃知身上,且还不好明目张胆地打击人家,只能使一些阴谋诡计,从中作梗。 来京城这些日子,若还看不明白个中缘由,温肃知也白待了这么久。 邹文山眼见着又没有人报名,一筹莫展,半晌,他问温肃知:“要不,再给他们提一下月钱?” 温肃知反问:“若再提,邹先生还能赚到钱么?” 邹文山沉默了,显而易见,成本太高他也是赚不到钱的。 温肃知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周围的人:“这附近离得最近的且境况最不好的一个村子是什么?” 边上立马有人答:“是徐家村。” “行,我们今日便去徐家村招工。” 温肃知折身回去,换了一副崭新的行头,不仅是他,邹文山也被要求换了一声新衣裳,且在温肃知的要求下,将自己能够穿戴的贵重物品都穿戴在身上。方才还朴实无华的邹文山,换了一身行头之后,立马光鲜亮丽起来了。 连日灰头土脸的过日子,如今一下子换了往日的打扮,邹文山还有些不适应。这段时间过得日子忒苦了,京城各大高门大户的搓磨让邹文山已经没有了从前富商大贾的贵气,他干巴巴地问:“是去招工而已,何必换这样的行头?”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正因为是去招工才要换上,倘若咱们灰头土脸的去,半点不显身份,谁又会相信跟着咱们能挣钱?”百姓们想的自然比较浅显,穿戴富贵,会给他们更加直观的感受,让他们愈发信任。 事实也如温肃知所料,在他们重金拜见村中耆老后,耆老将村里的青壮年都召集到家中,指着邹文山等人告诉村里人如今有一件赚钱的营生等着他们时,大半的人立马就信了。 别人且不说,这位邹老板身上的确是珠光宝气,看着就是富贵人家里头出来的。还有那位模样甚好的温公子,也是人中龙凤,瞧着便出身不俗。他们村子里穷的叮当响,多的是人家连饭碗都揭不开了,穷成这样也没什么好招人惦记了。如今这几位还来村中招人,丝毫不嫌弃他们家贫,可见是真缺人,而非故意诓骗他们。 温肃知跟他们解释了一番工厂的招工细则,众人听罢,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也有人提前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小声地质疑道:“可我怎么听旁人议论,说你们新开的那家面厂都是骗人的,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待遇?” 而且分明是这样好的待遇,却落到了他们头上,跟天上掉馅儿饼一样,总让人觉得不真切。 温肃知道:“外头流言蜚语,十句里头有九句都不可信,大抵是些好惹是生非的人散播出来的谣言。左右这里离面厂也不远,大家若是不信的话,可以跟我们一同前往,亲自去面厂里头看一看。” 看过之后,就知道该不该信了。 温肃知的提议立马得到了赞同。众人其实对于这个面厂也好奇得紧,如今既有温肃知相邀,二话没说就跟过去了。 地方确实不远,离他们家也近。外头簇新簇新的,一道大道两侧种满了月桂树,也不知是从哪儿挖来的,长得极壮实,这么多的桂树,若是金秋都开了,必能香飘十里。 原以为不过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工厂,可因为这些树,立马显得不一样了。然而等到进了里面之后,众人才晓得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以貌取人不可取,以貌取厂更是大错特错! 这哪里是工厂,分明是比衙门还要气派。里头衣食住行一行俱全,不仅吃的好,睡得好,穿的好,就连做出来的面都让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动。踅面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但是论及口感跟鲜香程度,绝对比不上厂里出来的。 邹文山还吹嘘道:“这面里头的调料都是百年老方,是不传之秘,贵着呢。” 众人听罢肃然起敬,原来是百年的老方子,怪不得闻着这么香呢,也难怪那位邹老板愿意花大价钱建造工厂。 温肃知给他们看一看这工厂,是为了激发他们的斗志,但实则,这些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进,他还是细心地挑选了一遭,只留下踏实肯干,脑袋灵活的。余下的人,温肃知也没叫他们失望,宽慰道,若是下回缺了工人再招他们。若是他们身边有踏实肯干的亲戚,也可以引荐到工厂里头,若是届时录用了,便给每人五十文钱算作奖励。 邹文山看得目瞪口呆,他自诩也是做生意中的好手,平生什么招数没见过?可还真没有见过温公子这样的路数。 还别说,挺管用的。 那些落选之人,本以为没有指望了,谁知道温肃知又来了这样一句。听得众人当下摩拳擦掌,将自家亲戚都数了一遍,势要拉几个人过来碰碰运气,万一中了呢? 中了一个便是五十文,两个便是一百文,一百文啊,足够他们一家花上十日了。 于是当天回去之后,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游说隔壁村的亲朋好友: “那工厂气派着呢,一应待遇都好,我就没见过比那儿更好的赚钱之处。” “什么,你说流言?先前那些流言是有人恶意中伤,你们明儿去过之后就知道了。” “骗你作甚,我今儿便过去了,可惜这些的好差事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我看你为人勤恳老实,手脚又比旁人利索几分,这才推荐你过去,你可不要不识好歹。若来日你真进去了,可得请我吃酒才行。” 有这笔钱在前面吊着,又有人在外头天花乱坠地夸,第二日一早,便又有一批人过来报名。 温肃知依着旧例跟落选的人说了五十文的事儿,又勾得他们心动了。如今谁家里没有几个亲戚好友,住得远的也就罢了,若是不远,无论如何也要拉来试一试。 于是不过几日的功夫,工厂便已经招满额了。 招进来的跟拿到引荐工钱的,都十分满意。 邹文山算是彻底服了温肃知了,拱手道:“这回若是没有温公子,只怕这厂是开不下去了。” 温肃知谦虚道:“都是大家的功劳。” 这话说的,邹文山是一点儿都不信的。 在没开这个厂之前,邹文山是有些傲气在身上的,他自问富甲一方,何愁开不成一个小小的工厂?虽说如今士农工商,商本末位,但俗语有云“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他又是有钱人中的佼佼者,富山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他从前以钱开道,皆因为那些官老爷不欲与他为难,真碰上了有意作对的,他纵是家财万贯也束手无策。 邹文山不禁庆幸当初温肃知跟着一块儿过来了,若没有他,自己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的窝囊气。 这些工人们接受了为期五天的见习后,便正式开工了。开工的同时,工厂里头生产出来的踅面便被运送到京城了。在凉州跟回纥,这样的面十分寻常,几乎随处可见,但在京城这样的天子脚下,百姓们却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面食。不仅是做法还是口感,都新奇到不行。 踅面刚出来的时候价格并不便宜,但京畿一带的百姓比之凉州等地还是富裕不少的,故而这面虽贵,也依旧不缺顾客。加上温肃知想了好些点子,卖得火热的同时,也赚足了口碑。 别说是寻常百姓了,就连不少高门大户,都忍不住买来尝尝。 温肃知算了一笔总帐,按着如今的势头,约莫三个月后便能回本盈利,届时,昌平县那边也能收到一笔不小的进帐,往后学院的开支便有了。 经此一回,这新厂算是彻底立住了。先前闹事的人虽然仍有些不爽,但终究还是没有做什么小动作了。近些天为了吏选,各部都在连轴转,他们能分出点心神给那厂子使绊子,但也没闲到那个份儿上,天天使人盯着。 皇宫里头,六皇子萧琰也正在跟当今禀明这事儿。 “当初使人过去闹事的是他们,如今抢着过去买面的也是他们。听说各家里头的老人孩子都爱吃,一日不尝上几口都要闹得不可开交。这些人算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往后怕是再不会从中作梗了。” 当今不屑:“他们向来都爱使这些卑劣手段。若有新人新事,甭管好不好,一律按死,只能由着他们自己的人出头。” 萧琰如今说这些,也算是将这些闹事的人罪名坐实了。 周律护短,给萧衍写信之后,又在当今那儿通了气,让他帮忙照看一些,别叫人欺负了自己朋友。当今一直都知道温肃知被人欺负,可他一直没出手,也压着萧琰,不让他有动静。 工厂缺人,朝廷也缺人,当今这段时间一直在观望温肃知的为人处事,如今工厂顺利开起来,温肃知也总算是入了当今的眼了。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他父亲这个年纪尚且不能如此。” 萧琰似乎摸到了当今的意思:“父皇想要留他在朝中办事?” “朝中正缺人用。” 萧琰想到周律对这位温公子的看重,笑着说:“只怕承平侯要后悔了,这温公子可一直是他 第97章 剪彩 就在温肃知准备回昌平县的时候,宫里忽然来了人,说是请他进宫问话。 邹文山瞬间开始阴谋论起来,背着太监悄悄问道:“该不会是,圣上也不同意咱们开这面厂吧?” 不怪邹文山会如此想,是不是这段使坏的人太多了,邹文山也不确定圣上会不会是其中之一。要果真如此,那他们的路就难走了。那可是圣上啊,旁人插手,还能靠着头脑逢凶化吉,若圣上插手,他们只能乖乖受死。 邹文山很是担心温肃知的安危。 不想温肃知只是皱了皱眉头,道:“莫要胡言,圣上不是这样的人。” 周律曾经与他提过当今,他父亲也经常夸赞圣上圣明,能让就他们俩盛赞的,绝不会昏聩之人。温肃知猜测,此番圣上召他进宫,约莫是为了安抚。 只能说,温肃知猜到了一半。 待他跟着太监一道进宫面圣后,当今的确对他安抚了一通,反而痛斥了前头找事儿的那群人。 温肃知听他话中的语气并无责怪自己的意思,便知圣上还是极为通情达理的,亦可见圣上与世家之间的矛盾已经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这件事情不是他能置喙的,温肃知正想要敷衍过去,便又听的圣上话锋一转,对着他道:“我观你进退得体,行事有度,处理各方胡搅蛮缠之人也是游刃有余,朝廷如今恰恰就缺这样的人才,你可有意留在朝廷,替朕分忧解难?” 温肃知怔住,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实利弊。他来京城本是为了面厂,却阴差阳错得罪了这么多人,又阴差阳错入了圣上的眼。若是入朝,势必会引来针对,但这样的机会太过难得,可能这辈子只有一次,若是错过,便再无机会了。 几乎是转眼间,他便迅速做出了决断:“能替圣上分忧,乃草民之幸。” “好,虎父无犬子,温廷善将你教得很好。”当今亲自将他扶起来,打量了他一眼,越看越满意。当今是有些颜控的,除了才华之外,最能让他满意的就是长相了。周律两者皆有,且还是个中翘楚,这个温家长子也不错,比他父亲年轻时更风采夺目,合该是朝廷的人! 当今立马决定了他的去处:“从今往后,你便是吏部的官员了。吏部正协助管理吏选一事,如今正缺人,朕欲将你送去当值。只是,吏部比起寻常衙门更为盘根错节,你年岁尚小,根基又浅,需得时时注意提防才行。” 温肃知难得升起了万丈豪情,他自幼饱读诗书,不正是为了有一日能报效朝廷?如今就有这样的机会摆在他跟前,温肃知自然不肯放。他道:“圣上放心,臣必不负所望。” 当今拍了两下他的胳膊,目光之中透着赞许,他就喜欢这样不服输的心气儿,果然不愧是跟承平侯交好的人。 吏部太陈旧了,又都是些老人,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水花,但愿这样一个年轻人进去,能够掀起滔天骇浪来。他这个朝廷,早该好好变一变了。 授官之后,当今便又问起了温廷善与周律的近况。 问父亲的事,温肃知早有预料,毕竟父亲也算是当今的心腹了,替圣上镇守西北,自然要慰问两句。但是周律,却有些出乎意料。入朝尚短,却又实实在在的受宠。圣上还问得细无巨细,等到从周律口中听说了他如何整治衙门里头不听话的县丞时,当今只觉得痛快极了。 “可惜这法子朕不能用。”否则,必要用在所有大臣身上,当今深表遗憾。 温肃知再次笃定,圣上在朝中当真有不少看不顺眼之人。 打从宫里走了一遭之后,温肃知便摇身一变,成了礼部属官,圣上给他定的职衔还不低,从六品下,光这起点就比人高出一大截。 等温肃知将这消息带回去之后,邹文山等人高兴地都快要疯了。 邹文山如今无比庆幸自己与周律做了生意,不仅能赚钱,还能白得了这样一个靠山。他们为什么被欺负成那样,还不是因为背后无人,且温肃知又从来都没有借着自己父亲的名义行事。可如今封了官就不一样了,下回若有人再想要闹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六品官儿,不小了,往后只要做好了事便有的升。 邹文山殷切地给温肃知准备好了暂时落脚的宅子,又备好了出行的行头。温大人来京时什么都没带,口袋空空,若是这样去做官,必要被人嘲笑的。有了行头就不一样了,输人不输阵,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气势。 一群人嚷嚷着要让这些官老爷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气派,唯有温肃知脑袋最清明,当天夜里便写好了两封书信,一封送去凉州,一封送去昌平县。他授官的事儿,这两人也得知道才行。 圣上授官一事,没多久便传开了。到此时,众人方才知道,原来温肃知也并非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人家是凉州知府温廷善的长子,早些年就跟着温知府走南闯北,不仅是温知府的左右手,更是承平后身边的得力干将。 互市能够开起来,全仰仗他孤身去回纥游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狠角色啊。 好家伙,众人如此才对他刮目相看,原来这厮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他们瞬间都觉得温肃知城府深了,以为从前他不告状是要憋个大的,收集了证据好一起跟圣上告状。众所周知,圣上在给官位这件事上向来小气,这回这么痛快地授了官,必是因为对方说了什么合了圣上的心意,最有可能的就是跟着圣上一块抨击他们了。 至此,温肃知还没入朝便已经先招了一波仇恨。 温肃知走马上任,第三日便去礼部报道了。 一如他所料,这里没多少人是欢迎他的,放眼整个朝堂,估摸着也没有多少人是喜欢他的。他父亲是当今的心腹,他好友承平侯被这些人恨得牙痒痒,自己与这两人的关系如此之近,能讨他们的好才怪呢。 不过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温肃知会做人,不卑不亢,谈吐有方,见面三分笑,待人接物又妥帖到了极致,实在很难让人对他恶言相向。 如此,温肃知便在这吏部落了脚。 初来乍到,温肃知并没有贸然行动,起码在朝廷吏选真正开始之前,他是不会有什么动作的,自然,也不会主动结交什么朋友,反而每日都在观察着。观察尚书侍郎等人的一举一动,揣摩他们心中的弯弯绕绕。温肃知天生就适合干这个,他在洞察人心这方面,少有人能及,若不然,温廷善当时也不会放心让自己的长子去回纥冒险。 这一日,许久不见的姜彦舟忽然找上了门来。 温肃知眼瞧对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模样,尽管耐心已消失殆尽,却仍挂着一张笑脸:“姜大人堵住在下,不知所谓何事?” 姜彦舟挠了挠掌心,羞赧地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可他磨蹭了这么久,总要面对现实的。许久,姜彦舟终于还是闭着眼道了歉:“我爹做的那些事,我已查清了,终究是我家对不住你,希望你别见怪。” 隔了这么多天才过来道歉,不是瞧不起人,实在是姜彦舟羞于见人。 哟,温肃知暗暗稀奇,真是没想到。 不过他此刻却信了这姜彦舟跟周律多少有些关系了。这个姜彦舟并非温肃知以为的那些纨绔公子,也并非与世家沆瀣一气之辈。 温肃知并不在意世家现在如何,反正总有一日要扳倒的,如今的仇,往后一起算总账就是了,倒也没必要现在揪着不放,他道:“此事都已过去了,况且也跟姜大人无关,姜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我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姜彦舟心思浅,还真以为温肃知放下了,心里觉得他这人心胸甚广,不愧是周律的朋友。 不过,如今再打量温肃知的模样,姜彦舟又有了些危机感。这人换上官服,倒是比他还要人模人样。 他在周律跟前也是这样的? 姜彦舟有些介意了,他不想承认自己被比下去了,没事儿找事儿一般地问道:“这些日子周律可曾写信提到了我?” 温肃知:“……”这话问的,也太高估了自己。 不过温肃知不是个得罪人的,只是应付道:“上次写信时提了一嘴姜大人,承平侯见到之后,必是要问候两声的。只是他兴许政务繁忙,抽不出空回信,亦或是那些回信路上耽搁了,尚没有送到京城。” 姜彦舟听了之后,莫名其妙地又神气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窥见了真相。都已经这么久了,这家伙还没收到周律的回信,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俩的交情不过尔尔。 还是他厉害,不过一句话便试探出了这么多来。 可怜的姜彦舟还不知道,周律自始至终,也没提他半个字。 温肃知来的那封信,先是送到了府城,温知府看到之后,又骄傲又悔恨,骄傲他儿子有大才,悔恨自己一时失手,将儿子送去周律身边,又由着儿子自己跑去了京城。 如今府城的事还没人帮衬呢,他一直指望着儿子能帮帮忙,如今看来,竟成了奢望。 消息传到周律那儿去的时候,他几乎能够想见温知府捶胸顿足的模样了。 笑话温知府很不好,周律也不是那么没良心的,他只是小小的笑话了一下,然后便转移到了对手下人的调`教当中。 温兄走了,他失了一个得力助手,那剩下的人自然得顶上。 旁人已经够忙了,唯独杨县丞还有进步的空间。加上这段时间杨县丞表现得都还不错,不管是照顾仔猪还是外出招工,都未曾出过纰漏,且连着两次考试都通过了,周律观察了一阵子,决定将养猪这件事正式交给他。 主要是他手下没人,周边有能耐的人都已经选过一波,进了衙门办事,再选也选不了什么好的,杨县丞也能凑合用一用,且用了杨县丞,还附带一个厉害的杨夫人,一举两得。 为了让杨县丞爱上养猪,周律特意在交接的时候办了一个仪式,请来衙门诸人,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鼓动,甚至还为养猪场开厂剪了彩。 万众瞩目之下,杨县丞站在周律身边,手下轻轻一剪,攥着的彩带便一分为二了。 在周律的眼神示意下,场中立马爆发了阵阵掌声。 欢呼声,赞许声,几乎淹没了杨县丞。 平时不大管事,也不爱干活的杨县丞,一时间有些飘飘然了。他还是挺有本事的,他也能做好的,不是么? 第98章 竞赛 剪彩过后,周律还不忘当众表达了一番自己对杨县丞的看重。 台下的杨夫人带着一家老小守在下头,分明只不过是个养猪场的负责人,却被杨夫人看作是登云梯。如今她那一事无成的老爷,也变得格外高大伟岸了。 这仅仅是个开始,往后她还会日日督促他们老爷,争取让他成为县令大人的左膀右臂。 杨夫人看得真切,只有跟着县令大人,才能分上肉汤喝。 杨县丞自然也瞥见了自己妻子“崇敬”的目光,多少年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妻子面上露出这般神情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接手了养猪场。 杨县丞的自信心,就在这个时候达到了顶峰。 如今想来,这养猪场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如果他做的好的话,在家里就真的能翻身做主人,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了。甚好甚好,果然他当初选的没错,若不是他有远见,也不会接下这样好的一桩差事。杨县丞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是被逼着才过来求周律的,将这一切归功到自己的远见卓识上。 在人前给杨县丞显摆一通过后,周律私底下又拉着他交代了一堆,照样是萝卜加大棒那一套。 方才是哄着他,如今就要吓一吓了。 “打今儿起,这养猪场就正式交给你了,方才我在外头也替你立了威,往后这里若是有不服管教的,你只管告诉我。但凡错在他们,我自会替你出头。 但只有一点,你需得将这养猪场放在心上,县衙三个月一考核,若是猪养的好,这职位竟然还是留给你的;可若是养的不好,那咱们也只能退位让贤了。” 杨县丞瞬间清醒。 周律不急不缓地道:“我是顶着压力将你送到这个位置上的,后头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盯着,杨大人可不要让我失望。若弄砸了,我该如何向县衙那些人交代?” “可您是县令。” “我虽是县令,却也不能独断专行。县衙能有今日的成就,靠得是所有人的努力。他们信任你我,咱们也不能辜负这份信任,是不是?” 周律说完,给了他一个心知肚明的目光。 杨县丞咽了一口口水,终于找到了一些理智。 他自以为已经坐稳了这个位置,谁料只是坐稳了前三个月罢了。如果他养猪养得不好,真的要丢这差事? 这可不行。 杨县丞想到方才外头那些羡慕的目光,脑子一热,便跟周律打起了包票:“县令大人您放心好了,我便是不眠不休,也得将这些猪仔养好的!” 周律这次却回了一个肯定的笑来:“你办事,我向来都放心的,否则也不会将回纥那件差事交给你负责。” 杨县丞果然又觉得自己被器重了。想想从前压着他的李主簿,想想还没他地位高却能压在他头上的吴老三,杨县丞心中升起了万丈豪情,他少不得要把这养猪场扩大好几倍,然后力压所有人,周县令是昌平县第一,这点毋庸置疑,但他迟早要坐昌平县第二! 白天在周律那儿被洗了一通脑,晚上回去之后,又被他夫人给洗了一通。这两人都精通各种话术,哄得杨县丞越发得意起来了。 杨夫人是真心想要他好好干的,还给他出了好几个主意,甚至还替他在外头搜罗了一个极擅养猪的农户。 杨县丞对此不屑一顾:“他再擅长不过就是旁门左道罢了,我如今学的可都是县令大人那儿的养猪之法,他便是再有经验,还能跟县令大人比?” 杨夫人白了他一眼:“便是比不得,难道人家这几十年都是白活的?你这得势便张狂的毛病,迟早得改一改。你瞧县令大人身边得宠的那几个,有哪一个是性子张狂的?” 杨县丞立马不敢说话了。 杨夫人却还在继续:“给你找个人,不过是让他多教一教你,你如今负责养猪场,凡事都得立个表率,你好学、肯学,底下人才会服你管教,县令大人若是听闻此事也会对你高看几眼的。” 杨县丞心悦诚服,连忙表示:“夫人说的都对,全听夫人的意思。” 杨夫人这才满意了几分。 她怪瞧不上自家老爷的性子,若是让她来,她肯定能做的更好。不仅仅是养猪能做的好,就连之前去回纥那一遭,她肯定也会比老爷做的妥当。四人同行,这该是多好的打交道的机会呀,生生被老爷给弄砸了,真是可惜。 杨夫人的怨念,杨县丞半点都没收到。 怀揣着对升官发财的期待,杨县丞美美地入了眠。 杨夫人行事风风火火,她头一天晚上跟丈夫说了这养猪农的事,第二个就把他请到家里来,手把手地教自家老爷如何养猪。 杨县丞学了两日,便满心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 结果期待太高,又一日,杨县丞刚去了养猪场,便见到了早就在此等候,甚至已经开始教工人骟猪的周律。 场面一度很混乱。 杨县丞看着那小猪挨了一刀,立马身下一凉,甚至都不敢上前了。 可惜周律回头时候看到了他,将手里的刀子往前一递:“杨县丞也过来试试?” 杨县丞惊恐万分。不,他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份酷刑。 边上默默关注着这一切的赵三晌见状,心头忽生一念,他笑呵呵地走上前,跟周律说:“大人,让我来试试吧。我家叔叔擅长养猪,我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倒也学会了些小本事。” “好,那就你来示范。”周律一听还有人主动上前试的,二话不说就转而将刀给了他,又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消毒,如何止痛,如何干脆利落地一刀,让小猪减少痛感。 赵三晌学得很快,他还是有点底子在的,周律稍稍指点了几句,他便已经操作地像模像样了。 他下手极稳,且格外沉稳自信。一只两个多月大的小猪挨了一刀,也没出多少血,更没有怎么挣扎,等下地的时候,只是勉强哼了几声。 周围人看待赵三晌的目光立马不一样了,原来他们中间还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呢。怪不得方才敢毛遂自荐。 周律看了看赵三晌,又瞥了一眼旁边似乎被吓出了心理阴影,有些不敢上前的杨县丞,忽然有了对策。 他一副赞许的模样:“我记得不错的话,你跟王金定是一道考进县衙来的吧?” 赵三晌难掩激动:“是,想不到县令大人还记得。” 他不过是小吏中间最不起眼的一个,生得粗壮,皮肤也黝黑,就连上峰也不大喜欢带着他办事儿。赵三晌也是想着出头,才另辟蹊径,来了这养猪场。 周律探究地问道:“王金定他们如今在外行走,怎么你偏偏要进养猪场?” 赵三晌仔细斟酌了一下,方才回道:“人各有志。我虽进了县衙,但是别无所长,唯独在养猪一事上有些天分,若是去了别处,这仅有的天分岂不是被埋没了?好在县令大人新建了养猪场,倒是让咱们有了施展的机会。” 周律对他更为满意:“你倒是想得明白。” 他对这养猪场极为看好,甚至比羊毛厂跟面厂还要看重,只是一般人总觉得猪场腌臜,不肯过来罢了。这是他们的损失。 “你有这份儿定力,到哪儿都能有一番作为。如今养猪场新建,人员安排也未料理清楚,杨县丞虽是你们的上峰,但他年纪渐长,虽然有心将事情做好,但许多时候也有心无力。你需得在他身边好生协助他,若是表现得好,三月之后便提你做副长。” 赵三晌只觉得天降一个好大的馅儿饼。 这样的好事,赵三晌岂能让它白白溜走,遂立马顺杆爬道:“多谢大人赏识!” 这个副长,他做定了! 后来还捂着口鼻的杨县丞惊住了。 好啊,这竟然是个意图篡位的。养猪场三个月一考核,若是这人往后表现的好,说不定还真的会把他给挤下去。 杨县丞的危机感瞬间就来了,他放下了掩住口鼻的手,满脸堆笑着从周律手中接过刀,一点不嫌脏地替它消了毒,口中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我虽然比他们年长几岁,但涨的可都是经验,这等小事儿做起来都是信手拈来,哪里会力不从心?” 他也不让周律帮忙,自己动手,学着如何骟猪。 赵三晌有天赋,杨县丞胜在提前学了些东西,如今颤颤巍巍地伸手,也算是勉强合格了。 但是还是比不得赵三晌手稳。 见县令大人对他不似对赵三晌热切,杨县丞心中警铃大作。 不行,往后他不一定要更加勤奋起来,绝对不能让这个赵三晌给压了一头。他已经在李主簿那边将牛皮吹出去了,若三个月之后他没了差事,此生就再没脸了。 赵三晌看了他几眼,心中百转千回。 这风头,他是一定要出的,谁都挡不住他!至于杨县丞,只能对不住了,他的目标不是副长,而是养猪场唯一的管事人。 杨县丞暗暗提防赵三晌,从此发奋图强,却不知赵三晌也默默发力,企图在周律跟前好好表现一番。 他年轻好学又肯吃苦,每日除了吃喝便待在养猪场琢磨周律编写的养猪手册,短短半个月便进步神速。 周律看得甚是满意,时不时地还那赵三晌的事迹过来敲打敲打杨县丞。 杨县丞一看这还了得,只能被迫紧追,后来见对方实在厉害,他干脆住在养猪场。 杨夫人听闻,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自家老爷出息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拼命,连带着养猪场的其他工人也不得不拼命。 这正是周律所要看到的,他还嫌不够,直接将两人分了队,带着众人,各自伺候一千只仔猪。 有比较,才有动力,这是周律从太仆寺学来的御下之术。 杨县丞一看这分组,立马吓傻了。 县令这样做,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他,若是他养的没有赵三晌好,就不必坐着位置了吗? 不成,他不能输! 第99章 考核 周律安排完了这两人,一时间心中无比得意,回去之后就揽着他娘子,说起了自己灵机一动之后的绝妙安排。 苏音听他说的这样好玩儿,也不禁好奇起来:“若是杨县丞输了,夫君真要把他拉下来么?” “那是自然,我已经给过他提醒,也给过他机会,若是他自己不中用,还比不过一个年轻人,那也不能怪我手下无情。”周律从来不看什么脸面,只看能力,且杨县丞在他这儿也没有多少的脸面,如今让他管着那边的事情,不过是因为缺人罢了。他要是比不上赵三晌,让他管事显然没有了必要。 苏音替杨县丞捏了一把冷汗:“只怕杨县丞如今也坐立难安呢。” “这你可就说对了,他如今急得抓耳挠腮,茶不思饭不想了,近日干脆就住在养猪场里头。从前嫌弃得要命,总觉得那地方玷污了他,如今却顾不上脏不脏了,只一心把别人压下去。除他之外,杨夫人听说也暗暗使了不少力。” 苏音手指卷着衣角,问道:“那夫君以为谁赢谁输?” “不好说。”周律摸索着下巴,故作高深,“赵三晌从前在外头做事,因为长相平平并不显什么,如今来了养猪场反倒显得天赋心性都不错,又肯吃苦。如今且让他在那里面学着,待他立起来,自然有要紧的事情需交给他。杨县丞胸无大志,亦没什么本事,但这回却是真的发了狠,且他又有一位厉害的夫人帮衬着,倒也不输旁人。” 苏音虽没怎么见过这位杨夫人,但是听夫君每每说起,都觉得敬佩:“这位杨夫人与邓氏一般,都是女中豪杰。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若是愿意的话,往后羊毛厂若是新建新厂,倒可以请她们过去管一管。杨夫人未必比不过杨县丞,至于邓氏,更是管家的好手,她家中的铺子若是由她管的,必能更上一层楼。只可惜世道艰难,她们从来不会被人信任。” 周律听她这么一提,还真觉得不错。这样的女子,留在内宅之中实在是可惜了。若有施展的机会,她们未必会比男子差。 他在大梁待了这么久,所见的女眷都各有长处,就连他从前最恨的萧丛云母女,其实也勉强有一个干脆果决的长处,只是这心思没用在正道上。余下诸人,都是不差的,就连他娘子跟前的两个丫鬟,也心灵手巧,个性坚韧。只是她们一直没有可以施展才能的机会罢了。 若他娘子能够做到这一步,也算是造福这些女中豪杰了。 周律道:“那娘子可得好好努力了,什么时候你们羊毛厂利润能够再翻一番,便可以另建新厂了。你是县令夫人,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管是建新厂还是做生意,只管去做好了。” 苏音听过后,暗暗下了决心,半年之内,必将再开一新厂。 周律见她小脸凝重,便知道她又有了念头了,怕她压力太重,又转口道:“只是这些事情也得看机缘,不能强求,且羊毛厂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不必日日都盯着,瞧你为了这事儿,连瓜果都不种了,你不是最爱种地的吗?” 苏音被他打断,一时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她将羊毛厂看作是自己的责任,这段时间的确多有关注,无暇他顾。 不过比起这个,苏音更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她没有多少出远门的机会,不比周律经常在外巡视,见到的东西也比她多的多。苏音便道:“说起这个,夫君在外时不妨多替我留意留意,若是碰到稀奇的草木,也替我挖一两株回来,我许久不曾种过稀罕玩意儿了,再不种点儿,都快手生了。” 周律自然应下。 往后好几日他都处处留心,可有些事情越留意越碰不着。见着的不过是些寻常的草木罢了,根本没有种植的必要。 一晃,两个月便过去了。养猪场的三月考核也临近了。 自从上回周律将两边的人分开之后,两拨人便开始有意无意的比较,他们不仅费尽心思想要把自己这边的猪养肥,每日还会暗中打听对方那边的情况,见了面,还会偷偷较量谁养猪的技术比较好。 当初招工的时候,这些工人还其乐融融,如今分了派别之后,风气陡然一边,两边人谁都不服谁。 杨县丞本来人缘极差,却因为强制分组这件事,招揽了一些好人缘。 众人虽然人看不上他谄媚的做派,但是如今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不得不摒弃前嫌,跟杨县丞统一了占线。 今日考核,赵三晌那边的人都分外紧张,不过杨县丞这边的却都意气风发,他们觉得自己今日赢定了,就连杨县丞都是这么想的。 “我方才远远瞥了一眼,对面的那些猪养的都不如咱们肥,可见是没花多少心思在上头。那赵三晌到底年轻气盛啊,不比咱们勤勤恳恳,满腔心思都在这养猪厂里头。” 杨县丞的话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我瞧着也是咱们这边的猪肥,膘肥体壮的,比寻常人家养的猪可壮士多了。” “县令大人那骟猪的法子还是有用的,且听大人说,这猪出栏之后肉质细嫩鲜美,并无半点异味,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尝一尝。” “作死!”杨县丞狠狠地拍了他的脑袋,“这可都是宝贝,说什么尝不尝的?” 谁敢宰了他的猪,他就跟谁拼命! 正说的话,便听外头有人禀报,说县令大人领着人过来了。 一如之前的剪彩,周律这回也带了不少人过来。他如此大张旗鼓,无非就是告诉众人自己有多么看重这个养猪场,也在无形之中给杨县丞等人立了威。 杨县丞带着养猪场众人出来后,见到这样大的阵仗,心头感激。 县令大人对他们猪场是真的仁至义尽了,这是当着衙门所有人的面给他们做脸呢。 其实这里头有周律的要求在,当然因为吴老三李主簿他们也对今儿的考核分外上心。养猪场考核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谁不喜欢看热闹呢,所以周律一开口,众人立马一窝蜂的赶来了。 周律进来之后,先是跟杨县丞赵三晌寒暄了两句,没多久便切正题。 赵三晌见周律取出几张纸,依稀可见那上面写着字,便问:“大人,这是考卷吗?” 周律高深莫测地道:“不,这是你们的评分表。” 他自制了一份评分表,上面罗列的项目十分细致,如今考核,便按着这份评分表打分。 “带路吧。”周律吩咐。 杨县丞不敢耽误,笑着道:“大人先看咱们这边的,咱们这边的养的最好了。” “是么?” “是真是假,大人您亲自过来看看就知道了,下官还会拿这件事情糊弄您吗?” 好就是好,杨县丞对此颇有自信。说罢,还给赵三晌一个得瑟的目光。 赵三晌并不言语,默认了杨县丞的安排。 众人也没有异议,只见县令大人一一走过两边地盘,一边探查,一边还叫人在纸上记录两边的情况。 杨县丞听闻县令大人还提到了猪圈干净与否,以及饲料是否受潮,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不过好在,他们这边也没出什么纰漏。 然而,对面似乎也做的很好。 不过最重要的一项是称重,想到这个,杨县丞便挺直了腰板。 论起这个,他可是一点都不输的,毕竟养的肥不肥,那是肉眼可见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输给赵三晌! 杨县丞远远地看了赵三晌一眼,赵三晌并不露怯,回之以一道针锋相对的目光。 两人视线隔空相撞,战意凛然。 周律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只是让人将猪赶出来,一一称好了重量,并且记录在册。 这是养殖场的第一批猪,生长重量数据极为重要,日后还要仔细分析,周律交代他们,称重的时候务必仔细,容不得有丝毫错误。 杨县丞也分外注意,称量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边上盯着,绝不允许别人称轻了他半两。 反观赵三晌,却一点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一边,负责治安。 光称重便称了一上午,王金定等一波人一直没停歇,算盘打得飞起,及至晌午,终于有了结果。 王金定报出数字之后,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些小猪仔买过来之后不过一个月左右,后来在猪场养了一个月,两个月左右被骟了,如今又过了三个月,满打满算也不过就五个月多一点儿,结果大的竟然能长到一百七十几斤,小的也有一百四十斤出头。 这可比外头养的猪壮多了,且这些猪膘还厚,可见养得有多好。 杨县丞如今志得意满,恨不得把脑袋抬到天上去,因为这些大猪可都是从他这边出来的,有个最重的,足足有一百七十九斤。这可乃是杨县城精心侍弄、亲自养出来的猪将军,五个月大就能出栏了。只此一只,就足以蔑视赵三晌那边的所有猪! 杨县丞想到自己的辉煌成就,便克制不住地想要邀功:“大人,咱们这边的猪可是最肥的,这点有目共睹,您说是不是?” 赵三晌闷头不语,却悄悄打量了周律一眼。 难道大人没发现吗,他要不要提醒两句? 周律颔首:“确实够肥。” 这点不得不承认。 杨县丞激动起来,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了:“我就说咱们这边养得好吧,大人如今可算是信了,这回可是我们赢了!” 周律却抬眼盯着他:“我几时说过你们赢了?” 杨县丞:“……啊?” 第100章 进贡 杨县丞等人当场愣住。 有那么一瞬间,杨县丞以为是他之前作孽太多,周律现如今还心存芥蒂没有原谅他,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论断。 否则,又怎么会平白无故有这么一句话。 杨县丞不敢直接质疑周律的话,只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大人,赵三晌那边的猪,确实生得不肥。” 周律挑眉:“难道你养猪,就只看猪生的肥不肥?” “别的地方我也不差呀。”杨县丞只觉得莫名其妙,悄悄他的猪将军,那绝对是万里挑一。除了她,别的猪也好,连猪圈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段时间有他夫人盯着,杨县丞跟着那位养猪的农户学了不少东西,以前疏忽大意的地方,如今都已经补回来了,譬如那猪圈,他就每日差人打扫。怕他们打扫的不干净,还自己亲自验收一遍。饲料也是按着县令大人的册子,每日喂养,半点都不敢让它们饿着,生怕把肥肉饿没了。 杨县丞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究竟哪儿落了下风,比不得对面那个毛头小子了。 杨县丞的探究目光过于明显,赵三晌却笑了。 杨县丞恼羞成怒:“你笑什么?你本来就比不过我。” 不敢得罪周律,他还不敢得罪这个赵三晌吗? 赵三晌并不接他的话,只问周律:“大人可是考虑到饲料的用量?” 周律诧异地转过身,就见赵三晌不卑不亢地站在那,但也真的沉得住气。周律一早就打着要历练他的念头,如今看他行事有度,脾气又稳重,起码比杨县丞稳重多了,对他的好感又添了几分。周律道:“不假,我看你这边的饲料比杨县丞那儿的少多了,这三个月来,节省了不少开支,你费心了。” 赵三晌徐徐道来:“前面一个月确实喂得不少,后来盘点饲料时发现消耗的实在有些快,后面便刻意控制,按照您册子上所写的稍微变动了一下。如今这些猪长得虽不那么壮实,但开销确实省了一大笔。” 周律连连点头。 其实他编制的那个册子不过就是提供一下思路罢了,并没有尽善尽美,也没有要求两边的人按着这上面的人照本宣科。赵三晌能自己发现问题,还能摸索着解决,已经很出挑了。 杨县丞皱紧了眉头,跑去看王金定的账本,果然看到那上面有开□□一项。 他这边的开支,远超赵三晌的那边,超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儿。 赵三晌那边的饲料与他也不同,比他的次一些,看着大多不贵,显然是在喂养的时候斟酌过的。 杨县丞那对滑稽的眉毛一会儿拧在一起,一会儿又舒展开来,如此反反复复,没个消停。 不过他也总算是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先前他喂猪的时候,只一心想在重量上面压倒对面,所以从来考虑开支这件事情,喂猪也是秉持着绝不能饿着它们的原则,只要不撑死,那就继续喂。 事实也亦如他所料,这些猪确实长势极好,肥膘喜人,这些肥肉纵然不吃拿来炼油,也能炼出不少油水来,卖的价钱自然也高。可他也忘了这么做的话,开支也是一项要人命的事情。尤其是他还管着养猪场,负责这么多人的工钱,本该处处留意,时时小心,结果比不得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如今白纸黑字的数字摆在这,由不得杨县丞再狡辩了。他确实被输赢冲昏了头脑,竟然忘记了养猪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赚钱。 这回真输了…… 周律凑过来,故意逗他:“杨大人这会儿看明白了吧?不是我偏心,实在是你们疏忽大意了。这养猪场到底是挣钱的地方,如果是开销太大的话,还如何能挣钱呢,只怕到时候连工人的工钱都发不下去。” 杨县丞微微一叹,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但是面对这情况他也不不认栽。他满眼复杂地盯着赵三晌看了几眼,心说这小子花花肠子倒是有不少,没准是一摆他一道,可恨他没有识破。 在周律面前,杨县丞是不敢嚣张的,他认命了:“县令大人说的是,在开支这一项我确实不如赵三晌。” 这话刚说完,杨县丞后面站着的工人可就不乐意了:“虽说这一项比不过他们,可是称重这一方面他们也比不过咱们。” “我们这边固然开支大了一些,但猪养的也肥,这些开支都花在猪上面,又没有浪费了。” “都少说两句。”杨县丞气恼地瞪了他们一眼,他是不服气,但也不会输不起,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狡辩那些做什么。杨县丞恼羞成怒地跟赵三晌道:“输了就是输了,这点我认。” 赵三晌拱了拱手:“杨大人此言差矣,我们虽侥幸开支一项赢过大人,但别的却远不如大人。终究还是大人那边的看着出采,赵某认输。” 他不说这个还好,这么谦虚两句,杨县丞越发地恼羞成怒了:“都说了我输了,你不必再解释!” 他又不是输起的人,被县令大人听到,还以为他以权势压人,故意逼着赵三晌说出这样一番“委屈”的话呢。 杨县丞憋屈地想着,这回输了还有下一回,反正三个月一考核,他还有往上爬的机会。 只盼着,县令大人不要因为他此次的失误,就把他赶出养猪场。杨县丞看得出来,比起自己,县令大人还是更看重对面那个毛头小子。 周律哑然失笑。 不成想,杨县丞竟然还有这等觉悟,倒是他之前看轻了对方。 作为知耻而后勇,杨县丞如今就已经有了羞愧之心,往后未尝不能奋发向上。贸然将他换下来,岂不是伤了人家的心? 所以周律权衡之后,便道:“但也没有谁赢谁输这么一说,你们两组各有所长,近日得到的这些数据,都是对养猪场有利的。今日的考核算作平局,三月之后还有一次考核,届时会比今日更加严苛,到时候谁输谁赢,可就各凭本事了。” 杨县丞眼睛一亮,听出了周律话中的意思。 看来,他养猪场头把交椅的位置暂时是坐稳了。如今他也有了计较,往后三个月他必定奋起直追,下次再考核,势必要处处拿捏赵三晌! 杨县丞重新拾起战意,赵三晌也对这一结果并无异议。 杨县丞觉得自己下一回必胜,同样,赵三晌也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输。 周律勉励了他们一番,却坏心眼地没有将这次的分组取消,仍旧分了两组,打算再让他们磨合磨合。 哪儿没有小团体呢,朝廷都有党派之争,更何况这个小小的养猪场。团体之争有利有弊,周律相信赵三晌的为人,也相信杨县丞是知道利弊的,二人之间虽有摩擦,但绝对不会在大是大非上面掉链子。 今日考核,可叫众人开了眼了。 虽然没有评定输赢,但是五个月大、快要出栏的这些肥猪却让不少人印象深刻。尤其是杨县丞亲子养出来的那一头猪将军,更是赚足了威风。周律离开之后,不少人还留在原地,请教杨县丞饲养之道。 杨县丞总算是风光了一把,方才可把他憋屈死了,如今身边围着人,且这些人还都是识货的,杨县丞再不藏私,像自己如何喂养一股脑都说出来了。 他就是这么爱显摆,从前喜欢,往后更不会改。 杨县丞也终于找到了归属感,原来他的天赋在养猪这件事情上,往后不论如何,他都不会丢了这份差事。 他可真是太爱养猪了。 不仅县衙这些人好奇,就连外头的人也眼巴巴地看着,五个月出栏的肥猪诱.惑实在太大,不少人暗暗打听养猪场究竟是怎么养的,结果县衙便放出消息,道往后养猪场一切妥帖之后,便会亲自教授养猪之法,便是什么都不会的人,也能把她教会。 此言一出,立马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少人围在在县衙面前询问真假,吴老三他们一遍一遍地解释,嘴巴都说干了,才终于把这些人给劝回去。 人走之后,吴老三才擦擦汗,回去给周律复命。 这都快要深秋了,可方才说那么一通,仍旧让他说了一身的汗,回去复命的时候,都还一边说着一边擦汗呢。 “可算是把他们给弄走了,他们知道明年下半年县衙才会教他们如何养猪,一个个还嫌晚呢,却不知咱们这边也才步入正轨不久,哪里能随便教他们?” 不过吴老三觉得,只要县衙肯教,这些人必定都会愿意学。到时候,说不定昌平县的百姓人人家里都有一头肥猪呢。假以时日,必定人人都能吃起猪肉。 只是吴老三想到这个,不仅又问:“若是他们都养了,到时候猪肉多了卖不出去,可怎么是好?” 周律反问:“你当衙门、互市跟咱们认识的那些商贾都是摆设?” 吴老三嘿嘿一笑:“还是大人想的明白。” 周律觉得还不仅如此,宫里那边也得使使劲儿。 圣上对他不错,甚至可以说有求必应了,如今养猪有了成效,他自然要孝敬孝敬的。 周律大笔一挥,一封奏书写好了同时,还从养猪场挑了几头肥猪贡了上去。 至于朝廷那些人看到这些猪会有什么反应,他才懒得管呢,只要利国利民就行,想必圣上也是这么觉得的。 众人里头,唯独杨县丞有些郁闷。 送走了他的猪将军,杨县丞是舍不得的。只是一想到猪将军是要送去给圣上的,他又觉得值了,甚至还有一点羡慕。一头猪还能得见天颜,不亏了,要知道,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圣上的面呢。 第101章 争论 昌平县的养猪场不仅震撼了整个县城的人,就连府城的人也早有耳闻。 温廷善得知之后,有些犹豫。属下见他几次三番愁眉不展,便问他:“大人可有什么难解之事?” 温廷善一叹:“并无,只是惊叹于承平侯的本领罢了。他年纪轻轻的,却仿佛什么都精通。先前知道他是养马的好手,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办下来,再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了。可观他年纪,仿佛才到弱冠之年。” 属下还以为他是在忧心什么,原来是羡慕人家承平侯在昌平县混得风声水起,便说:“有道是英雄出少年,咱们家大公子不也是年纪轻轻就做出一番成绩么,听说如今在吏部也十分稳当。” 温廷善确实以这个儿子为荣,但是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儿子比周律好。 儿子不贴心,自从上了京城之后温知府就断了指望。反而是周律这边,似乎还能借上力,只是温廷善又不确定,自己这么想会不会有些不好:“你说,若派人去养猪场那边观摩一二,是否不太礼貌?” 属下眼睛一亮,总算是明白他在愁什么呢,当即笑道:“大人何苦害怕这些?于公,您与承平侯都是朝廷命官,皆是为朝廷效力的,只要于国于民有益,想来周大人也不会藏私的。况且属下也差人打听了,昌平县衙已经放出了话,说明年就会把这养猪的法子告诉百姓。他都告诉县城百姓了,又怎么可能对府城藏着掖着?于私来说,您与周大人交情匪浅,中间还有一个大公子搭桥,关系就更亲厚了,您派人去若是不礼貌的话,世上就没有礼貌的人了。” 这属下说的话,句句都说进了温廷善心眼儿里。他本来还在犹豫,觉得周律辛辛苦苦钻研养猪的办法,自己若是直接派人学来,岂不是占人家的便宜、有倚老卖老之嫌。可是如今想来,周律的心胸绝对没有这样狭窄,人家做的事情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自己实在不必这样看轻了他。温廷善道:“你说的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属下道:“大人只是心善。” 温廷善有了主意,便给周律写了一封信,心中夸赞他在昌平县做出的成绩,又委婉地问他,自己可否派人前来学习? 周律回信回得也快,不过三日功夫,便递来了回话。如温廷善所料,周律不仅对此欣然接受,还称赞温廷善高义,一心为了府城百姓着想。 若是换了别人,可未必瞧得上养猪这等脏污之事。 温廷善被夸得略有些不好意思,但周律不嫌弃,他也不必矫揉造作了,直接派了人前去学习观摩,自个儿不忘快马加鞭地递一封奏书,为周律邀功。昌平县隶属凉州,温廷善作为凉州知府,替周律邀功乃是名正言顺之事。 两个人的奏书前后隔了许多天,不过因为周律的奏书是跟那一批活猪放在一块儿的,路上走的慢一些;而温知府的奏疏快马加鞭,期间并没有耽搁,所以两道奏书几乎是前后脚送到了京城,直达天听。 好巧不巧,今日虽然没有早朝,但是吏选已经开始,前面两科都已经考完了,如今还剩下最后一科,圣上正召集心腹要臣,准备定题。但朝臣只要一多,意见就容易分歧。况且这些人分属不同阵营,各自有各的小算盘,所以出题期间也格外闹腾,两边人谁也说服不上谁。当今一开始还能抱着胳膊听他们吵架,后来实在被吵烦了,脸色都阴沉起来,想着什么时候把这群人给打出去才好。 正辩得火热,外头忽然来了人。 来人是邓春来的徒弟,常在御前行走。如今进来之后,急匆匆地给几位大人行了礼,便赶紧快步往前,对着当今耳语了两句。 他说完之后,众人明显的感觉到当今脸色心情似有所好转,原本的怒火也散了。 魏斯年比较会来事儿,且对着圣上的时候并不显拘束,直接问了一句:“圣上这是听说了什么好事儿了?” 当今心情不错,对着魏斯年难得有个好脸色:“既然猜中了是好事,索性便与你们分享一二。凉州与昌平县都来了奏书,说承平侯在昌平县开了一家养猪场,雇佣当地百姓进厂替县衙养猪。不过五个月功夫,便将猪养得膘肥体壮,直接可以出栏了。” 当今说完,只觉得自己今日积攒的浊气一下子便都没了。 但凡周律有消息递过来,毫无例外都是难得的好消息,不似他跟前这些“能臣”“要臣”,整日不干别的,只会说嘴。 魏斯年听到“养猪”二字,眉心都跳了两下。 他在心里琢磨着,周律也忒不讲究了。这年头富贵人家也养马,所以养马并不算一件特别低贱的差事,但是养猪就不一样了,时人天生对猪抱有偏见。一个朝廷命官跑去养猪,到底不合适。 像魏斯年这样想的还有不少,杨秉璋后头的人更是差点将鄙夷写在了脸上。 当今本来是与他们分享喜悦,一看他们的表情,立马火了,想到方才他们吵吵闹闹一刻不停,当今为了膈应他们,直接拍板:“方才见你们闹了半晌也没将题定下,朕倒是有个主意,这最后一题,索性以养猪为题,探究推行百姓养猪是否可行。” “圣上,万万不可啊!” 当今甫一说完,底下立马哗然一片。 温肃知站在后面,一言不发,默默地听着他们争辩。 来吏部多时,温肃知始终秉持谨言慎行风格,但这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相反,过来找茬的都被温肃知给挡回去了,吃了闷亏不说,还落得一身臊。久而久之,众人也知道他不好惹,不再去打扰他,只在暗中提防着。上一个没提防住的是刘子度,他得圣上器重,竟直接做了宰相,破了朝中的格局。这一次,他们无论如何也得看住了。 不独旁人这般想,就连吏部尚书陈垣也这么想的,他既忌惮温肃知,又觉得他用得趁手,离不开他,如今在殿中商讨这样的要紧事,都还将人待在身边。一则监视,二则也是做给圣上看的。 当今听他们吵闹只觉得烦,唯一不发声的便只有刘丞相跟温肃知了。刘子度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当今直接略过他,点了温肃知的名字:“温爱卿觉得如何?” 众人立马看向温肃知,陈垣更是暗带警告。 温肃知心下哂笑,不以为意,只是站出来回了话:“微臣觉得此法甚好。” 当今心中一喜:“好从何来?” “圣上容禀。圣上自登基以来,整顿吏治,与民休息,如今承平侯所行之事,恰恰契合了大梁之国策。” 杨秉璋冷笑,道:“听闻温大人与承平侯交好,如今所言,是要替承平侯摇旗呐喊?” 温肃知不慌不难道:“下官虽不知承平侯所行之法,是否适合大梁全境,但承平侯本意是为了百姓着想,为民生考量。既是一心为民,且也造福于一方百姓,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借着吏选将养猪之法宣扬开来,广开言路。若是有愿意一试的,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法子,届时试的人多了,好不不好,也不必由朝臣分说了,百姓心中自有定数,难道诸位大人还怕百姓说真话不成?” 当今眼中光彩愈盛:“合该如此!纵然你们争论的再多,到底不如百姓口中的一个好字。” 温肃知虽然没说此法可行,但他的话里面,却句句都是此法可行,还暗暗踩了别人一通,听得当今通体舒畅。 反观被温肃知内涵的一众人,则心头不爽了。可他们却连反驳理由都没有,毕竟人家确实没说周律的法子到底好不好,只说广开言路,由百姓定夺。御史们常将“广开言路”四个字挂在嘴边,如今这四个字报应在自己身上,个中苦楚,哪能说得清呢? 当今目光划过底下所有人,意有所指:“温爱卿资历虽浅,却是懂朕心的,若是朝中人人都如温爱卿这般,朕每日都能少生两回气。” 杨秉璋等人不语。 当今挥了挥袖子:“此事已定,诸位回去拟题吧。” 当今一声令下,众人只能退散。陈垣退下之后,本想寻温肃知说两句,不想这家伙竟提前走了,滑不溜手的,叫人没办法。 陈垣暗骂了一句“倒霉”,回过头还要应付杨秉璋的不满,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温肃知步履匆匆,他知道后头有人准备找他,却并不准备搭理。 周律准备养猪这件事儿,温肃知早就知道了,他甚至还参与其中,做了些事情。如今有了成果,温肃知也盼着早日推行,而不是由着这些大臣们为了党派之争,将好好的致富经给搁置在旁。 朝中有些地方已经烂了,他要做的,就是趁着这次机会,寻些新生力量。题目拟定温肃知说不上话,但他可以替周律造势。这朝中,需要有不同的声音。 温肃知走得匆忙,当今这边也被这些大臣们弄得有些倦怠。每每议事,便每每生事,不是当今不想做仁君,实在是他这些大臣不配。 如今为了能给他慰籍的,便是周律跟他的小儿子了。 当今道:“承平侯献上来的猪有多少?” “圣上,足足有二十头呢。” 二十头……当今心里一数,他的儿子们自然是少不了的,后宫也要分出些,至于方才那些嫌弃的臣子,他得想想该怎么分,才能让他们活活气死。 第102章 博弈 当今还没有把这批猪分出去,最后一科考试却已经开始了。朝廷急着用人,当今也急着给朝廷换血,所以此次考试催的特别急。 从五湖四海过来的考生们,如今正齐聚一堂,准备最后的考试。 前两场已经考完了,考的好的,希望再接再厉,最好直接留在京城;考的差的,希望凭借着最后一场跃龙门翻身,不求名列前茅,混一个中等也是可以的。此次考试听闻要选拔不少人才,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朝廷如此大费周章地选人、考试,若是只让极少一部分人留下,岂不是太亏了,那这开科考试的意义何在,单纯是为了摸清他们的底?不大可能。所以,只要他们跻身中流,早晚都是能留下来的的。 不少人踌躇满志,结果看到了这最后一题之后,反而傻了眼。不怪他们诧异,实在是这一题与前面所考的内容相距甚远,前面的题目纵然不算深奥,内容却都还算高雅,不似这一道,朴实地让人错愕。 好在朝廷并没有为难他们,这道题目后面还附了一张纸,上面抄着昌平县新建养猪场的始末。其实不仅仅是养猪场,那边的羊毛厂跟面厂也都一笔带过,提了一句,余下内容隐于文字当中,全看诸位考生如何看待了。 这附录的文字,皆由温肃知提供。 大臣们自有一股傲气,他们虽然被迫无奈,认下了这个不甚光彩的题目,但却不打算深究,准备往浅显的地方走。温肃知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的,他去求了六皇子,这还是他入京之后头一次求六皇子帮忙,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的,不想六皇子对他却礼遇有加,直言这件事情包在他身上。 待温肃知第一回进宫面圣的时候,圣上直接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将周律在昌平线的所做所为串联成附录,附在背后。 温肃知花了不少的功夫,删繁就简,最后形成了这一张薄薄的一纸之书。 考场中,众人翻阅着温肃知的附录,眉头深锁,琢磨着该如何应答。 陈垣经过温肃知身边,见他对此次考试如此上心,忽然停了下来,两手揣着,轻声质问:“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温肃知回头,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大人您怎么来了?” “切莫顾左右而言他,你那附录放在后头,岂不是明晃晃地替承平侯立威?如今承平侯并不在京城,你做的这些也传不到他耳中,况且我见你也不像是个会在人前邀功的,如此,岂不是白费了功夫,为他人作嫁衣?” 温肃知并未动摇,只说:“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将承平侯的所作所为阐述一遍罢了,我既没有贬低他,也没有替他立威,全是为朝廷、为圣上办事。” 陈垣见他一直不上套,心说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机灵,说话说的滴水不漏,没有一点空子给别人钻。 不过,他也不指望仅仅几句话就能让对方回心转意。温肃知姓温,温廷善的温,温廷善可是圣上跟前的一条好狗,与周律本没有什么差别。如今温肃知子承父业,也跟他们站在了对立面,陈垣觉得其实没必要,他如今做的事无一不是以卵击石,何必呢?抛开对立的立场,陈垣其实挺欣赏温肃知这个年轻人的,心细如发,沉稳有度,这样的人,不论在哪个衙门都能有一番建树。想着,陈垣又开始好言相劝:“我既是你的上锋,便不会害你。寻常人在京城立足谈何容易,况且你又年轻不知事,需知蚍蜉撼大树终究是不可取的,不如早些醒悟过来,往后的路也会好走许多。” 温肃知心中冷笑,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大人告诫,下官谨记于心。” 陈垣听出了他的敷衍,不禁有些恼怒,甩了甩袖子:“我言尽于此,你若不听,日后少不得要吃亏。” 说罢,他便直接转身走人了,心里也埋怨上了杨丞相,若不是杨丞相非让他来走这一遭,说这个温肃知值得拉拢,他也不会在这说这么多的闲话。如今看来,这温肃知简直就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实在没有拉拢的必要。 陈垣甩袖离开之后,并没有给考场带来半份的变化。 午时过后,随着考场中钟声响起,众人不得不停笔交卷。这是前两场考试就立下来的规矩,闻钟声则止笔,否则便当是弃考,之前的分数也依旧不作数。 应有这番威胁在前,没人敢不守规矩。 考完过后,众人出了考场便议论纷纷。温肃知留神一听,见他们话中对养猪一事多有赞扬,便知道他们与朝中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 能甘心从小吏做起的,家境都不算太好,对外头民生凋敝也多有了解。他们没有杨秉璋这些人身上的世故,反而带着一腔报国之情,迫切地想要朝廷做出一番贡献,也由衷地钦佩能为百姓造福的人。 周律这个名字,也伴随着这次吏选入了人心。 入京考试的考生共有四百余人,最后留下了三百人。 剩下没入选的,也都在地方给他们安排好了不错的位置。这三百余人,当今本想插到各处衙门里头,但是又担心他那些老臣太能蛊惑人心,没多久便将这些变成自己人,若他费尽心思到头来便宜了杨秉璋之流,岂不亏死? 恰在这时,当今忽然想起周律临走前与自己的一番谈话。 除了科考,周律还提到了入选考生的安置问题。当今觉得哪缺人便放哪儿,可周律却觉得,这般不如另开辟一个衙门,且容他们自行摸索。 当今沉思片刻,拟了一道圣旨,开辟出一个新衙门——外务司。 翌日一早,有关外务司的所有事情便飞速传开了。 众人头一次听闻这样的事情,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觉得这个新衙门对自己有着重大的威胁,因为这衙门不属于三省六部,顶头上司便是当今圣上。 人员提调由圣上钦点,财务支出也走圣上私库,一切只对圣上负责。且这衙门的事务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只知道,这外务司成立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大梁境内推广南瓜跟养猪。 南瓜他们知道,但是养猪这件事,就如此轻巧地定下来了。况且这个衙门多有不足,圣上,显然是想要扶持一群人他们分庭抗礼,他已经不满足于提拔寒门了,直接另辟蹊径弄出了一个新衙门。 且这个新衙门并不受臣子监督,这边是最大的坏处。 杨秉璋知道当今不喜欢听这些话,但他仍要说:“圣上一心想社稷安稳,国富民强,这是好事,微臣等虽有私心,但无不想着大梁蒸蒸日上。但着衙门若是不受制约,久而久之便容易滋生霍乱。” 当今冷笑:“你倒说说会生什么乱子?” 杨秉璋豁出去了:“圣上,您是明君,可未来的国君未必能有您贤明,往后三代,国君贤明与否不是您能决定的。您在时能控制得住这衙门,往后新主初立,您又如何能保证新主毫无私心,如何能保证这外务司不会出一奸佞?一旦衙门只对您一人负责,所有的阿谀谄媚,尔虞我诈便都随之而生。” 最关键的是,一旦这个衙门战能立得住,便会成为君王手中的一把利刃,继而会导致君王极权。皇帝与臣子向来都是天秤的两端,皇帝的权威太甚,臣子便只能苟延残喘了。自古至今,都是这样的博弈。 杨秉璋未尽之言,当今心里清楚。 可他以说之言,有确实有些道理,他自诩是一个民主,他说什么事情都由他来定,却并非是一件好事。一旦他身边只有自己的声音,当今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能清明到几时? 故而,他纵然恼怒,也不能完全不顾他的意思,我行我素。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外务司仍由当今统辖,到官员调动以及账目需由三位丞相加当今一同商讨决定。 这已经是当今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定下之后,温肃知与萧琰直接走马上任,进了外务司做事。 当今退了之后,越想越气,他将周律送来的是肥猪拉出来当着朝臣的面好好出了一顿风头,而后扬言要将这猪肉赏赐给有功之臣。 这句话一出,可让不少人惦记。 在圣上心中或许这些人都是废物,但在他们自个儿眼里,却觉得自己都是有功之臣。 唯独杨秉璋不说话,颇有些郁郁寡欢。 陈垣凑过来,与他道:“既如此,丞相大人分到的应该是最多的。我不及大人,能分到半斤就不错了。” 虽然猪肉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可是圣上的赏赐,又是赏给有功之臣,无论如何也得有的。 杨秉璋咧了咧嘴角,没吱声。 他能分到才怪呢,想着,杨秉璋又看了看陈垣,本想着出声提醒,后来仔细一琢磨,他何必呢? 且让这人先高兴着吧。 当今溜了一圈傻子,回头之后心情美妙了些许。他又惦记上了给他孝敬猪肉的周律,当今记得,今年似乎就是周律的及冠之年。及冠,是得取字的。周律并无父兄,也无师长,想必没有什么人会记得这事儿。 当今眉头一锁,顷刻间便有了主意:“拿笔墨来。” 五日后,远在昌平县的周律不仅得了温肃知的信,知道了京城的近况,还收到了一封来自皇宫的信。 他打开一看,神色忽然恍惚起来。 苏音见他如此,便凑近一看,稀奇道:“子辅……圣上给夫君取字了?” 第103章 授课 “这字,挺好。”苏音细细地望着纸上的两个字,心中思衬,圣上应该是对夫君抱有跟大的期待,盼着他能成为辅臣,所以才赐了这样的字。 苏音感慨于圣上的贴心:“原本还想着,若无长辈赐字到底不像话,好在如今总算是如意了。” 周律握着她的手:“总归是我送上去的那些猪起了作用,回头得好生感谢一番杨县丞,这回若不是他,我也不能在京城大出风头。” 苏音诧异:“还有这样的事?” “喏,你瞧。”周律将整封信递交给她,跟她解释了前因后果。托了温兄的福,他这养猪的办法被写在了吏考的题目上,如今京城已经传开了,圣上还特地新立了一个衙门,照着圣上那急迫的架势,只怕要不了多久,便能在整个大梁境内推广开。 猪不像牛羊,牛羊还得吃草,需得旁边有草地才行,猪可以完全圈养,又是杂食动物,在哪儿养都可以。 至于如今百姓不爱吃猪肉,那也不是什么问题。 他们不爱吃,全是因为猪肉太臭,且价格又稍高了些,百姓觉得不好吃,也吃不起。可用他的法子,不仅口感能够改善,价格久而久之也会下来。物美价廉,自然不缺喜爱者。 周律猜测:“我估摸着,要不了多长时间京城便会派人过来学习。听闻如今的外务司由六皇子负责,兴许,六皇子会亲自过来一趟。” 苏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竟然六皇子可能会过来,那么十二皇子…… 苏音赶紧摇了摇头,她究竟在想什么?十二皇子年纪这么小,又素来得宠,圣上怎么会愿意放他离京? 等周律问她为何心事重重,苏音也只说自己没事。 说是没事儿,眉头却还蹙着,周律看不下去,替她抚平了眉头,跟哄小孩子似的。 不过也不小了,他快要及冠了,他娘子也快十八了吧。娘子是年前生日,不知不觉,也快要入冬了,入冬再过几月,便得过年了。 苏音也就想了一会儿十二皇子,知道这件事情不大可能发生后,苏音便强迫将注意力移到别的地方。 周律新建的那个养猪场这些日子弄得有声有色,羊毛厂的那些姑娘们看得心头火热,不肯服输,于是绞尽脑汁,又弄出了羊毛衣裳。这羊毛衣裳作为里衣穿在里头,又贴身又保暖,只是这玩意儿比那羊毛毯子还要金贵,非得要手艺活特别好的姑娘才能做的出来,一天也做不成几件。 苏音便得了两件,穿在身上暖和极了。她夫君却反应平平,只赞这些姑娘们聪慧。 苏音原以为,那些姑娘们应该会尽早将这衣裳卖出去,不想她们竟然真能沉得住气,一直没开口说要往外卖。 刘月盈似乎对这衣裳的手艺还不满意,一直都在调整。这精益求精的性子苏音很是欣赏,也并不打扰她们,毕竟,这工厂说到底是她们自个儿的。工厂那边又有了新的动静,苏音自己也觉得不能落后了。身边的姑娘们一个赛一个出众,她这个县令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旁人都差。 她有了主意,决心将这暖室的法子交给众人。 周律由着她折腾,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全凭苏音高兴。多折腾折腾总不是坏事,这冬日种菜若是真弄得起来,可以趁隆冬时节大挣一笔。 在县城挣是没有必要了,县城没有这么大的体量,到时候可以把这些菜全都收上来,由县城出面,直接运到府城去卖,必能卖个好价钱。 因考虑到昌平县百姓家中家贫,无以负担种菜的费用,苏音只能将原来的法子一减再减,最后效果自然大打折扣,但是已经算不错了,寻常的白菜还是能种出来。她教授的时候,是召了一些人前往县衙的官田学习的。 连富贵出身的邓氏跟近日风光正盛的杨夫人也都跟了过来,她们俩虽然不会种菜,但却一左一右牢牢地占据在苏音身旁。 苏音不管说什么,她二人都牢牢地记下了,且出声附和,甚至几次都动手亲自过去试。邓氏挖得起劲,不管是施肥还是浇水都没嫌弃,纵然沾了满手的泥都一点不在乎。她在动手,旁边动静也不小。 邓氏抬头看了一眼杨夫人,发现对方比自己还要拼命。杨夫人似有所感,抬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邓氏便知道,这位也是同道中人。 应当也是家里老爷不争气吧,同是天涯苦命人……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到了苏音跟前,却一点讲究都没有。 她们都如此,边上出身稍微差一些的便更放开了,学的都很是认真。她们也没有别的指望,就盼着自己早点学会,早些种出菜来,回头给家里多添一份进项。冬日里头,嫩生生的白菜,不用想也知道根本不愁卖。 苏音愿意教,下面的人愿意学,事情进展也就格外顺利。 授课结束之后,邓氏没有离开,杨夫人也没走。她二人一个是官夫人,一个是商贾夫人,本没有什么接触,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但今日相处下来,却忽然有了种惺惺相惜之感,哪怕方才她们甚至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如今人散了,两人也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见对方也看着自己,两人心里立马就有数了。 性格张扬的邓氏率先上前一步,亲切地道:“县丞夫人若不嫌弃,不如去我家中吃盏茶?” 杨夫人欣然接受,且道:“我母家姓韩。” 邓氏从善如烈:“原来是韩姐姐,我母家姓邓。” 二人各自交换了姓名,便相携着离开。若是不知道的看见了,指不定还以为是关系多好的亲姊妹呢。杨夫人与邓氏这一路上相谈甚欢。谈论的内容,大多与自家老爷有关。 邓氏到道:“我家老爷先前得罪了县令大人,生生没把我给吓死,偏他自己心里没数,还觉得自己富甲一方,有多了不得呢。他也不想想,就他这点本事,也就在昌平县这小地方还能说得了几句话罢了,得罪了县令大人,回头有的他好受的!” 杨夫人就像是找到了贴心人一样,这话说的她心里熨帖极了,连忙也接道:“巧了,我家老爷先前也得罪过县令大人。他比你家老爷还狂呢,自以为得了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官便了不得了,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真叫人气死。” 邓氏诧异道:“不能够吧,听说杨大人可是县令身边的大红人,如今的养猪场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呸!”杨夫人话中丝毫不掩鄙夷,“要不是我日日叮嘱,他岂能有今天?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你别瞧他如今似乎风光了,可养猪场三个月一考核,若是三个月考核得不好,这管事的职位自然也就没了。可不只他一个人盯着这个位置呢,还有个比他更年轻更难干的,僧多肉少,唉……还得我日日叮嘱,否则,他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又恢复了往日的轻狂性子。” “阿弥陀佛,你家老爷还能听得进劝,我家老爷简直将我的话当耳旁风。若不是他实在不中用,我何必让自己女儿顶上?如今我女儿在羊毛厂里累死累活,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当爹的不争气?” 两人说罢,紧紧握着手,仿佛找到了慰藉。 “若咱们是男人,哪里会混得如此窝囊?” 自此之后,杨夫人跟邓氏便结交上了,隔三差五还要小聚一次。她们碰面,基本不会交外人,凡是在一块儿,必要骂上几句自己家中那不争气的丈夫。 邓氏羡慕杨夫人,因为杨夫人好歹是官眷,虽然老爷听着也不大中用,但是好歹还能听得进话,不像她,她家那个简直就像是滚刀肉。 杨夫人却觉得邓氏命好,不是谁都能有月盈这样的好姑娘。若不是他们杨家孩子配不上,杨夫人都想替自家儿子求一求。 待回去之后看到游手好闲的几个儿子,杨夫人便忍不住地心累。 她自诩不输旁人,怎么丈夫儿子竟会不争气到这个地步? 拼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两人都将这种菜的手艺学会了。不仅自己学,还教给了家丁,又让家丁去村中,教给自家佃户或者附近农庄里头的人家。县令夫人一个人教不了那么多人,她们身为左右手,自然要替县令夫人分忧。 她们俩格外自觉,已经将自己看做是苏音身边的人了,坚决跟苏音站在同一阵营,惟县令夫人命是从,就算自家老爷来了,那也得靠边站才行。 余下贵妇人有样学样,虽不知道她们二人葫芦里头到底卖了什么药,但只要跟着一块儿做,总没错的。 于是昌平县近乎一半的人家,这个冬天都种上了蔬菜。 不管是认真学过的,还是一知半解的,都抱有一股期待。 等到第一场雪下下来,外头彻底成为冰天雪地之后,众人忽然发现,种在地里的蔬菜竟然真的长成了! “我的老天爷,这菜长得也忒好了!” 王家村里,王金定的母亲王大娘早起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去菜地里看望自己亲手侍弄的蔬菜。她不敢常看,生怕冻死了,可今日去看的那一眼,却让她欣喜若狂。 长成这样,已经可以吃了。 家里是舍不得吃的,这菜啊,多半是要卖给有钱人家吃的。可这冰天雪地的,到哪里卖去呢? 王大娘子在村里转了一圈,听到的多半是这样的担忧,怕菜长得太快,回头他们来不及卖也舍不得吃,到时候岂不是浪费了? 王大娘子听得心中惴惴不安,等儿子晚上回家后,她一把将人揪住。 “你明儿去问问,县衙里头哪家有钱的缺菜,回头咱们卖给他行不行?” 第104章 收菜 王金定道:“咱们县衙里头有钱的人左不过就那么几个人,平日里心气儿也高的很,我不过就是个小喽啰,跟他们都说不上话。再说,如今大家都种了菜,他也未必就愿意要咱们。” 王老娘气得狠狠的掐了他一把:“再说不上话,你也得上去问两句。你是进了衙门,如今有了俸禄,但村里其他人可都指望着这些菜挣钱呢。就是因为如今家家都种着菜,旁人也不缺,所以更要把这些菜都卖出去。” 马上就过年了,是过个穷年还是过个富裕年,就指望这批菜了。 王老娘也很少对儿子提什么要求,但这回为了大家着想,仍旧就逼着他过去问问清楚。 王金定也没法子,他总不能跟自己老娘讲道理吧,所以第二日一早便去了衙门,硬着头皮找上了杨县丞。 他跟这位杨县丞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县衙里头新来的这些小吏也不大喜欢跟杨县丞打交道,加上如今杨县丞正在跟赵三晌打擂台,赵三晌虽然在众人面前人缘也不咋地,但仍然是自己人。他们支持赵三晌,相对的,也就不会看好杨县丞。可如今,他还得求到人家头上,真是别扭死了。 王金定左思右想,特意挑了一个没人的时候,鼓起勇气,厚着脸皮上前叫住了杨县丞。 杨县丞倒是没有之前趾高气扬的样子,主要是这段时间遭受的毒打有些多,他也学乖了,不敢再轻易鄙视这些外头来的小吏。见王金定找他,还主动问:“什么事儿?” 王金定几次张嘴,最后终于还是艰难地问了出来:“杨大人,你家中可缺菜吃?” 杨县丞皱了皱眉头:“快别说了,我正想问问你呢。” “啊……?”问他做甚?王金定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我家夫人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迷上了种菜,跟着县令夫人学得头头是道,加上如今冬天也没什么粮食可种,家里的空旷着,都被她用来种菜了。眼下地里的菜已然长成了,吃又吃不完,卖又卖不掉,还不知要怎么办呢。若你家没菜吃,我倒是可以送一些,反正我那儿多得是,你要么?” 杨县丞问得真诚,他夫人说了,要跟县衙里头的人打好关系。 王金定连忙摇头,又笑了笑,掩饰了自己的尴尬,不自觉的替自己着补:“原来大人也忧心此事,我叫住大人,恰好也是为了送菜的,只可惜您不缺,我这菜也送不出去了。” 杨县丞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尴尬,自顾自道:“今年只怕人人家中都不缺菜吃了。” 一股脑地都种了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杨县丞想不通,这些人怎么就对种菜抱有如此大的热情?简直疯魔了。 铩羽而归,王金定别提有多丧气了。 后面他又寻了几个人,话说还是那样的话术,得到的结果也无一例外。如今外头根本没人缺菜吃,头一波菜已经彻底长成了,谁家都不缺,又怎么可能会再掏钱出来买呢? 王金定盘算着如今的情况,也开始忧虑他们村子里头种的那些菜了,该不会是真要赔在手里吧? 这边王金定还没想出别的路子,午后却忽然听闻县令大人找他们有急事。 王金定仓促过去,发现自己竟是来的最慢的。 周律见人到齐了之后,便开始安排差事。 如今县衙里头的人都磨合的差不多了,谁跟谁一块共事会更有默契,周律也心知肚明,定差事的时候也越发的得心应手了。 王金定手下仍然是那么几拨人,人家都要忙,他们也不会闲着,牛车都吩咐下去之后,周律又交代王金定他们:“你们这些天辛苦一下,每日在村中设一固定地方收购百姓种的菜,菜的价格按着秋天的菜价,再添两成收上来。” 王金定总算明白先前周大人让他们准备牛车是为了什么了,原来县令是想帮助村民卖菜! 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王金定笑眯眯地道:“县令大人想得真细致。这头一茬菜新长出来,正是最嫩的时候。不过菜多了,也就不稀罕了。外头村民都在发愁如何把这些菜都卖出去呢,若是他们知道您早有了主意,只怕要高兴坏了。” 因为身上担着养猪场的任务,没有被分配差事的杨县丞不甘寂寞:“县令大人高瞻远瞩,有你在,是咱们昌平县百姓的福气。” 众人默默地看着杨县丞对着周县令谄媚的模样,分外想念他之前对县令爱答不理的性子。 虽然那时候挺欠揍的,但是现在这样随时随地地谄媚,更让人不适。县衙里头想拍周律马屁的人多得是,但是没有谁拍得这么光明正大的。 周律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问他:“杨县丞家中也种了不少菜吧,若是吃不完也可以托县衙来卖?” 杨县丞看着周律的好脸色,忽然受宠若惊。 他这段时间费心巴结,也没见周大人有什么反应,没想到今儿却有了回应,他结巴着道:“是,是有一些,回头我让人送来?” 周律含蓄地点头:“多了就送来卖掉,咱们如今不稀罕,可外头有的是人想吃都吃不上,不可浪费了。再者,杨夫人种这些菜,也废了不少功夫。” 杨县丞恍然明悟。 原来他是沾了夫人的光啊。再一细想,他家夫人如今对县令夫人比对自己还好,县令听闻又是个爱妻的,难怪会因为此事对他和颜悦色的。杨县丞到此时才终于肯承认,自家夫人费劲做的那些“无用功”原来真的有些用处。 杨县丞心里存着事儿,盘算着回头是不是该将自家种的菜无偿献给县衙。 他们家虽然平时不大富裕,但是祖上积攒下来的田产还是有的,如今虽然败了一些,但是大部分尚在。到年头了庄户上送上来的孝敬也多,青黄不接的时候,日子是稍微难过了一点,但是年底却不同。 他们家过年是不愁钱的,不如把这些菜拿出来做做态度?周县令好不容易对他改观了,若是不趁热打铁,岂不可惜? 多亏了杨夫人日日叮嘱,杨县丞虽然如今仍不大聪明,但脑子总归比从前灵光了不少。 午后,王金定便领着人去村中收菜了。 才下了雪,如今稍微化开了些,路上泥泞难行,王金定是在村中长大的,也常去附近村中。凡是到了一个村,便能很快寻到村正,将县令大人的吩咐跟他说明。 各村村中听说这事儿之后,无一不是欣喜若狂。隔壁张家村的村正猛然一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差点泪流满面了: “县令大人有心了,还记挂着咱们的菜卖不出去。说实话,这一场雪,下的人心都冷了,天寒地冻的,外面的路又难走,若让咱们自己去卖,先不说这腿脚不利索的人究竟能走多远,能卖给谁也是个大难题。好在如今咱们有周县令……”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前些日子的忧虑,话中一片凄苦,但是脸色却格外平和。 心头大患都解决了,如今他们心里只感激着周县令。 村正在村里自然是最有话语权的,消息经他一传扬,立马便有不少人抱着整篮整篮的菜过来了。又听说县衙收菜价格比秋天的时候贵上几分,不少种了菜的人眉开眼笑地开始道谢。 就连收到王金定自己村子里时,他老娘都颇为欣慰地捶了了他一把:“你小子,总算是跟着县令大人干了一件大事儿了。” 王金定:“……” 他不是一直都在做大事儿么? 王老娘都如此,剩下的村民更不用说了,看着王金定的目光犹如看自己亲生小辈,好听的、庆幸的、感激的话,从未停下来过。 这些话,王金定今天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但同样的话换个人说,心里难免还是有所触动的。 周县令跟别的大人真不一样,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替百姓着想。跟着周县令做事,哪怕只是下乡收菜,他们也收得心甘情愿。 王金定等人收菜收得很顺利,不过一下午的功夫,便已经将县城周围的村庄收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家菜还没长成,王金定也安抚他们不必着急,这只是头一扎,往后县令还会派人过来收菜的。如此,才安抚住了焦急的村民。 菜收上来之后,连夜装运好,准备第二日运去府城。 如今天冷,菜放着也不容易坏,但是放一天跟放两天,新鲜程度自然是不同的。周律想要卖个高价,也想早日让百姓们拿到钱,自然要赶得急一点。 当天夜里,他便跟苏音说自己第二日要去府城卖菜。 苏音心下有些着急:“这样的事何须你亲自做?” “话是这么说,但若我去了,价格兴许能卖的高些。冬天县衙帮着各村的老弱妇孺修缮了屋顶,又增了一项开支。几处生意的款项还要等些日子才能送过来,可三日后便是衙门发俸禄的日子了,再不想点办法,只怕我得举债发钱了。” 这自然是玩笑话,毕竟她这儿还有不少钱呢,可是苏音也知道,夫君应当不会拿她的钱贴补进去的。这事儿苏音明白,只是……她咬了咬唇:“可明日是你生辰。” 因着衙门事多,且夫君自己无心大操大办,对及冠礼并无半点重视,苏音才退了一步,答应不办的。 没行及冠礼已经很委屈了,若是连生辰宴都没有,也太寒酸了。苏音心疼她周律。 周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承诺:“我明日下午就回来,不会耽误的。” 第105章 行路 翌日一早,周律起身时天还未亮,他不自觉地往身边一揽,却揽了个空,瞬间清醒。 洗墨听到动静,跑了进来道:“老爷醒了?夫人在厨房给您做汤面呢。” “夫人几时起来的?” “起来快有刻钟了。夫人让您先洗漱,她说她待会儿便好。” 周律默然。自己今日起的早,是因为要赶早去府城里头,他娘子起的早,却因为今儿是自己生辰。周律既感动,又有些心疼,这么大冷的天,还起的这么早,真不怕自己冻着。 他连忙掀开被子,当即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凉意。这屋子被他改造过,床被弄成了土炕,但屋子底下还没有铺设地龙,不是因为这样铺不起,而是他如今是一方县令,这县衙暂且还没有人在屋子里头弄地龙,若是他头一个做,怕不得要掀起一股奢靡之风。 所以外头再冷,周律也得受着。 等他穿好衣服洗漱过后,苏音已经过来了。 她知道周律起身,忙着将面端过来,连身上的围裙都没有解。还是碗筷放下之后,见到周律笑吟吟的模样,才意识到不妥。 苏音脸颊红红,召开拒霜:“快帮我解开。” 周律走过去:“我来吧。” 他亲手解开苏音的围裙,把她往桌边带,又让她先坐下,将这碗长寿面摆在她跟前。 苏音横了他一眼,眼波流转:“我好容易做出来,可不是给别人吃的。” “你又不是别人。夫妻一体,懂么?咱俩一起吃,一人一半。”周律说得霸道。 苏音轻声道:“锅里还有呢,你忙着出门,你先吃吧。” “我不要,就要一起吃,咱们俩一起长寿。” 周律像是耍小性子一样,非要两个人一块吃。苏音性格温柔,周律耍起无赖的时候,她基本没有什么招架之力。推脱了两次见赖不掉,只能由着他,两个人分完了这碗长寿面。 苏音担心他没吃饱,又让菡萏蒸了几屉肉包子。 周律吃得甚至有点撑,感觉再吃不下了。他平日里也讲究养身,只吃七分饱,但是今日不一样,他过生辰,他娘子自然希望他吃得饱饱的,周律愿意让苏音高兴。他在这大梁没有亲人,苏音是他娘子,便是最亲近的亲人了。且她跟着自己来昌平县,将家中父兄得罪了彻底,再无娘家人可言,他若是不在意,世上就再没有人在意她了。周律不想让她担心。 苏音不仅让他吃饱了,还让他将剩下的包子都带上。 周律哭笑不得:“你还想我连午饭也带上?” “哪里是午饭都是早饭,今儿起了个大早,衙门那些跟你去府城的人也不知吃没吃上早饭,你将这些都带着,以防万一,总不能让他们跟你出门办事却还饿着肚子。” 周律笑着说:“还是娘子想的周到。” “既然知道,今儿就该早点回来。”苏音说着,嘴角牵起淡淡地笑容,“你今儿回来得早些,有好吃的等着你。” 周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知道了,小管家婆。我这就出门,好早去早回。” “去吧。”苏音给他席上了披风。 周律带着那几屉的包子还真就派上了用场。等他等去了衙门之后,发现果真有不少人没来得及用早饭。没有早饭的都是家里没媳妇儿的,或是老娘身子不好的,这日子过的自然也糙些。平日里早饭就在外头解决,随意对付两口就是了;今日赶的急,连早饭都忘了买,好在苏音给他们都备上了。 众人也没想到县令大人还会给他们带早饭,领过包子后便开始大快朵颐。 还别说,这味道真是一绝,今早饿着肚子赶过来的时候,谁能想到眼下会有这样的福气? 吴老欠他们吃包子吃的这么香,心里后悔极了。 刚才县令大人问他们有没有吃早饭的时候,他就不该说自己吃了,若是也随大流道自己没吃,说不定他也能分到。这包子皮薄馅大,汁水十足,又是刚出笼的,热呼着呢,那肉香味跟外头卖的可不一样,闻着格外馋人,想想也知道,这肯定是县令大人在家做的。 吴老自己想吃的要命,可恶的是旁边还有人故意馋他:“真好吃,吴哥,你不吃是真的没口福了。这包子又香又软,味道不知道多妙,大概是县令大人家自己做的吧。” 吴老故作凶狠:“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属下讪讪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吃完了热乎乎的包子,众人便开始赶路了。 从县衙出去的路好走,县城里头的路基本都已经修过了,即便是雨雪天气也不显得泥泞。可出了昌平县不久,路况便越来越不好了。 再往下,直接就变成了泥路。 吴老自己常做牛车,也常走这些破破烂烂的路,他习惯了,却担心周律能不能习惯,因此接二连地看了好几下。 周律被他看多了,有些受不了,冷不丁地看过来:“你看什么?” 吴老摸了摸脑袋:“这小路颠簸,担心大人受不住。” 吴放也不是没有陪过别的县令出门,上一位县令就不太爱出门,每回一出门便浑身不舒服,莫说是牛车了,他就是坐了马车,也一样挑剔。当时吴放等这些衙役们,可被折腾得不轻,也因此让他们产生了大人们都格外娇弱的感觉。 周律哭笑不得:“我原本就是个养马的马夫,因得了圣上看重才进了朝廷办事儿,哪有那么身娇肉贵的。” 话是这样说,但吴老还是觉得他们县令大人看着就不像是自己这样的大老粗,哪怕曾经养过马,也是个只劳心不劳力的那种。 吴老本来还在担心周律嘴硬,实则有些受不住,可后来看了一路,发现他们县令大人还真的坐得比谁都要稳当,当即嘲笑自己想多了。 他们县令大人果然是不同的。 因他们走得早,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路上没什么人,所以行得快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众人都感觉自己身子冻僵了之后,府城才终于有了影了。 吴老望着熟悉的路口,舔了舔快要干裂的嘴角,欢喜地跟众人道:“再行两刻钟应该就到了。” 这句传到后面几架牛车上,听得人精神一震。冷了这么久,终于快到了。再不到,他们真要被冻死了。 吴老说完,靠着车辕关切地问了一句:“大人,您还受的住吧?” 周律点了点头,搓了几下手生热,心里盼着他们这些菜能早点卖出去。若是傍晚回程,天儿只会更冷,到时候大家都受不住。 吴老见他没事,又开始专心赶路,可没走多久,便被迫停下来了。路边停着辆马车,拦住了他们要走的路。 这年头甭管是什么身份,只要能用得起马车的人,必定非富即贵,何况这人竟然还有匹马,何等的豪奢? 连周律也朝着那边行起了注目礼。 路边的那位富态的老爷似乎挺着急,不停地跺着脚,责骂家丁无能,口中道:“若耽误了时辰,回头把你们统统撵走!” 家丁正一筹莫展,忽然听到有车轮声,抬头看时眼睛一亮:“老爷,有车!” 富商也看了过来,见只是牛车,还连个棚子都没有,顿觉失望。但一看到周律那张脸,又觉得可以忍受了。他捏着鼻子上前,套着近乎:“敢问,诸位可是要去凉州府城?” 吴老自然没有错过他方才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抬了抬下巴,略显矜持:“不错,正要去办事儿。” 那老爷看着后面成群的牛车,心想这哪里是去办事儿,分明只是去送货罢了,有什么好骄傲的?他也不跟吴老说话,只找周律:“相逢即是有缘,我也是去府城的,只可惜雨天路滑,马儿累了都不肯走了,不知公子可愿捎带我一程,将我送到凉州的程宅即可。” 周律懒懒地不说话。 吴老见他们县令装上了,立马对着这人来了脾气:“你说送就送?” 程老爷瞥过他身上的布衣,道:“若几位愿意送程某,程某愿重金谢之。” 周律眼睛微微张开了些,对着吴老点了两下手指。 吴老瞬间了悟,越发趾高气昂:“带你也行,先给贯钱。” “嘿,你怎么不去抢?”程老爷觉得自己遇上强盗了。 周律冷冷一笑,瞧着他:“雨天路滑,这条路可没多少车经过,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况且您急着办事儿,我们也急,时间不等人,若先送您去程宅,我们也得损失些利润,总得补偿些吧?” 程老爷见他人生得光明磊落,说话却格外不中听,也打消了小瞧他的念头,咕哝道:“那也不能这么贵。” 吴老故作烦躁:“还跟他废什么话,咱们直接走吧,晚了我们也迟了。” “哎,我给,我给还不行么。”程老爷擦了擦周律旁边的地方,终于不嫌弃了,由着家丁扶了上去,又交代他们将马儿安抚好之后立刻去接他。 如此一通废话,听得吴老烦不胜烦。 好不容易这人不说了,他能继续赶路了,又发现人看了他们县令几眼之后,忽然来了兴趣,开始对他们县令大人歪缠起来。 “这位公子瞧着年轻,不知可有定过亲?我家中有几个姑娘,年岁相当,倒是跟公子很相配呢。” 周律面无表情:“劳驾费心,周某已经成过亲了。” 程老爷瞧着后头灰头土脸的众人,不以为然:“看你们都不似府城人,原是乡下来的吧。乡下的姑娘,再好又能有多好呢?” 呵……周律不想说话了,他后悔挣这笔钱了。 但他冷着脸,更有一股贵公子气,程老爷觉得自家要是有这样的女婿,平日里看着都能多吃两碗饭。 他觉得,周律应当还不晓得自己的神通,遂自夸道:“说不明白你们究竟是为了办什么事,但若求对了人,自然事半功倍。” 吴老曳了他一眼:“求谁?” 程老爷矜持地指了指自己:“自然是本老爷了。” 第106章 卖掉 周律面上摆出了恰到好处的诧异:“难不成阁下是个厉害的大人物?” 程老爷心想,这位公子还挺眼拙,他方才驾着驾马车,又怎么可能是一般人呢?程老爷昂首挺胸,格外自豪:“凉州城里头最大的酒楼飞云楼,诸位都知道吧?” 吴老眼睛一亮:“这酒楼老板跟您有关系?” 程老板笑得很不含蓄:“不才,正是鄙人。” 周律跟吴老对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本来周律是想寻之前来昌平县做生意的那些商人,或者再不行的话,豁出面子过来求一求温知府,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前面那次温知府派人来昌平县学习养猪的法子,算是欠了他们一个人情,如今好能把这人情用上。可若是从天而降一个大主顾,那他们也就不必这么麻烦呢? 周律给了吴老一个眼神。 这人,必得留住了才行。 飞云楼周律甚少听闻,但是吴老却知道的清清楚楚。他前两年也是常来凉州城办事的,对于飞云楼的大名简直如雷贯耳。听说这可是凉州最大的一家酒楼,规格比之京城的那些大酒楼也不遑多让,算是凉州城的招牌了,多少人特意来凉州就是为了吃一顿飞云楼的酒席。 吴老在心里将这位程老爷的地位往上提了许多,只要是有钱、只要肯为他们花钱,哪怕拍拍别人的马屁又算得了什么呢?吴老如今已经不大要脸了,因而听到程老爷又炫耀说“这飞云楼不过是家里的一处酒楼罢了,别处还有更好的”时,吴老终于换了一副殷切的好脸色,跟着夸道: “实在是真人不露相,我今儿算是开眼了,原来这位老爷家里竟然如此殷实,失敬失敬。” 程老爷摆了摆手:“这也不算什么,我今儿刚拜访了一位大厨,再过不久便能重金丈人挖过来。今日回家原是忘了拿礼,等拿到了之后求一求上面办事的人,便能再建一处新酒楼。到时候,整个凉州府的酒楼,就是程家一家独大了。” 程老爷说着,不自觉地竟在牛车上露出一丝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他并不在意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会有什么,毕竟飞云楼确实在凉州是的一份儿,程家也有底气说这些话。至于周律等人会不会泄漏出去……不过是乡下来的人,他们能认识谁呢? 周律听罢,道:“那就提前恭祝程老爷心想事成,旗开得胜了。” 程老爷被夸得美滋滋,悠哉悠哉地想着,这长的好看的人,说话就是比旁人好听。他不是没听过身边人奉承他,这些话,每天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但却没有一次像今儿这样让他听的通体舒畅的。果然还是得看人呐。 程老爷飘飘然了一阵,但还没忘记正经事:“对了,还没问你们拉的是什么呢?” 吴老刚要开口,就给他们周大人拦住了。 周律随口道:“不算什么,不过是乡下来的野物罢了,冬日里难得吃一个新鲜,并不值钱。” 程老爷一听这话,便以为是什么野菜野鸡之类,毕竟乡下也就这几样东西了。不过倒也算应景,这样天然的东西从来就不缺人喜欢,吃就吃这不同的口感。前两日飞云楼的大掌柜还在跟他抱怨最近没有新菜,再不想想法子,就快被别的酒楼给比下去了。不如,今儿就让这些人试试吧? 程老爷想着,便跟周律道:“这事儿好办,你们直接去飞云楼寻大掌柜好了,若他觉得好,你们也不必两头跑了,直接卖给他就行。咱们飞云楼一贯都是诚信买卖,童叟无欺,绝对不会因为你们是乡下来的,就克扣你们的钱。得亏你们今儿是遇上了我,若是由着你们去凉州叫卖,便是叫上个天夜只怕都卖不出去。这种山间野货,可不是谁都愿意买的。”不像他,如此心善。 吴老嘴角一抿,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刺耳。 这人,该不会真的把他们大人看成是土包了吧?他怎么敢的。 但是鉴于周律没有吱声,吴老也没有再多嘴。 程老爷自从表明了身份之后,便觉得自己越发高人一等了,开始不断的吹嘘自己的家底身份,周律也配合他,恰如其分地追捧两句,捧得那位陈老爷越发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对周律,自然也越发看重。 程老爷心里飞快的盘算着,这位公子说话谈有方,应当是个读书人,这年头能读得上书的,应该不算是家徒四壁。若他看的不错的话,这人应当也有能力,否则后头的这些人也不会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对他唯命是从。但看他身上的穿着,不过寻常,用的还是牛车,载的又是乡间土物,想必在村中也是说得上话的人。既有能力,未尝不能资助一下。 程老爷家里是有钱,但却无势,开一间新酒楼都要上下打点,憋屈极了,若是能捧起一个乡野出身的贵婿,未来他们程家必然前途无量。 至于成婚与否,根本不是问题。他家还有几个庶女呢。 等打听清楚了周律家住在哪儿之后,程老爷还开口说过两天会去拜访拜访。 飞云楼离得近,比程宅还要近,程老爷先领着他们去了飞云楼,又急着回去。 周律让吴老搬空一辆牛车,先送这位程老爷回去。 程老爷急着送礼,只能先走。不过临走前去还叫住了自己的掌柜,吩咐说:“这些人过来卖野货,你看着点收,若是品相好便多给些钱;若是品相一般,该压价的时候还是得压一压。” 掌柜的点头应是。 程老爷又道:“你仔细记着他说的话,回头再说一遍与我听。若有拿不准的,差人来告诉我也行。哦,对了,我还欠他笔车钱,回头你记得付上。” 掌柜的忙道自己记下了。 程老爷这才放心离开,他有心结交周律,却也不是什么冤大头,若是东西太差,那说明周律等人人品不行。但若东西太差,还能不靠着自己的势力却有本事让这掌柜心服口服给了钱,那就更说明这人有本事了。 他除了看长相,也看人品的,若是今日周律不会仗着自己的势欺压掌柜、故意抬高价格,那他就真该考虑考虑自家庶女的婚事了。 程老爷走后,掌柜的捧来几杯热茶,请他们去后院说话。 周律跟着他来到后院,又让人将牛车上的东西全都搬下来,一篮一篮地码放整齐。 掌柜的看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揭开上面的黑布,笑着说:“其实做生意的,怎么能不看货色呢。咱们老爷给面子,等你们过来给你们介绍,你们总不能连东西都不让人看吧?” 当飞云楼好欺负是不是? 周律并不在意一个掌柜的捧高踩低,让人家黑布一掀。 掌柜的惊呼一声,怔住了。 现在周律背后的程铭问他:“掌柜的可要又近了验货?” 掌柜回神,立马凑近一瞧,竟然都是新鲜的蔬菜。 可如今是冬天呀,他问:“你们怎么种出来的?” 程铭看了周律一眼,道:“怎么种出来的自然不能告诉你,你只说你买不买吧。若你不买,我们再去别的酒楼。” “哎……我没说不买啊。”掌柜的笑了笑,终于待他们客气了几分,“只是这么多的菜,你们想怎么卖?” 周律说话了:“冬日里的菜不比寻常,自然价格高些。况且我们一路赶过来,不吃不喝的,得赚个辛苦钱,掌柜的您说是不是?” 掌柜的知道这是硬茬子了,不得不苦笑:“这是自然。” 周律又说:“我看掌柜也是实诚人,又跟程老爷关系匪浅,我等承了程老爷的情过来做生意,便给你一个实惠的价格——这里的菜都包圆了的话,每斤二十文。” “二十文?!”掌柜的眼睛都瞪圆了,“这么贵,比肉还贵,还得包圆了?这得有几千斤吧。” “这也算贵?若是这些菜在京城里头卖,指不定要翻几倍的价格。我也是替掌柜着想,才削减了零头,便宜了卖。” 掌柜的也知道这冬天的菜蔬珍贵,但一下子这么多,他也有点为难:“不能买一半吗?” 周律笑了笑:“没什么不行,只是这样对飞云楼反而不利。” 掌柜的神色莫名。 周律继续说:“这冬天里的菜可不常见,有了就是噱头。若是这些菜只有飞云楼一家独有,还怕旁人不来吃吗?可若是别的酒楼都有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届时,他们若为了愿意少些利润,走薄利多销的路子,那掌柜的你是降价还是不降价?他们可以少转赚点钱,飞明楼这么大的铺子摆在这儿,若是少赚点钱,岂不亏死?” 掌柜的咬了咬牙,被说动了。 其实正是如此,飞云楼就是一块活招牌,若是今儿只买一半,那他们也就不出挑了;若今儿不买回头,别人买了,那这活招牌就砸了。 掌柜的苦大仇深,今日他不得不买了。 可是,这价格也得再商议商议。 掌柜的据理力争,周律一分不让。 两边为了一文钱,争得口干舌燥。 掌柜的觉得周律实在可恶,方才见他文质彬彬,可真正谈生意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让,狡猾的很。 一分钱也是钱,周律自然不让了。 现在若是不摆明态度,下次岂不是任人拿捏?他们手里有稀罕的物件,不怕这位掌柜的不要。 僵持间,周律忽然想起了程老爷的话,便有了主意,他对掌柜的推心置腹道: “我听程老说,他最近要新开一间酒楼,是不是?” 掌柜心说,他们家老爷真是嘴上不把门,什么话都往外放。 周律循循善诱:“程老爷做事儿急,不仅物色好了厨子跟铺子,就连新掌柜也物色好了。若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一个月便能开张。程老爷对着新酒楼可是分外看重,既看重,往后少不得要把精力放在新酒楼上,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一处。这新酒楼开业,自然引人注目,回头生意若都去了那边,掌柜的,你这儿可要拿什么留住人呢?” 周律下巴点了点那些菜:“这些菜纵然你不包圆了,程老爷也包圆的,到时候是给你这用,还是给别人那儿用,您自己多想想。” 掌柜的顺着周律的话往下想,瞬间心中冰凉。 他可不能被别人抢了风头,更不能让新酒楼抢的飞云楼的生意! 掌柜的瞧了周律一眼,试探着:“若我今儿买了,你们往后都卖给我?” “自然。” “那我家老爷开口?” “只要定了契书,不管是谁开口,那也还得卖给您。”周律回得干脆。 掌柜的心里有了数,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买就买吧,他也是为了他们酒楼着想不是?且这点儿小事,就不必问老爷的意见了。 第107章 桃花 虽下定决心要留下这批菜,但付钱的时候,掌柜的仍旧心疼不已。 程老爷会用人,他只管每年四次的查账,平日里飞云楼如何经营,其实大多都还听这掌柜的话。因他劳苦功高,这一年里飞云楼所赚的钱也有他一份。今日开销如此之大,哪怕明知道日后会赚回来,不免还是心疼。 周律靠在柜台,揶揄道:“掌柜的何须如此心疼,你如今二十一斤买回来,改明儿翻好几倍地卖出去,怎么都是您赚了。且这生意啊,还能做得天长地久呢。” 掌柜的从算盘中抬起头,挤出笑容:“借您吉言了。” 两人彼此客套着,全然没有方才争论价格时的针锋相对。 最后给了钱,本以为银货两讫了,不想周律又说:“对了,程老爷的路费,烦请掌柜的结一下。” “多少?” 后头的程铭伸出三根手指:“不多,不过三贯钱而已。” 而已?掌柜的睁大眼睛,露出如当时的程老爷一样错愕地表情:“这么贵?” 程铭嘿嘿一笑:“哪里贵了?程老爷身份本就尊贵,完全配得上这样的路费。再说了,这价格本来就是之前谈好的,连程老爷都没有异议,满口答应下来,难道掌柜的还要讨价还价?早知道,就不该捎带上他的。或者您若不信的话,再传个信给程老爷,问问他不就得了?” 掌柜的皱着眉头打量了他们好几眼,最后半信半疑地认了。不是他愿意当这个傻子,而是这蔬菜的生意不能只做一回。况且,他们家老爷的确经常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譬如这么高的路费,换成别人或许不大可能会答应,但如果换成他们老爷的话,那就完全有可能了。可他们家老爷做的是糊涂事,为什么要让飞云楼买账,就不能领着他们去程家先将路费给付清了? 掌柜的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到底还是给了,这群人不能得罪。 拿了钱,周律见天色也不早了,便招呼众人在客栈里头坐下,反手就点起了菜。他还跟掌柜的说:“我也不赚你们的,从你们这儿拿到的路费,也在你们这儿花光算了。” 掌柜的:“……” 合着他还赚了不是? 赖在这儿不走的人,掌柜的也不好赶出去,只能由着他们点菜了。加上回来的吴老三,一行二十一个男人,分成了五桌坐,每桌都点了不少菜。 因为这笔路费是白赚来的,周律花起来也不心疼,点菜的时候几乎是闭着眼睛点,什么好吃的点什么。凉州虽然是府城,但是物价并不贵,跟京城更是没得比,这三贯钱放京城的大酒楼里或许点不了多少菜,但在这儿却尽够了,还绰绰有余。 几个人放开肚子吃,扫光了桌上所有的饭菜之后,周率手上还剩了些余额。 他心想,若是下回再碰上有钱人家的老爷就好了,虽然烦是烦了些,但是这钱挣得真划算。 掌柜的看着他们吃饱喝足的模样,心里拔凉一片。这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他们的钱,叫他如何开心的起来呢? 正在周律琢磨着要不要启程回家时,程老爷忽然回来了。他送完了礼,办成了事儿,头一件事情便是来飞云楼问问情况。 幸运的是周律还没走,他很周律打过招呼之后,便将掌柜的拉到一边:“你可买了他们的东西?” “买了买了,老爷您是打哪儿碰到这样厉害的人?大冬天里还能种出蔬菜来,水灵灵的,别提多鲜嫩了。咱们酒楼里头最缺的就是这样的新鲜玩意儿,我已经跟人家订好了契书,往后他们那儿送来的菜,只卖给咱们飞云楼一家,别人家,那是一点没有的。” 包括您新建的酒楼,也不会有,掌柜的心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点为难的神色都没有,钱老板也相信以对方的老成,绝对不会被个年轻人糊弄过去。他还亲自去瞧了一眼那些菜,果真水灵,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能种出这些做是不易。 俄顷,钱老板还是多问了一句:“这足足有几千斤吧,他们可便宜卖给你了?” “呃……”掌柜的支支吾吾起来。 程老爷狐疑地盯着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掌柜的破罐子破摔了:“也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若是东西好的话其实也没必要太在意价格。况且我还想同他们做长远的生意,一时没好太压价。他们也稍稍让步了,甚至还把零头给抹了,统共算作二十文一斤。” “……!!!”回答他的是程老板错愕的眼神,“让步了,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掌柜的感受到了些许压力,颤颤巍巍道:“这价格虽有些贵,但这个时节的菜本就值这个价格,若是放在京城,这点钱想买一斤这样成色的菜,是万万不能的。” “糊涂东西,这里是京城么?你怎么不再干脆点,直接跟皇宫比?” 掌柜的不好再继续深入往下说了。周律交代他的那些话,他可没办法在老爷跟前透露。利益纠葛,不是一两句就能说的清的。 程老爷骂完之后,又顿觉不妙:“该不会,连路费也给了?” 掌柜的装糊涂:“不是您先答应的吗?” 还能怪他不成,他只不过是想维系交情罢了? 程老爷指着人,嫌弃至极。再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呢?他怎的就不会借着生意,将路费这件事直接抹去呢? 亏大了亏大了。他精明一辈子,却在一个小年轻身上吃了亏。 程老爷心里心疼得要命,又怨恨掌柜自己存的小心思,轻易被别人说动了。 但是等他见到了周律之后,却又还是客客气气的殷切模样。他早就觉得周律不同凡响,如今虽然卖菜卖贵了,但是他能说动掌柜,甚至让掌柜主动替他描补,这更说明这人口才了得,善于摆弄人心。 这样的人,若是能抓住机会,必能一飞冲天。 他们程家,就缺一位这样的女婿了。哪怕这位周公子不愿意休妻再娶,只愿意那个妾,程老爷都愿意资助他。想必没有谁能扛得住这样的诱惑,这般想着,程老爷在面对周六的时候,便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自信。 周律却觉得他有病,且还病的不轻。 他再三说明时辰不早了,回程的路远,他们该早些回去,程老爷却还一直想方设法地苦留他们,还道: “我与周公子一见如故,方才在家中特意办好了酒席,还请周公子赏个脸,下榻小酌几杯,也不枉咱们今日的交情。” 周律心说,今日的交情全在那批菜上面,除此以外难不成还有别的吗? 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程老爷却还在痴缠:“今日时辰若是晚了,干脆就在这里歇息一夜,明日再回去也不迟。我方才听闻掌柜的说,往后这蔬菜生意还有得做,周公子手上既然有这些菜,想必还有别的吧,不妨说出来,也看看飞云楼能不能用得上。若能用得上,于你于我,都好。” 疯了疯了,他们家老爷疯了不成。 掌柜的吓得说不出话,方才还嫌弃这菜价贵呢,现在恨不得赔本跟人家做生意,他自己不赚钱,难不成飞云楼也要跟着赔钱么? 掌柜的几次三番想要插嘴,却都没有找到机会,程老爷对周律实在热情,热情到有些诡异。 周律先时只觉得他热情太过,等到后头他又提了自家有几个待嫁的姑娘之后,周律方才拉下了脸。 还以为打着什么算盘,原来竟是美人计。 他自问不是好色之徒,也不会在外拈花惹草,周律拂开程老爷的手,神色端肃,再次强调:“承蒙程老爷看重,只是今日实在不得空。周某出门已多时,恐惹家中娘子担忧,需得赶紧回家,晚上还得陪娘子用饭。” 说罢,他赶紧给吴老三他们使了一个眼色。 吴老三等人赶紧收拾东西出门赶车。 他们几个人铁了心要走,还真没有人能拦得住。 程老爷连招了两次手,都没能留住周律,万分悔恨。 掌柜的上前,凉飕飕地说起了风凉话:“走就走了呗,又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 “正是如今还不厉害,才要雪中送炭。” “啊?” 程老爷嫌弃:“你不懂。” 反正这么好的女婿人选,他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跑了。这回不去,他府上还有下一回,下回再不去,他就要亲自登门了。 周律这边心情也不妙,若不是看在往后还要继续做生意的份上,方才他就翻脸了。 吴老三等人暗暗发笑,笑周律这回走了桃花运,结果自个儿不知道珍惜,也不知道下回还有没有人这么上赶着了。 府城离昌平县甚远,他们被程老爷耽误了这么久,哪怕一路都在疾行,可牛车终究比不上马车,还是没能在傍晚前赶回去。 官舍里头,苏音已经备好的晚膳还放在锅里温着。 已经温了许多时了,拒霜过来问:“还要再添几根柴火,继续温着吗?” “添吧。”