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仰向死而生》 第1章chapter01 倪迦从学校出来时已经有些晚了。 她到后街的时候,肖子强他们要揍的人已经揍完,几个人还站在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就她一人穿着校服,扎马尾,站在一群流里流气的混混里,很扎眼,但气质并不违和。 倪迦把书包甩给别人,自己一屁股坐到石凳上,石桌上搁着一包中华,不知道是谁的。她抽出一根,叼嘴里,从口袋里摸了个打火机出来。 她侧着头点燃,嘴里含着烟问了一句:“怎么还没办完?打个初一的要耗这么久?” 闲坐在一旁玩手机的赵正回她一句:“那小子嘴硬,不肯道歉,我们能咋办。” 嘴硬的他们见的多了,各个都自以为有骨气,怎么也不肯低头,最后还不是被打到认怂,灰头土脸的收尾。 倪迦不以为然的挑挑眉,说:“打啊。” 赵正收起手机,往那边指了一指,“打?你看看那傻逼都被打成什么样了。” 倪迦顺着方向看过去,顿住了。 不远处,墙根边靠着个人,和她一样的校服,脸上,身上,全是血。 他斜着头,看不清脸,胸脯起伏,微微喘着气。 打量间又有人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他被力道震的弓下腰,颤得厉害,但很快,他又站直了。 确实是把硬骨头。 肖子强在一旁气的想要摔手机。 倪迦想起来了,他们要揍的人是初一新转来的学生,听说挺狂的。肖子强在初一有个表弟,叫肖凯明,他女朋友看见新生后瞬间移情别恋,甩了肖凯明,疯狂倒追新生,偏偏新生还看不上她,正眼都没瞧过。女生都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新生越难追,她就越主动;前女友越主动,肖凯明就越气,于是叫嚣着要找人揍他。 肖子强是他们这片的老大,人人打架都搬他的名字,基本上出了事他都能摆平,肖凯明仗着这层血缘关系,威风凛凛的很。 这转学生刚来就惹到大哥,也是牛逼。 倪迦把烟扔了,走过去。 他们还在打,对着转学生拳打脚踢。 肖凯明在一旁拿手机录像,一脸幸灾乐祸。 他当然要得意,因为他和地上被打成烂泥的转学生天壤之别。 “叮”一声,他骂了句我操,把手机狠狠拍了几下。 “倪迦姐。”肖凯明扭头喊她,“你手机借我录下视频,我的自动关机了。” 肖子强闻声看过来之时,倪迦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然后她回头,勾唇一笑:“强哥。” “嗯。”肖子强应了一声,但脸色并不好看。 他们打架最烦这样的,打到死都不认错,还他妈不能往死里打。就这么想着,肖子强上前狠踹一脚。他块头大,又带着气,那转学生重重磕在身后的墙上,砰的一声,整个人看着快要散架。 “挺能抗打是不是?”肖子强伸手拽住他的头发,狠狠来回晃着,“那你可给我受住了。” 转学生被迫仰起头,露出一张破损的脸。 双目紧闭,唇线紧绷。 肖凯明拿着倪迦的手机走近,来了一个特写。 他突然睁开眼睛,死死盯住镜头,喉咙里发出轰隆的低吼,攒着极致的愤怒,像凶极的野兽,阴森可怖。肖凯明腾出手,一巴掌甩到他脸上。 “你他妈瞪,瞪个鸡巴!有本事喊人打老子啊?” 初一的学生,声音还未褪去稚嫩,已经学会用怎样的言语和方式攻击别人。 肖凯明这一动手,其他几个人都冲上去,又是长达十分钟的拳打脚踢。 这一回,转学生被打吐血了。 他慢慢爬起来,把全部的重心靠在墙上,靠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肯倒下。 事态又一次陷入僵局,几个人停下来,到一边抽烟去了。肖凯明和他们分享着刚刚的视频,笑的前仰后合。 倪迦拿了包纸走到转学生身边,抽出一张,给他擦血。 指尖触及到他额前的皮肤,滚烫的温度有点吓人。 他竟然在发烧。 纸巾很快湿透,血糊糊的,倪迦有些恶心的皱起眉。 她把纸递过去,“自己能擦吗?” 没人回答。 倪迦又抽了一张纸出来,手还没伸过去,他往旁边避了一下。 “喂。” 倪迦在他身边蹲下,挑染了几缕银灰色的头发顺着肩滑下来,她温声道:“人别活的那么作,你跟他们道个歉,少不了一块肉。” 他跟没听见似的,歪着头靠着墙根,喘气。 倪迦继续说:“他们就要你一句对不起,说完就放你走。与其在这里受罪,不如认个怂,你你还能好过点,是不是?” 她好言相劝半天。 他都无动于衷。 倪迦无话可说,翻了个大白眼。 肖子强那群人抽完烟,开始往这边走。 倪迦感觉到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脖颈上的青筋全部显形,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而出。 不清楚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 “这样。肖子强想了个新办法,他把肖凯明叫来,让他站在转学生面前。 “既然你嘴硬不想道歉,那就行动表示,给你“明哥”跪一个,以后在学校见到,都记得叫声哥。” 四周瞬间发出哄笑,被称“明哥”的肖凯明嘚瑟的要上天。 倪迦也跟着笑。 她发出第二个哈字时,感觉到有人看了她一眼。 她弯着笑眼,低头去寻,却没有踪迹。 他至始至终偏着脸,没有看任何人。 “站起来,你不是牛逼的很么?”其中一人说着,上前把他衣领一揪,他随着那道力站了起来,肩头微微佝着。 肖凯明走到他面前,讥笑一声,说:“行了,跪吧。”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转学生身上。 看好戏的,嘲讽的,厌恶的。 唯独没有同情的。 他依旧不说话,薄唇抿成一条线。 一动不动。要命的沉默之后,肖子强似乎忍耐到极限,他怒目圆睁,吼道:“你又他妈屁都不放一个!找死是不是?” 说着,一拳重重挥过去。 扑通,一声。 打空了。 双膝落地的下一秒,他的肩头被几双手狠狠按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跪下了,他开始拼命挣扎,但浑身蚀骨的疼痛让他根本没有力气逃开那些桎梏。 