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青枝》 第1章 重生 大晋云顺二十九年! 春日萋萋,漫天的苍穹布满了摇摇欲坠的星子。 如水清澈般的月色透过窗倾泻而入,投下一片斑驳,阮卿骤然惊醒,双目猩红,瘦弱琵琶骨处重新被撕开一条口子,新鲜的血液顺着早已干枯的血痂流下来染红了那件薄衣。 嘴里弥漫着银水与金汁的味道,阮卿被闷得喘不过气,她愈发清醒,声音就愈发沙哑刺耳。 被视作京门绝色的她,受疼痛折磨多日,两颊苍白凹陷毫无血色,原本潋滟无双的眼睛如同枯皮,春日里的风吹得窗棂簌簌作响,原来风和月同样冷。 她将头埋于膝前,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温度,冰冷的身躯,仿佛被放置在一块漂浮的船板之上,一路浮浮沉沉,她好像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唢呐声,侵肌裂骨带来的痛让她忍不住想捕捉到那一丝光明,却在片刻后,终于解绑了自己。 可惜阮卿玉减香消,不过是揉花碎玉可怜一场。 春和景明,大晋遍地是里巷宅舍,钟鸣鼎食富贵人家,彩楼商铺林立,人头攒动,走街串巷的小贩吆喝叫卖,脂粉头面应接不暇,云树绕堤沙,京外的山峦覆着云雾,讳莫如深。 阮家的大姑娘是这京都城里的一抹绝色,只可惜她疾病缠身,整日拥裘围炉,没有一丝鲜活气,京中每每谈起她时,只愁眉紧锁,悲恸唏嘘,更有甚者,说她已然活不过两年 日头浅浅,露华院内总氤氲着一股苦药味,风吹过,细碎娇小的梨花花瓣飘飘扬扬的落在了院子各处,大晋鲜少下雪,一树梨花便像极了十二月的冬雪飞舞。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那少女约莫摽梅之年,身着一件银丝素白衣袍,怀里抱着一只鎏金手炉,鬓边发丝飘过,衣袂轻飞,金黄色柔和的阳光打在了她娇弱的脸蛋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愁蛾黛蹙,倚香偎暖,怏怏面容可见病态,便是阮家大姑娘阮卿。 风吹帘动,院子里响起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穿着一身橘黄衣裳的婢女怀抱着一只暖炉走了出来。 阮卿倏然睁眼生生被冷醒,心口极致的痛让略显苍白的嘴唇几近喊出,滚烫的泪从鬓边划过将她的小脸灼的生疼,少女抬起小手茫然拭在指尖。 “姑娘,您醒啦,姑娘今日倒睡得沉些,姑娘快将手上的暖炉给奴婢吧,奴婢给您换个热的。” “奴婢熬好了雪梨汤,姑娘是要现在喝吗?” 婢女絮絮叨叨,转眼间就将阮卿怀中的炉子拿了下去,再摸,已是一股暖意。 低头望去,身上的袄子早已在不经意间缀满了细小洁白的花瓣,怀中的暖炉生出阵阵温热直达阮卿冰凉的手心,水葱般的纤纤玉手不再僵硬。 阮卿心头一颤,捻起一片花瓣挼碎,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将眼里的空洞失神掩了个干净。 父亲说她生下来时瘦瘦小小的,心里愧疚了好久,母亲又因难产去世,没有得到许多照拂,辟了这极大的露华院给她,只希望她能好好调养身子,平安顺遂,前院后院皆有,院中种着她极喜欢的梨花,西南处有一抄手回廊,步行十几步便到后院,父亲说她身子虚,便在后院中设了许多珍奇花石,让她的心情能舒展些,这一切好像是梦境 “姑娘,您在想什么呢?” 婢女的声音极轻,将她的回忆拉了回来,她醒来时泪还挂在眼角,不过现下早已干了,一双凄凉的美目似含着雾气,只是那眼眶看着红红的。 她闭上眼眸再重新睁开,婢女粉扑扑的小脸映在她的面前。 “浣玉” 阮卿颦眉唤她,那婢女便堆着笑意应答。 铺天盖地,痛苦的回忆渐渐回笼,她的声音不再嘶哑,柔和如初,没有被逼着灌进喉咙的银水与金汁,琵琶骨没有被钉着无数铁钉的痛感,脚踝处甚至干净细腻的没有一丝伤口。 她怔愣片刻,清泪如铅水,砸在白净的衣袍上泛开了花。 “姑娘怎的哭了起来,许是冷到了?” 婢女心疼着,忙不迭走上前将阮卿眼角的泪珠拂了去,替她将衣袍上的领子笼了笼,又贴近了手炉看凉了没有。 看着神色紧张的浣玉,阮卿只觉鼻尖眼眶一阵发酸,压住她的小手良久扯出笑意道:“浣玉,你别忙活了,我不冷,方才做了噩梦,许是吓到了。”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搦搦细腰万种风情。 阮卿终于两眼淡然,这才见婢女的神色松了松,将小手缓缓抽了回去。 “姑娘今日睡得沉些,做了什么噩梦,讲给奴婢听听,也好让奴婢帮着排解排解,若有什么恶鬼的要捉弄姑娘,奴婢定冲在前头用粪叉子将它叉了去,让它晓得奴婢的厉害,日后定不敢再吓姑娘了。” 浣玉十五六岁的年纪,杏眼粉腮,叉着腰看着极是讨喜,阮卿心下一暖不由掩面轻笑了几声,眼中若隐若现的雾气慢慢褪去,眼前一片清明。 母亲因难产去世,自己少了许多照拂,青梅竹马的顾珩错娶了自己的二妹妹阮娉婷,导致自己被掳走成为了叫花子,最后死在顾珩与阮娉婷的大婚之夜,原以为她的命就此终结,所幸,她重生了,即使身染沉疴。 可她有了一次机会重生活着,就不必再这般浑浑噩噩的。 阮卿低头浅笑,点了点浣玉的额头,她道:“你呀,你胆子向来是小的,若真遇见了恶鬼,恐怕要躲在我后面怕的不行呢。” 浣玉环抱双手充满底气回道:“姑娘又是在小看奴婢了,若真是有恶鬼要伤害姑娘,奴婢就是死都会保护您的,让它们不敢接近您分毫。” “姑娘放心吧,奴婢定会好生护着您的。” 浣玉鼓着小小的腮帮子,让阮卿的心头不禁一颤。 火炉上的雪梨汤翻滚着,渐渐升起了一团水汽,就好像浣玉勇敢贴心的秉性,前世里,也不知自己被掳走后,浣玉受了多少委屈。 露华院内霎时变得安静,只有火炉上的雪梨汤不断翻滚着的声音,一声“姐姐”终是让阮卿回过神来。 第2章 三妹妹的宠爱 阮卿抬起一双凤眼,往日温润如水的眸子带着几分冷意,院中不时吹着细微的清风,将她未挽的墨发吹了起来。 “姐姐今日可喝了药了?姐姐在这院中赏花,原是妹妹们来的不巧了。” 语气温和,望及院门口,便见到阮娉婷和阮玉微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离她越来越近。 阮娉婷出自二房江婉柔的院子,她素来爱学着阮卿常穿一身白袄,下身则着一条银朱色褶皱长裙,娇颜白玉无暇,犹如凝脂,耳间的玛瑙耳坠将她衬得面容出挑,细细看去,竟与阮卿有几分相像。 阮玉微则是三房秋娘所生,她今日穿的倒也不俗,一件烟柳色抱香短袄,下系浅碧色束腰长裙,头上挽着宝髻,坠着一根珍珠长簪,轻裘缓带间便已经跟在阮娉婷的身后进了院子。 “妹妹说哪里的话,咳咳” 阮卿嘴角含笑,一双漆黑的眼眸人畜无害的望着渐渐进来的两人。 一抹仿到极致的白色,摇乱玉彩,阮娉婷端的人前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可那颗心早已烂到了骨子里,偏阮卿从前还以为她的这个二妹妹是一个良善之人,不过也是善于隐藏罢了。 可就是这般的伪善面容才让她断送了性命! 迎着风,阮卿身上的梨花花瓣就这样被吹散在了院子里,她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重新抬起头侧了侧身望向两人。 两人已浅笑着进了院子,懂规矩的下人们娴熟的将椅子摆好,就等着两人入座。 阮卿身子弱,时常受寒咳嗽,彼时的阮娉婷与阮玉微也来了她这院子不少,从前只当她们好心,原以为这修来的姐妹情谊已然让她足以温暖,再无遗憾。 不过经历了一世,她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嘘寒问暖不过是来看她的日子还剩下多少,还要筹谋多少的毒计才能将她置于死地。 她从小失了母亲,却要在这后宅里开始算计人心,思及此,她的心里兀自有些悲凉。 “父亲真是疼爱姐姐,连妹妹们的院子里都未曾有这般光景,姐姐的院子大不说,父亲还亲自让人种了姐姐极喜欢的梨花。” “这春日里的梨花开了,漂亮得真是应景。” “是啊,姐姐们的福气要比妹妹多得多。” 两人堪堪落座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打量起了院子里的一切。 阮卿望及那位二妹妹的目光,找到了几分贪婪与嫉妒,那是她从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东西。 不过现在想来也实在合乎情理,作为阮府嫡女,府里以她为尊,父亲大才,虽只坐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却娶到了京都城里人人艳羡的贵门女,阮卿相信,母亲当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父亲,定是平凡的父亲身上有一处光可寻。 反观二房与三房的身份,在她面前却要显得粗鄙许多,长久相处下去,定会白白给了旁人要让自己从阮府中消失的心思,从此再不脏了眼。 阮卿移了视线,浣玉抬手往两人的茶杯中沏了半满的茶进去。 “妹妹们真是笑话了,若不是我身子骨差的很,父亲定不会这般大费周章为我。” 阮卿仍抱着那只暖炉,只是眼神却看着黯淡了些,良久又忽而将视线移向了对面的阮玉微道:“不过论起父亲的宠爱,我倒羡慕三妹妹的紧。” 没了下文,又听到对面的人提及了自己,阮玉微才偏过头来紧紧看向了阮卿。 她眸中自始至终噙着笑,看着似远非近,虚弱不堪。 母亲告诫,阮府由着二房掌家,平日里要谨小慎微,不可过分夺了二房的光彩,否则日子苦的还在后头。 所以当阮卿如此说起时,阮玉微只觉头上汗涔涔的,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阮娉婷是后一秒看向阮玉微的,她心里愠怒,明明府里备受宠爱的是她这个二姑娘,又有阮玉微何事。 更让她奇怪的是,阮卿困在这样的地方极少出去,可爹爹送了阮玉微一间铺子的事情阮卿一个将死之人又是从哪里得知? 难保不是爹爹偷偷告诉的? 她在心里如此解释。 这京里的人向来盛传阮府的大姑娘是阮尚书的小珍宝,就算出不去这院子,这样的小事也只当讲给阮卿解闷。 如此胡乱想着,阮娉婷心里的怒气更甚,连方才阮卿还未说完的话也未引起她的重视。 “大姐姐为何这样说,爹爹总是最疼爱你和二姐姐的。” “寻常来露华院和沉栀院的次数就多了许多。” “爹爹爹爹他哪里顾得过来倚欢院。” 阮玉微手心渐生出了一些汗,粘得她有些不喜。 她垂下眼眸,捏紧了手心,院子里的火炉烧得正旺,故而她将那些莫名生出的汗渍怪罪到了火炉的头上。 阮玉微有些慌乱的解释逐字逐句落到了阮娉婷的耳朵里。 她离她最近,理应听得最清楚,可面上却温和的很,只浅笑着压了压阮玉微的手道:“三妹妹如此慌着做什么,就凭着府里的人如何待大姐姐,爹爹每日来了几回露华院,便可知晓了爹爹最疼爱的人就是大姐姐了。” “在大姐姐面前,恐怕我们姐妹还要往后稍靠一靠呢。” “要不说还是大姐姐有福气?” 阮娉婷总长着一张巧嘴,三言两语的便已然将矛头又指向了阮卿身上。 阮玉微性子看着要怯些,经此一说,才极不自然的点点头附和。 她心里想着,只要不让自己冒头就好。 茶水缭绕着雾气,阮玉微这才将手移开捧起了那杯茶呷上一小口。 什么香的苦的她并未在意,只是片刻后才惊觉手心里的汗淡了不少。 阮卿抱着暖炉就这样看着阮玉微将那杯茶缓缓放下。 她眉尖挑了挑又道:“若爹爹不疼爱三妹妹,又何必为了三妹妹买下春牛巷的烧饼铺子?” “我可是知道三妹妹最爱吃那家的烧饼,隔三差五便要遣了人去买呢。”阮卿浅笑着,话里却不咸不淡。 浣玉弯着腰倒了一碗雪梨汤递了上来。 阮卿心头一暖,忽而又觉得自己今日的话有些密。 “咳咳” 阮娉婷怔了怔,脸上也莫名有些难看起来,显然,她并不知晓此事的,连同自己的母亲也是,否则凭着母亲掌家,难道就没有人来告诉她么? 三房?难道因为区区一个庶女喜欢吃烧饼,就要将整个烧饼铺子送到她跟前么? 第3章 婢女絮儿 面前的茶水已经一饮而尽,阮玉微如坐针毡。 阮娉婷抬手捧起面前的茶水时,阮玉微惊了一下,遂看向了阮卿。 方才浣玉递来的雪梨汤凉了一些,阮卿好似盯着里面三三两两的雪梨丁出神。 阮卿无言,阮玉微这才又将视线看向了案几上的茶盏,藏在袖管里的小手紧捏着不敢再拿出去。 “咱们呀,都是爹爹的女儿,三妹妹也一样,一个烧饼铺子又如何,三妹妹喜欢吃,该早点告诉我才是,让我母亲去买了,不好叫爹爹费心。” “三妹妹你也是,若下次有什么喜欢得紧的,要早点来了沉栀院知会我母亲。” 阮娉婷鼓着一张笑脸,亲热的挽起阮玉微的胳膊,一边又叮嘱着下次可不要让爹爹亲力亲为办这些事。 谢云徵故去后,老太太也是一只脚快要踏进棺材里,府里中馈顺理成章托付给了二房,大抵是心里的几分偏爱。 浸润在这样华丽又妙不可言的位置中,阮娉婷或许早已将自己当成了这府里的嫡女,只可惜阮卿从前竟从未发现。 雪梨汤没了,浣玉轻步弯腰添了些。 雪梨丁掉进了白色瓷釉碗中翻了个身,逗得阮卿心里荡起一阵波澜。 “二姐姐说的是,我我下次定注意这些,不让爹爹为难。” 阮玉微听了教训,声音如蚊蝇,只垂着眼眸应下了。 拉着阮玉微胳膊的那双手松了松复而移开,她心里放松了些。 “三妹妹如此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爹爹疼你是你的福气,我和大姐姐高兴都来不及。” 阮娉婷端着样子心里嫌恶,她早见惯了阮玉微唯唯诺诺的性子,偏这样的性子母亲总说好。 下人上前添茶,阮娉婷伸手拦下了。 “大姐姐在院子里吹了这么久的风对身子不好,都是我和三妹妹在此耽搁了。” “若大姐姐不怪罪,妹妹下次再来看你可好?” 阮玉微愣神间,阮娉婷已经站了起来,她不好再坐,只好也跟着站在一旁。 “是啊大姐姐,容我和二姐姐下次再来看你。” 阮玉微仍是垂着些头看不清神情。 阮卿坐着,自然瞧了个明白,她心里毫无波澜,只面上温和的就放了两人早些离了她这院子。 “姑娘今日折腾了这么久,身子可还吃得消?” “要不奴婢将里屋的火炉子多添些炭,姑娘进去睡会儿?” 浣玉蹙着眉弯着腰询问。 下人上前将方才阮娉婷和阮玉微用过的茶盏收了下去,复而又有两个下人来用沾了水的帕子反复擦拭,直到那小块地方干净的纤尘不染才退了下去。 院子里的一切都很干净,一抹背影渐出了院子似引起了阮卿的注意。 “不急。” 阮卿灼热的目光盯紧了院子门口。 那名身材匀称的婢女交叉着手进来,阮卿将她唤了上前。 “奴婢见过姑娘。” 那婢女恭敬着行礼。 “我记得你叫絮儿吧?”阮卿将见底的雪梨汤碗放下后才抬头睨她。 “回姑娘,奴婢正是唤作絮儿,每日除了给姑娘煎药外,便是同她们一起洒扫院子。” 絮儿抿着唇站得规矩,人看着也本分,只是那颗心早随了二房。 阮卿静静看着面前的絮儿,眼里带着几分探究。 “姑姑娘?” 那絮儿站着,眼见面前没了声响,这才怯怯的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的人。 “跪下!” 阮卿忽的一声厉喝,惊得身旁的浣玉也偏过头来。 今日的姑娘好像与平日不同? 絮儿惊得瞪大了双眼,忙不迭的就跪在地上道:“姑姑娘。” 絮儿不敢抬头,心里却百转千回思虑得不停。 阮卿一只手端起雪梨汤碗起了身递给了絮儿,另一只手却不肯放下手炉,她实在冷的很。 “浣玉,雪梨汤没了,再添些吧。” 阮卿神情淡然,居高安下站着,春日洒进院子里,将阮卿的身影拉得老长,见絮儿老实接过才又坐了回去。 絮儿两手捧着那只雪梨汤碗,片刻木讷,极不自然。 浣玉面带不解,可看向阮卿,她早已别过头假寐,浣玉知道此言并非玩笑。 那火炉烧得通红,连同上面的雪梨汤也烫得吓人。 浣玉不忍,虽隔了一层上好的瓷釉,可那翻滚的雪梨汤若就这样捧在手上定要被烫得掉了皮。 “姑娘,要不奴婢将汤碗拿过来吧,这烧好的雪梨汤烫得很。” 半晌,浣玉蹙着眉替絮儿求情。 絮儿两手捧着那只半温的汤碗悄悄抬眼看过一次,没有任何回应。 浣玉低头一阵哑然,退了两步看了一眼絮儿才有些为难的将那壶雪梨汤提了起来。 阮卿又睡了,露华院安静的很,洒扫的婢女不敢作声,但有那么几个胆子大的稍稍抬起头来瞥过几眼。 絮儿的手粗糙,略带一些茧,浣玉将汤水倒进碗中时,絮儿指尖那层皮肤还是没能逃过滚烫的雪梨汤。 “嘶。” 絮儿被烫得拧眉,两只手不住的颤抖险些掉了碗,可还是忍住不敢叫出声。 怕扰了阮卿的梦,也怕因此被赶出这个院子。 絮儿故作坚强的模样引起浣玉一阵心疼,从前的姑娘可从不会这样无故捉弄旁人,更不会让下人难堪。 浣玉心里困惑,也在临近的晚间揭开了事情的真相后才醍醐灌顶,后知后觉。 她知道今日阮卿费了许多精力,眼下她不敢再唤,只在絮儿面前小声安抚道:“姑娘她平日里不会这样,等姑娘醒了,我再求姑娘替你寻个大夫来好好看看手。” 主子们的命令下人不敢不应承,絮儿也是一样,她虽不解,可还是规规矩矩的捧着那碗倒得半满的雪梨汤。 她已然感受到了指尖经过滚烫的汤水被烫得通红,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阵无法忍受的痛意。 “是,多谢浣玉姐姐。” 絮儿渐低着头,额间微汗,手也开始不争气的酸了起来。 若她以后也成了主子,便再也不会这般日日看人脸色,那是一个人亲口对她许下的承诺。 才春日,就连午后的日头也不毒,阮卿身子疲累,索性闭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她总感叹浣玉的心肠有些软,连这样的场面都见不得。 第4章 碗碎 无人来打扰露华院,阮卿睡得高兴,只是片刻似惊了梦般醒了过来。 上好的瓷釉汤碗碎了一地,也将絮儿那片小心翼翼的心思全数揭开,脑袋里突现嗡的一声,她想,她算是完了。 絮儿仍听话跪着,嘴里止不住的求情。 雪梨汤早已洒得满地都是,阮卿没法再喝,她低头瞥了一眼,一块晶莹雪白的碎片不偏不倚的正躺在她脚边。 “哎呀浣玉,你怎么也不叫叫我,让絮儿跪了这么久,怕是连手都被烫坏了。” 阮卿语气焦急嗔怪着,作势起身要去将絮儿扶起来。 “咳咳。” 阮卿抚住胸口,一时心急手滑,暖炉掉在地上,惊得絮儿心里一紧。 “姑娘,你好生躺着,奴婢去扶絮儿起来就是。” 浣玉揪着心,忙将阮卿扶着坐了回去,又紧弓着身子将暖炉捡了起来放到阮卿手里。 “奴奴婢毛手毛脚打碎了姑娘的东西,实在没有颜面再起来。” 堤溃蚁孔,气泄针芒。 絮儿低垂着头望着那一片无法入眼的狼藉,从前的劳苦功高只怕在这一刻化作云泥。 “今日是我的错,与两位妹妹谈得久了些,竟连自己的身子也不顾惜了,这一睡就睡了好久。” “絮儿,你没事儿吧?” 阮卿蹙着眉,面色柔和,眼眶里好似有雾水在打转。 浣玉心软,抬起手就将絮儿扶了起来。 膝盖,手腕早已酸得没有知觉,她心里叫苦,隐忍的泪花似要夺眶而出。 “姑娘,奴婢没事。” “只是这雪梨汤碗被奴婢打碎,姑娘若要打要罚,奴婢绝无怨言。” 絮儿低垂着头,强忍着膝盖肿胀带来的痛意,她想,她算是尽到了一个婢女的本分。 浣玉站一旁欲开口,阮卿却出了声道:“你没事就好,这汤碗碎了就碎了,只要心是好的就无碍。” “你今日跪了这么久,膝盖定是伤到了,我该给你叫个大夫来瞧瞧。” “浣玉。” “姑娘不必大费周章为了奴婢,奴婢干惯了粗活,不碍事儿的。” 阮卿刚抬手唤浣玉,絮儿打断了她的话。 絮儿佝偻着身子,说话规规矩矩,她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再应对所谓的大夫。 “你说哪里的话,今日本就是我的错,我就该让人去请个大夫来好好看看你。” “不为别的,絮儿你可是清清白白的正经女子,若这膝盖和手都伤了,日后还怎么嫁人?” 深宅里的女子向来在意婚嫁之事,连同不起眼的下人也是。 男子虽也有一心一意的,可两人喝下合卺酒的那一刻,掩藏再好的神秘都会被毫无例外的打破,身体上的伤疤,面容的衰老,纵使再不起眼,长年累月总会磋磨那一份真心,久了,便如同深渊。 絮儿噙着泪终是抬头看了一眼,心底渐渐肯定。 她总在意眼前,却从未这般细想。 罢了。 “那那奴婢便听姑娘的。” 絮儿咬了咬唇,试图分散些身体各处经受的折磨。 阮卿满意絮儿这样的回答,忙让浣玉出了院子去唤大夫。 “絮儿你平日里替我煎药辛苦了,只是今日你还吃得消吗?” “浣玉一直照顾我,不如让浣玉替你,你把身子养好了再来伺候煎药。” 出于关心,也是在考量是否给她一次机会,阮卿试探性的问出了口。 絮儿闻言似是想起什么,几乎没有犹豫道:“姑娘的汤药向来是奴婢伺候惯了的,若姑娘不让奴婢伺候,奴婢怕真是有些不习惯。” “姑娘的身边只有浣玉姐姐一人,若浣玉姐姐没在跟前,姑娘称心使唤的人都没有。” “奴婢不碍事的,请姑娘放心吧。” 絮儿的眼神何其坚定,若换了旁人,恐怕便要趁着这个机会推诿过去。 “既然你要逞强,那便依你吧。” “咳咳” 阮卿长叹一口气,眼里满是苦涩。 风吹得久了,阮卿的眼睛便酸得厉害,堪是身子弱抵不住人心薄凉,她自嘲一笑,带着絮儿进了屋。 日头斜了,浣玉请来的大夫提着药箱赶到院子,彼时,那无辜碎掉的牺牲品已经被打扫了干净。 絮儿的手起了泡,膝盖也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得浣玉心里揪着。 