苏音望着门外。 拒霜抱怨地转过身:“也不知道外头什么事耽搁了,亦或是菜没卖出去。明明今儿是老爷生辰,怎的就不能顺利些。” 苏音也愁眉紧锁。 她丝毫不怀疑夫君能将那些菜卖出去,她只是担心若耽搁的太晚,届时再回来岂不是要冻坏了?若如此,还不如不回来。 第108章 生辰 正揪心着,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苏音“嚯”得一下站起身,直直地往外走。两个丫鬟看她如此,也连忙跟着。三人加洗墨,直接走到了衙门前头。 冬日天黑,如今这个时辰外头已经漆黑一片了,衙门门口点着两盏灯,微黄的灯光落在一群不甚分明的身影上,苏音一下子就看出了周律。 她想叫夫君,又怕旁人看了笑话,默默不语地站在原地。 直到周律发现了她,赶紧上前问道:“怎么在这站着,外头多冷啊?” 苏音瞧着他给自己拢了拢身上的衣裳,道:“方才在家中听到动静,想着是不是你们回来了,所以过来看看,今日一路可好?” 周律笑着说:“好着呢,路上捡了一个老爷,我待会儿回去与你细说。” 这对夫妻俩兀自说这话,那边跳脱的拒霜已经跑过去瞅了一眼,发现几个牛车装的菜已经一根都不剩了。 “你们全卖光了?”拒霜惊喜道。 吴老三对这位县令夫人身边的丫鬟很是熟稔,便说:“县令大人亲自领着我们开了道,哪里能卖不完呢?不仅这一次能卖完,往后运过去的都能卖得精光,你不知道,我们可是碰到了个财神爷了。” 后头有人嘀咕:“却是个难缠的财神爷。” 说着,遥遥一瞥那边的县令夫妻二人。 拒霜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她试探了几句,这些人口风却也很紧,一句话都没有透露出来。 拒霜冷冷一笑,等众人要走的时候,却单独拦下程铭,把人堵在一边,威胁着道: “就知道你们一个个没安好心,明明发生了什么事,却愣是一个字都不说。你不说,我早晚也能挖的出来,只是到时候可没你们好果子吃!说不说?” 她说话恶狠狠的,一股凶劲儿。 程铭不敢招惹这位小姑奶奶,听说她手上还有一个御赐的马鞭呢,御前挂过名字的,那能是一般的姑奶奶么,得罪不起。程铭讨饶:“姑奶奶您就饶了我吧,这事哪能放在明面面上说?” 拒霜灵机一动,又把人往外带了带,悄悄地问:“你只告诉我一个人,我又不会声张,更不会捅到老爷跟前。你也知道我们夫人性子软和,她知道与否都不会闹出来了,只会烂在自己肚子里。” 县令夫人的秉性,他们这些小吏也有所耳闻。程铭见拒霜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再拿乔,只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不要乱传就是了。就是咱们在路上捡到了一位程老爷,听说在府城那儿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便是他名下飞云楼的一位掌柜的买下了咱们这批菜。那位程老爷以为咱们县令大人不过是寻常百姓,却对他青眼有加,有心想要扶持一二,不仅给他解决了卖菜的难题,甚至还想……” “还想什么?”拒霜被他这卖关子的调调给弄得揪心揪肺了,“快说!” 程铭挠了挠头:“他还想,将自家的姑娘许配给县令大人。” “呸!”拒霜暴怒,“不要脸的狗东西,他以为他是谁?不过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便以为自己多了不得了。他们家的姑娘是天仙不成,还想嫁给老爷?恬不知耻!” “你小点声吧。”程铭吓得都捂住了她的嘴,“不过就是说说罢了,甚至都没表露得那么明朗,只是暗示了几句。县令大人也没接茬,态度摆在那儿,想必那位程老爷也知难而退了。再说了,县令大人回来的路上说了,往后他就不管这卖菜的差事了,下回送菜让咱们去送,想必他也不耐烦应付这位程老爷,都是那位一头热。既然不去府城,也见不到这位程老爷,自然也就不会生出别的事了,你就别置气了。” 这话,叫拒霜听着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只要老爷不动心,其余人也就只能是跳梁小丑,威胁不到她们姑娘的位置。 隔了一会儿,拒霜又问:“那他知道咱们的住处么?” “知道的。” 拒霜这便又担心起来,那老不休的还不会没皮没脸找上门吧? 正揪心着,菡萏从里头出来,张望了一下才发现两个人的身影:“躲在那做什么呢,还不赶紧回来吃饭。” 拒霜赶忙转身,临走前却又交代了一句:“这事儿别乱传。” 最怕的是没影的事情都能传成真的。这年头,外面男的多的是三妻四妾,可拒霜却不愿意他们家老爷也这样。若真纳了妾,他们姑娘该多伤心啊? 程铭摆了摆手:“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 拒霜心事重重地进去了,菡萏连问了她两声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进屋子之后,拒霜发现周律跟苏音已经坐在了桌前。 他们姑娘曾经在老爷口中听到了过什么“蛋糕”,知道那是给过生日的人准备的,于是这段时间才偷偷琢磨,做出了这所谓的“蛋糕”。 什么东西经了姑娘的手,便格外得精致出挑,包括桌上的这蛋糕。 周律告诉她:“这吃蛋糕前得许愿,可灵了。” 苏音眼中升起点点星光:“那你快许一个。” 周律玩心一起:“咱俩一起?” 苏音已经习惯了他有什么好事儿都得一起,于是顺从地跟着他一块儿双手握在胸前。 周律从前不信这些,但是他现在希望是真的。若是可以,就让他们夫妻二人一辈子如此平静温馨地生活下去吧,不要有外人打扰,那是最好的。 苏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她夫君在许愿。 苏音在看周律,拒霜在看她们姑娘。 她是姑娘的丫鬟,自然不能瞒着姑娘,但是今儿姑娘高兴,她也不会拿这件事去寻姑娘晦气。罢了罢了,明日抽空再说吧。 虽然这事儿老爷敷衍过去了,但是姑娘心里有数才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心里有数。 拒霜心里存着事儿,晚上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 苏音自然看出来了,有些担心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儿,便问了两句。 周律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打趣了一句:“方才见她跟程铭那小子说得正高兴。” 苏音一下子来了精神,直勾勾地看着拒霜。 拒霜:“……” 她赶忙辩解:“我跟程铭不过是普通交情。” 苏音很是包容:“好,那你们往后继续保持普通交情。” 难得拒霜这丫头跟人玩得好,还是个异性,苏音虽然期待,但也不会逼问太多,顺其自然吧。 周律心里记下了这件事,只怕拒霜这丫头已经跟程铭通了气。他不想这件事通过别人的嘴告诉苏音,哪怕是苏音的贴身丫鬟也不行,旁人说了,苏音难免多想,还不如他亲自来。 晚上洗漱过后,两人亲亲热热地躺在床上,说着年前还如何给苏音过生日。 周律自己不想大办,却想给苏音办一下,请几个她看重的夫人姑娘来热闹热闹。说完之后气氛正好,周律看着昏昏欲睡的苏音,不甚在意地说了今天的事儿。 他说得促狭,带着些调笑的味道:“我往后可要好好待我,我今日可是推了一桩好姻缘。” 苏音清醒了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反应还有些呆愣:“什么姻缘?” “便是今日份程老爷,他以为我是个穷小子,又看中了我的口才,非得将家里的姑娘许配给我。”周律说着,把玩了一下苏音的柔荑,嗤嗤一笑,“想不到我还能有这样的运气。” 苏音有些生气:“这是运气?” “霉运,霉运可还行?”周律给她顺气,“不过你放心,我不纳妾。” 他说得光明磊落,反倒让苏音生不起气来了。有些事情其实说开了,比打着为你好的名字遮掩反而更好。夫妻之间,本就应该坦诚相待。 苏音甚至反思了一下,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小气,可她又的确大气不起来。若要旁人介入他们夫妻之间,苏音是不愿意的。罢了罢了,她便固执一次吧。她主动抱着周律的胳膊,软乎乎地道:“以后也不能纳妾。” 周律抚着她的后背:“好,这辈子都不会纳妾。” 一夜无话。 等第二日苏音起身后,便发现拒霜的欲言又止,几次想上前却又生生止住了步子。她也是聪明人,联想到拒霜昨儿晚上跟程铭在一块儿说过话,苏音还有什么不知道呢? 只怕这丫头一早就知道了,正愁着该如何对她说呢。 拒霜满心眼里都是她,苏音也不想让她一直这样纠结,遂主动道: “不必因为这个担心,夫君跟我心意相通,绝不会被外人钻了空子。” 拒霜惊奇:“夫人您知道?” 她惊讶于老爷的坦诚,不过老爷既然什么都没故作遮掩,说明真的没有这个心思。 “知道什么?”只有菡萏满腹不解。 拒霜这会儿也不瞒着了,她憋了一晚上,如今都快要憋死了:“还不是那个什么姓程的,非要上赶着把自家姑娘许给咱们老爷,好没脸!” 菡萏听罢,也十分鄙夷:“世上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咱们诚信的做生意,他是想要强买强卖?!” 苏音被她说的逗笑了。 菡萏鼓着腮帮子:“姑娘您就一点不生气?” 她们与苏音从来都站在同一战线,甭管是谁,只要想跟他们老爷沾上关系,一律按狂蜂浪蝶看待。 苏音还反过来安慰她们俩:“这都是没影的事,何必为这些事情烦心呢。只要夫君不同意,旁人再上心也没法子。况且,那位程老爷既如此富有,想来也不会做出那等不得体之事。夫君不去凉州,久而久之这事儿也就淡了,还怕他找上门不成么?” 然而,有些人恰恰就这么禁不住念叨。 第109章 上门 起初那几日,一切都好。 衙门拿回来卖菜的钱,不仅把先前的帐都平了,就连衙门里头这个月的月俸都有了。至于下个月,那也不必着急,毕竟,这菜还有的卖,况且,各处收来的钱也快要到了,等那些钱一到,可不比这些卖菜的赚得零零星星一点点儿,那都是一大笔的进项,可以干成不不少事。 这笔钱发下去之后,最先有反应的是昌平县的百姓。不少没有种菜或者没有来得及种菜的人都后悔不已,早知如此,他们一开始便跟着学好了。 更有那等先前人家种菜的觉得人家痴傻做无用功的人,现在脸都被打肿了。然而赚钱还是最要紧的,哪怕他们被打肿的脸面,也依旧不忘赚钱的初心,甚至还豁出去,跟已经种好菜的人虚心请教。 有的人是学会了,但还有不少人却落了空。 大家赚了钱之后心里多少有点数了。衙门之所以高价收购他们的菜,是因为外头没有人能在冬天种的出蔬菜,只有他们有这样的能耐。可一旦这法子流传出去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菜,到时候即便有衙门出面他们也未必能卖的出去。所以这法子,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们可没有那份菩萨心肠,愿意把别人教会了跟他们自己抢着赚钱。 还有人跑去跟吴老三等人套近乎,问衙门那边究竟什么时候会收第二批的菜。 吴老三态度也干脆,说五天之后便来收。 五天过后,收上来的菜足足比头一次多了一片多斤。 这……也忒多了。 吴老三特意多弄来了两辆牛车,才勉强把这些菜都装了上了。他担心这些菜会卖不出去,也担心飞云楼吃不下这么多。待他揣着满腔忧虑将这些菜运到凉州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顾虑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他们在飞云楼遇上了前所未有的款待。 那掌柜的是程家的家仆出身,跟着程老爷姓程,外人都叫他程掌柜。程掌柜这一次的态度跟上一回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一听说吴老三等人过来送菜,掌柜的连忙将手头所有事情都推开,把人亲自迎进来,又让人端茶送水,态度殷切备至。 “几位一路可好?这里有些热水,不妨先移步楼上厢房洗把脸?” 态度这么好,吴老三瞬间吃了一颗定心丸,看来这些菜卖的还不错。 接下来程掌柜的话倒也印证了他的猜想,程掌柜人逢喜事精神爽,逢人便自夸道:“这几日功夫,飞云楼的生意简直好的不能再好,开业到如今也没这么火爆过。眼下整个凉州都知道咱们飞云楼有了新菜样式,都赶着过来尝鲜呢。” 吴老三恭维道:“还是程老板经营有方。” 程掌柜谦虚:“哪里哪里。” 这里面有他的本事,但是不多。冬天里的蔬菜本就不常见,而飞云楼不仅有,还格外的水灵,口感又好,自从酒楼头一日推出这些菜之后,短短一日功夫便迅速传遍凉州内外,不少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尝这一口素菜。至于价格,能来这飞云楼用膳的,也并没有多少是真正在意钱的,钱多钱少不是什么问题,他们更在意的是口感,是新鲜,更是一种攀比心。别人吃过的,他们必定也要去尝尝。 程掌柜会做生意,他不仅将这些菜都做的极雅致,还无事自通地弄出了高档的蔬菜礼盒。 他在周律那儿买了好几千斤的蔬菜,这些菜在冬天虽然不至于腐烂的太快,但是总放着,越到后面越蔫的厉害。为了不赔本,掌柜的后来干脆就卖起了绿叶蔬菜,包扎好了之后放篮子里头,一份一份地卖,这一份买回去也不过就炒一盘菜罢了,价钱竟然还被店里的一盘菜要卖的贵,只是瞧着好看罢了。 就这样,竟然还有不少人愿意买,且愿意过来买的人还越来越多。没多久,掌柜的库存也就见底了。好在今日又有新的货补充进来,程掌柜自然对他们殷切十足:“我这日盼夜盼,可就盼着你们过来,再不过来,我就要自己找人去你们村中了。” 吴老三还惊奇地问道:“那么多的菜,一下子就卖光了?” “可不是吗?毕竟沾了飞云楼这块活招牌。”说罢,程掌柜心眼子又上来了,问道,“这回,还按着上次的价格?” 他其实有些担心吴老三会坐地起价。 只是吴老三来时被周律交代了,并不想要涨价。涨价的话若是谈不拢,回头他们还要再找别的买家,而这府城再没有比这飞云楼更大的买家了。所以吴老三道:“价格照旧,程掌柜的今日依旧是现结?” “现结,一定得现结。”程掌柜笑得舒心。这小地方出来的人就是实在,生意也好做。这若是涨价的话,回头他还得愁着该如何谈呢,好在人家不贪心。 还是老爷火眼金睛,随便找的人都这么正派。 两边都有心交易,很快便银货两讫了。 程掌柜留心他们还剩了一些,不多,大概十几斤的菜没有卖。他眼神望那牛车上多瞥了几眼,忽然问道:“这剩下的是要送人的?” 吴放干笑一声:“是,有个在府城里头相熟的朋友,今日特意带了菜送给他尝尝。” 程掌柜放了心,只要不是卖给别人就行,不过就这么点儿,卖给别人也不好开火。人家做诚信做买卖,程掌柜也赚足了钱,他这态度自然好的不得了:“既是府城,可要我派人送你们前去?” “很是不必,我们走得也快,不过片刻功夫就到了。” 吴老三说完,便站了起来,准备出门。他是要将这些菜送去给温知府的,哪能让这些人跟着? 程掌柜知道他们有事儿,便没拦着,主要是今日也没有值得他拦着的人。不过临走前想起老爷的交代,还是多问了一句:“那位周公子今日没来吗?” 吴老三警惕心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家里事儿忙,这摊子事儿往后直接交给我了,他便不过来了。” 程掌柜一急:“往后都不来?” “是啊。” 这可怎么好啊,程掌柜愁眉苦脸,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老爷交代。 可老爷有令,他又不得不回。送走了吴老三等人,程掌柜不得不寻了个空,跑去程宅给他们家老爷回话了。 程老爷起初还淡然,等一听到周律往后都不来时,一下子便吹胡子瞪眼睛起来了。 “怎么会不来了?你是不是唐突了人家,问错了话?” “哟,这怎么能怪我?”程掌柜急得嘴皮子都快要起泡了,他多冤枉啊,“我不过就问了两句,一句问他今儿来没来,一句问他往后来不来。那人回得也是一板一眼的,多余的话一句没有,显然不想多说,想来,是那位周公子特意交代过的。人家既然不愿意跟咱们沾上关系,何苦揪着不放呢?难道府城里头就没有比他好的人了?” 程掌柜说完,就见他们家老爷原本不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他这些时间,也咂摸出了老爷的打算。要他说,何必呢?程掌柜规劝道:“这位周公子纵然有点儿小聪明,但出身实在太差了,乡野出来的,能有什么眼界?况且,人家早就成亲了,我看他不像是有什么花花肠子的。” 可惜有句话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程老爷性子有点轴,越是劝着不让,他越觉得周律与众不同,想要把他掰回来。 模样周正,又有主意的年轻人府城里头不是没有,可就因为周律瞧不上他们程家,程老爷才越发对他念念不忘起来。 他在家呆了两日,越想越不甘心,遂直接带着东西去了昌平县。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既然看中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又有心送他一个好前程程老爷自然不肯就这么松手。 然而世事难料,等他按着周律之前留给的住处找过去的时候,却错愕地发现,这里竟是县衙后头的官舍! 程老爷问家丁:“难不成他还是衙门里头的小吏?” “应当不只是小吏吧,没准是个主簿呢,否则也住不上这官舍。” 程老爷深觉有理。 他倒不觉得周律给了他错误的住处,故意诓骗他,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两边都是正经做买卖的,自当以信为本,若是连住处这种小事都要遮遮掩掩,那这生意也没必要继续往下做了。 程老爷看着自己今儿带过来的东西,心中得意,觉得周律家人必不会舍得推拒,他自信满满地上前敲门。 半晌,里头出来了一个面嫩的小厮。 程老爷扬起了笑容:“敢问,这里可是周子辅周公子的家?” 洗墨愣愣地看着这人一眼,听惯了旁人叫他们老爷县令大人亦或是侯爷,冷不丁有人称呼名字,还真有些不习惯。 洗墨半晌才问:“正是,敢问您贵姓?” “某姓程,飞云楼的东家,先前与周公子做过生意的。飞云楼因着这一批蔬菜生意大好,所以今日特意上门道谢。烦请小哥带为通传一声。” 姓程?飞云楼,难不成这就是那位……程老爷? 嚯!这人竟然真的找上门来了,看起来今日大事不妙。洗墨打了一个冷颤,跟他点了点头,道:“您先稍等片刻,我这就进去通传。” 说完,洗墨拔腿就跑。 进了内院之后,见苏音她们都在,忙道:“大事不好了,那个程老爷找上门来了!” 苏音拧着眉头,徐徐站起来。 两个丫鬟已经气疯了。这不要脸的要做什么?上门宣战? 第110章 身份 苏音几乎是攥紧了拳头。 她便是再好的脾气也恼了,夫君已经说过他已成亲,并且不想跟程家纠缠,这人却还从府城赶过来登门拜访,说是道谢,可其中究竟安的什么心思,谁又能知道呢? 拒霜拉着脸:“要不咱们把他打出去吧?这人实在莫名其妙,没准他上门就是找茬的。对了,他没那么恬不知耻地把自家姑娘带过来吧?” 洗墨赶紧摇了摇头:“那倒是没有,只带了几个家丁而已。不过马车瞧着却很是气派,比咱们在京城里头用的马车还要气派。” 菡萏也忍不住腹诽:“显摆什么呢,咱们又不是没有。” 只是他们家上上下下都低调,从不爱显摆罢了。 两个丫鬟说不见,只是苏音却不想失了气度。若是她今日避人不见,说不定还惹人笑话,更以为她好欺负。 苏音在别的事情上从来不与人争锋,但是这回涉及到周律,苏音寸步都不想让。 她问洗墨:“老爷如今在哪儿?” “听说在书院那儿监工,书院快收尾了,这两日那里忙得很,老爷时常带人过去盯着。” 这是有公事要忙,苏音并不打算打扰,只跟洗墨道:“你出去看看李主簿在不在,若在,请他过来说说话。再去寻个机灵的小吏,让他瞧瞧夫君什么时候回来,若是他外头忙,便不要去打扰;若他回来了,再将这件事情悄悄地告诉他。传完了,照旧回来大堂守着。” 洗墨应下,又问:“那位陈老爷呢,是让他进来,还是在外头等着?” “他登门拜访,自然不能让他在外头枯等,岂不失礼?拒霜,你带他进正厅吧,夫君不在,我与他说上两句也无妨。” 拒霜沉着气,与洗墨兵分两路。 菡萏留下,准备茶水点心。她也跟苏音想得差不多,头一回对阵,绝对不能输人分毫。今日用的茶,用都是家中最好的那种。至于点心,不是她吹嘘,凡是家里这出来的点心都是极好的,不怕震慑不了那个老瘪三。 主仆几个都带着一股赌的成分,只是关起门来能够骂得无所顾忌,但是准备开门迎人进来时,拒霜却瞬间将满身的戾气尽数收拢了,刚提前扬起笑脸,便听到一门之外,这对主仆的对话。 门外,程老爷正在跟家丁议论自己今日带的礼够不够。 家丁不以为然:“这些莫说送一个县城的小官了,就是送给府城的大官也足够了。抛开这些礼不说,老爷您能亲自过来,便已经很给周公子面子了,您可是凉州首富。” 程老也就爱听这些恭维,但到底在外头,他还是谦虚了一句:“待会儿进去之后可别说这样的话,若是唬的人家手忙脚乱的,那岂不是咱们的过失了。”他是过来交好的,又不是过来以权压人的,虽然他的确能这样,但是心甘情愿做他们程家的女婿跟被迫做他们程家的女婿还是不同的。 家丁道:“还是老爷您贴心。” 拒霜嗤笑了一声,这主仆俩在说什么恬不知耻的话呢?她一把打开了门:“您便是凉州程老爷吧,我家夫人有请。” 门一打开,程老爷发现引他进去的是个貌美的姑娘,周身气度不像是这小小县城里头的,倒像是府城里头那些大户人家出来的一样。他还捉摸着,这该不会就是周公子的娘子了吧,可后来看她的言行举止,又觉得不是;且她又留着姑娘的头,更不可能了。 程老爷试探着问:“敢问姑娘可是周公子的姊妹?” 拒霜轻轻一蹲,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礼,口中道:“程老爷说笑了,奴婢名拒霜,乃是家中夫人的陪嫁丫鬟。” 陪嫁丫鬟都这么有气度? 程老爷心里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可看看这周围,不过是寻常的宅院,看不出多少富贵景象,最多称得上清雅罢了。 等他们进了大厅,洗墨也早就吩咐完回来了,甚至还将李主簿给拉开充数。 李主簿茫然地坐在下首,一脸麻木,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 程老爷一进去,便赫然看见那主位上坐着一位貌若天仙,姿态万千的年轻女子,他心里一突,有点不愿意面对现实。 该不会……周公子的娘子就是她吧? 程老爷宁愿是方才为他引路的那个姑娘,若是如此,他家中那些女儿们还有些许机会可以一争,可若是眼前这位年轻女子,那是连挣扎都不必挣扎了。容貌气度差距太大,唯一的优势便在于程家的富庶了。 只盼周律是个爱财的。 拒霜站定之后,回身瞧了一眼程老爷:“县令大人外出公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是我家县令夫人。” 程老爷:“……” 县……县令?周律是昌平县县令?程老爷错愕地盯着家丁,连拒霜介绍起了旁边的李主簿时都未曾反应过来。 然而家丁也是一脸茫然。 好在程老爷也算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人了,虽然有时候脑子有点不好,但是反应也不够快,立马上前行礼。 苏音也客气:“程老爷无需多礼,请坐吧。” 拒霜引着人坐下,又有菡萏递上茶水。两个丫鬟都是大家族里头出来的,礼仪规矩那是一样都不错,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程老爷看着她们,忽然又想起自家那些丫鬟仆从。虽说程家自诩豪奢,府中奴仆成群,每每出门都威风得很,但是程老爷也不得不承认,自家那么多丫鬟加起来,也未必比得上这两个。 长相比不上,规矩更比不上。不过这都是小事儿,最让他震惊的是周律的身份。他先入为主地觉得周律最多不过是个乡下的小财主,来了这之后,改变了些看法,但也仅仅觉得周律不过是跟昌平县县衙有点关系罢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县令! 他既是县令,为何要亲自过去买菜? 县令有这么闲的吗? 苏音掀开茶盏,细嗅了嗅茶水的清香,同对方道:“粗茶而已,还望程老爷莫要嫌弃。” 程老爷默默地看了一眼茶盏中的珍贵的方山露芽,默默不语。 苏音稍等片刻,才又说:“先前昌平县百姓都学着种了菜,只是雪天路滑不好卖出去,衙门替他们都收了之后也头疼放哪儿,好在程老爷高义,替昌平县百姓解决了后顾之忧。今日若非夫君外出公办,县衙亦不是您突然造访,合该设一酒席款待程老爷大驾光临。” 程老爷被她说得臊得慌,他突然造访,就是为了打苏音一个措手不及。结果,自己却变成了最手足无措的那个。 他忙道:“贸然登门,实在惭愧,只是先前昌平县送来的那批菜帮了程某一个大忙,所以特来道谢。” 苏音摇了摇头:“银货两讫,谈何道谢?东西卖得好,自是程老爷经营有方,我家夫君可不敢自恃功劳。” 李主簿仍然看得莫名,但渐渐地仿佛也懂了些,县令夫人好像不太喜欢这位程老爷贴上来。这就奇怪了,衙门里头收的那些菜都是这位老板买回去的,是他付的钱。昌平县县衙的人都有个怪癖,凡是给钱的在他们看来都是大佛,都有几分脸面。 这风气是周律起的头,余下人莫不遵守。 如今周律不在,县令夫人是一介女儿身,不好说话,李主簿便挑起了大梁。因为对方是出钱买菜的老板,所以哪怕明知县令夫人不大喜欢,李主簿还是对人家笑脸以对。 程老爷也终于在李主簿这儿找回了点自信心。 看吧,他富甲一方还是有点优势的。哪怕是当官的,也得为钱折腰不是么?归根究底,有钱的才是大爷。且周律身为县令,应当最缺的就是钱了。 不管聊到什么,程老爷总能将话题引到周律身上,他实在惊奇:“我观周县令年纪轻轻,仿佛才及冠之年,怎么却这般年少有为?” 说到这个,李主簿便忍不住开始吹上了:“说起咱们周县令,那经历可称得上‘传奇’二字了。周县令当初未及弱冠,便得圣上看重进了太仆寺,封了六品的监牧官。在京城开设马球场,将马球的风气传遍大梁。之后更是因为南瓜一事成了御赐的承平侯。若不是因为西北开互市,圣上根本舍不得周县令离了京城。不过即便离开,县令大人却还时常上书,从未与京城那边断了联系,圣上因赞许县令大人做出的功绩,特意给他赐字‘子辅’,这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运道。周县令惊才艳艳,人所共知。若不是他来了,咱们昌平县如何能有今日呢?” 程老爷梗了一下,腿肚子都有点抖。 他后头的家丁更是怕的要命,后悔跟着自家老爷什么都不打听清楚就登门拜访了,现如今丢了好大的面子,都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人家哪里是乡野村夫,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侯爷,是天子近臣!他们家老爷是有多大的脸面,才会觉得自己能拿捏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况且周县令自己是这样的出身,他夫人定然也是不差的,家丁想了想自家的那些姑娘了,觉得事情更玄了。 家丁悄悄地看了一眼程老爷,要不他们……回去吧? 他才有这般想法,就听外头又有了动静,说是周县令得知有人造访特意回来了。 程老爷一下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更加无措了。 自从知道周律的身份之后,他都感觉自己没办法正视周律了!老天爷呀,待会他该说什么呢? 第111章 死心 周律一听说程老爷过来,外头的事情都没办完,便紧赶慢赶地赶回来。他不怕别的,只是担心程老爷失了分寸,说了什么不敢说的话,气到苏音就不好了。 结果人进去之后,却发现程老爷老老实实坐在旁边,老实到甚至有几分可怜。 他娘子则稳如泰山,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至于李主簿,也被请过来陪着说话,不过他到现在都还有些茫然,根本搞不懂今儿这一出到底是个什么局。 好容易周律回来,李主簿心里纳闷,他是不是能回去了? 然而比他还要先说话的是苏音,苏音见周律回来,便起了身:“夫君回来了正好,这位程老爷是特意过来谢你的,方才你出去,我一人在家不好待客,便请了李大人作陪。” “特地”二字,被说得很重。 莫说程老爷,就连周律都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苏音说着,让周律坐她的位置,自己却说:“你陪程老爷先说说话,我手头上有几件事,便不在这坐着了。” 周律捏了一下她的手,探寻地看过去,今儿没生气吧? 苏音心里一松,复又对着他摇了摇头。 她其实是有些介意的,不过她介意的是这位程老爷行事毫无章法,冒冒失失地来了他们家,纵然没有说什么不得体的话,但谁又能猜不到他的来意呢?苏音虽然待人宽和,但还真做不到熟视无睹。她不待见程老爷,却也知道这位是县衙的大主顾。她没办法把人撵出去,也不愿意在这儿装模作样扮贤惠,索性回去好了。 眼不见,心不烦。 苏音带着丫鬟离开,屋子里便只剩下几个爷们。 李主簿走不掉,只能被迫留下来看戏,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位程老爷的真正意图呢。 周律自然不会不知情,只是这会儿装作不知或许更好,他同程老爷道:“不知陈老爷是特意来此还是顺路拜访,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程老爷也知道自己今日过来失礼了,只能再三解释:“不瞒大人,是特意过来寻大人的。那批菜卖得极好,故备了薄礼特来感谢,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周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程老爷有所不知,咱们昌平县县衙一贯都是不收礼的,谁若收礼便是破了规矩,不信,你问问李主簿。” 程老爷半信半疑地看过去,世上还有这等不合理的规矩? 李主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确实如此,县令大人以身作则,咱们这儿确实不兴收礼之风。况且就如县令夫人所言,生意做得好那是您的能耐,跟咱们大人到底没有多大的干系。您若是实在感激,下回依旧买咱们的菜就是了,何必亲自跑来一趟呢,怪累人的。” 这……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程老爷擦擦脑门上的虚汗:“我与周大人一见如故,上回没见到他心里边一直惦记着,所以这回得了空,无论如何也得过来看看。只是,我之前竟不知,原来周大人竟是县令。” 若是知道,他之前也不会那般大放厥词。 周律笑着道:“原是我的不是。我出门办事除非必要,否则不爱拿出身份压人。” 程老爷很是真心实意地拍了一句马屁:“县令大人平易近人,也是飞云楼的福气。” 周律直言客气。他跟飞云楼压根扯不上什么关系,这位程老爷也实在是没话找话了。 程老爷搜索枯肠,才没有让话题冷下来。 他平时也是八面玲珑的,今日着实被震慑到了,这才失了几分机灵。周律背景不俗,又靠着当今天子为依仗,还是天子亲封的承平侯,想来也知道他是不可能缺钱的。那他程家的钱,便没有那么的稀罕了。 后面那位夫人不论样貌还是出身都是拔尖儿的,他们家的丫头委实是比不上,这点他认。程老爷这么一想,都快要愁死了,他富贵了一辈子,竟然有送不出去钱更送不出去人的烦恼。可让他就此放弃,程老爷又不愿意,尤其是得知周律的真正身份之后,便更不想放弃了。先前是为了花钱买一个能干女婿,如今是想给程家找一个靠山。可程老爷又不确定周律到底稀不稀罕自家的钱,只能小心地试探着。 “周大人出身不凡,生活却简朴得很。方才我来官舍,一路上也未曾见到什么豪奢之物,就连府上人口也简单的很,只是,未免太简单了些。” 不过一个正妻罢了,另一个小妾都没有。若是真有这么小小一个院子,如何能发现不了? 周律知道,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是好不了了。怕自己说的太隐晦,对方听不懂;又怕自己拒绝的太果决,到时候昌平县的菜都卖不出去就不好了,斟酌了一番,周律道:“我与夫人都喜静不喜闹,府里人多反而不好。人多生事,远不如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李主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妥,方才貌似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反而谈论起了男女之事? 他们家周县令跟苏夫人关系甚笃,这点昌平县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可偏偏这位程老爷,似乎脑子不是很灵光的样子,他们家县令大人都这样说了,他却还执着道:“话虽如此,但是到底缺了些人气儿。县令大人或许不在意,可夫人身边伺候的人的确少了些。夫人想必生来也尊贵,只两个丫鬟跟着,出行到底不便。昌平县地方小,想必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伺候,夫人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府上倒是有合适的。” 李主簿目瞪口呆。 头一次见把送小妾说的这么隐晦的。不过这位程老爷多多少少还是要脸的,他见过不少人送小妾,都是直接把小妾送到人家府上去的。这位程老爷好歹还有商有量,想必是顾及着县令大人的身份,不敢做的太过分。 程老爷也确实没觉得自己做的有多过火,他甚至还觉得自己贴心极了。 “不要脸!”客厅后头,拒霜都快要气死了! 她压低了声音,真恨不得一脚把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踹出去,说什么伺候他们姑娘,姑娘有她和菡萏两个丫鬟就够了。真要再来几个伺候的人,究竟是伺候谁都不好说。可恨府城里头就他们一家独大,否则早把这老头子给撵出去了。 拒霜在那儿偷听,菡萏也一样,只是她气性没有拒霜这样大。因为显而易见,老爷并没有这个意思,这位程大人注定不能如愿以偿了。 果然也很菡萏料想的一样,周律不曾多想就拒绝了:“多谢程老爷费心。不过还是算了。外头的人,不论出身高低终究,比不得自家的丫鬟来得知根知底。” 程老爷急得还想再找借口,又听周律说:“我如今虽为一县县令,承蒙圣上器重又管着马场跟互市,可原先也不过就是养马的马夫,身份低微。而我家夫人出身富贵,乃建平伯长女,她不仅不嫌弃我粗鄙,还心甘情愿与我成婚。我此生也没有什么好给她的,只一心一意待她一人而已。” 李主簿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县令。 情种,他们在县令大人竟然是个难得的情种,瞧瞧这话说的,听了他都感动的快要哭了。 “我知道程老爷是个热心肠的人,只是有些福气我消受不起。程老爷今日能来,咱们衙门上上下下都欢迎,只盼着往后您能常来,咱们两处的买卖也能越做越大。程老爷是生意场上的人,最看重的,应当也是生意吧。” 程老爷百般暗示之下,就得了这么一个结局。可他听着周律的话,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往下再说了。 他装疯卖傻,人家却已经明里暗里拒绝了好多遍了,每个字都是拒绝的意思。不是顾忌着面子装清高拒绝的,而是人家真的不想纳妾,真没有这个心思,也真不想要程家的钱。世上还真有这样正直的人,正直到程老爷都不禁佩服起来了。这位周县令,实在是个纯粹的人。 若是他在得寸进尺,就真把人给得罪透了。 还是做生意要紧,程老爷终于放弃了,道:“那是自然。不过那批菜确实卖的好,不如这样,我今日便做主,从打今儿起到明年三月为止,昌平县卖过去的菜蔬价钱在往上添一成。凡是你们运过去的,飞云楼照单全收,绝不会漏下一斤半两。” 李主簿一听这话,立马堆起笑容:“程老爷阔气!” 阔气的程老爷实则心里都在滴血。 好好的女婿,就这么没了。周律若是再贪一点,没准还有机会,可惜可惜…… 当初周县令怎么就不在凉州养马呢?若在扬州的话,程老爷觉得他们家也能慧眼识珠。 到底错过了。 因提的那一成价,程老爷被客客气气的留下来用了一顿午膳。 临走时候他带来的那些礼物周律也不准备要,可程老爷没能成功嫁掉女儿,确不愿意放过抱大腿的机会,说什么都不愿意把这些礼收回去。最后两边各退一步,东西都送去给悲田院的孩子们了,算是替程老爷做了一桩善事。 离了官舍之后,程老爷爬上马车,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 家丁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家老爷心情不佳,便说:“老爷,其实人家带我们还是挺客气的。” 让他说,实在没必要亲上加亲。 “你懂什么?”程老爷没好气的抬头,瞪了他一眼,“结了亲才是真的客气,只是如今已经没机会了。这事儿便作罢吧,往后再不许提了。” 有坏心的人走了,两边关系没有谈崩,他们县城的菜还涨了价,这结果已经算是最好不过了。 周律也没放过表现的机会,他问苏音:“今日可要怎么谢我?” 第112章 帮助 夫妻之前本无需说什么,只是心意更相近了几分。 苏音本就倾心于周律,周律也处处维护着苏音,像是爱人也似亲人。且经过这回的事情之后,苏音心底再没有那般患得患失了。 她所愁的,无非就是周律过于耀眼,如今虽没有红颜知己,往后却未必不会有。但如今周律直白明了地告诉她,往后也不会有,一辈子只她一个人,苏音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便定了。 靠在夫君肩头,苏音甚至可以预见,他们夫妻二人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都会这样温馨安宁。 她该庆幸,那位公主殿下虽作恶多端,但却力排众议,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世上最好的丈夫。 程老爷回府城之后,天色已经暗得彻底。 他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这模样一看便知道今日事情没有办成。在院门处看到家里的两个姑娘,程老爷子想到周律今日决绝的态度,不想让这两个女儿惹事。在程老爷看来,这两个姑娘自然是恨不得嫁给周县令的,毕竟,没有哪个姑娘能拒绝青年才俊。为了往后两边安稳,他特意交代了家丁:“回头姑娘们若是拦着你问话,不必遮掩,直接断了她们的念想。” 家丁连忙表示自己记下了。 等程老爷走后,程家的三姑娘和四姑娘果真堵住了随行的家丁,问起了今日的事情。她们虽是家中庶女,但好歹也算是主子,家里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父亲这两天有意无意地试探,让她们两个很是紧张,后头又打听到了程掌柜那儿,前前后后打听了不少人,将事情猜了个大概。知道父亲是想将她们送给别人,两个姑娘就自然不乐意了。 家丁也没有瞒着,把今日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口中连道可惜:“若是那位周县令没娶妻就好了,这位可真的是一表人才,且身份也是一等一的好,年纪轻轻就是个侯爷,还格外得圣上器重。他在这昌平县待着应当只是权宜之计,早晚还是得回到京城享福的。咱们老爷别提多看重这位周大人了,只是那位周大人自己没这个心思,他与他家娘子鹣鲽情深,怎么都不愿意松口。” 说着,家丁又交代了老爷的意思:“老爷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往后再不提了,两位姑娘也就当自己没听到吧,也别再惦记着那位周大人了。”他言下之意是,不要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人家周大人不想纳妾,老爷也不会明知不可而为之。 程四姑娘冷笑一声:“你们看中的人咱们姐妹几个就要贴着?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说完,她便拉着姐妹回去。 今日打听的结果还算叫人满意,她们可不管那个人是县令还是侯爷,也不管那个人生的俊美还是奇丑,既然人家都已经娶了妻,且又听说夫妻情分甚好,她们便不愿意插足别人的感情。 陪嫁再多,说的再好听那也是个妾。妾通买卖,一辈子只有以色侍人这一条路,一如她们的姨娘。然而程家在府城里头可是一等一的豪奢人家,这样的家底,又是这样厚实的陪嫁,在外头随随便便都能当个正头娘子。既然能做正妻,为何要委身当妾?程四姑娘揪着帕子,恶狠狠地道:“还好这回事情没成,否则到时候真的一顶小轿将咱们送过去,岂不白白委屈了自己,恶心了人家?” 人家夫妻情深,她们插进去算什么? “父亲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行了行了,快别说了,越说越没谱。”程家三姑娘赶紧让她住嘴。 这事儿到如今,也算是有惊无险,只盼着往后父亲给她们选夫婿的时候多替她们想一想,别一门心思之想着程家,只想着自己。 程老爷消沉了一阵子过后,渐渐地也好了。 唯一受伤的也就只有程掌柜了,他才是真正遭受重击的那一个。程老爷倒是很会慨他人之慷,涨价的话一下子便放出去了,可这些话却要飞云楼来买单。程掌柜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他不想讨好周律,也不想明摆着给周律送钱,他只想给飞云楼赚钱。如今。哪怕是只添了每斤两文钱,都像是在割他的肉一样。 程掌柜对着新来的菜唉声叹气。 成本涨了,那他是要跟着涨价呢,涨价呢,还是涨价呢?总不能亏了他们自己吧。 随着后续昌平县百姓大多都种上了菜,府城那边的供货也稳定了许多。大抵是生意真的好,不论他们每回加多少的货,飞云楼竟然也能平稳地吃下,且每次都是银货两讫、直接算钱,倒是方便了县衙这边对账。 村民们头天将菜送给县衙,第二日便能从县衙那边拿到钱,半月里便赚了不少一笔。 后来有人看到了商机,准备自己也去外头卖。他们自个儿算了一笔帐,觉得卖给县衙卖亏了,县衙从他们手头收菜,再转而卖去府城必定成倍成倍地涨价,中间吃了不少差价。这差价凭什么让县衙的人赚了? 那些人以为换了自己上,自己也行。结果便是,近的地方卖不出去,远的地方他又跑不了那么远,一通折腾下来钱没赚到多少,挖出来的菜却蔫了差不多了。品相差成这样,估计也就只能自家吃了。折腾了两回,再也没有人自己亲自拉菜去卖了。 这事儿对于不少人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说来说去还是县衙有本事,没了县衙,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是,反倒是被周围邻居嘲笑了几通。 也不想想,县衙费劲地替他们打通门路,又大费周章地将这些菜都运送府城,若是不赚些辛苦钱,他们图什么?没有谁天生就是要帮助他们的,还是贴钱帮助他们,县衙的人也不是傻子。 经此过后,这些人也再没有想东想西,安安分分地将菜都卖给了县衙。 这种菜对于每户人家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可对于周律来说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利润实在是微薄。他也不过是顺手帮着卖一卖,最主要的经历还是放在几个工厂以及书院上头。书院竣工在即,羊毛厂这边也推出了了新货。 刘月盈等人还是将那羊毛衫的工艺给研制出来了,入冬之后,羊毛厂日夜赶工,做出了三千件羊毛衣裳。羊毛衣裳是内搭,穿在里面又舒适又保暖,且摸着比毯子还要软和十分。 连周律收到衣裳的时候,都不禁对这些姑娘们的手艺赞不绝口。他记得,一开始做的那些羊毛衣裳,可远远没有如今的轻便柔软。工艺跟后世比起来,也相差无几了,周律到此刻才知道,原来古人的智慧和创造力才是无穷的。他只教会了她们羊毛脱脂的办法,后续那些精致的毯子跟如今的羊毛衣裳,可都是她们自己捉摸出来的。 这羊毛衣裳的手艺若是推广出去,可以养活多少人? 周律跟苏音赞道:“工厂里的这些姑娘,手艺当真了得,这羊毛衣裳跟那些贡品比也不差什么了。” 苏音幽幽一叹:“她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地方,当然要拼尽全力。可哪怕拼尽了全力,旁人也只会看到两三分罢了。” 就好比刘乡绅。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条稍微保暖一些的衣裳罢了,虽然别处确实没看见,但说破天了也不过是几个姑娘家折腾出来的新衣裳,要是换了男子,也一样能琢磨的出来。并不算太稀奇的东西,且价格又实在太贵。刘月盈带回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家姑娘是在浪费钱。 刘乡绅道:“你若是得空的话,多捉摸捉摸琴棋书画,在工厂里呆了那么久,先前学的只怕都忘了吧。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时候说亲了。家里几个孩子,唯你特立独行,到现在都没说定人家。待明年,无论如何都要给您相看人家了,县令夫人总不能叫你一辈子拘在工厂里头吧。” 刘月盈再三运气,却还是免不了带了些不虞在脸上。 还是邓氏握住了她的手,安抚道:“别听你爹的,男儿能建功立业,女子也一样能出人头地。好好跟着县令夫人,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这羊毛衣裳做得真不错,县令夫人可说了要怎么卖?” 刘月盈这才展起笑颜:“夫人说,这一批要送去京城呈到御前的。县令大人甚至写好了奏书,打算给咱们姐妹邀功呢。” 从此以后,她们昌平县的姐妹们也能扬名了。 平生只爱钱的刘乡绅忽然问道:“都送给圣上做了贡品,岂不是白费了一笔钱?” 虽然他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可这一件衣裳便这般破费,几千件羊毛衣裳,成本肯定不便宜。若是要打开门路,完全有更划算的法子啊,甚至,用不着圣上,交给他就行。 邓氏白了他一眼,不想搭理,拉着女儿走进了里间:“来,跟娘说说你跟县令夫人最近又学了些什么。” 娘儿俩亲亲热热,没多久就将刘乡绅抛到了脑后。 几日后,这批衣裳被整理好装车,慢慢悠悠地送去了京城。 第113章 节前 凡是跟周律沾上关系的东西, 总能轻易的吸引京城所有人的目光。 在这批羊毛衣裳送去京城之前,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圣上把那一批养了许久的猪宰了,当作封赏,赐给了朝中不少有功之臣。说是有功之臣, 其实不过就是看着顺眼的人。看的顺眼的就多给一点, 观感平平的便少给一些, 若是平日里实在可恶的,那根本一点都没有。 譬如杨秉璋。 不过如今这般田地, 他也是早有预料。杨家虽然比不得几十年前风光,但家中却还养了不少幕僚, 杨秉璋时常跟这些幕僚聊起朝中之事, 近来他没有得到猪肉,也惹的这些幕僚们忧心忡忡。他们忧心的不是圣上不喜欢世家, 而是忧心圣上现如今连装都不装一下了。自从军队受过于收归于圣上,兵部也牢牢地被圣上把控之后, 世家对于朝廷的威胁已经大大减少。威慑尚存, 但是远远比不得从前,圣上如此直白地捧一踩一,很难不叫人心寒。 杨秉璋连连叹息。 幕僚道:“圣上如今这样做,就是想要相爷心中不痛快, 若您执着于此,岂不是中了计” 杨秉璋摇头:“我不是介意这些东西, 只是想着如今圣上大权在握, 越发肆意了。” 杨秉璋是为世家谋了不少利,但是他同样看得分明,一旦权力掌握在皇帝一个人手中,那就离暴君不远了。过于集权, 并不是什么好事,可恨圣上如今忌惮他,他若开口,圣上必不会听,反倒会觉得他其心可诛。 幕僚心里也异常沉重:“圣上对世家的忌惮已经深入骨髓了,但凡圣上在位,世家便注定回不到从前。几位皇子里头,十二皇子年纪尚小,实在看不出什么。六皇子却跟圣上同心同德,一心扶持寒门子弟。他所看中之人,无论是周子辅还是温廷善,都不是世家子。唯独大皇子瞧着与世家亲近,相爷倒是可以多跟大皇子亲近亲近,早做打算。” 他们说的话,杨秉璋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但若非必要,他怎么都不想掺和进夺嫡这件事里头。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挣的,他们杨家虽不得宠,却已经是顶尖的高门大户了,如今已经没有了往上的可能,一旦行差踏错,留给他们的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杨秉璋凉凉一叹,满腹心事。 他在家中被几个幕僚说得不是很痛快,等出去之后碰上了特意找他炫耀的魏斯年,更是心头不爽。 魏斯年比他好些,圣上虽然也不大喜欢他,但也算不上讨厌,还是给了他几斤猪肉。这些猪肉又不值钱,不过只是面子上好看些罢了,结果魏斯年这个蠢货,却满心觉得自己压过了杨秉璋一头,这些日子每每遇见都要显摆一通,明里暗里都在挤兑杨秉璋不得圣心。 杨秉璋听他说的那些便鄙夷不已。 炫耀的话听多了,他也不耐烦起来,索性撕破了脸,反问道:“魏丞相如此自得,难不成满朝文武只魏丞相所赐的猪肉是最多的” 魏斯年难得被堵了一下。 他当然不是最多的,最多的,竟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温家小辈温廷善。听说这小子最近在外务司混得风生水起,又跟六皇子格外交好,所以入了圣上青眼。除了他,第二多的便是兵部尚书方戟了,这位也是圣上的心腹。 剩下的还有些大臣被厚赏了,至于魏斯年这个身份贵重的,反而只分到了一点点。 杨秉璋见他不说话,心里这才平衡了一些:“都是不讨喜的,还非得分出个高低来,也不怕别人笑话。同时丞相,人家刘丞相怎么就如此低调。魏丞相几时看到人家吹嘘过” 魏斯年胸口一痛,他拿的那些猪肉还没有刘丞相一半多呢。 这位可是闷声办大事的人,早年间谁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可他如今不声不响的,竟然成为三个丞相中的第一人了。 杨秉璋忍不住冷笑:“刘丞相才算是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咱们俩跟他比起来,可是差远了。你从前与承平侯走得倒是近,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你信不信等过些年承平侯回来,刘丞相与承平侯势必会凑到一块儿,充当圣上的左膀右臂” 寒门也是门,比起寒门,像周律跟刘子度这样家里一点力都使不上来的人,用着才最放心。 杨秉璋瞅了一眼一心同自己作对的魏斯年:“魏相爷若想找对手,也得找对人才行。” 似乎是就是为了印证杨秉璋这句话一样,等昌平县送来的羊毛衣裳抵达皇宫之后,圣上照例挪出一部分出来,赏给了他平素看的顺眼的人。 杨秉璋这回拿到了一件,有且只有一件,介于这玩意儿隔应人,他穿都没穿,拿回去之后便让人放在了箱底。他虽拿到了,依旧三个人里头最少的;最多的,依旧是刘子度。 魏斯年酸了两句,心里有些吃味。 刘丞相什么都没说。 他早些年也不没收过这两人排挤,这两人一直在很认真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但是刘子度没这个心思。跟两个心思深的人在一块儿,心思正常的都会被衬得不正常。不过他早已习惯了,倒是这些羊毛衣裳,让刘子度觉得其中大有可为。他昨儿试穿过了,比平常三件衣裳加起来都要暖和,若是冬日里头有这个保暖,百姓家中都能少添几件衣裳。 刘子度穿上羊毛衣裳,独自进宫跟当今聊起了这工厂的事儿。这些东西如今都是外务司负责,可是外务司如今头上还顶着猪场跟南瓜两件事,人手根本不够,刘子度想问问,羊毛衣裳,这件事儿能不能交给他。 当今见他说起这个,很是惊讶:“爱卿打算推行这羊毛厂” 刘子度点了点头:“这东西着实不错,且都是羊毛织成,想来工艺不会太复杂。民间许多地方家家户户都养羊,羊毛从不贵,若是建羊毛厂,总归不会缺少羊毛,还能解一方之急。只是,兴许要承平侯吃着亏,一旦别的地方开起了这羊毛厂,也做起了羊毛衣上的生意,只怕他们那边的利索多少会受点影响。” 当今匆忙打断:“这都不是事,子辅做事从不在意这些蝇头小利。” 周律心系天下,有大胸怀,这点圣上心里门清。 他跟朝中那些只知道营营苟苟的大臣们完全不同,甚至拿他们跟周律比,都实在有些侮辱人了。 刘子度一听,更觉得这件事情稳了。 他如此执着,当今看着他却忽然笑了一声:“爱卿真要接手此事你可知道,子辅那羊毛厂里尽是女工。若换成男子,未必有她们这样的心灵手巧。在羊毛厂当初建的时候,也是惹了不少非议,如今风气并不喜年轻姑娘出去抛头露面。子辅能顶住非议,是因为他在昌平县已有根基,况且他从来不在乎外头的闲言碎语,也不在乎名声。而爱卿位居丞相,若一旦被人非议,只怕会人心尽失。” 当今说完,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刘子度愣了愣神,旋即释然一笑:“承平侯做得,微臣也做得。” 究竟是利是弊,当时人说了并不算,需得后世来断才算公正。 当今心里一松。 三位丞相里头,总算还有一个大公无私的,极好,他看人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的。 刘子度要接手是定下了,可周律那儿也需赏赐。这三千件衣裳虽说是送来的,但毕竟是头一次做出来的,肯定花费了不少功夫也耗费了不少钱,昌平县那等小地方,当今还不至于占他们的便宜。 他让人送回去的赏赐只多不少,送回去的阵仗也足够大。 京城里头不少人已经不知该如何嫉妒了,总有那些厉害的人,明明都已经不在京城了,却还能勾着圣上的心思。也不是,是勾着黄家一家三口的心思,听说,前些日子十二皇子还在闹着要跟六皇子去西北种南瓜。他究竟为了谁闹,众人心里多少都有点数。 要不怎么说周律招恨呢。不在京城都能这么招恨,只盼着他一辈子在西北不回来,一旦回来,哪里还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圣上赏赐的这些东西到了昌平县,已经将近年关了。 书院竣工,明年便可以招生。 三处工厂也算了总账,只得明日清点过后便能结算工钱,放假回家过年。 面厂这边都在偷偷议论今年自己能够拿多少钱。当初进厂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年底的时候会有一笔额外的奖励,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他们今年面厂收到了不少订单,也替衙门赚了不少钱,想来县令大人绝对不会亏待了他们。 有人甚至说:“咱们这边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的,总不至于比隔壁厂少吧。 他们也不是非要争个高低,只是堂堂男儿却比女子拿的少,回家之后是要惹人笑话的。 一时间又有人说:“不过话说起来,隔壁厂这几天怎么格外安静” 才问了这么一句话,就听到外头人声鼎沸的,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因为是放假的最后一天,厂里面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做,所以一听到有动静,所有人便都跑出来了,三三两两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人知道,大多数人只是出来凑热闹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从对面跑回来,语气夸张道:“是隔壁羊毛厂,听说朝廷来了几位大官儿,县令大人正在接待呢。”,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丞相 能不能做女官 一群人得知这事,哪里还能忍的了呢,偷偷摸摸地跑去对面看热闹了。 结果刚走到半路就被人劝回来了,程铭等人在此巡逻,为的就是不让人靠近羊毛厂,打扰了里面的大人。如今甭管是面厂还是猪场,一律都是不给进的。 可是他越是不让进,众人便越是好奇,甚至开始打听起今儿来的究竟是哪位大人。如此劳师动众的,应当不是什么等闲人物。这羊毛厂的姑娘们平日里看着也是不声不响,怎么猛然之间门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如今竟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面厂跟羊毛厂相隔不远,两边一边都是男子,一边尽是姑娘,虽然平日里不怎么接触,但心里总归还是在偷偷比较的。 程铭没空跟他们瞎胡扯,随意说了两句便准备打他们:“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认识,都赶紧回去,若是吵着里头的几位大人,有你们好果子吃。” 说着,他便要赶人。 “就不能透露几句吗?” “透露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县令大人在前面陪着。” 总还有人不愿意走,于是程铭便威胁他们要记在本上。 众人这才心头一凛,乖乖退回去。县令大人弄出了一个“考勤”账本,里面记录着他们的日常表现,若是程铭将谁的名字记下来,回头再拿本子上添上一笔,那他们下个月的工钱可就要被扣掉了。看热闹哪有钱重要?他们可不想为了这点热闹,把自己的饭碗都给丢了。如今面厂这份差事可是个香饽饽,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呢。至于羊毛厂那边的事情,如今不知道往后总归是能知道的。 这群人里头,也就杨县丞不害怕扣钱了。他只是遗憾就是自己没有跟着周律。若是他跟在县令身边,凭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能过去会客的。 可惜,他没有一开始就跟在后面,如今再想进去,却是不能了。 杨县丞唉声叹气,感叹自己时运不济。羊毛厂必定是弄出什么东西入了上头人的眼,前一次他们养猪场里养出来的肥猪也被运送到京城,尤其是他那只猪将军,还被圣上好一顿夸。听县令说,当时这件事也是掀起了不少波澜的,可惜朝廷没有派什么大官过来视察,否则,他们养猪场也一样能名声大噪。 离开之前,杨县丞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羊毛厂的方向。他们养猪场也不差,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待遇呢? 赵三晌默默地看了看他,道:“依我看,要不了多久咱们养猪场也能这么风光。” “你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赵三晌摸了摸鼻子:“反正多半是这样的。” 杨县丞“嘁”了一声,半点没有把这兔崽子的话放在心上。 赵三晌想起这位大人往日的做派,有些好笑:“大人从前可不在乎这些虚名。” 什么都不管,万事不操心,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名。 杨县丞嘀咕:“从前不是也没有呢。” 若有出名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整日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呢?说到底还是缺了个机会,如今就盼着朝廷愿不愿意给他了。 杨县丞还在一心惦记着这位京城来的“大官儿”,不知道等这位“大官儿”完了之后,有没有心思去他们养猪场转一转,他该如何不着痕迹的制造一场偶遇呢…… 杨县丞心中以为,这位尊贵的大儿官顶破天了应该也就四品官左右,再往上应当也不可能了,那样大的官应该不会亲自过来。可事情就是这么出人意料,今来的人,连周律都没想到。 时隔两年,周律也是缓了一下才记起来这位刘丞相。 他与刘丞相并没有什么交集,但是一直听说这位丞相大人是个低调的人,跟另外两位丞相完全不同。可再不同,他也还是丞相,这样位高权重的人亲自来昌平县,叫周律也有些受宠若惊。他原想请这位丞相先歇息一日,不想刘丞相满心记挂着的都是羊毛厂,压根不愿意休息,还道自己在路上无事可做已经休息好了,不论周律怎么劝,都还是先来了这羊毛厂观摩。 羊毛厂的姑娘们突然得知京城里头来了人,都有些诚惶诚恐。不过好在这几位大人都是面善的,且又有县令大人在前面撑着,她们心里的紧张也能稍稍缓解一些。 这群姑娘到底性格腼腆,许多人不善说话,这时候便体现出了能言善道的,还有一股天生的领导力,刘丞相问起话来的时候,众人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她身上,下意识地希望她代为回话。 刘月盈也不怵,她方才听说这位大人也姓刘,说不定几百年前还是本家呢。人家问得大大方方,刘月盈回得也是不卑不亢:“回大人的话,这羊毛衫都是咱们这些姑娘们想出来的,几个月前便已经做出来了,可惜那会儿的衣裳做工粗糙,若是直接拿出去卖岂不是砸了咱们羊毛厂的招牌?民女等人这才想着法子改进工艺,历时两月,终于还是做出来了。羊毛易得,可羊毛衫的手艺却难学,民女敢放言,如今大梁除了咱们羊毛厂,再没有人会这手艺。” 刘子度连连点头:“想来刘姑娘在里头也出了不少力。” 刘月盈笑容款款,将缩在边上的王贞娘等人推了出来:“民女不敢揽功,不过就是跟着起哄出了个主意,并不算费了太多的心思。这羊毛衫之所以能成,还得多亏了这些姐妹们。王家妹子手艺最巧,张家姑娘花样画得最好,还有曼娘她们,为了这羊毛衫几宿几宿都没合眼。” 刘月盈不仅自己出头,但凡当时出过力的姑娘,都被刘月盈点出了名字。她们不敢出来,可刘月盈也不能忽略了这些姑娘们的功劳。 王贞娘等人听着刘月盈给她们邀功,心中感激。她们自小在乡下长大,对这些高官十分怯上,可这并不代表她们不想被肯定、被关注。如今刘月盈大大方方地替她们说话,真叫这些姑娘们感激涕零,越发地信服她了。 就连从前跟刘月盈不对付的张家姑娘,都在心里赞了一句这家伙“高义”。听说刘乡绅做生意是一等一的奸诈,结果养了个女儿却十分的讲义气,应当是随了她娘。 刘子度发现这位与自己同姓的姑娘不仅口齿伶俐,还格外厉害。这羊毛厂明面上是县令夫人在管,实则是这位刘姑娘在管,厂里不管是谁,都格外信服她。且她还对这羊毛衫的每一道工艺都烂熟于心,刘子度前去参观的时候,这姑娘一直在他身边替他讲解。且讲解的过程中,也不忘替其他姑娘邀功。 短短半日功夫,刘子度便对这羊毛厂刮目相看。这些姑娘们在一块分工有制,抱团取暖,不比外头男子差。这些人,若是能挪出一半的去京城,京城的羊毛厂必能早日投产。 只是刘子度考虑到这些姑娘大多都是待嫁之身,时下人又都安土重迁,只怕不会轻易去京城。他将这些话压在心里,等参观完了这别具一格的羊毛厂后,将圣上送来的赏银交给羊毛厂后,便回了县衙。 回去之后,刘子度屏退众人,只留下周律,将自己与圣上的打算和盘托出。 周律不曾想,这两人思想竟这么超前,他听完之后,惊讶道:“圣上想设女官?” 刘子度点了点头:“算是吧。这羊毛厂一事仍旧数外务司统辖,只是外务司人手不足,才暂由我负责。外务司可以招收男吏,又何尝不能招收女吏?我今日去那厂中一观,便发现这些姑娘家并不属于男子,只是囿于身份,不好展露拳脚。若是她们能去京城,为表器重,自然要许她们更高的身份,否则岂不是让她们白走了这一遭?” 周律闻言,心道圣上跟刘丞相能做这样的许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哪怕是小吏,跟普通人比起来也是云泥之别,只要进了朝廷,在外面的人看来那就是个官儿。只是人是他昌平县的人,周律自然要给她们问清楚:“若她们去了京城,可有单独的住处?” “自然是有的。” “那管着她们的究竟是男子还是女眷?” 刘子度反问:“周县令希望是男子还是女眷?” 周律揣着手:“自然是女眷好,哪怕是宫里出来的嬷嬷都比男子好。” 若是被男子管着,周律怕她们会受了欺负,他跟刘子度强调:“我这羊毛厂可是不招男工的,便是巡逻也是粗壮的老妇,若有男客来访,我必要亲自陪同,为的就是这些姑娘们的安全起见。” 刘子度沉吟片刻,道:“周县令的顾虑我记下了,若她们肯来,一切比照着昌平县的规矩。” 周律刚得了准话,又争取道:“这些小吏们往后是能做官的,不知这些姑娘家若有成就,能否做官?” “这……”刘子度有些为难,他也跟圣上提起过这事,只是圣上也为难。 若是真的设女官,便不能再让外务司管了,由谁管,要不要单独开辟一个衙门,往后权责如何分工,都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定的事情,也不是他与圣上两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刘子度道:“这件事情牵扯甚多,我也不能贸然开口许诺你什么,只有一点,倘若这些姑娘们当真能够撑得起来,我必定会替她们多多美言,争取让她们享受男子一般的待遇。” 什么待遇,自然是当官的待遇。 可周律也知道,这件事情太难了,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艰难,一旦在外头做出了些成绩,站在风口浪尖,就更加艰难了。 这件事情周律没办法立马回复他,只说:“劳烦大人先耐心等候两日,回头我便让夫人问问她们。” 魄力(捉虫) 就要去京城 安顿好了刘丞相, 周律便去寻了她娘子。 这件事情他不便去问,男女有别,周律并不想离这些姑娘们太近惹出闲话来。所以, 还是他娘子出面更好。 苏音听了原委之后, 也是万分惊奇:“想不到圣上竟是如此开明之人, 还有那位刘丞相,原先并不曾听闻过他的事迹, 竟也跟寻常人不同。” 就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 苏音便对刘丞相抱有好感了。 周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凡是有利有弊, 先别高兴得太早,如今不过是让她们能有机会去给朝廷做事儿,但是能不能往前更进一步,就得看她们的本事了。” 苏音道:“这些姑娘们的本事自然是不差的,怕只怕, 到时候又有人该说三道四了, 怪没意思的。” “不妨事, 刘丞相自会护着她们的。” 今天在外头聊了这么久,周律对这位刘丞相多少有些了解,这位才是认真做事的人,心里对女子也没有什么偏见, 反而公正到了十分。有这样一位高权重的丞相帮衬着, 也算是她们的福气了。隔了一会儿,周律一叹:“只是不知,这些姑娘们究竟愿不愿意去京城。她们本是昌平人,骤然要去别的地界,人生地不熟的,且俸禄也不过只多了一些, 并不算太高,只怕她们心中也不大乐意。你先去问问,若是她们不愿意去,此事便作罢吧,刘丞相那边我自会去解释的,不必让她们为难。” 苏音却信心满满:“你也太小瞧她们了,依我看,总有那么几十来个是心甘情愿去京城闯一闯的。” “这么有自信?” 苏音弯了弯嘴角:“你就等着瞧吧。” 自己一路照看过来的姑娘们,苏音自然是最了解她们的。当初能进工厂做工,说明这些姑娘们本就性情坚韧。如今在工厂里头呆了这么久,大家也越发的自立自强起来,平日里就怕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一旦有往上爬的机会,哪怕再艰难,再凶险,有些姑娘也是愿意尝试的。 男子有魄力,女子同样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苏音料想的也不差,她这日傍晚连晚膳都没有用,直接去了羊毛厂,召集诸位姑娘家,给她们带来了消息。 苏音的话,再次轰动了羊毛厂。哪怕今儿刘丞相过来,都没有苏音的话让人震惊错愕。不少人恍如在梦中一般,仍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朝廷竟然真的想让我们去京城?去京城之后也是在厂里做工吗?” “外务司是什么,怎么从前没听说过?” “女子也能替朝廷做事吗?那咱们能升官不?” 苏音等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将问题都问完,而后才一句一句回复他们。诸如外务司是什么,朝廷想要做什么,等她们到了京城会干什么,是什么身份、住在哪,苏音都一一替她们解惑。 总的来说,京城那边的待遇比昌平县这边要好上一些。朝廷想要在京城开一处羊毛厂,比她们这儿的要大好几倍,但是缺了管事的人,也缺了手艺人,于是才想让她们进去管理杂事、教授手艺。她们进去之后,跟寻常的女工是不一样的,因为她们隶属于外务司。外务司是新开辟的衙门,只对圣上负责。她们只要进去了,那就是跟朝廷沾上关系的人,往后总归不缺出人头地的机会。 不少人听完之后立马心驰神往,但苏音也不能总说好的,遂及时地又给她们泼了一盆冷水:“好话说完,应该提醒你们几句。这差事虽看着不错,吃穿不愁,但也有不妥。京城离昌平县路远,你们若是过去了,便是受了委屈也没有家中亲人可以倾诉。再者,刘丞相虽然承诺让你们进外务司,如同寻常的小吏一样,但你们往后前程究竟如何,还是个未知。刘丞相倒是有心替你们争取一一,想着能不能让你们做上女官,同男子一样,但这件事情不是他开口就能定下来的,还得看你们争不争气,更得看你们的所作所为能,不能压下非议。” 所以,这是一条注定坎坷的路。一旦去了京城,就没有了如今在昌平线的安生日子。开弓没有回头箭,更要思虑清楚。 苏音说完,便瞧见底下的姑娘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很正常,这样大的事,想来没有人会不紧张惶恐。 她并不压着她们当场就给出什么决定,只说:“你们今儿先回去自己想想清楚,再同家中长辈商议一番。若是两日过后还有想去的,便带信给我,我将你们的名字报上去;若是不愿意去的人,也不必顾忌着谁,仍旧留在这儿,一切照旧,并无半分不妥。” 苏音说完,底下一时无声。 半晌,刘月盈才道:“夫人放心,咱们姐妹们都记下来了,定会尽快给您答复的。” 苏音朝着她微微颔首。这丫头果敢,成与不成,应当是个最先给答复的。 苏音的“果敢”一字,形容得妥帖极了。刘月盈听说此事后,连行囊都没有收拾,直接叫了车回家。她这般风风火火,让原先还在观望的诸位姑娘们也有些着急了,匆匆收拾了行囊便准备回家商议。 刘月盈到家之后,父亲正领着几个兄长在外头铺子里核账,家里只有邓氏在。 刘月盈见父亲不在,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便忙不迭地将县令夫人所说的事儿告诉她母亲。 邓氏听完,心里一缩,可瞧见女儿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只能将担忧跟不舍压在心里,转而安抚起了女儿:“月盈,你想去,是不是?” 刘月盈小心地点了点头,道:“母亲,这次机会难得,女儿实在不想放弃。” 邓氏知道女儿有青云志,可是作为一个母亲,让自己女儿独自去京城,邓氏又实在担心害怕:“你可明白,刘家在昌平县是富商,可是去了京城便什么都算不上了,再不能庇护你。况且,如今前程未定,圣上也没说你们能以女子之身入朝做官,你们可能一辈子都会蹉跎在那工厂里面,出不了头,翻不了身。如此,你还愿意去么?” “愿意!”刘月盈回得斩钉截铁,“此番前去,是吉是凶总要试试才知道,可若是不试,女儿会抱憾终身的。” 没去羊毛厂之前,她还能耐着性子听父亲说完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的话,可去了羊毛厂之后,她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可以换一种活法。如今有了指望,刘月盈更舍不得松手了。机会只有一次,她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差,为什么不奋力一搏?哪怕输了,她也认了,她刘月盈输得起,放得下。 “我这一辈子有几次这样的机会,母亲,让女儿去试试吧。” 邓氏蹙眉凝望着女儿,好半天,终于还是心软了。 “罢了罢了,你长大了,母亲总不能一直管束着你。总归一句话,若是京城待不下去,便早点儿回来。家里这些钱,咱们娘儿俩不用也是别人用,何必便宜了他们?至于你父亲那儿,母亲会替你解决的。” 听到这话,刘月盈最后那点担忧也没有了。她抱着母亲,撒娇似的道:“就知道母亲最疼我了。” 邓氏一颗心简直跟泡到酸水里了,一想到宝贝女儿要离自己远去,便酸涩得要命。可她又不能当个拖后腿的,让女儿为难。家里有丈夫这个拖后腿的就够了,万万不能再来一个,否则,女儿便费了。 邓氏答应了这事,回头等到刘乡绅回来后,她便真的去打了头阵。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闹得不可开交了。 刘月盈听着心里发慌,只想上去劝和。 “你别管!”邓氏不让女儿掺和,她今儿非得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老头子一个教训。 “啪”的一声音过后,房门被邓氏从里面关上。 没多久,里面便传来两道愤怒的咆哮声。刘乡绅痛斥邓氏不慈,竟让女儿去京城挣前程。邓氏责怪丈夫阻了女儿的壮志。 刘月盈这天晚上翻来覆去,始终没睡着,脑海里反复响起父亲质疑母亲的话: “我们刘家富甲一方,不需要自家姑娘在外抛头露面赚前程!” 一想到这句,刘月盈便嘴里发苦。 家里是富甲一方,但却跟她关系不大,作为女孩儿,她从出生起便被教育不与兄长争长短。当初家里送她去工厂,其实也只是为了搭上县令夫人罢了,原也没多想。可她多思了,她见识了外头的风光,又如何肯再退回去缩在内宅中,一辈子只当个内宅妇人? 刘月盈越想越气,抹了一把眼泪。 她可以不争家里的,可外面的为什么不能争呢?凭什么不争呢,她不比兄长差哪里! 他们吵了一夜,刘月盈就气了一夜。原本昨儿她还有点忐忑不安,如今气了这么一遭,忐忑全变成了不服输的拗劲儿。不是都瞧不上她吗,那她还非得活成个人样来! 翌日一早,邓氏鸣金收兵,刘月盈整理了思路,乘势顶上。 刘乡绅昨儿晚上被折磨了一晚上,今日女儿又过来闹,他实在疲于应对。这么闹了一天一夜,又气又累又困,连番攻势下,到傍晚时分,刘乡绅终于顶不住了。 他也明白,若是自己不答应,这对母女俩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刘乡绅实在被这母女俩弄得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怜惜女儿,这对母女俩却不怜惜,最后反倒是他枉作小人。刘乡绅心灰意冷,累了,他有气无力道:“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管不了你了,回头若是后悔了,可别怪家里人没劝你。” 刘月盈怔住,缓了一下才明白父亲答应了。 她连忙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女儿不孝。” 她是不孝,没办法按着父亲的意思早日成亲,相夫教子。只盼着她能求仁得仁,在京城闯出一片天地来,让刘家人也能以她为荣。 今日回家,算是圆满了,这也多亏了她母亲。 又在家歇息了一日,第一天一早,刘月盈便等不及去了县衙。这件事早点定下,比什么都强。 她走得匆匆,结果在路上,竟碰见好几个熟人。 报名 别具一格的昌平县 “王家妹子, 张姐姐,你们也来了?”刘月盈欣喜地上前。她本以为自己要单打独斗,如今方知, 自己并不孤独。 王贞娘上前回握住刘月盈的手:“我原也在犹豫, 刘姐姐也知道,我是个不顶事的, 没主见。但我娘却说跟着丞相大人总不会有错, 况且京城的月钱要多些,还吃穿不愁, 总归能多挣点钱。” 她家母亲体弱多病,家中又穷得叮当响, 最需要钱了。至于前程, 倒是要排在钱财后头。王贞娘是迫于生计,可她知道,刘月盈定不会执着于钱财,她总比别人厉害,有她领着姐妹几个也不会吃亏, 王贞娘欢喜道:“我早猜到姐姐会来,果真来了,往后咱们一道,便不会孤单了。” 刘雪莹往后看了看:“可这还有谁要过来?” “许多,曼娘姐姐稍后便过来, 我同村的赵姐姐也想来,如今正在劝说家人, 若不是家中父兄拦着,她一早就随我一起过来了。”说着,王贞娘稍显失落, “只是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劝说家里人。” 张家小姑娘抬着下巴:“若是去不成,往后便只等着后悔吧。” 刘月盈笑话她:“这都还没去京城,你怎么就先骄傲上了?回头若是一事无成,岂不是闹了一场笑话?” “你肯定是一事无成,但我必然不是。”眼高于顶的张家小姑娘还是跟从前一样,骄傲得像个小孔雀似的,“我已经在家里夸下海口了,不论如何,都得出人头地,混个响当当的名声出来。” 张家小姑娘说起这话的时候,眼中都在放光。 她在张家不过是个庶女罢了,不受重视,所以她是真的想要一鸣惊人。在昌平县风光还不够,她还得去京城杀出一条血路来。让那些人看看,能不能做成事、有没有出息,跟出身没有半点关系。她是庶女不假,可她也能为家族争光。 张家姑娘睨了刘月盈一眼:“到时候你们可别拖我的后腿。” 刘月盈哭笑不得:“我哪里敢,张大小姐,请吧,您先走。” 张姑娘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昂首挺胸地就进了官舍。 苏音听说外头有人寻她,立马叫人叫了进来。见是她们几人,丝毫都不惊讶,她之前料想几个去京城的人里头,就有她们几个。 她们既然能露这个面,便已经表明了来意,但是有一件事情苏音不得不交代:“家里一切可都打点好了,父母双亲没有什么的意见吧?” 张家姑娘连忙道:“夫人您就放心好了,若是父母双亲都未曾打点好,咱们也不敢站在您跟前了。” 苏音频频点头,笑着同她们道:“你心里有成算,总归是好的,往后我不能照看你们,只有你们自己照看自己了。你们都是昌平县里走出来的,又一起相处了这么久,有朝一日去了京城大家便都是亲姐妹,该互帮互助才行。京城不比昌平县安生,厂里更是人多眼杂,唯有抱团取暖,互帮互助才是长久之计。” 苏音说的也正是自己的经验之谈。 几个姑娘都听的认真。苏音很少告诫他们什么,今日告诫的这些话别往前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几个姑娘都认认真真地听着,她们几个人的出生不论好与不好,都只是在昌平县这小小的县城比较,去了京城,哪怕出身似刘月盈一样好的,也不会被人稀罕。 刘月盈更是从没有自视甚高,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到了京城便什么都不是了,所以学得更用心,一字一句,莫不记在心中。 如此念叨了一番京城往事,一大上午就已经过去了。苏音感觉自己嗓子有些哑,这才赶紧喝了一盏茶,又问她们:“可想好了什么时候入京?” 刘月盈诧异:“还能我们自己想么,难道不是即刻入京?” 苏音摇了摇头:“刘丞相并未作此要求。况且京城的工厂也得新建,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听说那边已经开始动工了,但即便如此,恐怕也得有两个月的功夫。抛开你们在路上的时间,在昌平县还能再待上一个多月。不过若你们想早些过去熟悉熟悉地方,倒也可以,届时我让县令准备车马,护送你们进京。” 刘月盈看了一眼姐妹们,最后道:“我们姐妹先商量好,等有了主意再禀明夫人。” 也好,总归要一起去的。 说完,苏音又说让她们先回去,这段时间多陪陪家里人。 刘月盈自然也想陪家里人,但她放心不下这边的羊毛厂。她们这些老人走了之后,厂里自然要进新人的。 可这一批走掉的老人都是顶梁柱。脑袋最灵活,心思最巧的一批人走了,新进来的有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若是届时坏了生意可就不好了。这羊毛厂的生意,都是她们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 刘月盈打算盯着工厂招工,直到等新来的这一批什么都学会了,再选出几个能管的起事儿的人,她兴许才能真的放心。 下午,又有不少人来苏音这儿报了名。 两三天过去之后,该来的都已经来了,剩下没来的,或是并不打算离开昌平县,或是想进京,无奈家中不支持,家里为了拘着她们,差点都不让她们进工厂做工了。 后来还是苏音出面,这才止了风波。 那些想去却不能去的姑娘家,既没有开明的父兄,也没有破釜沉舟同家里撕开脸皮的勇气,见刘月盈等人那风风火火准备上京的模样,只能背地里黯然伤神。 羊毛厂今年这年底过得热热闹闹,赚足了关注。 羊毛厂一下子缺了四十多人,且羊毛衫的路子也算是正经打通了。 圣上赏赐的羊毛衫,让不少人知道了这是个好东西,这段时间借由钱老板的手收了不少订单。这玩意儿到明年春天都还一直能接订单,之后依旧可以做,做好了囤在仓库里就是了,到明年秋冬仍然可以拿出去卖。需求量大,就得再招人手。 县衙跟刘月盈她们这几天为了招人,连假都没有了。 不少人为了抢这个名额,头皮都快要挤破了。 这件事周律没有再管,放手给这些姑娘们处理。他自己还有事要忙,如今天冷,回京不便,刘丞相索性直接在昌平县过年了。周律这些天陪着他巡视了另外两个厂以及新建的书院。 杨县丞好容易盼到刘丞相来,卖力地宣扬起自家猪场,见刘丞相看得也满意,他心里还悄悄期待着,可总没等到刘丞相说要将他带去京城管理猪场做大官的消息。 可惜可叹,他堂堂一个男子还比不得羊毛厂那些女娃娃。凭什么人家都能去京城,他不行?这不公平! 出了养猪场,周律又领着刘丞相去了书院。 方才在养猪场,刘丞相看得并不算十分尽兴,去书院的时候他还在跟周律,养猪场说这事他不管,所以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待明年开春朝廷会有一波人来学习,这口子开起来之后,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学习效仿,县城里头若是不早做打算,只怕到时候要住不开了。 一路说着玩笑,等到了书院之后,刘丞相人都定住了,迟迟没有应声。 周律略显骄傲,道:“昌平县的书院虽然比不得京城,但却也不差,这事县衙众人倾注无数心力才修建好的。” 刘丞相恍然回神,走进书院大门,开始细看起来。 一路望下来,刘丞相忍不住跟周律说:“岂止是不差,除了国子监,我还从未在别的地方见到这样好的书院。” 不论是建筑还是造景,都别具一格,小小的书院分作两边,一侧巧夺天工,一侧却朴实无华。后院马场、水湖一应俱全。刘丞相本以为那另一侧是宿舍之类的,结果亲自去看时,却发现也是学堂。 他迟疑地看着周律。 周律无奈解释:“原想着两边都弄一样的,只是听了大家的话,给改了。一侧富贵,需交足了束脩,方可入甲等班。里头不仅学堂条件好,冬暖夏凉,夫子也是特意请来的。另一侧与之相反,所交束脩不过工本费罢了,只要孩子有心,皆可入学。若是学的好,倒是也可以破格进甲等班。” 周律也无奈,他并不想搞这种阶级分化,但关键是,若是所有的学生都以如此低廉的束脩入学,学院根本负担不起这项开支。县衙倒是可以负担,但前提是他在,若有朝一日他去别的地方,这昌平县换了一个县令。新县令还愿意负担这笔开支么? 周律不敢保证。 所以,若是这学院能自己负担一些开支,就最好不过了。 “已经是两全之策了。”刘丞相也知道周律担心的是什么,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们又不是救世主,不能人人都救,如今好歹还有机会让寻常人家的孩子读书,至于往后,且行且看吧。 不过这小小的昌平县,倒是有太多出人意料的地方了,刘丞相本来还后悔没能回去跟家人一同过除夕,如今想着幸好自己没有回去,否则岂不是白白错过了这么多新鲜事儿了。 在朝中呆了这么多年,想法已经僵化了,如今好难得来到昌平县,刘丞相竟然想着要好好逛一逛。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周律:“明日周县令可有空,听说这附近的马场被你管得极好,不如去那边瞧一瞧?” 周律停顿片刻。 刘丞相看出了他不自然:“明日有不妥么?” 周律赧然道:“明日是我娘子生辰。” 夫妻 拒霜:酸死我算了 刘丞相既然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便不好邀请周律出门了。 回到住处之后,刘丞相还跟自己人说起周律夫妻俩来:“从前建平伯府未落败时,便听说他们夫妻二人感情甚笃, 如今建平伯府已经不争气了, 难得的是他们感情依旧,可见当初这桩婚事定得极好。” 且这位周县令,也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刘丞相本以为,以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 这场生辰应该是要大办的, 可等到了第二日却发现,县衙里头悄无声息。除了周律未曾跟往日一样外出办事, 其余一切照旧,其他的小吏还在外头奔走,丝毫没有意识到今儿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刘丞相本来准备了薄礼,如今却不知究竟该不该送了。思量再三, 刘丞相最终只叫人悄悄地捎带过去,并没有上门叨扰。 看这样子也知道,他们夫妻二人并不是什么高调之人,哪怕过生日也是悄悄地过,并没有惊动外人。既然他们不愿意让外人知道, 自己就不必上门打扰了。 刘丞相送完了礼,还把送礼的小厮叫到身边来问了一声。 小厮只将自己说见到的简单交代了两句:“官舍里头一点儿过生辰的味道都没有, 周县令那儿人少, 不过他们夫妻二人,并一个小厮两个丫鬟。我去的时候他们倒是都在,还围在一块儿做饺子,周县令也在做, 那架势可不像是第一回包,可熟练了。苏夫人还让我带了些回来,说这些都是周大人包的,您瞧。”他打开带回来的食盒,里面码放地整整齐齐的,都是饺子。 不说别的,单看卖相,还真不比外头的差,一个个跟小元宝似的,煞是可爱。 刘丞相失笑:“得了,今中午就吃饺子吧,咱们也来尝尝周大人的手艺。” 周律还不知道自己包饺子这件事儿已经被刘丞相调侃了,他们家今儿中午也吃饺子。早上吃长寿面,中午吃饺子,这两顿已经安排的妥妥的了。晚上周律本来想要办一出晚宴,邀请身边相熟的几个人过来凑一凑热闹,却被苏音拒绝了。 上回周律过生日,大半时间在外头卖菜,也就晚上回来对付了一顿,当时也没有请别人。这回苏音也不想例外,她也不愿被人知道自己今儿过生日,免得让他们破费了。 周律知道她担心麻烦,可是又觉得委屈了她,便说:“等明年,一定要大办一场。” “既然说要大办,那就都大办,总不能你每回过生辰都不声不响,到了我这儿却大操大办,那我成什么了?” “成家里的顶梁柱啊,把谁漏了都不能漏了你。”周律哄人的话信手拈来。 苏音解开围裙准备下饺子,回头笑着点了给他:“你就哄我吧。” 话是这样,但是眉眼之间的笑意却怎么都掩不住。苏音的高兴来得再简单不过了,她也不奢求别的,只要他们夫妻二人好好待在一块就行。夫君最近太忙了,既要忙着几个工厂的事情,又要陪着刘丞相,整天腾不开手,如今能抽出一天特一歇下来陪她,苏音已经很满足了。 这样静静地陪着她便好,她不需要别人来给她庆生,只要夫君一个人就够了。 苏音转身去了厨房,周律也跟着。 其实苏音是寿星,苏音去哪儿周律便去哪儿,一切以苏音高兴为重。 她们夫妻了人腻在一块儿,拒霜跟菡萏却悄悄地出了门,商议着晚上的事。 其实主要是拒霜在拿主意,前些日子张三娘来信,问拒霜他们夫妻二人可圆了房,拒霜如梦初醒,这才明白自己竟然忘了这么一桩大事儿! 她从前貌似听过姑娘提起这件事,说是姑爷心疼,要缓两年。如今别说两年,三年都快过去了,姑娘年纪也大了,若再不提这件事情,还得等到什么时候?指望他们俩多半没戏,还得她来张罗才行。 见菡萏还不好意思说这个,拒霜便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姑娘总要经历这一遭。依我看,今儿晚上就正好,咱们把该准备的准备了,他们瞧见之后,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做。” 若这都还不知道,那就是蠢了。不论是他们姑娘还是姑爷,都不是蠢人,拒霜有信心,今儿一定能事成。也是他们姑娘没有个长辈教导,到底不便,拒霜她自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就为了他们夫妻俩圆房一事跑前跑后,买了不少东西。 菡萏脸皮薄一边,一直在布置卧室,到了傍晚,又自觉去了厨房烧热水。 晚膳都是摆在了卧室。 苏音周律二人被两个丫鬟推到房里时,还茫然不知。进去之后,方才被里面的氛围震住。再仔细瞧,平日里素雅有致的房子,竟然处处不同,窗户上挂上了红绸,梳妆台点上了喜烛。床榻上被子已经换上了新的,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花样,鲜红夺目。桌上盖着一条红布,上面放着各色菜肴,还温着一壶酒。 两人瞬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苏音红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周律心里亦跳得慌张,可他一个男子,自然比苏音大方一些。他牵起苏音的手,引着她坐下,又斟了两盏酒,取一盏交给苏音:“良辰美景,不可辜负。” 苏音小心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只一眼,方才消下去的羞意又上来了。 灯下看美人,因这份朦胧感而显得越发清丽脱俗。苏音不好意思看周律,却不知周律也为她心折。 拒霜跟菡萏两个打着呵欠,原以为以他们俩磨蹭矫情的劲儿,还要不少功夫才行,结果没多久,便听到动静,拒霜转过头,眼睛发亮: “怎么样,我就说听我的没错吧。” 菡萏不好意思说话了,连忙捂住她的嘴:“行了行了,你最厉害,骄傲成这样也不怕姑娘他们明日一早拿你问罪。” 拒霜才不怕呢:“我为他们俩操碎了心,有什么罪?” 她不仅没罪,还有功呢,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功臣了。 翌日一早,这对不是新婚却胜似新婚的小夫妻起来之后,仍有些羞意。 周律并没有跟往常一样一起身便准备外出,而是围着苏音坐在梳妆台前,看她梳头。不知道为什么,周律今日特别不想出门。外头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暖意袭人,傻子才愿意出去呢。 看了一会儿,周律便觉得自己会了,甚至想要自己上手试一试的,却被苏音拍了一下,不许他乱动。刚梳好了一半儿,若是由着他胡乱糟蹋,这头便白梳了。 周律颇为遗憾,道:“那等我看会了再给你梳。” 苏音哪里相信他有这个本事,女儿家的头可不是那么好梳的。反倒是男子的冠,好搭理得很。 苏音自己梳好头上好妆,便起身道:“过来,我来给你梳头。” 周律乖乖上去。 两个丫鬟都很有眼力见的不去打扰,不过一晚上罢了,相处起来便从心意相通变成了蜜里调油,她们两个外人压根掺和不进去,看着只觉得牙酸。 气氛正好,周律便将原本压在心头的事情又咽下去了。 这些不高兴的事儿,还是过几日再说吧。 ? 昨儿在家陪了苏音一整天,今儿周律本来想着再陪一天的,今儿本来也是放假的日子,只是他们县衙从上到下都卷的要死,这原也是周律折腾出来的,如今他们都上进了,报应到了自己这个县令身上,连带着他也不得不卷。近日来了一位刘丞相,更是闲不住的人,整天不找点事儿做便不痛快。周律没办法,只能被动地陪着他们一块儿。可他刚想躺着歇会儿,到午后程铭便跑过来,说是昨儿晚上刮了大风,下头村里有好些人家屋顶被掀翻了。 ? 周律运了运气,转身跟苏音道:“我先出去,晚些时候再回来陪你。” “外面的事情要紧,快去吧。”苏音体贴地松开了手。 ? 周律原想着快去快回,结果闲不住的刘丞相见他出去,竟然也披上大氅跟着一块出门了。 周律骑着马,觉得刘丞相真不知道享受。这大冷天的,在屋子里待着不必在外头好? 他是没办法,可刘丞相则没必要啊。 一路腹诽,等到了地方问明白了事情始末后,周律罕见的怒了。 程铭他们还觉得冤枉呢,为了不叫周县令觉得他们办事不利,连忙解释:“除了几乎老弱病残的,就只剩下这两家了。深秋的时候,县衙便叮嘱各村里头的人提前修缮房顶了,那几户是家里没有壮丁,又憋着没跟村正说,这才耽误到现在。这两家则全是因为懒了,青壮年都有,就是不肯动弹,非得忍到现在屋顶塌了才让县衙帮忙。” ? 周律火气都已经冲到天灵盖了,顾忌到刘丞相在旁边才没发火。 他耐着性子问:“后山里头没有木材了?” 吴老三道:“怎么会?是他们自己不去砍。” ? 周律又问:“之前别人种菜,他们也不种?” “懒成这样,别人就是把钱送到他们手上,他们也未必肯拿。” ? 刘丞相悄悄看起了热闹,这都不发火? ? 周律的拳头都开始硬了。 偏偏人家懒还懒得理直气壮,周律来了他们也不怕,在那儿哭穷:“都说要修屋顶,可我家里精穷,一个铜板都没有,哪儿来钱买木材。烦请各位大人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把我家这屋顶给修好了,若今日修不好,那今年冬天真就没的活了。” ? 周律深吸了一口气,他是表现得太和蔼了还是怎么的,竟让这些人觉得他好欺负了? 118 懒汉 冷死你算了 “既活不下去, 那就索性不活了。”周律丝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 说话的懒汉直接呆住了,他根本没想到周律竟然会如此冷漠。毕竟在他们印象当中,县令大人几乎可以算作是大善人一般, 又是照顾悲田院,又是让县城里头的百姓种菜、卖菜, 还开了几座工厂造福于民,这样一个一心都在替百姓着想的人,怎么可能会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呢?那懒汉只差没有把“震惊错愕”四个字写在脸上。 周律也不管刘丞相有没有在旁边了, 更不管自己怼了人之后会有什么影响, 这人都已经懒成这样,倘若在纵着他, 以后衙门的杂事只会更多, 他不带一丝感情地道:“我看你一家也有老有小, 你自己都不担心他们的生计,县衙更没有这份责任替你照顾。指望县衙的人替你修缮屋顶,那你就错了主意。” 周律说完,便让程铭等人先下去, 给另外几家老弱病残的先把屋子给修好。 几个懒汉见状有些不痛快了, 嚷嚷着说:“凭啥给他们修不给咱们修?” “凭什么, 就凭人家是老弱妇孺, 你们是吗?”周律在他们身上逡巡了一圈, 眼中透着冷光, “等哪一日你们残了废了,县衙必定过来帮忙, 怎么,要试试么?” 吴老三配合着,邪笑了一声, 颇有几分混不吝的味道:“你如今什么都不干,放着一家几口忍饥受冻的,跟残废也没有什么两样,日后若真想残了,咱们也可以以帮帮你。” 这话说的,那几个人立马闭嘴了。他们只是想让县衙帮忙,可不想把自己也搭进去。不过县衙这群人脑筋也实在是呆板,都已经出手,再多帮一个两个又怎么了?他们也是昌平县百姓,难道县衙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 他们就不信了,自家还有老婆孩子呢。 周律还真恨不得冻死这个懒货。掉头离开之后,还另吩咐吴老三:“这两家的屋顶千万不要修,要是帮了他们的忙,往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借此拿捏县衙。就晾着他们,给他个教训,看他什么时候能收一收这懒病。” 吴老三想到他家中还有老人孩子,担心道:“若是再冷些,只怕老人孩子会受不住。” “那就派人看着,若是受不住了就送去悲田院。可那手脚伶俐的绝对不能收,冻死了也是活该。” 周律很少会口出恶言,但今日实在是被气到了。他自问对昌平县的百姓都不错,却不想还是养出了这样的白眼狼,真叫人恶心。 大冷天的为了这么两个人耽误了功夫,周律心里别提多隔应了。 看够了好戏的刘丞相却一脸满足。他可没有被气到,还欣赏了一下周律发火的模样,觉得自己今儿出门赚到了。 老实说,刘丞相还真怕周律一个完人的性子,世上哪有什么圣人呢,便是有多半也是装出来的。他能装一时,不能装一世,刘丞相担心周律表里不一,背后有更大的筹谋。但他今儿发了火,让刘丞相忽然安心了不少。起码可以证明,这位周县令也是因为性情中人了。 周律他们离开的时候时辰尚早,刘丞相昨儿没去马场今日又惦记上了,遂旧事重提。 周律今日已经没有了过生辰的借口,只能乖乖领着他去。 天寒地冻的,外出真的不好受。好在马场离这并不算太远,半个多时辰之后,一行人终于到了马场。自从上回开了互市之后,大梁同回纥的马匹交易便没有断过,官方之间的马匹交易也越来越多。有了好的良马做马种,改良出来的马自然比原来精壮数倍。 周律时时常来看,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刘丞相刚来,心中并没有个大概,猛然一见到这样高大的马,又听说这马匹身体里流淌着大梁本土马的血脉,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壮志豪情。 “唯有这样的马,才配得上蒸蒸日上的大梁!” 周律心说,这位刘丞相对于大梁的滤镜还挺厚,前两年他从京城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民生凋蔽的模样,也就京城那地方才能看得出天子脚下的繁华。就这样还蒸蒸日上,骗谁呢,若再不加强治理、约束世家权势,遏制兼并,早晚得江河日下。 这些话自然宣之于口,周律只能随口扯一句闲话:“这配种只开了个头,往后随着选种、养育方法改进,说不定会诞生新的马种。这新马种兴许还能集两家之长,届时养出来的马才叫威风呢。” 刘丞相听完,心里又是一阵激动澎湃。怪不得圣上当初要耍心眼把周律安排到这边境,如今瞧着,当真是高瞻远瞩。 他这几日看下来,不仅仅是这一处马场,昌平县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治理得井井有条,且刘丞相也看得分明,昌平县民心格外凝聚,除却这些游手好闲的惫懒之徒,剩下只要有上进心的,都在县衙的带领下努力赚钱,无一例外。县衙带头挣钱,百姓也努力挣钱改善家境,虽然都执着于黄白之物,为文人所不齿,但这样的氛围属实罕见,也属实和谐。天子脚下都没有这么和谐单纯的模样,反倒处处尔虞我诈,惹人不喜。对比起来,昌平县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 就是不知道,这昌平县有如今这般变化,是因为周县令一个人,还是因为民风本就如此淳朴。若换了别的地儿,不知道能不能再治理出一派富庶景象来。 刘丞相觉得,这次回去可以跟圣上商讨商讨。 看过马场跟传闻中的互市之后,刘丞相才没有再让周律随行了。 不是他终于闲下来了,而是他转而去了府城巡查。 县衙正好要去送菜,周律索性跟着一道,将菜送给了飞云楼的程掌柜之后,又转而将刘丞相送去了府城。 听说刘丞相跟温知府还是故交,堂堂相爷在他们小小的县城过年岂不怠慢了,还是留给温知府招待吧。周律毫无思想包袱地想着。 那边收了菜的程掌柜偷偷拉住留在酒楼的程铭,私下打听起来:“今儿那位面生的的老爷是谁啊?” “我们家周大人的亲戚。” “你糊弄谁呢,这俩人处着分明不是亲戚!”程掌柜的也不是什么傻子,方才那两人相处,像极了他跟程老爷,要说是亲戚,他却是不信的。 下午待程老爷来酒楼吃饭的时候,程掌柜还将这当作新鲜事说给了程老爷听。 程老爷满脸凄苦。 掌柜的傻了:“老爷,人家又没对咱们怎么着,您怎么先愁上了。” 程老爷抹了一把脸,他哪里是愁,分明是伤心。 听他的意思,今儿来的必然上面的大官了,又听说是往府衙那边去的,想必还是位大官。他虽然歇下了让周律当女婿的心思,可一想到周律的人脉,仍然眼馋得要命,眼馋到快要难受死了。 这么好的人脉,若是他程家的,他必能把酒楼开到京城去! 可惜了,太可惜了,程老爷捶胸顿足。 送走了一尊大佛,周律原以为自己能松快了些,但是才回了县城,就听说那两个懒得修屋顶的人家,房子已经塌了一半了。 那两家人正在县衙外头嚎哭,说县衙再不帮忙,他们今儿晚上就要冷死了。 周律听了半晌,伤心大概是真的,但是后悔却一点儿都没有。无可救药了已经,这样的人,周律实在是不想管,但是看到后面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又不能冷下心肠来。 吴老三他们还在等周律回应,周律摁下怒火,道:“把那几个老弱妇孺带去悲田院,让他们在里头住两个月,等明年开春再回去。” “那两个男子?” 周律想了想,又问:“咱们今日离开之后,他们俩可想过办法修缮屋顶?” 吴老三摇头:“别提了,他们就等着赖上衙门,还觉得衙门区别对待,故意不给他们修房子。” 周律冷笑:“他自己都不想活了,还管他作甚?听说房子还没完全榻,好歹有个茅草房还是挺着的,那儿也能住人,真受不住,那就去住茅草房吧。” 吴老三都有点同情这俩人了,那茅草房没倒,是因为房子太小,旁边又有一颗大树依傍着。可那房子,是用来养鸡的,里头臭哄哄的,人住一晚,还不得熏死? 吴老三向来惟周律命是从,周律既吩咐了,别管多离谱,他也照办不误。 留下这俩家人赖在这不走,委实不像样,被人看到了还以为县衙亏欠了他们。吴老三领着几个壮士的小吏往哪儿一站,直接将后头几个跪在地上的人给拎了起来。 “县令大人吩咐了,老弱妇孺一律送去悲田院养着,明年春天暖和了再回去。” 两个懒汉一听家里人都有了着落,心里一喜,赶忙问道:“那我们呢?” “你们?”吴老三扬起眉头笑了笑,“你们有手有脚,出去做工包吃住的话也饿不死。再不济,凑在那鸡笼里头住上一个冬天,也似的。” 两人一听这话,脸色顿时跟吞了苍蝇似的,难看极了。 119 惩治 终究还是乖乖修好了屋子 吴老三不想跟他们多做纠缠, 直接让人叫那几个老弱妇孺给送走了。他们本来还不愿意走,舍不得自家人被丢下受罪,最后吴老三也恼了, 撂下狠话:“去悲田院的机会可就只有一次,这还是县令大人怜惜你们拖儿带女的太辛苦,不忍心叫你们受罪。若是你们自己不识趣,那就一起住鸡笼吧,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况且也未必冻得死。” 吴老三平常手底下也管着人, 训人的时候脸一拉, 还真能把人给唬到。 这几个人就被吓到了, 当下乖乖地跟着一道走了, 只留下了两个懒汉还得原地跪着,没有人搭理他们,县衙甚至都不让他们进去。 吴老三方才都已经说明白了, 他们既然喜欢在这跪着,就让他们跪着,跪多久都行,可那屋子绝对不会给他们修。 自个儿懒, 县衙没必要替他们收拾残局。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 到最后竟落的这般田地, 不仅屋子没有被修好,自家老婆孩子反而被送走了,两个人自然懊恼。其实, 悲田院也挺好,若是带上他们那就更好了。在那儿刮风下雨也不愁,每日还有不花钱的饭菜吃, 最适合懒人了。可惜,县衙的人太狠心,竟然真就不管他们死活。 跪了一会儿,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些腻味了,跟着劝道: “你们俩又何苦呢,都正值壮年,有手有脚的,屋顶塌了怎么不自己修?今儿算是个大晴天,与其在这跪着给县衙添麻烦,还不如自己回去动动手,没准明儿就能修好。” “是啊,都这个点了赶紧回去修吧,修完了好把老婆孩子接回去。” “何必给县令大人添堵呢?” 话是好话,但显而未见,这俩人是听不进去进去的。 可真让他们在这跪着,也跪不下来,毕竟这外头太冷了,他们为了扮无辜、装可怜,今儿来的时候也未穿多少衣裳,这会儿正被冻得瑟瑟发抖。 僵持了没多久,两个人便灰溜溜地撤了。 待各自回了家,看到家中这烂糟糟的一片,压根提不起动手的念想。 都已经烂成这样,还有什么好修的。 屋子不愿意修,鸡笼也不愿意住,最后只能找个结实一点的墙,临时搭个棚子,将被褥铺上,当作暂时避风的处所。原以为这样好歹能扛一抗,可以晚上下去,两个人差点没被冻傻。 第二天,寒气倾袭了一夜,两个人一夜未眠,大早上便被冻得鼻涕直流直哆嗦。 实在冷得受不住,两个人碰运气一般又去县衙那边装可怜卖同情,打算看看能不能碰上县令大人。然而等了一天也没等到周律,也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 县衙真的铁了心想要看他们活活被冻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两个人心都凉了。 又冻了一夜,忍饥挨饿,饥肠辘辘,依旧无人过来问他们的死活。到此时,两个人终于断了念想,知道县衙这回无论如何都不会出手了。既然没有外人相助,这修房顶的事情就落在他们俩人头上。懒了这么多年,一朝想要动手那也跟钝刀子割肉一样,别提多难了。 他们也想让村里人帮着搭把手,可那些人就跟约好了似的,一看到他们露面就躲了老远,跟躲瘟神一样。 没办法,两个人只能咬牙再撑一撑。 这回耗费的体力实在太大,等把屋顶修好之后,一定要在里头躺个十天半个月,要不然真养不回来了。如此前前后后折腾了三五日,等后来被冻出了紧迫感,才终一咬牙,于将屋顶给修好了。 周律从吴老三嘴里听说了这件事情,颇为无语。 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懒的人,懒得别出心裁,懒得清新脱俗。幸好,昌平县的懒人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周律问道:“你们可去看了,那房子修得如何?” 吴老三道:“我让人悄悄去盯着,修得面上凑合。这两人懒成这样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好的,想让他们多费心思也不可能,如今不过是不漏风罢了,看这样子,应当能撑过冬日,可明年就不好说了。” 周律一听这话,也就没有让那两家的人从悲田园出来。谁知道这屋子还会不会再塌呢,且看着吧,若是不塌,再让他们回去也行。 这两个丈夫懒得要死,家里妇人也不知是什么脾性,若是个好的,在里头住上两天,被那里面的孩子一比就该知道自己有多不中用,最好趁早改了些,或是逼着那两个懒汉改了去。若是不改,往后两家只能越过越穷,不过,这也是他们自找的。 人一旦没有了上进心羞耻心,劝得再多都没用。 周律让吴老三继续盯着那两家,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再禀报,自己便放下这件糟心事了。 他先前酝酿了好几日没有说的事情,如今也该是时候和盘托出了。周律选了一个苏音心情不错的日子,终于还是跟她提了起来。 “建平伯,如今似乎要被放出来了。” 苏音方才还眉眼弯弯,周律说完之后,笑意忽然凝固在脸上。 想起自己的好父亲,苏音怅然若失。许久不曾提起这个名字,苏音仿佛都已经忘记了,连带着在京城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忘了。 如今周律旧事重提,叫她再度勾起了曾经不好的回忆。 “丧期过了?”苏音闷声问道。 “快过了。”周律道,这所谓的丧期根本子虚乌有,纯粹是圣上为了恶心建平伯所以才找来的借口。 可建平伯总不能一辈子被关着,总有要被放出来的那一天。如今就快要会放出来了,不过听说,他原先的职位已经被人顶了,圣上也并不打算给他安排新的。 这种扫兴的事说来也没意思,周律还有另一件事情要跟苏音说:“等他出来以后,苏卿也要出嫁了。亲事之前就定下,可因为她母亲‘亡故’才拖到现在。她成亲,咱们作为姐姐姐夫,照例该送些添妆的。不过,若你不愿意跟她有牵扯,也不必管这件事。” 周律一边说,还一边观察苏音神色。 苏音并无不虞。 她对生父仍旧介意,可对苏卿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却并没有什么感情,因为不在意,所以才会连丝毫波动也没有。 “京城里头人人都是我与伯府的关系,故作亲厚,委实不必。苏卿若是成亲,按着寻常亲戚的礼节送些添妆罢了,这事儿我来处理便是,夫君不用费心。” 周律见她容色正常,这才想着,那对母女的事儿她应当是放下了。 如此也好,他们人都不在京城了,总记着那些闹心事儿做什么? 苏音既接下了这件事,周律便没有再提。两天过后他看到了苏音准备的添妆礼,不过寻常的礼,并不出挑,但也觉得没有失了礼数。 如今正值冬日,外头天寒地冻实在难行。 等苏音的东西送去京城,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儿了,那会儿,年都已经过去一大半,百姓们就等着正月十五元宵节闹上一闹。 苏卿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如今离成亲也不过几日的功夫。 太后曾经想要留苏卿在宫中,直接从宫中出嫁,以抬高苏卿的身份。当今听说之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又不是公主,在宫里出嫁像什么话? 为了这件事,太后跟皇上这对母子还又闹了别扭,彼此不睦。 苏卿眼瞧着在宫里出嫁无望,这才退了一步,劝太后息事宁人,并在太后的百般不舍之下,回了建平伯府待嫁。 苏音的添妆送到建平伯府的时候,别说苏卿,就连建平伯都被惊动了,从屋子里跑出来看看真假。 三年的时间,足够消磨所有的志气与不平,三年前建平伯还能看出些意气风发的劲头,人也能瞧得出从前的好模样来;可如今三年宅下来,建平伯整个人都废了。不仅胖了许多,精神也萎靡下来了。今儿要不是苏音送东西过来,他还能继续窝在房间里头。 除了精神不佳,再有便是孤独了。 长时间待在府里,长子不搭理他,两个女儿也视他于无物,大女儿消失不见离开京城,二女儿直接躲在皇宫里头,便是回府也不爱同他说话。这个府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主子。建平伯在埋怨、咒骂过后,便只剩下长久的孤独了。 他并非对儿女不管不顾,从前也是在儿女身上花过心思的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也是伤心的。尤其是看到管家虽也被关着,但有儿有女且儿女孝顺之后,越发得郁闷了。 伤心过后,便开始盼着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心转意,也不必让他们回来,只记得他就不错了。可这三年来,没有一个人记着他,甚至没有一个人过来问过他的近况。 