他被逼着,给肖凯明跪了将近十分钟。肖凯明骂他“孙子”,“怂货”,“窝囊废”,“狗一样”。 直到周围的人录完像,拍完照,大肆的哄笑完。 像丢弃垃圾一样,他被扔在那里。 “你敢告老师,这些视频我就发空间里。” 这是肖凯明临走前,恶狠狠的警告。 明明前一秒,这群人还天不怕地不怕。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出后街,倪迦脚步懒散,不知不觉就落在最后面。 她回过头。 天色渐沉,路灯亮堂起来,一盏接一盏。 黯淡之下,他还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像暴风雨之后的杂草,被抽筋扒皮,失去魂魄。 他低着头,浑身是血。 双膝跪地,肩头佝偻。 脊梁却挺得很直。 就那样,矗立着,久久不能动。 “倪迦姐,还是你厉害,直接给那孙子膝盖上一脚。”肖凯明举了瓶啤酒,跟她的碰了碰,“不然今天陈劲生肯定不跪,让他道个歉都那么难,跟屎拉不出来似的。” 肖凯明解了气,此时神清气爽,陈劲生给他下跪这事儿,赶明天绝对全年级都知道,一传十十传百,这就是惹了他的下场。 肖凯明觉得很有面子。 肖子强也很满意,认了倪迦当妹妹。 这意味着什么?倪迦在这群混混里的辈分也跟着升了。 她以前是厚着脸皮跟他们一同喊他一声“强哥”,如今真的成她大哥了。 托那个转学生的福。 她悠悠笑着,一口气干了半瓶。 赵正没听懂,戳她胳膊肘,“啥意思啊?你打陈劲生了?” 她眼尾扫过来,“谁是陈劲生?” 赵正说:“你逗我呢,就今天挨打那个。” “噢。”倪迦眨眨眼,尾音拖得极长,“没打,我踢了他后膝盖一脚。” 赵正:“为啥?” “他不跪,我只好踢一脚让他跪。”倪迦喝了口酒,嘴唇红润润的,浸了蜜饯似的,衬得一张脸愈发明艳。 她娇笑着说:“谁知道他那么虚呀,一踢就倒。” 赵正摇头,“你别说,我感觉那小子挺硬气的。” 倪迦扭头找烟抽,没吭声。 “他就亏在是个转学生,在这边谁都不认识。” “怎么?”倪迦叼了根在嘴里,旁边立马有男生凑过来给她点烟,她侧头,一手撩开散下来的长发,一手护火,睫毛在火光中轻颤,美的妖冶。 她抽上了,才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还怕他报复?” “怕个鸟。”赵正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有我倪姐在,谁敢动我?” “滚啊你。”倪迦笑着踹他一脚。 …… 当年的倪迦,初三,15岁。 她不辨是非,肆无忌惮,以欺负别人为乐,活的嚣张跋扈。 她站在恶人那边,看着他被打的尊严失尽,也毫无怜悯之心。 她不是个好人,甚至连起码的善心都没有。 倪迦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高傲的活下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这么一直高傲的活下。 第2章 chapter02 新的一天降临,城市在雾蒙中醒来。 马路由寂静变为川流不息,商家陆续开门营业; 挤公交的上班族和开私家车的共同堵在八点半的街头; 骑自行车的学生挂着耳机,嗖的穿过大街小巷; 广场前聚集一帮老太,随着凤凰传奇的大嗓门一起舞动。 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芸芸众生,朝九晚五,各自疲于尘世。太阳升起时,所有人都会继续生活,都会忘记昨夜几乎摧城的风雨。 日子如常过了一周,倪迦开始缺课。 又一周后,她的一票狐朋狗友被告知,她退学了。 直至那年的中考,她都没有参加。 倪迦消失了,连带她背后显赫的家庭。 她在红极一时的顶峰失踪,生生破了无数少男的爱慕之心,也卷走女生暗地里汹涌的嫉妒之心。 无论多咬牙切齿,她就是走的一声不响,不知归期。 有人说她爸被人害了,有人说她家破产了。 唾沫星子满天飞,仿佛人人都是大预言家。 可惜主人公无影无踪,没人知道真相。 想去询问,却发现那样嚣张跋扈呼风唤雨的倪迦,连一个了解她近况的朋友都没有。 又几周后,人们渐渐淡忘了这回事。 忘了讨论她离去的原因,甚至忘了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她留着染的花里胡哨的长发,上课喜欢化妆,指甲每周换样,逃课打架谈恋爱,一身恶习,臭名远扬。 她变成了众人青春里,那个曾经叫人羡慕,风流韵事一堆,最后却没有结局的反面人物。 日子如常过着。 每个人都要继续生活。 人是围着自己转的,旁人皆是点缀。 因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三年后。 法院的判决书下来,倪迦夺回属于她的一百万遗产。 被告席上的姑父倪震海气的吹胡子瞪眼,嘴里骂骂咧咧。 倪迦没看任何人,把一沓一沓的资料收起来扔进包里,踩着高跟鞋往外走。 她步伐再快,还是被姑妈付蓉拦在门口。 付蓉花大价钱做的假脸此时狰狞无比,大红嘴里露出獠牙,“我真是想不通,你这个贱蹄子怎么托的关系?还把官司打赢了?怎么?想抢我们家的钱?” 倪迦面无表情,越过她往外走。 她还要去接她妈下班。付蓉作劲上来,不依不饶的缠上去,掐住倪迦的胳膊,声音尖利刺耳,“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还想要钱?!你忘了你爸欠的一屁股烂账是谁还的了?是你姑父帮着还的!你现在倒好,反过来把我们告上法庭?你还要不要脸?” “付女士,请你对我的原告尊重一点。” 男人冷静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腕间一用力,将倪迦的胳膊从付蓉的魔爪里揪出来。 倪迦揉了揉发痛的胳膊,扭头,看到一身笔挺西装的周弥山。 她的律师。 “倪震平所欠的债,全部由他的公司、房产、汽车抵押。