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 第1章 第一千年请对我好点 桃花山下有一座桃花观,桃花观里有个桃花仙人。 桃花仙原本不叫桃花仙,他的本名叫陶眠,是人。 他是个穿越者,因为绑定了长生系统,一不留神活了一千年。 还在炼气期。 一日,桃花仙人从他的老破小道观出来,到院子里,提了袋饲料来喂鸡。 “吃吧吃吧,吃饱了拐只小母鸡回来,我就有鸡蛋吃了。” 陶眠活了一千年,至今未下山,原因无他,他不会功法。 这玩意系统还没给发。 他身上携带的系统,简称“留一手”,全称“共享修炼之师父永远留一手长生系统”,也就是说如果他想修炼,必须先有个徒弟。 然后让徒弟负责修炼功法,累死累活地卷,他负责云共享,还永远比徒弟高一手。 这系统听上去简直是懒癌福音,躺平大法。 一切都完美至极。 …… 所以徒弟到底去哪里领?! 抽奖送吗?! 垃圾桶里捡吗?! 充话费吗?! 他都等了一千年了,为什么还不来!!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考虑强行把他养的三只鸡收入门下了!! 生气。 陶眠向天质问几声,无能狂怒,只有笼子里的鸡拍打两下翅膀,羽毛到处乱飞。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陶眠的影响,桃花观里的一切都自带长生buff。 比如三百年的麻雀,六百年的鸡,和一千年的飞天蟑螂。 没错,哪怕人类能活到一千岁,也要和蟑螂斗争一千年。 陶眠怀疑再修炼个两千年,他就能骑着蟑螂出门了。 最先想不开的是一只大鹅,它活了两百五十年,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每天要往锅里跳,自我了断。 陶眠一开始还弄不懂这鹅的心思,后来发现,它在这两百多年间,送走了好几百只恩爱小母鹅。 情深不寿。 陶眠怜它一片痴心,完成了它的夙愿。 在联合院子里的鸡鸭狗猫和蟑螂,搞了一个盛大的欢送仪式后,就把它炖了。 山里的老虎都馋哭了。 鹅兄,死得太香了。 陶眠还给鹅兄写了一副挽联。 鹅之大,一锅炖不下。 提笔,没想出下联,作罢。 后人自会有评论。 送别鹅兄之后,又百年,送走了狗兄。 再后来是猫兄。 第四百年,桃花观的小院子空了。陶眠不愿日日与蟑螂为伍,于是到山脚下捡了三只鸡。 这三只鸡看着像家养的,但是附近没有人家,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别人家丢的。 陶眠一麻袋装一只,绑架代替购买。 鸡有了,徒弟还是没有。 陶眠就带上麻袋,整日在山脚附近晃悠。 等待谁家丢孩子。 如此又过了六百年,就在昨日,陶眠庆祝了他一千岁的生日。 他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糕点,上面插满一千根蜡烛。 他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新的一岁对他好点。 吹蜡烛的时候,呼地一口气,差点把山点着。 一千岁的第一天会不会有什么新变化呢。 陶眠不抱希望地想,打开了系统面板。 姓名:陶眠 年龄:1000 境界:练气1000层 功法:无 徒弟:无 评价:祝你一千岁生日快乐,帅气但没用的长生者 一千岁的第一天还是有变化的,一年涨一层,他的境界终于到了练气1000层。 但是…… 有什么意义?! 不会修炼,他现在喂鸡都气喘。 陶眠气恼地关掉系统面板,眼不见心不烦,大不了再活一千年。 叮咚——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仿佛从云间飘来,送到陶眠的耳朵里。 ? 难道有变? 陶眠狐疑地重新点开面板,发现一个弹窗跳出来,明晃晃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检测到具有徒弟资质的人类,请宿主尽快前往桃花溪】 桃花溪就是桃花山下的一条小溪。 真的有变化! 陶眠简直欣喜若狂,在原地转了两个圈。 他从鸡笼里抱出平日最受宠的芦贵妃,一只黑底白花的公芦花鸡,兴冲冲地赶往桃花溪。 溪流潺潺,自桃花山流淌至此,清澈见底。 陶眠把嗝嗝叫的芦贵妃放到地上,两只手搭在眉骨处,迎着阳光去看。 一个给婴儿洗澡的木澡盆从半山腰飘下来。 陶眠:? 这剧情有点熟悉。 他在溪边半蹲下来,荡漾的溪水打湿了草鞋,澡盆被水波送到岸边。 盆里有个水灵灵的小婴儿,还没睁开眼睛,皱着一张丑丑的小脸,张嘴要嚎。 陶眠把它的嘴捏住。 这真是他的徒弟? 不容他怎么质疑,系统已经给出了答案。 【恭喜宿主,获得第一位徒弟】 【徒弟姓名:顾园】 【身世:青渺宗前宗主顾远河独子】 【资质:上品水灵根】 【背景:青渺宗宗门内斗,现任宗主李贺山原为顾远河同门师弟。 顾远河待他如亲生弟弟,但他利欲熏心,又对顾远河之妻有非分之想,便设毒计,害死了顾远河,篡夺宗主一位,逼迫顾远河发妻与他成婚。 此时顾氏夫妇已有一子,顾夫人为了保全顾家血脉,派亲信将独子送出山,随后服毒自尽。 亲信被人追杀,不得已将顾园放入木盆,顺着溪水流下,亲信则在追兵赶来之前拔剑自刎。】 【以上为徒弟“顾园”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新手奖励:《穿云剑法》*1,《冥川刀法》*1】 终于有功法了! 一千年啊! 可算熬出头了! 陶眠看着系统弹出来的一条条消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这个顾园,虽然现在看上去是个丑兮兮的小婴儿,没想到资质居然这么高! 而且看他的身世,又是亲爹被害死,又是亲娘服毒自杀,通篇看下来,他都想在小孩脑门上,刻一个“惨”字。 还有那个亲信,也不怎么靠谱。 把小孩顺着溪水放生了。 幸好有他这种人帅心善的仙者。 徒弟天赋高,功法也有了,云共享可以开启了。 至于小孩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陶眠暂时没考虑那么多。 顺水而行,随遇而安。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有各人的修行。 再说了—— “你姓顾,”陶眠两手托着孩童的胳肢窝,把他举得高高的,“按照为师前世阅读两百本网文的经验,你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不过你这名儿不行。顾园……故园……总是回头看,容易被不好的记忆困住一生。” “这样吧,师父给你起个好养活的名字。” “顾一狗,怎么样?朗朗上口,接地气。” “不开口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被举高的顾一狗人生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眉开眼笑的千岁小师父陶眠,他咿咿呀呀地叫了两声。 “同意了?好,一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陶眠的大弟子了。你放心,师徒一生一起走,师父有两口汤喝,肯定有你两个锅洗。” 顾一狗哼哼地笑了,傻得没边儿。 陶眠也在笑,他的生日愿望实现了,上天真的赐给他一个徒弟。 第一千岁的第一天对他还不错。 第2章 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徒弟,给师父把躺椅挪挪,要晒死了。” 桃花山的桃花开了又谢,九载春秋寒暑,师父还是那个懒帅懒帅的师父,徒弟却像柳条儿似的抽长了。 顾一狗在懒货陶眠的教导下,勉强走在正常人的道路上。 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他每天晨起给师父做早饭、喂鸡、劈柴、做午饭、拔草、劈柴、把院子里午睡的师父翻个面儿、做晚饭…… 周而复始,日日如此。 顾一狗要抗议了。 他把菜刀往菜板上狠狠一丢,嵌进半面,回头怒瞪陶眠。 “师父!您说过等我九岁了,就教我功法的!” “我不是教了嘛。” 陶眠的脸上盖着大蒲扇,两手垫在后脑勺。 “您教什么了?!” 顾一狗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不愧是双亲祭天法力无边的天选之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初具迷倒万千少女的容貌雏形。 “除了劈柴和切菜,我还会什么?!” “浮躁。都跟你说了,师父传你的是《劈柴剑法》和《切菜刀法》,练好了大有裨益的,年轻人就是吃不了苦。” 顾一狗不服气,张开两只手,手心朝向陶眠。 “我的手都生茧了,您还说我浮躁!” “浮躁说的是你的心态,不是指你的用不用功,”陶眠把大蒲扇从脸上揭下来,老神在在地摇了几下,“乖徒,师父说的话,每一句,你都要好好领悟。” 小孩把脸撇到一边,生闷气,看起来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陶眠睁开一只眼睛,盯着顾一狗单薄的背影,蒲扇摇得快了。 真是每根头发丝都在闹别扭。 看来这么教育不行啊,小孩听不进去。 一狗别的都好,就是脾气差,得哄。 “这样吧,”陶眠又闭上眼睛,“你进屋去,师父床下有双旧鞋,左边鞋里有三文钱,你到村东头的卖酒李那处,去买一壶酒来。” 卖酒李姓李,村子里的人习惯用职业来称呼各种卖东西的小贩,就叫他卖酒李。 卖酒李是出了名的吝啬和暴脾气。 顾一狗不想去,师父又在指使他。 “你真不去?”陶眠慢悠悠地问,“哎呀,师父我命不久矣,我还有套祖传的绝世剑法呀,要是没了后人传下去,岂不是要就此遗失了呀,可惜可惜。” 一狗耳朵一竖,噌地站起来往陶眠的寝房走。 “师父放心!这点小事,徒儿马上替你办好!” 陶眠闭着眼睛翘起嘴角,把蒲扇又盖回脸上,不知道憋了什么坏主意。 不一会儿,噔噔噔的脚步声从耳边滑过,是匆忙的一狗。 “小徒弟,把你那根棍儿带上!” 一狗刚准备出门,就听他师父在后面扯着脖子喊。他虽然莫名其妙,却还是把平日惯用的那根三尺长的桃木枝一并捎带走。 这树枝是他在桃林捡的,没事当木剑比划两招。 师父就教他砍柴切菜,他总不能奔着优秀杂役的方向培养自己吧。 脚步声哒哒哒地远离,陶眠把蒲扇盖在脸上,又是一觉。 一个时辰,徒弟回来了。 “师父!” “哎呦,回来了噗——” 陶眠侧过脑袋,看见鼻青脸肿的顾一狗,笑出了声。 “师父,你还笑!” “师父生性不爱笑,除非忍不住。” “我被那个卖酒的打了一顿!他说三文钱打发要饭的都不够!” “现在乞讨业这么卷吗,三文钱都看不上了。” 陶眠总算肯从躺椅上起来,伸了个懒腰。 “师父你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顾一狗用力地跺了下脚,小拳头攥得死紧。 陶眠望了一眼他手里的树枝,上面明显有一段折损了,看来小徒弟力气还不小。 他这里的桃树可都是千年老树精,每一棵都是无价之宝。 “一狗,我问你,”陶眠悠闲开口,“他们打你,你还手了吗?” “我还了!卖酒李有两个打手!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壮的体格!” 小孩先把两个手臂一高一低拉长,又横向地拽宽,来形容他的对手。 “那你赢了吗?” “我、我赢了!” “你没赢,你只是逃了。” “不,我——” “你用树枝保护了自己。那卖酒李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前几天还打残了一个偷钱的小贼。” “那、那我……我还挺厉害的?” 看见小徒弟迷惑地张开双手,曲了曲手指。 “当然,师父的《劈柴剑法》和《切菜刀法》哪里是白学的?不是师父吹牛,你练通了这两套功法,独步天下。” “真的?” 顾一狗有一种被忽悠的感觉,但陶眠一脸的信誓旦旦,他又觉得,是自己过去太不自量力,低估了师父。 原来师父真的是世外高人! 一狗的目光变得坚定和激动,他握紧双手,向师父保证。 “请师父放心,徒儿一定好好修习两门功法!将师门发扬光大!” “好,有志气!那师父就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加油加油加油!” 有了徒弟的保证,陶眠心安理得地躺回去。 蒲扇摇起来。 “徒弟,等会儿你再去师父的屋,那双旧鞋的右脚,有一两银子。你去卖酒李那里,买一壶酒。” 一狗:啊? “师父……你是不是睡懵了。” “师父让你去,你就去。” “我不去,”一狗的狗脾气又上来了,“他都用马鞭子抽我的腿,我才不去!” “你什么都不用说,把银子给他看。不是说好要做大做强吗?这就半途而废啦。” 一狗不想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只好气鼓鼓地取银子,下山。 这次只要一盏茶,小孩就回来了,满脸的不敢置信。 “回来了?” “师父,我回来了。”一狗给陶眠展示手中的两个壶,“我照师父说的,上来就把手里的银子给他看。那个卖酒李,就好像第一次见我似的,笑得可不值钱了,还多给了我一壶!” 陶眠闭着眼睛笑。 “徒弟,把酒倒上,闻闻。” “哦。” 一狗依言照做,把酒倒出一小盅,鼻子凑近嗅嗅。 淡到几乎闻不到酒香。 “师父,这根本是水吧?!兑了多少啊……不行,我得找他要个说法!” 陶眠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晒一晒后背。 “浮躁。你有一两银子,你应该去找更好的酒家买酒。” 一狗似懂非懂地点头,师父不愧是师父。 那时他年纪小,不明白师父说酒,又不是在真的说酒。 等到他真的明白其中深意,桃花又红了七载。 一狗十六岁了,每天依旧是做早饭、喂鸡、劈柴、做午饭、拔草、劈柴、把院子里午睡的师父翻个面儿、做晚饭…… 他成了翩翩的少年郎,举手投足气度不凡,村子里的小姑娘看见他就脸蛋晕红。 一狗浑然不觉,他的生活里只有桃花山、桃花观、三只鸡、飞天蟑螂……还有师父。 十六岁生日那天,陶眠给一狗做了一个糕点,插满十六根蜡烛。 “许愿吧,徒弟。这是师父我的独门秘制许必灵蛋糕,谁许谁知道。” 一狗笑了笑,他的性格和小时候截然不同,变得内敛许多。 “那我就许愿桃花年年红,三位鸡师兄身体康健。还有师父,多喜乐,长安宁。” 一狗想再许一个愿望,但师父刚刚说了,只能许三个,多的不灵。 他只好把仅剩的那个悄悄放在心底。 第二天一早,一对陌生的男女敲开了桃花观的门。 “师父,我去开门。” 一狗跟院子里智斗蟑螂的陶眠扬声说了一句后,不等回复,就主动去开门。 两张陌生的脸齐齐望向他,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激动。 “少宗主,属下来接你回宗门!” 那日少年和两位不速来客聊了很久很久,少年几乎没有开口,只有另外两人在很急切地说。 直到晌午,少年才说了第一句话。 “我得给师父做饭去了,二位今日且回罢。” “少宗主,怎能做这种粗活?属下可以代劳——” “不劳烦二位,”少年难得露出柔和的表情,“我师父挑剔,他连自己烧的饭都嫌弃,更别说外人了。” 随后少年与二人道别,一个人回去了。 做午饭、拔草、劈柴、把院子里午睡的师父翻个面儿、做晚饭…… 用过晚饭,陶眠通常先回到屋子休憩,朗诵经书,不到五个数就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狗收拾了碗筷再回自己的屋。 但陶眠今晚没有回。 他白日什么都不问,但好似知晓了一切,他问少年。 “一狗,你要离开了?” 少年放下碗筷,面向陶眠,揽衣跪下,一地的凄怆月色。 “是,师父。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否则徒儿下了黄泉,无颜面对双亲。” 他怕陶眠伤心,又补上一句。 “桃花山永远是我的家。待到大仇得报,师父,徒儿会回到这里,日日烧饭劈柴,无怨无悔。” 但陶眠仍是伤心,少年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悲戚的表情。 “山的外面有山,桃花之外更有桃花。一狗,你要追着天边的桃花远去了。” “师父……” 少年咬了咬牙,抬起头,眼神炯炯。 “若是师父愿意,就跟随徒儿一起下山!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只要是我有的,就一定会给师父最好的!” 陶眠摇了摇头。 “我只要这里的桃花。” 临别之际,陶眠把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送给大弟子。 一柄千年桃木剑,两本功法。 一本名为《穿云剑法》,一本名为《冥川刀法》。 还有他的芦贵妃,大补。 最后是一个承诺。 “师父不愿招惹俗世,但是,倘若你有了难处,就修书一封。” 馈赠良多,陶眠只收回了一样。 “一狗这名字是我当年把你从澡盆里抱出来的时候,怕不好养活,取的贱名。但为师饱读诗书,算出来你将来必定成大器。” “名字,你就还给师父吧。” 师父的慷慨没有让少年的表情生出波澜,但当陶眠要收回名字时,少年眼眶蓄泪,伏地深深叩首。 “师父珍重!” 从此世间只有顾园,再无顾一狗。 第3章 师父与一狗 顾园下山的第一年,陶眠命名为一狗元年。 这年风调雨顺,村里收成大好,村西老王家的王丫头送了陶眠一袋米,两篮子鸡蛋。王丫头问陶眠,怎么许久不见小顾道长。陶眠说小顾道长偷了他的棺材本跟小姑娘私奔了,迟早有一日被他抓回来,门规伺候。 顾园频繁地给陶眠写信,说他还不能回到青渺宗,现在时机未到,只能住在外面,韬光养晦。他每日都在修炼两门功法,未曾荒废。芦贵妃跟他一起,活得有滋有味,找了两只小母鸡。 陶眠当然知道他在修炼方面没有怠惰,托了顾园的福,他在功法这方面的进步简直称得上突飞猛进。 “有个徒弟确实好。”陶眠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手端纸,一手捏笔,琢磨着给徒弟写点什么。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顾园,在修习功法时,要加倍用心啊。” 时刻卷起来。 “还有,让芦贵妃注意身体。” 一狗二年,村子照旧粮食丰收。有桃花山的庇佑,这片小小村庄总是祥和安宁的。王丫头照例送米送鸡蛋,问小顾道长什么时候回来。陶眠说小顾道长拈花惹草,被六家大小姐通缉了,不完婚不让走。王丫头笑着嗔言,陶道长你又在说笑。 顾园的信来得慢了,信客几次来,都没有陶眠的信。 快入冬的时候,那日飘了小雪。陶眠从村里提了一壶酒,打算回去温酒喝。恰逢信客在村口,扬声说陶道长,有你的信。 陶眠道了声谢,提着酒和信回观。 到了温暖的室内,他搓着手,把酒放在小桌上,先拆了信。 两只鸡是有福气的,享受着暖烘烘的房间,围在陶眠的脚边。 陶眠把信展开。 顾园这封信写得匆忙,字迹都要飞起来。大体的意思是他已经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结交了一些朋友。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董良骏,这人是李贺山的亲信之一,做了不少事害顾家人。 董良骏是金丹期的修士,实力刚猛。顾园蒙面与他交手过一次,落了下风,差点害了自家性命。 他希望师父出山,助他拔除董氏势力。 顾园通篇在交代董氏的惯用武器、功法,以及他如何坑害顾家的人,害死了他的姑姑和姑父。 陶眠把信看了又看,想找出一字半句关于顾园他自己过得好不好,芦贵妃好不好。 什么都没有。 他平静地将信折叠回原来的样子,拉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里面是厚厚一沓纸。 最新的一封被放在最上面,手背抹平两下,再关严,放好。 陶眠偏腿侧坐在榻上,面前的小桌摆了两碟小菜,一盅清酒。 他伸手撒了把米,招呼着两只鸡过来,开饭。 桃花观的门第二日清晨被人敲响,陶眠伸着懒腰趿拉草鞋去开,门外是个陌生的青年。 “我……” 青年是代替顾园过来的,接他师父。 本来以为开门的会是个老态龙钟的白发道人,青年正发愁要怎么让老头安然无恙地抵达青渺峰。 想不到竟会是个容貌俊美的年轻人,看模样,也就二十出头。 他在想是不是走错了。 “呃……小道长,在下程驰,敢问你师父陶眠人在何处?” 陶眠瞥他一眼,弯腰把两只鸡抱出门,让它们自己溜达,锻炼肌肉。 “我就是陶眠。” “你就是……嗯?” 程驰的嘴巴张大,虎目圆睁。 不不、不会吧! “小道长,恕我直言,你看着比顾园都年轻。” “他长得老。” 陶眠看程驰的眼光友好了些许。 “你这年轻人,蛮会说话。” 程驰仍然处在震惊之中,陶眠却已经回屋,把他前夜收拾好的行李取出来了。 还有一根他早早准备好的桃枝。 “走吧,我跟你下山。” 两只六百多年的鸡会自己照顾自己,一千多岁的飞天蟑螂更不用他操心。一狗二年,陶眠此生第一次离开他住了一千多年的地方。 这么一走,直到来年的桃花开时才归来。 顾园担心陶眠出门在外照顾不好自己,临别时三番两次叮嘱程驰多费心。 程驰倒是觉得,这位陶道长并不怎么挑剔,去哪里吃什么都听他安排,关于青渺宗和董良骏的事也不问,极其沉得住气。 他心里没底,毕竟陶眠看着太年轻,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兄弟被忽悠了。 住客栈一般是两个房间,偶尔房间不够,就合住一个。程驰打地铺,陶眠睡床。 陶道长说他习惯于早起打坐,程驰就说你打你打,我不干扰你。 第二天一早,他苏醒过来,看见陶眠端正地盘腿,两只眼睛闭着。 第4章 好的二丫 “所以这就是一狗的墓?” 桃花山桃花林,千岁桃花仙人陶眠和一个头顶刚到他大腿的小姑娘并排站在一块土包前。 小姑娘顶着乱七八糟的麻花辫,一看便知出自谁的手艺。 “要叫一狗师兄。”陶眠手中握着一根桃花枝,上面开满了淡粉的花。他以花枝轻敲女孩的头,几片花瓣吃不住劲,缓缓飘落。 小姑娘仍然死皱着眉,一副不理解的模样。 她站在这里生生听了两个时辰的故事,一旦要逃,就被陶眠一手抓住脑袋瓜揪回来,每次都是每次都是。谁能想到她当初拜陶眠为师,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 “吃你们家大米真难。” “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 陶眠用手中的花枝去掸墓碑上的灰尘,无言。 顾园死后,他要把徒弟的尸体带回桃花山,但青渺宗的人不答应。程驰也来当说客,说这不合规矩。陶眠说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你们把我徒弟累死了,现在还要把他留在这里镇山。程驰满头大汗地跟他解释,因为这时小陶道长手中的桃枝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了。 他说这也是宗主生前的愿望。 陶眠不相信,程驰点头如捣蒜,说真的真的。 顾园深知自己负了陶眠的谆谆教诲,无颜再见。他把名下的几座山庄和赚钱的铺子私下送给陶眠,给他当养老钱,保他衣食无忧。 至于他自己,就葬在青渺宗。顾园不相信自己这罪孽深重的灵魂还能有来世。但是他说如果有来世,希望能与陶眠重逢。 这些话都是顾园在最后病重的日子里,一句一句讲给程驰,再由他来转达的。 那时顾园不知道一句重逢困住了陶眠又一个千年,害得另一人误了一生。 一场师徒反目。 陶眠听闻此番话自是伤心,程驰见了不忍,想说些宽慰的话。不成想小陶道长自己揩拭了眼角,说,那能不能砍条大腿留给他,带回桃花山去。 程驰:……? 他当陶眠开玩笑,把人恭恭敬敬地请回了桃花山。陶眠握着一大叠房产地契,游魂似的从村子的一头飘荡到另一头,村民们还以为桃花观要完了,小陶道长要还俗,纷纷上门要给他说亲。 吓得陶眠一个月不曾外出。 第一个永远是不一样的,顾园的死让陶眠好多年走不出来。他希望再收一个徒弟,换换心思,系统却如同之前一般沉寂。 陶眠想,或许时机未到。 时机真正到来是在数十个寒暑后。 相比于自己的好兄弟,程驰无疑是长寿的。那日陶眠受到邀请,贺青渺宗的宗主八十大寿。程驰的本意是想让陶眠这个山里蹲出来走走,陶眠也想趁此机会见见旧友,重逢便顺理成章了。 青渺宗如今是天下第一宗,程驰延续了上任宗主顾园在位时的辉煌。宗主大寿,修真各派自是备上重礼前往。陶眠修书一封,说他一穷二白,如果愿意,他把名下一座庄园交由程驰管理。 程驰一眼看穿陶眠要白嫖他的劳力,他说我什么都不要,小陶道长带一枝桃花来吧。 陶眠是个实在人,除了他自己和一枝桃花,额外的什么都不带,程宗主还得亲自到山门口迎接,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宗门内都在传陶眠是不是宗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陶眠一想,这敢情好,他连夜跟程驰提继承门派一事。 程驰险些享年八十岁。 觥筹交错,华光流转。程驰醉眼迷蒙,举着酒盅遥遥敬着故人,对右位的陶眠说,我老了,小陶道长却仍是小陶道长。 宴席上的酒是甜的,陶眠不免贪杯。他抱着酒壶不撒手,隐约听见程宗主的叹息。 陶眠睁大了一双眼,努力从眼前鬓角斑白的老人身上,去寻找当年那个愣头青的影子。 他说你没老,顾园也没有。在我这里,你们永远意气风发。 桃花仙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 程驰笑了,大笑起来,装作不经意地揩走眼角的水光。众人只当宗主和小道长相谈甚欢,宴席更是喧闹热烈,唯有陶眠缓缓放下酒壶。 程宗主在大寿之后的一年后仙逝。大喜之后却是大丧,宗门上下人心不稳。幸好程驰早有安排。一纸宗主令,改变了一个少年的一生。 程驰同样被葬在宗门,前宗主顾园的隔壁。下葬次日,人们发现两座墓碑前,各有一枝明丽的桃花。 陶眠就是在程宗主安葬的三日后,见到了陆远笛。 二十年后,陆远笛这个名字会响彻人界。作为一代女帝,她的容颜和她的权力让无数人趋之若鹜。她终身未嫁,也不曾向谁表露过心意,世人皆以为她一心求道,断情绝爱。 唯独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用一截花枝,在石壁上书——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她所思所念的是何人,成为谜题,和她的尸骸一并香消玉殒。 当然现在的陆远笛只是个偷鸡还被陶眠当场抓住被迫留在桃花山做苦活的小贼。 陶眠起初对陆远笛没有任何想法。如果不是她非要强掳鸡笼里面的乌常在——一只六百岁的乌鸡,陶眠也不会把她倒吊着绑起来。 口头批评一番,陶眠把绳子解了,准备放走小丫头。 几十年没动静的系统忽然上线。 【检测到具有徒弟资质的人类,距离宿主不到十步远】 ……十步? 陶眠一个箭步上前,直奔陆远笛。 活动肩膀的陆远笛一激灵,这人在发什么癫? “你要是跟我道歉,那我勉强……” 陆远笛一句话未完,只见陶眠弯腰搂住陆远笛脚边的乌常在,热泪盈眶。 “乌常在!果然你就是我下一个徒弟吧!你放心,为师一定不遗余力,把你培养成方圆百里最成功的鸡精!” 陆远笛:? 系统:…… 【提醒宿主,由于等级限制,暂未开放非人弟子培养功能】 【恭喜宿主,获得第二位徒弟】 【徒弟姓名:陆远笛】 【身世:前朝皇室遗脉】 【资质:上品风灵根】 【背景:陆远笛为前朝皇帝陆放嫡女。大将军李篱篡权,扶持傀儡,修更国号,陆远笛父亲兄弟皆被屠戮。 许皇后托孤,宫中嬷嬷带长公主陆远笛逃亡。战乱中嬷嬷与陆远笛失散,随后,陆远笛被一老乞丐收养。 老乞丐不幸病逝,陆远笛自此流浪至桃花山】 【以上为徒弟“陆远笛”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奖励:《飞廉剑法》*1,《雨凝心法》*1,《打神鞭法》*1】 原来弟子是陆远笛。 眼看着陶眠的失望不加掩饰地倾泻,陆远笛气得跳脚。 “虽然不明白你在发什么疯,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没被看得起的感觉。” 陶眠垮着一张脸。 “你感觉真准。” “啊?!你还真……” “好了二丫,”陶眠拍拍小姑娘的后脑勺,让她安静下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别激动。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陶眠的二弟子了。” “我不叫二丫!我有名字!我叫陆远笛!” “好的陆二丫。” “……” 陆远笛气归气,但她脑子清楚。虽然不知道这个劳什子徒弟要干什么,不过能有个免费蹭饭的地儿,她没理由拒绝。 “当你徒弟包吃住吗?” “当然。天然山景,绿水依傍。五星待遇,尊贵享受。” “你好像在骗人……” “瞎说。我陶眠顶天立地男子汉,从不骗小孩。” “陶绵?‘绵绵思远道’的绵?” “是‘我醉欲眠’的眠。” 第5章 师父的道理 陶眠教给二丫的第一个道理,是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得享受劳动才行啊,二丫。” 陶眠重新回到他的懒人躺椅,舒舒服服地扇着扇子。徒弟二丫在旁边劈柴,龇牙咧嘴。 恨不得咬掉陶眠身上的一块肉。 她错了,真的错了。如果一开始没有迷路,就不会来桃花山。 如果没有来桃花山,就不会偷鸡。 如果没有偷鸡,就不会被陶眠抓住。 如果没有被陶眠抓住,她就不会被强制执行六时辰工作制。 什么五星待遇尊贵享受都是骗人的! 享受的只有陶眠一个人而已! “浮躁。师父那是在享受么?师父是在闭着眼睛天人感应,与万物齐一。你太年轻,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 陆远笛猛翻一个白眼。 “小孩,别不服气。当年你大师兄顾园也是这么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走出来的。不是我在忽悠你,顾园是什么天资,尚且虚心求教。你的天赋不及你师兄的十分之一,莫要张狂。” 陶眠摇着扇子,闭目叹息。 “你算是为师带过最差的一届了。” 陆远笛哪里会听他瞎掰,说不准顾园当初是被陶眠哄骗了,就会憨干。 这骗子仙人! “你真的是青渺宗前前宗主顾园的师父?” “如假包换,不信你可以问问他的邻居程驰。” “……程宗主不久前仙逝了。” “唉呀,”陶眠用蒲扇轻敲自己的下颌,“死无对证。要不我让他给你托个梦?” 陆远笛打了个冷颤。 “免了免了,我受不起。” 午后阳光暖融融的,烤得人身子发懒。陶眠半睡半醒之际,念起二丫上山已有三月多的光景,劈柴挑水烧饭喂鸡,基本功差不多了。 他从怀中掏出三本蓝皮的秘籍,扔给小徒弟。 “徒儿,为师赠你三件礼物。” 陆远笛手忙脚乱地接,一手抓一本,嘴巴还叼了一本。 “这三本功法,你闲暇之余好好修炼,大有裨益。” 陶眠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陆远笛听着,那纸张还有日光的干爽炙热。 少女死寂的心忽而激荡出一丝涟漪。 “给、给我的?” “不错,绝世功法。” 陆远笛激动万分,终于,她终于能够保护自己不受欺侮。她爱惜地抚了抚三本书的封皮,翻开第一本《飞廉剑法》的第一页。 …… “小陶,”她跟陶眠向来没大没小,“这字儿怎么念?” 陶眠一个猛翻身,背对着她。 “师父睡了。” “……你该不会也不识字吧?” “为师不是不识字,为师只是看不懂。” “……” “……” 一阵沉默,乌常在咯咯咯地叫了三声。 陆远笛抱拳,后退一大步。 “师父,徒儿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就此别过。” “且慢,为师忽然灵识一开,认字了。” “别骗了,小陶。再骗就不礼貌了。” “仙人的事,怎么叫骗呢?你来,师父给你讲解一番。” 陆远笛想逃,但是不能逃。因为陶眠堵着门。 小陶道长别的不会,就会打感情牌。 “你舍得走?你竟然舍得走?想想乌常在,想想为师,想想你朝夕相处的锅碗瓢盆和斧头。” 陆远笛的太阳穴乱跳,翻墙就要走。 “好吧好吧,不骗你了。为师真的识字,我来教你。” 陆远笛跨在墙头的右腿收回来。 “当真?” 陶眠气恼地点头。 “当真!” 事实证明,骗子仙人的确认字。他起初不教,纯纯是因为懒惰。 一套演示完毕,陶眠像被扒掉一层皮。 “剩下的你自己领悟,累死为师了。” 陆远笛点头,捡起陶眠随手扔在一边的树枝,修炼起来。 陶眠说二丫天赋不高,也是言不由衷的。他这个二弟子上品风灵根,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仅仅示范一遍,陆远笛就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少女月下挥剑,动作行云流水,脚边落花阵阵飞扬。 桃花仙人恍惚着,仿佛看见了他的大弟子,也曾在这棵树下练剑,两道身影渐渐重叠,一年复一年。 师父—— “小陶?” 陶眠从回忆中清醒,大梦一场,十余年过去,少女已是亭亭玉立之姿,一身月色,回首遥望。 “小陶,你又出神,”陆远笛笑得狡黠,飞身上前,“看剑!” 师父永远是师父,陶眠轻而易举地以掌推力,化解了徒弟的迅猛招式。陆远笛虽然是个女孩子,用剑却十分刚猛,如果躲闪不及,吃下那一剑可不是开玩笑的。 一招不成,陆远笛旋身又是一剑,这次依然被陶眠闪身避开,两指钳住长剑的上端,看上去毫不费力,但陆远笛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还是小陶厉害。” 陆远笛笑嘻嘻的,输了也不恼。 陶眠不吃她这一套。 “嘴上夸人,半夜又要来刺杀我。二丫,想忽悠师父,你还早着呢。” 自从他教陆远笛功法后,这小丫头每日精力充沛。她不肯老实地把剑谱钻研几遍,强行拉着陶眠陪她练习。 陶眠多懒一人,能躺着绝不坐着。陆远笛口头强迫他不得,只好想出一个歪招。 那就是每天半夜潜入陶眠房中,暗杀他。 简直孝死个人。 这下陶眠是睡不得了,毕竟陆二丫是个憨子,下手没分寸,一不小心这桃花观就要换主人了。 于是小陶道长被迫跟着徒弟卷起来。 好在白日陆远笛还要本本分分地做杂役,留给陶眠补觉的机会。 陆远笛是个性子野的姑娘,她不像顾园自幼跟随陶眠在桃花山长大。她从山的外面来,她永远在眺望,她的心有一半始终在流浪。 陶眠知道,二丫终有一天要离开。和顾园一样,她天生背负着使命。 小陶师父不知道他的二弟子对于自己的身世了解多少,但就算一无所知,以陆远笛的性格,她迟早会去追溯她的根。 也会走上复仇的路。 转眼间,陆远笛十七岁了。陶眠近些日子发觉,前来刺杀他的二丫不如小时候那般干脆果决,直接动手。 她已然能够纯熟地掩饰自己的气息,换了陶眠之外的任何一人,都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一开始陶眠以为徒弟终于成熟,懂得尊敬师父了。 慢慢地,他醒悟过来,这是陆远笛在向他无声地道别。 陆远笛什么都不言说,但陶眠知道,她临行的日子近了。 “小陶,我走了。” 少女背着小小的行囊,一手握住佩剑,一手和师父道别。 语气寻常,仿佛她只是出门帮陶眠买壶温酒。 陶眠站在一株茂盛的桃树下,重叠的花和影衬得他在陆远笛眼中朦胧一片。 陶眠说远笛,师父永远都在。 陆远笛第一次听陶眠叫她的大名,很新鲜,但有什么在悄然变化。她想陶眠的意思是,出了这道门,她就只能是陆远笛,那个被师父耍得团团转的二丫留在了桃花山。 陆远笛忽然两手握住剑柄,朝向陶眠的方向深深一鞠躬,把眼中的泪忍回去。 “师父,我走了。” 她终于肯叫这一声“师父”。 陆远笛下山时穿过了山脚的村子,两个小童坐在村口的大石墩上,拍着手,稚嫩的嗓音唱的是她烂熟于心的歌谣,陶眠曾教她唱过。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飘零远。 窅然去,窅然去。 飞蓬何所归。 陆远笛单手捂住嘴,秀眉和眼皮紧紧地皱着,强忍的泪终是肆意地流淌了满手。 第6章 大象装冰箱分几步 陆远笛的称帝之路分三步。 第一步,下山。 第二步,把李篱杀了。 第三步,登基。 这玩笑似的计划是陆远笛的真实想法。只不过第二步繁琐些许。 但不成问题。 陆远笛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她首先要做的是受到李篱的器重。 