如今有了苏音的信儿,建平伯便赶忙让管家将盒子打开了,打开后他还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结果发现算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他难以置信地问:“就没有送给我的?” 陈冬青推了推旁边的箱子:“这是姑爷送来的土仪。” 建平伯笑容勉强:“是姑爷送的?” 陈冬青点了点头。 “不是大姑娘?” 陈冬青讪笑。 建平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自己白养了这些儿女。 苏卿在边上冷眼旁观,瞧不上建平伯这上赶着的样子,他越是在意,苏卿越是厌恶,连瞥都没瞥那些首饰一眼,直接说:“收到库房里吧,也没什么好看的。施舍来的东西,傻子才会当成宝。” 建平伯胸口一闷。 这话,该不会是在说他吧? 120 妈宝 苏卿的丈夫 苏卿满脸不悦地离开了。 建平伯这段时间看女儿的臭脸也看都不在少数, 并不觉得有什么。女儿自打从皇宫里头出来之后,便带了些怨气回来。她不说建平伯也知道,这是嫌弃伯府给她丢人了。 比起在伯府里面出嫁,女儿更愿意在宫中出嫁, 这样更显身份更显尊贵。可问题是, 当今圣上不同意。在圣上眼里, 他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看不惯他这个当父亲的,肯定也看不惯苏卿这个做女儿的。他们一家已经在圣上跟前已经没了好印象了,如何还会善待? 苏卿走了, 建平伯却没有离开。 他虽然伤心苏音对他不闻不问,可好歹还有周律送过来的土仪,聊胜于无。他反正也没事儿,便坐在那儿跟陈冬青一块清点东西。 周律送过来的东西并不少,他事先问过苏音要不要送些给建平伯,苏音道自己没有可以送的, 周律问要不以他的名义送点儿, 苏音也没拒绝,于是才有了今日这遭。 周律送来这些东西, 完全就是为了苏音的名声考虑, 不忍心让她遭受不孝的恶名, 但他对送礼该怎么送显然并不太了解, 苏音在旁边看着也没提醒,所以这土仪也不过就是寻常之物罢了。连风干的牛肉跟腌制的鸡鸭猪肉都在里头,扎实但是扎实,就是不讲究。 建平伯闻着味道便嫌弃得很,捏着鼻子道:“什么玩意儿, 这味道怎么这么大?能吃吗?” 不会毒死他吧。 陈冬青笑道:“老爷别看这东西闻着股怪,在外头卖的可不便宜。腌制的东西,多少是带点味道的,这还算味道小的,等弄熟了之后反倒带着香味,滋味独特,很是下饭。姑爷特意送来这些,想必是用心了。” 前面几句是真的,后面一句完全是拍马屁。 可这唯一一句马屁却拍到了建平伯心坎里。建平伯心里顺畅,但却还端着一张脸,故作不悦。 陈冬青见建平伯脸色仍旧不好,因为他真的不喜欢,便问:“您若是不爱吃,我让人把这分出去?” “别!”建平伯立马叫住。 他嫌弃是一方面,可是这还是他三年里收到的头一份礼物呢。女婿虽然不是亲生儿女,可也是半个儿子,周律记得他,还给他送了东西来,也不枉费自己从前待他那么好。好歹是别人的一片心意,若是分出去了给别人了,回头周律那小子听到了,说不定就再也不会送他东西了。家里那些儿女们已经对他够无情的了,若是女婿也是这样,他这辈子就真的没了指望。 建平伯想了想,叮嘱说:“这些东西先拿去厨房里头放好,等婚期到了,也算做几道菜摆在酒宴里头。” 陈冬青如此听来,瞬间摸清楚了老爷的心思。 感情这还是在意大姑娘夫妇俩的吗。可既然在意,平日里又为什么要骂的那么凶呢?骂大姑娘不孝,骂姑爷是个白眼狼,嘴里反正是没有一句好话,以至于陈冬青今日将这些东西送过来的时候还提心吊胆,生怕老爷爷见怪。 可真拿到手,又不像是不喜欢的模样。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那些女人们在他们老爷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苏卿回到房中,心思一直未定。她原本就多心,无论什么事都能比别人多想一些,今日看到苏音送来的东西,更免不了多想。她总觉得,苏音送这些东西过来,只是为了羞辱她。 王侍郎家的这门亲事,苏卿根本不想结,若非圣旨赐婚,她是万万看不上这样的人家。以己度人,自己都看不上的人家,想必苏音也一样瞧不上,只怕她如今正在西北偷笑呢。 要说一开始苏卿还得意苏音去了西北,如今周律眼瞅着水涨船高,成为圣上心腹了,苏卿便再也笑不出来了。周律势大,意味着苏音永远可以高人一等。前面十几年,她都能一直压着苏音,苏音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小可怜罢了,可现如今,她才是别人眼中的可怜虫。 苏卿恨极了。 恨苏音夫妇对母亲出手,恨父亲不终用,恨当今圣上竟然对血脉骨肉毫不怜惜,当然,也埋怨太后无动于衷。若是她拼死护着母亲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什么疼宠器重,在权利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几日功夫一晃而过,就在苏卿的不甘中,婚期到了。 这桩婚事是当今圣上赐婚,本就格外受瞩目,再加上太后又对此事格外看重,所以建平伯府也还算是热闹,来了不少宾客。 就连姜家父子,也被太后派过来撑场面了。因为建平伯府的那个庶子不愿回来,太后担心婚礼当天闹了笑话,便让姜彦舟去背苏卿入轿。 姜彦舟别提多膈应了,年少的时候懵懂无知,还觉得自己跟苏卿青梅竹马。如今长大了才明白过来,人家从前压根就没跟他看对眼过,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来着,甚至还为了苏卿做了不少荒唐事。那些往事如今还有人时时提起,遗憾他跟苏卿没有结成一对。 好在如今他也快成亲了,成亲之后,想必就没有那些流言蜚语了。 正喝酒的时候,太仆寺这边有人还拿这事儿说笑,让姜彦舟少喝一点,免得待会儿闹了笑话。 姜彦舟又郁闷地喝了一口酒。 闹笑话?今日他就是个笑话。 喜宴上觥筹交错,宾客如云。建平伯在显摆女婿送来的土仪,旁边郑秋玉等听到这事儿也就只看个笑话。建平伯跟他大女儿一家那些破烂事儿,还以为谁不知道呢。当初闹成这样,如今要说有多和睦,鬼才信。 只有建平伯还不知道众人腹诽,仍旧打肿脸充胖子,炫耀女婿女儿孝顺。 男子在外头,女眷中,几个皇子妃也都在陪着苏卿说话。 苏卿在等着太后过来,可等来等去,只等到了公里的一个大太监,送来了太后交代的几句话,并一对吉祥如意的宝瓶,说是让苏卿带上花轿。 苏卿心中失望,东西再多有什么用,该来的人还是没来。 六皇妃隐约知道些内情,道:“皇祖母只怕被小十二绊住了脚。” 大皇妃问:“怎么回事,小十二病了吗?” 六皇妃模棱两可地道:“兴许是吧。” 其实,又哪里是病了呢,只是绊住人的借口那么多,随便找个就是了。 太后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外孙女,苏卿出嫁她当然想亲自出宫送外孙女出阁。不过当今不愿意给建平伯府这份脸面,大早上就派十二过去闹太后。 十二这些日子为了去西北种南瓜,整天闹个不休,当今正被他烦的没办法,如今能甩给太后,他乐意至极。 外孙女再重要也没有亲孙子重要,太后被十二缠的没法儿,只能留在宫里了。 热热闹闹了一天,等到傍晚时分,苏卿才拜别建平伯,进了花轿,被王侍郎独子,苏卿的丈夫王承台借去了王家。 苏卿走得异常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建平伯原本想当众哭一哭,结果女儿的态度,让他根本哭不出来。 堂中,郑秋玉笑得格外欠揍。 建平伯被他看得没了脸,又恼又羞,心里又再次怒骂苏卿不孝。 这群儿女,没一个省心的! 京城这儿热闹异常,周律也从温肃知前些日子的来信当中,得知六皇子等人也被太后叮嘱去参加喜宴。温肃知说,几个皇子没一个乐意去的,但是碍于太后的面子,不得不前去观礼,算是给了苏家脸面。 晚些时候周律回去,便发现苏音一个人站在窗前,微微出神。 周律叹一口气,说不在意,其实还是有些介意的吧。平阳公主与岳母之前的恩怨,一句两句根本说不清楚,他娘子与苏卿之间的牵扯,也由来已久,根本做不到熟视无睹。 不过周律却不觉得,苏卿嫁到王家去之后能过什么安生日子。他叫温肃知打听了一番这位王侍郎,据说是第一等古板之人,且王家似乎并不喜欢苏卿这位儿媳妇。而王家那位公子,虽没有什么本事,却格外的听话,尤其是听他母亲石氏的话。 想必苏卿嫁过去几日,便能体会到各种辛酸了。 周律估计的还算保守了,事实是,根本用不着等上几日,出嫁第二天拜见公婆的时候,苏卿便感受到了王家是如何窒息。 处处都是规矩,敬茶时的长篇大论,用菜时的礼教规矩,还有周边压抑的氛围,都让苏卿想要逃。 石氏并不是一个故意磋磨儿媳妇的人,但他们家的规矩本就如此,石氏一切也都照着规矩来办。晨昏定省、服侍婆母,那是必须的。 敬茶用膳过后,苏卿还得立在她跟前学习王家的规矩,站了半上午,腿像是灌了铅,离开的时候都走不动路了。 她生来娇贵,便是母亲去世之后也没吃过苦,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回房之后,便跟王承台抱怨起了这立规矩的事。 可王承台并不放在心上,只说:“母亲也是为了你好,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母亲生我时并不顺遂,伤了身子落下病根,不能动怒,你可千万小心,不可惹母亲生气。” 苏卿难以置信:“她怎么说我便怎么做,难不成我是提线木偶吗?” 王承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母亲又不会害了你。她待我如珠如宝,你是我妻子,自然也会爱屋及乌地疼爱你,听她的有什么错?” 苏卿差点呕出血来,她怎么嫁给这么一个窝囊废? 王承台还在絮絮叨叨:“咱们夫妻一体,自当共同孝顺父母,往后这些不孝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免得母亲听到了生气……” 苏卿深吸一口气,摔了帘子走回内寝。再多听一句,只怕她就要被气死了。 121 爆发 跟婆家撕破脸 新婚两天, 苏卿却每时每刻都感觉闹心。 王家守规矩,她丈夫及冠之后身边别说妾室了, 连个通房都没有, 可在苏卿看来,这只是唯一的长处,甚至, 她宁愿不要这个长处。比起不近女色, 苏卿更愿意自己的夫君位高权重,哪怕他姬妾成群,只要有权势有地位, 能庇护妻子, 那也够了。然而苏卿要的, 王承台给不了,不仅不能给,王家人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着她的底线。 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 都不如王侍郎夫妇的意, 这对夫妻俩先入为主地觉得苏卿与她生母平阳公主一样,是个嚣张跋扈、不受管束之人。哪怕从前苏卿在外的名声尚佳,他们也依旧觉得,这多半是经营出来的名声, 做不得真。为了别一别苏卿的性子,王侍郎夫妻可是下了不少的功夫。而受罪的, 也就只有苏卿一个人了。 成日里立规矩、立规矩,苏卿哪怕在太后身边也是被人捧着的, 哪里忍得了这些,她早已在暴怒的边缘。若不是顾忌着新婚,她指不定要将这侍郎府闹得天翻地覆! 自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那她那不中用的丈夫只会劝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私心里还觉得是她爱计较,不能容人,因而时时告诫她“要多孝顺父母。”苏卿简直一刻都不想在该死的侍郎府待。 三朝回门,苏卿面对建平伯府的时候也带了几分火气。 府里山上下下的人也习惯了二姑娘时不时的冷脸,但是今日实在特殊,回门的时候还板着一张脸,该不会是,王侍郎一家对二姑娘不好吧? 连建平伯都有这个顾虑。 苏卿这个不孝女虽然看不上他,更时不时给他脸色瞧,但好歹是他身边唯一的子女了,建平伯还是多嘴问了一句:“王家人对你不好吗?” 苏卿抬眼一瞧:“我若说不好,父亲能上门替我撑腰?” 建平伯闭嘴了,看吧,他果然多嘴。 苏卿冷冷一笑,不做他言。 要是换做从前的建平伯,自然是不畏惧王侍郎家的威风。好歹是伯爷,妻子又是平阳公主,显赫一时。可现如今伯府早就没落了,她这个不中用的父亲更是连官位都丢了,指望他替自己出头,显然是做梦。 苏卿在伯府里头也不过就走个过场,午饭都没吃,便递牌子进了宫。 王承台只能跟着她一道,进宫去面见了太后娘娘。 太后知道他们夫妻二人过来请安,还特意将几个皇子妃也叫过来陪着说话。苏卿过来时,殿中已十分热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苏卿虽然不会自曝家丑,只能陪笑着同诸位皇子妃说话。 她装的好,太后还真以为他们小夫妻俩情头意合。 直到用膳的时候,太后看到他们夫妻二人并不亲密,心里便一突。 新婚燕尔,并不该是这样。难道王侍郎家有什么古怪,或是这个侍郎公子有什么古怪? 用膳过后,太后寻了个由头将苏卿单独接到身边,仔细地问了一遍这两天的事儿。 太后本还在猜测,是不是王承台私底下养了别的妾室姑娘。结果一问才知,人家老实的很,夫妻二人关系不好乃是苏卿不喜婆婆的作为。 一听是这样,太后也沉默了些许。 婆媳之间,自古便不和,哪怕贵如太后的她,当初面对自己婆婆的时候也是心有怨怼,明面上容忍良多,背地里却免不了跟自己人抱怨。可这些都是难免的,就算苏卿嫁到别人家,也得忍受这些,除非男方家里母亡且无继母,可这样的人家实在太难寻了,高门大户的,谁家里会没有续弦呢。 太后握着苏卿的手:“你也不要怪他,感情都是处出来的。那是他的生身之母,他们当了二十多年的亲人,可你却只认识他三天,他如何肯偏向你?” 苏卿气恼:“可他母亲做的实在过分!” 太后问:“那石氏,可有骂过你、打过你?” 苏卿摇了摇头,不过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百般瞧不上她罢了。 “可有给承台塞过人?” 苏卿依旧摇了摇头。 “那你说她给你立规矩,可有过整日整日地让你在她跟前伺候,使那些细碎的手段折磨你?” 依旧没有,可是苏卿不服:“我如今才嫁过去两天,他们便瞧我如此不顺眼,待日后,还不定要怎么样?” 太后还能怎么安慰呢,这桩婚事是皇帝亲自定的,哪怕是不好,也没有成亲三日就和离的道理。太后倒是也可以派人前去敲打打,可如今他们小夫妻二人才是新婚,若是这时候闹了不舒服,那往后一辈子都过的不痛快。再者,太后也担心王侍郎夫妇会因此对自家外孙女抱有恶感。太后年纪大了,比石氏要大上许多,她也不能一直庇护苏卿。等她没了,石氏会不会因此对付外孙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太后只能道:“这几日你就先忍一忍,等再过一些日子,你在王家站稳了脚跟再说。若是他们还敢如此怠慢你,哀家便替你做主,将你接到宫里住上一阵。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这背后的敲打。” 苏卿听着,仍觉得不平。可她也知道,除此以外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毕竟,她总不能直接跟王承台和离,尽管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窝囊丈夫。 苏卿对王承台的不喜,王承台并未感受到半分。他这人说好听点是老实,说难听点便是有些呆,在宫里太后言语暗示,让他好生护着苏卿不要让别人欺负了他,王承台也只听出了表面意思。离宫之后,王承台还跟苏卿嘀咕: “太后怎么会觉得你受了委屈,咱们家人一向和和气气的,何曾给了你委屈受?这不是白嘱咐了么。” 苏卿:“……” 她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摊上这么一个丈夫夫,连人话都听不懂。 不想跟这个蠢货有半分牵扯的苏卿,直接闭眼假寐。 王承台咕哝了两句自讨没趣,却也没有生气,还以为苏卿是因为早上起的实在太早,真的累了。 回门这日,苏卿告了状也依旧不痛快。翌日一早,石氏故技重施,又让她去布菜侍膳。 苏卿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后面叫丫鬟打听之后,又听说了一件陈年往事。原来,当初赐婚之前,王家已经开始议亲,且对象还是是石氏的外甥女儿。 苏卿听到这个,总算是明白石氏为何对她百般不喜了,原来是怪她抢了自己外甥女的亲事。 可的亲事她本来就不想要! 若不知道这件事情还好,如今竟然知道了,苏卿便再不准备委曲求全。石氏再让她过去立规矩的时候,苏卿便借口装病,每每都婉拒了,实在拒绝不了的时候,也并不像从前一样客套,听到不中听的话,总免不了会摆脸色,好比当初在家对她自己父亲一样。 石氏本来身子骨就不好,被她几下一气,立马就病倒了。 于是当天晚上,她的好儿子便过来问罪了。依旧是那几句话,听得苏卿耳根子都腻了,什么他母亲生他的时候受了罪,什么他母亲整日管家太过操劳,翻来覆去还是那些陈词滥调。 苏卿这回却不肯忍让的,一把拍了桌子站起来: “你母亲生是你时受了罪,又不是生我的时候受了罪,分明是你不孝,却还想连累我不成?” “你母亲管家劳心劳力,那是你父亲不中用,他若有本事请得来宫里的管事嬷嬷,自然不会让你母亲操心这个。你们父子俩没本事,带累了你母亲,如今又想带累我,我凭什么要受你们搓磨?” “你——!”王承台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倒也理解了母亲为什么会不喜欢她。就这桀骜不驯的性子,谁能喜欢的上来? 王承台不是个会对女人动手的,怒极之后也没骂一句话,只是气得涨红了脸,甩袖而去了。 苏卿站在原地,心中不齿,果然是没点血性的蠢货。 既然撕破了脸,往后也不必装作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于她也算是解脱了。这桩婚事再不好,也是圣上亲赐的,晾他们也没胆量将自己给休了。 只是,苏卿也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窝窝囊囊,看不到一丝出路。她这舅舅还真是狠心,一场赐婚,就断送了她所有的前程。 二月过半,天气日渐回暖。 刘丞相在凉州考察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到回城的时候了。 周律提前跟那些姑娘们说了近日要启程上京,让她们早些准备。各家都为了自家姑娘去京城而忙活,等到了出行这一日,个个姑娘带的包袱都快要装不。 周律特意让人额外准备了三驾车,却还是有些勉强。 刘月盈眼瞅着那边马车已经放不下了,当机立断地按住了自家爹娘的手:“已经够多了,到了京城若有什么缺的,再买就是了。” 刘乡绅还道:“外头买的哪有家里准备的好。” 周律听着动静往这边瞧了一眼,这刘乡绅做人不地道,没想到还挺宠女儿的。 可刘月盈却不愿意总折腾县衙的人,不管怎么说都不愿意再多带了。就这么点地方,她带的多了,别人能带的就少了。可她有银子填制新的东西,别人却未必有银子。 刘月盈不由分说地劝走了她父亲。少了婆婆妈妈的刘乡绅,剩下的人便也不再歪缠。 周律不好让刘丞相多等,直接吩咐吴老三:“时间不早了,赶紧启程吧。” 122 蓬勃 蒸蒸日上的昌平县 刘丞相一直掀着帘子, 静静地凝视后头各家送行的人生百态。 周律早就发现了,他们这位刘丞相与旁人不同,比起什么高官文人之间推崇的吟诗赏花, 他更喜欢看市井百态。 周律走上前, 跟刘丞相道:“这些时间委屈丞相在昌平县逗留许久, 今日送行,本不该再有所请求, 可我心里总该是放心不下。这些姑娘心思单纯,涉世未深, 她们此去京城福祸不定, 还望刘丞相能多多照应。来日若有机会,必当好好报答丞相恩情。” 这话周律说得坦诚, 有合适的靠山不用那是暴殄天物。对于这些姑娘们来说,多一个靠山就多一份保证。她们去了京城人生地不熟,周律不得不为他们多求一求人。 刘丞相对周律的请求照单全收, 干脆道:“子辅大可放心, 既然是本相带的去京城的,自然会给她们照看好。她们原先在昌平县如何,往后去了京城依旧如何。”这羊毛厂的差事本来就是他在盯着, 刘丞相绝对不会叫外头那些龌龊人沾染了。 周律弯了弯腰, 再次道:“多谢丞相。” 刘丞相也欣赏周律这份体贴入微的善心。随即,他放开车帘。 外头的吴老三见状, 立马带着车队出发了。 这回车队用的可不是牛而是马。数十匹马在前面引路, 威风极了。这些马都是周律叫人精心侍弄的改良马种,如今挑了几十批好的送去京城,也好让圣上看看这马匹改良的成效。 吴老三还是赶一次其这样威风的马呢,虽没有骑的上面, 可也依旧觉得此行值了。比起他的豪情壮志,后头这些女儿家的心思可就细腻多了。 启程之后,她们依旧掀着车帘一直往后探,恋恋不舍地望着后头。明知自己早晚会走,可真等到走的这一日,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么不舍得,尤其是外头还有爹娘挽留的声音,几个恋家的真恨不得抛下行李,直接回去跟父母团圆。 可她们不能,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机会,若是放弃了,必定会抱憾终身的。 王贞娘已经看不到自己母亲的身影了,她一脸缩回了身子,落寞地靠在车壁上。 与她同车的刘月盈握紧了她的手:“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王贞娘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这也是她所盼望的。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母亲了,可有县衙的人在,家中若是真出了事情他们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况且她离开之后,家里的妹妹也进了羊毛厂。 除了她在外头挣钱,妹妹也能帮家里分担一些,只要母亲还好好的,妹妹也好好的,她不管走到哪儿,心总是安定的。 人走之后,周律握着苏音的手,安慰道:“别太担心了,刘丞相是个难得的好官。有他护着,这些姑娘们不会吃亏的。况且她们本身就足够优秀,不管是在昌平县还是在京城,都会比别人出色三分。” 苏音笑了笑,却仍靠在夫君身边缓了许久。话虽如此,到底是看了这么久的姑娘们,如今一下子都走了,苏音哪能一点不惦记? 今日给这群姑娘们送行的,可不仅仅只有各家的父母双亲,昌平县不少看热闹的人也都在这儿候着。他们昌平县的姑娘去京城当官,这得多风光? 虽然县衙一再表明,刘月盈她们只是去替朝廷办事,并不算当官,可是百姓们只听自己想听的,为朝廷办事那跟做官有什么区别?一样都是拿朝廷的俸禄,一样都算是出人头地。做不做官,本质都一样。 姑娘家还能出人头地,仅这一点,就足够让人关注,也足以让人改变原先的固有印象。 鉴于这些姑娘们是从羊毛厂里头出来的,所以如今羊毛厂的姑娘们也备受关注,若是谁家有姑娘在羊毛厂里头做工,说亲的时候都比别人抢手几分。毕竟那里,可是出过一批顶顶优秀的,能被送去京城的人。跟这样的人一块在羊毛厂做工的姑娘们,能差到哪里去? 送完了人,周律挥了挥手让众人散去。 刘乡绅多了个心眼想上去攀谈,周律却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找了个借口跑了。 刘月盈的确是个好姑娘,但是她爹却没有什么远见。不过是个寻常的商贾罢了,眼中只有市侩与生意,周律可不愿意跟他有所牵扯。 搭话被拒,刘乡绅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邓氏在边上嗤笑一声,他们家这个老爷又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月盈受器重那是她自己有本事,跟他这个做爹的有什么关系?见做爹的还拎不清,邓氏略有些嫌弃地开口:“回去吧,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刘乡绅回头,恼羞成怒:“我看我女儿,不行吗?” “女儿也早走了。”邓氏陈述。 刘乡绅气急败坏地瞪了一下自己妻子。 邓氏迎着他的火气不咸不淡地对峙着,刘乡绅骂了两声,终还是走掉了。其实,他不想让女儿走,也是担心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女儿走了,他们刘家跟县衙就再无半点干系,沾不了县衙的光,刘乡绅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入春之后,飞云楼那边收的菜不仅少了,收购的价格也急转直降。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春上开始,各种菜蔬供应得也相对充足起来,他们昌平县一带的蔬菜只在冬天奇货可居,到了现在,就没有那么稀罕了。 飞云楼没有拒绝他们送的菜,只是压低了不少价格,已经算是良心了。 可周律瞧这情况,提前给众人打了预防针。 飞云楼不可能一直收购他们的菜,他们的菜量不小,若是不想日后辛辛苦苦种的菜烂在地里卖不出去,就该早点收手,要么另寻他路,要么少种一些。 这话众人也能理解,只是他们种了一个冬天的菜,挣了一个冬天的钱,如今一下子没了,多少有些沮丧。 不过很快,他们便来不及沮丧了。 县衙又来了消息,说是要大开互市,请回纥王廷再拉一匹良马来。且听县衙那边吴老三等人的意思,这回互市要大办。消息一经发出,回纥那边立马就应了,不仅是回纥,旁边几个部族也暗暗给凉州这边来了信,说他们也有良马,也可以来互市。 周律婉拒了,但却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葛民可汗,气得葛民可汗这些日子心浮气躁,最好骂人。 骂的自然是隔壁那群小人,抢什么不好,非得抢他们的生意。这生意若是这么容易被他们抢走了,那他们与大梁之间经营的情分岂不是白搭了? 不过这件事倒是给葛民可汗提了个醒。一次两次的互市并不算什么,一直互市才是长久之计。为子孙后代考虑,葛民可汗已经让使臣前去试探,看看大梁能不能跟他们约定好,往后只要他们的马,不用别人的马。 只要大梁肯答应,他们一定会拿出最大的诚意来。毕竟是互惠互利的生意,稳定一点,比什么都好。 回纥那儿的良马准备妥当,周律又着手邀请了各地商贾。 这回都不用他亲自派人上门去请,消息放出去之后,各地的茶商、盐商都已经闻着味道过来了。赚了一回便宜,众人自然知道这里头大有可为。先不说回纥的良马放在市面上是千金难求,就说昌平县的那些牛羊特产,贩去各地之后也能再翻几倍卖出去。 去年赚翻了的冯百万跟傅临都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过来了。鉴于昌平县那边不能赊账,这回他们俩还带了不少现钱过来。那边马匹可以先赊帐,再给钱,但是各种土特产却是要立马结清的。 两边安排妥当之后,昌平县的百姓便又开始数着日子为互市准备东西了。家里有羊的,这段时间可劲儿地照看自己的羊群,恨不得自家小羊今日出生,明日就能长大卖出去。若实在养不起牲畜的,便只能照看照看自己门前的枣树瓜果了,多结一点枣,回头也能挣不少钱。反正他们相信县衙的能耐,只要互市顺利开起来,啥样的东西都能被卖出去。 上回不正是这样吗? 昌平县的动静太大,连京城这边放了不少目光。随着刘丞相归京,京城里头的羊毛厂算是正式开起来了,不少人家对于送女儿去羊毛厂干活还是有所顾忌,但是一想到昌平县那边的姑娘正是因为在这儿干活,才被丞相大人提拔,这才又惹得许多商贾跟小有家产的人家动了心思。他们总觉得,若是自家女儿进去了,一定能将昌平县那些姑娘们比下去,继而独占鳌头。 京城里头养出来的姑娘,能比乡下来的差么? 刘月盈她们刚一到京城,便在为这新建的羊毛厂忙活。忙里抽闲打听一下外头的消息,冷不丁就听到这些风声,当下就气笑了。 还有人打听到,还有些又权势的人家已经在让自家姑娘做功课了,争取一进来就将她们比下去。最好是在招人的时候便拔得头筹,让昌平县的人自惭形秽。 心气儿挺高的张家小姑娘张慧憋不住了,拍案而起:“将咱们比下去?他们以为他们是谁?” 其他人都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她们都是羊毛厂里头拔尖的人,成日里除了吃饭睡觉,每天琢磨的都是跟羊里有关的。这般呕心沥血,谁还能比得过她们? 刘月盈也被激起了血性,这些人虎视眈眈,分明看不起她们。若是不拿出些本事来,还真以为昌平县出来的人好欺负! 123 本事 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 刘月盈等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群京城里头的人越是瞧不上她们,她们就越是要让他们知道,昌平县出来的, 那绝非等闲之辈。 关于这件事儿, 跟着温肃知来京城建面厂的人可有话要说了。 刘月盈她们刚到京城不久,邹文山便摆了一桌酒席, 替她们接风洗尘。原先跟着温肃出来打拼的一帮人并没有回去, 直接在邹文山这儿落了脚。他们作为头一批从昌平县扎根到京城的人,最知道这天子脚下的人那可恨的优越感。当初他们在新面厂里面也是吃了白眼跟苦头, 若不是自己有本事,说不定还真被人挤下去了。如今面厂生意蒸蒸日上,他们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这才没有人出言不逊。如今面对这群新过来姑娘家, 他们都有话有说: “回头若是有不长眼的人过来挑衅, 可千万不要对他们客气。这些人心比天高,原本就瞧不上咱们, 你越对他客气, 他越觉得你软弱可欺。不如一开始就端着身份,疾言厉色,他反而觉得你不好惹,对你敬畏分。” 刘月盈听此, 便想到父亲在商场上碰到的那些人, 生意场上只要露怯, 谈判立马处于下风, 往后若再想占据主导地位,那是再也不可能了。与恶人相处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强他便弱, 你弱他便强。 一时又听人说:“真正高门大户的,压根不会跟咱们争论长短,最可恶的是略有些权势钱财,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的人,这种人上不上下不下,却满脑子尊卑有别,自视甚高,却把咱们都看成了下等人。不过这样的人也好对付,只需处处压过他们就是了,这样他们就再没有了话可说。然这样的人虽好对付,却也恶心,但愿你们不要碰到这样的。” 一语成谶。 不久之后,刘月盈她们在招工的时候,还恰恰就遇上这类不好惹的人了。来人家里有个七品官的父亲,在礼部任职。家中想着这羊毛厂乃是刘丞相负责,为表支持,家中便送了这位姑娘前来羊毛厂做女工。 这些日子过来报名的,有农户,有商贾,有地主,也耕读人家,但这种宦官人家的姑娘,却从未有过。这位官家小姐宋琼生身份一亮,旁边便有人不自觉围了过来,都等着奉承两句。 宋琼生虽然不大喜欢这位围过来的人,但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她这样的身份,来这小小的工厂里面做工,完全是屈尊降贵了。 正想对王贞娘等人摆摆谱,那边刘月盈却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直接拿出表格,冷酷无情地吩咐道:“劳烦按照上面所列,将身份登记清楚,登记完了交回来,下一个。” 被塞了两张纸的宋琼生显然有点懵,她没料到这些人竟然这么不给她面子。 她可是宦官之女! “有事儿?”刘月盈瞧着甚是冷漠。 绕是骄傲如宋琼生,此刻也有点傻眼。这情况不对啊,母亲不是说只要她表明身份,这边的人都会统统给她大开方便之门么,怎么现如今跟寻常人的待遇反一样呢?宋琼生不服:“你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你刚才不是都已经说了。” 宋琼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有点生气:“你既然知道,怎的还让我写这个?” “身份是身份,规矩是规矩。但凡来这报名的都得填,没有例外。若姑娘不愿意填,那咱们也就只能请您回去了。也不怕您见怪,这羊毛厂是最讲规矩的地方,不论是谁,不论家私多少,不论何种身份,一概都要依规矩办事。” 宋琼生父亲虽然官职不高,但她在家里也是被宠着长大的,母亲又时常在她耳边说,自己进了羊毛厂便天生比别人高一等。她日日听着这些话已经深信不疑了,如今受到挑衅下意识便口不择言起来:“你算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招工的罢了。我愿意过来,不是为了替你们工厂增色,只是为了给刘丞相面子。” “笑话!”张慧憋不住了,脱口而出,“刘丞相知道你是谁么?同你有交情吗?” “你——”宋琼生又窘迫又尴尬,见旁边的人都望着她,气得想打人。 可她所学的规矩又让她做不出来当众打人的粗俗之举,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张慧,色厉内荏:“反正,交情比你深。” “哟哟哟,那下回刘丞相过来的时候,我可要好好问一问。”张慧故意摆出一副求证的态度,转过身问王贞娘她们,“方才我没听清,这位是宋姑娘对吧,她爹在礼部任职?” 王贞娘笑着点了点头:“正是呢。” 张慧越发张狂,转头说:“行了宋姑娘,我记下了,下回会替你向刘丞相求证的。” 宋琼生见她如此嚣张,反而被吓住了。他们家跟刘丞相若真有交情。也不会派她过来吃苦了。原就是为了与刘丞相交好,如今还没交好,第一步便搞砸了。 这……这该怎么办? 或许,还是回家问问吧。宋琼生自知理亏,再没有脸争执,只能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人掉头就走。 张慧冲着她的背影冷笑声。不就是个官家小姐呢,得意什么,早晚她也是要当官的! 该说不说,因为宋琼生这一出,勾的几个姑娘们对当官这件事越发向往了。 一件闹剧就此结束。 众人瞧着刘月盈等人硬气的态度,也不敢再多折腾什么,俱乖乖填了表格交上去。若要真因为摆谱,没了进羊毛厂做工的机会,回家可是要被骂死的。她们可没有那位宋姑娘一般的底气,家里人也不会有多纵容她们。 刘月盈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在面对这些贵女们的时候,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该如何就如何,一切秉公办事,任谁也挑不出错来。刘月盈也不怕得罪了她们,毕竟,有求于人的是她们,不是自己。 宋家那边静悄悄的,始终没有动静。然而就在刘月盈等人觉得此事已经结束之际,又瞧宋家派了人过来。 来人说了一堆敲打的话,本以为这群姑娘们会心生畏惧,不想这群昌平县来的人竟一点不畏惧权势,不论他们如何威胁,连嘴皮子都说干了,对面愣是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 羊毛厂对外统一口径,若要进来,必须先登记好。别人怎么做,他们宋家一样要怎么做,没有例外。 两边僵持,眼瞧着名额快满的时候,终究是宋家的人先退让了,拿来了他们家姑娘的报名表。 先前有多蛮横,如今便有多丢人。 刘月盈在收到这张轻飘飘的报名表时,如释重负地笑了。从前他们刘家经商,若遇上当官的,无论大小,必得礼让分,这便是所谓的商不与官斗。然而现在,这所谓的官员在刘丞相的大旗之下,也不值一提了。 权利,果然是个好东西。 羊毛厂建得极快。 然而尚未建成的时候,刘月盈等人便已经带着新员工给众人培训了。她们这批赴京挣前程的,不管哪一个拿出来都可以独当一面。起初京城这边的姑娘还不以为意,结果几天相处下来,却发现自己竟被一群乡下来的比得什么都不是了。 连刘丞相过来查看的时候,都忍不住对她们赞不绝口,想着果然是子辅夫妇会调`教人,手底下办事的不说各个都是人中龙凤,也差不离了。好比这群姑娘们,在昌平县的时候能将事情做的井井有条,来了京城同样游刃有余。 只是刘承祥他们从不知道,这份游刃有余的背后,是几十个姑娘没日没夜的努力。 为了不露怯,也为了在新女工面前立威,刘月盈她们最近几乎没睡过整觉,每日眼睛一睁,想的便是自己今日要做什么,说什么,千万不能丢了昌平县的脸,让县令大人和县令夫人失望。 正因为这份小心谨慎,才震慑住了这群京城的姑娘们。 又一日,昌平县那边来了信。 是苏音借着周律上奏书的机会,将自己的信掺在车队中,送去给了刘月盈等人。 一群姑娘们眼泪汪汪地看过之后,一致将回信的任务交给了刘月盈。 刘月盈铺纸、研磨、提笔,想到苏夫人的体贴入微,她微微一顿,便提笔写下: “睽违日久,拳念姝殷。在京安好,姊妹无忧……” 这么一封报喜不报忧的信,送到苏音手上时,苏音反而更放心不下了。 她忧心忡忡地跟周律说:“月盈她们都是要强的,虽信中说自己处处都好,又说刘丞相对她们多有照顾,连京城那边姑娘们也格外听话,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刘丞相是很好,可他是男子,只怕厂里的很多事他也鞭长莫及。” “这也好办,给她们多找几个靠山就行了。”周律立马回道。 苏音目光盈盈地等着他。 周律也没有多卖关子,直接说:“过些日子六皇子跟肃知二人都会来昌平县。这两个都已经取了妻,六皇妃跟肃知夫人都是女眷,在京城说话也都有分量,我去求一求,自然没有不应的。有她们二位夫人照看着,你总该放心了吧?” 苏音一喜,随即又想到六皇子来昌平县这桩事儿,心中升起隐秘的期待,六皇子过来的话。十二会不会来? 124 重逢 十二皇子初露面 苏音问过周律, 可这件事情周律也不清楚。里面牵扯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周律一一给她细数起来: “之前六皇子到时也跟我提起这件事情,说是小十二闹着要过来西北, 但是圣上不让。十二皇子毕竟太小了, 虽说他如今身子结实,但听说幼年的时候时常生病,圣上看他看的紧,轻易不让她出门。再者,京城到昌平县这边路途实在遥远,六皇子他们若是带着个小的, 来回往返更为不便。” 苏音却不爱听这些话:“如今天气都已经回暖了, 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夏,这样暖和的天正适合出门呢。且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 总不能一直将他拘束在宫里的。” 苏音虽然不太喜欢建平伯府的那个哥哥, 但不可否认,自己这个庶兄其实还是优秀的。不过七八岁的时候, 便可以独自去书院求学了。若想让人成长, 出门历练是最好的办法。更何况,身边不是还有六皇子照看着吗?六皇子是小十二的亲哥哥, 旁人照看不好, 他还能照看不好吗? 周律不与她争辩这个。他知道,苏音实在是惦记十二皇子惦记得有点厉害了, 这事儿憋在心里,也不知道期待了多久。如今只盼着,十二皇子当真有本事,磨得圣上开恩放行, 好让他们两个人也能见一见。 周律虽然没说萧琮究竟来不来,可苏音却惦记上了。不管小十二来不来,她都得先做十二过来的准备,有备无患。就算到时候人没来,可六皇子总归是要来的,将东西交给他,让他带回京城也是一样的。 苏音说做就做,当日下午就领着人在县城里头逛了一圈,搜罗不少当地小孩儿玩的东西。她那铺子里头有好一阵子没有研制新品了,这会儿沾了十二皇子的光,频频出现新吃食。 这些都是苏音自己琢磨的,为的就是做出更好的东西来,好让萧琮一次吃个够。分别的时间已近三年,可苏音心里,萧琮还是当初那个暖心又好吃的小胖娃娃。 但愿……他这次真的能来。 苏音想着萧琮,萧琮又何尝不惦记着她呢? 这几年里头,两个人之间的书信往来可一直都没有断过。苏音但凡碰到什么好东西,都会先想到萧琮,赶忙送到京城来。身在皇宫的萧琮,比外头所有的小孩都要幸福,收到的玩具跟新奇玩意儿层出不穷,都是外面从未见过的,把那些皇亲国戚家的小孩儿馋得不行。如今萧琮已然成为众人心中最羡慕的的对象了。 萧琮对苏音也不赖,但凡在他父皇那儿看到什么好宝贝,也都会想方设法地要过来送给苏音。尤其是最近一年萧琮学会写信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地寄信去昌平县。其殷切程度,连当今圣上看的都要嫉妒。 这次萧琮闹着要出门,已经闹了有好几个月了。当今从一开始疾言厉色地拒绝,到如今已经被他磨得些松动了。 萧琮也是个人精,当今往后退一步,他便往前进一步,每日又是保证又是哄人,糖衣炮弹唬人得紧,恨不得把他父皇哄得找不到北。 这一日,萧琮无事献殷勤地给他父皇按摩之后,便又开始没话找话,提起皇兄前往西北一事。 当今听他旧事重提,一个头两个大:“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萧琮委屈:“您怎么迟迟都不答应?” “你倒是提些朕能答应的。但凡你换个要求,早就应了,只是这回这个,着实不妥。昌平县路远,过去一趟岂不是白白折腾身子?你皇兄他们去那边是正经办事的,不是闹着玩的,等他们去了昌平县,你皇兄根本没时间照看你,届时若出了什么差错,你忍心让苏夫人替你担责?” 萧琮小眉头紧紧蹙着。他不爱说话,可是为了去昌平县,不得不据理力争:“父皇这话说得好生不妥。儿臣身边有侍卫、有宫女,自己又向来小心,如何会出差错?即便真出了差错,也是儿臣胡闹,跟别人有什么关系,跟苏姐姐就更加没有关系了,父皇可不能随便欺负人。” 当今不想多做纠缠,直接说:“那为了杜绝出错,还是不要出门了。” 说完,赶紧起身回寝殿。 那可不行!萧琮皱了皱鼻子,滑下椅子,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父皇父皇”地叫着。大有他父皇不答应,他便一直赖着不走之意。 萧琮是小儿子,又是当今最喜欢的小儿子。当今宠他宠到了骨子里,许多时候明知不妥,还是很难拒绝他。这回能硬撑着几个月,已经算是极为坚持了。 可绕是如此,也架不住萧琮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势。 为了能出门去昌平县,萧琮不仅发动他皇兄,甚至还发动太后跟皇后为他说话。 他人小,太后跟皇后有时候也无条件宠着他,被他求了两天,真跑来跟当今说情了。萧琮甚至打定主意,如果皇祖母跟母后也不管用,那就再拉上大皇兄跟二皇兄,再拉上后宫里头的诸位娘娘,大家一块儿替他说话,就不信父皇会不同意。 当今真没想到,他儿子竟变得这么厚脸皮。为了出门,无所不用其极。 几日求下来,当今终于也服软了。 自己这个小儿子是真的想要出门,他便是关也关不住,还不如放手让他去呢。 不受点挫折,孩子是长不大的。 当今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等离了皇宫,他就知道外头日子有多不好过了。 昌平县是有他心心念念的苏姐姐,可西北贫寒,风沙又大,小十二抵达当天只怕就得闹着回来。 他还跟萧琮说:“回头想朕了,可不要哭鼻子。” 萧琮神气十足地道:“才不会。” 当今觉得他完全是嘴硬,然而萧琮已经背着小手,回去收拾行囊了。他这些年隔三差五就要收拾一次行囊闹着要出门,但是从来没成功过,这回,总算是能名正言顺地收拾东西了! 萧琮高兴坏了。 他跟自己唯一关系还算不错的小伙伴——成王世子萧铭分享了自己的喜悦。 萧铭本来是要进宫炫耀自己新得的玩具,本以为这次跟从前一样,他逼着眼睛瞎侃胡吹,十二皇子一言不发地默默接受,却不想这回他还没开始吹上两句,话头就被萧琮给接过去了,且还牢牢把控住了。 萧铭目光呆滞地看着十二皇子嘴巴都快说圆了,从前怎么不知道,十二皇子这么能说: “我过些日子就能出门了,去的是昌平县,离京城可远了,想必你从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吧?” “我是跟六皇兄一块儿出门的,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单独跟兄长一起出门呢,你家兄长愿意带你出门吗?哦,我忘了,你没有兄长。” “昌平县那边有我苏姐姐,苏姐姐待我可好了,我身边吃的玩的都是苏姐姐寄过来的,你那儿肯定没有吧……” 萧铭听着听着,不知为何竟委屈起来。 他本来是过来炫耀的,结果自己没炫耀成,反而被十二皇子给炫了一脸。 可恶,有什么了不起的,十二皇子能去,他也要去! 成王小世子当天回去就抒发了一通自己要跟着十二皇子一块出门办事的野心。不出意外,被揍了一顿,被揍之后,萧铭再不提出门的事了。 又过了数日,随行的人员俱已安排妥当,到了启程的日子了。 萧琮特意换上了新衣裳新鞋子,收拾一新坐在马车上。 当今特意抽了个空,给小儿子送行。然而他的小儿子压根不领情,还嫌他话太多,耽误了车队出行。 当今气得揪了一把他的脸蛋。 尽管被这个小白眼狼给气到,可是该嘱咐的还要祝福,当今回头就跟萧衍道:“看好十二,若是路上他受不住,那就早些送他回来。” 萧衍忍笑点头,只怕父皇是低估了十二去昌平县的决心。 再舍不得,既开口放行了,当今也只能目送他小儿子离开。 当初嘴里说得硬气,笑话十二肯定半路就后悔,可是十二他们这才刚走,甚至车队还没有完全离开视线,当今便有点后悔了。 他不该这么轻易答应的。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十二被自己养的这么娇气,肯定半道上就会受不了回来的。 然而一天两天,乃至八天都过去之后,当今却迟迟没有收到他儿子后悔准备回来的消息。 如今天暖,马车走得快,只是因为车上多了个小孩儿,所以慢一些。如此又过了几日,才终于抵达昌平县。 萧琮一听快要到了,再不愿意坐马车,豪气万丈地让他哥将马牵过来。 他要骑着大马去见苏姐姐! 得知萧琮也在随行官员之中,且今日就能到后,苏音一直提着心弦。如今正随周律一块,携昌平县大小官吏在县城的牌坊前候着。 王金定扯了扯吴老三的衣袖,轻声问道:“听说这回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位小殿下,那么小的一个小孩,怎么会跟着一道过来?” “谁知道呢,许是在家受宠,闹着来玩吧。”小孩儿不都这样吗。 “那可是天潢贵胄,哪怕年纪再小,应该也不会跟寻常小孩儿一样闹着出去玩的。”王金定对皇家的敬畏显然不小,哪怕是面对十二皇子这的小孩,也依旧觉得皇家威仪不可犯。 “来了。”程铭提醒道。 众人收住声,抬头望去,险些没绷住。 只见那位传闻中最为受宠的小殿下,头戴锦帽,身着红斗篷,目光如炬,面色凝重,却骑着一头不足半人高的枣红小马,威风凛凛地过来了。 125 喜爱 萧琮大受欢迎 十二皇子靠着自己与众不同的霸气, 成功地震慑住了所有人,吓得他们都说不出来话。 而目睹这一切之后,萧琮心中异常满意。他挺着胸膛, 暗暗期待地看着苏音,觉得自己今儿威风坏了。 苏音在经历开始的错愕之后,终于回过了神。看到萧琮正盯着自己, 遂朝着他为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啊, 小十二。 萧琮差点高兴得笑出来, 不过立马板住了脸, 继续维持他作为皇子殿下的威仪。 不久之后, 身边的侍卫过来扶萧琮下马。然而出过一次风头的萧琮哪里肯让他们扶呢,愣是拼着一口气, 费劲地晃了两下脚, 成功地从那匹小马上面下来了。 萧琰见他要强, 也没说什么。孩子大了,在外人面前多少要给他些面子。 萧琮拍了拍衣裳, 站稳了。 他自己觉得游刃有余, 却不知那边看热闹的吴老三他们都已经在心里笑疯了。他们哪里会知道, 这位年纪小小的天潢贵胄竟然这么逗。分明长的跟豆丁似的, 却愣是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可他又学的不是很像, 不似他身边的那位兄长, 光是站在那儿便让人油然生敬, 甚至都不敢多看几眼,生怕唐突了。而这位小殿下, 学他兄长却没有学到点子上,只是漂浮与表面,怪好笑的。 可吴老三他们又不敢真笑出来, 所以使劲憋着,憋得可难受了,脸都红了。 周律上前问安寒暄,萧琰温肃知二人俱在。三人许久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大步走在前头,往县衙那边赶。众人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只是信步往前,一边朝着县衙去,一边观摩昌平县的点滴。 这昌平县虽然近两年日渐昌盛,但是比起京城来依旧差之多矣这附近的店铺卖的大多都是吃用之物,或是昌平县本地的特产,不过这些店普遍没有什么顾客,想是还没到时间,回头互市开起来,才能小赚一笔。 而最让萧琰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两侧街道极为整齐。且这绝不是为了应付他们,临时打扫的,因为萧琰发现,街道两侧有固定的杂物收集点,常有往返的路人往里面丢不要的东西。 这法子瞧着不错,等回去之后也可以在京城试一试。 逛了一路也看一路,两侧百姓对于新来的这群人虽然好奇,但因为这样的场面见的多了,都乖乖的做自己的事情,并没有上前打扰。 县衙也没有多做要求,或是下令让两侧临街的人回避,平日里怎么着,今日依旧怎么着。 萧琰心血来潮之际,还亲自跑去小摊上买了个小孩儿玩的陀螺。这东西适合十二。 摊主不认识他,却认识周律,说什么都不要钱:“县令大人过来买东西,如何能要钱?这不亏心么。” 萧琰哭笑不得:“是我买的。” “那也不行,公子定是县令大人的客人。大人的客人,便是咱们的客人,哪有让客人掏钱的道理。我这儿不过是粗俗的小物件,公子不嫌弃已经是赏脸了。” 萧琰好说歹说也没能让他松口收钱,最后实在没法儿,撑着摊主不注意,飞快地将钱塞到他上之后就跑,再不敢乱买东西了。 他不必占这个便宜,可对寻常百姓来说,少赚这笔钱可能就意味着今儿的生意白做了。 萧琰心有余悸地与周律道:“我在前朝办事的时候,都没这样费心过。” 来了这昌平县买个东西为了让人收钱,却绞尽脑汁甚至跟人拉扯了起来。 周律回道:“咱们昌平县的百姓一向都热情好客,见着殿下,想送一送东西也在情理之中。” 萧琰若是真信,那就是蠢了。这些人送东西分明是因为周律。单看他们的神色,便知这昌平县真的周律给治理得极好,百姓也是打从心底里信服他的。 他们在前面说话,萧琮在后面与苏音窃窃私语。 分别两三年,最让苏音惊讶的是小十二不爱说话的毛病竟然全改了,自他过来之后便一直在说,小嘴都快说圆了。 而苏音后面跟着的宫女也在暗暗惊讶。 她日日伺候在小殿下身边,最知道小殿下的性子。这不爱说话的毛病,殿下其实一直都没改,平时就算在宫中也是能不说则不说,可冷酷着呢,便是圣上来了也不好使。然而一碰到跟苏夫人有关的事情,小殿下变与从前不一样,仿佛成了一个小话唠。 小话唠还在分享自己一路上的经历: “父皇本来不想让我来,想把我留在宫里,若不是我求了皇祖母跟母后,兴许真要被他得逞了。” “之前启程的时候,他又想把我留下来,好在我聪明,识破了他的打算。” “父皇瞧不起人,他总觉得我吃不了苦,早晚是要回去的。哼,我才不回去呢。” 哪怕路上辛苦了一点,萧琮也从来没想过要回去。他可是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若这么匆忙回去,那他岂不是白闹了一场?再说了,他来找苏姐姐,又怎么可能会吃苦呢? 苏姐姐绝对不会让他吃苦的。 一别经年,曾经那个可人疼个小孩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怜爱。苏音温柔地牵着他的手,认真的听他说完每一件事情,时而颔首,时而点头,时而惊讶,始终耐心十足。 这也正是萧琮为什么喜欢跟他在一块的原因,苏音不会将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糊弄。 去了县衙之后,周律他们商议着种南瓜跟巡视养猪场。 萧琮听这个也听不懂,便下去重新腻在苏音身边,两眼发亮,一副想要出门玩的模样。 苏音为难地看着六皇子。 萧琰如今正商议着事情,也照看不到萧琮,将人给苏音照看显然更好。所以没等到萧琮忍不住开口,萧琰便先答应了,道:“十二你跟着苏夫人,不许胡闹,晚些时候我让人去接你。” 萧琮道:“我才不会胡闹呢。” 他向来都是听话的小孩儿。 苏音欢喜地接下这个重任,本以为她将人牵走,后头会有一群人跟着,不料却只有两个宫女跟随。 萧琮仿佛看出了苏音的顾虑,拍了拍她的手,道:“后头有暗卫呢。” 只是轻易不出手,毕竟父皇说了,他们这回出宫是办事而不是招摇过世的。只要不出大问题,这些暗卫都不会出手。 当今的意思是想给萧琮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外面可不比皇宫安全。然而萧琮心也宽,他觉得自己才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呢。他乖乖的,根本用不着暗卫出手。 苏音听他解释了一路,这才放心了。虽然昌平县这两年安稳得很,但是多些人照看着总是好的。 苏音领着萧琮去了铺子里。 苏音这段时间不常去铺子里,拒霜跟菡萏两个也得跟在她身边伺候,所以铺子里多招了两个姑娘看着。平日里也是她们料理铺子,苏音的手艺,两人已经学会了。 今儿一早两个姑娘就得了消息,说要多做一些,虽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做了一堆。 眼下正愁着这么多东西要卖给谁,就看到外头忽然来了一群人。 为首的还是他们家夫人,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二人赶忙上前迎了迎,没多久便听夫人笑吟吟地说:“将咱们铺子里新做的点心都拿过来,让十二公子品鉴品鉴。” 萧琮眼中的期待更甚,炯炯有神地看着两个姑娘。 要吃! 两位姑娘都有些手痒,这嫩乎乎的脸蛋,真是不多见。可这位显然是夫人的贵客,说不定这些日子夫人来了兴致研制新品,就是为了这一位。 苏音拉着萧琮坐下,这么一会儿功夫,桌上已经摆上满满当当一桌的零嘴。 苏音给萧琮擦干净手,又从每个里面只取一小块,放到小碟子里面,道:“这里头有山楂饼、栗子酥,还有奶油糕,先尝尝哪个?” 萧琮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奶油糕。里面一层是软软白白像云朵一样的东西,外面包着的应该是寻常的糕点。萧琮对外面那一层不感兴趣,他就想吃里面的奶油,萧琮手一指:“这个。” 苏音刚把奶油糕喂过去,还没来得及交代慢点吃,萧琮便长大嘴巴,只一口,腮帮子就满了。 苏音还没来得及给他擦擦嘴边蹭掉的奶油,就听到外头响起了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尚未反应过来,几个人已经来了。 原是邓氏、杨夫人领着几个时常光顾铺子的夫人进来了。 爽朗的邓氏跟杨夫人骤然见到萧琮,激动得一下子围了过来:“哪家的小孩儿,怎么生的这么俊?” 萧琮忽然有点儿害怕,往苏音怀里靠了靠。 苏音护着他,只说:“京城来了几位大人,这位小公子是家眷,也是我的旧识。” 杨夫人一听,干脆道:“夫人的旧识就是我的旧识。小公子还要吃什么,我来喂吧。” 邓氏自打女儿走后,做什么都兴致缺缺,今儿见到这样萧琮,心思立马就动了,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娃,这么好看,邓氏当然不会让杨夫人专美于前,于是主动道:“先别喂吧,这嘴巴都没擦干净了,我来擦擦。” 邓氏立马掏出帕子,将萧琮给揽到怀里,细致地擦了起来。 一边擦一边说:“我在昌平县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萧琮人都被抱傻了。 邓氏速度之快,连苏音有点傻眼:“等等,他——” 苏音茫然,想要制止,然而那两个人已经沉浸在照顾小孩儿的世界当中了。 杨夫人用筷子夹了一块栗子糕,亲切地递到苏音嘴边:“小公子,张嘴,啊……” 邓氏又在边上念叨:“铺子里还有别的点心,小公子若是吃我便去买,你喜欢吃什么样的,甜的还是咸的?” 萧琮:“……!!!” 暗卫呢,他的暗卫怎么还不出手? 126 游戏 以逗小孩儿为乐 没见过世面的萧琮被这两位夫人的热情给吓到了, 连忙往苏音那儿躲,嘴里连连喊着:“使不得,使不得!” 外头的人对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毕敬的, 哪里如这般狂蜂浪蝶?萧琮被这么一吓,什么威严,什么体面全都不要了。 他这样一喊,邓氏跟杨夫人笑的更加欢了, 邓氏直接上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蛋,果然如想象中的柔软。她知道这位小公子肯定身份不凡,但生得实在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就使不得了?” “就是,咱们又没有做什么。”杨夫人立马接道,“不过就是喂你吃一口东西罢了, 你是苏夫人的好友, 咱们也是苏夫人的好友, 这么一算,你我之间也是好友,既是朋友, 还讲究那些干什么,你说对不对。” 后面的几个夫人也在附和, 看热闹不嫌事大。 萧琮:“……” 还能这样算吗,他真是大开眼界了。 招架不住这两位夫人, 萧琮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苏音。 苏音也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手忙脚乱的样子,颇为好笑,伸手拦着杨夫人二人:“快别闹了,当心把他惹恼了。” 杨夫人仍笑着说:“哎哟, 他这年纪才多大,哪里知道恼?我们跟他玩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是吧小公子?来,咱们亲香亲香,我可最喜欢小孩儿了。” 萧琮脸色巨变,赶紧将脑袋靠在苏音胳膊里,拒绝交流。 邓氏遗憾:“可惜我家没有这样俊俏的小孩儿。这孩子生的真好,叫人想偷回去养着。” 萧琮开始害怕了,这位夫人说话怎么这么鲁莽吓人? “又胡说了,你也不怕月盈知道了埋怨你。”苏音打断了邓氏的话。她并不准备告知他们萧琮的身份,这身份,衙门里头几个人知道就够了,外面的人实在不必知道,否则传扬出去,又多了一份隐患。 邓氏唉声叹气:“月盈才不管我喜欢谁呢,她如今一门心思都在京城的羊毛厂里面。” 萧琮好奇地看了过来:“月盈是谁?” 邓氏一怔,有些黯然神伤,不过片刻间便恢复了过来,重又变成方才和气又爽朗的模样,摸着他的小手说:“月盈是我家姑娘,她如今去了京城,在刘丞相管得羊毛厂里面当女管事。小公子回头若是有机会可以去那儿看一看,我们家月盈也喜欢跟您这么大的小孩儿玩。她小时候,一直是孩子王呢。” 萧琮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重新缩回苏音身边。他不会去的,绝对不会。 邓氏哈哈大笑:“夫人您瞧,他是不是害羞了?” 苏音无奈:“他是被你们吓到了。” 瞧她们闹腾的,年纪越大行事越不得章法,简直都快无法无天了。不过,若是她们知道眼前这位小公子的真正身份,怕不是会被吓死。虽说现在不能告诉她们,但等萧琮离开之后,倒是可以尽数告知。 托了邓氏跟杨夫人的福,萧琮在这之后再不敢张扬了,乖乖地待在苏音身侧,苏音给什么,他便吃什么,尽量不搭话,尽量不开口。可他即便什么都不说,就乖乖的坐在那儿,也足以让几位夫人看的津津有味。 方才只觉得这个小公子长得好,如今才知道人家性格更好,倘若她们家孩子也能如此乖巧懂事,那她们真就谢天谢地了。 邓氏看着他,便想起女儿小时候,一时间忧思又起,说了不少女儿幼年的趣事。 萧琮吃着栗子酥,时不时抬头,小心地看着邓氏。这位夫人虽然怪怪的,但是疼女儿的心却是真的,并不讨厌。若是她家那个月盈不跟她一样这么吓人,他或许,能过去替她看看。 邓氏说完,便发现萧琮在看她,转头问:“小公子如此专注地看着我,是想跟我一块回家么?” 萧琮赶忙回头,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逗孩子的乐趣,真是无穷无尽。 萧琮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心里安慰自己,他堂堂男子汉不跟女子计较! 用过了点心,几个夫人便商议着带萧琮去外头逛逛,铺子里面的东西再好吃,也不能一直缩在这儿。昌平县大得很,好玩的东西也多的是,有的是地方可以玩耍。 邓氏见萧琮吃的差不多了,便拍拍身子站了起来,主动邀请:“小公子可愿意随我一同出去逛逛,咱们昌平县的好东西多的是,保准让你乐不思蜀?” 萧琮有点心动,遂拉住了苏音的手。 苏音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跟邓氏道:“劳烦几位带路了。” 论吃,苏音并不输于任何人,可要说起凑热闹,那她就比不得眼前的这几位夫人了,毕竟自己来昌平时日不久,不似她们几位,原就是在这里长大的,街边巷角,没有不熟悉的。 出了铺子,诸位夫人才瞥见了县令夫人的马车旁边还拴着一只小矮马。没见过果下马的诸位夫人都惊了,等听到这马是萧琮的马,又觉得果然该是他骑的,甚至还鼓动萧琮骑上去让她们看看。 这马是从前周律送给他的,这么久以来,一直是萧琮的心头好。若不是真喜欢,他也不会连出门都带上自己的马,且方才过来的时候还故意骑着显摆。喜欢是喜欢,但是眼下被众人围观,本来挺自信的萧琮愣是胜出了一股莫名的羞耻感。 总觉得自己要是骑上去了,会被人笑话。 所以他愣是不动,谁劝也不好使。 邓氏颇为遗憾:“看不到小公子骑马,真是损失大了。本来还想着小公子若是能骑上去,就能好好夸一夸呢。” 萧琮半个字都不信,他真骑上去了,怎么都会招惹笑话的。 最后,萧琮还是爬上了苏音的马车。 其余夫人没好意思挤上去,但是邓氏跟杨夫人却没有这个顾忌,直接上去跟苏音萧琮凑在一块。尤其是邓氏,还故意坐在萧琮身边,期间也一直在逗他。 苏音本想让她收敛一下,可神奇的是,邓氏每每都能在萧琮恼羞成怒的时候及时安抚,让这小孩儿立马乖巧起来。如此反反复复,竟然也没玩脱手,实在是厉害了。 邓氏见苏音瞧她,挤眉弄眼了一会儿,挨过去小声地说:“从前我家孩子们小,我也是这么哄他们的,一哄一个准。” 苏音沉默了。 月盈能变成今天这样孝顺又能干,应当不是邓氏教出来的。 杨夫人则存了别的心思,一直在跟萧琮卖力推销自家老爷管理的猪圈。她跟邓氏一样不知道萧琮身份,但也觉得萧琮必不可能是一般的小孩儿,若是能引得他去养猪场那边转一转,没准能让诸位大人们也对养猪场多费些心思。 苏音听了两句便听不下去了,心里有些失望,打断道:“十二懂什么,他来这儿不过是为了玩乐的,你跟他说养猪场的事他也听不懂,还是想想待会儿该去哪儿玩吧。” 邓氏见苗头不对,赶紧捅了杨夫人一把,将话头引过去:“自然要多想想去哪儿玩,小公子,你可玩过蹴鞠?” 萧琮立马点头:“玩过!” “行,那我叫上几个小孩儿,到时候带你们玩点新鲜的。” 邓氏就一句话,立马勾起了萧琮的好奇心。不过是蹴鞠罢了,能玩出什么花来吗? 蹴鞠玩不了什么花,然而等邓氏叫来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去了蹴鞠场地之后,那场地却是与众不同。 邓氏选的是个沙地。 昌平县北边有一块是广袤的草地,当地百姓放牧多了,许多草地便退化成沙地。 邓氏脚踩着沙地,跟萧琮道:“此地甚好,今儿就在这沙地上玩蹴鞠,你们八个孩子一组,咱们这边么……” 邓氏说完,询问似地看向苏音。 苏音冲着她摇了摇头,她不擅长玩这个,若是下场了,邓氏她们顾着自己,反倒发挥不出实力来。 邓氏道:“那好,我跟三位夫人一组,县令夫人当裁判。可别说我们欺负了你,你们那边人数可比我们多。” 萧琮单纯地觉得自己赢定了,果断道:“说那么多做甚,开始吧!” 邓氏凉凉一笑,没多久便已经安排人画好了场地,临时弄了个网充当风流眼,过者为胜。 起初萧琮这边都摩拳擦掌,战意凛然,一副要夺得头筹的模样。但是哨声刚起没多久,邓氏便飞起一脚,直接踢中了网,反观萧琮这边,却仍旧在传球,甚至连球都传不稳当。 首次失利,急得萧琮话都多起来了,忙道:“快点,不能输了。” 然而这种事哪里是着急就能进球的? 萧琮本以为他们这边年纪小,手脚灵活,可灵活归灵活,碰上了球就变成了毛手毛脚的,不比对面,次次都能进。 邓氏是蹴鞠的好手,其他人哪怕技术平平,可因有她在,总能压对面一头。 萧琮他们从信心满满,到手忙脚乱,最后渐渐没了章法,不仅接不了球,甚至还摔了不知多少次的跤,吃了一嘴的沙子。 来时都是光鲜亮丽,结果转眼间,就变得灰头土脸的。尤其是萧琮,脸脏了之后跟个小花猫似的,埋汰极了。 对面邓氏她们看得直乐,虽然白白嫩嫩的时候看着很可爱,但是这样脏兮兮的也不赖。 苏音瞧着心疼,中场休息时喂了萧琮不少水,又问:“还要再打吗?” “打!”萧琮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异常执着,“哪有不战而输的道理?若我投降,她们铁定笑死了。” 傻孩子,苏音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即便你不投降,她们也能笑死。 127 开卷 一个比一个卷 结局不出意料, 自然是邓氏这边大获全胜。 偏偏她们赢了之后,还故意过来问:“小公子服不服?” 萧琮攥着拳头,嘴硬道:“不服!” “好极了,我就喜欢嘴硬了, 既然不服, 明日便接着比。” 萧琮抬头看着她, 抿了抿嘴,神情专注:“明日, 还比蹴鞠吗?” “不比了, 明日我们再教你玩个新鲜的。” 萧琮低着头握着拳头, 下定决心, 明日一定要好好表现。今天输了,不代表明天还会输。 背着邓氏她们几个时,萧琮悄悄吩咐今日跟他一队的几个孩子,让他们明日务必好好表现, 不要给旁人笑话他们的机会。 玩了一下午,如今日头西斜, 几个孩子也有筋疲力尽, 该是时候回去了。回去时邓氏可没再跟着,她是想让这位出身肯定不俗的小公子替她看看女儿, 可她也没准备像杨夫人那样做的太明显。 杨夫人这般,到底不好,明日还是提醒一二吧,莫把别人都当了傻子。比起暗示小公子去,还是他自个儿心甘情愿过去才更好。 回去路上,马车上只有苏音跟萧琮。 萧琮累坏了,从前在宫里大伙儿都宠着他护着他, 哪怕时常过来找他炫耀的成王世子也被家里叮嘱着,一定不能欺负了十二皇子。今天这般与人比赛,却以失败告终,还是头一次。萧琮并不生气,他只是懊恼自己技不如人,被人看了笑话,尤其是,他还在苏姐姐面前输了。 不行,明日必须赢! 苏音给他擦玩了额头又擦起了手,这孩子身上就没干净的地方,连衣裳都破了个洞。 苏音捏了一下他的手,问:“明日若是再玩蹴鞠这样的,能受得住吗?” “当然能了。”萧琮又开始自信起来。 苏音不信他的,决定今儿晚上请个大夫过来看看,一旦大夫说不行,说什么都不让他继续闹了。没多久,她又说:“你就没想过,要比你擅长的?” 萧琮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还能比我擅长的?” “当然了,既然要比,内容你们也可以定。” 萧琮瞬间被说服了:“那好吧,不过明日还按着那位夫人说的来,后天再按我说的来。” 还有后天,苏音哭笑不得,看来十二很喜欢邓氏了。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邓氏一点脸面都不给十二留,赢得那叫一个干脆。这样的人,十二之前相比是没见过吧。 苏音擦了一路,但从养猪场回来的萧琰看到自家弟弟后,仍被惊到了。 他记得十二出去的时候还是光鲜亮丽、干干净净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不过,脏归脏,却没有受伤,精神也尚可。 萧琰终于有了些安慰,在外头挥洒了这么多精力,晚上睡觉的时候应当能安生一点了。 萧琮讪讪地笑,黏上去说:“皇兄。” 萧琰默默地后退一步,不让这小花猫沾上自己。 萧琮撅着嘴。 将糟心的孩子送给宫女,萧琰却没多问苏音什么,只说:“十二顽劣,劳烦苏夫人费心照顾了。这段时间我日日外出,还得继续麻烦苏夫人。” 苏音见他不追究,心里松快了不少,忙道:“应该的,再说十二一直都很乖,今儿是几位夫人提议要玩蹴鞠,才引得他疯玩了一场,又出了些汗。我担心十二出汗太多,为保险起见,还是叫个大夫过来看看为好。” “不必叫大夫,随行就有太医。” 萧琰说完,便让人将太医请了过来。一番问诊,萧琮身子结实得不行,太医也只说,出汗之后注意不能着凉,回来之后沐浴更衣,便再无吩咐了。 另一边,杨夫人也到了家。 她回来之便发现,丈夫竟然没有回来。一问管事才知道,丈夫今儿带了话过来,说是这些日子都住在养猪场那儿,不回来了。杨夫人敏锐地察觉到,或许是跟那位小公子家的长辈有关。 邓氏这边便却是倒霉,家里就没一个人能跟这位的探访扯上关系。她晚上回去的时候,刘乡绅还嫌弃她回来迟,又闻到她身上有汗味,咕哝了一句:“也不知道在哪儿胡闹了一通,连家都不要了。” 邓氏拖了外裳甩到旁边,冷笑着:“这才哪儿到哪儿,我明日回来得更晚。” “你去作甚?”刘乡绅拔高嗓门。 邓氏回怼一句:“你自己不谋个出路,我还能不为女儿寻个贵人?指望你替女儿出头,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猴年马月。” 刘乡绅一听这话还得了,立马急了:“你找了什么贵人,男的女的?” 邓氏不打算搭理她,直接吩咐下人备水,她要去沐浴。 一听沐浴,刘乡绅又想歪了:“不说清楚今儿这件事就没完!” 邓氏火冒三丈:“呸,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龌龊呢!” 刘乡绅被骂了一脸,后头的丫鬟这才上前解释,所谓的贵人不过是个小孩儿,夫人今儿就是陪这位小公子玩蹴鞠,才回得这么晚的,明日还约继续玩。 刘乡绅听完,方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可又抹不开脸面过来道歉。自从女儿去了京城之后,这对夫妻俩的情分一日淡似一日。刘乡绅埋怨邓氏狠心,将女儿弄到了京城;邓氏嫌弃丈夫没本事,也没胆量将生意做到京城,只能在昌平县这小地方勉强当一当地头蛇。夫妻俩经常吵得天昏地暗,可刘乡绅始终没有道过一次歉,这次也一样。 邓氏已经习惯了他这脾性。 失望是失望,可也只能作罢,跟他生气早晚都能被活活气死。她还得就这一条命,等着看月盈往后的前程呢。 翌日,邓氏睡醒了一觉之后,仿佛忘却了所有的糟心事,外人瞧着依旧是神清气爽,爽朗大气。因提前跟那位小公子约好了一块儿比赛,所以一大早,邓氏便叫上了杨夫人等,前去苏音的点心铺子里集合。 路上,杨夫人还在跟邓氏琢磨那位小公子的来头。 “我家老爷昨儿晚上都没有家,叫人带了信回来,说是这些日子都要住在那养猪场,不回来了。这可真是稀奇,那边虽有床榻,可他嫌弃味道不干净,从来不住在那儿,如今也不知来了哪路神仙,让这样挑剔的人也变得不讲究起来。兴许那位大人,就是这位小公子的父兄吧。” 邓氏默默地听完,越发觉得自己近日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好好哄一哄这位小公子开心了。 杨夫人又说:“看这架势,即便不是尚书,也是侍郎了。” 杨夫人整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自家老爷有出息,所以双手合十,期盼道:“就盼着是位大官,越大越好,最好还能瞧得上我家老爷那点不起眼的本事。” 邓氏失笑:“杨大人如今也是办实事的人,那养猪场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整个县城的人都在夸赞。这样的好本事,却被你说成了不起眼,他若是听到了,还不知该怎么委屈呢?” 杨夫人冷哼一声:“若不是我实时在旁提点,他如今什么都不是。” 邓氏知道她望夫成龙,但有句话还是要交代的:“那位小公子肯定身份不俗,但有些话你也不必说的太明白,若是惹了县令夫人不喜,纵然你家老爷出了头,也反倒不美。” 杨夫人握着她的手:“我知道的,昨儿晚上就想清楚了。却也劳烦你费心,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寻常人是不会说的。” 邓氏抿了抿嘴:“你知道就好。” 一时进了铺子,萧琮早就眼巴巴的在里头候着了。小殿下平生第一次输给人,所以正新鲜着,打算好好的赢一场,一雪前耻。他虽然年纪小,但自己却将自己看成是小小男子汉。一介男子汉输给几个弱妇人,实在太没脸了。 邓氏一来,他便很有气势地迎过去,率先询问:“咱们今日要比什么?” 邓氏乐得一笑:“今日斗草。以三个时辰的功夫为限,谁在昌平县境内寻到的奇花异草品种更多,谁便获胜。” 萧琮眼睛一亮,立马答应。 这游戏又文雅又充满探索欲,萧琮虽然对着昌平县并不了解,但他对自己的运气有着莫名的自信,总觉得自己能找到最好的花草。 萧琮还问苏音:“今儿我肯定会赢的,是不是?” 苏音沉默了一会儿,不忍他伤心,才道:“……是。” 应该是吧…… 萧琮盲目自信起来,事不宜迟,他立马拉着苏音,带着自己的小伙伴们,又快活又自在地出门寻宝去了。 萧琮为了找奇花异草,在外玩得乐不思蜀。与他一道过来的萧琰等人却忙得脚不沾地。 今日一大早起身之后,萧琰便又带着人去了养猪场考察学习了。 这回外务司不少小吏都跟着一道过来了,他们此次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学习养猪手艺,好回头推广至大梁各地。 杨县丞等了好久的机会终于到了,自然不会易放弃。他直接放弃回家,一直在养猪场琢磨如何给这些小吏培训。 杨县丞也确实做的用心,可他身边还有个更加用心的赵三晌。杨县丞只要稍微放松一点儿,那厮便能钻出空子表现自己。杨县丞生怕赵三晌抢了自己的风头,因而日日费心,时时费心,处处费心,不敢怠慢分毫。 如此才终于换来了萧琰的一句“不错。” 这句无异于是天籁之音,杨县丞听罢,激动得都快要哭了。 为了能拔得头筹,杨县丞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没日没夜地表现,要胖这位大人眼里只能看下自己! 128 斗草 从未见过的瓜 杨县丞精神亢奋, 但是神态萎靡,因为他昨晚上一夜未眠, 亲力亲为将猪圈打扫干净之后已经到半夜了。后半夜他躺在床上, 琢磨着明日该如何表现,想的这么多,能睡着才见鬼呢。 今儿早上鸡鸣时, 他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又开始忙里忙外没个消停。 给猪喂食,他要掺和一脚。 清点饲料,他要掺和一脚。 给朝廷来的人讲解养猪场大小事, 他也要掺和一脚。 反正, 只要能摸得上边的, 杨县丞都卯足了劲冲在前面, 坚持只让自己出风头。杨县丞深知“用心”这件事情, 装是肯定装不出来的, 必须要身体力行,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再用心不过了, 这般, 那位朝廷来的大官才会对他唯以重任。 萧琰跟萧琮的身份, 也就吴老三、程铭等周律身边几个亲近之人才知晓,如杨县丞这些,都被蒙在鼓里,只知道对方身份贵重, 却不知究竟是谁。杨县丞猜测, 对方兴许是皇亲国戚,如若不然,绝不可能如此年纪便位高权重的。正因为有此猜测, 杨县丞如今才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努力表现。这片心固然是好的,可杨县丞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下午过后,杨县丞看着便格外的憔悴,外务司的小吏看他这样子都有些过意不去了,提醒说:“杨大人要不歇息一会儿吧?” “是啊,我们在昌平县可以留一个月,足够您这边讲清楚了,不必急于这一时。” “这怎么行?”杨县丞立马拒绝,义正言辞,“你们可是为朝廷做事的,我怎能耽误了你们?你们早一日学会,就能早日造福于民。” 对面的人好意道:“可您的脸色看着委实憔悴,真的不必叫大夫吗?” “不必!”杨县丞死撑着,“我身子骨好着呢,只是昨儿晚上打扫猪圈打扫的有些晚了,所以看着略有些差,不妨事的,今儿晚上我早些睡一下便可。” 杨县丞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旁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由着他四处忙活。 今儿上午六皇子已经来过,杨县丞处事得当,所以受到了一句褒扬,下午六皇子走后,他便越发兴奋了,一直没停歇。这状态看着不像是好的,只怕待会儿要出事。就连赵三晌也过来劝杨县丞悠着点了。 只可惜他说的那些话,在杨县丞听来却是别有用心,杨县丞趁着没人,暗暗教训他道:“别以为你说这些话就能动摇我的决心,若是被你得逞了,我这些年也就白活了。” 赵三晌无语:“……大人若真这么想,权当我没说吧。” 杨县丞冷哼:“自然不会中了你的计,想要踩着我出头,也得看看我答应不答应!” 他的年纪也大了,比不得赵三晌年轻力盛,能出风头的机会只有一次,他怎能不珍惜? 杨县丞说的坚定,可他的身子骨摆在那儿,有些事情,实在不能强求。一下午过去,杨县丞已经感觉身体有些发虚,更严重的是,他开始耳鸣目眩。 眼下众人蹲在仓库里,杨县丞兴致勃勃地与那些小吏讲解完之后,正要起身,忽然之间起猛了,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向前栽去。 若不是赵三晌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人都得摔出个好歹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仓库里头瞬间乱作一团,连忙将杨县丞给抬了出去。养猪场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许久之后,才有大夫被请了过来。 大夫过来的时候,杨县丞已经醒了,只是晕过之后格外乏力,只能病殃殃地在床上躺着。 一通问诊,大夫摇了摇头,责怪道:“这位老爷年纪也不小了,你们怎么也不看着些,竟由着她胡闹?这是头一回晕倒,我给开些药,你们让他吃完之后,卧床歇息五天即可,期间切不可劳累,更不可熬夜,饮食尽量清淡,若养不好,回头可是要落下病根的。” 杨县丞急了:“卧床?可我这些日子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身子都成这样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先放一放?”大夫看诊多年,最不喜的便是这些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的人,因此教训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余地,“你要是不想晚年疾病缠身,只管忙去吧,回头出了事情可别怪老夫没提醒过你。” 大夫说完,拿出纸笔写下了药方,丢给赵三晌:“言尽于此,端看这位老爷如何取舍了。” 杨县丞欲哭无泪。他真想问问大夫,有没有什么神药能让他瞬间康复?可没来得及问,大夫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 他要是卧床休息,怎么表现?怎么拔得头筹?怎么让朝廷那些大官记住他给他升迁?最重要的是,他要是退下了,岂不任由赵三晌出风头?这比剜了他的肉还要难受啊! 杨县丞在床榻上捶胸顿足,赵三晌却客客气气地将大夫给送走,又把药方给了杨县丞身边的人,让他们去抓药熬药。不是他冷血不帮忙,实在是他一插手,杨县丞没准还会觉得药力有毒。 杨县丞终究还是顾忌着自己的身子。大夫离开之后,他曾试过起床办事,结果刚走两步头就眩晕的不行,吓得他连忙卧床。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回家去休息,仍然坚持守在养猪场里头,心里盼着说不定明日就好了。 他不能做事,也就不得不看着赵三晌接过了他的活。杨县丞心里那个悔啊,悔得连晚饭都没有胃口吃。 可惜可叹!明日那位高官的夸赞就要落到赵三晌头上了,哪怕换了一个人,他都不会这般痛心! 杨夫人还不知晓自家老爷做的糊涂事,她这一下午也没闲着,跟着邓氏她们几乎将昌平县转了一圈,也搜罗了不少异草。 规定是要在野外找的,两边各有监察的人,不容半点作弊余地。邓氏她们因熟门熟路,所以找得也就格外快一些,时间刚过一半,她们已经找到不少了。 杨夫人看这情况,便觉得自己这边又是稳赢,所以过来问待会儿要不要放放水。 若一而再再而三地赢了那位小公子,恐惹他生气。 邓氏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说:“若是这么快输给他,他反而没了兴趣与咱们玩闹。”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脾性哪跟寻常人一样?真要让他赢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比的了。 邓氏从不会放水,领着人找了足够多的花草,后来还是因为体力不支才没有继续找,而是回了铺子里边休息。纵然回来了,可邓氏看着自己这边的花草,心里也有数。这回斗草,赢的肯定还是她们。 休息了约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萧琮他们高高兴兴地往回赶。 苏音不近不远地跟在旁边,她虽然跟着萧琮他们,可今日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手,只是看着萧琮,不让他受伤,也不准他跑的太快。至于他们挖了那些草,苏音是不知道的,也没有给任何意见。只知道他们回来的时候挺高兴的,似乎得了一个宝贝。 只是苏音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么大的小孩不管看什么都像是个宝贝。 苏音不插手,萧琮也乐意这样。 他总觉得,若是苏姐姐帮忙了,他们纵使赢了也胜之不武。 如今两边见面,尚未开口便已经见着火星了。 邓氏率先找茬:“十二公子,你可迟了。” 十二板着小脸,有点不服气:“我们人小,自然走的慢一些,但凡我们大一点儿,早就赶回来了。” 杨夫人笑道:“这么说来,反倒是我们欺负了你们?” 萧琮拉着苏音的手,掷地有声:“没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咱们是公平比试。你们的东西可找齐了?” 杨夫人伸手指了指后头的几个竹篮:“都在这儿了,且开始吧。” “也好。”萧琮松开苏音,学着他六哥负手而立,自以为很有气势地嘱咐后头的小弟,“将咱们找不到的东西拿上来吧,给他们开开眼。” 后面的几个小孩儿也被激起了胜负欲,立马将花草搬上来。他们个头虽小,对输赢的执念却很强。 裁判除了苏音,还有他们从隔壁药房里头请来的一位陈大夫。 斗草开始时,两边就斗得不可开交了。 昌平县不过就这么大,就算是要找奇珍异草,可真要说找到什么从未有人见过的宝贵东西,也是极为困难的。如今两边寻到的草,并不算太鲜为人知,只是瞧着奇特些罢了,大多都是中药材,老大夫一眼看过便能叫出名字了。 邓氏这边如此,萧琮他们这边也是如此。 但有一点是不一样的,邓氏这边的花草数量远多于萧琮。萧琮那边的篮子都已经快要见底了,邓氏那边还有两大篮呢。 邓氏一看便知道,论数量,她们肯定赢定了,所以便掐着腰得意地问:“十二公子可心服口服了,明日还要比么?” 萧琮鼓着脸颊:“今日输赢都还未定呢!” “你的篮子里面都空了,还拿什么跟我们斗?不妨都拿出来摆上,敲你们这样子,恐怕只剩下一个了吧?难不成你一个还能顶我们一篮子?” “少瞧不起人了。”萧琮哼了一声,随即转身,不假人手,自己亲自抱着篮子走了过来,有点费劲儿地从篮子里面抱出了一个青色的上面有黑色竖纹瞧着很是眼生得瓜。 那瓜刚摘不久,上面不仅有藤,还有叶子,形状颇为圆润,一时间,众人倒是都犯了迷糊。 这是什么瓜,真的以前从未见过? 129 西瓜 大梁没有的玩意儿 这稀罕的东西一露面, 屋子里瞬间门不见了声音。 萧琮也不介意邓氏他们都围了过来,甚至上手摸着他刚摘过来的瓜。她们越是诧异,越是证明这东西世所罕见。萧琮眉眼之间门都是意气风发的劲头:“如何, 我这一样, 可比得你们的十数样?但凡你们有比我这更特别的, 不妨都拿出来斗一斗。” 邓氏等人忽然哑口无言。 她们本来有些轻敌,未曾想,这群小孩子还真拿出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若要狡辩, 这个瓜既不是花也不是草, 严格来说不算斗草的内容。可这样严苛未免太输不起了, 邓氏等人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个份上。可这突然出现的东西, 确实让她们挺为难的。本来稳赢的局面, 如今一下子竟僵持住了。 她们也不知该说什么。 苏音也上前细看了一番。她也是喜爱种些奇花异草的,曾经也让周律帮着收了一些,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 苏音问陈大夫:“老先生可识得此物?” 陈大夫摇了摇头,也是一脸为难:“老夫行医多年,这样的瓜还是头一次见过, 却也不知有毒没毒。” 一听说可能有毒, 邓氏几个立马就将手拿开了。大意了,早知就不去摸了。 萧琮小鼻子一皱:“怎么可能有毒?我摘瓜的时候看见鸟雀在啄已经裂开的瓜, 在吃里面的瓤。那瓤虽说看着鲜红艳丽, 但既然鸟雀肯吃,肯定是没毒的。” 山里的鸟雀最精了,有毒怎会吃? 苏音面色凝重。方才她只在远处看着,让宫女跟着萧琮,自己并没有过去细看,更不知这个瓜究竟是在哪采摘的。如今听萧琮这么说, 便立马问:“这个瓜是从哪里发现的?” “在北边,都快要出昌平县了。” 苏音有了些印象,今日邓氏她们朝着南边找,十二他们便定下了朝北的路子,一路往北,走了不少的地方。最远到达了一个小山凹,那里已经鲜有人烟。苏音担心再往北边走不好,便叫住了他们,不许他们再往前。 萧琮也听话,只说就在那边看一看,苏音守着他们不让他们乱跑,却也没有注意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一时,邓氏她们又好奇这瓜里面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萧琮叫人拿了刀对半切开,只见里头一圈是红的,外头接近瓜皮的地方是青白色,瓜显然没有熟透,所以白色的地方略有些多。瓜肉切开之后,众人便闻到一股清香,很是诱人。 若不是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有毒无毒,邓氏都想过去尝尝。 瓜肉之间门还搀杂着的一些籽儿有的是白的有的却是黑的。白的偏软,黑的偏硬。苏音摸了一下,想着这黑色的应当是是成熟的种子,便让拒霜她们用筷子挑到一边收好。 陈大夫切了一块拿在手上:“待我今儿晚上回去之后先验一验到底有毒无毒,再查一番古书,说不定上头会有记载。” “劳烦大夫了,我回头也会让人打听一二,若有消息,必定告知您。”苏音也回了一句。 查归查,可那个小山凹明儿还得亲自过去看一看才妥当,最好是让人看管起来。 苏音想的是这从未有人发现过的新东西,究竟能不能给昌平县百姓带来新变化,而萧琮他们却只在意自己今日摘到的瓜是不是最新奇的。 苏音不认识,那位陈大夫也不认识,萧琮问过旁边的小孩和夫人,也都说自己不认识,如此就够了,萧琮道:“你们那边挖到的花草,老大夫跟我苏姐姐都能说出名字来,但我采摘到的这一个,却没有一个人认识,眼下可不就是我赢了么?” 邓氏听着有点不服气,毕竟她们也算是找了一天了,累的腿都快要断了,所以辩了一句:“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若要比新奇,自然是小公子的这个瓜更珍稀一些,但也有且只有一个,其他的都平平无齐。但若是比数量的话,还是我们更胜一筹,我们这边数量是你们的一倍之多。” “这……也不无道理。”萧琮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毕竟仅从数量上看。他们的确输人太多。 思索一番过后,萧琮道:“既然各有所长,那今日所幸算是平局好了。明日要比什么由我来定,你们可敢应战?” 杨夫人笑吟吟:“有何不敢呢,就是不知小公子究竟要比什么?” 萧琮卖了个关子:“明日你们就知道了。” 萧琮让了一步,今日的比试便以平局结束。 兼之时辰已经不早,外头的天都快黑了,邓氏几个都是有分寸的人,客客气气地谢过陈大夫之后,便将几个孩子挨个送回家了。 至于那个不知什么来路的瓜,便丢给了苏音。反正她们也不懂,这东西县令夫人既然感兴趣,也算是它的造化了。 在外头玩了一天,萧琮异常满足,又因找了个别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格外有满足感。而邓氏等人原本就是为了带孩子玩,哄人高兴,如今萧琮高兴了,她们又哪里会不乐意呢? 两边都皆大欢喜。 唯有带着那瓜回去的苏音却有些较上了劲儿,从萧琰那儿请来了太医。 太医比陈大夫医术还是要高明许多的,验过之后便给了个定论,这瓜无毒。 既无毒,回去之后苏音便想着亲自尝一尝,吓得菡萏二人手忙脚乱地将人拦住。 拒霜更是一把抱过那该死的瓜,跑得远远的,根本不让苏音沾上。 菡萏犹在劝:“纵有太医说了这东西无毒,可即便没有毒的东西,也不能随便就吃,万一吃出个好歹来么?” 苏音失笑:“我不过是尝尝,又不会多吃。神农氏尝百草,不也一样一样试么?” “尝一口都不行。”二人很是坚决。 不过因为苏音也同样执着,拒霜过了一会儿又提议先喂一喂鸡鸭鱼再说。 苏音坐了下来,也不跟她们争抢,只说:“如今已入了五月了,晚上外头也不冷,若由着你们喂完这个喂那个,等到了我尝时,那瓜早就馊了坏了。” 话刚落地,就听到周律的声音在门外响:“在这尝什么呢?” 两个丫鬟一听管事的人来了,顿时有了主心骨,忙上前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带了些告状的意思。原来是想让周律说一说姑娘,好让她打消这危险的念头,结果周律一见拒霜手里抱着的瓜,便走不动道儿了,脱口而出: “咦,这不是西瓜么?” 苏音眼眸微亮:“夫君从前见过此物?” 周律哑然,他上辈子见过,这辈子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若是他记得没错的话,这东西应当是从西域那传过来的。原先大梁没有,只是因为这西瓜还没来得及传过来,周律又拿着原来那套糊弄:“之前听外族的人说过,这东西西域那边有很多,就如咱们这边的寻常瓜果一样,熟透了便可以吃,滋味甘甜,颇为解渴,只是不耐放,也不耐运输,算是个金贵的玩意儿。原先大梁多半是没有的,不过咱们昌平县去年开了互市,回纥的人来了不少,兴许就是他们带过来。” 苏音不疑有他,只点了点头,道:“应该就是如此,这东西是昌平县北境发现的。今日十二与邓氏她们斗草,一路沿着北方准备寻找些奇花异草,结果真被他找到了这样稀奇的玩意儿。我听十二说,那边还有好些西瓜没摘,不若明日咱们叫人过去看看。” “也好。”想起从前能痛痛快快吃西瓜的日子,周律忽然口舌生津。 他从拒霜手里将那剩下的西瓜拿了过来,切开分与众人,他自己则率先尝了一口。 拒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回头看她们家姑娘,已经阻止不了了,东西都已经经入口。 本来就验过无毒,又有夫君的话佐证,苏音吃得很是放心。再说这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不过就是尝尝味道罢了。滋味也果真如夫君所说,甜美多汁。可惜这瓜没有完全熟透,若是熟透的话,风味肯定更佳。 周律也遗憾:“不够甜。” 只是勉强能入口罢了。如今的西瓜,便是种出来了跟后世也是不能比的,后世的西瓜是精心孕育了不知多少代,如今这才培育多久? 拒霜跟菡萏不太敢吃,最后都让周律给包圆了。 见他吃过之后安然无恙,二人才终于放了点心,不过还是打算等回头摘几个喂鸡,喂它个几顿,长久下去安然无恙,才能彻底安心。 晚些躺下睡觉时,夫妻俩各自说着今日碰到的趣事儿。 周律听苏音提到了杨夫人,便想起今儿晚上听到的消息,遂将杨县丞劳累过度,把自己给累晕过去的事情说了一下。 苏音替杨夫人担心起来:“怎么这么严重?大夫可瞧过了,要紧么?” 周律叹气道:“他毕竟那么大年纪了,如何能真的不要紧?眼下大夫都已经交代了,说要卧床静养。按理来说,回家静养才是最好的,可你也知道杨县丞的性子,容不下赵三晌替他出头,要让他回去,怕是得急死。所以这会儿还留在养猪场养身子呢,外头的那些事情他便是不想松手,如今也都由赵三晌几个接手了。” 苏音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无奈,最后只说:“若是杨夫人知道,定要发好大一通火了。” 130 种瓜 十二能留多久 杨夫人很快便得知了这消息。 杨县丞原想瞒着, 结果杨夫人派过去送饭的家丁没能瞒住,被杨夫人看出了端倪,一通逼问, 还不过片刻功夫人就全招了。 杨县丞是怎么病的, 病了之后又是如何瞒着家里这边的,全都招了干净。 杨夫人差点没被气炸。当天晚上, 她便做着车去了养猪场。 夜晚的养猪场归于寂静,猪都消停了,人却未眠。前头两日是杨县丞在忙, 如今是赵三晌带着人在忙。 杨县丞一边养病,一边还在叫人转述赵三晌的动静, 听到对方跟朝廷的人多说了两句话,杨县丞便酸得要命。还没酸上两句,门便被踹开了。 这么晚了,谁这么毛手毛脚的? 杨县丞面露不悦, 正要质问,可满腔的怒火在看到来人的时候瞬间被吓得所剩无几,只余害怕。 杨夫人见他的眼珠子还在那儿滴溜溜地转着, 便知道这老东西还不知悔改呢, 因而冷笑着道:“我在外头求祖宗似的给你找门路, 你倒好,出了事反倒先糊弄家里人。若不是我今日审问出来了,你还要瞒多久?想病死在这养猪场不成?” 杨县丞心里骂了一句家丁不中用,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口中却连连辩解:“我不过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再说了,这点小病,将养两日就好了, 何须你这般劳师动众地赶过来。” 杨夫人打量着他发白的脸色,嘲讽道:“既没有大碍,那就起来走两步。” 杨县丞:“……”这不是为难他么? 杨夫人见他不动,脸一拉,厉声道:“动不了,那就给我滚回家养身子去!场里的事能放则放,早点将身子养好,便能早一日回来出力。如今这样躺在这里怨天尤人地添倒忙,才会败坏那几位的好感。” 杨夫人还不知道自家老爷的脾气?那小肚鸡肠不能容人的性子,一旦发作起来,谁能忍得了?长此以往,便是身边亲近的人也会觉得他不好相处。 杨县丞左右为难。他也知道早日养好身体肯定是必须的,但如果就这么回去,他又有点不甘心:“若就这么回去了,那些大人岂会将我放在心上?” “你就这么在这躺着,他们更不会把你放在心上,反而觉得你脑子有毛病!”杨夫人直接动手掀了对方的被子,不容置疑,“今儿晚上就给我回去,别叫我说第二遍。” 后面的家丁垂着脑袋,根本不敢抬头,生怕自己一抬头看了老爷的笑话,回头被整治。虽说这样的笑话已经屡见不鲜了,但谁让他们家老爷好面子呢? 今儿晚上到底还是听杨夫人的,杨县丞纵然舍不得,依旧乖乖回了家。 他挪了地方,余下人也都松快了许多。 其实把这位祖宗送走也是个好事儿,留在养猪场里面,一则他们人手不够,没办法时时照顾着;二则这位祖宗自己气性大,要真长久地呆着,看着别人忙忙碌碌,以他的气性估计能把自己给气出毛病来,何苦来哉? 杨县丞离开当晚,整个养猪场的气氛都为之一变。他们心里都知道,明日办事总算能随心所欲一点了,今日因为杨县丞盯着,他们反而束手束脚,连大点动作不敢做。 杨县丞夫妻二人回了家后,家里上上下下瞧见杨县丞的模样,都上前安慰。 只有杨夫人还生着气,见他们挤在一块不像话,没多久就把人全赶走了,房门一关,便开始训夫。 隔着门,杨家老大只隐约听到了几句: “……有多少能耐做多大的事,我让你去外头挣表现,不是让你不顾身子,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你见不得赵三晌,的确情有可原,可也没必要表现得如此明显。你们俩一起负责养猪场,如今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哪容得了你如此矫情?” “外头的事情你先别想,就算想也注定只能是空想。我明日还得出门,你自己在家好好养好身子,不要再给我折腾出话来,若不听劝,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全程就只有杨夫人一个人的声音,杨县丞压根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实则杨县丞嘴里也发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夫人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明明以前也是温柔如水,温良谦卑的性子啊。似乎自打那位邓氏交好之后,骂他就如同喝水吃饭一样寻常,真是见鬼了。难道刘乡绅家里,也有一位河东狮? 翌日一早,萧琰也得知管着养猪场的那位杨大人生了病,回家将养去了,如今接替他的是位年轻人。萧琰自己也过去看了,那年轻人行事稳重得体,不卑不亢,比原先那位杨大人还多了些分寸,俨然是极好的。 萧琰还跟周律感慨:“去年朝廷招了不少人,我与父皇皆以为他们就已经很不错了,结果来了你这一看,真是一山更比山高。这样的人才,我都恨不得带去京城。” 周律笑了笑:“殿下若是看得上,大可以都带过去。” “你也舍得?” “我将他们调.教成这样,是盼着他们上进,而非让他们一辈子蹉跎在此,昌平县终究是小地方。”而他也不能一辈子呆在这儿,等他走了,这些人未必能全带走,如今能送走一个是一个吧,只要他们愿意。 萧琰忍不住拍了一下周律的肩膀:“子辅既舍得,那我可得好好挑一挑。” 将养猪场的大小事宜全权交给了赵三响之后,周律便陪着萧琰去检查昌平县的官田。 官田里这几日都陆陆续续地种好了南瓜。 西北条件艰难,百姓们常食不果腹,所以推广南瓜这件事情也先从西北开始。只是仅靠着这些官田种南瓜,肯定是不够的,如何让百姓心甘情愿的都种上,才是正理。 如若一味强逼他们种,只怕会将事情弄砸。 萧琰将顾虑跟周律温肃知二人说了一遍。 周律只沉思片刻,便有了主意,道:“这事也不难办。百姓不愿意种南瓜,无非是先前没有见过此物,不知其究竟为何物、产量又如何。不如,咱们先办一场比赛,谁吃的南瓜多,便可以获得高额赏金。比赛的场地,就放在种南瓜的官田边上,这样一来,众人自然能看出其高产。再将南瓜煮熟,请众人来吃,众人尝到了味道,自然不会再排斥。” 这就好比后世的大胃王比赛了,虽然要浪费一些南瓜,但是能吸引百姓的目光,让他们放下对南瓜的戒备,往后再让他们种此物,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温肃知听罢,觉得这办法不错,末了又问:“若是报名的百姓太多,岂不是要浪费不少南瓜?” 官田里头种的南瓜,都是下一轮的种子。 周律道:“是得浪费一些,不过这也在所难免,有得必有失么。至于人数问题,可以在此之前弄一个初选,不拘比吃什么,是米也好还是面也好,先将大半的人数刷去,只留下二十人即可。以这二十人的饭量,想必不会消耗多少南瓜种的。” 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萧琰点了两下桌子,立马作出回应:“如此甚好,就按着这个法子来做。那南瓜还有两个月才能长成,这段时间先将消息放出去,不仅仅是昌平县,整个凉州府百姓都可以过来参赛,给足奖金,先吊一吊他们的胃口。” 三个人拍板的这件事情,底下便有无数人运作了起来。 至于苏音那儿,今儿一早她便叫人按着地方去寻了。那地方已经被看管住,程铭过来回话,说是那个小山凹里头的西瓜有不少,他们略数了一番,大大小小足足有七十多个。 苏音本想这就过去看看,可萧琮跟邓氏他们的投壶还未结束,只能耐着性子先等着。 今日投壶乃是十二亲自定下来的,这东西十二擅长,且在京城里的一众小儿面前可算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如今面对杨夫人她们,自然是有优势的。 她们不太会,然萧琮却精通。只他一个人,就可以打遍对面所有的人了。 结果自然是萧琮赢了。 只是赢了之后他却也并不怎么高兴,第一回他输了,第二回平局,如今赢了,可是算下来两边都输不输不赢,仍然没有比出个结果来。 邓氏见他这样子就知道这两天没有白哄他,立马说:“小公子何必苦恼呢?你又不是明儿就走,真想分出个高低往后有的是机会,来日方长不是么。反正我们几个内宅妇人有的是时间,日日都能过来陪你。” 萧琮一听,顿时精神了。虽然“内宅妇人”这几个字很有水分,但只要有人陪着自己玩耍,那他也不挑了。 玩了一通过后,几个人都陪着苏音去看了一番那里的西瓜。县衙已经在此地搭建了一个临时的棚子,还派了人过来看守。 看守之人远远地瞧见苏音她们后,连忙过来带路。 苏音见地上了这么多的西瓜,喜不自禁,走上前挨个看了看,摘了几个似乎熟了的。 她本想分给邓氏她们,但她们都不大敢要,即便之前有太医跟陈大夫佐证此瓜无毒,可这对她们来说毕竟从前没有见过,来路不明的东西,如何敢轻易尝试呢? 她们不要,苏音也没有强求,只是暗暗可惜她们没有口福了。不过这也无妨,等日后她将这个瓜种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尝过之后,自然也就没有这层顾虑了。 抱了几个瓜回去,苏音便琢磨起了该如何种。 萧琮蹲在旁边,戳了戳西瓜,问:“苏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种?” “十二也想种地?” 萧琮点了点头:“种好了,给哥哥吃。” 苏音心里浮起淡淡地忧虑,寻常瓜果两三个月便能种出来,只是十二能在昌平县这么久吗? 131 来信 让十二回去 萧琮天天跟着苏音, 不管去哪儿都能玩得不亦乐乎。 晚上萧琰回来,听说苏音带回了几个西瓜之后,他也叫人过去拿了一个。苏音见他过来拿, 还有些惊讶,邓氏她们都不敢吃, 这位六皇子却没有什么忌讳。 实则是, 萧琰昨日听萧琮提到这个所谓稀罕的瓜之后, 便找来侍卫问了。萧琰身边的侍卫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他早些年就在西域见过这样的瓜,甚至还吃过, 所以一听萧琮提起,立马就知道这是西瓜了。 既然认识,又无毒,萧衍为何不弄些来尝尝? 苏音给得很干脆,却愁着如何委婉地告诉他们, 吃完之后若是觉得甜, 别把籽儿给扔了, 回头她都是要留种的。 可思来想去, 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结果第二天萧琮过来的时候, 却捧着满满一盒子的西瓜籽儿。 苏音问他,他只说:“是我让皇兄不要扔的,昨儿的瓜很甜,我让皇兄给咱们留着籽儿好种出更甜的西瓜来。” 苏音摸了摸他的脸,心中感动, 这孩子怎么能乖成这样? 但愿圣上那边能开开恩,让这孩子能在昌平县留足两三个月,好让他亲眼看看西瓜是如何种出来的。 苏音的期盼, 远在京城的当今圣上是体会不到的。 他如今日日都在盼着萧琮的消息。当初从京城启程离开的时候,当今就盼着小儿子吃不了路上的苦,半路折返回来。结果那小子却张本事了,一路上竟没吭声。至于其后去了昌平县,更是彻底没了音信。 一次,两次…… 邓春来数了数,这已经是圣上第四回站起复又坐下了。用“焦躁”二字来形容当今的心境,实在太贴切不过。事情起因乃是因为六皇子修书一封今早送来皇宫,上面写了不少事,兴许是知道圣上真正记挂的是谁,结尾处还点了题,说了一下十二皇子在昌平县一切安好,让他父皇不必担心。 这可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在圣上心里,十二皇子离了他应当是吃睡不安的,然而事实却是,十二皇子在哪儿都能玩得乐不思蜀,根本想不起身在皇宫、苦苦思念他的老父亲。 当今坐立难安,正是因为这个,他在捉摸要不要将十二皇子给接回来。 没多久,邓春来便听到圣上又开始念叨:“十二离宫多日,一应功课只怕早就抛到脑后去了。长久下去,只怕不好。” 邓春来没吱声,因为圣上压根不需要他吱声也能自圆其说: “功课倒还是其次,他在外整日胡闹,却不知太后想他都想得望眼欲穿了。罢了,还是早日接回来吧,免得叫太后惦记。” 究竟是谁惦记,邓春来看破不说破。 当今的意思,除了邓春来谁人也不知。 不过皇宫的信使抵达昌平县,毕竟还要不少时日。这些天里,萧琮整天提着水壶跟在苏音身后,眉开眼笑,苏音干什么,他便干什么。 那西瓜子发芽原是有些困难,苏音用了好几种方法,对比了数次,才终于弄明白了关窍,得以成功催芽。 萧琮每回都觉得神奇极了。 那么一颗颗黑溜溜的种子,为何在温水里泡一泡,浸润一天就能发芽?这样神奇的事情,他只在苏姐姐这儿见过。 发芽用的种子,都是苏音精挑细选,只重点挑选汁水甘甜的西瓜籽儿,经五六日功夫过后,这些嫩芽长成,已经可以播种了。 如今天气回暖,且越往后越暖,正适合作物生长。第一次种西瓜,苏音小心翼翼地侍弄着,不敢多浇水,也不敢不浇水,每日都在摸索记录。 她还单独开辟一块地,让萧琮负责。 萧琮穿着苏音给他做好的斗笠跟草帽,守着自己小小的地,任劳任怨地当起了瓜农。 萧琮第一次种瓜,新鲜着呢。他是不会,但是他愿意学,苏音怎么教他便怎么做,每日都要过来查看,若见其长高,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小小一块地的西瓜,不仅萧琮这个小主人上心,连邓氏跟杨夫人她们也时时留意。为了哄他高兴,邓氏她们专门请教了几个种瓜的老农,学了不少本事在身上,偶尔也能给萧琮提一些意见了。 萧琮是个善于学习的孩子,只要对他的西瓜好,他都会虚心接受,因此他的瓜长势也是一日强过一日。 萧琮不会亏待自己的功臣们,所以夸下海口:“等来日我的西瓜长成了,见者有份!” 苏音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说笑。 邓氏笑眯眯:“那咱们可有口福了。” 杨夫人有些忧心:“这瓜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成熟呢,小公子真能一直耐心地等下去?” “那当然了,我一定要看到它们瓜熟蒂落!” 萧琮的豪言壮志回响在四周,苏音擦了擦额角的汗,眼中带着些愁绪。 几人说着闲话,却也安逸。 而萧琰与周律,却已经打凉州走过一遭了。 温知府久未见到儿子,看到他们一行人过来,喜不自禁。 温知府知道萧琰的来意,他是皇上的心腹,断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让六皇子为难的道理。故而允诺萧琰,明日就会吩咐下去,让凉州境内大半的官田都种上南瓜,借此储备下一季的种子。 正事说完,方才有空说起了别的。温知府最近也听到外头有不少动静,对周律他们折腾出来的食王比赛颇为感兴趣,心思一动,便问:“不知,这比赛的裁判可都选好了?” 周律瞬间了悟,从善如流地道:“尚未定下,若是温大人肯赏脸,定时众人之幸。” 温知府捻了捻须:“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琰泯了一口清茶,调侃说:“如此也好,只怕到时候还要借着知府您的名声成事呢。” 温知府摇了摇头:“当不起当不起,如今外头有关这比赛的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哪里用得着我出力?” 温知府所言不虚,如今外头关于这场比赛的猜测甚多,因为之前从未有过,又因为那笔不小的奖金,有些真正能吃的便很想去尝试一番。 一时又听说,比赛的名额有限,先到先得,所以没多久,县衙这边便有一些按耐不住的过来报名了。 还有几个流浪汉也过来试探性地报了个名,原先生怕自己会被当成闹事的撵出去,结果县衙那儿却认认真真地将他们的信息记录在册。还告诉他们,一月后便是初赛,初赛过后只留二十人,角逐最后的赢家。 几个流浪汉稀里糊涂地报好了名,还有些匪夷所思,竟这么简单就成功了? 不过,这筛选出来的人实在是太少,报名名额足足有三百个呢。 县衙对于这些主动报名的人并没有隐瞒,直接贴在县衙门口的墙壁上,每日但凡有人过来报名,便往上添上几笔。 近日总有不少人常来此地观看,且议论纷纷,瞧瞧都有谁前来报名参赛了。 这一日,他们竟然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女子的名字。四下里一打听,原来是东门的一位胖媒婆,于是便有人不满: “她一个女子过来掺和什么?女的能吃多少东西,岂不是白白占了个名额么?” 正从外面办完了事情赶着回县衙的吴老三恰好听到这句,咳了一声之后,朗声告诫道:“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县衙既没有规定女子不得参赛,那她此番前来完全合情合理,什么叫占了一个名额?先到先得,旁人若是报不了名,只怪他自己没有把握住机会。再说,女子饭量也有大的,你们怎么就断定她不会赢?” 跟着周律时间一长,似吴老三这些人观念渐渐变了许多,从前他们也不觉得女子有多能耐,如今却能发自内心地尊重女性了。这些话并不是冠冕堂皇的话,只是因为他心里当真这么想。 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此觉悟,方才议论的那些人依旧不改轻视: “就算她比寻常的能吃,那也是赢不了的。我方才瞧了一眼,我们村子里最能吃的那个也报了名,他可是十里八乡胃口最大的,谁还能跟他比?” “谁?你说的是哪个?”有人问道。 “咱们那儿的铁匠石老汉!身的膘肥体壮,魁梧过人。” “你说的是他?这人我认识,上次在饭馆吃饭碰到了他,那饭量,等闲人真是比不了……” 吴老三听他们说到最后,纷纷笃定这位能赢,实在不知还说什么好了。比赛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来了一匹黑马。 他没在这儿多留,进了县衙之后便准给县令大人回禀公务。 然而进去之后,却见县令大人跟六皇子对着一封急信一筹莫展。 吴老三不明所以,禀明了事情之后退了下去,悄悄地问了程铭,往堂中一指: “发生了何事,你可知道?” 程铭压低声音:“今下午皇宫里头来了信,六皇子看过之后便忧心忡忡的,不过应当跟咱们县令没关系,似乎说的是那位小皇子。” 这不,刚说了两句话,就听到里头六皇子吩咐他们,让他们将小皇子带回来。 萧琮被人从瓜田里叫过来的时候,活儿才做了一半,身上的汗珠子都没干,手指缝里头还夹着一些土。 不过这都无损他的好心情,萧琮直接跨进门槛,眉眼弯弯地问道:“皇兄叫我来做什么?” 132 回宫 可怜巴巴的小孩 萧琮甫一说完, 便敏锐地察觉周围情况不妥。