好在还有转圜的余地,用几日药不至于留下疤痕,浣玉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絮儿逞强,先前在院子里时便要坚持着给阮卿煎药,虽征得了阮卿的同意,可浣玉到底看着她进了这院子许多年,心里有些不忍,要抢着替絮儿两日。 拗了片刻,浣玉也没能说动,她心里没来由的羞愧险些让她红了脸。 “罢了,你就让絮儿去煎药吧,她向来做惯了,毫无纰漏,大不了药好了,你端过来给我。” “絮儿的手伤了,想是再受不了那么烫的东西。” 阮卿出声制止了两人的争执。 浣玉只得作罢,松开手放了絮儿去厨房煎药。 “姑娘,奴婢有些不解。” 直到四下无人,浣玉终于扯了扯阮卿的衣角问起。 姑娘从前的性子温婉坚韧,从不如这般无理取闹,怎睡了一觉,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阮卿眉眼凝重,她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所有的谜底,今夜你便会知道的。” 浣玉是她当年亲自买下的丫头,陪了自己多年,自己是如何的性子浣玉一清二楚,今日没来由的撒泼定是让浣玉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雾霭,她可不要成了小浣玉眼里的恶人。 浣玉眼神困惑,转而心底迸发出一股坚定,她想,姑娘做什么总是对的。 “嗯!奴婢相信姑娘!” 短短的几个字囊括了浣玉的一生,从吃不饱饭却要被自己的父亲强迫着去卖笑取悦别人时,两条截然不同的命运早已紧紧交织在了一起。 阮卿是她生命里的光,是本应触不可及只能遥遥相望,却将她在快要被吞噬之际拉到了一处春暖花开的地方,至此,她心底的那块灰暗方寸之地熠熠生辉,灯火莹莹。 阮卿如鲠在喉,本以为浣玉还会追着她问,却只见到了浣玉这般坚定的心性。 她会心一笑,再无解释。 “父亲下了朝,若要来看我,便说我今日吹了风,早早歇息了,晚上带你看一出好戏。” 阮卿温声吩咐,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好!” 第5章 不同的选择 暖阳入土,戌时过半,阮父到家时早已暮色沉沉,露华院安静得一片祥和。 “大人,姑娘今日吹了些风,现下已经睡了。” 浣玉特意守在院子里,直到阮父走近才如实禀明。 “今日睡得早些,可有看着她喝药?” 阮父身着一件直缀朝服盯着房里明灭可见的烛光负手而立。 他今日就见了阮卿一次,心底有些不放心。 浣玉交叉着手立于腹前道:“絮儿煎好药后,姑娘便喝下了,大人不必担心。” 阮父不忍再打搅,生怕吹来的过堂风将自己的声音带了进去,扰了阮卿的好梦。 他只得作罢,抬脚欲回去,末了却忽的停下脚步道:“今日卿儿怎么在院子里坐了这么久?” “今日二姑娘与三姑娘来了露华院,许是姑娘高兴,一时忘了自己的身子。” 阮父未再言语,沉着脸离开了露华院。 屋子里,昏黄的烛光微微跳动,阮卿起身铰断蜡烛顶端早已燃过的灯芯,复而明亮了些。 视线下移,一团褐色的汁水分外明显,一人跪着,哆哆嗦嗦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姑娘,你怎么不等着奴婢回来,这些该由奴婢做的。” 浣玉拧眉,大跨着步子越过跪着的那人,将阮卿手里的剪子接过拿在手里。 阮卿无奈,沉声道:“父亲可回去了?” 浣玉放下东西,搀着阮卿坐在榻上:“姑娘交代的事,奴婢哪有没完成的。” “大人听了奴婢的话,便没有踏进院里,沉着脸回去了。” 浣玉话罢,脸上还洋溢着几分骄傲的神色。 可瞥见跪着的人时,脸上的晴空万里忽而又狂风大作。 暴雨好像要来了。 “你你你你你,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居心如此恶毒,不过听了二房那边的只字片语,还有那不着调的承诺,便要如此毒害我们家姑娘,我们姑娘又是何处亏待了你,竟遭了你这个贱人的毒手。” “姑娘生下时便瘦瘦小小的,身子本就需要调养,没想到竟遭了你们的暗算,让姑娘这么多年日日喝下你们喂养的好东西。” “姑娘没了母亲,难道就如此任由你们糟蹋?” “你们也竟狠心?” “姑娘,如何背主求荣之人,奴婢替你将她打死,让她断了肖想,也让她知道,姑娘不是好欺负的。” 浣玉斥骂发泄着,声音渐哽咽起来。 她看错了人,早在絮儿被二房拨到露华院时便看错了。 寒来暑往,絮儿总是天不亮便起来给阮卿煎药,她来时说,自家的姑娘身子弱,把药熬透了给姑娘喝下才管用。 浣玉好不容易理解了她的苦心,也由着她去,只是每日见着她在院子里洒扫,总忍不住一把抢过絮儿手里的笤帚,那时,阮卿还总取笑她面冷心热。 冬日里,天气冷得要命,絮儿受了凉,浣玉也贪睡犯了几回懒,慌忙理好裙角路过小厨房时,却能见到絮儿强撑着脑袋守着面前的药炉,她脸上一红,暗自自责了好几回。 如同这次,阮卿无故折磨絮儿时,浣玉还只认为自家的姑娘有些狠心,却从未觉得日日相处的絮儿便是一个恶人。 原来不堪回首罢了,只当她那片真心喂了狗。 对于阮卿来说又何尝不是,曾经轻松建立的信任顷刻崩塌,蛊惑人心的承诺如同蜜糖般灌进了絮儿的心里,却如同刀子狠狠插在她的心上,所以,往汤药里下毒并非一时头脑发热,而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为自己搏一把。 鞍前马后,时时恭顺不过是蓄谋已久,可亦是水中捞月,一枕黄粱。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阮卿的心里结了冰,凛冽至极。 瞥过头去,浣玉早已红了眼眶,只望着堂下的人暗自垂泪。 阮卿无奈又心疼,搭上浣玉的小手轻声道:“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 浣玉哑着嗓回应,哭过的眼睛红得不成样子。 她心里失望又觉得羞愧,若不是她轻信,自家的姑娘不会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若不是姑娘及时发现,恐怕再过两年,她只能一身缟素站在姑娘的坟前。 “姑娘,奴婢。” 絮儿张着嘴,可半天憋不出几个字。 “你不必再解释什么,你这么多年栖在我的院子里,那颗心膨胀得连露华院也装不下,世情薄,人情恶,我晓得,你心甘情愿充当沉栀院的爪牙自然早想到了事情败露的后果。” “我不想知道沉栀院到底还向你吹了什么歪风,现下,我只给你两条路选择。” 阮卿的声音冷冽,再无半点温和,她知道,只在这一夜,她与絮儿的情分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的一时狠心没有白费,她同样心疼浣玉,却觉得值得。 絮儿满脸泪痕,亦知自己的路到了尽头,阮卿的话并未让她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她的命本就卑贱,左不过裹了草席随意丢弃了,哪里还有什么生机可言。 “奴婢奴婢但求一死。” 絮儿重重磕了一个头,阮卿猜不透她流的每一滴泪里有没有一丝悔恨是为了自己。 “死?你以为你死了便能抵得过那一碗又一碗的毒药吗?” “就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抵消。” 浣玉站得笔直,红着眼声讨,那片付诸流水的真心早已消失殆尽,没有半点踪迹。 “你若选择这条路,我自然成全你,可你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何必一心求死?” 阮卿的话多了几分温度,絮儿抬起头,眼神中多了几分狐疑。 左不过一死,还有何来的其他选择? 她直直盯着阮卿,似要从阮卿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找到一个答案。 不过片刻她便泄了气,阮卿的眸子极黑,像一个黑洞深得不见底,盯久了,似要将她吞噬进去。 她倏然冷汗,良久扯出一抹悲凉:“如今姑娘为刀俎,我为鱼肉,姑娘又怎么会放过我?” 红肿的小脸划过一丝粉红的泪痕,她的眼里看不到光亮。 甫一进这院子时,她也曾有过一心一意,大抵是那份纯粹抵不过虚无缥缈的口头荣华,那句自家姑娘的身子弱,需得把药熬透才管用的良言想是再也听不到了。 第6章 换一个大夫 夤夜,一轮明月,飞彩凝光,寂静幽深的小巷忽而响起一阵匆匆马蹄声响。 后两日,阮娉婷与阮玉微没来她这个院子,听下人说起,自那晚父亲从露华院离开后,便重重训斥了两人好一番。 秋娘带着阮玉微去了沉栀院几次,江婉柔倒是眉眼如水待见,可总见不到阮娉婷人影。 阮卿落得清闲,只在每日见过阮父两次。 她一向懒进饮食,却又喜欢吃豆团和榛子酥,浣玉摆好早饭时,阮父身着朝服刚踏进院子。 “父亲” 如同往日,阮卿盈盈伫立候在门口。 从前阮卿总以为自己会终其一生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所以不再多加修饰形容,常常见到的便是一副慵懒样子,阮父从未申斥过她,却总在无人时垂泪心疼。 她垂怜过自己,也一度挣扎,不过以为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罢了。 她没有话本子里病人濒临绝症时的喜怒无常,反而温和待人,她想,她生来便是玫瑰,纵使玉碎埋进土里也要欢欢喜喜,不叫旁人心碎。 忽有一日,她的生命里有一道光照了进来。 那棵累累硕果的枇杷树下,顾珩醉着酒捧着她的小脸说他喜欢她。 她辗转反侧,又惊又喜,一顿头脑发热以后却又想着一路逃离,她的病,于他只是拖累,并无助益 阮父唤她时,她眼眶红了些,慌忙欠欠身将阮父迎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贵价的金丝炭,与春日的暖阳相比,分外格格不入。 “前两日我听浣玉讲起,娉婷和玉微来了露华院,扰了你许久才回去,让你吹了那么久的风。” “你身子本就不好,若觉得不舒服了,怎么不将她们赶出去?” 阮父夹起一块豆团轻手放进阮卿碗里,他脸上神情不多,似乎只顾着阮卿碗里静静躺着的豆团。 阮卿拿起银筷,将那块豆团一分为二,另一半则夹到了阮父碗里,她莞尔:“二妹妹和三妹妹好心来看我,我岂有将她们赶出去的道理。” “只是我身子弱,父亲是晓得的,不怪二妹妹和三妹妹。” 阮卿字字温和,如沐春风,话罢又忽而轻咳了几声。 阮父皱眉,心里颇为担忧,他劝道:“大夫当初说你的身子打娘胎出来便弱,你更要爱惜自己。” “天气暖和了些,也不要在院子里久坐。” “我已然吩咐她们,以后少来打搅你。” 阮父不善言辞,却总在阮卿这里唠叨两句,她心头一暖,垂首应下。 阮父缓了缓心神,眉间乌云终于散开,欲夹起那半块豆团塞进嘴里时,却听到阮卿道:“父亲,女儿这么多年日日灌下汤药,都快成了药罐子,可这身子却丝毫没有好转。” 阮卿拧着眉,眼里带着几丝苦涩。 就算她不语,这京里的人又有几人不知她生来便患有不足之症。 阮父闻言皱眉,眼里似有温润,他抬起手将阮卿额间的碎发别至耳后温声道:“你生下时,便不如别的孩子胖胖的,婉柔请来的大夫说,徵儿母体弱,这才连累了你。” “为父不称职,亏待了徵儿,又让你终日泡在汤药里,这么多年,为父心里有愧。” 阮父说到最后声音竟颤着,蓦然垂首长叹了一口气,良久都未曾抬起头。 这是他与谢云徵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可现下京里的人说,他的卿儿连两年的时日都活不过。 被他视作的骄傲,和徵儿鹣鲽情深的情意,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与这个孩子的缘分难道就要因此泯灭吗? 阮卿亦知父亲心里头的无力感与惋惜,只是今夕已非昨日,枯木逢春,她这副平凡却又可贵的躯体终将绽出一道光来。 良久,她覆上阮父的手,道:“父亲,我喝了这么多年的药都不见效用,我想再换个大夫试试。” 阮父闻言惊讶抬头:“换个大夫?” “是啊,换个大夫,我幼时尚是婴孩,表症不一或许也是有的,如今我已然及笄,或许身子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情景了。” “换副汤药试试,或许这身子也就好了。” 阮卿望着父亲的那双眼睛,里面掺杂了此起彼伏的风霜,她绽出笑靥,试图让父亲捕捉到一丝希望。 阮父长叹一口气,眼里的无奈褪去不少,他道:“是为父没有顾及你,以为那一碗接一碗的汤药喝下,你身子终会痊愈,可从未细想要替你换个大夫试试。” “卿儿有主见,明日为父便在大晋遍请名医。” “就算散尽家财,我也要我的女儿好好活着。” 阮卿颔首,良久却说:“父亲一心为我,我晓得。” “只是我想亲自办这件事。” “亲自办?可你?” 阮父皱着眉,他并非不放心请不到大晋名医,只是眼下阮卿的身子终是经不起那般拖累。 “不过换个大夫,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我整日待在院子里,也无事可做,还请父亲应允。” 暖阳和煦,投下的金箔将露华院染得变了颜色。 阮卿最后凝神目送着父亲出了院子,耳边浣玉的声音响起:“姑娘,豆团凉了。” 转过头,那半块豆团安然无恙的躺着,未动分毫。 “姑娘,奴婢去让妈妈们再做些热的。” 浣玉说着就准备将东西撤了下去。 “算了,凉了就凉了吧,我今日不吃了。” “近日二房和三房估摸着也不会来我这个院子,你去将笔墨纸砚准备好,我有别的事要做。” 阮卿重新盘算了谢云徵故去后留给她的所有田产铺子,银钱首饰,幸好二房动作慢,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可若是连自己都死了,恐怕这泼天的富贵就要全进了二房的肚子。 只怕到时阮娉婷出嫁,她洞房花烛,自己却成了一抔黄土,若母亲泉下有知,定也会万般不甘心。 “姑娘,奴婢以为你要写下这京里所有的名医,然后让奴婢去请呢。” 浣玉气喘吁吁一手衬着桌案,看着阮卿最后一笔落下。 “如今已经知道了二房要我的命,我手里自然要有筹码,更何况,这些本就是母亲留给我的。” 阮卿将密密麻麻的三张纸细细裹好放进一个锦盒,又命了浣玉将盘算好的东西一一归拢到一处。 第7章 阮姐姐,你会选谁? 露华院的后院穿花渡柳,三处小幽径,平坦宽豁,处处铺陈不一,景色尤为好看。 阮卿得闲坐在椅上,一名婢女进了院子。 “姑娘,今日奴婢怎么不见絮儿给姑娘煎药啊,这两日了,都没有见到絮儿的身影。” 浣玉猫着腰正拿着一个小铜火著儿拨着炉子里的灰,见那名婢女问起,手里顿了顿,才准备解释,却听到阮卿道:“我派了其他活,煎药这样的事就不让她做了。” 那名婢女抬头笑了笑忽而又垂下道:“原来是这样,奴婢还以为絮儿忘了,想着去提醒她呢。” 阮卿闭着眼未答话,留着那婢女不知所措站着又没有离开。 “那絮儿可是去了大人那伺候?” “奴婢与絮儿在露华院这么多年,这一下子没见倒真是挺想她的。” 婢女仍垂着头,只是这一番言语中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似要打探的意思。 阮卿这才抬起一双凤眼瞥过头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论年龄,这婢女与絮儿不相上下,且还是同一批从沉栀院调过来的。 若江婉柔与阮娉婷有所谋划进而取代自己,又岂会只放一个絮儿在她院子里,或许连眼前的婢女都是二房那边的眼线。 “是吗?我让絮儿做什么,难道要一字一句讲给你听?” “莫不是你想做这露华院的主子了?” 阮卿声音重了些,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连带着周身的气势都让人不敢接近。 “奴婢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那婢女从未见过阮卿如此,自然一个抖擞着跪下来认错。 “就算要提醒,也用不上你。” “出去吧。” 那婢女跪了片刻,阮卿才冷声斥退。 后院又剩下两人,浣玉站起身,脸颊沾了一团灰,她将铜火著搁在一旁才问道:“姑娘,你为何对她如此凶?” 阮卿凤眼敛着,沉声解释道:“她与絮儿同是沉栀院调过来的,絮儿不见了,其他人都没有来问过,可她却第一时间赶来询问,你当是为何?” 浣玉凝眉思忖,片刻便瞪大了眼睛:“姑娘,你的意思是?” 浣玉虽已经有了答案,可到底没将后半部分的话说出来,她知道了姑娘心里的猜想。 “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往后有人向你打探消息,便一概不知。” 阮卿沉声嘱咐,她心里清楚,絮儿不见的事迟早会被透露出去,一旦被二房知晓,就会少不了派人过来窥伺。 露华院的婢女她向来了解,但从沉栀院调过来的就一定洗清不了嫌疑。 浣玉低头应下,只是心里也觉得十分心疼。 “浣玉,絮儿离开了露华院,你会想她吗?”阮卿目光如炬,却又像是随口问起。 浣玉微怔,她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伤害姑娘替自己谋一个好前程,那便是弃了姑娘,弃了奴婢,这样的人怎么再值得提起。” 阮卿低头一阵缄默,她亦是明白浣玉的话。 “阮姐姐,我好些日子没来见你了,真是让我想念得紧。” 一阵嘈杂嬉闹声打破了后院原有的安静。 阮卿别过头才看到玉章郡主顾珺和定国侯世子裴景年朝着她跨着步子进来。 她彼时年幼,身子也未到如此弱的地步,追着纸鸢跑,却踏入了侯府的院子,纸鸢缠在树上,她非要闹着让顾珩帮她取下来,顾珩没了脾气,终于软下性子答应她。 弄梅骑竹嬉游日,她与顾珩相识,但与顾珺何时来往,她却有些模糊。 她隐约记得不知何时,顾珩领着一个半点大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你好阮姐姐,我叫顾珺。” 混着泥的小手陡然伸出来,阮卿再一抬头,顾珺便是鼓着那张没了一颗门牙的笑脸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她欣然伸出手,从此她的屁股后面便总有一个人唤她阮姐姐。 裴景年亦是顾珩的好友,出自世代簪缨的他,心里总能揣着一颗济世报国的梦。 裴景年曾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顾珩追着他问又是从哪里看的话本子,裴景年但笑不语。 月色下,他们偷喝了一坛酒,欲桃园结义仗剑天涯却被顾珩一身酒气拦下。 至此经年,他们浪迹天涯的英雄梦便戛然而止。 “阮姐姐,要不是我母亲把我关在家里读书,我昨晚就该来看你了。” 顾珺从没有架子,每次来了阮府便如同回了家一样,掀衣落座,一气呵成。 顾珺与顾珩同为亲兄妹,性子颇为相似,连容颜也复刻了几分,只是她却不再是那个满手泥的孩子。 “裴哥哥,你怎么不坐?” “你不坐倒显得我在阮姐姐面前有些随意了。” 顾珺凝眉佯装埋怨,扯了扯裴景年的衣袖。 “阿阮” 裴景年身着一件白色袍子站得笔直,浓眉之下,一双漆黑似墨的眼眸温润如水,芝兰玉树,清朗爽举,好像在阮卿的印象里,裴景年总爱穿着一身白衣,站在阳光下,温润得熠熠生辉,少年英才最是讨喜,何况是长得好看的少年。 “裴哥哥” 阮卿站起身噙着笑回应,裴景年这才规规矩矩坐下。 顾珺似有些不喜,看了看裴景年,才将视线移到阮卿身上,她生着闷气道:“阮姐姐今日好像更亲近裴哥哥些,我一进院子就唤了阮姐姐的,可阮姐姐都未曾回应我。” “莫不是阮姐姐喜欢裴哥哥多过珺儿?” 话罢,顾珺环抱着手将脸别过一旁,脸上的醋味显而易见。 阮卿哑然含笑才解释道:“方才郡主一进我这院子便唠叨的不停,我都没有机会唤你呢,怎么现在又怪起我来了。” “是吗?” “是啊,郡主方才都没给我说话的机会。”阮卿声音温柔,却又诚恳至极。 “郡主,我瞧你还是个小孩子。” “胡说,我哪小了。” “我今年十四岁了,爹爹说我再过一年都可以议亲事了。” 顾珺心里的闷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媚恣意活的像个太阳。 “那小郡主可有心仪的人?” “尚未,不过阮姐姐如此貌美,不知阮姐姐可有心仪的人?” “这里的裴哥哥,亦或是我阿兄,若要阮姐姐选的话,阮姐姐会选谁?” 顾珺两手托腮,一双葡萄般的漂亮眼睛直愣愣放在阮卿身上。 第8章 书信 阮卿兀自想起了屋子里的画,不知何时起,顾珩每年生辰,她都会悄悄一笔一画临摹着他的样子。 起初手生,画得像只小狗,到后来她的画已然栩栩如生时,顾珩却辞了她去了北越。 “阮枝枝,你会等我回来吗?” 顾珩生得高大,与阮卿差了一个头,一把将阮卿揽入怀里时,那是她第一次离顾珩的心那么近,心跳声振聋发聩,响彻天际,她羞红着脸喃喃了一声,环在腰上的手抱得更紧。 顾珩的鼻尖紧紧抵着她的耳珠,风吹起来,未挽的发丝在空中飞舞,频繁温热的呼吸却让她心里一阵酥麻。 顾珩离开的那天,阮卿做了一个梦,梦里两人恩爱缠绵,毫无顾忌,她还破天荒的吻了一下他。 她醒来时心跳得厉害,慌忙问着浣玉若自己不顾一切奔向顾珩,有没有一丝胜算 “阮姐姐,你在想什么,你还没回答我呢。” “若是裴哥哥和我阿兄,你会选择谁啊?” 顾珺终于打破回忆,阮卿看着那张与顾珩长得几分像的小脸,这才意识到顾珩已经离开他们三年之久。 她耳根发烫却绽出笑靥:“难道不能选两个吗?” 