李篱是个多疑的人。他步步为营,不轻信任何人,最信任的是他的军师。 陆远笛最先接近的是军师的外甥,那年轻人是个憨子。 她设计把人坑进敌方的陷阱,又亲自救出来,还假装受伤。一套操作行云流水。 憨外甥信了她的邪,去舅舅那里把陆远笛吹得天花乱坠。 军师诡计多端,知道自家外甥的憨,也不会轻易相信陆远笛。 但他不得不注意到这位舍己为人的“少年”。 很快,陆远笛的机会又来了。 一小队人被困在山谷,前后都有追兵。眼看着这一队人马要全军覆没,其中一名不起眼的小兵却奇迹般地带领所有人杀出重围。 这小兵正是陆远笛。 有勇有谋,陆远笛狠狠给自己刷了两波存在感。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她先博得军师的信任,没过多久,李篱也留意了这个少年。 不过赢得李篱的信任这件事就难得多了。陆远笛替他挡过刀,试过毒,几次三番贡献良策,但李篱仍旧是不咸不淡的态度。 陆远笛在营寨侧身休息,背对着,恨恨地咬住拇指指甲。 她和仇人只有一帐之隔,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眼看着这场仗要胜利了,等到李篱回了王城,要想接近他,更是难于登天。 陆远笛一筹莫展,甚至消瘦了许多,脸颊的肉清减不少。 军师的外甥,那个叫吴岳人的青年单方面和她成为好朋友,有事没事喜欢往她身边凑。 陆远笛之前当哄傻子玩,现在却有些不耐烦。 吴岳人看着憨,但在某些时刻能爆发出惊人的敏锐。他察觉到陆远笛因为某些事情而忧虑,主动关心。 “小二,”陆远笛在军营里化名王二,“你有什么难处,找我。” “找你能解决什么?” “我能帮你想开啊!” “……” 不知是否家中溺爱,吴岳人是个凡事都无所吊谓的人。能解决的事情早晚会解决,不能解决的事情发愁也无用。 他帮不上小二的忙,但他可以帮小二找点乐子。 “过两天将军庆功,当地的官儿要献一批美女来呢,跳舞特别美,”吴岳人单纯,他对美人的想象仅限于跳舞跳得好,“我与舅舅说说,让你也一同参与呗。舅舅欣赏你,他会点头的。” “美女?” 吴岳人的话让陆远笛陷入沉思。 李篱是个极度自律的人,没有沉迷美色的坏毛病,否则他也不能如此迅捷地夺得权力。但他们苦战数月,将士们私下里或多或少都有怨言。这次李篱放外人进来,恐怕也是为了平一平军营内的情绪。 外人…… 陆远笛的眼瞳一转,计上心来。 吴岳人仍在叭叭地讲,那些美女有多么貌美。陆远笛打断他的话。 “他们住在哪个营寨?” “啊?” 吴岳人下意识地向西侧一望,又赶紧收回视线。 “我说小二,你可不能乱起贼心啊!那些美女肯定是将军先……” “西边?” 陆远笛笑吴岳人的没心机,站起来,拍打膝盖上的尘土。 “放心吧,我肯定让着将军。” 军营里的庆功宴较为简陋,美女们跳一圈舞,就会被将领们挑走,各回各的地方。 这些舞女是地方献上来的,相比于王城的歌女,姿容上自是略逊一筹。 但今晚却有一个格外美的。 那美人面上遮着轻纱,柳腰芙蓉面,踩着莲步而来。她的舞姿不如其他人那么纯熟,却因身段玲珑,而别有一番风情。 眼波流转,仿若繁星坠落。美人的长袖一荡,把在场所有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也包括李篱。 一舞结束,尚有一舞。李篱却等不及,径直要走了那最中心的美人。后者含羞低头,碎步跟上将军的步伐。 这“娇羞”的女子正是陆远笛。 陆远笛今夜的计划是这样的,她打晕了其中一个舞女,换上她的行头成功混入。什么舞蹈,都是照着旁边的人现扒的,领舞的姑娘早就看出她的异样,但也不便说。 如果李篱没有选中她,那她就找机会偷梁换柱。如果李篱选中她,那后面的事情更好办。 幸好,她被选中了。 李篱带她回了自己的营帐,却没有下一步,而是让她站在营帐的中央,他自己则取了酒壶酒盅,坐在案几后面慢慢喝。 陆远笛垂着眼皮,不敢轻举妄动。 有些怪异。 酒席上看上去被灌醉的大将军,现在却清醒得很。他审视了“美人”良久,淡淡地说了一句,解衣。 陆远笛藏在袖子里的手一下子攥紧,指甲深深地嵌在肉里。 李篱这是在欺辱她! 她在他眼中,根本算不得人,只是一个器物,想摔碎就摔个粉碎。陆远笛不知道换作真正的舞女会如何,但她,绝不可能照李篱的话做! 手臂的内侧紧贴着一柄匕首,这是陶眠送她的临别礼物之一。 她今晚要用这把刀,手刃敌人。 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 局势僵持住,两人谁都没有动。李篱的态度也很奇怪,没有强迫,也没把她赶出去。 他只是气定神闲地笑了,仿佛拆穿一个持续许久的谎言。 “你是陆氏的人。” 陆远笛垂下来的睫毛微微颤动。 李篱重新站起身,两手负在身后,走来,隔着几步远停下。 “皇族陆氏,陆家的人瞳色要比普通人颜色浅,换作他人或许看不出,但我太了解你们全族上下。” 李篱似乎想起了某件往事,轻声笑了,笑声中有不加掩饰的得意。 “当初为了把你们一族赶尽杀绝,我找来所有瞳色异常的人,扒开他们的眼睛,一个一个确认,一个一个杀掉。 有没有错杀的呢?或许有吧,但又如何。 可惜啊,即便如此慎重,尚有一条漏网之鱼。长公主殿下,微臣真是没有想到,会与您在如此场面重逢。 先皇泉下有知,恐怕也要长叹一声吧。他受尽酷刑也要保护的女儿,竟是这般蠢钝,自投罗网。” 李篱“啧啧”两声,说可惜,可惜。 陆远笛抬起了脸。 她一脸的霜雪之色,眼神如冰。 “老头,你说完了吗?说完就上路吧。” 匕首从袖中滑落,分毫不差地被握在掌心,暴涨三尺。陆远笛一剑直取李篱命门,毫不拖泥带水。 李篱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掌化开迎面而来的剑风,右手握拳直冲女子。陆远笛闪避,却因为衣服累赘,腰的右侧不小心被拳的力道刮带,让她踉跄一步。 “咳……” 陆远笛轻咳一声,缓解身体的钝痛。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高手过招。 《飞廉剑法》胜在快,招式复杂,让人眼花缭乱,而且每一招都极为致命,一不小心被卷入剑风后,就会被数不清的剑意凌迟至死。 但李篱的拳法同样出神入化。他胜在经验丰富,这是年轻的陆远笛真正的弱势。若要比天赋和功法,陆远笛其实远超李篱,但经验上的差距是致命的。初出茅庐的陆远笛撞上身经百战的李篱,这场争斗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李篱一记直拳,直击门面。已经受过大小内伤的陆远笛无力闪躲,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 她把剑插入地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手捂住心口,一边重重喘气,一边讥讽地笑了。 “可惜。” 李篱当她服输,上前几步,站到她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 “可惜什么?可惜自己技不如人,可惜没有能为陆氏复仇,可惜最后一个皇室的血脉就要在此凋零?你们啊,不是可惜,而是可悲。” 陆远笛摇了摇头,又是笑。 “你算什么,我的可惜与你无关。” 李篱的面皮抽搐一瞬。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陆远笛不再回他的话,半蜷在袖子里的手暗自摸住一张天雷符。 天雷符以施术者自身为引线,被波及的人如果不幸会失去生命,幸运的话只是重伤。但施术者本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会被强烈反噬,连灵魂都将碎裂,没有来生。 此符一发,没有回头路,她和李篱要一并下黄泉。 “我只是可惜没能看见今年的花开。” 陆远笛喃喃一句,引得没有听清楚的李篱弯腰。 符纸被她的手指一勾,露出一角黄。 李篱睁大了眼睛。 “你——” 陆远笛嘴角染血,轻轻勾起,鬼魅妖冶。她的双眼含住了一汪眼泪,眼神却癫狂无比。 她要以自身为业火,让她的仇人燃烧殆尽。 哪怕化成一抹凄凉的幽魂,也在所不惜。 “你疯了!这是天雷符!!” 李篱要逃,陆远笛却死死拖住他的右腿。不顾心口传来的一阵阵重击,她的手指擦过剑刃,留下一道血痕。 天雷符在挣扎纠缠时不小心掉在地上,陆远笛伸长手臂,眼中的光渐渐黯淡,泪也滑落,嘴角却仍在笑。 一只不属于他们二人的修长的手出现在视线里,轻轻拾走了天雷符。 “远笛……” 这叹息的声音一出,陆远笛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妙目,干涸的泪再一次涌出。她像个受欺负的孩子,把脸埋进自己的手臂,趴在地上嚎啕出声。 师父。 第7章 有师父在呢 陶眠来了。 桃花仙人其实一直悬着心。有了顾园前车之鉴,陆远笛一走,他在道观就坐立难安。 当年的王丫头,如今已经变成腿脚不好的老太婆。她怀里揣着自己的拐棍,和陶眠一起坐在宽敞的门槛上,咂吧两下干瘪的嘴。 “小陶道长,”王丫头成了王老太太,陶道长越活越年轻,变成小陶道长,老太太想起这件事眼睛就笑得弯成两道缝,“你有心事。” “我没有。” 陶眠想也不想就否认,这行为有些幼稚。不符合他成熟稳重的千岁仙人形象。 于是他咳嗽两声,为自己找补。 “我只是不太适应。” 这话说得,仿佛他在挂念陆远笛。陶眠愈发别扭起来。 “人家教的是什么徒弟,我教的都是什么徒弟。一个两个整天想着往山的外面跑。山外面有什么好的?纷争、仇恨、尔虞我诈……山外的人惯会骗人。” 王老太太眯起眼睛。桃花山今日又是明媚的晴天,她晒着太阳,浑身都是暖烘烘的。 桃花山啊,美得不似人间的一方土地。进了这里的人无不流连忘返。年轻时她热忱又精力旺盛,和她家男人一起支了个茶摊,款待那些过路的人。 他们称赞桃花山的巍峨,桃花溪的澄澈,他们看见路边被小孩子随手折断的花枝都要捡起来把玩一番,他们吟诗作对,把酒言欢。 有感伤的客人,醉酒后甚至悄然垂泪。 这里的山、水和人,太过干净纯粹,山外的游人不忍心把外面的因果带来,侵染这一方净土。他们总是说等等,再等等。一切结束了,就回到这里,再也不惹俗世。 但王老太太从未见过回头的人。 “你的大弟子,和二弟子,”王老太太说话很慢,她年轻时也是这样轻声细语,“他们都是山外的人。小陶道长,那山外的因缘,难解啊。” 陶眠也沉默了,缓缓叹出一口气。 “我家最小的那个孙儿,今年离开桃花山,去镇子上了,”王老太太不多劝陶眠,转而说起家人,“小孩子心野,跟着师傅学手艺去了,非要出人头地。唉,家里多他一副碗筷,又不是揭不开锅了。 外面苦啊,师傅严厉,犯错要敲他手心。他脾气犟,学不成就不回家。我呢,腿脚坏了,但是心里念他,一宿接着一宿睡不着。 后来啊,我就让他爹借了邻居的板车,拉着我到了镇上。见我的第一面,孙儿就哭了。远行的人,哪里能不想家呢。他回不来,只好我过去。 我这把年纪了,能有几天的活头呢?见一面,就少一面啊。” 王老太太想起在外的亲人,眼中不免盈了泪。她用袖子揩了揩,手中的拐棍不小心敲了地面一声响。 “所以小陶道长,她不是贪恋山外的风景,她只是无法归家。” 陶眠在第二天的清晨出山,走之前把鸡笼的粮放好,够吃数十天的。他养的鸡有较好的自我管理意识,定时定量,不会把自己撑死。 万一撑死,那他只好,含泪把它们炖了。 和很多年前一样,陶眠就这么轻装离开了桃花山。 他在寻找陆远笛,但陆远笛为了隐藏自己的踪迹,下了一番功夫。就算是师父陶眠,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她的下落。 陶眠来到军营,绑了一个士兵当导航。摸清楚基本的方位后,他听见远处有一阵打斗声。 声音很轻,旁人几乎听不见,但陶眠敏锐地捕捉到了。 顾不上被五花大绑的倒霉士兵,陶眠一个闪身来到声源处。 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徒弟要跟敌人同归于尽。 小陶仙人被吓得不轻。 大弟子顾园只是想把所有人都弄死。 没想到二弟子青出于蓝,连自己一起弄死。 陶眠开始反省自己的教育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无声无息出现,陆远笛第一个反应过来,立马开哭。 陶眠一惊,手足无措。 陆远笛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不哭不哭,诶呀,多大点事儿。不是说了么,师父永远都在。” 陆远笛抽抽得话都说不清楚。 “我、我以为那是你、你不要我了。你不出山了。” “这不是理解偏了么?师父是让你有靠山。有事就找师父啊,自己硬抗什么呢。” 陶眠忙着哄徒弟,完全不理旁边的另外一个活人。 李篱从震惊转为审视,他没想到,陆远笛的师父竟然来了。 “你是何人?”李篱厉声问道,“与陆氏余孽有瓜葛者,一并有罪!” “呀,忘了忘了,这儿还有个你呢。” 陶眠一拍脑门,好像才意识到把李篱晾了半天。 “你……” “那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小陶道长一脸的纯真无害。 李篱感觉自己平白被看不起了。 “那你也别想活着——” 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道虚影晃过。 随后,他整个人陷入了失去五感的状态。清醒着,但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李篱顿时恐慌起来。 他做了什么?! 第8章 一样的人 陶眠没有做多余的事,他只是把一张符贴在李篱的额头中间。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符纸…… 陆远笛止住眼泪,她本不爱哭,嚎啕之后有些难为情,袖子拭去眼角的泪花后,红着眼眶来到师父身边。 “小陶,他怎么了?” “五感全失,没死,”他回头去瞄徒弟的脸,“你要他死?师父可以代劳。” 陆远笛身上披着一件干净的外袍,很大,是陶眠递给她的。她捏住衣襟把自己裹住,摇了摇头。 “你想放走他?” “不,”陆远笛走上前一步,垂眸,冷漠地望着她的仇敌,“小陶别插手,剩下的我来。” 陆远笛不愿脏了陶眠的手。桃花仙人不必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他本不属于凡间,不该招惹世俗。 是她在,才使得他沾染凡尘。 那天起,陆远笛暗自下定决心。她要独立和强大,她不能一辈子躲在师父后面当个只会哭的小丫头。 陶眠久久凝望着自己的二徒弟,半晌,拍了拍她的头顶。 “远笛,要平安快乐。” 一句简单朴实的叮咛,陆远笛的眼泪险些又滑落。 她连忙低下头。 “我会的,小陶放心。” 陶眠说要多留一些日子,他不放心陆远笛一个人。 但陆远笛态度坚持,她不愿陶眠搅入是非之中。 她说,小陶快快回桃花山吧,山花要开了,乌常在还等着呢。 陶眠明白她的心意,点点头,转身出了营帐。 他来去无踪,军营里的士兵,除了那个被他敲晕的导航,竟无一人发现他的到来。 本来应该轻松地离开,可惜半路杀出来一个少年人。 那少年神色焦急,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他一把抓住陶眠的手腕,问他有没有看见王二。 陶眠微微愣了一下。他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常人很难发现。 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如此敏锐。 还有……王二是谁? 虽然不清楚他口中的王二,但陶眠作为老糊弄家,随手指了一个方向。 “应该是往那边去了。” 那少年半点怀疑都没有,感激地握了把他的手,疾步离开。 看上去有点憨。 陶眠最后瞥了眼他离开的方向,不再流连,也走出军营。 陆远笛年轻,容易吃亏。但她素来聪慧,犯过的错误绝不会再犯,并且能从过去的经历中汲取经验,成长速度惊人。 而二弟子也没有辜负师父的深厚期望。 陶眠回到桃花观,不出意料,乌常在果真把自己喂胖了。 陶眠把它从鸡笼里面提溜出来,当面逼供。 “你怎么可以吃得这么胖?” “你看看别人家的鸡,哪有像你这种身材的?” “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除了我没人要你,你只能在这里给我养老。” 乌常在趾高气昂,咯咯两声,甩屁股走人。 完全不理陶眠在讲什么怪话。 山外纷纷扰扰,山内的日子却是慢吞吞地走,不催不赶,不紧不慢。 在陶眠晒阳打盹儿偷懒撵鸡之际,外面的世界已经在悄然变化。 陆远笛起初没有杀掉李篱,而是给他下了蛊毒,把他控制住。 她要利用李篱,为自己争夺军中的地位,建立起一番势力。 在这期间,她联系上了曾属于她父亲一派的人,要他们协助自己重新夺得皇权,这天下仍是陆家的天下。 苦心人,天不负。陆远笛筚路蓝缕,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和实力。 她说她要为自己一族复仇,她要这皇位换人坐。 关于陆远笛的遭遇,陶眠都是从她寄来的书信中了解的。徒弟报喜不报忧,看上去轻描淡写的几行字,背地里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忍了多少肮脏的勾当,才换来她要的势力。 这些陆远笛从不与他言说,但陶眠心里清楚。 所以每次他回信时,总是叮嘱陆远笛不要勉强自己,累了倦了,就来找师父。 师父不懂权谋,但师父可以让反对的声音消失。 陆远笛心里感激陶眠,可她不肯背弃当年在军营里立下的誓言。不管她的手染了多少污浊的鲜血,她的背承载了多少条人命,陶眠绝不能被牵扯进来。 他要做他的桃花仙,晨起扫坠花,夜听林果落,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而她只要念着那样自由的他,仿佛这世界的污秽和纷扰都不再,只剩一池清明。 …… 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李篱失去利用价值。 陆远笛见他最后一面时,是在自己书房的密室。 说是密室,其实早被她改成了地牢。里面阴暗冰冷,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 墙壁上有飞溅的血滴。 地面也攒了厚厚一层擦不掉的血渍。 大将军李篱不复往日的威风,被沉重的锁链紧紧拴住两臂,高高吊起。 头发蓬乱,夹着两三根草杆,半垂着头。 陆远笛没有带任何随从,她孤身一人,来到李篱面前。 干净雪白的靴面和满地污血的对比几乎刺目。 李篱面对她,没有畏惧,只是冷笑。 “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你杀了我的两个儿子,三个兄弟,连一个外姓的孩子都没有放过。陆远笛,你还要怎样。” 陆远笛望着她昔日的对手,老迈、衰颓,那个辉煌的李将军,已经找不见了。 她忽而失去所有的兴趣,厌了。 “我不恨你。” 她说。 李篱听到这句话,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陆远笛,你说你不恨?哈,你怎么可能不恨?你在外面装成饱受欺凌的前朝公主,暗中却狠狠报复了我李家上下,有罪的,无辜的,你一个都没放过。你说你不恨?!” 李篱放声大笑,像是听到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笑声中是浓浓的悲戚。 陆远笛的语气仍是平淡如水。 “我不恨你。若是恨,当初在军营里,我就不会放过你。 仇恨是一种会让人失去理智的情感,我不恨。” 李篱止住笑声,他像是明白过来什么。 嘴角扯出一个哀戚又讽刺的笑。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陆远笛没有否认,她的右手两指之间忽然多出来一个暗红的铃铛,里面隐隐有一只小虫在爬动。 李篱认得这个东西,是蛊的母虫。 只要轻轻一捏,母虫死去,李篱也活不成。 大将军没有风光地在众人的拥护爱戴中死去,他一生战功赫赫,贪权是真的,护国也是真的。 李篱这回在笑自己。 成王败寇。 “陆远笛,你错选了路。这条路注定越走越狭窄,一生孤凉。你可千万别回头。” 回了头,满目荒寂。 很多年后的陆远笛想起了李篱的话,这句话仿佛一个恶毒的预言,困住她的一生。 但当时的陆远笛没有顾及许多。她的目标只剩下一个。 她要称帝。 第9章 免费饭票 女子称帝,阻碍重重,何况她的身份是前朝遗孤。陆远笛想尽一切办法,还是发现,这事根本没法在不流血的情况下完成。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多破一次戒。 她要弑君。 现在的小皇帝明面上是陆家人,其实只是被李篱扶起来的傀儡。李篱倒了,多方惦记着他坐着的皇位,而陆远笛只是其中之一。 陆远笛深谋远虑,为了一举成功,她几乎推演了所有的可能。 但往往人算不如天算。 那日桃花山依旧月明星稀,晴朗无风。陶眠开着窗子消暑,在榻上浅眠休憩。 他睡得不踏实,做了一个梦。梦中有陆远笛的身影,她一条白裙半边染血,站在虚无之地,笑着对陶眠说什么。 陶眠听不见她的声音,焦急地向前走,却怎么都触碰不到她。 他从睡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连犹豫都没有,利落地下床收拾包袱。 好歹是活了一千多年的仙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这梦一定是预示了什么不吉之事。 陶眠连夜离开桃花山。 果然如梦中所预兆那般,陆远笛遇险。陶眠来到皇宫时,那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 不知道几方人马在混战,他找不见自己的徒弟,只能在刀光剑影里穿行,呼喊着陆远笛的名字。 火光、惨叫、鲜血…… 习惯了安定平和日子的仙人被它们纠缠束缚,几乎要挡住他的去路。陶眠陷入无尽的恐慌,他已经失去了顾园,难道还要再失去陆远笛吗? “小陶……” 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被陶眠捕捉到。 “远笛!” 陶眠在一个柱子后面找到负伤的陆远笛,她伤得很重,用手捂着腹部伤口,血还在不断地渗出。 “小陶,”陆远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呼吸急促,“唉,我不是在做梦吧,怎么见到你了?还是说我已经死了……” “别瞎说话,”陶眠翻出止血的药瓶,以手喂徒弟服下,“师父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陆远笛眼中有水光,但她没有流泪。 她偏头望着外面通天的火和打杀声。 “这就是我要的……这是我想要的么……”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或许是伤痛带走了理智,让她不免短暂地陷进混乱。 “我想要……我究竟要的是什么呢……” 陶眠帮她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他洁净的手也不免染上了血,但他握住了徒弟的双手,让她镇定平静下来。 “徒弟,”陶眠一字一句清晰地对她说,“不管你想要什么,不管它美丽或是丑陋,师父都会为你取来。” “但你要明白地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陆远笛的眼神从茫然变得清明。 “师父,我要皇位,我要天下。” 要不再受任何人欺凌,要所有人臣服。 “好。” 陶眠回给她一个字,这是他给出的承诺,重若山海。 桃花仙人再度出山,为了自己的徒弟。那惊鸿似的身影,如一场幻梦,让在场的人深陷,梦中死去。 有幸存活下来的人回想起那晚,都不免胆寒后怕。 那般飘逸的身影,带来的却是接连不断的死亡。 有人记起了他的名号。 数十年前,青渺宗宗主顾园的师父,那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士,也是这般,手中一截桃枝,给顾园的敌人送去噩梦。 想不到他竟然再次现身,想不到陆远笛竟然是他的弟子。 陶眠不需要几番出手,这一次就足以产生震慑。陆远笛扯着清君侧的旗帜,把所有的对手解决后,施施然地踏入皇宫。 “陛下,臣来迟了。” 一个时辰后,在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公公领了圣旨出来。 他不停地打着颤,因为那滴血的桃枝正抵在他的后颈。 “念吧。” 陶眠说。 陆远笛站在台阶下,手中的匕首带着新鲜的皇帝血,漠然站立。 公公宣布两件事。 第一件,陛下驾崩。 第二件,立前朝长公主陆远笛为新帝。 没有人反对。 天降下了冷雨,皇权交接的时刻,没有一个人欢喜庆贺,反而冷寂得像在陵墓之中。 太监绵柔细长的嗓子悬在众人的头顶,陆远笛一派的人跪了一地,敌人的尸体横在周围,血和雨混成了涓涓的细流。 陆远笛隔着雨幕,遥遥望向阶上的陶眠。 她看见陶眠的脸上有稍纵即逝的痛苦,但很快,他掩饰了神情,含笑回望。 陆远笛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她还是害得陶眠,走到这一步。 …… 新帝登基,诸多事情压向了陆远笛,她忙得焦头烂额。 但能威胁到她地位的势力,暂时不存在了。 陶眠观察了三日,留下书信一封,悄然离开。 陆远笛没有挽留,只是送了陶眠许多礼物。 她总以为补偿得不够。 陶眠没有急着回桃花山,且行且游。他看起来潇洒,实则每晚难眠。 那些血和尖叫,总是侵入他的梦。 他常常满身冷汗地醒来。 为此才不得已四处游历散心。 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收获,路上白捡了两个小孩。 这两个孩子本来是小乞丐,偷钱偷到陶眠身上,被他发现后,他没有怪罪,还请他们吃了一顿饭。 然后就被黏上了。 陶眠从噩梦中惊醒,就感觉身上重得不行。 睁开眼睛,两张稚嫩的面容齐齐凑上来。 “银票,你醒了?” “你醒了?银票。” “……你们两个能别把白嫖视作如此理所当然的事么。” 陶眠拎着两只的后衣领,一手一个,扔到床下。 两个小孩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相依为命。 陶眠看着他俩就头大。 当初以为能是两个新徒弟呢,结果系统迟迟没有上线提醒。 现在只是他单方面成为了冤种。 难办。 第10章 那是因为我不喜欢 两个小孩都姓楚,姐姐叫楚流雪,弟弟叫楚随烟。 陶眠是在一个土堆旁被他俩碰瓷的,遂命名为三土和四堆。 初见时灰头土脸的孩子,清洗后露出原本的样貌肤色。一开始他们说不是亲姐弟,陶眠还不信,明明就是两只土耗子。 等换了整洁的衣服,脸蛋干干净净了,陶眠才发现,还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姐姐肤色偏黄,容貌平庸,弟弟却眼如点漆,形貌昳丽,小小年纪可见天人之姿。 陶眠的眉头紧紧皱起。 “你们的父母是何人?” 三土一张巧嘴,叭叭叭地讲了一堆,竹筒倒豆子似的。她说她爹原本是村里教书的先生,后来染上赌瘾,把家底败坏了。娘跑了,爹跳河,剩她一个孤苦伶仃。 四堆是她捡的,他更惨,地主家的小妾生的儿子,被大老婆欺负,饭都吃不饱,自己逃出来的。 陶眠听她编完。 “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若有半句假话,就不给饭吃。” “假的。” “……” 四堆站在姐姐后面,两只手拘谨地捏着衣角。他性格内向,又比三土矮了半头,还瘦,只能依靠姐姐。三土教他什么,他就学什么。 她说陶眠是银票,那就是银票。 “银、银票哥哥……”四堆支支吾吾地开口。 “我叫陶眠。” “小、小陶哥哥,”陶眠从外表看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四堆哪里能知道他是个千年老妖精,“我姐姐带着我流浪许久,吃了不少苦。若是、若是无法收留我们二人,可否只留下姐姐……” “你瞎说什么!” 三土急得捏了四堆的右手一下,她招摇撞骗,但对弟弟的关怀是真心的。 如果陶眠只肯留下一个,那—— “让我弟弟留下!” 三土咬着下嘴唇,仿佛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让随烟留下,我走。” 陶眠以袖揩了揩眼角,似乎被姐弟之间深厚的情谊打动了。 “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那!” “不过你们都要走。” “……” 三土松开四堆的手,张牙舞爪扑上来。 “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陶眠躺回榻上,用被子蒙住头。 “降降温,去去暑,免得你们上头。异想天开什么呢,两个小骗子。” “我都对你讲真话了!你不能这般冷酷无情!” “从来都只有我陶眠白嫖别人的份儿,想占我便宜,做梦。” 陶眠简直理直气壮,三土气咻咻的,回到弟弟身边。 “流雪……” 四堆无措地望着姐姐,三土牵住他的手。 “我们走,让他自己在银票堆里面发烂发臭吧!” “还没过年呢,不用说这些吉祥话,但我爱听。” 陶眠拖长了声音回道。 三土带着四堆,砰地摔上门。陶眠咕哝一句脾气真大,翻身睡过去。 在安睡之前,一片单薄的纸从他怀里飞出,顺着窗户的缝隙飘远,张贴在一堵墙上,墙外人来人往。 出门后的三土来到街上,听见外面的叫卖声,还有四堆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响声。 她立马后悔了。 但陶眠看上去像她最熟悉的那种刻薄的有钱人,回去无非是再被羞辱一顿。被羞辱不要紧,得不到钱才致命。 讨饭不是长远之计,三土看着弟弟纯净的双眼,一咬牙。 “有手有脚的,怎能活活饿死。放心,姐姐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你饿肚子。” 他们在集市上打转,机缘巧合,看见了一张招工的单子贴在墙上。 是一位读书人要招两个书童,工钱有限,但包吃包住。 “这么好,不会是骗子吧……” 三土咕哝着,把它揭下来,打算再去其他地方转转。 结果等她走到下一个路口,再下一个,拐弯又一个…… 到处都是同样的告示。 这下不去都不行。 三土的心一横。不管了,瞧瞧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 她让弟弟跟紧自己,两人来到告示上标明的茶楼。 进门前三土仍在担心他们两个小乞丐会不会被店家赶出来,没想到,小二笑容满面地迎着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被珠帘隔开,里面琴声悠悠,有流觞轻撞之音。三土第一次来到这么高雅的地方,有些畏怯。 有人在帘后品茗,隐约能瞧见侧脸,是位公子。 她鼓足勇气,掀开珠帘。 视线撞进里面的人那双深穆的眼睛。 “……” 两厢对视,唯有沉默。 开口的是屋内之人。 “呀,这不小土和小堆么?” 陶眠单手托着脸,笑吟吟地望着两个孩子。 三土差点被气到昏厥。 “你、你……” “别用手指人,不礼貌。” 陶眠换了个姿势,闲散地靠在玉雕的屏风上。 “你又不读书,”三土忿然,“要招什么书童?” “谁说我不读?我有学问着呢。” “那你为何不考取功名?考不上?” “我不考状元,那是因为我不喜欢。” 三土几乎要翻白眼。 “小姑娘,别瞧不起人。当今圣上知道是谁不?” “当然知道!” 三土这小丫头看上去对谁都不屑,没想到谈论起陆远笛的光辉事迹倒是如数家珍。 夸她勤政,夸她爱民,夸她身为女子却有丝毫不输男子的智慧谋略,如今朝廷内外清明太平,都是她的功劳。 陶眠在外游历十年,期间听说过不少民间赞誉新帝的话,但每次他依然能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远笛啊,这就是你心之所愿所求吗。 他轻叹一声。 不知何时三土停下滔滔不绝的讲述,陶眠的视线转向她。 “怎么不继续?” “银票,你是不是要哭了?” “我招书童,不招眼神不好的。” “噢,许是我的错觉吧,”三土打了个寒颤,“险些被恶心到……” “……说话不中听的我也不招。” “所以,你为何突然问起当今圣上?” “没什么,忽而念起爱徒罢了。” “你是说……你徒弟是……” 三土的话说到一半,陶眠就连连点头。 “……” 小姑娘沉默稍许,重新牵起弟弟的手,转身要往门外走。 “随烟,我们走。脑子不好的主子,咱也不能跟。” 第11章 所谓人生真谛 三土和四堆最终在陶眠处留下来。 原因无他,给的太多了。 做陶眠的书童其实不需要做诸多事,或者说,陶眠本不是个多事的人。 他每日品茗、饮酒、游山玩水,闲散且无所事事。 虽然要做的活不多,但陶眠性子怪,时不时要发病,偶尔一天喜欢折腾人。 眼前这杯茶,楚流雪来来回回,已经换了三次。 太冷,兑些热的。 太烫,放窗边晾凉。 凉了,再重新烫热。 …… 忍无可忍的楚流雪差点要把这套昂贵的茶具掀翻。 “银票,你心情不好?” 陶眠侧倚在床榻之上,耳畔是潇潇雨声。他目前歇憩之所是城中最好的客栈,窗子半敞便能窥见一城烟色,一簇杜鹃斜斜地坠着,上面是沉甸甸的花。 潮湿、冷寂。 每逢阴雨天,陶眠的心情就起伏很大,不知是否与多年前的那个弑君的雨夜相关。楚流雪见他的衣衫被细雨洇湿,绕过案几将窗子轻轻掩好。 楚随烟坐在榻下的一个小凳,抱住双膝,手里是一本薄薄的经书。陶眠四处重金购入古籍,他自己一个字儿都不看。某次楚随烟鼓足勇气向他借书,他大大方方地全都丢给小孩子了。 楚流雪都迷惑了,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在陪谁读书。 雨水染得四处都湿漉漉的,人也昏昏欲睡。楚随烟瘦小的身子贴着木榻一角,浅浅入梦,怀里抱着读过大半的古书。陶眠弯腰把他抱到榻上,掖好薄被,回身,一手捻了碟中的茶点,细抿一口。 楚流雪尚且在等他的回应。 陶眠吃光一块点心,没了胃口,其余的都推给楚流雪。楚流雪还没有从之前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日子里面走出来,但凡是食物来者不拒。陶眠怕她撑坏了自己,只得顿顿监督她的饭量,点心也不允她多吃。 好在经过这些天的努力,楚流雪慢慢明白没有人会和她争抢,进食的速度缓了下来。 女孩学着陶眠的样子,一口一口咀嚼食物,克制自己的欲望。陶眠望着她垂下来的纤长睫毛,忽而道一句,他想徒弟了。 “徒弟?你是指当今陛下?银票,她真是你的徒弟?” 楚流雪狐疑的语气让陶眠直撇嘴。他说不光陆远笛是他的徒弟,连许多年前名震一时的青渺宗宗主顾园,也是他的爱徒。 “所以你思念的是哪个?” “我雨露均沾,当然都想。” 陶眠打开了话匣子,叭叭地给女孩讲他的两个徒弟多么多么厉害。见他好不容易恢复精神,楚流雪没打断,一边猛塞点心一边听他废话。 “讲完了?” “你都没听。” 陶眠嘟囔一句,伸手要取碟子里最后一块糕点。楚流雪哪里能让,胳膊一揽,整碟揣到自己怀里。 “小气。” 楚流雪忘记了她好不容易学来的吃相,狼吞虎咽,谁也不能抢走她的最后一口吃的。咽进肚子之后,女孩才抹抹嘴巴,接着陶眠的话茬。 “你说女帝是你的徒弟,这个存疑。至于青渺宗……我没听过这个门派呢,很有名吗?” 陶眠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没听过青渺宗的大名,他睁大双目。 “不可能。青渺宗是天下名门,三土你这就没见识了。” 楚流雪没有回,只是沉默。这沉默蔓延到陶眠那处,从身到心将他缠绕。 人间沧海桑田,阶前花开花落。曾经威震天下的修真名门,也抵不住岁月洪流,渐渐亡逝。 情与恨一并散落,被连绵的水浪卷走,滚滚东流。 “三土,”陶眠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碟点心,悲伤地望着楚流雪,“吃吧。” 楚流雪不知道他这突然又闹哪一出,但食物的诱惑力过大,无法抵抗,她一面疑神疑鬼一面手脚麻利地把碟子拢进自己身前。 “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唉。” 陶眠长吁短叹。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深妙的哲理。” “什么?” “人,是要活到死的。” “……” 讲的哪门子废话。 “吃吧,吃吧,撑死也算是体面的死法。” 楚流雪的身体一抖,头一回直观地感受到食物带来的威胁。 “我留着给随烟吃。” 他们之间的交谈不出意外地扰了楚随烟的轻眠,男孩揉了揉眼睛,苏醒。 陶眠见两个小孩都清醒着,指尖一扣桌子。 “即日北上,到王都,见见我的二徒弟去。” 陶眠的行动和想法都令人捉摸不透,至少楚流雪认为他正常的时候越来越少,基本每日都在发癫。 他竟然要收她和随烟为徒。 “当我徒弟有什么不好的?我陶眠一身的本事。别光顶着眼前的几碗饭,学好了,区区温饱算什么难题。小孩子可别太短视。” 楚流雪当他在犯病,不理睬,继续啃手中的烧饼。 楚随烟却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捏住陶眠的袖子,问真的能拜师吗。 陶眠久久地望着男孩的双眼,像是在穿透层层雾霭去审视他的灵魂。那神情楚随烟尚且不懂,楚流雪却察觉异样,把半块烧饼掰给弟弟,又堵了一整块进陶眠的嘴。 她近来愈发没大没小,是因为她发现大人并不靠谱,小的更不懂事,年纪轻轻的她不得不肩负起照顾他们三口人的重担。 陶眠唔唔地挣扎,看起来被噎得不行。 楚随烟握着半块油乎乎的病,无措地回望姐姐。 “吃东西,肚子都没填饱,还有余力想些没影儿的事。” “流雪……” “吃。” 楚随烟郁闷地咀嚼着烧饼,不敢回嘴。 叼着整块饼的陶眠眼睛滴溜转,在姐弟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心生一叹。 楚随烟比楚流雪年幼,什么都听姐姐的。一直以来是楚流雪照顾他,有食物让他先吃,有危险却让他靠后。姐弟二人磕磕绊绊地长大,直到遇见陶眠,不再漂泊。 现在陶眠要收徒,楚流雪很明显不愿意让弟弟拜师。 并非她不信任陶眠……当然,也可能存在亿点质疑吧,更多的原因是,她不想让楚随烟卷入世俗纷争之中。 她看不清太远的未来,她只是朦胧地感知到了某些走势。 楚流雪不答应,楚随烟肯定跟着姐姐的想法走。 这如何是好呢,陶眠心道。 他希望把本事传给两个人,让他们将来不管遇到什么,总归能保护自己。 但金手指只给了他其中一人的身世。 有一人注定要走入宿命,无论自愿与否。 第12章 落子无悔 金手指给出的是楚流雪的身世。 楚流雪和楚随烟,这两姐弟很有意思,没有血缘关系但相依为命,姐姐一眼平庸,弟弟惊为天人。 但金手指要陶眠收的徒弟是楚流雪。 【徒弟姓名:楚流雪】 【身世:魔域天尽谷谷主窦槐之女】 【资质:下品地灵根】 【背景:魔域两大势力天尽谷与幽冥堂为世仇,幽冥堂堂主谈渊策反窦槐亲信,获得密报。窦槐不幸被毒杀,窦氏一门惨遭幽冥堂屠戮。 危难关头,窦夫人身边的老仆将自己的亲生孙女换了襁褓中的窦氏嫡女,拼死将其护送到人间。 此女被一老秀才收养多年,秀才多病,恐无法照顾养女,遂托付给村中一户年轻夫妇。次年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夫妇二人为活命将女孩卖掉。所幸女孩多智,侥幸逃生,自此流浪】 【以上为徒弟“楚流雪”相关信息介绍,请宿主悉心培养】 【恭喜宿主解锁奖励:《天尽六变》*1,《噬魂掌》*1】 那日金手指弹出的提示,全部内容都是关于楚流雪。 没有一丝一毫有关楚随烟的信息。 这下陶眠可要发愁。 之前教过的徒弟,不论是顾园,还是陆远笛,他们的资质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 但楚流雪只有下品灵根。 《天尽六变》是幻术,《噬魂掌》是掌法。陶眠浅翻一遍秘籍,两套功法深奥无比,如无天资根本连入门都不得。 这回没法白嫖了。 虽然遗憾不能尽快云共享,但陶眠心态好。 徒弟笨点就笨点,大不了多给她些时间自学。 反正他耗得起。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楚流雪对修炼压根没兴趣,她自己不想,也不愿意让弟弟涉足。 陶眠起初不理解,若是换了自己,遇到一个俊美的仙人要传授功法,他二话不说咣咣磕几个。 拜师嘛,也不寒碜。 但他转念又想,如果这时天降另外一个英俊的银票容他蹭吃蹭喝,那他也乐意躺平。 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越想越合理。 楚流雪不松口,楚随烟有心也无法答应,陶眠对此并不勉强。 这一行的目的没有变,一月后,他们抵达王都。 陶眠要见陆远笛,楚流雪问他,陆远笛知晓此事么。 陶眠理直气壮地回“不知道”。 楚流雪:…… “那我们如何进得了皇宫?” “等晚上的。” “晚上又如何?” “翻墙进去。” “……” 楚流雪以为他能有什么惊人的办法呢,简直浪费感情。 陶眠说翻墙就翻墙,他带着两个小孩,寻了处看守薄弱的地方。 “虽然你们不肯拜师,但我平日对你们诸多教诲,也算半个师父。二位徒弟,瞧好了,墙是要这么翻的。” 他轻盈地越过高墙,楚随烟又惊又羡地张大嘴巴轻呼,连楚流雪也略显新奇。 结果下一瞬,他们就听见高墙内传来慌乱的声音。 “有刺客!” …… 出师不利,但三人没有被抓进天牢,反而是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宫中。 天子被扰了清净,没有发怒,而是换身衣服,眉开眼笑地迎上来。 “小陶,来了怎么不提前知会我。” 小陶? 禁卫们面面相觑。 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 该不会是……陛下她师父陶眠吧! 这下子众人的冷汗都要把衣衫打透。 谁能想到帝师大路不走,偏偏翻墙进来呢! 还是被他们五花大绑押送到天子面前的! 陆远笛见到被捆得密实的陶眠,蹙眉。陶眠心大,也不愿她因为这点小事惩罚人,开口回了她的话。 “来时没想那么多,倒是给你宫里的人添乱了。不错不错,皇宫的确护卫森严。” 二弟子这才舒展了双眉,亲自帮他把麻绳解开。 “罢了罢了,都下去。小陶你随我来。还有……这是你收养的小孩?” “书童,路边捡的。” 陆远笛给师父松了绑,又带他前往书房,这才有余力去打量两个陌生的小童。 “你们……” 她看出了一些门道,回头望向陶眠。陶眠垂下眼睛,陆远笛知趣地把后面的话咽回肚子。 抬手唤来一位圆脸的宫女,让她送两个小孩去歇息。 楚流雪紧紧牵着弟弟的手,不敢乱走,有些拘谨。 直到陶眠点头,她才跟着陌生的宫女离开,神色有些惴惴。 第13章 鹅,鹅,鹅 楚流雪没想到,陶眠真的是帝王之师。 在他的诸多谎言哄骗之中,唯一一条最像瞎话的,竟然是事实。 眼下他们住在宫中一个本该为妃子入住的寝殿。陆远笛是个工作狂,心里只有国事没有私事,大臣们上书请求她留后,通通被她否掉,还把人骂一顿。后来为了糊弄,她过继来一对兄妹养在深宫。孩子是什么模样,她都未曾正眼瞧过。 天子勤政克己,皇宫内外对此一片赞誉之声。新帝登基血流成河的过往,被掩盖在白纸墨色中,烟消云散。 像楚流雪这般大的孩子,仅是盲目地崇拜着帝王。此时他们正在殿外的一处水榭廊亭,师徒对弈。楚流雪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陆远笛的一举一动,又不可避免地瞄见旁边懒散的陶眠。 陆远笛腰背笔直如剑刃,一身绛紫袍服,单手执子。对面的陶眠则没个正形,几乎是融化在靠椅之上,一刻钟换十几个姿势还嫌硌身子,又唤人添几个软枕给他。 能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恣意……楚流雪甚至怀疑陆远笛是不是欠了他好几条命。 他们二人已经足足下了半个时辰。陆远笛平日事务繁冗,过来见陶眠都是挤出来的时间,匆匆一面。除了下棋,就是品茗、赏花……两人都不多话,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默契,安静地共处着。 楚流雪曾私下问过陶眠,陆远笛是不是寡言的人。 “她?”陶眠闻言笑了,“她小时候比你还闹。” 陶眠当时正在盘玩一个金贵的手把件,鼓捣一会儿就嫌无趣,随便丢进镂空的雕花篮子里。他来到这金碧辉煌的宫廷,天子以最尊贵的礼节相待,一批接一批的贵重礼物送到他面前任君挑选。陶眠某日顺口说了一句想看腊梅开花。此花的花期在寒冬早春,现在正值盛夏,哪里能有腊梅开。 他脱口而出之时也没当回事,陆远笛不在场。结果这话不知怎得就传到天子耳朵里,次日清晨,陶眠的房内就多了一树盛放的腊梅。鹅黄的花瓣飘落在他掌心,陶眠用手指捻了捻,垂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 自那之后,小陶仙人的话愈发少了。 在楚流雪的眼中,陶眠这人很怪。他外表看上去朴素无华,却是个富有的人。说他不在乎身外之物呢,在某些时刻又显得很爱财。入了皇宫之后就更怪了,皇帝恨不得把自己的宝库划给他一半,他却始终神色淡然,再稀有的宝物都无法让他展颜。 对于现在的陶眠而言,和陆远笛说话他都要字斟句酌。徒弟的心意是好的,但陶眠察觉到这心意背后是一道深渊,一双漆黑的眼。陆远笛得到帝位,她终于不必再受屈辱欺凌,她得偿所愿。 可她心中所求……真的是这些么。 陶眠不敢深想。 他了解自己的徒弟。陆远笛要万人之上,他给得起。 倘若陆远笛索求更多呢…… 楚流雪发现陶眠近来最轻松快活的时刻是和他们四个小孩子玩乐,她、楚随烟,还有皇宫仅有的一对皇子皇女。那对兄妹是龙凤胎,哥哥沉稳,妹妹活泼,都是十岁大的孩童。 陆远笛对这兄妹二人并不上心,宫中的侍女又过于谨小慎微,两个小孩难得见到同龄人,还有像陶眠这样特别的大人,很快与他们熟络起来。 与其说陶眠带四个小孩,不如说是四个小孩哄他这个大人玩。 “站好站好,都站成一排。” 陶眠独自斜在贵妃榻上,手中价值千金的乌骨泥金扇被他当什么不值钱的玩意,猛敲两下木榻的边沿。 四个孩子按照个头高低,整齐排成一列。最高的是小皇子陆远,其次楚流雪,第三是拘谨的楚随烟,最后是笑嘻嘻的小公主陆瑶。 “今天的早课是……嗯……你们四个,一人讲个笑话听听。” 陆远皱眉,楚流雪翻白眼,楚随烟无措,陆瑶茫然地问笑话是什么。 “快点快点,讲不出来不许下课。” 陆远叹一口气。他不是个擅长幽默的人,但为了配合陶眠,只好绞尽脑汁地想。 “我先来吧。从前有个人和风比武,他赢了,但是连病半月。为什么?因为他伤风了。哈哈。” “……” 楚流雪不禁打了个寒颤。 陶眠严肃地用手指弹了下陆远的额头。 “小皇子,不是什么笑话后面加上‘哈哈’,就显得好笑了。” “小陶道长教训的是。” 陆远又是无奈叹气。 接下来轮到楚流雪。 楚流雪本来死都不愿讲,但她不讲陶眠真的能耗到她死,于是她屈服了。 “有只青蛙叫小黄,有一天它被马车轧死了。临死前它大叫一声‘呱’,从此变成了小黄瓜。” “……” 不用别人尴尬,楚流雪自己都簌簌冒冷汗。 陶眠无甚反应,看向楚随烟。 楚随烟十根手指缠在一起,支支吾吾地讲了一个笑话。 “有一天,儿子问爹爹,我有大伯二伯三伯五叔,为什么没有四叔呢?四叔死了吗?爹爹说对,四叔被你孝死了。” “……” 楚随烟被这股冷淡的沉默搅得不安,他看向陶眠。 陶眠突然大笑出声,笑得直不起腰来。 楚随烟:? 他讲的笑话这么成功吗? 结果陶眠拍了拍楚流雪的肩膀,说小黄呱,太好笑了。 楚流雪:…… “你反应真快。” 最后轮到陆遥,小公主天真烂漫,仰着头问陶眠。 “小陶,我不会讲笑话,你看我像不像个笑话?” 陶眠沉默,拍了拍陆遥的小脑袋。 “你够诚实,这把算你赢。” 听足了笑话的陶眠似乎心情好了不少,他让几个小孩自己找地方坐,说礼尚往来,他也讲个笑话。 陶眠的笑话铺垫很长。 他说从前有座桃花山,山里有个桃花观,桃花观里有个桃花仙,桃花仙人养了一只大白鹅。 大白鹅是一只长寿鹅,它活了两百多岁,仙人也舍不得把它炖了补身体,任由它每日欺猫斗狗,渐渐长成村中一霸。 有一天,村里人买来一只小母鹅。小母鹅瘦弱又灰扑扑的,看上去就是营养不良鹅。但大白鹅不嫌弃啊,它不欺负猫了,也不啄狗了。它把它的口粮分一多半,叼到鹅笼外,守在小母鹅身边,看它慢慢地吃东西。 小母鹅的羽毛渐渐密起来,身子也圆润。大白鹅欣慰地看着自己养大的小鹅,它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平安快乐地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奢求的事呢。 后来小母鹅在村子里消失了,留下空荡荡的一只鹅笼。它大抵是被卖掉了,或是被主人家炖了,还可能化作妙龄的女子袅娜地远走了。大白鹅什么都不知道,它伤心啊,接连几日食欲不振。仙人也难过,放它去外面散心。 大白鹅过了七日归家,重新振作精神,好似之前无事发生。 很快,村里又来了一只小鹅。仙人不要大白鹅去看,大白鹅就偷偷去。照例,把它的食物分一半给它。 陆遥是好奇娃娃,她第一个举手。 “小陶小陶,大白鹅那几日看到了什么呢?” 陆远略略思索。 “难道是发现了之前那只小鹅找到了好人家?不过一只鹅,本来也是被农户买来生蛋或是吃肉……” 楚随烟被气氛带动,一并思考起来。 “离开七日归家,说明它并未走远。或许它做了什么?比如救走了那只鹅。” 楚流雪是四个孩子中反应最平静的。 “或许它只是想开了。” 陶眠微微眯起眼睛,手指怜惜地托住一枝腊梅,它已经消耗了生气。这本不是应该绽放的季节,它错误地盛开了。 陶眠说那只鹅什么都没看到。 孩子们惊呼不可能,小陶道长又在编瞎话哄小孩。陶眠两只手抵住他们前仆后继的身子,叫嚷着让他们听他说完。 陶眠说那只鹅没有看到它的鹅,也没有看到别的鹅,总之,它来到桃花山地界的边缘,一片鹅毛都无。 不见鹅,唯有一片柔弱的花瓣,飘落在它橘红色的喙。 那片花瓣并不美丽,边缘枯黄了,还残缺一角,在春意盎然的时节,它看上去那么不起眼,零落成泥,或是顺流而行,总之是再平庸不过的下场,和这满山的花一样。 可是鹅在想什么呢。 鹅在想它也有含苞的时分,曾盛放在晴空之下。它想凋零和离别既然是在所难免的,至少让它在某一刻,路过那朵花的绽放。 三个孩子听得云里雾里,他们暂且不能懂陶眠的话。只有楚流雪在沉默后问,鹅不会说话,这是仙人编的吗?仙人真的养过一只鹅吗?那站在落花下的,是鹅还是仙人呢。 陶眠浅笑不语。 楚流雪发现,自从那日莫名其妙的讲笑话大会之后,陶眠的心情神奇地变好了。在这金丝玉线编织而成的囚笼中,他怡然自得,仿佛回到桃花山。 冷静自持的天子反倒失去了她的从容,她似乎变得患得患失。她开始频繁地要求和陶眠见面,从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甚至半天都耗在这里。 依旧是下棋品茗,陆远笛却心神不宁,连楚流雪这样的孩子都能察觉到。 “远笛,静心。” 陶眠经常这般轻声提醒。 事态急转直下,所有人都没有弄明白其中的前因后果。陶眠就这么被陆远笛关了起来,关在天牢。 第14章 深夜来客 天牢内一个不起眼的窄小牢房,一位素衣道士盘腿坐在草席之上,闭目养神。 四周围萦绕着囚犯求饶和喊叫的声音,他不为所动,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狱卒小林在这里观察他足足三日。他刚刚被调到新单位,第一个接手的囚犯便是眼前的小道士。 道士生得白净温雅,看上去不像作奸犯科的人。他被关起来之后,受到的待遇也很奇特。牢头只让小林监视他的行动并及时记录,既没有人提审他,也没有人拷打他。 他仿佛是来这里避难的。 小林曾试探地询问牢头,他犯的是什么罪。牢头反过来叫他管好自己的嘴,不该问的别瞎问。 可谁还没点儿好奇心呢,牢头越是让他闭嘴,他就越按捺不住打听的心。 小道士不像个脾气坏的人,白日漫漫,不如与他聊聊天。 “嘿,”终于,小林率先开了口,“道士,你犯的是律法哪一条?因为何等罪责被关进来了?” 小道士闭着眼睛,不回不应。 小林用手中的镣铐敲了敲牢门,当啷两声,牢房内的人浑身一颤。 “嗯?”他茫然地望向四周,“开饭?” “……” 小林沉默。 他还以为是多么深藏不露的高手呢!原来是在睡懒觉! 陶眠这一觉睡得踏实,许久没有如此酣眠过。他神清气爽,悠闲地打量他的新居所。 比他想象得要更破烂些,唯一干净的就是垫在身下的草席。 好在他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也不在意。 目光对上外面那位愣兮兮的狱卒,陶眠微微一笑。 “你好。” “我……不对,”小林被他自适恬淡的态度感染,错以为两人在的地方是茶楼而不是天牢,他费力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老实点!别跟我套近乎。我、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陶眠许久没听过有人这么不客气地跟他说话,还挺新鲜。 “知无不言,请问。” 小林纠结着,他的问题太多了。他从哪里来,做什么的,上面的人为何不审他……等等。 他最终挑了个关键的问。 “你犯了什么罪,为何被关押于此?” 陶眠真的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 小林竖起耳朵,这是有什么天大的隐情? 结果那小道士慢悠悠地来了一句—— “我的确有罪。” “什么罪?从实招来!” “是偷心的罪。” “……” “你当真了?” “…………” 小林恼羞成怒。 “耍我是吧!看我不狠狠教训你!” 陶眠乐不可支,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甚至岔了气,哎呦地乱叫唤。 年轻的狱卒在他的笑声中脸涨得通红,故作凶恶地让他住嘴。 “别笑了别笑了!再笑小心我把你吊起来抽!” “年纪不大,口气还不小,”陶眠终于止住,脸上还有残留的笑意,“知道你们牢头为何不让你多嘴么?因为啊,我上头有人。” 陶眠竖起一根食指,指了指上方。 狱卒傻兮兮地跟着往上看。 随后才反应过来“上头”是哪个“上头”。 陶眠曲起手指,笑盈盈地望着他。 “有、有人怎么了?你说得那么厉害,还不是被关了进来。” 狱卒底气不怎么足地回嘴,半天没等来对方的应答。他抬起头,却发现牢房内的小道士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地方关不住我。但,暂时被关住比较好。” 他这句话说得绕,小林的脑袋差点被干烧了。 想继续追问,对方却重新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理睬。 神秘的囚犯被关押了数日,不知上面又给了什么新的指示,陆续有人来探望他了。 第一波来的是两个小孩,像一对姐弟。 这对姐弟很有意思,长相没半点接近。如果不是那男孩开口叫姐,小林都不相信他们之间有任何关系。 弟弟不等见到真人就眼泪汪汪了,姐姐一边给他擦鼻涕一边嫌弃他丢人。 等看到牢房内清瘦的身影,姐姐的眼圈也红了,弟弟更是汪汪大哭。 “小陶哥哥!你受苦了。” 小林守在牢门口,以为那在他面前一贯云淡风轻无所吊谓的小道士会安慰孩子两句,再来几句人生鸡汤。 结果道士嚎得更凄惨。 “小土!小堆!这地方简直不是人住的啊!又脏又乱狱卒还欺负人,我是一天都活不起了,呜呜。” 小林:…… 谁欺负谁?谁欺负谁!他被道士刨根问底连祖坟都快刨出来了,还要日日承受他全方位的精神摧残,到底是谁在欺负人?! 小林愤懑,但他一言不发。道士的嘴厉害着呢,只要他想,随便一句话能把半个天牢的人气死。 两个孩子没插上几句,小道士怨天怨地把他们天牢从上到下平等地批判一顿,探视的时间到了。 小林以为他不过是发几句牢骚,不当事。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有三四个宫内的人秘密来访,搬来许多干净昂贵的被褥衣物。器皿餐具全部换成新的,金光闪闪,险些晃瞎小林的双眼。还有各种珍馐美酒,点心宵夜,一并送了进来。 热心的小道士盛情邀请狱卒进牢房与他对酌。 小林婉拒。 这回人家不像避难,反而像度假了。 第一波访客不算稀奇,小林心想,既然小道士说他上头有人,或许这两个孩子跟那位求了情,送点好吃的好穿的,这种事在天牢也不新鲜。 第二波来访者就有点震惊到狱卒了。 “将、将军……”小林的腿直发软,“牢内湿寒,您突然至此……” 来者是当今圣上最为器重信任的大将军吴岳人。据传吴将军当年陪陛下在行伍间出生入死,深受陛下赏识。坊间对二人的关系也是诸多揣测,生出了许多隐晦暧昧的色彩。毕竟郎才女貌,看着登对。 但现在的小林脑子里是没有分毫旖旎想法,他一头雾水,不明白身份尊贵的将军为何突然来到天牢,探望一个看上去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道士。 吴岳人来到牢房门口,看见里面舒适奢靡的环境,浓眉一皱。 “把这些都撤掉,阶下囚住得比皇子都好。” 一句话,表明他看不上陶眠,也瞧不起皇子。 小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将军得罪不起,但他敏锐地感知到,陶眠背后的人,也得罪不起。 他急病乱投医,求救的目光投降陶眠。 陶眠回以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平时的打趣调侃,而是安抚的意味。 “将军,好大的火气啊。” 他慢悠悠地说。 后来的对话小林就不知道了。吴岳人似乎轻而易举地被陶眠一句话激怒,就说了,道士是有这样惹人发疯的本事。 小林被将军一挥手轰走。 等到半个时辰之后,吴将军带着满身的怒气离开天牢,小林这才凑过去打听。 他想他迟早被自己爱打听的毛病害死,但人不凑热闹那还是人吗。 将军怒发冲冠,牢房内的道士却仍是不紧不慢地啄饮杯中的残酒。 “哟,回来了?”他甚至有心情打招呼。 小林一脸的有口难言,好像憋了什么话,说不出口,又很想说,想了想还是算了。 陶眠也不急,反正这狱卒单纯,藏不住事,迟早会说。 果然如他所料,半炷香的时间,小林贴着牢房的栏杆,低声问他。 “你之前说你偷了一个人的心。” “嗯?嗯……有吗?” “有!肯定有!我记性好着呢,别想糊弄过去。” “那就是有吧。” “你……你说的那人。”小林看了看左右,招招手,让陶眠靠近。 陶眠很给面子地把脑袋凑过去。 小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该不会、该不会就是将军吧?!” “……” 那日陶眠大笑的场面,让小林即便过了七十年再回想,也依旧想死。 陶眠多缺德一人,边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边说,是啊是啊,看看吧,多么狠毒的单恋。 小林真想当头撞死在牢房前。 他和道士约定好谁也不提今晚的事,道士满口答应,却笑个不停。 吴将军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不欢而别。小林看见他脸色就变得极差,搞得吴岳人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心情更糟糕。 烦,但是还来。 小林都摸不清楚将军的心思了。 道士还悠哉地回——都说了是狠毒的单恋。 小林才不信。 慢慢地,他发现这小道士的确有些来头,连皇子公主都专程来看他。 皇子尚能克制情绪,小公主却哭得眼睛都肿了。她说那个人太过分了,她怎么舍得让小陶吃苦。 她口中的“那个人”,小林不知道名字。但那似乎是一个忌讳,公主的情绪再激动,也没有直呼对方姓名。 公主娇呵着要小林把牢门打开,小林冒着冷汗,连声说不敢。 违逆公主是大事,但牢头警告过他,未经允许擅自打开这扇牢门,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小林不明白把道士送进来的人为何如此矛盾,既要他不好过,又不忍心见他太苦。 牢内的日子过得很慢,道士每日的乐趣就是逗耍狱卒。小林每每都要吃闷亏,但他对道士并不讨厌。 道士有这样的魔力,只要他想,他能轻易破开任何人的心防,又知道底线在哪里,进退有度。 小林想,那句“偷心之罪”,或许不是一句戏言。 年轻的狱卒以为他见过将军,见过皇子和公主,足以算得上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够他和朋友吹嘘许久。 但他万万没想到,某天深夜,一道人影安静地站在牢房前,并未惊动任何人。 等他看清楚那人的脸,小林一下子膝盖就软了。 “皇……” 第15章 师父永远在 晦暗的烛光里,背对的身影挺拔秀丽。 小林跪得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再给他十个脑袋也想不透,九五至尊为何深夜驾临这小小的牢房前,随从都不带半个。 道士侧卧在床榻之上,似乎在沉睡。小林替他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该不该把人叫醒。 帝王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牢内的人。 好在对方大发善心,没有过于刁难一个小小的狱卒。纤长的手指向外一挥,小林识相离开。随后,她单手掐诀,一道透明的隔音结界,把外界和此处分离。 这回牢房内外只剩师徒二人。 陆远笛仍是不言,那浅眠的人却开口了。 “我很早之前就想,在桃花山之外的地方,你我师徒会面,是怎样的一种别致风味。” 帝王终于不吝言辞,回了他的话。 “师父觉得眼下如何?与你心中所想……可是差得远了?” 陶眠没有正面回,他坐起身来,半仰着头。牢中有一处高而窄长的窗子,圆月被栏杆均匀地分成了两瓣。 他摊开手掌,清辉盈了满手。 此时的他是后背朝向陆远笛的姿势。他与明月一墙之隔,与徒弟亦是一墙之隔。 陶眠的嘴角牵起,颇有些无奈的意味。 远笛啊,你我师徒从何时起……生出了这道裂隙呢。 “现在立在外面的,是天子,还是我陶眠的弟子?” 良久,牢房外的人才回。 “天子如何,弟子又如何。已是泾渭不分,无清无浊了。” 陶眠的眼瞳颤动,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收敛了多余的情绪,两手撑榻,转身。 陆远笛的半张脸被烛光蒙上一层朦胧之色,另一半则隐没在阴影之中。她无疑是美丽的,来自母亲的那部分柔美和父亲的俊逸完满地结合,让她的容颜极为出挑。 但那些外在的浮华似乎都被她尊贵的身份压抑了,她站在那里,是一种浩大的权势在眈视,而非一个独立的人。 陶眠的广袖一拂,像是拂去了施加在他身上的威压。他们师徒之间再经不起任何敲击,每句话说出口都要仔细斟酌。 上次的话说得不好,陆远笛就把他关进了天牢。 陶眠回想起那日的场景,其实他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他只是在和徒弟对弈之际,顺口提了一句要回山里看看。 他的想法么,简单得很。乌常在等他,飞天蟑螂说不定也有些思念他。何况那一山的花木草果,都排着队请他伺候。 还有,顾园的祭日要到了。 没有多余的话,仅仅是这一句。陶眠自个儿没当回事,他在这皇宫住了好一段日子,从夏到冬,又要迎来一春,也该回去瞧瞧。 天子却脸色大变,棋盘都掀了。 彼时陶眠手中尚且执有一白子,低头,空荡荡的石桌,不知何处落子。 四处散乱的黑白棋,有两三粒滚入池塘,惊扰了那些静静停泊的鱼。 他望着天子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幽幽地一叹。 孩子脾气真暴躁。 不过半日,陶眠从帝王师沦为阶下囚,身份落差极大。 受委屈的人不当回事,始作俑者却为此几夜失眠。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那日的失态,这回陆远笛来见陶眠时,反而比以往更要静默,戴上了更厚的面具。 她要克制住自己恶的本性,她不能伤害陶眠,因为陶眠对自己的徒弟不会还手。 陆远笛尽量心平气和。 “近日大雪连绵,不宜赶路。小陶,待春暖花开,你再归去,也是不迟。” 陶眠知晓她在敷衍自己拖延时间,但不能明说。 “远笛,为师在此叨扰数月,两个书童也愈发散漫起来。让他们早日回山里修习为是。师父此番前来见你,不过是为了看看你是否安好。你安好,师父也便安心了。” 陶眠的借口寻得生硬,后面两句确是真心话。陆远笛的神情稍稍放松些许,找回了一丝昔日与陶眠相处的怡然。 “小陶,何必急着回桃花山呢?宫内一切安排妥当,你想要什么,我派人替你寻来便是。我知道,你挂念道观和那几只鸡,这也不是难办的事。无论浇花还是喂鸡,有什么吩咐,叫几个人为你办妥即可。” “外人总比不得自己上心。” 陶眠微带着叹息的一语,让陆远笛好不容易放柔的脸色再度绷起来。 “为何执意回山?我们师徒相别,十余年未见。师父,徒儿尚有许多旧事与你相叙。” 看来陆远笛成功地从陶眠那里学来“打感情牌”这一招。硬的不行,换些软话说说。当然,如果她的神态能配合得上话语,自然是更好了。 “远笛……” 可惜师父就是师父,不会轻易被她糊弄过去。 陶眠只问了二弟子一句,便让她哑然。 “师父问你,你如实答。若师父要你现在随我回桃花山,你会答应么?” “我……” 陆远笛不知该如何回答陶眠的问题。她是帝王、是皇权,她已经和权力共处了太久,占有它,也在被它侵占。 桃花山的日子恍如隔世。 让她归矣,不啻于渡过一次轮回。 陶眠了然一笑。 “你看,你有你的皇宫,师父有师父的桃花山。你不会离开皇宫,为师的归属也永远在那片山。” 陆远笛倔强的性子又起,和年少时一般模样。 她说如果她硬要陶眠留下呢。 “师父是长生的仙,而我只是一介凡人。我终究会走在师父前面,您又为何不能陪伴我度过这残生?” 她甚至要怪陶眠残忍。 陶眠轻轻摇了摇头。 “远笛,不是师父待你残忍。陪伴是容易的,我能守着一株千年花开,自然也有耐心陪你走完余生。” “那——” “但你心中所求,真的止于相伴么?” 陶眠太了解他的徒弟,他知道徒弟的本事,也知道她的弱点。陆远笛能坐稳帝位,仰仗的是她冷酷乃至残酷的手段,和一颗永不满足的、贪婪的心。 今日陶眠答应她留下,明日她就会要得更多。 “师父能为你做很多事,但师父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陆远笛在这一刻意识到陶眠的残忍。他那么温雅明净,随性飘逸。他的心和山门一样向任何人敞开,每一双求救的手都会被他轻轻握住。求一碗粥,他就给一碗粥。求一个住所,他就给一片遮风挡雨的地方。 在桃花山,她要秘籍,陶眠传她绝世的功法。 在军帐内,她要弑敌,陶眠把人送到她手里随君处置。 在火光剑影中,她说师父我不要再受欺凌,不要再被羞辱。陶眠说好,去坐上那个位子吧,万人之上。 仙法、仇敌、帝位……她一一攥在手中了。她高高在上,俯揽众生,她依然觉得四周空荡。 待她回首一望,她看见了漫天的桃花,和那树下的仙人。 她想她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了。她想要仙人的眼只望向她一人,所有脱口而出的话语系在她身,她要独占一颗完整的心。 她是帝王啊,有什么是她不能拥有的呢。 但那仙人与她遥遥对望,一声轻叹。这叹息唤回了时光,她褪去华贵的衣袍,变成那个一无所有、满脑子天真的少女。原来她回到的是出山的那日,陶眠在一株开得繁盛的桃花树下送别她。 他说远笛,师父永远都在。 你幼时无所依傍,师父在你身边。 你出山四面来敌,师父在你身后。 现在你功成名遂,无虞长安。师父,就留在这桃花山吧。 他的心和山门一样,向任何人敞开,也永远不会只向一人敞开。 算无遗策的帝王双手紧紧握住阑干,颤抖着,垂首,几滴热泪溅落在冰冷的地面。 这牢笼困住的,终究是站在外面的她。 第16章 来都来了 小林从一个悠长的梦境中醒来,他伸了个懒腰,手指抠着脑袋四下张望。 他怎么睡在牢内的地上了? 昨夜发生的事隐隐约约闪过片段,他龇牙费力回想着。 对了!他见到皇帝了! 皇帝是来探视道士的! 那……道士呢? 小林慌忙地跑到熟悉的牢房前。里面富丽堂皇的摆设全部消失,连带着牢房内关押的人…… 跑、跑了? 他心中大惊,坏了坏了,该不会是他昨夜喝了点小酒,不小心把人放走了吧! 正焦急着,牢头领了新犯前来。瞄见旁边木楞的年轻狱卒,还不耐烦地呵斥一句。 “傻站着做什么!” “是!呃,我……” “这是新来的,从今天起,你负责他。” 牢头的嘴巴开合不停,交代诸多事宜。 小林望向牢内的新犯,是个五六十岁的男子,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不停地念叨“我没有罪”。 “那、那原来的……” 小林半句话未完,牢头抽了他的后脑勺一记。 “叫你少说话、少打听。不听是吧?” “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小林心虚地弯腰低头,顿感自己的腹部有些异样。 待牢头离开,他背对着人,伸手悄悄顺衣襟摸进去,鼓囊囊的一个纸包。 里面有一沓银票,和一张手掌大小的字条。 “相逢一场,承蒙关照。天寒雪急,善自珍重。” 道士真的走了。 …… 陶眠带着两个书童,让他们在桃花山彻底安顿下来,彼时已是春雪初融。 楚流雪披了件水红色的小袄,怀中抱着几条棉被,来到院子里。 连着飘了几日雪,被子吸满了潮气。终于等到天气放晴,她赶早把三人房中的棉被绒毯之类的一并取出晒太阳。 这下苦了畏寒的仙人。 “三土!你倒是给我留一条毯子呀!我要冷死了。” 房内传来一道哀怨的声音。 楚流雪可不管那么多。 “半个时辰前叫你起床用早饭你不起,跟你说了我要晒被子的。” 陶眠嘟嘟囔囔,不知道又在抱怨些什么。一道湖蓝的身影唰地从院子中间闪过。 楚流雪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什么玩意儿飞过去……” 很快,陶眠房中又传来嚎叫。 “哎呦!什么东西撞我腰上……四堆!让你御剑你把剑扎师父床头是吧!你怎么不把我脑袋削下来呢!真是孝死为师了。” “既然师父有此等需求——” “给我住手!你还真削啊!” 一阵桌椅板凳的碰撞声,楚随烟被陶眠提溜着后衣领丢出门。 “去去去!大的小的没一个省心,少来烦师父!” 楚随烟被师父骂一顿,面上仍是嘻嘻哈哈的。桃花山的水土养人,连曾经躲在姐姐身后那个胆小怯懦的男孩,都变得活泼不少。 楚流雪心想,结束漂泊、长居于此,的确是一件幸事。 那日他们和往常一样,在宫中休憩。陶眠被皇帝关了起来,两个孩子失去依靠,变得惶惶不安。 楚随烟害怕陶眠出事,做梦都在流泪。楚流雪只好握住他的左手,整夜合不上眼,牵挂着牢内的人。 天蒙蒙亮时,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们姐弟面前,楚流雪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 “嘘。” 陶眠竖起一根手指,让楚流雪不要多问。他们简单收拾了行囊,其实并没有很多。珠宝财物之类的陶眠一样未取,物归原主。 最后他单手抱起熟睡的弟弟,另一手牵着姐姐,三人悄然从皇宫离去。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如同他们从未来过。 熹微的晨光中,他们坐着一架马车,摇晃着行进在土路上。 楚流雪问皇帝怎么肯放他走。 陶眠把自己的外衣盖在酣睡的楚随烟身上,掖好,又把手中的干粮掰给楚流雪一大半。 “她并未放我走,我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 楚流雪一口糖饼没咽下去,差点噎死。 “那我们……咳咳,岂不是成了逃犯?” 她心想这回可好,本来只是当乞丐,结果跟了陶眠后,一不小心沦为逃犯,越活越回去。 刑啊,真的刑。 陶眠递过去一壶水,笑眯眯地望着她一边瞪人一边大口吨水。 “不至于,她不会派人追捕。” “我不明白。既然你有这个本事,为何今日才逃?” “我这么一个讲究人,自然是要挑选良辰吉日越狱。” “……你听听看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陶眠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马车的车壁,手指放松地搭在膝盖。 “所谓良辰吉日,自然是她甘心放我离开的时机。” 陶眠的确不是陆远笛放走的,但他心里明镜似的。那日之后,就算陆远笛知晓他出逃,也不会再追过来了。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默契,彼此心知肚明。 楚流雪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但陶眠如此自信,估计是有什么底气在。 