倪迦要求得到的钱,是倪震平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的遗嘱内容,具有法律效益,不存在抢与不抢这一说。” 周弥山顿了顿,忽然变了种口气,“也就是说,她拿回来的,不过是你们强占倪震平遗产的百分之一,听懂了?” 付蓉“哎哟”一声,语气阴阳怪气起来,“周大律师怎么打起遗产纠纷这种小案子了?” 说罢,扭头看向倪迦,讽刺道:“你哪来的钱请周律师?不是陪睡陪来的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才18岁吧,小小年纪怎么尽干叫人恶心的事?”“说完了没?”倪迦语气平平的问她,也没等付蓉再张嘴,“说完我走了。” 她根本懒得和她吵,自打倪震平去世,她遭受过的比这些恶心多了。 三年前,倪震平的一场车祸,让倪家整个乱作一团,她和母亲杨雅岚在倪震平的保护下过了十几年娇奢日子,花钱如流水。她只知道父亲家大业大,却不知道原来他开公司欠了这么多钱。 倪震平做生意时,好心借给朋友的巨款分文未归,要她们还债的法院传单却每天都能收到。 倪震平的私人律师被姑父倪震海收买,遗嘱被篡改,账户上的钱也全部被卷走,她和杨雅岚一个子也没有。 但欠的债却要她还。 于是卖公司,卖车,卖房,卖的干干净净,最后连杨雅岚的金银珠宝都卖光,才把欠的债勉勉强强还清。 可是一穷二白的母女,接下来又该如何生活。 倪家一夜跌落万丈悬崖,还遭亲人陷害,遗产人人分一杯羹;商场上的朋友,利益当头,感情是虚的。 身上最后一点钱花完,倪迦和杨雅岚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考虑着毫无希望的未来。 杨雅岚除了会花钱虚度日子,什么都不会。 倪迦和她一个样。 她那时感受到的,是真正的绝望。 无助,无力,无奈,让她几乎快被抑郁的情绪吞噬。 她们过起了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日子。 直到周弥山出现。 周弥山是倪迦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是倪震平曾经资助过的孤儿,一直资助到他去国外学法,有了成就与名气,有了自己的事业。 他和倪震平联系不上后,就一直打算回趟国。 但他如今身居高位,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法律顾问,并不能轻易抽身。 前后忙活了三个月,他才腾出时间回国。 根据一路打听来的消息,他在离a市一千公里外的b市,找到了捉襟见肘的倪迦和杨雅岚。 彼时的倪迦,已经和杨雅岚兜兜转转了许多地方。亲人一朝全翻脸,昔日旧友个个办起狠角色。 最后管她死活的,竟是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周弥山给母女俩租了套八十平米的房,又供倪迦在b市上学。 都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它教训起人来,毫不手软。 一夜白头的杨雅岚,十几年不曾干过粗活累活,如今却什么都会了。 当过清洁工,扫过厕所,给人照顾过孩子。 现在经曾经的雇主介绍,在一家大型超市当售货员。 倪迦剪短又留长的头发,再也没有折腾过,她不再浓妆艳抹,不再崇尚奢侈品,穿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 两只耳朵上的耳钉全部摘下,只留耳骨上最小的一颗。 以前的棱角被生生磨去,只留一副千疮百孔的空壳。 周弥山给她送过很多一指宽的手链和腕表,让她遮住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倪迦一个没要。 18岁生日那天,她独自去纹了身,细细一串德文,覆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盖住了她曾经寻死的疤痕。 dassezutode 向死而生。 这是日趋庸碌的现实生活中,作为恒定生命存在的—— 最高准则。 周弥山把车开过来,停在台阶之下。 倪迦一边下楼梯一边打电话,她今已亭亭,身姿曼妙,五官愈发精致,美的肆意,在路上频频引人侧目。 她跨上车,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倪迦皱了皱眉,“……那行,你注意点身体。” “怎么?”周弥山发动车子,稳稳把着方向盘。 倪迦挂断电话,系上安全带,“我妈说不用接她了,超市人多,她还要帮忙。” 周弥山点头,问她:“想吃什么?” 她懒洋洋的窝进座椅里,眼皮半阖,“随便。” 刚刚那场官司,已经耗尽了她全部力气。 周弥山带她去了一家私人菜馆。 厨子是四川人,饭菜很合倪迦的胃口。 她无辣不欢,头埋在红艳艳的汤汁里抬不起来。 “慢点。”周弥山倒了杯水给她。 他吃不惯辣,沾点辣椒就呛得脸红脖子粗,被倪迦嘲笑过几次以后,他就干脆不再碰辣物。 倪迦风卷残云完,伸手接过,她嘴唇辣的红亮,眼睛湿漉漉的。 一杯温水下肚,火烧火燎的嗓子舒服了点。 倪迦吃饱喝足,烟瘾就上来了,她倚着靠背,从包里摸出一包烟。 周弥山睨她,“你长本事了?” “嗯。”倪迦懒懒敷衍着,没管周弥山渐冷的眼神,点上一根。 青白的烟雾扰扰,她娴熟的吐出一溜烟柱,隔着一片迷蒙,看起来性感又冷漠。 倪迦抽了半根,才轻描淡写的开口:“他们快高考了。” 这个他们,是在那个遥远而光鲜的少年时代,她终日为伴的一群人。 三年未见,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偏离轨道,而他们已整装待发,准备奔向另一种人生。 她自顾自的说:“学还是要上的。” 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她在b市上的学都是断断续续的,勉强读完了高一高二,后来就直接不去学校了。 她需要重读高三。 