她的话是玩笑,可她心里却藏着一份不被人发觉的希冀。 顾珺张着嘴,然后站起身对着裴景年摇头叹息道:“裴哥哥,你小心名节不保了。” 裴景年亦是轻笑:“我和顾珩有阿阮,难道不是福气吗?” “嗯?嗯!说得也对,无论阮姐姐选了谁,那便是那人的福气。” “对了阮姐姐,前几日阿兄写了信给我,你猜信上说些什么?” 话罢,顾珺才又提着裙坐下来,只是方才的单纯眼神却变得狡黠夸张。 浣玉添了茶,阮卿便不慌不忙的端起呷上一小口。 清冽,回甘,不苦! 顾珺两眼放光的眸子就这样看着阮卿不紧不慢的将那茶盏端起然后放下,怡然自得,慢慢悠悠,想要戏弄的心思便愈加强烈。 “阮姐姐,你猜猜嘛,肯定能猜对的。” 顾珺拧着眉,急的快要出了汗,索性将那茶盏推开,与阮卿离得更近。 阮卿摇摇头,就这样看着顾珺的小动作只笑不语,裴景年或是耐不住性子,终于快在顾珺急得要乱了方寸道:“阿阮不想知道,我倒好奇,郡主不妨说说,顾珩在信上说了些什么?” 见阮卿噙着笑不搭腔,顾珺瞥过一眼裴景年最后终于败下阵来,她怪道:“阮姐姐,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顾珺想要戏弄人的心思被扑灭,脸色看着黯淡。 “好郡主,好珺儿妹妹,那顾珩在信上说了什么,你告诉我罢。” 阮卿憋着笑,于心不忍,最后终于耐着性子哄她。 这才见顾珺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雨过天晴起来,她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调侃道:“这可是阮姐姐关心我阿兄所以才想知道我阿兄的近况吗?” 阮卿长吐一口气,颇为无奈道:“郡主说的不错,所以郡主不妨透露一二?” “是啊郡主,顾珩在北越那边还好吗?”裴景年在一旁搭腔。 顾珺这才又满面春风扬声道:“罢了,既然阮姐姐如此关心阿兄,那我便说说吧。” 顾珺喝了一口茶,象征性的清了清嗓才娓娓道来:“咳咳,阿兄在信中说一切都好,让我们勿要挂念,对了,阿兄还提起阮姐姐府里的事儿呢。” “我府里的事?” 阮卿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觉顿了顿,她的心跳快了一秒。 “是啊,我阿兄说,让我时不时的来看望阮姐姐,阮姐姐府里的那两个姨娘不是个省心的,阿兄说你的身子弱,若她们欺负了你,就让我来替你做主。” “我堂堂一个郡主,难道她们还能骑在我的头上?” 顾珩写给顾珺的信阮卿并未亲眼见到,但仿若里面字字句句都是阮卿。 裴景年佯装埋怨揶揄道:“好小子,竟半点不提我。” “裴哥哥哪能跟阮姐姐相比,阮姐姐可是我未----” 顾珺说在兴头上却突然熄了火,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对劲的话,脸上蓦然绯红起来。 裴景年亦是极少见着顾珺这样,忙追着问:“未什么呀?郡主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郡主心底怕是藏着什么秘密?” “我哪有,我的意思是阮姐姐是我未为了翻墙逃府也要见的人,裴哥哥哪能与阮姐姐相比。” 好险,顾珺饮下一口茶将脸别到一旁,借此掩盖着心底的那丝慌乱与心虚。 两人但笑不语,都知道顾珺的性子从来如此。 顾珩自离开大晋,鲜少提起过有关阮府姨娘的事情,此次突然提起却让阮卿心生困惑,她想,或是碰巧罢了。 顾珩一个男子,又怎么会突然关注起她府里两个姨娘? 她温声道:“我那两个姨娘看在我是府中嫡女的份上,对我还算可以,也不至于欺负我。” “嫡庶有别,她们该懂得这个道理。” 顾珺赞同似的点点头,道:“阮姐姐说的真对,妾就是妾,庶女就是庶女,若逾越身份,越俎代庖,便是让主君蒙羞。” “若阮姐姐身子不似这般弱的话,阮伯父就该让那什么江氏将府里中馈交出来,哪有一个妾室操持的。” 顾珺满脸抱憾,字里行间为着阮卿打抱不平。 “郡主,你真是深明大义,我敬你一杯。”阮卿捧着茶盏,要敬这个唤她阮姐姐的小郡主。 顾珺亦端起茶盏站起身,暖阳倾泻而下照在她的身上发着光。 阮卿定定看着顾珺,眼里燃放着崇拜的火花,两只茶盏碰撞分明,声音清脆,顾珺咧开嘴笑出了声。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顾珺从不如那些江南女子婉约,言行间却是挽弓策马的将门之风,明眸皓齿之上绽放的更是经年心照不宣的青云之志。 “姑娘,江姨娘和二姑娘过来了。” 几人兴致盎然,婢女埋着头进来。 “怎么说起你们府的姨娘,她便来了?” “真是有些扫兴致。” 顾珺明艳动人的神色明显褪下来,转而一脸不满的坐着。 阿兄说,阮府的姨娘们是要吃人的,她可要好好守着阮姐姐。 第9章 你应该唤她姨娘 絮儿不知所踪,二房心底不放心,真打探也好,假关心也罢,阮卿不在意,只是她如今见着江婉柔与阮娉婷那副总悲天悯人的神色便觉得甚是反胃,当下两人进了院子,阮卿的脸色更是不好。 “枝枝” 春风化雨的声音阮卿再熟悉不过,江婉柔虽无府中主母那般高的地位,但好歹把持着阮府中馈,端的自然是华贵端庄,任一个生人来瞧,便是一个主母也无疑了。 “江姨娘” 放在从前,阮卿定敬爱着这个从小护着她的姨娘,可如今却只是坐着淡淡应了一声。 顾珺与裴景年亦是没有站起身,两双眼睛却意味不明的审视着江婉柔带着阮娉婷进了院子。 以两人的身份本就不必行什么礼,只是每回见着这位阮娉婷,顾珺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从小她们四人何等恣意潇洒,可偏偏要遇着这不知脸面逾越身份的庶女时时缠着她的阿兄,她心里厌烦,恼得那半月多都没有再出来。 当下又见了,顾珺心生不悦却不得不憋着,她想,这是阮姐姐的院子,还需得阮姐姐先发话。 “见过郡主,见过裴世子。” 阮娉婷生得一副姣好动人的瓜子脸,一身蝶戏水仙长裙将她的身段勾勒得纤细风情,发间一支赤金宝石长簪非是俗物相比,这般的温香艳玉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如描似削的身材盈盈伫立,而后目光缓缓瞥过一眼裴景年的额边。 两人端着并未理睬,阮娉婷才只得悻悻收回视线。 阮卿的异常江婉柔看在眼里,只是顾珺与裴景年在场,她并未发作,只浅笑着款款道:“今日不知郡主和裴世子也在,真是我招待不周了。” “若郡主和裴世子有什么需要的,大可唤我不要拘礼。” 好一套主母气势,可顾珺与裴景年未曾买她的帐,只慵懒品着手中的茶。 “阮姐姐,你这院里的瑶台云雾真是好喝。” 阮卿朝着顾珺微微一笑而后轻启朱唇道:“不劳江姨娘费心,郡主和世子我自然会招待好,江姨娘若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吧。” 未等江婉柔答话,阮娉婷却扯着一抹温婉的笑意兀自回道:“姐姐这话有所欠缺,我母亲掌家,若郡主和世子来了自然由我母亲来招待的。” 阮娉婷刚一说完,江婉柔便是微不可觉扯了扯她的袖口,试图将话拦下来。 阮卿一双凤眼细细打量着阮娉婷,她向来会察言观色知进退,今日却言语有失没了分寸,这样的她阮卿且第一次见。 “你母亲来招待?” 顾珺挑了挑眉,眼里分明有了几分不屑与怒色。 “要这姨娘来招待莫不是在侮辱本郡主和裴哥哥的身份,本郡主来阮府是来找阮姐姐的,阮姐姐自会招待,与你和这姨娘又有何干?” “再者,你口口声声唤这面前的人为母亲,可是未曾将阮姐姐的母亲放在眼里?” “江氏不过一个妾室,你该唤她一声姨娘的。” 越说到最后,顾珺却越是云淡风轻,若阮卿不知道她的性子,便真的以为顾珺只是随口提起。 顾珺劈头盖脸的话如雷贯耳传到阮娉婷这里,纵使她极其淡定,不会为了三言两语便恼起来,但眼下的脸色明显不如方才的好看。 不过片刻,阮娉婷便重拾起那股子温婉蹙眉委屈道:“郡主说的是,是娉婷有失身份,未曾考虑周全。” 顾珺见惯了她这副德行,白了她一眼便再也没接话,留着阮娉婷尴尬站在那里一时间甚是碍眼。 阮娉婷的袖口算不得长,阮卿坐着,自然注意到了阮娉婷那紧捏着快要嵌进肉里的一双手,她想,阮娉婷竟然也会有这样藏不住的一面,倒真是意外。 顾珺神色分外不屑,裴景年温润少年坐得规矩,阮卿便由着两人站着未曾搭腔,气氛冷得这春日里好像快要下了雪。 饶是江婉柔终于受不住这场面,连忙赔着笑,道:“郡主说的是,只是娉婷想着枝枝的身子不大好,若郡主和裴世子来了终是枝枝操劳,娉婷只是担心她的姐姐罢了。” 顾珺闻言更是没了好脸色,啜上一口茶便啐道:“你的意思是本郡主和裴哥哥来了阮府便专是来折磨阮姐姐的吗?” “你大可将脏水泼到本郡主身上,只是若真要你付出代价恐怕也是使得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江婉柔没有想到往日对她们尚且宽容的玉章郡主顾珺今日像吃了炸药一般,逮着她的话便怨怼的不停。 从未有过的场面连江婉柔向来冷静镇定的心绪也不免一惊。 她今日的言行中并未有什么大的纰漏,可这顾珺怎总咬着她们俩不放?还有眼前的阮卿,从前进了这院子,阮卿哪一回不是态度恭谨起身相迎,可如今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自然好不习惯,抿抿唇两颊绯红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郡主,我是” 阮卿睫毛微颤,端起茶盏微嗅而后长吐一口浊气打断:“郡主和世子我会招待好的,想必江姨娘也有事儿忙着,就不必在我这里耽搁时间了。” 阮卿神色平淡,并无过多喜色,话里话外便是要赶人的意思。 见有台阶可下,江婉柔一脸尴尬的面容才终于缓了过来,她看向阮卿蹙眉道:“原是和娉婷来看望枝枝的,前几日听说你在院子里吹了许久的风,身子大有不适,又听起少初说你想要换个大夫,所以便来看看,若有我帮得上忙的,也算是对得起姐姐。” 江婉柔言语中的姐姐自然是谢云徵,谢氏娘家豪门显贵,收下江婉柔寄养几年,从未缺衣少食,不想有朝一日,江婉柔却嫁入了阮府与她昔日的姐姐共侍一夫,那时京里的人总道她攀了富贵却恩将仇报。 不堪入耳的讽刺总有一两句传到阮卿耳朵里,她心疼起江氏,现在想来不过是自己一时悲悯才成就了这对母女的惺惺作态罢了。 她淡淡道:“咳咳,江姨娘这话倒让我有些意外了,我身子不适难道江姨娘不知是什么缘故吗?” “若江姨娘真是关心我,何苦等到郡主和世子来了才来看我?” 花瓣适时掉进茶盏激起一片微不可觉的水纹,浣玉则上前将阮卿怀里的手炉换了下去。 第10章 絮儿死了 阮卿神色淡然,细细摩挲着怀里的手炉,她的话于江婉柔来说简直就是刺头,是要在堂堂郡主和裴世子的面前让江婉柔难堪。 阮卿突然冷淡的态度江婉柔看在眼里,端的那副慈母心肠骤然冷了些,她今日是来打探絮儿一事,眼下只好先忍耐着不再纠结。 她噙着笑缓缓上前两步道:“我虽只是府里的姨娘,但少初到底让我时时照看你,如今你身子本就不好,若要再操劳这些,岂不是雪上加霜?” 她瞥过一眼阮卿,作势看了看院子才恍然问起:“枝枝要换个大夫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如今瞧着你院里的絮儿好像不在,想是你唤了她去了别的地方吧?” 江婉柔眉眼温柔得快要出了水,可坐着的人儿依旧冷着脸不答。 她暗自掐了掐手心,脸上的笑已然有些牵强。 “姐姐如今这是怎么了?我姨娘问你话都不大爱搭理了。” “莫不是身子不适?” 阮娉婷两弯眉毛勾得恰到好处,眼波流转间分明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戏码。 是啊,这京都里的人不是盛传她阮卿即要香消玉殒了吗? 她终于抬起眼望着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悲悯模样,狼狈为奸处处算计对于这对母女来说更是形容贴切。 阮卿噙着笑站起身道:“江姨娘这双眼睛真是厉害,我这院里的丫头没有二十个也有十八,怎么江姨娘偏偏就注意到了絮儿?” 话罢,阮卿掩面重重咳了几声,而后煞有介事的提起:“难怪江姨娘如此关心絮儿,我方才才想起了絮儿从前是沉栀院伺候过的丫头,江姨娘关心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江婉柔点点头殷勤附和,还未等到自己问起,却听到阮卿道:“前些时日她在我这里打碎了一只汤碗,若是寻常的物件我倒还没什么,只是那只是我母亲从前留下的景阳白釉汤碗,她摔碎了一只,便是不成套了。” “那那絮儿她?” 江婉柔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化被阮卿看在眼里,纵使江婉柔压得再好,可那手中的帕子已然被捏得紧紧的。 阮卿眸子平淡,好整以暇道:“絮儿性子忠贞,说摔碎了我的汤碗便要以死谢罪” 江婉柔闻言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方才还尚且镇定的心绪骤然被掀起一阵风浪。 “那絮儿可是?” 阮卿却是绽出笑靥扯着江婉柔的手道:“哎呀,一个丫头而已,怎值得我们做主子的如此关心?” “絮儿从前是沉栀院的丫头,可后来到底是来了我的院子,她的生死自然也捏在我的手里,江姨娘就不必挂怀了。” 阮卿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江婉柔的手才坐下,只是方端起茶盏,阮卿的目光便凛冽了几分。 她睫毛忽闪,而后啜上一口茶,再一抬头便俨然一个温柔从容的少女。 自阮卿的手突然松开,江婉柔的那颗心便跌到了谷里,阮卿那番云里雾里的说辞更是让她捉摸不透。 照阮卿的话来说,难道絮儿已经死了?仅仅因为打碎主子家的东西便要用一命抵了吗? 絮儿这个人江婉柔知道,若说她想要攀上一根高枝还说得过去,可要是让她去死又如何肯? 只是她望向阮卿的那副脸色时才惊觉刚才的话不是玩笑。 “母姨娘” 江婉柔如吃醉了酒般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惊得阮娉婷险些喊了半个字的母亲,醒过神改了口后江婉柔半个身子早已倒在她的怀里。 “枝枝,你” “姐姐,你这话的意思是,絮儿已经死了吗?” 两人俱是惊恐的神情,纵是再平静如水的性子此刻变得一脸愕然。 “咳咳” 阮卿敛着眸子,一副再无闲心搭理的模样,稍合时宜的咳嗽隐隐透出一股冷淡。 江婉柔与阮娉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阮卿身上,似乎要从她身上找到一丝撒谎的端倪。 可品着茶的阮卿依旧气定神闲,也并未再抬起头看着两人,她或许猜得到,两人的脸色已十分难看。 “江姨娘也莫要再讲什么我心狠手辣,做错了事就要受罚,父亲是朝中的刑部尚书,我自然也不能包庇纵容府里的人。” 阮卿不咸不淡的几个字终于让两人醒悟,看来那个丫头真是死了。 可两人仍心有余悸,她们怕的并不是絮儿一个贱婢因为摔碎了汤碗被赐死,而是另外的一件事。 一件足以要了她们性命的事! 两人脸色惨白,额间俱已生了些冷汗。 “姐姐,絮儿好歹伺候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说让她死就让她死,你如此做,就不怕父亲申斥于你吗?” 阮娉婷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字里行间像是在为死去的絮儿打抱不平,可阮卿却不以为然,冷淡至极。 她瞥过一眼阮娉婷而后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二妹妹若觉得我心狠,大可去父亲面前说,只是父亲向来疼我,又念我不久于人世,恐怕要说二妹妹不尊嫡庶。” “你” “娉婷!” 饶是阮娉婷压抑得再好,此刻气得一口银牙咬碎便要发作起来,只是却被身旁的江婉柔硬生生拦下了。 她生来便是一个庶女,吃穿用度比不上阮卿也就罢了,可她最恨的是偏偏一个没了母亲的人时时将嫡庶尊卑挂在嘴上,她哪里比不上阮卿?难道就因为她是一个庶女,就注定什么也得不到吗? 阮娉婷眼中已然生出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若不是江婉柔在边上,她立时便要闹了起来。 僵持了数秒,那些恨意才被压了下去,她怔怔勾了勾唇:“姐姐说的是,不过一个丫头,死了便死了。” 院子里刮起了一阵轻飘飘的风,将地上零碎的花瓣吹了起来,阮卿敛着目光望着那些飞舞的花瓣在出神。 浣玉端了甜食上来,又香又好看,顾珺瞧着眼睛放了光,随手便拿起一块塞进嘴里。 “阮姐姐累了,你们还不知分寸赖在这里做什么?” 甜食吃起来沙沙的,顾珺塞了一口茶见两人还呆呆站在这儿便要赶她们出去。 第11章 遣散婢女 大晋集市热闹非常,孩童拿着糖人嬉戏穿梭于人群之中,青楼女子媚靥深深招揽贵人,包子铺的笼屉中正冒着引人垂涎三尺的肉香气,高矮不一的门户后院传来妇人细碎的捣衣声。 “阮姐姐,我得去向母亲说说,给你在大晋挑个最好的大夫来。” 阮卿最后目送着顾珺和裴景年回去时,顾珺正含含糊糊的吃着一块榛子酥,手里抱着的正是她说了那句好喝的瑶台云雾。 “阿阮,你的病我亦会想办法。” 阮卿的视线触及到裴景年柔和的目光,那双深棕色的瞳仁里面装着她的身影,她不可否认,裴景年生的好看,也怪不得阮娉婷少女怀春。 两人的好意她承情应下,但她这块磐石早已经历过风吹雨打,所以也允许风暴泥泞和荒谬,暴雨来得猛烈,她这株玫瑰亦会开的灿烂。 阮卿接过浣玉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慵懒着睡了一觉。 梦里的她亦步亦趋跟在母亲身后跑,只在快要抓到母亲衣带时,又惶惶然离母亲更远,她头重脚轻始终看不清母亲的面容,却笃定母亲是一个眉眼如画,温柔似水的女子。 她亦梦见了顾珩,在宁国侯府门前。 那个恣意率性在她心里占据着一席之地的少年不顾一切朝着她跑来。 “给,阮枝枝。” 那是一只用油纸包着的烤鸡,满身金黄发亮的烤鸡被裹满香油,顺着油纸的缝隙流到阮卿手心,她猛地咬下去却被里面的一枚铜钱磕掉了满口牙。 阮卿在梦里泣不成声,痛得直捂嘴,跌落云端后却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股熟悉的味道久久萦绕在阮卿的心上,她觉得心安。 露华院的下人挽着袖子在干活,只有后院安静的没有人打搅。 阮玉微定了定神看着浣玉渐渐走进院子的背影,才偏过头对着秋娘道:“姨娘,大姐姐睡下了,我们回去吧。” 顾珺和裴景年来阮府向来是常事,每每下人通报时,三房只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眼睁睁看着江婉柔端着主母的架势带着阮娉婷过去。 阮家尚无男丁,父母爱子,低一等的姨娘们自然是要尽心谋划让自己的女儿嫁得好些,可偏偏二房掌着府里中馈,纵使这定国侯世子生的再好恐怕也与三房无缘了。 秋娘捏紧了手帕,长叹了一口气而后神色复杂道:“原想着今日二房在露华院吃了亏,让你得了个机会去见见裴世子,可谁想” 秋娘目光灼灼望着露华院的门口,眼里似有不甘心,当年她被老太太亲自拨给了阮少初做妾,原指望着自己生下一子掣肘二房,不过到底是自己福薄,这么多年不过是仰人鼻息赖以生存。 大晋中鲜有庶女成为正室的,阮玉微不过一个妾室所出,纵使到了摽梅之年,也只是被纳妾的命罢了。 她只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为自己的女儿谋一份好的亲事,不至于如她现在这样。 阮玉微注意到了自己母亲的异样,她搭上秋娘的手臂试图安慰却被秋娘止下,秋娘忍住那些酸楚泪,强压下心里的愤懑对着她道:“罢了,只要二房在一日,我们亦是水中浮萍而已。” 穿过一条长长的青石子路是沉栀院,沉栀院没有露华院大,里面的婢女并不多,院子门口有一段凸起的石子路,被婢女们扫的光滑干净,彼时的江婉柔与阮娉婷晃晃悠悠进来时脸色并不好,那些婢女缄口禁言没有作声,过了好久才看到江婉柔叫了一个婢女进去。 隔了一日有人打秋风,彼时浣玉将刚换下来的坐褥抱出屋子时,迎面便来了一个婢女,眉目清明,是露华院的。 婢女跟在身后旁敲侧击询问这两日絮儿去了哪里,浣玉晾着坐褥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回头便讲给了阮卿听。 阮卿理出院子里所有婢女的身契,找了两三个借口便遣散了十人,其中有两人是沉栀院曾经调过来的眼线。 众婢女在院子里哭着不肯走,有说家中年迈老母的生计全在自己一人身上时,阮卿便答:“你家中母亲未生我养我,与我有何关系,我放了你,自然是我这里用不上,大可去别家找事做养你母亲。” 有说京都里再找不到这样好的主家时,阮卿则答:“贵门里的好主子不止我这一家,切勿将高帽子戴与我,无论在哪里做事,只要能力品性不差,何愁吃不饱饭?” 有说自己无父无母,早已将情意倾注在阮府时,阮卿又答:“主子拿了多少钱,下人干多少活,阮府是阮府,可得分清了主仆关系。” 渐渐的,底下的人抽噎着不敢再说话,即使多么困苦的理由也被生生塞了回去。 不过半个时辰,阮卿便将事情料理的干脆,消息传到沉栀院的时候,那些婢女早已走的不知所踪。 