本尊都不担心,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楚随烟揉着眼睛苏醒,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那时他们将至陶眠的地盘,隐约能看见云雾中巍峨连绵的山脉。 他年纪小,虽然对离开皇宫这件事困惑,但很快转移了视线。他跪在车内的软垫上,掀开帘子眺望外面的山,看什么都要新奇地惊叹。 外面正在落雪,楚随烟的鼻尖被冻得通红,他张开手掌接住一片洁净的白雪。 陶眠也顺着帘子的那道缝隙,去看他熟悉的风景。他一袭月白长袍,恍若山中雪化作了人的模样。他的呼吸与这片土地的每一次吐息是重合的。楚流雪这才明白他为何执意回到桃花山,他和这里是浑然一体的。 陶眠回到桃花山,首先要办三件事。 喂鸡、收徒、扫墓。 来到桃花山没多久,在陶眠的威逼利诱下,楚流雪和楚随烟拜在他门下。 楚随烟有一百个乐意,楚流雪就有一百零一个不满。 她说银票,你的徒弟,似乎命都不大好。 …… 结果陶眠因为这句话跟她生了三天的气! 楚流雪难以相信外加十分无语,一千来岁的人了,居然跟三岁孩子似的置气。 白天不出屋门,叫吃饭也不来,看见她就绕道走。 楚随烟胳膊肘往外拐,小手扶着没精打采趴在桌子上的陶眠乞求他姐。 “流雪你就服个软道个歉,把人气哭了该如何是好啊!” 陶眠马上配合着将头埋进两臂之间。 楚流雪:…… “你就别给他提供思路了。好吧,是我不对。你不是要收我为徒么?我答应。” 陶眠还拿上乔了。 “想做我陶眠的徒弟就那么容易?我还不收了。” “你爱收不收。” 楚流雪懒得惯他毛病。 眼看着陶眠又要单方面决定跟姐姐断绝关系,楚随烟赶快出来打圆场。 “都少说两句吧!小陶师父,不是说好要教我们仙法么?” 陶眠的脾气来得快走得也急。既然楚氏姐弟拜入他门下,他自然也是要教些真本事的。 他传给姐弟二人《噬魂掌》和《天尽六变》,两个徒弟不负所望,学了十成。 楚随烟九成半,楚流雪仅学会半成。 金手指提供的信息果然不掺假,楚流雪的天赋不高,对功法的领悟远不如她的顾师兄和陆师姐,甚至比不上白捡来的弟弟。 不过楚流雪不焦虑,陶眠这个当师父的也不急。 唯一着急的是楚随烟,他几次私下找陶眠,问他有没有什么仙丹灵药,帮助姐姐修炼。 彼时陶眠正在院子里遛乌常在和另外一只公鸡,这是楚流雪逼迫他做的。说他整日躺着,四肢都要躺废了,到时候走不了路,只能卧床,她可不伺候。 陶眠莫名产生危机,想来他也是一千来岁的老家伙,是得注意腿脚方面的问题。 于是每天晚饭后,他就要把鸡笼里面的两只鸡抱出来,强行遛圈。 楚随烟问出这句之时,陶眠仍是一副懒散闲适的姿态。 “三土有三土的造化。四堆,不是人人都要于修炼一途有所成就。我的大弟子是名门宗主,二弟子是九五至尊,三弟子是一个普通人,这没什么。 在为师眼中,你们都是我的徒弟,仅此而已。” “师父,徒儿仍是不明白……” 陶眠弹了少年额头一记。 “不明白就不明白,没必要穷尽所有的道理。如果有人硬是要我在二十岁就明白七十岁的道理,那我绝对要当场给他一巴掌,让他先学会做人。” “噢,”楚随烟捂住脑门,委屈道,“那师父也没必要打我吧。” “为师不是在打你,为师是在点拨你。” “……” 陶眠回到桃花山,要办三件事。 喂鸡、收徒、扫墓。 扫墓的日子即将来临。 “既然你们已经归于我陶眠门下,那也是时候带你们去见见大师兄了。” 陶眠一本正经地对着两个新收的小徒弟说。徒弟一号打了个哈欠,徒弟二号目光炯炯。 “三土,不得对师兄不敬。” 楚流雪撇了撇嘴角。 “我错了银票。不过说到底人的归处都是一抔黄土,早晚我也得埋在师兄边儿上。” 旁观的楚随烟:? “噢,随烟也是。” 旁观但莫名其妙被捎带上的楚随烟:?? 陶眠的手指刮了刮下颌。 “言之有理。那待会儿上山,再多挖两个坑。” 楚随烟:…… 陶眠平时懒得要死,埋徒弟倒是兴致盎然。约定好的当日他早早备好锄头铁锹,身后跟着两个小孩,来到顾园的墓前。 今天不是正式祭奠的日子,只是陶眠临时起意,上山转转。 顾园的墓依山傍水,平整宜静。 没有楚流雪想象中的荒草丛生的模样,看来是有人经常打理。 能来这里的还会有谁。 一块方正的墓碑默默地伫立在桃树之下,上面刻着顾园的名字。陶眠没有理睬这块碑,而是直接绕过去,在附近打转。 他手中的铁锹敲了敲脚下那块地。 “我看好了,将来你们姐弟就埋这儿。” 楚流雪十分配合地走上前,抓了一把不干不湿的泥土,点点头。 “这里不错。” 楚随烟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师兄的墓地在此,他不敢乱走,老老实实地杵在原地,左右摆头,四下环顾。 他发现师父脚踩的那块地方距离顾园的碑蛮远,有些好奇。 “小陶师父,这里是空着的。” “噢,”陶眠的语气云淡风轻,像在说今天中午吃几碗饭,“这儿留给你陆师姐。” “……” 楚随烟闭上嘴巴,他都多余问。 陶眠好似做了什么决定,兴冲冲地挥起铁锹开始挖坑,挖的还是给陆远笛准备的那个。 两个小孩干瞪眼,陪着他挖一上午。等他嚷嚷着腰酸,这才返回山下的道观。 祭日当天,扬起了绵绵的雨丝,这是桃花山今年迎来的第一场雨。 雨滴刚刚开始洇湿土地之时,两个孩子仍在梦乡。 平日喜好赖床的陶眠却早早提了一篮子花果和酒,穿林走过,拾阶而上。 他有自己一套熟悉的流程:除杂草、贴土、清洗墓碑、摆放祭品。祭品也是有顺序的。添花、放果、斟一杯酒。 随后便是长久地站立在碑前,絮叨过去一年的事。 进行到这一步的陶眠就变得随性了,想到哪里说哪里。提起陆远笛,他甚至突发奇想,把前几日放好的那块空碑搬过来打磨。 来时带了油纸伞上山,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细雨渐渐濡湿了他的衣衫和发丝,他半蹲着,用手背抹掉睫毛上挂着的水滴,有人将伞撑到他的头顶。 陆远笛一直站在西侧的一株桃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眠的一举一动。陶眠来了多久,她站着看了多久。 直到陶眠搬来一块空碑,她心念微动,缓步走近。 一低头,看见陶眠正在碑面刻一个“陆”字。 陆远笛:…… “小陶,我不过是关了你几日,至于这般恨我么?” 陶眠干笑两声。 陆远笛的视线前移,恰巧看见那个初具雏形的坑。 “这该不会也是为我而留的吧?” 为了摆脱尴尬,陶眠提出一个想法。 “来都来了。要不你躺下试试高矮?趁还活着。” 第17章 思念的人 细雨如酥,一高一低两道人影并立。 听说刻的真是自己的碑,陆远笛默默把伞收回来半边,陶眠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 陶眠:…… “别这么小气。你也可以刻我的,礼尚往来。” 他倒是很大度。 陆远笛明显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她的头向左一偏,顾园的墓碑进入她的视野。 “今天是顾师兄的祭日。” “……嗯。” 陆远笛未曾见过活的顾师兄。关于顾园的一切,陶眠讲述的有七分,她私下探查的有三分。 顾园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的天资足以支撑野心,狠绝和冷血是助他披荆斩棘的双刃。他同样背负着凄惨的身世,同样毅然地选择复仇。在陆远笛眼中,他和自己完全是同类人。对于顾园采取的每一个看似毒辣的举措,陆远笛远比陶眠更能理解。他们天然地以最恶的方向揣测他人,留下后患等于背叛自己。 陆远笛甚至知晓当年霍家之事。顾园将霍氏灭门,师父陶眠因为此事而震怒,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险些一刀两断。顾园主动低头,连年请求陶眠的原谅。但陆远笛知道他肯定不认为自己是错的,换作她,也会是相同的做法。 她将做得更隐蔽,最起码不让陶眠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当年的陶眠还会生气,他现在对任何事皆云淡风轻了。 “我记得我幼年时,每年今日,你都会独自上山,还不让我跟来。” 陆远笛下意识地把伞又遮在陶眠的头顶,看他用麻布擦拭着碑上的泥点。 “你不是嫌烦么?第一次带你来这里,你就嚷嚷着再也不来了。” “哪有人把几岁的孩子按在坟头连讲好几个时辰的故事,”陆远笛回忆起来就有些无奈,“不听完还不让走。” “咳,师父这不是才华横溢么,憋在心里堵得慌。” “后来你不让我跟,我反而偷偷跟去两次。” “……我就说你这孩子从小一身反骨。” “我看见你在师兄的墓前酩酊大醉。” 陆远笛彼时年纪小,每天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早起。好在师父不催促,因为陶眠比她更能赖床。 但她知道一年中唯有一个日子陶眠不会睡回笼觉,那就是大师兄的祭日。 某日她下定决心尾随陶眠,在顾园的祭日当天上山,听听师父要和大师兄说什么心里话。她怕自己睡过了头,半夜三更惊醒之后不敢再睡,撑着眼皮,直到隔壁屋传来起床穿靴的动静。 她隔着一层窗户纸,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推门而去,也利索地从床上爬下来,像只偷油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跟在陶眠身后。 她知道顾园的墓地具体方位,提前踩好点,在一片矮矮的灌木丛中趴下。 陶眠距离她有点远,好在山中静谧,听清对方说什么不成问题。 那时的师父远远没有现在这般沉着熟练,拔草漏掉几根,清洗墓碑的水也不够,祭品一个不见,酒倒是提上来不少。 他不是做不好,他只是没心情。 囫囵地完成前面的步骤,终于来到举杯对酌的环节。陶眠倒酒的动作比起之前的简直过于纯熟,徒弟一杯自己一杯。 他说一狗我先干为敬。 仰头饮下。 这杯敬你。 低首倾洒。 他一杯,顾园一杯。顾园一杯,他一杯。坟前的土地冒着酒气,陶眠也醉了。 “你一醉,就抱着墓碑流泪。” 排除偷懒耍滑引起弟子同情等情况,陶眠是个不会掉泪的铁人,陆远笛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原来师父也有如此痛入骨髓的时刻。 他一言不发,满腔的话语哽在心头,衬得眼前的场景愈发悲戚。 幼小的陆远笛掰着手指头算,顾园三十二岁殁,大约四十年后陶眠收养了她,随后又过了三四年的光景。 数十年,陶眠仍然走不出顾园的死。 陆远笛想,或许这正是长生的代价。几十年对于凡人而言将近一生,对于长生者却是白驹过隙。凡人不过数度春秋就能跨越的伤痛,长生者却要为此耗费数十载方能消弭。 “我在来的路上还在想,如今的小陶站在顾园墓前会如何。看来那痛苦于你已经淡化了。” 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梭梭的响声。 陶眠在伞下回望不远处唯一的一块墓碑,它洁净安怡,如同一位素衣的少年静坐。 “不该说是淡化了。” 仙人轻轻摇头。 他说回忆是一种很怪的东西。顾园亡故的第一年,他想起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每每痛不欲生。顾园亡故的第五年,师徒之间的那场争吵时常萦绕在他的心间,如果当时这样说,或者那样讲就好了。顾园亡故的第十年,他会忆起下山不久的徒弟,孤立无援的少年那时是否吃了很多苦。若是自己不那么固执,若是能再陪他多走一段路…… 随之又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后来那些混杂着懊悔和遗憾的记忆渐渐让步,陶眠想起了顾园一生的前十六年。他记得少年舞剑的身姿,从薄露沾衣的清晨到飞鸟归林的黄昏。他记得那条落满山花的小径,跟在他身后用衣服兜了满满一抱花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走。他记得他们师徒之间每一次斗嘴,倔强的一狗说不过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托着脸生闷气。他记得刚刚学会说话的幼童,不会叫爹娘,第一个说出口的字是“陶”,因为村里的人都是陶师父、陶道长、陶仙人地唤他,耳濡目染,顾园也学会了。 最后的最后,他回忆起那个晴朗的午后,他抱着芦贵妃急匆匆赶往溪边,一只木盆顺着溪流飘荡着,来到他面前。 他抱着那懵懂的婴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我的徒弟将来必有出息。 “岁月啊,去芜存菁。到后来,怎么就全留下好的故事呢。” 陶眠抬起手掌,缓而轻地抚了抚顾园的墓碑。 陆远笛望着师父的侧脸,不知是否因为细雨濡湿了衣衫,在她眼中,陶眠的轮廓都柔和了。 她想顾园何其幸也,即使世人遗忘了名震一时的青渺宗,他却在这个人的心里占有方寸之地,与岁月等长。 “小陶,”她问,“你将来,也会这样思念我么?” 思念一个贪婪的恶人,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陶眠看了她一眼,说—— “我希望那天越晚到来越好。”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我希望你能走过喜乐清宁的一生。 陆远笛握伞的手骤然收紧,她的眼底泛红,起了涟漪,又被她深深掩下。柳叶似的黛眉紧皱又放松,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正因为你是千般好,我才无处释怀。 第18章 远行 陆远笛在山中住了一日,这已经是她作为天子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 这一日平凡无奇,吃饭喂鸡游山。 陆远笛出现在道观时,两个孩子已经苏醒了。楚流雪第一个出了屋子,看见皇帝站在门口,吓得她睡意全无、脸色煞白。 “银票!快撤!皇帝亲自来抓人了!” 陶眠就在陆远笛身后探头。 “喊我作甚?” “……” 误会解除了,两姐弟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天子相处。之前她把陶眠关起来这事闹得彼此很不愉快,楚随烟对她的意见就很大,理都不愿理睬。 陆远笛故意逗他。 “小陶,小师弟不大喜欢我呀,你是不是偷偷说了我的坏话?” 楚随烟噌地站起来为陶眠辩白。 “小陶师父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背后议论别人!” “还是四堆懂我,”陶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我都是当面评价。” 楚流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真好意思说。” “这有何难为情的?本仙人素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与其内耗折磨自己,不如发疯消耗别人。” “……” 相处下来,楚流雪终于肯相信陶眠那句“天子小时候比你还闹”的话。 陆远笛和陶眠不知搞些什么名堂,竟然把乌常在的屁股烧着了! 公鸡拍着翅膀满院子跑,陶眠和他二弟子就在后面追,二人一鸡都是灰头土脸的。 楚流雪小小年纪带两个大人,确实是在虐待她的身心了。 晌午饭之后,陶眠要午睡。楚随烟在院中练剑,楚流雪也该一起,但她经常消极怠工,搬把椅子在树荫下躲懒。 今天椅子变成两把,皇帝和她一起发呆。 陆远笛嘴不闲着,不停指点楚随烟,这里发力不对,那里没做到位……等等。很快楚随烟就不耐地把剑丢到一边,气鼓鼓地等着师父睡醒为他做主。 楚流雪也看出陆远笛是在瞎指点,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我弟弟对于修炼是很严肃的,他真的把陶眠当师父,立誓要把他的本事传承下去。” “那你呢,”陆远笛望着少女,眼神中有些许探究,“小陶也收了你为徒,你就没有什么志向?” 楚流雪也很诚实。 “我和陶眠说他的徒弟命都不好。我本来就是漂泊流浪,没什么好运气,怕自己再认真一点,连活到老这个最卑微的愿望都达不成了。” 陆远笛没想到她的真实想法竟然是这样的,少女认为自己活不长的真挚态度让她忍俊不禁。 她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和谁?” “和我,和顾园,甚至和你弟弟,都不一样。” 陆远笛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她许久没有这么闲散地坐,甚至有些不适应。 “我们心中有所求,桃花山不留心有杂思之人。你一无所求,或许反而能长久地留在此地。” 她的目光落在陶眠身上,后者平躺着,两手搭在腹部,一把旧蒲扇盖着脸。 “陶眠带你们见过顾师兄的墓了吧。” 她轻声道。 楚流雪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但如实地点头。 又犹豫着,把之前问陶眠问不出口的话,抛给了这位相处时间不长的陆师姐。 她实在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其实想不通,陶眠是长生者,他的徒弟就算活到老死,也是要走在他之前。顾师兄的死他应该是很伤心的,虽然他不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为何还要继续收徒呢?这岂不是从开始就注定悲哀的结局?” 陆远笛过了很久才回答小师妹的问题。她仰起头望望头顶发了新芽的树枝,树枝和树枝交叠,把天空分成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格子,两只飞鸟高高地翱翔,成为两个黑色的圆点,从一格穿行到另一格。 她说不然怎么办呢?有新徒弟,就会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变成新的记忆,新的记忆会填进新的格子,和过去的格子交叉叠加,小陶的人生就变得五彩斑斓了。 只能抱着一丝丝往事,不停不停地追忆反刍的长生者,多可怜啊。 陆远笛高高举起一只手臂,掐了一截带着新芽的枝,递给楚流雪。 “你的身世并不平凡。” 陆远笛看着少女变化一丝的表情,笑了。 “别紧张,我不是要质问你。或许这就是命运吧,就算陶眠想收一个普通平凡的徒弟,我想也是办不到的。顾园和我,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使命。你也一样。” 她顿了顿。 “但你胜在还有选择。” 陆远笛没有说许多话,她大抵是不愿意干涉小师妹的想法。 就像师父陶眠,她同样相信,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因缘。 她说下山或者不下山,陶眠都不会阻拦。但小师妹要明白一件事,下山的人,可就难回这山了。 陆远笛的离开和她的到来一样突然,她在天亮之前出发了。 陶眠独自送别徒弟。 临行时他礼节性地提了一句,怎么不多留两天。徒弟的回答不出意外让他后背一凉,她说再流连几日,她怕忍不住放火烧了这山,逼迫陶眠跟她回王都。 看着陶眠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陆远笛反而笑了出来。 “师父,我走了。” 陆远笛说出这声道别时,师徒再度心意相通,仿佛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二徒弟不会再回桃花山了。 她知道自己对陶眠逾越的感情只会与日俱增,骨子里的偏执和癫狂迟早会驱使她做出过分的事。但陶眠能如何反击呢?曾经她夜夜“暗杀”,师父也不过是挡剑拆招,不伤她分毫。桃花仙人战无不胜,天底下唯一能伤他的,只有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 陶眠又不肯为她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他骗天骗地瞎话张口就来,唯独一颗真心不忍欺。 陆远笛想,这可真是无解的难题。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如是,便一别两宽吧。 第19章 预言和结局 陆远笛离开后,桃花山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楚随烟继续修炼《噬魂掌》和《天尽六变》,取得进步不小,但唯独《天尽六变》的最后一变,他无论如何都掌握不了。 《天尽六变》,顾名思义,有六式。习得此术者,可变器物、花木、飞虫、鸟兽、分身、魇祷。 其中魇祷一式最为复杂。此式是施术者变幻为受术者心中最为渴求或惧怕之人事物,以此来迷惑对方取胜。 陶眠试了许多办法来教他,均未果。 楚随烟不免泄气。 “还是师父厉害,秘籍翻上三两遍就习得了。” 陶眠安慰他。 “没事,比不上师父,不丢人。毕竟师父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旁边的楚流雪听得真无语。 “你要是不会安慰人就少说两句。” “怎么,实话还不许说啊?” 楚流雪没有接着理直气壮的陶眠说话,而是问楚随烟。 “你学不会这最后一式,是否与练习的对象有关?银票的心看上去是块实心铁砣子,没有什么恐惧或渴望的东西。” 楚随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噢。” “是什么是,”陶眠削了他的后脑勺一记,少年哎呀一声,双手抱住脑壳,“师父的心当然也是肉做的,别听你姐姐胡说。” “我错了小陶师父……” 关于楚随烟学不会《天尽六变》最后一变这件事,他们三人仅仅拌了几句嘴,就翻篇儿了。 不会就不会,在陶眠这里,没什么大不了的。 目前桃花山三人的衣食起居基本由楚流雪负责。最初决定三人轮着做饭,但楚随烟烧出来的东西不是糊就是咸,压根没法吃。 陶眠就更为炸裂,他差点把伙房烧秃一半。 楚流雪不敢置信地问他以前是怎么过的,他说吸纳天地灵气。 一言以蔽之——喝西北风。 楚流雪对于烧饭这件事并不排斥,可她讨厌刷碗,于是这活就归了弟弟。 陶眠也不得闲,他要遛鸡。 在精心照料之下,乌常在愈发肥美。楚流雪某日捧着簸箕出来晒药草,正撞见陶眠蹲在地上,对着乌常在,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 乌常在好歹是一只百岁老鸡,有一定的识人本领。它机灵地拍拍翅膀,躲在楚流雪身后。 楚流雪低头。 “你要实在馋,我就把它拔毛炖了。” 乌常在浑身的毛一抖。 “不了,”陶眠遗憾地望着鸡,“留着它吧,是个念想。” 念什么呢?想什么呢?楚流雪不晓得。 她把手中的簸箕上下掂了掂,药草散发幽香。 这药是给楚随烟准备的。 楚随烟身子弱,自小就有头疼的毛病。发作的时间不固定,一旦疼起来就要他半条命。 她带着弟弟四处流浪的那段日子,没有钱去医馆看,只能无措地抱住疼到四肢蜷缩的他。 如今有陶眠在,办法多了。虽然无法根治,但症状要比过去缓解许多。 起初这病楚随烟不提,怕陶眠嫌他麻烦,把他们姐弟二人扫地出门。 是楚流雪主动找到陶眠交代的。 她说弟弟有顽疾在身,希望陶眠能想想办法,她愿意当牛做马。 陶眠说你一个小孩,当牛当马作甚?你就当个小孩,别的不要管。 小陶仙人最初是没有点医术这个技能的。他的大弟子和二弟子,一个比一个身体强健,精力比当师父的都旺盛。顾园早逝与他的过度劳累有关,陆远笛就不说了,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有余力监禁师父。 陶眠自己也极少生病。 眼下急着用了,陶眠却暂时没有适宜的法子。他向金手指提出请求,金手指没理睬,估计那个善医的徒弟还在很远之后的未来等着他。 自己不懂,金手指不给,全都没关系。 因为陶眠有钱。 小陶仙人在凡间其实拥有自己的人脉,他只是很少动用。当初顾园留给他的那些山庄铺子,还有陆远笛赠予他的大大小小的茶肆酒楼,都有专人打理。 这些人交际的圈子就广了。陶眠修书两封,短短数日,他就得到了若干个答复。 自动忽略那些埋怨他当撒手掌柜的废话,剩下的方法,陶眠摘取了两个可行的。 喝药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法子,是把灵力注入头部穴位。 晒药熬药是楚流雪的事,后者归陶眠负责,她帮不上忙。 陶眠也让她不必管。 楚随烟的旧疾发作往往是在深夜,持续的时间短则一夜,多则七天。 最初楚流雪不放心,偷偷跑去弟弟的房间看过几次。 楚随烟的头疼起来就会让他处于混沌的状态,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会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紧绷。 这时陶眠就让小孩枕着自己的腿,慢慢地把灵力输进穴位。灵力不能一次性输太多,否则楚随烟的头就会炸开。这期间只能由师父聚精会神地照看全程,半点不能松懈。 楚随烟口中呼出的痛苦呓语渐渐消失,他闭着眼睛的面容变得平缓。这时的陶眠仍不敢离身,他伸长手臂取了桌上柔软的帕子,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等候窗外天明。 徒弟睡了,他不能睡。他就这样整夜整夜地不合眼,直到楚随烟这段发病期过去。 楚随烟病好之后什么都不知道,活蹦乱跳地去找师父练剑。楚流雪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半路拦住弟弟,让他跟着自己去拣柴火。 楚流雪曾向陶眠提出过代劳,却被师父弹了一下额头。 “平时练功偷懒就罢了,这时候要拿弟弟的命来赌?” 楚流雪只好闭紧嘴巴,不再提及此事。 少年跟在她的身后,还在埋怨姐姐乱使唤人,不放他去找师父玩。 楚流雪没接他的话茬,一路上寡言少语,只是低头拣树枝。她拣的比弟弟多,满满一怀。弟弟也没能偷懒,这堆树枝都是由他抱回去的。 下山的路上,依旧是楚流雪在前,这次她开口了。 她说楚随烟你将来如果下山我一定会把你弄死。 楚随烟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印象中姐姐虽然偶尔欺负他,但都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从未说过这样的重话。 他结巴着问姐你方才说了什么。 楚流雪又重复一遍。 “陶眠不干涉下山的事,他的想法无所谓。但楚随烟,你不许下山。如果你下山,我一定会跟去。跟去,是为了把你弄死。” 因为你下山,就会背叛,会打碎梦境,会让他伤透了心。 那时楚随烟年纪小,还在暗自责怪姐姐的专断。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句预言,也是一句结局。 第20章 来见我 冬至阳生春又来,一年复一年。楚流雪十七岁,楚随烟十六岁。当初细瘦伶仃的两棵豆芽菜,如今也是大变模样。 楚随烟天生的好相貌,齿编贝,唇丹朱,皎如玉树临风前。楚流雪不如弟弟生得脱俗,但气质淡雅出尘,如同吹面不寒的春风,清清素素地立在那里。 但在陶眠眼里,不过是小豆芽菜变成大豆芽菜,改不掉的孩子心性,没什么区别。 楚随烟的身子的确很麻烦,头疼的顽疾好不容易得到抑制,却又多出一个嗜睡的毛病。他本就喜欢黏着陶眠,整天师父师父地挂在嘴边,都成口头禅了。楚流雪说过他两回,别芝麻大点事儿也要跟陶眠讲。饱了饥了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漫山遍野都是花没必要非得看你摘的那朵。 楚随烟还委屈呢,他就是爱分享。姐姐不懂风花雪月,师父却能给他回应。整座山上上下下就他们仨,不找陶眠又能找谁。 陶眠说实在不行找你顾师兄聊聊。 楚随烟一哆嗦,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这回好,他生病,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在师父身边。 陶眠对于姐弟之间的大小争执素来不插手,一碗水端到死,搬个板凳坐旁边看戏。 长大是长大了,斗嘴却比小时候还要凶。一天到晚没个清闲的时候。 这日两个小的不知为了什么丁点大的事又吵起来,吵到一半楚随烟就熄火了,眼睛一阖身子后倒。 看戏的陶眠从背后托住他,熟练又自然,看来这种情况发生不是一两次了。 陶眠的眉头紧紧皱起,楚流雪也止了声。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楚随烟沉睡的面容,一股不安的气息四散。 “银票……” 陶眠的手背贴在少年人的额头,没有发热,也不出汗,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睡着。如果不是探过鼻息,换谁来看都不像活人。 听到楚流雪唤他的声音,陶眠抬头安抚地笑笑。 “别担心,会有法子的。” 陶眠懒散归懒散,正事都不含糊。和许多年前一样,他让他留在凡间的人脉去搜寻办法。 这次回信却慢了几日,让陶眠有不好的预感。 他一封一封拆开信件,连拆了三封,每一封都是相似的内容。 ——嗜睡之疾成因诸多,须得患疾之人亲自寻诊……掌柜何时来铺子转转? ——嗜睡之疾难解,小的无能,未尝见适宜之法……掌柜何时来铺子转转? ——嗜睡恐为先天之疾……掌柜何时来铺子转转? 陶眠拆信的刀脱手而出,正正好好扎穿三封信。 全是“来铺子转转”……都串通好了是吧! 他气恼地打开最后一封信,这封就简短多了,也没有废话。 ——我有办法,来见我。 语气笃定,也很不客气,半点没有下属对上级的尊重感。 陶眠不用看落款就知道信是谁写的,他不屑地道一句——你什么层次,还让我去见。 …… 然后他连夜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楚流雪去弟弟的房中探视过一次,彼时楚随烟仍在沉睡。她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听见隔壁另一间房传来东西坠地的声音。 她的眼珠微微一动,转身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正好撞见拣酒壶的陶眠。 “……你要离山?” “吵醒你了。” 陶眠把酒壶放回桌面,只听楚流雪在他身后说“本来也没有睡意”。 “四堆的病容不得耽搁,他近来沉睡的时辰愈发长了,我担心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一睡不醒。” 三弟子不和弟弟吵架的时候,心智还算成熟。许多事陶眠并不避讳她。 况且山里也需要楚流雪处处照看。 楚流雪知道弟弟的病很棘手,没想到已经到了陶眠不得不下山的地步。 “此番远行,不知何时归来。三土,你和四堆都要好好的。” 陶眠殷殷叮嘱道。 “安心,”楚流雪颔首答应他,“山里的一切你无需牵挂,我会照顾好随烟。” “你还是没听懂,”陶眠把东西一样一样塞进芥子袋,“为师是让你也要顾看好自己。” “我……”楚流雪一顿,“我能怎么样,这么些年在山中不都是挺好的。” 陶眠回眸深深望了她一眼,也不赘言。 “行了,多余的话不谈,否则又要嫌我啰嗦。我走了。 待四堆醒来,你告诉他师父要出个远门。他心思敏感,别让他多心。病,师父一定会帮他治好。” 楚流雪应了一声,目送陶眠在月下推门离去。 直到师父的身影不见,她才推开隔壁房的房门,打算临睡前最后看一眼弟弟的情况。 “……你醒着?” 楚随烟两只手臂压在被子外面,眼睛久久凝望着窗外的弯月。 “流雪,山的外面有什么呢。” “问的哪门子废话,小时候你不一直都在外面流浪。” 这回少年却没有与她争执起来,反而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 “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了,我们来到桃花山有多久?我渐渐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你想下山?” 楚随烟没有正面回应她的话,而是举起右手,张开五指,意图拢起窗外的月。 “你我被师父保护得太好,那些凄苦无依的时光如同湮灭了,剩下的只是这处桃源。” “所以呢,这有什么不好?” “但是我们太无力了,流雪。如果有天师父病了,如果有人要把这里彻底毁坏,谁又来保护师父,谁又能守着这片桃源?” “……” 楚流雪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沉默片刻后,才带着叹息地劝他。 “睡吧,随烟。这些问题,等你病好了再想,也不迟。” 楚随烟把手缓缓缩回被子里,侧过身体,背对着门的方向。 站在门口的楚流雪凝视了他的背影一会儿,才悄然掩上房门。 空余一地皎白流光。 远行的陶眠对于姐弟之间的对话全无察觉,他正要南下,赶往南边最富饶的都城。 他的退堂鼓敲了一路,从陆路敲到水路。摇橹的船夫瞧他脸色纠结,笑着问他要见哪里的情人。 陶眠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 “不是见情人,是见仇人。” 第21章 故事有个好的开头 陶眠付了船费,下船,沿着堤岸一路行走,来到城中最大的钱庄。 钱庄里的伙计看他衣着素净低调,不肯正眼瞧。陶眠四下张望着,正不知如何表明身份时,一个瘦高的中年管事瞄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眼睛圆睁,忙不迭地躬身上前。 “大掌柜来了?二掌柜在里间候着您呢。” 伙计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这看起来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居然是大掌柜? 管事抽了他后脑勺一掌,骂他有眼无珠,不识贵人。伙计还委屈呢,哪个贵人穿这么便宜? 陶眠好笑地望着他们这一出戏,摆摆手,差不多得了。 钱庄人来人往,管事带陶眠走了一条私密的通道,来到最隐蔽的一间屋子。 屋门半掩着,里面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在翻账本。 管事把陶眠领到门前,压低了声音,面上挤满笑容。 “二掌柜就在此间,先前留话儿了,大掌柜直接进去便好。” 陶眠迟疑起来,一动不动。 “劳烦管事的,能不能带我进去?” 管事后撤半步,干笑两声,似乎也很不愿意直面二掌柜。 “大、大掌柜的,二掌柜有话在先,咱也不能乱来。” 陶眠退一大步。 “这话说的,有大掌柜在,你怕什么?我给你撑腰。” 管事连退三步。 “大掌柜说笑了,小的哪里会怕?只是庄内繁忙,离不开人手……” 两人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谦让拉扯,谁也不肯进,谁也不让走。 直到门内传来清越沉静的男声。 “李管事,你去忙。陶眠,你进来。” 李管事恨不得再长出两条腿,说了声“小的告退”之后,飞速逃走。 独留小陶仙人孤零零地立着。 “怎的,还要我亲自去请?” 里面的人又言。 陶眠给自己撑势,他嘴上说着“你现在半点没小时候听话了竟敢直呼恩人大名”,脚下却麻利地走进屋子里。 他不是怕,他只是会审时度势。 屋内檀香袅袅,宽大厚重的条案后,一位紫衣华服的青年一手执账本,另一手拨弄着紫檀算盘。听见房门关闭的声音,他头也没抬。 敌不动,我不动。 陶眠也一声不吭,看他要这回又闹什么幺蛾子。 青年没有放陶眠尴尬许久,翻过一页账本后便开了口。 “舍得离开你那小破山了?” “什么叫破山!薛瀚,你注意言辞。” 陶眠底气不怎么足地警告那位叫薛瀚的青年,后者微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小陶仙人可太熟悉这笑了,顿感不妙。 “你……欸??” 三道金色的绳索不知从何处出现,贴着陶眠的衣服,如同攀附的蛇,将他紧紧地捆住。陶眠又惊又慌,使出浑身力气挣扎。 “别乱动,越动勒得越紧。” 薛瀚慢悠悠地提醒他。 “捆仙索!好啊薛瀚,你现在玩得是真变态啊!竟然对救命恩人用上这等厉害的法器了!快把我放开!” 