周弥山至始至终没有开口,只静静等着她说。 半晌,倪迦补充一句:“我想回a市读。” 她之所以想回去,因为她心里有不舍,那儿是她的家,是每一个街道她都熟悉的地方。 她也深知,自己如果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她想好好告个别。 跟过去告别。 周弥山坐在她对面,谈不上有表情,“你行?” 倪迦:“没什么行不行的。” “那杨阿姨呢?” “接过去和我一块住,给她在a市租个店,我再打份工。” 倪迦说着说着就不说了,眼睛直直盯着对面沉默的男人。 周弥山看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忽然闭上,心里一直隐隐冒出的预感,此刻愈发明了。 她去意已决是事实。 而他也猜到她接下来的要说的那句话。 “欠你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果然。 “没有欠不欠。”周弥山打断她,“是你爸先救了我,照你这样说,是我欠他的。” “那你也还够了。”她嘴唇一勾,面露轻淡的笑,“还倒赔了不少。” “……” 沉默了一会,周弥山沉着声开口:“你回a市的事我来安排,其他不用你操心,杨阿姨不能跟着你折腾。” 倪迦没说话,周弥山能这样说,已经算是默认了。 她探身勾过烟灰缸,磕了磕烟灰。 “倪迦。” 周临启看向她腕间那串若隐若现的纹身,语气微重:“不管怎么样,你值得好好生活。向死而生,这是你送给你自己的礼物,说到要做到。” 她捻烟头的动作一顿,没应声。久之,只剩绵长的呼吸。 年轻也惨,日子像没个完。 都说比才华熄灭,美人迟暮更让人心碎的,是骄傲的骨头一寸寸妥协。 她如今,已习惯低头走路。 她羡慕旁人轻而易举的幸福,偏偏她的生活不人不鬼。 若已筋疲力尽,何来对生的希望? 第3章chapter03 倪迦留了一级。 与她同龄的人,或已拿着大学通知书,各自飞向不同的城市;或已踏入社会,开始为生存之道而碌碌。 只有她还停在这里。 阔别三年,倪迦重返学校。当年的圈子散的干干净净,四周皆是陌生的脸。 曾经提起倪迦人人皆知的六中,已经换了一批人无限风光。 倒也好,无人记得她,她和她荒谬的青春终将化作寥寥的风,呼啸而过,再不为人所知。 人道是,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倪迦在新班待了一个星期,只和座位周围的人说过几句话。 班里的女生都有各自的小圈子,她是外来者,无心融入,也不乐于交际。 她早已失了当年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气魄。 但她漂亮,独来独往让她神秘,年级里张狂的女生注意到她,会随口议论两句。 太过出挑,极易引起同类的嫉妒,偏偏女人天生擅长排斥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她撞见过几回明目张胆打量她的目光,都懒得理,没有闲气可生。 也不乏男生对她有意思,只是苗头刚冒,她就不解风情的掐断。 倪迦不怎么爱笑。 也不结交任何朋友。 隔天的体育课,是中午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 她去天台上抽完烟,才慢慢走去操场。 紧挨的篮球场上,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球。 应该是同年级的——因为他们班的几个女生坐在观礼台上看。 “倪迦!这边!” 那一排女生的其中一个喊了她一声,倪迦目光投过去,好像是她的同桌楚梨。 楚梨身边的女生扯了她一下,似乎在嚷嚷你叫她干嘛。 倪迦想翻白眼,她也没打算过去。 她往前走着,从篮球架下过,一颗橘色球体直直飞向她。 “砰”一声,篮球重重砸在她后脖颈,她眼前瞬间一黑。 观礼台那边传来惊呼声,几个女生跑向这边。 球场上,打篮球的几个男生也停下动作,看向始作俑者。 谁都不知道陈劲生突然抽什么风,那球是不是故意砸的,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但没人敢问。 倪迦捂着后脖,痛感强烈,她心头怒火正盛。 那颗篮球滚了一圈,停在她斜前方。 不多时,一只手伸向它,五指张开,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那只手很大,是男生的手。他直接将篮球握住,单手拿起来。 倪迦沿着那只手看上去,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单眼皮,眉骨硬朗,下颚弧线干净利落,长相十分出众。 但他有一双充满戾气的眼,冰冷,漆黑,看人没有温度。 看的她没由来一阵心慌。 倪迦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 但又觉得在某个时刻,他也曾那样看过她。 男生似乎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他单手拍着那颗球,准备离开。 在径直路过她身侧的那一刻,倪迦意识到他是真的没打算说对不起。 倪迦盯着他的后脑勺,语气微冷:“你不道歉?” 他没理。 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回到那群男生中间,继续篮球运动。 倪迦一肚子火没地方发。 楚梨和同班的几个女生过来,看着男生离去的方向,了然的模样,“原来是他啊。” 倪迦抬眼:“什么?” “他是高二的。”楚梨掏出纸巾给她擦去脖子上的灰,见上面已经红了一大片,有些不忍,道:“这个男生……你还是忍忍吧,别惹他。” 倪迦问:“为什么?” 楚梨的好朋友赵茹哎呀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陈劲生在我们学校根本没人敢惹的,他欺负我们高三的人眼睛都不带眨的。” 倪迦不免觉得好笑,“六中没有人管吗?” “有。”