露华院剩下的只是些家生子,江婉柔带着阮娉婷听到消息进来时已然傻了眼,里面的婢女数量虽大不如前却井然有序,与之前的露华院天差地别。 刚踏进前院,两人却被浣玉止住脚步,她道:“姑娘上午忙得久了些,现下身子不堪烦扰,还请江姨娘和二姑娘回去。” 江婉柔眉眼复杂瞥了瞥,屋子里果真没有任何声响。 “姐姐今日遣散婢女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来沉栀院与我姨娘说说,倒显得不把姨娘放在眼里似的。” 阮娉婷端的一副嫡女气派从容镇定,心里恼的不行,府里事事以阮卿为尊,可她们二房好歹握着掌家权,这么明着遣散婢女不是在打她们的脸吗? “娉婷!住嘴。” 江婉柔绞了绞手帕将她喝止。 浣玉低着头道:“二姑娘不要胡说,我们姑娘且是阮府的嫡女,姨娘只是阮府的妾室,遣散婢女这样的事自然不用来向姨娘禀明的,若要让有心人听到了定要说二姑娘尊卑不分。” 浣玉没抬起头,自然未瞧见阮娉婷那张憋得一青一白的脸,不过她也猜到了对面的人恐怕脸色难看,索性将头埋着不理。 两人最后离开露华院时,浣玉翻了个白眼才进屋。 第12章 枇杷 乍暖还寒时候难将息,京里阴雨连绵,偶有行人撑着油纸伞踩着雨赶回家,铺子老板见这雨一时停不下连吆喝的力道也小了些,只缩着脖子盼着雨过天晴有个好买卖。 阮卿畏寒又逢下雨,干脆不在院子里坐了,阮娉婷和阮玉微款步提衣来看过她,却都被浣玉一一驳回,大抵的理由是姑娘又睡了,两人没有办法只得悻悻而归。 浣玉欲转过身进屋,却瞥见两个人影朝着她走过来,待近了瞧,是宁国侯府的人。 露华院的金丝炭从来不缺,坐褥毛毡向来几日便换,连阮卿手里的暖炉也是从没有凉的,可见阮父对她的偏爱。 浣玉出门时担心屋里烧着金丝炭阮卿闻着不适将门开着,回来时却瞧见门被掩了一半。 “姑娘,可是觉得冷了?” 浣玉将油纸伞收好,提着一个盒子疾步进了屋。 阮卿披着厚厚的白绒领大氅,怀里抱着暖炉,歪着身子可怜的朝浣玉点点头。 浣玉将那提盒捧着,垂下眉眼赔笑道:“让姑娘冷到了身子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借花献佛请姑娘消消气。” 阮卿被浣玉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盯着那提盒问:“郡主让人拿过来的东西你也敢拿来给我?” 浣玉讪然一笑,将那提盒放到阮卿身旁颇为自信道:“奴婢将这提盒拿进来,姑娘不就已经猜到了是郡主拿过来的吗?” “若奴婢不知道郡主对姑娘的好,也不会这般放肆了。” “你呀” 阮卿语气温和作势嗔怪才将那提盒打开。 “那丫头说,这些日子郡主被长公主关在家里读书,怕是出不来了,所以才让她摘了枇杷送过来给姑娘。” “姑娘,郡主对你可真好,每年院子里的枇杷熟了都要送上这么一大筐来,且都是最大最甜的。” “其实吧,姑娘,那晚你问奴婢的话奴婢倒觉得有些可信的。” “什么话?” 阮卿闻言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脸认真的看着浣玉。 “当然是姑娘问奴婢,顾世子那次醉着酒在枇杷树下说喜欢姑娘的话能不能当真呀。” 浣玉两弯眉毛蹙着,神情颇为凝重。 那时浣玉困酣娇眼,阮卿摇着她追问却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至此阮卿以为浣玉早已经忘了。 直到今日浣玉提起,阮卿才忽的惊觉自己居然做过这么不着调的事情。 浣玉虽曾经流落西苑见识过风花雪月,但那些发乎情止乎礼的东西恐怕她无缘得见。 “可你当时到底是没回我呀。” 阮卿红着脸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一双潋滟着的凤眼媚态天成。 “奴婢奴婢当时睡的正香,奴婢也没想到姑娘会突然问我这个呀。” “那你今日是想好了怎么回我吗?” 浣玉歪着头思忖了片刻才道:“奴婢觉得吧,顾世子是喜欢姑娘的。” “何以见得?” “姑娘,当时顾世子听闻你受了凉,连夜在院子里种的枇杷呢,咱们院子尚且都是些花花草草的,谁家好人在自己的院子里种那么多枇杷啊?” “好人?” 阮卿一阵轻笑,她蓦然想起了自己九岁那年受凉咳嗽的事,顾珩连夜将院子里的土都翻了新,第二日院子里便多了好多枇杷树,只是树太小尚且结不出果,顾珩最后红着脸带着西市买来的枇杷和药来阮府对她说再过几年就能吃到他亲手种的枇杷。 彼时的京都城一夜间便有了顾世子为小青梅种一院枇杷的传闻,没人亲眼瞧着,却渐渐深入人心成了事实。 后来院子里的枇杷树亭亭如盖矣,顾珩捧着又大又甜的枇杷上门。 “阮枝枝,我说过,以后每年你都会吃上我种的枇杷。” 少年的眼睛干净张扬,充满着光,阮卿面红心热,良久才莞尔接下,她不得不承认,枇杷很香很甜。 离京的前一个月,顾珩红着脸像是打了层脂粉在那棵最大的枇杷树下等她。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少女的心紧张而又炽热,与顾珩那身醇厚酒味缠绕在一起,她最终没有回信,她只记得,自己将要离开侯府转过身时,顾珩那双眼睛略带着失望。 后来顾珩离了京,每到这个时候便是顾珺送来枇杷或是枇杷膏,也不知道是不是顾珩临走时交代过。 “可我在第二天问过他一次,他只说醉了酒不记得了。” 阮卿拿出一颗枇杷自顾自呢喃,眼里的失望被掩藏的极好。 “啊?” “顾世子真是这么说的吗?” 浣玉凑的极近,眼里带着殷切的希望。 阮卿点点头,淡淡道:“若他只是醉酒胡乱说的,那便是不作数,我又如此腆着脸做什么。” 阮卿压下心里的难受,顺手扔了一个枇杷给浣玉。 浣玉有些落寞,没想到那个肯一夜种枇杷的顾世子竟只是醉酒一场,没想到自己姑娘辗转一夜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答复,可这么些年,顾世子与自家姑娘的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怎么会说不记得呢? 那一院子的枇杷,专门骑马去宁州买的红糖,找宋皇后讨要的暖炉,每一件都不是寻常人家愿意花了心思做的。 她知道姑娘亦是喜欢顾世子,否则不会在每年顾世子的生辰为其偷偷画像,更不会在意那棵枇杷树下顾世子说的话能不能当真,她的姑娘好傻 浣玉生怕两人错过,可一抬头看见阮卿的神色便也只好统统憋着。 “浣玉,等雨停了,你去西市买些枇杷回来给府里的人吧。” “西市的枇杷好吃。” 浣玉愣着神方被阮卿打断,她看着手里的枇杷点头应下。 后来的雨停了,街市上的水雾散了些,浣玉将阮卿怀里的手炉换上热的才放心挎着篮出了门。 案桌上残留着一些阮卿与浣玉的战绩,阮卿吃得身子太凉便起了身出了屋走走。 院子里的婢女且只有十人,瞧来瞧去的便是熟面孔,阮卿看得累了,便寻了个宽的长廊坐着等浣玉回来。 春雨无情,将院子里的梨花打的满地都是,有些飘到了廊下引来了三两只蝴蝶,蝴蝶不惧人,贪婪的吮吸着空气中的花香,阮卿敛着目光看的出神,庄周梦蝶,亦如阮卿从来都摸不透自己的心。 第13章 温枕 暮色渐起,凉意又添了几分,露华院内明明灭灭的亮着光,一道纤细的人影飞身穿过廊下,靠近房门。 浣玉靠在桌案案脚捧着提盒剥着枇杷,阮卿趴在桌案练着字,指尖轻扣着笔,呼吸轻薄均匀,那一隅天地岁月静好。 练了小半个时辰,阮卿觉得指尖发冷,冷得她的心揪成一团,连那字也渐渐写的歪七扭八不成一体,她索性扔下笔不再练了,软着身子瘫在椅上凝眉看着窗外。 窗柩被掩了一半,一半且还能看到院子里的梨花,晚间风凉,将梨花吹得满地都是,阮卿不禁皱眉,明日又得辛苦那些人扫半日了。 树影摇晃,桌案上的那些杰作被风吹散的满地狼藉,阮卿呼吸急了两秒,连忙放下手炉和浣玉猫着腰捡。 满是墨香的红笺小字才捡完,门外便响起了两下有序的叩门声。 “姑娘,奴婢去开门。” 浣玉将那几页书笺捏在手里便起了身,阮卿则将那些捡完的放在桌案上用砚台压着。 门被打开,凉风便灌进了浣玉的衣襟里,待她看清眼前人才恍然瞠目结舌道:“哪里来的小郎君,怎敢擅闯女子闺阁?” “浣玉。” 阮卿快走了两步方靠近房门,见门外的人束着一个白玉发冠,五官精致,眉目潋滟,俨然一个温润小公子。 “小郎君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阮卿略打量完,敛着眉带着几分探究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挑了挑眉,似乎惊讶于眼前的女子竟没一丝脸红,外男尚且要与女子保持距离,何况半夜敲开女子闺阁,反倒是自己的心跳七荤八素的快了几秒。 那人眼底露出一丝怯意,而后含笑拱手道:“自然是来看望阮小娘子的。” 阮卿嗤笑一声,恐吓道:“若小郎君不说实话,我便喊人了。” 那人睫毛忽闪垂下眼眸不说话,阮卿瞧着便觉得好笑。 “来人呐,有” “别别别,我是女子,是来给你看病的。” 那人生怕引来了下人,便只好红着脸承认,只是阮卿倒一脸镇定。 “啊?” “你是女子啊?” “我倒是没瞧出来。” 浣玉没想到面前的人竟是一个女子,她拧着眉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而后盯着她,似要将面前的人盯出个窟窿。 阮卿饶有兴致的盯着她,那人长吁短叹,而后摊开手泄了气:“本想来吓吓阮小娘子,没想到阮小娘子根本不怕,我还以为今日能拐个娘子回去呢。” 阮卿笑了笑,转身进了屋,那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你是温枕温姐姐吧?”直到坐定,阮卿才敛眉问她。 “嗯?阿阮竟还记得?” 唤作温枕的女子身段纤长慵懒站着,眼底露出一丝讶异。 “当年你在宁国侯府住了两日,所以我记得你。” “可那时尚小,阿阮又会如何记得我?” “你当时常爱穿着男装,甚少施朱傅粉,如今再见着,我自然一眼便瞧出了你。” 温枕叹了一口气,而后心服拱手道:“知我者,阿阮也。” “你竟然真是女子啊。” 后知后觉的浣玉不免张大了嘴,直到阮卿唤她才回过神来。 阮卿拿起一颗枇杷扔给了温枕随口问起:“是长公主叫你来给我看病的吧?” 阮卿想起,前两日顾珺离开阮府时,扬声要让自己的母亲在大晋请最好的大夫来阮府,故此,阮卿便只当温枕是长公主请来的。 温枕接过枇杷,一面剥一面坐下,她道:“与长公主无关,是顾珩叫我来的。” “顾珩?” 阮卿与浣玉俱是探究的神色,一边看着温枕将那颗枇杷从容剥开。 待温枕将那颗枇杷吃了一半才道:“对啊,要不是顾珩告知我,我也不知道你的身子这样差。” “顾珩两月前便给我写了信了,可当时我的师傅中了毒,谷里无一人打理,所以只好等我师傅好了些我才赶了过来。” “阿阮不会生气吧?” 温枕捏着那半颗枇杷,眼里带着几分窘迫和愧疚。 阮卿抱着暖炉蹙着眉:“我怎会生气,刚好缺一个大夫,你来的正是时候。” “不过你师傅向来不是治病救人的吗?怎么对毒药也感兴趣?” 温枕一手接着吐出的核才道:“我也真是服了我那师傅,年过半百,偏偏要去研制什么毒药,结果有一样加的重了些,躺了床上一月才悠悠转醒,到现在才能走动呢。” “那,那你?” 阮卿皱着眉,虽然温枕是顾珩背着她叫过来的,可此次温枕的师傅中了毒,若要让温枕留在自己的身边看病,阮卿莫名有些不忍心。 温枕捏着那颗核,视线左右瞟了瞟,最终也没找到一个丢核的地方,索性又再捏着。 “哎呀没什么,我师傅已经能走了,再说谷里还有其他弟子呢。”温枕扬手道。 阮卿闻言才多少放下了心,只是她听温枕说起那位年老的药师傅居然将自己毒倒在了床上时心里又不免觉得好笑。 温枕手里捏着枇杷核总觉得碍事,幸而浣玉眼尖出了门,不多时便端了一盆水进来让温枕盥手。 待净了手,温枕抬眼看过一次浣玉,心里了然。 “我虽从小瘦弱,但这身子的病却来的蹊跷,若你要帮我诊治,恐怕要留在我身边一些时日才行。” 浣玉端着盥盆出去了,房里只剩下两人。 温枕点了点头,一脸凝重道:“我也想过了此行要留在你身边一些时日,只是你说你的病来的蹊跷又是何意?” 阮卿将絮儿的那件事一字不落的讲给温枕听后,温枕才恍然大悟。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阿阮,我真是不明白这些内宅手段,倒不如我们谷里,天天不是采药就是炼丹,何来这些绵里藏针的事情。” “你在她们手上活了这么多年也真是幸运。” 话罢,她便自顾自起身又拿了一颗枇杷。 阮卿看着温枕的模样不免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是啊,内宅里的人心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说的清,届时她与二房的人撕破脸皮,恐怕便再也没有一丝温情可言了。 第14章 治病 第二日,骤雨初歇,阮府来了数十个大夫,不过最终却留下了一个女子,阮府的几个下人颇有微词,左不过说那一介女流如何能上堂扎针行医,阮卿呵斥,这才渐渐平息。 那女子穿着一身青衣,未施粉黛,青丝翻飞,便是温枕。 “温姐姐,我瞧你着女儿装也甚好看,若细细打扮肯定是个标致可人儿。” 阮卿饶有兴致的看着温枕,眼里分明存了半分不怀好意。 温枕撇嘴道:“我向来做惯了男子,这一下子穿回女儿装竟有些不适应。” “若不是为了陪着阿阮方便,我倒宁愿穿回原来的那身。” 阮卿低头浅笑,早已习惯了温枕这番言语,她道:“偏院里我已经让人给你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往后你就住在那里。” “阿阮真好,等你病好了我非得把你拐回去做娘子。” “温姑娘,你” 浣玉凝着眉,她想,还没等到顾世子回来,自家的姑娘便被别人觊觎上了,且还是一个女子,她哪里肯,当下便对温枕的一番歹意留了个心眼,若姑娘被温枕拐走了,那顾世子怎么办? 阮卿睫毛微颤,而后轻笑:“可别,我喜好还算正常,你还是放过我。” 温枕眉头一皱,星河失了颜色,摇摇欲坠的观感如失了挚爱般痛心直叹气摇头。 “温姑娘。” “你别理她,她向来如此。” 阮卿就这样看着温枕充满戏剧性的小动作不发一言,直到温枕终于坐不住控诉道:“阿阮,你好没良心。” 温枕气鼓鼓的,未施粉黛的清秀面容蓦然变得绯红,像是打上了一层胭脂。 阮卿抱着暖炉噙着笑,气定神闲的看着她仍是没有搭腔。 温枕见阮卿不答,又久久被阮卿这样看着,便红着脸心一横摆手道:“罢了,你不心疼我,我出去了。” “温姑娘” 浣玉担忧着阮卿的身子,见温枕要出去便抑住了心里头的防备,想将她拦下来,却被阮卿制止。 温枕一只脚刚踏出房门,见阮卿居然不拦着,索性将那一只脚也迈了出去。 浣玉看着温枕似在赌气,颇为担忧道:“姑娘,温姑娘可是真的生了气?” “她才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呢,兴许出去有事。” 阮卿端起雪梨汤轻抿一口,而后慢悠悠的吐露。 当年她虽与温枕相交尚浅,但疑人不用,她相信温枕的心,反倒是一旁的小丫头浣玉,她以前从未见过温枕,这一下子来又是要拐自家姑娘又是个小气的,只怕以后真是要谨言慎行,长个心眼了。 温枕出了露华院,也出了阮府,好半天的功夫都不见回来,浣玉心里颇为着急,以为温枕便是要撂挑子了,没想到刚布完晚饭,迎面便撞见了温枕回来。 温枕提着两包药,迎面也瞧见了浣玉,她嘴角掠过一丝清凉的笑意而后将药塞进浣玉怀里道:“喏,小玉儿,去给你家姑娘煎药。” 浣玉闻此言双颊蓦然生起一团红晕,只是头垂着,才不十分明显,她想着,这样的温枕若真是一个男子,恐怕便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登徒子。 “小玉儿,我看你的脸怎么红了?” “要不要我替你切切脉看看?” “不不劳烦温姑娘了,奴婢去给姑娘煎药。” 浣玉脚底抹了油,飞也似的逃离了,引得温枕在院子门口叉着腰一阵好笑。 进了屋,阮卿一手抱着暖炉正在吃饭,待看见温枕进来,她停箸便没好气道:“浣玉脸皮不似你这般厚,以后莫要打趣她了。” 温枕掀衣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而后长叹一口气道:“我就说阿阮没良心,我专门去买的豆团回来给阿阮吃,没想到阿阮竟会说我的脸皮厚。” “终究是我的真心错付了。” 温枕垂眉叹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失落。 阮卿却不由分说直接从温枕手中将那包豆团夺过,道:“你知道浣玉从前经历了什么,所以我才会这般护着她,你总不至于因为浣玉跟我使小性子吧?” 阮卿一面说一面将那包豆团打开,里面乳白色的豆团立时散出一股香味来,阮卿小手掰了小块递给温枕。 温枕的脸色终于晴起来了,她拿着那半块豆团小声道:“这便是你从前在鹊楼救下的吗?” 阮卿含着半块豆团点了点头,附在温枕耳边提醒她切莫在浣玉面前提起此事。 劫后的废墟会建立起一道道城墙,里面长满了看不到太阳的野花,暴雨和淤泥一次次的冲击,只会让城墙坍塌,那些沾满圣人鲜血的野花从此埋在那里。 花枝从来不是野花,是忍受着一步步的口诛笔伐进而杀死了它自己。 用过饭,温枕才说起阮卿的病症,阮卿身子虚弱,虽从胎里带来一些,但常年深受别有用心之人荼毒,经不起风吹,所以年岁不永的断言让世人坚信不疑,虽也能医治,但有的药大晋根本买不到。 温枕修书一封寄给谷里,信鸽刚飞出院子,便有下人来报,说二房的人要见一见这个女大夫温枕。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了然,温枕留在阮府给阮卿看病,江婉柔自然是要见见的,只是这一见恐怕掺了其他的目的。 阮卿回绝了,只说今日太晚,要见也是明日再见。 那婢女领了命只好回去禀明。 “今日为何不见?难道我这样的人会怕宅院里小小一个姨娘吗?” 温枕一身青衣负手而立,看着那名婢女没了身影才偏过头问起。 阮卿亦站在温枕身旁,她沉声道:“府里的人总说江姨娘柔和贤惠,善待下人,却从不知她这么些年对我到底做了什么。” “那又如何?” 温枕拧着眉,未理解其中的意思。 “天色如此晚,若你去了她的院子出了事,就算我如何指控二房,凭着府里的人对她的一贯印象恐怕也不会信我的,到时候不是白白害了你?” 阮卿沉着声说完,温枕这才明白,只是她一个捣鼓药草之人又哪里想得到这些弯弯绕绕的,她止不住的叹气,想着阮卿这么多年总孤身一人也真是为难,要是顾珩在就好了,起码他能护住她。 “咳咳” 阮卿站在院子里,即使抱着暖炉,吹过来的风还是让她止不住的发冷。 “我们快进去吧,外面好冷。” 温枕替阮卿笼了笼衣裳一边催促着她进去。 第15章 长公主来了 温枕起来后不久,便被江婉柔叫了过去。 露华院没了絮儿,如今是浣玉在小厨房煎药,她小心捧着汤药进了后院时,阮卿正在练字。 “浣玉,你来看我的字练得怎么样?” 阮卿将笔暂时搁下,兴致勃勃的望着浣玉。 “姑娘的字迹虽与从前大相径庭,但也可以看得出姑娘是用了心的。” 话罢,浣玉将汤碗放在一旁,不免忧心忡忡提起温枕:“姑娘,你说二房的人叫了温姑娘过去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风扬起,案几上的书笺被吹开,阮卿拿着砚台将其压下,这才抬袖将汤药端起一饮而尽。 药有些苦,苦得阮卿不禁皱眉,浣玉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两块榛子酥递给了她。 “你怎么和温姐姐一样,净会藏着这些吃的东西。” 阮卿将榛子酥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浣玉。 浣玉接过,而后讪然一笑,她道:“奴婢从前也这样,倒不是跟温姑娘学的。” 浣玉吃下榛子酥,眼眉垂着,逗得阮卿不免笑了两声。 “江姨娘让她过去无非是想从她口中知道我的病情如何,要如何医治,又或者是。” 阮卿眼眸深黑泛着寒光,温枕如同往年的大夫,只要进了沉栀院,少不得要被询问一番,如今无论是絮儿还是其他人,都被赶出了露华院,江婉柔无处下手,也许会在温枕身上下功夫。 不过温枕才来几日,恐怕二房的人还不会这么早将温枕收为羽翼,如此,太过冒险。 阮卿说到一半却停下,浣玉不免抬起头满眼困惑:“或者是什么?姑娘。” 阮卿没接后面的话,只说等温枕回来就全都知道了,浣玉闻言点头应下。 “对了,京外那座岁安山种的瑶台云雾从前只供皇家贵胄豪门显贵,什么时候你让人去通知一声,从此每月的十五和节日可一文钱售给平民。” “姑娘这样打算奴婢虽为他们高兴,可若是二房的人知道了会不会做什么手脚?” 浣玉担忧的神色不言而喻。 阮卿眉眼微敛,而后淡然道:“此事我慎重考虑过,不过岁安山那边的奴仆都是母亲身边从前的旧人,再者,可以售卖瑶台云雾的地方必须是我们的茶庄,这样,就算出事,也有迹可循。” 阮卿这般缜密的心思让浣玉一时看呆了眼,且不说亲自发现絮儿经二房授意下毒,就说起将瑶台云雾低价售出这件事也让浣玉觉得如今的姑娘早已不是从前的姑娘了。 浣玉想,姑娘变化如此之大想必也是因为对二房寒了心所以才像变了一个人吧,如此,她更心疼自家姑娘。 浣玉刚应下,便有一个婢女进了后院报说,缙澜长公主来了。 