陶眠像被甩上岸的呆鱼,坐在柔软华贵的地毯上,不停地扑棱弹动。 薛瀚的心情好起来,反而收敛笑意,缓缓踱步到陶眠身前,弯腰。 他的手指勾住绳索,试了试松紧,满意极了。 陶眠怒目而视。 紫衣青年装作看不见,亲自搬来把椅子,两腿交叠,抖了抖衣摆,从容地坐在昔日的恩人面前。 “你那小徒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看你也不急。不如在我府上做客?我亲自招待。” “哧,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陶眠把脸一撇,“本仙人忙着呢,没工夫吃喝。” “诶呀,你看我现在岁数大了,记性也不好。救你徒弟那法子别人跟我说一遍,是半点都记不得呀。”薛瀚故作糊涂地用纸扇轻敲两下自己的头。 陶眠:…… “我吃,吃还不行吗!” “别一脸的屈辱,”薛瀚的好心情都快刻在脑门上了,“又不会亏着你。” 听他的语气有一丝松动,陶眠的眼珠一转,心思又活跃起来。 “既然都答应了,那你把我解开。” “这个么……” 薛瀚拖长了声音,看陶眠眼中重燃希望的光。 他手中的洒金纸扇哗啦打开,掩住嘴角狡猾算计的笑。 “不行。” “……” 陶眠怒了。 “你变了,大变特变。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薛瀚把玩着折扇坠着的穗子,阴恻恻地回。 “那应该拜谁所赐呢?” “……” 陶眠重新闭紧嘴巴。 好吧,有他的一部分错。 薛瀚和陶眠之间的人情官司可以追溯到多年以前,大约是顾园七八岁那么久远。 彼时的薛瀚只是陶眠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小孩子。 或者说……小妖怪。 那次是顾园在山上玩时,不小心被一种罕见的毒蛇咬伤。解毒的药草有几味山中采不到,陶眠不得不只身前往镇上的药房抓药。 待他提着一串药包出门,原路返回,路过一处拐角时,却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扑住了腿。 如果只是普通的小乞丐,陶眠给些钱就罢了。但那孩子不知先前受了怎样的虐待,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双腿都是勒痕烫伤,还有利器割过后愈合的疤,惨不忍睹。 陶眠都走出拐角十几步了,想起小孩的一身伤,咬咬牙,转身又回到原地。 男孩仍在,只是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陶眠把药包收进芥子袋,一边责怪自己,迟早因为心软把自己坑死,一边背起那瘦弱的小孩,寻了处医馆,给他看病。 捡来的孩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因为饥饿晕过去罢了。既然没有病,陶眠想着给他怀里偷偷塞些钱,自己离开便是。 没想到当他刚准备把全身上下所有的钱送给男孩之时,后者却睁开眼睛,醒了。 醒了更好,陶眠把他的想法一说,希望男孩拿这些钱换点吃的。 他要回山上了,徒弟还在等着他。 结果小孩拽住他衣服的一角,一言不发,也不掉眼泪,只是默默地盯着他。 很倔强,也很卑微可怜。 陶眠的头开始痛。 他是长生者,活了一千零几岁,自然明白不能随便结下尘缘的道理。有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徒弟已经很麻烦了,再来个身世不明的小孩,他还要不要过以前那种潇洒自在的日子了? 陶眠强迫自己不能心软,把小孩的手从自己的外衫拿开,跟他讲道理。 “你看,你我素昧平生。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算是对这一场萍水之逢有个交代。这样好不好?” 小孩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重新躺回榻上,虾米似的蜷缩起身子,手臂环抱住自己。 陶眠闭着眼睛不肯看,把钱袋塞给医馆的大夫,头也不回地离开。 …… 不到十个数,他又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跨进来。 “罢了罢了,帮人帮到底!我给你找个好去处,之后就别来招惹我了!真是服了我自己……” 他碎碎念叨着,又把小孩背起来。 初秋时节,长空一碧。金黄落叶铺满医馆门前的石板路,正是橙黄橘绿的好时节。 即便许多年过去,薛瀚阖上双眼,依旧能跨越时光,感受到那日洒在脸上的融融暖意。 故事的开始分明如此美好…… 第22章 然后事情急转直下 然后急转直下。 陶眠当时的确如他所承诺的,将小孩送到了他在凡间一处认识的人家。 这家夫妻是做买卖的,多年无子。陶眠曾经帮他们驱过邪祟,夫妇两人知恩图报,逢年过节都要送些礼物来桃花山。 陶眠知道这对夫妻一直希望有个孩子,正好,把捡来的小孩送过去,两全其美。善良的夫妇二人并没有嫌弃小孩一身的旧伤,反而因此对他十分疼爱,给他起名为薛瀚。 知根知底的家庭,陶眠也放心,就将这孩子留在了薛氏夫妇的府上。既帮助了孤苦伶仃的孩童,又还了他们夫妻赠礼的人情,算行了两桩善事。 随后他就回了桃花山,再没有主动探望过小孩。 小陶仙人心里想的是不能过多干涉薛瀚的人生,既然有了好人家收留,那么他的使命便完成了。 但薛瀚不这么想。 养父母待他极好,无可挑剔。薛家本就有一定的家底,薛瀚作为独子,衣食住行处处讲究,还请了教书先生,教他识字读书。 在薛府的日子虽然太平无忧,薛瀚却始终没有忘却当初的救命恩人。 他问过养父母陶眠的事,得到的回应寥寥,只说他是住在山里的修仙人,不问世事,不轻易下山走动。 薛瀚点点头,以为陶眠只是嫌小孩麻烦,不愿见他罢了。 没关系,他可以去见陶眠。 薛家人宠爱独子,却不是事事由着他。像外出游历这种事,只能等成年之后。 薛瀚不是擅长撒泼耍赖的性子,相反,幼年惨痛的过往让他早早成熟了,他远比同龄人更有城府心计。他听从父母和先生的教诲,勤勉刻苦,得到了信任。 于是二十岁弱冠之年的第一天,他离开薛府,来到桃花山。 桃花山属实为人间仙境,轻烟似纱,花影重重。 周围尽是淳朴老实的村民,衣着华贵的薛瀚显得格格不入。 他皱着眉头,没有在村中逗留。问好桃花观的方位后,便孤身前往。 道观掩映在桃林之间,静谧安然地坐落其中。 他上前叩了扣门,无人应答。 看来陶眠不在。 以为扑了个空,薛瀚不免遗憾。他打算在山里转转,或许运气好了,能碰见山中的仙人。 没想到他真的遇到了桃花仙。 陶眠和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分毫未变,依旧是飘逸洒脱的风姿,一袭黛蓝长袍,如同画中的人意外落入凡尘。 他散漫地穿行在一株又一株盛放的桃树间,悠然自在。 站在不远处的薛瀚心中一喜,一只脚向前迈出半步。 却又堂皇地收回。 小陶仙人原本好好走着自己的路,蓦然,头顶的树枝攒动,一个少年倒挂着,拦住了他的去路。 “师父——” 那少年轻快地唤他,原本受惊的陶眠不免失笑。他让少年别淘气,弄坏了他的花。少年的面容一变,鬼鬼祟祟地把两三根长短不一的花枝背在身后。 陶眠瞥见了,却不言,而是弹了少年的额头一下。 他们说笑着下了山。 那日薛瀚久久站立,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意识回笼时,他的双腿甚至有些发麻。 …… “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在想什么吗?” 薛瀚颇有闲情地问被捆得严实的仙人,没有得到回应,只有后者不服气的一瞪眼。 “我在想……终有一日,把你那破山上面所有的破树都砍了。” “……” 陶眠蹭地站起,又因为收紧的捆仙索被迫坐下。 “和树又有哪门子关系?薛瀚你这是迁怒!” “没太大关系,只是我看不顺眼罢了。” 陶眠简直要扼腕。 “小薛啊小薛,你怎么从当初天真烂漫的一个小孩,长成现在这样变态的大人呢?究竟是哪一步错了……” 薛瀚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成长经历。 从桃花山回来之后,他变得沉默许多。这时薛家逐步让他接受家族的生意,他很有经商头脑,做得风生水起。 他不再提关于陶眠的一切,仿佛彻底遗忘了这个人。 直到顾园病逝,陶眠得到许多徒弟留给他的“养老钱”。陶眠不擅长打理,托薛家给他介绍个帮手。 这时薛瀚的自告奋勇,主动接过来他手中的商铺和山庄。 那时的陶眠心想,薛瀚也算自己人,把东西交给他放心,于是安然地当个撒手掌柜。 薛瀚呢,也有自己的私心。仙人总想要割断与凡间的因缘,他偏不想让仙人如愿。 本以为这样两人算是有了交际。只要时间足够,他和救命恩人的关系迟早会拉近。 …… 然后又出现了一个陆远笛。 “顾园就算了,陆远笛是前朝皇室公主,身上麻烦重重,”薛瀚提起这件事情就咬牙切齿,“你说你不愿招惹是非,然后你收皇室遗孤做弟子是吧?” 陶眠尴尬笑笑。 “她偷我养的鸡,我也不能轻易放走她不是。情势所迫。” “看来非要亏欠你点儿什么,你才能理睬人是吧?” “你这思路不就偏了。话说既然你这么不乐意,为何跟我说你能救随烟?你不排斥他?” “不,”薛瀚微微一笑,“我平等地仇恨你收的每一个徒弟。” “……” 陶眠突然振作起来,两腿被捆住,他蹦着也要往外走。 他得赶紧溜了,薛瀚比几年前更变态了。 第23章 仙人垂钓 走是走不掉的。 薛瀚动动手指,好不容易蹦到门口的陶眠功亏一篑,唉呀一声倒地。 这捆仙索着实厉害,不知是薛瀚从哪儿淘来的上品。 陶眠不是解不开,但他需要时间。 而薛掌柜显然不会给。 他横在地上咕俑,薛瀚从椅子起身,踱步来到他面前,半蹲,一双墨色的眼睛对上他的,瞳孔竖起,妖异非常。 在昏过去之前,陶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太不老实了,还是乖乖睡会儿。 待他再次寻回意识,苏醒,四周已经换了环境。 陶眠揣测这大概是薛瀚的府邸。四周富丽华贵,地面铺着厚厚一层羊毛毯,家具均是乌沉持重的檀木而制。古董和盆栽随处可见,又毫无堆砌之感,可见主人家的品味格调。 身上的捆仙索不知何时被去掉了。 陶眠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腕,打量周围布设。 他把桌上果盘里的水果一样一样取出,然后两手端着半个手掌深的琉璃盘,哇地一声吐出来。 …… 这屋子里点的是什么香! 陶眠被奇异又浓郁的香气包围,晕头转向。他的身子站不稳,踉跄着四处寻找香味的来源。 终于,他发现了一只鎏金三足铜香炉掩映在一株珊瑚盆景之后,上有浮烟袅袅。 陶眠忍着胃里一阵阵的恶心,衣袖掩鼻,打算把香灭掉。 有人推门而入,阻止了他。 “灭掉那香,你也别想救徒弟了。” “薛瀚?”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陶眠回头,正是更衣过的薛掌柜,还有一个男仆。 薛瀚一抬手,仆人把桌上的果盘端走,同时掩上房门,留给二人私聊的空间。 房门无声关闭。 陶眠问薛瀚这香的用处,薛瀚走过来,从袖口取出一个纸包,拆开,里面是褐色的香料。 他的手指把纸弯曲成一个弧度,往香炉内倾倒香料。香料受热后瞬间扩散,屋子里的味道愈发浓重,陶眠顿感不适,一手弯腰撑住旁边的博物架,另一手捂住自己的嘴,眉头深深地皱紧。 “你要是……呕……对我有成见……就直说,别呕……耍这些花招。” 陶眠的气息都虚弱了,薛瀚却没有像之前在钱庄那般来一句怼一句,而是叹口气,劝他忍忍。 “此香来自魔域,名为返魂。连燃三日,能抑制活人气息。你这一身的‘仙味儿’不去,下了魔域恐怕得被生吞活剥了。我也是为你着想。” “魔域?”陶眠说了两个字,又想吐。他面目纠结地缓了缓,才继续说,“你要带我去那里?” 薛瀚亲自搬过来一张铺了软垫的圆凳叫他坐,陶眠坐下之后,呕吐感缓解些许,但仍然头晕。 “你那小徒弟突然嗜睡的毛病,是个别魔族在成年前会出现的伴生症状。这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每晚多睡些时辰罢了。但我见你在信中描述,他在白日也会有晕厥昏迷的情况,恐怕就要往大了瞧。他昏睡的时间是不是越来越长?坐视不理,那他就过不了成年这一关,直接长眠于世。” 薛瀚这番话没有掺假,楚随烟的病属实麻烦。陶眠琢磨了一番,同为魔类,楚流雪却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可见这病不是普遍现象。 不普遍,也就意味着难治。 “解救之法并不是完全没有,”薛瀚又给陶眠倒了一杯清神茶,让他解解因为熏香而生出的燥火,“须得配一剂特殊药方。方子我有,上面的大多数药材府上也备着,唯独有一味最关键的,需要你我前往魔域。” “是什么?” “横公鱼脂。” 横公鱼。生于石湖,此湖恒冰。长七八尺,形如鲤而赤。 薛瀚要带陶眠进魔域,为的正是这味珍稀药材。 陶眠两手握住茶杯,防止因为头晕手抖而弄碎了它。他啄着杯中的茶水,歪头想了想。 “所以我们要下湖钓鱼?别钓了,我除了鱼什么都能钓到……直接捞吧!” “……”薛瀚顿了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可以花钱买。” “噢,”陶眠恍然大悟,“那买吧,账上不是有很多钱么。”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有钱未必买到,”薛瀚卖了个关子,眯着眼睛笑,“这回我们要去‘拍’。” …… 陶眠离开后的第二日傍晚,楚随烟才从梦中醒来。 他似乎对于那天晚上和姐姐的对话没有半点记忆,也完全回想不起陶眠为何离山。 楚随烟询问起来师父的去向时,楚流雪微微一怔。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 少年脸色白得瘆人,生气正在渐渐从他的体内消散,连话语举动也变得迟缓。 连楚流雪说的简短的一句话,他都要反应半晌,才慢慢回应。 楚流雪说陶眠为他出山寻药,估计得些日子方能回山。楚随烟面露歉疚之色,两手不自觉地攥住被子的边缘。 “又给师父添乱了。” “……” 楚流雪看不得他这副自怨自艾的模样,把怀中洗净晒过的换洗衣物丢到弟弟身上。衣服散落,兜头包脸,把少年整个盖住。 听着弟弟唔唔乱叫,看他手忙脚乱地要把衣服从脑袋上拽下来,结果越忙越乱。 楚流雪叉着腰。 “银票说了,让你不要瞎想,好好养着。等他回山上之后发现你瘦了虚了,就再不理睬你。” “啊?我……师父真的这么说?” 楚随烟别的不怕,就怕仙人忽视他。他慌忙把自己的头脸从衣物中剥出来,跟姐姐保证。 “我会好好吃东西的,也会好好睡觉。” “你还是少睡点吧。” 提起吃,楚流雪走出卧房。不多时,端来两人的晚膳。 她吃得快,用过自己的那份后,就紧盯着楚随烟,监督他把食物吃完。 楚随烟起初能正常进食,吃到中途,眼皮就黏在一起,精神不振。 楚流雪隔着衣衫攥了把他的手腕,少年的身子一抖,勉强地睁开眼睛,继续吃了几口。 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楚流雪才让他漱口擦手,把碗筷撤下去。 晚膳之后要遛鸡。陶眠不在,楚随烟又在睡,这活只能留给楚流雪。 楚流雪手中一把饵料,边走边撒,两只公鸡跟在她身后啄来啄去。 走到院子的西南角,那里有一株盛开的海棠,花下站着一道黑影。 楚流雪没有警惕和戒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引着两只鸡继续遛弯。 当她经过海棠时,她垂着眼睛对那黑影道—— “别再来了,我不会随你们回去。” 第24章 戏台上的老将军 薛瀚说到做到,三日后,果真带陶眠启程,前往魔域。 经过三日熏陶,陶眠已经不成人形了。白天头晕夜里吐。幸亏身体素质不错,不然他还得在薛府躺上七天才能赶路。 看见面无血色瘦一大圈,连来时的衣服都撑不起来的陶眠,薛瀚这没良心的还很满意,折扇轻敲掌心。 “不错,要的就是这种萎靡的状态。” 陶眠翻他个有气无力的白眼。 返魂香属实好用,陶眠现在除了那身素雅的外袍,几乎找不到更多形似仙人之处。 薛瀚让他更衣,把那丧气的打扮换了。 “我这是……仙气翩翩……” 陶眠还在为自己有气无力地辩解,任由府上的丫鬟摆弄,换了一身木槿紫色的锦服。 薛瀚端详着他的脸。 “虽然你在魔域没什么名气,但以防万一,易个容?” “不会易容。” 陶眠理直气壮地回。 “这也不会?你这一千多年都学什么了?”出了那间屋子,薛瀚的嘴又要变损。他拍拍手,让人送来一个雕花小盒。 “这是何物?” “改变容貌的雪泥。” “……擦着好痒。” “……”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薛瀚被折腾得没脾气了。 “那你戴个面具吧。虽然不便,但也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好。” 陶眠就这样戴了一张月白无纹样的面具。 两人乘坐一辆宽大的马车,车夫戴了黑色的斗笠,看不清脸。 陶眠和薛瀚先后进入。 车内空间宽敞,薛掌柜是个处处追求品味的人。这马车不但能载人,还能容车厢内的人品茗读书对弈。 陶眠趁着赶路的时间吃东西,补充体力。薛瀚就在他对面慢悠悠地品一杯茶。 待小陶仙人恢复了五成的精力,才开始详细询问他们此行的安排。 只要提到正事,薛瀚就能暂时地当个正常人。 他说他们二人即将前往魔域一处专供权贵富商交易买卖的场所,名为“千灯楼”。 千灯楼共九层,每层交易的物品等级品质不同,客人们根据所需,前往对应的楼层参与“唱楼”。 所谓唱楼,即是负责拍卖的侍从站在每层楼中央的圆台之上,为各位宾客展示物品,并报出底价。包厢前坠着数盏大小齐一的莲花琉璃灯,有意竞拍者须燃灯,灯的数量与价格挂钩,点灯最多者即可获得该物。 陶眠听过薛瀚的解释,点了下头。千灯楼的拍卖规矩不难理解。 “你所需的横公鱼脂,就在下一轮唱楼的物品之中。这玩意虽然罕见,但只能入药治一种病,那些客人对它的兴趣并不大。我听闻,这块横公鱼脂已经在千灯楼挂了两月有余,也无人拍下。旁敲侧击了千灯楼的管事,对方给出的答复是——只要有意,必是探囊取物。” 薛瀚不紧不慢地叙说着,过程中陶眠一言不发。 直到听见那句“探囊取物”,他咀嚼点心的动作慢了。 “怎么,你有什么预感?” 薛瀚极为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细微变化。 陶眠想说,他隐隐感觉薛瀚刚刚那番话,直接往他们俩的后背插了好几个旗子。 但他没这么直白。 “还是慎重为上。” 千灯楼坐落在魔域的西南部,一个叫月丘的小城。月丘城不大,却甚为繁华,这是专门供魔域之人游玩赏乐的地方,没有白日,有的只是无尽的靡靡之夜。 马车穿过人间和魔域的边界,原本温顺矫健的两匹骏马,忽而皮肉褪去,只剩两具森白骨架,昂起头高声嘶鸣。驾车的马夫一扬马鞭,疾驶的风扬起斗笠的黑纱,露出仿佛被火烧过的黑黢黢的侧脸,本该有眼球的地方,徒留一个空落落的洞。 车中的陶眠皱了下眉。返魂只是能掩盖他的气息,但他对于邪气的感知丝毫没有减弱,明显不适起来。 薛瀚又递给他一个香囊,让他贴身塞在衣服里面,看来是早有准备。 他们的目的地很明确,因而用了最短的时间,就抵达了月丘千灯楼。 薛瀚让陶眠把面具扣好,同时叮嘱他等下尽量少说话,跟在他身后别乱走。 陶眠这次的假身份是薛掌柜的随从。 两人下了马车,透过面具,陶眠得以见识到千灯楼的富贵巍峨。 千灯照碧云,高楼客纷纷。 耳畔是丝竹管乐之声,有暗香浮动,人影重重。 若不是周围的“人”长得千奇百怪,身形格外巨大健壮和矮小细瘦的都有,耳朵尾巴各式各样,陶眠还以为他是误入了哪个人间的繁盛都城。 唱楼尚未开始,门口有个矮个子的“小孩”在迎客。 那“小孩”有些奇怪,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生出了皱纹,可见年龄不低。但他的头上却扣着一个类似过年游街艺人戴的“大头娃娃”头套,油亮亮的,带着僵硬刻板的笑容。 陶眠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才发现那应该不止是头套,因为它的眉毛和眼皮会小幅度地动。 或许是魔域的一种妖怪吧。 那大头娃娃对待每个客人都是弯腰陪笑,热情地邀请他们登楼。他那略大的脑壳似乎有些许妨碍视线,必须要把身子转过来,眼睛才能看见某处的人事。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马车旁边的薛瀚和陶眠。 “哎呦——薛掌柜,大驾光临!” 大头娃娃晃着脑袋,殷勤地走过来,一边搓着手一边笑盈盈地望着薛瀚。 凑近了之后,陶眠才发现,这大头给人带来的冲击感真是不小,他过于像人了,但很明显又不属于人。 薛瀚熟络地回话。 “孟管事,近来生意可好?” 孟管事连连躬身,嘴上客套着。 “哪里哪里,多亏薛掌柜这般的贵客照拂……” 他的脑袋向左一转,看向不发一语的陶眠。 “这位是……” 薛瀚下意识地上前小半步,把人挡了挡。 “随从而已,不必在意。” “哎——好好。” 那孟管事欲言又止,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又忍着没说。 他不说,自有人来提。 “薛掌柜往日来唱楼,带的都是窈窕女子。怎么今日变了?” 一道年轻的男声自二人身后响起,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和恶意。 陶眠皱着眉回头,一个高挑的华服青年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笑盈盈地望他。 “哟,还戴着面具,神神秘秘的。不亮身份不能登楼,孟管事,这千灯楼的规矩,我没记错吧?” “这……” 孟管事连连搓手,如果他的大脑袋壳能流汗,恐怕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青年嘴角的笑意更深。 “规矩不能坏。薛掌柜,让你身边的人把面具摘了吧。” 第25章 仙人登楼 许多年以后被问起是否后悔遇见沈泊舟,陶眠总是先沉默,又释然。 他说哪里有什么后悔不后悔,不过是风正清朗,星也明烁。千灯万火河塘,那个人恰好出现了,而已。 当然那是多年后的感想,现在的陶眠还是很想把眼前为难他的纨绔一把掐死的。 眼前的青年正是魔域幻真阁阁主次子沈泊舟。沈二公子出了名的跋扈无礼,饶是薛瀚对上他也头疼。 但摘面具是不可能的。 薛瀚是个笑面虎,心中越是恼火,脸上笑得越开。 他说今日薛某被佳人爽约,只好让府上的侍从作陪。这点小事,不劳沈公子费心。 沈泊舟嗤笑。 “薛掌柜,你我都是明白人,说话就别兜圈子了。带男侍前来唱楼是什么意思,大家心知肚明。” 被囊括进“大家”的陶眠:……什么意思? 他转头望向薛瀚,隔着面具,薛掌柜也能感受到他闪烁着大大疑惑的炯炯眼神。 现在可不是解惑的时候。 他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掌向下按了按,示意陶眠暂且不要问。 “凑巧罢了。”薛掌柜轻咳两声,在外面他总是装作一副身体不好的样子,以降低他人戒备。 沈泊舟可不肯相信他的“凑巧”。 “算了,既然薛掌柜不肯承认,那摘面具总该是合情理的要求吧?” 千灯楼在魔域的地位特殊,有自己惯行的一套规矩。虽然往来的宾客皆为显贵之人,但千灯楼不想做的交易,它也有权拒绝。 客人们不愿意得罪千灯楼及其背后的势力,明面上还是依循着它那套规矩来。登楼前要验明身份,便是其中的一条。 只有在交易某些特殊的物品时,才允许宾客掩盖身份。其他情况下,是不允许客人有遮面这类行为出现的。 大头娃娃孟管事方才为难之处正在于此,但考虑到薛瀚是他们的贵客,在千灯楼砸了不少钱。随从是主子的附庸,既然主子身份亮明了摆在这儿,一个随从而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算了。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沈二,今天这事儿完全不算事儿。 薛瀚也摸不着头脑呢。他和沈泊舟并无瓜葛,不至于被对方如此刁难。再说幻真阁和他薛掌柜有生意往来,就算沈二他亲爹来,都要让三分薄面。 沈泊舟区区一个私生子…… 思及此处,薛瀚有些不悦。 该不会是陶眠不知何时又招惹了对方吧? 薛掌柜回头深深看了陶眠一眼。 陶眠:? 瞪他干嘛。 他可什么都不知道。 陶眠的内心阳光灿烂,没有那么多勾勾绕绕。 既然对面的年轻人要他摘面具,那就摘。 他把手搭在面具的边缘,薛瀚不认同地轻摇了下头。 他认为没必要对一个莽撞的小子让步。 但仙人自有仙人的办法。 陶眠的手指触碰到面具的边沿儿,在沈泊舟隐隐压迫的视线下,又把手放回身侧。 “我……”他歪了下头,“就长这样。” 沈泊舟:? 第26章 只会插旗 三禁仙人登楼! 听闻这一禁令的陶眠缓缓放下手中咬了一口的点心。虽然他有所准备,毕竟这里是妖魔的地盘,仙人总归是受排挤的。 但他没想到千灯楼竟然如此明白地写在了禁令之中,而且被发现的后果十分严重! 他沉沉的目光望向薛瀚。 “禁止仙人登楼,违者千刀万剐,薛掌柜该是知道的?” 薛瀚干咳一声。 “富贵险中求么。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强迫你熏了三日的香。” 陶眠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圆台那端又传来两声连着的鼓响,再次唤走注意力。 原本只有唱楼官的高台,不知何时又坠下来两具尸骨! 这尸骨被长绳吊着脖子,不知采取了什么保鲜的办法,尚能看出这位触犯了禁令的仙人死前痛苦的神情。 以及他被刀刃割得千疮百孔的身体。 千刀万剐只是对肉体上的,而封魂锁魄,就意味着这仙人的魂识永远被困在死前最艰难的时刻,永世不得超生。 违令者的惨状大剌剌地展现在所有宾客面前。 陶眠都沉默了,这时他发现旁边的那具尸体。看起来和仙人一样惨。 “这是另外一位仙人?” 他疑惑地问。 薛瀚给出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外。 “不,这是帮助仙人进楼的共犯。” “……” 本来薛瀚被陶眠起初那质问弄得有些失措,但他看见两具尸体之后,不知又觉醒了什么奇葩念头,啧啧两声。 “不仔细瞧还好,越瞧越像你我二人被吊在了上面,真惨。” “变态不愧是变态。您还能赞叹地说出来,真行。” “安心,没那么容易被发现的。我敢把你带过来,自然也能把你安稳地送回去。” 陶眠说你别的不会,就会给咱俩插旗子。 薛瀚见陶眠尚且有闲情逸致拌嘴,看来他接受得很快,只是尸体乍然出现,给人的冲击的确大了些。 开场就是三道禁令,让宾客们精神一震,接下来才是好戏登台。 唱楼官唱的第一样物品是寒玉骨。 “一灯百金——灯多者得——” 唱楼官拖着长长的调子,细致地展示手中锦盒所盛的那根剔透玲珑的“玉”。 看着像玉,名字却叫“骨”。 陶眠问寒玉骨是什么。 喝茶的薛瀚顿了顿,目光瞥向他。 “仙人的胫骨。” “……” 就多余问。 接下来的拍卖品就更奇怪了,什么仙人的小指、仙人的左耳、仙人的三片心。 陶眠有些忍无可忍。 “拍这些东西作甚?留在家里供着么?” 薛瀚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忍了。 “一般是用于食补。” “……” “千灯楼的惯例,通常一层楼卖一类别的物品。你我所求的横公鱼脂是药,这层自然是卖药的多。而这其中……又属你们人仙的骨血筋肉为上品。” 陶眠这才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哪里是登楼啊,这不是落到了砧板上? “忍忍吧,马上到我们要的东西了。” 薛瀚试图安抚仙人情绪,别耽误了正事。 陶眠假装自己听不见唱楼官的调子,埋头吃点心。 直到身边的人用手指轻叩桌面。 “到了。” 唱楼官手中的锦盒没有变化,盒中的宝物却换成了一块油润的鱼脂。 “横公鱼脂——诸君掌眼——一灯两百金——灯多者得——” 第27章 追灯 “一灯两百金?”陶眠咕哝道,“未免太贵了。孟管事是不是因为提前知晓你这熟客要来交易,涨价了呀?” 薛瀚摇了摇纸扇,浑不在意。 “涨了约莫五十金而已,不必介怀。” 后面又跟一句。 “总归是划你账上的钱。” “……” 唱楼官在圆台之上环绕踱步,给在场的宾客展示手中的珍稀鱼脂。 “横公鱼脂——食之可去邪病——请诸君细瞧——” 陶眠心想尽快回山,否则他楼下不去,直接进锅。 他瞄了身侧的薛瀚一眼。 “不点灯?” 薛掌柜老神在在。 “不急,先瞧瞧热闹。” 和他之前所言类似,比起仙人的胳膊腿心脏,横公鱼显然落了几个档次。 五层的贵客们对此兴趣寥寥,只有位于他们雅间东南角亮起一盏琉璃灯。 不多时,在那盏灯的右侧,另一抹幽绿色徐徐点燃。 总共两位客人出价。 唱楼官吆喝着,询问是否有其他客人跟灯。 薛瀚这才把那盏小巧提灯取来,玉制的灯柄伸长,轻撞最底端的琉璃灯。一声清响,灯芯缓缓升起一点亮光。 他提灯的手继续上抬,按照同样的做法,又点亮另外一盏。 “震字七号阁——出价两灯——” 五层交易的物品底价均为五百金,薛瀚出九百金买这么一截指骨大小的横公鱼脂,已经算出手大方的。 果然,他亮了第二盏灯之后,对面灭掉了一盏,以示不再参与此轮拍物。 另外一盏依旧固执地亮着。 唱楼官左手扬起,声调也随之高昂。 “震字七号阁——出价两灯——有无贵客跟灯——” 话音刚落,对面那唯一的一点绿之上,又多了两团新火。 “震字三十六号——出价三灯——” 三盏灯! 一千一百金! 其他雅间的宾客见状,不免交头接耳。 横公鱼脂虽然难得,但也有个基本的价位,哪怕是被炒得最高的时候,也未超过千金。 七号阁给出的算是高价,继续追灯意义不大。 但既然加了一灯,恐怕这位三十六号的客人需要横公鱼脂救急,不得已,才开出如此之高的价位。 看来这鱼脂是三十六阁的囊中之物—— “震字七号阁——出价五灯——” 七号阁跟灯了! 一千五百金! 陶眠眼睁睁地目睹了全过程,薛掌柜一面不屑地说“哪个脑袋被门挤了的会花一千金买这玩意”,一面追加了两盏灯。 …… “倒也不必如此为难。” 他不禁宽慰道。 薛瀚的神情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他说这里面不大妙,他预感不好。对面的竞价者未必是真心想要这块鱼脂有什么大用,怕是对方刻意刁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就不得不走到最后一步。 陶眠问“最后一步”意指为何。 薛瀚侧过脸望着陶眠,琉璃灯把他的轮廓笼罩一层朦胧的光晕。 “最后一步,靠你。” 陶眠一头雾水,这薛掌柜不但会插旗,还特别擅长卖关子。跟薛瀚猜测的差不多,对面果然又加了一盏灯。 其实换作以往,薛瀚不是那种容易竞价上头的人。他有一道底线,破了这道底线是无论如何都要放弃的。 就像他自称的,他“见好就收”。 但今夜的情况不一般,陶眠那倒霉徒弟还在山里一觉不醒呢。 薛瀚虽然在心里敌视每一个拜入桃花山的徒弟,可陶眠是值得破例的人。这鱼脂不算举世罕见,短时间内再去寻一块却难办,那素未谋面的小孩又等不起。 他和对面的竞价者咬上劲儿,两人谁都不肯停手。 宾客们眼看着一块不怎么起眼的妖鱼脂破了万金,面面相觑,不免惊异。 没多久,两边的雅间所有的琉璃灯全部被点亮了。 薛瀚的上身向后倒,靠在椅背之上,折扇敲打着玉扶手,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素来波澜不惊,能把他逼到这种地步,对面也算是好本事了。 琉璃灯全亮了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撞连环。” 不等陶眠询问,薛瀚按了按眉心,直接解了他的困惑。 每层雅间悬挂的琉璃灯个数是提前经过计算安排的,每场交易的物品不同,各个物品的估价自然也不相同。千灯楼的管事们会把这些细枝末节做到极致,基本不会出现琉璃灯点无可点的情况。 但凡事都有个万一,为了以防万一,自然也有相应的对策。 这对策便是“撞连环”。 所谓撞连环的“连环”,是指千灯楼的九曲连环灯。这灯的位置就藏在圆台和雅间回廊之间的黑暗之中,由若干个小的莲花灯组成。需要两方或者多方竞价者各自派出一位男性侍从,手持小臂长短的灯杖,把位于暗处的莲花灯点燃。 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点燃最多的莲花灯的一方,即可得到该物品。 雅间之外,已经有楼中的女侍悄然候在门前,两手间的托盘盛放的正是用于燃灯的灯杖。 薛瀚叹一口气。 “方才在门口,沈泊舟质问我为何带男随从前来,也是这个意思。通常带男随从的客人,是在这轮唱楼中有势在必得的宝贝。如果动钱拿不下,就要动手了。” 陶眠心态平稳,但他仍是好奇。 “千灯楼的禁令不是不允许宾客之间大打出手么?” 薛瀚讥笑。 “你瞧瞧前面,只有那圆台是亮的。只要不在那上面动武,被唱楼官发现,那剩下的黑的地方,不是随便打么?” “……这千灯楼的规矩漏洞还蛮大。” 陶眠养精蓄锐半晌,终于,体力恢复了八九成,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 “用灯杖敲灯就行么?听上去很简单。” 他走出雅间,把身形暴露在其他宾客面前,从屈膝躬身的美貌侍女手中取来灯杖。 对面也走出了一个身型高大的男随从,头上顶着两个黑色的犄角,看来是什么妖怪。 还有另外一人,也撩着帘子走出。 对方把手臂叠在回廊的栏杆之上,眺望。仙人的眼神好使,一眼就看清他的五官。 知道另外一位脑子被门夹、花费上万金买一块鱼脂的竞价者是沈泊舟时,陶眠心想,还真是不怎么意外。 第28章 撞连环 千灯楼禁武,但只要不武到唱楼官眼皮子底下,就问题不大。 看那唱楼官笑眯眯地平视着雅间的高度,估计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是楼内的潜规则。 圆台之上骤然又出现了一只三足青铜香炉,一根完整的香杵在垒高的香灰之中。 唱楼官的食指在空中一划,火焰顿明,妖异地跃动着。 他压低身子,手指凑近香炉中仅有的那根香。 哧—— 仿佛一个开始的发令信号,陶眠和对面的随从几乎同时从栏杆一跃而下。 宾客们好奇地从各自的雅间走出,纷纷低头望向那团被圈住的黑暗。 买东西很有趣,但热闹更好看。 噔噔噔—— 陶眠在暗处仍可视物,他终于摸清楚这乌漆漆的区域是怎样的一番景致。 那数不清的九曲连环灯被手腕粗细的黄金链串着,四散在各个角落。 他就近连点三盏,暗红色的灯火燃起。与此同时,在他的西北方向,男随从也点燃三盏,只不过对面的光是幽蓝色的。 看起来是要用颜色作为区分。 陶眠的速度很快,不过须臾,他周围已经是一片红色的灯海。对面不遑多让,比起陶眠这边略少几盏,但也容易追上。 在楼上的看客眼中,原本黑暗无物的地带,迅速燃起红和蓝的斑点,汇成两道斑斓光流。 灯盏的数量是有限的,很快,陶眠发现越是靠近中间区域,灯的布设就越是稀疏。 怪不得出门前薛瀚提醒他能动手就千万别礼貌,现在是要抢灯了。 陶眠左臂前伸,手中的灯杆即将触碰到一盏黯淡的莲花灯。 这时,另一支灯杆不打招呼地敲上他的。陶眠抬眼,和那随从泛着淡淡青光的双瞳对视。 来了! 仙人手腕内绕,轻松甩开对方的压制,同时右手成掌,朝向随从径直袭去。 这一掌看似绵柔轻灵,实则蕴涵无穷仙力。周围沉重的黄金链吃不住这刚劲的力道,哗啦啦地摇晃相撞。 高壮的妖随从自是察觉不妙,向后连跃三步,脚尖点在其中一根锁链之上。 陶眠头也不回,挥杆轻敲,那盏夺来的莲花灯在他身后燃起红火。 随后他的视线调向自己的左手侧。 又一盏未燃的灯。 陶眠脚步轻踏,落在那灯所在的金链之上。这次妖随从并未退让,他主动出击,有力的手掌握住链条,猛地向下拖拽。趁陶眠的身体不免向一侧倒去之际,他飞身而上,准备抢先燃起那莲花灯。 结果本该坠落的仙人却一手挽住锁链,吊着自己的身体向上甩,不但点了灯,还顺势赏了随从一脚! 凭着幽幽莲花灯光,宾客们看清台下这一幕,吸气惊呼。 灯的个数越来越少,两人的打斗也逐步激烈起来。陶眠翻身跃到圆台之上,两步又跨过,在笑容纹丝未改的唱楼官面前闪现、没入黑暗,身后紧紧跟着的是一脸煞气的妖随从。 哪怕底下乒乒乓乓快把楼拆了,圆台中央的唱楼官依旧两手揣进袖子里装聋作哑。 不知是他们的点灯的进度过快,还是那炉中的香实在太长。总之仙人和妖随从把台下的灯点了个遍,那香还有不短的一截。 剩下的时间能如何?总不能一仙一妖抱着自己的灯大眼瞪小眼。 陶眠眼珠一转,坏水上涌。 