他抠了抠手指头,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兄。 萧琰觉得他这会儿有些可怜。 十二幼年体弱多病, 还不爱说话,萧琰对他向来纵容,可有些事情他纵容与否根本没用, 需得父皇开口才行。 萧琰叹息一声, 对着弟弟招了招手, 道:“父皇写信过来, 道皇祖母每日都惦记着你, 要让你回去。” 萧琮:“……??” 要回去了? 周律紧盯着萧琮,发现这小孩儿打从听到这消息之后,眼泪立马就在眼眶里头打旋。 这流泪的速度比别人可快多了, 到底是小孩儿, 说哭就哭, 那脸比六月份天还要多变。 萧琮手抬一半,还没抹掉眼泪就被他皇兄给压住了。 萧琰嫌弃他手脏,自己从宫女那儿接下了帕子,给弟弟擦了擦眼角,可这孩子的眼泪像是不要钱一般, 擦多少就掉多少。许久之后,萧琰神色复杂地丢掉了湿透的帕子,抱着胳膊坐在那儿, 看着萧琮哭。 他这样,萧琮反而不好意思了,抽抽搭搭了一会儿,渐渐地也停了, 带着浓浓的鼻腔问道:“不能不回去吗?” 萧琰定定地看着他,你说呢? 萧琮脑袋一点一点底下,依靠在他皇兄怀里,委屈地说:“我的西瓜已经种下了,长得快的都已经可以看见花苞了,苏姐姐说,再过一段时间,等花落了之后就可以看见西瓜。” 它会慢慢地长大,这是他第一次亲手种的东西。萧琮只想亲眼看着它们瓜熟蒂落,然后给每个人分享自己的满足。可眼下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要回宫了,他舍不得。 萧琰哄着他说:“你那个西瓜,回头皇兄给你看着,绝对会替你照看好的。” 萧琮的眼泪瞬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又止不住了。 这话一出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得回去了,可他不想…… “乖,你不过才照顾那些西瓜多久,尚且没有一个月便如此惦记。可父皇皇祖母照顾了你多久?自打你出生之后,便没有离开他们身边。如今你外出多时,他们有多思念你,你也该体谅体谅。” 萧琰不是不想让他留下,可是父皇在信中已经说了,过些日子便会派人亲自将十二接回去。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自欺欺人已经没用了。届时接十二的人过来,十二当真还能罔顾父皇意愿,一直赖着不走? 道理萧琮都知道,可是伤心肯定还是会伤心的。 连皇兄都说不动,跟不必说父皇了。知道自己过不久铁定要回去,萧琮是哭着回了他的瓜田的。 原本是想要在这儿寻找安慰,结果看到绿油油的瓜田,方才压下去的委屈劲儿立马就上来了,嚎啕大哭地扑在苏音身上。 苏音都被他给哭懵了。 还是宫女开口,苏音才明白了缘由。不过因为苏音这些天一直在担心这件事,如今皇宫来信,她反而有种尘埃落定之感。以十二所受宠爱,多半不能与六皇子一般久留于此。 早知道要分别,哪怕心中再不舍,苏音还是要先安慰萧琮。 萧琮别提有多难过了,呜呜地哭着:“我不想回京城,父皇为何非要让我回去,我的瓜还没长起来呢……” 他快要委屈死了。 苏音轻身安抚,然而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对于当今圣上来说,这小小的瓜田可有可无,根本无需在意,可对十二来说,这却是他的心头好。 如今一下子剜掉,何其残忍呢? 自打这日开始,萧琮便开始闷闷不乐了,待在瓜田里的时间也越来越久,生怕自己看不够。 邓氏她们得知之后,也心疼得不行,日日来此陪他,也许诺会替他照顾好这些瓜,等成熟了之后,回派人准备送去京城给他尝尝的。 萧琮被人哄着,虽然有了安慰,但是还是不太开怀。 虽在宫中长大,但是萧琮可谓是宫里最幸福的小孩儿了,幸福到可以随意表达情绪。哪怕在当今圣上面前,十二从来也都是好恶分明的。 傍晚,众人散去之后,他便独自一人坐在小凳子上,对着瓜田出神。 晚霞的余晖折射出瑰丽的色彩,让他幼小的背影多出了一份独孤跟执拗。 苏音让拒霜拿来的纸笔,就着仅剩不多的光亮,将这一幕画在了纸上。 最后一日,苏音一直陪着萧琮,只盼着他能宽心一些。 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再舍不得,终有分别的一日。 十日后,圣上派来接萧琮的侍卫也抵达了昌平县。 周律惊叹于圣上的手笔,只是接十二皇子,便派了足足百来人前来。 然而萧琮看到他们,越发地没了精神。连包袱都是那些侍卫帮着收拾的,萧琮还想再拖一拖,只是这些侍卫们因有圣上的叮嘱,容不得萧琮再拖。 第一天收拾好,第二天便要启程回京城了。 邓氏等人前来送行,看到这架势,却都沉默了下来。这位小公子的身份,只怕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应当还要贵不可言。听闻圣上有位十二皇子,年岁尚小,又素来爱若珍宝,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若是如此,她们还跟对方打打闹闹了这些日子,岂不冒犯了贵人? 正因为心里打鼓,所以哪怕是邓氏,也没有厚着脸皮上前主动更萧琮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几个人心中惴惴不安,苏音见她们做此表现,便知道自己即便不说,她们也能猜出来。可相识一场,十二待她们如好友,她们却怯于十二分身份不敢多言,如今这样,反而只会让十二寒心。 将萧琮牵上马车后,苏音才顾上了她们,提醒道:“十二将你们视作好友,如今他回京城,你们也说两句吧。” “说……说什么?”邓氏几个陷入纠结。 正犹豫着,萧琮忽然掀开了车帘,瞧了瞧她们。 邓氏几个身子都僵住了。 萧琮哼了一声。今日她们带着几个孩子过来送行,还跟苏姐姐一样给他准备了不少礼物,萧琮心里是记挂她们的,也不愿意让她们觉得自己身份不同,不好亲近了,所以跟往常一样,骄傲地叮嘱着:“我走之后,你们可要照顾好我的瓜田。” 邓氏几个彼此看了一眼,释然一笑。 “小公子放心好了,原就答应你的话,怎么可能会食言呢?” 萧琮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复又看了邓氏一眼,忽然说:“我会去羊毛厂看看的。” 邓氏怔住,随即眼眶有了湿意。她以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这位小殿下早就忘了,没想到,他始终都记得。邓氏觉得这些结实了这位天真烂漫的小殿下,真是值了。想必只有这样的孩子,才能被家中父兄疼宠至此吧。 萧琮始终掀车帘盯着苏音,一直不肯走,最终还絮絮叨叨地吩咐着。还是萧琰怕他耽误久了,上前放下车帘,让车夫赶紧赶路。 马车前行后,萧琮又掀开帘子,使劲朝着后头挥了挥手,跟苏音说: “等我回来,我下次还来!” 他一定,一定还会过来的! 苏音往前追了两步,踮脚眺望,目光追随而去。 邓氏她们跟几个孩子也一直没散,张望良久。 萧琰回头时便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心想着十二可真是招人,这才来了多久,便已经交了这么多朋友了。从前父皇还担心十二性格孤僻,将来找不到知心好友,真该叫父皇看看,他口中的性格孤僻究竟是什么样的? 萧琮回宫之后,闹了好些天的脾气。 他对当今又惦记又嫌弃。惦记是因为毕竟这么多天没了,嫌弃是因为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当今被自己儿子念叨过后,耳朵都起茧子了,决心补偿一番,便说要在宫里开辟一块地,专门给他种东西。 萧琮可不稀罕:“再多的地都不是当初那块了。” 当今觉得小儿子矫情,大手一挥,又给他布置了许多功课。说来说去还是功课少了,要不怎会有这么多的小心思? 孩子不听话,多布置点功课就够了。 萧琮离开后,苏音与邓氏几人许久不能适应。只是那瓜田她们每日都要去的,毕竟事先答应了萧琮,若是照顾不好,回头可没东西交差。 又过了一段时日,凉州各地官田的的南瓜已经长得差不多了。 昌平县食王比赛初选也正式开始。 近来昌平县异常热闹,凉州一带不少人都过来看这别出生面的好戏。 这从未有过的食王比赛,听来太有意思了。 这初选,祥云楼的程老爷插了一脚,初赛里头的饭菜,全由祥云楼出,不用县衙花费一分钱。这祥云楼自然就是程老爷新开的另一家酒楼了,作为交换,县衙需在比赛的时候树一个牌子,替他们酒楼宣扬宣扬。最好,开场的时候也先提一嘴。 周律欣然答应,也赞叹于程老爷的好运道。 这回不仅仅是附近各地的百姓过来凑热闹,连凉州府不少的官员都过来观赛。这回过后,祥云楼的名声必定能更胜一筹。 程老爷也是等到比赛开始的当天才发现,府城不少大官竟然也都在,更甚至,连知府大人都在! 意外之喜,这真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了,程老爷激动地一把攥住周律的手:“周县令,您可真是我程家的大恩人!” 他再次遗憾周律不是自家女婿了。 133 比赛 大胃王比赛 周律让他淡定一些:“待会儿在几位大人面前, 不可说得太多。” 程老爷连连点头:“我省得。” 对这些官老爷们,若是过于殷勤谄媚,反而显得他上赶着曲意逢迎。 程老爷记着周律的吩咐, 也不过就是在周律介绍他的时候,上前跟温知府他们问了声好,还道中午的酒席也是他们祥云楼负责,希望几位大人不要嫌弃云云。态度虽热情,但别的却也没有多说, 只这么两句之后便退到周律身后了。 至于程老爷隐隐注意到温知府对周县令身边一位年轻公子态度恭敬后,心中有了计较,却也没有多说, 只是暗暗决定,中午午膳的时候要给这位安排在主位。 众人坐定之后, 比赛也就正式开始了。 周律作为昌平县县令,很有义务地上去说了两句。将感谢的人感谢了一遍后, 还很有心地点了一下今日所有的饭菜皆出自祥云楼赞助,换来了程老爷满是激动感激的目光。 周律会心一笑, 让程铭他们引众人入场。 今日过来参赛的人, 足足有两百人, 先后排开, 也占了不少地方。周律为了比赛的观赏性,特意让吴老三他们登记的时候调查了一下,记下了食量相对大的那些人, 将他们安排到了最前面。 比赛骤然开始,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便放开膀子大快朵颐起来。 程老爷为了祥云楼能大出风头,可谓是下了血本了,带了整整十个大厨前来, 在旁边搭好灶台,这些人吃多少,大厨便做多少。 料也没少放,鸡鸭鱼肉,一应俱全。 这酒楼里头的好菜哪是寻常人能吃得起的?加这又是刚做好的,热气腾腾,香味经风一吹,四下散开,真叫旁边围观的人馋得眼冒红光,哈喇子都出来了。 再一看场上众人,吃得那叫一个香! 温知府看着下面诸人反应,忽然道:“这食王比赛确实有些意思,似乎也未曾在别处听闻过。” 萧琰道:“这是子辅想出来的新点子。” 温知府瞅了周律一眼:“他总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上面的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底下不少人也在交头接耳:“等今日过后,说什么都要去祥云楼尝尝鲜,这看着也太好吃了吧。” 程老爷安排的人混迹其中:“如何能不好?听说是从江南重金挖回来的大厨,没点手艺怎么行?方才那一道鸡汁焖笋尖,可是祥云楼的招牌菜呢。这笋本就是深山里收来的好东西,浸了那鸡汁焖过收汁之后,滋味儿真是一绝!” “还有几个大厨这会儿做的通花软牛肠,那是羊骨髓灌入牛肠里头做出来的一道菜,蒸熟了之后,又软又烂,咸香入味。” 说话的人绘声绘色,听话的人口舌生津。关键是所有的菜都看得见、闻得着却吃不了,太折磨人了。 众人开始后悔,当初就该豁出面子去报个名,哪怕饭量不大,也能去尝尝这些菜究竟是什么味道啊。 莫说是他们了,就连上面做的温知府几个,也开始对祥云楼有了兴趣。 温知府身后的冯大人笑着说:“想不到凉州境内还有这样手艺精湛的大厨。” 温廷善道:“能请来这些大厨的,才是能耐人。” 就连周律看着都有些意动了,打算过些日子沐休时带他娘子去府城那边吃一顿。 这程掌柜,实在是个妙人。如此大手笔地包揽今日饭菜的开支,丝毫不觉得心疼,可见其大气。 不过,这些菜固然好,但若一直吃的话总有吃腻吃撑的那一刻。别看如今下头的人吃得这般凶,待会儿肚子填饱之后,手上动作便会渐渐慢下来,届时,场下的观众只怕也没有那么上头了。 不过好在,程掌柜毕竟是程掌柜,别人能想到的他只会想得更远。见众人吃饭的速度开始变慢之后,程掌柜便让几个大厨熄了火,开始上寻常的包子跟面。 寻常的东西,在祥云楼大师傅的手艺下也是色香味俱全,只是有珠玉在前,这会儿的东西便显得没有那么诱人了。 正在比赛的人吃到这里,已经有些饱了,如今再看这些包子跟面,吃了几口,渐渐吃不下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不断有人伸手弃权。 场中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十人,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太多了,决赛场上不需要这么多的人。 “咦,这人不行了,他快要吃不下去了!” 外面围观的人也没闲着,火眼金睛地搜寻快要撑不下去的人。 “我瞧着那边那个也不行了,都快吃的翻白眼了。” “这食量还不我呢?” “不过前面一排真的厉害,那空的盘子一个接一个,码得可高了。” “我瞧瞧,奇了,那一排怎么还有个女的?” 比赛尚未结束,围观的百姓看的津津有味的同时,再次笃定之前那些招牌菜味道定然出众。瞧瞧这对比就知道了,方才吃硬菜的时候可没见这些人闹着不吃,如今换了包子,就一个个认输了,真是嘴刁。便是包子,换他们上他们也是愿意吃的。 那毕竟是肉包子啊!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弃权的人也越来越多,铁匠石老汉原本满心以为自己定是个中翘楚,却不想他旁边一左一右两个人完全不输于他。 一个是个瘦小的乞丐,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县衙赠予的,一个竟然还是个女子,真叫人难以置信。 他之前报名的时候便已经放下海口,道自己必定能赢,如今若第一场便放弃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回去面对亲朋好友?所以哪怕现如今已经有些饱了,石老汉也一直未停。 好在,随着弃权的人越来越多,场上的人也就只剩下二十个了。 观众们正想等这二十个再分出胜负,不料县衙那边却突然叫停,说是十天后的决赛场上再分输赢。 场下哗然一片,都觉得看不过瘾。若再延长一些时间,都不用下一场,便能直接角逐赢家了。反正也就只剩下二十个。 然而他们说的毕竟不作数,这比赛毕竟是县衙办的,他们再想看,也就只能打下一回。 不过不少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都觉得自己看中的那个人肯定会是最终的赢家。且毫不意外的是,不少人看中的都石老汉。 至于那位方媒婆跟不声不响混迹于其中的外县乞儿夏阳,却鲜有人议论。 这第一场结束之后,石老汉的身边便围了不少人。众人打量着他吃过的盘子,对他的胃口佩服之极,还一个劲地道: “早知你胃口大,却不知今这么厉害,看来县衙准备的赏金必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早先使劲吹牛皮,从来不知谦虚为何物的石老汉,一时又想起方才比赛的时候自己左右两边人吃东西的狠劲儿,咽了咽口水,不敢说话了。 ……到底能不能赢,他如今也不敢说什么准话。下回比赛,且先饿个两天再说吧,再不能像今日这样麻痹大意了。 这第一场比赛不仅赚足了眼球,更让祥云楼扎扎实实的出了风头。比赛过后被人讨论的最多的除了石老汉他们,再有便是祥云楼的饭菜了。不少人相约结伴去府城,说什么都要尝尝里面的招牌菜。 程老爷听说之后,笑得合不拢嘴,再招待诸位大人的时候,越发大方起来,再次替他的酒楼狠狠地刷了一波好感。在程老爷看来,钱可以再赚,但是给诸位大人献殷勤的机会可不多。既然如今遇上,怎么献殷勤都不为过。 若不是下一场比赛周县令自有安排,用不着他的祥云楼出力,程老爷恨不得将下一场比赛也大包大揽地接过去。 不过即便不能出力,下一场比赛他也还是会来的。再不济也要混一个脸熟,另外程老爷也知道,这食王比赛肯定不光只是热闹一场,这第一场只是个开胃小菜,重头戏只怕还在下一场,他可一定要看到最后,看看这他们这周县令葫芦里面究竟卖的什么药。 十日功夫一瞬即过。 很快,第二场比赛便正式开始了。 寻常百姓进场反而比周律他们来得早,他们进来时便被交代了,不许乱动里面的东西,里面都是宝贝,摘了可是要罚钱的。也正因为这一句,众人才对你们的宝贝更为好奇。 进去之后才发现,原来比赛的场地是一片官田,且官田里头种满了不知名的东西。一根藤上结着好几个,虽然不算大,但是这样高产,确实是个宝贝了。就是不知这宝贝是干什么用的,是吃的还是药,亦或是别的。 众人只看了几眼之后,便又将目光落在台上。 这些人才是今日的焦点所在。 因为只有二十个人,为了方便众人看得清楚,周律还特意搭了一个高台,这二十个人一字排开,谁吃的多,谁吃的少一目了然。 有眼尖的立马察觉到了不对之处。 “今儿怎么没有祥云楼的大厨了?” 经他提醒,众人才发现,果然没有了当初在边上做菜的大厨了。正疑惑着,就见到有几个小吏捧着东西上来了。 134 输赢 拿下高额的奖金 “这不是方才我们在园子里看到的东西么?”有人惊呼。 众人定睛一看, 还真如此。 虽然煮熟了之后颜色微微有些变化,但形状还在这儿摆着,怎么认不出来?难道今日就要吃这个东西?可县衙的人不是把这个当宝贝么。 正疑惑着, 就看到那些小吏越过参赛的选手, 直接将食盒放在几位大人面前。 这又是要做什么? 周律伸手示意温廷善跟其余几位大人:“诸位大人先请。” 温廷善看了一眼府城的几位大人, 见他们没动, 自己先拿起了筷子,同周律道:“原先便听说, 此物多番得圣上赞誉,如今多亏了周大人, 让咱们也有口福尝一尝这新出的南瓜了。” 温庭善说完,便跟温肃知一起先尝了尝。 南瓜被煮得软烂, 用筷子轻轻一戳, 便戳开了,露出里面黄灿灿的嫩瓤来。温庭善细品了一番, 如意料之中的软烂, 回味甘甜, 且还带着一些清香。口感跟先前的瓜果完全不同, 且最妙的是,这南瓜煮熟了之后吃下, 很有饱腹感。 温庭善大为赞赏。 余下诸位大人见温知府父子俩都已经先吃了, 也不好再拿乔,只能动起筷子。味道出乎意料地好吃,虽然他们之前也担心这东西没见过,出于害怕不肯先吃,但是真的尝到味道之后,不免又多吃了几口, 连连点头: “难怪圣上赞誉,这南瓜果然有独到之处。” 上面几位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尝了这南瓜,带给众人的震撼不可谓不大。最让百姓们震惊的是,这玩意儿竟然真的能吃! 若真的能吃,那这样高产的作物若是种下来了,岂不是再不愁没有粮食吃了?虽然这样想有些极端,人不可能什么都不吃只吃南瓜,更不知道这南瓜究竟能存放多久,但是这般一根藤子上能种好几个瓜的粮食,可真是太诱人了。 就在众人等着一探究竟的时候,县衙的人又发话了。说是当今圣明,为了西北百姓免受苦寒困顿,所以最先选择了里凉州府一带来推广这南瓜作物。南瓜虽是外来种,但却经由太医研究数年,确认不仅没有毒,食之反而有诸多好处,且南瓜多产,乃是人所共见的事实。 用吴老三的话来说:“待今日比赛过后,诸位可以自行参观官田里面的南瓜,是否高产,想必诸位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近来凉州一带的南瓜皆已丰收,诸位若是有意种此南瓜,届时凉州一带的官府都会授课教学。” 撂下这句话,吴老三便立马又转到了比赛,让人将一盘盘蒸好的南瓜摆上来。 一声令下,比赛正式开始。 底下的百姓心里都痒痒得不行,正想再问两句,但是上面的比赛都已经开始了。 这都是筛选过一番的猛士,骤一开始比赛,立马端起盘子开吃。 速度之快,差点吃出残影了。 众人的目光立马被这些人给吸引过去,不由得瞪直了眼睛,不愿错过一星半点。方才还惦记着如何种南瓜的事情,这会儿便又被这些人给吸引住了心神。 祥云楼的大厨也来了,只是今日他们不是重点,重点在这些南瓜上。 前面煮好的那些南瓜,是县衙的人煮的,只是略放了些糖提味,不失南瓜的本色,但要说有多好吃,那是不大可能的。 可后面的菜那就不同了,大厨按着周县令给的方子,精心烹饪了好些菜式。 也直到此刻这些厨子们才晓得,原来这平平无奇的南瓜,不仅能当饭吃,还能当菜吃。 吴老三让人将大厨们做好的南瓜一道一道地端上来,分到这二十个人跟前的菜,每道分量都是相同的。将菜送上去之前,还不忘在底下展示一番让众人看得清楚,口中还介绍着菜名儿: “这一道,是糯米南瓜饼。外焦里嫩,粘糯香甜,里面裹着一层绵豆沙,最适合打牙祭了。” “这一道菜,是南瓜蒸蛋,最是温和不过了,家中若有小孩儿,应该先试试这个。” “这一道,是南瓜莲子甜汤,又添了昌平线独有的红枣,滋补养颜。” “再后头这一道,是南瓜鲜蔬浓汤,主要由南瓜和各种新鲜时蔬熬制而成,香浓顺滑,最是养胃。” 他每说一句,底下的百姓们便跟着咽一遍口水。这些菜虽然比不得上一次初赛时的山珍海味,但是如此朴实的南瓜,却依旧被做出了他们吃不起的模样来。 每一道,似乎都能闻到其中的香甜味。 眼下这情况,周律大体还算是满意的,只是要说香的霸道,还要数炒菜了。可惜如今铁锅弄起来太过复杂,且油价太贵,寻常百姓根本吃不起,所以炒菜尚未曾出现。 若是以后……罢了,温饱问题都还没能解决呢,想那么多也只是枉然。 又过了许久,已经陆续有人放弃了。不过即便放弃,他们跟前堆的空碟子也是码得高高的。他们在普通人当中已经算是个顶个的能吃了,但在眼下,却不算翘楚。 场上的石老汉却仍在继续,如出塞一样,他左边是那位不动声色的方媒婆,右边是一位年纪小乞丐出身的夏阳。 这两个人丝毫不输于他,方媒婆是为了证明自己胃口不输于男子,夏阳则是为了那些赏金,两个人想赢的意志比石老汉可诚挚多了。 而且两个人都比石老汉稳,就在石老汉心慌之际,两个人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全然不顾外头发生了什么。 有人递给他们菜,他们便吃,也不管自己左右两侧究竟是什么情况。 然而石老汉可做不到这样,尤其是他还听到底下自己的呼声越来越高。 众人早就认准了石老汉会赢,这剩下的人里头数他体型最大,个头最高,他不赢谁赢呢? 石老汉吃一盆,底下的呼声便高一层。在这样的情况下,石老汉心里越发紧张起来,吃一口便要观摩左右,然而每看一次左右两侧的人,心中的焦急便又更深一些。 他其实已经吃撑了,但为了维护住自己的颜面,却迟迟不能放弃。 原本味道不错的菜,如今塞进胃里只觉得恶心,越发想吐,他甚至觉得,胃里的东西已经快要塞到嗓子眼了,再不能吃半点东西。 最后,场中只剩下三个人。 三人都有些勉强,石老汉最为勉强,可他还在苦苦支撑。 周律跟温肃知都瞧出了不妥。 周律皱着眉问:“我看那个石老汉已经撑不住了,再吃会撑出毛病的。” 温肃知也说:“只怕他早就想要放弃了,只是底下的这些人不让。” 看戏的人,总不会顾别人的死活。 撑也能撑死人的,这本是为了推广南瓜而办的比赛,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好事可就变成坏事了。 萧琰直接吩咐:“让人停了他的菜吧。” 吴老三立马嘱咐下去。 场上的石老汉实则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了,再吃下去他真的要吐了;可若是不吃,先前放出去的那些话也收不回来。 犹豫间,县衙的人先给他做了决定。 不仅停了他的菜,还将他给扶了下去。 石老汉有些纠结。 吴老三道:“你不再吃,可就真把身子给吃坏了,若你不服输硬要留下来也可,届时出了毛病县衙可不担责。” 石老汉想想自己方才那要死要活着劲儿,还是跟他们一道下去了。没道理为了外人,把自己半条命都搭在里头。 底下立马有人按耐不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走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吃撑了呗,看来这位石老汉也不过如此。” 有人说风凉话,自然也有人维护:“他能吃这么多东西,已经是天赋异禀了。换了你,你能吃这么多盘?” 石老汉虽然没有听到他们的议的议论,但也大致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眼下他正被人扶着消食,一时又听人安慰:“第三名也有赏金,都是一样的。” 石老汉心里一宽,瞬间觉得解脱了。 这是县衙的人将他扶下去的,不是他自己主动认输的,对外也算是有交代了。 石老汉一走,也就只剩下方媒婆跟夏阳了。然而方媒婆是个实诚人,不像石老汉,她吃不下去之后,便举手放弃了。 夏阳停下手里的动作,眨了眨眼睛,缓缓意识到自己似乎赢了。 那最高的那笔赏金,岂不就归他了?靠着那笔赏金,他甚至可以买一个房子,往后都不必再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 方媒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欣赏的翘了一下这个半大的小跛子:“你小子胃口倒是不错,今儿输给你我也是心服口服,总归不必输给那些臭男人。” 夏阳喜极而泣,低下头轻轻地道了一句谢。 方媒婆咧着嘴:“我可没让着你。” 也不知是谁率先鼓掌,余下众人都开始跟随,场中掌声雷动。 尤其是县衙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们三个人送上赏金的时候,气氛更是达到了顶峰。 第一名拿的钱最多,可第三名也不少啊,那笔钱都足够乡下盖间房子了。 石老汉拿到钱也高兴,自己虽然不是第一,可也是第三。若有人质疑他的能耐,那就让他们自己去跟方媒婆较劲吧。 反正他是输了,也输的起。 周律也起了身,叫来刚松了一口气准备歇歇的吴老三他们:“这比赛虽结束了,可你们的差事才刚刚开始。” 135 推广 都种上了南瓜 吴老三收起满脸的笑意, 认命地带人下去,又开始任劳任怨地给这些百姓们介绍官田里头种植的南瓜。 这一茬的南瓜都已经长成了,先前让他们不要碰, 只是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如今事情成了, 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要求与拘束, 吴老三甚至摘了两个让众人过来摸一摸,掂量掂量。 今儿来的人不少,有人看到了这南瓜之后, 立马说自己要买些种子回去。 吴老三没有立马答应, 只说明日县衙外头会有人专门负责此事, 到那儿登记交钱之后便能领到种子, 三日之后, 衙门会开授课程, 告诉大家如何育种, 如何种植。并且再三表示, 这南瓜好种得很,且不挑土壤肥沃,便是在许多贫瘠的地方也依然能种出果实来, 甚至不必占用耕地。 这最后一句, 无疑是击中了不少人的心坎儿。要说谁家不想要多出一些粮食来,那肯定是假的。但若多出来的对一份是用原本的耕地来换, 那他们也不情愿。 如今可好了,这些南瓜并不占用耕地, 菜园子里可以种, 甚至家里门前的空地上都可以种,只要有土就行。 有人只担心一点:“这种子究竟卖多少,该不会……很贵吧?” 吴老三笑着说:“放心, 不会的。此事由朝廷牵头,并不会叫咱们百姓吃了亏。” 这话说的可就不敞亮。朝廷让百姓们吃亏的地方可多了,赋税一层,徭役一层,层层盘剥,如若不然也不会富者愈富,穷者愈穷了。 朝廷只会帮富人、帮地主,却绝对不会帮助普通的平民百姓。不过因为县衙有周大人在,他们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比起所有的朝廷,他们更愿意相信周大人。朝廷可能会坑他们的钱,还会抽干他们的血再捂住他们的嘴,但周大人绝对不会。 这些人参观官田便参观了一下午,等到像这些人全都送走之后,吴老三等人累的精疲力尽了。 那边夏阳几个在经到钱之后,也都各奔东西了。夏阳原本想要在昌平县附近买一处房子,他腿脚不好,耳朵又不灵光,偏生胃口又大,在别的地方受尽欺凌又吃不饱,唯独在昌平县这些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不想刚决定在此地落脚,人却被程老爷给看上了。 程老爷恰恰就是看中了他的好胃口。 这孩子天生胃口就比别人大一些,今日之前必定是饿很了,所以方才比赛的时候吃的便急些,饭量也大一些,不过可以想见,平日里的饭量肯定也不小。 这两回的食王比赛,叫程老爷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完全可以学着周大人的做法,依葫芦画瓢,用在几处酒楼里头。若有新菜出世,或者酒楼里头有什么大动静,可以依样再弄一场食王比赛,借此热热场子。 程老爷对夏阳道:“你若是愿意跟我一道回去,我不仅能给你安排好住处,还能给你一份差事,怎么样?” 夏阳竖着耳朵,有些呆愣。 程老爷却以为他不乐意:“你平日里就在酒楼里头打打杂,这工钱跟酒楼里头的小二一样,一分都不会少你的。若是碰上酒楼有什么比赛,需要你上去热一热场子,届时你再上去,工钱另算。上去也不过吃上几碗饭,不会让你硬撑的。你毕竟是从周大人这出来的,我与周大人私交甚好,若是来日真亏待了你,周大人那儿我也不好交差。” 程老爷说这么多,是怕眼前这个孩子多心,觉得自己糊弄他,所以才解释了这些。但是在夏阳听来却只剩下两句话,不仅有住处,还有安身立命的差事?! 昌平县虽好,但如果他留下来的话,还得费心想着以后能做什么,不如跟着这位老爷回去。只是他从未想到,自己从前苦恼的胃口大,有朝一日还能成为自己的登云梯。 他立马接道:“我去!” “……”原本还打算再说两句的程老爷都愣住了,反应了一下才立马笑着拍手:“那,那好,待会儿我便带你去找周大人回话。” 不是程老爷非要多此一举,他这些日子冷眼旁观,发现县衙对这个小乞丐还挺照顾的。 不管这里面有没有周大人的授意,多嘴去说一句都是好的,还能在周大人那儿展现一下他们祥云楼的善心。 他可不是外头那些奸商,而是会怜贫惜弱的。 夏阳就这样跟着程老爷走了,方媒婆经此一战也彻底出名,如今别人在路上碰到她都会格外客气几分,也再不会有人拿她圆润的身材取笑她了。 往常在外行走,收获的善意一下多了起来。方媒婆对此也不甚在意,从前怎么着,如今还是怎么着。 至于石老汉,他虽然也拿了钱,但是毕竟算是铩羽而归了,痛失第一。回去之后怕乡亲们笑话他,倒是把自己关在房里憋了两三天,打算先避避风头。 可等到他终于避完了风头出来,却发现压根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件事。 比起他这个老三,这段时间旁人议论的最多的还是那个一鸣惊人的小乞丐,听说人家都已经发达了,被府城的一位老爷捡回家,不仅有了出名了,还有了新差事,可谓羡煞旁人。 石老汉一听,前些日子纠结的那些事情也就彻底放开了。甭管盯着谁,只要别盯着他就好了。 另一边,县衙果然开始售卖南瓜种子了。种子也不贵,一文钱便能买一包回去,一包里头足足有十颗种子。 今年县衙所有的官田都种上了南瓜,往年还有别的补给,今年却没有了。周律为了给县衙增收,又想出了别的点子,推出了高价的南瓜籽,一文钱一粒,用的是甜软香糯,形状圆润的南瓜,当场剖开,当场售卖。 还真有一些不差钱的过来买,图的就是这些南瓜好看,回头种出来的多半也都是好看的。 谁花了钱,但这些人不仅花的心甘情愿,还对县衙十分感激,说是下回若还有好种子便提前给他们留着,哪怕贵一也无妨。 这一来二去,愣是给县衙又添了一笔收入,叫萧琰跟温肃知看得叹为观止。 随着凉州府一带的小吏开始深入村中,手把手地教百姓如何种植南瓜,不过十来日功夫,整个凉州一带的百姓都种上了这新作物。 尤其是昌平县,整整齐齐地都种上了。不少人可都是有前车之鉴的,上回那些没有跟着种菜的,损失了好大一笔钱,如今想来都觉得痛心。这回县衙又有了新动作,他们无论如何也得跟上,绝不能掉队。 萧琰担心的百姓排斥、不愿意种南瓜的事情,压根未曾发生过。不管是昌平县还是凉州府,百姓大多都配合。 以如今这情况,他也不必久留于此了,遂上书给他父皇,准备换一个地方再推广南瓜。 同萧琰的信一块进京的,还有苏音她们送过去的西瓜。 这西瓜如今正是成熟的时节,精心侍弄的西瓜,比在野外随地生长的要甜上不少,品相也要好许多。成熟的西瓜,切开之后已经不会出现红白相间、将熟未熟的样子了。 西瓜生的好,不仅仅是苏音一个人的功劳,邓氏她们也出了不少力。 萧琮之前答应了她要去看望女儿,此后虽然没有了音信,但邓氏依旧对此心存期待。只盼着那位小公子不要忘了这一桩,若他肯去看看月盈,那些从昌平县出来的姑娘们必能好过许多。 也正因为如此,邓氏对这次的西瓜格外看重,出发之前为了如何保存煞费苦心。 可即便如此,送去京城的时候也折损了一大半。 萧琮得知之后,心疼的要命。因为苏音在信中提及,这回送到京城来的瓜都是当初萧琮亲手种的。自己一手种出来的瓜,情分自然不一样,不知道折损的事情还好,一旦知道,心里总是免不了后悔。 若是他还在昌平县没有回来,就可以跟苏姐姐她们一起吃西瓜了,所有种出来的都不会浪费一个,甚至这些西瓜籽明年都还可以继续接着种。 说来说去,还是他父皇的错。 萧琮怨念地看了一眼旁边对着西瓜满脸兴味的当今,有点不高兴地撅着嘴,都能挂着油瓶了。 ……父皇手里拿的那个西瓜,可是他种出来的。 当今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脑门:“怕不是这段时日布置的功课不够多?若如此,朕再给你添点儿?” 萧琮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他这段时间过得苦哈哈,不是在读书,就是在读书的路上,整日都被拘在宫里头,不得半点自由。 可若是再不出去的话,他就得食言了。 萧琮能屈能伸,为了能出宫,不得不给他父皇说两句好话:“父皇您瞧,这些西瓜可都是当日我亲手种下来的。待会儿我陪您尝尝,看看味道如何?” 当今还不知道他耍的什么把戏:“你又想做什么?” 萧琮甜甜一笑:“儿臣想要出宫看看。” 136 撑腰 萧琮去工厂一日游 当今放下了西瓜, 端详了儿子一眼:“你平时从不爱出门。” 萧琮嘿嘿一笑,跟他说:“这回不一样,我已经答应了人, 总不好食言而肥吧。” “你答应了谁?” “昌平县的一位夫人。儿臣之前在昌平县时, 那位夫人常领我去外头玩,她有一个女儿, 如今就在京城的羊毛厂里头做女管事。她牵挂自己的女儿, 却没办法庇护,所以便求儿臣替她前去瞧一瞧。” 当今嗤笑一声:“想必她是猜到了你的身份,所以才特意同你接近, 等有了交集之后再趁机向你提要求。” 这些手段, 也就糊弄糊弄十二了,若是换上别人,绝对不会让这位夫人得逞的, 反而是嫌弃对方心思深沉。当今问十二:“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她让你去探望她的女儿,无非是想借着你的身份, 替她女儿造势。” 萧琮不想他父皇竟然把事情想得这么势利, 哼了一声,道:“且不说她之前未必知道我的身份,就算知道那又如何?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都是一片怜子之心,如了她的愿又何妨?” 当今:“……” 真是个蠢儿子。 他本不想儿子被人拿捏, 可眼下他自己心甘情愿,当今也就懒得管他了:“你想去便去吧, 只一点,不可在外胡闹太久,最多半日便得回宫。” 萧琮听到自己竟然还能在宫外玩上半日, 立马上前道谢,还很大方的把一半西瓜都分给了他父皇。至于另一半,萧琮给自己身边亲近的几个人都分了一点,余下的,也都带出宫去了。 这西瓜邓氏她们也有份,该叫她的女儿也尝尝。 这日一早,萧琮起身之后便赶忙出宫了。 萧琮在昌平县一向不声不响,身边纵有侍卫却也从不露面,可如今在京城了又不一样了,他如今出门身后跟着的宫女侍卫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天子脚下比不得昌平县那等小地方,在昌平县那儿,只要萧琮跟着苏音便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上来;可在京城,达官显贵太多了,若不带足了人,还真有些眼瘸的敢冒犯过来。当今为了儿子的安全,每日都操碎了心。 萧琮也习惯了这样风光地出门,他今日出宫,第一程便是羊毛厂。不过这地方偏僻,不在主城中,光是过去便花了不少时间。 还未进工厂,里头守门的方管事便先一步迎上了了。 今儿上面交代了,说要来一位贵人,让她们千万警醒着点儿,不要怠慢了,否则有她们好果子吃。 如今人是来了,可是这一位吗?怎么觉得这头么,小了些…… 萧琮没管这位看门的妇人,只说:“你们这儿可是有一个叫刘月盈的?” 方管事连忙回神,恭敬道:“您说刘管事吧,她在呢,我这便给您将人叫来?” 萧琮抬头,注视了一眼这个陌生的羊毛厂,随即摇头:“算了,我还是自个儿进去看看吧。” 方管事本想说,她们这厂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随便进,可考虑对方的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只是老老实实地在前面带路。 不过她心中又开始浮想联翩起来。 这位贵人寻的是刘管事,可刘管事家中似乎是经商的,昌平县这等小地方出来的商贾能认识什么达官显贵呢?该不会这刘管事还藏着什么能耐吧,可看她平日里低调的模样,似乎又不像。 真是叫人费解。 萧琮来得巧得很。 羊毛厂里头,刘月盈刚好碰上了一桩麻烦事。准确来说不是她惹的麻烦,而是麻烦找上了她。 如今羊毛厂里用的羊毛,都是西北那边运过来的。那羊毛虽说便宜,但是加上运费跟人力其实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宋琼生有意与刘月盈等人争权,便提出要更换供应地点,只从京城找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呢。 同样的价位,京城也有羊毛,且这样往来运输更为方便。 只是这事儿刘月盈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这下可让宋琼生一下子跳了脚,她费尽心思找好了商人,结果却被一口回绝,这谁忍的了? 宋琼生直接质问:“算来算去都是同样的钱,西北那块的羊毛收着便宜,可路上耽误了多久的功夫,还不如用近的?这羊毛厂也不是你的一言堂,凭什么用你的不用我的? 你不过就是想让西北那会穷地方多挣些钱罢了,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自己老家,你敢说自己没有一点私心?” 刘月盈也怒了:“左一句私心,右一句私心,你若真的看不下去,大可以去丞相大人那儿陈情告状。” 宋琼生后面的一个姑娘叫嚣着:“别以为我们不敢!” “你只管去。”张慧冷笑一声,“还怕你不成?” 萧琮刚一进门,便看到这样一副吵吵闹闹的模样。他分辨不出哪个是邓氏的女儿,只能疑惑地看着方才领着他们过来的方管事。 “都嚷嚷什么?”方管事头都大了,上前横了宋琼生一眼,这丫头真是个祸祸头子。早不惹事,晚不惹事,偏偏这个时候惹出点事非出来。这位贵人还不晓得是什么来路呢,如今被她瞧见,保不齐整个羊毛厂都要跟着吃挂落! 上前将宋琼生给拉到一边,方管事便质问:“上回才吃了教训,现下又开始胡闹!” 宋琼生没当一回事,她总觉得在这个工厂里头,就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教训她的。不管是刘月盈,还是这个所谓的方管事,家里都比不上她。 既如此,她还畏惧什么呢?至于后头那个小屁孩儿,也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宋琼生压根也没放在眼里。 面对方管事明晃晃地维护刘月盈,宋琼生还是一肚子不服:“哪里是我胡闹,分明是她存了私心,非要糊弄人。” 方管事本意是想要让她在贵人面前少惹事,可这丫头既然不听劝,那她也就懒得再管了。不吃点教训,想来她也是不知道痛的。 方管事冷眼旁观,问道:“谁觉得她存了私心了?” 一眼扫过宋琼生身后的姑娘们,却少有人敢抬头对视的。 方才闹得凶,是因为没有管事的人在,就刘月盈几个根本难以服众。这会儿人来了,她们便不敢出头了。 枪打出头鸟,谁都知道避讳,唯独一根筋的宋琼生不懂,直接站出来:“我们都觉得她存私心了!” “是么,我怎么瞧着只你一个?” 宋琼生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身后的人都默默跟自己拉开了距离,顿时气到半死。可这节骨眼上,她又不想服软,所以愣是道:“便是只有我一个人,也足够了。厂里的羊毛原本都从西北那边收购,羊毛品质不过尔尔,路上还要花费那么长的时间,还不如直接寻个近处的。我已替工厂选好了人选,可咱们这位刘管事愣是不同意的。” 方管事看向刘月盈。 萧琮也看向刘月盈,这位许是他要找的人。 刘月盈摊手:“当初咱们几个入京帮忙,刘丞相便允诺,往后京城这一处的工厂所有羊毛皆从西北一地收购。西北乃苦寒之地,百姓收入也比不得京城,但西北盛产羊毛,百姓们也愿意低价将羊毛卖给咱们工厂,既能解了工厂之急,也能惠及无数穷苦百姓,可谓两全其美。刘丞相也正是考虑到这些,才定下这规矩。原是好心,可这位宋姑娘一口一个私心,倒让我们也没有了话说。” 刘月盈将刘丞相搬出来,威力果然不小。 起码,宋琼生身后的人彻底偃旗息鼓了。 宋琼生也有些词穷,但她是没理也要搅上三分的,于是又说:“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们那点小地方,京城里出来的羊毛未必不比你们的好。” 刘月盈实在忍无可忍:“你可知工厂每日所需的羊毛有多少?” 宋琼生愣住,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你可知你寻的那个人,有没有能耐负担的起工厂所需的所有羊毛?” 宋琼生支支吾吾:“没有那么多,不是还可以再养些羊吗,又不是没钱。” “是啊,宋姑娘寻的人自然不可能没钱,说不定,还可以将这满京城的草地都划为己有,圈地养羊。若再不够,是不是还要占用耕地,借以盛产羊毛?商人趋利,只要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耕地难免会被侵占。西北有温知府、有承平侯,他们在刘丞相面前许诺,绝不会因羊毛一事盲目扩充草场,占用耕地。可同样的承诺,你送姑娘能许么?你又凭什么敢夸下海口,凭你那位七品官的父亲吗?” 宋琼生语塞:“我……” “世上之事,不似你宋姑娘想的那般简单。你若真想管,先掂量掂量您父亲有几分的能耐,您父亲是比温知府爱民如子,还是比承平侯简在帝心?” 刘月盈攥着拳头说完,实在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当初招人的时候便错了,这么蠢钝不堪的人,根本不配进这个地方。可世上之事就是这么不公平,这宋琼生依旧进了工厂,哪怕时时犯蠢,也依旧有人相护。 刘月盈不想在人前失态,强硬着问完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萧琮眨了眨眼睛,目光追随刘月盈。 这个姐姐,好像不用他过来撑腰的。 要找的人走了,可闹事的人却留下来来了,萧琮上前,走到宋琼生跟前仰着脑袋:“你爹很厉害?” 137 拼爹 堂堂正七品大官 宋琼生不知道这个小孩儿是谁, 但他问及自己的父亲,宋琼生便又带出几分倨傲来。 她的父亲是朝廷命官,她的外祖一家更是显赫, 外祖父官至四品,舅舅如今也是六品的高官, 这门楣在京城也不算低了。 边上一直未曾出头的姑娘们担心宋琼生记恨她们, 所以这会儿便挺身而出;“宋姐姐的父亲在礼部任主事, 是正七品的大官。” 萧琮皱起了眉头。 正七品, 大官?难道很厉害?他年纪尚小,见识不高, 但是教他的先生,几品来着, 似乎比七品官厉害吧。 那他父皇呢, 好似从未听说过父皇说过自己几品。 萧琮陷入了沉思…… 宋琼生瞅了一眼萧琮, 又问:“那你父亲呢, 官至几品?” 方管事同情地看了一眼作死的宋琼生, 心想着宋佳这位老爷可真是倒霉,估摸着他的官途也就此为止了。如果他来日知道了今日之祸是因何而起,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将自己女儿教成这样。 萧琮挠了挠脸颊, 十分地诚实:“他没有品。” “没有品阶?”宋琼生毫不留情面地嗤笑着说,“我看你衣着华贵, 还带着这么多的仆人, 原以为你是什么高官家的小公子, 不想你也不过就是个空壳子罢了。既没有品阶,你又哪里来的胆子过来问我?难不成,你想要自取其辱?” 话才刚说完,后面便有人附和:“兴许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吧, 过来给刘月盈她们撑腰来着。” “就凭他?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小孩儿,等你长大了现在替别人撑腰吧。如今做这些,未免太可笑了。” “你们别太过分!”张慧气急败坏,她就见不得这些人欺负别人的样子。 宋琼生得意道:“我便是欺负了你们又怎么着?你也可以去跟刘丞相告状啊,反正刘丞相不是一向偏袒你们吗?” 一群人又争了起来,闹得脸红脖子粗。 萧琮正看着热闹,外头忽然有几个人搬着西瓜进来了。 这样的稀罕玩意儿,他们也不敢随意摆弄,只问萧琮:“殿下,这些西瓜要放在何处?” 周围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一石激起千层浪,宋琼生几个难以置信地回头,盯着眼前的又矮又小的小屁孩儿。该不会……该不会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吧,这小孩儿,是小皇子?怎么可能! 宋琼生不愿意相信,直勾勾地瞪着后面的侍卫。 侍卫也没想到这羊毛厂的姑娘们竟然会如此无理,碰到他们在小殿下仍旧在那儿吵闹不休,简直不知尊卑为何物。他只问萧琮:“殿下今日过来是为了寻刘姑娘的,如今人见到了,可要回宫?” 宋琼生呆住。 刘姑娘?哪个刘姑娘,难不成是,刘月盈?可刘月盈不过是一介商贾出身,粗鄙至极,怎么会认识宫中的皇子? 唯有张慧听着这话眼睛一亮,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小殿下找的可是月盈姐,你与她是旧相识?” 萧琮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前些日子去了昌平县,见到她母亲邓氏。受人之托,特意过来瞧瞧她。” 张慧越发喜不自禁:“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巧了。刘姐姐思母心切,若是知道您与她母亲还有交情,必定高兴!劳烦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将她叫过来。” “不必了。”萧琮叫住,方才刘月盈离开的时候似乎挺挺生气。由己及人,他生气的时候也想一个人呆着不被打扰。 张慧一愣。 宋琼生却是高兴了不少,看来这也没什么交情,否则也不会连见一面都不可肯了。 不想萧琮下一句话便是:“让她好生呆着吧,我下次再来找她。” 宋琼生:“……”还有下次?还来? 张慧几个人也重新扬起笑脸。 今日萧琮过来,实在是意外之喜。谁也不会嫌弃自己的靠山多,虽然刘丞相确实对她们多有照拂,可是前朝的事情多,工厂这边不少小事刘丞相实在无心去管,因此她们总会受些窝囊气。可一旦有了萧琮这个靠山,那就彻底不一样。宋琼生若是想找一个比他们更厉害的靠山,那就只能是当今圣上了。 就怕她不敢找! 萧琮不仅交代了自己下次还来,又让人将这些西瓜收着,回头转交给刘月盈。又说,这些西瓜是他们合力种出来的,刘月盈的母亲也出了份力,所以这些西瓜如何分配,全看她的意思。 交代完了之后,萧琮便被催促着离开了。 临走之前,萧琮又瞧了一眼宋琼生,扬起一张天真的笑脸。 宋琼生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她是不是,在工厂里头呆不下去了? 方才还围绕在宋琼生身边对她百般拥护的姑娘们,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离远了些,唯恐到时候上头发作了,殃及池鱼。 她们家中可没有一个七品的父亲,能够给她们遮风挡雨。怪只怪,宋姐姐不长心眼,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张慧等人直接将人送出了工厂,等人离开之后,才迫不及待地去找刘月盈。 找到人后,众人瞧着刘月盈兴致不高的模样,气得想上手锤她。 “如果你方才没走,那宋琼生肯定是要被活活气死了,可惜你怎么走了,都没能跟那位小殿下说上两句话。” 刘月盈不解:“哪里来的小殿下?” “就是方才进来的那个孩子啊,这可是你母亲万般筹谋才给寻到的靠山。” 刘月盈眉心微蹙,俄顷松开。这么说来,她倒是真想起来一件事。母亲之前在信中提及,不久之后有一位贵人可能会过来看她。 刘月盈收了那封信之后,还当真期盼了许久,可却一直迟迟不见人影,还写信打趣她母亲,问她是不是记错了人。她母亲之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情了,刘月盈更是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如今听他们说起什么殿下,如此方才记起了这一遭。 秀娘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将方才那些人吃瘪的事儿说了一遍之后,便簇拥着刘月盈起身,要去吃那从未见过的西瓜。 这可是小殿下赏的,若是在老家,指不定要被家里长辈抬着供起来。今日也算是她们有福气了,才能尝一尝这从宫里出来的东西。 刘月盈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瓜,数量不多,一共才三个,但是足够她们姐妹几个分了。甚至还匀了一个送给了刘丞相。 这样的好东西,不过尝尝味道罢了,谁又能真将它当成粥饭吃呢? 秀娘等始终在期盼这些小殿下能多来几趟。 刘月盈却不抱多少期待。哪怕这位小殿下地位尊贵,但是靠别人远不如靠自己。 共一个厂,刘月盈这边与宋琼生那儿却是两片天地。这边欢天喜地,那头惶惶不可终日。 宋琼生如今就担心,那位小殿下会在圣上跟前告状,那她就离死不远了。 萧琮也确实不负所望。 今天虽然他摆出身份小小地出了一次风头,但他也看得出来,邓氏的女儿跟昌平县出来的那些姑娘们在京城的日子称不上有多好。 他既然答应了邓氏,自然得帮一帮忙,否则岂不辜负了邓氏的爱女之心? 是以萧琮便跑到他父皇那儿问了一句:“父皇,你是几品官?” 当今微微怔了怔,他是几品官?他自登基之后,还从未有人问过这么离谱的问题。 大皇子在旁边,听来也是啼笑皆非:“十二,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玩笑话。父皇是君,又不是臣子,只有臣子才有官阶。” “那教我的先生是几品官?” 当今道:“正三品,怎么了?” 萧琮对了对手指,悄声道:“儿臣今天在羊毛厂碰到一位姑娘,她说她父亲可厉害着呢,是正七品官,质问我父亲几品官。我说不出来,差点被她比下去了。若不是侍卫及时出现,点出了我的身份,只怕我跟父皇都要丢脸了。” 大皇子忍俊不禁:“世上还有这样的蠢货?” 当今摸了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假意叹了一口气:“这也并非是父皇的错,只怪你没托生在一品大员的府上,若如此,兴许就不会被比下去了。” 萧琮叉着腰,有点急了:“父皇你怎么能认输?她那么嚣张,父皇难道不用跟那位大人比一比高低吗?” “去去去,父皇可没你这么闲。你今儿功课还没做吧,快去练字。”当今捏了一下他儿子肉嘟嘟的下巴,嫌弃地将人给撵走了。 告状失败,萧琮蔫哒哒地回去了。 他觉得那个宋姑娘有一点没有说错,他父皇真的比不上那个七品大官儿。 他父皇甚至都不敢替他出头! 就连大皇子也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他也觉得,这点微末小事实在不值得自己父皇放在心上。 不料第二日,礼部尚书便被圣上召进了宫,说是问问下半年的的吏选一事。原也不过是正常的公务,结果除了礼部几位高官之外,随行人之中竟然还掺着一位正七品的主事。 这样的小官儿,平日连宫门都摸不到,更莫说见皇帝了。 宋玉达颤颤巍巍地站在诸位大人身后,心里对这即将到来的事情感到了一丝丝恐慌。 事实上,打从昨儿晚上起,他的右眼皮便一直在跳。今日又莫名其妙被召进宫,实在很难让人不担心。 好在,议事期间门完全没有他发挥的余地。就在宋玉达以为自己安然无恙之时,忽听闻圣上问: “礼部那位正七品的高官宋大人何在?” 宋玉达:“……!!!” 138 服软 当众赔礼道歉 宋玉达吓得屁滚尿流, 被他上锋看了一眼之后,忙不迭地上前回话。 “你是那位七品高官?” 高……高官?他何德何能? 宋玉达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哪一出,可是场中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姓宋, 唯有他一个人是七品小官。 思来想去,圣上方才所说的那个人只能是他了。可, 他什么都没做啊。 宋玉达惶恐叩首:“回圣上,微臣正是礼部七品主事宋玉达。” “很好, 百闻不如一见。” 轻飘飘的一句。 当今只是问了一声,说了一句,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表示了, 说完后边让对方退下去,并没有过多的为难他。 态度暧昧不定。 然而有些事清, 不是他不为难就能当做没有发生过一般。当今今儿叫宋玉达来, 本来就稀奇,后来多问了那一句,更是诡异。 从宫中离开之后,礼部尚书便将宋玉达叫来身边,质问他最近可做了什么糊涂事。 宋玉达都快冤枉死了, 他能做什么, 他敢做什?, 他又不像那无法无天的岳丈一家,不过七品小官, 平日里只有谨小慎微的份儿:“大人, 您是知道我的,我向来都是与人为善,从不交恶。” “话虽如此,但圣上绝对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今日如此敲打, 必是你、或是你家人做了错事。今日回去之后好生查查,若不尽早改了,只怕礼部也容不下你。” 这是提点,也是警告。 宋玉达忧心忡忡地回去之后,便将家里人审的人都审了一遍,一番动静下,却仍没找到什么疏漏,他夫人虽然平日里嚣张了一些,但却不是什么糊涂人,这京城里头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她还是心中有数的。至于家中其余的人,则压根没有这个胆量。 可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呢?家里只有这几口人。 关键时候,宋家的小妾提了一句:“不是还有大姑娘么,老爷还没问她呢。” 话才说完,便被正室横了一个眼刀子。 然而宋玉达却豁然开朗,忙不迭地让人将自己女儿叫了回来。 宋琼生刚一回家,宋玉达看她那模样便知道,定错不了了。自己无辜遭罪,必定是这个不孝女惹出来的祸。 他狠狠地拍了桌子,怒不可遏:“混账东西,还不给我老实交待,你都在外头惹出了什么祸来?” 宋琼生一下子跪倒在地,差点没有被吓死:“我,我……” 宋琼生支支吾吾。她知道,如今已经到了东窗事发的时候了,先前还能瞒着,如今却再也瞒不住了。 这些日子的折磨,宋琼生也实在是受够了,如今总算是能一吐为快:“又不是我的错,我哪里知道他是宫里来的殿下?” “殿下……哪个殿下?”宋玉达捂着胸口,一时觉得,自己今日还不如直接不明不白地死在大殿上,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惶惶不安。 可这个不孝女丝毫没有体会到他的惶恐,说出了最叫他害怕的可能。 “他年纪不大,应当是那位十二皇子吧。” 宋玉达踉跄了一下,倒在长椅上。完了,竟然是得罪了那位小殿下,这可是最受宠的那一位啊。 怨不得,怨不得圣上今日特意将他叫过去,若是为了其余的皇子,倒也不至于这么偏心,可为什么非得得罪了这一位?宋玉达恨恨地咬牙:“你给我老实交代,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一个字都不准漏!” 盛怒之下,两边的妻妾也不敢再求情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送宋来,今日之祸若不能解,她们都有可能因此受累。 宋琼生抹着眼泪,将那儿在工厂里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宋琼生都忍不住带了些委屈:“我不过是跟那个刘月盈起了些口角,可他们一个个都偏帮着刘月盈,将我踩在脚底下,全然不顾我的颜面。 我若不是气急了,哪里会跟那位小殿下争论上?自然也不会得罪了他。说来说去,还是刘月盈的错,没准她早就认出那位小殿下的身份,所以故意陷害我。” “闭嘴!”宋玉达骂了一句,摇着头满脸失望,“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悔改,看来以前是我们太宠你了,把你宠的无法无天,宠得蠢笨不堪。” 宋玉达将女儿塞进工厂里,是为了让结交上面的权贵,回头若是能搭上刘丞相,那他们一家少不得要平步青云。可刘丞相的船还没搭上,却已在圣上那儿翻了车,他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宋玉达心里那个悔啊,都恨不得把这糟心女儿塞回娘胎里重造了。 涉及自己的前程,宋玉达立马有了决断:“你明日便回去给昌平县所有姑娘赔礼道歉。” 宋琼生跺着脚:“我不要!” “想清楚再回话,你若是不去,往后宋家便没有你这个女儿。” 宋玉达说完,还警告地扫了一眼他夫人。 宋夫人默默不语,没有作声。真出了事,她娘家未必会搭把手,所以只能委屈委屈女儿了。 宋琼生咬着牙,愤愤不平地看着自己父母。都说打蛇打七寸,如今宋玉达也是一招就打在宋琼生的七寸上。别看她在外头嚣张跋扈,可是宋琼生深知,自己只要离了家根本什么都不是。父亲可以轻而易举地收回所有她拥有的东西。 宋琼生不敢赌,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去道歉。 当晚,她便被宋玉达给送回了工厂。 可宋琼生没动,直到第二天,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寻了个没人的时候,找上了刘月盈。 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决定去道歉的时候也是酝酿了许久,结果她都豁出去不要面子了,可是被道歉的那一个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听她说完之后,刘月盈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犯不着,我可没有这个福气受宋大小姐的道歉。” 宋琼生难掩怒火:“你别给脸不要脸。” “没道理宋大小姐道歉,我便一定得接受吧,况且我见你这道歉,也未必真心。” 宋琼生真是恨死她了,可想到父亲临出门前说的那些狠戾的话,宋琼生又忍住了拂袖而去的冲动,耐着性子问:“你究竟想要怎样?” 刘月盈撇了撇嘴:“当初你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事,如今也该在众人面前跟我们姐妹赔礼道歉。若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宋大小姐还是请回吧,我不接受任何傲慢又勉强的歉意。” 刘月盈说完,仍平静地看着她。 宋琼生的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兴许是害怕家里真出了变故,又或许是担心自己真的被扫出家门,她还是低下了自己这颗高贵的头颅。 “好,我道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刘月盈有了靠山,可她不信,她还能一辈子被刘月盈压着? 宋琼生的赔礼道歉绝对称得上轰动一时了。整个羊毛厂的人都过来围观,从趾高气昂到如今的自知理亏,不过只过了两日功夫而已。 也因为宋琼生的以身示范,才叫众人看明白了,昌平县来的这群人压根不能得罪。谁知道她们背后还站着谁呢,可不能因为人家出身不好就瞧不上她们。 刘月盈等也不是什么得理不饶人的,她们只是想要不讲理的另一个当众道歉即可。只要道歉了,这事也就平了。 宋玉达得知女儿被原谅之后,战战兢兢了许久,唯恐自己被拖累,到时候一家老小都跟着遭殃。不过几日之后,他在礼部仍旧无事发生。 宋玉达大着胆子去问了一番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曳了他一眼:“你女儿既道了歉,这件事情也平了。” “圣上不会再追究?” “圣上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宋玉达将信将疑。 可当今也确实没想将他怎么着。敲打是敲打,但他绝不会因此把一个朝廷命官撸了职。既没有这个必要,也对十二不利。一个宋玉达或许没什么,可他还有岳家。十二太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宋玉达又谨小慎微了几日,发现圣上当真没有追究他的意思,于是千恩万谢地消停了下来。不过女儿那边还得好生教训教训,这丫头被岳丈一家养废了,养得不知天高地厚,再不管迟早要招来灭顶之灾。 萧琮从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情的后续,觉得自己错怪了他父皇,遂很有孝心地跑去给他父皇捏了一会儿肩。 当今还没有享受够,萧琮便觉得手酸,于是直接躺倒在榻上。 “你的孝顺也就只值这么点东西了。”当今腹诽。 萧琮翻了翻身,嘴硬道:“可我都把西瓜分给父皇了,那可是我跟苏姐姐她们一起种出来的。等明年,儿臣还想去西北给父皇种西瓜,好不好?” 最后那句话说的腻味,甜死人不偿命。 “明年啊,或许没机会了……”当今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 萧琮睁大眼睛:“为什么?” “西北安定了许多,朕打算把承平侯调走。”当今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周律是个有能力的,当初放他去西北只是为了互市,如今互市已成定例,以他的才能,万万不必屈居在这小小的昌平县。 139 书院 离开前的准备 当今不是一意孤行的, 他准备给周律调走,还提前跟透露了些许。 周律收到信件,打开之后却是静默良久。 吴老三等人也在旁边, 他们原本在商议书院的事,结果说到一半外头忽然送来了信。等周律读完,他们便连忙问及情况。 周律缓缓将信折起来,道:“是圣上的亲笔书信。” 圣上的信?那是好事儿啊, 说明他们县令大人简在帝心呢,吴老三等莫名觉得心安了许多。 王金定甚至还笑着问:“原是圣上来的信啊,那多半不是坏事。” 周律扯了扯嘴角,就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 突然掀起了一道惊涛骇浪:“圣上打算将我调出昌平县。” 什么?几人当场愣住。 事情来的太过突然, 众人都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个消息。虽然他们早就有所预料, 知道周县令迟早都是要离开的,但这一天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些?周大人来他们昌平县,满打满算也就才两年多的功夫, 连三年都不到。他们昌平县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百姓安居乐业, 都是周大人带来的变化。可是,这一切仅仅只是刚刚开始,怎么就要离开呢? 吴老三精气神都低落了几分,小心地问道:“圣上可交代了时间?” “未曾明说,只是看着样子, 似乎也在今明两年了。” 众人听到这句, 方才稍稍松了心弦。 今明两年,那就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最起码短时间内是走不掉的。 程铭故作轻松:“我还担心县令大人下个月就要离开呢, 如今这样也好,好歹还能留下几个月。如今书院先生已经召满了,各地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地住了进去,就等着县令大人前去便可以开课了,这等关键时候您可不能不在。” 王金定接着后面有说:“还有那互市的事儿,回纥人都已经往这赶了,不日便能抵达。这些回纥使臣谁的面子都不看,也就唯有大人能稍稍制住他们。更有那些富商大贾们过来,也只看大人的面子。咱们昌平县若是离了您,还真不知该乱成什么样呢。” 周律失笑:“放心好了,不将这摊子摆平我走的也不会安心。不过,你们也不必指望着谁,这昌平县离了谁都还是会一如既往。你们如今已经立住了,还怕应付这些小事儿?” 他们不拘哪一个,放出去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存在。 若不是担心他们不愿离开,周律真恨不得带走几个。 周律谦虚,可他们几个人却见不得他谦虚,一个劲地想给周律灌**汤。其实也不为了什么,只想让周县令在他们昌平县多留些日子。纵然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由不得周大人,也还是盼望着多留一日是一日。 周律早晚要走这件事情,并没有走漏风声,众人都很是默契地瞒了下来。苏音知道这事儿时,还是周律晚些时候回家,特意跟她提及的。 苏音最是知道夫君对昌平县这片地方的感情。他甚至将未来几年都已经规划好了,也一步一步朝着规划的方向来做,如今圣上突然有了新的打算,最舍不得的肯定是她夫君了。 “圣上不是也留有回旋的余地吗?”苏音问。 周律笑着解释:“圣上问我,是愿意给我几分薄面,可我却不能回绝。” 毕竟,像昌平县这样的地方还有许多。天下初定不久,多的是穿不了衣吃不饱饭,如今昌平县一切都步入了正轨,他也该是时候去别的地方见一见了。 周律握住了苏音的手:“只是委屈你了,离了昌平县,只怕往后要去南边了。” 苏音反手回握住他的:“其实不论在哪儿,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他们是夫妻,也是家人,一家人,无论荣辱都应该同舟共济。 许是因为那封信,周律所有动作都加快了许多。 翌日一早,便去了松山书院前去探望诸位学生们。其实前两天就能开课了,不过因为几位夫子跟学生们都想要见一见周律,所以才拖了两天。 即将要离开昌平县的萧琰也跟过来看了看。不过比起他这位低调的六皇子,众人还是更稀罕周律这个县令。 诸位先生都是凉州人士,也是借了温肃知的光才能将这些先生都请齐全了。至于学生,大多都是昌平县的孩子,过来上课,也只因家中父母信任周律,且书院束脩极低,根本不比花费什么。隔壁束脩高昂的班,多是商贾出身,为求子孙长进,心甘情愿花这笔钱。 昌平县这些年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县令周大人对这个学堂格外重视,十数位先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跟着入学,哪怕不能让子孙成才,起码也不会让他们长歪到哪里去。 周律刚一现身,便被人围了起来。有些开朗的孩子平日里听周律的事迹听多了,就喜欢蹭在他身边,先生们撵都撵不走。 看孩子们乐意,周律也就随他们去了。他示意萧琰上前勉励几句,却被萧琰直接拒绝了,萧琰可不想喧宾夺主。 “说说吧……” 萧琰看着周律,揶揄着说道。 周律回了他一个无奈的目光,想了想,却还是开口说了几句。 这书院是他一手促成的,可他却不能留在昌平县,亲眼见到这一批孩子学成毕业。心中怅惘,可说出来的话却都是激励: “你们之中,最长者不过十二三,最幼者不过六七,都是总角之年罢了。一朝踏进书院,只怕也懵懵懂懂、不知何故。可这将是改变你们人生的一段经历,同样的孩童,生而同声,长而异俗,这就是教化使然。教化能否见效,还需看你们是否勤奋、好学、用心。你们中间,将来或许有人高中吏选,继而入朝做官;或许于书画中有造诣,成为一代名家;又或许只是熟通文字,却也能远离农耕,去酒楼会馆做一个帐房先生,从此衣食无忧。” 周律说完,只见下面的孩子一脸向往。 对于农家出身的孩子来说,哪怕只做一个帐房先生,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可周律却将这个可能摆在了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旁边有个六岁的小孩儿吮着手指,兴奋地问:“大人,我们真能当账房先生吗?” “会的。”周律摸了摸他的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只要用心读书、学有所长,你们将来无论做什么都能有建树。” 周律太过温和,说的话又太让人遐想,底下立马有些骚动了。后来还是几个先生咳了一声,才让这些孩子们消停起来。 周律只是抱之一笑,又说:“只是,你们来到松山书院是为了读书明理,却也不要因为读了书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们之所以能读书、行路,是受了父母的供养,得到先生的指教,深受朝廷的恩德。比之数以万计未曾受到教育的孩童,你们远要幸运许多。故而,更不可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追名逐利上。既享受了这份机遇,将来就该用这些学识,帮助千千万万读不了书、识不了字的孩子,懂了吗?” 这回的孩子们都乖乖的,整齐划一地回了一句“懂了”。 周律知道他们如今是知道的,但往后能否保持,还得看先生。 周律会在自己临走之前,将书院的一切打点好,绝不会让下一个昌平县县令会对松山书院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周律走了个过场后,学院也正式开课了。 周律跟萧琰他们还围观了一下学院的诸多课程。学院里面用来授课的教材都是这一年里汇聚众家之长编写而成,浅显易懂,最适合启蒙。 五经诗书固然也教,但往后等他们学会了认字,学的更多的是算科、法科与法科。因为如今的吏选考的正是这些,更因为对于寻常的百姓来说,这些恰恰是最实用的。若是不能入仕,学了这些,也能有个一技之长。 周律不会盲目要求孩子们变成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才子,只想着让他们能通过读书,过得更高罢了。 萧琰目睹了学院开班之事,对周律又多了一份了解。 周兄所行之事或许异于常人,但这份赤诚恰恰最为打动人心,或许这便是昌平县百姓民心凝聚之所在。 南瓜种好之后,萧琰又去了一趟养猪场。 杨县丞如今早已大好,但他毕竟错失了良机,赵三晌属于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后辈。一旦给他寻到机会,便再压制不住他。 如今养猪场虽明面上是杨县丞在管着,但其实大家更愿意听从赵三晌的指挥。 萧琰在边上看着,也瞧中了这个勤恳做事,头脑还灵活的年轻人。 萧琰年纪与周律相当,但正经做事也只是从这两开始的,他手底下正缺人。如今要离开昌平县,萧琰便盯上了周律身边的几个能干的。 若能带走,自然最好。且周律当初也说过,不会拦着不让他们走的,只要他们愿意。 萧琰跟周律相处,向来都是直来直往。他去要人,也是直接将看中的那几个人点了出来。从吴老三到王金定,从赵三晌到陈铭,凡是平常跟着周律忙前忙后的,都被选中了,前前后后足足有十余人。 连周律听了都倒吸一口气。 好家伙,自己培养的精英,全被要去了! 140 临行 为了离开做准备 萧琰注意到了周律的缄默。他问:“子辅不会后悔了吧?” 周律幽幽地看了他一下, 你说呢? 萧琰迟疑:“那要么,我少带两个?” “不必了。”周律揉了揉眉心,纵然有些舍不得,但他也知道这些人跟着自己, 远不如跟着萧琰, “我下午便让他们过来, 问问他们的看法。” 说归说,不过两个人都知道, 这也不过就是走走流程罢了。那些姑娘们尚且可以单枪匹马的去京城闯荡, 没道理他们这些好男儿却畏畏缩缩。凡是考进衙门的小吏, 谁还没有点青云志。如今大好机会摆在眼前, 周律不信他们会不接。 果不其然。等午后众人被召集到县衙,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纷纷喜于言表。 他们固然舍不得昌平县, 舍不得周大人, 但是去了京城,才能更好地回馈故乡。至于周大人……迟早都是要调回京城的。如今分开, 早晚也得在京城相聚。 他们一起去,到了京城还能守望相助呢。京城那边有不少人留下了,先前的面厂工人,后来羊毛厂的姑娘们,他们昌平县在京城的势力, 也开始日渐壮大了。 以吴老三为首的几个人立马就应下了。尤其是赵三晌, 简直是求仁得仁了,他原本就想往上爬。没什么好不应的,那一位可是深受皇恩的六皇子殿下! 周律见他们干脆,自己也高兴, 便说:“你们先回去好生交代家中,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六皇子此番回京,会替你们安顿好职位跟住处。只是他在京城毕竟不会待多久,略停个脚步便又会南下。届时,只怕你们也都得跟着,需在外辛苦个一年半载。” 吴老三忙道:“这点苦头算什么,只要能做事儿,咱们从不挑这些。” 这不是场面话,他们已经在周律手上历练过来了,身子跟钢筋铁骨一样,百毒不侵。 他们县衙里头常年人手不够,忙的时候恨不得一个人分出三个人来用,跟在六皇子身后,未必有跟在周大人身后事情多。 众人欢天喜地下去准备,唯有程铭守在原地不动弹,似有难言之隐。 周律诧异道:“怎的,可是不愿去京城?” 程铭当然愿意去京城,他还年轻,还可以在外头打拼,去京城无疑是最好的出路了。但是想到心里的那个人,程铭又不愿意松手。他父母早亡,也就跟着县令大人的这两年,才混出了人样。吴老三他们都离开了,县令大人去了别处肯定要重新培养人手的,新人总比旧人用着顺手。程铭思量再三,终于下定决心:“我不想去京城,往后还能跟着大人吗?” “什么?”周律诧异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跟着他?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傻,跟着六皇子不比跟着他有前程? 话都已经说出来了,程铭也不在扭捏了:“我是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六皇子虽好,我却只想跟着大人。” 周律还有点感动。 吴老三他们离开之后,他手上确实暂时没有可用之人,程铭留下,对他来说也是极好的。 他肯留在自己身边,周律只有欣然答应的份儿,只是私心里觉得委屈了他,准备日后多器重几分。 不过苏音在听说这事儿之后,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拒霜。 拒霜被她看得羞赧,难得露出了小女儿之情态,转身就走了。 菡萏觉得好笑:“拒霜那丫头也有害羞的一日。” 苏音定定地看着她。 菡萏哑然:“姑娘,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害羞不是坏事,你稳坐如钟却也不是好事。” 菡萏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姑娘这两年一直想要给她们物色夫婿,拒霜那火炮一样的性子都能找到辖制她的人,可菡萏却始终没有跟谁看对眼过,叫苏音时常担心忧虑。 菡萏在这件事情上向来都很宽心,反过来安慰苏音:“姑娘,这种事情急不得,毕竟缘分未至,咱们总不能乱点鸳鸯谱吧。” 苏音叹气。她有时候还急得正想乱点鸳鸯谱,只盼着夫君谈了一个新地方当官,能看中什么合适吧。 她们主仆一唱一和,跟打哑迷似的。周律起先还云里雾里,如今忽然听懂了,他跟苏音求证:“程铭跟拒霜是不是彼此有意?” “你才看出来?” “好家伙,他们俩藏的可真够深的。” 苏音笑着摇头。哪里藏的深了,程铭那小子自从喜欢上了拒霜,可是时常往夫君跟前凑,就盼着跟夫君打好关系日后好求娶拒霜。这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了,唯有他夫君半点不曾参透。 “这两个年纪也不小了,程铭既然愿意跟着夫君,等回头到了新治所,便将他们的婚事赶紧办了吧。或者,若是他们俩若是愿意尽快办好婚事,不挑时间,也是可以的。这边多是亲眷熟人,若办酒席定也热闹。” 周律点了点头,也把这事放在心上。 苏音与拒霜商量,他回头便去问了程铭。拒霜还有点害羞,可程铭当然是满口答应,说自己找个黄道吉日便过来提亲。 这件事便定了下来。 只是吴老三他们是注定不能参加婚礼了。将贺礼送给这对准新人之后,吴老三等人便举家跟随萧琰温肃知他们去了京城。 他们走得那日,昌平县有不少人前来送行。 先前那些姑娘们走的时候,众人都送去了城门口,如今吴老三等人居家离开,也是一路相送。 不知不觉,他们昌平县竟然走了这么多的人。都去了京城,都前途无限。这时候离愁别绪虽然也有,但却不是那么强烈,毕竟谁都知道他们跟着去京城是好事。 所以他们不仅不会太伤感,反而与有荣焉。 瞧,他们昌平县出来的可都是人中龙凤呢,将来指不定要做大官的! 吴老三等人拍着前来送行的程铭肩膀:“你小子好好帮衬县令大人,我们如今只能先行一步了,等回头咱们在京城站稳脚跟后,再继续帮衬大人。” 程铭道:“放心,大人身边还有我呢。” 兄弟几个走了,他不会走的。 杨县丞一脸羡慕地望着众人,似笑非笑,将哭未哭。赵三晌离开之后,整个养猪场真就只有他一个人做主了。他一把年纪了,要去京城肯定不显示,可是就这么让赵三晌这小子出了头,他也是真心不服。 杨县丞总觉得,自己要是没病,最受器重的那个人肯定只能是他。 赵三晌无意中瞥见杨县丞这倒霉样子,想上前安抚两句,可转念一想,他上去了杨县丞多半以为他是在耀武扬威。罢了,还是忍着吧。 杨县丞这人虽然小气了点儿,但正经做事时是没的说的,养猪场交给他,赵三晌是没有后顾之忧的。 另一边,周律也还在跟萧琰交代上京的事情。京城虽寸土寸金,朝廷的官舍也不够,不像工厂那边还有宿舍,但是周律还在给吴老三他们争取补贴。补贴多点,好歹能让他们在京城租间好房子啊。 萧琰被他念叨的都有些受不住了,忙讨饶说:“你放心,能争取的我自会给他们争取。” 这些人是周律一手扶持的,能力卓绝,聪明过人,最重要的是家底干净,他也只当未来的心腹来培养,自然不会委屈了他们。 周律知道萧琰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听到此处也就此打住了。 萧琰离开之后半月,互市终于又开起来了。 比起之前,这一次的互市更为热闹,足足热闹了一个多月。如今正值深秋,昌平县风光正好,惹得前来此地的回纥人、各地商贾流连忘返。 回纥人无比重视这次互市,带来良马无数,换来了成千上万中原的茶盐和绢布。这些东西不论是自用还是转卖到西域各国,无疑都是赚的。 大梁这边自然也不亏。 这两年周律改良的马种全都投入到军备当中,民间流传极少,所以好马在民间仍然千金难求。 互市结束之后的马匹拍卖,竞价只比往年高。 至于互市带来的生意,那也相当可观。 周律知道这是自己在昌平县留下的最后一年,所以很重视这次的互市。 他不仅给悲田院在互市里面多留了几个摊子,跟苏音一起教会了孩子们烘烤蛋糕,帮着悲田院争了一大笔钱,还让县衙的小吏去帮忙,各处的订单太多了,昌平县商户跟百姓根本忙不过来。 托了邓氏的福,刘乡绅这回也作成了好几笔大生意。甚至一些散户也跟着他做成了生意,各地来的大商贾少有做零散买卖的,于是刘乡绅便将附近的商人招呼起来,带队跟人谈生意,颇有联盟的意思。以他昌平县首富的身份,这些买卖掌管起来还算有条不紊。 他也就性子惹人厌了些,但家底不浅,来日若是有本事将这昌平县的商人凝成一股绳,没准周律还得谢谢他。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不过即便不是他,也会是旁人。 周律临走之前,有意暗示了几个商人互市的生意是上期的,一家一户肯定吃不下,唯有将整个昌平县的资源凝聚起来,方才是长久之策。 至于谁能当这个领头人,那就各凭本事了。 互市各项款项到账之后,周律便分出了一笔钱,带着人修好了路口,将昌平县对府城的一条大路给修好了。 如此,往后不论是做生意还是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进来衙门动作不断,尤其是这两个月,各项动作不仅快,甚至还显得有几分仓促。这不像是当初建造羊毛厂跟养猪场一样,徐徐图之,反倒像是最后再跟他们扫平障碍、争取好处一般。 不少人后知后觉地品出味道来了,他们县令大人,该不会是要走了吧? 141 高升 成为饶州知府 李主簿最先看出端倪。 吴老三他们从前何等的风光, 几乎是县令大人的左右手,如今说走就走了, 过于突然, 更显奇怪。还有原先不太受待见的刘乡绅,这段时间也得以见了县令大人的面,甚至还被县令大人提点了一番, 颇有些想要引他进正道、想让他开窍的意思。再有便是书院跟悲田院了,一个个都安排得即为妥当, 大大小小凡是能考虑的事情全都考虑妥当,像是在给他们铺路似的。 从前县令大人虽然也在意这些事情,但心思更多的放在规划上, 而非善后。这种种的不对劲, 只让人起了一种猜想——他们县令大人,可能不久就要离开昌平县了。 李主簿身边也无人商讨, 只能找到了满心都养猪场里的杨县丞,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他。 杨县丞觉得他有病:“这不是还没说要走么, 你瞎担心什么?别到时候反而被你念叨走了。” “什么叫被我念叨,我只是担心。” “你担心,他就不会走了?”杨县丞有时候是小心眼了一点,是愚钝了一点, 但是这几年的相处让杨县丞知道, 他们昌平县这等小地方留不住周县令这样的人, 所以他心思也坦然了起来:“早晚都是要走的,届时一道圣旨下来, 凭你我岂能拦得住?再说了,真要走了那也是周大人的造化,他可不仅仅是县令, 还是侯爷呢。” 一个侯爷,来他们这小地方当县令本就自降身份,人家本来是该在京城里头当京官的。 “不曾想,你还有这样的觉悟。”李主簿简直对他刮目相看。 杨县丞立马又抖擞起来:“我这么大的岁数也不是虚长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啊,快别在那儿自己吓自己了。” 李主簿默默不语。他知道杨县丞如今风光了,不管周大人还在不在昌平县,这个养猪场的差事是没有人跟他抢的。但李主簿不一样,比起来了不知底细的新县令,还是周大人这样的好相处,这忧虑谁人能懂呢? 李主簿倾诉了半天,忧虑却没有丝毫排解。 而另一头,朝廷的调令果然很快就下来了。 周律高升了,连跃几级,从昌平县县令,升为饶州知府,三个月之后走马上任。 至于昌平县这边,朝廷会派新的县令替代周律。 对于县衙里头的许多人来说,这消息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县衙这批小吏都是周律亲自招过来的,也算是周律亲手调.教出来的,哪怕不是每个人都跟吴老三他们一般出众,但也绝对优于一般的小吏。他们习惯了在周律手底下做事,也真心信服这一位县令大人,恨不得一直跟着他才好。然而这才跟了多久?转眼之间人就要离开了。 一时间,多的是人舍不得。 就连外头那些百姓,听说此事之后也一样的舍不得。 互市刚刚结束,百姓们累了几个月赚足了钱,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这样的噩耗,许久不能接受。 这些日子还有人大着胆子跑到县衙这边一问真假,私心里仍然希望这件事情是假的。 这样好的县令大人,难道以后就不属于他们了吗? “县令大人来了咱们这,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年,怎么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是圣上亲自下的旨吗?” “不能再多留一些日子吗?” 县衙只好宽慰他们:“的确是朝廷的调令,县令大人也不能拒绝。大家伙也不必惊慌,咱们昌平县已经在上头露了不少脸,圣上看在互市的面子上,也会给咱们指派一位厉害的县令接替周大人,治理好咱们昌平县的。” 甚至为了安抚他们,众人还不得不放言,说新来的大人肯定也不会比周大人差的。 这都是周律教他们的,不过,百姓们却也不好糊弄。周大人就已经是几百年不见一个的好官了,这新来的大人难道还能比周大人更好?想想也知道够呛,他们昌平县哪能有这样的福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好官出清官。 如今多嘴问一句,不过是不愿意接受周大人离开这件事罢了。 人心骚动,并不是三言两语能安抚的,何况县衙里头的人本身也不能安定。 反观苏音这边,却稳当许多。与她相熟的人得知此事之后,纷纷送来祝贺。 周大人是好升,自然该祝贺了。唯一可惜的是,往后她们再碰不上这样投脾气的县令夫人了。邓氏只是遗憾苏音离开得太快,若是再多留两年,她必定能成为苏音的至交好友! 她也一直是奔着这个目标来的,如今虽没有成功,但是家中许多事情也都因此而改变。 她女儿进了京城,如今有了十二皇子跟刘丞相做靠山,在京城也算站稳脚跟。她那不争气的丈夫终于取得了县令大人的原谅,家里头的生意不仅没有萎缩,经过此次互市之后反而蒸蒸日上。她自己则跟着县令夫人长了许多见识,不再囿于那四方的内宅府邸。 这么想着,邓氏还真舍不得苏音走,甚至恨不得苏音把她一起带走算了。 邓氏直接握住苏音的手,不舍道:“夫人这一走,往后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上。” 不过,若是往后他们家的生意做到饶州,兴许还能再见…… 苏音心中一叹,她还不知道邓氏有这样的打算,依她看,这见面多半是没有这机会的。 昌平离京城远。离饶州更远。若无契机,恐再难相见。世事无常,有时候,一时的别离便是一辈子相隔两地,她们终究只能当彼此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对于昌平县的百姓来说,他们也是过客,可苏音却也想跟夫君一样,在自己临走之前留下点什么。 她与邓氏等人商议好,编写了种植西瓜的册子,将自己所整理的种植方法倾囊相授。 如今是种不了,可明年却还可以再种。 苏音说:“等明年西瓜种上来后,我会让夫君请示圣上,请求圣上将这西瓜列为贡品。这般,也能替西瓜扬名。” 苏音来昌平县这么久,发现这里的瓜果比别处要更甜一些,她私下也曾琢磨过,许是日照的原因,又或是昼夜温差的原因,可无论出于何种,其结果就是种出来的瓜果更加香甜可口。 这西瓜往后若是种好了,亦可以当做一个噱头,甚至可以造福于百姓。 “县城里面虽有工厂,但还有数不清的老弱妇孺没办法进去做工。他们并不手巧,也没有一技之长,可却大多都是勤劳之人。来日这果园若是壮大,倒是可以让他们都进来种瓜。” 邓氏她们想都没想便应下了,反正她们也跟着种了这么久的瓜,此事交给她们也合情合理。 只是苏音见她们答应了还不够:“此事交于你们,我是最放心不过的。经营这些,诸位夫人比我更有心得。我从不会看轻女子,女子较之男子,心性更为坚韧慈悲,尤其诸位夫人更是女中豪杰,只苦于无处发挥,一直困于内宅之中。往后若有机会,必能一鸣惊人。这差事交给你们,不出三四年间,我在饶州必能听到诸位的美名。” 邓氏等人听到这些,笑容更是真切。谁不喜欢自己的能力被人肯定了,况且她们从来不觉得自己比谁差了。 这差事,交给她们确实是极好的,昌平县再没有谁比她们有钱了。她们有钱买得了地,有钱雇得了人,更有能耐将这些瓜果推销出去。 杨夫人甚至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大干一场了,她早觉得自家老爷不如她,“夫人放心,不必三四年,只一二年间咱们昌平县的西瓜便能扬名天下!” 几个夫人摩拳擦掌,剩下的时间便开始仔细筹谋明天的大计。 他们一个个倒是很有信心,哪怕县令夫人明年不在,她们也是不怕的。 又过了一月,程铭与拒霜成了婚。 苏音从不会委屈自己人,哪怕婚事稍微仓促了一些,但是该给拒霜准备的嫁妆却是半点没少。 县衙的人看到拒霜晒的嫁妆之后,一个个跑去程铭那儿说他有走运。不仅娶到了美娇娘,甚至还娶到了一个富有的美娇娘。 这笔嫁妆放在他们县城里头,那也是顶好的那一拨了。 如此看来,程铭这小子纯粹就是走了大运。 婚礼当天,很是热闹了一场。 众人是知道程铭要跟着县令大人一块离开,心中多有不舍,所以更不想留了遗憾,所以这婚事帮忙的人极多,过来凑热闹的人也极多。哪怕不认识的,看到这么热闹的光景,都会过来讨两杯喜酒喝喝。 拒霜成亲之后,周律便一门心思放在规整卷宗上了。 他把自己能整理的都整理了一遍,生怕新来的县令摸不着头脑,又花了不少功夫,告诫手底下的人,不许跟新县令为难,务必全心全意地辅佐他,将昌平县治理好。 周律在昌平县的这两年,摊子虽然铺得大,但是一切都已经步入了正轨,想来等这位新知县上任之后,也不会觉得棘手难办。 唯一难的事,县衙里头的事情着实不少,公务繁忙,想必是得要适应一阵的。 等将这些都做完之后,离周律前往饶州也不过只有十来天的功夫了。 这些天忙过之后周律才发现,他娘子情绪有些不对,离愁别绪之情日浓。 他没吱声,只是推了县衙的事情,牵着苏音的手同她说: “咱们四处走走吧。” 算是最后的告别。 142 离开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正值初冬。 互市过后, 昌平县县城中的人仍旧不少。街上来来往往,周律领着苏音,去她喜欢的铺子里买了钗环, 又去了街头的小摊买了些零嘴。 小贩认得他们夫妻, 本想说不用给钱。可是一想县令大人从来不会占他们的便宜,便想悄悄抹了零头。不想最后收到的钱只多不少。 小贩收着钱, 百感交集, 一时又问:“大人过些日子是不是就要启程去饶州了?” 周律笑着说:“确实要走了。” “饶州路远, 大人可要收拾好行囊,莫要亏待了自己啊。” 周律微微欠身:“多谢惦记, 行礼大多已准备妥当。” “大人哪一日走啊?回头咱们都想送送您, 我家附近几户人家听说您要走,都准备亲自送您出县城。不止咱们那一块, 我还听说隔壁几个村子都想过来瞧瞧您。” 小贩一边整理摊上的东西,一边跟周律闲聊:“您这一走, 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在见您里面呢,大伙儿心里都挺惦记的。” 这三年的变化, 他们都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谁对他们好,老百姓心里最清楚不活了。 周律被他说得窝心,但却不想众人相送惹得自己更不想走,只说:“约莫就在这个月底吧,具体哪一日也未曾定下。” 说完,周律便急忙告别了小贩,转身去了别处。 人走后,小贩望着这夫妻俩的背影, 暗暗叹气:“也不知道下一位县令能不能像这样……” 但愿能学到一半儿吧,反正不能像上一个。上一位,可真是把他们昌平县折腾得够呛。 在街头逛了一圈,想着这熟悉的街景往后都看不见了,熟悉的人往后也瞧不见了,苏音越看越觉得失落。 当初她离开京城的时候,尚且没有这么多愁思。她对京城观感平平,除了十二之外也没有挂念之人,走的时候更没有什么拖泥带水,只觉得摆脱了往事桎梏。而如今来了昌平县,一草一木却皆是回忆…… 周律见她兴致不高,又带她去了城外。 他们出门,都不爱去人多的地方,免得被许多人看见,回头该走不掉了。 周律带着他娘子去了城外的小山坡。 当初规划几个工厂的时候,便是站在这个地方俯瞰县城,选定地址。如今再来此处,县城周边的一切也尽在眼中。 如今的昌平县,似从前一样,但又有微妙的不同,焕发着勃勃生机。这股生命力,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消散。 山脚下,众人搭起暖棚开始种菜的身影,也尽收眼底。 “今年种菜的人好像少了些。”苏音道。 周律点了点头:“若今年再像去年那样都种上菜的话,回头该卖不出去。” 前段时间他便让县衙的人对外散了些消息,说今年府城那边要的菜并不太多,各家看着种,也不必要种多少,免得日后卖不出去。其实,程掌柜那儿要的菜同去年相比只多不少,但是这种菜的法子却并非只有昌平县的人知道。 周律听闻,隔壁几个县的百姓也在学着种了。这暖棚种菜并不算太难的事,况且昌平县百姓总有几个外县的亲眷好友,去年自己挣了钱,今年也想帮衬着亲戚一起挣点儿,所以一来二去,这法子便传播开来了。 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毕竟这样一来大家都能赚钱,还能造福于别地的百姓,只是昌平县这边少赚一点罢了。 周律说:“我们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即便我们不离开一辈子留在昌平县,终究也没有能力让每一个人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许多时候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给他们指一条路,未来如何还得靠他们自己走,咱们也不妨多给点信任与信心。” 周律只想告诉苏音,她先前做的已经很好了,昌平县有能力的人不在少数,未来不会比他们做的差。 也只有昌平县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才是真正肩负起他们未来的人。 苏音靠在周律肩头,依偎而立,小声呢喃着:“下一位县令也会跟夫君一样,对吗?” “会的。”周律笃定。 “那就好。” 几日功夫,一瞬即过。 李主簿他们知道周县令这两日就要离开,整日愁眉苦脸,恨不得日子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像周县令这样的好上峰实在难得,在他手底下做事,甚至压根不用想太多,只是按照他的吩咐来就是了,县令大人天生有种本事,能让所有的困难迎刃而解,他们只需跟随就好。可惜这样省心的大人,很快就是别人的了。 李主簿等人在唉声叹气当中,迎来了给周律送行的那一日。 马车都已备好,行李也都装车,周律所带东西并不多,将能留下的东西都留在了县衙里。 周律只让他们在县衙门前送一送。 他不太习惯仪式十足的分别。所以提前就嘱咐了他们,只在县衙这边送送就够了,不必太过隆重,惹来百姓的注目。 周律可不想泪洒当场。 邓氏也在送行的人里头,众人里头,苏音最看重她,像那个铺子也送给了她,连带着点心方子也一道给了。 苏音这个铺子一向很受欢迎,她不希望自己走了,这个铺子也跟着自己一起消失。 邓氏也知道苏音对自己的看重,越到这个时候,她越舍不得苏音,才跟苏音告了别,退下去的时候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叹道:“哪里需要这么快呢,便是那位新的县令大人过来了再走,也不迟啊。” 刘乡绅冷不丁地回道:“怎么不迟?新县令若是过来了,瞧见这么多人都来送周大人,他心里会怎么想?” 哪怕原本没仇,看到这场面心里也难免会有想法的。他们昌平县的百姓都把周大人看作是父母官,对于新来的县令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 周大人急着走,也许就是为了避免尴尬吧。 刘乡绅还道:“周大人低调,他这个时候走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就别瞎掺和了?” 邓氏道:“我先前还听说好几家准备些东西。” “都被县衙的人给退回去了,还教训了他们们一顿,周县令不爱弄这些花里胡哨的,哪怕只是份情谊,估摸着他也不想占百姓的便宜。” 邓氏本想怼他两句,说这怎么能叫占便宜呢?可一想到家里的生意还要靠着他才能开到饶州,便闭了嘴。 一时将分别的话都说完了,周律便对众人挥了挥手:“都回去吧。” 李主簿等人上前一步,皆有不舍。这一别,就在没有见面的时候了。 “大人,一路千万保重啊。” “你们也是,日后好生辅佐新来的县令,千万将昌平县治理好。” 众人都忍着泪花,不住地点头。 周律也不是煽情的人,相反,他怕极了这样的场面,担心再等下去自己也得失态,便狠了狠心,直接让洗墨驾车离开了。 他忍着没瞧后头的情况,只是想着,来日若有机会,一定会再回来看看的。 后头不少人看着马车消失,偷偷抹了眼泪。 李主簿肩膀也沉下去了,杨县丞回头,看到这些个小年轻伤心成这样,没好气的教训道:“瞎嚎个什么,你们用心做事,回头被提拔到了京城去,还怕见不到周大人吗?” 京城里,他们昌平县的人可多着呢。不是杨县丞吹,他们昌平县已经声名在外了,那几个厂一个比一个出名,更有互市、养马场在前面摆着,往后过来巡视的大人只多不少,年轻人若想出头还怕没有机会? 他一通教训完了,便将众人赶回县衙。 反正杨县丞觉得,周大人一旦有机会,早晚还是会回来看看的。 且说周律一路默默朝前,没多久便出了县衙,走到了昌平县的石墩处。 这里立了一个牌坊,凡是进县城或者出县城,必要经过此处。 从前周律没来时,这条路坑坑洼洼,若遇上下雨天更是泥泞不止。如今周律靠着互市赚来的钱将路给修了一通,马车走在上面也方便快捷多了。 离了县城,周律方才掀起车帘,默默地跟苏音看着周遭。 就在两人出身之际,马车忽然停下。 “怎么了?”周律问。 程铭的声音响起来,话里难掩激动:“大人,百姓们都来了!” “什么?”周律直接出了马车。 马车外,长道旁,守着昌平县大半的百姓。 他们携家带口,一声不发地守在这儿,只是为了送一送周大人。原先众人也听说,大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今日离开,可是他们仍旧打听到了日子,仍旧早早地守在这儿,只是为了不留遗憾。 如今看到大人的面,不少人都担心大人会责怪他们一意孤行,非得相送,因此紧张地不敢说话。 这些人里面,有周律熟悉的,也有周律从来没未见过的,有穿着富贵之人,更有无父无母的孩子。 每一个人,都感念于周律给昌平县带来的变化,也舍不得周律的离开。但他们更知道,周律此行是高升。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见到周大人夫妇从马车上下来,对着他们鞠了一躬。 登时,众人再也忍不住别过了脸。 这样好的县令,以后再也没有了…… 小孩子们不知道父母为何掩面,为何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奇怪看着这位好看的周大人,一脸懵懂。 周律努力记住他们的脸,没有再上车,反而牵着苏音的手,缓缓走过这一条由昌平县百姓修好的路。 “我们也走吧,莫让他们久站。”周律道。 苏音点了点头。 为官一任,若能造福一方应当算是此生之幸了。周律想,他这辈子应当都忘不了昌平县了。 143 饶州 一群摆烂的同僚 “子辅应当启程前往饶州了吧?” 萧琰听他父皇问起, 便想起前两日周兄给他寄过来的信,道:“应当是今日启程的。” 当今想到饶州如今的情况,又忍不住期待起来。他本想给周律寻一个富贵之地, 可周律自己不愿,说是丰饶富贵乡谁都能治理的好, 便是做出了成绩别人也只道他沾了地方的光。不如去个地界一般的, 如此京城的是非口舌才能少一些。 周律这番话,说得当今辛酸异常。 他好好一个忠心不二又贴心的大臣,却被京城里头的流言蜚语逼成什么样。便是他想给一个肥缺,人家都不敢要。多少年才出一个正经做事又能力过人的,结果朝政那群窝囊废竟然容不下他。 当今气得牙痒痒:“若是能让朝中那些人也下放到地方做个县令,倒也挺好。” 这话题跨度未免太大,萧琰一时看不懂他父皇的思路。朝中自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否则朝廷便乱了,但他却在皇宫呆不了多久。 年前也就这段时间, 天气稍稍好一些, 来日天寒地冻, 车马难行。可若是年后再走, 又赶不上播种的好时节,所以萧琰安顿好了吴老三等家人之后,便又马不停蹄地想赶往福州等地, 前去推广南瓜。福州偏远, 且大多都是不毛之地, 放着不用实在浪费,不如都种南瓜吧,还能给百姓多挣些口粮。 当今知道他这个六儿子是个做实事的,他愿意在外辛苦, 当今也不会扯他后腿。 这推广南瓜一事,老大跟老二也想沾光,不过他们选的地方都太好了,好到当今心里对他们多了几分轻视。 这样富贵的地方,也轮不着让他来推广南瓜,真要有心于社稷何不去东北呢?那边才是真正的贫瘠之地,才真正需要南瓜这样的宝物。心不诚,当今也不愿意让他们掺和,直接将他们打发了,仍旧把这个重任交给萧琰,气得大皇子跟二皇子又在背后怨恨他们父皇偏心。 不多日,萧琰考察完了弟弟的功课,便又领着吴老三等人前往福州开荒去了。 他动身的时候,昌平县的新一任县令,也终于抵达了县衙。新县令出身并不低,现任丞相刘子度的儿子。虽与周律未曾蒙面,可刘丞相却跟昌平县颇有渊源。昌平县不同于别的县,刘家长子既然要资历,当今就给他这份资历。就当今所知,昌平县如今一切都被周律布置妥当,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能将这摊子事情料理好。当然,料理好跟料理极好还是有所区别的,当今也想看看,刘家这位刚出来的长子究竟有没有能耐,能不能像他父亲一样脱颖而出。 刘松年也不是真正初出茅庐,他好歹也跟在他父亲手下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不至于什么都不知。昌平县的情况,他事先已经打听过了,知道前面那位承平侯是个有能力的,将昌平县治理得很好,也颇受民爱戴,县衙更被箍得如铁桶一般。如今承平侯虽然离开了,但是县衙里头估摸着都还记着他的好。 他顶了承平侯的职位,兴许该受一段时间的不待见。 刘松年倒也不在意这些,他相信只要用心,早晚都能收服这些人。最多,初至之时受些冷遇罢了。顺利抵达之后,刘松年望着周边的环境,微微诧异。这昌平县虽然偏远,但周边街道乃至县衙似乎跟偏远扯不上关系,反而透露着一股旺盛的生机。县衙几经修缮,如今也平添几分气派。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了。 等刘松年进了昌平县县衙后,又错愕地发现,满县衙的人都提前得知了消息,在此处等候。 县衙上上下下一百来号人,几乎将院子都挤满了。 李主簿带着县衙所有的人,客客气气地迎来了他们的新一任县令,且牢记周大人的交代,态度毕恭毕敬:“下官昌平县主簿李恩傅携县衙众人,见过刘大人。刘大人一路辛苦,不知您是先进县衙瞧瞧,还是我先领着您去官舍安顿?” 周大人临走之前反复交代,县衙之人如何对他,就我如何对新任的知府大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李主簿等人也是完全遵照周大人的意思行事。 刘松年扫过众人。 这里面有年逾四十的中年,但更多却是青年。从他们身上,看不出一丝排斥,相反,他们对自己的到来反而挺欢迎的,这已叫刘松年受宠若惊。 刘松年想了想,道:“先将行李送到官舍,再去县衙吧。” 李主簿笑着应下,又让众人散开各自回去做事,自己跟杨县丞等人则领着刘松年一家去了官舍。 刘松年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些人,笑着说:“咱们县衙的人仿佛格外整齐一些。” 李主簿立马回道:“大人说得不假,我们这处的小吏确实比别的县衙要多一些,不过即便如此,人手还是不够用。好在大人过来了,回头可以开科吏选,给咱们补齐人手。近来昌平县抽调了些得用的人手去了京城,如今面厂跟互市等处又扩张,人手严重不足,一切都指望着大人拿主意呢。” 说起这个,李主簿又不得不赞叹周律用心了。 这选吏一看就是为了方便新县令安排人手,原本前几个月周大人就能做的,却愣是留给了新一任县令,这份体贴入微,他们可比不上。 刘松年安顿好了妻儿后,方才去了县衙查看卷宗。 更叫他没想到的是,这昌平县的各处卷宗一目了然,各项规制也尤为健全。这根本不像是个小小县城,比朝中三省六部的管理还要分明有力。 李主簿见刘松年对着卷宗案首出神,担心地问:“大人,可有什么疏漏?” “没有。”刘松年百感交集地转过身,心想,若是不将这昌平县治理好,都对不住承平侯这份心。 刘松年顺利抵达昌平县,周律却花费了一个月才终于抵达饶州。饶下辖鄱阳县、余干县、乐平县、弋阳县、浮梁县五县,本是水土丰茂之地,奈何江南这几年才渐渐起来,且朝廷的重心仍在北方,饶州即便想要发展,也有心无力。 经济重心南移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今最多只是有了一个开端,相比于扬州等地,饶州的发展实在是不够看了,不过,未来肯定是不可估量的,起码在周律眼中,这块地方有无限的可能。 饶州的府治在鄱阳,临去府衙时,周律带着苏音去看了一番鄱阳湖。 如今的鄱阳湖,自然光放倒是钟灵毓秀,但是也仅限于此,商贸往来并不频繁,大多时候恬静而安然。这风光固然好,但若能热闹起来,必然更好。 苏音也是见识过京城的码头的,所以看到此处,油然而生一句感慨:“与京城相比,还是太安静了。” 周律说:“放心,不出两三年,这里必会是一个商贾凑聚,百货所集的通衢之所。” 正如萧琰觉得福州广袤的荒地搁置不用实在可惜,周律也觉得,这样好的水土、这样得天独厚的交通,若是弃之不用,那也太过浪费了。 既然他来了,那一切都得用起来。 这么短短几日,周律一路行过来,脑海中已经惦记了无数次回头要在饶州养什么了。马匹牛羊肯定不合适,饶州多湖泊,倒是可以搞一搞水产养殖,真大规模养殖的话,必定潜力无限。可惜这年头交通不便,水产品不便运输,否则,周律真恨不得让饶州的水产遍布整个大梁。 又过两日,周律一家人才终于抵达了府衙。 程铭跟洗墨赶路赶了将近一个月,眼下到了地方都异常激动,还未抵达便开始心生期待,可等到了地方才发现,他们的期待明显过高了。 堂堂饶州府衙,比不上凉州也就算了,竟然连昌平县的县衙都快要比不上了。 程铭仿佛中了当头棒喝,他直勾勾地盯着府衙上面的牌匾,难以置信地道:“这真的是府治所在?” 确定没走错,去了人家的县衙?这也忒寒碜了些吧,比前两年的昌平县县衙都还要不如呢。 还不等周律回应,里头就有好些人急忙过来了。还未站定,便先给周律行礼问安,他自称是饶州长史贾斯,且称周律为周大人。 程铭噙着笑,问他们:“你们也未必认识周大人,倘若叫错了怎么办?” 贾斯讪笑一声,并不谄媚,只说:“早知周大人不日便至,如今见大人与传闻中一般,岂能认错?” 程铭猜测,传闻中的周大人别的先不说,相貌肯定是第一的。 贾斯引着周律进去,还说周律来得巧,饶州府衙的人如今俱在,问他要不要进去先瞧瞧。 周律听他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趣,道:“那就先去衙门看看吧。” 贾斯交代了边上的小吏将车马行礼放回官舍,转头就带着周律去了衙门大堂。 这里确实比不得昌平县,连衙门大堂也看的出来是年久失修了。里头的人应该早得知了消息,知道周律会过来,特意在此等候。 周律进来时,堂中所有人毫无例外都起身行礼了。 正常倒是都挺正常的,但周律却觉得这气氛似曾相识,在一瞥他们的神色,这蔫头耷脑的眉眼,这毫无兴致的神情,仿佛左边斜着“摆”,右边写着“烂”。 一时之间,周律记起了自己当初第一次进太仆寺的时候。 好家伙,又遇上了一群摆烂的同僚! 144 没钱 比昌平县还要穷 一群人里还有个饶州的二把手, 饶州别驾沈自芳。不过这位爷瞧着也没有什么精神,碰到周律时也只是随大流行了礼,别的一概不管。 丧得要命。 贾斯几次三番示意他上前问好,沈自芳都懒得动弹。 程铭在旁边看着啧啧称奇, 这府衙里头的人怎么看着怪怪的, 没有一点冲劲。这要是在他们昌平县,只要周大人开口, 或者即便不开口只是露个面, 都有人争先恐后地迎上去找事情做。 可到了这边又不一样,这些人活像是个混子,他们那边最混的杨县丞都没有这群人混。 杨县丞好歹还养猪养得勤勤恳恳呢。 不止程铭腹诽, 周律同样在心中嘀咕,他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佳, 否则怎么每回都碰到这样的事情, 又或者他也是个纯粹的混子, 所以总会吸引到同类人。 周律是个双标的,他自己偶尔可以混一混,但却见不得旁人混,旁人若是都不干事儿了,那他得使唤谁? 不过鉴于这是第一次碰面,周律并没有表示出任何情绪, 只是礼节性地跟大家寒暄了一二,接着便回官舍休息了, 临走前还让贾斯将饶州的地方志、衙门卷宗全都收拾好给他送去。 他得空了便看。 贾斯屁颠屁颠地就去收拾东西了,方才没有出声的沈自芳也凑了过来,他见不得贾斯这殷勤样子。 两个人是老相识了,呆在同个衙门十多年, 彼此之间门动动手指就知道对方什么意思。贾斯的意思就挺明显的,他瞧着是准备巴结上这位新知府了。 沈自芳却不以为然:“这么年轻的知府能顶什么用?你该不会真把他看成宝了吧?” 贾斯直起腰,道:“我听说过周大人在昌平县做的事,瞧着必然是一个干事的人。” “这些事情也信?定是吹嘘出来的,或是给他造势,你看他年纪轻轻,哪里是真有能耐的样子,也就糊弄糊弄你们罢了。你如今对他这样,难道是嫌以前吃过的亏不够多?” 他反正是不会被糊弄的。 贾斯知道他有心结,不欲与他多争辩,拿了东西便去寻周律。 等贾斯过来,周律一家才刚开始收拾屋子。衙门也派了几个人过来同他们一道收拾,贾斯见状,也放下怀里的东西过来搭把手。 周律接受了他的好意,一块做事的时候,便开始唠家常似的问起了府衙的许多事。 贾斯这么多年在府衙里头也不是白混的,知道知府大人想打听什么,都不用对方开口,他自己就能拐着弯把周律想问的说出来:“今日被大人瞧出疲态,实在是不该,只是这件事情必定事出有因,还望大人海涵。” 周律不经意地问:“难道这里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在您之前,还有位知府大人,乃京城中某位丞相的族兄。去年咱们饶州多下了几场雨,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洪灾,上任知府为了赈灾,学着朝廷的做派在饶州境内修缮道路桥梁。百姓门只要跟着府衙做工,便能领到一笔钱。