赵茹耸肩,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就是陈劲生管,职高和卫校那边的人出事都得找他。” 倪迦沉默了。 当年他们在这片无法无天的人叫肖子强,人脉深,圈子广;他表弟肖凯明也不是省油的灯,按说现在也是高二。 没想到三年未归,她的故人一个不在,这些地盘也易了主。 倪迦没忍住问,“肖子强呢,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啊。也就两年前吧,那会我还上高一,陈劲生把他打了。” “……” 倪迦浑身僵了一僵。 “就在咱们学校后街,好多人都看见了。肖子强那么牛逼一个人,当年说出去多威风,还不是被陈劲生打残了。” 倪迦忽然觉得周身一片冰凉。 恍然间,在她不学无术的那几年,她忆起一道不肯弯曲的脊梁骨。 倪迦回神,“打残了?” “嗯,肖子强半个耳朵都被陈劲生扯下来了,啧,超级可怕。”赵茹说到这里抖了抖肩膀,周围的女生都面露不适,但没有人质疑。 因为赵茹说的是事实,关于陈劲生这几年的事迹,六中的人基本上都知道。 “陈劲生就是那场架打完出名的,他后面每打一场架不见血不会停的,根本不要命啊,好像还有根手指是断的,一直没好。” 赵茹说完,楚梨给她递了瓶矿泉水,白她一眼,“喝点水,就你话多。” 倪迦继续问:“学校不管他?” 赵茹抿抿嘴,说:“不管,陈劲生他家好像挺有来头,学校一直不开除他,只是记过,让他念检讨。” “那肖凯明呢?” “你说肖子强表弟?哇,那男的现在简直就是陈劲生的一条狗。”另一个女生插话进来,手指向篮球场里人头攒动的几人,“那个,喏,穿红色耐克鞋的,整天跟在陈劲生后面,让他干嘛就干嘛。” 另一人说:“他们俩说不定是关系好。” 赵茹满脸不屑,说:“好个屁,陈劲生都把他表哥打成那样了,肖凯明没长心啊?他就是怂,害怕自己也被打,男人怂成那样也是没谁了。” 楚梨拍拍脸色微沉的倪迦,“所以这事就算啦,你是新生,别跟他过不去。” 倪迦没有应声,她一时半会还消化不来这么多信息。 “不过陈劲生刚刚还算好的,你那么和他说话他都没生气。”赵茹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害怕,半开玩笑道,“可能是看你长得漂亮。” 倪迦扯扯嘴角,没作声。 一节课在议论陈劲生中过去。 几个女生对倪迦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她们离开篮球场的时候,陈劲生和肖凯明已经离开了。 其他打球的都是高三的,其中一个叫程朔,是赵茹的男朋友,他在操场出口等赵茹,然后眼睛向后一扫,定在倪迦身上。 程朔看着她,又想起陈劲生的后半场表现。 他打的极其凶残,不停的进球,好像在发泄什么情绪。 程朔似乎有什么话想和倪迦说,但赵茹嚷着“肚子饿”,一把把他拉走了。 倪迦有些心悸。 陈劲生当年给肖凯明下跪那事儿,现在似乎没几人知道。 而当年在场的人里,后来都被陈劲生想着法子讨回来了。 倪迦这个逼他下跪的始作俑者,似乎成了唯一一条漏网之鱼。 a市连下了几场暴雨,整天都阴沉沉的,冷风卷过,雨雾蒙蒙,空气粘稠而潮湿。 这样蔫蔫的天气,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放学后,赵茹要和程朔出去给人过生日,楚梨就落单了,委屈巴巴的看向同桌倪迦。 “一起回家吗?” 倪迦收拾书包的动作一顿,她在学校附近的烧烤店找了个临时工,正打算今天放学去看看。 “我有事。” 楚梨眨眨眼,“干嘛?” 倪迦没多解释。 楚梨不情不愿,不想一个人走。 倪迦背好书包,看她一眼,轻叹一口气:“一起出校门吧。” 楚梨眼睛一亮,“好。” 出了教学楼,冷风灌了个满怀。 雨刚停,到处都是积水,湿漉漉的。 倪迦和楚梨一同走出校门。 门口聚集了一帮学生,有他们学校的,也有穿职高校服的,还有大冷天也要穿短袖摆谱的社会青年。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骂声在阴雨沉沉的夜幕中格外清晰。 带着她熟悉又陌生的年少轻狂。 蓦地,倪迦在他们其中看到一个人。 他没有穿校服,只有一件黑色外套,肩宽腿长,身形高瘦,像呼啸的冷风割出来的立体。 他指间夹一根烟,神色淡漠的站在街边抽。 眉里眼间戾气深重,他虽有一副好皮囊,但并不面善。 倪迦的目光不知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说长不长,直到他转过头。 四目相对。 倪迦没躲。 暴雨过后,冷风在侧,掀起她半边长发。 来往皆是人群,他准确无误捕捉到她的窥视。 他的眼神没有温度。 像这场大雨,终于穿越三载寒冬,结成冰冻,重重砸进她的心房。 第4章chapter04 倪迦回出租房换了套衣服,把书包丢下,然后洗把脸,直接出门。 烧烤店在学校对面,过条马路就能看到。店牌上五颜六色的彩灯链勾出“幽意烤吧”四个字,在暮色中闪烁。 老板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微胖。倪迦进去后堂时,她正忙着兑奶茶。 除了一个烧烤师傅,没有其余帮工。只有她儿子,也穿六中校服,窝在吧台后面打游戏。 “从八点开始到晚上十二点,工资按小时算,每小时15。”老板娘转身去拿铁板上的烧烤,放在铁盘上,说:“就学生放学这会人最多,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十二点以后基本都是些混混,他们不着急回家,咱也不用管。” 倪迦靠着旁边的案板,说:“能稍微迟点来么?不会晚过二十分钟。” 她们八点才放学。 老板娘皱眉想了片刻,圆脸上五官都凑在一起,最后道:“也行,那就八点半之前,你快着点来。” “嗯。”倪迦点头。 老板娘把两杯奶茶摆到案板上,侧头打量她几眼,“长得挺漂亮,你多大?” 她眼睛都没眨一下:“20。” 倪迦长得是美,但浑身透着股妖气,美中带有攻击性,典型的坏女人类型。 加之她个高腿长,胸大腰细,往那儿一站,什么事不做都风情满满,活生生一只狐狸精,专来祸害人间。 