缙澜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妹妹,唤作季翎舒,那场长公主的婚礼阮卿听人说起过,可谓空前绝后,羡煞整个京都,虽是下嫁,可宁国侯顾崇修却是爱她到骨子里,从不纳妾,这段佳话奉为经典,成为市井间常有的谈资。 阮卿起了身欲拜见,却没看到长公主的身影。 “姑娘,长公主本想来看望姑娘的,可长公主刚进内宅,江姨娘便带着二姑娘赶了过去。” 闻言,阮卿眸子平淡,二房掌着府里中馈,不知何时起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府中主母和受宠的嫡女,长公主纡尊降贵来了阮府,二房自然要端着身份迎接。 阮卿抱着暖炉和浣玉出去时,正碰见江婉柔带着阮娉婷与长公主在廊下说话,身边还跟着温枕,只是走近了却瞧着江婉柔的脸红了半边,长公主面色倒是冷的很。 江婉柔一个妾室把着府里中馈,自然没被长公主放在眼里,每回遇着江氏,长公主千万般不待见,如今亲自来见阮卿,江氏却还不知收敛这般献殷勤,岂不是自取其辱么? “阮卿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临近了,阮卿带着浣玉垂首行礼。 见着阮卿过来,长公主终于满脸笑意迎上。 “枝枝,我特意过来看你的,也不知你的身子好些没有?” 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牵起阮卿的手欲往露华院走,只是忽的转过身投了一眼温枕道:“温姑娘是来给枝枝调理身子的,还不快跟上。” 长公主眉眼柔和可话语间却又少了几分温度,明显的是,她并无过多闲心要搭理二房的人。 温枕领会其意垂首应下,随后跨着步子跟着两人离开,单单留了江婉柔和阮娉婷立在廊下。 阮娉婷一双长长的指甲将那方手帕掐得死死的,仿佛手中的东西便如同阮卿一样被她牢牢拽在手里,她躁动不甘的心绪终究忍不下来,抬脚便要跟着一起去,却被江婉柔拦下。 她眼里盛放着怒火抗议,“母亲,你看看,凭什么我们卑躬屈膝的热脸贴冷屁股都未得到长公主一丝青眼,可那阮卿,她什么也没有做,站在那里就有那么多人喜欢她。” “凭什么啊母亲,难道女儿就真的比不上那个没了母亲的贱人?” 越说到可怜处,阮娉婷声音渐有些哽咽,只是那颗隐忍的泪珠终是没有掉下来。 “娉婷,慎言!” 江婉柔拧着眉喝止,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的语气不由重了几分,又瞥过几眼内宅院子才松下半口气。 她提醒阮娉婷道:“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人前无论如何,你都得做好样子,如今又是怎么了,竟为了一个阮卿也会大动干戈,若被旁人听到了,我与你在这宅院还如何生活?” “母亲,我” “回去再说。” 江婉柔白了一眼小声打断,继而又看了两眼院子才放心的带着阮娉婷回去。 婢女们撑着油纸伞,长公主挽着阮卿的手一刻都未曾松开,还反过来贴近了手炉看是不是热的,直到进了屋子才放心让她坐下。 长公主抬了抬手,便有一个婢女捧着一个琉璃罐上前。 “枝枝晓得珺儿的,她向来懒散惯了,我不把她关在家里读书,她定要出来胡闹,所以这几日才没过来看你。” 说到一半,长公主便从那名婢女手上将琉璃罐接过,她眉眼如水温婉道:“珩儿在院子里种的枇杷熟了,我便让人做了一罐枇杷膏,想着送过来给你吃才最好。” 长公主将那罐子枇杷膏塞到了阮卿手里。 那罐枇杷膏被抱在怀里,阮卿方能领悟眼前人为何深受一个侯爷宠爱而经久不衰,就算没了皇家身份,一个聪慧得体的良人已是世间不可多得。 第16章 二房的阴谋 雨渐渐停了些,温枕被长公主带着回了露华院,二房也不再端着样子,只是方回到沉栀院时众人都瞧着两人的脸色不太好。 “刘妈妈” 江婉柔唤了一声,身旁的一个婆子便上前道:“江姨娘。” 江婉柔攥着手帕隐忍着心里的怒火问起:“我吩咐你去查的事可查好了?” 刘妈妈回道:“老奴领了命,让人将整个大晋都翻了,可都没找到那个死丫头。” 方坐定的阮娉婷绞着帕子,头上的发饰摇摆的不停,她慌乱起身,“母亲,你说絮儿这么些天都没找到,可是真的被阮卿害死了?” 阮娉婷从前端的从容架子,不过是她自认为在这府中的地位无人可比得上她,且都是宅院里的小打小闹,只凭她再隐忍几年就会完全取代那个病秧子,就连三房那个唯唯诺诺的也会跪在她的脚下替她擦鞋。 可如今的情势好像变了味儿,那个体谅下人,明艳而又虚弱的病秧子仿佛一夜间变了一个人,府里的下人是罚也罚得,杀也杀得,一个贱婢就这样殒命在她手里,阮娉婷想起此事就何等心惊。 絮儿没了的那两天,她夜夜梦魇,总梦着絮儿披着头发,浑身是血的缠着她。 如今刘妈妈再说起,阮娉婷心里更加笃定絮儿那个贱婢已经被阮卿杀死了。 “母亲,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啊?阮卿那个丫头不会真的发现我们给她下毒吧?” 阮娉婷那张姣好的瓜子脸拧作一团,眼里的那丝慌乱早已压制不下去,她攥着手帕就抓紧了江婉柔的手,俨然不是当初那个镇定从容的阮家二姑娘。 江婉柔看向阮娉婷,虽眼里带着几丝怒气,可眼前的人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她握紧阮娉婷的手而后长舒一口气道:“如今絮儿且还没被找着,就算她没死出来指控我们,我们大可咬着牙不承认便是。” “在外人面前,你切不可乱了方寸,尤其是在阮卿那个丫头面前,你定要稳住性子,只要等鹊楼那边的事做好了,何愁阮卿不会因此大病一场?” 江婉柔的眼里带着几分莫名的亮光,她坚信,只要鹊楼的污糟事一出,到时整个大晋便再也没有阮卿的容身之所,纵使阮少初这个爹如何维护,身处其中的阮卿也再无颜面留在阮府。 阮娉婷听到此话心里忐忑得很,她总觉得如今的阮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由她拿捏的软柿子了,一个小小的丫头便能让阮卿身无长物离开阮府么? 可江婉柔定定的目光又随即让她坚信不疑,是啊,就算不能将那个病秧子赶出阮府,至少能让她大病一场,最好能一病呜呼,从此她便能高枕无忧。 阮娉婷定了定心神方坐回原来的位置,她理了理思绪面色尚有一丝担忧:“可是母亲,我还是怕她知道了我们下毒的事,万一她对付我们可怎么办?” 江婉柔安抚她道:“你这么多年时时去看她,难道不知道她的性子如何?” “若她知道了此事,早就逮着絮儿来沉栀院问罪,可过了这么久都未见到动静,想必她不知道此事。” “再者,她没了母亲,身边一个帮衬的人都没有,就算她知道了要对付我们,又岂会那么轻松?” “还是母亲神算,女儿受教了。” 沉栀院恢复那团平静祥和,无论是江婉柔还是阮娉婷,俱是有恃无恐,她们自认为处处占得先机,只要细细筹谋,即便立时要不了阮卿一条命,也能让阮卿喘不过气。 可她们却不知道,地狱归来的阮卿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成了这宅院里的罗刹,曾经青涩宽宥的阮卿早就找不回来了。 露华院里,药味仍旧浓烈,长公主每月来也早已习惯了,只是许久不见温枕,她的眼里竟存了半点温润。 “小枕,你这些年过得可好?”长公主蹙着眉拉过温枕的手。 半大点的孩子如今早已亭亭玉立,也不再是那个不爱说话的温枕了。 温枕鼻尖发红,却将眼眶里的泪花强压下去,她垂着眸子道:“多谢长公主挂心,温枕一切都好。” 少年时零碎的回忆涌上心间,温枕比阮卿大了几岁,彼时刚到宁国侯府却还闹过性子,阮卿悄悄去看过她,可温枕总不爱说话,直到长公主让人送了两身男孩子穿的衣裳,温枕才高兴些。 那时起,阮卿才发现温枕竟不喜半点脂粉,反而是个爱穿男装的小郎君,即便后来温枕离开了宁国侯府,可阮卿却依旧记得她。 两人寒暄片刻,阮卿方回过神,长公主拉过她的手一脸疼惜道:“枝枝,都说你生下来便患有不足之症,如今小枕回来了想必你的身子便会有起色。” 阮卿绽出笑靥:“长公主说的是,温姐姐医术极佳,绝非那些平庸之辈。” 她面上从容,但心里不敢笃定,自己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荼毒也不知道能否医好,她并非不相信温枕,她是不相信她自己。 长公主含着笑点了点头道:“我可指望着小枕将你的身子调养好了,明年来参加我的花会呢。” “花会?长公主的意思是?” 长公主握着阮卿的手紧了紧,她眉眼温柔道:“我想着待到明年春日,你的身子不似这般弱了,我就在京都办个花会。” “你因着这身子许多年没出过这个院子了,趁着春日可以出来好好散散心。” 长公主的语气略凝重,末了她却提起身在北越的顾珩:“要是珩儿知道你的身子好了,定不晓得有多高兴。” 阮卿顺着那双手腕抬起头,才惊觉这位母亲的眼眶红了些,那颗泪花被憋的辛苦,半晌终于掉了下来,她拿着帕子拂去,却留了一条隐隐若现的泪痕。 顾珩离开大晋三年之久,一个母亲的殷切挂念只能凭着信鸢托书邀寄相思罢了。 阮卿心里被一块石头击中,荡起了一片涟漪,明年春日繁花似锦,若她的身子痊愈能否再见到那个少年呢? 第17章 帮着打探的 长公主出阮府时,阮卿送出了门,末了,阮卿说,若等来年春日,她定会赴约。 长公主眉眼含笑替阮卿笼了笼衣裳,和煦春日里,长公主头上的那支点翠正发着光。 回了露华院,浣玉正要吩咐饭菜,阮卿却温声拦下。 “温姐姐,二房” 未等阮卿说完,温枕便心领神会答道:“阿阮,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温枕掀衣坐下而后蹙着眉,“阿阮,你那位江姨娘可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她叫了我去沉栀院,却又温声温气,和颜悦色,连我一个外人瞧了都仿若觉得她便是府里主母。” “江氏问了你的身子,还让我好好给你调养,万不可出了差错,只是还未说了几句,长公主殿下便来了。” 江婉柔心思藏得深,阮娉婷也一样,今日长公主来了阮府见到了温枕,若让二房的人以为温枕是长公主费心请来的,恐怕便不敢再在温枕的身上下功夫,她也好在一定程度上护住温枕。 阮卿眉眼微敛道:“面具戴得久了,哪有那么容易便被扯下来。” “我也觉得是!”温枕点头附和道。 “温姐姐,我这身子来年春日可医治得好吗?” “阿阮是真的想在来年春日去参加长公主殿下举办的花会吗?” 阮卿摇摇头,“我虽也抱了几分期望,但也并非完全为了来年春日的花会。” “那阿阮是?” 阮卿神色凝重道:“二房的人倒行逆施要害我,我偏不能让她们如意,我要让她们好好看着,如今的阮卿是如何一步步将她们的伪善面容悉数揭开。” “我要让她们知道,即便我没了母亲,照样不惧逆流绝处逢生。” “我阮卿,从来便是向阳而生的玫瑰,那些鸡零狗碎的心计在我这里不过是火中取栗。” 阮卿眼底的冰冷一闪而逝,明净坚定的眸子似沾染了半壁阳光。 母慈子孝,母慈子才孝,况且还只是区区一个妾室,她阮卿自然不再放进眼里,姐妹情深,曾几何时,她也曾心甘情愿的将阮娉婷当做自己的妹妹,可如今,那些统统不再作数。 心冷些,就不会再让别人有机可乘 温枕定定看着阮卿,心里觉得难过,这么大一个宅院,却要一个弱女子来承担这些,细细想来,好像这么些年只有自己过得更恣意潇洒。 温枕鼻尖红了些,她握紧阮卿的手沉声道:“阿阮,你相信我,待来年春日,你一定可以去参加花会。” 阮卿看着温枕,总觉得温枕的话里带着几分魔力,温枕的眸子有毒,她中了蛊,来年春日,她的病一定会好! 晌午用了饭,秋娘带着阮玉微来了露华院,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她们终于见到了阮卿。 进了屋,阮卿正懒散着躺在绣了金线的坐褥上看书,温枕和浣玉追逐着从那提盒里抢着枇杷吃。 “这个甜些,给你,小玉儿。” “胡说,这个明明小些,我要那个。” 浣玉眼疾手快,一把就将温枕手里的枇杷抢过藏在身后,只是坐褥之上的人不愠不恼,只静静看书。 秋娘不着声色扫过一眼,而后低着眸子道:“妾见过大姑娘。” “大姐姐” 两个打闹的人停下,阮卿这才将书放下后敛着一双凤眼看着秋娘和阮玉微,只是她也不开口,两人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好半晌,许是秋娘觉得屋里热了些才满脸局促不安道:“大姑娘,妾今日来露华院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过来看看大姑娘的身子好些没有。” 阮卿睨过一眼,而后嗤笑一声道:“秋姨娘这话说的怪,难道我的身子好不好就与秋姨娘来看了几眼有关系了?” 秋娘的眼眸中仍透着和善,但这样的秋娘也只会让阮卿觉得难堪大用罢了。 当年,秋娘尚是一个县丞名下的女儿,不过到底是不受宠,因着老太太深信制衡之术,便想让一个秋娘去钳制江婉柔,到底是苦心付诸流水,纵使做了一个妾室,也只是换了一个身份裹挟在江婉柔的股掌之间而已。 秋娘捏紧了手帕,欲言又止,身旁的阮玉微道:“大姐姐许是想多了,我姨娘只是来看看大姐姐的身子,若大姐姐的身子有了好转,我和我姨娘也会安心些。” 阮卿闻言终于少了几分冷冽,心道没有阮娉婷在场,阮玉微连说话都不怎么结巴了,原来从前是在藏拙,跟她扮猪吃老虎吗? 阮卿心里发笑,一个庶女倒比她的姨娘有意思些。 秋娘见着阮卿面色柔和才终于搭腔,她道:“大姑娘的身子缠绵病榻如此之久,如今幸得一个好大夫。” 秋娘顿了顿而后又道:“只是看这位大夫年纪尚轻,妾只是担心不如外面的名医老练。” “也不知这位女大夫师从哪位名医?” 秋娘捏着手帕,肉眼可见的一丝紧张,长公主上午来过,下午三房便来替二房探听口风,也不知道她们这么做值不值得。 阮卿方才尚且柔和的目光像倒了半瓢冷水进去,看得人直打颤,她终于抱着手炉起了身,慢慢悠悠行到两人跟前。 她敛着眸子道:“你不过一个妾室,有资格管起我院子里的事情了吗?” “就算江姨娘来了,也没有资格管我露华院,你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大的胆子敢来询问起温大夫的事情?” 阮卿目光冷冽,两人立时便跪了下来,只是这次的浣玉倒不再傻傻的求情了。 “大姑娘说的是,是妾逾越了身份,妾言语有失,还望大姑娘保重身子,万勿跟妾一般计较。” 秋娘带着阮玉微跪着,不住的求情。 阮卿看在眼里却又不理,径直坐了回去,只剩下两人还跪着。 两人跪了片刻,阮卿终于出声,“近来读书受益颇丰,孟子曰,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可孟子又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阮卿顿了顿看向了跪着的秋娘,她问道:“秋姨娘可知道此话是什么意思?” 秋娘思忖半刻却摇头,“妾,妾不知大姑娘讲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秋娘那双眸子垂下,掩盖了部分自卑,她从前深受那些水深火热的黑暗,又何来的资格可以接触这些,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江婉柔的面前总抬不起头。 第18章 许你姑娘一个正室 阳光洒在屋子里透过半边金黄,也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屋子里的火炉实在太旺,秋娘和阮玉微额间俱已生出涔涔薄汗,与抱着暖炉的阮卿倒有一种反差感。 “秋姨娘,我知道你对父亲尚有一片情意,虽然在这府里过得差些,可你也不该与三妹妹帮着二房的人来对付我吧?” 阮卿冒不丁的一番话让两人颤了颤,生出的汗渍瞬间凉到了心里。 “大大姑娘此言何意,妾不懂。” 两人对视一眼后将眸子压得更深,好像生怕面前的阮卿要把她们看穿了似的,只是两人谨小慎微惯了,就算装得再好,也经不起推敲。 阮卿敛着一双凤眼瞥过她们,而后深吸一口气道:“我原想拉你们一把,可你们如此不知趣,既然如此,那好,今日你们踏出露华院,以后有事莫再求我。” 阮卿的话清冷而又决绝,话罢却自顾自拿起了书不再看着那两道身影,同时她也在赌,赌今日的秋娘和阮玉微能够及时悬崖勒马,这样,她尚且还能在她们身上少些算计。 “大姐姐” 阮玉微神情复杂的唤了一声,却未得到任何答复。 “秋姨娘,三姑娘,咱们姑娘既已将此话说出了口,就一定会帮你们,姑娘是府里唯一的嫡女,而那江姨娘不过区区一个妾室,无论如何,还是咱们姑娘有些胜算的。” 浣玉终于出声适时提醒了两人。 秋娘拧着眉望向阮卿,却未得到一眼,她总觉得如今的阮卿看着有些不一样了,特别是那双眼睛,从前瞧着只觉得青涩单纯,可如今每每阮卿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时,她总觉得像一把利刃,要将人剜个干净。 阮玉微扯了扯秋娘的衣角小声道:“姨娘,咱们听大姐姐的吧。” “姨娘与我在那院子里受的委屈还不够吗?既然如今大姐姐肯伸出援手,我们何必再守着他人屋檐?” “可你大姐姐她的身子” 秋娘拧着眉尚有犹豫,她担心凭着阮卿如今的身子斗不过二房的人,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怕她们三房更不好过。 “姨娘你没看到吗?这位温姑娘一看就不凡,她在大姐姐身边定能将大姐姐的身子调养好的。” 阮玉微识人之慧倒是让阮卿投过一眼,从前阮玉微亦步亦趋跟在阮娉婷的身后来露华院看她,从来便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子,可如今的一番说辞倒让她有些刮目相看,也好,至少还是有一个明白的。 秋娘捏紧着手帕,尚在考虑,阮玉微扯了扯衣袖,“姨娘” “好,妾相信大姑娘。” 秋娘纠结半天终于不再傻了,她虽是个妾,可二房的脸色却如同桎梏一般时时将她困得不敢动弹,她活得看不见光也就罢了,可她还有个女儿,若她的玉微日后也像她一样处处受人钳制,那她活着还有什么希望? 这才见阮卿放下书,她道:“保存善心,养护本性,以此来对待天命,可若是做了一些事不明白,习惯了又不觉察,一辈子反反复复终其一生,与庸人何异?” 她眉眼稍渐温柔,让浣玉扶了两人起来。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秋姨娘迷途知返我感到欣慰,若秋姨娘能助我收回掌家权,我便许三妹妹一个正室娘子如何?” “大大姑娘的意思是?” 不可否认,阮卿此话一出,秋娘和阮玉微咂了咂舌,她们只是想从二房的控制中逃出来,想过的稍微好一点,却从未奢求过会得到这样的回报,要知道,大晋中一个庶女被娶为正室的屈指可数。 若一直生活在二房的阴影下,阮玉微连一个正室娘子的地位都摸不到边,放在以前,秋娘尚还有一分倚仗二房的心,可阮卿的一番话将那些稚嫩的苗子挫得分崩离析。 阮卿睨过两人一眼而后道:“秋姨娘和三妹妹不傻,我的意思你们自然明白,如今二房掌家,虽无主母身份,但你们却处处受制,将来三妹妹的婚嫁之事还不是二房一句话说了算?” “二房与你们一样同为妾室,可你们别忘了,江婉柔手里握着掌家权,将来阮娉婷挑选夫婿,江婉柔自然要费尽心机帮阮娉婷坐上主母的位置。” “若彼时阮娉婷被娶为正室主母,而三妹妹却只是一个妾室,那时,就算秋姨娘哭瞎了眼恐怕也不能将三妹妹捞出来的。” 阮卿字字珠玑,说中了两人心怀,她们深信不疑,妾室的命本就贱,若真让江婉柔随随便便许了一个妾室的位子给阮玉微,恐怕再难有出头之日。 秋娘的脸色尚有迟疑,“可可大姑娘方才并没有说许玉微一个正室娘子” 阮卿沉着声道:“我只是想让秋姨娘觉得这是一场合作,并不是交易。” “我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此事,秋姨娘不必担心。” 阮卿的眸子坚定清明,似乎是早就盘算好了的,秋娘望着她的眼睛久久愣着,除看到几分真诚外再看不到其他。 阮卿是这府里的嫡女,虽常常不怎么待见她们,却从不会像二房的人处处压制,与阮卿合作尚有一丝希望,可若存活在二房的羽翼之下,恐怕连骨头都被啃得没有了。 “姨娘,你就信大姐姐的吧。” 阮玉微适时扯了扯秋娘的衣袖,她这才回过神来。 雨打芭蕉尚且无法逃脱命运,生活在阴沟里的她们,拿着一根若有若无的稻草朝着布满星子的夜空不断呼救,却又永远沉入污泥,阮卿的话让她觉得抱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她看向了阮玉微郑重点了点头。 两人最后出去的时候,膝盖有些麻,一颠一颠离开露华院时,秋娘的思绪仍停留在阮卿的那双眸子,曾经的那双眸子好看且青涩,可如今的阮卿让她觉得陌生,好像浑身上下处处充满心计。 秋娘停滞半刻回过头看过一眼那个熟悉的院子,却又觉得再寻常不过,物是人非,只是里面的人变了。 “姨娘,咱们回去吧。” 第19章 顾珩来信了 大晋的雨持续了旬月有余,温枕诊脉,配药,忙得这院子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中间二房的人来过,却都被浣玉挡了回去,依阮卿的话说,她需要安静不被人打扰,可宁国侯府送来两次枇杷却被一概接纳,二房的人脸色不太好,却又不得不一直忍着。 提盒里堆着枇杷,阮卿只吃了几颗就觉得身子凉,虽然心里甜滋滋的,可到底没敢再多吃。 