一开始也好好的,只是后来发钱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周律眼睛微微眯起来:“钱不够?” “若要真这样也好,从别的地方扯上一些添上不就成了?可问题是,已经准备妥当的钱,竟不翼而飞了。”贾斯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嘴角里都浮现出嘲弄的意味来。 这里头的门道可就太多了,偌大一笔钱,说没就没了,也不知是进了谁的口袋。 贾斯接着道:“允诺好百姓的钱没了,惹得府衙内外一片怨声载道,那会儿子,每日都有百姓在府衙外头或闹事,或坐等,想要讨个说法。” 周律不知不觉坐了下来,扶着桌子问道:“这样大的事情,朝廷可管了?” “管倒是管了,可偷钱的那个到底做的隐蔽,谁也不知钱究竟放在哪儿,那些钱就像是凭空消失一样。查来查去,竟是一场空,您说可笑不可笑?后来实在没招,囫囵着了结这桩案子,权当是被贼人偷了。上一任知府大人虽被罢免了官,强行塞回去告老还乡。可这件事情到底是亏待了百姓,惹得许多百姓如今对府城毫不信任,府衙内部不少人也开始垂头丧气。” 周律听着,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他又问:“你们可打听过上任知府罢官之后是什么情况?” “打听过了,衣食富足,每日与友人吟诗唱和,过得比做官时还要潇洒恣意。”贾斯说完,竟冷笑了几声。 周律垂下眼眸,圣上是个清明之人,但朝中并不是圣上的一言堂,从饶州上任知府这件事便可以看得出来,圣上对朝中的把控力度,还有待加强。 念此,周律也理解了这些人为何会如此萎靡不振,想来是被伤透了心。 所以周律便说:“那倒是不怪他们有些倦态了。” 贾斯一愣,旋即立马起了精神:“也不失人人都一副倦怠模样,咱们府衙还是有不少人随时都准备干一番事业呢。” 程铭插了一嘴:“譬如?” “我。”贾斯自信满满地拱了拱手,意气风发:“下官携府衙十数名小吏早已在此恭候周大人,如今府衙士气不振,正需大人带领咱们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好家伙,这人在这里等着呢。程铭隐隐有点佩服他,能审时度势,又能豁开脸面替自己争取,往后多半能出头的。 这也是程铭的经验之谈了。 果然,大人也的确对这位贾大人青眼有加。 这么半天的功夫,贾斯已经成为府衙里头一个攀上新任知府的人了。这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沈自芳耳朵里,以沈自芳为首的一批人冷眼看着贾斯蹦跶,不仅不愿意搭把手,甚至还想要嘲讽两句。 沈自芳对朝廷派来的所有人都没有好感,要不是这位周知府在昌平线确实做成了两件好事,他说不定会连带着一块厌恶。 这些官官相护的鼠辈,只会算计百姓血汗钱,跟在他们身后早晚会遭余孽的。 周律在路上便对饶州一带有所规划。 他一路走得慢,路上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把周边的水文都摸看了一遍,不过他终究还是个外乡人,对这次所知甚少。翌日一早,周律便带着抄好的堪舆图,领着贾斯等人去外头考察去了。 府衙里头总共不过五十人,周律领着十几个人离开后,衙门里瞬间门空旷了许多。 沈自芳这会儿还在跟管赋税仓库的司仓钱远恶狠狠地嘲讽贾斯:“等过些日子得了教训就知道回来哭了!” 他并非对贾斯有偏见,实在是见不得贾斯这谄媚的样子。 先前被坑的那么惨,如今还轻易相信别人,活该到时候被欺负。 且说贾斯跟着周律出门之后,便一直在看池子。 周律看过一处,便会在册子上记录一处。贾斯看过去,发现他们家大人记的都是池子的情况,大小如何,池深几许,水质如何,是否避风,是否向阳,甚至更细致的,连水里的淤泥跟水草、鱼虾情况都探查得一清二楚。 如此探了将近五天,才将饶州一带的水池子都摸清楚了。 周律挑挑拣拣,选择了不少适合养殖银鱼的老池塘,并将其在堪舆图上圈起来。 贾斯知道知府大概是要养什么,但却不太懂,便问:“寻常池子不适合养这种鱼么?” 周律细致地给他解惑:“银鱼适合在水质好、避风向阳、进排水都方便的老池塘养,前头我们看的那些水池子,有好些不合适。” 贾斯吓了一跳:“您的意思是,现在就要养?” “自然。” 饶州冬日里气温并不低,适合银鱼生产发育,若是养殖得当的话,两个月便能养大,明年一月上旬就会是产卵高峰期,到四月份的时候,便可以捕捞了。 贾斯听说之后,便开始愁在心底了。 养鱼挺好的,可是养了之后卖给谁呢?若是卖不出去,岂不是白费了这笔钱?况且,府衙众人愿意花这笔钱吗,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府衙还有钱吗?可这是知府大人上任之后做的头一桩事,若做不成,知府大人会怎么想? 不成,无论如何他也得把钱给筹下来。 程铭得知周律的打算之后,已经开始给他寻找买家了。 托了那几次互市的福,周律如今在商场上也算是小有人脉了。纵然这些商贾大多经营茶叶、生绢,可生意场上总认得几个搞养殖的朋友。 程铭带着周律的名帖前去拜访,花了两天的功夫,便给周律找好了鱼苗的购买渠道。 与此同时,周律也带着府衙的小吏前去清理池塘。 头一批养殖的池子,都是离鄱阳县近的池子,足足有十来处,若真养起来了,可算是个大手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贾斯考虑到他们府衙如今的经济状况,未免知府大人失望,提前召集了众人,商讨钱从哪离来的事儿。 沈自芳等人围坐一团,斜眼瞅着贾斯,就想等着听他嘴里究竟能放什么屁。结果这人支支吾吾了半天,竟敢狮子大开口,直接要钱? 不用沈自芳开口,司仓钱远直接失声质问:“你可真敢要,我上哪儿给你弄这么多钱来,把我卖了不成?” 他老皮老脸,卖了也不值这么多! 沈自芳接着开口:“咱们前面吃了那么多亏还不够吗?那么多钱被贪了,咱们还垫了许多在里面,结果呢,某些人卷了钱拍拍屁股走人,什么惩罚都没有。如今又来了一位新知府,同样的招数,你还要再吃一次亏?” 145 银鱼 大规模水产养殖 底下更有人七嘴八舌:“如今饶州百姓本就视我们臭鱼烂虾, 若是再做出些糊涂事来,一旦激起民愤,府衙都能被他们给掀了。” 贾斯听来不服:“便是什么都不做名声也都坏成这样, 还不如放手一搏, 难道你们不想洗刷名声?” 他们这些人的名声, 生生被上一个知府给带累坏了。前段时间走在街头上都是人人喊打的臭老鼠,那待遇真是闻者落泪, 见者伤心。他们又不是没心, 被人讨厌成这样子能不难受吗? 沈自芳提到上一任知府便恨得牙痒痒:“真是一粒老鼠屎, 坏了一锅粥。” 贾斯忍不住小声扛了一句:“你怎知你是屎还是粥。” “你说什么?”沈自芳皱着眉头瞧着他, 总觉得他方才嘀咕的不是什么好话。 贾斯正经了几分,说:“没有什么,只是提醒你一句——痛则思变。若不改变现状, 还留在这府衙做什么?” 沈自芳问:“你就这么信任周大人?你俩才相识多久?” “不信他还能信谁,如今饶州成里的一把手就是周大人,他若想替百姓做事,咱们肯定是要鼎力相助的, 万不能拖后腿。更何况,周大人并不是胡乱行事之人,观他在昌平县做出的成绩, 便足以证明他的本事。昌平县的百姓都能毫无保留信任他, 咱们为何不能?” 这可是经得住考验的好官! 沈自芳仍不放心:“可他是朝廷派过来的。” “那又如何?朝廷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奸佞, 亦有清白之人。你如今虽恨朝廷的人, 却也不想想, 咱们就是被朝廷招进来的。你厌恶了朝廷,岂不是厌恶了自?世上善恶相对,黑白分明, 你何必一棍子打死,做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蠢事?” 贾斯都已经用上“蠢”这个字眼儿,可见他对沈自芳的做法极为不赞成。 谁愿意被人这么骂? 两个人谈着谈着便隐隐有有谈崩之势,钱远见此赶忙上前将这两个人拉开,劝贾斯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是好的,可是,府衙这边暂时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贾斯道:“拿的出,你不必骗我。” 沈自芳怒了:“是拿的出,可明年咱们就得喝西北风了,保命的钱你也有脸要?” “不给的话,一辈子浑浑噩噩?”贾斯反问,“从前你也是一心思报国的,如今怎么萎靡成这样?” 沈自芳梗着脖子:“反正我们没钱。” 贾斯气急:“你简直不知所谓!” “随你怎么说。”反正沈自芳是不会因为周律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便心甘情愿出这么一大笔钱。那鱼能不能养成、养了之后能卖给谁都还是个未知数,就因为周律是新上任的知府便由着他胡闹,沈自芳可做不出来。 贾斯气急败坏:“你非要把人家一个好好的知府逼得跟你一样丧气才行?你非要因为一己之私断了衙门的前程,毁了饶州百姓的富贵路不是?你不信他,难道还不信我?倘若他真的是昏聩无能,我怎能为了他求你们?同僚这么多年,我几时做过为了媚上假公济私的事儿?你们未免把我看的太轻了!” 钱远陷入了沉思。贾斯说的其实也没错,他们的确不该不信贾斯,毕竟这么多年的兄弟了。 贾斯说着直接站了起来,他也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就当是我看错了人,再没说过这些话吧。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过如此了,我算是看清了你们。” 说完便准备走。 钱远一把拉住。 就在贾斯询问之际,钱远忽然开口问道::“这钱几时要?” 他还真敢给?沈自芳瞪直了眼睛,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 但是钱远掌管赋税仓库,完全有资格放出这些话。一群人不愿,那是民意如此;可若是只有沈自芳有意阻挠,那就是他这个饶州二把手不知好歹了。 贾斯心中感念钱远的仗义,只回了一句“越快越好”。 钱远答应了。 贾斯得了准信,迫不及待地去跟周律汇报去了。 他走后,沈自芳还对着钱远哼哼了两声:“一个个都是记吃不记打。” 钱远心情也不甚好。他现在也里外不是人,不给钱,知府大人那边过不去。给了钱,府衙往后可就得过苦日子了,连俸禄都难发得出来。长此以往,谁还愿意留在这里白做工?如今,算是他跟贾斯孤注一掷了。 钱远虽然心中复杂,可他却是个极重承诺的人。既然答应了要把这笔钱迅速筹来,便不会让周律的人等多久,不过两日功夫,钱就到账了。除了买鱼苗的钱,还有后期维护跟饲料的各种钱,加在一起实在是一笔巨款,钱远给钱的时候心都在滴血。 周律知道他内心忐忑,遂出言安抚:“放心好了,明年夏天前,这笔钱必定如数赚回来。” 钱远听罢,表情复杂。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算是长见识了,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不仅行动迅速,还格外自信。 这个除夕,饶州府城许多人都在繁忙的养鱼当中度过的。 钱远因为出了钱,所以多了一份责任心。纵然他本来也不打算管的,但如今也不得不插手了,免得到时候什么都养不出来,投入的钱打了水漂,那就倒霉了。 正如贾斯手底下带着几个人,钱远手底下也是有些人手的,两个人都出去为周律奔走,剩下沈自芳他们便稳坐府衙,等着看他们的笑话了。 那银鱼他们不是不知道,细嫩味美,色泽如银,因而得名。饶州一带也有人养,只是许多人养殖不得其法,许多人养了一两年便放弃了。 沈自芳旁边的一人说起了自己在别处听到的事:“听说鄱阳县东有个农户就曾养过这银鱼,当初花了好大一笔钱,特意开凿了池子用来养鱼,结果赔得裤子都不剩了,实在可怜。” 沈自芳冷笑:“你以为咱们不会赔钱?一样赔得分文不剩。” 之前那次就弄了一场笑话,这次再弄出笑话,他们就真的里外不是人了。 沈自芳想到这里,也破罐子破摔了,贾斯他们爱折腾就随他们去吧,这些人非得撞了两次南墙才知道回头。 府衙里头的暗流涌动,周律是知道的,他也理解沈自芳等人的心情。毕竟之前被人摆了一道,且朝中还有人护着犯事的那个人,任谁被这么恶心一次都会耿耿于怀。 现在提防他不要紧,这些人瞧着并不是真懒而是迫于无奈,待日后他作出成绩来,这些人肯定会知道该跟着谁的。 鱼苗很快便到了,周律带领众人所有的池子都净了一遍水后,才将鱼苗放进去,用肥水培育,不久之后,池子里头的浮游生物变多了起来。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投放饵料。 如今开始养殖,一到二月份便可以自然繁殖了。 程铭是知道周律的行事作风,用不着他吩咐,便已经备好了纸笔,每日跟在周律身后记录各个池子里银鱼的生长状况。 贾斯等人起先还不知道他记这些究竟是干什么用,等到五天后,各个池子中的银鱼生长的情况各有不同,而周大人根据程铭记录的内容适时调整饲养方法的时候,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贾斯脑袋比别人灵活一下,也是头一个去跟程铭请教要如何记录这件事的。 他还担心程铭会藏私,结果人家格外大方,不仅把自己的册子交给他看,还顺便提前了许多,生怕贾斯看不懂。 这样坦诚,弄得贾斯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小心地试探程铭:“你就不担心大家都学会了,抢了你的差事?” 程铭嘴角一抽,他就随手一记,跟着周大人时间长了谁都知道做这事儿,还怕别人学不会?程铭道:“我巴不得你们赶紧学会。” 有程铭手把手教导,众人也很快熟悉了新任知府的行事风格,如今他们只要跟着周律一块出门,势必要随身携带小册子,帮着知府大人记录养殖情况。 日子久了,他们才惊觉,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被灌输了不少要点。如今若有人问起了银鱼要如何养殖,他们也能侃侃而谈一大堆了。 譬如水质、譬如饵料、譬如所谓知府大人常挂在嘴边的“消毒”…… 他们忙得一身是劲,然而沈自芳等人却只等着看好戏。不是抱着多深的恶意,毕竟他们本来也不是恶人,早些年还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呢。只是被恶心了一场,见识了官场龌龊与人心险恶。心冷了,一时半会儿还暖不回来。 如此几经调整,一个多月过后,等府衙的小吏再次捞起池子里的银鱼之后,竟惊奇地发现原本幼小的鱼苗一下子长大了,长得跟他从前在菜市里看到的银鱼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再仔细一瞧,这雌鱼腹部膨大,轻按腹部,卵粒外流。这……这岂不是表明,他们成功了? 成了?!他们这一个月的冷眼没白受。 小吏赶紧撒开脚丫往府衙里头奔。 府衙里头,沈自芳等人也终于憋不住,他们这段时间吃吃不好,穿穿不好,每天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若能看到点希望也就罢了,可问题是看不到希望,如此更显得悲凉。他们委屈了这么久,总该盘问盘问这银鱼如今养成什么德行了吧? 别到时候鱼养不成,反而把钱给赔光了,那他们找谁哭去? 146 捕捞 银鱼获得大丰收 贾斯都被这些人给烦死了, 但是生怕他们跑到知府大人跟前胡说八道,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应付他们。 不曾想,他退让一步反倒让这些人蹬鼻子上脸了。 沈自芳故意问他:“你们如今也养了一个多月了, 怎么到现在还没结果, 我听说外头的银鱼不过两三个月便能彻底长成、产卵捕捞,怎么到了你们这却迟迟没有动静?该不会是把那些鱼都养死了吧?” 贾斯忍无可忍:“你才把鱼养死了, 晦气。” “那怎么也不让我们瞧瞧?” “池子就在那摆着, 你们若是自己乐意瞧就去瞧,偏偏你们自己又不愿意动,跑到这儿来说什么风凉话?” 沈自芳哼了一声:“过去岂不是让你们使唤, 我们可不傻。” “是啊,你们不傻,你们那是恶毒!”贾斯也有些口不择言了。反正这人不要脸,也没必要跟他说什么好话。天天不帮着干活, 反而诅咒他们的银鱼。 沈自芳火冒三丈,他本来是过来找茬的, 结果没把人给气倒, 反倒把自己给气出好歹来。他又向来是个不服输的, 从前还是府衙里的二把手呢, 贾斯原先也跟着他做事的, 现如今反而越来越没把他放在眼里了。 “别以为巴结了新知府就能登了高枝, 外头等着看你们笑话的人可多了去了。” 沈自芳的话不是威胁,而是事实。周律这番动作大张旗鼓, 瞒也瞒不住,外头的百姓都知道府衙又开始养鱼了,凡是跟府衙沾上关系的,百姓都打从心底里不喜且唾弃, 没人觉得府衙能养出什么东西来,都等着看笑话了。 贾斯正想在跟他理论理论,就听到外头急急有人来报,口中叫着“成了”。 什么成了,该不会是银鱼养成了吧,周大人前两天就说,那些银鱼再过些日子就能产卵。 贾斯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你说仔细些.” 那人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方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今儿捞了银鱼上来一看,那雌鱼已经开始产卵了。” 才说完,便看到周律不知何时已从里面出来。 他都没有看周围的人,脚步匆忙地穿过院子,跟后面的人说:“备好马,我得亲自去看看。” 说完人就走了,跟一阵风似的。 程铭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贾斯见状,也叫了几个人跟着。 被留下的沈自芳等人不明真相,但却猜出来那池子里应当是有了些成绩。这毕竟是关乎他们府衙几十口人饭碗的大事儿,沈自芳不得不多过问几句。眼下人都走了,他也没人可问,思来想去,他还是认命地跟上。 一路未停,等到了地方每个人都有些喘。 养鱼的池子离府衙并不远,沈自芳抵达之后便发现池塘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人,且一个个的姿势都如出一辙,蹲在地上不知讨论什么。 沈自芳凑近一听,才发现知府大人手里拿着一个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沉水植物,跟众人解释这水里不少银鱼卵已经受精完成了,许多鱼卵已经附着在水草上,或是沉到了水下。而这个天气最适合孵化,只要细心点,不出几日银鱼能彻底孵化出来。 等到了五月末,这池子里能养出捞出成倍成倍的银鱼。到那时,前期投入的那些钱不仅能回本,还能大挣一笔呢。 便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沈自芳听到这些话,都忍不住心中期待,是啊,谁不想要挣钱呢? 沈自芳本能地不相信周律,可眼下的情况,却又让他不得不信。 若是周律真没有本事,也养不出这些鱼来。可若他真有本事的话,自己前面那些坚持跟冷嘲热讽又有什么意思,岂不是枉做小人了? 这边周律又跟贾斯他们细说了一番银鱼产卵后的养护技巧,沈自芳驻足良久,发现衙门里的这些人不知何时竟变得这样好学,知府大人说一句,他们便记一句。 以前的时候,可不见得这么好学,怕不是拍马屁吧? 好容易等到知府大人说完了停下,沈自芳不甘寂寞,主动踱着步子去了贾斯身边,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你也不遑多让,马屁拍到这个份上你们也是独一份儿。” 贾斯火气上头,可是转念一想,他跟着人计较什么呢?这是个傻子。 遂从册子里抬起眼睛,闲闲地看了他一眼,饱含深意地一笑:“以后你就知道随手记录的好处了。” “我为什么要知道?” “早晚都是要跟着知府大人做事的,跟着知府大人,有些事情就必须要习惯。到时候若不会,也得耐心去学的。” 沈自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我可没说我会跟着你们。” “早晚的事。”贾斯看着池子,啧啧了两声,心中涌起万丈豪情,当初他的选择果然没错,周大人确实值得他全力支持! 贾斯悠悠然地说:“如今是吃几个月的苦。等到了五月一切就值了,你不也看了吗?还在那嘴硬什么呢。” 沈自芳想否认,但是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想到周律毫无顾忌地蹲在池子边教育众人如何养殖银鱼的画面。沈自芳便什么嘲讽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儿,有点烦躁。 他不讨厌周律,他讨厌尸位素餐之辈,厌恶贪污民脂民膏之流。一开始,他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周律的意图,如今尘埃落定,错的人竟变成了他。 他要去道歉么? 银鱼产卵这件事,给了众人莫大的信心。 原本他们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可如今银鱼养成让他们越发确定,周大人教给他们的方法是没错的,日后只要跟着周大人就行了,其他的事根本不必多想。 至于衙门如今钱粮紧缺,那也只是一时的,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衙门里最近缺衣少粮,周律怎能不知道?这紧缺不是缺一时,而是要缺好几个月,虽饿不死,但是过得日子也属实清贫。从上到下,包括他这个新任的知府,每月领到的东西都少得可怜。他是有家底,日子还过得去,但是衙门里面这些人就未必了。 然而周律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解决,只能尽力弥补他们,常常跟他娘子一起做些饭菜,端来县衙这边给众人加餐。 周律送来的菜,贾斯他们吃的一头是劲,沈自芳他们却吃的心中有愧,周律送一次,他们便心虚一次。要知道,当初他们没少在背后说周大人是非,如今人家不计前嫌,处处体贴他们,跟衬得他们小肚鸡肠了。 为了不让自己遭受良心的折磨,沈自芳等人也不不再闷头待在衙门里了。外头若有事,他们也愿意搭把手。 周律看出了这番变化,渐渐地也交代些事情给沈自芳他们去做。意料之中,这些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都老老实实地完成了。只是沈自芳大抵有些好面子,还是一向躲着周律,生怕两人碰到。 贾斯看出了他的别扭,趁机跟沈自芳说:“要不你寻个机会,多去知府大人那儿露个脸?” 沈自芳恶狠狠地问:“你想让我去赔礼道歉。” “谁说让你去道歉了,只要多在大人面前露个面就成了。咱们这位大人是个心有成算的,你只要去了,都不用开口,人家就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沈自芳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先服软…… 就在沈自芳等人纠结烦闷之际,几个月囫囵着就过去了。 及至五月初,周律叫人浅捞了一个池子的银鱼,发现里头的银鱼已经长得快有成人手掌宽了。这个头已经算不小,再往上长,也不大可能。 这样的时节,正是捕捞的好时候。 酝酿了这么久,如今总算赢来了丰收的时节。哪怕早就胸有成竹的周律也忍不住心生雀跃。 衙门里头这样大的阵仗,外头的百姓自然不会毫不知情。 捕捞那一日,除了衙门的人过来干活,还有附近不少百姓也跟着过来一探究竟。 这日天气晴好,周律早早地叫人拿着网去周边的几个池子里捕鱼。 周律他们挑了一个最大的池子。这虽说是个池子,但是可以赶得上一片小湖泊了,只是时人给这里取名为元清池,故而每次也就池子池子的叫着,外人听着保不齐还真以为是个小池子,殊不知这小池子都已经赶上小半个鄱阳湖了。 第一批船下了水,抛下特制的渔网捕捞了多久,岸上的百姓就苦守了多久。 他们在岸上看不真切,只知道那船上的人频繁地抛网收网,似乎收获不小的样子。 然而这也只是看了个大概,等到这批船靠岸之时,众人看到那整桶整桶的银鱼,脑袋嗡的一下就炸开了。 衙门竟然不仅养活了,还把银鱼养的这么好?! 不是听说这玩意儿难养吗? 沈自芳他们也终于震惊了,看着这整条船的银鱼,他们终于承认了自己先前的狭隘。 贾斯乐滋滋地问道:“你可认输了?” 沈自芳咋了咂嘴吧:“认了。” 这个新知府是个有本事的,他认了。 周律估摸了一下,光今天上午捕了的这些就足足有七八千斤了。这还只是个开始。池子的银鱼,并不是一天就能捞完的,接下来这几天还可以接着捞。 捕捞完成之后立马处理,半个月便能见到成品,到时候,他们衙门里头也不必每天紧巴巴地过日子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养银鱼,而这仅仅是第一步。 147 水产 平了衙门之前所有的帐 几日下来, 衙门所养的银鱼已经被捕捞大半了,剩下还有些,需要留着继续产卵, 故而没动。 等这些银鱼都捞上来之后,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加工了。如今各地交通不便,若是直接投放到市场上,用不了两天这些银鱼便都死了,死了的鱼能卖的出去才见鬼呢。直接卖不切实际, 所以也就只能再加工。 这回收成这么大,哪怕一边捕捞一边加工,其实人手都有些不够。但若让人帮忙显然太奢侈, 衙门里头都已经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了, 哪里还能有闲钱来雇百姓帮着做事?即便可以赊账,即便真的有人不计前嫌过来帮忙,钱远也是舍不得出这笔钱的。 是的, 他抠门, 且抠到了骨子里。 请不来外援, 也就只能苦一苦自己了。 最忙的时候,就连洗墨这个编外人员,都不得不过来伸手帮忙。洗墨若是忙到了七八分,沈自芳他们就是忙到了十分, 忙到了天昏地暗。 笨手笨脚的被分在了粗捡这一环节,将那些炸鱼虾和杂草从银鱼群中分离出来;心细一些的, 便干起了精捡的活,在此基础上将不同的银鱼进行分级,按个头大小分成两类,大的是精品, 略小一些的便是寻常银鱼。 之所以分的这么清楚,自然是为了以后售卖时涨价做准备的。周律从来不觉得赚有钱人的钱有什么不好。 分拣清洗过后,便是矾水浸泡、二次干燥。 一连好几日都没有下雨,银鱼晾晒也正是好时候。 众人日日跟银鱼为伍,身上沾了一身的鱼腥味不说,精神也渐渐萎靡了,有时候做事儿做到一半便开始打瞌睡。 舍不得花钱的钱远还在那儿给众人打气:“再撑一撑,回头等这些银鱼卖出去了,我去周大人那儿给大家请假。” “如今多累一点,往后有的是休息的日子。” 累到吐的沈自芳听到这些话,心里唾弃钱远死抠门,扒皮鬼。但是转眼看到光风霁月的知府大人也蹲在地方处理银鱼,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这位知府也是个狠人。 从前再没见过哪一任知府能屈尊降贵跟他们一起做工,一同吃饭了。 这几天这么累,他们都忍不住抱怨,知府大人却没说过一句不是。 周律当然不会说。 毕竟,这事儿是他起的头。他要是偷懒不干,往后底下的人还如何卷得起来呢?唯有以身作则,才能让他们越发心怀愧疚,继而发奋图强。 周律笑眯眯地想着,他可真是个好知府呀。 几日功夫下来,这些银鱼干便可以装袋了,这也是个麻烦活。 前面那么多钱都已经投进去了,如今周律说要给那些上等货挑选好看的包装盒子,钱远听说之后也是咬了咬牙,把这笔钱给出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舍不得孩子套住狼,要想跟着知府大人做事,就得有胆量,有血性才行,瞻前顾后那是成不了大事的。 再苦也不就苦剩下的半个月就是了,等他们将这些银鱼卖出去,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 大抵都是抱着这样的期待,所以才给出这笔钱的时候,衙门离头的众人都没有说话,默许了钱远的动作。于是不久之后,一批包装精良的银鱼干就新鲜出炉了。 看这档次便知,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这样的。 钱远不禁好奇,这样的银鱼知府大人究竟要卖给谁。看他胜券在握的样子,难不成是已经找好买家了?可也未曾听说什么风吹草动啊。 衙门里都在等着知府大人的动向,偏偏有一人不着急,无条件信服周律,还不怀好意地凑到沈自芳面前,贱兮兮地问:“如何,这回想不想打赌,就赌知府大人能不能将这些银鱼顺利卖掉。” “好啊,你要赌便赌。”沈自芳态度坦然。 贾斯都惊了:“你真要赌?!好,那咱们就赌两贯钱。” 既然要赌,那就赌个大的。 “行啊。”沈自芳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平静异常,“我赌周大人定能卖得出去。” “嘁——”贾斯拉长了音,瞬间门觉得没意思,他还是比较怀念一开始桀骜不驯,只要一提到知府大人就非要跟他作对的那个沈自芳。现在服软了,认输了,逗起来反而没有意思了。 他看得清楚,衙门里头服软的人多了去了,不差沈自芳一个,只是这些人嘴硬,不好去知府大人那边道歉罢了。 万众瞩目的周律不是没有动作,而是动作极快,在众人不经意之间门,便已经找好了后路。最好的那批银鱼,他早就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了,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好几个食谱,势必要让圣上跟宫里的娘娘们吃得舒心。 只要他们高兴了,这鄱阳湖银鱼的名声自然也就响亮了,到时候不愁没有人高价来买。 周律的算盘打得精妙。 圣上还是头一回尝这银鱼面,鲜香味美,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美味,而是透露着一股天然的野趣,味道独特,回味无穷。 不知当今,十二跟太后也吃得津津有味。 太后甚至还在当今跟前盛赞了一番,直到她得知,这是周律送过来的。 太后猛然沉默下来,有些面上无光。但是要让她舍下这一口,似乎又有点舍不得。因为前几年那些事,太后对周律一家是有心结的,可吃人嘴短,如今自己落了下风,太后也不好揪扯着以前的事不放了。 但心里仍不痛快。 当今却笑呵呵,翌日在大朝会上特意赞过一番,众臣子对于圣上偏心周律已是见怪不怪了,先前还有些酸话,如今却是连酸都不想酸了。 人比人,气死人,人家承平侯不管在哪儿都是圣上心尖上的人,何必跟他比呢? 当今头一日在朝中赞了一番饶州银鱼,等第二日江南这边立马来了几个商贾,想同周律咱们洽谈这银鱼买卖一事。 周律算着日子,原以为他们还要几日功夫才能反应过来,不想竟然来得这么迅速。他们能如此迅速地捕捉到朝中动向,也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些商贾在朝中也有耳目。说好听点儿,这叫互相扶持;可说难听点的话便称得上是官商勾结了。 可这些跟周律暂时也没什么关系,有人来做生意,他只有扫榻相迎的份儿,大大方方的把人请进去洽谈了。 沈自芳等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不拘小节的知府,哪怕是对着外头的商贾也没有什么架子,只是在讨价还价的时候说辞犀利了几分。 这些商人们本以为周律面嫩,想要在价格上拿捏几分,不想周律竟然分毫不让,态度坚决: “我们饶州的银鱼品质上佳,断没有贱卖的道理。一分价钱一分货,几位若是有心想要压价,还是去别的地界买吧。” 周律挥了挥袖子,做势要走。 几人吓得连忙上前道歉,松了口,说是按着周律原定的价格来。不是他们没有更好的,实在是圣上夸人的时候把地方都夸了,夸的正是鄱阳银鱼,夸人还把地方给夸了一遍,摆明了是为这位饶州知府经营名声好做生意的,这偏心眼都偏得没边了。 可就因为圣上带了地名,所以他们没得选,只能看着周律坐地起价。 最后,周律以每斤高于市价五文钱的价格,将那些中等品质的银鱼全都卖出去了。至于品质高的,单独装盒的,卖的更是天价。 钱远收到钱之后,带着衙门的人数钱都数到手软。衙门上下今日一整日都喜笑颜开,连走路都带风。 这没钱的感觉跟有钱的感觉还真是不一样。 钱远打着算盘,一边算账,一边跟周律闲话:“寻常百姓连吃饱穿暖尚且做不到,这些大商人动辄一掷千金,这么贵的鱼都能尽数买走,就不怕到时候赚不到钱?” 周律常跟商贾打交道,听到这句只淡淡一笑:“商人逐利,若不能赚你当他们白发善心?如今饶州的银鱼正值风口,若是趁此机会贩去京城,必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种地的、养殖的不过都在温饱线挣扎罢了,商人做的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呢。 周律翻了一眼账本,划了一笔做往后养殖银鱼所用,划了一笔给补偿大家这几个月所受的委屈,又划了一笔,补偿前些日子以工代赈所欠下的帐款。 钱远不忿:“那狗官欠下的帐,还要咱们来还,实在是可恶极了。” “这也在所难免。他能没良心,我们却不能。” 纵然还了这笔帐,吃亏的终究还是寻常百姓。底层人民不管什么时候,都只有欺压的份。 钱远听着只顾着点头,但是很快他又发现了不对劲,指着纸上余下的一笔钱:“那这笔钱做什么用?” 周律望向门外,眼中浮现清浅的笑意:“饶州这样好的条件,怎能不养螃蟹呢?” “啊?”钱远茫然,他们不是还有养银鱼吗,这生意刚做出好,怎么又要改换门庭了? 周律却忽然起身,道:“饶州多湖泊,放着不用岂不是可惜了?咱们可不止是螃蟹,往后要养的东西多了去,我会一样一样地教你们。” 钱远放下账目,莫名其妙地想要跟在周律身后。这样意气风发的知府大人,让人本能想要追寻,钱远追问道:“那咱们现在去哪儿?” “自然是去把先前的帐给平了。” 148 竞争 知府大人更看重谁? 早前欠下来的帐, 如今能还趁早还了才好。普通百姓,谁家的日子过的都不容易,说不定他们这回发的钱就是哪一家的救命钱。 沈自芳听说这事之后, 更是百感交集。 他实在错怪了周大人,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这不能只怨他, 都是前面那个狗头知府的错。 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如此草木皆兵。 沈自芳出于补偿的心思, 去钱远那儿毛遂自荐, 主动负责发钱这件事情。 只是府衙贴出告示说有把前面未发的钱补上时, 许多人第一反应竟然是不相信。实在是被上一任制服给坑怕了, 如今众人都有了提防,生怕衙门又在使什么别的手段。 后来还是沈自芳看不过去,在衙门外头大着嗓门跟众人吆喝: “磨磨唧唧做甚?如今是把先前的钱给你们补上,又不是伸手找你们要钱的,用得着这么一惊一乍?钱就在那儿, 你们爱要不要,反正也不是周大人欠你们的。” 众人被怼了一脸。 可话糙理不糙, 百姓们仔细一想,好像也是这样。反正也不要他们出钱, 更用不着他们出力,是以陆续便有人前去领钱。 这一去, 还真收到了钱。 不多不少,正是上回衙门欠的他们的那一笔。 衙门根据上一回的账, 挨个把钱发到每个人手上。领到钱的人才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笔钱已经拖了很久了, 中间更发生了那么多事,朝廷派人过来彻查,然而查来查去依旧没把案子查得明白, 只听说那位知府因为任上不作为,且丢了一笔银钱被罢官了,但是本该是他们的那笔钱依旧不知去向。更有人听说,上任狗官如今过的日子竟然还不错。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事就此成了一桩悬案,百姓们心里也都清楚,随着那位老知府罢官,这件事情也就点到为止了,往后再不会有人替他们声张,他们也就只能吃了这个闷亏。可现如今,新来的知府周大人上任不久才刚赚了一笔钱,便先平了他们这笔账,怎能不叫人感动呢? 一时间,周律在饶州一带的风评都能赶上圣人了。 百姓们闲来无事便要说上两句,一般人哪能打听到新任知府的事儿呢,可是民间总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周律曾经在昌平县任官时的事迹便被传开了。 知道的人多了,羡慕昌平县的人也就越发多了起来,众人甚至开始期盼起来: “周大人果真是好官,甩了前面那个狗官几十条街,怨不得昌平县的人都舍不得周大人离开。” 令人一人搓了搓手,眼含期待:“也不知,周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在咱们这边建个厂。” “是啊,我听说昌平县那边好多人都进厂做工,用不着劳心劳力,光靠着工厂的工钱,便能够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还过的体面……” 昌平县的那几个厂,几乎养活了整个县城以及周边县城的人,这是怎样的能耐呀?他们饶州若是有的话,焉知要造福多少贫苦人家? 不止百姓好奇,就连沈自芳也有点着急,随着新一批的螃蟹开始投入饶州各地的水池湖泊后,沈自芳终于有些按耐不住,厚着脸皮跑去周律跟前试探了一番开厂的问题。 就他所知,昌平县那边已经开了好几个厂了,羊毛厂他们就不指望了,饶州一带少有人养羊的,但是别的或许可以一试。 周律见沈自芳终于过来找他,竟然还有些欣慰。这人怎么说也是衙门的一把手,也不能随意糊弄了他去,周律便解释说:“凡事都有利也有弊,总不能只看好的。这工厂虽然挣钱,但造成的污染也重。饶州一带多水,许多百姓都以捕鱼为生,一旦水质污染,渔业凋敝,那可就覆水难收了。所以这工厂昌平县开得,饶州却开不得。” 沈自芳想了想也是,只好暂且放下这个年头。 话落之后,两个人都没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这是沈自芳头一回单独来找周律。 过了先前那股莽劲儿之后,沈自芳又开始有些心虚了,他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才不显得突兀。 但周律却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他既然都已经开口服软了,那周律也就只当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嫌隙一般,直接将养螃蟹的这件事情交给他来负责。 沈自芳越发懵了:“可……可我未曾养过螃蟹?” “这有何难?早几个月之前,贾斯他们也未曾养过银鱼,如今已经能养得头头是道了。”周律先安抚的情绪,然后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会先教着你们如何养,你带着些人用心学,等过段时间学会了,再将这养螃蟹的差事就交到你手上。我这儿另有别的事情要忙,到时候恐怕顾及不上,各种琐碎事,还得由你多费心。你在衙门的时间长,资历也深,这事交给你我再放心不过了。” 沈自芳心头一暖,同时又越发无地自容起来。 周大人真好啊…… 他先前在边上冷嘲热讽,做出的腔调实在是叫人难堪,可周大人却半天没有放在心上,不仅给他开导,还不计前嫌地给他安排差事。回想自己之前造的那些口业,沈自芳都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了,他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该打! 周律见他满口应下这种差事,也老怀大慰了。 银鱼这一件可以让钱远跟贾斯看着,程铭还得跟着他去教授百姓如何饲养银鱼,这养螃蟹对衙门的人来说可是一件新活,非得要一个地位高的人过来震震场子才行。 沈自芳自投罗网,正中周律下怀。 当天下午,周律就把人带到了湖边。 这回因工程量巨大,不得不雇佣那些百姓,花费数日功夫,才将蟹池给弄好。 鄱阳湖一带本就有许多人养螃蟹,不过未成规模,这是小打小闹罢了。而周律如今却是大手笔,光这蟹池便足足有将近千亩。 这也是正回衙门投入的最大一笔钱。 等蟹池加固好,恰逢近期下了几场。骤然降温,周律才指导众人,将小螃蟹放进去。其实这个时节开始养已经迟了,最好三四月份就开始养,可惜那会儿衙门没钱,办不了这样的大事,只能拖到现在了。 一连几日功夫,周律都在螃蟹池边,不厌其烦地跟他们交代养殖要点。 这螃蟹不必银鱼,三五个月便能收获一茬,螃蟹要养好,可要花费相当长一段时间。 沈自芳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们人手一本小册子,且期间还不停地拿笔记着。 这不记真不行,知府大人的脑子不知是怎么长的,说起养殖的事情完全信手拈来,他是想到哪说到哪儿,可受众却未必都能理解跟上,所以只能勤动笔头,费劲地把听到的内容都记下来,回去仔细琢磨。 杂事繁琐,周律只能尽量把自己能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好,再带着他们过一遍,但关于螃蟹难养这事儿,也提前给他们打过预防针,顺便还道:“这螃蟹自然比不得银鱼来钱快,你们长长久久地守着这个,既辛苦,短时间内也看不出成绩,若再有比较,恐怕心头不服,但这螃蟹池占地广阔,一旦得以收成便定然是丰收。” 沈自芳心里一跳。 周大人这是提点他不要跟贾斯比较,更不要觉得自己这桩差事比不得贾斯。 这样的话,周大人只对自己说,定然不会对贾斯说这种推心置腹,掏心窝子的话。 看来,周大人还是更器重他。 沈自芳心悦诚服,道:“大人放心,咱们都是能沉下心来的人,断不会跟那毛头小子一般比来比去的。” 周律拍着他的肩膀,语气亲昵:“就知道,此事非你不能为。” 沈自芳连腰板都挺直了。 瞧,周大人不仅宽宏大量,还看出了他比贾斯更有能力。若不然,怎会将养螃蟹这件事交给自己? 周律交代完了之后便回去了,沈自芳对着自己方才所记的内容整理了一番,又生怕自己漏了一星半点儿,又借了旁边几个人抄写的内容比对。 比照的时候他还忍不住庆幸,贾斯那家伙没有跟着一块出来。倘若被他瞧见了这一幕,自己再没有脸见人了。 兴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贾斯没多久就摸过来了,对着正抄笔记的沈自芳好一通嘲笑。 沈自芳恼羞成怒,却还板着脸,不想与他争辩。 贾斯过来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逗一逗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沈大人,他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又想起了自己那边热火朝天的银鱼池,故意说:“你这养螃蟹的差事可比不得我那边热闹,别到时候养得不好输给了我,回头在周大人那儿,可就面上无光了。” 贾斯说完,心中还挺得意,觉得周大人把银鱼养殖这么好的差事交给自己,那必然是更看重他了。 沈自芳心中嘲讽,冷冷一笑。 周大人都已跟他摊开说了,生怕他计较,特意他解释一遍。贾斯如今喋喋不休,在他看来跟跳梁小丑没什么两样,自以为占了便宜,实则却丢了更要紧的差事,真是愚不可及。 两人脸上都带着嘲讽,互相看了一眼之后,都觉得晦气,冷哼了一声,移开目光,心中却都暗暗赌气,一定要压过对方一头! 周律这边也没闲着,领着程铭开始在饶州下面的地方官府授课,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养银鱼。 这种赚钱的事情,自然不能只他们来做了。 149 身孕 有了娃 周律这个知府的身份还是异常好用的, 且他身负皇恩,饶州一带的地方官府,还真没有人敢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况且他来饶州不久, 是真的做出成绩了,这一点有目共睹。前段时间那银鱼的价格,不知让多少人眼红, 周律肯教,还不藏私,多的是人想学的。 谁不想要挣钱?饶州府衙的那群人之前还一身傲骨满心不服的, 如今得了好处,不也都心服口服了呢? 多方因素, 导致周律他们在地方教授时格外顺利。每到一处, 都是一样的大受欢迎。担心讲的时间太短, 这些人记不住, 周律还大方地邀请众人前去都府城观摩。反正他们那边的银鱼池子往后一年四季都养着鱼,若是有人想学,随时随地都能过去看。 府衙从不藏私,怕就怕大家学不会, 这一点周律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众人才起了养银鱼的心思。家中稍稍有些家底的, 都打算自己开一个池塘养着了。左右不过费些时间、费些钱罢了,那银鱼那么贵, 真要养起来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家中没钱的,也打算好生学一学,如今形势这样明朗,不用想也知道往后饶州一带根本不缺银鱼的。他们纵然不能自己养,但却能帮着别人养打一打零工, 多少也是一笔收入不是? 周律整日在外忙碌,苏音也没闲着。 她身为知府夫人,每日的往来迎送比之从前不知多了多少。府城这边多得是想跟苏音打上交道的贵妇人,苏音虽然不爱出门,但有些场合避无可避,不得不被迫认识了一些人。周律出门在外,她偶尔也得在家中招待几位夫人。 原先也不过寻常,不过这两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身上困倦,每每说上两句话便有些坐不住了,胃口也连带着不佳。 菡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恨她身边没有一个能商议的人。拒霜嫁出去后,不能经常来苏音这儿帮忙,日常伺候的仍旧是菡萏,另外几个新买来的丫鬟伺候的时间尚短,也不过就是做一做杂活罢了。到了这种关键时候,便显得不大顶用了。 菡萏想要叫大夫过来看看,苏音却叫住了她的:“又不是哪里不舒服,没头没脑的叫大夫做什么?” “可您这些日子总是犯困。” “犯困又不是病,大抵是夏天困倦吧,又或是一时间适应不了饶州的时令,过段时间就好了。”苏音是真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毛病,她觉得自己好着呢。 还是拒霜从外头回来之后,听菡萏说了一嘴。她心下有了计较,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夫人这个月的月事来了没有?” 菡萏微怔,旋即激动起来,握着拒霜的手:“你的意思是,夫人有了?” “多半是的。”拒霜也是嫁了人的,在这些事情上比菡萏懂得多,再说她早就着急这件事情了,这夫妻俩成婚这么多年,孩子却迟迟未至,也不知究竟怎么想的。 先前说是岁数不够,如今夫人岁数也不小了,总该是能要孩子了吧? 拒霜有了主意:“这件事情夫人自己心里恐怕也没数,不能听她的,我先去外面叫个大夫,你在这守着。” 菡萏连忙应下。 拒霜脚程快,没多久便把大夫给请过来了。 苏音午休过后听到她们请了大夫,还有点哭笑不得,一再强调:“我是真的没事儿,你们净瞎担心。” “有没有事,得大夫超过了之后才知道。”拒霜说得不容置疑。 苏音好性子,也都由着她。 不料那大夫把过脉之后,确实直接道了一句恭喜。 这可把苏音弄懵了,喜从何来啊? 只是苏音茫然过后,眼中也渐渐明亮了起来。拒霜能想到的事,她也之后觉得想到了,难掩激动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拒霜跟菡萏更是坐不住:“大夫,我们夫人有了,是不是?” 老大夫笑呵呵:“不错,富人如今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子。” “我们夫人这段时间总觉得困倦,也没什么胃口,可是抓个方子调理一番?” 老大夫微微摇头:“夫人身子正好,困倦胃口不是也不过只是妊娠初期常见的症状罢了,无需喝药调理。” 拒霜一想也是,是药三分毒,要是真没事的话谁愿意喝这个?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老大夫,三人凑仔一块,对着苏音尚未显怀的肚子好一顿稀罕。 等到周律晚些时候从外头回来,已经是家里最后一个得知苏音怀孕的人了。 头一回当爹娘的两个人,对着孩子总有无数的期待展望。 周律希望他是个能顶事的儿子,又喜欢她是个贴心知道疼人的女儿,在苏音耳边絮絮叨叨了一堆。 苏音抚摸着肚子,看夫君这幼稚的模样,很是无奈:“若不是避孕,这个孩子早就来了。” 对此,周律却总有理由:“之前你年纪小,身子没长好,本就不适合有孕,如今,这样的年纪才正好。等这孩子出来,我在饶州也站稳了脚跟,自然能给孩子更好的条件了。” 如今的医疗条件,生孩子实在是太危险,他亦不能保证分娩的时候苏音能毫发无损,所以只能尽力拖着,拖到了现在。 “咱们这样的年纪,最好不过了。” 苏音却觉得,自己夫君在某些事上的认知有异于常人。 就好比这生孩子的年纪,他们都已经过了二十了,如今才要孩子已是荒谬,同样的年纪,别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半大不小了。 可苏音从来也不会拿着这事儿过什么,因他知道,夫君不论如何都是为她着想。 因为是头一胎,不论是周律还是苏音都异常小心。 怕菡萏不清楚照顾孕妇,周律经贾斯介绍,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申嬷嬷放在苏音跟前伺候。 沈自芳得知此事之后,不满贾斯专美于前,赶紧又物色了几个产婆给周律送过去。 周律一个都没拒绝,收下之后还特意选了个机会谢过他们二人。 程铭在边上看着,被他们家大人的御下手段所折服,这才多久的功夫,这两人便比上了,还都是朝着大人所希望的方向使劲儿比较。 这情况,跟当初养猪场里头的杨县丞跟赵三晌又有什么两样呢?当初赵三晌最终脱颖而出,跟着六皇子进了京,就是不知这两人最后结果了。 说起结果还为时尚早,不过如今已经是争红了眼。贾斯知道沈自芳这番动作之后,内心不耻他这学人精的做派。 自从两个人被划分到了不同阵营之后,纵然有周律交代,可总还是免不了要比较一番,彼此之间都憋着一股劲儿,想要把对方压倒。不管什么都要比一比,就连给知府夫人献殷勤这件事情都要比。 这一回,两个人谁也没输谁也没赢,勉强打了一个平手。 苏音这边得了一个经验老道的申嬷嬷,加上两个远近闻名的产婆,再没有了后顾之忧,开始安心养胎。 这一胎怀相不错,除了一开始胃口有些不好,再之后便没了什么反应。连申嬷嬷都常说,再没遇见比苏音肚子里的孩子更知道疼人的了。 等三个月胎稳之后,苏音才写了信寄去京城,跟十二分享自己的喜悦。等来日他们回京城,肚子里的娃娃说不定已经长得有如今十二这么大了。 苏音除了自己一家人外,再没有了别的亲人,也就只有十二能让她牵挂了。至于那建平伯府,自从她离开京城之后,便将伯府的事情抛到脑后了,也从不觉得那里头有自己的亲人。 苏音安心养胎,周律也重新回到了原先在昌平县的日子,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今年朝廷选吏又开始了,不出一两个月,饶州便能再出一批新人,到时候他多留几个机灵的在县衙。 反正把好的留在六部,还不如留在他这儿。 除县衙外,如今各地都养起了银鱼。周律作为一手扶持这项产业的知府,自然处处上心,不仅亲自教授,还将银鱼养殖的内容编制成册,从银鱼池的建造、到放养密度、搭配比例、饲料、施肥等众多当面都有详细记载,只要用心琢磨,何愁养不好? 这银鱼最大的特点便是生长迅速,三五个月功夫便能养上一茬。 等下一季衙门的银鱼丰收之际,各地养殖的银鱼也陆陆续续可以出产了。只是质量参次不齐,难以跟府衙养出来的想必。 那些大商贾们前头在京城大赚了一笔,知道周律这儿的银鱼好卖,这回依旧抢着买,不论价格如何,一概买去,反正只要买下来,转手便能卖出去,这样不愁卖的生意他们为何不做呢? 另有一些精打细算的,买不起府衙高价的银鱼,便退而求其次,开始收购各地养殖户手里的银鱼,虽然不算太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于是不过几月的功夫,鄱阳一带养殖银鱼的人又多了好几倍了。 实打实的收入,百姓们还是看得到的。如今正在风口浪尖,这会儿有府衙带着,正是赚钱的时候;若是晚了,别人都赚的金盆满钵,他们再想跻身进去可就难了。 周律已经另琢磨起了别的鱼。 如今活鱼运输不太方便,所以专门弄个池子来养鲤鱼、鲶鱼的还是少数。但是现在不行,不代表之后不行啊,只要有利润,周律相信那些商人什么都做得到。 150 鳜鱼 发动底下的县衙 光靠府衙这边单打独斗指定不行, 府衙带得再好,具体到落实, 还要靠县城里面的官府。周律已经打算让其它县衙牵头办事儿了, 一番挑选,最终选择了余干县。 余干县山水俱有,西北有康郎山, 滨鄱阳湖南涯。又西有族亭湖,又南有余水,在几个县城中间养殖条件算是不错了。且余干县县令是个实诚人, 也是个善于揽事的,之前周律尚未开口, 他便主动在周律跟前明示, 说往后府衙若是想养什么, 直接差使余干县就是了,他们必定全力配合。 不管何事总有一个先来后到,在水产养殖这件事情上, 余干县便讨了巧了, 在周律这儿占得了先机。 大梁可养殖的鱼类其实不少, 诸如青鱼、嘉鱼、黄鱼、白鱼、鲤鱼、鲂鱼、金鱼、鳝鱼、鲶鱼等,而周律恰好对这些鱼类养殖有小有研究。一番思量过后,周律决定先养鳜鱼。 余干县的县令叫杜言放。年纪比周律打上一轮,是个熟知人情世故, 且没有什么私心一心, 扑在公事上的人。他敬佩周律的为人,所以才有先前的毛遂自荐,可是周律跟他们说建议他们先养鳜鱼时,杜言放多少有点心虚气短, 他坦然地跟周律说: “大人,其实下官并衙门里的人可没有谁养过鳜鱼,甲鱼,倒是养过,守大门的小吏家中就是养甲鱼的,养得也很是不错。” 周律知道他对此不熟,安慰道:“谁还能一开始便会,不都是慢慢学得么?府衙众人也都在摸索之中学会了养殖银鱼。余干县湖泊众多,水质清澈,是个天然的养殖场,如今这样的天气,最适合鳜鱼养殖了,且我既然开了口,肯定也不会放任不管,必定会细心地将你们都教会才放手。” 妥了,杜言放要的真是最后这句话。其余的说的再多,也没有最后这一句让他来的放心。 只要知府大人不会放着不管,杜言放便不怕了,他道:“有您这句话就够了,到时候要怎么做,您只消吩咐一声就是了,县衙这边必定鼎力支持。” 杜言放这话可不是随随便便乱说,他在余干县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这件事情由他牵头,已经成功一半了。在周律面前将所有事项问清楚之后,杜言放便着手去安排。 如他所料一般,许多人仍旧对养鳜鱼这件事情心存疑虑。他们县城里头不缺捕鱼之人,但养殖鳜鱼还是头一遭。 有人建议杜言放:“咱们就不能先从好养的开始养吗?养草鱼不也一样?” 杜言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草鱼和鳜鱼那能叫一样?鳜鱼不仅滋味鲜美,肉质还细嫩,老少皆宜,最关键的是价格偏高,不管卖去哪儿都是好的。” 有人反驳:“这活鱼能卖到哪儿去,最多不过就是卖去府城罢了,再远一点,鱼都死光了。” 杜言放略有些嫌弃:“哪里就到这个份上了,只要有钱挣,就是送去京城也不会死。这就不是咱们要操心的事情,机会只有一次,周大人竟然给了咱们,便是对咱们的肯定,只要把鱼给养出来了,自然少不了买家。” 况且,杜言放还从周大人那儿得知,如今京城的人都喜欢吃鱼脍,这鳜鱼往后真养起来了,说不定还能卖去京城呢。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也不一定能实现,只有一点杜言放知道,那就是跟着周大人总不会错的。 杜言放还给众人鼓劲儿:“如今几个县城,唯独咱们这儿拔得头筹,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若是做的不好,必定要讨的笑话了。咱们承蒙周大人信任,无论如何要将这事情办得漂亮,否则下回再有好差事,可就轮不上咱们头上了。” 杜言放敲打众人过后,便带领衙门众人开始跟着周律,日日夜夜学习鳜鱼养殖技巧,将别的都暂且搁置在一旁,专攻养鳜鱼。 过了最初那一阵手忙脚乱的日子,渐渐地一切也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鳜鱼苗折了一些,但大部分还是保住了,熬过了开头,往后精心伺候着也就好了。 然而就在杜言放开始有了动作后,其余几个县也都收到了动静。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对杜言放的做派还是很看不上的,大家都在府城底下讨生活,凭什么小小的余干却能够占得先锋,把别人远远地甩在后面? 几个县城的县令都觉得不行,于是也开始暗暗琢磨,看看能不能寻个机会跟周大人说上话。下回再有别的什么吩咐,一定要先找他们再说。 这些人周律疲于应对,于是直接塞给了沈自芳,沈自芳很看不上他们急哄哄的模样:“着急忙慌的做什么,那银鱼你们不是也养了吗,早晚有你们挣钱的时候。” 几个县令满腔苦闷:“那也有或早或晚啊。” 都是临近的县城,本来相差无几,可若是有人占得先机,再想后来居上那就难了。 “这可没办法,谁让你们没有他机灵呢。人家就看中了知府大人的能耐,早早地就上去卖好了。” 这么远见卓识,活该人家先赚钱。如今沈自芳可一点不怀疑跟着周律就能赚钱这件事了。 “这次别人占了先,若是有下次,你们可不要再犹豫了。我这里也会给你们留意着,一旦知府大人有了新消息,必会尽快告知你们。” 沈自芳说完,众人也就只好道谢了。倒是有人说,他们也可以跟着一块儿养鳜鱼,只要府城这边去他们那儿教一教就够了。可沈自芳却没有接这句话,只是推脱道: “府城哪有这么多的人,知府大人带着几个去了余干县之后,衙门里头办事儿的本就少了好些,再派先去你们各自县衙,那府城彻底没了人了。你们若是真想养,过些日子派些人去余干县就是了,想来杜县令也不是小气的。” 众人想到杜言放,的确不是小气的,但他们过去,岂不是对着余干县低头,第一个养鳜鱼,那是敢为人先,第二个不经同意巴巴地赶过去学,那就是拾人牙慧了,他们还没有这么不要脸。 如此也就只能按耐不动了,盼就盼着知府大人能早日也给他们量身定制一套养殖方案来,让他们也能跟着沾沾光,早日富贵。 沈自芳轻易就安抚了众人,但他说的缺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要说府衙里头最要命的事,毫无疑问就是缺人了,周律身为知府,除了在外巡查授课,在内还要处理各种公文审理,各式各样的案件。后者虽然也有人帮衬,但最终做决定的还是周律。 且这段时间衙门有不少人派了外放,人手本就不够用。 好在吏选不日便开始了,周律一边看着出题进度,一边已经加紧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了。他需要机灵懂变通且心思正的,最好能跟王金定、程铭他们一样。 余干县的事周律派程铭前去盯着后,自己便一心一意地放在这吏选上了。 这选吏跟选官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对于出身也放的很开,只要家世清白,未曾作奸犯科,基本都能过去考。 但是考的内容各有偏向,若是没点天赋本事,仍是考不上的。 而对于考上的人来说,还有留在府城跟继续考去京城两种选择。 其它地方的人若是有机会,肯定是考去京城的,毕竟京城机会多,贵人也多,没准什么时候就一飞冲天了。可是对于饶州的考生来说,进了京还未必有留下来好使。 这短短大半年的功夫,他们便亲眼见证了饶州的细微变化,如今几乎家家户户都学着养起了银鱼,富贵人家的自己单独养,贫穷些的,整个村子凑在一块一起养。知府大人才来多久啊,身边就已有了这样的变化,更别说往后了,翻天覆地说不定也是有的。去京城未必能高中,但若留下,肯定能在知府大人的手底下干出一派事业的。 是以饶州一带赴京考试的人并不多。 周律自然更高兴了,他上书跟皇上解释了一番饶州缺人的情况后,便不客气地将这些留下的人都收入囊中了。 他挑了足足百人,一百人留在府城,余下两百人分散到各个衙门。鉴于如今饶州正要推广水产养殖,所以此次选出来的人,大多出身农户,且多少懂些养殖的本事,留给各地方衙门再合适不过了。 留在周律这边的人,周律也是格外用心,哪怕他再忙,每日也会分出点时间给这些人讲课。 鉴于这里是饶州,所讲的便是水产养殖。除了这些新进的小吏,原先衙门的人只要愿意听,都可以过来听讲。周律自己精力有限,其他就一个人,又没有头六臂,实在没办法兼顾太多。若是有人能替他料理这些,哪怕只是做些简单的,那自己也会轻松不少。 几天里,每到周律讲课的时候,人总是来的格外齐整。后来各地县衙的人听说之后,也会每日派个人过来听讲。 沈自芳跟贾斯也想来,可是他们两个人一个负责螃蟹一个负责银鱼,哪一个都脱不来身。只能守在原地,等着其他人告诉他们周律今儿又说了什么。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安。 知府大人对这些新人这么器重,往后该不会新人胜旧人了吧? 霎时间,一股浓浓的危机感席卷而来。 151 偏心 白切黑的小徒弟 尤其是, 他二人听说这批人里头有个格外年轻的,不过弱冠之年,年岁最小, 却生得齐整, 谈吐、人品、教养全不差。最关键的是, 人家出身还不高,父亲是医馆老大夫, 母亲是书香门第的旁系出身,虽不高贵,但是就贾斯他们观察得知, 周大人不太爱提拔出身高贵的人,反倒就喜欢这些出身一般,却有上进心,格外机灵懂事的孩子! 简直是照着周大人的喜好长的, 怎么能叫人不紧张呢? 沈自芳还是没忍住,某一日让人代着自己看了一下螃蟹池, 亲自回了府衙听了一个时辰周大人的课,也见识到了贾斯口中的完人,如今周大人跟前的大红人——小年轻章书华。 那可真是一脸的文气,温文尔雅,腹有才华,别说周大人喜欢了, 他们看着文喜欢。 沈自芳还眼尖地发现, 周大人讲课的时候这孩子听得格外认真,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甩了别人几条街了,也怨不得周大人喜欢他。 这是个劲敌。 沈自芳等讲课过后众人散去, 才又摸去了周律身边。他还知道迂回打听,先夸了一番昌平县:“下官听说此次吏选,昌平县可是出了不少好苗子,不仅凉州府城抢着要,就连京城那边也抢着要,可见昌平县文治之盛,也不枉周大人经营多年了。” 周律想到杨县丞等人送过来的信,也是会心一笑。昌平县这两年出的风头实在太盛,如今这情况也不算什么,不过杨县丞等人仍然骄傲得跟什么似的,还特意写封信过来自夸。 对于昌平县后生有为,周律自然也只有欣喜的份儿,不过,若是书院得以继续的话,等到几年过后才是昌平县文治真正发力的时候。 周律不愿高调,只说:“不过是朝廷与温知府看重罢了,不算什么。” 沈自芳见周律高兴,又说起了自己这边:“那已然是出挑了。不过说起咱们府城,也是人才济济。别人且先不论,那位章书华便是人中龙凤。怪不得大人看重他,方才在您的课上我也瞥了几眼,是真跟旁人不同。不过这样能干的人,怎么不去京城呢?” 沈自芳转了转眼珠子,复又一脸纯良。 周律见识过杨县丞跟赵三晌争宠的,所以只是瞧了瞧他,道:“人各有志,他不去京城自有他的道理。饶州虽不如京城,却也有他的好。” “那是自然。”沈自芳讪笑着,“我只是替小章可惜了,不过再一想,能在您跟前磨练两年,往后的前程自然错不了的。不过话说回来,您想将他放在哪儿?如今各处都缺人,银鱼池跟螃蟹池更是人手不足,这小章是放在贾斯那儿,还是放在我这儿,都行。” 周律直接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俩那处我回头挑几个人过去帮忙,章书华暂且留在我身边。” 沈自芳听罢,心中惆怅。 大人这是舍不得放手啊…… 从周律这绕了一圈之后,沈自芳又去了贾斯处,对他表示了一番忧虑。 虽然沈自芳跟贾斯也有些不对付,但是这不对付完全是内部矛盾,现在出现了一个外部敌人,还是一个劲敌,是以沈自芳觉得,他们两个之间的内部矛盾可以暂且缓一缓,往后最好一致对外。 贾斯差点被他带偏过去,几乎跟他统一战线,将章书华那毛头小子视为敌人。要不是他还留有一丝清明,好不容易转回来弯,还真要被这个人给得逞了。 贾斯醒悟过来,冷笑道:“我是有多蠢,才会听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内里外部的,但凡进了府衙的门那都是咱们府衙的人。且知府大人身边如今正紧缺能人,若是这个章书华真有能耐,又真做成事,那我也服他。” “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人压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你也未免太看轻知府大人,真是那等作威作福的人,周大人也会放心让他做事?” 显然是不可能的,他们周大人最重规矩了,所扶持的也都是正派之人,绝不会让偷奸耍滑之辈孤假虎威。 不得不说,虽然两人同周律相识的时间一样,但论起对周律的了解,沈自芳实在是比不得贾斯。 且说章书华入了府衙之后,便跟众人住进了府衙给他们租赁的屋子里。 官舍不够,寻常的小吏也就只能住在这胡同里了,地方不大,也不过才一间屋子,但是胜在干净,且离府衙近。 章书华虽然出身比寻常农户稍稍好些,但是家底仍是一般,能有个容身之所他已经很是满足了,每日跟在周律身后学习观察,短短几日功夫便成长迅速。 他年纪虽说不大,但悟性却高,且十分吃得了苦,不管是学习还是动手,都比别人勤勉几分。 同期来的这批人里头,隐隐有以章书华为尊的迹象了,如今大多敬佩强者,章书华哪儿哪儿都厉害,加上人缘又好,所以在众人里说话格外有分量。 就连程铭都对这孩子多有赞许,经常回家的时候跟拒霜说起章书华的事儿,还在那儿感叹:大人身边来来回回这么多的人,可像他这么优秀的,真不多见。 说得拒霜都开始好奇这究竟何方神圣了,哪里就好成这样? 听说大人也曾举荐过这位去京城,结果人家却没走。拒霜满腹不解,他留在饶州,到底是图什么? 就将拒霜好奇的一样,章书华身边总有人对他的选择不解,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此,章书华每每都得重复自己的话:“父母年事已高,不便远走。且周大人待下极好,跟着他只为学些本事,不图其它。” 假话说了许多遍,便成了真话了。 如今章书华也渐渐以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不逐名逐利、心性单纯之人。 可事实却远非如此。 他不去京城,是因为他京中无人,恐前途堪忧。大梁官场上是什么德行,章书华虽未涉足,却已经窥见几分了。他父亲开了几十年的医馆,治病救人,勤勤恳恳,最后却被一个无赖闹事,连累着关了医馆不说,还被打断了腿。 那地痞无赖之所以能横行霸道,不过是仗着家里有个县衙当官的父亲。那无赖当着章书华的面炫耀过后,章书华向来嫉恶如仇,收集了罪状直接去衙门状告过。他一腔热血,满心想着惩恶扬善,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甚至他还被威胁,累及父母双亲。 章书华永远记得他考中府城的吏选之后,那位余县尉特意来到他家中警告他的话: “也只有你们这种盲目自大的年轻人,才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妄图挑战官威权势。不妨告诉你,纵然你整垮了我,京城里头还有我官至三品的族兄,你以为凭你这三两重的骨头,能撬得动官场里头的人情世故?先前的教训不过是小惩大诫,你若聪明,就该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倘若死性不改,早晚招来祸殃。你出得了县衙,你父母出得了么?你能考中吏选,能以小吏的身份奈何得了谁?” 趾高气昂的警告过后,留给章书华的只有无尽的愤怒跟无力改变的失望。 章书华厌恶透了官场,可他又不得不借力打力,靠着官场替自己跟父母报仇。在这种情况下,章书华舍弃京城,就在饶州知府周律身边。官场无人是什么下场,他再清楚不过了,为今之计,也只有依附在周大人身边,借着他的势一点一点往上爬了。为了报仇,他装成一副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模样,取得了所有人的信赖。 装着装着,连章书华都要以为自己真的不争不抢了。 站在廊下不知愣了多久的神,章书华才听闻有人叫着他的名字。 他恍然抬头,却见同他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陈守义过来了。 陈守义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累得我好找,周大人叫你呢?” 章书华随他一起往外走,一边问:“大人可说有什么事情?” “这我哪知道,不过看他们这样子,似乎是要出远门的,连车架都备好了。” 如今还是上午,章书华连早饭都才刚吃过,若是这会儿出远门,倒也说得通。 饶州的路难行,赶得早些,才能在日落之前回来。 等章书华去了周律跟前后,果然得知自己要随着一块儿出门。 周律要去的是浮梁县,程铭在旁边还笑着说:“早听说小章是浮梁县出来的,这会儿咱们过去,你可得做东啊。” 章书华眼神闪了闪,而后应承下来:“自当如此。” 周律听着却觉得这孩子有点傻,脱口便道:“你别听他胡说,你们程大人就喜欢捉弄人。” 章书华才弱冠之年,放到后世还是个孩子呢,让一个孩子做东请客,哪有这个道理。说完还告诫程铭:“不许再逗人了。” 程铭耷拉着脸,故意说:“大人偏心。” 从前偏温公子,现如今温公子不在了,又偏这一个,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偏到他头上。 152 暗访 浮梁县县令 因为章书华出自浮梁县, 所以路上程铭一直都在跟他说话,问他浮梁县周边的情况。 章书华答得小心。 他厌恶浮梁县的乌烟瘴气,却又碍于温文尔雅的表象, 不好表露出一丝一毫对家乡的不喜, 只能极力忍耐,且斟酌用词。几番对白下来, 章书华简直比考了一场试还要辛苦。 就连程铭都纳罕:“不过说了几句话,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怕不是昨儿晚上忙着温书没有睡好吧?” 程铭理所当然地觉得章书华是太过用功导致的, 他对这孩子还挺有好感, 怕他忙着读书不顾身体,还教育了一句,“身体都是自己的, 年轻的时候若不当回事, 来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周律目光在两个人身上回转了一圈, 复又落在有些倦态的章书华身上,话却是对着程铭说的:“你少说一点,就没这么多的事儿了。” 程铭憨笑:“路上不说话, 这马车里呆着多闷啊。” 章书华及时叉开了话题, 他问:“不知大人这回去浮梁县所为何事?” 程铭反问:“你觉得会是因为何事?” 章书华低眉思索一番:“从前听说, 周边几个县城的县令都来了府衙进言,不满余干县独占了鳜鱼养殖的好处,希望府城扶持他们。浮梁县的丘县令也曾多次造访, 言语之中不依不饶,大有不答应便一直赖着的意思,不知大人可是为了此事?” 这位丘县令也是个没皮没脸的,其他几个县令见府衙没空都散去了, 唯独他愣是绑着府衙,想让府衙也给他们弄一个正经赚钱的营生。谁不喜欢赚钱?只是他们伸手要钱的样子实在丢人现眼。莫说周律不喜了,就是章书华也觉得面上无光,鄙夷至极。 周律回复地模棱两可:“算是吧。” 似是而非的回答,却很可疑。 以章书华对周大人的了解,周大人从来就是个有话直说的人,不大喜欢对着下属说得弯弯绕绕,半遮半掩,可是这一回,却有点出乎意料了。章书华并不知,此行究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浮梁县不算太远,他们还是晌午之前抵达了。 浮梁县的丘县令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好运将近,看到周律过来,脸上笑容那叫一个灿烂,几乎将谄媚的二字外化于形了。 章书华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冷笑一声。 他笑得声音很低,身边人都未曾发现,唯独那位余县尉注意到了。 早在章书华考去府城的时候,余县尉就知道有这一日,但他从未担惊受怕过。 这章书华再有能耐,不过是仗着嘴皮子利索罢了,可他背后无人,在这官场上就犹如一夜扁舟,更何况他如今还不算是个官,不过是跟在知府大人身边做点鸡毛蒜皮小事的吏罢了,怕他做甚? 余县尉不以为然,跟着丘县令一块儿对周律百般讨好。 丘县令准备中午设宴,宴请周聚一行人,不想周律却叫住了人,说:“现下摆宴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就在外面吃一些吧,我一路走来,见县衙的外头的羊汤馆生意便不错,不如去那儿如何?” 丘县令面露难色:“那种地方,岂不是委屈了大人?” 程铭站了出来,道:“丘县令多虑了,我们大人平常最喜欢这些街边小巷的馆子了。” “原来是这样。” 丘县令只好退了一步,想要吩咐人从那铺子里头将肉汤端过来给周律他们吃。 然而周律仍旧拒绝了,直接带着丘县令几个去了羊汤馆堂食。 一周律今日出门,所带的除了车夫不过程铭跟章书华两人罢了。 三个人都是一身常服,出门的时候还真看不什么来。丘县令是以道:“大人出门怎么也不带着侍卫?” 周律脚步一顿,听着侍卫两个字,又响起了崔朝。 他原是有侍卫的,后来六皇子南下,一道送去给萧琰了。崔朝除了身手了得,做事也不输王金定他们,余下几个侍卫也是如此。只是他们从前一直在幕后,没有机会走到人前办事,如今六皇子那儿缺人,周律回过圣上之后就把他们一起交给了萧琰。 如今,只怕他们还在南边种瓜呢,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 萧铭知道,周律肯定是想起崔侍卫了,于是又插科打浑:“可不就是因为相信丘县令,大人才只身来此么。” 丘县令受宠若惊,越发觉得周律今日过来是为了浮梁县的长远大计考虑了。 他跟余县尉对视一眼,都满是期待,如今就等着周大人开口不让他们养个什么玩意儿,只要能挣钱,不拘养什么都行。 门口的羊汤馆,生意实在不错。周律他们过来的时候,仍在排队。 里头的老板一见到丘余二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着急地赶了过来,诚惶诚恐地问:“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要是喝羊汤,只消吩咐一声,我就给您送进去不就成了?” “啰嗦什么?”丘县令不太满意这么多人,便问:“这里面可有位置了?” “这……”老板有些犹豫,里面自然是没有位置了,要不外头也不会排了这么长的队。 丘县令自以为是替周律考虑,强硬道:“让里面那些人都把位子空出来,今儿清场。” 老板为难,小声说:“可他们都给钱了。” “退回去就是,赶紧清场,别磨蹭。” 程铭:“……” 这人果真作死,怨不得前两日有人冒死来告状呢,告的还不是别人,正是丘余二人,罪状写了足足五张纸。 周大人按下不提,今日却亲自登门一探究竟,谁想这丘县令竟然真的一身毛病。 周律也终于见识过丘县令的横行霸道,方知告状之人所言非虚,这浮梁县县衙,确实没几个是好东西。 制住了丘县令企图清场的打算,周律愣是在那儿排队排了一柱香的功夫。 丘县令欲言又止,觉得周律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也得跟着吃苦。不过他还不至于对周律抱怨,一直在赔礼道歉,说是委屈了周律。 周律坐下之后,喝了一碗羊肉汤,吃了一碗面,程铭跟章书华也差不多。 丘县令觉得寒碜,但是周律都这么吃,他也不敢闹出什么幺蛾子,最后只能委屈自己的胃,勉强喝了一碗汤。 那老板看着心里发虚,虽不知道周律是何身份,但是能让县令这么哄着的人,能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他生怕自己怠慢了贵客,回头丘县令跟余县尉找他算账,所以哪怕明知道赔本,却还是狠下心,割了一大块羊肉送了过去,说是给他们几位贵客加餐。 丘县令脸上这才好看了些许。 周律扫了他一下,扯了扯嘴角,反问:“丘大人,不给钱?” “……”吃饭还要给钱,真是破天荒。丘县令腹诽一声,却还是认命地回头,找衙役拿了钱,递给老板。 老板不敢接。 程铭立马说:“接着吧,你们县令跟余大人爱民如子,断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是不是啊丘大人?” 丘大人忽然有些心虚,擦了擦冷汗,冠冕堂皇地道:“那是自然。” 这笔钱,终究还是给了,尽管老板不敢收。 丘县令本以为周律今日过来是为了给他们浮梁县指一条出路的,但是现在瞧着,似乎不大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是看周大人吃完之后还要在城里四处逛逛的模样,绝对不像是来正经做事的。 丘县令也问过,周律只说他是在“调研”,还振振有词: “若不将风土人情打听清楚,我又如何能知道你们浮梁县能养什么?” 丘县令心中只道,当初余干县也没查得这么清楚啊。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丘县令还想赚钱,不敢得罪周律。 于是周律又不动声色地领着丘余二人去了街头,装模作样地买了些东西,摊主但凡见到他们二人,那害怕的神色是装不出来的。 周律心中一笑,这浮梁县县令,是想上天啊。 一天暗访下来,周律心里已经有数了。 晚些时候,周律考察完了便准备回去。丘县令作势要留,还道自己准备好了晚膳,周律直接拒绝,道: “丘大人急什么,明日还有见面的时候。” “啊?”丘县令一愣,随即开始做梦,该不会今日只是考验,明日才要切入正题吧。丘县令望着周律,试探道,“明日要商讨大事么?” “自然,天大的事。” “好事儿?” 周律一笑,肯定道:“好事。” 丘县令这才将提着的心落回到肚子里,他是信任周律的,这位知府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丘县令不想看着余干县一个人吃肉,他也想分一杯羹。 在浮梁县待了这么多年,他真是受够了兜里没钱的日子了。 丘余二人得了准信,高高兴兴地送走了周律这尊财神爷。 被送走的周律前一刻还能维持笑意,后一刻进了马车,笑容便浅了。 章书华看在眼里,不走心地夸了一句:“丘县令跟余县尉倒是对水产养殖挺上心的,算得上兢兢业业了。” 程铭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他俩兢兢业业的地方可不仅仅只在这一处呢。” 章书华故作懵懂:“是吗,丘县令他们二人竟如此劳苦功高?” “自然,明儿你也跟着,有好戏看。” 说罢,他冲着章书华眨了眨眼。 章书华不客气地笑了笑。好啊,他也最喜欢看戏了。 不过这世事真无常,他以为费尽心机才能达成目的,结果都没动手,竟然也事成了,实在好笑。 153 审案 满腹算计来不及施展 章书华本以为要回府城的, 结果刚出了县城,马车便在一处凉亭外停下了。 不久之后,前头来了十多个人, 都是府衙里头的熟面孔。 章书华凝神思索, 他记得,今日出门的时候貌似没瞧见这些人跟着一道过来,难道是早就来此了? 无论是哪一种,丘余二人似乎都要大难临头了。 周律掀开帘子, 问他们:“张老汉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章书华满腹疑惑, 好在他一直跟在周律身边, 周律与程铭说话的时候也没有避讳着他, 于是章书华才知道,原来前两日, 浮梁县有一位张老汉状告丘余二人。 余县尉的儿子强抢民女, 人家抵死不从, 他便真的把人给打死了。张老汉悲痛欲绝之下,直接跑去衙门一纸状书呈上去, 结果余县尉一家还没有被问话,他却先被关了大狱。 他在牢狱之中先后被人威胁了十数次, 时不时还要遭受殴打嘲弄。 余县尉横行霸道, 恃强凌弱, 那丘县令便是助纣为虐, 蓄意包庇。两人把那张老汉足足关了一年之久, 等到他出来之后, 不仅腿瘸了一只,眼睛也哭瞎了。 得知府城来了一位新知府,那张老汉拼尽全力也要爬来府城, 状纸是路上因为好心的读书人替他来写的,字字泣血,句句心酸。 但是虽有状纸,却没有物证,等周律问及可有人证的时候,那个张老汉也只是一脸黯然地摇了摇头。他已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试问有谁愿意得罪一县的县令跟县尉,来替这个可怜的老人家作证? 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那此事就不能轻易的断案,周律见张老汉身子骨不好,便将他安顿在府衙旁,打算亲自去浮梁县探一探究竟,于是才有了今日种种。 如今,派过去的衙役们已经将此事查的一清二楚了,连人证跟物证都找到了。当初那些人不肯为张老汉作证,盖因为畏惧丘县令之势,生怕他日后报复。但如果府衙出手,自然就不同了,府衙与县衙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他们恨极了这两个狗官,也很愿意过来作证。 章书华早就知道这一对狗官的做派,毫不惊讶他们的所作所为,但是在周大人跟前,章书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给他们上眼药的机会。章书华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难以理解:“这丘县令跟余县尉怎么说也是浮梁县的父母官,怎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真是令人发指,骇人听闻。” 程铭说:“世上胡作非为的狗官多了去了,只是明面上装的人模狗样,你年岁尚小,见识又浅,哪里知道他们背地里的龌龊心思?” 说完,程铭直接跟周律请命:“ 依我看,他们俩犯的事情可不在少数,远不止这一桩。大人不妨将此事交给我,我今儿晚上便去将这两个人查的一清二楚。” 周律点点头,道:“去吧,多带几个人,仔仔细细地查,这浮梁县,从前也不知压了多少冤案。” 程铭听着,心里也不大好受,越发想要早日了结此事。他带着几个相熟的人,直接骑着马,调头回了浮梁县。 程铭也是个查案的好手。 丘余二人在浮梁县的所作所为并不隐晦,相反,他们狠毒得大摇大摆,毫不遮掩,也正因为如此,街上的那些摊主们才不愿意甚至说不敢收他们的钱。一旦收了钱,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县衙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在浮梁县待不下去。 之所以这两人会如此嚣张,不过是仗着身份罢了。余县尉在京城是有靠山的,且靠山还不小,他从不觉得浮梁县能有人奈何的了他,从不约束自己,更不会约束家人。他家的长子常年欺男霸女,打架生事,不是惹出了多少祸端,葬送了整整八条人命。 然而这一切,都凭着京城里头的那个靠山悄悄地平息了。 丘县令没有什么底气,所以对上余县尉每每纵容。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收受贿赂,胡乱判案,从未做过一件好事。任官这么多年,底下的百姓对他恨入骨髓,若是唾沫能够淹死人的话,丘县令不知道要死多少回。 程铭越查,越觉得心寒。 他也是寻常百姓出身,在没有遇上周律之前,穷得叮当响,是以很能共情浮梁县的这些百姓。丘余二人的做派,让他们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不过案子查到最后,程铭竟然还发现了点别的——这余县尉一家,跟小章还有点恩怨在。 程铭向来不会瞒着周律,等到回了府城之后,他便将自己查到的情况和盘托出了,包括章书华一家的情况。说到章书华家,程铭唏嘘不已: “我才知道,原来小章家里原是开医馆的,可就因为余县尉儿子闹事,被害的医馆都开不下去了不说,小章父亲还被生生打断了腿。这孩子也是可怜,被欺负成这样,今儿见到那个余县尉的时候也不得不客客气气。” 周律陷入了沉思。 从前只以为这小子聪明,如今看来,他不仅聪明,还会装相呢。 不过这样也好,聪明总比蠢的来得让人高兴。 程铭说完,又摸了摸下巴:“不过我还打听到,小章从前是个烈脾气,直接把余家一家给告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遭遇大祸才转了性子,变成如今这温吞模样。” 周律忍不住笑了,笑话程铭天真。 性格是天生的,一个人性格如此,就算有了变化也不会变得这么彻底。章书华从前是个嫉恶如仇的,如今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件事情,变得唯唯诺诺。这小子多半是个白切黑,没准还是个狼崽子。 “他的事不后头再说,如今要紧的是几桩人命官司。前面余家人犯的事,证据可都收集好了?” “都好了,人证物证一样不落,您可以随时审问。” 周律干脆道:“自己审问有什么意思?让丘县令跟余县尉过来吧,咱们索性当朝对峙。” 程铭复又问:“明日一大早叫他们过来?” “不。”周律可没有这么好心,对付这两个人渣,何必让他们过得太痛快了,“今日晚上让他们连夜过来。” 哪怕不睡,也得给他在府衙外头等着,等到天明! 程铭给这两个倒霉蛋点了蜡,不过这两人也死不足惜就是了。 当天晚上程铭也没睡,他今日多次往返两地,虽说地方也不远,但是来来回回总归是辛苦。他手底下的人都劝他在家歇着,叫别人去也是一样的,只是程铭并未听劝,狡兔三窟,何况是人,让别人过去,程铭真担心泄露了风声,回头人没了,事情也办砸了。 他强撑着,连夜辗转跑去了浮梁县,亲自拿下睡梦里的丘县令跟余县尉父子二人。 几个人又惊又惧,没醒过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反抗,等清醒之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想要反抗已经来不及了。 丘县令欲哭无泪。 下午还对他笑脸相迎的程大人,猛然之间门换了一副面孔,这谁遭得住?丘县令心中惶恐,不安地问道:“程大人,您这般举动究竟什么意思?莫不是知府大人授意?” 程铭呵呵一笑:“丘大人是朝廷命官,身份自然贵重,若不是知府大人要审你,我也不敢把你拿下不是?” 说完,程铭还哥俩好地拍了一把丘县令的肩膀,拍得丘县令浑身一颤。 丘县令磕磕巴巴地问:“知府大人要审我?为……为何?” “丘县令不是明知故问么,你说为何?” 丘县令跟余县尉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沉。 然而等到他们抵达府城之后,才明白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程铭竟然不让他们休息,按着他们,让他们跪在衙门外头。 丘县令几个人反抗不得,生生跪了一夜,差点没有把腿给跪废了。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等天亮之后府衙门大开之际,他们几个人被押送到府衙大堂后,原先告状的张老汉正稳稳地坐在那儿,见他们过来,磅礴的恨意几乎扑面而来。 他怎么在这儿? 丘县令脑袋一懵,整个人都向后倒去。 程铭一把将人给扶住,笑眯眯地道:“丘县令,如今可不是晕倒的好时候啊,看来你这修为还不到家。” 心态这么差,哪里来得胆子作恶?还真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他了? 今日就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善恶终有报。 府衙早早地开庭审案,早起的章书华却是耽误了许久才得知这个消息。听说之后,他立马想起自己当初搜集的罪证。 当初是只有余县尉一家的,但是之后遭遇衙门报复,章书华又不声不响地将丘县令收受贿赂一事给查了清楚,他手头罪证是足够的,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如今丘余二人落网,可不正是机会么? 章书华捉摸着,如何能在不破坏别人对自己的固有印象基础上,一击即中,将这两人置于死地。他想过无数的点子,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无疑让他露了些睚眦必报的狠毒味道,有碍于他一贯的温文尔雅。 然而还没等到章书华想到好主意,便忽然得知,余县尉被周律判了死罪。 如今死刑的奏疏已经在路上了,不日即将呈到御前,让圣上裁决。余县尉的罪行罄竹难书,加上周大人又简在帝心,他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已经不言而喻了。 满腹算计尚未施展的章书华沉默了。 竟不要他出手么? 154 死罪 朝会上的争锋 若是可以的话, 周律恨不得把余县尉父子就地正法,证据确凿,这两人却依然死不悔改, 不曾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有过半点心虚,还叫嚣着自己在京城有靠山, 谁若是动了他, 后果自负。这般混账, 直接死了都是便宜他了,就应该千刀万剐才解气。只可惜,秋后处斩也好,千刀万刮也罢,都不是周律能做主的,大梁律法,死刑需得圣上裁决。 而圣意传达,总归还是要时间的, 于是这两个人暂时便被打入了大牢。 余县尉父子二人仍不服,他们俩并不觉得自己大祸临头,反而期盼京城里头的族人能够救他们于水火。虽说这个周知府圣眷正浓,但想来也抵不过他们的余家的那位族人在朝中的地位,那可是堂堂的三品大员啊。 况且,圣上应当也不会轻易处决了一位官员, 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 他们二人日日叫嚣, 唯有丘县令心如死灰。 他恨, 恨自己识人不清, 恨自己误入歧途,若不然,凭他的身份怎么可能会入狱? 浮梁县虽然困顿, 可他怎么说都是地方的父母官,大富大贵不敢想,但一辈子顺遂肯定错不了的。可他当初为什么行差踏错、帮了余县尉呢?若是再来一次,他肯定不会知法犯法了。 丘县令日日在心中怨怼余县尉。 亏得余县尉不知道,否则定会把他骂得体无完肤,真是乌鸦笑猪黑,这人自己也不干净,没遇上他之前就是个贪官,如今被查出来反而懂得悔过了,还将错处往他身上一推,可笑不可笑? 这三个人都关在一个监狱里头,府衙的人仿佛生怕他们不会反目成仇一样。 这几日里,整个饶州都在议论这桩惊天动地案子。确实惊动一时,两个犯事的人都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县令,一个是县尉,平日里瞧着也人模人样,没想到内里这么龌龊。尤其是余县尉这一家,简直杀人如麻,一家子冷血丧良心。 当初审案的时候不少人都在旁边盯着,也听说了大概,这余家光人命官司就背上了八条,听着就叫人头皮发麻。好在如今被判了死罪。至于那个贪官丘县令,抄家贬官流放是免不的,谁让他贪财又包庇呢?活该! 周律这桩案子办的,实在是公正,也实在是大快人心,百姓们就喜欢看这些惩奸除恶的大戏。 可究其原因,他们喜欢看的是官员落马,不管这个官员是浮梁县的,还是饶州的,甚至是京城来的官员,只要倒了霉,百姓都会鼓掌叫好,官民对立,这本就是天然之势。 不说他们,就连县衙的小吏们,这些日子议论的都是这个话题,章书华日日都听人讨论,尤其是牢狱那边的衙役,掌握的消息最足,章书华每每都会格外凝神细听他们又在说什么。 “今儿那两位官老爷又在牢里又吵起来了,可笑那个姓余的,竟然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身,他也不想想自己犯了什么罪。” “这也不好说,他跟咱们又不一样,可是个正经官身呢。何况他还有个依仗,没准他的靠山真就大的离谱呢?” 章书华陷入深思,说起来,他还真不知余县尉的靠山何许人也。 另有一人言之凿凿:“管他是什么人,总不会堂而皇之的包庇罪犯。” 这可不一定,京城的官场,那可是出了名的肮脏,章书华扯了扯嘴角,不痛快地想着。 诚然,这两人落网让章书华心里舒坦了不少,但这两个人所犯的罪孽被公之于众,不是朝廷出力,更不是法度严明,只是因为他们饶州有为青天知府。若是换了上一任那个狗官,且看他们还能不能继续在浮梁县兴风作浪……官场没变,官官相护规则也没变,唯一的变数不过是知府大人罢了。至于圣意如此,章书华更是轻蔑。 在他看来,所谓官员不过都是披着权势外衣的地主,而这位圣上,则是地主的地主,哪怕伪装着赐余县尉死刑,终究也不能真正的与百姓共情。 章书华不惜以最恶意的态度揣测朝廷。 然而此次的事,却真在朝廷掀起了一股轩然大波。不是因为余县尉,而是因为他背后的靠山。 大朝会上,当今望着跪在底下老实请罪的刑部尚书余石英,不见喜怒地扔了奏书到余石英脸上:“浮梁县县尉余石阶残害八条人命,犯下死罪,余尚书身为其族兄,想必也是知情的吧?” 这话能应? 余石英吓得连连磕头:“圣上明鉴,微臣一概不知啊。若是微臣知道他这般残暴不仁,定一早就将他告至御前了,岂能容他到今日?” 大理寺少卿沈元直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出天大的笑话:“你不知情?他可是拿着你刑部尚书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同为一族,你岂能半点不知。他们嚣张到今日,实在有余尚书一番功劳。” 余石英恨死沈元直了。沈元直郑秋玉之流,每每在朝中生事,与他们这些老臣作对。今日别人都没发话,偏偏他站出来胡说八道,莫不是想将自己拉下水好牵扯住刑部让大理寺一家独大?想都不要想! 余石英偷偷给杨丞相使了个脸色。 杨秉璋虽然不乐意,却还是出来替对方求情。不管余尚书的为人处事如何、无不无辜,只要还是他们阵营里头的人,杨秉璋便不能不管。 有他起头,剩下的人也稀稀拉拉地站了出来,主动替余石英开脱。 “这件事情说到底是那个县尉惹出来的祸事,跟余大人很不相干。京城与浮梁县相去甚远,余大人又没有三头六臂,怎能隔空监视浮梁县的族弟?” “余大人纵有不是,也不过只担个失察之责,还望圣上明查,还余大人一个清白。” 众人极力开脱,说出来的话冠冕堂皇,最后竟然连大皇子也站出来给余石英求情了。 可这些话落在当今耳朵里,却一下比一下讽刺。 看看,这就是他的朝廷,这就是他所依仗的股肱之臣。他们不求请还好,一旦求情,在当今看来这件事便上升到了党羽之争的高度了。 当今一声不响地听他们将话全说尽、满心以为他会网开一面的时候,忽然给余石英定了罪。 此事是浮梁县的余家所犯的罪,余石英当然不能算是共犯,但是浮梁余家乃是余石英的本家,就他所知,余石英与本家关系甚好,时常通信,这事儿若说他不知情,当今是不信的。 不能治别的罪,还不能治一个失察之罪吗,当今想直接撸掉他刑部尚书的官衔,但却遭到了众人的一致反对,杨秉璋之流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大殿上,也不让当今摘了余石英刑部尚书的名头。 要是跟他们生气,当今迟早会被气死,他也不恼,只说让余石英罚俸三年,禁足半年以思过。原先的刑部侍郎年岁已老,如今也不必留在刑部了,当今直接让其告老还乡,破格任用了温肃知。 今日被当今带到大殿上,因站得远,尚不知道出了何事的温肃知猛然被叫上前,再抬头时,身上便多了一个刑部侍郎的称号。 这破格破得有些离谱了,简直一跃千里,温肃知一向喜怒不行于色,但是今日不见欣喜,不是稳得住,而是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但温肃知知道,这是他的机会。 圣上已经借着这回的事将余石英禁足半年了。刑部虽然难啃,但是半年足够他在刑部发展势力,与余石英分庭抗礼了,想必这也是圣上的目的。 倒是杨秉璋他们比温肃知反应还要快,立马以温肃知资历不够难以胜任为由想要反对此事。 结果一向不说话的刘丞相却挺身而出,还道:“杨丞相当年跟随先皇打天下的时候,不过弱冠之年,比之温大人尚且年轻几岁,若是当年先皇以年轻不担事为由,让年长之人掌管三万先锋军,想必也不会有今日的杨丞相吧。” 杨秉璋被堵得严严实实。 就这,刘子度还不放过他,又添了一句:“有才不再年高,杨大人您说是不是?” 杨秉璋:“……” 他要说不是,当年他发迹的事情该做何解释? 杨秉璋就此闭嘴,剩下几个虽然还想再战,却已经没有了主心骨。刑部尚书保住了,但是刑部左侍郎一职却易主了。 杨秉璋等人忧心忡忡,唯恐温肃知趁着余石英不在,将刑部翻了天。 这桩人命官司,最后成为了朝臣争权的借口。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余县尉父子二人是否会判处死刑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这件事朝臣们不在意,百姓却放在了心头。 得知浮梁县那个官员真的被判处了死刑,不少人激动地仿佛自己沉冤得雪了一般。更有那些受了冤屈,却一直无处申诉的寻常百姓们,忽然之间想明了去路,效仿浮梁县那为张老汉,爬也要爬去京城,他们要告御状! 短短数日,京畿附近的治安压力骤增。 御状不是那么容易告的,但是守在皇城附近,拉扯住几个过来上值的官员还是轻而易举的。于是朝臣们这些日子纵然再小心谨慎,也逃不掉被盯上的命运。一旦被盯上,就再也逃不开了,哪怕不为别的为了名声,他们也不能当众将这些百姓驱赶走。 一时间,众人对周律的怨念又深了一层。 要不是这个人搞事,他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155 教导 章书华的转变 但京城的消息传到饶州后, 这消息的杂乱程度让周律都错愕了。 丘余二人的下场自然不必惊讶,他们本就罪有应得,丘县令被判处抄家罢官, 流放三千里,子孙三代不得为官,余县尉父子被判斩立决, 家产没官,家中男丁女眷凡涉事者,论罪轻重,或流放,或处死。这些毋庸置疑, 然而周律惊讶的是, 温肃知怎么就变成了刑部侍郎了?他从前也没在刑部当过官啊。 还是温肃知随后来信给周律解了疑惑。 原来京城里那位大名鼎鼎的刑部尚书正是余县尉的靠山,这来头实在不小, 三品大官,位高权重, 且背靠杨丞相,身边党朋无数, 借着世家最后的余荫,一向跟圣上斗得有来有往。圣上对这些世家人早就有所不满,如今这出应当是借着此事,在刑部安插人手, 好等来日将刑部一举收入囊中。 周律不禁替温肃知捏了一把汗。 朝中那些老顽固们究竟有多难对付,他是知道的, 温兄这回算是被架在火上烤了,若是做的好,那自然平步青云, 甚至能一跃成为圣上的心腹,可若是一招出错,那就是满盘皆输。 还不等周律担忧温肃知的往后,便又看到温肃知在信中说,进来京畿一带的百姓涌入皇城告状之事,朝臣们苦告御状久矣,又无处发泄,只好将一切错处往周律身上推,对他多有怨怼。 周律“呵”了一声,对此只有不屑。 倘若天下当真海晏河清,官员也秉公执法,天下间就没有那么多的冤案了。如今百姓争着抢着来告状,不过是看到了些渺茫的希望罢了,他们不反思自己,反而一心责怪他人,实在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于国于民无用。 章书华发现,周大人已经对着这封信凝神细思了许久。 他还想着自己要不要退下去,便听闻大人开了口,问的还是他:“你可曾好奇余县尉一家的结果?” 章书华怔住,随即道:“被判了死刑吗?” “不错,斩立决。” 章书华神色难辨,像是欣慰,又像是嘲讽。 早该死的人,硬是拖着到现在才能死,这些迟到了的公正还算是公正吗?他们死千万次也不为过,可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却不能死而复生。倘若在一开始便能有人制服余县尉,那浮梁县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人间惨剧了。 周律瞧他这脸色,便知这家伙内里不是什么软柿子,狠起来也是会咬人的,不过,他还挺喜欢装模作样。 因为章书华没什么坏心思,人也勤奋好学,周律不介意跟他多说几句。否则,若是由着他野蛮生长,来日一旦得势,就是官场刽子手了,周律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朝廷养着这群官员似乎没用?” 也……?章书华直勾勾地看着周律。 难道知府大人也是同道中人? 周律坦然:“我与你一样,曾经觉得他们无用,只会在利益场中汲汲营营,不曾放半点心思在治国与百姓当中。曾经一度觉得,养着他们,真是白费了朝廷的俸禄。” 章书华深以为然,这些人的确是蛀虫。 周律放下书信,又说:“仔细推敲,其实君与臣,官与民,天生就是对立面,朝臣在你我看来的不作为,皆因为你我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看这些官员,全都面目可憎;可是站在那些地主的立场上,却又会觉得百姓贪得无厌,妄图以一己之力挑战权威。立场不同罢了,很难理解彼此,就好像,一个平民百姓一旦入朝做官,便脱离了从前的阶级,那他往后的所作所为,便会自然带入到‘官’的视角当中。抛开人性来说,一切都是身份和立场的错。” 章书华仔细听来,越发苦闷。 这话说的不假,官与民是天然的对立,所以,他更不相信会有什么好官,甚至憎恨权势。 周律顿了顿,复又接着说:“但我所说有一前提,那边是抛开仁义良知。身份这种东西,自恃者视若天堑,不可逾越;坦然者视若虚无,见众生平等。我所见到的官员,有一心官途,始终在名利场上博弈的;有贪得无厌,视人命如草芥的;更有虚怀若谷,一心为民的。” 章书华听到最后,忽然说:“只怕最后一种,大人也说不出几个人名来。” 周律厚着脸皮自夸:“非也,难道你面前站着的这个不是?” 章书华倏尔一笑:“像大人这样的实在太少了。” “只是你见得少罢了,我初至府城,便因为知府这一身份被府城官员排挤。我们不喜我这身份,皆因上任知府鱼肉百姓,他们深以为耻。他们是我的下属,却敢反抗身为知县的我,何尝不是一心为民呢? 我从前在昌平县任官时,府城的温知府一家都是这样的好官,在京城时,太仆寺众官也毫无架子,平易近人;朝中礼部郑秋玉尚书谦逊有礼,时常告诫家中妻儿多行善事;兵部方戟方尚书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丞相刘子度刘大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女子请命,帮她们挣前程。再有,如今的六皇子萧琰,为了贫苦百姓有一口饭吃,不辞劳苦,带人前去福州开荒……这官员皇子之中,也能心地良善,为百姓勤勉做事之人。有他们在,你岂能将所有的官员一棍子打死?” 章书华听周律笃定他厌恶官员,内心自嘲。他装了这么些日子,估摸着大人早就看穿了他的秉性,否则也不会说的如此斩钉截铁了。 不过……章书华垂下眼眸,是他狭隘了吗?章书华知道,周大人不屑于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所以,即便是朝中,也是有好官的。 “只是这些人,实在太少了。”章书华道。 身处洪流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周律见他放下偏见,笑了笑,说:“的确不多,可也不能否认没有。我知你厌恶贪官污吏,厌恶尸位素餐之徒,之所以厌恶,恰恰说明良心未泯。身份是外在的条件,许多时候并不由你决定,一旦高升,得了朝廷调令,你的身份便从小吏变成了朝廷命官。官就是官,民就是民,虽然可以跨越,但决定权并不在你手上。但是仁善、良知、秉性却是你能控制的,望你时时自省,哪怕步入官场,也不能忘记对贪官污吏的憎恶,告诫自己不可同流合污。你既然厌恶他们,就不要成为他们,更不要把怒火牵连到无辜的人身上。” 章书华心中猛然一动。 他从未想过这么多,只是执着于往事,让憎恨支撑自己往上爬罢了。可若是一直这般满腔憎恶,迟早也会伤及无辜的。届时,他便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对于这个聪明的孩子,周律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希冀。官场上天真的人走不远,有点心机才可自保。 周律以自身举例:“不要对官员这层身份本能地不喜,古人曾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是一朝为官,官员这层身份也是利器,往小了说可以替名申冤,往大了说,可以造福社稷,名垂千古,全看你如何用好他……” 周律说着,将桌上京城的邸报交给了章书华:“不妨尝试着放看看京中真实的境况。” 章书华下意识地抱住邸报。 周律体贴地让出地方给他多想想,自己转身离开了。 堂兄无人,章书华这才翻来了邸报。 这邸报,寻常人根本没机会看到,第一次瞧,章书华为带了几分慎重。这上头不仅有皇帝谕旨,更有臣僚奏议。章书华一篇一篇看下来,发现这邸报里虽然也免不了通篇废话,但却的确有一些利国利民的建议,而且朝中也采纳了,正在往下推行。 提出这些建议的,章书华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能在朝中说话,想必身份不低,他们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的确算得上是好官。 章书华想到自己先前对京官的抵触,无奈一笑,终究是他狭隘了。 经此一事,衙门里不少人都发现,章书华似乎有些变了。 程铭默默关注了半日,随后就跑到周律跟前嘀咕:“这孩子如今似乎洒脱了几分。” 周律在看府城这两日的案卷,闻言抬起头,道:“不是挺好的么,一直端着多累人?” 说完,话锋又一转:“明日行刑过后,便让人抄家吧。无罪女眷嫁妆不可动,剩下的都充公。” 后面还有好几家苦主需要善后,已去之人活不回来,唯有在金钱上面补偿他们了。这笔钱自然不能衙门来出,那余家跟丘家作恶多端,活该被抄。 程铭领命下去。 翌日一早,余县尉父子二人便被押送到菜市口,当众行刑。 行刑当日,菜市口附近观者如云,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府衙生怕出了事,临时调动了数百名衙役前去处理治安,生怕乱起来踩死了人。 好在有惊无险,除了余县尉被拉出来的时候众人不愤,扔了他一身鸡蛋,余下的都算平静。 余县尉父子到死都还在叫嚣,觉得是周律害了他们。京城的交锋他们无从得知,仅凭着余石英的身份,便觉得自己有所庇护,不会被判死刑。 这份有恃无恐,便说明那位刑部尚书也不无辜。 助纣为虐的东西,早晚跟他们一样会遭报应。 刽子手手起刀落,菜市口立马人声鼎沸,欢欣鼓舞。 没人在意他们父子二人服不服,只要死了就行。 周律看着他们的遗容冷笑不知,这父子俩真是死不悔改,直接杀了他们都是便宜他们。 156 抄家 迅速倒台的两家 余县尉死后, 程铭带着人先后连抄两家。 除了女眷嫁妆之外,剩下能抄的都抄了,这不抄还不知道, 等把家底抄了之后众人才发现,两家竟都富得流油,尤其是余家,只怕半个浮梁县的钱财都在他家了。 “怨不得浮梁县百姓没钱,原来藏了这么一个硕鼠。”章书华嘲讽。 程铭摇了摇头:“也怨不得这人在大牢里头都如此猖狂, 京城那位刑部尚书是一份底气,他这殷实的家底又是另一份底气了。” 那一箱一箱的金银财宝。似流水一般的往外运, 手提不得,还得用肩扛才行。程铭看着这满地财宝, 对余家父子更为不齿:“家中这般有钱,在外吃饭却从不给付账, 脸皮可真厚。” 章书华道:“就是因为太富贵了,所以才变得这么傲慢。” 傲慢到连人命都不放在眼中了,活该被就地正法。 抄家过后, 这宅子自然也充公了,余家的女眷也都被迫带着人离开。她们也想过求一求府衙留一处宅子给她们,但是过来抄家的那群人生得凶神恶煞,余夫人瞧了一圈, 只发现中间有一人生的眉清目秀, 观之可亲。 她便让女儿与之商量,想要留下余家在城东的小宅子。 余家姑娘生得貌美, 从前不管与谁说提要求,旁人都难以拒绝。 不想章书华只是扫过她一眼,忽而一笑:“真是贪得无厌, 看来我该秉告大人,连嫁妆也不必给你们留了。” 余姑娘吓了一跳,赶紧躲开,嘴里糊弄着:“长的这么面善,说出来的话倒是毒的很。” 回去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求人了。 章书华未曾将这点事放在心上,至于嫁妆,那自然不能充公的。府衙终究还是对这些女眷网开一面,没有过分苛责,只让她们带着嫁妆离开,至于余家的仆人,也让那些女眷们将工钱结清了之后一道赶走。 不过一日,显赫一时的余家跟丘家便就此败落,里面所有东西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两座空宅子。 封条一落,平添了许多萧瑟。 余家剩下的族人也人人自危。 除了那对已死的父子两人之外还有众多族人,这些人里有几个下了狱,这几个人手上虽然没有沾染人命官司,但平时也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做的恶也不少。只有少数没犯过恶的,便被留了下来,并未被牵连。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惶惶不安。 那日余县尉一家被斩首,差点没把他们给吓死,好好的两个人说没就没了,他们余家还半点反抗的余地都不能有。这回杀的是余县尉父子二人,谁知道下回是不是杀了他们呢? 这些人自己吓自己,便已经吓得够呛。程铭本想借机敲打敲打,让他们往后安分守己,莫要生事,结果过去瞧了一眼之后,便觉得没必要再震慑他们。 就冲这些人的胆子,想必也再不敢了。 打从浮梁县转了一圈之后,程铭等人满载而归。这些钱挪出了一部分,用以补偿之前受两家人连累的苦主。 张老汉便得了一笔不小的钱财,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了,其他人也一样。可拿了这笔钱,却没有人是真正高兴的。人死不能复生,哪里是这些钱能弥补的?像张老汉这样的,活在世上已经是行将就木了。仇一报,心愿已了,人是死是活他已经不在乎了。 周律看过之后也是唏嘘,怕这老人活不下去,便劝他留在府城,依旧住在衙门附近。这般,章书华他们得空了还能过去看一看。 剩下的钱,便充做府衙养殖的开支了。 如今他们是挣了钱,但是花的永远比挣的多,有了这笔钱,周律才能继续做别的。 余县尉死后不久。丘县令也被押解流放了。离开府城的那日,丘县令一路坐着牢车穿过府城,两边的百姓对着他指指点点,看他如过街老鼠一般。 丘县令仍后悔,只是他不是后悔贪赃枉法,而是后悔自己没有做的隐蔽一些,没有在必要的时候跟余县尉划清关系。他至今还觉得,自己是被余县尉位牵连了。但凡他小心谨慎一点,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不过说起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离开饶州,等着丘县令的,便只剩下苦难了。