他的右上方是最后一盏未点燃的莲花灯,妖随从自是要来抢夺,但这次陶眠却没有强势地对抗。 妖怪比想象中更轻松地燃起了灯,不免觉得异样,回头四处找陶眠的位置。 陶眠站在他不远处,一派悠闲。他含笑与妖随从隔空相望,手中的长长灯杆威胁似的敲了敲身侧晶莹剔透的灯身。 铛铛—— 那盏灯早已经被点了蓝火。 妖随从猛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但阻止却是晚了。陶眠的手指施力,一记重敲,莲花灯承受不住他的力道,猝然崩裂成一片片。 他要碎蓝灯! 这下连沈泊舟都要吃惊了。千灯楼有过大大小小数十次撞连环,但因为在暗处辨物困难,外加灯的位置别扭难找,还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防备敌人,同时做到这三者实在难上加难。 以往的撞连环灯都点不齐整,哪里还像陶眠这样有余力碎灯? 陶眠的想法很简单,剩下的时间里他不可能死守着红色莲花灯,范围太大。 对方迟早会想到碎灯这个点子。 与其等着对方回过神来,不如由他来先下手为强。 趁着妖随从不知守灯还是碎红灯的混沌瞬间,陶眠已经连碎八盏蓝灯。 而他的对手似乎下定决心,和他采取了同样办法。 宾客们又惊叹地看着那片红蓝相汇的光海渐渐消融的场面! 陶眠把蓝灯碎得不剩几盏,又有多余的精力去护一护自己的红灯。 妖随从捉襟见肘,落了下风。 就在仙人已经稳操胜券之际,自雅间回廊,又坠下来一个人。 是沈泊舟! 沈泊舟身为贵客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再说这也不合规矩。 但他向来离经叛道,规矩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打破。他兴致起了,也要与陶眠斗上一斗。 陶眠心想可让我逮住机会把人揍一顿。 仙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功底极为扎实,和沈泊舟这种又没经验又是野路子修炼来的撕斗,简直是欺负小孩。 不过沈泊舟是个疯子,遇强则疯。他这种不顾自家性命的打法,放眼整个三界也是十分炸裂震撼的。 陶眠出够了气,自然是不愿多纠缠。但沈泊舟却在这时贴身上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果然是人仙。” 被戳穿身份的陶眠装作没听见。 沈泊舟继续道,如果在这里拆穿你的身份,恐怕登楼的仙人立马就要成为这千灯楼拍品吧。 陶眠依旧没吭声,但他心想如果真的走到这步,那要麻烦了。 只有两种下场。 要么他走不出这千灯楼的门。 要么除薛瀚之外的宾客全部走不出这门。 他是不愿擅自开杀戒的,他怕账上的钱不够薛瀚给他收拾烂摊子。 雅间的薛瀚本来坐得四平八稳,直到对面的沈泊舟不管不顾地跳下去。 他一掌将茶杯捏碎,低骂一句疯狗。 薛掌柜没有心情品他的名茶,拂袖离开雅间。此时陶眠和沈泊舟以及他的随从已经翻上了圆台,沈泊舟的脸上挂了一道血痕,是谁的手笔显而易见。 陶眠瞥了一眼残香,打算再次步入黑暗,争取最后的时间。 这时沈泊舟抢在他之前坠落,脸朝着他的方向,同时手中甩出了一道风刃。 本该下坠的陶眠紧急调整姿势,高高昂起脖颈,让那道风刃飞过。 但他的面具不可避免地被割碎了一角,露出他的右眼。 那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湖,沉淀光阴,清澈却庄重,带着一丝缥缈神性。 不断下落的沈泊舟在仙人眼中看到了这片湖。 他突然咧开嘴角,笑容越来越大,尽显癫狂的本色。他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半空中扭转了方向,他重新踏上圆台,以手为刃,要把那面具碾碎。 一把折扇点在他的手腕,看似轻若浮毛,实则重如千钧。 薛瀚的笑已经沾了不少霜雪冷意。 “二公子,到此为止吧。” 在如此激烈的背景音下,唱楼官还能当作无事发生,踱步来到香炉前面。 燃到底儿的残香最后冒出一缕青烟。 唱楼官扬声歌道:“香尽——” 第29章 回山 横公鱼脂最后以历史最高价被薛掌柜拿下。 在返程的马车上,从千灯楼带回的宝蓝缎面锦盒于二人面前敞开,中间是莹润的万金鱼脂。 陶眠端详了一会儿。 “这么小块不起眼的东西,差点搭进去本仙人的一个铺子。” 薛瀚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煮茶。 “知足吧,你人没有被搭进去,只能说是万幸。沈泊舟不会善罢甘休。” “为何?就因为我抢了他要的东西?” “他对鱼脂没兴趣,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你的身份,”薛瀚顿了顿,“在撞灯时,他有无对你讲了什么怪话?” 陶眠认真回想,思来想去,算得上不对劲的,也就是他拆穿自己仙人身份的那几句交谈。 “他认出我是人仙。” “哦?” 薛瀚的剑眉轻抬,似是纳罕。 被返魂狠狠折磨了三日的小陶仙人,按理来说不会被任何魔怪察觉出属于仙的气息,这方面薛瀚有自信,他用的香是最正宗的。 除非沈泊舟借由别的法子发现了他的伪装。 “难道是因为你这个人长得就仙模仙样?” “……什么叫仙模仙样,”陶眠心中同样疑惑,但他暂时按捺住了,“不论如何这次算糊弄过去,但愿以后不再见到他。” “你这样讲,说不定明天就重逢。” “可别,”陶眠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抗拒,但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说起来,薛瀚,你竟然会武?” 薛瀚挡住沈泊舟的那一记,陶眠真切地看在眼中。他不是什么懵懂新手,那一扇的威压,他一眼便能估量出来。薛瀚在外面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商人形象,在陶眠的记忆中,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修炼过哪门功法的痕迹。 话题绕回自己身上,薛掌柜的身子松懈,斜倚着软垫。 “出门在外么,总有砸钱也解决不了的事情。” 他的手指一下下顺着扇子的流苏,微笑。 “……” “你看起来很惊讶。” “我没有,我的脸就长这样。” “是不是没想过从未被收入到你门下的我,居然还会三拳两脚?” “进我桃花山有什么好的,只能跟着我一起受穷。” “你嘴上这么说,”薛瀚叹气,“但你心里从不这么认为。桃花山才是你的福地,你永远牵绊于此。 我算是想明白了。你的徒弟都是过客,只有山永远在。” 很多年间薛瀚都被一个问题困扰,就是陶眠当初为何决定救他,却不肯带他回桃花山。 当时的小陶仙人虽然清贫,但好歹是活了一千来岁的仙,解决两个孩子的温饱不成问题。桃花山地广物丰,给他留一副碗筷一张床就好,或者床也可以舍掉。 他要得并不多。 在薛府的日子远比那偏僻的桃花山更加富足滋润,养父母待他又细致体贴。曾经的薛瀚一度劝自己别再念念不舍。那小破山有什么好奢望的呢?没有玉盘珍馐,没有名茶佳酿,自然更不会有稀罕的古董名器供他赏玩。 ……别说找个伺候的人了,真实情况极有可能是他伺候着懒惰的陶眠。 这样的自我宽慰起过一段时间的作用,薛瀚以为自己行了,桃花山自此与他无关。 但某日少年的他在庭院穿梭。第一片落叶飘零昭告着秋的降临时,他在心里想,他还是向往那山。 许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才有诉之于口的勇气,陶眠的大弟子顾园去世之后又二十年,薛瀚才状似不经意地和他谈起此事。 细数那时的年纪,他尚且算得上年轻。换作现在的薛掌柜无所顾忌,把人绑起来逼他招供这种事都有发生的可能。 但彼时的薛瀚只能把萦绕在多年的执念当作一个玩笑讲出。 海棠花落,酒带香尘。陶眠和薛瀚坐在庭前对酌,一壶西凤酒,两只白玉盏。 陶眠微微醺然,上身斜压在漆红的栏杆,手指指尖掐了一朵粉底儿雪尖的海棠,连眨眼的频率都变缓了。 薛瀚的掌心托着酒盏,故意把视线绕开他,怕自己开不了口。 他笑言道,你看桃花山人杰地灵,养十个小孩都算不得事。当初你怎么只救下澡盆里的顾园,对于墙角要饭的我就送到别人之手呢。 陶眠“嗯”了一声,像无意义的呓语。 晚风一卷,数十朵海棠又缱绻地飘落。薛瀚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了。 这时陶眠却缓缓开口。 “薛瀚……我常常言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各人有各人的修行。 就像顾园会成为我的弟子,而你被薛家夫妇收养。” 薛瀚期待半晌,结果等来一句废话。 他举盏的手都有稍许停滞。 算了。 他当陶眠是醉了,不省人事。现在问他是谁都未必能说得上来,何况这么复杂高深的问题。 但陶眠又有下文。 他转着指尖的落花,思绪飘到天际。 他说做我陶眠的弟子有什么好的呢,命途多舛,颠沛流离。 仙人的心是肉做的,仙人也会伤感悲戚、胡思乱想。 偶尔仙人就在想,到底是因为徒弟命苦找上了他,还是遇到他才变得苦。 如果没有传授他们通天的本事,本本分分做个平庸的人,是否能够度过长足的一生。 想来小陶仙人那时候也不过是一千岁刚出头的小仙,被这些杂思裹挟也是正常,顾园又是他的第一个弟子,他的死给他带来绵延许多年的伤痛。 不得不说陆远笛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救赎了他。徒弟在成长,他也在不断成熟。 他的心绪不曾对任何人言道,即便是认识多年的薛瀚。 当时的薛瀚自是不懂,他只是觉得陶眠在敷衍和抗拒他。 这种隐晦的念头在陆远笛被陶眠收入门下之后,达到了一个极端。薛瀚愈发地不解。 而且因为二弟子是个姑娘家,陶眠更是时时挂牵。 原本他们每年都会有几次小聚,自打陆远笛上山后,陶眠也总是托词不来。 薛瀚见过小时候的陆远笛,脸蛋和手总是灰蒙蒙的,每天在山里乱跑,是个野孩子。见到陌生人也不怕,脏手扶住一株桃树,黑黝黝的大眼睛直视着他,像林中的幼鹿。 “师父还有朋友”这件事让她备受冲击,那时她正值叛逆的年纪,陶眠想让她往东,必须得说二丫你向西走才行。 陶眠上山抓她回去做饭的时候,她被仙人一只胳膊夹住,踢蹬个不停,嚷嚷着不走不走。 然后在桃花观不算宽敞的小院内,薛瀚、陶眠和陆远笛同桌,一起品尝了二弟子的手艺。 薛瀚尝了一口,差点把筷子撅了。 陶眠见他不喜,诚挚地问——要不我再给你做一份? 薛瀚让他少折腾,他来桃花山不是为了赴死。 那日他对陆远笛上了心,特意查了她的身世。发现这土丫头竟然是前朝公主,而陶眠竟然收了这么个麻烦人物做徒弟时,薛瀚险些决定把桃花山烧了。 走了个宗主遗孤,又来个前朝的公主。 薛瀚冷笑,真行。 他单方面决定不再掺和桃花山这些破事儿,倒要看看这二弟子是什么下场,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后来呢,土丫头离开桃花山,蜕变成金凤凰。登基、称帝,孤高地坐在龙椅之上,俯视众生。 通往高处的路总是越走越窄,身边再容不下一个人,连自己也要踮起脚尖,去踩那岌岌可危的天梯。 桃花仙人和桃花山,那不是应该出现在这条路上的风景。 陆远笛走了,陶眠又恢复了一年几次的小聚。在薛府那棵熟悉的海棠树下,薛瀚问陶眠是否孤独。 大弟子要走,二弟子也要走。人来人往,只有他在守着那灼灼桃花,一年复一年。 陶眠的酒量在这些年有一丝丝的长进,不再是一杯倒,能再撑半杯。 他小酌一口,笑睨着府邸的主人。 “我近来记性不大好了,总记不起最初见你的窘迫。” 薛瀚说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扫兴,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啊,好多年了,”陶眠喟叹,“当初那个被我背进医馆半死不活的小孩,如今已经是我为数不多的挚交。” 山河不足重,重在相逢难得,知己难觅。 薛瀚闻言,送到唇边的酒都忘记品酌,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有些暗恼,低斥一句。 他在斥责自己怎会如此轻易地释然。 曾经阴差阳错的一眼,和一瞬间的心软,让仙人在桃花山外结下了一段因。 徒弟是徒弟的因,知己是知己的因。 陶眠分得清楚。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把薛瀚收为弟子,他以为从此再无交际。 但薛瀚来就山,这误打误撞的因竟然结出了好的果实。 纠缠在薛瀚心中多年的乱麻就这样被仙人的一剪刀化解,他望着庭中月色,竟也浅笑。 他想远在天边那位偏执的帝王迟早会明白,仙人一直是仙人,他和山中月一样,清辉洒遍人间,却不会为谁独明。 与其去做逐月之人,不如趁此良景,举杯邀月同酌。 …… 当然薛掌柜的“明悟”是间歇性的,偶尔与陶眠共处,他还是会想把仙绑在人间。 不过仙人总有办法逃,一次两次,十次百次,反而成了二人独特的相处之道。 陶眠拿到横公鱼脂,自然是要回到桃花山。 薛瀚也不急,他说方子在他这里,自己看着办。 然后钱庄里的伙计就目睹了大掌柜被迫给二掌柜连续三日打下手的奇景。 大掌柜敢怒不敢言,掀过七八条桌子,每次都得自己乖乖扶起来。 这次经历太痛苦了,等薛瀚终于放陶眠回山,他怀里揣着配好的药包,耳边依旧是劈里啪啦的算珠声。 仙人耳鸣头晕地返回桃花山,迎接他的只有楚流雪。 楚流雪日日都要在山脚转上一圈,终于,她看见熟悉的道袍在山的一弯露出个角。 她不免欣喜,又克制自己,只说自己昨夜有预感,没想到今天就应验了。 陶眠不拆穿她,笑着拍拍她的头。 “让三土久候了,安心,这回有师父在。” 第30章 意外来临 楚随烟没能前来迎接师父回山,他吃过早饭后又一次昏睡过去。 楚流雪把他扶去床上,给他掖好被角,又动作熟练地打水擦汗。 陶眠推开屋子的房门,看见的就是仿佛没有气息的楚随烟。他把药包交给楚流雪,让她烧水煎药,自己则上前仔细察看了四堆的状况。 比他走时的情况要更严重些,少年的身体出现盗汗的症状。 从薛府离开之际,薛瀚叮嘱他这药的见效未必快,但一定要坚持服用。同时晚上要有个人守着他,会吐,别让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薛瀚让楚流雪和他轮班,但陶眠舍不得折腾徒弟,这事儿又揽在自己的身上。 和薛瀚说得不差,是药三分毒,这药的副作用把楚随烟折腾了大半宿,又是呕吐又是头晕。 他难受得哼哼,陶眠也心焦。但没有多余的办法,只好一遍遍地给他擦身,让他漱口,按揉头颈部的几个穴位帮他舒缓。 中途楚随烟醒过来一次,陶眠背对着他,在铜盆里捞洗巾帕。 清凌凌的水声在月夜中格外明显,楚随烟出神地盯着师父的背影,见他拧干手帕、转身,一双温和宁静的眼望过来,凉凉的、吸满了水的布料贴上他的额头。 “师父……” 楚随烟闭上眼睛,感受着额头传来的凉意,这让他体内的燥火有些许缓解。 他用很低很模糊的声音说话,他说师父我会好好练剑。 本来很担忧徒弟病情的陶眠,听见他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不免失笑,以为徒弟病糊涂了。 “平时我也没怎么逼迫你们姐弟练剑吧,怎么连梦里都说这些……” 他只当作徒弟的梦话。 楚随烟无力地晃了下头,陶眠却没有留心,而是忙着把铜盆中的水倒掉。 很多事情不能论绝对的对错,只能说一步误,步步误。 机缘巧合,就不再有回头的余地了。 在陶眠和楚流雪日夜不舍的照料下,楚随烟的病症终于减轻。 算着徒弟每日昏睡的次数越来越少,陶眠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松一口气的。 若是这药再不管事,陶眠就要把薛瀚押到桃花山上了。 楚随烟痊愈后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楚流雪不许他下床乱窜,以免在身子弱的时候风邪入体,再次病倒。 少年在屋子里闷得难受,每天跟姐姐耍赖,还偷偷跑。 陶眠作为师父,不阻止就罢了,还助纣为虐。 楚流雪不止一次抓到他们两个在山上拾果子。 主谋和从犯的下场都是没有晚饭吃,只能啃涩涩的野果。咬一口,师徒的脸都变得皱巴巴。 姐弟俩在山中又度过了几年平安无事的时光,弟弟的个子更高挑了,俊朗出尘。 姐姐的长发也束成马尾,自颅顶垂下来,发梢儿扫着蝴蝶骨,翩翩如翼。 而仙人却没有改变容颜。岁月如风,温柔地掠过了他。 楚随烟学会了陶眠教他的全部功法,还无师自通,自创一簿剑谱。 他的确是有天资的。和前两个弟子一样,只要他出山,便可惊艳世人。 楚随烟像一只年幼的兽,贪婪地汲取和索求营养。他希望陶眠能传授给大师兄和二师姐学过的功法,但陶眠以指叩叩他的额头,说不可贪心。 “师父教你的,自然是最适合你的。四堆,学会了这两手,你已经所向披靡。” 少年泄气地皱了下脸,他的心性总是长不大,或许是因为一直处在仙人的庇护下。 “我的‘魇祷’还不熟练呢。每次连姐都迷惑不了。” 仙人就笑。 “徒儿,‘魇祷’不熟练,不是因为你天赋不行,而是因为你不懂人心。” “人心?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旁边剥熟栗子的楚流雪抬手,塞了他一把甘甜的栗子仁,堵住他的嘴。 “唔唔——” “尝尝,炒熟了没。” 楚随烟睁大眼睛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楚流雪才送进自己嘴里一颗。 “姐你又拿我试毒!” “别瞎说,姐姐怎么会如此歹毒。” 楚流雪自己尝过了,才给陶眠送一把。陶眠向来与徒弟同饮同乐,顺势接过来。 刚出锅的栗子,外皮还微微烫手。 三人围坐在小院之中,秋山明净,丹桂盈香,只有师徒碎语和栗子外壳裂开的声响。 姐弟俩不出意外又争执了两句。四堆属于越说越生气的类型,三土则是越想越来火,这就使得两人拌起嘴来没个止歇。 陶眠倒也不劝,眯着眼睛咀嚼甜栗,欣赏远处的秋景。 第31章 筹谋 皇帝立大皇子陆远为太子,已有七年光景。 七年间,太子宅心仁厚,克己守本。庙堂内外无不交口称赞。 皇帝对待太子却极为苛刻,并不亲近。 谣言四起。有人说这是因为太子是过继来的,血缘本不深厚。也有人说皇帝早早立太子就是受了大臣们胁迫,她的那把龙椅坐得从不稳当。 近两年皇帝开始沉迷长生不老之术,政事逐渐荒废,由年少的太子接手。 皇帝寻仙问药,炼丹修观,黄金银两像投入了一个无底的洞。 君王痴迷此道,宫中人心不稳,太子的势力暗中崛起。 现在翅膀足够硬了,要把皇帝从帝位赶下来。 陶眠略略地读了薛瀚寄给他的信,通篇看下来,差点把桌子捏碎。 简直荒谬! 陆远笛是他陶眠的亲传弟子,若是她要长生不老,何必费力外求? 这根本就是构陷。 他和两个懵懂的徒弟简单交代了一番,说他要出一趟远门。 楚随烟点点头,茫然地问:“师父要把二师姐带回山么?” 楚流雪捏了下他的手臂,叫他不要多嘴。 匆匆离开的陶眠却留下一句——师父会考虑的。 陶眠的脚程极快,午后收到的信,黄昏时分,他便赶到了皇宫外。 仙人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闯了进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偌大的宫廷,一个人落进去仿佛一粒沙。陶眠左右环顾,打算胁迫个宫人,问问陆远笛的下落。 一株白玉兰后,有人绕过来。 太子一袭赤色蟒袍,于花下长身玉立。 “小陶道长,你果然来了。” 陶眠瞬间不知该以何种表情对待这个少年人。他在宫中曾经度过一段岁月,那时的太子还是普通的皇子。虽然早熟,但和另外三个孩子闹得激烈时,也会显现出天真本性。平日要么是温习功课,要么就是追着妹妹后面跑,不让她捣乱生事。 原来他已经长这么大了,一举一行隐隐带着帝王风度。 四处没有见到任何宫人禁卫的影子,不知是否为太子故意为之,也许他早预感到陶眠回来,候在了这里。 陶眠说,太子,何故绝情至此。 太子没有为自己辩解许多,而是给陶眠指了个方向。 “我把她关在那里,你去吧。” 陶眠闻言,顾不上质问太子为何软禁皇帝,直直地奔向他手指所指的方向。 那宫殿偏僻荒芜,陶眠越是往深处走,就越是蹙眉。 一个年迈目盲的宫女似是听到脚步声,头微微向他走来的地方看,又迟缓地转回,出神地盯着园中一簇荒草。 陶眠掠过她身侧,站在紧闭的殿门外,停驻。 他的两手扶上门扉,微微阖了下眼,才将其推开。 老旧的木门咿呀作响,掀起几缕落尘。殿内幽深黯淡,唯有黄昏的光顺着窗子的缝隙倾泻。 陆远笛就侧坐在窗前,褪去龙袍,换回她最初离开桃花山时的衣装。 陶眠推门而入时,她收回远眺的目光,望着门口伫立的仙人。 “你来了。” 陆远笛的眼睛弯起来,衣着素雅,恍若当年。 他们师徒二人遥遥相视,一坐一立,中间被夕阳的光晕隔开,仿佛寻回了故去的日子。 “这件旧衣我一直留着,”陆远笛从那张破旧的椅子起身,略抬起两臂,转了小半圈,“有几处被利器割坏了,我找手艺好的绣娘补齐,是不是半点看不出来痕迹?和从前一样。” 陶眠仍是不言。 陆远笛嘴角的笑意凝滞,收回了手,垂落在身侧。 她似是无奈,轻摇着头。 “哪里还能和从前一样呢。衣不如新,人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远笛,”陶眠终于舍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清瘦许多。” 陆远笛心间一涌,眼泪险些坠下来。 不问她为何沦落至此,不问她万般算计又是何苦,只是关心她消瘦了。 她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视线重新转回窗外。 “宫里送来的饭味道尚可,但我近来胃口消减,不愿意吃罢了。” 陶眠轻叹。 “即是不愿留在这里,不如随师父回山吧。” “小陶还愿意放我回去?”陆远笛含笑,“当初离别时,我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要烧了你的山。” 陶眠“嗯”了一声。 “师父准了,让你烧山。” 陆远笛的眼眸微晃,长睫如蝶翼翕动,连呼吸都变缓了。 她的眼中有一瞬间闪过深沉的痛苦,又被克制掩埋。 纤长的手指隔空点着对面的椅子。 “小陶,陪我叙叙旧吧。” 陶眠走近,坐在空椅之上。 陆远笛说宫里没有好茶好酒,怠慢了你。仙人摇首,叫她不必介怀。 师徒许久未见,有很多很多的体己话要聊。几乎都是陆远笛问,陶眠答。 陶眠说山中的桂花开了,秋果也成熟。两个徒弟整日吵来吵去,互相往对方身上扔柿子。好好的柿子,师父一个没吃,全被他们糟践了。院子里到处是柿子的甜香汁水,小孩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乌常在老了,走不动路了。近来它经常挪到院落门口,望着远处的山和云。一只鸡也会有哀愁么,它在想什么呢,在牵挂什么呢。它看着云,我就搬个小板凳坐着看它,恍然一个白天就过去了。 人间的铺子我都交给薛瀚打理了,有你给的,也有顾园留的。我素来是不擅长管那些的。薛瀚长于此道,经营得井井有条。某天他让我看账上的钱,我大吃一惊,原来自己这般富有。他说我空有富贵,不享荣华。我跟他说家里的蟑螂又要猖獗,得尽快赶回去灭灭它们的威风。 王丫头的不知道第几代后人终于有了小孙女,在生了四个男孩之后。满月那天喜庆着呢,鞭炮隆隆地响。我带着两个小的去凑热闹,那家的媳妇认出了我,抱着孩子靠过来,给我塞了一篮红皮鸡蛋。我用手指点了一下那孩子的额头祈福,祝她长寿平安。 陆远笛听着陶眠讲那些细碎的事,始终微微笑着,不打断他。 等陶眠絮叨个遍,她才说真好,山里的日子总是富有生趣,不像她这皇宫,只能汲取活人的气息,暮气沉沉的。 “远笛,”陶眠又说,“和师父回山吧。” 陆远笛浅笑,她似乎想咳嗽一声,又以手捂住嘴巴,按捺。 “师父,我还有……未竟之事。” “还想要做什么呢,”陶眠叹息,“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来的路上仙人是恼怒的。陆远笛亲手立起来的太子,虽然与他关系不近,却也不会坑害他。让他读书,让他习武,教他为君之道。等他长大成人了,却要反手给皇帝的心上扎一刀。 但他见到太子的第一面,却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简单。 陆远笛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父。 “你和太子合演一出戏?远笛,就算你想让太子上位,也不至于此,总归是有许多办法。” 陶眠的话音一落,却见二弟子摇头。 “是戏,也不是戏……” 陆远笛一句完整的话未曾说完,突然捂住嘴,身子躬起来。 “远笛!” 陶眠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扶住她的后背,弯腰去看徒弟的脸。 陆远笛眼周泛红,眼底发青,手指的缝隙间涌出几道鲜血,已是中毒之兆。 “我立的这个太子……咳咳,够狠绝,”她扯着嘴角笑,“我没看错人。” “先不要说话,师父找药给你。” 陶眠掏出怀中的芥子袋,手都在微微地抖。 另一只染血的手按住了他。 “师父,”陆远笛的眼睛上望,轻轻晃头,“没用的,这毒已经下在饭里许多日子。积攒至此,任何灵丹妙药,都无力回天了。” 陶眠感觉到徒弟手上的血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的手背掌心,那里几乎要烧灼起来,他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 “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陆远笛放开了陶眠的手,靠在椅背上,喘气声愈发急促。 她说太子啊,深藏不露。 皇宫内觊觎这位子的可不止一人,她过继来的太子,没有那么深厚的根基,一不小心就会夭折。 她就担心这少年能否扛得起来,心里想,不如给个考验吧。过得来就过,过不来,那她就换人。 凡人的寿命终究有个期限,陆远笛清楚地知道这点。留在桃花山,或许能换来长生,但她早已不是那山里的人了。 即便如此,长生依旧是个好的借口。 她就以此编造了一个谎言。 太子暗地里搞的动作,她看得分明,但没有阻拦。 甚至有几次太子差点露出马脚,还是她顺手收拾的烂摊子。 陆远笛已经不年轻了。她累了,乏了。 她需要一个继承人来接她的班。 那几波势力的领头人,她端详个遍,还是觉得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太子好。 她在为太子铺路。 至于太子有没有领会她的意图,她不关心,她要的只是结果。 去除了其他的障碍后,在位的皇帝,自然就是最后一个障碍。 太子开始对付她。 这场博弈旷日持久,陆远笛自然不会让太子顺风顺水地坐上龙椅。 在经历了数不胜数的明枪暗箭后,她成功地败了。 进入这幽僻的深宫,陆远笛终于能做回她自己。白天睡到自然醒,夜里则掰着手指头数,太子给她下的毒药,几日才能毒发身亡。 她没有告诉陶眠,她想她的死迟早会公之于众。 如果陶眠提前得知,要伤心一次。在大丧之时,又要伤心一次。 陆远笛想她何其矛盾,既希望陶眠忘不了她,又希望陶眠忘了她。 但是陶眠来了。 她看着窗外沉下去的太阳,晚霞和她嘴唇的鲜血一样红艳。 她说师父,我想回山里看看了。 元安二十六年,宫中走水,帝崩于长华宫。太子陆远继位,年号建兴。 那夜众人忙于救火,无人留心一道身影翻过宫墙,远远消失在天际。 第32章 魂归处 陶眠背着陆远笛回到桃花山。 他们决定离开的时候,陆远笛忽然说,再最后帮太子一把。 于是陶眠施术,无边烈火燃起,迅速吞噬了凄冷的宫殿。 陆远笛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任何一点折腾,陶眠怕火势大了波及到她,把她远远地放在一块无字石碑旁边。 然后他才去放火。 仙人做好了一切,准备原路回去找自己的徒弟时,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他回头,看见了一个杏色宫装的少女不顾周围人的阻拦,硬是要冲进火中。 听见那一句句“殿下不可”,陶眠才认出少女的身份。 竟然是当年的小公主陆遥。 陆遥的眼眸中倒映重重火焰,心底的光却一点点黯淡。她颓然地跪坐在地,以手掩面,恸哭出声。 陶眠把这一幕深深地印在记忆中。 原来这冷清的宫墙内,仍有一人在为陆远笛伤心。 他不再流连,绕过后墙,回到徒弟身边。 陆远笛手边多了一截树枝,上面点缀着几朵残花。 看见他的身影出现,陆远笛扬起唇角。 “小陶,走吗。” “走。” 陶眠余光瞥见石碑上多了两行字,陆远笛却叫他别看。 “留了一段佳话而已,不必在意。” 陶眠顺了她的意思。他背起虚弱的陆远笛,轻得像一片纸。 回山的路虽遥,但并不显得漫长。陆远笛趴在陶眠的背上,闭着双眼,任由夜风吹拂她的发丝脸庞。 “到了?” “嗯。” 陆远笛轻咳两声,仰头望着眼前的山。 即便是夜晚,这里也不显得凄寒,反而月光将山蒙上一层柔美的纱,一切澄明静好。 “我走不动了,小陶,”陆远笛忍住喉间上涌的血,笑着说,“你背我上山吧。” “好。” 陶眠问她要去哪里,她要陶眠别问,跟着她说的方向走。 他们先去道观里面看了乌常在。乌常在睡着,陆远笛没忍心叫醒它,只是伸手抚了抚笼子。 顺路,他们经过楚家姐弟各自的寝房。陆远笛没有让陶眠靠近,在屋外静静站了一会儿,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们沿着山路向上行。此时早就过了桃花的花季,有些遗憾,柿子却仍然零星挂着几个。陶眠给陆远笛摘了一个,她没吃,珍惜地握在手中。 师徒二人且行且谈,陆远笛的话变得多起来。 她说小时候觉得桃花山很大,几天几夜逛不完。哪里都是没见过的花和树,哪里都有新奇的玩意。 那时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摸索山的边界。她登过山的最高处,也走到了最尽头。那里有一条清澈的溪流,她在溪流旁边堆了一个高高的石堆,以示到此一游。 住了几年之后,她把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摸清底细,也就觉得山变小了。她心底已经兴起了出山的想法。她想,山很好,师父也很好,但山的外面总有一道声音在呼唤她说,你的事情未竟,怎么能贪恋这里的安逸呢。 于是她出走了,离开了桃花山。 在外面她没有知己,也不敢有交心的朋友。在那些难得的、不需要筹划和勾心斗角的夜晚,她就自己跟自己说话。 她问自己后悔吗,后悔离开桃花山和师父吗。 得到的回答是无时无刻不。 她想人心真是贪婪,什么都想两全。庙堂和江湖,她都想要。 但现实逼迫她只能屈就一边。 她也曾痴迷于权力带来的掌控感,生杀予夺,顺逆由心。 她想,山终究是小的。 现在思来,那不过是扭曲的自我安慰罢了。她回不去山,便厌弃它。 如今她终于回到了夙夜梦回的地方。她举高手臂,拨弄着层层叠叠的树枝。 原来这山如此辽阔。 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 陆远笛无声地笑了,收回手臂,握住陶眠给她摘的柿子。 他们在山里绕了很久的路,每次都是陆远笛指方向,东面走走,西边看看。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 “小陶,”徒弟的声音愈发地低弱,如果不凑近听,已经听不清她的吐字,“就是这里,拐个弯,到了。” 陶眠沉默着,其实在一刻钟前,他已猜到了陆远笛想去的地方。 他依言照办,背着徒弟,沿着小径走,一块墓碑静静地立在月光下。 “看来我的记性……还不错。”陆远笛说话微微地喘,陶眠听见她的笑声。 她说小陶把我放下来吧,我去跟大师兄打个招呼。 好让他引我上路。 陆远笛像是恢复了精力,她被陶眠扶着,慢慢地走到顾园的墓前。 她盘腿坐下,咳嗽两声,不小心呕出了半口血,又被她用帕子仔细擦去,让自己干干净净的。 那手帕已经完全被血染透了。 “师兄,”陆远笛将手帕塞回袖子里,笑吟吟地望着墓碑,“虽然你我素未谋面,但很快,我们就要相遇了。” 她说晚了几十年才打招呼,希望师兄别见怪。 陆远笛低声絮语,想到哪里说哪里。她先给顾园报上了自家姓名,又介绍了个人生平,希望顾师兄能多多照拂,来世让她投奔个好人家。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苦恼。 万一师兄已经转世为人怎么办呢?罢了罢了,这不去管。总之看在同门情谊上,如果相遇,但愿师兄能捞师妹一把,争取下辈子还做人。 陆远笛又和顾园说起了三师妹和四师弟,她说师妹师弟比我们当年好啊,最起码人家到现在都陪着陶眠。十六七岁的你跟我在做什么呢,到处打打杀杀结下仇怨,还要小陶出山摆平一摊子烂事。 她问顾园出山有没有后悔过呢,怎么她懊悔至此。人哪里能这样子啊,抉择了就是抉择了,为何偏偏要对过去恋恋不忘呢。 如果她能彻底忘情,那皇帝的位置,她还至少能坐个七八年呢。 如果她不曾出山,现在她就能活蹦乱跳地跟着陶眠,再陪师兄过几十个清明。 人为什么总是摇摆不定,总是左顾右盼,总是坐在黄金屋里,却还惦念墙外的桃花呢。 陆远笛说着说着,眼泪滑落下来。她安安静静地任由泪水打湿衣襟,嘴上仍然在说。 她说师兄你相信轮回转世吗,我想了想,要不你还是别带我投胎了。重来一世,我依旧活得糊涂。 她似乎才意识到眼睛里不断涌出的泪水,从袖子里取出唯一的那块手帕,却发现上面满是鲜血,根本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能用了。 她无奈地收回去,准备随便用袖子擦擦,另一块洁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 陶眠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陆远笛笑着接过来,胡乱擦掉眼泪,她故作轻松,还能跟陶眠打趣。 “小陶,快把我埋进去吧。那坑留着许多年了,终于能派上用场。” 陶眠无声地望着她,陆远笛望着他泛红的眼,忽而如释重负。 “我曾经一度在苦恼,我死之后,你会不会像怀念顾园那样怀念我,毕竟我做了许多恶事。” 陶眠想说跟你大师兄比起来,你们两个简直是半斤八两,犯错惹师父生气这方面不分伯仲。 但喉咙一哽,什么都说不出口。 陆远笛靠在那块空碑上,望了望天边月,她说现在一切都值得了。 有人不会遗忘她。 她问陶眠是否记得他们初见的场景。她猜陶眠的眠是哪个字。她说绵绵思远道的绵,陶眠说是我醉欲眠的眠。 陶眠一心想的是酣梦一场,君自来去。陆远笛却流连忘返,难以割舍。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有些事从一开始便注定了。 顾园的墓碑旁边有一株桃树,多年过去已是亭亭如盖。 遗憾的是不见花开。 陶眠施了个诀,原本干枯的树枝忽而萌蕊开花,绚烂灼人。陆远笛抬起头,漫天的桃花玲珑翩然,落满她的衣衫,盖住那些干涸的血滴。 她嫣然笑起,一手接住飘扬的花,哼着儿时的歌谣。 桃花红,柳色青。 鲤鱼上滩,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飘零远。 窅然去,窅然去。 飞蓬终所归。 她手中的柿子滚落,面庞向一侧歪去,魂归桃山。 第33章 人间仙 楚流雪是在半山腰寻到陶眠的。 她半夜听见院子里的响动,认出仙人的声音。正准备掀被出去迎接时,又听见陶眠唤陆远笛的名字。 皇帝居然来了。 本该在深宫里应付太子的陆远笛却现身桃花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楚流雪迈出去的腿又收回到床上,盖着被子,数蚊帐上的一个个格子。 待她认为时机差不多了,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上山寻觅陶眠的踪影。 此时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左右,山路不好走,楚流雪也没指望能顺利见到仙人。 但误打误撞,她却真的见到了陶眠。 仙人靠在一棵桃花树下,双眼微阖,像是睡去。 楚流雪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着。 进山是两个人,出来却只剩一个,发生了什么她心知肚明。 察觉到另外的气息,陶眠睁开眼睛,视线仍有些许模糊。 “怎么睡在这里?” 楚流雪蹲下身子,和陶眠平视。仙人双眼无神,似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少女叹了口气。 “想哭就哭吧。这里离墓地很远,他和她都看不见。” 陶眠不语。 “你又不是铁打的,没必要硬撑。” 这回陶眠舍得开口了。 “师父在徒弟面前哭很丢人。” “……那我转过去,不看你。” 楚流雪说到做到,就着蹲下的姿势,脚步挪腾,后背朝向陶眠。 陶眠抱着树,先是呜呜呜,后来在哇哇哇。 呜哇了一阵,楚流雪的两腿蹲得麻酥酥的,坚持不住了,才开始劝他。 “好歹也是一千来岁的人了,怎么跟小孩似的乱嚎。” “你刚刚还说不用硬撑着……” “意思意思哭一哭就行了,你把自己哭死过去,我还得现埋。” “……” 天际亮起一道长长的光,两人心照不宣,默契地停下交谈,静静地处在黎明前晦暗的景色之中。 楚流雪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揉揉蓬松的毛毛,又捏住草根,在沙地上面乱画出一道道痕迹。 “你可以跟我讲讲心里话。” “不了,讲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仅限今天。” 陶眠张了张嘴,忽而不知从何说起。树皮硌得他脸疼,衣服也蹭脏了,一块灰一块白,多么狼狈。 他扯着嘴角,咧开一个苦涩的笑。 “没关系,反正时间总会治愈一切。” “骗骗徒弟行,别骗自己。我现在说顾园两个字,你不难过?” 陶眠又开始呜哇,楚流雪叹气。 “看吧,没必要劝自己淡忘。难过的时候就哭,能哭出来说明你还是个人。” “听起来好像在骂我。” “别多心,就事论事。想想啊,你这么大年纪了。万一真的修炼成没有七情六欲的老神仙,那得是多无趣一老头,我可要跑路了。” “……最起码我看起来还是二十多岁。” “但你的心已经荒芜了。” 手中的狗尾巴草断了,楚流雪又挑选了一根好看的拔出。 她说你跟我讲讲皇帝的故事吧。 于是陶眠开始讲,从他第一眼见到陆远笛,那时她在偷他养的鸡。 她被迫留到山上,修习练剑,直到出山。 后来的故事便人人传颂,她勤政爱民,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最后她回到桃花山,回到一切的起点。 陶眠回忆起他背着陆远笛在山上闲逛时,陆远笛问他的话。 小陶,我是个好孩子吗? 是。 是个好徒弟吗? 是 是个好皇帝吗? 是。 陆远笛就笑了,心满意足。 真好,那我现在终于可以谁都不是了。 陶眠讲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天际升起一轮红日。夜色褪去,桃花山笼罩在一片暖金色中。 仙人遥望这那灼目的光华,眼瞳被映成浅淡的棕。 他站起身,衣袖拂过草叶的声音引得少女转头。 “要回去了?” “嗯。” “不难过了?” “难过,”陶眠顿了顿,回首望向墓地所在的方向,那里也被朝霞染成赫赫之色,两座墓碑依傍着,“但她得以归家,于我已是莫大的宽慰。” 半生消磨,终是落叶归根。 …… 下山之后的小陶仙人,完全看不出那日的悲痛欲绝。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作息,每天被楚随烟乱飞的剑吓醒,再被楚流雪胁迫着起床用早膳。 天尽谷的人依旧不肯放弃带少谷主回去的想法,他们的人换了一拨又来一拨,陶眠撞见几次。 每次他都当作看不见,这是徒弟的私事,轮不到他插手。 他信任自己徒弟能够妥善解决。 果然,每次楚流雪都把人打发走,不惊动陶眠,也不对他言说。 两人心知肚明,权当没有这事发生。 唯独有一次,楚流雪到山里采药,楚随烟又不知去何处戏耍,道观只剩陶眠一人。 天尽谷来人了,被他撞了个正着。 在桃花观的西侧有一片小的桃林,那片结的桃子比山里的都要甜。陶眠今日闲来无事,牵着观内仅存的黄答应出门溜达。 陆远笛离世不久,乌常在也撑不住了。 黄答应是一只三黄鸡,走路趾高气昂。用绳是拴不住它的,陶眠只能恭敬地把它请出门。 桃林中,他撒了一把饵食,便利落地上了树。 苏天和前来找少谷主,没见到人,烦闷不已。他是被亲爹勒令来的,说不找到少谷主就别回家。苏天和不止一次劝他爹放弃。那小姑娘志不在此,没必要强求,爹你就是古板,实在不行你把位置接来呗。 然后他爹就把他一扫帚从屋子里扫出来。 赌气来到人间,苏天和也不急着赶路。闲逛许多天才姗姗来到此地,碰巧楚流雪还不在道观。 他心想不在正好,就当来游览了。 误打误撞入了这片桃林,看见的就是一只肥美的公鸡在啄来啄去。 他皱着眉头,四下看看,哪里都觅不见人影。 苏天和上前两步,正要看看那鸡是不是成精了。 一只桃子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这粉桃质地颇硬,红倒是红了。他被砸得龇牙咧嘴,抬头要去寻那罪魁祸首。 柔软的袖口扫过苏天和的头顶,他看见一个身着天青外衫的仙人斜坐在粗壮的树枝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仙人姿容出尘,气质脱俗。外衫被他系了个扣子,兜住五六个桃,随性散漫。 他一手揽紧怀中的桃,另一手向苏天和伸出去。 “我的果子掉了,烦劳你递来。” 苏天和一时怔住,手中的仙桃表皮毛绒绒的。那只黄鸡在啄米,啄着啄着,就叨住他的长靴两下。 他想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仙,不在书中不在画里,就出现在面前,映在眼底。 第34章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陶眠伸了半天的手,也不见树下的年轻人给回应。 “砸傻了?” 他换了个坐姿,两条腿悬空挂着,这样方便他把手臂前伸。 陶眠在青年的眼前晃了晃手,那青年眨巴两下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恍如梦醒。 “太可怕了我方才好像死过去这地方怎么妖里妖气的……” 陶眠本来兜着他的桃,准备下树。听见青年嘟嘟囔囔地讲话,他差点笑岔了气。 “你是从魔域来的吧?这桃花山可是仙山,怎么会妖里妖气。” 苏天和也觉得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 陶眠一眼看出他是魔,但面善。心想着相逢一场也是缘分,勾勾手,让他也上树。 “这不好吧……”他担心地瞅两眼树,“万一折了……” “把你的心放肚子里,这树的年纪比你大了好几轮,结实着呢。上不上来?不上算了。” 如果陶眠催促他,或许苏天和还不当回事。 但陶眠说“爱上不上”,这苏天和就必须得上。 年轻人就是一身反骨。 陶眠把怀里的桃子分给他两个,自己从衣袖里摸出个水壶,冲冲土,喀嚓咬一大口。苏天和在家是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没这么吃过桃。起初还嫌弃。 等他咬了第一口,就不这么认为了。 桃花山出品的桃子,个大果甜,香气馥郁。尝过的都说好。 两人就坐在树上吃桃。 八月底的天气,暑热稍褪,秋意渐生。山里的气温要比外面略低,更是舒爽宜人。 苏天和是个话多的,他十几岁出来云游,魔域人间四处逛。他给陶眠讲山外的好风光,讲高峰溪谷、静水流深,也讲闹市红尘、万家灯火。 陶眠听得津津有味。 讲到后来意犹未尽,他还拍拍陶眠的肩膀,说小道士,你被师父整日关在山里有何意趣,不如跟着我出去潇洒。 陶眠点点头,正是正是,都怪师父管得严。 苏天和真把陶眠当成了年少不谙世事的土孩子,长得好看见识少,被观里的师父压榨,每日修习些枯燥乏味的功课,除此之外日子过得毫无乐趣。 他都开始怜悯对方了。 “你们道观那道长陶眠真不是人。” “……?” 转圈啃桃子的陶眠茫然。 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骂人呢? 苏天和想起亲爹的一扫帚就生气。他说陶道长关着少谷主就罢了,连你这等心性单纯的少年人都要苛待,比妖魔还妖魔,真不是人。 重复一遍,以示强调。 陶眠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并没有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他心想魔域可真是个神奇的地儿,有沈泊舟那样的疯子,还有苏天和这样的傻子。 小陶仙人心里忍笑,嘴上开始胡说八道,声泪俱下地控诉道长对他怎么怎么不好。天不亮就让他烧饭,然后自己还不起床,饭冷了又要骂人。 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 也算是真事儿吧,这些都是他们少谷主的真实经历。 天不亮楚流雪就在烧饭,然后陶眠不起。 饭冷了,楚流雪就要骂人。 只是他偷偷把名字都掩去罢了,这样就没人知道,他们桃花观都是徒弟在师父面前耳提面命,催他上进。 苏天和闻言更怜惜了。 他一拍树枝,愤慨不已。 “果然如我所料!这陶眠简直无耻至极——”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一事,压低了声音。 “而且来时有人跟我私下里汇报,说陶眠和少谷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事实证明吃瓜这件事就算成仙了,也是无法泯灭的天性。 陶眠竖起耳朵,哪怕是自己的八卦,也听得格外起劲儿。 “哦?怎么个‘不一般’呢?” “我听说,”苏天和的声线更低沉,“是少谷主倾心于陶眠,结果那陶眠居然负了她!他移情别恋了!” “……” “少谷主不肯跟我们回魔域继承谷主之位,一定是她要在陶眠这里讨个说法!哎,越想越对。小道士,你说如果我能为少谷主讨回公道,让她乖乖回去接她爹的位子,那我是不是就不用被我爹一回回踹来人界了!这里偶尔来看看风景还成,真不是魔能长待的地儿啊。” 苏天和有他自己专属的一套神奇思路,更神奇的是他竟然能把前后贯通,圆成一个他自己深以为然的故事。 饶是见多识广的小陶仙人,一时间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对他好。 关键是自编自话完毕后,他还转头问当事人。 “小道士,你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么?” “我……”陶眠都分辨不清他是真的憨子还是在演,“我觉得可以一试。” 两人东拉西扯,竟然也聊上小半天。就在苏天和要拉着人深入探讨一下此法如何实施之际,楚流雪回来了。 “银票,摘够了就下来吧。” 少女看见黄答应在啄米,就知道仙人离这儿不远。 果然她抬起头,人就出现在她眼前。 …… 还有个多余的。 “你是谁?” 楚流雪不认得苏天和,但苏天和见过少谷主的画像。 他利索地下了树,仿佛看见活救星。 “少谷主,你可回来了!你师父陶眠人在何处?我要替你向他讨个说法!” 楚流雪简直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演哪一出。 她的视线向树上一斜,下颌微微抬。 “人不就在这儿么。” “哪里哪里?” 苏天和的视线环绕一圈,最后落在树上的小道士。 ? 陶眠把最后两个桃子抛给楚流雪,随后才一脸好笑地回视苏天和。 “我就是陶眠。嗯……你想说的我都听见了。你要是愿意再跟我声讨一遍,也成。” “……” 他先是愣住,又瞠目结舌,仿佛受了很大打击。 “你你、你怎会如此年少?” 陶眠还奇怪呢。 “我是仙人啊,不老不是很正常么。” 苏天和从怀中抽出一张画像。 “我照着图找的人!这哪里像?” “……画得有点老,也不能怪你。” 陶眠还认真地端详。 楚流雪在旁边看好戏,等演得差不多了,她站出来。 “这回认得人了?认清楚就回魔域吧,我是不会离开桃花山。” “不不、不行,”苏天和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说话还有点结巴,“你得跟我回去!” “第一次来桃花山找我?问问你的前辈们,有个别的在我这儿耗了大半年也没戏,别浪费时间了。” 苏天和好似瞒着什么事情,楚流雪让他放弃,他没坚持硬要她走。 但是他提出了另外一个条件。 “那我要留下。” “这是何苦?看你的脸色,也不是很情愿。” 苏天和唉呀一声,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谷里的人逼我跟你成亲,我自己回去怎么交代?我也不回!” 第35章 千里送姻缘 苏天和的话音一落,饶是楚流雪这样天塌了半边都能淡定地走到另一边的人士,也不免怔上一怔。 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和谁?” “和你。” 楚流雪转头看向陶眠。 陶眠:……? 他后退一步。 “和我没有关系啊,我不想我的名字出现在你们的故事里。” “……” 楚流雪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这是谁的主意?” 苏天和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数。 “我爹、你叔叔、你爹那派的好几个亲信,还有——” “行了行了,”楚流雪摆摆手,没心情听下去,“简直无稽之谈。我都不记得他们的脸,居然还趁我不知道,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说着,她又抬眸端详苏天和。 “你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又不愁婚事,也任由他们胡闹?” 提起这茬,苏天和还憋屈呢。 “我爹说我没别的本事,生来就是吃倒插门这碗饭的。” “……” 能把软饭硬吃说得这般理所当然,苏天和的爹也是个奇才。 “那你就信他的话?” “我本来是不信的,”苏天和一板一眼地跟她解释,“但我转念一想,说不定自己真有这方面的才能呢?” 这下连陶眠都愣住。 这年轻人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楚流雪似乎已经麻了。 “所以你到这里来之后有没有迷途知返。” “有的,”苏天和苦着脸,“倒插门很好,但我的尊严在抑制我的才能的发挥。” “……” 按照苏天和的说法,幽冥堂堂主谈渊灭掉窦氏的主家后,窦家的旁系仍在努力夺权。目前天尽谷的掌权者是当时和谈渊里应外合的内鬼。他上位之后,使用残忍手段剪掉窦槐的羽翼,党同伐异,成立了自己的势力。 而苏家表面上顺应了这位新谷主,实际上一直没有放弃和老谷主的人脉联络。这些年来,窦氏的人能够顺利出入魔域人间,也有苏家在背后出了不少力。 但窦家的人对苏家的态度却很复杂,又依赖又戒备。 苏天和说就是为了打消窦家的戒心,他爹才让亲儿子和窦槐的孤女成亲。 楚流雪语出惊人。 “你回去,劝你爹自己上位,”她有理有据,“窦家一脉的势力早就没落了,残兵败将能有什么作为?你们苏家夺权还有些希望。” 苏天和一拳敲在手掌心。 “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是这么劝我爹的,让他放过我。” 陶眠在旁边默默吃瓜,吃到最后,没想到这两个“逆子”竟然合谋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计划。 他不禁开口。 “这事儿得问问苏老自己的意思吧?” 苏天和赌气。 “他都没问过我!” 陶眠不开口了,这事还蛮乱,他可不掺和。 但都闹到了他的地盘,已经不是他愿不愿意管的问题。 因为苏天和要留下来。 “反正回去还要被踹出家门,不如我就留在这儿。” 楚流雪皱眉。 “你非要留桃花山作甚?人间浩渺无边,哪里容不下你?” “万一我爹私自派人来监视你我,发现我不在,那该如何是好?总之我就要留。” “……其实是你自己想赖着不走吧。” 陶眠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默默举高一只手。 “要不容我说句话呢?好歹我也算是这山的主人。” “我付钱的!” “成交。” 楚流雪微楞。 “银票,你缺钱?” “为师自然不是图钱,主要是天和这年轻人看着有眼缘。” “那薛瀚——” “……” 陶眠故意绕开话题,问苏天和晚上吃什么。 当然不能让薛瀚住到山里。如果真允了,那还有他的潇洒日子过么! 连人身自由都没法子保证了。 虽然过程很离谱,但苏天和就这么在桃花山住了下来。 他是这千百年间为数不多住在山上的外来客。细数这千百年间,除了仙人、仙人的弟子,外来客最多短暂地停留一两夜,而苏天和则切切实实地住了很长一段日子。 让陶眠没想到的是,跟苏天和最合不来的不是楚流雪,而是楚随烟。 楚随烟在苏天和入住的第一个晚上,就和他打起来。其仗势之浩大,差点把道观的屋顶给拆了。 楚随烟握紧长剑,气咻咻地站在屋檐的一端。 “你凭什么住进来!” 苏天和额头前掉下来两绺头发,他也是少爷脾气,暴躁得很。 “我为何不能住?你师父陶眠可都亲口答应了,你又算老几?” “闭嘴!不许提我师父的名字!” “嘿呀,你年纪小小规矩倒多!看我今天不把你的脾气扳一扳!” 乒呤乓啷—— 两人在屋顶上大打出手,先是掀了道观的顶儿,接下来是楚流雪的卧房。 本来睡得好好的楚流雪提剑出来要杀人。 躺在床上的陶眠心里想的是,只要不把他的房顶掀了,闹出得动静再大也不理会。 结果“哗”地一响,几块碎瓦先掉下来,然后屋子里的陶眠就看见了头顶的璀璨星河。 “……” 都给为师到院子里顶碗罚站! 天幕星河流转,桃花观的小小庭院内,三个少年人排排站,每个人头上都顶了白瓷碗。 楚流雪头上有一只,是最少的。她叹气。 “为什么我也要一并挨罚。” 陶眠手中的桃木枝隔空点了点身后苏天和客房、以及楚随烟寝房的残垣断壁。 楚流雪闭上嘴。 好吧,是过火了些。 苏天和与楚随烟各自顶了五只碗,碗是铜的,比楚流雪头顶那只重多了。 “师父偏心。” 楚随烟可怜又委屈。 苏天和梗着脖子不服气。 “又不是我先闹事,凭什么跟他顶一样多的碗?” “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还嘴硬。明天天一亮,把房子修好,都听见没!” 陶眠故作凶狠,威胁几个小孩。 “听见了……” “声音大点,没吃饭吗?” “没吃!” 苏天和带头喊,喊完才意识到自己混沌不清地说了什么胡话。 他懊恼地垂下头,头顶又多了一只碗。 就嘴欠。 陶眠给三个小的训话完毕,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敞篷房。 三人被罚了也不老实,顶着碗还在嘀嘀咕咕。 第一个讲话的是苏天和。 “少谷主,你爹姓窦,你为何姓楚啊?难道你不是你爹亲生的?” “闭上你的破嘴,”楚随烟替姐姐出头,“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忍着。” 楚随烟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时候被一秀才收养,秀才姓楚,我便随了他的姓。” “哦,”苏天和点点头,又看向楚随烟,“那你……” “我自然是跟我姐姐姓。” 苏天和的基本功不错,扎马步顶着碗还能左右来回瞧。 “你们俩长得不像呀,亲姐弟?” “不是,”楚流雪心平气和地回他,“弟弟是我捡来的。” 苏天和点点头,似乎没憋什么好话,眼睛骨碌一转,看向楚随烟。 但他不知又看出了什么门道,忽然紧紧盯着少年的眉眼。 “你……你看着有点眼熟啊。” 第36章 山洞异状 眼熟? 楚随烟的神情一变,楚流雪也平静地望过去。 但苏天和的脑子不够用,他眉间皱起来的纹路能把虫子夹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怪了怪了,就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长得像谁……” 楚流雪的视线平移着收回来,去数头顶的海棠叶子,楚随烟则嘲笑他。 “别白费力气了,还以为你能说出多么惊天动地的真相呢。” “唉哟,我真的眼熟,但我见过的脸太多了……” 苏天和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两姐弟各自发各自的呆,都不再理睬他。 等天亮了,还要修葺房屋呢。 苏天和在桃花山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原本他不喜欢长久地在某处流连,他会腻。 但这地方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节奏。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怪不得楚流雪不愿离开。 苏天和在桃花山不是白住的,他爹要他看看,到底谁给少谷主灌了迷魂药,让她回不去天尽谷。 现在他明白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楚流雪,换作他也不想走。 他每日要做的事很少,或者说,这山里住着的人都不喜欢给自己找多余的事做。 楚随烟练拳耍剑,楚流雪烹茶煮汤,陶眠是最松散的人,他跟随自己的兴致走,想到什么做什么。 某日苏天和甚至看见仙人把自己倒挂在树上。 苏天和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沟通天地万灵,与万物齐一。 苏天和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他有些慌张地勾在树枝上的两脚。 “……你该不会是下不来了吧?” “那你还不赶快搭把手。” 苏天和脚步轻踏地面,飞身,推着他的后背,把人翻过来。陶眠坐在树上,仍是不下来。 “你还要来?再来我可不帮你了。” “小气……安心,我不过是在这里看看风景。” 这是一棵千年榕树,树大根深,枝叶繁茂。陶眠站在它的中部偏下,苏天和就要仰着头望他了。 “我听少谷主说,你在这桃花山住了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由着你看,这山的景色还没腻烦?” “如何会腻?” 陶眠反问着青年,他一手扶住树干,脸上是纯粹的疑惑。 好像苏天和问了什么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苏天和被问倒,不知道用什么来回他才好,只得胡乱扯了个借口。 “这山里的树啊花的千百年都不变,一年四季总归是那些景色。换做我,别说一千年,十年就腻了。” 陶眠就笑。 “那是因为你不属于这里。” 他递出去一只手。 “上来看看?” 苏天和没有拒绝仙人的邀请,一跃而上,和他落在了同一根树枝。 除了枝叶晃动几下,榕树的树干纹丝未动。 陶眠让他摸摸那些沟壑纵横的树皮,苏天和依言照做。 “什么感觉?” “硌手。” “你觉得你摸到了什么?” “这不是废话么,树皮。” 说到这里,苏天和有点别扭。 “难道你还能摸出别的东西?虫子?” 陶眠说我摸到的也是树皮。 “……我是不是听了几句废话?” 陶眠却笑了,同样把掌心贴在那棕色的褶皱之上。 “年轻人,浮躁。听我说完呢。我摸到的也是树皮,但不止是当下的这一小块树皮。” 人说万物有灵,万物和人一样,也在一呼一吸之间,生长、更迭、衰老和消亡。 苏天和在触碰树的外皮,他只看到了生命在一次次蜕变后积留在外的壳。 而仙人所感应的,却是它内里曾经燃烧过的一团烈火。 他把手伸进灰烬,是在追溯它的过去,那些热烈、盛大、蓬勃的时光。 苏天和似懂非懂,仙人领悟千年才参透的道理,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看破的。 但他想,或许就像仙人自己说的,不属于这里的人,永远都无法顿悟。 仙人就是山中人,人中山。 他属于这里。 “我知道你有你的目的。” 陶眠忽然说了这句,没有任何前因,只是状似无意地提起。 苏天和背后的鸡皮疙瘩乍起。 “我当然有。但与其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我爹……” 仙人但笑不语,没有点破他的话,而是又让他看树下蜿蜒穿行的小溪。 “你看那流水,虽然中途有怪石阻拦,有落花和浮叶扰乱,但它始终向前潺潺流动着,不是谁的外力施加其上,就能强势改变的。哪怕用石头把它整个堵住,也会有缝隙,容它渗透。一点一滴、一朝一夕,它迟早还是要越过阻碍。” 苏天和也望向那清澈喜人的溪流。 “你是说,你也会像那溪流一样,对前来妨害的外物不管不问?” “不,”仙人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我想做的,是那溪岸。” 让溪水穿行,任落花漂流。 “但我始终力有未逮。” 那日陶眠和苏天和在山中逗留许久,日暮时分,是陶眠先下了山。 苏天和静坐片刻,本想追随着仙人的身影,一并离去。 但他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他皱起眉,顺着气息游荡的来源寻觅。 随后,在一处不起眼的山洞洞口,他嗅到了血的味道。 是妖怪的血,还有魔。 苏天和心里纳罕,是谁敢在仙人的眼皮子底下作祟,真是天大的胆子。 他靠近山洞,向里面望去。 洞内积攒了大滩的血迹,三具破烂不堪的尸体堆在一起,是新鲜的。 说尸体也不大对,似乎有一个还在虚弱地呻鸣。 在那肉堆的高处,坐着一“人”,正在舔舐手掌的鲜血。 两人的目光隔空对视。 是楚随烟。 楚随烟看见苏天和的第一反应是要把他一并杀掉。他的手掌成爪,眼睛的瞳孔也改变。 苏天和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的攻势,提着一条手臂,把少年高高地拎起。 “做得干净点,”他似乎有些不满,“别让他察觉,仙人可是很敏锐的。” 第37章 分梨 被苏天和撞见是个意外。比起这个,他平静的态度更是出乎意料。 “你不向师父告发我?” “为何要告发?”苏天和比当事人更意外,“你是魔,我也是。我明白你在做什么。” 楚随烟自尸堆之上起身,靴子踩在那苟延残喘的精魅,后者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白净的脸颊多出一抹刺目的红,更显妖异诡谲。 与往日直率单纯的少年形象截然不同。 他站在苏天和面前,两人身高相近,年轻人的个子总是很快抽长。 楚随烟的神情不见半点天真,相反,因为长期食用妖魔血肉,他的眼瞳已经变得浑浊许多。 “看来你在陶眠的面前伪装得还不错。你生啖骨血,身体应该魔化得很厉害才对。能维持凡人的外形,恐怕是下了不少力气吧。” 苏天和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 楚随烟抿了抿唇,对他的称赞不置可否。 “不要让我师父知晓此事。” “你很在意陶眠?你师父是仙,你是魔。楚随烟,你本就不该拜在他的门下。” 仙魔究其缘起乃是遥遥相异的两端,愈是修炼愈是走向陌路。 楚随烟从一开始就不应跟着陶眠修炼。 “你姐姐于修炼一途并无天赋,心思也不在此道。她拜陶眠为师,无非求个庇护。你既是有野心,就更不能在桃花山浪费时间。” 苏天和理性地分析利害,但楚随烟的眼睛垂向一边。 “我正是为了留在桃花山,才如此急迫地修炼。” 苏天和一顿,忽而凑近,仔细地端详少年人的样貌。 “……你的骨子里流淌着一半凡人血脉?怪不得我嗅到的气息总是很别扭,不如楚流雪那般纯正。” 楚随烟不语。 这回苏天和恍然大悟。 “你的师父陶眠是长生者,你的姐姐楚流雪是魔。魔同样拥有漫长的寿命,所以楚流雪能陪在陶眠身边许久,但是你不可以。” 因为血脉不纯,哪怕楚随烟修炼的天赋再高,也注定他是短寿的。 楚随烟低头,摊开手掌,妖怪的血有一多半已然干涸,牢牢地扒住皮肤,如同一块去不掉的胎记,与生俱来。 真脏。 他回想起师父洁净的衣摆,还有姐姐那一头柔顺的、散发皂角香气的乌发。 衬托之下,他是桃花山唯一不洁的存在。 但他必须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不择手段。 苏天和一直观察着少年面上的表情。见他的眼神褪去漠然冷淡,变得决绝时,他微笑起来。 “你比你姐姐更值得扶持。” 楚随烟抬眼望向他。 苏天和把那些死尸踢到旁边,当成不值钱的垃圾。 “这些吃得再多也没用,杯水车薪。你想要更快魔化,就要听我的话。” 他挑高眉毛,略带挑衅地看向少年。 “敢来吗?走上这条路,可就不能回头了。” 楚随烟想起过往的一幕幕,楚流雪牵着他的手在大街小巷捡别人吃剩的东西,和路边的小乞丐打架争地盘时楚流雪把他挡在身后…… 还有来到桃花山后的岁月。他生病时,在病榻前不敢离身的陶眠,修炼时手把手纠正他每一个动作的陶眠,以及陆远笛死后,伤心欲绝的陶眠。 那夜他偷听到了姐姐和师父的交谈。曾经囚禁师父的皇帝死了,她那么在意他,仍旧不得不抛下他而去,只留得陶眠画不成的一片伤心。 楚随烟不愿重蹈覆辙,他不想早早死去。对于能活上千年的仙人,和几百年的魔而言,凡人的寿命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不愿自己被封进尘埃,空留师父和流雪守着一座碑。 那天黄昏,楚流雪叫了许久弟弟和苏天和的名字,也不见人来吃饭。 陶眠倒是规矩地坐在木桌前,等着开饭。 “有两人没入座,银票,不许偷吃。” “没有吃……” 陶眠刚端起饭碗,还没行动就被冤枉,不由得委屈。 楚流雪眺望着山的方向,从道观有一条窄长小径延伸到山里,那是弟弟归来时的必经之路。 又过了一刻钟,两人才姗姗来迟。 楚随烟走在前,苏天和在后。他们共处在一个场景还没有打起来,连陶眠都觉得稀奇。 楚流雪一手端着刚出锅的炒芸豆,透过敞开的院门望见二者,顿足,眉间轻颦。 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好的事端,在悄然地发芽。但楚流雪还不够富有经验,她尚且无法追溯那股异样的来源。 于是少女只得暂时按下不安的心,催促两人快赶几步,上桌吃饭。 四人围着一张方正的小桌,在院子里用晚膳。陶眠和楚随烟坐对桌,楚流雪苏天和坐对桌。 本来是楚流雪和陶眠面对面,但另外两人老是掀桌子,迫不得已,才换了方向。 楚随烟今日格外话少。陶眠在说山里哪棵树的果子成熟了,改日尝尝味道。苏天和先接了他的话茬,笑着说仙人带我一个。楚流雪也跟着说了句什么。 等楚随烟回过神,陶眠已经叫他的名字两三遍了。 “随烟,怎么如此消沉?心情不好?” 陶眠对待弟子,不管嘴上如何讨嫌,眼神总是温和的。 楚随烟往日很依赖被这目光笼罩所带来的安全感,但他今日却不自在地回避。 “师父,我只是……没胃口。” “那便不吃吧,等会儿师父给你洗个梨子。刚摘的,甜着呢。” “好……” 饭后,陶眠果真给徒弟洗水果。他从水井里提上一桶清冽的井水,用葫芦做的瓢舀着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楚流雪早已准备好擦手的布巾,多年相处,他们三人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苏天和也来凑热闹,他见陶眠手中又取了一只个儿大的,说仙人要不咱俩分了这个。 仙人说那可不行。 苏天和就埋怨他小气,旁边的楚流雪开了口。 “梨是不能分着吃的,银票不喜欢,你别难为他。” 苏天和这才意识到人间的规矩,分梨分离,寓意不好。 尤其是经历过数次分别的小陶仙人,更是忌讳这点。 苏天和赶紧认错道歉,陶眠却摇摇头,不与他计较,反而把整只梨递给他。 “这只完整,你吃吧。” 这是一筐梨中最完好最周正的一个,陶眠把好的都挑给别人,最后那个不小心摔在地上凹进去小半块的,留给他自己。 苏天和咬了一口脆梨,心想仙人真是怪。 明明他当初提出花钱留下,还很欢喜的模样。 但又不真的占有什么,视一切如浮烟。 吃了饭,用过饭后水果,陶眠及苏天和便各自回了房间休憩。 楚随烟本来也返回自己的卧房,但是有人在窗外轻敲窗棂。 他推开窗扉,看见楚流雪那张素来没有表情的脸。 “你随我来。” 第38章 远行之人 山夜空寂,楚流雪挑了一条不常走的路。 她走在前面,一边走要一边用手拨开两侧半人高的野草。 最后在一片林中空地停下脚步。 楚随烟一直默默地跟在姐姐的身后,不发一言。 小时候是楚流雪牵着他,把他挡在自己的身后,随时防备着危险出现。 后来他们并排而行,他的个子渐渐比姐姐高了,侧脸时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他也有资格成为楚流雪的依靠。 而现在,他们中间隔着一道距离,楚流雪的背影挺立,如同笔直的雪松。 楚随烟有时候在想,流雪真的是魔吗。 看起来淡雅如玉的楚流雪是魔。 而自甘坠入深渊的他却不是。 “就在这里吧。” 楚流雪清灵的声音在林间响起,唤回了楚随烟的游神。 他望着转身过来的少女。 “楚随烟,你是不是背着我和陶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和天下所有的姐姐一样,每次楚流雪叫弟弟的大名,就说明事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楚随烟别过脸,不想回答。 楚流雪心想小孩真是翅膀硬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不说,连回她一句话都费劲。 “你现在不回答,就永远也别回答了。” 当姐姐的还是了解弟弟的性子,果然,楚流雪一威胁不再跟他说话,楚随烟就要着急。 “姐,你别问了。总之,不会害你和师父的。” “不会害我们,那就是害你自己?” “……” 少年又是沉默。 楚流雪深深地凝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他长大了,成熟了,而她渐渐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成长的代价就是姐姐在逐渐被剥夺了解弟弟的能力。 她知道楚随烟的固执、倔强,像横冲直撞的兽,疼了都未必回头。 楚流雪叹了一口气,这让他们之间僵持的氛围略有缓解。 “我知道你背着陶眠,搞了许多小动作。他发现了多少我不清楚,但他一定是有所察觉的。 随烟,我们的寿命和仙人相比,无论如何,都是短暂的,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曾经救了一无所有的你我,而我们二人能做的,就是在这短暂的寿命中,尽自己所能,不要惹他心伤。” 第39章 为数不多的朋友 一年一度中秋月明,陶眠今年打算带楚流雪,前往薛瀚住处,在人间过节。 薛瀚寄信说要来你自己来,别带个小拖油瓶。陶眠回信那他不去了,结果次日天不亮,薛府的马车就停在桃花山的山脚。 楚流雪是无所谓在哪里过节的,不论什么佳节良日,都是她和陶眠一起,与平常的日子并无什么异处。 陶眠却怕她孤寂,毕竟这是楚随烟离开后的第一个中秋。 以往三人是如何过的呢。 大年三十要团圆,正月十五要团圆,中秋也是团圆的节日。唯有平日聚少离多,才需要时时提醒着人团圆。 曾经的楚流雪是不烦恼这个问题的。她的亲人只有楚随烟,后来又多了个陶眠。中秋当日照常过,三人各忙各的事。直到日薄西山,他们才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活计,相聚在道观内。 葡萄盈润、蟹子肥满。两个小孩不饮酒,围坐在桌前掰蟹尝蟹膏,吃得满手流油。仙人则独自煮着一壶黄酒,放入几缕姜丝,若干话梅。悠悠的香气自煮酒壶的出气口飘散,楚流雪嗅一嗅就要醉。楚随烟扒着师父的手臂要偷尝一口,被师父的手掌抵住额头推回去。 “小孩子年纪小小,又没什么烦恼,喝这个做什么。” 楚随烟未能得逞,赌气啃了一大口螃蟹,又从师父的碟子里明目张胆地夺走半只肥的,陶眠只是笑笑,任由他去。 陶眠面前的淡青瓷碟堆得高高的,都是楚流雪从大的盘子中挑拣出个大饱满的,掰开蟹子的壳,再一分为二,放入他的盘中。仙人吃得慢,不等他拿,就被楚随烟从旁顺手牵羊。 结果就是楚流雪忙着这边掰,楚随烟那边忙着捡漏。 等到中途,忍无可忍的楚流雪差点把桌子掀了。 姐弟二人不出所料又吵成一团,陶眠在旁悠然地倒一杯温酒,捧在手心里面暖着身子。 嬉笑打闹间,这团圆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可惜今年少一人。 楚流雪心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和陶眠过节也不是不能。