天放晴,浣玉便急赤白脸的跑了进来,险些跌在阶上,温枕守着药炉嘴里振振有词,“好你个小玉儿,如今药也不煎了,把活留给我干,自己跑去听墙角。” 温枕拿着一把小扇,嘴里嗔怪着没有好话,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浣玉红着脸朝她一笑,“好温姐姐,下次我新做个鞋垫子给你。” “这还差不多。” 温枕作模作样翻了个白眼,脸上的笑容却多了些,她依旧拿着那个小扇子,手上的动作更热情了。 见温枕不再小气,浣玉这才提着衣裳奔向了阮卿,“姑娘,你猜猜沉栀院那边怎么样了?” 阮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后一手衬着下巴道:“可是那些公子又被赶出来了?” 浣玉兴奋的小脸又红了些,她怡然自得道:“姑娘猜得没错,今日好不容易来了两位公子,可又被江姨娘送了出来。” “江姨娘说,二姑娘暂时还不曾考虑过婚嫁之事,若要论娶的话,咱们家的三姑娘也到了年纪,还问那两个公子要不要考虑三姑娘。” “结果那两个公子觉得埋汰,偏偏看不上庶出的三姑娘,拔腿便离开了沉栀院。” 阮卿听得认真,浣玉也讲得正到兴致,温枕却不着调的笑出了声。 “温姐姐,你笑什么呀?”浣玉偏过头来问。 “我笑那个江氏还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她们不要的却要指给那个三姑娘,也真是好笑。” 阮卿眸子下的冰冷一闪而逝,这样的事二房从前不是没有干过,阮府只她一人为正儿八经的嫡女,可她身子弱,坊间又有顾世子为这个小青梅一夜种枇杷的事迹,堪有一副容颜也没有人敢壮着胆子去做鳏夫,所以这么些年,无人敢上门提亲求娶。 倒是二房的人,把着名不正言不顺的掌家权,纵使没有主母身份,可在外人看来,二房在这府里还是有一番地位,即使比不上她这个出生就是嫡女的人尊贵,却还是有几分好处可想,若日后江婉柔被扶正,那阮娉婷好歹也是一个嫡次女了。 所以这么些年,进阮府求亲的竟无一人是为了阮卿,来求娶阮娉婷的倒有几十,不过父亲对于江婉柔的态度她看在眼里,若不是自己身子弱,三房秋娘又立不起来,这掌家权恐怕也不至于交到江婉柔手里。 阮卿神色平淡道:“三房经受这样的羞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愿她们能早点醒过来,若一直这样任由他人拿捏,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姑娘说的极是,咱们都愿意伸出手拉她们一把了,她们也好歹知趣些,不要辜负了姑娘的一番苦心。” 浣玉的话不错,若常栖在他人屋檐,到最后受伤的也只有自己,三房的人这么多年过得实在不算太好,至少比二房的人差了些,只有奋起谋划一番,才能为自己争得一片天地。 而与二房相比,阮卿才是最好的选择。 “姑娘,顾世子来信了。” 几人正在谈笑间,一名婢女捧着一封信笺进来。 封面上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墨香,是顾珩寄来的,她想,北越那边的战事吃紧吗? 阮卿素手打开,信中内容显现: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阮枝枝,自三年前一别,暌违数载,拳念殊殷,这封信来得迟了些,万勿怪罪,每每提笔一诉衷肠,却踟躇在桌案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北越的风吹得太肆虐,乱了我的心神。 阮枝枝,我在这边一切都好,只是北越这个地方风沙漫天,若枝枝你来了,定受不了这个鬼地方嚷嚷着要回去,偏偏我还待了三年,我看我快要成了蛮夷了。 在这边生活得久了,喜欢晒太阳,父亲常常说,这样的我看起来更有几分男子气概,不像一个小白脸,说起小白脸,其实我也讨厌,裴景年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我看,多亏他生得俊俏,否则没有人要他。 北越是无趣的,欢乐要比大晋少些,不知道你的身体好些没有,宁国侯府里的枇杷熟得差不多了,你一定得叫珺儿给你挑些最大最甜的,她比你爱吃,你若是让着她,怕是一点都吃不到了。 阮伯父对你很好,你且放宽心养好身体,只是你一个人在那院子里,我又始终提心吊胆的,早知道临走该教你两套剑法也好防身,可我又担心你的腕力虚浮提剑都困难,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左下角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名字----顾珩,取自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少年的信来得及时,缓解了阮卿一部分相思,洋洋洒洒的两页信纸,里面连一个错字也没有,只是啰啰嗦嗦这一点顾珩还是有几分自觉性,心里想说的话太多,提笔便停不下来了。 阮卿想象得到,身在北越的顾珩脸黑了几分,如果黑得像个小煤球呢?那她肯定会觉得丢脸,要是明年春日花会顾珩有幸回来,她便躲在家里不去见那个煤球了,可要是真的不去见,她又觉得遗憾,若是在某个地方悄悄注视着他呢?顾珩会不会怪她? 嗯,顾珩也是个小气的! “阮枝枝,你会等我回来吗?” “会!”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少女终归藏匿不住自己的喜欢,她想,即使顾珩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朋友,也会站在朋友的角度期盼她会一直等着他的吧,她甚至在某一刻侥幸,那样的回答不会有任何端倪。 北越的风吹不到大晋,阮卿眼里的雨到不了顾珩口中的蛮夷之地,她双手合十心里默念,期盼今年的夏日能对顾珩温柔些,起码那样的风不要再将人吹得什么也不是。 第20章 阮玉微的哭诉 沉栀院里,一向温婉克制的江婉柔斥了三房一回,原因在于这么多天也没有看到三房的人迈进露华院一步,还当阮卿是这府里的大姑娘吗? 秋娘领着阮玉微一直站着,其实她们早就想走了,早在那些公子甩了脸色迈出阮府时就想走了。 塞了两个不要的庶出公子恶心她们,如今还要立在这领受着二房的耳提面命,秋娘只觉得吃了一口苍蝇般恶心,面上却还要装得辛苦。 江婉柔坐着,眉眼略有愠色,“秋娘妹妹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拿枝枝当回事了,枝枝在这府里,何人不尊她敬她,眼看着她如今新请了大夫,你竟这么久都不曾踏过她的院子,你这心里可还拿枝枝当这府里的大姑娘?” “枝枝本就身子弱,若不是我时常关照呵护着,恐怕身子更差,官人疼着她,你既然作为枝枝的姨娘,虽也是个妾室,但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哪。” 话罢,江婉柔扶了扶额心,这样的事好像让她头疼不已。 秋娘低垂着眼眸紧着帕子点了点头,道:“姐姐说的是,日后我定时常去看望大姑娘。” 江婉柔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看了阮玉微一眼,“微儿,你从小也是跟着娉婷时常去看望枝枝的,怎么,如今也是恃宠生娇,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江婉柔的话云里雾里,前半句稍显温柔,可后半句却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惊得阮玉微便跪在了地上颤着音道:“江姨娘明鉴,玉微并没有恃宠生娇。” “没有恃宠生娇?”江婉柔却是冷哼了一句。 “上月,官人知道你爱吃春牛巷的烧饼便做主将整个铺子给你买来,所以便得意忘形不去看枝枝了,你还说你没有恃宠生娇么?” 江婉柔一字一顿,且连时间都查得清清楚楚,之前没有计较,看来是想连着今日的错一并罚了。 “江姨娘,是是玉微的错,江姨娘掌家,玉微不该缠着爹爹买下那家烧饼铺子,都是玉微的错。” 阮玉微说的卑微诚恳,伴随而来的还有眼眶里的莹莹泪花,只是还没掉下来罢了,秋娘看着心疼,却不敢有什么动作。 江婉柔却是伸出了手将阮玉微扶了起来,保养得宜的脸上重新一副温婉面容,她拧着眉面露疼惜道:“我也不是在怪你,只是府里凭空多了一个烧饼铺子若不查清楚了,这错总在我的头上,我身为一个妾室,掌管家里本就艰难,希望微儿能多体谅体谅我。” 她垂下眼眸再次抬了起来,“微儿喜欢吃烧饼又如何,就算微儿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是要给微儿摘下来的。” “江姨娘,我” 阮玉微那双眼睛含着雾气,发着光的泪珠躲在眼眶里不想出来,她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且那双手被江婉柔握着迟迟抽不回来。 “微儿不必再说什么,只要你和秋娘妹妹多体谅我,时常站在我这边就足够了。” 江婉柔说得动容,拍了拍阮玉微的手才终于松开,可换来的是阮娉婷。 那双手又被重新握着,好在力道不算紧。 阮娉婷眉眼带着几分笑,她道:“三妹妹,我姨娘只是太过于关心大姐姐了,所以这才申斥了你和秋姨娘,三妹妹,我姨娘没有别的意思,大姐姐身子不好,若我们时常去看望,也好尽早得知大姐姐的需求啊。” 母女一唱一和,端的是府里主母和嫡女的气势。 阮玉微眼眶湿得更狠,转而却松开了阮娉婷的手兀自跪了下来,她泣不成声道:“江姨娘和二姐姐对我们的好我们记在心里,可我和我姨娘没去看望大姐姐也是有原因的。” “玉微!” 许久不说话的秋娘却出了声,眼里噙着泪似乎知道了阮玉微接下来要说什么。 阮玉微却别过头道:“姨娘,难道我和你在大姐姐那受的委屈还不能给江姨娘说说吗?江姨娘掌着家,虽也辛苦,可好歹能替我们去说说大姐姐呀!” 阮玉微声泪俱下,无论任何人看了,也觉得疼惜动容,江婉柔也一样,不过她更好奇这两人在露华院到底受的什么委屈,若是对她有利,也好在今日将两人收归麾下为她所用,不得不承认她动了心。 “好孩子,地上凉,无论受了什么委屈也不能跪在地上说啊。” 江婉柔起了身,欲再次将阮玉微扶起来,可阮玉微是个犟脾气的,非跪着不肯起。 “江姨娘,姨娘和我虽也是府里的妾室和庶女,好歹也是有一层身份在的,可大姐姐的性子越发刁钻了,说我和我姨娘不过是个妾室,连踏进露华院的资格都没有,竟还想着管起她的事情。” “还说那温大夫是长公主让人请来的,与我们可沾不上边,让我们日后都不要踏进露华院一步了。” “江姨娘,大姐姐是这府里的嫡女没错,可也太看不起我们这些庶女了,若大姐姐一直这样,我和我姨娘还有什么可活?” 阮玉微眼眶渐肿,连那双好看的眼睛也红得一片,呜咽声此起彼伏的,院子里的下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玉微,你你怎敢在江姨娘面前说这些,江姨娘掌着家本就辛苦,再说你大姐姐她” 秋娘始终噙着泪,只是这回却将帕子捂着面,看着委屈。 “难道大姐姐是府里嫡女就不能允许我们这些庶女说了么?难道大姐姐的性子坏,我们做庶女的也任由她欺辱不成?” “姨娘,玉微不想过得这么辛苦。” 话罢,又是好一阵的呜咽声,搅得江婉柔心里不堪烦扰。 阮玉微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却让江婉柔留心,看来从前真是太宠着那位嫡女了,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地为何物,也好,既然这样,那也别怪她了。 可方才阮玉微说,那位温大夫是长公主请来的?原本她是想在温枕身上做些手脚的,可今日阮玉微的话却让江婉柔不得不打消原来的想法,看来以后要在温枕身上下功夫恐怕难了。 第21章 水患 四月里,天气尚不和暖,前院风大,阮卿不在那棵梨树下坐了,反而将阵地搬到了后院,手炉子,绣了银线的毯子一应俱全,浣玉忙进忙出,生怕漏了什么。 阮父离开露华院的一个时辰后,裴景年却来了,只是这一次却没有见到顾珺的身影。 “阿阮” 不知道为什么,阮卿见到裴景年总想起前些天顾珩写给她的信,顾珩说裴景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白脸,如今仔细一瞧,倒有几分说不出的证据,不过阮卿说什么都不想将小白脸几个字捆绑在裴景年的身上,若裴景年知道了,定觉得顾珩在找茬,罢了,且先替顾珩瞒着。 “裴哥哥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郡主呢?没同你一起过来?” 阮卿含着笑起身,浣玉在一旁适时斟了两盏茶。 裴景年温润一笑,颇为头疼的说道:“家里实在吵得很,想了想只有你这里清静,没有人打扰,本想拉着郡主一同过来的,可转念一想,郡主被关在家里读书也是长公主的一番苦心,所以我便一个人不请自来了。” 末了,裴景年忽的一问,“阿阮会欢迎我的吧?” 阮卿眉眼含着笑,对着裴景年说道:“裴哥哥来了,我如何不欢迎,裴哥哥请坐。” 阮卿微微弯着腰伸出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堪堪落座,阮卿有些狐疑的问道:“定国公府书香世家,裴哥哥怎么会觉得吵闹?难道比不得我这里清静吗?” 说到此,裴景年便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他扶了扶额心,无奈道:“家里有些琐事,所以便觉得吵了些。” “裴哥哥尚未娶妻,怎么会有琐事?” “莫不是定国公夫人又为裴哥哥说了几门亲事?” 裴景年垂下眼眸不敢看阮卿,没有点头肯定也没有摇头否认,多半是这样的原因吧,裴景年与顾珩同岁,虽到了娶亲的年纪,却总逃避婚姻大事。 阮卿记得,去年夏初,来定国公府的温香艳玉不在少数,定国公夫人专门设了宴借着机会让裴景年相看,也好早些选了良人让他们二老过上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的神仙日子,可谁也没想到裴景年临阵脱逃,见也不见,两老口将府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最后那席面自然不了了之,可彼时的裴景年正悄悄躲在阮府。 裴景年向来温润谦谦的性子也能干得出来这种事,偏偏这样跳脱的性子几人全都有,只是可怜了那屋子的莺莺燕燕连裴景年的影子都未曾见到。 阮卿噗嗤笑出了声而后可怜兮兮撑着下巴道:“裴哥哥,你也不能每回遇着这事儿就来我这里,要是让侯爷和夫人知道了,我定讨不到好。” “下次你要再躲这事,也可以去宁国侯府啊。” 裴景年皱眉,样子颇为好笑,“让我去宁国侯府?阿阮,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母亲与长公主向来交好,什么话都说,若我真去了宁国侯府,恐怕不到半个时辰,我母亲便要派人将我绑回去。” 阮卿思忖片刻点点头,“说得也是。” 阮卿虽赞同,可心里叫苦,她这个小院子藏得了裴景年一时也藏不了一世,要是什么时候被二老知道了,恐怕自己要掉一层皮。 “好了,不说这个了,阿阮,今日我来,其实还有件事要同你说。” 一扫眉间的无奈,裴景年眼神里变得凝重。 “裴哥哥你说。” “上月雨水泛滥,有些州县灾情严重,其中以怀远县、祈林县为最重,天子圣旨下来,不日我便要随其他官员去赈灾,恐怕有好一段日子我不能来看你了。” 大晋上月阴雨连绵,下了十几日的雨,阮卿是晓得的,她也不能左右,只是这一下却连累了各个州县,阮卿心里有些揪着。 天灾且不能掌控,雨水泛滥会造成那些百姓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甚至人员伤亡,一旦大雨成灾生产乏力,必然会导致粮食大大减少乃至绝收,若彼时民生民怨达到鼎沸之态,定然会危及整个大晋。 “赈灾一事向来是有章程,牵涉救灾事务者尚有三司与司农寺,天子遣了你这个大理寺少卿去,怕不止是为了赈灾吧?”阮卿忽的问起。 “阿阮身在宅院,如何能猜到天子的意图?” 裴景年心下一惊面露诧异之色,小时候他只记得阿阮与顾珺玩泥巴了,竟从来不知道她也会关注朝中之事。 阮卿笑了笑而后淡然道:“当下各个州县多少都存在有土地兼并侵占的现象,这样的事情由来已久,河道上修建亭榭已经是那些达官贵人奉为享乐纵欲的不二选择,一旦亭榭多了起来,必然会阻塞河道不利于内涝的排出。” “朝廷每年都会派发银两用来加固河堤,有关的官员也是一批一批的送来,可仍是没有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见官官相护,暗通款曲已经成了那些贵人的心照不宣,其实说穿了,东窗事发之时,到底是他们自己害了自己罢了。” 阮卿忽的凑近了些,她继续道:“看来天子是把你当做一把剑了,你身份尊贵,那些达官贵人自然不敢对你动手,可你又不如那些老练奸诈的官员,处理事情来定然秉公执法不会轻松放过他们。” “裴哥哥,或许天子早就想处置土地兼并之风了!” 随着阮卿更深层次的针砭时弊,裴景年竟一时打了个激灵,他两眼定定看着阮卿,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眸,一时之间觉得里面好像住着另外一个人。 “裴哥哥,君明则臣直乃至朝野同心矣,你我都明白,如今酷吏强官沆瀣一气,若想拔除道路艰难,还请裴哥哥万勿灰心,我虽一介女流,却尚有几分青云之志,若裴哥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派人告诉我。” “裴哥哥,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你千万当心。” 末了,阮卿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遍,身为定国公府世子的裴景年在她心里始终算是一个温润的邻家哥哥,但若将这件事摆在裴景年的面前,他定不会手软。 赈灾一事其实并不棘手,天子会选人也会用人,阮卿觉得,那些得罪人的事情好像非裴景年莫属。 第22章 见过裴世子 裴景年轻抿一口茶眉目微敛,早前领下圣旨时,他便对天子心里的打算猜得七七八八,如今阮卿的一番言论更证实了他当初的想法。 天子撑腰,看来此行并无其他关碍,只是需得防着那些蝇营狗苟的奸小,是啊,君清,流清,若朝臣食君之禄却尸位素餐,中饱私囊,那整个大晋便迟早危矣! 他放下茶盏,眼里突然有了一抹深意,“阿阮对天子的心思都猜得如此准确,那此行我去赈灾,阿阮可有什么见解?” 阮卿蓦的将身子抽回定了定神,她觉得自己今日的话属实多了些。 “裴哥哥是大理寺少卿,天子亲封的官职,我只是一个刑部尚书的女儿,哪里会有什么建议给裴哥哥。” “裴哥哥天资聪慧,哪里像我这般愚笨。” 裴景年望着眼眸低着的阮卿,随即嗔她一句,“阿阮是在藏拙。” 昔日,阮卿体弱,每每他们来了阮府总是高谈阔论,大多数,阮卿只是默默听,却从不多话,只是如今瞧着却与往日大相径庭。 原来,阿阮长大了。 “对了阿阮,听我母亲说,你已经将温姑娘请来给你看病了?” 阮卿抬起那张明媚的脸点了点头,她道:“也不是我请来的,是顾珩给温姐姐写了信让她过来给我看病的。” “顾珩还算用心,我也不担心了。” 阮卿拧着眉,眼里布满疑云,“裴哥哥担心什么?” 裴景年移了视线忽而捂鼻轻咳了几声,他满脸不自然道:“阿阮,你这火炉子生得这样旺,小心成了一个火人儿。” 阮卿笑出了声,这才注意到裴景年的脸颊好像红了些,她身子弱,即使再旺的火炉对她来说也算平常,只是她倒忽略了对面的正常人。 她抬了抬手,让浣玉将火炉子移了些。 “裴哥哥这下还觉得热吗?” “好些了,咳咳” “嗯,我也是想着温姑娘毕竟是相熟之人,她照顾你我也放心。” 裴景年咳了几声后,脸稍稍恢复了正常。 正当说话之际,温枕端着汤药走了进来,显然,她此前并不知道裴景年已经来了阮府,否则也不会被吓得险些摔了碗。 她心里暗骂,好个小玉儿,裴景年来了阮府竟也不来偷偷告诉她,这下她出了丑,连带着阿阮都会笑话她。 浣玉鼓着一张不明所以的脸问道:“温姐姐,你的脸怎么红了些?” 温枕投过浣玉一眼没理,瞧着脸色有些难看,小玉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来一双鞋垫子不够,得要两双。 “温枕见过裴世子。” 温枕端着药碗将眸子压得极低,她努力控制心绪,只在规行矩步间就已经将情绪压了下来。 裴景年起了身瞧不着她的神色,坐在低处的阮卿却看出了一点头绪,莫不是温姐姐喜欢裴哥哥么? 纵使温姐姐在宁国侯府只待了几日,可也见过几次裴哥哥,中途生出些喜欢也在所难免的,温姐姐大大咧咧,心思却不轻易表露出来,若就这样错失一个良人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看来,她要尽早得知温姐姐的心意才行! “温姑娘不必多礼,从前我们便是熟人,你这么唤我,倒生分了。” 裴景年嗓音温和,精致的眉眼却微微蹙起。 