流放途中,什么事儿都能发生,他能不能顺利抵达地方,抵达之后能活多久,都还是个未知数呢。 这一桩案子结束,带来的影响却迟迟未曾平息。好比金城那边有无数百姓涌入皇城准备告御状,府城这儿,周律也是陆陆续续接到了不少申冤的案子。 饶州一带的官员人人自危。 手底下不干净的,唯恐自己跟丘余二人一样,是以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一直在给之前犯下的错扫尾,能补偿的就补偿,只求他们不要闹到府城去。 然而民意又岂是那些三两重的银票能补偿得了的?他们越心虚,越有人要往上告。 衙门能审案的人并不多,因为案件太多,这段时间又不得不从外头抽掉了些人手,连章书华等人也都跟着司尉学习如何断案了。 府衙大堂里每日除了断案还是断案,案件层出不穷,周律虽知道他们理应将这些案子办好、以稳定饶州民心,可府衙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一直办案吧。 于是周律又给圣上写了信,建议他可以在御史台分设一职,专门巡检全国,监察州县。每年派人赴各州审查卷宗,受理百姓申诉的案子。这样一来,各地百姓若有冤屈,也不至于除了县衙府衙就无处可诉了,府衙这边也不至于人手紧张,除了断案,便什么都做不得。 周律的奏书,向来都不必通过几位丞相,能够直接上达天听。 这是圣上给周律的特权,这回也一样。 不过周律说提议的内容,倒是没多久就在朝中传开了。朝廷没有秘密可言,哪怕此事尚未发酵,底下去也已经暗潮涌动了。 御史台分裂严重,各方势力都有,圣上不喜欢御史台统一口径,所以任由各方混战,但是这回周律的提议,却让不少人又有了别的念头,想要借此安排人手。 毕竟,这巡检大梁各州县,总是需要人手的吧。既然需要人手,人手从何处而来,少不得要众人举荐才行。 至于此事能不能成,多半是能成的。 好比有人酸的一句话:“只要是承平侯的提议,甭管多匪夷所思,圣上都会赞同。” 这般圣宠优渥,旁人就是再嫉妒再眼红也没法子。 最后也亦如他们所想,圣上叫了三位丞相并六部尚书商讨了一上午,六部尚书除了刑部尚书都在,余石英如今正在闭门思过,今日被招进来的是温肃知。 温肃知从前在别处的时候,也是一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模样,可自打进了刑部之后,便露出了爪牙,杨秉璋等人几次三番下手,都被他一一化解,如今已经收拢了几个心腹。 虽说跟余石英在时不可比,但他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城府,不得不防。 温肃知很快便发现,商讨过程中,他每每要说话都会被人打断截胡,边上有人刻意想要打压他。 温肃知看着杨丞相,终是不在意地静坐在一旁。 他也不是非要开口。 只是表个态罢了,如今他们连态都不让表了,想必圣上心里定会不舒服吧。 温肃知往上面打量了一眼,果然发现身上面色不善,原本杨秉璋等人力推举,于是就便成了开科考试。 这可是朝廷第一次开科取士。 之前考试选的都是小吏,不算是官,这回选的却是有品阶,有实权的朝廷命官。见杨秉璋等人反对,圣上直接反问:“怎么,担心你们举荐的那些人考不过寻常百姓?若真是如此无用不堪,他们也不配顶这份差事。” 圣意如此,杨秉璋等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决定让各自家中自幼好读书的后辈过来试试。 总不至于真考不过那些平民吧? 开科选官的圣旨拟好之后,便下发到各地。朝廷准备选官充盈御史台,往后御史台的御史便有两重差事,在京任职时为内差,外出巡视则称为外差。 这在外巡视,每年两次,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需得巡遍各个州县。 这差事在一些人看来是一桩苦差,可在另些人看来却是个肥差。 巡视巡得若是个富贵地方,油水自然少不了,也正因为这一点,杨秉璋等人才同意周律这一决定。 京城的暗流汹涌,周律早有耳闻。 他并不担心杨秉璋等人会如愿以偿,毕竟,本就是为了吏治清明才开设的考试,若是成为某些人牟利的手段,岂不是自打脸面,圣上爱惜羽毛,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周律联系了一番昌平县,让杨县丞等人也准备一批人过去考试。 这样好的出头机会,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 近一个月的不消停,余干县那边的鳜鱼养殖却终于传出了好消息。 刚一听说鳜鱼养成后,周律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余干县。 157 卖鱼 周律的招牌特别好使 周律抵达余干县后, 甚至没去县衙,便直接到了养鱼的池子边。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眼下杜言放正领着人在池子里进行头一次捕捞。 周围还有数不清的围观百姓。 这一批鱼但凡长大一丁点,都能在县衙里头掀起波涛, 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池子。 头一批捞上来的鱼, 已经被余干县最大的那一家酒楼给预订了, 那位老板很会做生意,前两三天便开始在酒楼里头宣扬衙门的鱼快要养成了。 这件事情,整个余干县百姓都有一股自豪感, 一开始谁也没想到真的会养成,鱼苗养活之后,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衙门并没有骗他们。虽然只是几池子鱼, 但余干县的百姓们仿佛在看自家的致富经。所有人都知道, 一旦鳜鱼养好了, 他们县城就真的起来了。 余干县太穷了,跟浮梁县相差无几。 可如今浮梁县连县令都倒了, 他们却眼瞧着要起来了, 如何不激动人心呢? 周律过来时,立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杜言放亲自捧着捞上来的鳜鱼,兴奋道:“知府大人您看, 这些鱼不仅长好了, 还长得这么肥!” 他捞着裤脚,连靴子都脱了,方才跟着县衙里头的人在池子里拿着网捞了好一会儿,如今满身脏污也不觉得埋汰, 相反还挺高兴的。 能做出成绩,比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可要高兴多了。 周律看了一眼,跟后世比自然是有差距的,但是如今的条件能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他赞许道:“是不错,可见你们都是用了心的。” “可不是么? ”杜言放言语之中颇为骄傲,又说,“大人今日不妨留在县衙用晚膳,也来尝尝咱们余干县的鳜鱼,我们大家可都等着好好谢谢您呢。” 周律欣然答应,又说:“我不过只出了一个主意,受累的还是你们。” 杜言放这回没谦虚,回想这阵子他们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不怕您笑话,为了这些鱼,县衙里头的人没日没夜地守着。也不怕您笑话,咱们都是头一次养,生怕它们养不活,养不大,好在这些鱼自己争气,几个月的功夫就已经长这么大了,就连那些渔民们过来瞧,都觉得稀奇呢。” 幸好,他们还是成功养活了。若是养不活,丢了县衙的名声倒还是其次,最主要的丢了钱,他们县衙可谓穷的叮当响,这笔钱可是不小得投入,不亚于当初府衙孤注一掷来养银鱼。 周律被他这热情感染,又过去瞧了瞧大桶里面的鱼。鳜鱼个大儿新鲜,起码在如今的大梁鱼市中个头算是不小了,县衙按着他的法子精心养殖的味道,肯定也不会差。 周律问杜言放:“这批鱼捞上来,杜大人准备怎么卖?” 怎么卖? 杜言放一愣,之前想着等鱼长成了之后,府城里头应该会有买家,这些日子县城里头的酒楼主动开口,说要一批,头一批自然要留给自己县城里头的酒楼,剩下的要卖给谁……他还没有章程。 周律沉吟道:“依我看,卖去什么地方都不比卖去京城好。” 这话听着倒有道理,毕竟京城贵人多,有钱人也多,只要噱头好甭管多贵也都卖得出去,但是只有一点令他担忧:“这些鱼运到京城,还能活吗?” 死鱼跟活鱼,区别可就大了。 周律道:“损耗肯定是有的,不过只要运输得当,大部分还是能留得住。” 这种活鱼,不管卖去哪儿都有损耗,这是在所难免的。 杜言放松了一口气,他莫名的信任知府大人,他说行,那肯定就是行的。只是他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什么好买家,也没有什么运输的法子,所以—— “说来惭会,县衙这边也联系不上什么大商人,此事还得仰仗大人。” 杜言放说着也尴尬,他是一县的父母官,结果好不容易自己县衙办成了一件事情,回头还得靠府衙帮忙才能善后。 “无妨。”周律本就想着替他们解决此事。送佛送到西,若不替他们找好门路,往后还怎么扩大水产养殖? 在余干县走了一遭,晚上留下来尝过鳜鱼后,周律便赶紧联系上了冯百万。 多亏了那几次互市,周律如今同冯百万附近等人还时常有联系,不管是江南、山西还是京城,周律认识的富商都不在少数,关键时候,也就只能靠他们帮帮忙了。索性他们也愿意给自己一份薄面。 冯百万收到周律的信之后,立马给他引荐了一支船队。 冯家的长子也瞧了这封信,瞧见上面的意思,冯家公子没忍住问父亲:“这位周大人原先任昌平县县令,管着互市,您对他有求必应那是应当的。可他如今去了饶州,您怎么还跟他毕恭毕敬?” 冯百万摇了摇头:“看来人情世故这些,你还有的要学。” 冯家长子不解。 冯百万道:“我虽与周大人相识不久,却敬佩他的为人,这样一心为民的官本就值得咱们尊敬,更何况他还深受皇恩。你以为从前在昌平县,这位周大人为何能做成这些事?从工厂到互市,哪一样没有京城的授意?京城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只要周大人一日还简在帝心,便与一般的官员不同。如今这世道对商人很不友善,若不结交一些权贵,来日冯家得罪了人又该如何自处?” 冯百万结交周律,并不为了从他身上得到身上,只要旁人知道他跟周律交好,能对冯家多一份慎重,那就够了。 冯百万以为这些事情长子必然是懂的,但是今日他下意识露出来的马脚却让冯百万心惊。他们生意人,绝不能因为一点小利就放弃了长远大计。他往后还是好生教一教吧,否则偌大的家业交到长子手上,迟早要辜负了。 经冯百万引荐的船队很快便抵达饶州的码头了。周律去瞧过那些船,用来运输鳜鱼是绰绰有余的。 船队联系好之后,京城那边又请钱老板帮忙找好了买家。 中间门诸多事项,周律都未曾隐瞒,甚至直接带着杜言放去见了那船队的老板,也在信中与钱老板说了杜言放的事儿,但日后这条路子定下来,京城那家大酒楼便可以直接跟余干县县衙联系,不必再通过他沟通。 杜言放对此感激涕零,这路子若是打通了,将来便有无数赚钱的机会。难得知府大人这般坦然,直接将路子递到了县衙手中。现如今,杜言放恨不得把周律看成自己的再生父母。哪怕是父母,也未必有周大人这般贴心啊。 周律说一切准备妥当,可以把鱼全都捞上一部分,杜言放二话没说,便听了他的话。那些鱼没有全捞,大概之捞了十之二三,不过即便如此,重量却也不轻了。 装船的时候,也是格外的讲究。 杜言放派了人随行,周律便事无巨细地给他们交代清楚,一个箱子能放几条鱼,每日是否换水……凡此种种,皆交代了清除。除此之外,周律又准备了击水板,更用柳枝的叶子铺在了底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线下没有氧气,只能白天在水里弄些绿叶,增加含氧量了。 条件太差,只能多费些功夫,方能减少损耗。不管是换水还是喂食,其实都是体力活,好在余干县的县衙都是能吃苦的,只要能赚钱,他们不在意自己再多累一点。 船队离开饶州之后,杜言放便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他日夜忧心那条船上的鳜鱼,担心它们死了,又生怕他们卖不出价钱,客栈酒楼压价压得太狠。 最后急上火,连嘴唇边上都起了几个水泡。好在船队那边迅速,等上了经常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联系好的那处酒楼。 酒楼老板对着水箱看了一眼,不由得挑眉。 余干县众人心中都在打鼓,生怕他说不行,但是只见那位老板笑眯眯地让他们把鱼给抬进去,说要清点一下,众人这才有了底。 既然都已经说要清点了,那就说明生意成了。只要生意成了,他们也算对得起县衙了。 虽然还没有说定价格,但看着酒楼的模样,应当也不会压价压得太过。 确实没有压的太狠,因为钱老板特意过来瞧了一眼,生怕他们不经事,所以谈论价格的时候他也插了一嘴,拍了一下那位老板的肩膀: “老弟啊,这生意往后还有的做呢,你可要大气一些,免得日后这笔钱被别人挣了去,岂不亏大了?” 那位段老板也敞亮:“放心吧,该给的我一分不少。” 都是在京城里头做生意的人,谁没有听说过承平侯的名声?这事也怪的很,明明京城里头多的是人恨承平侯恨得牙痒痒,但是每次承平侯弄出来的东西,却格外得好卖。 他从前羡慕钱老板,如今总算也轮到他头上了。 段老板几乎可以预见,京城那些达官显贵们一边骂着承平侯,一边吃承平侯送上门来的鱼。 想想还真有些期待。 毕竟是鲜货,时不待人。敲定买卖之后,钱老板便立马叫人宣扬开了。他用的方式朴实无华,直接带了周律的名字—— 凌云居进了一匹新鲜鳜鱼,承平侯周大人养出来的! 这消息一经散播,立马便有那些跟周律过不去的人闻着味道过来了。 158 口碑 口是心非的顾客 在赚钱这件事情上, 段老板可谓是拿捏了这些达官显贵的心思。分明不喜欢承平侯,平时也没少见他们骂人家, 可一旦承平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又会立马地围过来,面上不耻,行动却迅速。 段老板既然清楚他们的德行, 自然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待这些人过来之后,段老板故意说:“可巧大人也听说了。这鱼原是承平侯治下的饶州所产,运过来的时候还新鲜着,乡野产出的东西,也就这点好处了,若是夏天做鱼脍吃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惜如今天气转凉,只能炖一锅尝尝鲜了。只是不知这乡野地方出来的俗物, 究竟能不能入贵人的眼, 还望贵人品鉴一二。” 姿态不重要, 重要的是话要说得让人舒心。 对面之人一听,果然笑容满面:“好说好说。” 段老板都这么说了, 这些人也就顺水推舟, 勉为其难地品尝一下。若是味道不好,自然可以抨击周律在饶州胡乱作为,搅得饶州天翻地覆不算,还要来京城折腾他们的胃。 可一尝之后才发现, 这鳜鱼味道真不错, 没得挑剔。 本就是活鱼运过来了, 酒楼的大厨又是做菜的好手,哪怕寻常的菜经他们的手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更别说这样鲜嫩的肥鱼了。这酒楼里头还无师自通, 开发出了一鱼三吃,点上一条鱼,蒸的炖的煨的都有,样样都色香味俱全,让人尝过之后食指大动,没一会儿便开始风卷残云起来。 一番品尝过后,坐在桌前的人愣是没能说出话。 想说好吧,他们跟周律有深仇大恨,说不出来;想说不好吧,那也太违心了。 段老板这回又贴心地问:“可是这鱼肉不太合胃口?” “马马虎虎吧,也就勉强能吃。”过来试菜的人都含糊其辞,嘴硬着呢。 余干县出来的衙役们在楼上看的真真的,他们是真看不懂:“这些人说的承平侯应当就咱们那位周大人吧?” “应该是吧,我这几天一直听见他们如此称呼周大人。”他们小门小户出来的,对京城的事一头雾水,对于爵位这些也是一知半解。只是听他们说周律的坏话,心头不爽:“且先不论周大人是不是侯爷,即便不是,人家好歹也是一方知府,手握实权,他们怎的这般无理,动辄喊人名讳?” “谁知道呢?许是京城人狂妄吧。” “确实有够狂的,这样好的鱼都堵不住他们的嘴。若真像他们说的不好吃,那就别吃这么快,一盘子的鱼都快见底了。” 他们很少见到这样口是心非的人。关键是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隔一会就能见到。他们并不懂周律跟这些人有什么恩怨,只是纯粹觉得他们难伺候得很,还小肚鸡肠,说了好几回周大人的坏话,古怪着呢。 他们后来听段老板解释,知道这里不仅有六部九寺的官吏,还有各部的尚书侍郎,更有甚者,连朝中的某位丞相大人也厚着脸皮过来尝鲜了。 也是一样的反响平平。 鉴于这些人都是过来买他们的鱼,所以他们也能容忍,毕竟,他们给了钱,自己才能结了尾款回余干县。 两三天的鳜鱼卖下来,已经卖掉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那些,也已经被各家给预订走了。段老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也丝毫不惊讶他们在尝过鳜鱼后,转头又派家里的小厮管事前来买鱼,还买了不少回去。 段老板知道,这批鱼在他这儿也养不了太久,所以卖鱼的时候也格外爽快,当然也从中挣了不少。开门经商的,怎会做亏本的生意? 他卖的实在迅速。这几日下来,京城里头大大小小的官员趁着下值或沐休的时候,都过来尝过了。过来尝一下,本意是为了砸场子。因为衙门里如今哪哪都能听到承平侯养的鱼,据说这鱼格外难吃,吃过得人都不了不屑,所以他们也过来见识见识。 结果见识完了,临走之前又想着,该多买几条回去让家里人再见识见识,不过他们也跟上一回的那批人一样,嘴巴又臭又硬。 出了酒楼,便完全不将这鳜鱼放在心上了,碰上讨论这件事情的,也会嗤之以鼻地来上一句:“饶州的鳜鱼?我吃过,味道不怎么样……” 如此,又引得新一批人过来试菜。 一来二去,可不就卖的干干净净了么? 又过了第三天,段老板便将账全结算了。这两天小试牛刀也让他心里有了数,段老板坦言:“下回你们将鱼运到京城来,直接送到我酒楼里。只要鱼够新鲜,依旧按着今天的这个价钱。且不必等三五天再结账,我让账房先生当场就给你们将帐给平了。” 余干县的人那你料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纷纷道谢感恩。 段老板哭笑不得:“要说谢,还得多谢你们周知府,我这也是承了他的情。” 若非他的名声实在响亮,自己这回也不会大赚一笔了。想他们酒楼名声不凡,但是跟承平侯的名气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比不得啊,真是比不得…… 不论如何,对于余干县的人来说,钱到位了就行。这回折损的鱼并不算太多,除了实在不能用的鱼,刚死的鱼也被段老板收了,只是价格比鲜活的要次一些。但饶是如此,也抵消了不少损耗。 如今众人揣着钱满载而归,回程的路上都惴惴不安。盖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巨款,上了船之后,不管看谁都像是贼,连舱门都不敢出,生怕别人把钱给抢去了。 如此紧张兮兮的可怜模样,一直维系到他们回到余干县。 杜言放本来在巡视县城治安,听说上京的那批人回来了之后,连巡查都停下了,直接打道回府。尚未进大堂,便见到了熟悉的几张面孔。 杜言放正要去问,便看到他们先自己一步,有了动作,直接抱拳,激动十足:“大人,幸不辱命!” “成了?” “成了!”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句话。只要两个字,便足以让整个县衙为之振奋欢呼。 众人都神色恍惚,连上京的这批人都觉得神奇,回想自己这一路,竟顺利到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上京的衙役们还道:“果然跟周大人所说一模一样,这卖去京城的鱼比卖在咱们县城里头可要贵多了。虽然也有损耗,但跟收益比完全不算什么。京城真不愧是天子脚下,那些人花大价钱钱吃鱼,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只是……” 杜言放瞬间清醒:“只是什么?” “只是这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尝过之后知道这鱼肉鲜嫩好吃,却还要故作不喜,临走前甚至还要踩周大人一脚,实在不知道他们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杜言放眉头微皱,不过一会儿便平了。 作为余干县县令,杜言放自然是知道京城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的,这事儿说不清,但是周大人肯定是没错的。 杜言放安慰他们:“外头的事情不归咱们管,咱们只管起门来过日子就是了。凭他们如何不喜周大人,我们知道周大人一心为民就够了。” 众人听着也觉得该是如此。 任凭那些人骂得再厉害,周大人就是对他们好,就是能带着饶州百姓日渐富裕。这样的能力,一般人可没有。 第二日,杜言放便带着厚礼去了府城道谢了。 在周大人手底下干了这么久的活,杜言放多少了解周律的性子,送别的人家压根不愿收,不过送几箱活鱼,应当不碍事。 杜言放将鱼抬进府衙之后,大着胆子,不容置疑地道:“这些鱼可不是我送的,是余干县县衙送的。这回县衙能养成鳜鱼,还能顺利卖出,期间多仰仗大人帮助,咱们那儿别的没有,只有这几尾鱼是足够的,大人可千万不能嫌弃。” 周律瞧着水箱:“这可不仅仅是几尾鱼了。” 杜言放摸了摸鼻子:“府衙人多,总该多送些。况且听闻夫人有了身子,正该喝些鱼汤滋补身子。” 周律还真的心动了。 他家娘子有了身子之后,并不忌口,也不厌恶鱼肉味,平日里汤汤水水用的多。且衙门这边人最近也确实忙得晕头转向,也需要打打牙祭。 罢了,也是余干县县衙的心意,拒了也不好。周律泰然收下,不过还是告诫一句:“只此一次,下回可不会再收了。待明年,你们那儿开销也会变大,能省一点是一点。” 杜言放知道周律是什么意思,县衙养鱼养成了,接下来肯定是要推广到整个县城的。 县衙不能什么都不管,相反还要扶持百姓饲养鳜鱼,那往后要花钱的地方肯定只多不少。不过,他们只是内部忙忙就算了,府衙可比他们惨多了。 杜言放不好意思地道:“余干县成功了一回,只怕打从今日起,各处的县衙又该过来烦扰大人了。” 周律不出意外地郁闷了。 是啊,原本这些人还愿意等,现如今余干县率先做出成绩了,他们哪还能等得起? 且如今这些人胃口都大了,银鱼已经满足不了他们了,他们也想做那个特殊的,跟余干县的鳜鱼一样特殊。 159 劝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晚些时候, 府衙里头的人都吃到了鱼,余干县今日刚打捞上来送过来的,味道自然不错。周律留下两条, 回去让菡萏炖给苏音喝。 上回他从余干县回来的时候也带了两条, 苏音尝过之后, 说味道不错,周律原本还打算过去卖几尾,如今人家却先一步送来了。 刚踏进屋子, 便听他娘子又在老生常谈了。 讨论的依旧是菡萏的婚事,拒霜都已经成婚了, 前日也传出了喜讯,说是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子, 喜得程铭这两天无论干什么脸上都挂着笑。 拒霜跟菡萏她们俩打小就来了苏音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跟亲姐妹也没什么两样。拒霜有了归宿,菡萏却总是这样不紧不慢的, 苏音真怕到时候耽误了她。 可恨菡萏自己心里也没个成算。 当初在昌平县的时候, 苏音便不止一次地问过她。那回在菡萏还知道敷衍两局,让苏音不用着急,还说什么缘分没到。如今来了饶州,苏音几次三番地介绍之下,菡萏却连装都懒得装了。有次被拒霜逼问急了, 直接坦然,说自己就没打算成婚生子。 这可把苏音跟拒霜急坏了。 这会儿苏音也是拉着菡萏不让她跑,问她:“你老实交代,看拒霜他们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的,你就真的一点也没有成婚的念头?一丁点儿都没有?” 菡萏:“……” 她没有。 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苏音头都大了:“你自己不想找, 我给你说人,你又觉得不妥,难道还真要一直拖着,拖到老了都不成婚?那会子没人陪你,你该多孤单?” 菡萏却不愿意想这些:“我如今跟在您身边,等老了依旧跟在您身后,只要您不嫌弃就行。别的府上那些嬷嬷们都是越老越值钱,越老越吃香,毕竟经验十足不是么,等到时候我年纪大了也一样吃香。” 到什么时候,便想什么时候的事。她如今无事一身轻,不管干什么都乐得轻松自在,菡萏觉得这就够了。至于年老……谁还没有老的时候,没必要还没老就怕自己老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如今家底也不少,菡萏就不信,等她老了把那些钱摆出来还没有人愿意给她养老? 这万事不上心的样子,看得苏音都快急死了。她是真怕菡萏年纪大了后吃亏,或是到时候自己会后悔。但苏音又不能逼她成婚,若真是这样做,那可就是作孽。 这回讨论依旧无果,两个人早已习惯了,甚至都有点麻木。 周律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们都没反应过来,乐了: “你们俩非得这么苦大仇深?” 苏音听到熟悉的声音,眉头舒展了几分,站起身后才发现他手上拎着两条鱼,因而好奇道:“今儿怎么有空去外面买鱼了?” “哪里是买的?是余干县的杜大人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为了道谢的。他们县城的鳜鱼运送到京城之后,赚了一笔钱。如今余干县也终于算是找对了路子,往后也就一门心思养鱼了。这不,为了答谢我这个知府才特意过来送礼的。他们一片心意,我也不好推拒,所以便拿回来了。” 周律说完,便准备叫外头的丫鬟过来将鱼处理好。 菡萏擦了擦手,接过了那两条鱼:“叫小丫鬟们有什么用?厨房里的活我最熟悉了,老爷交给我就行了。” 周律也不管她,把鱼给了人之后便顺势坐在苏音身边。 三个月过后,苏音的肚子便一日比一日大了,上个月起有了胎动,这段时间胎动频繁,周律时不时地便要过来摸一摸,想给肚子里的小家伙打声招呼。不过今儿小家伙不给面子,半天也没动一下。 苏音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好笑道:“只怕孩子困了,正在里面睡觉呢。” 一时又想起拒霜的胎,担忧着说:“我这一胎怀的倒是轻巧,没有受一点罪,可拒霜那儿却吃了不少苦。这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别说就着酸梅了,就是就着龙肝凤髓也吃不了几口饭,人瞧着都瘦了。这孩子闹腾,惹得拒,天天在家骂,说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疼人。” 可把苏音愁坏了。 “你说你天天哪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惦记,没成婚的你愁,成婚的也愁,这愁来愁去,可别把自己的身子弄坏了。” 苏音道:“他们俩亲人去的都早,我自然要替她们多考虑一些。拒霜那儿也没有能帮她的,我让她来咱们这住她又不肯,所以也只好给她在外头寻两个嬷嬷照看一段时间了。” 周律也没有见过几个怀孕的妇人,只是依稀听了一些,见她这样苦恼,搭话道:“有人看着自然要好上一些,至于孕吐,再过一两个月应当会好吧。” 说完,又想起了刚才听她们说的那些话,便劝道:“菡萏那儿你也不必如此着急,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这种事情强求不得的。若是遇不上合心意的,你便是强塞一个才貌双全、样样不差的给她,也依旧是意难平,日子过得同样不如意,反倒不比如今跟在你身边,潇洒自在,无忧无虑。” 论理,周律是不该管这些事情的。但是拒霜跟菡萏这两个丫头一个比一个有个性,周律忍了又忍,没忍住这才多嘴了几句。 苏音叹息着,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这样委屈了她。若是一辈子不成亲,旁人会怎么说她?” “旁人议论是旁人的事情,跟咱们有什么相干?”要说周律最不怕的,就是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了,“外头多的是嘴碎的人,就连你我,不是也没能逃得过吗?可咱们几时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了?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纠结于流言蜚语,那是自讨苦吃,依我看,菡萏不是那么看不开的人。” 能在如今这样的时代下,坦然地说出自己其实并不打算成亲的话,本身就是一份气概。说实话,周律还有几分佩服她呢,起码人家不喜欢可以这么直接了当地说出来,不必顾及别人的眼色。 但是娘子肯定是得安抚的,周律便又说:“菡萏从来都懂事可靠,她自己便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何不试着相信她一回?我知道你与她情同姐妹,不忍心让她日后后悔,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依我看,菡萏自己过得好不轻松自在,一辈子如此,也是一桩幸事了。你若是真心疼她,大可以一辈子护着她,有你看着,害怕她老年孤独?” 这…… 苏音失笑,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是说不过你的。” 她家夫君这张嘴,苏音并不是头一回领教了。只要他有心想要劝和,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且被他这么一劝,苏音仿佛真觉得一辈子孑然一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借着炖汤出去避一避风头的菡萏,等汤炖好了之后复又过来。她本还担心夫人会继续就着她的婚事再说下去,不想整个晚膳时都没有人在旧事重提。 菡萏提心吊胆地看了一眼苏音。 不对劲啊。以往但凡提到这件事情,没有半个时辰,她是别想耳根清净的,今儿却是怎么了? 苏音没好气地给她盛了一碗汤:“喝吧,在这般贼眉鼠眼地瞧我,又该给你相看对象了。” 菡萏吓得赶忙喝汤。 啧……这汤可真鲜呐。还是现在的日子过的舒坦,只用伺候夫人一个就行了,老爷那儿自然有洗墨照看着,洗墨那家伙,如今都已经成家里的管事了,万事不必她插手。可若是成婚之后,就得伺候一家老小,何苦来哉? 她虽然肯吃苦,但也没必要受罪。 一场家庭矛盾化于无形。 自此之后,苏音果然没有在追问此事了。 菡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暗暗感激他们家老爷英明睿智。 英明睿智的周律如今,正被人堵在府衙院外,进不来,出不去。 要是有人寻衅滋事,大可以打发走,不必理会他们,然而问题是这些人也不是作恶的,且身份还不比寻常,都是各县县令,就连浮梁县走马上任的新任县令方致远方大人都厚着脸皮过来讨教了。 之前浮梁县丢了那么大的一次脸,方大人一直没好意思来周律这儿献殷勤。可是如今余干县一鸣惊人,方大人便有了深深的紧迫感。本来两个县城都差得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下,如今人家忽然起来了,自己若是不奋起直追,那就再没出路了。 他们浮梁县总不能做垫底的那一个吧。 方致远跟着其余两个同僚便大着胆子过来求周律。他们也不想要别的,就想要府衙也帮着他们养一批鱼。几个月下来,便是门外汉也都学会了。届时,想养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周律早知道会有这一日,虽说心里多少有点糟心,但也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一方县城考虑,并没有多少私心。 只是,府衙的情况周律也不得不考虑:“前些日子虽然进了一批人,但是府衙新开了一个螃蟹池,加上如今又有人养着银鱼,实在抽不得空。” 人手不足,方致远他们也知道。 周律见他们也愁起来了,忽然灵机一动:“你们若是真想学一门手艺,不如这样,各县城抽调一些人手来府城学习半年如何?” 半年,自己得了人手,他们学了本事,岂不两全其美? 160 招人 多出了一百五的劳动力 周律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办法, 因此说完之后,便略显期待地看着众人。 然而,这几个求人办事的, 反应却让周律有点失望。 周律并不打算让步:“府衙的确无人可用, 为今之计,也就只有你们出人, 府衙才能出力。” 几个县令互相对了一个眼色, 都有点不情愿。如今各处人手也不大够用,眼下府城开口,也不知道要多少过去,若是狮子大开口一下子要的太多, 那他们留下来的岂不是要累死? 一天两天的也就罢了, 动辄半年, 底下的人肯定是要叫唤的, 到时候镇压不住, 又不能拿出钱来雇临时的差役使唤, 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的口舌是非。 因为不想出人, 一时间门几个人都没有开口。 沉默让周律知道了他们的意思。 章书华随后劝道:“诸位大人总得要理解一下府衙的难处吧。府衙如今实在腾不出人手,诸位若是不信, 可留在府衙观看半日。如今这边都是一个人当做两个人用,每日里除了日常办公,还要抽空去照看那银鱼池和螃蟹池,实在是分身乏术。连日操劳,不少人连回家都是奢望了, 哪里还能分去底下的县城教诸位如何养鱼呢?” 边上的马县令看了看周律:“知府大人给咱们提点提点不就行?” “周大人再厉害也就只有一个人。难不成还能分出三头六臂来,一个人管你们其余三个县衙?”程铭不客气地怼道,真是长得丑, 想得美。 他跟章书华两个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默契十足,程铭不像章书华那样客客气气的,他对这些过来堵人的县令没什么好感,谁让他们堵得是自己家大人呢? 他继续怼道:“我看你们就不是诚心过来求人办事,哪有人求人不是好声好气的商量,而是颐指气使地要求?府衙又不是你们家开的,难不成还要替你们当牛做马?都已经把难处告诉你们了,解决的法子也交给你们了,你们自己不乐意用,怪谁?” 难不成还要怪府衙不够大度? 几个县令被骂得面红耳赤。他们还是知道好歹的,也琢磨出自己这回来得不讨喜了。 府衙有本事,可是府衙没人,但要是他们送人过来,肯定又得大出血。唉……怎么想都难。 章书华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半年而已,你们自己苦一苦,咬咬牙就过去了,回头受用的便是底下千千万万个百姓了。” 章书华年轻,声音还格外悦耳,不急不慢的语调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天生就能安抚人心。几个县令本来不大乐意,但是被怼过一回后又被这么安慰一通,竟然奇迹般地觉得这个法子还行,也不是不能接受。 要不……就苦半年算了。 众人直接答应。 于是周律顺理成章地又开了口,直接说要五十个人,而且是每个县衙送五十个人过来。笑话,都已经开口说要要人了,那何不多要一些。这样的好事,下回可就未必有了。 好家伙,果然狮子大开口,几个县令惊的差点说不出话。 半晌,马县令才艰难地道:“周大人,我们县衙统共加起来也没有五十个人,哪里给您寻这么多的官差去?” “谁说非得要官差了?你们县衙虽没有五十个人,但是整个县城加在一块儿,总能挑出五十个聪明伶俐、能举一反三还能吃苦的吧?你们回去之后征集一下,半个月之内给我送过来就是了。来了这儿,食宿自然有府衙来安排。别的不用你们操心。” 这话的意思是,除了食宿,就没有别的待遇了。真是……抠门。 周律自然不会负担每个月额外的钱了,不能让府衙既出钱又出力吧。他虽然是饶州知府,理应为了饶州发展贡献自己,但是府衙里头的人总不能跟着一块儿吃亏。 周律笑眯眯地望着他们,等着答复,大有他们不答应这事儿就再无结果的意思。 众人互相使了个颜色,都是一脸愁苦。 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已经有些别扭极了。总不能叫人白干活,府衙不出钱,他们舍不得要出钱付给这些人。可又不是替他们干活,这钱给的真不甘愿。但送他们过来,本就是为了学手艺的,往后还得靠着他们造福县城的百姓。若是不给钱,似乎又说不过去,唉…… 怎么想都难。 偏偏这些事情还容不得拒绝。 半晌,他们终究是咬咬牙,答应了。不答应能怎么着,继续看着余干县高人一等吗?他们做不到。 回去的路上,众人心里仍有些懊恼。 说不上后悔,但是跟余干县轻轻松松就把鳜鱼养好,他们显然要麻烦许多。终究是杜言放鸡贼,当初趁他们不备,私下去求了周大人,这样的好事也不带着他们一块儿,实在小心眼儿。 不满归不满,但是回到各自县城之后,他们依旧老老实实地开始招人了。 首先一点就是要忠心,务必是本县城人口,不拘城里乡里,务必是本县城的。这玩意儿学成之后是要回报县城的,若是招一个外乡人谁知道他心诚不诚。不是说他们有多狭隘,而是为了现实考量,必须是土生土长的县里人。 其次便是聪明。看周大人身边的人就没有一个是蠢的,可见,周大人还是跟器重聪明人。但聪明这东西,光看是看不出来的,所以选人的时候还得多问上几个问题,反应慢的自然也就淘汰了。至于吃苦耐劳之类的那也好办,选上之后,让他们在乡下做三天的苦工,谁能坚持得下来,大概也就差不离了。 周律给的时间门并不长,只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三个县城都在火急火燎地挑人,五十个名额差点让他们焦头烂额了,终于赶在半个月结束之后,将人给搜罗齐了。 这可都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放眼整个县衙,再没有谁比他们挑出来的这批人还要出众了。出众的代价便是……花的钱有点儿多。 马致远感慨:“这般条件,都可以送他们去参加京城的御史台考试。” 有人笑着回道:“那考试明年中旬才开考,没准还真能碰一碰运气。” 马致远赶忙摆了摆手:“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们凑齐,来日学成之后,还得先回馈县城,哪能直接就去考试呢?” 马致远数了数:“一个县城五十个名额,三个县城加在一块儿,那就是一百五十个人手了,府衙这回赚翻了。” 不花一分一毫,便白得这么多聪明能干的人,多赚啊。 “也亏得鄱阳县没有过来跟着起哄,要不府衙就多了两百个人手了。” 旁边的师爷淡淡地开口:“人家鄱阳县才最赚。” 饶州治所就在鄱阳,饶州起来了,就是鄱阳起来了。没看见他们其余三个县城火烧眉头的时候,人家鄱阳县县令愣是稳坐如钟吗?那可不是人家无欲无求,而是早就被喂得饱饱的了,不像他们,始终饥肠辘辘,连想要上进都得被薅一堆羊毛。 这批人抵达府城后,受到了府衙所有人热烈的欢迎。 这欢迎程度,让这些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程铭那儿很想要分一杯羹,然而贾斯跟沈自芳那边也不愿意撒手。下半年螃蟹池跟银鱼池扩产,又添了好几个池子,人手愈发短缺,如今做什么都缺人,这批人来了之后正好能够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然而除了他们,府衙这边公务也忙,光是审案这一块儿,就有的忙活了,急需新人补充。 众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一个说着“我这边最缺人,先紧着我用。”一个立马又回怼“你还能缺过我,凭什么让你们先用?” 争锋之下,谁也没能说服过谁。 周律看着他们再吵下去都能把屋子给掀翻了,遂赶紧出声让他们止住。 众人本就不服,都等着周律来裁决呢。 只是周律也有私心,他费尽心思把这些人招来,可是为了给自己减负的。所以周律想都没想就说:“如今各个县城都等着他们回报乡里,几位县令叫他们过来,可不是为了给你们差使的,这些人需得跟着我去养殖新的鱼种。” 这话一出,程铭没了意见,但是贾斯跟沈自芳却不干了。他们那儿是真忙,忙到在没有人帮衬就干不下去了。 沈自芳道:“自然得跟着大人,但是别的地方总也不能不顾吧。” 即便不能全都分给他们,好歹也分一半啊。要知道,他们也是为了府衙宵衣旰食,忙到不分昼夜的。 “是该顾及你们。”周律一副很为他们着想的样子,“不若这样,这些人先放到你们那儿半个月,跟着你们学一些基本的养殖知识。等学成之后再回到我这儿,我领着他们做别的,如何?这半个月恰恰是你们最忙的时候,等过了这半个月,你们那儿就能松快许多,到时候也用不着这么多的人,如此三方都好,二位觉得如何?” 沈自芳抱着胳膊想了想,虽然没能成功,将他们都留下来,但是留半个月,也不是不能接受。 贾斯比他精明一点,道:“半个月只怕不行,少说也得一个月。” 周律凝神思索,这群人里头只怕没有多少养过鱼的,跟着他们二人学一个月,该会的也都会了,自己教起来岂不更方便? 反正自己怎么都不亏,周律叹了一口气,道:“罢了,那就一个月吧,舍不得委屈别人一点。” 贾斯跟沈自芳对视一眼,心里直得瑟。 赚了赚了! 161 鸡汤 做的好就表功 成功将新人留下来的时间从半个月改为一个月, 贾斯跟沈自芳满意得出来之后走路都带风。 贾斯直接跟沈自芳动作还特别快,生怕周律反悔似的,从大堂里头出来之后, 便去找了那批新人, 准备将他们领走。 这里头还有位是贾斯外八路的亲戚,一表三千里的那种。若不是刚才见面的时候他自报门楣,贾斯都记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位亲戚。他的亲戚名叫贾睿, 如今才不过三十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且听说脑瓜子挺好使,虽然之前家里一贫如洗,可有他在外头顶着, 成日里没活也能找到活干, 家里条件立马就跟着上去了。 倒是可惜了,这么能干的人,却要分给沈自芳。 贾斯有点肉疼地跟沈自芳商量着:“我这个亲戚一个人能顶两个人用,既聪明又能干,我把这个给你, 你需得再差两个还回来。” “我有病?”沈自芳冷笑地看着他。 方才在知府大人跟前,他们能同气连枝,但是来了这儿便是公平竞争了,谁也不想自己手里少了一个人。再说了,沈自芳反问:“他是你亲戚,若是真有那么好,你何不自己留下他?” “正是亲戚才不好留下来。”贾斯唉声叹气。他领人回去是要让他们当牛做马的,这群人享用着府衙里头提供的食宿,那边又有各个县城里头提供的月钱, 若不使劲差遣他们,当真是亏大了。但如果沾亲带故的,还真的不好差使得太狠。亲戚之前,多少要留点面子的,所以即便贾斯有点舍不得,还是不得不撒手,将贾睿给了沈自芳。 但是对上贾睿,贾斯又有另外一番说辞了:“我养鱼的本事不及沈大人,他那养的可是旁处没有的螃蟹,若是往后养好了,利润不菲。” 贾睿心里狠狠地跳了一下,论及挣钱,再没有人比他还要热切了。贾睿家里穷了这么多年,实在是穷怕了,他来这儿就是为了拜师学本事,往后回去好挣钱的。 贾斯循循善诱:“跟着他,比跟着我有前途多了。我也是看在你是我亲戚的份上才把你引荐给了他,换了旁人,才不会提前他这些。你打今儿起就跟着沈大人,千万得放机灵着点儿,他做什么你就学什么,别嫌苦,也别叫累,回头若是将养螃蟹的本事学会了,自己回家也能凿个池子,还愁找不到赚钱的路子吗?你说,是不是啊……” 贾斯给了他一个你自个儿掂量掂量的眼神。 贾睿一听,还真就把这句话放在了心上。他是不怕吃苦的,就怕学不会东西。只要能将这本是学会了,吃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贾睿道了一句多谢,便干脆地跟着沈自芳离开了。 这批人来自饶州的各个地方,身份也大不相同。有的富贵,有的家贫,有的年岁稍长,有的还正青春年少。不过大体年纪都不大,几位县令挑人的时候都比着府衙的标准来挑。府衙里头的人大多都是三十岁左右,格外年轻,外头便有传言,说是知府大人偏爱使唤年轻一点的,所以他们也都挑了年轻一些的人送过来。 殊不知他们也没参透周律的本意。年轻,意味着能干更多的事情。 周律从来不吝啬于提拔有能之士,但前提是,他们肯干事,能干事,还得不怕吃苦,有一颗慈悲心肠。 若是什么都不愿意动手,将来便是上去了,也难有什么作为,没见着他身为知府都还事事亲历亲为么? 且说沈自芳跟贾斯得了新人之后,那也是一丁点儿藏私的想法都没有,恨不得倾囊相授,只怕他们学得不够快,不够透彻。不仅仅是他俩,养鱼的跟养螃蟹的人也都愿意教这批新人,盼着他们早日学会,好给自己分担。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忙到手忙脚乱,如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新人,那些老人们高兴得都合不拢嘴了。 贾睿他们很快便发现,这里远要比他们想象的要忙许多。不仅要忙着恶补各种知识,参透他们册子上记的所有条条框框,还要下清理池子、下鱼苗、喂食……从白天到晚上,没有一刻是轻松的。 连当初叫嚣的乐于吃苦的贾睿都感觉自己有点吃不消了。 实在是精神疲软,不过短短三天,他就累的快要精神脱壳了。贾睿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当初找县衙要的钱是不是太少了点?本想着自己是来学本事的,县衙给多少都是赚,可如今都已经累成了狗了,再拿这点子钱,怎么看都亏。 血亏。 然而总有稳赚不赔的人,还不等他们喊累,便有人过来安抚他们,嘴里说的都是一套一套的:“喊什么累啊?如今是一年里头最忙的时节,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好了,那会儿有的是时间休息。” 贾睿等听着这话真是有苦难言,等过一阵子他们都该走了呀,这所谓的休息自然也轮不上了。 一时又听他们义正言辞地说:“谁不是一路吃苦苦过来的?这段时间多吃点苦,往后再养起东西来不就得心应手了吗?这水产养殖啊就是一通百通,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各中细微的区别你们自个摸索就会知道了。还是得多用心,等参悟透了,就能回去教别人了。” “你们身后站的可是整整一个县城的人,这点苦头若是受不了的话,岂不是辜负了所有人?” 这一句一句的,每个字都压在他们心上,让人不得不认命。 贾睿他们但凡有一丁点磨洋工的想法,都会有人眼明心亮地过来“镇压”。 贾睿总觉得,虽然他们手上没拿着鞭子,但是他们的话比拿着鞭子的人更可怕! 罢了罢了,他还是早点学会,早日脱离苦海去找周大人吧。跟着周大人,总不会至于像现在这样累。 贾斯跟沈自芳还是很懂得“劳逸结合”的,劳即劳动,逸即听课学习。不用干活,还不够安逸吗? 他们可都是费心费力地让他们上进。 周律虽然不常过来,但是这边的情况他也让人代为打听着。贾斯他们使唤人周律知道,其他的他也管不了,但是有一点,周律让他们俩不能克扣众人睡觉的时间。每日睡得要足够舒服,否则一个月忙下来,人都要累成干了。 为了这一百来人往后回去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周律有时还会让人带一些吃的过去慰问慰问。 可怜见的,摊上他们府衙,也算是他们命中的劫数了。 不过周律也不是白使唤人。 他放了眼线在那边,这批人每日里如何表现,可又聪明能干又会来事儿的,周律心里跟明镜似的。 将来这批人若有想法,周律不介意给他们铺一铺路。 对于贾睿他们来说,这一个月过的格外漫长,漫长到他们毕生难忘。等到一个月结束之后,众人都肤色都变得均匀了许多,毫无例外,全都是黑黢黢的。 如今虽然是十一月份,但是饶州的冬日并不寒冷,且他们整天风吹日晒,不晒黑才怪呢。 好容易一个月结束了,贾斯跟沈自芳知道苦留无结果,且他们这边也忙完了,便大大方方地将人给放走。 临走前,还格外殷切地跟他们道:“在知府大人那儿若是得闲了,记得回来多看看啊,都是一家子兄弟,分什么内外呢?” 贾睿等人:“……” 大可不必了。 周律也不想听他们废话,顺势将人接回。跟贾斯沈自芳他们比起来,周律才是真正心急之人。为了让这些新人养足精神,周律只给他们放了两日的假,随即便切入正题了。 众人被带去了鄱阳湖畔。 如今的鄱阳湖跟一年前比起来,差别并不算太大,只是多了些养殖的池子,岸边也多了行色匆匆的渔民。 府衙将银鱼养殖的法子教给百姓之后,不少商人便在湖边买了地,还是养银鱼了。 然而今天看的却不是银鱼,而是十几个空池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贾睿有些疑惑,主动问道:“大人,这里什么也没有,是不是还没投鱼苗?” “正是等着你们来投的。” 后面饱受贾斯跟沈自芳等人折腾的众人一听到这话,立马想到了自己前头一个月那暗无天日的生活。 难道说,他们才出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那这半年还能不能撑得下去了? 周律只当没看见他们的脸色,兴致勃勃地给他们介绍起来,“不过这回养的不是鱼,是螺和珍珠贝。” 水产种类实在是太多了,鱼类虽多,但是鄱阳一带养鱼的人家不在少数。除了稀少难养的鱼,其他常见的鱼养起来也没有教导意义,不如来几个嫌少有人养殖的。 这些原本就只是周律脑子里想想而已,因为没人,所以一直未曾付诸实践。但是现在不同了,周律拍了拍为首贾睿的肩膀:“此事若能成,你们可就是饶州的大功臣了,本官会上书京城,替你们表功。” “表……表功?” 后面的人惊呆了。世上还有这等好事?且还能轮得到他们? 因为这句话,本来精神疲软的一群人瞬间抖索了起来。 162 圣心 想去饶州看看 章书华在一旁观望, 对于周律收服人的手段钦佩至极。 大抵有有能力的人跟无能力之人就是这样的区别了,旁人若想让别人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势必要出钱出力。可周大人远非一般人, 仅仅只用了一句话,便足以让这些人为其肝脑涂地。 因为周大人做得到。 以他在圣上面前的地位, 以他如今的身份,若想要提拔一个人, 简直轻而易举。 这点不仅仅是他知道, 如今场中所有人都清楚明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了改变。 章书华第一次感受到, 权势带来的作用。不是从前以仇恨的目光看待, 而是审视着, 开始正视权势这两个字。 有权有势, 未必不好, 只用在对的地方就够了。 周律放开话之后, 原本还焦灼的气氛瞬间门就和善了许多。 在之后,众人都心甘情愿地给周律打工了。此处是准备养珍珠贝的水池,养螺的池子在另一边,是几个较为封闭一些的池塘。 这池塘前些日子刚清理了一遍, 周律于是又让贾睿他们帮着又消了毒。 因为在沈自芳他们那儿干过活, 所以他们对于拿生石灰消毒这件事情也是信手拈来。活是累了点儿,但是如今他们已经熟练了, 不像一开始, 因为不会,做什么都显得笨笨的,甚至几次三番的被人嫌弃。 当初干活的时候只觉得累,埋怨贾斯他们事情布置的太多, 完全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但是如今来了周大人,这儿却发现,当初苦一点累一点是值得的,起码他们是真的学到了不少东西,如今再替周大人做事的时候,才会有条不紊,游刃有余。 贾睿也是在干活的时候发现,不仅仅是其他县城的人争着在周大人跟前表现,就连自己县城里头,那个前两日在他跟前抱怨说“往后若是再这么累就直接打道回府”的一位,如今也是健步如飞,红光满面了。 贾睿忍了忍,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不是说你受够了吗?” “什么受够了,谁受够了?”被问话的人一脸正气凛然:“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为周大人做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本就是应该的,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给大人分忧的,如今我可是乐在其中,这样的话往后可不能再说了。若是被周大人听到了,还以为我真那么不知所谓呢。” 贾睿:“……” 这话说的,仿佛都不是他熟悉的朋友了。 再一看周边,干的最卖力的那个,贾睿打听过了,似乎叫什么……李升? 应该是这个名吧。 李升刚忙完,正要休息休息,直起身来的时候就看到贾睿打量的目光。 他抿了抿嘴,一声不吭地又继续去干活了。 贾睿;“……”好样的,谁不会干活呢? 就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似的,贾睿也提起精神,不肯输别人一分一毫。 想来也知道,周大人不会个个都夸,只会挑出个别说唱了一两句,他们想要在圣上跟前露脸,就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否则怎么脱颖而出? 大概努力是会传染的,就连章书华看着他们这跃跃欲试的架势都会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连脚下的动作都迅速几分。 等池子清理好之后,周律便带着他们去市场上挑螺跟珍珠贝。 这段时间门也挑不上什么好的,且如今的天气也不太适合养这些,周律领着他们过来只是为了买一批苗,让他们提前练练手。 等熟悉了之后,明年春天就可以正式开始养殖了。 除了他们,往常跟着周律一块的府衙众人也都跟一起学。毕竟,贾睿他们可就只在府城这边待上半年,若过些时日他们回去了,总得要有人顶上吧。 提前学着,有备无患。 他们在集市上买回来的螺多少带着点泥,这时节的螺都是从泥里面挖出来的,不太干净,不过周律不挑,有就行了。 他先让贾睿他们自己挑,等挑选完了之后再告诉他们要如何选螺,什么样的是公的,什么样是母的,什么叫一眼看着便知道明年春上是可以繁殖的。 凡是涉及到养殖的,周律都会将前世积攒下来的经验尽数交给他们,不求能让他们精通于此道,起码要熟练,会养。 毕竟这次招人就是为了给底下县城培养人才的。 贾睿他们听得细致认真,从前在沈自芳她们那儿学来的记笔记的习惯,如今又再次派上了用场。 买了苗之后,周律又让他们试养了一段时间门。 养殖期间门,也常开课提点,若有养的好的,记录内容详实达到供人参考学习的,势必要当众拉出来夸一夸。 贾睿就被拉出来夸了好几次,隔壁县城的李升也被夸了几回,与他不相上下。 同处一地,总免不了要比较的。 人群之中,第一第二的那贾睿李升两人后来都争得疯魔了,整天琢磨的就是如何压过对方。两个人都不服对方,但是也不愿意在知府大人眼皮子底下闹事,于是默契地切断了一切交流,基本就成了王不见王的状态。 凡有李升的地方,贾睿往往都避着走;但凡贾睿开口,李升往往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两个人争的厉害,但是学得也最扎实。不过短短月余,便已经超过衙门一大半的人了。余下的人因为有他们做比照,也格外的用功。 往常在外头,还真没有人能给他们说的这么仔细。到此刻众人方才理解,离开的时候诸位县令为什么再三交代,让他们务必跟着周大人好生学习。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他们不用功,错过了,回头寿终正寝的时候都恨不得跳起来再给自己一耳光。 在周律身边待的这段时间门,所有人都在飞速的进步。 不仅仅是在养殖方面,为人处世也比从前不知机灵了多少倍。有时候周律带着他们出去,一件事情往往还没有开口就已经先一步被人办妥了。这速度快的,就连程铭这个常跟在周律身后、贯会替他排忧解难的人,都觉得自愧不如。 这日出门,他嫌中午天儿热,又心疼周律巡视了一圈之后又说了半晌,说的嘴皮子都干了,刚准备去边上的农户家里给他们大人讨一口水喝,结果人还没走,就发现后头的贾睿不知何时冒了过来,手上还端着一壶茶水跟几个杯子。 他不仅勤快周到,怕周律觉得这样太麻烦别人,还特意解释说: “周边的农户知道知府大人过来巡查,怕您渴了,愣是让我送几盏茶过来。我怕茶叶太贵,死活不让他们放,只让他们倒一些温水过来。好歹也是人家的一片好心,大人多少喝些吧。” 李升虽然没有占得先机,但随后却也寻了一处隐蔽阴凉的地方,邀请周律先过去歇歇。 程铭跟章书华对视一眼,对此叹服。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们这些老人竟然都被比下去了。 因为新们实在太机灵太会来事儿,连程铭也要开始琢磨如何更讨大人欢心了。 唉……谁能想到他程铭还有这一天呢。 如此忙忙碌碌的,一直持续到开春。 周律眼瞧着时节跟温度都差不多了,可以正式放螺放贝了,于是便大度地给众人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回乡探亲。 说是三天,但是除去往返在路,上的时间门,其实只有两天罢了。 周律本以为他们会乐得高兴,很快收拾行囊,结果急着回去的反而只有一小拨人,大部分的仍旧留了下来。 作为亲戚的贾斯拎着一个食盒上门探望,刚说了几句,不免又好奇地问道:“周大人都给你们放假了,你们怎么也不回去?这么久不回家,你们都不想家吗?” 贾睿大口扒着饭菜,含糊地道:“想啊。” “既然想了,你们又是怎么忍得住的?” “旁人没回家,在这留着学习干活,我若是走了,回来之后肯定要落后三日的。好容易卖力到现在,没道理要因为这三天功亏一溃。” 贾斯听的有点无地自容。 他开始后悔当初忽悠贾睿时说的那番话了,这人是真把他说的话听进去了,放在心上,都已经努力成这样了,虽然这样也没什么害处,但这也忒对不住自己了。 异地而出,他肯定不能像贾睿一样,也做不到这个份上。 虽然不太理解他们的能竞争到这个份儿上,但是贾斯对他们的精神还是敬佩的,连着送了三天的饭,免得他留在这太想家。 周律得知他们没走之后,也没再安排什么活儿,真让他们休息了三天。 三天过去之后,才终于准备开始大干一场了。 隔壁几个县城都听说府衙有大动作,好些人还特意赶过来围观。 场面之大,可谓盛况了。 远在京城的圣上,正好商讨完政事,闲暇之余,便开始关心自己最器重的承平侯了。 刘子度刚好提前打听了些,于是便接话道:“承平侯那边似乎又有了新动作。他先是忽悠着底下的县衙,让他们自掏腰包选了一百余人来府衙帮忙。后又带着这一百来人,折腾起了养螺跟养珍珠。再过些日子,只怕京城这边也能买到饶州的螺跟珍珠了。” 圣上听到周律忽悠底下的县衙时,便开始乐不可支,听完之后又说:“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他这位股肱之臣在饶州也干的风风火火,实在难得。在昌平县任职时,他没能亲眼去瞧一瞧变化,如今饶州眼瞧着已经不一样了,圣上忽然心中一动,很想亲自走一遭。 163 跟风 人人都在说养螺 这话圣上只在自己心里想了一遭, 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下朝过后,他脚步一转,去了十二宫里。 十二住得离圣上最近,也依旧是宫里最受宠的皇子。 不过就这么几步路, 在路上还遇到了大皇子。大皇子说是来请安, 当今听他请完安之后迟迟不走,只好开口主动让他走了。 大皇子立住不动, 没料到他父皇会如此行事。他过来请安, 为的自然是让父子关系更加亲近一些, 而并非真的是为了请个安。他父皇这么干脆了当地让他走, 大皇子又觉得有点受伤。 难道他们父子之间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 当今已经有所不耐了,对着这个不懂事的蠢儿子, 他是真的无话可说, 于是不满地质问:“你说要请安, 如今已经请了,请安之后又留着不走,是想让朕办一场酒席, 与你把酒言欢吗?” 得了,这语气已经很不好了, 再不走真要被骂。 大皇子自讨没趣, 只得灰溜溜地离开。 当今望着大儿子的背影还在嫌弃:“真是越大越不长进。” 分明是老大, 却被自己的弟弟比得一文不值, 当初年幼的时候尚且能看出几分聪明, 如今怎么越来越蠢了, 难道是,被朝中的那些糊涂朝臣给带的?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老大就喜欢往那些朝臣们跟前凑。 这两年, 宫里变化并不大,不是因为风波少,而是当今镇压得住。他能顶住压力,让十二过得轻松自在,天真烂漫,也有能耐将剩下的儿子牢牢掌控在手中。余下三个皇子之中,六皇子整日在外奔波,如今已在福州经营好了南瓜地,如今又马不停蹄地准备赶往东北,准备在东北也推广南瓜。 他一直在外面做事儿,自然也就避免了朝中的争端,不过朝臣对这位肯做实事的六皇子观感一向不错。 至于大皇子跟二皇子,这两个倒是认认真真在争夺皇位的,只是身为对手的六皇子已经跑去外头了,他们俩人又同气连枝,可以说萧琰一走,他们这京城里头已经没有了对手。但不知何故,支持他们的大臣并没有增加几个,只有一些世家看重大皇子,可身为世家之首的杨秉璋,却对大皇子态度暧昧,似近又远。 他就像一只滑不溜手的泥鳅,大皇子一直都想握在手里,却一直没能成功。 也就是这样,当今才能容忍杨秉璋。 当今去见了十二,十二依然是长不大的心性,憨吃憨玩,但是天真无邪。 当今看他玩得起劲儿,便又起了念头,问他:“你今年可要去西北种西瓜了?” 萧琮抬头,一本正经问道:“如果儿臣说想,父皇会让我去吗?” 当今冷漠道:“不让。” 萧琮“哦”了一声,对此并不意外。 父皇若是答应了,那才是真的奇怪呢,无缘无故放他出门,这么美的事情他想都不敢想。 当今又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去呢,如今与你要好的苏夫人已经不在昌平县了,你怎么还想去那儿?” 萧琮道:“只要能出门,去哪儿都高兴,更何况儿臣在昌平县还有故人呢。” 萧琮还记得当初陪他一起玩的邓氏几人,正是因为承她们的情,萧琮才时常去羊毛厂那边转转,不为别的,就只是给这些昌平县出来的姑娘们撑腰。 他对昌平县这个地方不论何时都抱有一份好感,当然,这份好感最初是来源于苏姐姐的,这点毋庸置疑。 萧琮虽然被他父皇带着走,但是没多久也琢磨出不对劲了,问道:“父皇,您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难道是……您也想出门了?” 萧琮瞬间从地上站起来,嗒嗒地跑到他父皇跟前,满眼期待。 当今却只是反问:“你以为父皇像你这么不稳重?” 这话看似否定,但其实不然。 萧琮没有再追问,但是心里已经开始欢呼了,他觉得父皇肯定是要出门的想法,说不定还会带上他,要不然,又怎么会有今日这一出。错不了的,以他对父皇的了解,纵然没有准备也已经有了想法,只是不知究竟要去哪。不过,能出京城就是好的。 他终于能再出京城了! 即便事情还未定下,但是萧琮已经提前高兴上了,小脸上写满了欢欣雀跃。 当今嗤笑一声,揪着他的脸蛋,故意说:“就是出门也不带上你,你还得留在公里头温书呢。” “……” 骗人,他才不信,萧琮气咻咻。 饶州府城。 伴随着螺苗跟珍珠贝下水,热闹了好一阵的府城也渐渐消停了下来。不过外头人有不少人在议论这件新鲜事。 前面银鱼跟鳜鱼成功养成之后,百姓们对周律总有一股莫名的信服,余干县县城里头已经有不少户人家跟着县衙一起养起了鳜鱼,眼下京城的路子都已经打开了,活鱼运输也不再成为难题,往后就是摸索着江南各地的市场。可以卖鱼的市场如此广阔,莫说是余干县,就是整个饶州都养起了鳜鱼,那也是有的卖的。 可惜其他县城并没有这个本事。如今又听说了新东西,百姓们格外关注。也不独是他们,就连一些富商们都已经开始紧跟府衙这边的脚步了。 府衙用来养螺跟养珍珠的池子,都是被关注的重点,周边所有相似的池子都已经被抢购一空了。 凡是做生意的,本身就会抢占先机。 这两桩买卖往后肯定是要推广到民间的,但听府衙那边的人说,这两个都不像养寻常鱼那样快,即便今年年初开始养,也得等上一两年才能有收获。尤其是珍珠,需得养上个两年才行,那时候的品质才算是上乘。他们唯有早做打算,才能在府衙的名声打开之际,迅速补上供应。 好在府衙的人一向平易近人,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做生意的,只要过去打听,他们都很乐意提点养罗跟养珍珠要注意的地方。 就这般,饶州一带虽然还没有见到田螺珍珠的养殖成果,但已经有不少人学着府衙,已经着手开始养。 这样一来,渔夫便显得格外稀罕抢手,但凡是会养鱼的,或是有相关经验本事的,如今都异常抢手。听说饶州下面有一个世代养殖珍珠蚌的农户,被人重金挖走,不仅给了好待遇,甚至不惜给他在府城里头留了一处小院子。 这就算是在府城里安了家,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能在府城里买间小房子,结果人家不声不响地就办成了,还是别人求着他收的。 如此经历,真是让其他人看得眼红。 原先在客栈酒楼当个帐房,或是大户人家做个管事,如此才是正经赚钱的营生,说出去无不叫人羡慕。可如今才几年,形势一下子就变了,能养的好鱼虾蟹,仿佛成了一门能够一步登天的手艺。 正因如此,不少人也开始暗暗琢磨如何养殖了。 因而这段时间,饶州一带养殖之风盛行,不少人为了争取礼遇,都标榜自己会养鱼养活鱼,还能说的头头是道,希望借此给自己找一个好差事。 贾睿跟李升他们对外头情况也是有所耳闻,不过他们如今头疼的是,再过几个月就得回去了。 说起来,这养螺跟养珍珠的手艺他们已经学了七七八八,不敢说精通,但起码算是经验老道了。 这批挑过来的螺,大多是已经育好种的母螺,三月份的时候,田螺开始产卵,在产卵的同时,又开始繁殖,在母体里面孕育明年三四月份便可以生产的仔螺。 在没养螺之前,他们哪能知道田螺如何育种繁殖的呢?当然更不可能知道,给珍珠蚌开蚌做“手术”的。这个词儿还是他们从知府大人那听来的,词儿虽然新,但却很贴切,其实就是将核珠塞进去,如此就能孕育出更多的珍珠了。 他们学的越多,自然也就离回去的时间越近了。 算算时间,几个月一晃而过,如今已经到了四月尾,再过些日子,他们就该回去了。但说实话,众人真舍不得。并非这里的活轻松自在,轻松自在这四个字,与他们向来沾不上边,但是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忙碌的生活,也不自觉地想要留在周大人跟前,眼下分别在即,不少人都开始惆怅了。 贾睿苦思几天无果,拎着酒壶去找了他在府城唯一的亲戚,诉说了自己的苦恼。 贾斯听这话的时候正好在喝酒,听完之后,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满脸错愕。 这家伙该不会是被虐出毛病来了吧? 都要走了,竟然还舍不得? 贾斯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没发烧,他纳闷道:“你该不会是忙傻了吧?” “我没说胡话,留在周大人跟前挺好的,这半年所学是我这辈子都赶不上的,若能一直留下,哪怕苦一点累一点也无妨,只要周大人看在眼里,往后未尝没有出头之日。” 贾斯一言难尽地提醒他:“你觉得你们家县令大人会乐意?” 贾睿瞬间泄气,是了,他们都欠着县城里头的人情,自然要回去报答的,否则也太没心肝了。 贾睿丧气得很。 贾斯看他这样,便又安抚着说了些场面话:“不过这件事情也未尝没有契机,你回去之后,先把这半年的人情给还了,周大人,那我替你盯着。” 贾睿一把握住贾斯的手:“有表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千万记得替我美言,我的前途,只在表兄这儿了!” 贾斯:“……” 不对啊,他没答应什么吧?怎么好像他许诺了什么一样? 164 生子 血脉相连的奇妙 贾睿可不想这么多, 只管敬酒,好话一句接着一句,几乎将贾斯当成是自己亲哥哥了。 “……我没有亲兄长, 来府城之后全仰仗表兄照顾, 从此往后,表兄即是我的亲兄长。但凡有什么事情, 只消吩咐一声, 兄弟我必定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来, 兄长,我敬你一杯。” 贾斯迷失在这一声声亲兄长中,被灌了一杯又一杯。 原本没打算替贾睿怎么出力, 可如今被几下一哄, 酒性发作, 便许诺一定会替贾睿办成这件事情。 贾睿只要回去之后把自己的差事做好,给自家县城里头经营好养螺跟养珍珠这两件事情, 回头周大人那儿自有他去说和。 贾睿又是一阵不停的道谢恭维。 贾斯神志不太清醒,吹嘘道:“放心, 哥哥我办事,从来都不会出错,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府城。” 等到两个酒散了之后, 贾斯已经迷迷糊糊了,连送人这件事还是夫人代劳。 贾夫人将贾睿好生送走后,回头瞧见了躺在榻上张牙舞爪的丈夫,头疼不已:“灌了几杯黄汤,越发不知道自己有。几分能耐。” 她看不过眼,上去给贾斯扯下鞋袜, 将他推到榻里面,盖上了一层薄被。 坐在榻边,贾夫人还在自说自话:“周大人跟前真能历练人,贾睿那小子原先过来的时候还有几分呆,现在哄起人来不知有多机灵。只有你这个傻子,还总觉得别人傻。” 要真傻,也不会来这么一趟了。 贾斯听不进去,在那儿呼声震天呢。 等到第二日酒醒之后,经过夫人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贾斯顿时后悔不已,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一时又埋怨夫人:“你怎么不知道拦着我?” “我?拦着你?”贾夫人语调生生扬了三个度,话里话外都是嘲讽,“你也不想想你喝酒之后是个什么德行,谁有那本事能拦得住你?我且告诉你,这话竟然放出来了,往后你就自己去折腾吧,人家可在那儿等着,你这个亲哥哥怎好让别人失望?” 亲哥哥三个字,说得还格外地重。 贾斯欲哭无泪,悔之不及。 无独有偶,李升也嘱托了衙门里头相识的人替他盯着,一旦府城这边有什么新的差事,立马告诉他。他就不信,自己毛遂自荐总还不能被选上?比起外头招来的那些人,他这个在府衙呆了将近半年的人岂不更知根知底、用着放心? 周大人肯定更愿意用他。 有能耐的都托人盯着了,没能耐的,只寄希望于知府大人开口留下他们。 不过他们到底想多了,周律说到底是为下的县城培养人才的,虽然这批带过来的人他觉得很是不错,但也绝对不会现在就将他们留下。 几个县衙都还嗷嗷待哺,周律等他们学成之后,考验了一番,见他们都通过了,便大方地告知各县衙,这会子可以把人给领回去了。 余下三个县衙早就迫不及待了,周律一开口,他们立马派车马来接人,真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池子都已经挖好了,人手也备齐了,只等这批人学成归来,他们就可以一边养螺一边养珍珠。 虽然这两个并不是短期就能瞧见收益的,但是周大人说了,这两个买卖都是长久的生意,做的好了,卖去哪里都行。尤其是养珍珠,如今外头人养的少,珍珠还算是个稀罕玩意儿,溢价高得很,早点养就能早点赚钱。 贾睿他们纵然有不舍,但见接他们的人过来,只好弃府城而去。临走之前,众人还特意结伴,前去感谢周律。 周律瞧着他们,便想起从前自己带的王金定吴老三他们,一年年过去,他手底下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周律只希望从他手底下出来的人,将来都能于社稷有功。 “回去吧。”周律温声跟他们道,透过他们看到了另一批人,“县城只是你们的起点,将来,还会有更广阔的前途等着你们。” 贾睿跟李升都诧异地看向周律。 然而周律却什么也没说。 辞别过后,便是真的离别了。 贾睿见好些人泫然若泣,有点不忍心地别过了头。 临别在即,就连李升那厮看着都比往日眉清目秀了几分。 唉……往后若无交集,怕是很难见面了。这家伙性子的确古怪了些,但是能力还是有的,他贾睿就敬佩有能力之人。若不是当初的情况特殊,没准他们二人还能成为知己。 只是李升发现贾睿的目光之后,挑了挑眉,不客气地问:“做甚?” 贾睿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暗暗抽自己两下。 叫你自作多情! 再怎么多愁善感,也都气没了,贾睿直接上了牛车,跟着众人打道回府。 程铭与章书华等人都过来相送,直到把人送出了这条长街,才踱着步子往回赶。一边往回,一边叹气。 毕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程铭对这些人还有点舍不得,况且他们足足有一百余人之众,平日里来府衙的时候,人挨着人,显得府衙都拥挤了许多。可现下人都走了,又显得府衙空落落的。 程铭跟周律一样,送走过王金定他们,也送走过如今的贾睿李升等人,明明自己还很年轻,可他总感觉自己的心态无端地老了许多。但愿,他们能够不负大人所托,撑起几个县城的天地。 那几个县如今实在有些困顿潦倒,若是他们能用半年所学,将县城里头的营生经营起来,想来周大人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贾睿等人是被迎回浮梁县的。 他们回城后,迎接他们的除了浮梁县新一任县令马致远马大人、县衙一干官吏,还有数不清的百姓。他们自发来此,就是为了看看浮梁县的未来。 就连从前被丘余二人折腾,受尽委屈的苦主,都忍不住过来瞧一瞧。浮梁县已经千疮百孔了,但是新一任县令过来之后,尽力地在整顿县衙风气,如今不正之风固然还有,但是跟从前比起来,已经好了太多。马县令虽然为人小气,甚至有些时候显得有几分寒酸,但是在整治贪污的手段上却雷厉风行,叫人钦佩。 这回力排众议,花了大价钱请了这些人去府城修行,为的也正是给浮梁县往后铺路。 百姓们知道县衙的意思,虽然被伤透了心,但是也愿意去相信一二。但凡有希望,谁愿意自己的县城一直比别人差呢? 他们也想亲眼看看自己县城的变化。 被这些人看着,连只想着留在府城往上爬的贾睿也忍不住动容,心中澎湃起无限的责任感。 其余县城亦是如此。 李升等一回县城,便又赶忙投入养殖事业当中,各个县城其实早已经得了府衙的消息,早早准备着了,如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升贾睿他们便是这股东风。 他们回来,各项事情便正式进入正轨。 各处县衙里头,周律叫人盯着,他是说了县衙自负盈亏,但是也不能一点儿不照看着,该帮衬的时候依旧要帮衬,只是他自己甚少亲自过去,只是让程铭章书华盯着。 这两人跟在他身边已有多时了,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应付县城里头的那些东西是绰绰有余了。原本,周律也该亲自过去视察一番,免得各个地方胡来,但他实在分身乏术,因为苏音也快分娩了。 估摸着产期就在这几日。 不过孩儿顽皮,一直不肯出来,急得周律已经请了好几个大夫了。 苏音还有心思说笑:“平日从未见你急过,我还以为你不会着急呢,原来也有火烧眉头的时候。” 周律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玩笑?” 再不出来,他真能把自己给吓死。许多话他也不好跟苏音说,这年头,分娩实在可怕危险,一个不好……罢了罢了,点到为止,就不该想这些不吉利的东西。 周律又说:“虽然大夫总说无事,但还是小心为上。我已托人寻好了女大夫,明儿就来官舍旁边住下,有她们照看,我才能放心一些。” 苏音心下感动。 她知道,夫君所急不过是担忧她的身子。天下间的女子大都是这样痛过过来的,唯有她如此幸运,还能被夫君体贴至此。 苏音忽然道:“如今女大夫难得,若是以后能多些女大夫,女子生育时也能多一重保障了。” 周律沉思,真把这句话放在了心上。 第二日上午,两位女大夫便被请了过来。 也是巧了,他们俩前脚进了门,后脚苏音便忽然觉得不对劲,一看裙下,发现羊水已经破了。 两个大夫都有些惊住了,哪里会这么巧呢?她们刚来就要生。 周律吓得后背都湿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人抱进了产房。 两个大夫连忙进去帮忙,场面一下子变凌乱起来: “热水可准备好了?” “被褥呢,拿几床被褥过来。” “别都站在这儿,人多手杂,反而碍事,不相干的赶紧出去!” 周律便被“请”出去了,出去之后人脚步凌乱地来回躲着步子。 等走累了才终于停下来,时而坐下,时而站起,目光始终看着产房,焦灼到了心坎儿里。 他从晌午看到了天黑。 周律知道生子艰难,但从不知道会如此艰难。他平日里都舍不得苏音做重活,如今却要让她面临分娩之苦,周律只觉得后悔。 苏音是个能忍的,实在实在熬不住的时候痛叫了几声,声音听得周律越发着急。 好在,天黑过后,产房里终于传来一声清亮的啼哭。 周律猛然站起,想去看望苏音。 然而下一刻菡萏便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个襁褓,笑容满面:“恭喜老爷喜得麟儿。” “夫人呢?” “夫人没事,只是有些累着了,吩咐我先将小公子抱出来给您看看。” 周律掀开襁褓一角,看到一张软乎乎红彤彤的脸,有点皱巴,分明很丑,可他却越看越觉得可人疼。这是他的孩子,与他血脉相连。血缘真是件奇妙的事,让人心都软成了一团泥。 这应当是他此生唯一的孩儿了。 165 周岁 时间匆匆而过 苏音累极了, 只看了一眼孩子便昏睡过去。 待她醒来时,被褥衣裳都换了干净的,身子也清爽了许多, 屋子里亮堂堂的, 身边还坐着她的丈夫,床边睡着她刚刚生下的孩子。 “醒啦?”周律凑过去,问道,“要喝水么?” 苏音点了点头, 想要出声却发现喉咙干哑,索性就没有说话。等到用水润了润嗓子之后,才说:“你今日怎么不去县衙了?” “请了假, 陪你一日。”周律不好意思说自己昨儿被吓坏了。虽然孩子顺利生出来, 但是他还是虾得够呛, 昨儿一晚上都没睡好,今早起来之后索性就坐在这,看着他们娘俩儿方才能安神。 这一个孩子就已经把他吓成这样,再来一个可吃不消。 周律便说:“往后咱们只要他一个吧。” 苏音蹙了蹙眉:“可只有他一个, 该多孤单,咱们百年之后呢,岂不是没人陪着他?” “想着兄弟姊妹陪着, 不如盼着他将来的妻子陪着。等咱们百年之后, 他也娶妻生子了, 有妻儿在又哪里会孤单呢?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只能陪他一程, 妻子却能陪他一辈子。你只要给他选一个好妻子,还怕不能陪他相守一生?况且,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总有薄厚之分。若有了第一个, 便不能全心全意的爱头一个,那他该多可怜?” 又是一顿头头是道的大道理,苏音听得都快晕了。她早该知道的,一旦她夫君有了自己的主意,旁人是不能劝动半分的。 “罢了罢了,都听你的就好了。”苏音侧身,看着小小的孩子,心都化了。 一个也挺好,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疼着他,倾其所有,往后只要他幸福安康,便什么都不要了。 她自小没了母亲,又不得父亲疼爱,夫君更是凄苦,父母双亡,幼年颠沛流离,惟愿他们的孩儿能过得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苏音抬头,目光柔柔地望向周律:“孩子的小名还没定吧?” 从前孩子在肚中,不知男女,他们也没有讨论过名字,说是要等到尘埃落定再择名字。大名需得慎重,可小名却能随意一些。周律立马明白她的意思:“想取什么小名?” “叫无忧吧。” “身闲当贵真天爵,官散无忧即地仙。名字倒挺好,不求大富大贵,但愿他能长乐无忧。” “咱们没做到的事情,只盼着他能做到。” 周律握紧了她的手,自己上辈子何尝不是那个万人嫌的呢?父母不喜,兄弟忌惮。他与苏音都父母缘浅,难怪他们何该是夫妻。不过,他们如今也不必要讨任何人的喜欢就是了,至于他们的孩子,更不必如此。 不管往后这个孩子是守城也好进取也罢,懒散也好勤奋也罢,他们俩都会一心一意地疼爱他。 苏音忆及往事,心中也无比坚定。他们夫妻一人没能做到的事,定会让自己的孩子安乐无忧。 “咱们的孩子,需得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还在睡大觉的小孩无知无觉。 来日纵横官场的周大公子尚且不知,父母对年幼的自己期望竟然如此之低,他母亲两岁识千字,三岁能吟诗,五岁通农事,十八岁后种出解天下之困的南瓜。父亲更在而立之年官拜宰相,而自己长成之后却仍然一事无成,还被父母鼓励式教育,整日夸他天真烂漫,惹人喜爱。 别的小孩在读书的时候,他跟着母亲养花养草。 别的小孩在练字的时候,他跟着父亲下水摸鱼。 别的小孩筵请名师的时候,他早已跟府衙周边所有人打成一片…… 每个人都夸他机灵,聪慧,有乃父之风,周大公子信了,直到他新认识的小伙伴比起了书法,然后成功地自取其辱之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若不是懂事之后迷途知返,主动卷生卷死,差点就要“毁”在自己父母手上。 凭借自己厉害的头脑、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有废寝忘食的劲头,周大公子愣是花了三年的功夫学完了,别人十三年的课程,成功高中状元,扬名天下,开始驻扎朝中,过上了与他父母所期望的完全不同的生活。 周大公子天生就是吃官场饭的人,面甜心狠,嘴巧手黑,扮猪吃老虎那一套玩得信手拈来,朝中大臣即便报团也没能斗得过他。 不过如今这位权倾朝野的周大人,如今还是呱呱坠地、只知道吐泡泡的小孩。 周无忧的童年,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父亲疼他,是因为他是母亲所出。母亲疼他,是不想让自己的童年在他身上上演。他们俩对孩子没有什么大志向,甚至不要求他出人头地,只要开心快活就好。周无忧没长歪了,完全是天赋使然。 这会儿,两个新手父母正跟着女大夫还有嬷嬷奶娘们学习如何照顾孩子。 这本是奶娘的职责,但鉴于他们夫妻一人自个儿想学,旁人也不好说什么。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对夫妻俩乐在其中。 周律将近半年都没有休假,去年过年的时候都只放了两天便又开始忙碌,如今有了孩子,才给自己放了几天的假。 咱们有程铭跟章书华帮忙照看,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什么岔子。 洗三过后,饶州不少人也都听说周知府喜得麟儿,不少人想过去恭贺,无奈找不到机会。 也就之前跟府衙有过生意往来的商人这回走运,托了不少关系才将礼送到府衙。 也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往后还指望继续挣钱,府衙才不好推了他们的礼。 这生意都是相互的。 府衙靠着这些商人们贩卖鱼肉挣钱,商人们也眼馋饶州这边鱼肉的品质价高,希望能再多挣一点。正因为如此,两边关系才如此稳固,且都默契地没有让更多的商人参与其中。 周律一直觉得,与衙门相交的商贾不必多,有几个靠谱的就行了。人一多,难免会贪污贿之嫌,周律自己不会贪,却生怕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拿了不该拿的钱,最后将事情弄砸,反而不好。 时光匆匆,转眼间,一年已过。 这一年间,除了府衙,就数余干县的变化是最大的。杜言放如今在几个县令那儿说话都比别人硬气几分,无他,只因余干县县衙富裕起来了,钱袋子也赚得鼓鼓囊囊的。 如今鄱阳湖的码头早已不是荒芜之景,每日船来船往,所见已有繁华阜盛之貌。 鳜鱼的名声打出去之后,光京城那边想要进货的客栈酒楼就有好几家,虽然价格昂贵,但架不住人家酒楼想要借着这新鲜味美的鳜鱼打开名声。不过杜言放暂时没准备与其他京城酒楼合作,仍旧记着以前的恩情,没有扩大买家的打算。可京城之外,便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属实是谁开价高就供应给谁家。 如今余干县的鳜鱼养殖已经成了规模了,由县衙牵头的水产养殖,在县衙附近增添了许多养殖的水池,一村合力承包,盈亏自负,只要给县衙一些本钱就行了,此举惠及无数百姓。由商贾牵头的私营鳜鱼养殖,规模也日渐起来,且因为不差钱,往往养殖的鳜鱼品质比官府水池里出来的还要更高,更受欢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们有钱有人,寻常人能跟着喝口汤就已属不易。 余下几个县城,仍勤勤恳恳经营着田螺跟珍珠的养殖摊子,对于余干县,他们心里不服气,但是口袋空空,只能明面上忍着,背地里较劲儿。想着等自己的家业起来,到时候再与这可恶的杜言放相争。 不是他们轻狂,实在是田螺跟珍珠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但这两样他们都养得很好。珍珠还得等上一等,但是田螺已经小有成果、卖过一茬了,等今年下半年这批收上来,他们就能放开手脚去卖了! 这样想的人里头,还有一个沈自芳。他也憋着一股劲儿,准备给周律一个惊喜。 日子他都算好了,过两日就是个好日子。 六月初七,便是周家大公子周无忧的周岁宴了。 洗三匆匆掠过,周岁宴上,周律打算稍微办一办,请一些相熟的亲友过来热闹热闹。 周无忧大名定了,原本被周律胡乱取了一个叫周宜,希望他一辈子过得如意,苏音看过之后,觉得这字不好,于是改为了懿。君子以懿文德。苏音虽然不希望孩子大富大贵,出人头地,但却希望他成为一个文德兼修的君子。 苏音取得名,周律自然不会有异议,于是周大公子便有了人生中正式的名。 至于字么,周律自然是打算待他及冠时候自己取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会儿早被人捷足先登了。 先说如今的周岁宴,为了这个周岁宴,周律一家一顿好忙,不过因为帮忙的人多,该准备的差点也已经准备齐全了。 不管怎么说,周岁宴这种时候,总不能委屈了孩子。 临近饶州,即将登岸地当今恰好也在嘀咕这一句:“总感觉礼单略有些薄,总不能届时委屈了子辅家的孩儿吧。” 那可是子辅这么多年唯一的孩子。 萧琮托着腮坐在一边,心已经飞往饶州了,半点没听进去这句话。 166 圣上 微服私访的父子俩 初七当日, 周律的官舍门口便已有不少人影。 府衙里的人都是看着周懿长大的,从他还是个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襁褓小儿,到如今已经会扶着墙边稳稳地走上几步, 成长的每一步,都落在许多人眼中。 所以如今周懿过周岁, 他们自然也要过来凑凑热闹。 他们还算是走运的, 还有很多人想来都来不了。譬如各县城的县令大人,早就试探着周大人的口风, 都想过来亲近亲近, 但是周大人口里的“大办”仅限于府衙这一亩三分地,并不对外邀请谁。 不仅是今天, 打从三天前开始, 便有不少人以各种名义想要来这儿送礼或者吃酒,理由层出不穷,有些简直离谱得好笑, 被人一眼识破而后无情地“请”走了。 铩羽而归的人实在太多,正因如此, 众人才倍感珍惜这回的周岁宴,想要好好热闹一回。 可惜府衙各处都离不开人,大部分人也都是交错着过来讨两杯喜酒喝一喝, 后又不得不回岗位做事儿了,毕竟那些岗位都离不得人。 他们现在是比从前富裕了不少,可这富裕都是用时间跟精力打拼出来的,累是累得半死, 但也闲怕了,眼下真是一点闲着的时候都不想有。 贾斯等人也是硬挤着时间过来凑热闹的。 他放下贺礼之后,便看到了旁边坐着的沈自芳。贾斯气性不大, 那些陈年往事他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但是沈自芳却依旧不忘,对他爱搭不理的。贾斯也不生气,有时候还会凑上去说两句,比如眼下,贾睿就很想打听打听沈自芳那边的事儿。 他听闻沈自芳那边似乎要新开几个池子,便琢磨着能不能给贾睿留一个管事的职。去年他答应了表弟要给他谋一份差事,结果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害的他面上始终过不去。若是沈自芳那边有空缺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沈自芳傲着呢,不管他如何打听,愣是一个字也不说。 贾睿也恼了:“装模作样的干什么,你那螃蟹池就那么点地方,有什么动作是我不知道的?即便你不说回头我也能从别处听来。” “那你去听呗。”沈自芳冷淡。 “你——”贾斯真是服了他了,罢了罢了,求人不如求己,他还是想着等回头银鱼养殖这边能塞得进去人,再把贾睿一道塞过来吧。总不能真让这家伙一直等下去,回头还得埋怨他食言而肥不讲信用。贾斯可丢不起这个人。 “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真不知道大人怎么会吩咐你做事。”贾斯嘀咕。 沈自芳轻蔑地想着,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待会儿就让你大开眼界。 沈自芳与贾斯单方面结怨已深。贾斯管着银鱼,他管着螃蟹,银鱼那边年年丰收,替府衙赚到了不少钱,所以腰杆子挺得笔直。反观沈自芳这边,却一直都得往里头投钱,看着像是个无底洞一样,一直不见成效。 贾斯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每回表现出来的那股优越感是让沈自芳恨上了,一直与对方暗中比较,甚至都已经把贾斯看做是死敌了。 沈自芳最禁不得贾斯激,他本来是想寻一个恰当的机会跟周律说,绝对不能喧宾夺主,但是眼下他也顾不得了。 周律刚露面,他便拦住周律去路,直接道: “大人您先别走,我这还有一样贺周岁的礼没送出去呢。” 周律有些茫然。 他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只交代了一句贵重的东西不能收,便都交给了菡萏跟洗墨。如今沈自芳跳出来主动说贺礼的事情,周律当然会觉得懵。 但沈自芳打定主意要一鸣惊人,拍了两下巴掌,外头守着的两个灰衣小吏便领着两个红布盖着的东西进来了。 贾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道:“倒还弄得挺神秘。” “你以为谁像你似的,丝毫不讲究。”怼过一句之后,沈自芳才出了一口气。 卖关子么,自然要卖得恰到好处。 沈自芳洋洋得意地掀开了布头,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一箩筐螃蟹,张牙舞爪,个头均匀,每个差不多都有二两重。 周律虽然惊讶,但在半个月前他就已经估摸到这茬螃蟹要养成了,所以虽然高兴,但也没有忘乎所以。 程铭却立马围了过来,稀罕地看了不停:“原以为九月螃蟹才大,却原来六月的螃蟹个头也不小了。” 沈自芳看了一眼贾斯,缓缓道:“程大人有所不知了,螃蟹六月脱壳之后,正是出黄的时候,这会儿的螃蟹蟹黄还是流质的,不讲公母,都一样的肉嫩汁多。” 周律看过之后,不由得点头。 沈自芳说的也没错,这个时候的螃蟹比之九月黄满膏肥的时候,别有一番风味。 沈自芳脑袋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咱们这螃蟹池子历经两年,如今终于是小有成果了,总算不用被一些有心人埋怨说咱们不知道挣钱,像个无底洞一样。” 他说完,眼刀子唰唰地就往贾斯身上戳。 贾斯无语。 这话可不是他说的,不知道打哪儿传出来的,结果沈自芳非要往他身上安,他也无辜着呢。 贾斯不接茬,沈自芳便没有可以炫耀的快感了。不过边上众人围过来的那等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沈自芳稍稍高兴了一点。 沈自芳继续跟周律献殷勤:“这样的螃蟹一劈两半,裹上面粉,放油锅里一炸,香味立马出来了。这批螃蟹口感好,等九月的那一批口感更好,衙门有不少人都喜欢这一口,到时候我给大家留着饱饱口服,您说好不好?” 周律正想说“好”,就听到外头急急匆匆地赶过来一个人。 来的是府衙外头看守大门的,一路疾行,赶过来的时候连帽子都跑得歪了一半儿,摇摇欲坠地勾在后脑勺。 程铭见他如此紧张,立马追问:“外头有人闹事?” 守卫有些为难地道:“不知道是不是闹事,那人穿着不错,身边还带着十来个侍卫,出身不俗,说是来恭贺大公子周岁之喜的。” 章书华道:“那应当不是闹事。” “可他却又说,他是周大人世叔。” 府衙人人都知道,周大人没有什么亲戚,要说长辈的话,只有京城的建平伯一个,但是人家建平伯好好地待在京城,也不太受周大人待见,怎么可能会过来贺喜呢? 所以守卫才觉得他是闹事,不想让他进门,如此便僵持住了。 周律也觉得奇怪,便问:“他多大年纪?” “约莫四十多岁,很有威仪,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公子,白白嫩嫩,玉雪可爱,好像在家里排行十二。” 原本在里头屋中的苏音忽然出来,急急两步上前来:“你说他叫十二?” “我听那位老爷是这么称呼他儿子的。” “他多高?” 守卫随手比划了一下。 周律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是震惊错愕。 如果孩子是十二皇子的话,那这位老爷是谁就不用多说了。能当十二皇子爹的还能有谁?天底下除了那一位,再没有人有这样大的胆子。 这一位亲自到场贺喜,对于他们夫妻二人来说实在是惊吓大过惊喜。 周律本想直接丢下孩子自己去迎,可一想人家是过来贺寿的,又换了主意,让菡萏将孩子抱着,带领众人一道前去外头迎接。 众人不明就里,守卫更是心慌,只能拉住章书华的手,担忧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你也是恪尽职守,即便拦错了人,大人也绝对不会怪你。”章书华说了一句,安他的心。 守卫这才镇定下来。 如今回想,那对父子俩实在不像是一般人。亏他眼瘸,还在门口格外盘问了几句,愣是没将人放进来。早知如此,他就该先请那人进来再说话,也好过一直将他拦在门外。 等守卫真到了大门处,亲眼看到周大人附身行礼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这回真是错的离谱了。 他们大人的官位已经够高了,能让他们大人如此毕恭毕敬的行礼,这得是多大的来头? 他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只盼着这位老爷不要注意到他。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当今就偏偏点了他,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是夸赞:“你这府衙着实不错,不仅官吏瞧着精神,就连看门的守卫也格外尽心,回头你可要好好的赏一赏他。” 周律一听,也替守卫松了一口气,便说:“老爷您不计较他的过失,就算是他的福分了,那里还敢要赏赐?” “要赏的,忠于职守的人可不能让他寒了心。” 当今说完,便看到儿子滴溜溜地看着一处。他顺势望过去,发现丫鬟手上抱着一个大胖小子,眉眼精致,十足的可爱灵巧。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看得出这孩子是结合了父母的优点长成的,好似观音菩萨坐下仙童。 “这是你家长子?”当今一看便喜欢上了。 “是。”周律对着后面看了一眼,苏音便从菡萏手里把儿子抱上前来。 当今握了握他的小手,周懿正是不怕人的年纪,被握住手之后,反而很大胆地捏了一下当今的手。 当今颇为惊奇:“手劲儿还不小呢。” 周律笑着说:“他整日憨吃憨睡的,倒也没有白辜负了那一身肉,手劲儿是比寻常的孩子大一些。” 有劲儿,就意味着健康。 当今原本还想多逗一逗,可他儿子却已经等不及了,跃跃欲试地凑到苏音跟前:“抓周礼结束了吗?待会儿我能抱抱吗?” 苏音道:“尚未结束,十二若是想抱的话,抓周礼过后可以抱个够。这孩子不怯场,就喜欢找大孩子玩。” 萧琮炯炯有神地看着周懿,周懿歪着脑袋吮着手指,也双眼放光地看着萧琮。 初次见面,两个人都对彼此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167 视察 承包的好与坏 “既然抓周礼还未行, 那就赶紧回吧,正好,我这儿也能给他添几样东西。”当今也不用周律带路, 自己先一步去了正厅。 到了之后,直接吩咐邓春来将他精心准备的礼物都摆上。 众人再一瞧, 原本朴实无华的桌子上面立马上了格调。那牡丹玉佩玉体晶莹细润,看着便知是好东西。更有暖玉做的镇纸,质刚而柔的端砚, 珠光宝气的短剑,威风凛凛的短弓……不管哪一样,挑出来都是同样的价值连城。 这都不是饶州能有的好东西。 程铭正跟章书华在远处咬着耳朵:“这位老爷应当是京城里头出来的大人物,少说……也是位丞相。” 这都是虚报了,再往上程铭就不敢猜下去。其实在他看来,那位不敢猜的才更有可能是正确的答案。朝中的刘丞相他是见过的,当初刘丞相也曾来过昌平县, 观周大人对刘丞相的态度,远没有如今这样恭敬有加。 章书华心里也有了点数, 还又问了一遍:“我记得您从前说, 周大人很得圣上器重。” 程铭眨了一下眼睛, 嘿嘿一笑:“这话可不兴说。” 尤其是这个时候, 这屋子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不管猜对了还是猜错了, 对周大人都不好。 两个人默契地闭上了嘴。 那边周懿已经被放到了桌子上,萧琮跟着苏音开始指挥让他去上面抓一样东西。 “无忧, 快去抓一样你喜欢的。” 周懿顶着当今,一动不动。 苏音又催促:“快去呀,抓了之后娘给你做好吃的。” 周懿对此兴致缺缺, 一直不想动弹,仍然盯着当今腰间系着的那个玉佩,别的都看不上眼。那玉佩造型独特,上面吊着的是一片荷叶,荷叶上卧着一只金蟾。如此匠心灵巧,周懿可不就一看就错不开眼了? 自从方才看到当今之后他,便一直被他所带的玉佩吸引,始终惦记着。有这精巧的玉佩在前面勾些,桌上放的所有东西都入不得周懿眼了。 但鉴于他父母双亲都在催促,周懿有点烦,小手挥舞了两下。这里没有栏杆给他扶着,周懿只能皱着眉头,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最后四下一瞧,挑了一块端砚跟一把小弓。 邓春来正想夸一夸这位小公子以后定是位文武双全的奇才,结果话还没夸出口,就见周懿自个儿调了个头,嗒嗒两下爬过来,将端砚跟小弓又扒拉到一块,哼哧哼哧地当众递给了当今。 众人皆惊。 周律扶额。臭小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拍龙屁的手段自己这个当爹的也是望尘莫及,简直绝了。 周律哭笑不得地解释:“下官可没教他如此行事。” “我还能不知道这个?他才多大,你便是教也教不出来这样机灵的孩子,我瞧着,他应当是天生聪慧。”且与他颇有缘分。 当今觉得,以这小孩聪慧灵巧的劲儿,应当不会只是简简单单地送个玩意儿,他作势收下,准备看看他还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结果周懿看到他真的收了自己的东西之后,大喜,抬起头眼巴巴看着对方,小手指着玉佩。 想要…… 当今忍俊不禁:“子辅啊子辅,你这儿子可真有意思,我都想抱回京城了。” 周律也不客气地道:“那下官可舍不得,我们夫妻二人就这一个孩子。” 当今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哪里会真带走。他又稀罕地摸了摸周懿的头,大方地解开自己佩戴多年的玉佩,递给周懿。 玉佩有点大,周懿双手才能抱住。 苏音怕他摔了想替他收着,周懿还不让,一直紧紧地抱在怀里,还很有警惕地瞅了瞅他母亲。 “罢了罢了,就让他玩吧,一块玉佩而已,不算什么。”当今甚至已经做好了这玉佩不久之后就会被摔碎的打算。 但奇怪的是,周懿一直稳稳拿在手里,不曾摔过一次。 当今更觉得这小孩子有灵气了,上一个这么有灵气的,还是他们家十二呢。 正事干过之后,十二就被留下来看孩子。 他自己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特别粘苏音,这会儿又有一个新出现的小弟弟可以让他稀罕个够,所以到了这之后,萧琮便不记得自己的父皇了,也懒得管他们要去外头做什么事。 可当今却没忘记自己这回过来是为了什么。 抓周礼过后,当今一眼便注意到了角落里放着的一笼螃蟹。 当今想到当时周律在奏书当中提到养螃蟹的事情,只是那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随后一直没有什么音信,当今还以为这件事情没了起色,不想今日却又看到了螃蟹。 他问:“这可是你们饶州螃蟹池里产出来的螃蟹?” 周律示意沈自芳上前露脸。 沈自芳忍着激动上前,回禀道:“回大人的话,这批正是螃蟹池里产出来的,这六月的螃蟹味道鲜美,大人可要尝一尝?” 当今是有意动的,不过比起口腹之欲,他更想去看看饶州的水产。 于是便同周律说:“先去看看水产,至于这螃蟹,先做一点送给你夫人跟十二尝尝。剩下的,晚上回来咱们再分了吧。” 周律欣然应下,交代菡萏好生照顾十二饮食之后,便领着当今出了府城。 原想着直接去府城外头的鄱阳湖畔,结果没马车还没走多久,圣上就先说在最近的那个酒楼里头停一停。 周律不明所以,直到去了那儿之后,才看到酒楼外头站着几个面熟之人。 于他算是有恩的魏相,与他有仇的杨相,外加一个好友温肃知。 这……周律顿时喜忧参半,喜是为了温肃知,忧是为了杨秉璋。 不过,圣上携幼子出行,却带了温肃知,足以证明他已经在圣上跟前站稳脚跟了,周律是该替他高兴的。 杨秉璋也见到了周律,当即从鼻孔出了一声气,圣上亲自去瞧周律长子的周岁礼,这样的荣宠谁也没有过,凭什么他周律能有?还有这回亲自来饶州,虽说圣上说的是体察民情,但为什么选择饶州,其中必定有私心在! 有这么两回缘故,他能给周律什么好脸色才怪呢。 周律欲上前行礼,却被当今一把摁下:“出宫之后便没有什么身份之别了,都是寻常的百姓,哪里用得着这么多的礼数?” 周律果然不行礼了,只是对着他们三人点了点头,到杨秉璋那儿,连点头也点得格外敷衍。 没错,同样都是丞相,唯独这一位丞相周律很不待见。虽然阵营有别,虽然这人当初年轻的时候也为百姓谋过不少好事,但人与人不合,可能就是天生的。 杨秉璋快要气死了,这小小周律竟然敢对他不敬?谁给他的胆子? 给了这个胆子的当今圣上明显看不惯杨秉璋还在那边阴阳怪气,吩咐了一句:“若不想跟着就留在酒楼里头,若要跟着便赶紧上来,莫要耽误了旁人。” 杨秉璋更气了,气得咬牙。 但是那两个人已经上了马车,杨秉璋也就只能跟着,要不然他就真的被丢在这儿,那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杨秉璋还没走近,当今便说:“这马车已经很挤了,你去下面那一辆吧,那儿宽敞,你坐着也舒服。” 杨秉璋提着的脚,硬生生地就放下来了。 作为一朝丞相,他也是有尊严的。即便被人赶回去显得很没有面子,但是硬要往那儿凑,显然更没有面子。 两相比较,杨秉璋终究还是灰溜溜地坐上了后面的那一架马车。 宽敞是宽敞,但是心里却仍然很不得劲。 前面那一架马车上,当今也有些不舒服,若非必要,他真不想带杨秉璋出门,但是为了平衡考虑,不得不捏着鼻子带这么个人。就因为多带了个他,连带着魏相跟温肃知都被一道留在酒楼了,因为带上他们就要带杨秉璋。当今是去贺喜的,又不是去砸场子的。 没了杨秉璋,这辆马车气氛自然更为和谐融洽,一路都相谈甚欢。 等抵达鄱阳湖畔,当今领着三人出来后,杨秉璋也刚好下了马车。 周律与之对视,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恶意。 周律扯了扯嘴,笑了。 不爽又能怎么样呢,敢当着圣上的面打他吗? 杨秉璋冷冷一笑,他记下了,回头联合众大臣,弹劾不死这个承平侯! 然而杨秉璋还没想好怎么报复,圣上又一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此处便是螃蟹池?” “正是,这周边养的都是螃蟹。这一块是官府养殖的,东边是民间承包的,有些是上古承包,有些是整个村凑钱一起承包了一个蟹池。” “还有整个村合力承包?”魏相听来惊讶,“凡是涉及生意,总有利益相争,这些人挤在一个螃蟹池竟也能相处得下来?” 周律是了解这边的情况:“饶州从前百姓困顿,吃了不少苦,如今能有赚钱的机会实属不易,寻常百姓没钱,需得倚靠着村中势力才能分一杯羹。正因需要,才能紧密结合在一起。” 且这一两年看来,这种承包方式很是不错。别的地方他不知道,但是饶州恰恰合适。 但总有人喜欢发出与众不同的论调,譬如老大不爽的杨秉璋:“如今能合作,是因为事业才刚起步,等过两年你们再看看,哪里还会这么一派和谐?” 好与不好,自当看过之后才能评价。 当今率先迈出步子,语调轻快:“且去看看再说吧。” 168 真实 周律带来的变化 当今一路走来, 螃蟹到底养的有多好暂且没有看出来,但是这湖畔忙碌倒是有目共睹。 原本开阔的湖畔被分割成无数四四方方的水池,高处望下去, 整齐划一,星罗棋布,只在两侧点缀了一些绿色植被, 稳固水土。 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不过只在看到周律的时候停下来行礼问好。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却能反映出周律最起码是经常来这儿的。若不是常来视察,这些平民百姓们又怎么可能会认识堂堂的饶州知府? 当今又开始抒发感慨了:“若是朝中百官都能如爱卿一般事必躬行亲自视察的话,应当也不会整日里闭门造车,给朕想出那些匪夷所思的可笑点子来。” 缀语还挺多,足见当今是有多不待见他的那些朝臣们。 杨秉璋不服,再次阴阳怪气起来:“也不是潮州每一位官员都需要事必躬亲。若是人人都外出巡查,还有谁能在朝中替您分忧?饶州的周大人么?” 当今回了他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杨秉璋已经无所谓了。不知道是怎么个原因, 之前在朝中杨秉璋还会顾及着当今的喜好,有些不好听的话能不说则不说。可是一旦来了外头, 没有了在朝中那种强烈的尊卑之分,杨秉璋便开始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 他破罐子破摔了,想着反正圣上都已经不待见他了, 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待见,那还不如想什么说什么。 当今并没有将他挑衅的话放在心上, 还不忘自己今日的目的——他是来暗访的。 他自己不说话, 只让周律打头,像他从前做的那样。 周律只好又巡查了一回。 他拦住一个渔民问:“今日负责看守的人何在?” 今日螃蟹池看守的沈自芳的得力助手,也是上回招过来的小吏,跟章书华是同一批进来的, 应该是在家中排行老二,所以人家都称他杨老二。 没多久,就听到那人往后吆喝了一声:“杨老二,还不快些过来,知府大人叫你呢!” 半晌,来了一个穿着短衣短裤,踩着鞋子的中年汉子。 这就是杨老二啊……当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魏相乐不可支,温肃知会心一笑。 唯有杨秉璋黑着脸,一言不发。 周律却没注意到后头的情况,等到人过来了之后,便开始了例行问话。只是他每提一句“杨老二”,杨秉璋的脸色都难看一份。周律觉得他莫名其妙,因而只专心问自己的,包括今日喂食几次,水质如何,可有病害,能清晰可见的水面范围有多深…… 杨老二之前观察的事情都记在本上,周律问他,他便熟络地翻开自己的本子,汇报今日观测的数据。另外又多说了一句:“昨儿沈大人就带着咱们打捞了一批,如今的螃蟹个头都已经不小了,大多都有二两重,味道也很是不错,现下螃蟹池人人都盼着能早日将这批螃蟹给卖出去。” 当今没忍住,又问:“那边百姓们养的螃蟹也有这么重吗?” 杨老二一愣,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这个人他不认识,且还在知府大人说话的时候横插一脚,显得很没有礼貌。但周大人没有说什么,他也只好老实回话:“虽说个头没有咱们这边养得扎实,但都相差无几。大人若是不信,我便亲自带人给您捞几只看看。” 杨老二说干就干,果然领着他们去了隔壁余干县下面的杏花村池子里作势捞了一批。 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府衙的人常来这边池子里头捞螃蟹,捞了也不拿走,只是记了数据又重新放回池子。各个村庄以及各商贾都已经习以为常,这回也都是由着他们捞,等杨老二记完之后,这些百姓们还迫不及待地问: “大人,您看咱们这批螃蟹是不是快要长成了?” “我昨儿看到你们那边的螃蟹只比这个大一点。你们那儿的都已经开捞了,想必我们这个不多时也能挣钱。” 杨老二笑着说:“挣不挣钱还得看酒楼饭店的老板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必然没话说的,这样稀罕的玩意儿,除了我们这儿,哪里还有别处有这么多呢?” 众人说起这番话的时候,自豪感总是油然而生。他们的底气来源于东西的确好,且水运发达,运过去都是新鲜的。 众人还展望道:“听说银鱼鳜鱼都卖去了京城,下头几个县城田螺也丰收了。咱们这螃蟹也不能输给它们,回头不仅要卖去京城,最好还是得加把劲儿,直接卖去皇宫!” 心头不小呢。 杨老二看了一眼周大人,告诫他们:“可别说这样的胡话。” “哪里是胡话?我们的东西就是好,便是送去皇宫给圣上尝尝,也使得。” 越吹越没谱了,周律摸了摸鼻子,跟当今道:“这些话也不是下官教的。” 杨秉璋跟着拱火:“虽不是你教的,也是跟在你身边耳濡目染学会的,周大人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当今白了他一眼:“便是耳濡目染又能如何?太后喜爱蟹粉酥,蟹壳黄,宫中每逢时节都要采买螃蟹,如若饶州螃蟹确实好,采买一些又有何妨?” 杨秉璋冷笑,就硬宠吧。 可是除了杨秉璋,剩下的人却都觉得饶州的螃蟹养得的确很好,只是杨秉璋这人过分,硬要挑刺。 当今懒得搭理杨秉璋,领着周律又开始四处看起来。 螃蟹池看过之后,又去了银鱼池,后又去了养螃蟹的与养珍珠的地方。 每一处都有许多官吏百姓在劳作,看得出众人累极,但却有股显而易见的蓬勃生机。 当今一下子就放松了起来,这跟在京城当中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甚至不用周律介绍,自己便与那些人交谈起来。 