老板娘很满意她的长相,她这烤吧来往的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痞子,最好她这口。 老板娘又道:“那今天就开始?” “行。” 说罢,老板娘把手里的餐盘给她。 两杯奶茶,一堆烧烤,重重一盘。 味道直窜鼻,倪迦蹙眉,她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这些。 烤吧里都是用厚重的帘布隔开的小格挡,灯光故意打的暗沉,给年轻男女营造意乱情迷的氛围。 头顶播着靡靡之音,歌词简单明了。 不是爱就是恨。 倪迦冲着老板娘指的那一格挡走过去,掀开布帘,里面坐了一堆男男女女,目光刷的齐落在她身上。 进来个美人。 “卧槽。” 一个寸头社会哥没忍住,低呼一声。 然后就有那么几道目光搁着不走了。 倪迦一脸淡定,放下餐盘后谁都没看,扭身离开。 隔天又是平常一天。 除却风雨依旧飘摇。 平淡度过十节课,又到放学。 周遭乱哄哄的,有人还在问问题,有人已经背上书包离班;楚梨和赵茹商量着去买复习资料,临走前跟倪迦打了声招呼。 倪迦摆手,道声再见,继而也走出教室。 她在校服外裹了件外套,独自走上天台。 夜晚八点钟,天色暗淡,黑云压城。 她推开门,不想,打断一对缠绵的鸳鸯。 她还真没想到天台有人。 女生哎呀一声,似娇非嗔,叫的人心头痒痒。 倪迦没多看,也没走,她现在脸皮厚的不一般,什么场景都能做到心无旁骛。 “你们继续,我抽根烟就走。” 她是这么说的。 那女生显然没料到倪迦是这种反应,停了一会,声音恢复正常,“你哪个年级的?” 黑夜浓稠似墨,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 但这声音有点耳熟。 倪迦没去想是谁,叼了根烟在嘴里,编道:“高一。” 女生顿住,又低笑一声,“几班的?” 话里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倪迦听的有趣,吸一口烟,空气中的冷意也跟着进肺。 凉个透。 见她半天不答,那女生补一句,“别说不该说的,听懂没?” 倪迦想笑,还不该说的。 有本事你俩别做不该做的啊。 “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女生提高声音又问一句。 就这一句,倪迦听出来她是谁了。 好嗓门儿啊。 她们年级的大红人,樊茵。 长得漂亮,身材好,会穿会打扮,好像还是个模特,参加过不少比赛。 重点是,她男朋友是他们年级里的大哥,叫唐应荣,流氓气息很浓。 她知道这些,还多亏赵茹那个大喇叭,成天在她耳边喊。 只是此时此刻,说话的只有樊茵,那男生一语不发,始终沉默着。 如此明目张胆的偷情,倪迦觉得唐应荣头顶都快绿如森林了。 倪迦把烟拿下来,说:“知道了。” 然后,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俩竟然就真的继续了。 ……还是当着她的面。 那点晦涩不明的声响,让她听着都觉得诡异。 倪迦呆不住了,她打算走。回身那一刻,月亮从云层后冒出头来。 皎皎一轮月,此时亮的出奇。 照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樊茵一无所知,她攀着男生的脖子,脸埋在他脖颈一侧,细细吮着。 男生单手扣在她腰上,再没其他动作。 他敞着校服,领口稍乱,锁骨露了个边儿,再往上,喉结凸出,脖颈脉络分明,一直沿至下颚,弧线落拓。 他这样子,性感过女人,骨子里勾人。 怪不得樊茵主动成那样。 倪迦没太敢继续看。 一来怕尴尬,二来,她心中有刺。 她和陈劲生的这几次碰见,从未说过一句话。 但他眼里的冰冻,当真非一日之寒。 晚上十点半,烤吧烟熏雾绕,充斥痞男靓女,在各个格挡里相互依偎。 在低俗的调侃里高声嬉笑,寻求廉价的欢愉。 倪迦坐在吧台后面,杵着脑袋,指间夹了根烟,雾腾腾的。 老板娘今天外出,她儿子大解放一般,玩到尽兴才回来,偷偷摸摸钻进店里。 见他猫腰夹背的,倪迦淡淡说了一句,“你妈没回来。” 小屁孩一瞬间挺直腰杆。 他一溜烟跑到吧台后面,书包随处一扔,然后凑到倪迦身旁,“姐你抽烟啊?” 眼睛亮闪闪的。 倪迦没说话,把烟盒扔给他。 薄荷双爆。 “卧槽。” 他惊呼一声,抽了一根出来,掐碎爆珠,又借倪迦的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 动作娴熟,是个老手。 浓烟呼出来,他点头称赞,“抽着好凉。” 倪迦懒懒嗯了一声。 这小子才多大,举手投足都一股痞劲,跟这地方的顾客一个样。 混社会这个乱圈子,日夜新鲜。引得多少人染上一身恶习,把大好青春用来虚度。 倪迦就是个例子。 没文化,没爱好,没追求。 除了长了一张妖精似的脸,烟瘾还越来越大。 当年她没死成,当真只剩赖活着。 老板娘的儿子被一男的叫走,在他们包间里呆了一阵,过会又出来,还带出里面男人一句“你别忘了啊”。 他重新溜回吧台,不禁意的瞥了倪迦好几眼,屁股拧来拧去,不安分的晃着。 倪迦低头摁手机,眼垂着,也不说话。 又过一会,小屁孩忍不住了。 他趴过来,嬉皮笑脸的问:“姐,你叫啥?” 倪迦没抬头,只声反问,“你叫什么?” 他脱口就答:“吴澈。” “哦。” 吴澈一个劲往她手机屏幕上瞅,倪迦反手把手机扣在吧台上,抬眼,“怎么?” “把你微信号给我呗,姐。”吴澈会套近乎,一口一个姐。 倪迦睨他一眼,“你要?” 吴澈连连点头。 她倏地笑一声。 “不给。” “姐,你好好的!”吴澈拉着她胳膊,“是我同学想要,他说你长得特好看。” 倪迦不冷不热的把手抽回来,“你哪个同学?” “就……” “是我要的。” 吴澈还没说完,被吧台前一道声音打断。 倪迦掀了掀眼皮。 吧台前倚了个男生,寸头,黑t牛仔裤,瘦精瘦精的,半个胳膊都是花臂。 吴澈凑过去,叫了声:“铭哥。” 顾南铭应了一声,眼睛直勾勾看向倪迦,“给个微信号?” 倪迦没看他,对着吴澈露出不解风情的笑,“这就是你同学?” 吴澈啊了一下,又看向顾南铭,哎哟一声。 “这不赖我,铭哥教的。” 顾南铭作势要给他头上一拳,胳膊刚挥出去,被人拦住了。 倪迦把他的手拍过去。 顾南铭转头去看,被勾进一双明艳艳的眼。 “动什么手?” 她笑起来时,眼尾是止不住的媚意,有令人屏息的能耐。 顾南铭呼吸一紧,“那你给不给?” 倪迦恢复懒散,把手机丢给他,“给啊。” 第二天课间,赵茹飞似的从外面冲进班,一屁股稳稳降落在楚梨和倪迦的桌前。 倪迦昨夜睡得晚,头蒙在臂弯里正犯困。 直到被赵茹激动到扭曲的声音吵醒。 “你说什么?”楚梨不相信,又问一遍。 恰好倪迦皱着眉抬起头,赵茹压低声音把刚刚听到的消息又散播一遍。 “樊茵好像和陈劲生搞上了。” “陈劲生”三个字,瞬间击退倪迦的困意。 她每每听到,都会有心虚的感觉。 就像一直畏罪潜逃,不知道报应什么时候来。 “那唐应荣呢?樊茵不是和唐应荣谈着吗?” 赵茹耸耸肩,“那谁知道,樊茵没毛病,陈劲生长得那么帅,甩唐应荣几条街。” “他俩得打一场吧?”不知不觉,那天体育课的小圈子又围到一块,开始七嘴八舌。 “高三和高二,哇,唐应荣打不打得过?”女生a说。 赵茹撇嘴:“肯定打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劲生什么样。” “那就丢脸了,女朋友被抢了不说,自己还得被揍。” 话题的重点俨然不在樊茵的脚踏两只船,而是唐应荣和陈劲生谁更牛逼。 “这事你听谁说的?”一直静静在听的楚梨发问,“我感觉他俩不会闹起来,最后背黑锅的可能是把这件事捅出来的人,樊茵又不傻,怎么可能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赵茹被问懵,张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倪迦心里咯噔一声,什么叫一语中的。 楚梨说的没错,樊茵确实不傻,既然脏水不能泼给自己,那就只能一个劲泼给别人。 那天偶然撞到她出墙的倪迦,经她打听,是个转学生,没关系没人脉,当然被泼了个彻底。 倪迦挥霍无度十几年,风头出尽的那一刻也想过,有朝一日若是自己跌下来,落进别人手里,宁愿一头撞死,也受不得侮辱。 但是世事无常,等她一身傲骨被打的零七碎八后才发现,那些全是狗屁。 她一无所有,傲给谁看? 倪迦放学后便被人强堵着到了学校后街。 这里发生过数不清的打架事件,当年她是打人的,自由的来来去去;如今她是即将被打的,任人宰割。 已经围了几个人在那,都是他们学校的,男男女女,越是笑的大声,越磨她的神经。 他们等着看戏。 看她的戏。 一如她曾经那样,随心所欲的欺负别人。 倪迦浑身僵硬,她被人推着往前走,等看到石凳上坐着抽烟的人后,呼吸都不会了。 她一怔一怔盯着他。 那人也穿校服,和她一样,是六中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头看她。 他呼出一口烟,可烟雾也遮挡不住他眼中的天寒地冻和深深的厌恶。 倪迦狠狠捏了捏手心。 她早该想到的。 陈劲生。 第5章chapter05 樊茵把校服半披在身上,露出半个肩,和正牌男友唐应荣依偎在一起。 她斜睨着倪迦,哼笑,“你说你一个女生,嘴怎么那么闲啊,到处传我和陈劲生有一腿?” 谎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樊茵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气场十足。 “长舌妇”的头衔给她扣的稳稳的。 周围人目光戏谑,看倪迦像小丑。 但是倪迦没反应,她的愤愤,她的悲喜,全都被时光磨得干干净净。 她什么都能咽得下。 倪迦长得不比樊茵差,身材又好,落魄起来也美的摄魂,同年级的男生大多没见过她,视线频频落在她身上。 一直坐着的陈劲生眯起眼睛。 他又想抽烟,一摸,烟盒空了,地上全是烟头,他足足抽掉一整包。 一旁的女生见状,跟他搭话,“你烟瘾好大啊。”咬字咬的轻飘飘。 陈劲生没回应,眼神都懒得给。 不远处,几个女生走到倪迦面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推了她一把。 没推动。 倪迦脾气有点上头。 但这无疑是错误的举动,因为她随之迎来的就是一巴掌。 她被扇的整个人都偏过身。 倪迦捂住脸,心跳的厉害。 也冷的厉害。 她能怎么办,她知道她不该发那个臭脾气,因为这里没有人会迁就她。 她知道就算自己跟她们对打,也打不过眼前这六七个女生。 她以前打架,都是大势已定的时候冲上去掺和两脚,她每次都是人多的那一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打不过。 她本来就混的像个半吊子,当初的气势,也是身后那群狐朋狗友给的。 直到这一刻,倪迦才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以一敌众的时候,陈劲生比她强多了。 …… “哟,还有纹身呢。”一个女生发现她腕间那串字母,阴阳怪气的提高语调。 樊茵把她的手掰过去看,嗤笑一声,“纹的还是贴的?” “贴的吧,装社会姐呢,樊茵,咱们打了个有纹身的社会姐,我好怕啊。” 无止境的哄笑。 没完没了。 最初的羞辱感过去,倪迦很快平静下来。 倪震平下葬那天她都没哭,现在也不会哭。 她和母亲窝在火车站睡了三天三夜,她都没觉得丢脸,现在也没什么可丢脸。 她本来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但一轮又一轮的“惊喜”接踵而至。 被陈劲生一个电话叫来的肖凯明,见到此情此景,呆了好半天。 “……倪迦姐?” 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曾经的称呼。 现在听着,格外刺耳。 几个女生果然捕捉到了,集体大笑,拽住倪迦的长发,“还真是个姐?” 肖凯明脸色瞬间变得青一阵紫一阵,不可置信的看向陈劲生。 