回忆像一只困兽,寂寞太久渐渐附上温柔,温枕压下心底的澎湃重新抬眼看他,一身的白衣,肩部和下摆隐隐绣了些花样,玉冠高束,清风霁月,世间再无其二,这是她对眼前人最高的评价。 “裴世子说的是” 温枕这回端着药点了一下头,随即将汤药碗搁在案几上道:“阿阮,这次的药与你往日喝的都不同,你试试。” 阮卿敛着眸子悄悄看向温枕,却没瞧见她脸色有任何异常,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她心道,难道是自己理解错了? 也许只是温姐姐遇见故人,所以一时难以控制心绪而已吗? 阮卿将疑问压下,若想知道个中缘由,需得找个机会好好问问温姐姐才行,她端起汤药喝过一口,随即略略皱眉,“比以前的苦。” 温枕啧了一声,道:“药不苦,你的身子也不会好了,明年的花会阿阮还想不想去?” 阮卿带着那满嘴的苦药味回她:“去,当然想去。” “这还差不多” “喏,给你准备的豆团,知你肯定觉得苦。” 温枕不知从哪里凑出两枚豆团塞到阮卿手里。 阮卿苦着一张脸接过,佯装抱怨道:“裴哥哥,这下子你还觉得温姐姐待我好么?你哪里见过一个大夫如此对待一个病人的。” 裴景年轻笑一声,他道:“温姑娘也是为你好,有温姑娘在,你的身子一定大有起色。” “温姐姐,裴哥哥站在你这头。” 阮卿捧着那碗半满的汤药将眼神可怜巴巴的投向温枕。 只是温枕却仰着头不理,渐渐的,连眼神也藏着憋不住的幸灾乐祸,到最后只剩下噗嗤一笑。 阮卿作势叹气,旋即将那碗苦得不能再苦的汤药一饮而尽。 “啊好苦,好苦。” 阮卿那张明媚的脸被苦得缩在一团,她拿起手里的甜食就赶忙塞进嘴里,而后长舒一口气,那张脸终于舒坦得好像连天空都晴了起来。 阮卿一连串滑稽的动作惹得温枕和浣玉笑得人仰马翻,饶是裴景年压抑的再好,最终也忍不住摇头笑了两声。 “姑娘,长公主又派人送了两罐枇杷膏来。” 婢女抱着两罐满满当当的枇杷膏正低着头站在廊下。 “阿阮,长公主殿下对你可真好。” 温枕止了笑声,只是觉得脸颊两边隐隐有些作痛,她心道看来以后笑不得阿阮。 “是啊,长公主许是觉得上次送给我的枇杷膏快要吃完了吧” 阮卿像是在回答温枕的话,可更像是喃喃自语。 母亲难产亡故,所以她从未见过细水长流般的脉脉温情,也导致早年的她性子极为跳脱,若不是误闯进宁国侯府,也不会遇见顾珩和偏偏如仙子般的长公主 起风了,满地的残花被卷起沉入阮卿那糅杂了郁色的眼睛,其实阮卿心里清楚,母亲不可能再回来了,那些舍不得醒来的梦里她只道相思相望不相亲。 第23章 二房来说教 阮卿黛蛾长敛,眼里氤氲着雾气,裴景年走后不久,她让浣玉将那两罐枇杷膏收了下去。 “阿阮,会好的。” 阮卿埋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其实温枕感同身受,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温枕早来大晋时耳边便传来市井间形容阿阮的词句,但也听到了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的唏嘘,可世间的人没有选择,他们口中的容貌,家世,甚至月圆之下的两生喜欢又有哪一样不会称之意兴阑珊,一时遗憾。 阮卿说她是向阳而生的玫瑰,可温枕觉得,即使生长在雪山,那株光耀夺目的玫瑰依旧逃不过污泥,她将自己包裹于那一根根尖刺里面,将冰释的雪水视为甘之如饴,其实心底也是痛苦的。 “姑娘,江姨娘带着二姑娘过来,说想见见姑娘。”婢女低着头站在廊下禀报说道。 温枕瞥过一眼,而后沉声对着怀里的人儿问道:“阿阮要见吗?” 阮卿无声,良久摇了摇头。 “你去告诉她们,就说” “等等,让她们进来。” 温枕的话还没说完,阮卿却颤着音打断了她。 “可是姑娘,江姨娘和二姑娘没安什么好心的,姑娘放她们进来岂不是自添烦恼吗?” “姑娘就不要见她们了,咱们回屋好好睡会儿也好啊。” 浣玉蹙着眉,她担心姑娘若见到了江氏和阮娉婷,心里的烦恼丝又要多了几分。 阳光和煦,投在阮卿身上,她话里略带了些鼻音,“无碍,让她们进来吧。” “可是姑娘” “小玉儿,听阿阮的吧,阿阮有主张。” 温枕揽着阮卿的手松了松,其实她同样不放心阮卿,只是现下不得不这么做。 江婉柔和阮娉婷进来时,阮卿早已恢复如常,温枕在一旁站着,浣玉则在用小手拨着炉内的灰,铜火著与炉璧碰到一起发出叮叮的响声,震得江婉柔和阮娉婷脸色一怔。 阮卿不再唤着江氏了,只气定神闲的喝着浣玉递过来的雪梨汤。 江婉柔愣了愣,旋即捏着袖口绽出笑道:“枝枝,我和娉婷过来看你了,不知你的身子好些没有?” “是啊大姐姐,姨娘和我在沉栀院可担心你了,只是之前大姐姐说身子需要静养,所以姨娘和我才不敢过来打扰。” 阮娉婷的嗓音柔成水,虽穿着素衣,其他打扮上比阮卿多花了两分心思,临近瞧了,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若要将那颗心挖出来,怕是黑的。 阮卿瞧着两人,眼里满是讽刺,她冷冷勾唇道:“多谢江姨娘和二妹妹过来看我,只是我的身子尚好,不劳江姨娘和二妹妹费心。” 阮卿的话简短,没有半点温润,这样冷漠的阮卿在两人眼里只觉得陌生,从前那个病殃殃的阮家大姑娘可从不会一夕之间变了心性! 江婉柔的眉眼怔了怔,可嘴上仍噙着笑,“只要枝枝好,那我便放心了。” 话罢,江婉柔微微瞥过一眼阮卿,但那双眼睛里全是冷意,冷得她觉得刺骨。 阮卿未再搭腔,江婉柔和阮娉婷的脸色也有些挂不住了,到底是年纪大些,江婉柔暗地扯了扯阮娉婷的衣袖,示意她上前去。 “大姐姐,妹妹近来实在有些不懂大姐姐的性子了。” “从前大姐姐从不会这样对待姨娘和我,如今倒有些傲慢了,妹妹虽没有什么意见,可秋姨娘和三妹妹好歹也算得上是这个家里的人,她们纵然有什么不对,大姐姐也不该羞辱她们啊。” 听到此,阮卿这才缓缓别过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两人,她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所以江姨娘和二妹妹今日是来说教的?” “我” 阮卿冷冷的打断她道:“江姨娘和二妹妹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纵是祖母从前再偏袒你们,你们也是这个府里的妾室和庶女,是没有资格来管起我这个院子的事情!” 情势所迫,又或许真的是因为老太太心里的那份偏爱,当时江婉柔即使是一个妾室,府里的掌家权也只好交给了她,这么多年,拥着那一份荣宠,江氏的心思不知收敛,反而更加明目张胆,以为管教一个嫡女便是坐稳了地位,其实不过是鹊巢鸠占罢了。 阮娉婷脸上渐有吃瘪之色,只是今日倒伪装得极好,她拧着眉上前两步道:“大姐姐莫不是误会了?姨娘和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思。” “是啊枝枝,想是生了误会,我和娉婷只是出于关心,所以才来劝劝你的。” 江婉柔在一旁搭腔,阮卿又冷下脸来没有回应。 两人对视一眼,实在觉得今日的日子没有选好,来了露华院却还要如此看人脸色,可是先前她们又在三房面前拍手答应,如今回去实在有些丢脸。 “枝枝” 江婉柔眉眼如水唤了声,阮卿不置可否。 江婉柔又凑近了些,她颇为凝重道:“枝枝是这府里的大姑娘,虽身份尊贵,可秋娘妹妹和微儿到底是枝枝的姨娘和三妹妹,若枝枝总这般看不起她们,日后恐怕名声有损。” “再者,这府里的下人也是有一样学一样,若枝枝日日这样看待她们,那府里的下人对她们自然没有好脸色的。” “秋娘妹妹的命本就不好,枝枝也不想她的后半生过得凄惨吧?” 江婉柔说完自顾自擦起了眼角,只是细一看,却没有半分泪珠滚下来。 阮卿心里冷笑一声,原来从前竟没有早点发现这对母女的伪善面容,亏得她还以为两人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 阮卿沉吟良久兀自绽出一抹笑,道:“江姨娘这话倒还中听” 江婉柔见阮卿脸色松了些,才满脸堆着笑,“可不是嘛,我也是为了枝枝好,枝枝在这府里,又有哪个敢不敬的?” “只是枝枝毕竟日后还要嫁人,若这名声尽毁,终究对自己不利的。” 好笑的是,直到此时此刻,处处算计的江氏竟还腆着脸说什么为了她好,若真的为了她好,便不会指使絮儿在她日日喝的汤药中下毒,若真的为了她好,更不会塞人在她院子里偷偷记着她的习性,一切的说辞不过是为了那个最终的目的。 第24章 阿阮没良心 阮卿看似同意了二房的劝谏,实则二房和三房的人以后能否进来要看她的心情,二房的人脸色虽有些难看,但心里好歹得意了,只要她们在露华院这里受到的委屈越多就越有利后面的计划。 浣玉刚递上瑶台云雾,却听到阮卿凝重道:“地方灾情严重,必定会出现流民,若彼时安抚不得宜,恐会民怨沸腾,造成大乱之势。” 温枕道:“阿阮的担忧不无道理,如今虽以怀远县和祈林县的灾情为最重,可其他地方的水患仍不容小觑,彼时房屋良田尽毁,必定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阿阮可是有什么打算?” 阮卿眼里透着一抹深意,“知我者,温姐姐。” 温枕抿唇笑了两声,对于阮卿的赞赏十分苟同。 “我打算将我名下的客栈匀出三间,用来安顿流民,百姓流离失所,其中伤亡恐怕不在少数,我会吩咐名下京都里的药堂免费坐堂行医,也好暂且宽慰那些百姓,至于吃的方面,我打算在京都北门和西市各设粥棚,供应每日的粥饭吃食。”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如今身子情况尚未恢复,恐怕吹不了风,若要施粥的话,还得劳烦你和浣玉了。” 阮卿眸子垂下,掩盖了部分难过,她信任两人,所以才愿意将这样的任务交予她们,只是水患是天灾,即使她重生一次也别无善法。 但大晋天子不会放任不管,一旦大量的灾民涌入京都,安抚的折子便会很快下来,其实她也不必操这么多心。 但愿裴哥哥长驱直入,一切安好! 温枕眸光潋滟覆上阮卿削葱般的小手道:“阿阮想做的,亦是我所期望,纵然我们女子身微言轻,但也未必不能做那悬崖之上的凌霄花。” 温枕的目光真挚温热,直达阮卿那片柔软的心底,她望向温枕,眸子亦显真诚,“平芜尽处是春山,千帆过,万木春。” 温枕的童年不美好,当年被送进侯府不过是情势所迫,阮卿失去了母亲,但温家除了温枕再无一人存活在这世间,阮卿第一次见到温枕时,温枕的眸子茫然,不似如今的温热。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阮卿想,其实从前的那个温姐姐也长大了。 暮色渐浓,廊腰缦回的宅院里不时有过风动的声音,露华院点起了灯,摇曳的烛光映出阮卿的双目,窗柩动了动,她手上的笔握得更紧。 温枕端着一碗药进来,嘴里颇有抱怨,“阿阮,我就说你没良心。” 话说完,温枕便将那碗药重重搁在桌案上,只是力度把控的很好,那碗褐不褐黑不黑的汤药竟半点没有洒出来。 阮卿偏过头看了一眼浣玉,心里明知温枕这是在生浣玉的气,毕竟温枕这位大夫可是身在北越的顾珩亲自写信让她过来给自己看病的,可如今这个大夫更像是自己身边伺候汤药的婢女,阮卿心道,温枕和顾珩一样小气。 阮卿这才停笔绽出一抹笑看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如何惹温姐姐生气了?” 美人笑得和煦,温枕那颗躁动不平的心竟硬生生被融了,她长呼了一口气而后坐定,道:“阿阮,若你的病好了,你可怎么报答我呀?” 阮卿用砚台将书笺压着,她抿了抿唇慢条斯理道:“温姐姐身在谷里,想必没有体会过男女之情,若彼时我的病好了,我便带着温姐姐去男人堆里逛一逛,长得好看的择个日子就让他与温姐姐成亲,可好?” 温枕咂了咂舌,满脸不可置信这样的话竟能从阿阮的嘴里听到,她嗔道:“阿阮,你羞不羞。” 阮卿撇撇嘴,“温姐姐,咱们两个到底是谁不知羞?” “你初入大晋,便趁着月黑风高前来调戏于我,这样的行径我倒真的有理由觉得温姐姐少女怀春了。” “阿阮,你!” 温枕自知理屈词穷,毕竟她真的干过此事,可谁让顾珩写信要让她照顾他的阮枝枝,不是顾珩挑的头,她就不会来大晋了,对,要怪就怪顾珩。 她皱了皱眉,看来,眼前的阮小娘子不好惹! “温姐姐,哈哈哈哈,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在姑娘面前说不起话呢。”浣玉笑得捧着腹,嘴里还不忘振振有词。 阮卿坐着,即使离温枕有些远,但也能在朦胧中看到温枕的脸有些异样,浣玉笑得脸疼,阮卿脸上胜利的神色更甚。 温枕越发坐不住,她迈步扬袖道:“这个颠倒黑白的屋子,我出去了。” “哎,温姐姐” 见温枕生了气,浣玉终于止了笑追了出去。 阮卿看着浣玉的背影渐出了屋子,才投过一眼那碗汤药,她实在头疼,也不知温枕在里面加了些什么,每每喝一口便如同要了她的命般的苦,可自从喝了温枕配的药,晚间倒睡得更安稳。 方饮下一会儿正要提笔,浣玉忽的揽着温枕的手温言笑语走了进来,看来,是和好了。 “温姐姐,你这气消得真快。” 阮卿皱着眉看着两人的暗通款曲,心里顿觉她被孤立了,抛弃感油然而生,她打了个冷颤。 温枕揽过浣玉的手,眼神颇为暧昧道:“还是小玉儿贴心,答应送我的鞋垫子就真的送了,哪像阿阮那般不着调的话。” “温姐姐,我不着调?难道温姐姐竟真的不喜欢男子,还是心里已经有合适的良人了?” 阮卿一双凤眼潋滟着,神色颇为严肃。 温枕心跳慢了半拍,她慌忙撤下浣玉的手,眼里有些逃避。 “嗯?温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温枕拧着眉话锋一转,她道:“阿阮,你好歹也是个闺阁女子,竟比我还不知羞。” 阮卿噙着笑回应,“那温姐姐可也是闺阁女子啊。” 温枕摆了摆手坐定,“我不跟阿阮说这些了,阿阮净会笑我。” 阮卿干咳了几声,自知今日是挖不出温枕的心思了,也罢,感情这事尚且看天意吧,若温姐姐喜欢裴哥哥,可裴哥哥另有所属,那岂不是强人所难? 她向来做不出这样勉强人的事情,不过温姐姐把心思藏得那样好,裴哥哥又怎么能知道呢。 第25章 寒食清明,遥寄相思 一夜风雨,满地花籍,鸟儿百无聊赖栖在院中啁啾更显寂寥,清明时节里只有一片阴沉沉的天空,不一会儿又开始下起了雨。 要去阮家祠堂,需得绕过一条青石子路和一段长廊,不过还好,离露华院不算太远。 “阿阮,你若要去祭拜,怎么不让伯父将阮夫人的牌位供在你的偏院里,说起来,要去祠堂也要走一段路的。” 檐下的雨饶有兴致的敲打着地面上的石凹处,是以,温枕一身青衣长立,正抱着手守在门口,其实她也担心阮卿出了门吹了风对身子不利,她下意识转过头,看到阮卿披着那件白绒领大氅出来,宽大的绒毛簇着那张略显羸弱娇嫩的脸庞,模样显得憨态可爱。 阮卿抬头看了看天,嗓音沉重,“父亲原来也说过此事,不过我拒绝了。” 温枕蹙着眉扬头,脸色略带不解,阮卿接过浣玉递来的手炉神色复杂道:“母亲身在九泉,连我这个女儿都觉得费事费力不愿多走走的话,她肯定很伤心。” 院子里没有刮风,但阮卿的鼻尖红红的,这是她自重生以来第一次祭拜母亲,母亲会不会怪她? “阿阮” “没事,我们走吧。” 离了露华院,那股药味淡了些,阮卿走在那条青石子路上时回头看过一眼,只觉得偌大的露华院像极了一个药罐子,浓厚的药味将她一直泡在里面,不能出去,也不能让她喘息,可是闻够了这种味道再得到其他的,阮卿竟觉得一有丝丝回甘,她想,人总是贪婪的。 廊檐上挂起了水帘,好看的像一串串珍珠,青墙之间,院落石阶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露水,墙角的松柏和花草因为一夜的摧残变得毫无轮廓,绵密的雨丝细若银针,洇湿了青石子路和那片好看的海棠。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阮卿那双美目含着雾气,或许是风卷了沙子吹的。 渐进祠堂,阮卿看到了她的父亲,她从前从没认真瞧过,如今见到那个高高大大的背影,她才恍然惊觉父亲老了些。 “父亲” 前面的人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来,只是双目看着有些肿。 “卿儿,来看你母亲吗?” “是,父亲。” 阮父眼眸垂下,“为难你了,卿儿。” “父亲言重。” 阮卿走近,这才注意到阮父头上藏着颗颗晶莹,连那袍子衣肩处也被打湿了一片,她伸出小手拂去阮父头上的罪魁祸首,略带颤音道:“父亲怎么不撑把伞过来?母亲看到了会心疼。” 被戳中心绪,阮父蓦然偏头看了一眼那块安静的木牌,心里五味杂陈,良久,脸上出现一抹凄凉的笑,他道:“出来匆忙,下次不会忘了。” 纵是白日,祠堂里仍点着烛光,清寂将这方天地变得肃穆,一老一少磕头,敬香。 炉内香灰的味道很好闻,阮卿心里觉得安定,她没见过母亲,只是从父亲和世人的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是一个霁月高风,宜嗔宜喜的女子,世家女子不在少数,她的母亲独得天子一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阮卿无法想象母亲当年有多好看,有多摄人心魄,可至此经年,父亲的心里再无其二,她想,母亲总归是迷人的。 “卿儿,过两日我要赴怀远县,有些朝务” 阮父欲言又止,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他甚至从未离家这么久,不敢预见没有自己在家的日子,他的卿儿会怎么过,可是天子明旨,他不敢辞。 “父亲不必担心我,温姐姐一直在我身边,父亲去做自己的事吧。” 阮卿眼里的懂事看得阮父一阵心疼,他搓着袖口,似要磨出个洞,半晌沉着声道:“婉柔虽掌着家,但你不必事事听她的,若在家里受了委屈,我会回来替你主持公道,有事,别硬撑着,你还有我这个爹。” 阮父张了张唇,终是吐了一句清晰的话。 回过头看,那间偌大僻静的院子,一句喜欢便亲手种下的梨花,府里处处尊她的下人,从来不离身的暖炉和炭火,父亲对她的宠爱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那些消磨殆尽的时光,坐看云起云散的孤寂在这样的温暖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从那个可怕的梦里醒来时就已然知道了她所背负的东西,前世里的她被二房的人折磨到死,这一世她一定会让她们付出代价! 阮卿眸光微动,眼里的杀意转瞬即逝,她温声道:“父亲放心,女儿一定会好好的。”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阮卿眸光潋滟间满是自信。 后两日,阮父真的出了京,以阮卿的预料,因水患四起无家可归的流民大量涌入京都,伤亡人员不在少数,天子的旨意很快下来,开仓放粮、妥善安置百姓成了大晋官员的首要任务。 一时间,整个大晋仿若加快了节奏,温枕和浣玉的动作很快,京都北门和西市很快搭起了粥棚,阮卿看不到外面的惨状,但也大抵知道那些不得已离家的人有多么困苦,勤勤恳恳的百姓,却怎么也想不到家破人亡尽在一夕之间。 二房的人听到此消息站不住脚了,京都北门和西市全都有露华院的人,这样喧宾夺主的事情二房哪里忍得了,她们二房的人才是真正握着掌家权的,阮卿这么做便是不曾将她们放在眼里! 偏偏阮卿的财力她们连一个手指头都比不过,若要散尽自己的体己钱只是为了赈灾,便是肉包子打狗,什么都得不到,可她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阮卿在外面出尽风头,将自己的地位压在脚下。 温枕和浣玉还没有回来,露华院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倒也够用,阮卿刚喝下一口茶时,江婉柔带着阮娉婷进了院子。 “枝枝,这院子风大,你怎么在外面坐着,小心冷到了身子。” “来人” 江婉柔摇着腰肢进来,纵是再端庄华贵的穿着打扮,在阮卿看来不过一个妄自尊大的妾室罢了。 “不劳江姨娘费心,我不冷。” 第26章 打的好算盘 阮卿眸子微微低着,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那片阴冷,若说起从前的自己,她倒真觉得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 江婉柔掌着家,从不似旁的姨娘妾室争宠,但从前母亲身边留下来的心腹都被江婉柔借着名义一一剃掉剪除发回了谢家,面上不太难看也刚好落得一个善解人意的名头,这么多年来,即使阮父不爱她,她在那个院子里倒过得不算太差。 可为了最终的富贵荣华,即使如今受人冷眼,前期的辛苦和隐忍对于江氏母女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露华院到底是阮卿做主的,即使是江婉柔进来吆五喝六指使下人,也没见得那些下人有什么动作,江婉柔面上怔了怔,可似乎也渐渐习惯了阮卿如今的变化。 江婉柔挤出笑来,她道:“既然枝枝觉得不冷那便好,只是啊,枝枝,近日我听说你让浣玉和温大夫出府施粥,是不是太操劳了些?” “操劳?”听到此话,阮卿才下意识的瞥过她一眼。 