杨秉璋不痛快他们捧着周律,于是做了独行侠,自己落后了许多,在塘边坐下准备休息休息。此处甚好,边上的石头已经被磨得光亮平整,正适合坐着休息。 这本是他的一方天地,结果后头偏又来了两个渔民,一人手上拿着个篓子,想是累了,也准备过来歇一歇。只是瞧见石头上有人,那人穿着又与他们不同,便心生怯意不敢上前。 杨秉璋也没开口让他们过来,只是瞧着他们坐上了旁边更为狭窄的石头。 杨秉璋见他们识相,便闭目休息,可是他们的话却还是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传。 “听说他们那边的螃蟹都已经长好了,这一个月都开始挣钱,回头总该轮到咱们的田螺了吧?有些人养的早已经卖过了一茬了,可惜咱们养的太晚了。” 他旁边一个秃头的老汉道:“谁说不是呢?家里就等着这笔钱急用。” “你家急着干什么?” 老汉拧了拧衣服上的水:“自然是给儿子娶媳妇用。” 杨秉璋觉得荒谬,连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没有,这是有多不中用。 另一个人又叹了一口气,对老汉的经济唏嘘不已:“要说你们家也不容易,你那父亲实在好赌,不仅把家底都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光是把那笔债还上就够呛,不过好,在如今日子有奔头了。” 老汉并不嫉恨,也不悲切:“人死还说什么呢?前两年我家里确实穷的叮当响,可怜孩儿娘为了还债都累死了,我也累出了一身的毛病,家里孩子在外头多低人一等,更不敢娶儿媳妇。 好在村里不嫌弃,养田螺这事儿没越过我家。砸锅卖铁地凑了份子钱,家里如今已经是精穷了,就盼着什么时候来一笔钱,好让家里松快一些。” 杨秉璋这才想到,原来是有缘故的,而非人懒。 另一人又说:“快了,也就这几日的事儿了,这回卖掉之后就能回本了,还能赚上一大笔,你家娶儿媳妇的钱肯定有了,说不定还能盖上一间小房子呢。” 老汉忍不住笑了,纵然生活充满心酸,也忍不住对未来憧憬:“再过两年,说不定能置办几亩地,回头儿孙若是再争气一点,能去县衙府衙当一个小吏,那家里就真的出人头地了。” 杨秉璋没有恶意地笑了一声,这些人说话可真逗,这也叫出人头地? 老汉听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面颊:“这位老爷可是觉得我异想天开?如今小吏确实不好考,不过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只要努力一些,早晚都能考上的。” 他自己靠着努力,即将让家人过上舒坦的日子了。那他家的子孙,又为何不可呢? 杨秉璋看这人认真的模样,倒也不好意思嘲笑了,只说:“但愿你能如愿以偿。” 老汉认真道:“借您吉言了。” 杨秉璋注意到他们坐着的那块石头实在太窄,两个人挤在一块方能坐下,自己这边倒是宽敞,终于问了一句:“二位可要来这边坐一坐?” 他们哪里好意思脏了别人的地?哪怕这原本就是他们常歇息的石头,但是杨秉璋与他们瞧这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老汉站起来:“不了不了,我们还得去池子里看着呢。” “这才歇息了多久?” “那池子可是全村人的指望,半点都耽误不得。这位老爷您先坐,我们先走了。” 说罢,两个人依然背着篓子离开了。 一路上有说有笑,尤其是那老汉,完全看不出笑脸背后藏着那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境。 杨秉璋盯着他们出神良久,直到邓春来去请,说圣上准备先回去,他才又挪了挪身子。 回城的路中,杨秉璋竟然诡异的沉默起来。 当今依旧善谈,追问周律这卖螃蟹一事可有章程。皇宫里头固然能够帮上忙,但是这边的螃蟹数量显然不是皇宫能尽数吃消的。不过好在周律早在半个月前就估摸着这批螃蟹长的差不多了,已经联系好了买家。 依旧是钱老板介绍的。 也没有费多少的功夫,饶州的东西有口皆碑,且经常一个地方只供应一家,供应紧缺的很,自然人人都争着要。 冯百万介绍的船队,如今几乎已经不够用了,老板为了给饶州这边做生意,又接连下了订单,做了好几条船。往年费尽心思想要将商船生意做起来,都无功而返,如今无心接手饶州一带的水产运输,反而得了便宜,直接让产业扩大了足足一倍。 这些琐碎事,周律也当玩笑话给当今说了。 当今听来,感悟良多,谁能想到饶州能带来这么多的变化呢? 他这回过来,还没见识到集中捕捞的场面呢。 于是他道:“既然找好了买家,何不在这两日集中捕捞一下,也好尽快了却他们的心愿。” 169 盛况 万众瞩目之下 鉴于杨秉璋一直没说话, 当今说着说着竟然觉得身边有些安静。 安静也是好事,可太过安静就显得有些诡异了。唯一闹腾的那个闭了嘴,总让人有些不大适应。 杨秉璋心里闷闷的,因为他发现周律确实做了几件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情。别的不好说, 起码惠及了刚刚那两个老农, 让他们的日子有了盼头。寻常百姓所要的无非就是个盼头罢了。哪怕如今穷困潦倒, 可只要有希望便能继续活着,甚至有滋有味地活着。 饶州如今依旧不算富裕,可他们的精神却不贫瘠。反观京城,多少人挥金如土一掷千金, 活的却如行尸走肉一般。 意识到这一点的杨丞相很苦恼,他本来可以一心一意地贬低周律,这一方面是因为阵营不合, 一方面是因为, 杨秉璋确实没觉得周律有多厉害, 总觉得他有如今这番成就, 不过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且圣上有格外的偏心, 并非是她自己的能耐。结果到头来周律的确比他做的好, 也比京城的绝大部分人做的好, 甚至再进一步说, 他认识的人当中就没有一个能比周律做的更好。这他以后还怎么弹劾周律? 杨秉璋越想越郁闷。 然而他这样, 反而加重了其他人的怀疑。 周律竟然也觉得怪怪的, 因为杨丞相已经很久没有怼过他了,之前可是他说一句,对方就要阴阳怪气好几句。 怪哉怪哉…… 当今也忍不住多看了这人好几眼,见他仍然沉默的可怕, 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今日做的有些过火了伤了杨丞相的心。可至于么……不过是巡查的时候没有带着他罢了,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也要计较吗?当今埋怨杨秉璋小气,故意说:“今儿螃蟹池回话的那个人,倒是跟杨丞相有缘。” 杨老二么?周律一听这个,立马来了精神。 当初他们三个人笑得意味深长,周律后来也奇怪究竟是什么原因,正好如今圣上当众提出来,周律便跟着问:“什么有缘,难道这杨老二还是杨丞相的远房亲戚不成?” 魏相几乎将看热闹这三个字刻在了眼睛里:“这倒是没有,不过杨丞相在家中也排老二。从前年轻资历浅的时候,人家也是这么称呼的,只是如今却不敢了,可见杨丞相威势甚高啊。” 魏相如此挑衅,不过是看对方兴致不高,故意说些话刺激刺激他,跟当今是一个意思。不过杨秉璋还没有从那个老汉的经历中走出来,对他们的嬉笑取乐不予理睬。 魏相跟当今都忍不住担忧起来,这人……没病吧?没病怎么不骂两声? 魏相又招惹了一句:“今儿杨相听了这句杨老二的时候,似乎面色不大好,这会儿又不说话,难道是被气到现在?” 杨秉璋终于有了反应,抬头淡淡地看了看众人,最后停在魏斯年身上,只问一句:“很闲?” 魏相:“……” “无趣。”杨秉璋冷笑一声,再次闭上了嘴。 他对周律是有了几分改观,不过只是几分而已。至于魏斯年,依旧是废物点心一个,不配与他说话。 虽然被骂了,可魏斯年心里竟然好受了许多,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嘴贱刁钻讨人厌的杨秉璋。 错不了了。 君臣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放了心。 等回到府衙之后,周律便安排了一顿晚膳替他们接风。 周律交代的接风宴一向都是从简的,府衙的厨师本来也想比照着从前的例子,简单做一些家常菜。结果还没有开火,程铭程大人便过来了,吩咐让做几个硬菜,还得准备好酒水。不必多,但得要有。 厨子莫名其妙,问说:“难道今儿来的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京城来的,你说大不大?” 饶州这边的人对于京城来的官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感,一听程铭这么说,厨子立马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来,生怕丢了他们饶州的面子。 今儿沈自芳带过来的那些螃蟹被用掉了一小半,剩下的也全都用在了酒宴当中。为了让这些京城来的大官吃的舒心,厨子们下料也下的十分得扎实。 等蟹黄面做好端到众人跟前后,那香味扑面而来,霸道得很。 拌开之后,风味更足。 当今本来还准备客气客气让周律这个功臣先吃,然而等闻到味之后,实在是馋了,都忘了别的,也忘了揶揄杨秉璋,直接拿起了筷子开始享用。 一时间,场中只留下蟹黄霸道的香味。 杨秉璋吃得最心绪复杂。 尽日出行就属他态度最不好,对着这螃蟹原本也不屑一顾,然而这六月的螃蟹竟然还真是个好东西。就因为东西好,才显得他不识货。 杨秉璋百感交集地吃完了面,席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螃蟹若是都捞上来了,应当会卖得很好吧。 他沉默寡言,然而这会子众人也懒得琢磨他究竟是抽了哪门子的风了。 没准是今儿被打击到了,暂且休战也说不准。 这一顿虽然简单,但却别具心思,饶州一带盛产的水产都被搬上了桌子,其风味是别的地方所不可比拟的。众人也总算理解了,为什么饶州的东西能卖的这样红火,因为的确鲜美。 晚上当今带着自己小儿子睡。 萧琮大了,有点嫌弃跟他父皇睡,然而挣脱了两回没挣脱开,只能生无可恋地被他父皇挤在床里面。 当今捏了捏他气鼓鼓的小脸,问他:“你今儿在官舍里头可有胡闹?” “我什么时候胡闹过了?我可是带着无忧玩了好久。” 当今嗤了一声:“你们俩玩儿?你们差了多少岁,也能玩的到一块去?” “无忧可聪明了,我们说话他都听得懂,碰到感兴趣的,还会附和两声呢。”宫里面比他小的孩子根本没有,可即便没见过几个,萧琮却还是知道周懿比一般的小孩子聪明。 更让他羡慕的是,周懿不管做什么,苏姐姐都会温柔地夸奖他。 萧琮今日在边上站着,可羡慕了。他也想让自己的娘亲这样哄着自己。 当今却没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只问:“他会说话了?” “会叫爹娘,也会说一些简单的字。” 当今回忆着往事,前头的三个儿子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小儿子他记得,到周岁时别提说话了叫爹娘了,平时都不见哼两声,到两周岁的时候依旧不会叫,他那会儿真担心这孩子天生有疾。好在后来渐渐地好了,这还是托了周律夫妻俩的福。 周懿作为周律的长子,自然也不能亏待了去。当今说:“你若是喜欢他,待他五六岁时便让他进宫读书,宫里的太傅最为博学,跟着他们方能成大才。” 萧琮趴在他父皇身上,奇怪地问:“那会儿我还要读书吗?再过五年,我都大了。” 当今作为老父亲,可听不得儿子长大的话,或者不肯想他长大之后是什么境况,只说:“别说大了,就是老了也得在宫里读书。” 这孩子憨憨的,离了他了怎么是好?还是一直留在宫里吧,实在留不住了再放出去。老六在外打拼,老小就留在他身边照看吧。 当今已经为自己找好了借口。 他们父子二人就寝,周律这边却灯火通明。他让人带了话,叫苏音带着无忧先睡,自己则带着自芳跟程铭等一众人安排明日的事。圣上特意过来,是为了看饶州水产真实情况如何。他既开了口说要尽快捕捞,周律便得如了他的愿。 沈自芳等人好奇当今的身份,周律便一一句“丞相”搪塞过去,沈自芳果然不再生疑,反而干劲满满,毕竟丞相在他们看来就已经是最大的官了。 这一晚上沈自芳等人一夜未眠,累是累,不过精神亢奋着,整个人沉浸在一股扬眉吐气的喜悦之中。 尤其是他明儿要当着贾斯的面,在丞相大人面前出头,这不得让他吹一辈子? 沈自芳一整夜都在盼第二日的到来。 等到第二日,一夜没怎么好眠的贾斯眼下青黑,整夜未眠的沈自芳却精神饱满,不知何故地战义凛然。 两人在衙门门口汇合的时候,沈自芳还重重地哼了一声,一雪前耻。 贾斯觉得他多半有毛病。 甭管这两人如何不合,在外人面前依旧和睦得很,一点看不出有过节的样子。 就连魏斯年也说:“你们这饶州府衙委实团结,官吏瞧着亲如一家。” 沈自芳看了一眼贾斯,心里都快要怄死了,但还不得不赔笑着说:“都是周大人管教的好。” 一番唱念做打,呕的只有沈自芳,旁边的贾斯一点情绪也没有。 沈自芳气不过,不过等到去了螃蟹池之后,他便什么气都没了。 府衙为了热闹,昨儿夜里连夜散播了消息,说今日清螃蟹池。今天一早,周边百姓都涌入鄱阳湖畔,准备一观捞螃蟹的盛景。 今日来得人实在不少,胆大的靠在前头,胆小的站在高处俯瞰,人挨着人,就是不看螃蟹光看人,也是说不出的壮阔。 连带着儿子过来看螃蟹的当今也瞧着一愣:“这么多人?” 170 改观 渐渐改变了观念 一夜的时间, 竟能让湖畔热闹至此。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实在太多,且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都养足了精神, 四下张望, 甚至恨不得自己亲自下水捞一捞。纵然不是他们自己养的螃蟹。但是一听说府衙有大动作之后,众人都迫不及待的过来见证见证了。所有人心中都有一股同样的自豪感——这是他们饶州的水产。 虽出自府衙的池子,可归根究底是饶州的。官府的螃蟹养殖, 也带动了其他人跟风,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边看, 想等着府衙先吃肉,而后他们在跟着喝汤。府衙能否将生意做好,将名声打出去, 关乎到他们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即便没有利益维系, 他们也愿意瞧着饶州的东西名扬天下。 以前这些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是新知府,给他们带来了一样又一样变化。 如今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下去帮忙了,若不是大人们拉着, 还真有几个小孩准备冲上去。尤其是伴随着府衙一声“开捞”之后,便有数十人下水,惹得那些小孩更加坐不住了,嚷嚷着: “让我帮忙,我也可以去帮忙!” “过去添什么乱,好生呆着!” 帮忙肯定是用不着的,府衙动作迅速, 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已经将人手安排整齐了。下水捞螃蟹的、岸上负责清点、洗刷、捆绑、装箩筐的……每一个环节配备足够的人手, 虽然人多,但却分工细致,有条不紊。 众人长条排开, 如流水线一样,很快就装满了几十箩筐。 前头船上岸上捞螃蟹的地方人头攒动,别提多热闹了。众人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螃蟹,且个头还不小,跟九月份满黄的螃蟹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了,当即议论纷纷: “个头这么大,这估摸着得卖不少钱吧?” “卖的钱倒还是其次,名声需要先打出来。” “这还用说?每回咱们饶州出来的东西,名声从来都不会差。咱们的东西就是最好的。”对于这一点,众人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印象。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惊呼声不绝于耳。 尤其是那一整框一整框螃蟹装船之后,惊呼声此起彼伏。 当今被这气氛感染,嫌弃这些人捞螃蟹捞得太慢了,想要亲自上手捞几只给他们做做样子,甚至还大放厥词:“当年我行军打仗的时候,不知下河摸了多少次的鱼,若跟他们的手脚一样迟钝,大军都没得吃了。” 周律:“……”这话是真是假,存疑,人总是会对记忆里的自己不断美化。 可圣上非要过去,旁人还能拦着不成? 魏斯年跟温肃知劝了两回没劝成,也就随他去了。 杨秉璋兴致依旧不高,在一边冷眼旁观。 当今到底还是去了,萧琮撺掇的。萧琮说他也要去,当今一时兴起,竟然真带他下水尝试了。 萧琮高兴地不得了。 周律劝又劝不得,只好跟着。他担心的倒不是别的,是害怕父子二人掉进水里面去了。 抓螃蟹周律再熟悉不过了,闭着眼睛都能抓,但没有哪一回像这次一样抓的这么费劲。 好在,当今只是过了一把手瘾,意识到这活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是不想动,可是船会动。船一动,手下就没有了稳重,最后他也只好讪讪地拿着仅抓到的几个上了岸。 上岸之后尚在懊恼,觉得完全是那条船坏了事。那个小船站上去之后颤颤巍巍,根本就立不住。若不是周律经验丰富还一直在旁边扶着他,当今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捞着这仅有的几个。 螃蟹比鱼可要呆多了,当今一度产生了怀疑,他当年真的捞了这么多的鱼吗? 可是萧琮不知道这些,还格外捧场:“父皇好厉害,这几只今儿晚上回去清蒸了吃如何?” 丢了面子的当今已经不想提螃蟹的事情了,搪塞道:“随你吧。” 边上有人因为好奇,伸头看了一眼,你以为是满载而归,谁知道那篓子里面空的很。 他有点失望,道:“架势这么足,原来只有这么几只啊。” 护住的邓春来可听不得这些话,正要呵斥他放肆,当今却突然生了羞耻心,赶紧捂住自己的竹篓:“好了,快些走吧。” 几只就几只,虽然看的很少,但也是他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意义大不同。 别人嫌弃,萧琮却不嫌弃,当今也不想再抱着这些螃蟹了,遂将自己亲手抓到的几只螃蟹转手交给了小儿子。 喜得萧琮眉开眼笑,把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儿羡慕的不行。有的小孩儿已经馋了,嚷嚷着让家里的父母也买几只回去。 “今儿晚上就去吃螃蟹吧!”孩子们依依不饶。 不少父母被吵的头疼。今儿官府捞螃蟹是为了卖去京城的,哪里会特意挪出一些出去卖?那零散着买能卖到几个钱?知道难买,他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着孩子,只责骂道:“祖宗,消停点吧,回头自然有好吃的等着你。” “不行,就要吃螃蟹!” 如此场景并不只在一处上演。虽然府衙没有多余的螃蟹能够零散着卖,但是旁边其他人养的螃蟹可以呀。 于是便有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开始那些小鱼篓兜售自家池子里刚刚捞上来的螃蟹。 这玩意儿捞上来,简单拿绳子一绑,放在背篓里就行了。他们目标明确,专门捡孩子多的地方去,都不用多说什么,只让他们看看篓子里的螃蟹就够了,回头自然会有被孩子闹得受不了的父母,主动掏钱来买。 父母其实也是半推半就的,但凡家里有余钱的,都会买上一两只。不仅孩子好奇是什么味道,就连他们也好奇。 码头上已经停满了船。大船小船凑在一块儿,每条船上都已经载满了货。 船员们从府衙人手中接过了螃蟹,便又按着周律的要求一一放好。原本宽阔的码头因为他们的存在,显得逼仄了几分。 当今亲自经历过一回,又看到了这样的盛况,已经心满意足了。 京城外的码头,大概也只比这边繁华一些吧,可是京城那可是几百年的沉淀,这饶州确实仅仅靠几年就异军突起,其中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若是其他的州县也能如此,大梁何愁不强盛?” 杨秉璋站在旁边,没有否认。 没人反驳,当今还觉得耳边清净,便又追问:“杨丞相也同意么?” 周律也回过了头,他虽然并不在意杨秉璋的认同,但这人若是在今天说一些丧气的话,周律势必要跟他掰扯到底的。 好在杨秉璋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只道:“勉强算是吧。” 周律微微诧异。 这杨丞相怎么了,不是一向跟他势不两立么? 热闹了一整日,今儿一天捕上来的螃蟹足以叫前来围观的人大开眼界。谁也没想到,那些池子里面能养的了这么多的螃蟹,且这些还不算是全部的量,这里还有不少预备着九月份再捕捞一批。 这么多的螃蟹,从饶州出发,直接走水运运送至京城,只需几日功夫,便能给京城那些人大饱口福。 京城那边早已经说定了生意,甚至提前两天就已经对外宣传了,可谓吊足了胃口。 螃蟹池清空了一半之后,如今就等着回款了。沈自芳觉得自己已经出人头地了,如今面对贾斯时,每每说话语调都高上三分。 贾斯纯粹是懒得跟他计较,否则以他这轻狂的劲儿,少不得要告到知府大人那边去。 他们俩人明晃晃的较劲儿,当今却已经带着儿子四处暗访去了。说是暗访,可是中间有周律在,哪里暗得了呢? 没到一县,无一不是被热情相迎。周律有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便请当今自己前往,不必捎带上他。 可当今却没觉得不妥,反而安慰他:“无事,谁也不是没长着眼睛,是好是坏还能看不出来?即便你跟在后面有些事情也做不了假。” 周律只能作罢,依旧跟着。 是以他们这一路,都是被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当今已然彻底放下身份,他不端着的时候,很少有人能识破他的伪装,甚至还觉得同行几人当中是不是杨秉璋地位最高? 概因为杨秉璋不苟言笑的,威势太重。马县令便曾拉着周律偷偷问:“今儿过来巡查的,主要就是那边穿蓝衣大人了吧?” 席间几个人,只有杨秉璋穿着蓝衣,当今一身玄色。 周律反问:“为何不觉得玄色的那位老爷是丞相?” 马县令煞有介事地道:“那位老爷瞧着太和蔼,不太像。” 周律无言。 马县令却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临行前还特意寻了个没人的时候,送了一串珍珠项链给对方。 杨秉璋受到项链,正想呵斥,就听到马县令道: “大人,下官知道您有公务在身,不便收什么,只是这珍珠是自家养的珍珠,昨儿头一回开蚌,不值什么钱,全是一片心意。咱们这儿养珍珠的多,鱼虾的少,虽不比别的地方红火,但也绝对不比其他地方差。” 马县令将珍珠呈上去,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杨秉璋今儿在看他们的珍珠养殖时没露过笑脸,担心他觉得自家珍珠养殖比不过别人,心中惶恐,所以才送了这个。 虽是送礼,但送得并不谄媚,只是说着实诚话:“他们的鱼蟹能卖去京城,我们的珍珠也可以。大人,我们的东西也是精心养出来的,您若多看两眼,便是他们的福气了。” 171 看中 又带了两个人回京 马县令鼓足勇气说完这些话。依旧忐忑地站在原地。 他是希望杨秉璋收的, 毕竟今儿一天杨秉璋的目光太冷淡了,看着吓人。他们是在周大人的手底下讨生活,但周大人却在京城这些官员手底下讨生活, 马县令可不希望这位丞相大人觉得他们县城不好, 进而影响了周大人。 周大人为了他们饶州费尽心思, 马县令不希望这个时候拖了后退。 杨秉璋自然看得出来他的意思。 这要是换平时,他早就翻脸了, 莫名其妙送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他收都不会收,但今日杨秉璋却收了,收完之后还不忘警告了一句:“下不为例。” 马县令如释重负。 收着就好,肯收东西就说明他们没有差到那个份上。 马县令于是又一脸堆笑地跟杨秉璋介绍他们县城的珍珠养殖。说的事无巨细, 生怕杨秉璋听不懂。 他絮絮叨叨, 话里话外全是百姓, 也看得出来,也是真的把百姓放在心上。 杨秉璋本可以打断他的,因为他平生最罗嗦的人,三句话能说完为何要花掉几十句的口舌, 这岂非耽误别人的功夫?可是今天杨秉璋却一直放任他多嘴,并未示意他停下。 在马县令口中, 县城里头的每个人都对珍珠养殖无比上心, 他们县城的人可从来没有如此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 这批珍珠已经养得很好了, 过上几个月便能够丰收。届时,他们县城便能翻身。饶州地穷,穷困潦倒的那种穷,可现下已经有富起来的指望了。 马县令最后道:“不敢指望跟天子脚下的人比,但是对饶州的百姓来说,能吃饱穿暖已经是富足了。以前是奢望, 如今很快就要变成现实。” 这都是周大人的功劳。 最后一句马县令没有说,说出来未免有拍马屁之嫌。他是担心会给周律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才三缄其口。 杨秉璋越听越觉得羞恼惭愧。 他这几天受到的冲击一天比一天大,在饶州待得越久,越能证明他之前弹劾周律的都是无稽之谈。他要是一点良心也没有,那也就罢了,可偏偏杨秉璋还没有丧尽天良,知道什么是好坏善恶。 平心而论,若他跟周律的位置调换,周律肯定做的会比他好,而他做的却必定没有周律尽善尽美。 这就是差距。越往下看,这样的差距就越是明显。杨秉璋不得不承认,他是比不得周律的。 这才更扎心。 带着这一串珍珠项链回去之后,杨秉璋还未来得及遮掩就被温肃知给瞧见了,还当众点了出来。魏斯年跟着起哄:“咱们都是一块过来的,为何这位县令只送给杨丞相,却不送给咱们?杨丞相哪里来的威风,那位县令为何独独就瞧上了您?” 这眼神是不是不太好? 当今没生气,他只是疑惑原因。 杨秉璋道:“也许是看我看得顺眼,看你却觉得面目可憎吧。” 魏斯年又问:“那为何会不送给圣上?” 这明显就是找事儿的,杨秉璋真的生气了:“圣上富有四海哪里需要这个?你若是觉得圣上真的眼馋我的东西,大可以替圣上讨了去。” “拿着。”杨秉璋将珍珠一掷,正中魏斯年怀中。 杨秉璋嗤笑:“好生收着吧。” 魏斯年愣住,看了一眼当今。 他自己惹的祸,当今可不管,两眼一闭只作不知。 魏斯年也没了主意,只好笑着重新将这串珍珠项链送还给了杨秉璋,又说:“这是马县令送给您的,还是由您保管得好。话说回来,这县城里头的珍珠虽然年份尚浅,个头也不算大,但是品相却俱佳,瞧着不必京城里头的差。” 杨秉璋冷冷瞧着他,并不言语,还是魏斯年将项链递到他手中,杨秉璋才作罢。 只是面上仍有蕴色,那些项链,一颗一颗地转着,跟转佛珠一样。 魏斯年以为他会把这珍珠给扔了,毕竟这老小子脾气挺臭的,这珍珠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被他这么一膈应,想来杨秉璋再喜欢也不想要了。可结果杨秉璋却坦然自若地收了项链,往后也没提别的了。 魏斯年偷偷跟温肃知咬耳朵:“他这阵子怎么这么古怪?” 温肃知却觉得,古怪的分明是他身边站着的这一位。人家冷嘲热讽的嫌弃人家性子不好,人家不嘲讽了,安安静静的坐着又嫌人家是不是有毛病,合着怎么都是错了。 魏斯年消停之后,圣上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杨秉璋。 他事后问过周律,得知这位马县令会错了意,将杨秉璋看做是最大的官儿,又觉得杨秉璋对他们不满,这才多献了几番殷勤。 这是好事,有杨秉璋打头,当今才能越发毫无顾忌地探查。 翌日前去巡查的时候,众人便都发现马县令似乎对杨秉璋格外看重,对其他人都是一视同仁,虽然礼遇有加,但是并不显得那么郑重,唯有杨秉璋,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他甚至还交代了周围人也对杨秉璋倍加关注,贾睿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他并未全信,他们家马县令为人坦诚,但有些时候就是太诚实了,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就好比这一回,贾睿便觉得这里头最大的官未必是那位杨大人。兴许……他们周大人身边站着的那位中年人,才是最德高望重的。 这位虽然不常说话,但是每说一句都在点子上,问得问题也格外犀利。他说话时,周大人都会停下认真听着,待他说完才会回复。 比之那位杨大人,这位才更像是隐姓埋名的上位者。 贾睿有了计较,于是开始不动声色地照顾这一位,按着他的意思行事。 连当今也跟周律说:“怎么这小地方也能出来这样聪明巧的人?这浮梁县有一个,隔壁县城也有一个,机灵得不像是这位马县令们调教出来的。” 周律还未说话,就听圣上又说:“倒像是你身边出来的。” 温肃知恰好听到了这一句,于是说:“这批人当初的确是从周大人手上出来的,跟着他练了半年之久,而后才回到各自县城大展身手。也多亏了他们,如今县城里的一切已经步入正轨了。” 言外之意,他们已经替县城做完了最难做的事情,也培养了后一批劳动力,圣上若是真心喜欢的话,带去京城也不是不行。只可惜他们没有赶上前一批御史选拔,若是赶上了,没准都能入选。 当今不说话,但是光看脸色也知道他必定心动了。 贾睿跟李升这样聪明的,早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后路。 唯有马县令,依旧雷打不动地奉承杨秉璋。 众人心里纳罕,就连杨秉璋也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人家一直笑脸相迎,杨秉璋到最后也不好继续板着脸了,最后虽然没有有说有笑,但态度已然回暖。 众人在浮梁县停留了三日,期间已经将浮梁县的底给摸透了。之所以探查得这么仔细,是因为周律前些日子曾替这些县城求了一份恩典,希望朝廷多给点钱好支持当地产业。 拨款一事,当今可以直接拍板定下,但若是他直接定,堵不住这悠悠众口,只好带着大家一起查访,也免得以后有人再妄议是非。 一番探查,不仅当今没了后顾之忧,连最反对这件事情的杨秉璋也无话可说了。离开浮梁县之后,杨秉璋再不能多说一个不好来,只能认命地听当今说着要划钱的事儿,偏偏还不能反对。 他若是反对,想起饶州那么多的百姓还等着这笔钱,便觉得亏心。 他是有自己的立场,可他也不是没心肝的人。 几个县城探查过后,当今总算是良心发现,想着该回去了。算上路上的时间,他出门已有一个半月,倘若再不回去朝中必定要吵翻天了。虽然不舍,但是当今只能遗憾地表示自己该回去了。 虽然如此,可该带的人总还是不能少的。 此番他总共就看中了两个人,一个是贾睿,一个是李升。两个人都是被府衙的人请过去的,因为家住远近不同,是错开了请的,请过去时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了,等那边说明了情况之后,才晓得自己走了大运,被贵人看上了。 二人喜不自禁,连忙回家收拾了行李。 因为不知会被安排到什么地方,所以两个人都是轻装上阵。可巧着呢,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没碰到面,第二回来的时候却在衙门门前碰到了。 两个人看着对方身上的行李,一瞬间都懂了。 原来,他也被选上了。 贾睿说不出自个儿到底是什么感受,挺微妙的。当初一起跟着周大人做事的时候,他们俩就争的昏天暗地,如今眼瞧着自己出人头地了,结果又来了一个这个,不用想也知道,往后肯定还得继续争下去。否则,他如何能在新上峰面前出头呢? 虽然心里有八百个心眼子,但是两人真开口时,却都带着一张客气又体面的面具。 要卷,也得去了京城再卷,如今他们还不知道上面的大人究竟是谁呢。 172 晕船 上吐下泻的杨丞相 两个人默契地笑一笑, 给彼此留够了面子。 见面的时候风平浪静,可两个人心里已经狂风骇浪了,等得知将自己带出饶州的人究竟是谁够, 更是吓得合不拢嘴。 这回是真吓的, 没有掺一点假。 他们知道那位大人应当地位不低,但在他们想来, 丞相应该是他, 杨秉璋只是个幌子。叫他们没想到的是,杨大人还真是丞相,同行的魏大人也是丞相, 就连那位年轻的温大人都是刑部要员,可最叫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位大人竟然是当今天子。 说出来都叫人浑身一颤。 天子啊,多少人一辈子都不得其真容, 可他们不仅见了, 还得到圣上的青眼。 贾睿如今格外后悔没让家里人送他一道过来, 这要是家里人来了,他指定能吹个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的。 他这般表现, 李升也差不多了, 没有谁能够在得知自己被圣上选中且还亲自要过去的惊喜中保持清醒。 周律告知他们的时候,便已经预料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反应,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该交代的周律还是一句不落地交代了: “今日让你们过来, 一是为了给你们解惑的,未免你们不知道是谁要了你们过去,回头去了京城还摸不着头脑,二也是为了告诉你们几句话。” 李升俩洗耳恭听。 周律继续道:“圣上既然亲自点了你们二人,便是对你们能力的肯定。切忌自骄自傲, 更不能被夸了几句便粗心大意了。圣上虽然带你们进京,但多半不会将你们留在身边。该怎么做,还得你们自己细心勤奋才能领悟。京城是最要小心行事的地方,等你们日后过去便知道了。去了那儿不比在饶州,顶头的上峰更不会像你们两家的县令一样,不仅对你们礼遇有加,还听之任之,犯了错甚至还会给你们殿后。这样的好上锋,京城里头几乎绝迹了。” 贾睿一听这话,便觉得有点不妙。连周大人都说京城差到这个份上,那便说明事实情况比这个还要糟糕千百倍,否则周大人不会无故出此言论。 周律既然都开了口,索性便与他们说开了:“更有一点你们需注意,如今京城各派之间针锋相对乃是常事。世家大族心高气傲,一向看不上咱们这些穷苦人家出身之人。你们是饶州出来的,饶州又是我治理的地盘,此番进京只怕要受我影响,过上一段时间的苦日子。 不过熬过去了就好了,且看如今的温大人就知道了。” 贾李二人想到风光无限的温肃知,不由得信了他的这句话。看温大人比他们还年轻几分呢,却已经位高权重至此了。 他们不信等自己到了京城之后还能比别人差?至于被排挤,他们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到哪儿不会被排挤,只要能力扎实,嘴甜好说话就是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笑脸相迎总不至于会出太多错吧。 只能说,两个人的见识还是太浅了,总觉得以周律这些话也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他们罢了,当不得真。 定下了三日后要离开,萧琮边哪儿也不去了,一门心思就陪着苏音跟周懿。 周懿如今已经认人了,认得萧琮,萧琮自觉自己长了辈分,让他叫“叔叔”,周懿这个小机灵鬼却一直不叫,有一回不知道谁在他面前说了哥哥两个字,他便记下了,回头便一直叫萧琮“哥”。 可把萧琮给气的,势必要把这个称呼给扭过来。 然而直到他离开,周懿都没能改变自己的称呼,见到人之后就笑嘻嘻地挥舞着胳膊,让喊人就喊“哥哥”。 萧琮临走前还恋恋不舍的拉着他的小手:“下次见面一定要记得喊叔叔。” 苏音无奈,她也想让无忧改称呼,可这小子倔的很,越让他改他就越不改,也不知他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明明平日里机灵的要命,才丁点大就知道认人了,可该认的人又偏偏不认。 懂事之后倒是能改,可等到他懂事之后,兴许都已经不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了。到时候改不改口,被叫的那个人也不在身边,都不知道那一声叔叔叫的是谁。 苏音目光落在萧琮身上,无端沉重了几分:“倘若……” “倘若什么?” “没什么。”苏音微微摇头,他们不能回京城,十二不能留下来,这个倘若就没有任何的意义,苏音于是回了一句,“再过几个月,他说话就利索了。倘若那时候你还惦记着这件事情,我便让他改过来。” 萧琮执着:“我肯定记得苏姐姐,你千万要记着让他改。” 叫哥哥像什么话,他跟苏姐姐是辈的,就应该叫叔叔,不管他年纪多大,都是叔叔。 萧琮带着满满的执念,很不甘心地跟着他父皇离开了饶州。 离开的时候走的是水路,当今感受到了一一番饶州水运的四通八达,所以离开的时候也特意想要尝试一回。 周律一路送行。 等他们离开的时候,府衙里头不少人仍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是觉得京城里头来的这些人终于走了,他们也乐得轻松自在,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不知底细又身份贵重,他们其实也担心自己怠慢了这群人。走了就好,走了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也就只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看到码头上有人要走,会看热闹的驻足良久。 如今码头上一天到晚都有人,往返的商人多了货船多了,码头上做小本生意的人也就多了,早晚间吆喝声不断,也吸引了不少前来买吃食的人,如今正是早间人流量最大的时候。 当今总觉得,这些过来看热闹的是给他送行的,暗暗高兴自己这趟没有白来。 另一边,贾斯作为贾睿的亲戚,对他奔赴京城一事颇为羡慕。 他也是有事业心的,可惜运气没有自己这个表弟好。本来还琢磨着要给他在府城找一个空缺顶上,结果人家冷不丁地自己就找好了。贾斯还觉得挺失落,垂头丧气了几日,直到给贾睿送行时才重新扬起笑脸,真心实意地给他送了行,又是准备干粮,又是提醒他去了京城务必小心。 贾睿也承他的情,只说:“兄长放心好了,我此番自会小心。” 更会出人头地,他在心里悄悄补充。他去京城就是为了出人头地的,不管前路多少坎坷,他也不会忘了今天的初心。来日若不能高升,他宁愿一辈子都不回来。 当今也在前头跟周律絮叨良久。 既满意他将饶州治理得这么好,又希望其它地方能跟饶州一样,迅速崛起。 他如今瞧周律,便是怎么看怎么好,真恨不得把他带回京城去,可惜现在还不能,当今道: “你在昌平县在饶州做出这样的成绩,朝中上下皆是见证。等再过两年,朕就将你调回去。”届时,自然不会委屈了他。 周律心里早就有数了,不过还是客气了一句:“无论在哪儿都是为圣上效力,微臣甘之如饴。” 寒暄的话就不必再多说了,他们君臣二人一向知道彼此心意的。 当今说了两句之后,便带着不愿意离开的儿子进了船舱。 “走了,日后有机会再来。” 萧琮才不信呢,他父皇最会骗人了。 然而他还是没能抗住他父皇的镇压,被带进了船。 当今早年间行军打仗,什么水路没有走过,不过是坐船而已,他自己稳得很。萧琮这个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妥,温肃知年轻,魏斯年也常坐船,至于跟过去的李升贾睿两个人更是从小就在船上长大的,只有杨秉璋,自从上了船之后便晕得要死,上吐下泻,一开始还能咬牙硬撑,后面实在是撑不住了,吃什么吐什么,吐的脸都黄了。 他还嘴硬,说着:“不用管我,就走水路,我还撑得住。” 若是他脸色稍微好一些、说话期间不伴随着呕吐,那这些话还可信一点。 他如今这样可怜兮兮,当今跟魏斯年他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给吐没了,于是只好吩咐下去,弃舟登岸了。 上了岸踩上实地后,杨秉璋面色瞬间就好了一大半。可他还是嘴硬,硬要说:“早说了不必走旱路,我也不过就是吐了几回,又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得如此呢?这会儿再将船找回来,还来得及。” 魏斯年实在忍不住了:“这会儿放什么马后炮,我们还真的看着你吐死不成?回头要是真把船找回来,你可别哭着求饶,就嘴硬吧。” 杨秉璋不说话了。 这一路他都没有在说话。 因为闹了点不愉快,回京城之后众人还能明显的看出这两人人气氛不对劲,像是吵过架的样子。 后面没多久,就听到圣上说要同意拨款给饶州。 于是便有些舍不得钱,尤其舍不得给周律钱的人不同意了,他们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杨秉璋。 于是众人集结找到杨丞相,打算让他出头,率先反对这件事情。 本来该与他们同气连枝的杨秉璋,此刻却沉默了。 173 旧友 昌平县的朋友 众人说的嗓子都哑了, 却始终没听到该说话的人应一句声儿。 众人对了对眼神,觉得古怪,杨丞相该不会是不想办事儿吧? 一时间, 他们都傻了, 这事儿杨秉璋不出头,他们就算反对的再厉害也没什么用处。 有人憋不住了,问道:“杨丞相,这事儿您到底怎么看?” 杨秉璋:“……”他能怎么看? “此事从前没有过先例, 为何周律一伸手, 圣上便允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他承平侯一人?” 又有人七嘴八舌:“如今承平侯要的少,不过些许钱粮罢了,给他也无妨。可来日他若是狮子大开口, 又该如何阻拦?圣上的确圣明,可每每涉及到承平侯身上,总会偏爱几分,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 从前攻讦周律, 都是杨秉璋打头阵的。这回涉及周律,他们自然也要全力反对, 反对到底。 杨秉璋揣着手, 一直默默不吭声。直到被众人逼问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思索着回了一句:“我听了半晌,你们只说到周律,却未曾考虑过饶州。那你们反对此事究竟是为了反对饶州, 还是反对周律?” “自然是为了反对承平侯!” “圣上对他实在太爱重, 承平侯此人又好钻营,一旦被他拿到了权柄,那满朝文武也就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这话勾起了不少人不痛快的回忆, 虽然周律弄出来的东西确实不错,但是他们也不愿意叫人知道自己受用过,便附和着说:“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主,隔三差五就有新鲜东西送来京城,满心眼里都是做生意,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况且他又是那样的出身。” 出身,出身,又是出身。 似乎出身已经成了头等大事了,如若不是跟他们一样的出身,那就是异类,就是要被攻击的对象。 杨秉璋从前一直都是这样,但现如今他却很难再以那种狭隘的观念去揣测别人了。 饶州一行,对他的影响的确有些大,不可否认,杨秉璋开始正视周律了。 但是这些人也不得不应付,毕竟都是他世家之人,杨秉璋斟酌着开口:“其实,饶州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不堪。” 周律,也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奸诈。甚至人家一直在踏踏实实地做事情,也将饶州治理的很不错。换了别人,绝不可能做出如今这样的成绩来,是他们将周律想得龌龊了。可是这话说的显然不合适,世家对于周律的偏见几乎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且还不明原因地讨厌。 杨秉璋只能委婉地说:“你们弹劾周律本没有错,可周律是周律,饶州是饶州,两者绝不能混为一谈。我们为官之人,不就是盼着大梁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么?谁愿意做尸位素餐之辈?我此番跟随圣上去饶州暗访,发现饶州跟以前,确实大不相同了。各个县城里头也都弄起了水产养殖,如今正是缺钱的时候。若能得一笔拨款,势必能发展地更为迅猛。鄱阳湖码头渐渐起来了,再过个三五年,未尝没有京城码头的繁华盛况。” 众人惊愕万分。 杨丞相这到底是在替饶州说话,还是在替周律说话? 周律作为饶州知府,夸饶州不就是夸周律吗,这两个人还能分开来谈?显然不切实际。有周律在,饶州便不可能是单纯的饶州。 有人担忧:“大人,您该不会也是在饶州受了蛊惑吧?” “一派胡言!”杨秉璋脸一拉,意识到自己跟这些人并不能说通之后,他便不再执着了:“我与周律并非一路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这件事情圣上已经定下来了,君无戏言,便是让我强出头,也不能让圣上收回旨意,只会让他更加忌惮世家,更加怜惜周律。还不如将这件事情暂且搁置一旁,听之任之,若是下回圣上再偏袒周律,届时再阻止也不迟。” “可是……” “没有可是,是你了解圣上还是我了解圣上?若想世家基业长青,便少跟圣上对着干!” 说完,杨秉璋也不等他们有什么反应,直接提脚走人。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杨丞相变了。这从来跟圣上对着干的人,他杨秉璋排第一,又谁敢排第二?明明之前一听到承平侯就跳脚,今儿竟然替他说了这么多句话,要说不是在那边受到了蛊惑,他们压根就不信。 众人围在一块窃窃私语,还是承平侯心眼子多,瞧瞧,连杨丞相都已经被他收服了,他们往后可得多长几个心眼,绝对不能被他忽悠了过去。 当今不仅答应了要给饶州拨款,更在朝中大大夸赞了一番饶州各地官府因地制宜,将地方治理得井然有条。 他这回没有明着夸周律,毕竟前两天的事情就已经够打眼了,他还去亲自参加了周律长子的周岁宴,这事儿传出去不知多少人红了眼睛,再多夸,那就是招恨了。然而他虽然没有明着夸,但是饶州本就是周律治理得地方,他夸得克制,全夸了县城,但是朝中百官都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嫉妒两个字,他们都已经说累了,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朝廷的拨款未曾被阻拦,所以拨款的速度也快,不过三天户部便走完了整个流程。 户部一些官员看得最清楚。 如今有关饶州,准确的来说是有关周律的事已经变得越来越顺遂了。这并非是因为圣上喜欢周律,要说喜欢,圣上之前也一样喜欢周律,但看看周律一开始在昌平县过得什么日子,朝中人又是对他如何评价的。再对比如今,朝中除了那些顽固的世家大族,余下人基本对于周律的事情不做评论。不评价,就意味着默许。 这一切都因为,京城里跟周律有关的人跟事实在是太多了。不光是京城,朝中也是一样的。 三位丞相,有两位都是明晃晃地偏向周律。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小吏,不管是从何种门路进来的,总归这选吏一事是周律先提出来的,都有他的一份力在。 等再过一些年,这些人在京城中根基扎实了,周律的口碑还会更好。户部往后也得掂量掂量,有关周律跟饶州的事都得更加上心了。 这事结束之后,杨秉璋一连好几天走在路上都被人注目。众人还是不能接受他倒戈,所以这几天都对他有些意见。 杨秉璋着实难受了一阵,但他脸皮比一般人厚,到最后已经无所谓他们怎么想了。 至于从饶州带回来的那一串珍珠项链,原本是想着送给夫人的,后来因为琐事繁多,便一直留在自己的书房。当时没送出手,过了这些日子也不想送了,索性就一直留在自己手头,偶尔想起来还会打开瞧一眼,心中感慨良多。 至于饶州,得了朝廷的拨款之后,周律与各地的县令做事也就越发大胆了。 他整日带着人前去各地开始扩大养殖事业,各地的县令也没闲着。 自打螃蟹在京城开了头之后,后面陆陆续续就又有一批螃蟹运送至京城,很快又被抢购一空。 如今轮到养螃蟹的这群人眉开眼笑了。 不过要不了多久,田螺也可以大量上市了。反正这段时间,饶州各地县衙门的人仰马翻,搞水产养殖的也都没人闲着。 周律在外忙碌,苏音便在家中带着孩子。 周懿如今说话已经渐渐利索了,也能走能跳,走路稳当的很。 他亲人,格外亲他娘。苏音在时,他甚至不愿意让旁人抱他一下。若是苏音累了,那也得将他揽在膝前才行。 苏音见他逐渐成长,欣喜于他的变化,但是想到自己已经在这内宅待了一年多,期间除了生孩子、养孩子,再没有做过旁的事情,每每想起,心中便空落落的。 昨儿晚上夫君还在说,自从有了无忧之后,她便整日围着孩子转,已经许久不曾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话也勾了苏音的心事,她有多久没有在外行走了,有多久没有跟昌平县那边的人联系了,又有多久没有种过地养过花了……如今想起那些日子,便觉得恍如隔世。仿佛它们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孩子。 可她难道真的要为了孩子,放弃一切?没有谁让她放弃,为什么不能两者兼得呢。 如此想了两日,事情忽然就有了转机。 这一日,外头忽然说有位访客递了拜贴过来,说要寻苏音。 苏音打开一瞧,立马站起来,问道:“人走了没?” “没走,就在府外。” 苏音难掩激动:“速速请进来。” 菡萏在旁问道:“这是谁来了,怎么还高兴成这样?” 苏音握着她的手,道:“是邓氏过来了,她竟然真的来了饶州。” 当初离别的时候,她以为这一句不过是玩笑话,不成想竟然真的成真了。一别数年,能够再见到旧友,怎么能不叫人激动呢? 隔了好一会儿,就在苏音想着是不是人已经走了的时候,外头才传来了脚步声。 174 叙旧 替邓氏引荐生意 下一刻, 邓氏笑吟吟的面容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夫人!” 清脆的一声,还跟从前一样。只要她一出现,整间门屋子都光亮了几分。 邓氏要行礼, 苏音欢喜地将她拉了起来,把她带到旁边坐下, 又让边上的小丫鬟上了茶。菡萏与邓氏也是老相识了,也在旁边陪客。 等丫鬟泡好茶之后菡萏亲自端过去, 只听苏音正问道:“家里一切可好?县城里头的人都好吧?” “好, 好着呢。”邓氏有什么说什么, “昌平县的底子已经打好了,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更何况新一任县令瞧着也是个厉害的,把那书院弄得有声有色,如今隔壁好几个县城都争着抢着去那儿读书,外头听着真是风光无限。” 苏音听着也高兴:“你家月盈呢?” “她就更厉害了,听说朝廷又要在别的地方开几处羊毛厂,如今她就负责一个厂,上个月就离开了京城,跑去太原那边了。如今她自个儿也大了, 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反正家里还有我顶着呢。” 这正是苏音最钦佩她的地方。 如今可没有哪个父母有这样的魄力, 能支持孩子孤注一掷在外打拼,况且这还是个女孩子。 聊完了昌平县, 邓氏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才想到要说:“我这突然造访, 没吓着您吧?” “怎么会?午后刚把孩子哄睡着,转头收到了你的拜贴,真是惊喜万分。我怕你走了, 赶忙让人请你进来,心里还担心来的不是你。” “错不了,除了我再没有人像这样无理了。本来是该上午登门的,只是我也等不及明天了,今儿到了饶州之后便先来拜见您。” 苏音忙问:“怎么不歇歇,路上可累?” “我是觉得无妨,随行的不少人却都累趴了。您也知道咱们昌平县连水都少,那船啊,更是没见过了。不过水路方便,等过了江之后走的都是水路,他们这些旱鸭子个个都不适应,在船上吐的够呛。还得是我身子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反而觉得船上晃晃悠悠地呆着怪舒服。若真觉得累,今儿我也不会上门了。” 邓氏说完,打量了一下苏音,赞道:“不过夫人这样子,可一点都不像是生过孩子的模样。到底是您年轻,又天生丽质的这才恢复得好。当初我生我家月盈后,比之前足足胖了十多斤不止,后来花了两年功夫才消瘦下来,也是折腾的够呛。” 苏音失笑:“我也胖了些,只是后来累着了才又瘦了下来。我家那个,不知道有多闹腾。” 邓氏理解,带孩子哪有不累的呢? 她刚才还有句话没说,苏音虽然看着还年轻,但却没有先前的那股活力了,整个人瞧着似乎有些倦怠,也不知是不是带孩子带累了。 可以周大人如今的地位,哪里需要苏音来带孩子呢?那些丫鬟奶娘又是干什么吃的?多半,还是自己放不下吧。若是放得下,也不会日日围着孩子打转了。 邓氏本来还想着要来饶州这边大干一场,但是如今苏音这状态,她有些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了。有孩子跟没孩子根本没得比。未曾生育的时候,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是一旦生了孩子就被牵住了脚步,那就进退两难了。 一时又听苏音问:“早先你说要将生意做到饶州,我以为你不过是说笑哄我罢了,未曾想这回竟然真的来了。想来你也不会随随便便过来,所以这回是为了什么?” “什么都瞒不住夫人,我这回过来,原本是为了西瓜的生意。您不知道,如今咱们昌平县的西瓜卖的可好了,年年都要进贡给宫里,光那些贵人们要的量便一年比一年多。但咱们这边也多开辟了不少地,都种起了西瓜,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所以除去皇宫的量仍有多余,这不得想法子卖出去么?各地都有商人要进货,正好饶州也有一个商人想要买我们的西瓜,我便亲自带人过来。一则是为了做生意,二则也是为了看看您。顺便,再看看饶州这块宝地有什么商机。” 苏音笑着说:“看来你是要大展身手了。” “那可不?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出一趟远门呢,若是不能神气一回,岂不是白走了这一遭?不过,这饶州与我印象当中可是大不相同了,先前我来时还听我家老爷说,饶州不过穷乡僻壤,来了也赚不到几个钱。我被他说的吓了一跳,等来了之后才发现他真是大错特错,若这地儿还是穷乡僻壤,我们昌平县那就是不毛之地了。” 邓氏回想自己这一路的见闻,简直是大开眼界,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繁华的码头。 货船如流水一般进进出出,那用的既是货也是钱。 若是生意做不好,哪里会引来这么多的货船?她真是脑子进了水才信了自家老爷的鬼话,觉得饶州比不过昌平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菡萏道:“那是您没见过几年前的饶州,那会儿的确穷,也就这两年才渐渐地起来了,各家各户多少都沾点水产养殖的生意,日子也稍稍富裕了些。” 这不是跟他们昌平县以前一模一样,都穷的可怜。 邓氏感慨:“还是周大人厉害,人去了哪儿哪里就能富裕起来。” 这要是还在他们昌平县,不知道他们县城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想的,人往高处走,他们总不能拦着周大人不让他上进吧。 邓氏还在琢磨着周律往后还能升去哪里高就,苏音已经问起了生意的事了:“你这走了一路,可想起来有什么好经营的?” “我这初来乍到,一时间门也没有什么好主意。”邓氏说完,打量了一下苏音的脸色,有些期待,“不知道夫人有什么高见?” 苏音倒还认认真真的替她想了想,她这阵子在家憋着总喜欢胡思乱想,只是苦于没有倾诉之人,如今邓氏来了苏音也打开了话匣子:“如今饶州有不少人家都养起了珍珠,那珍珠成色极好,前些日子我得了一串,戴在手上爱不释手。如今,这些珍珠还没有投放到市面上。” 邓氏眼睛一亮,连苏音都说好的东西,那必定不会差了。 “夫人觉得这生意可以做?” “你若是有余钱,也有人手的话,可以多收购一些珍珠,回头不论是卖去哪儿都不会砸在手上。哪怕不在大梁买,转手买去西域那边,也是有的赚的,只不过费些功夫罢了。” 苏音记得,刘乡绅原本就是做马匹买卖的,认识不少西域商人,这事儿他定有门路。 邓氏是个说做就做的,立马应下:“行,就做这生意,不过还得麻烦夫人帮我牵个线,饶州这边走实在不熟。” “这个好说,你今儿回去先休息一晚,明日我便带你去浮梁县,那儿的珍珠最好了。” 邓氏看到了希望。 她觉得苏音兴许有出去做事儿的意思,只是暂时被孩子绊住了。 邓氏还真的想对了,苏音的确想出去。 前两日只是想一想,如今邓氏一来,让她越发坚定了念头。 夫君一直在往上走,邓氏她们也一样,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一直止步不前呢?孩子并不是借口。 晚上,苏音还特意跟周律提起这件事。 周律听着很是高兴:“早就让你多出门去看看了,你非说在这儿没什么朋友,出去也没什么好逛的。得亏这回来了一个邓氏,否则你整日关在家里胡思乱想,还不是要落下什么毛病。” 苏音轻笑:“不过是想想,哪会闹出毛病?” 周律心说,那你就不知道了,胡思乱想最容易情绪抑郁。 苏音要出去,周律举双手支持。 为了表示支持,周律还说准备去跟马县令打声招呼,让他稍微支持一下。 不过周律的招呼算是白打了,如今只要有生意做,马县令都会热情到极致,更何况,这回还是主动送上门的生意。这要是还往外推的话,就真的对不住他们浮梁县辛辛苦苦养珍珠的老百姓了。 都不用邓氏开口,听苏音点了两句过后,马县令立马就亲自带着人去了最大的一处珍珠养殖的水池,当场捞上了一批珍珠蚌,让人立马开蚌,取出珍珠给邓氏她们看一看成色。 取珠的过程中,马县令还不忘推销:“咱们浮梁县的珍珠,可是附近养的最好的一批,也是养得最早的那一批。这个时节,别处的珍珠都还没养大呢,只有咱们这儿的成色最好,上回朝廷的丞相来这儿探访,期间门都对咱们的珍珠赞不绝口。这位夫人,您可真有眼光,一来就挑中了咱们县城。” 邓氏看了看苏音,心里无不震惊。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他堂堂一个县令竟然能屈尊降贵地跟自己一个商妇谈生意? 难道说饶州一直如此? 那边已经取出了珍珠,马县令便请邓氏去看。 邓氏受宠若惊。 苏音看出了她的惊讶,便说:“先看珍珠吧,若真觉得好早些定下来也无妨,也不辜负马县令的一片心意。” 175 飒爽 生意说做就做 邓氏亲自去瞧过珍珠, 她对于做生意这件事事无巨细,从前她也没有做过生意,平常不过是跟着丈夫管管账罢了。这样正儿八经的做生意, 还是从种西瓜开始才有的。 邓氏在家已经听过不少风凉话了,直到一年前西瓜生意稳当之后,她丈夫才对她刮目相看, 不再动辄讥笑了,也会正视她经营的生意。 可邓氏依旧不敢大意,她若是失败了, 不说家里那个浑人会耻笑,后头那些女人们也都会没饭吃。 这珍珠邓氏看了足足一上午, 看了一圈, 也大致知道了品相如何。 邓氏自己就爱珍珠首饰, 匣子里收藏的珍珠也有好些了,因为看的多,自然而然也就懂了。这批珍珠的确是好货,有些甚至可以算是上等货了,若是在外头铺子里卖, 一颗得值不少钱。但如今马县令想着一次性将这些珍珠全都卖出去, 所以给了不少优惠,只要邓氏有这个钱一次全端走, 那价钱么, 好商量的很。 马县令嘴上说着便宜,心里却自有他的盘算。 这人是知府夫人带过来的,周大人对饶州百姓什么样那是有目共睹的,知府夫人想必也是一样的。她带过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什么黑心商人, 使劲地压价。浮梁县如今急需要一笔钱来周转,也需要这笔钱来提振精神,只要对方给钱,那一切都好说。 后续的生意进展地很是顺利。 马县令不管七二十一,格外信任苏音,当场就签下了契书。邓氏也爽快,他们这回过来卖西瓜,收上了一笔钱,这回正好用来付一半的押金。 “至于这另一半,等珍珠全都捞上来验收无误之后,再付给您。” 拿了一半钱的马县令心里已经觉得稳了,笑呵呵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他如今看邓氏,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尊财神爷,既然是财神爷,那就得好好的供着,马县令还想做第二回生意呢。 这珍珠打捞地很快,邓氏等人瞧过之后也都满意地给了剩下的钱。 原先卖西瓜的进项不仅全都搭到里面去了,甚至还赔了不少。也就这两年邓氏自己买地种西瓜,跟着挣了不少钱要不然,她也吃不下这么大的买卖。 苏音见她做生意时格外英姿飒爽,心中羡慕。 或许是自己从不是飒爽之人,所以苏音对这样天性洒脱的人总是有几分羡慕的。当然最叫她羡慕的是,邓氏即便有儿有女,也不会被绊在内宅之中。哪怕丈夫不支持,也依旧在外面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而她……纵然家中人人支持,也依旧没有半点建树。 回去之后,苏音问邓氏可要写信让她丈夫帮着联系外头的商人。 邓氏思索了一会儿,拿起那里头最大的一颗珍珠:“像这样成色的好珍珠,卖给西域那帮人实在是暴舔天物了,还不至于,他们会拿着珍珠做成什么,不如将次一等的卖给他们,至于这些好货,我自个儿在京城盘个店,请上几个做钗环的女师傅,只要有好的花样,还怕他不能翻个十倍百倍?” 苏音惊叹:“你都想着要去京城开店了?” 邓氏坦诚道:“其实一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我们家月盈往后肯定是要留在京城的,我从前就想着去京城做生意,只是从前是奢望,也不被家里人支持。现下我自己有了底气,想在哪儿开店便在哪儿开店,谁也拦不住我。我这天南海北的也闯过了,害怕做不了这小小的首饰生意?” 苏音被她的热情感染,一时间倒还真随着她一块去京城看看。 只是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且不说她还有家庭,就算没有,苏音骨子里也并不是这般洒脱的人。 她只能默默帮衬邓氏一把,让她的生意能够做的更顺遂一些,往后也好反过来帮一帮昌平县的女子们。 邓氏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必然不能在此地呆上多久。让人先去京城打点好之后,她又领着人回了昌平县。 在路上他们就已经将珍珠分了两拨,一波准备往外头卖,另外一批打算精雕细琢一番,回头好卖给京城里头的有钱人。 回了昌平县之后,邓氏先自掏腰包将之前收过西瓜的钱给结了,而后又寻到了她丈夫,说起了卖珍珠的这件事情。 刘乡绅如今对他妻子真是另眼相待了,他就想不通了,一个内宅妇人怎么能这么会折腾?折腾来折腾去,都把他给比下去了。这趟出门说是去卖西瓜的,结果回来又说要卖珍珠。 刘乡绅抱怨:“你那西瓜的生意刚刚稳妥了一些,一切也都才走上正轨。不想着趁热打铁把这生意给巩固好,反而要折腾起别的来,你可真是不嫌闹腾。” 邓氏可不耐烦听这些,她就一句话:“你就说你能不能帮忙?若你不能帮,我再去找别人。” 刘乡绅一激灵:“你准备找谁?” “谁有能耐我找谁。” 邓氏如今可不想跟他废话了,毕竟腰板子硬了,连说话都能随心所欲,也不必怕得罪人。 得罪了丈夫,丝毫不影响她在外头的生意。 邓氏一硬气,刘乡绅的气焰也就下去了,不过他还是嘀咕了一句:“了不得了,如今,在外头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了,都不把自个儿丈夫放在眼里,我看你是要翻天。” 邓氏冷笑:“再多嘴,我真的要去找别人帮忙了。” 刘乡绅烦躁道:“行行行,帮你还不行吗,只是……这回赚到的钱得分我成,毕竟我也是出了力的,可不能白白替你帮忙。” 邓氏没有拒绝。 她早就习惯了自家老爷车掉进钱眼里的个性,油锅里的钱他都能捞出来花一花,更别说她挣的了。不过成而已,邓氏给得起。头几回的生意最难做,到后面自己在那边渐渐熟悉起来,已经没必要让这个吝啬鬼从中牵线搭桥了,倒还省了一笔开销。 这批珍珠顺利地卖出去了,西域那边给钱给的也是痛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过邓氏得了这笔钱之后,也没能在手上保留多久。成给了眼馋的刘乡绅,剩下的就全都投到京城的那间铺子上面了。 赚到的钱半点没有进她的口袋,还没捂热就成了别人的。 她对京城铺子的要求是,务必尽善尽美。 邓氏个性爽朗,喜欢的东西都是华美且大气的,这回她在京城里头盘的铺面也不小,毕竟小了她也看不上。一应投入花费不浅,不过邓氏如今对自己格外有信心,从不觉得自己会亏钱。 这铺子倒腾了半年有余,终于装修一新,里面的珠宝首饰也都摆的差不多了。 开业当天,邓氏亲自去京城盯着。 因为前期造势造得好,又成功地借了周律的光,靠着周律跟饶州赚足了眼球。所以开业当天,便有源源不断的人过来看热闹。 邓氏逢人便开始推销饶州产的珍珠首饰。 她的珍珠首饰跟别处不一样,不仅珍珠大的很,造型也格外别致精巧,基本上一拿出来便被人订走了。 邓氏还格外有心,她不在乎请人画画样子要花多少钱,只让她们务必保证每样卖出去的珍珠首饰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样下来价格自然贵许多,但就因为这份独一无二,所以再贵也有人买。 邓氏还听说,连宫里不少娘娘都派了人出来采买了些。只是乔装打扮的宫人,邓氏也不认得,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也因为这边的首饰卖的太好,饶州的珍珠也彻底打响了名声。 邓氏如今对这样的局面很是满意,她铺子的名声跟饶州的名声是相辅相成的,两者都好了,她的生意才能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再过两年生意稳当了,她在给月盈在京城买上一处大宅子,宅子买好了,那她这辈子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这铺子虽说只在女子中间掀起了一股风尚,不过心细些的男子,也知道饶州最近又出了一波风头。 杨秉璋就听说了,因为他夫人正好买了邓氏铺子里的珍珠收拾,因实在喜爱还特意拿给他看了看。 一看到这串珍珠首饰,杨秉璋就想起浮梁县那些勤勤恳恳养珍珠的养殖户么。当初那样辛苦,如今瞧着,总算是有收成了,想必他们也都很高兴吧。 邓氏在京城大获全胜,苏音在饶州也听到了她的消息,在心底默默替她祝贺。 这算是得偿所愿,也不知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下一回做的生意又该是什么。 不过,邓氏都能如此,她也不能输人太多。 做大生意不敢想,小生意如今也没闲暇时候管着,这叫人做生意跟自己做生意是完全不同的,苏音也不想什么事情都找丫鬟帮衬,这样让她呆在府里还有什么区别呢? 不能做大生意,又不好做小生意,苏音便想着,干脆放了生意这条路吧,她除了开点心铺子,也没有什么别的门路了,不如买几块地,重操旧业,带着人去种田去。 176 父子 倒霉的父子二人 虽然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些事情, 但是在家闭门造车毕竟不能想出什么东西来。于是周律便提议,与其在家苦思冥想,不如带些人出去看看。 当初苏音整日郁结于心,不也是在家待着待出来的吗?他说了多少遍让她出门逛逛, 都被周懿这个臭小子给搅合没了。好在邓氏厉害, 她一来, 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苏音还想带着孩子一块出门。 周律却说:“带着他岂不是两头受累?你管他做什么, 自己出门看看才好呢。家里有这么多的丫鬟奶娘看着孩子, 还怕他在家里翻了天不成?当初雇这些奶娘们不就是为了带孩子的么,没道理放着不用啊,岂不是白雇了她们?” 苏音一想也是,无忧都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黏在自己身边,再说她只出去一日, 应当没有什么的。 周律又说:“男孩子若是一直跟着母亲, 天天娘亲长娘亲短的回头越发离不得母亲了。等他年纪大了, 不仅容易没有主见,还容易被他媳妇儿嫌弃。” 苏音紧皱眉头, 会这样么, 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周律继续道:“若是这样的性子谁愿意跟他一起共事?久而久之,身边的人都瞧不上他,没准到头来他还得埋怨你呢。所以啊, 该放手时就要放手,你总不能一辈子护着他吧?” 苏音一想那情况便觉得后怕,瞬间门说服了自己要适当松手。 她可不希望儿子变成那般唯唯诺诺的性子,自己懦弱些也就罢了,无忧是男孩儿, 岂能跟她一样? 周律看她自己想通了,也乐得轻松自在。 出去好啊,说不定出去之后,就豁然开朗了。 苏音决定不带儿子,悄悄地离开,免得他知道了要闹腾,回头自己又舍不得。第二日一早,她就带上了菡萏跟生完孩子正准备找事情做的拒霜准备出门找些灵感。 然而,早上爬起来找苏音的周懿却懵了,小短腿跑遍了整间门屋子都没看到他娘亲的身影。 这很不对劲,周懿不信邪,还去隔壁屋子也瞧了一眼,连厨房都跑了一趟依旧没人。不仅娘亲不见了,连菡萏姑姑都不见了,只有他爹还在。 可他爹在,有什么用呢? 周懿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他娘亲去哪儿了,怎么不跟他说一声就走了? 周律吃完早饭准备去外头办公,临走前就看到自家孩子托着下巴,表情凝重地坐在那儿。 生孩子不玩,那将毫无意义,他恶劣的念头一起,立马道:“等什么呢,你娘亲不要你了。” 周懿反应快,立马回道:“那肯定也不要你了。” 他们俩都是被落下的那个,谁都不能说谁。 周律揪了一把他肥嘟嘟的脸蛋子。 这娃养得好,白白嫩嫩,跟萧琮小时候一样,还比萧琮小时候神气,且话还挺多,又格外受宠,周律有时候都羡慕他。不过如今可好了,他娘回头要去外头打拼了,可不能再跟以往似的,天天眼珠子一错不错地放在他身上了。 周懿被捏得有点不舒服,拍开了他爹的手,周律笑嘻嘻地嘲讽他:“天天就知道找你娘亲,别回头变成了一个妈宝。” 周懿听不懂,但是他直觉这不是一句好话,气咻咻地跺脚:“不是妈宝!” “就是妈宝,一辈子都长不大。”周律针锋相对,一步不让,“整天就知道叫你娘亲。” 周懿咬着米粒大的小牙齿,怒不可遏。他气性本来就大,今儿还因为苏音不辞而别格外委屈,哪里受得了周律的坏心眼? 没过多久,眼眶里面就蓄起了眼泪,隐隐有决堤之势。 等周律意识到不对劲后已经来不及了,周懿猝不及防地开始大哭起来。 哭得府上所有人都惊动了,说尽了好话哄他,可这么多丫鬟婆子一起上手,愣是没将人给哄住。 周懿委屈地一直叫“娘亲”,除了他娘,周懿谁也不要,碰一下哭的就更厉害。 这可把丫鬟婆子们给急坏了,平常周懿都是很乖的。 周律:“……” 这小子到底是真哭,还是故意哭给他看的? “要不我带你去找你娘?” 周懿哭声果然渐渐地消了,狐疑地盯着他。因为哭了一场,哪怕现如今收了声,还是免不了抽抽搭搭的,眼睛也哭红了,跟个红眼兔子似的。 总而言之,看着很好欺负。 周律又咧嘴一笑:“骗你的,想什么呢。” 苏音好不容易丢下这个拖油瓶自个儿出去逛逛,若是再把这小子往她跟前送,那得多闹心。 这要是换了他,指不定要打孩子了。 周懿意料之中地又开始嚎淘大哭,哭的越来越伤心。 这回不是想他娘亲,而是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周律就坐在那儿等着周懿哭完。他本来是想吃完早饭就出门,可如今这情况哪里能说走就走呢? 这小东西不知道多会告状,五六个月话都还说不出来,就会指指点点地告状了。他这会儿掉头走,痛快是痛快了,回头这臭小子告到他娘子那边,他也别想讨到好。 罢了罢了,今儿算是栽到这臭小子手里了。 周律无声一叹,认命地给将这小祖宗给抱了起来。 “好了好了,快收收你的神通吧,哭够了爹带你出门。” 周懿哭声瞬间门就收住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盯着周律不放。 周律都气笑了,这小子,果然就是天生来克他的。 他们这边手忙脚乱,苏音三人从府城出来之后,心情却甚好。苏音原以为,自己离了家会惦记孩子,可真正出来之后,她却只觉得轻松。 无忧虽说天真可爱,她也确实疼爱到骨子里,但是这样一个小孩儿无时无刻不跟在身边,有时候实在是一种桎梏。不比来了外头,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感觉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常在家带孩子带得不耐烦的拒霜也说:“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若是不用带孩子,我宁愿天天在外头种地做生意!” 菡萏却觉得,这些话听听也就算了,不能当真:“可没人硬要让你们带,明明是自己舍不得。” 拒霜无赖地笑了两声,生硬地扯开话题:“咱们如今是先去哪儿,这周边这么多县城,一天也看不完啊。” 苏音却早就有了主意: “今日只在鄱阳县附近转一转,不去远路。若是一无所获,明儿再去稍远一些的地方也不迟。” 鄱阳县本就是饶州治所所在,去周边村落也近得很。 如今村子虽没有大变样,也添了些不同之处,每个村子都挖了池塘。 自然也有什么都没变的村子,因为实在太穷了些,哪怕整个村子的钱都凑到一块儿,也凑不来几个子儿。 开膛养鱼,这些对他们来说花销还是太大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赚钱。 苏音她们便在休息的时候听到田里的几个老农在羡慕别村的鱼塘。 今年夏天雨水多,上一茬稻子正在收割,过不久还能再种一季。收获季本该是让人高兴的时候,哪怕辛苦一些也无妨。往年也确实是这样,但是今年看着隔壁村都已经风风火火地养起了鱼,而他们村却因为穷毫无动静,可不更犯愁吗? “我家里七八口人就指望着这点田嚼用,若是还有别的积蓄,肯定也学着别人挖一口池塘,不管是养鱼还是养别的都好,好歹是一处进项。” “是啊,人家都能养,哪怕一个村子就指望着一口池塘,也比咱们好。隔壁村等今年收成之后,日子过的肯定更舒服了,原本咱们两个村都半斤八两,都穷,可人家咬咬牙就能往前再进一步,咱们就不行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在唉声叹气。 想着自己若是有点钱就好了,或是家里门口有一处池塘也行。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池塘也是要挖的,哪怕鱼苗的钱他们有,后面养鱼养虾也得私料来喂,他们可出不起后续的那些钱。 苏音听着他们的絮絮叨叨,陷入了沉思。 拒霜却没觉得两个老头互相对着抱怨有什么好听的,这世上本来残酷的事情就很多,真没钱的话,想要逆天改命又谈何容易呢? 饶州的水产养殖虽然起来了,但是也不是谁都能接触这些事儿。 “夫人,咱们走吧,听他们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苏音却纹丝未动:“咱们出来就是要找点事情做,如今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拒霜摊开手:“可这件事情远不是咱们能解决的,没钱却想要养鱼养虾,谈何容易?” “可我瞧着,他们也没有要养许多鱼虾的意思,不过是想稍微添一点收入罢了。” “那也没地方给他们养啊,总不能凭空挖一个池子吧?就算挖好了,又该给那些鱼虾吃什么呢?他们什么都没有,便是扶也难扶的起来。况且扶了之后,你让别人怎么看?万一他们也伸手要钱呢?” 苏音没有说话,或许,还有不要钱便能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 种地与养鱼虾,为什么不能兼得呢? 她看着面前的水田,心中划过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177 想法 在水田里面养鱼虾 苏音将这个想法跟两个人说了一下, 可她们二人却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水田里面怎么能养这些呢?” “是啊。”菡萏也觉得这件事情闻所未闻,两个人都表示怀疑, “您还是再想一想吧, 若是贸然在水田里养鱼养虾,回头稻子长不出来那可就不好了,庄稼人就指望着这些稻子过活。” 苏音何尝不知道这些田地对于普通人家的意义是什么呢? 但她方才的灵机一动, 来的这样猛烈突然, 让人难以忽视。既然想到了,苏音便不会这么容易再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哪怕不行,也得试一试;哪怕没有人愿意试, 她自己买几亩水田也要验一验真假。 苏音不经常做什么决定, 但她一旦有了主意, 便不会被人轻易否决。 哪怕身边两个人都不同意, 也依旧磨灭不了苏音对这件事情的好奇与跃跃欲试。 苏音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才刚一岁多的周懿也找到了, 从他爹身上。 周懿是个有点偏执的孩子, 他爹说带他出去, 是糊弄他, 但是周懿势必不会轻松让他糊弄过去。跟着他爹出门之后,他爹总想将自己丢给手下带, 但是周懿这个小机灵才不会上当,周律一有将他甩出去的心思, 周懿便先一步抱住他爹的大腿。 周律甩都甩不掉。 程铭逗了他两回, 想将他骗到边上去, 结果周懿还是跟在家里一样不要别人碰,一碰就哭唧唧的。他也不说话,也不大哭,只是默默流泪, 瞧着可伤心了。 周律明知他是故意的,看着却还是有点心软。 哄也哄了,说也说了,但是这小祖宗显然不听。程铭也没办法了,只好摊着手看向周律:“还是您带吧。” 周律看了他半晌。 周懿抬着头,目光执着。他好不容易出来了一趟,才不要被敷衍地抱在一边,那她还不如在家里睡一觉呢。 父子对视。 终究还是周律退了一步:“罢了,你不怕晒便跟着吧。” 周懿立刻抹掉眼泪,扬起甜甜的笑来。 周律无语。但是这么个小东西,撵也撵不走,骂又不能骂,只能纵着。 周律说是这么说,但是转头就给他戴上了草帽。 这本是他自己的草帽,帽檐很大,戴在周懿头上根本不合适。帽子卡上脑袋之后,他整个脑袋瓜都隐藏在帽檐之下,只剩下圆溜溜的小身子。 周懿赶忙伸手扶着帽檐,这才勉强看清跟前的人。 他想要丢掉,因为戴着帽子明显不舒服,可周律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纵着他:“老实戴着!帽子要是丢了,就把你一个人送回去!” 周懿瘪了瘪嘴,盯着周律一会儿,似乎在权衡。 而后没过多久,他便乖乖地又对周律伸手,让抱抱。 周律哪儿能抱他?只让后面的人帮忙,便赶紧去忙了。 周懿哼了一声,想着今儿回去之后一定要找娘亲告状,他爹欺负他,连抱一下都不情愿,过分! 周律有的要忙。 这阵子各地的珍珠田螺都进入了收成的时候,若是官府、富商投资养的,早就找好了卖家,也不必周律来费心。但是一些零散户就不同了,他们哪儿能知道这些?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也不过就是将这些养出来的东西送到府城,就近卖了。就算卖得出去,可如今府城本就不缺这些东西,这些货也卖不出什么价钱,怎么看,都是赔本。 于是周律这些日子便在联系各地养殖的富商,让他们出面,统一收购零散户养殖的东西,好一同找船队,回头不管是卖去京城也好,卖去江南也罢,反正都比直接卖去府城的好。 这种事情别人出面未必可行,只能周律来说。 好在他还是有几分薄面的,饶州一带的商人大多呈他的情,周律一开口,他们没思索多久便点头答应了,还道今日就可以跟着一块去收购。 赚钱可不等人,如今拼的就是谁先抢占先机了。 这些商人答应了之后才发现,周律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人儿。他们心里一喜,原本想过去献献殷勤,却被周律三言两语给打发了,只好远远地看了看周懿,心中大呼可惜。 知府大人将长子藏得可真好,一点不让外人接触,今儿破天荒地带出来,本该是绝佳的交好机会,毕竟谁家里还没有几个同龄的孩子?可惜,周大人没这个意思,那他们也不能强求。 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让自家孩子跟周大人家这位小公子多相处相处,留一份交情也好,那怕是孩子间的交情。 周懿不知道这些,他仍在后面费劲地扶着草帽,眼睛始终放在他爹身上。 虽然周懿不知道这些穿着富贵好像很有钱的人为什么对他爹点头哈腰,很是尊敬,但这不妨碍周懿重新认识他爹。 他从前只觉得他爹有点讨厌,老是跟自己抢娘亲,又喜欢逗他哭,一点也不好相处,但是今天的爹,简直跟以往大不相同。 程铭牵了牵他的小手,问他:“怎么样,你爹厉害吧?” 周懿点了点头,怕被他爹听到了,故意压低声音:“有一点点。” “只是有点儿?”程铭乐不可支,看来大人在家的地位也不高啊,他吹嘘周律已经吹成习惯了,立马反驳说:“这可不是一点儿,你知道这些富商大贾有多富有吗?他们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儿,都足够几百户人家衣食无忧了。寻常的官员上门求这件事,他们未必肯给面子,也就你爹地位高、又得人心,才能让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饶州各地的商贾,都对你爹感恩戴德,自然愿意替他做事。” 周懿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反正看得更细致了。 原来他爹这么厉害吗? 几个商贾都约好了,准备立马动身去收购农户的珍珠跟田螺。其实也不必忙成这样,只是他们纯粹想要在周律身边多留一会儿,若是明日去收购,就不会有知府大人亲自带领这样的好运道了。 周懿很快便发现,他爹不管去哪儿,似乎都挺受欢迎的。 那些农户们听说府城给他们找好了门路,千恩万谢,只差没有跪在地上叩头了。 就连周懿这个小娃娃,都受到了最热切的欢迎,被几个孩子以最高的待遇给哄到一旁了。 饶州谁不知道,周知府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年岁不大,想必就是这一位了。 几个比他大很多的小孩儿围着他,请他吃果子,还心甘情愿地陪他玩。他们在乡下可没见过长的这么好看的小孩子,知府家的这个小娃娃,瞧着跟仙童似的,不仅大人们看着欢喜,孩子们也乐得稀罕。 周懿没见过比他大这么多的孩子,一时间也不排斥,只是由着他们喂食。 喂什么吃什么,比平时在家还要乖。 周律本来还时不时地关注这边,后来忙起来之后,也实在没办法兼顾了,交代了程铭他们看着,便自顾自地忙去了。 程铭也没怎么看,他还以为周懿这个别扭性子跟这些孩子会说不到一块儿去,没想到他适应地挺好的,虽然没怎么开口说话,但是一直在暗暗静静地吃果子。 周懿确实安静,因为他在安静地竖着耳朵听孩子们的话。 毫无例外,都是夸他爹的话,偶尔还会顺便夸一夸周懿,不过夸周懿的话,总离不开周律。 “也就只有周大人这样的相貌,才能养得出小公子这般灵巧漂亮的孩子了。” “男孩子可不能说漂亮,得夸聪明,像周大人一样聪明。” “有周大人帮衬着,我爹娘总算是不用再愁了……” 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周懿眨了眨眼睛。 原来当官能被这么多人夸赞羡慕吗? 那他以后也要当官。 周懿在外玩耍了一天,玩得津津有味,乐不思蜀,后面他爹公务都结束了,周懿仍然不想回去,手里正玩着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 周律吓唬他:“若再不走,回头就把你丢在这儿,让你当别人的儿子去。” 周懿立马扔了石子儿,跑上来牵着周律的手:“回家吧,娘亲应该也回来了。” “就知道找你娘。” 真是没良心,周律冷哼了一声,也没有甩开她的手,直接带着他回去了。 回去之后,果然发现苏音已经回来了。 一整天没见面,周懿别提有多想他娘了。一看到苏音,便立马抛下他的老父亲飞奔而去,一头扎进他娘亲怀里。 “娘!”脆生生的一声,让苏音心里一定,看来这孩子今儿在外头玩得还算高兴。 周懿抬头:“娘,您今天去哪儿了?” “去外头看了看他们割庄稼。” “那明天呢?不出去吧?” 苏音并不想骗他,所以只能遗憾地告诉他:“明儿开始,可能要出门一段时间了。不过不会整天出门,每天办完了事情就回来。无忧在家要乖乖听话,你乖乖的,娘就会早点回来陪你。” 哦豁,周律幸灾乐祸,这下这个臭小子要哭了吧? 他怎么那么想让这孩子哭呢? 178 尝试 水田里面养鱼 出乎周律意料, 周懿竟然没哭,也没有闹腾,只是闷闷不乐地趴在苏音膝前, 似乎不太能接受, 遂将头埋了起来。 背后看, 便是圆圆的一坨, 怪可怜的。 苏音抱着他。自从昨儿晚上谈心之后,苏音便开始注意自己对无忧的态度,过分的疼爱并不是好事, 无忧聪明也黏人, 小时候这样子倒也无妨,但总不能一直如此。 她解释说:“娘亲今儿在外头看到不少人,他们过得很辛苦, 娘亲想要帮一帮他们,让他们过的舒服一些,无忧觉得娘亲该不该做这些事情啊?” 好像是应该的, 周懿瓮声瓮气:“那就不能带我一起吗?” 周律笑着道:“带你一块儿去捣乱的吗?你娘出门为的是正经做事,若是把你带在身边, 还要分出心神来照顾你,回头如何做别的事情?” 周懿不服:“我很乖的。” “你要是真乖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别添乱了, 好好在家呆着就行了, 你娘又不是每天都出门, 不过最近出得比较勤罢了。说来说去还是你坏了事,你没出生之前,你娘在外头还经营着铺子呢;生了你之后,什么生意都不做了,可把她给憋坏了。” 周律戳了一下他的后背, 也不管周懿理不理他,继续扎心地道:“你娘为你已经放弃了这么多,你总不能一直这么自私,将他绑在身边吧。” 周懿装作不懂。 周律道:“别装相,知道你听懂了。” 苏音摇头失笑。 周懿撇开脑袋,不说话。 这还是有些不乐意了,不过他知道好歹,更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只能尽力给自己争取争取:“不忙的时候能带我一起出门吗?我很乖的。” 苏音思索片刻,答应道:“好,等不忙的时候一定带我们无忧出去。” 周懿虽然还是不太满意,但也没有继续痴缠了。 苏音知道他不高兴,所以没多久就岔开了话题,问他们今儿在外头都遇到了什么。 周懿总算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因为他今儿一天过得的确足够丰富多彩。他虽然人小,但是词汇量并不少,有些事情别人说的干巴巴的,他小小的人却能说的有声有色,有时候偶然冒出的一两句妙语,听得人捧腹大笑。 周律听他话里似乎对自己有些推崇,忍不住骄傲上了:“现在才知道你爹厉害?那你从前都在干什么?” 周懿鼓着腮帮子不说话,那不怪他,从前他爹只知道欺负他,当然,现在也是。 苏音将他抱了起来,说:“现在知道厉害就行了是不是?往后无忧也跟你父亲一样,作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一心替百姓分忧。只有这样,百姓才会真心爱戴你啊。” 周懿眨了眨眼睛。 他不知道什么是真心爱戴,只是觉得他爹说一不二的样子,实在是太厉害了。周懿是被人从小夸到大的,所有人都说他聪明又能干,哪怕他仅仅只有一岁多罢了。正因为被夸习惯了,周懿才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等他到了他爹一样的年纪,肯定能做得更好! 周懿放下豪言壮志:“我长大了也要当官儿!当大官!” 还要做最大的那个。 周懿得到了除他爹之外所有人的夸奖跟追捧,好听的话跟不要钱似的使劲儿往他身上砸。周懿听得高兴极了,眉眼弯弯,整张脸都透露着愉悦二字。 啧,周律在旁边注视了半晌,觉得自己这儿子往后只怕了不得。 他还算是实在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在擅长的事情上有些底气罢了,可这底气来源于他站在别人的肩膀上,又学习了这么多年。这小子不过是个奶娃娃,连字儿都不会认,却已经得瑟成这样了,实在离谱。小小年纪都已经这么得瑟,长大了还不知道会骄傲成什么模样。 虽然在腹诽,可周律却不想打击孩子。 他从来不喜欢打击式教育,反正周律也没想过要让周懿做出什么名堂来,往后不管如何总有他在背后顶着,怕什么呢? 入夜,等周懿睡着了被奶娘抱去隔壁屋子后,苏音才有空跟周律商议起了今儿想的事情。 苏音说完,还想解释自己为何会这么想,免得她夫君也觉得这方法不可行,结果就听到周律带着惊叹的语气道:“你竟然能想得这么长远?” 苏音惊喜地问道:“你也觉得这法子可行么?拒霜她们都说我这是天方夜谭呢。” “岂止是可行?”这可是凝结着无数后人的智慧,没想到他家娘子出了一趟门就想到了,周律夸人的话张口就来,比菡萏她们夸周懿还要嘴甜,“夫人真是了得,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么多。拒霜她们说不可能,不过是因为没见过罢了。这稻田养鱼,自古有之,东汉末年的<四时食制>上就有记载:郫县子鱼,黄鳞赤尾,出稻田,可以为酱。可见,这鱼跟稻本来就可以共生的。如今不常见,是因为这法子没人钻研了。” 没有人能养的好,兼顾水稻跟鱼虾,自然也就没有人这么做了。 “不过没人钻研不代表不行,若是照看的好,可以稻鱼共生,以稻养鱼,以鱼促稻,这才真正是两全其美的双丰收之法呢。只不过,如今百姓对此还太过陌生,骤然提出这办法,不知能否接受。府衙外头还有些水田,程铭在管着。我明日跟他说一声,让他拨几个人供你差使,你想怎么养便怎么样。” 左右,府衙如今早已经不靠着这些水田挣钱了。那些田放着也浪费,不如做点实验。 苏音眼神闪烁。 她就知道,不管她提出什么想法,夫君总会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其实苏音对于能否做好这件事也没有什么信心,但是有了周律这番话,她愿意以最大的决心去尝试。 既然决定了要做事,苏音很快便活络起来了。这天晚上,夫妻二人虽然早早地躺下,但睡得却迟,前半夜一直在聊如何在水田里养鱼养虾这事儿。 苏音在说,周律在听,只是偶尔给点意见,更多的是引导苏音去反思。 说到最后,苏音嗓子都干了。 周律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之后,便不让她说了,将人一揽,道:“不许再说了,睡吧,明儿晚上再讨论。” 苏音乖乖地闭上眼。 各中细节,的确只有试过了才知道。她今晚上说了这么多,其实也都是出于兴奋,被肯定的兴奋。 翌日,周律便带着苏音出门了,又交代了程铭,让他划了擅长养鱼的几个人手给苏音。 苏音得了人又有了田,可不立马还是试了起来。 他们夫妻俩走得干脆,等到周懿早上清醒,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再次发现他娘不见了。 这回不仅是他娘不见了,连他爹都不在。 照顾周懿的孙嬷嬷过来安慰:“夫人早上离开的时候说,今儿很快就会回来的,让您不要太惦记,午饭吃过之后睡上一觉,很快就能看到夫人了。” 周懿掰了掰手指头,午饭吃过之后还要再睡个觉,那这一天也过去的差不多了,等同于他娘亲到傍晚才能够回来,今儿一天都看不到。 “那我爹呢?” 孙嬷嬷无奈:“您忘了?大人每日不都是到晚上才回来吗?昨日就是,难道您忘了?” 周懿没忘,眼巴巴地问一句:“那我能去找他们吗?” 孙嬷嬷更无奈了:“他们俩出门都是为了做事的。” 言外之意,周懿若是过去必然只会打扰他们。 “他们俩,是一起出门的吗?” “是哦。” 周懿不太高兴地靠在门边,像个被人丢弃的小可怜。 昨天还能跟着他爹一块出门,今天却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了,一天惨过一天。 周围伺候的人看着他这样子,实在是心疼,只能一再安慰,然而不管她们说什么,周懿都还是一样的闷闷不乐。 唯有孙嬷嬷心中侥幸,他们家小主子虽然说话早,人又机灵,但并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孩子。跟他好好说话,他还是愿意听的。即使当时可能会不高兴,但也持续不了多久。 周懿望眼欲穿,等着他娘亲赶紧回来,然而苏音却没想着要这么快回家。 她蹲到地里之后,便很难起身了。 拒霜两个人愁得不行,主要是愁她在外头被晒出了毛病,紧赶慢赶地把遮阳的棚子给搭了起来,又赶忙做好了一个宽檐的帽子。除此之外,还愁苏音做这事儿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鱼跟水稻都养不好,那岂不是白白忙活了一场? 这会儿看着苏音在田里忙的一身是劲,她们俩对视了一眼,愁眉苦脸。 “你说夫人这回能不能成功?” “难讲,我昨儿碰到了一个种田的庄稼人,他听说咱们在水田里面养鱼,笑得前仰后翻,简直把咱们当傻子看。他还说,只有没种过田的人才会如此天真。” 菡萏当时听着气得不行,可如今又替苏音担心起来。 这明摆着成不了的事情,他们夫人为什么要去做呢? 179 长势 无师自通稻鱼共生 苏音临走前交代的是, 她傍晚大抵能够回去。然而真正出了门之后,一切都在计划之外,哪里会像她想的那么好? 虽准备着回来得早一些, 但真正回来之后, 天都已经快要黑了。 一脚踏进家门, 就看到院子里守着一个萝卜头。 发现她回来之后,周懿泫然欲泣,小模样煞是可怜。他生的漂亮,且是年纪小,唇红齿白的漂亮, 刻意装哭都显得比别人可怜可爱几分。 苏音本来是应该心疼的,但一时间又想到昨天晚上他夫君说的话: “你下定决心出去之后, 就千万别心软想着回来, 尤其是对那个臭小子的时候,他惯会装无辜扮可怜, 男孩子家哪有这么矫情?可不能被他拿捏住。” 虽然话很犀利,不过也是实话。 苏音脑中划过这个念头, 硬生生忍住了, 走上前只是寻常地牵起了儿子的手, 恍若无事地带着他往里走,一边说:“怎么哭了?无忧是不是在家等很久了?” 周懿嘴巴翘得很高。 当然,他午睡醒来之后就一直在等着,等到天黑了, 他爹都回来了, 娘却还没有回来。若是方才他娘过来抱一抱他,再安慰两句,周懿兴许会委屈地哭出来。但是他娘好像没事人一样, 也不安慰他,周懿就哭不出来了。 苏音没有等到回答,又说:“不是娘亲不想回来,实在是外面的事情有些难办,娘亲也是头一回做这些事情,所以要一点一点尝试。等以后学会了之后就会回来的早些。” “那什么时候学会呢?” “这个得慢慢学啊,兴许还得过几天。” 周懿已经不是一岁的小孩了,他已经一岁多了,这种糊弄人的话他本能地不相信。因为这样的话,他爹经常说,每次他相信之后是什么结果,也不用再回忆了。 等进去之后,周懿又看到他爹了。 他爹依旧不怎么讨喜,看到自己跟娘亲在一块,立马批评他不该撵他娘,说他已经大了,再这样黏糊出去旁人都笑话他。 光说还不够,还把娘亲从他手里抢走了。 周懿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小手,在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手已经拉到一块去,更生气了! “爹,你就不怕被别人笑话吗?” 周律赖皮地道:“当然不怕,这是我娘子,我怕什么?你有本事黏腻自己娘子去。” 才一岁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娘子的周懿又要被气哭了。 菡萏赶忙过来拍了拍他的胸脯,将他抱去桌子边,熟门熟路地开始给他喂吃的。 周懿一边哭,一边张嘴吃东西。 才吃了两口还要被他爹取笑: “胃口真好,看来他今儿一个人在家待得也挺高兴的。” 苏音见孩子又有大哭之势,赶忙让他止住话:“快别说了。” 真生气哄不好了,回头倒霉得不还是他们夫妻俩? 周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也疼孩子,但总觉得这臭小子得到的关注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不在乎多他这一份。周律若是也毫无原则地宠着他,这小子的气焰能高到天上去。 这一晚上,周懿兴致都不高,但是他不好一直留在苏音身边,因为他靠着他娘靠得时间稍微久一点,他爹就会说两句取笑他。 周懿人小,但也是要面子的人,并不想让他爹一直取笑。 晚上在苏音房里待得哈欠连天,满心想要留下来,结果到了睡觉的时候,依旧被抱走了,反抗也没用。 孙嬷嬷将周懿给抱回了自个儿屋子里。 如今天早已经暖和了,被窝里面根本不冷,周懿回了屋子之后便滚进去了,打了几个小哈欠。 孙嬷嬷以为他立马就能睡着,不想周懿硬撑着问了一句:“嬷嬷,明儿早上起身能见到娘亲吗?” 孙嬷嬷再一次为难了,她能哄孩子的,可是哄得了今晚,哄不到明早。 再说孙嬷嬷本来也不是骗孩子的人,所以只能摸了摸他软乎乎的小手,爱怜道:“这些天怕是不行,等这一季稻子长稳了之后,夫人便不会这么辛苦,日日天不亮就出门了。” 周懿没有生气,因为他听到天不亮就出门,有些心疼了。 “娘亲今天这么早出门啊?” “是……是啊。”孙嬷嬷还有点纳闷,她们家小公子听到这样的回答竟然不生气? 周懿捏着被子,确实感受到他娘亲的辛苦,他本来是想要过去帮忙的,可他每天早上都要睡到天大亮才起来,要让他起得那么早陪他娘亲干活,周懿自己当然是愿意的,可是他怕他做不到。 如果做不到,闹着要出门,肯定只会添乱的,怪不得他娘亲不愿意带他出门,肯定也是知道他起不来。 周懿抱紧杯子,唉声叹气地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他总觉得长大了就能早起了。 孙嬷嬷都快乐死了,她们家小公子真是跟别人家不同,嬉笑怒骂都显得比别人可爱:“睡吧,多睡觉才能长大,再过些日子就两岁了。” 周懿信了。 孙嬷嬷将人给哄睡着了之后才出了门,吩咐丫鬟在外间榻上守夜。如今周懿这样子看着着实可怜,她这个嬷嬷都心软。但孙嬷嬷也知道,这样总比之前好。原先小公子忒黏人了,又黏人又爱撒娇,夫人一颗心都扑在小公子身边没有朋友,也不能出门,整日郁郁寡欢,愁眉紧锁,若是一直如此母子俩反倒都不好。 如今夫人出去了,眼瞧着又跟从前一样,也不再郁郁寡欢,着实是一桩好事儿。 周懿第二日醒来,又是日上三竿,又一次没见到他娘亲。 但是跟之前相比,他的委屈已经散了些,没有再苦恼。 中午有人陪着他玩,周懿玩着玩着,也将惦记他娘亲的心思暂且放到一旁了,开始在大院子里面钻来钻去。 周懿一岁的时候走路就已经很稳当了,如今年纪稍大一些,路若是整齐一些,他能又跑又跳地闹上很久。 上午玩的高兴,中午睡的时间也就长了。一觉醒来,已近傍晚,期间周懿一直乖乖的,没有找他爹娘。 也就只有苏音回来的时候,才又勾起了他委屈的心思,继续站在院子外头,一脸控诉地等着苏音。 这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生了。 这段时间,苏音每每回来,都能见到他要哭不哭地守在那儿。 苏音本还愧疚,等一问孙嬷嬷,得知他每天在家吃好喝好,也就傍晚固定的点守在那儿等着自己而已,这愧疚瞬间就没了。罢了,她还是安心在外打拼事业吧,就像夫君说的,适当的放手,孩子才能成长。 水田经过悉心照看,长势见好。 那水田里面的鱼,苏音也时常盯着,生怕把它们给养死了。她学了周律养殖水产时候的分组实验,也分了好多组,比照着情况。有的水田鱼养的好但是禾苗生得差,有的禾苗养的好但是鱼已经死了一大半,两者兼容的情况比较少,也就只有一小块田,稻子跟鱼都养得不错。 苏音于是专心致志地铺在这一块田上,每日都戴着草帽蹲在田边观察。 其实她对于种稻子也没有多少经验,但是苏音仿佛天生在这件事情上有些天赋,来了这不久便无师自通,养鱼和种田都学会了。 她精心侍弄的这块田,水稻的长势比旁边老农侍候的还要好上许多。 一晃一个月过去,周边几亩田的差距越来越明显。 这日苏音依旧在田里忙活,附身探查了半天,仿佛一点都不知道累似的。 拒霜就不行了,弯了一会儿腰,便觉得自己的腰都快断了,实在没办法跑去旁边歇了歇。 巧的是,正好旁边庄子上有几个人经过,也看到了苏音的田。 “也是奇怪,都是头一天种下来的稻子,怎么这边的长势这么好?” “这一片都是官府的田,自然比咱们的长的要好。” 拒霜笑了,一咕噜爬起来,跟他们说:“稻子长的好更是谁的田有什么关系,不都是种地的人有本事么?这天虽然是官府的,可如今是我们知府夫人在种,我们夫人有本事,不管种什么都信手拈来。” “你们家夫人是不是还在水田里面养鱼?” 拒霜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问:“那鱼呢?是死了还是活的?” “自然是活的!”虽然拒霜自个儿也觉得神奇,但这就是事实。他们每天都会捞上几条鱼上来看一看,最近一段时间,随着稻子逐渐长成,那鱼竟然也越来越肥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块田稻子跟鱼都能丰收。拒霜不得不承认,当初是自己眼拙了,没看出来他们夫人还有这样的本事。 “我们家夫人厉害着呢,那些鱼如今都养的极好,回头收成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到时候只管过来看!” 拒霜说话的语气太真了,这两个人不得不信。 三人约好到时候一块来看,拒霜为了让更多的人来瞧一瞧,还让他们帮着在村子里面说几句,最好也能拉上其他村民过来,看看他们是如何捞鱼的。 二人满口应下,其实他们现在对那块水田就已经足够好奇了。只是那块田一直有官府的人看守,并没有人敢真正上去瞧一眼。 180 捕鱼 全家出动 这天回去之后, 两个人便把从拒霜嘴里听到的消息当成是新鲜事儿,在村子里面散播了开来。 村里没什么新鲜事,如今苏音这件事就是最新鲜的事儿, 还是跟他们切身相关的新鲜事。 大部分人还是不信的, 毕竟他们种田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谁真的在水田里面养过鱼。就算养, 估摸着也不会长太大,那水田才多深,池塘又有多深, 根本就不一样,那些鱼就算能活两个月, 顶多也还是长成个鱼秧子吧。但不管怎么说,众人依旧决定等到时候结伴过去瞧一眼。反正人家也不反对,还主动邀请他们一块儿过去。 毕竟是官府的田,听说还是知府夫人亲自种的,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权当是看个乐子吧,反正他们对那块田已经好奇很久了。 水田这边一切稳妥之后,苏音这才逐渐闲了下来。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日日都要去外面看半天的。 周懿从一开始知道她出门就要闹腾, 如今已经渐渐无所谓了,也再没有提让苏音在家里陪着他的话。不过, 他心里还是想去看看的。 这两天他听说苏音出门的时间门越来越迟,直到这日早上,他爬起来之后发现他娘亲正在收拾东西还没有出门,忽然之间门有了期盼。 周懿一把扑过去,欢快地问:“娘亲, 我能过去帮帮忙吗?” 苏音失笑,点了点他的鼻头:“你去?确定不是去捣乱的?” 周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想去帮忙,好不好呀?” “可是你跟着能做什么呢?” “种地!”周懿说得格外肯定,反正他一向自信心十足,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就算不会,看看两眼肯定也是会的。 “地都种好了,过两天就可以收割了。” 周懿一听她这么说,更想过去帮忙了,顺便见见世面。 苏音也认真思考了一番,无忧近几个月来表现的实在不错,每天都乖乖等着她回来,而她也确实冷落了无忧一段时间门。 刚好,那边的稻子已经长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收割,且眼下已经过了十月,天气也不再像夏季那般炎热,带孩子出门,也不是什么坏主意。 而且,这批鱼马上就可以放水捕捞了。苏音对此也很有成就感,这样特殊的时候,她希望夫君跟孩子都在自己身边。 不过出门归出门,该做的衣裳帽子还是要做的,天儿虽不热,到了中午日头还有些毒辣。小孩子皮肤娇嫩,可晒不起。 周懿听说他娘亲吩咐别人给自己制斗笠,高兴得手舞足蹈。 用过早膳之后,苏音照常出去了,这也无损周懿的好心情。他围在孙嬷嬷身边,看她正准备给自己做帽子,于是蹲在一边,伸着小手开始指挥,让孙嬷嬷按着他的要求给他制一顶漂亮的帽子。 孙嬷嬷心疼他,也好脾气,周懿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都按着他的心意来。 这玩意儿简单,等到了晚上,周懿不仅收获了一顶漂亮的斗笠,还收获了一身干活用的短衫。 周懿等他爹娘回来之后,便换上了自己的一身行头,开始得瑟地转着圈。 他平日里走路、慢慢地跑跳都还行,但是转圈对他来说未免有点太难,刚转了两圈便晕乎乎地趴在桌子上了,像只软脚虾。 周律哈哈大笑。 苏音心疼地将人给拉起来,周懿一点儿也不生气,概因为跟他娘亲出门这件事实在是让他高兴,莫说他爹这会儿笑话他了,就是过来打他屁股,周懿都还是乐得很。 等脑袋不晕了之后,周懿继续跟他娘亲臭美:“娘亲,我戴着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苏音认真道。 这不是敷衍,要说他们家无忧的长相,那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且还是越长越可爱。她长这么大,见过如此讨人喜欢的孩子只有两个,一个是无忧,一个是十二。 周懿在他娘亲那边炫耀完了之后,又得意地跑去他爹哪儿炫耀:“爹,好看嘛?” 他本意是炫耀自己新得的斗笠,这可是孙嬷嬷特意给他做的,只此一只,再没有别的了。而且周懿照过镜子,确实非常好看! 周律对上他儿子一贯都是说反话的,可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鲜活了,屁大点小孩儿,偏偏生的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头上顶着那硕大又精致的斗笠,更显得眉清目秀起来了。 这孩子是挑着他跟娘子所有的优点长的。周律端详着周懿,在他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他觉得,自己有好一阵子没仔细看过他家孩子了。 孩子就是这样,一段时间门没有来得及看,便会错过许多细节。 周律决定大气一些,矜持地点了点头:“尚可。” 周懿懵了,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个不怎么合心意的回答,结果等来了一句“尚可”。 本来想说这帽子只有自己一个人有的周懿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爹的一句“尚可”比他娘亲以及所有人的“好看”还要叫人激动。 周懿不知道该咋办,索性直接捂住脸蛋,有点害羞,耳后都红了起来。 周律的慈父心肠也就只有那么一会儿罢了,眼下又开始恢复原样了,挑剔道:“捂什么,脸蛋上的肉那么多,你的手捂得住吗?” 周懿听得出他爹肯定是在取笑他。但是脸上肉多,不是福气吗?他娘亲一直夸他可爱有福,还格外喜欢亲他的脸蛋。孙嬷嬷跟其他人也夸他顶顶可爱,如天上仙童,还说小孩子胖乎乎的才最有福气。周懿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难道不是吗…… 他陷入了困惑。 孙嬷嬷及时出来解惑了:“小公子这个年纪,胖一些才好呢,整个饶州府再没有哪家的公子比咱们家的更有福气了。” 拒霜也说:“那是,我们家小公子一向都是最聪明最可爱最有福的。” 苏音也附和:“小孩子就是要胖一些才可爱。” 周懿放下爪子,冲着周律嘿嘿一笑,又开始神气起来了。 他果然最可爱! 周律无奈,夸吧,再夸得上天了。 衣裳帽子做好了,第二日刚好是那块水田放水捕鱼的日子。 这一大早,一家三口便已经准备妥当,坐着马车出门了。 周懿久未出门,这会儿正兴奋着,方才一大早他没让他娘亲叫便起来了。这会儿上了马车也不消停,嘴巴就没停过。 一会儿叫他爹,一会儿叫他娘,恨不得每个人都围着他转。 周律被他念的烦了,捉住了他的小身子,将他强行按在自己旁边,告诫道:“今儿来得人多,千万记得跟紧人,不要自己乱跑。届时忙起来可没人在乎你在哪儿,回头若是被有心人抱走的话,你就得去别人家当儿子,一辈子都看不到自己的爹娘。。” 周懿怕怕地抱紧苏音的胳膊:“不要。” “那就好好待着,不要乱跑,知道吗?” 周懿认真地点了点头。 周律这么说,不过是吓唬一下,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哪能真将他放在一边?即便到时候忙起来,也会让程铭他们看着的。 自小养到大的臭屁孩子,哪里舍得让他丢掉? 等到了水田附近,衙门的人都已经先到了,周边还围了一圈百姓,个个都翘首以盼。 附近但凡是有空闲时间门的,都过来一瞧究竟了。前些日子隔得远,看的还不是很分明。今儿凑得稍微近了些,便察觉到这水田里面是有些神奇之处在的——那里面竟然真的有鱼,个头还不小呢,游动的时候水花都能溅得人一脸。 “没想到这鱼还不小呢。” “这块田瞧着也不是很大,水也不是很深,怎么能把鱼养的这么好?” “这些鱼吃什么呢,难道是饲料养出来的?” 没有人能给他们回答,回应他们的是水田里面越发不安静的鱼。 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动静,若不是府衙里头从不会做弄虚作假的事情,他们没准真要觉得这是衙门的人买了鱼倒进去。 没多久,众人便看到知府大人一家都来了。 饶州一带的百姓对周律都格外尊敬,周律一来,原本想要凑上去看看热闹的人都消停了,不约而同地站定,等着周律指挥。 周律看了眼旁边围着的一圈人,便知道他们也好奇,况且这水田养鱼,本就是为了养给他们看的。若是他们不愿意养,或者是不相信,那这法子即便弄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如今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们知道种田和养鱼是可以兼得的,只需要一块田就好,不必另辟池塘。 周律于是开口,请他们也前来帮忙。 众人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帮上忙,不过这点小事儿哪能用得起“请”字?众人欣然答应,撸起袖子便准备下田了。 程铭他们将水放得差不多,众人便跟下饺子一样,都跑了下去。 进去之后便热闹了,捉鱼捉得不亦乐乎,水田里面捉鱼可比在池子里面捉鱼得劲多了,一手一个,放进背篓里面格外有成就感。 