以往仙人都是收一名徒弟,两人不也照过? 但陶眠却在前一晚告知她,二人要去人间游玩。 薛府的马车久候多时也不敢催促,因为楚流雪在强行叫醒陶眠。 “说好了要带我出门,结果你现在在赖床?快起来,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楚流雪手中抓着被子的一头,另一端被卷了个人,死死压着被角,仿佛少女拽着的是他的命。 “我再过一刻钟就起。” “既然这么不想见薛瀚,又何必勉强自己筹划这么个事儿呢。” “这事是我一时脑子犯浑没想通,我今天想通了。” “” 最后陶眠被楚流雪成功唤起,当然过程中避免不了采取一定的暴力手段。 总之两人此刻已经乘上马车。 车子滚滚前行,陶眠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散成一滩。 楚流雪拽着外衫,把人往上提了提。 “来都来了,就别闷闷不乐了。” “你是因为不知道薛瀚那个人有多变态,现在才笑得出来。” 楚流雪见过薛掌柜一两面,不多,印象里也是个儒雅风流的人,不过商人么,免不了透着一丝精明算计。 她是不愿与这样的人多接触,她怕自己的从钱到人被骗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然而陶眠却说这是他在漫长岁月中为数不多的朋友。 “本来就没多少交际,唯一的朋友还是这么能盘算的,银票你在交友方便的眼光真是独具一格。”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薛府名义上只有一个,但薛瀚的宅子庄园可不少,人界称得上繁华的都城都有他的地盘。 这次他们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处。 楚流雪掀开马车的布帘,望着外面的浩大山庄,据陶眠说,整座山都被薛瀚买下来了,就为了在这里赏一种稀有的桂花。 楚流雪的目光依旧落在那高矮不一的灰瓦屋檐,疑道:“薛掌柜打理的不是你的家产么?你那么有钱?” 陶眠伏在小案之上,手指把玩着茶盘里的锦鲤摆件。 “薛瀚只是顺手帮我管那些个人界的铺子罢了,他的家底厚着呢。我想大多数应该在魔域吧,毕竟他是那里出身。” “魔域?”楚流雪重复着他的话,“薛瀚竟然也是魔?” “甚至是血脉很特别的魔,”陶眠回忆起初见时伤痕累累的小孩,“他身世复杂,我想他应该自己已经探寻过了。” “你没帮他找过?” “我说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他的能力。” “就说你懒算了。” “被你发现了。” 两人交谈之际,马车平稳地停在了庄园门口。 陶眠却一动不动。 “下车?” 楚流雪询问他的意思,陶眠迟疑着,这时马车的帘子被人重新掀起来。 蓝衫玉冠的薛掌柜躬身进来。 陶眠恨不得把自己甩出马车,眼不见心不烦。 这回楚流雪总算知道仙人说薛掌柜变态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刚进马车,一道捆仙索就把陶眠五花大绑。 仙人几乎要跳起来。 “薛瀚!你又来这套!你你这回的捆仙索怎么更结实了!” “新鲜货,刚叫人从千灯楼唱回来的,”薛瀚施施然地坐在唯一空余的位子,抖了抖衣摆不存在的土。 “变态!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东西!” “我有钱,乐意买。” 一开始薛瀚把仙人捆起来的时候,楚流雪尚有些无措。但她发现对方并没有下一步的威胁行为后,也是放下心来。 或许只是一位比较热情的朋友。 “我们不需要下马车么?” 她询问薛掌柜,完全把扭成虫子跟他求救的小陶仙人视作空气。 薛瀚在外人面前还是比较像个人的,他回话的语气很温和。 “今年人界闹了灾,天子体恤百姓,不许各州府花费民脂民膏,大办灯会。没了灯会便也无趣,不如我带你们到魔域戏玩一番。” “魔域?” 这倒是在楚流雪的意料之外。 “怎么,你不想去?若是不愿,我们也可掉头回去。” “不,”楚流雪摇摇头,“只是我有一个要去的地方。若是去了魔域,刚好顺路” 第40章 旧人 魔域的中秋不叫中秋,而唤“祭月”。陶眠一行人来到月丘,正是上次千灯楼唱楼所在的城。 薛瀚早早做了安排,让陶眠自己在山里熏返魂,并在登云楼定下一桌赏月宴,只有他们三人。陶眠本想直接在酒楼偷懒,又被楚流雪强行抓着出去逛灯会。 华灯初上,烛影重重。长街车水马龙,陶眠和楚流雪并肩走着。 楚流雪第一次参加这样繁华的灯会,看什么都稀奇。 或许称“第一次”并不恰切,在曾经流浪的日子里,她误入过人间的闹会,那是她偷了人家的钱袋,被追着跑,不小心撞入了这盛会之中。 街上的少男少女簪花提灯,嬉笑说闹。个子小小的楚流雪独自逆着人流而行,无数欢声笑语和她擦肩而过。 热闹是别人家的,街上的一切都被灯火烘成暖色,只有她是灰暗的。 她嫉恨着别人能过平凡的生活,不必颠沛流离,不用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而她则被那丢了钱包的少爷揪住,提着后衣领,按在地上打。 她被拽离人群时,勾到了一个女孩的兔子灯。那兔子造型的花灯栩栩如生,可惜掉在地上摔碎了。楚流雪跌倒时,那灯就落在右手边。女孩犹豫地望着那盏灯,想上前又不敢,直到她爹娘又重新买了一盏哄她开心。 而那被抛弃的、破碎的兔子灯,被楚流雪拾起。 她的后背有几处挨了很重的拳头,两只膝盖也青了,脸上蹭伤了几块。挨打是家常便饭,楚流雪已经不在意了,她只是惦念着那盏灯。 兔子耳朵掉了一只,嘴巴也磕伤了一小块,但是没关系,这仍然是她拥有的第一盏花灯。楚流雪把衣服的里面翻出来,是干净的,她用它细细地擦掉兔子脸上的灰尘。 她提着这盏灯,仿佛这样,她也融入了周围的人群,拥有短暂的、属于她的幸福。 她甚至想把兔子灯提回去,给随烟看。 然而意识到自己产生这样的幻想时,楚流雪就停下了脚步。幻想是最没用的东西,不能填饱肚子,饮鸩止渴罢了。 不属于她的东西,偷来抢来捡来都没用。楚流雪面无表情地把兔子灯扔进河中,看它在波涛里沉浮,最终不受控制地消匿了踪迹。 灯会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只是误闯的一个 “三土,想什么呢?” 陶眠的声音唤回楚流雪的意识,她抬头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第一眼没瞧见人,反而是一个崭新的兔子灯。 兔子灯远比她记忆中的要更精美,但这一瞬间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楚流雪一扬手,啪地打掉了陶眠手里的花灯。 仙人戴着一张面具,看不清表情,但那顿时僵硬的肩膀,表明仙人明显是愣住了。 “我” 楚流雪张口语言,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这是她隐藏在心底的一块伤疤,诉说就意味着要亲手揭开它。 少女把脸偏向一旁,似乎是准备逃避现实了,她任由人群分开她和陶眠,心里自暴自弃地想,也许这样再不相见也好。 她和陶眠本来就是两路人,如果不是她贪恋桃花山的风景,和仙人的温柔,或许就像当初舍弃兔子灯一样,她也会把山和仙人,远远地甩在脑后。 这样的幸福是偷来的。 挡在其中的魔和妖越来越多,渐渐地把两人分隔,陶眠和她如同站在对岸。 楚流雪始终不肯抬头。 直到一只修长的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涌动的人群中拽出来。 “人怎么突然多起来了?吓得我,以为你走失了。” 陶眠拖着她向人少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念叨。 “不喜欢兔子造型的,不是还可以买别的么。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师父买给你。” 楚流雪猛地抬头。 “说真的,我也不喜欢那兔子,嘴歪眼斜,丑兮兮的。师父给你买个老虎的,最起码看着威风。” 陶眠只顾着自己碎碎念,半晌才注意到,原来徒弟一直没回他的话。 他转过头,发现楚流雪不知何时竟然泪流满面。 仙人吓了一跳,他这三弟子从来都是情绪不外露。别说哭这种事,就算是跟人吵架,也是无甚表情地冷嘲热讽。 他手忙脚乱,对女孩的眼泪从来没有办法。楚流雪却扳着他的肩膀把人转过去,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 “不是说要买灯么,”她瓮声瓮气道,“快点快点,买完回去吃饭。” “啊嗯。” 最后陶眠怀里抱着一大堆造型千奇百怪的花灯,回到了登云楼。 正在雅间烹茶的薛瀚看见他怀里的东西,不由得讶异。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喜欢这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 “不是给我的,”陶眠捧一会儿就累,一股脑儿地丢到空的座位上,“本就是拿来哄小孩的。” 楚流雪闭紧嘴巴不言语。 薛掌柜瞥了沉默的少女一眼,点了点对面的两把椅子。 “都坐吧。” 陶眠不客气地先坐,楚流雪道过谢后,方才落座。 三人坐好后没多久,酒菜陆续上桌。陶眠在薛掌柜面前素来是不客气的,端起饭碗大快朵颐。 楚流雪这几年吃相倒是变得秀气,克服了早期挨饿留下的狼吞虎咽的毛病。 薛掌柜则只顾着慢慢酌酒,眼前的饭菜没动两口。 三人的酒宴进行到中途,就听见隔壁雅间有议论的声音。 是在聊魔域的八卦,还是有关幽冥堂最近刚回家的那个小儿子谈放。 幽冥堂的堂主谈渊其实原本有一个独生子,来接班的,但这个儿子不知为何,前几日与朋友游河之时,不慎落水溺亡了。 一个血统纯正的魔,居然被水淹死,多荒谬的事。 外人对此议论纷纷,老堂主疾病缠身,时日无多,幽冥堂总需要人接手。 但独生子就这么殁了,可该如何是好? 正是艰难之际,幽冥堂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少年,声称是他们堂主的亲生子。 这事儿除了堂主谈渊,其他几个分堂的掌事者根本不承认。一时间幽冥堂大乱。 陶眠听八卦听得起劲儿,连饭菜都忘记吃。这时雅间的门突然被人敲响。 跑堂的小厮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木食盘,说隔壁雅间的客人赠酒一壶,请这间的贵客笑纳。 一番话结束,雅间内的三人纷纷一怔。 哪里来的熟人? 第41章 不可见 送来的酒是登云楼特有的一送春,香气浓郁,酒味醇厚。薛瀚一招手,让小厮把酒呈上来。随后他拔掉壶口的塞子,轻嗅酒的味道。 “有毒么?”楚流雪轻声问。 薛瀚摇摇头。 “闻起来并没有异样。安全起见,还是不要用得好。” 陶眠静静地坐着,咀嚼的动作变换,似是在思索送酒之人。 在他们隔壁各有一个雅间,聊八卦的那间音量丝毫未减,那便是另一间更为安静的。 会是谁呢。 薛瀚见他纠结,劝道,若是想知道隔壁坐着的客人是谁,他点酒回送便好。陶眠却摇摇头说不必劳烦,他心里有几个人选。 既然对方不愿意露面,那就罢了。 那间一直在八卦的雅间仍在继续,他们已经谈论到谈放是老堂主在哪里风流留下来的私生子了。 道听途说的居多,听了几句发现根本不靠谱,陶眠三人也就不继续再听下去,转而聊些自己的事情。 中途楚流雪面前的茶杯翻了,不小心弄湿在衣裙上一块。楚流雪跟随楼内的小厮前去更衣,雅间内只剩下薛掌柜和仙人。 薛掌柜先开了口,说你那个徒弟本事不小,居然能糊弄到幽冥堂的老堂主,成了他现在唯一的儿子。 隔壁雅间传来离席的声音,一阵椅子桌腿摩擦之声结束后,四周安静下来。 薛瀚的消息就比那边八卦得来的靠谱多了。他说幽冥堂在魔域的势力不断扩张,老堂主谈渊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堂中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之际接下了位子,从自家的分堂着手整顿,并逐步扩张,先后吞并三小宗两大派,把幽冥堂扩充成为魔域最大的几个势力之一,甚至时间超越曾经处处压他们一头的天尽谷。 后来谈渊设计,通过策反天尽谷老谷主身边的亲信,狠狠地给了多年宿敌一记重创。 不过谈渊没能吞并天尽谷,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转而选择扶持傀儡。天尽谷内部的大小势力众多,那位亲信暂时上位,但位子坐不稳当。老谷主的旧派,还有谷中的年轻一派,都在暗度陈仓、蠢蠢欲动。 虽说谈渊的能力卓群,但他有个致命缺点就是贪色。他有空的时候就去逛花街,压力大了也要去,久而久之,身体便耗空了,导致晚年各种疾病找上了自己的身子,现在的精力体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才如此看重接班人。 谈渊虽然风流,但子嗣单薄,只有正室拼死留下了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当成眼珠子那般珍惜。这个儿子也不负众望,他爹请来的先生和师傅都夸好。费尽心机培养出来的唯一一个接任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老堂主气得把那天同行的人都杀了,给他儿子陪葬。 在那以后,谈渊就一夜白头,衰老许多。最近更是传出他经常折腾几个妾室,非要再给他生出来一个孩子不可。 谈渊对于继承之事忧心万分,直到不久前,他找回来一个流落在外的血脉。这年轻人的生母不详,但亲爹确定是幽冥堂的老堂主没错,不知道是不是谈堂主采取了什么法子,鉴定过血统。 “哦对了,”薛瀚呷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才望向坐在桌子对面的陶眠,“那谈渊新找来的儿子就是你的四弟子楚随烟。陶眠,这样真的好么,你那三弟子,可就是天尽谷老谷主的孤女。” 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徒弟,竟然成了世仇。 仙人不禁自嘲,他在收徒这方面,的确是有点独具慧眼的。 陶眠说,好与不好,这不是他能决定的。对于自小相依为命的楚流雪和楚随烟而言,他才是半路闯入他们生活的人。 “如果你的两个徒弟反目,那你又该如何自处。” 简单的一句问话,薛瀚到后面,却都有些不忍。 陶眠垂眸望着桌上的残羹冷饭,久久没有言语。 片刻,他才低声说,我不知道。 楚流雪更衣后又去净了手,路过方才他们揣测送酒来的那个雅间,发现门是敞开的。 桌上用过的碗筷已经被叠在一处,小厮正在用力擦拭桌面。 看那茶杯和碗碟的数量,大概方才这里坐过两个人。 楚流雪心中有数,才继续往他们所在的隔壁走。 然后就听见了陶眠那句“我不知道”。 少女静立在门口,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秀丽隽永。 小厮捧着碗碟杯盏路过,少女竖起手指抵在唇间,轻轻摇头,让他不要出声。 小厮顺从地点头,放轻脚步,从她身边悄然离开。 等到里面二人转换了话题,又一刻钟后,楚流雪才推门而入。 进去之后,她也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这时陶眠已经掩饰好自己的情绪,问她有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楚流雪双手捧着精雕细琢的青玉杯,歪头想了想,说,有一个地方,但是时间太久远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它还在不在。 陶眠拍拍胸膛说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找路包在师父身上,我们即刻出发。 薛掌柜放下酒盏,摇了两下乌骨扇,说你们去吧,他可走不动路了,要在这里歇歇脚,散一散酒意。登云楼为酒醉的客人提供专门的寝房,待会儿他们若是折返,直接回到此处寻他便好。 陶眠一口答应,戴好他的面具,又帮薛瀚唤来一个小厮照顾好他,这才带着徒弟出门。 “那里离月丘不远,但是要出城,”楚流雪的记忆渐渐向多年前,那条梨花开遍的小径,“在魔域和人间的边界,一个小小的村庄。” 陶眠似乎知道楚流雪要带他去往何处了。 两人自登云楼离去之后,在楼上,一间客房的窗半敞,有一道人影斜倚在窗边,远远地凝视着二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人海里。 “你酒气未消,今日就在此歇下,先别回堂内,免得失言被抓住马脚。”又有一人推门而入,竟是许久不在人间出现的苏天和。 苏天和顺着窗边人的视线看,也留意到了陶眠和楚流雪的背影。 他收回目光,注视着少年。 “别看了,看也没用。从桃花山下来的人,就再没有回去的。你有你要走的路。” 不知是否为酒意熏然,少年的目光涣散。他把下颌垫在手臂之间,茫然地望着街上的明灯、鲜花、奔跑嬉闹的孩童、耳语轻笑的爱侣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他缓缓地阖起眼帘,心中黯然。鼎沸的人声与他无关,他是这喧闹盛会中的一个异客。 天地浩大广寂,何处可归舟。 第42章 梨花落 “银票,到了。” 陶眠雇了一辆马车,拉车的是魔域特有的骨妖马,速度很快。 他们沿着楚流雪记忆中的方向一路西行,期间少女一直挽着车窗的小帘向外望。 大约丑时,他们终于抵达。 陶眠下车后打赏了车夫几两碎银,车夫把手搭在斗笠边沿,微微低头,算是谢过。 一声呼哨,妖马奋蹄远行,离开了此地。陶眠回过头望去,发现徒弟站在村口最大的一棵梨花树下,手掌抚触着树干,仰头。 上面空空如也,无花无果,甚至连叶子都落光,这棵树早已荒芜死去, 村落亦如是。 楚流雪像是陷入了记忆之中,变得更加寡言。陶眠不愿打搅她,也只是静默地陪在身后走。 他们穿过村中的沙土路,两侧的房屋鳞次栉比。原本住着人家,但现在已经空了。 物是人非。 楚流雪跟陶眠提了一句,这里曾经闹过饥荒,就不再多言。 也无需多说什么,一切已在不言中。 村子是依傍着一座矮山而建,山脚下有两三户人家,楚流雪正在其中一家的前面驻足。 这家比起其他的房屋来得狭小简陋,外面的篱笆有一半已是颓坏。楚流雪推开院门走进去,陶眠在身后跟随着。 她没有在屋子里停留,似乎这里不值得怀念,而是径直穿过,来到房屋后的院落。 这里也有一棵大梨树,比之前村口的那棵更要大。虽然没有开花,但看那枝叶繁茂的树冠,也能想象盛开之时,必是遮住一片天空的玲珑雪色。 “还活着。” 楚流雪拍了拍树干,像探访一位老友。看见这棵树仍然留有一丝生机,楚流雪松了一口气,上抬的眼眸中透露着欣喜。 院落之后就是小山,楚流雪推开篱笆中间的小门,待陶眠经过后,才将其掩好。 眼前这山自是不如桃花山那般灵气丰沛,但也算是小有灵韵的山。楚流雪走在一条幽长的小径,在陶眠看来已经是与旁边的灌木荒草没什么区别,只是少女熟练地在前面用衣袖拨开杂草,才能发现这是一条通往山里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楚流雪才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四处寻找着,最后,来到一块空地。 这空地的位置偏僻,侧面就是悬崖绝壁,稍不留神就会踩空。 山谷间的风吹动两人的衣摆,楚流雪长身玉立,站在几座荒坟前。 五个荒坟,其中四个有墓碑,另外一个似乎被人挖开后又重新掩埋,不知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一道长长的沟壑,把其中两座坟和另外三个隔开。 少女的马尾被风吹动,她背对着陶眠,讲起了几座坟的主人,声音寂寂。 “四座坟,埋葬的分别是窦家救我出来的老仆、我的养父楚秀才,以及后来收养我的一对夫妇。” 楚随烟说她从魔域离开后,老仆用自家刚出生不久的亲孙女换了她,死里逃生。追兵追得太紧了,她来不及逃出太远,来到这位于两界之交的村落,已是筋疲力竭。 她以为自己和婴儿的命都要交代在这里,绝望地伏在入村的小路上,四面都是盛开的梨花,遮天蔽日,如同纯白的雪。 好心的秀才发现这一老一小,那时,襁褓中的女婴睁着眼睛,眼瞳里倒映的,是漫天的雪白梨花。 “留雪,他给我取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冬日的雪天,而是因为那飘雪似的飞花。” 秀才收留了女婴和老仆,老仆不识字,给孩子起名的任务就落在了有文化的秀才身上。 秀才为女孩起的名字是“留雪”。梨花满径千树雪,他把初遇时最美好的一刻印在了女孩的名字中。 没多久,老仆病逝了。她的忠心让她在危难时做出牺牲,但那本该是她孙女的女婴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鲜血淋漓。老仆受愧疚折磨,郁郁寡欢,很快身子垮下来。 她不想给秀才添麻烦,自己走到林子里,不吃不喝七天,在万籁俱寂的月夜亡故,悔恨与歉疚,终是伴随着死亡而了结。 从此秀才与这个和他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相依为命。他教她识字、观星,带她去山上认哪些是毒草,哪些是药材。 秀才带她去认一种艳粉的花,他说叫夹竹桃。这种花浑身是毒,人畜误食致死, 但它同时又是一种药材。 秀才不止教女孩知识,也教她道理。花本是无辜无罪,只在于用它的人心肠如何。 而人心总是幻变不定的,善恶一念生。 秀才体弱,女孩为了给他治病,自学医术,甚至亲身试药。 但人生就是这样,拼命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秀才不要女孩再为他以身涉险,也不想她整日地往山里跑,他想和她多说一阵子话。 他告知了女孩的身世,因为这是老仆临终的嘱托,不能违背。但他又不愿让亲手养大的孩子陷入仇恨的漩涡。他说爱有穷尽,恨却无穷已。冤冤相报,哪里是尽头呢。 女孩不愿让秀才死不瞑目,尽管她知道秀才是被人下了毒,仍是点头答应他。 秀才安详地闭上眼睛,恍若睡去。女孩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缓缓收回颤抖的手。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秀才,在生前为女孩找好了出路,他把她托付给村里的一对夫妇。 夫妇问女孩的名字,女孩说她叫楚流雪,楚河的楚、流逝的流、飞雪的雪。 她想既然什么都留不住,也不必空余一个名字,一个泡沫似的美好念想。 秀才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交给这对夫妇,他们才肯答应收留楚流雪。楚流雪寄人篱下,在那家里像个仆人,小小年纪学会各种家事,伺候着名义上的“爹娘”,但那时她并不怨恨。 直到他们把她卖去青楼,楚流雪才第一次生出被称为“恨”的情绪。 她用毒把人贩毒死,没有人能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用毒,人贩自然缺乏防备。 楚流雪的养父母也是。 “我的恩人埋葬于此,我的仇人也埋葬于此。” 楚流雪望着四座有碑的坟,老仆、秀才、养父养母,他们的魂灵仿佛静默地注视着,就在她面前。 还有一座空坟,她早早地准备好,又几度放弃。 “陶眠,”楚流雪忽然唤了仙人的名字,“你是至善之人,和你相处会使人忘记机心,忘记来时的仇恨。” 她似是回忆起桃花山的一切,面容舒展,眼中有点点星光。 但那星光又黯淡下来。 “可我修行不够,恨与爱,终究无法释怀。” 她不想恨的人在坟中笑,惊扰了隔壁她爱的人。 第43章 一位下山的少女决定复仇 楚流雪的复仇计划其实早已开启,在许多年前。 但她中途曾经一度放弃。她想,就这样在桃花山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我真的想象过那样的日子,我和随烟,总该比你先白了头发。到时候我们两个双鬓斑白,还能和你在院子里煮茶赏花,静听风吟。 如果随烟未曾下山……” 沉默了半宿的陶眠终于开口,声音已是沙哑得不行。 “你从何时起知晓……四堆得真实身份?” 楚流雪笑了笑。 “从我遇到他的第一天起。” 她说楚随烟是被他的母亲托付给他的,只是那时的男孩年纪太小,什么都不记得,后来被姐姐忽悠两句,就哄骗过去,以为自己真的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小孩。 楚随烟的母亲是歌女,年轻时与幽冥堂的堂主谈渊有过一段情缘。可惜等闲变却故人心,深情错付,只留下楚随烟这么一个不幸的结晶。 她抱着体弱多病的孩子,想要去魔域找旧情人讨要个说法,却在半路耗尽气血,奄奄一息。 临死之际,她那么恨。楚流雪只是路过,因为那偶然发作的善心,喂给她一碗米汤,她就死死攥着女孩的手,要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幽冥堂找谈渊。 很无礼的要求,楚流雪心想。 但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丑陋地憎恨某个人的模样吧。 她的年纪尚轻,却早早地衰老了。楚流雪眼中的她一脸暮色,眼底青黑、嘴唇发紫。 据说当年也是名震王都的歌女,多少达官贵人掷千金以求一笑。 楚流雪的怀里被强行塞了一个襁褓,不知道怎么办。那时她刚刚把自己的养父母葬在早就准备好的坟墓里,举目无亲。 但她也清楚,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更别说带上这么个小拖油瓶。 楚流雪毫不犹豫地要把襁褓还给歌女,但她低头,却发现对方已经没了气息。 香消玉殒。 这下可麻烦了,楚流雪心想,她最怕的就是麻烦。 老仆人死了,秀才死了,养父养母也死了,现在她唯一没有了却的仇人还有两个,一个是天尽谷的叛徒,一个是幽冥堂的堂主。 最后两位不如养父母那般好解决,楚流雪不急于一时。反正她比他们都要年轻。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养好身体,再过个五十年,就去在他们的坟里点炮,让他们连死都不安宁。 楚流雪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第一次遇见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让她也纠结。 “你是谈渊的儿子,谈渊是我的仇人。让他绝后也算是报仇的一种手段,但你与我无冤无仇。” 楚流雪皱着眉,语气平淡,仿佛在犹豫晚饭吃什么。 她把襁褓放在地上,伸出一只手,捏住小被的一角。 杀死一个婴孩太容易了,只要她把这角被子盖在他的脸上,捂紧。幸运的话,她甚至听不到哭闹声。 楚流雪真的这么做了。她将花被蒙在男孩的脸蛋,盯着路边搬家的蚂蚁,默默数数。 一、二、三…… 真的不哭啊? 她好奇地把被子掀开,打算看看男孩死没死透。 那小孩动了动脖子,忽然,向她露出一个笑脸。 又傻又丑。 楚流雪皱皱鼻子。 “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小孩。” 她想,再等等吧。反正一时间也杀不死谈渊。 这么纠结的事情,等到之后再去烦恼。 “然后我就一直带着他,直到遇见你。” 陶眠的心里有些惊讶。当楚随烟选择回到幽冥堂时,楚流雪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那时他猜测对方或许是早就知晓的。 只是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她一直带着仇人的血脉在漂泊流浪。 也许是为了更好地杀死他,也许是因为别的。 “我真的、真的……尽过所有努力劝自己放下,而我也几乎要成功了。” 楚流雪望着面前的几座坟,静静地讲。 讲她有多少次想把幼小的楚随烟丢在路口自生自灭,又多少次自暴自弃地回头寻他。 楚随烟总会以为姐姐迷路了,从不作他想。 “你对我是一场救赎。在桃花山,我几乎不会再想起复仇的事。山很好地接手了我所有的情绪,而我什么都不需想。那是最轻松的几年。” 楚流雪在向陶眠剖白自己的内心,但陶眠摇摇头,不愿再听下去。 “别再说了,三土,不能再说下去了。” 少女素来是寡言的,什么心思都埋在心底。她是他到现在为止收下的最有分寸的徒弟,永远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强加给别人,也不会轻易受到外人的影响,七窍玲珑样儿的心,明澈干净。 而她现在决定把埋藏在心里的话全部倾诉,一定是因为,她做了某个重大的决定。 那绝不会是仙人愿意接受的决定。 楚流雪向前走了两步,用和煦的目光注视着陶眠,她的师父。 “对不起啊,师父。我本来不愿把这些强加于你,我知道顾师兄和陆师姐的死对你有多么大的打击,我不想你被伤得更深。 但是窦氏的鲜血会一次次洗刷我的梦境,拼尽全力捍卫着天尽谷的我的父亲,还有舍命保下我的母亲,牺牲自己的亲生孙女来代替我的老仆……秀才和你很像,他不希望我走上复仇的路,你也不希望。你们是我这短暂的二十年中遇到的唯二好人。我曾经那么拼命地想救下他,我现在也依然想长长久久地陪伴你。我想复仇,也想报恩。 可这世上的事,哪里会两全呢。忠孝不能,复仇和报恩竟也如此难以共生。我整日思索,也不得办法,只得先去复仇,再来报恩。 如果你愿意等,就请等等我吧。” 楚流雪是个周全的人,事事体贴周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和楚随烟都是陶眠的弟子,她不想让陶眠难做。 “你要继续做逍遥自在的仙人。我不愿用自己的事来烦你,想必随烟也不会。 但凡事都会有万一。为了预防这个万一,师父,我从你这里要走一个承诺。也请你给随烟一个。 等到我们跪在师父门外,请求兑现承诺,到那时,师父再来定夺。” 少女转过身,在月光下,对着仙人楚楚一笑。 “秀才院中的梨花开放时很是动人。银票,若是我赶不及,你来代我看吧。” 第44章 鸿门宴 楚流雪也终是离开了山。 她是一个目的明确的人,这计划早在她脑海中成型许多年,只是过去没有执行的条件。 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只欠她迎上这缕东风了。 她用最短的时间联系上老谷主窦槐的旧部,她愿意当一枚听话的棋子,听从他们的摆布,只要能让她坐上谷主的位子。 那些旧部自然是欣喜不已。他们野心勃勃,只是缺少一个幌子、一个名头,所以才这么多年锲而不舍地请求楚流雪回谷。 这第一步就耗费了五年的光阴。在这五年间,楚流雪盘理清楚谷内的各方势力,逐个击破。小的直接歼灭,大的就不断拆分化解,直到化为小的,再一举端掉。 她只是修真的天赋不高,但她的头脑却比一般人清醒,也转得更快,比起大师兄和二师姐也毫不逊色。谷中的各项事务没多久就被她厘清,现在她要断掉现谷主的生路。 现谷主正是那位背叛了窦槐,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元凶。楚流雪对待他毫不手软。在一个月圆之夜,她带着自己的人马,和外出的谷主狭路相逢,一决生死。 那是楚流雪第一次杀红了眼。陶眠教给她的功法,就算领悟得不到位,但毕竟是绝世的仙法。掌握个三五成,就足够应付一般的修者。 她活捉了谷主,看着眼前不停求饶的男子,楚流雪忽然心生悲凉。 多可悲啊,她的父亲曾经那么信任的部下,竟然是这样无勇无谋的庸者。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放过他。 楚流雪对叛徒实施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拷打,日日夜夜,吊着一条命,但除了能喘气,几乎不剩下什么。 每次她从地牢走出来,鞋子的边儿有一半都被血污染过。 在这之前,楚流雪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也能做到这样狠毒决绝。 经过诸多波折,有过几次差点丢了命和被属下背刺的经历,楚流雪终于坐上了谷主的位子。 她站在殿内最高的地方,望着下面俯首的妖魔,心里想的是,再完成一个目标,她就能回桃花山了。 楚流雪的第二个目标是报复幽冥堂,就像幽冥堂曾经对天尽谷所做的一样。 但她要做得更狠绝,她要让幽冥堂消失。 当她说出这个决定时,同在议事的几个部下强烈反对。 幽冥堂势力浩大,而他们天尽谷早已今非昔比,如果非要硬碰硬,恐怕是他们损失的人马会更多,一不小心,更是有直接被幽冥堂击溃,从此一蹶不振的下场。 这番言论得到了许多部下的认同,楚流雪看出,有几个就算没说话,但心里也是认可的。 她抚摸着座椅扶手端头的雕刻,缓慢又平静地说,如果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那就十年。 十年不成,就百年。 他们是魔,寿命长得很,耗得起。 如果他们这一代无法完成吞并幽冥堂的计划,还有下一代。 其中有一个部下当场站起来,指着楚流雪的鼻子骂她疯了。 楚流雪却冷冷地回视他说,如果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那么百年之后被奴役的,就是天尽谷。 部下们沉默着离场,等到第二天,再也不见昨日那个言辞激烈的青年。 楚流雪首先让他们彻底明白自己的决心。 相比于天尽谷的一次接一次的风浪,在这五年间,幽冥堂反而不温不火。 老堂主靠灵丹妙药续命,而接班的谈放也在日夜跟着师傅和几个分堂主学习,为将来接班做准备。 对于这个新的接任者,堂内曾经有许多反对的声音。 但在五年内,那些声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反对最强烈的数个分堂主,不是生了重病,就是莫名其妙地暴毙,死因各不相同,可是都很蹊跷。 然而老堂主对这些假装看不见,只是花了重金来安抚分堂主的亲缘血脉。 事情就这么平息下来。 天尽谷和幽冥堂的对峙迟早再一次被搬上台面,现在只是前期的暗流涌动。 楚流雪要杀老堂主谈渊。 部下们都劝楚流雪,说谈渊时日无多,没必要挖空心思非要让他提前死。 但楚流雪却说,如果不亲手杀了他,一切将没有意义。 曾经的少女宣称自己是一枚棋子,成功骗过了除她自己之外的所有人。不知不觉,她已经把权力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她知道任人摆弄,永远无法真正实现自己那些无法言说出口的、疯狂的决定。 就如同她要杀谈渊这件事。 部下们劝她不住,只好跟着她反复修正计划,一步一步筹划布局。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原本还有一口气、苟延残喘的老堂主谈渊,竟然病死了。 楚流雪挥退所有人,在自己的房间内关紧门窗,谁也不见。 足足过了三日。 没有人知道那三日里面,年轻的谷主在想些什么。 他们只是候在门外,不敢议论,也不敢打扰,只能面面相觑。 然后三日后的一个清晨,楚流雪从屋子里面走出来,眉眼淡漠。 “走吧,”她说,“既然计划生变,那就继续往下走。” 往下走又是什么呢,吞并幽冥堂的方向没有变。 那就只能解决掉现任的新堂主谈放。 他现在的名字叫谈放,他曾经被人唤为随烟,他姓楚,楚是楚流雪给他的姓。 他们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天尽谷谷主的案头被送上一封信,信是从幽冥堂送来的。 新任的谈堂主在书信中语气亲近,仿佛这不是一封给世仇的信,而是给他的亲人。 他说得并不很多,先是诉说了他对姐姐的思念,然后把杀掉谈渊这件事一笔带过,算是给姐姐报了仇。 他问流雪什么时候能和他一起回桃花山呢,他想小陶师父了,想喝他泡的茶,跟他一起看花赏月。 信的最后,他邀请楚流雪到幽冥堂做客,言词热情真挚。 楚流雪把信从头到位看完,再面无表情地递到蜡烛前,任由火苗吞噬信纸。 装得真好,如果不是她查出来曾经有几次暗杀是幽冥堂现任新堂主指使的,恐怕真要信了他的言真意切。 但她依然决定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