他早已领教过他的可怕,可是他对他的这份羞辱,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倪迦看到肖凯明错愕的神情时,心里垒起的城墙轰然倒塌。 她不再挣扎,痛苦的闭上眼。 …… 欺凌结束,一行人心满意足的离开。 她坐在地上,背靠墙,双手环膝,头埋在里面。 脸颊发烫,脑袋嗡嗡直响。 她感觉到有人朝她走过来。 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 倪迦猛的抬头,盯住那双冰冻的眼睛。 她头发散了一肩,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 白皙的脖颈上全是指甲刮痕,渗出血珠,摇摇欲坠。 陈劲生低头看她。 眸中漆黑,汹涌,像暴风雨之夜。 倪迦勾出笑,发了狠的笑,眼睛都弯在一起,她缓声道:“陈劲生,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没说话,看着她发疯。 “三年前的事记了这么久?你就这么点肚量?” 她的语气自私极了,眼神像淬了毒。 全然忘记自己以前做过更伤天害理的事。 精神都快恍惚了。 陈劲生胳膊撑着膝盖,慢慢蹲下身。 他的身影遮挡住她视线里所有的光。 “倪迦。” 他开口,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声音比她还哑,低的吓人。 他舔了舔牙齿,半眯着眼,说: “我对你够好了。” 当年的人,没被他打进医院的,只有一个当狗的肖凯明。 她的突然消失,让她逃过一劫。 却也让他牢牢记了三年。 倪迦冷笑,眼底涌动的情绪近乎疯狂,“你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想报复?” “报复?” 陈劲生勾了勾唇角,抬手握住她纤细的脖颈,拇指一点一点揩去上面的血痕。 他指尖冰凉,磨蹭在她的肌肤上,然后缓缓停在她的伤口处,手间猛的用力,狠狠掐住。 他感受着她因为害怕和疼痛突然颤抖的身体,说:“对肖子强那样才叫报复,对你,只能算欺负。” 倪迦请了一天病假,烤吧也是。 老板娘不太高兴她才工作几天就请假,倪迦没管,直接挂断电话。 母亲的电话也是匆匆说了几句就收线,她不想让她操心;周弥山又接了个大案子,忙的脚不着地,只在微信上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过段时间来看她。 倪迦自己窝在几十平米的房子,没精打采看了一天电视。 看别人的喜怒哀乐,假的演的跟真的似的。 她一个大活人都没那么多情绪。 耗了一天,天色渐渐变深。 小学课本里怎么说的。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 这句话倪迦记得特别清楚。 因为每逢这个时候,倪震平总会风尘仆仆的赶回家。 城市忙碌过后,一切归于平寂。偶有车身划过夜空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转瞬即逝。 倪迦关了电视,静静的躺在沙发上,长发铺到地上,烟在手里燃烧。 一丝一缕,凝聚又消散。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那么静静躺着。 看着窗外月亮。 世界安静极了。 像浮沉海面,盛大而旷远。她一人漂泊,遥遥无期。 第二天是周末。 倪迦睡到半下午,起身洗了个澡,才觉得浑身清爽了点。 脸上的肿消了,但仍有红痕,看着挺显眼。 倪迦坐在镜子前看了会,一声不响从行李箱翻出化妆包,她不浓妆艳抹已久,里面的东西不太全。 但基本要用的都在。 她化好妆,五官深邃又立体,红唇焰焰,美的张扬。 又翻出以前的耳钉,耳垂坠了个大环,其余全是细碎的小钻。 左边六个,右边三个。 她把蓬松的发低低挽了个发髻,装了盒烟在口袋,但没带打火机。 就这么出门了。 夜已深深,晚风在街道上流淌。 一口烟火气吸进肺,好一个人间九月天。 陈劲生和一群人推门而入时,一眼就看到吧台前站着的女人。 天还下着雨,她却跟不知道冷似的,只穿一件紧身黑t,胸前撑的饱满,衣服下摆堪堪遮腰,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牛仔短裤之下,一双腿又细又长,白的晃眼。 她画着深色的眼影,红唇抿一根细烟,摸了摸口袋发现没带打火机,旁边的男人立刻凑过去给她点烟,她笑着打了他一下,继而低头,一缕碎发悠悠落下来,她抬手别在耳后,露出一排闪闪发光的耳钉。 她总能把风情演绎的楚楚动人。 这才是倪迦。 让当年的他恨之入骨的倪迦。 也是在那个性欲刚刚萌发的年纪,无数次让他浑身燥热的从梦中惊醒的倪迦。 周遭的人吹了声口哨,她懒懒看过来。 她好像看到他,又好像没有。但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他们,看一群折服于她绝好容颜的浅薄俗人。 她淡淡一笑,拿着菜单走过来。 “找个位置坐,点好了叫我。” 她把菜单递给他们当中一人,简单说一句,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宋彰冲着她的背影唏嘘一声,玩味,带着点调戏。 “这妞真带劲。”他说。 陈劲生眼神暗了几分,没说话,兀自点了根烟。 宋彰看他:“你这两天不对头啊,烟抽的这么猛。” 他依然沉默,整个人像一块寒冰,触一下都觉得蚀骨的冷。 陈劲生话本不多,从不见他愿意和谁多说,也没人敢揣测。 宋彰算是他狐朋狗友里,少有的不怕死的一个。 他又问:“你跟你爸吵架了?” 陈劲生没应。 “班主任又找你事了?” 还是没应。 “……你不会看上哪个女人了吧?” 陈劲生起身弹烟灰,冷淡开口:“我看上你了。” 掀开布帘而入的人身影一顿,目光微讽的看了他一眼。 她把手里的餐盘放下,又撩开帘子出去了。 风似的,她身上的香气却弥漫一地。 陈劲生眼神更冷,随之起身,也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