不说这水田养鱼能增收,就单单是捉鱼这一项,就足够让人沉浸其中了。 周懿眼睛亮晶晶的,看了一眼他爹娘,发现他们都没注意到自己。 苏音看着格外高兴,跟周律说:“看来我们这几个月功夫都没白费。” “那是自然,我家娘子从来不做无用功。等今儿过后,想必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跟你讨教。” 苏音被哄得更高兴了。 周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周围有些静,似乎少了点什么。 181 讨打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周律回头一看, 发现本来蹲坐在旁边的孩子不见了。巡视一圈,依旧没有发现人影。 这臭小子,铁定又在作妖。 周律不担心孩子丢了, 毕竟这旁边一圈都是府衙的人在围着,而府衙的人又都认得他家孩子, 周懿便是想往外跑也会被人捉回来。唯一的可能, 是他趁乱搞了小动作。 周律目光放在水田里。 苏音很快也察觉到不对, 四下看了一眼,惊慌道:“无忧呢?无忧去哪儿了?” 周律忙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别担心,这小子没跑远, 多半在水田里猫着。” 也就方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水田里面, 才叫这臭小子得了逞。这会儿找也好找,在田里面找就是了。周律毫不犹豫地带着几人,下了田。 如今的稻子个头窜得高, 确是不好找, 再加上之前田里蓄的水都被放了干净,但是泥还是湿的,一脚踩进去能陷得很深。以周懿这个头,若是真下了田, 都不用躲,旁人也看不见。 苏音一下地便开始急急忙忙地找起了人, 她是真担心孩子弄丢了,急得差点哭出来。 周律比她要冷静许多, 然而找了一圈没找到,不断他们在这儿叫得再大声,也没人应答。 旁边捉鱼的农户也有人帮着找孩子, 但他们一叫,水田显得更嘈杂了。周律耐心尽失,就在他准备今儿晚上给周懿一个难忘的童年后,耳后忽然一动。 边上一角有了些许动静,离他并不远。 周律迅速看过去,端详了一会儿,拨开稻穗,抬脚朝着那边走过去。 刚靠近些许,便看到水稻中间躲着一个圆润的身影,头上戴着熟悉的斗笠,穿着新制的衣裳,正蹲在那跟水里的鱼较劲儿。他似乎格外专注,半点都没有注意到身后来了人。 寻常人捉鱼,都会护着稻田,哪怕捉鱼,都不会将水稻压倒。唯有他,蹲在那儿,周围一小片的稻都被他压折了。狼狈到连脚底下的鞋子都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脚深陷在泥里,整个人仿佛栽在那儿,靠着泥的支撑才没有倒下去。 这凌乱的一幕,叫周律火气直冒,再次开口:“出来,别叫我说第三遍。” 谁在叫他?周懿耳朵一动,随后发觉出来是他爹的声音。 苏音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看到周懿的背影之后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快要吓死了:“无忧,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周懿听到他娘亲的声音,迅速回头。 他这一回头,周律跟苏音感觉眼都快要瞎了。 早上出门还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孩儿,如今只有头上的斗笠是干净的。他方才在那儿蹲了半天,终于还是勉强将鱼给抱起来了。 也是那条鱼被弄得实在是没了精力,要不然也不会被他收入囊中。 可那鱼再怎么没精力也不是周懿这个两岁小孩儿能惹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溅了他一身的泥,连脸上也没一块干净的。他自己还不觉得大祸临头,抱着那条半死不活的鱼邀功:“爹,娘,看我厉不厉害?” 周律咬紧牙关:“厉害得很。” 周懿还以为真的在夸他,笑嘻嘻。 他一笑,周律也清楚地看到,他前面两颗门牙上面都沾着泥点子。 苏音不忍直视,孩子不能要了,甚至都不想碰他了,怎么一会儿不见就脏成了这样? 周律简直气炸了。这兔崽子,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吧!他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教训儿子,遂忍着怒火,几步上前,将他从泥里面拔了出来。 人是拔出来了,另一只鞋子却留在了泥里,只露出两只黑乎乎的脚丫子,在空中往下滴着水。 周律心情更糟了。 因为突然悬空,怀里抱的鱼一下就掉了下去。周懿皱着眉头:“我的鱼。” 他晃了两下脚,想要重新下去找到他的战利品。 苏音忙道:“无忧别动了。” 再动,她真怕夫君真的会扔了他。 周律耐心的确已经没了。主要是这臭小子太脏了,周律真想把他拎到旁边的水塘里涮一涮。 任谁都能看出来,知府大人家的小公子要倒霉了。 拒霜赶忙上前把鞋子拔了出来,怕周律打孩子,先一步建议说:“还是我带着小公子去旁边农户家洗个澡吧。” 拒霜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上出门的时候给周懿多带了一身衣裳,这会儿去擦洗一番,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就是了。 周懿被拒霜跟苏音给抱走了,至于鞋子,被留在了原地。 另一只不知道落到哪儿去了,被找到的只有一只鞋,穿都没法儿穿。 猛然经历了这样一桩糟心事,周律心情十分不明媚,上了岸之后都阴沉着脸。他就不该带这臭小子出来,一出来就给他惹事儿。 另一边,拒霜跟苏音两个迅速将人给拾掇干净了。为了给他洗澡,足足用了五盆水,第一盆水洗完之后,澡盆里面都积着厚厚的一层泥,可想而知他身上是有多脏。 也就只有周懿这个不知愁也不知羞的,因为方才玩得尽兴,期间一直高高兴兴,要他洗几次他都会配合得好好的。 拒霜带了衣裳,却没带鞋子,洗完了之后,周懿光着脚被人抱在身上。 他还想光脚下去溜达两圈,被苏音给制止了:“你还是消停一点吧,再胡闹,你爹今儿晚上定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周懿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茫然地问:“为什么啊?”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错了,甚至还觉得自己成功地捉到了一条鱼,非常厉害,哪怕那条鱼最后弄丢了。 苏音无奈又头疼:“……下回别一个人偷偷溜走了,你不知道方才爹娘发现你不见了,有多着急。” 周懿理直气壮:“我是光明正大地走。” 他知道光明正大这个词儿,还是从周律嘴里听到的,这会儿就拿来用。 人不大,狡辩的本事却不小。苏音心中细细捉摸,看来他们家无忧确实缺了一顿打,要不今儿晚上夫君打孩子的时候,她便不开口吧。 周懿见他娘亲不说话,便觉得自己说赢了,十分高兴! 苏音谢过这家人,让拒霜留了些礼物给这家孩子,又领着周懿去了外头。 一块水田是不大,但是这是好几块连在一起的,众人捞了一回之后,仍有一些剩余的鱼。 第一批鱼好捕捞,但是第二批就有点难了,分散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没点眼力还真不容易找到。 等到了中午,水田已经被打捞得差不多了,清理上来的鱼放在一块儿推着,像个小山推一样高。 周懿跟十来个孩子围在旁边,对着这些鱼惊呼不已。要不是苏音在被后捉着他的衣裳,他能一头栽到里面去。 真栽进去,回头再一身腥味从里面捞出来,那今天晚上的一顿打又要厉害了几分。 苏音虽然认定了他要讨一顿打,但是真打得太凶了,她也是会心疼的。 这些孩子们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鱼,而且每一只似乎都很有劲儿,别说是他们了,旁边过来帮忙的百姓们也是大开眼界。 他们捉了一上午,如今再看到这些鱼,心中异常满足,就好像是自己养的一样。 不过,即便今年不能养,明年也是能养的。 他们方才悄悄打听过了,府衙的人告诉他们,这些鱼好养的很,甚至不需要放饲料,就吃田里的稻花水草就行了。稻子成熟的时候,鱼也能捉了,可谓是两全其美。待他们回头仔细打听一番,将一切了解妥当了,明年就去买一波鱼苗,好好养一养。 只是不知,这稻花养出来的鱼味道如何。 他们本来只是悄悄好奇,结果每个人临走之前,竟然都分到了一条鱼。 众人虽然的确想要,但也没好意思拿,直到周律开口:“都拿着吧,今日大家也都累着了,拿条鱼回家尝尝味道。若是觉得好,来年跟着府衙一道养就是了。” 苏音也说:“这水田明年也会养鱼,回头大伙儿若是有什么不会的,只管过来学就是了,这东西学起来也不难。回头还得劳烦诸位,将这水田养鱼的法子散播开来,好叫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连忙接过鱼,好生道谢。 府衙愿意教他们,真是再好不过了。他们原也担心自己不会养,养不好,白费了精力不说,还浪费了鱼苗。可若是跟着府衙,想必不会出错的。 至于散播消息,这事儿也好办。毕竟,如今外头最缺的就是新鲜事儿了,等他们回去之后,要不了几日功夫,便能把这件事情传的人尽皆知。 午后,周律才将众人送走。 府衙众人带着剩下的稻花鱼回了衙门,一路上都在商量着晚上要怎么吃这些鱼。 按着他们家大人的性子,这些鱼肯定是要送一批给京城那边的。但是也不会全送去,这么多的量,总归是要留一些在府城,他们好歹也是出了一份力的,必然能尝尝鲜。 其他人都在惦记着鱼,唯有苏音,她在担心儿子的屁股待会儿会不会遭殃。 182 教育 第一次被打 周懿还无知无觉, 不知道自己已经福祸难辨了。 他还在高兴带回来的那些鱼,觉得足够让他吃很久了,甚至还在挑剔吃法:“一条蒸着吃, 一条烤着吃,娘亲你说好不好呀?” 苏音面带微笑,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好。” 周懿越发高兴了, 小嘴已经说圆了, 一刻不停:“捉鱼真好, 等下一回, 我还要下去捉鱼。” 他乐滋滋的。 周律冷不丁地问:“自己一个人去?” “是呀。”周懿回得天真。 苏音觉得好笑, 无忧啊,在你说话的时候, 难道就没注意到你爹脸色已经不对了吗? 周律看着他乐呵,心中止不住的冷笑。这兔崽子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可见今儿晚上是该打狠一点, 若不然,他下次肯定还是会再犯的。 这次是因为身边人多,跑丢了也不怕,但没准下一回没有这么多人守着,这孩子撒手就没了, 他们夫妻二人想找都没处找去。 既然他不知道如何认识错,那就打吧,天底下哪个孩子没被打过呢?不听话, 多打一顿就好了。 等回了家之后, 周律为了周懿的体面,以做晚饭为借口让其他人都先行离开了。 周懿依旧天真无邪,看到孙嬷嬷离开还跟他挥了挥爪子, 他希望孙嬷嬷他们把晚饭做的好吃一些。 孙嬷嬷于心不忍。 周律冷笑一声,上前直接将门关上。 周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转过身自顾自地坐在那摆弄他的小玩具。他有很多小玩具,最近迷上了他爹给他弄回来的七巧板,有趣儿极了,成了周懿的心头好。他玩得好好的,直到没多久忽然感觉眼前一暗,似乎有人挡着他的光了。 周懿抬头,便看到他爹站在自己跟前,脸色不善。这样的表情,不太常见,他爹虽然喜欢嘲笑他,但是每回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从来不会这样冷酷。 周懿顿觉不妙,缩了缩脖子,丢下小玩具就想要去找他娘。关键时候,还是娘亲比较安全。 结果刚站起来,就被他爹一把按住了—— 一院之隔,孙嬷嬷正在担忧。 她方才临走的时候心中便五味杂陈,离开以后尚且一步三回头,揪心不已。她作为周懿的嬷嬷,平时再疼他不过了,如今明知道孩子要被打却还不能开口求情,别提多难受了。 菡萏见她这样拎不清,赶忙把人给拉出去,出了屋子之后才一边走一边念叨:“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咱们老爷做事一向有分寸。” 孙嬷嬷头疼道:“我是担心公子没分寸。” 周懿向来就喜欢随心所欲地乱说,要是被揍了还乱说,那就更要讨打了。 菡萏道:“担心也没用,老爷夫人教育小公子,咱们还是不要伸手的好。” 哪怕待会小公子哭闹起来,他们也得装作没听见才行。 孙嬷嬷面色为难。 菡萏话音才落,屋子里就传来了嚎哭声,哭声听得人肝肠寸断。尤其是孙嬷嬷这样从小照顾周懿长大的,他们家小公子平日里一向都是笑得天真烂漫,并不常苦恼,哪怕哭也都是默默垂泪,带有目的性得让人怜惜,并不会嚎淘大哭。 像这样痛苦还是头一回,孙嬷嬷一听他稚嫩的哭声,自己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菡萏头更疼了,三下五除二把孙嬷嬷拉到了一边,口中念叨:“谁家孩子没讨过几顿打?拒霜在家带孩子时,她那儿子不听话,一天三顿打都是有的,孩子不照样皮实着么?小孩子摔摔打打是常有事,嬷嬷您就别心疼了。若实在是惦记,便多花点心思将那几条鱼给做好,回头小公子见了吃的,自然也就不记得自己逃过一顿打了。” 孙嬷嬷被强行拖走。 进了厨房之后,菡萏将门一关,虽没有彻底隔绝外头的哭声,但是也比在外头的时候安静多了。 孙嬷嬷尚在呢喃:“怎么哭得这么凶,该不会是老爷下手太重了吧……” 周律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很快意识到,不是自己下手重,是这臭小子会装相。 他方才轻轻地拍了一下之后,这小子也矫情地哭闹不止,仿佛自己要打死他一样。天地良心,周律只是前头两下下了重手,后面都是做做样子罢了。 周懿一边哭,一边偷偷地觑着苏音。 在他想来,只要自己哭了,娘亲应该会立马过来救人的,结果他都已经惨成这样了,他娘亲却还是一动不动。 周懿委屈起来,憋着小嘴:“娘……” 苏音一直在忍耐。 夫君教育孩子,苏音不会伸手阻难,否则下回无忧做了错事,便会觉得有所依仗,夫君便更加不好管教孩子了。心疼归心疼,但是底线却不能破。 苏音给了周懿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周懿哭得更大声了。 周律收了巴掌,看他捂着屁股哭得脖子都红了,就坐在那儿等着他哭,等周懿哭累了,哭倦了,这才漫不经心地问道:“可知道错哪儿了?” 周懿张了张嘴。 周律制止道:“想好了再说,若是说得不对,还要讨打。” 周懿眨了眨眼睛,眼泪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他觉得自己好可怜,爹要打他,娘亲还不管,舍不得他被打的孙嬷嬷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平日里玩得好的菡萏姨姨也早就溜走了。周懿毫不怀疑,只要他说得不如他爹的心意,一定还会讨打。 他到底还是个聪明的小孩,之前不愿意承认错误,是没想到。这会儿脑瓜子一转,便知道症结所在了。 周懿抽抽嗒嗒,嗫嚅道:“错在,不该自己一个人下田。” 他隐约意识到一件事情,若是跟爹娘说了之后再下田摸鱼,兴许不会遭到一顿毒打。 他之所以被打,是因为偷偷溜走。 周律叹了一口气,怒容平和下来。 苏音也终于从旁边走过来,蹲下身和声细语地安慰起来:“不是爹娘非要打你,而是无忧这回做的的确错了。爹娘也有错,错在没能看住你。但是无忧更有错,错在私自离开爹娘身边。这次是因为周边都是府衙的人,没有歹人,若是下回遇上了歹人,你还这样心大,故意离开爹娘溜出去玩,兴许爹娘便再也找不到你了。” 周懿呜呜地哭着:“我错了……” 苏音但愿他是真的错了:“没有人能永远保护你,爹娘也不能。爹娘希望无忧一辈子平安喜乐,但是我们能力有限,很多时候还得靠你的自觉。在外千万不能放开爹娘的手,也不能独自离开,知道吗?谁也不能保证你遇上的永远是好人?” 周律知道自己儿子有点傻大胆,吓唬他道:“若是被人拐走,便叫你整日做苦力,做不好不仅要打手心,还不让你吃饭!” 周懿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了一声,扑在苏音怀里。 “我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他不要被打手心,更不要饿着肚子没饭吃。 周懿一边哭,还一边揉着自己的屁股。 如今教训完了,苏音才脱了周懿的裤子。 屁股那儿已经红了一大块了,看着怪可怜的。 周懿被他娘亲安慰了之后,开始狗狗祟祟地盯着周律。 觉得他爹打重了,屁股好疼,又害怕他爹继续生气。 周律目光微暗,心疼是肯定心疼的,但是不打这么一遭,这臭小子肯定还会明知故犯。 如今外头拍花子屡禁不止,在外丢了那就是真丢了,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回来。更何况周律还没有这样的本事,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总有疏忽时候,就好比今日,往后待周懿出门,周律势必会更加小心,但是这小子自己也不能不上心,整天就想着瞎窜。为了让他长点心,周律才搭得狠了一些。 作为补偿,今儿晚上的晚膳尤为丰富。 不仅有胡嬷嬷做的鱼,苏音也出手,做了两盘点心。 周懿皮肤娇嫩,且又有一点矫情。屁股受伤了之后,都不愿意在凳子上面坐着,晚上的时候是站着吃的,胡嬷嬷心疼他,一口一口把饭菜喂到他嘴里。 这稻花鱼虽然是吃稻花长大的,也没用什么饲料,但味道就是香,不管是蒸着吃煮着吃都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在里面,不比其他的鱼差。 苏音还特意挑了一些小的鱼,过了油锅炸了一遭,又酥又香。 周懿吃得津津有味。 他在吃饭的时候还在想着,往后可不能随便乱跑了。要是去了别人家,可吃不到这样香的饭。 今儿晚上,周懿吃完饭之后把自己洗的喷香喷香的,一直赖在周律他们房间里,不想出去。 他还是有些鬼机灵在身上的,虽然今儿讨打了,但能看的出来他爹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周懿感觉,他今儿晚上有望留下来。 结果他还真的留下来了。 周律看他期期艾艾地站在那,想到他到现在还红着的屁股,便没有再吱声,放任他在这儿睡。 周懿终于如愿以偿了。 讨打归讨打,但是能跟爹娘睡在一块,他还是很高兴的。 183 时光 光阴似箭,三年过去 送去给京城的鱼,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便上了路,顺带一道的还有周律给自家娘子邀功的奏书。 做出成绩,自然是得邀功的, 周律可不想默默无闻,且这还是他娘子做出来的成绩,那就更得邀功了。 总得让自家那个只偏心小女儿的岳父知道,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错把鱼目当珍珠, 反而错过了真正善良懂事又聪明的。 鱼送走的时候,周懿还没醒呢。 他昨天晚上是趴着睡的,不仅仅是屁股疼,更是为了隐晦的提醒周律,方才他打的真的很疼。 周懿这点小心思,夫妻两个都心知肚明, 但是谁也没有戳破,只是由着他罢了。 周懿得寸进尺, 非要夹在两个人中间睡觉, 还要求周律跟苏音把一只手搭在他肚皮上, 被哄睡的时候,周懿已经完全忘记自己被揍的仇了, 整个人又回到平常美滋滋的个性中来。 翌日周律醒来之后,还看了一眼他的屁股, 一晚上时间,被揍的可怜屁股已经好多了,只有些地方还有轻微的红痕。也不知道,是他揍得太轻了,还是这臭小子的恢复能力实在太强。 周懿被他弄醒了,醒来之后发现爹娘都在, 高兴得不行,索要抱抱,被他爹无情推到一边。 这也无损周懿的好心情。等吃过早饭,得知他娘亲今儿不出门后,周懿越发高兴得没边了。 他问:“娘亲,你以后都不出去吗?” 周律一眼扫过去:“天都亮了,就别做梦了。” 苏音则摸了摸儿子的头:“往后应当还是会出去的,只是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家里陪陪无忧,补偿一下这些日子无忧受的委屈。” 周懿一把抱住他娘,幸福地快要冒泡泡了。 苏音没告诉他实情。自己留下来,一方面确实因为外头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并不需要她日日跟进。水田养鱼的办法并不难,跟她学了这么久,衙门的人也都会了。另一方面,昨儿的那件事情给苏音也敲响了警钟,她决定留在家里,好好教一教孩子,直到无忧彻底懂得不乱跑的道理之后,她才会真正放心。 饶州的稻花鱼,快马加鞭送去京城时,仍然活蹦乱跳,新鲜着呢。 当今听说这鱼是周律送过来的之后,二话不说便叫膳房的人去做了两条,先让他尝尝再说。 周律奏书中还道,这鱼是他家夫人养出来的,因见饶州有不少穷苦百姓羡慕旁人能承包池塘养鱼,自己却因为家徒四壁没办法承担养鱼的费用黯然伤神,这才想出了在水田里养鱼的法子。如此既不耽误稻子,又能平白得一水田的鱼,可谓是两全其美。 当今看过这奏书之后大为赞叹。 他原就觉得周律是个极为聪慧之人,没想到他家娘子也是通透至极。不仅悲天悯人,但十分的有能耐。 他记得,之前的南瓜就是周律夫人养出来的,后来昌平县的西瓜亦然,如今何处冬日里养的菜,也是经她而起的。 这样的有能之士,只是个女子实在是可惜了,若为男子,其造诣必定不下于周爱卿。 等那两条鱼做好呈上来之后,当今方才尝到这稻花鱼的滋味儿。 虽然比不过山珍海味,但是肉嫩骨酥,最妙的是这鱼身上竟然没有一丁点儿的土腥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鱼原是鲤鱼,所以刺儿有些多。 不过这都无伤大雅,本就是水田里头白得的东西,滋味又甚好,有一二缺点都无妨的。 当今十分善于分享,反正这回送过来的鱼也多,他划拉了一下,没多久便给各宫都分去了。别人都有,太后跟萧琮那儿的自然只会更多。 当今送过去的时候还交代了两句:“太后跟小十二那儿的,记得叮嘱他们呈上去前先将鱼刺给挑了。太后年纪大了看不清鱼刺,十二更是向来不会挑刺儿,让底下伺候的工人仔细着点。” 邓春来心说,圣上真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太后跟十二皇子。 亏得十二皇子没有争储之心,否则以圣上对十二皇子的珍视,大皇子与二皇子还不得活活气死。 除了后宫,前朝几个重臣也有幸分了一条。 数量不多,赐给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记得周律的好,而是当今想借着分鱼这件事情再吹一吹。这回吹的不是周律,而是他夫人。夸苏音聪慧能干,一心为了百姓着想,又把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情都翻出来再夸了一遍,甚至还说,他是京城女眷的表率,建平伯府唯一的好,便是养出这样一个女儿,造福大量千千万万的百姓。 虽然是夸苏音,不过夫妻一体,无论夸哪一个,另一个都会跟着沾光的。 众人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心中已经生不起任何波澜了。早先只是夸周律,如今连他夫人也要夸,瞧瞧圣上的话,分明是觉得这对夫妻俩天上有地下无,他们这些人都不配与之相比了。 众人因为心中不服气,所以故意不搭腔,哪料到当今并不需要他们搭腔,自己就能说的很顺溜。 下了朝之后,当今一时兴起,还特意送了两条鱼去建平伯府。对于建平伯这个妹夫,当今从来就不喜欢。 这次送鱼,不是因为器重,而是故意隔应。 邓春来最懂得当今的意思,他亲自过去送鱼,见到建平伯之后,还按着当今的意思,将苏音里里外外都夸了一遍,甚至握着建平伯的手,道: “圣上还当着群臣的面,盛赞苏夫人。若非苏夫人眼下不在京城,定要大肆封赏的。不过眼下虽不在,往后总归是要回来的,圣上绝不会委屈了他们夫妻二人。这功劳一笔接着一笔,都记在圣上心里呢,苏夫人与周大人往后前程必定不会差的。伯爷啊,您可真的是有后福了,外头不知有多少人都羡慕您呢。” 建平伯听到这句,半点高兴都没有,只剩下数不尽的心酸。 他宁愿没收到这两条鱼,也情愿不知道苏音的事。如今苏音夫妻二人过得越好,越能证明他有眼无珠。 建平伯心中别提多后悔了,可世上没有后悔药,错了就是错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等到谅解…… 这送鱼还送出了一桩风波,事情没多久传到了苏卿耳朵里。 苏卿成婚几年迟迟未曾有自己的孩子,在王家过得日子并不好。先前听说苏音产子之后便心中记恨,觉得苏音克她。如今又得知苏音出了这样大的风头,更是愤愤不平,遂直接回了伯府,与建平伯大吵了一架。 吵架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苏卿看出了他爹在后悔。 后悔什么?自然是后悔从前对苏音太过残忍,又对她太过看重。苏卿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拿她与苏音比较,还觉得自己不如苏音。 她心高气傲,忍不了这个。 建平伯又不是个会受气的,尤其不会受女儿的气,便是吵架,他也是一句不让,句句都往苏卿心坎上扎。 父女两个不欢而散,苏卿回到家中,更觉得心中荒凉。自嫁了人之后,苏卿没有一天是顺心的。娘家再没有撑腰之人,夫家更是令人憎恶。 这或许就是命吧,母亲离开之后,她便没有了享福的命,如今连苏音都能踩着她上位了。 京城的事,传到饶州已经是数日之后了,且那些事情也丝毫影响不了苏音。 一晃几年过去,周律在饶州又待了三个年头,周懿也已经五岁多了。 184 准备 周懿不想回京 前两日, 周律接到圣上的书信,圣上在信中说,京城有位老尚书要致仕,准备于近日调他回去接替尚书一职。 当初在昌平县的时候, 圣上准备将他调走也是提前与他通了气的, 如今亦然。 周律回信谢过, 这两日已经开始准备回京了。 他要离开的消息自然也不会瞒着府城众人, 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沈自芳贾斯等人仿佛感觉天都塌了,下头的几个县令也颇为不舍。 这三年他们跟着周律,实在做出了不少成绩。若非周律,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能够做这么多的事,更不知道原来自己也能深得百姓爱戴。 做一个好官与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庸官,很多时候其实只差了一个能引路的人。 如今饶州各地都能看到水产养殖的池子, 养鱼的养螃蟹的养珍珠的,几乎随处可见。 家里有点钱的,便会承包池子自己养,只要悉心伺候着,等到养成之后,当地自然有富商过来收购。他们有钱,请得了船队,能够卖出更高的价格。虽然之后的溢价跟一般的养殖户并没有太多的关系, 但是收购的价格却是不低的,怎么算他们都能赚。实在分不出钱养这些,也可以在自家水田里面养养鱼,回头卖去府城,同样能赚钱。 稻花鱼滋味儿不俗, 不仅是本地人爱吃,就连外地人也喜欢。去年便有不少外地人特意来饶州,就是为了尝一尝长这所谓的稻花鱼。 如今就连养稻花鱼的地方都成了名胜景点了,到了鱼可以捕捞的时节,还有人特意前来,只为了亲自捞几条鱼。 虽然百姓们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图什么,但总而言之,他们不仅不亏还赚。只盼着往后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能挣钱的机会,在周大人离开之后也依然能有。 其实,如今饶州已经起来了,有没有周律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养殖这种东西几乎可以算是一通百通,周律只是给他们开了一条道,培养了一些精通的人才,之后不用周律多费心,他们自个儿就能养起别的了,好比,如今饶州水产养殖的种类已是遍地开花了。 各地都跟着吃肉喝汤,日子已渐渐好过了起来。 几个县令也都知道这份变化究竟是因为谁。可眼下一切才是走上正轨不久,他们的知府大人竟然要回京城了。从前众人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情必须请教周律,有什么难题也都向周律求助,眼下忽然之间没了主心骨,可把他们慌得不行。 这两天,已经来了好些人打听周律准备何时回京,已经,即将代替他的究竟是谁。没办法不慌,周大人离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以周大人的政绩,绝不会长久的留在饶州,早晚有一日该走的。他们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只是难以接受罢了。最头疼的是接任的大人,万一接替的新知府与周大人政见相悖,他们饶州又该何去何从呢? 周律在他们第三次过来寻他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回道:“如今饶州是什么模样你们还能不清楚吗?几个县城虽然没有京城富裕,但比这寻常的地方已经算是富庶之地了。这样要紧的地界,圣上在选任新知府的时候自然慎之又慎,千般万般都考虑过了,才会派他前来接任。你们与其担心他与我政见相悖,还不如担心来年如何扩大养殖业。” 周律半是批评的一句话,却透露出一层意思——饶州往后的路子不会变。 这话他不仅跟几个县令说过,也是这般对府衙众人说的。 他离开之后,程铭章书华也会跟着离开。这两人他用惯了,自然是要带去京城的。府城这边,一切都要交给贾斯跟沈自芳了。 这两人之间虽然有龃龉,但都是识大体的人,绝对不会在紧要关头出什么纰漏,叫人看了笑话,不过该交代的事情还是得交代的:“我也只有一一月便要离开了,往后府城这边的事情。还得你们一人帮衬着,新知府应当不会是个难相处的,但你们切不可对他心存怠慢之意。” 周律看向沈自芳。 曾经怠慢过周律的沈自芳默默低头。半晌,他寻思着自己应该表个态,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您就放心好了,我们怎么尊敬您的,往后就如何对待新任知府,绝对不会轻慢于他。” 周律“嗯”了一声,随即又说:“府衙下面还有不少人,你们也需敲打敲打。” 这些话,从前在昌平县的时候他就交代过,如今即将离开饶州,他也需要再交代一遍。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是不是会有人犯轴,故意给新知府难堪。 饶州是他辛辛苦苦扶持起来的,每一步都凝聚着自己的心血,好比当初的昌平县。周律还指望着新知府能够给他将饶州带得越来越好,最好能超过他在任的时候。因此,周律绝不允许他们在这些小事上掉链子。 接下来的好几天,周律都在给他们做思想建设。 众人对新任知府本能地排斥,且又实在舍不得周律,这观念一时半会儿也扭转不过来。周律不仅自己敲打,也让贾斯程铭他们帮着敲打,别的地方他管不着,自然有几个县令管着,但是府城这儿必定要统一认知。 周律还让人放出消息,虽然他不知道新一任知府究竟是谁,却告诉旁人,新人知府虚怀如谷、正直无私,且深得圣上器重,将来定会带领饶州越过越好。 话说了千百遍,别人不信也由不得他,潜移默化之间,众人对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便多了几分认同。 这也恰恰是周律所需要的。 一切准备妥当,再过些日子,他便要回京了。 苏音最近也在收拾,她在饶州并没有太多得牵绊,不比当初在昌平县的时候交了那么多的朋友,羁绊颇深。这几年苏音在外做的,也就是一直在改进耕种以及农作物,大多都是与田地打交道,与人打交道的甚少。 对于要回京城的这事儿,苏音接受良好。 不能接受的是周懿。 他从出生就一直在这儿,衙门里的贾斯等人又一向宠他,跟着苏音去外头多了,饶州不少百姓也都认得他,回回出门回来的时候都能拿着果子糕点。因为周律跟苏音的关系,周懿一直以来接受到的都是别人对他的善意,所以周懿特别喜欢饶州。 得知他们要回京城,周懿眼泪一下子便下来了。 “为什么要回京,我从来没去过,就不能一直留在饶州吗,明明这里才是我们家。” 苏音叹息,道:“这里只是你父亲上任的地方,咱们的家是京城的承平侯府。” 周懿伤心道:“可是我都没去过那儿。” 那里对于他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圣上的意思。” 周懿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上是谁,他怎么没先问问我?” 在周懿这儿,他在他们家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做决定怎么能不问问她的意见呢? 苏音牵着他的手,苦恼起来。 这样棘手的问题,还是丢给夫君吧,看看夫君能怎么劝? 185 开解 忽悠儿子的100种方法 周律回来之后便听说了这件事。 周懿坐在凳子上, 跟个矮冬瓜似的,但是周律看过来的时候, 他又执拗地抬头与之对视。 搬家这种事情, 大人自然能够接受良好,但是孩子却做不到过分理智。周懿毕竟一出生就在饶州,他听着饶州话, 吃着饶州的水产长大,整个人都被打上了饶州的烙印。在此之前, 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饶州。可如今就因为那位圣上的一句话, 他们就要举家搬迁, 这对周懿来说, 又谈何公平呢? 他若是哭闹,周律还能呵斥几句,关键是这孩子如今了不得了, 压根不哭,只是不声不响地与你对视,无声地抵抗着。 周律最终还是没能强行镇压对方, 只是坐在了周懿对面。 周懿手指戳了戳凳子, 默默地坐远了一些。 周律对此无语, 许久才开口:“不想去京城,是因为害怕么?” 周懿扣着手指头,隔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别扭道:“有点。” 抛弃原来生活的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实在很难不让人害怕,在周懿看来,京城那地方充满着未知, 一点儿也不好。 周律平静地道:“京城跟饶州的确很不相同,很大,也很繁华,有数不清好吃的。当初你爹跟你娘成亲的地方,就在那儿。” 周懿被吸引住了全部注意力,开始耐着性子听下去,哪个孩子不好奇父母的从前呢,周懿也不例外。 “我未曾发迹的时候,在京城养了好十几年的马。别看如今各处好像并不很缺马,但在那个时候,一匹马一价值千金,珍贵异常。我靠着养马的本事,才求得了官位,之后在朝中打拼,遇上了太仆寺的同僚们,也渐渐得了圣上的器重。” 周懿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他爹之前竟然养了这么多年的马?他以为他爹一出身就这么厉害呢。 周律摸着他的额头,继续道:“算起来,当初太仆寺的那些同僚都是你的世叔,你还有位姓温的世叔,与我关系要好;更有两位皇子殿下,也同咱们家关系匪浅。你虽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却写信问候过你,也知道你幼时的趣事儿。你成长中的点点滴滴,他们都一同见证过。对于你来说,他们是陌生人;可对于他们来说,你是他们一直默默关注的小辈。他们都盼着你去京城,也早早就预备了给你的见面礼。” 他还被人关注过么……周懿拧着眉头苦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呢,不曾想,原来京城还有惦记他的人。 因为周律的话,周懿也开始对京城产生了好奇,好奇他爹娘的那些故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周律反问道:“京城中,有你爹娘数不清的故人,无忧难道就不好奇爹娘曾经在京城的日子?” 周懿对了对手指头,又有点动摇了。好奇归好奇,但是这边他也一样,舍不得。 周律看出了他的为难,便给了建议:“这宅子我们毕竟住了这么久,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不同的,你若舍不得,回头都搬去京城。这里如何摆设,京城的侯府便如何布置,绝对不会丢了一样东西。” 这……周懿听着渐渐觉得不错,但是还有一点他没办法释怀:“可是我舍不得这边的人。” 陪着自己一块儿长大的人,哪里能轻易割舍呢? “可是没有人能一辈子陪着你,便是父母也不行,长大必然伴随着离别。” 周懿一下子就消沉了下来,他如今正介于能隐约听懂,但又不是太懂的时候:“就不能不分开吗?” 周律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这些事情不是爹娘能决定的,若你舍不得,这些天我会请一位画师过来,给你同他们每个人都画上一幅画,回头装裱好,一道带去京城。这样你想念他们的时候,可以时常拿出来看一看。往后若是实在惦记,等你稍大一些,便可以回来游学,故地重游,也能顺便看一看他们。” 游学? 周懿眼睛睁得大大的。 周律道:“等你以后读了书,便可以出门游学了,不过前提是你长大了,懂事儿了。” 周懿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几岁才能算是长大呢?” “起码要十八岁吧。” 周懿算了算,他今年五岁多,距离十八岁还有很多年呢。 周律知道他是会算数的,所以又忽悠道:“如今觉得时间过得慢,待你正式开始启蒙读书之后,日子过得便快多了,往往一晃神,几年时光便匆匆而过。我在饶州这几年,便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初至饶州的那段时间,仿佛就在昨日。” 周懿狐疑:“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难道你没听你娘亲说,她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吗?” 周懿回想了一番发现还真有这样的印象,他娘亲每年过年都要念叨这句话,难道等岁数长上去了之后,真的一年比一年过得快?那自己岂不是很快就能回到饶州看看了? 而且,到时候他回来,还可以一个人过来,再没有爹娘管着了,真好! 周懿开始畅想自己长大之后各处游学,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如今还没有启蒙,只是偶尔跟着苏音念几句诗,但是今儿他忽然萌生了要读书的念头,放下豪言壮志说自己要读书。 周律满意了,道:“等回了京城,便让你正式读书。” 周懿不禁开始期待起来,他想着,只要读了书,往后就能借着游学的机会四处逛逛了。 晚些时候,苏音过来瞧了瞧,发现她儿子忽然之间精神百倍,一点也不垂头丧气了,甚至还开始积极地收拾东西。 他恨不得把这里的每一样都装进行囊,回头按着这里布置京城的侯府。 菡萏问他:“这个大水缸也要带?” “当然要带了,这里面可都是我养的鱼,好不容易才养活的。” 菡萏心说,若是想养鱼,在哪不能养。但她知道,他们家大公子一向有奇奇怪怪的坚持,所以便由着他来。 周律也说话算话,第一日便请了画师过来。 周懿郑重其事地约了他的各个好友一同入画。 因为知道他即将离开,所以每个人也都很珍惜这次机会。哪怕是贾斯这样的成年人,也都小心翼翼地配合着,想让周懿即便离开的时候也都是高高兴兴地离开。 几日功夫之后,该收拾的也都收拾完毕了,他们家最难做思想工作的周大公子,如今也不再排斥上京城了,反而时不时地问问周律和苏音关于京城的不少事情,俨然对京城产生了些许兴趣。 十五一过,周律便准备正式离开饶州了。 186 回程 盼着周律回来的人 一如当初周律告别昌平县一般, 如今的饶州百姓,依旧舍不得周律这位知府。 余下各县虽然离得稍远些,但是早起天还未明的时候, 码头上便有许多百姓守在那儿, 准备给周律送行了。 贾斯已经预料到今儿会是这样的情况了, 所以一大早便带着人过来守着治安,明年码头上人多, 到时候发生踩踏便不好了。贾睿他们来得急, 早上匆匆出门, 都没来得及买什么对付一口。等到了码头之后, 看到旁边有卖羊肉汤的,便都过去准备买上一碗。 老板也正忙着,众人排了好长的队,才终于领到了自己那碗汤面。 贾睿一边喝汤一边跟老板说着闲话:“老板,你今儿这一早上该赚不少钱吧?” 老板笑呵呵地道:“今儿的确多卖了不少,不过平常生意也不差的,这几年间生意本来就好做, 尤其在这码头上,人来人往的,最不缺买卖了。不过也是咱们饶州近两年富起来,要是换了之前,谁舍得大早上的喝碗羊汤吃碗面, 寻常百姓哪有那么多的闲钱?” 自个儿吃口饭的钱都没有,又哪里会舍得在外头买?也只有如今手头富裕了,才不在意吃喝这点小钱。 这码头上似他这样的小摊主不知道有多少,正因为能赚钱,他们才一直坚持着。 毕竟他们家中既没田地, 也没有池塘,只能靠着手艺来这码头上混口饭吃。好在知府大人能干,将他们饶州治理的越来越好,他们这些小本买卖也能在夹缝中生活下来。 可惜,这么好的知府大人这就要离开了。 小老板看贾睿这一身官府,想他应当是府衙里的人,便问:“知府大人这趟回京是做什么官啊?” 贾睿嗦了一口面,囫囵着道:“这我哪知道呢?反正是个大官。” “那可真是太好了,以咱们知府大人的本事,多大的官都使得。不过,大人这突然离开还真叫人舍不得,此去京城,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见一见?” 贾睿一下子没有了食欲,唉……他何尝不想多见几面呢? 只是他也知道,若非圣上调动,周大人兴许往后再没有机会回来了。这年头车马不便,从京城到饶州可是有好远的一段路呢。 没多久,周律雇好的船已经过来了,行李也都搬上了货船。 众人一瞧,那东西虽多,却都简朴得很,多是些柜子和锅碗瓢分、衣服鞋袜之类,或是小儿的玩器,都是些不太值钱的东西,却让周大人一家如此爱若珍宝,连回京都要带着一道儿,可见,周大人一家都是念旧之人。 众人都感动了:“知府大人肯定是舍不得饶州的一草一木,所以才将东西带得这么全。” “那还用说,瞧这些都不是值钱的,若非感情深,哪里需要都带走?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 又有人引申了一层:“其实周大人最舍不得的应该是咱们。” 众人深信不疑。 舍不得家具,不就是舍不得饶州吗?舍不得饶州,不就是舍不得他们千千万万的饶州百姓吗? 这话不仅百姓们信,就连各处衙门都相信,并且自己就把自己给感动到了。 周律准备登船的时候,府衙里平日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们眼中已经有了泪意,等到周律即将要走的时候,没忍住还上前道:“大人您放心,您对饶州、对大伙儿的心意我们都知道,我们饶州的百姓绝对不会忘了您的恩德,您就放心好了。” 周律:“……?” 他怎么有些听不懂? 周懿跟在周律背后,他比这些人还要沉浸其中,鼻头一酸,立马哭了起来,转过头抱着他娘大哭起来。 对比周律,周懿才是那个真正舍不得的人,即便他已经收集了所有好朋友的画像了,但是周懿毕竟是第一次经历离别。他虽然不懂这两个字,但却知道,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回来了。 沈自芳见周懿哭成这样,越发认定周大人一家都舍不得他们,心中感动非常,急忙表态:“大人您放心地回京吧,知道您舍不得这边的一切,但是您放心,只要有我们在,饶州不管什么时候都还会是从前的饶州。” 周大人好容易扶持起来的饶州,他们绝对不会白费了周大人的心血。 周律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感动,但是听到这些话,自己也分外安心。 其实在周律看来,无所谓舍不舍得,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说当初在昌平县的话,他确实有些舍不得,毕竟当时阅历尚浅,但是如今在饶州,周律却没有那么多的愁思。因为饶州已经足够好了,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甚至比当初他离开昌平县的时候要好得多。 水产发展起来了,人才也培养起来了,饶州上下凝成一股绳,谁也破坏不了。往后接替他的人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能一直按着这个路子走,将饶州治理得越来越好。 这样的饶州,周律又怎么会不放心呢? 他拍了拍众人的肩膀,目光划过他们不舍的面庞,宽慰道:“眼下的离别,未尝不是为了往后更好的相遇,我在京城等着你们。” 沈自芳与众人一顿,接着豁然开朗。 是啊,周大人虽然回不来,但是他们可以调去京城!虽然这件事儿听着也是遥不可及,但却并非毫无可能。 周律继续鼓励道:“如今朝中缺人,每年各部都要考试选官,只要考中便能去高升去京城。除此之外,再有便是被贵人相中了,譬如先前的贾睿等,如今听说也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周律还是很看好贾斯沈自芳他们的:“旁人可以,你们就更不用说了,只盼着我能早日在京城听到你们的消息。” 贾斯等人听得心中激动难耐,恨不得现在就去考个试。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若真有机会在前面,他们定然会冲一冲的。 分明是离愁别绪的分别之景,结果被周律三两句话便扭转了氛围。 再看这些人,虽然仍有些舍不得,但是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斗志。 周律觉得甚好,离开么,自然要高高兴兴地离开。 他觉得一切稳妥了,这才带着妻儿,领着程铭跟章书华一家,登上了船。 周律一登船,旁边守着的百姓也不由自主地往前靠了过去,都想送一送。 周律怕他们跌落到水中,忙站在船头高呼:“莫要往前挤了,都回去吧,往后若有机会,一定还会回来的。” 他挥着手,让众人回去。 “都回去吧,别耽误了手头的事儿……” 只是百姓哪里能听呢,仍然守在码头上,有人高呼给周律送行,有人垂泪,但更多的人只是默默注视着眼前这条船。 船上站的这一位,给了每一位饶州人以希望。若是没有他,如今的饶州仍旧贫穷困顿。 他们也由衷地期盼着,往后的周大人能一路顺风顺水,平安无虞。 周律牵着儿子的手,站在原地回望着众人。 货船什么时候驶离,他都不知道。可周律知道,未来的饶州会越来越好的。 许久过后,码头上众人的脸渐渐模糊起来,周懿才开了口,还带着明显的鼻音:“我们真的能回来吗?” “能的,只要有心。” 任官的时候没机会,致仕的时候总有机会吧。 周懿紧紧地握住他爹的手。 是的,一定会的。 周懿又看向他们行驶的方向:“爹,京城真的有那么好吗?” 周律答得模糊:“反正是个有趣的地方。” “多有趣呢?” “等咱们去了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京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得知承平侯即将回京的消息。 谁还能不知道呢,这几天圣上天天把周律的名字挂在嘴边,那位老尚书又离京了,留下的位置还没有人顶上,这职位是留给谁的?不言而喻。 这事儿让众人警惕心直接拉满,承平侯是谁,那是当今圣上放在心坎上的人,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能在圣上这儿排得上号的人。当初他不在京城的时候,都能在京城里头搅风搅雨,在圣上跟前搬弄是非;如今他即将回京,往后就在圣上眼皮子底下做官,以后他们这些臣子岂不是更没有出路了? 不少人愁眉苦脸,甚至已经开始提前报团了,总不能到时候风头全被周律一个人抢了吧。他们不受宠,唯有团结起来才能不被周律打得毫无反击之力。 杨秉璋本来应该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的,但他如今对周律已经有所改观,也很难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周律。 有多少人排斥周律,便有多少人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回来。以温肃知为首的昌平县官员,以周睿为首的饶州官员,加上以太仆寺为首的同僚们,早已经惦记周律多时了。 他们虽然没有商议过,但却都打定主意,等周律回京之后,大家一定要聚在一块,好好热闹热闹。 这么多年没见面,如今再相聚,实在是不容易。 187 摆宴 受不受欢迎 六月初, 周律抵达京城。 这日恰逢天气好,凉风习习,不见暑热。周律原打算将妻儿送去侯府, 之后独自前往皇宫。然而周懿却想要跟着, 非要看看皇宫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周律并没有急着拒绝,只问他:“为什么如此着急?哪怕今日不去, 往后也有机会的。” “就是想尽快去看看。在饶州时, 朋友们知道我去京城都格外羡慕, 说是也想见一见皇宫究竟长的什么模样。还让我若见到了,一定要画幅画寄回去,让他们瞧一瞧。”周懿今儿刚刚抵达京城, 对这里既陌生又有些害怕。两种情绪作祟,让他愈发想念饶州的人。 周律与苏音对视一眼,决定暂且如了儿子的意, 安抚安抚他。 他让马车直接朝着皇宫走去,等到了宫门处, 周律自己下了马车,也将儿子抱了下来。他指着宫门:“瞧见了吗?这就是皇宫,待会儿看过之后可要好好画。” 周懿睁着眼睛, 稚嫩的眼球里映照着皇宫的模样。 高墙红瓦, 气派不凡, 加上周懿人又小个头又矮,所以这座宫门在他看来越发的巍峨壮大,纵然不知事,他也知道宫里有一股端肃之气。 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件事情让周懿苦恼起来:“我好像画不出来。” 苏音在后面听到这一句,立马道:“不妨事, 作画重点在于心意,心意到了,画得好与不好都是一样的。况且你如今没有学过书画,只要能拿动笔,便已经足够优秀了。” 周律听着都笑了。他家娘子这么多年了依旧不改本色,仍旧是这么养孩子的,怪不得周懿如此自信。 周懿果然也就苦恼了一会儿,没多久又被他娘安慰好了,再次觉得自己厉害起来,夸下海口,说凭自己的本事,一定能画个最大最好看的皇宫。 这段话刚好被路过的几位官员听到。 宫门外头站着一位小不点,本就奇怪,不免朝着这边多看了几眼。待看清楚父子二人,众人才大惊——这不是承平侯吗? 纵然数年不见,但是周律这长相,即便化成灰他们都认得。周律相貌出众,众人对于好看的人印象总是格外深刻一些。对比从前,周律变化真的不大,他甚至没有蓄须。 寻常人家在他这个年纪早已经蓄起了短须,但是周律并不希望扮老,他娘子年轻,若是自己蓄了胡须,岂不是看着像两代人? 也正因为没有蓄须,所以看着格外面嫩。 在不待见他的人看来,便是不够沉稳。 这也是有所佐证的,试问哪一个沉稳的人,会无缘无故把一个小孩儿带到宫门前? 甄守文上前一步,打量着周律,不善地开口:“这不是承平侯么,怎么今儿便回京了?” 周律听到声音只觉得耳熟,但一时也不知是谁。转过身后,发现人群之中只认识一位杨丞相,余下都模糊得很。 他对众人行了礼,又朝着杨丞相客气地问了一声好。 甄守文不太高兴,后面那几个隐隐约约感受到自己被忽视的大臣也不太服气,但是他们憋的住,只有甄守文一个人憋不住,道:“周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离京这几年,都已经将京城的人给忘了吧。” 杨秉璋有点嫌弃他,被人忘了就忘了呗,作甚还要点出来,这不是上赶着找不自在吗?以他对周律的了解,这人并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只怕不会惯着他。 周律也确实觉得甄守文话多讨嫌,直截了当地道:“这位大人哪里的话?我离京确是有些年月了,却不是忘恩负义的。但凡是于我有恩之人,必不可能忘记。” 甄守文气结。 因为他是那个与周律交恶的。可他一把年纪了,都没忘了周律,结果周律这小子竟然就这么把他给忘了。 甄守文不服气,还想再说两句,却被杨秉璋给拉住了:“好了,周大人要面圣,莫要耽误了。” 杨秉璋领着人就要走,临走前,鬼使神差地回身,对着周律点了点头。 周律一怔,随即也微微点头示意。 苏音将周懿抱回去,也说:“杨丞相似乎变得和善了不少。” “也许,转性了?” 周懿歪着头,有点儿迷惑。当初在饶州的时候,他爹的话让周懿坚信,京城里头多的是欢迎他们的人。可是今儿他们刚下了马车,只匆匆瞥见宫门,便来了几个找茬的。 他爹真的有那么受欢迎吗?他怎么觉得不像呢。来了京城第一天,周懿便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 周懿迷迷糊糊地被抱走了。 周律则是转身进了皇宫。阔别多年,皇宫还是那个皇宫,宫阙楼台,一处未变,似乎连两侧的花木都还是一样的,依旧没什么新意。不过皇宫要的是威严,也不是新意就是了。 走过漫长的宫道,等周律到了大殿外之后,原想着等上一等,结果刚进来便被请进去了。 当今得知周律就在门外,实在坐不住,最后自己下来相迎了。 周律惊住了,赶忙上前行大礼。这君王相迎的大礼,还是不要受得好,免得朝堂的人都犯起了红眼病。 当今亲手将周律扶起来之后,又亲自将他领到了与自己最近的位子上。 看着这个自己曾经送出去的臣子,当今心中感慨无限。当初送周律出去的时候,只是为了解决战马一事,谁知道他就此在西北扎根,将昌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江南的富庶地界还要繁华。 后来将他调去了一贫如洗的饶州,结果几年下来,又让饶州繁荣昌盛起来。 当今也知道,周律更适合在地方待着,如今饶州起来,只要将他换另一个地方,要不了多少时日,大梁毕能再添一座举世瞩目的城池。但是当今不想因此伤了一个功臣的心,大梁是所有大梁人的大梁,不是他周律一个人的大梁,大梁的兴衰绝不能背负在一个人身上。 当今望向周律时多少待了些愧疚:“爱卿这几年,实在受苦了……” 邓春来一听这话便知道,当今要长谈了,遂挥了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都下去,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消息。 当今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关不住了,足足说了一下午。 等到周律晚些时候出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来时独身一人,回来时却跟着好些宫人。 圣上赏赐的东西着实有些多,洗墨驾的那辆车根本装不下,最后宫里又派了几辆车,才勉强装下了。 一路风风光光、招摇过市地回了承平侯府,惹了无数羡慕的目光。周律也不想要这般招摇,但是圣上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且皇宫里头的车架实在瞩目,哪怕周律老实地缩在马车里头,也还低调不起来。 洗墨可没有周律这样低调,他驾着车,感觉自己光彩极了,尤其是听到两边人猜测这马车是谁家的时,他恨不得昭告天下,这马车是他们家的,马车上坐的人是他们家大人! 别说,还真有看热闹的人一路跟着,只为了瞧一瞧车架上那位的庐山真面目。其实也不用看得多仔细,只瞧见马车最后停在何处后,不少人便恍然大悟了。 这府邸是当初圣上亲赐的承平侯府,原先一直空着没人住,如今这情况,大概是承平侯终于回京了。 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建平伯耳朵里。 管家听闻,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姑爷如今初回京城,对各处恐怕还不太熟悉,从前相熟的估计也不大走动了。老爷这会儿登门,姑爷跟姑娘必定会摒弃前嫌的,这是绝妙的好机会呀!” 建平伯有点心动,但他性子傲娇,轻易不想承认自己先认输,所以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难道我还怕他们怨我不成?” “可是您就不想看看小公子?” 建平伯一下愣住。 他有孙子,但是从未见过,儿子成婚之后便谋了一个缺,再没回过京城来,这个孙子比陌生人还不如。他也有外孙,可也同样没见过,但不同于孙子的是,这个外孙,如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建平伯不吱声了,半晌,他自己说服了自己:“罢了,何必跟他们较劲儿?他们刚来京城,自然都没人愿意搭理他们,我姑且上门看看。” 建平伯说着,便让人备好了礼。 本还想着找什么由头去见一见,结果第二日,就听说建平伯府打算设宴请宾,好好热闹一场。 毕竟这么多年没回来了,府里也想借着这回的宴会,跟各处重新熟悉起来。 建平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立马容光焕发。 刚回来能有什么人脉呢?说来说去还不得靠他,若他不在那撑场子,岂不是很难看?依着周律在京城里头的名声,这回宴会能请来超过十个人,他都把头拧下来给周律当球踢。 建平伯打听到了宴会的时间,在那一日备上给他亲外孙准备的重礼,信心十足地朝着承平侯府的方向去了。 他毫不怀疑,自己今儿会是侯府里顶顶尊贵的客人。周律那小子看到他这个老丈人过来,说不定还会喜极而泣呢。 与此同时,周懿一大早的也在发愁。 他发愁待会儿若是没人来,爹娘会不会很尴尬? 188 热闹 京城的官来了一半儿 如今还早, 苏音忙过之后发现自己儿子乖乖坐在板凳上,一副担忧模样,奇怪得很。 她走过来问:“无忧, 怎么了?” 周懿犹豫再三,尽管他不是很想打击爹娘的自信心, 但是有些话还是不得不问:“娘亲, 你觉得今儿会来很多人吗?” “那是自然, 你爹给不少人下了帖子, 等晚些时候他们便都会过来,到时府上就彻底热闹起来了。”他们这侯府空旷了这么多年,只有张三娘子时不时过来打扫一二,内里早已经没什么人气儿了。如今大摆宴席,既是为了跟故人团聚, 也是为了叫京城的人知道,承平侯府人已经回来了。 当初走的时候是被那些人逼走的,如今回来, 则是圣上请回来的。 周懿越发愁起来了。 糟糕,他爹娘似乎对宴请宾客这件事情很在意, 那待会儿若是没人过来, 爹娘岂不会伤心死? 不是周懿唱衰, 而是他前两日躲在门后偷听了不少话,知道京城里有很多人并不欢迎他们,更听说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当初他爹,竟是被人排挤走的!这得多凄惨啊才能被人排挤走?当初都这样蛮横了,如今只会更甚。 今天又是周懿为爹娘担忧的一天。 周懿小心翼翼地问:“那要是待会儿没那么多人过来,娘亲您也别伤心, 世上多得是有眼无珠之人。” 苏音乍听这句话还觉得甚是感动,可是仔细品味一番,却觉得古怪。 她狐疑地盯了一下周懿,半晌才悟了,问道:“无忧,你该不会担心今儿没人过来吧?” 周懿小脸一垮,天哪,他娘亲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 苏音哭笑不得,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说:“放心好了,爹的人缘并没有那么差。” 周懿不信,他娘亲到这时候还在嘴硬呢。 为了不让家里人丢面子,周懿都想着自己去大街上拉两个人得了。 结果行动尚且没有实事,便听到外头的院中有动静。 同样是家里,但是京城的家可比饶州的家要大多了,如今外头虽然有动静传来,可到底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懿只能一路小跑,跑去了外院。 外头人来人往,周懿及时蹲在镂空的墙角观察。 这都是一群他不认识的人。 温肃知带着昌平县的人全都过来了,周律又惊又喜。 众人也许久没见周律,骤然见到他,实在想念得紧。如今已经是六品官的王金定差点就抹起了眼泪,被同乡的兄弟们好一顿打趣儿。 周律也拍了他的后背,好笑道:“这样好的日子,哭什么?” 王金定抹了抹眼眶,不好意思地道:“我这不也是实在惦记您么,这都多少年没见到大人了,谁不想?” 这话没人反驳,毕竟他们也想。 在京城打拼,比在昌平县不知艰难了多少倍,失意落魄的时候,他们也曾有过退缩的念头,但每每还都是咬牙坚持下来。如今周大人回来,他们便更有信心能在京城立好足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如今不少人已经从小吏摇身一变成了官员,由吏变官,身份彻底不同了。往后不仅仅是周大人护着他们,他们也可以团结在一块儿,牢牢地守护周大人! 从前的吴老三,如今的小吴大人见了周律便忘了从前的辛酸,只觉得他们都前途无量起来:“大人,有您在,咱们昌平县的人便都齐了!” 周律听着实在窝心。尤其是他们这群人在京城里头过得都挺不错的,恰恰证明当初送他们来并没有错。 周律很快发现,后面还有一些眼生之人。 赵三晌他们介绍道:“托您的福,京城在选吏的时候,对昌平县的人格外关照。他们这批都是后来进的京城,也是受了您的恩惠,才在京城立足的。” 后来几个人连忙上前见礼。 周律想了想,只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大抵是从前做县令的时候看见过吧,不过见他们眉宇清明,肯定也都是好孩子。 正打算勉励两句,温肃知却发现了角落里缩成一团默默观察的周懿。 这侯府里头,应该只有一位小孩儿。 温肃知扯了扯周律的衣裳:“怎么不把你家无忧叫过来?” 周律回头,也发现了他儿子,遂对着他招了招手:“无忧,过来。” 周懿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过去。 方才看了这么久,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些人确实是客人,而非过来找茬的,看来他爹娘的颜面基本上保住了,哪怕今儿只来了这些人,也足够了。 周懿的现身,让王金定他们稀罕到不行。早听说周大人家有了长子,却一直没见到,如今可算是见到了。 “这孩子简直跟大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公子天生一副聪明模样,长大了读书定了不得。” “小公子将来必定青出于蓝!” 周懿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很快沉浸在众人的夸赞之中。看得出,这些人都很喜欢他,跟饶州的人一样。他们身上散发的善意,也跟饶州人如出一辙。 周律从小就活在众人的夸奖之中,早已经习惯了被夸,别人夸得越凶他越得意,谦虚两字怎么写,他是半点都不知道的。 温肃知觉得好笑:“这性子既不像你,也不像弟妹。” 周律无奈:“他是独树一帜,奇怪得很。” “读书了么?” “还没呢。”苏音一心想着让孩子的童年过得轻松自在一点,周律想着后世的幼儿园也是一样的嬉笑打闹,所以也没在读书这件事上作什么要求。 只有温肃知听着皱了皱眉。 寻常读书人家,这个年纪早就开蒙了,诗书也正经开始读了,怎么子辅一家这么不紧不慢?往后孩子大了去外头交友,若不读书,岂不是平白落后别人一大截? 温肃知已经打定主意要寻个时间好好跟周律说道这件事儿了。 这边周律刚将众人引到里头做好,便又听洗墨说,建平伯过来了。 温肃知体贴道:“你先去接吧,这里交给我就是了。” 都是熟人,也不必周律一直陪着,就连周懿如今也混在人堆里混得挺高兴的,不用多管。 周律领他的情,几步便踏出了大院。 还没走两步,便看到建平伯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几年未见,翁婿二人头一回碰面,却都是相顾无言。 周律对建平伯苛待苏音的事情还有怨气,但是这人对自己也算有恩,一时拿不住什么态度应对,只能静观其变。 他不动,被动的那个就变成了建平伯。 建平伯在心里骂了一句周律不知好歹没眼色。若是聪明会来事儿的,这会儿就应该笑脸相迎,毕恭毕敬地将他这个前来撑场面的老泰山给迎回去,在这儿干站着像什么样子? 周律打定主意不开口,建平伯犹豫再三,还是先服软了。 “里头人可来齐了?” 周律想着苏音的事儿,一时间态度也不热切,只说:“来了好些了。” 建平伯嗤笑一声,不客气地揭穿道:“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他撩开袍子大步往前,自信满满:“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已经问了,早上至今也不过只来了一拨人。一拨人能有几个?能有三五人就不错了。” 可不是谁都喜欢呼朋唤友,在建平伯看来,一拨人跟一个人,根本没什么区别。 “听说你摆了十几桌,明明没几个人还摆这么多,这不是纯粹打肿脸充胖子么?当初叫你别把人得罪光了,你偏不信,否则如今也不必让我给你撑场面。”建平伯说得很是不客气。 周律没回话,但等到了院中,看到里面或坐或立的一大批人之后,建平伯忽然就没声儿了。 院中足足有三十多人。 周律早就预料到今儿来的人有些多,早早地准备好了,否则待会儿只怕都不够坐的。 建平伯木着一张脸,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了,到最后连头也不敢抬。 周律也不解释什么,一时又听外头有人来,便让人带着他坐下就是了。 建平伯这会儿没有再嚷嚷了,老老实实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待坐下之后环视一眼,目光便定在周懿身上不动了。 这孩子该不会就是…… 一定是的! 建平伯有些贪恋地盯着周懿,却不敢上前。这孩子养在苏音身边,苏音对他有恨,端看周律的态度就知道了。周律如此,这孩子只怕也是一样的。 不多时,院子里又来了一拨人,人有些杂,不仅有饶州出来的周睿二人,更有太仆寺的一众同僚们。 如今文道礼已经致仕,太仆寺卿换了人,但是大部分与周律都有交情,尤其是名噪一时的李况跟姜彦舟。 姜彦舟自诩周律知己好友,自进了侯府之后便一直拉着周律说个不停,旁人想插嘴都不行。 离得近点儿,建平伯还能听到后头人不满地道:“你能不能少说点儿,别人都没说话的机会了。” “就是,差不多得了。” 他们围着周律,俨然一副与周律交好的模样,大大出乎建平伯的意料。如今唯一能让建平伯觉得安慰的,便是这群人除了温肃知,官位都不算太高。 小鱼小虾罢了,撑不了什么场面。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庆幸多久,便又看到周律领着几位尚书侍郎进来了。这些人虽与周律交情不深,甚至还有人从前不喜周律,但是官场上哪里能凭喜好做事儿?就比如这回周律回京,圣上已经明摆着偏心成这样了,他们还要继续僵着? 显然不划算。 就在建平伯以为到此为止的时候,紧接着,魏相跟刘相也不约而同地来了侯府。 魏相与周律素来交好,刘相则是因为欣赏周律的为人,愿意过来吃个酒席。 这可真算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建平伯想着他俩都来了就算了,幸好杨县丞还没来,否则三位丞相都来,那周律这小子的运道也太了不得了。 然而临近中午,杨秉璋还真来了。虽然来的晚,还独身前往,与周律也并无交谈,但是我他既然来了,便是一个态度。 建平伯感觉自己的脸已经肿了。 他望着院门,心想着这已经算是顶破天了吧,再没有人比三位丞相还厉害的了,下一刻,洗墨急急忙忙地过来禀报,说是六皇子与十二皇子到了。 建平伯:“……” 好家伙,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儿来了有一半了吧,原来是他不该来的。 189 道喜 新任吏部尚书 建平伯随大流一起站起来, 同两位皇子行礼。 他虽然是当今圣上的妹夫,也是从小看着十二皇子他们长大的,但其实在几个皇子那儿压根没有有多少脸面。尤其是妻子离开之后, 建平伯同皇室那边便彻底断了联系。这几年里,建平伯连宫门都没有摸到过, 若不是旁人说那个子矮一些的是十二皇子,建平伯或许都不认识他。 印象中,十二皇子还一直都是四五岁的模样, 如今, 忽然之间都这么高了。 周律同样也在感慨这一点。 无忧周岁的时候,萧琮也曾去过饶州, 当时个头看着仍旧不高,还是个小孩模样,一晃几年过去,曾经的小孩儿都已经变成少年郎了。若再过一两年, 个头都能赶上六皇子。 周律又看了看六皇子,六皇子听说也早就娶妻生子了,早些年看着也面嫩, 如今想是在外头风餐露宿地跑多了, 成熟了不少。 但他们二人的默契还是没减。 见到周律,萧琰抿嘴笑了笑, 打趣儿说:“这回算是荣归故里?” “托圣上的福了。” “纵然父皇的确看中你, 可你若是没有那么多的政绩, 又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的缺。”萧琰压低了声音,“我看父皇今儿就会宣旨,给你这酒席上面再添一道喜气。” 周律乐意至极:“若如此,真不知该如何叩谢皇恩了。” 他们二人说话, 便冷落了萧琮。 已经十多岁的萧琮,仍然被父兄宠成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他问周律:“无忧侄儿呢,还有苏姐姐在哪儿?” “周懿,快过来见人。”周律对后面叫了一声。 小家伙听到自己的名字,精神一振,立马从酒桌上面小跑着下来,嗒嗒地赶到周律身边,站定之后,仰头看着萧琰跟萧琮兄弟二人。 发现他们俩都在看着自己,周懿还有点害羞。 萧琮乐不可支,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怎么还会害羞?小时候可不这样。” 周懿眨了眨眼睛:“你见过我吗?” “嗯,在你周岁的时候。” 周懿完全不记得还有这回事。 不过萧琮却记得清清楚楚,当初这小家伙还一个劲的叫他哥哥呢,平白无故把他的辈分拉低了一截。 小时候看着便机灵,长大了果然更机灵了。 萧琮如今也年长了许多,不会再纠结称呼这件事情,加上周懿生的又实在可爱,他便将孩子拉到一边说话,免得叫旁人打扰了他们。 萧琮都已经打算好了,他们先聊着,等说的差不多了,再一同进去看望苏姐姐。 众人瞧着十二皇子似乎对承平侯家的大公子格外看重,一时间还在想,这究竟是十二皇子自己的意思,还是当今圣上的意思。 若是当今的意思,也太让人绝望了,那意味着他们不仅比不得周律,甚至连他儿子都比不得。 建平伯看了半天,越看越泄气。 周边都是三三两两围坐一团,唯有他这边没有什么人气儿,唯一靠得近的,是不想跟别人说话的杨秉璋。 建平伯也不管这位丞相待见不待见自己了,放眼全场,也就他们俩身边没个伴儿,于是建平伯大着胆子问道:“怎么宫中的几位皇子跟周律都很熟吗?” 杨秉璋只是轻轻地觑了一眼,散漫地道:“建平伯莫不是在家待久了,连这种事儿也不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格外傲慢,显得高高在上。 建平伯有点恼怒,但是索性这边也没人,丢人就丢人吧,他今儿就想跟杨秉璋说话,回的也格外诚实:“我确实不知。” 杨秉璋烦他烦得很,但就跟建平伯想的一样,他们俩都避着人独自坐在这儿,除了彼此,也没个说话的人,想了想,遂道:“六皇子从前就跟承平侯交好,如今六皇子推广的南瓜,正是您家大女儿跟承平侯弄出来的。他们因南瓜结缘,后来听说时常有联系,如今六皇子身边常用的人,都是从昌平县跟饶州带过来的,这你也不知道?” 这在京城人看来,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建平伯懵了。 他确实不知道。这几年他被撸了官职,干脆自暴自弃,把自己关在府里不出门,这样便不会再丢人了。既不出门,自然也不懒得再打听外头的事儿了,偶尔听到外头的消息,还是从苏卿嘴里听到的,可以想见,府里的消息是有多闭塞了。 然而建平伯又想多了解了解他大女儿一家,再次追问:“那十二皇子呢,为何对他们家也很是看重?” “这也是早年间的交情了。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承平侯长子周岁宴时,圣上曾带着我们几个去了饶州暗访,那段时间十二皇子与你家外孙相处不错。” 至于别的,杨秉璋便不知道了,主要是他一直听说的都是前头三个大点儿的皇子,甚少会打听十二皇子。 因为没必要。 建平伯提到了十二皇子,便往那边看了一眼,结果却发现十二皇子跟他的外孙都不见了。 好好的人,怎么没了? 建平伯立马着急起来:“十二皇子他们怎么不见了?” 杨秉璋眼皮都没掀一下,冷静道:“刚才我就瞧见他们离开了,许是去了后院吧,经常听说十二皇子同你家大女儿私交甚好,想是去找她的。” 找苏音啊…… 建平伯坐了下来,没有了说话的兴致。其实他也想跟着过去,但是建平伯猜测,苏音应该不会想要见到他。离京这么多年,从未往家中写过一封信,只怕她如今还是恨毒了自己。 今日他登门,或许真的是唐突了。苏音不需要他过来,周律则更不需要了,人家如今正风光无限,哪里还能看到他这个老丈人? 建平伯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脸上那哀怨的神色已经掩盖不住了。 杨秉璋扯着嘴笑了笑,这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要当真这么在意的话,早干嘛去了?当初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可算是丢尽了脸面。如今再想要悔改,只怕是不能了。 建平伯持续消沉,消沉到皇宫里头的太监过来宣读圣旨。 就像六皇子所说的那样,当今特意挑了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当着众人的面,给周律授官。 吏部尚书陈垣致仕了,这位陈尚书从前是温肃知的老上峰,给他使了不少绊子。待后来他去了刑部之后,才渐渐没了交集。 吏部在陈垣手上的时候可是乱得不行,当然,这乱也仅仅是当今圣上觉得乱,不尽如人意,吏部自己反倒觉得他们团结的很,进退有度。 从前温肃知没能彻底扭转吏部的情况便被分去了刑部,如今,这些事情便落到了周律头上。 当今一直留着吏部尚书的这个缺,就是为了等周律回京任职。除了周律,谁也别想动这个缺。 萧琰听了这些心中毫无波澜,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出了。 父皇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子辅。 圣旨宣读之后,众人毫不例外地都来恭贺。 跟着周律一块吃过苦的人,高兴得就好像自己当了尚书似的。 周律走得越高,留在京城的底气也就越大。旁人若再想要对付他,便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就算是跟周律从前有些不对付的,今日过来只是为了给当今圣上面子的那些人,也都违心地过来道两句喜。 倘若周律还只是单纯的承平侯,那他们也不必担心什么,空有名而无权的侯爷罢了,没什么好顾忌的。但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尚书,还是他们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尚书,手握吏部,不得不敬重几分。 不管是谁过来道喜,周律都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声谢。 他今日实在高兴,就连看着建平伯的时候,都多了两分喜气。 建平伯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并没上前说什么。 他今日过来是为了撑场子的,结果周律并不需要他,他也没有了再上前的理由了。 至于苏音跟周懿那儿,建平伯到底也没有再去打扰。 他有这个心,但是没这个胆子。 他也害怕苏音对他太过冷酷,到时候连最后一点面子情都维系不了。 苏音这儿确实用不着他来。 萧琮过来,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后面刘月盈等一众姑娘家也过来之后,苏音简直喜出望外。 萧琮见这些姑娘们实在太多,自己拉着周懿躲到旁边吃零嘴去了。 他们俩年纪差虽然有些大,但却意外地能聊到一块儿去。萧琮天真,周懿机灵,两人有说有笑的,又有菡萏在旁边看着,苏音瞧着也放心。 她同刘月盈她们也是许久不见了,一时间有说不完的话。 刘月盈这一批女孩子,已经在京城呆了不少年月了,不少人已经成家生子,但却没有被禁箍,依旧在外打拼。唯独刘月盈尚未成婚,她自个儿并不急,天底下能成婚的姑娘家那么多,少她一个也不少,她好不容易才在京城里头立了足,好不容易才让外面那些人对她心服口服,如今实在抽不出空来结婚生子。 好在家中母亲也支持她,这么多年都没有催过。 几个人围坐一团,说了一上午也不觉得累。 等用膳的时候,苏音将她们安顿好,又去后面寻了萧琮。 萧琮也正在跟周懿一边吃东西一边玩笑。 苏音刚巧走近,便听到周懿道: “方才在外头有一个奇怪的人,一直盯着我瞧。” 苏音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琮便替她问出来了:“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坐在角落里头的那个,我听他们说,那还是一个伯爷呢。” 苏音愣怔住,往日那些不太好的回忆,再次浮上心头。 190 伙伴 周懿的朋友 周懿很快就发现, 娘亲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 他踟蹰着上前,牵了牵苏音的手,担忧道:“娘亲, 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没有。”苏音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往事。” 萧琮眨了眨眼睛,大概猜到了些什么。 小时候他去探望太后,听过建平伯府的不少家宅内私。在太后嘴里, 建平伯府除了苏卿, 家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好人。可是萧琮觉得, 那些人都算不上好,他苏姐姐才是最无辜的那个,竟然投生到了这样的人家。 若能有一对恩爱和睦的父母,苏姐姐应当会过得很幸福吧,好比如今的无忧。 周懿还是机灵的,立马明白过来,应当是他刚才说的那个人有什么不妥。但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过娘亲余京城这边的人还结过怨。罢了, 这会儿就不说了,回头好好打听打听吧。 三个人都默契地不提这件事情了。萧琮明知实情,也装作不知道。 好在苏音也不过消沉了那么一会儿, 很快便恢复过来了。她现在有丈夫有孩子, 有自己的亲朋好友,不再是当初孤苦无依任人欺凌的可怜虫了, 自然也不会把指望放在建平伯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身上。 错了就是错了, 从前发生的事情不能当做不存在,总有时间抹平不了的伤害,她与建平伯府, 还是不要联系的好。 苏音很快便投入到了对萧琮跟周懿的照顾之中。 萧琮是长大了些,但是在苏音看来他仍旧是个孩子,依旧拿他当孩子看待,拿过来的依旧是好吃的好玩的,且还是按着萧琮从前的喜好来安排。 承平侯府的宴会,是这半年里京城达官显贵之家最热闹得一件事儿了。 热闹到众人回去之后,还在议论纷纷。 男子议论周律官拜尚书一事,议论周律与两位皇子交好,议论周律在朝中人脉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料。周律在饶州的时候也是堂堂的知府,但他在饶州再说一不二,也没有如今圣上亲封的吏部尚书位高权重。更头疼的是,如今,三位丞相似乎对周律的观感都还不错,这就更可怕了。 女眷则听说,这日还有不少女官进了承平侯府,见了侯夫人。早知侯夫人那边也设了宴席,她们也该去的。 尤其是曾经与苏音交好的边夫人等,自家姥爷回来之后听说了这件事情,便一直后悔,后悔没有过去。 几位老爷被自家夫人念叨地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连忙说:“我哪里知道苏夫人在后面还能会客,承平侯又没说。我估摸着她们过来,也是临时起意。” 众位夫人只能深表遗憾。 不过想想,可能再过一段时间人家苏音会自己办一场小聚,邀请从前交好的夫人也说不定。 诸位夫人想要登门,也不是为了谄媚,毕竟他们的身份在这摆着,无需讨好任何人。但该有的社交还是少不了的,眼下承平侯眼瞧着这是彻底起来了,该有的走动都得要有。 官场上行事,许多时候靠的都是情分。难得的是,她们从前跟苏音都有些情分,如今人家回来了,这点子情谊该重新拾掇起来了。 宴会结束之后,光收拾就收拾了一下午,再之后轻点各处的贺礼,也费了不少人手。 还在周律他们回京之后,便托了温肃知的关系,买了一些丫鬟小厮。 如今丫鬟菡萏在管着,小厮这边洗墨一家在管着,多了这么些人手,府上才不至于杂乱。 苏音将客人送走之后,精神有些不济。 强撑着处理完这些杂事之后,便回了房间休息了。 周懿看着担心,连忙跑到他爹那边询问原因,周懿还道:“娘亲是听我说那个人是个伯爷之后,面色才不对的,那位老人家同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周律立马便明了了。 周懿虽然已经长这么大了,但是从前的事情,周律夫妻二人还没对他提起过。以前是因为在饶州,没有必要说这些不开心的话;眼下回来了,与其瞒着他,还不如将一切和盘托出。 周律索性将儿子抱在自己膝头,开始细细地跟他解释起当年的事情。 周律说得越多,周懿的眉头就皱的越紧。 他是泡在蜜罐子里面长大的,父母疼爱,从来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偏心的父亲。还有母亲的外祖家,虽然嘴上说疼爱娘亲,可也一样让娘亲受尽了委屈。 最可恶的是那位公主,周懿咬紧牙关:“我瞧着十二殿下也是性子极好的人,说话轻声细语,对娘亲也格外亲近,怎么他姑姑却如此恶毒?” “那公主被惯坏了,打小就无法无天,越长大性子越偏执,又毫无怜悯之心,以至于做出那等有辱皇家颜面的事来。不过好在,她如今已经不在了,不管是皇室还是京城,只怕没几个人能记得这位公主了。” 周懿一听,这才放心。 坏人没了,就意味着他们安全了,不过周懿又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外祖……建平伯,他今儿过来,是为了赔礼道歉的吗?” 周懿最后还是没把自声外祖父给叫出来。他其实也觉得,建平伯压根不配当自己的外祖父。就凭他对娘亲不好,周懿便不想认他。 周律回忆起今天建平伯的神态,笑了笑:“应该是吧。” 本意是为了服软的,但是这个人好面子,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软和的话,整个人瞧着很是别扭。 周懿又问:“那咱们要原谅他吗?” “无忧觉得要吗?” “那得看娘亲。” “是啊,”周律摸了摸他的脑袋,很满意这份回答,“这是你娘亲的生父,但你外祖母的死,他也难逃其咎。要不要原谅他,全看你娘亲的心意,咱们就不要掺和了。她若是一辈子不原谅,那也自有她的道理,咱们陪着就是了。” 周懿表示就应该这样。 不过为了陪娘亲,周懿提议今儿晚上大家可以睡一起。结果这话刚刚提起,便被周律无情镇压,甚至还把他从膝盖上踹了下去。 兔崽子,五岁了还想跟他娘亲一起睡,多大的脸? 周懿只能颇为遗憾地表示算了。 安慰苏音这件事儿,最后还是落到了周律头上。不过苏音的状态,比周律想象中的还要好。她也不过只是消沉了一阵,很快,便自己想通了。她没必要拿别人的错处为难自己,错的那个从来都不是她。 犯下大错的建平伯比苏音更消沉更萎靡,苏音能很快调整过来,然而建平伯却不能。 他实在太孤单了。 身边的子女都怨他,都懒得过来看他,好不容易苏音一家人来了京城,却再也不需要他了,以周律如今的身份地位,哪里需要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建平伯来替他增光呢? 已经上了年纪的管事陈冬青也一直在安抚建平伯的情绪,说什么一家子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怕大姑娘现在心里还有些怨气,早晚也有散尽的那一天。 这话建平伯很希望自己能相信,并且深信不疑,这样他起码还有个念想。但与此同时他又清醒地知道,不可能的,苏音兴许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这就是当初自己犯下错事的代价,世上没有后悔药。 周律回京城是有几日的假的,当初赶路的时候,一家人累得要死,如今既然能休几日的假,自然要好好歇一歇。歇了两日之后,上午串门,下午休息,这几天的功夫,相熟的几家都已经串过了。 温肃知家的小儿子温子铭与周懿差不多大,两个人刚见面就成了好友,还约着下回一块儿出去玩。 不过周懿跟小伙伴虽然玩得开心,却意外地发现,小伙伴的生活跟他完全不一样。 起初当周子铭问他有没有读过书的时候,周懿理所当然地回道,自己读过。 他确实读过书,跟他母亲读过两句。 可后来他发现,自己说的读过跟小伙伴说的,读过根本不是一样的。 他每天吃了睡,醒了玩,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最多也不过偶尔跟着他母亲读两句诗罢了,若是一时兴起拿笔胡乱地划两下,更会引来无数的夸赞。但是温子铭不同,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读书上,虽然只比自己大一岁,但是每日的功课已经排的满满的,听说最近还在临摹书法,并且热情地邀请周懿跟他一道儿。 周懿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心虚。 他之前在笔上画得那两下,算是书法吗? 事后,周懿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起这件事。 周律毫不客气地嘲笑道:“你那鬼画符竟然还能算是书法?” 周懿抱着胳膊,一下子生起气来:“我觉得我写的挺好的!” 这孩子经常生气,但是气不过一会儿就能自己想通,周律也不怕他生气,只说:“行啊,那你回头跟周子铭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比就比。” 周懿的好胜心被激起来了,想着家里上上下下对他的夸赞,周懿又充满了自信,既然都觉得他厉害,那他多少是有点水平的,周子铭大他一岁,虽然不至于赢他一筹,但应当也不会输的太惨吧。 191 读书 周懿准备进宫读书 回去之后, 周懿便进了自己的小书房。 他虽然不读书,但是却有小书房。在饶州的时候便有,如今来了京城,书房更大了些。里头放的都是周懿从小到大的大作, 还有苏音周律给他制的各种画册子。 画册上都是彩色图案, 光看图案便能知道整个故事, 是周懿的心头好。 然而今天周懿却不看这些了, 进了书房便嚷嚷着让人帮着研磨, 之后便开始像模像样地练起了字。 他自己没正经练过, 却看过他娘亲写字儿, 知道如何握笔,也知道如何落笔。孩子的学习模仿能力总是最强的, 复杂的字他不认识, 但是类似人口手这些简单的,还是不在话下的。 周懿写完之后欣赏了一番,觉得自己写的可好看了,这跟他印象当中的字简直一模一样,也没缺胳膊少腿的。练完之后, 周懿迫不及待地拿给所有人看, 又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所有人的夸赞。 “咱们家小公子就是聪慧。” “小小年纪字就写的这么好, 回头定是神童。” 没错, 他是神童!周懿自信心更盛从前了。 翌日,周懿欣然赴约。 温子铭见他过来说要比较一下书法,高兴地立马让人下去准备纸笔。 周懿一点儿都不知道谦让两个字怎么写, 纸笔拿来之后,他便哼哧哼哧埋头造字了。 温子铭看他写的这么认真,便在旁边夸道:“无忧弟弟虽然年纪比我还小一岁, 但这向学的劲儿却不多见。” 话还没夸多久,周懿便停了笔。自我欣赏了一番后,周懿又自信满满地递过去,让温子铭鉴赏。 “子铭哥哥,你看。” 温子铭接过之后,忽然瞪大了眼睛,神色又瞬间的呆滞。 看,看什么…… 温子铭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在这张纸以及周懿身上来回打转。 许久,他对着后面守着的丫鬟婆子们道:“你们,先下去吧。” “下去做甚?待会还要他们来品鉴呢。”周懿道。 温子铭却坚持让屋子里的人都下去。 众人虽不解,但还是依令下去。只是也没有走多远,仍然在门外守着。 周懿这个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的还在絮叨:“真是太遗憾了,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那比试也没什么意思了,咱们速战速决吧。我的已经写完了,子铭哥哥你也赶紧写,写完了咱们俩一块比一比,看谁的比较好。” 温子铭深深地看了周懿一眼,结果发现他竟然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想拿着这幅字来跟他比! 温子铭忽然意识到,自己兴许想错了,他重新问了一遍:“无忧弟弟,你家里给你请了启蒙先生吗?” “没有啊,我爹娘说我如今年纪还小,缓上一会儿也无妨。”周懿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么说好像没读过书的样子,于是转而又道:“不过我每天都可以跟着娘亲一起读诗的。”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学问已经很深了。他娘曾经说过,自己是她认识过的最聪明的孩子,还说他不管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透。 周懿暗暗记下这句话,并时时提醒自己,他一直比别人聪明。 温子铭听过之后却说了一句,果然如此。 他说的学过,跟无忧弟弟的学过,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情。 他是早已启蒙过的,也跟着先生学了许久,若是拿他的水平再同无忧弟弟比较的话。岂非胜之不武? 温子铭找了个借口:“无忧弟弟实在是抱歉,我昨晚练字的时候手伤着了,如今不能使劲,只能看着你练了。等回头再有机会,咱们再比较吧。” 周懿一听,立马上前很担心握着他的手看了看。 结果却并没有看到什么。 温子铭只能礼貌的表示,他是伤着里面了,外面看不出来的。 周懿也不是强求别人的人,人家都受伤了,他要是再让人家写字的话,不是难为人家吗?这样即便比起来他赢了,那赢的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今儿写的这一幅字,周懿还是很满意的。 后面周懿竟然还想把这幅字贴在温子铭书房里头,温子铭好说歹说才劝他歇了这份主意。 但是为了让周懿不伤心,温子铭便许诺,会好好保存他的这副珍迹,绝对不会弄坏。 周懿这才作罢。 他在温府里面玩了一整日,等到周律夫妇拜访过别人家之后,便折返到这儿接他回府。 离别的时候,周懿还叮嘱温子铭,一定要好好保存他的字。 温肃知问小儿子什么字,温子铭为了维护周懿的名声,只能等周懿走远了才含糊着道:“没什么,无忧弟弟写着玩儿的。” 另一头,周懿却是个藏不住话的,上了马车之后便大大咧咧的把今儿的事情跟他们复述了一遍,还赖在苏音怀里,颇为遗憾地表示:“真是可惜,本来我还想跟周哥哥一较高下的。” 周律忍俊不禁:“你觉得你能赢你周哥哥?” “为什么不能?”周懿仰着头问。 周律快要被他的无知无畏笑死了:“他可是很早就启蒙了,如今跟着先生学了两年多,你都没被正经指点过,就凭着那脚猫的功夫,便跑去人家那耀武扬威的,到底哪来的胆子?” “凭我聪明啊。” 周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不可否认,这臭小子的确有几分机灵劲儿,但是:“你虽聪明,但世上很多事并不是聪明就能办成的,聪明之外,还要有夜以继日的努力。天赋加上勤奋,才能让你有更多赢的可能。” 周懿似乎听懂了。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不够勤奋,他可是每天都跟着娘亲读诗呢,这样还不够勤奋吗? 这臭屁的性子,让周律觉得自己应该提前结束他快乐的童年了。 明儿他就打听打听,看看可有名师。快乐虽然要紧,但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这样传出去了岂不是叫人笑话? 然而,周律还没来得及将先生请回来,便不得不提前上岗了。 吏部因为最近要主持选吏考试,事物繁多,不得不奏请当今,看看能不能让周律今早来吏部帮忙。 既是真有事情要忙,周律也不推辞,第一天便收拾妥当,前去吏部了。 可早上尚未来得及将手里的活理清楚,便被当今给宣到了宫中。 当今找他自然有要事商量的,不过说事之前,他当时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家小儿子如今还没请先生吧?” 周律道:“确实还没来得及请。” “那正好,让他进宫读书吧。”当今直接拍板定下。 十一还被他拘在宫里读书呢,老大、老一、老六的几个儿子如今年纪也跟周懿差不多,也在宫里读书。还有皇室里头的适龄子弟也都在陪读。宫中请的都是名师,不论哪一个在外头都是千金难寻的。左右周懿也没请先生,不如直接进宫一块读书算了。 192 清醒 只有我不识字 总而言之, 周懿进宫读书的事儿,暂且就定下来了。 除了皇亲国戚家的适龄孩子,少有人家的小孩儿能得这样的恩典。若非当今器重周律,又因为当初周岁宴的缘故对周懿有几分喜欢, 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周律并没有替自己儿子拒绝, 虽然皇亲国戚里头确实有些刁钻跋扈的,但是就他所知, 如今进宫读书的这些人秉性都还不错。 就连大皇子和二皇子家中小儿, 也都不是性情张扬之辈, 因为当今不喜欢性情张扬的。 从前姜彦舟与当今也是沾亲带故的小辈,他便是太张扬了,所以哪怕太后放在心里疼着宠着, 当今也始终不大喜欢。大皇子和二皇子削尖了脑袋想要得到当今看重, 自然不会让自己儿子养成当今不喜欢的性子。 这两个家原本是最难对付的, 除了他们,剩下来的就更没有嚣张的底气了。周懿是他的长子, 如今来了京城总归是要交些朋友的, 去皇宫里头读读书, 并非是一件坏事。学问跟人情世故,好歹都能学一学。 这日晚上回府之后, 周律便把周懿捉到自己跟前, 道:“今日圣上开了口,许你进宫伴读, 往后你便跟着几位皇孙一块儿读书了。十二殿下比你们年长许多, 不过如今也在宫中读书,尚未入朝。你若是在宫中遇上了什么事,可以找他帮帮忙。” 周懿一听便开始高兴起来:“入宫读书, 读的都是哪些书?” 周律道:“这我便不知道了,回头你自己摸索吧。” 保持一些神秘感,才不至于一开始就打起了退堂鼓。 周懿又开始追问:“跟我一块儿读书的还有谁?” “大皇子家的萧涵,二皇子家的萧澹,六皇子家的萧泓,都是与你年岁相当大的皇孙。再有便是一些皇亲国戚家的小孩儿了,年纪应当也在六七岁之前,都比你大。”周律摸了摸他的脑门,“按你的年纪,进去之后便是最小的。” 最小的不怕,周懿觉得哪怕年龄小,可以他聪慧的脑袋,进去之后肯定是最聪明的。 周懿志得意满,但是周律却没有他这么自信。自家这个臭屁孩子确实有几分聪明,但是自小没读过书,只是他娘读书的时候跟在旁边听听罢了。也没正经练过字,每日就憨吃憨玩,要是进宫读书的话,只怕短时间内进度会跟不上。 这两天,周律便让苏音好好教他写几个字,别的不说,他自己的名字起码要写对吧。 周懿于是过上了每日辛勤练字的日子。不过他如今对自己的实力太自信了,不管学什么都来者不拒,写完了之后还觉得自己写得毫无瑕疵,甚至还想让苏音将他的字裱起来,回头挂在墙上。 菡萏几个依旧对他夸个不停。 唯有苏音开始反思,他们是不是太极端了,无忧确实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了,也确实养成了乐观通达的性子,每日过得幸福又快活,可他会的东西太少了,又盲目自信,过段时间进了宫,各方面都有了比较,到时候会不会因为比不过别人而伤心? 晚上就寝之后,苏音还在担心这事儿,她问周律:“倘若无忧知道自己比不过别人,会不会沮丧?” 周律今儿这两天也在担心这件事情,但后来仔细一想,他们家孩子实在不是一个会轻易沮丧的人。 他那旺盛的生命力以及蓬勃的自信心是与生俱来的,就算有人刻意打压,也无损他的锐气。所以周律道:“放心好了,咱们的儿子不是那种经不住事的人,他即便知道自己也不如人,也不会服软,最多觉得自己因为年纪小比他们少学了两年,是年龄的问题。不是他自己的问题。” 只能说,到底是周律了解自家儿子。 三日后,就在周律尚在规整吏部的时候,周懿也背着他的书囊,进宫读书了。 教育皇子读书的是在劝学殿,周懿是跟着萧琮一道进来的。萧琮并不跟这些小崽子们一起读书,他是有由太傅授课,但是得知周懿今儿要来,萧琮早早地就去宫门那儿等着了,从周律手里接过了周懿。 最后又将周懿交到了萧泓身边,临走前不忘叮嘱:“好好照顾无忧弟弟,他可比你小足足两岁。” 萧泓不明白,叔叔怎么对这个小弟弟这么重视,不仅是叔叔,就连他父王也一样,再三交代让他照顾周懿。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萧泓依旧答应了。大孩子带小孩子玩,这在萧泓看来都是很平常的事儿。 周懿走后,萧泓看了看周懿,发现这个弟弟长得格外漂亮,比小姑娘还要精致漂亮,且看着性子也不错,头一次进宫,却也不见紧张。 周懿今儿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该来的人都已经来齐了,屋子里只有他这样一个生面孔,所以周边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围了过来,稀罕地打量着他。 周懿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小孩,不紧不紧张,反而有着旺盛的表现欲,很快便跟他们聊开了。 萧泓本还担心周懿会语塞,结果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没多久,便有人问周懿从哪里来的,周懿挺直腰板:“我从饶州来的,我爹从前是饶州知府,如今是吏部尚书。” 边上有个小孩儿觉得周懿这回话有点太骄傲了:“我爹可是侯爷。” “我爹也是侯爷。”周懿并不觉得一个爵位有啥好炫耀的,“我爹从前管着整个饶州,你爹管着啥?” 二皇子家的萧澹乐道:“他爹啥都不管。” “胡说!我爹只是不想管。” 萧澹不理他,只问周懿:“饶州好玩不?” “好玩极了,我跟我娘学过种地,还跟着他们下水摸鱼,那边吃的玩的都多,小伙伴们也多,每日不知道有多自在呢。” “还能下水摸鱼?” “不只是摸鱼。还能捞珍珠呢。”周懿眉眼里都透着欢快的劲儿。 众人羡慕了,不过很快就有人发现到了不妥,便是方才被周懿挤兑的那个贵妃母家、淮南候的幼子黄晔:“你整日吃喝玩乐,难道就没有读过书吗?” 周懿:“……” 他整日就只要吃喝玩乐,为什么还要读书? “你也没请过先生?” 周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要请先生?我才五岁。” 他爹娘说,等到六岁再请也不迟。 萧澹他们明白了,原来这个小弟弟竟然什么都不会! 周懿也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问萧泓:“你们一直都在读书吗?” 萧泓老实道:“也不是一直读书,三岁多才开始认字儿。” 萧澹也说:“我们都是读过书,认过字才来这里跟着先生学的。你如今什么都没学,岂不会跟不上?” 大皇子家的萧涵跟着道:“要不让先生讲慢一些?” 黄晔不痛快了:“凭什么因为他一个人让先生讲慢一些?” 周懿心一紧。 他完全没考虑过这件事情。在此之前,他觉得大家都差不多。然而事实是,他差了别人太多了,足足有好几年! 那他要是跟不上的话,岂不是很没面子?甚至,他还有可能是班上最差的那一个,这怎么能忍? 周懿要面子,死不认输:“没事,不过是认几个字罢了,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跟上,你们不用迁就我。” 萧泓面露担忧。 不迁就,能听得懂吗? 听不懂,确实听不懂。 这是周懿在听完先生的一节课之后,得到的答案。 他很努力很用功地在听了,但是确实听得模模糊糊,且最难受的是,这上面的好多字他都不认识! 周懿经历了茫然,呆滞,害怕,再到破罐子破摔。 听不懂就听不懂,他才五岁,而且她之前也没学过,听不懂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比班上所有人都要年纪小,从现在开始学,凭他的聪慧还怕超过不了他们? 周懿再次昂首挺胸,他觉得自己还是最厉害的!虽然她什么也没做。 萧泓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看周懿了。 在周懿对着课本皱眉的时候,萧泓便知道这个弟弟听不懂了。不过这个弟弟并没有愁眉苦脸多久,很快他便又恢复了过来,并且光看神色,都能看出来他的信心。 不认字儿,听不懂先生的课,不应该是这样的表现啊。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小孩儿。 想到父王跟叔叔的叮嘱,萧泓觉得,自己以后有的忙了。 193 上进 不用读书就是玩儿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 也不过只是才到了下午,当今担心十一受累, 所以宫里的课都是上四休三。 萧泓他们沾了自己皇叔的光, 要知道当面大皇子他们上学的时候,那可是没日没夜地苦读。 先生离开之后,不少人围着周懿, 问他有没有从饶州那边带好玩的过来。 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在京城长大的,唯有周懿从饶州来,且他口中的饶州还这么的有趣,勾起了孩子们的好奇心。 周懿自然是有的, 很大方地许诺, 明日进宫会带些过来。 黄晔见周懿被人众星拱月一般, 更不服气了, 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明天他也带, 就不信京城的东西还能不比饶州的东西好? 等周懿有条不紊地应付完了所有人后, 萧泓才找上了他。 他带着自己记的册子, 这都是他上课的时候整理出来的。想着送给周懿让他学学, 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小弟弟连字都不认识, 只怕他写的那些也看不懂。 一时便犹豫住了。 周懿多机灵啊, 立马看懂了他的意思, 主动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萧泓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这册子给他了,并安抚道:“你从前没有请过先生,也没有读过书,功课落后一些是正常的。不过如今先生教的东西并不难, 只要用心一些,很快就能跟上。” 他想安慰周懿不要着急,可怎么想都觉得周懿不像是着急得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周懿不是不知好歹的,他道:“哥哥放心,我肯定能跟上的。” 萧泓多看了他两眼。 他在家里是最小的,从来没有人喊他哥哥。 这个宫外来的小弟弟,虽然有些奇怪,但生得实在乖巧聪明,很是讨喜,怪不得父皇跟叔叔都喜欢他。 周懿收下册子之后,放在了自己的书囊当中,拍了两下,便准备出宫回去了。 出了宫,刚进马车,周懿便消沉下来。 方才他嘴上说着不妨事,早晚都能赶得上来,但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儿担心的。 回去之后,他便神色凝重地回了书房。 苏音还在等周懿回来跟她分享自己今日在宫中的见闻,没多久便听菡萏说,周懿回来之后便进了书房,这会儿都没出来。 苏音心一揪,立马跟了过去。 书房外头,还能听到里面似乎有人在诵读。苏音停了一会儿,才敲了两下门。 没多久,周懿进来打开了门。 发现是他娘亲,周懿有点想哭,但是忍住了,脚步一转,便跑回了他的书桌旁,一声不吭。 苏音心疼坏了,赶忙将门关上,过去将周懿抱了起来,还跟小时候抱他一样,轻身问道:“怎么了,是在宫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 周懿闷声闷气地道:“他们都会读书。” 苏音停完,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个,于是静静地等着后文。 周懿说完跟委屈了,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搂着苏音的脖子,眼泪要掉不掉的:“就我不会。” 苏音拍着他的后背,心疼极了,立马宽慰道:“没事的,谁还能一开始就会呢?你是因为之前没有读过书,所以才不会,他们比你年长,会这些本就是理所应当。再说了,你也有他们不会的啊。” 周懿抹了一把眼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苏音。 苏音道:“你会种地,会养鱼,会开珍珠,还会做珍珠链,前段时间甚至还学会了制瓷瓶,这些他们都不会,是不是?” 是啊,他会的可多了。周懿觉得,自己会的他们肯定不会。尤其是那个黄晔,看着就不大聪明,一准不会。 不像他,这些他可都是看着就看会了,压根就不用学。 天底下像他这样聪明的小神童,实在是不多了。 苏音又说:“读书什么时候都能读,但是这些东西若是没有机会,一辈子都学不会。你会的,可是比读书还要珍贵千百倍的东西。” 苏音只说了一句,周懿便自行将她的未尽之言补充完整了:“我会的,他们都不会;但是他们会的东西,我早晚都能学会!” 而且以他的本事,肯定能学的超快。 周懿本来就是看到他娘亲所以一下子委屈起来,若是叫他自己一个人呆着,绝对不会哭的。这会儿被安抚好了,便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于是他重振旗鼓,开始显摆自己今儿拿回来的小册子。 这个册子没有什么,关键是这是宫里的小哥哥给他的,第一次见面就送他礼物,说明他实在是太受欢迎了。 只是现在愁的是,这上面好多字他都不认识。 苏音遂坐了下来,开始教他读上面的字。今儿先生讲的课,也给他挨个儿都解释了一遍。 周懿听得很认真,他学东西一向很快,一个字儿苏音只要解释一遍,他基本便能记住,只是现阶段仅限于记住,尚且不会写。 苏音教他也容易,没一会儿便都教会了。苏音让他出去玩一会儿,说大家都等着他,周懿有点心动,但最后还是没有出门,依旧缩在书房里头让他娘亲教他写字儿。 周懿实在没办法忍受自己比别人差,哪怕他仅仅只在读书这方面比别人落后一些,那也是不能忍受的。他天生就聪明,怎么能比不过别人呢?既然差了别人几年有余,那他就用几个月来补一补吧。 周懿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是大话。 周律晚上回来后,苏音问了他吏部的情况,得知一切妥当,吏部不敢有人明面上与他作对后便不再追问了,反而说起了周懿的事儿。 周律听完,毫不意外。但是宫里的孩子们不仅没有嫌弃周懿,还有要帮他的意思,倒是让周律觉得意外。 看来几位皇子对下一辈的教育都格外上心,否则这些金尊玉贵的皇孙们也不会如此平和谦逊了。 皇孙靠谱,还有萧琮照看着,周律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翌日,周懿背着满满一包东西进了宫。 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除了黄晔。 黄晔也带了东西,可他带的也不是多稀奇的,在场的哪个不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哪里会缺这些东西。一点都比不上周懿带过来的新奇,吃的玩的样样都有,连玩法都是他们没见过的。 黄晔很不高兴。 不过没人在意他就是了,不是周懿小气,实在是这家伙不讨喜,所以周懿便没给他了。 一群人围在一块儿,一皇子家萧澹悄悄问周懿:“你昨儿回去温习了功课吗?” 他还记得这个小弟弟不识字儿呢。 黄晔耳朵灵,立马插嘴道:“肯定学了啊,要不然以他如今的进度,何时才能赶上我们?” 周懿脸色微微一变,而后大声道:“我才没学呢,我回家之后就只用玩就行了,爹娘都不会让我读书的。” “真的吗?”萧澹羡慕死了,“你家爹娘这么通情达理?” “没错,我爹娘只希望我无忧无虑,我打小就不用读书,再说读书看你也不是多难的事儿,何必回去之后还要浪费时间温习课本呢?我只要玩的高兴就好了。”周懿闭着眼睛说瞎话。 反正他是不会让人知道,自己昨天学到晚上的。 几个小孩儿羡慕得都快要哭了。 这样明理的爹娘,为什么不是她们的?承平侯府还缺孩子吗? “你在家真的不用读书吗?” 周懿指着自己的玩具:“我要是天天读书,还会有这么多的玩具吗?” 萧澹等人信了,就连黄晔也羡慕得不行。 只有萧泓觉得怪怪的。 周懿靠着忽悠,成功地震慑住了一群比他年纪还要大的孩子,并且自此之后过上了白天跟同窗玩闹,晚上回家偷偷努力的日子。 学堂里所有人都觉得,周懿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屁孩罢了。 他大概天生就比别的小孩聪明,在苏音的教导下,周懿很快就入门了。 不仅自己能开始读书,字儿也练得像模像样。旁边依旧有很多人夸他,不过这下周懿聪明了,他知道,这些人夸他都是下意识地夸,并不能说明什么。 等过些日子,他再去跟子铭哥哥比一比就知道到底有没有长进了。 与此同时,周律也将吏部一干人等料理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