一双微微吊梢的眉眼,柳眉微蹙,一身蔷薇红袄裙衬得那张脸面若桃花,即使生下一女却还体态丰腴,放在人堆里算得上一个美人。 “是啊枝枝,这施粥也是要花费物力时间的,你身子病着,怎么能放心让她们两个出去呢?” 不可否认,江婉柔端的这副伪善心肠确实让阮卿有了片刻的愣神,若不是前世里的惨死,恐怕她这辈子会以为江氏和阮娉婷是真的为了她好。 两人来此怀揣着什么目的阮卿心里清楚,她眸中绽着一抹光,饶有兴致的盯着江婉柔道:“我身子病着,不让她们出去难道江姨娘是想让我亲自去吗?” 江婉柔拉过阮卿的手温言笑语道:“枝枝,我只是心疼你,这京都里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的流民,就算枝枝没有亲自去,想必在院子里头也十分忧心。” “娉婷也是枝枝的妹妹,枝枝不能出去赈灾,让娉婷这个妹妹出去也好分担分担,再者,枝枝向来待娉婷极好的,娉婷出去替你,你也可以放心不是?” “是啊,大姐姐从来便待妹妹好,如今地方灾情严重,又一下子全涌入了京都,想必大姐姐也焦心,若妹妹能出去替大姐姐帮帮忙,大姐姐也好放宽心,再怎么说来,妹妹也是自家人,不比那些外人的。” 说话的是阮娉婷,语气与江婉柔颇为相似,从前下人说她的这个二妹妹与她有三分相似,现在瞧着也只是错觉而已。 她身子病了以后喜欢穿着一身白衣,不爱打扮,阮娉婷便也同她一样,她吹不得风出不得门,阮娉婷比她更甚,所谓相像,不过是这些相似的做派装的久了,看起来便也与她有几分相像罢了。 她挑了挑眉,捧起那盏瑶台云雾轻抿一口而后含着笑,“二妹妹果真是为了我吗?是想着替我分担分担?” 阮娉婷睫毛微颤,蹙着眉上前两步道:“自然是为了大姐姐着想的,只是妹妹也想着,如今灾情严重,那些流民实在可怜,我出去帮帮忙也好让他们早日家人团聚,不再四处乞讨无法度日。” “二妹妹还真是一副好心肠啊” 阮卿脸上带着笑,尾音微扬,半晌才不慌不忙的放下茶盏。 她重新抬起头看向阮娉婷,却听到阮娉婷道:“大姐姐如此夸妹妹,妹妹真是脸红,这一切都是爹爹和大姐姐的功劳,若不是爹爹和大姐姐处处教导容忍,妹妹也不能有如此觉悟。” “是啊枝枝,你看,如今你也病着,倒不如让娉婷出去帮帮忙也好。” “可二妹妹好歹是尚书府里的千金,如此抛头露面的未免有些招摇了吧?” “我看还是” “不打紧不打紧,娉婷虽是尚书府里的,可也是心系枝枝和那些灾民,就让她出去帮帮忙,也好全了她这份心罢,枝枝,你看可好?” 江婉柔言辞切切,眉眼间多了一份关心,只是不知道这份关心是真因为那些流民还是因为阮娉婷是否能够出去。 四月里的风卷着花吹过院子,有些零散的则飘到了阮卿身上,阮卿闭着眸子没有回话,阮娉婷性子稍急些,她看了一眼阮卿才试探性的开口,“大姐姐” 阮卿倏忽睁开眼,眉间多了一丝冷意,她轻启红唇道:“我看二妹妹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二妹妹自己吧?” 阮卿的话不温不火,让人猜不透其中的意思,可江婉柔和阮娉婷却心里清楚。 阮娉婷眉眼一皱,道:“大姐姐为何如此说?妹妹一向是为了大姐姐考虑的。” “妹妹是想着大姐姐” “二妹妹可别说这样的冠冕大话了,二妹妹的心思难道我不知道吗?” “大姐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二妹妹既不想舍一些钱财,又想搏得一些好名声,便紧着我这个大姐姐剥削来了,我瞧着江姨娘和二妹妹的算盘打得真响,连露华院这里都听到了。” 是啊,她们何尝不是这样想的,论私房钱拼不过,总要得一个好名声,阮卿财大气粗做回好人,她们哪能放过这个机会。 江婉柔与阮娉婷对视一眼,两人脸色有些挂不住,阮卿故作委屈道:“江姨娘和二妹妹心思也太深沉了些,我的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可这名声却落到了二妹妹头上,论谁见了恐怕心里也是不大高兴。” “江姨娘和二妹妹还是老实些,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比什么都强。” “枝枝,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 “江姨娘和二妹妹怕是又忘了父亲的嘱咐了?你们若一直在这里缠着我,恐怕父亲回来知道了定要说江姨娘和二妹妹扰我清静。” 话罢,阮卿重新闭上了眸子,再无一点闲心要搭理两人。 阮娉婷拧着眉欲言又止看过江婉柔一眼,却见江婉柔眉心动了动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做声。 阮娉婷这才回过头望向椅上的人道:“大姐姐说的是,是姨娘和妹妹唐突了,我们这就走。” 卑微的话一说完,阮娉婷旋即抬起头看了阮卿一眼,却没见有任何回应,阮娉婷眉间盛着怒火甩了甩袖子便冲出了露华院。 第27章 心比天高 江婉柔和阮娉婷回到沉栀院不久,屋子里便响起了一阵杯盏破碎的声音,院子里本就安静,这一下子倒显得突兀起来。 阮娉婷早已气得花容失色,手中的瓷瓶还未等摔下去,江婉柔便牢牢抓住了她的手,她劝道:“你现在气有什么用,那个丫头本就资产丰厚,我们原本就比不上,此次赈灾又全是她的主意,是我们早就占了下风。” 江婉柔拧着眉,手里的动作未曾松过分毫,今日去露华院,她早已料到了阮卿会拒绝,毕竟这样占便宜的事谁会答应,可她心里在赌,赌她从前对阮卿的好起码能让阮卿答应此次赈灾一事,但她还是失算了,现在的阮卿早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阮府大姑娘。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阮卿开始改变的呢? 如今的阮卿端的是阮府嫡女的气势,已经不将她们这些个姨娘庶女的放在眼里,可从前的阮卿眼里对她们起码还有几分尊重,哪会是像现在这样。 从前只以为万事俱备,只要等到阮卿死了,那她们二房不仅可以得到阮卿名下所有的资产,说不定还可以让阮娉婷出人头地,嫁入高门显贵人家,可如今看来怕是真要防备着那位露华院的大姑娘了。 见阮娉婷仍气鼓鼓的,江婉柔又继续道:“你如今在这里发着牢骚有什么用,若真想将那个丫头踩在脚下,如今就该好好隐忍着,只要等那个丫头一死,便有泼天的富贵等着我们,你现在发脾气,气得还不是自己?这样想来,岂不是不划算?” 江婉柔神色凝重的紧紧扣住了阮娉婷的手,这才见阮娉婷眉眼松了松,她将阮娉婷手中的瓷瓶缓缓取了下来,又小心放好,生怕磕坏了一点。 阮娉婷揪着帕子转过身坐了回去,今日在阮卿那里吃了瘪,她心里本就不好受,又想起自己的衣食住行从来便比阮卿差了许多,连她们名下的资产都贫瘠薄弱,她心里哪能再忍得下去,她憋了这么多年,今日她算是忍不了了。 江婉柔刚坐下,却听到阮娉婷道:“母亲,咱们还要隐忍多久?难道阮卿不死,咱们就要一直忍着吗?” 江婉柔语重心长道:“你心急做什么?那个丫头本就身子孱弱,又长年累月的喝着我们给她的毒药,如今就算长公主殿下替她重新请了大夫,只怕也治不好了。” “我们忍了这么多年,难道还差这两年吗?” 虽是如此说,可阮娉婷的心里总归有些不放心,阮卿的态度和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将如今的阮卿与从前的那个病秧子相提并论,阮卿变了,她这个二妹妹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母亲,我总觉得阮卿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你说她会不会是已经发现了我们给她喝的东西,正背地里谋划要如何除掉我们啊?” 阮娉婷歪坐着,方才气了好一阵,现下那张如白玉做的鹅蛋脸上早已渗出了一些汗,只是她心里揣着不安,还没有惊觉自己脸上的不舒服。 江婉柔起了身,抬起手用那块帕子细细将阮娉婷脸上的汗珠拂了去,她眉眼柔和道:“你这番猜测不无道理,可是阮卿那个丫头的性子你从小便知道,她性子急,有什么便说什么,若真是知道了我们的行径,想必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便拉着絮儿来质问了,哪里还会是这般样子?” 江婉柔收了帕坐在一旁又细细安抚,“咱们且先忍两年吧,等她一死,这府里就没有嫡女了,我便有机会做了这府里的主母,以后你也能嫁个好人家。” 阮娉婷松了松心神,她侧过身握住江婉柔一半的手道:“还是母亲疼我,这么多年全是为了女儿打算,母亲和女儿总归要苦尽甘来的,只是” 说到一半,阮娉婷却顿了顿,那张鹅蛋脸上早已怯雨羞云,莫名泛出的绯红尽显一副小女儿家心思。 江婉柔敛着眸子追问,“我儿想说什么便说罢,只要你想要的,娘就算舍了这条命也使得。” 阮娉婷睫毛微颤,她赶忙捂住江婉柔的口,道:“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女儿怎舍得母亲去死,女儿还想陪在母亲身边一辈子呢。” 江婉柔听得动容,眼中泛出光,在这宅院里,她虽握着掌家权,可到底不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下人虽还恭敬,可阮父却从未将那颗心给过她,白月光的威力她比不了,她深知,那个男人的心里始终装着已故的谢云徵,哪里还舍得为她腾出半点位置。 她在被送入谢府时便处处被人拿来比较,直到嫁入阮府都还是这个样子,只有自己膝下的这个女儿总算不让她寒心,既然她得不到阮少初的爱,那便只有狠下心为自己和女儿搏一搏,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怪不得她的。 眼眶里的泪花被江婉柔生生憋了回去,她握住阮娉婷的手神色复杂道:“我倒想你一辈子都跟着我,可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哪能一直呆在娘家?” 她又道:“是娘没有本事,让你一出生就做了庶女,还被阮卿这个嫡女硬生生压了这么多年,可是咱们总会等到好日子的,将来等娘做了这府里的主母,便给你说一门好亲事,凭着咱女儿的容貌,何愁嫁得不好?” 阮娉婷蹙着眉,而后点了点头,她偎在江婉柔的怀里,显得小鸟依人,是啊,只要等阮卿这个嫡女一死,她的母亲便自然而然成了这府里的主母,毕竟父亲还能容忍府里连一个当家主母,一个嫡女都没有吗? 到时候,还不是她这个阮府二姑娘坐上嫡女的位置,曾经的阮家大姑娘成了一团灰,而那个畏首畏尾的三妹妹,只怕跪着给她擦鞋做丫鬟的资格都没有吧。 有了这样的美梦,阮娉婷的心被填得满满的,她刚得意一番,门外便进来了一个婢女来报,说是三房的人来了。 她收了收神色,赶紧从江婉柔的怀里起来,嫡女的位置离她不远了,她总要端起一副嫡女的气势来。 第28章 异样 秋娘穿着一身泛旧的银绣绿衫带着阮玉微款款进了屋,江婉柔和阮娉婷的目光自她们进来便一直停留在她们身上,所以两人便不敢坐着。 江婉柔稍打量一番,眉眼一阵满意,她笑意吟吟招呼道:“秋娘妹妹和玉微别客气,快坐着。” “初雪,上茶来。” 江婉柔清脆的声音响起,初雪应了一声随即就退了下去。 秋娘和阮玉微本就站得局促,经江婉柔这番招呼才堪堪坐下,秋娘抬起头看了江婉柔一眼,见她的眸子里尽是柔和,刚想开口,初雪便已然端着茶水进来。 茶水顺着茶壶一涌而出,茶盏里渐渐泛出一抹白,也不知是这二房的婢女手艺粗陋还是故意为之,秋娘瞥着那只茶盏,总觉得不如露华院的茶水好,只是心里总有几分畏惧,她倒不敢说什么。 婢女轻移步子退了下去,江婉柔便端起茶盏出了声,“秋娘妹妹和玉微尝尝我这里的茶,虽说比不得枝枝那里的好,可还是能解渴的。” “是啊秋姨娘,你和三妹妹平常喝过大姐姐院子里的茶,想必我们这里的怕是比不了,可你们来了,也好歹尝尝,解解渴也好。” 秋娘眉间稍皱,心道眼前的母女连自己想的什么都知道了,脸上刚平和下来,又旋即带有一丝紧张之色。 她捏了捏手帕,抬起头正对上江婉柔的那双眉眼,又为难的垂了下去,她道:“姐姐说哪里话,大姑娘院子里的茶虽也金贵,可姐姐院子里的茶胜在手艺上,喝起来不比大姑娘院子里的差。” 秋娘和阮玉微每回来了沉栀院便是这副胆小如鼠,什么都不敢做的样子,阮娉婷倒也见惯了,只是心里仍觉得膈应,若不是母亲说留着她们还有用处,恐怕便不会再让她们进这个院子。 瞥过一眼桌上的茶,她只觉得嫌弃,阮卿院子里的茶虽好喝,可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她面上仍旧装得柔和,只道:“秋姨娘这是玩笑话了,我们院子里的东西哪比得上大姐姐院子里的,还是爹爹和大姐姐疼爱,我们才有了这许多福分。” 阮娉婷向来能言善道,哄得人挑不出错来,外加她实在看起来人畜无害,这才见秋娘小心翼翼捧起旁边那杯茶水稍呷上一小口。 旁边的阮玉微喝过半口,抿了抿唇,似在回味,而后鼓起笑意道:“江姨娘和二姐姐院子里的茶果然好喝,比倚欢院的好过几倍,是我和姨娘平日里常来沉栀院才有这口福。” 江婉柔听了此话,眉眼渐开,道:“这孩子就是会说话,不枉官人和我疼你。” 阮玉微双手垂于腿间,便听到秋娘终于讪笑了两声道:“这么多年,幸得官人和姐姐庇佑,玉微才长得这么好,只是说起大姑娘她” 话罢,秋娘忽的抬起帕子捂了捂嘴欲言又止,似乎藏着许多的难言之隐。 她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帕子似有埋怨道:“大姑娘近几年这性子实在是有些捉摸不透,连我和玉微几次去了露华院都少不得要看那些下人的脸色。” “昨日我带着玉微刚踏进那个屋子,便被大姑娘院子里的下人轰了出来,说我们未经通传,便私自进去,还说要罚我们跪下。” “姐姐,大姑娘这性子,我们虽地位低贱,但何曾受过这些气?” “大姑娘真拿我们不当人看啊。” 本就逼仄的屋子里渐渐充斥着啜泣声,阮玉微自始至终倒还算安静,只是秋娘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全数倾倒出来似的,一哭便停不下来,声音虽如蚊蝇,但闹得江婉柔和阮娉婷心里不堪烦扰。 江婉柔略皱了皱眉,对秋娘似有不满,刚想开口安慰,却听到阮玉微压着声道:“姨娘,这是在江姨娘的院子里,咱们哪能说起这些让江姨娘烦心。” 阮玉微的话不偏不倚也落到了江婉柔的耳朵里,她绽开一抹笑意安慰道:“妹妹这么多年也真是受了苦了,我虽看在眼里,可可枝枝毕竟是这府里的大姑娘,又是官人名下唯一的嫡女,纵使她被宠得娇惯些,也只好我们多担待了。” “说起来,到底是我们福分深厚,枝枝不过是性子急些,躁些,可比不得有些高门人户家的女儿,做起事来连姨娘庶妹的都没有活路呢,也得亏是枝枝性子还算平和了。” 江婉柔抬起帕子掩鼻,眉眼间一股狠绝之色稍纵即逝,她将帕子放回膝前时,一张脸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婉贤淑。 有了江婉柔的良言宽慰,又有阮玉微的小声劝阻在先,哭得厉害的秋娘这才缓了缓心神,将脸上的泪痕简单擦了擦。 良久,她带着微红的眼眶硬是憋出了一丝笑容,“姐姐说的是,大姑娘虽性子急些,但人总归是好的,只是” “只是” 秋娘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她偏过头看了阮玉微一眼,却不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自然惹得江婉柔和阮娉婷心急得不行。 “妹妹想说什么便说就是了,难道在我这个院子里还要这般生疏不成?” 江婉柔看得心急,面上却仍旧温和,只是秋娘向来胆小惯了,如今就算江婉柔劝说,也不见得她吐出半个字。 秋娘紧捏着帕子,忍得实在辛苦。 “姨娘,你不说,那便女儿来说。” 或许连阮玉微都受不了自家母亲吞吞吐吐的模样,她拧着眉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江姨娘,姨娘和我昨日里刚踏进大姐姐的屋子,便看到一名婢女端着一盆水正要出来,虽只瞥过一眼,但我真的瞧真切了,里面分明是混着血的血水。”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名婢女才将我们轰了出来。” “江姨娘,大姐姐的身子是不是好不了了啊?” 阮玉微眉眼间隐隐带着几分不安,她抬起头用着几近试探的语气询问,足以显得她的心里有些惶然。 人人都说阮府里的大姑娘命不久矣,如今看来倒真的要印证那些市井之人的推断了。 第29章 布局 三日里来,涌入京都的流民还在不断增加。 笼屉里冒着蒸汽,放眼望去,整个大晋像蒙上了一层水雾,因水灾逃难的流民遍地可见,西市,幼童偎在母亲怀里,满是污泥的小手托着那一碗薄粥充饥。 卖包子的中年老板眼里泛起泪花,不顾妻子的眼色径直取了几个包子放在油纸里。 “咱们起早贪黑挣两个辛苦钱,全被你拿去做人情了。” “你这么愿意当好人,我倒看看谁会记得你。” 身后的妇人微胖,荆钗布裙,即使常年劳作,那张脸倒也还算保养得宜,她叉着腰伸着脖子指责,眼里分明多了几丝不满。 那中年老板并未理睬,自顾自走到那母子跟前,他将装着包子的油纸往前一递,道:“给,吃吧,孩子还小。” 抱着孩子的妇人凝眉看着他,眼眶里升起了一团雾,她伸出手将那油纸推回,垂下头道:“我们逃难而来,本就给你们添了麻烦,这粥也足够我们活下去了。” “老板和老板娘每日辛苦劳作只为养家糊口,只是我身上没有钱无以报答” 那妇人衣衫褴褛,身上好几处有了口子,可怀里的孩子仅是身上沾了泥浆,他长得可爱,一双眼睛嫩生生盯着老板手中的包子,他吞了吞唾沫,手里却始终端着粥水不曾松开,虽落了难,看起来还是规矩得很。 中年老板却是不讲究这些,他半蹲下,将那快要滴油的包子直接塞到妇人手里,略带责备的语气道:“你再不接着,可要烫死我了。” 那中年老板便起了身欲要往回走,可刚走了两步却又转过身来,他摸了摸后脑勺,模样显得憨态。 “我那婆娘面冷心热,别放在心上,你们逃难而来不容易,都是大晋子民,该帮的怎么就不能帮一把了。” 中年老板的声音显得粗犷,想是常年吆喝留下的印记,未等面前的妇人开口,他便嘿嘿笑了两声回了铺子。 接踵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娘” 怀里的孩子抬起头看着妇人,发出蚊蝇般的声音。 妇人望着那间铺子,眼角一滴泪痕划下,她将孩子手里的粥水接过,将他抱得更紧,继而温声道:“筱儿,这是咱们的大恩人,你以后可要记得。” 四月尾巴的大晋不算冷,阮卿守在暖炉旁吃着榛子酥时,身心疲惫的温枕便带着浣玉回了露华院。 温枕爱穿着一身青衣,今日也不例外,只是整日施粥的,现下衣袖处竟沾了些汗渍,她顾不得疲累,挽起袖口便拿起半块榛子酥塞进嘴里。 “温姐姐,那可是我吃过的。” 阮卿拧着眉欲要阻止,却拦不住温枕又拿起一块放进浣玉的手里。 暖炉烧的不算旺,不过也与外面的景象有了些差别,温枕嫌热,一股脑坐在较远的椅上,嘴里那半块榛子酥还未吃完,她道:“阿阮吃过的,我干什么嫌弃?” 阮卿无奈干咳了两声,只能由着她,一面又吩咐下人将水端进来替两人洁面。 浣玉看着手里突如其来的榛子酥,继而讪笑两声,她乐呵呵的道:“温姐姐,你还没洗手呢。” 温枕手脚早已瘫软,从前没觉得原来赈灾竟比整日里采草药还累,她半睁开沉重的眼帘,颇有埋怨似的语气道:“好啊小玉儿,你竟嫌弃我,明日里我不跟你一起去了。” “别别别,好温姐姐,我错了。” 阮卿掩面笑了两声,却道:“浣玉,你别哄她。” 嘴里的榛子香味还未散,温枕却眉眼皱着,神情颇为愠怒,她嘴里愤愤不平道:“你你你你你,你们都欺负我。” 干哭了两声,温枕索性又坐了回去,方才的愠怒转为无奈,她努努嘴,语气懒懒道:“罢了,今日累了,不与你们争辩。” 婢女端着盥盆进来,两人细细洁了面洗了手方觉舒坦。 “阿阮,之前没注意,原来大晋不止你一个人出银子赈灾,还有长公主殿下呢。” 温枕刚坐回去,便伸长了脖子讲起了今日的所见所闻。 阮卿将手炉放在一旁,却将身上的大氅笼了笼,她道:“长公主心慈宽厚,定也是心疼他们吧。” 温枕点点头,似也在默认。 从她被送进宁国侯府之时,那才是她与缙澜长公主第一次见面,虽对那个地方陌生,但她却对长公主殿下过分喜欢,那时小,她不知规矩,即使有了新衣裳穿也仍旧甩了冷脸,直到长公主殿下亲自做了两套新衣裳送过来 现在想来也实在大胆,她一介平民竟对一个天子的妹妹甩脸子。 最后一点夕阳埋进土里时,婢女端上晚饭,是温枕和浣玉爱吃的。 阮卿将手笼在大氅里,整个身子只剩个头露在外面,一张明媚动人的脸看起来颇为有趣,她干坐在暖炉旁没有起身,看着婢女将最后一道菜端进来然后退出去。 温枕提裙坐下刚吃上两口,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慌忙咽下东西便张嘴道:“对了阿阮,裴世子可回了信?” 自裴景年去往地方赈灾已半月有余,离开的第五日,阮卿便托人送了信过去,内容关乎阮卿后面的打算,所以温枕不得不着急。 阮卿没说话,却伸出手指了指旁边的暖炉,温枕起了身细细瞧了,里面竟是一些烧过东西残留的灰烬。 阮卿看着那团早已面目全非的书笺灰烬拧眉道:“裴哥哥已将灾情详细说了,江迢的事儿也正如我所料。” 温枕闻此言叹了口气,她半蹲下沉声道:“阿阮,你可是想好了?” 阮卿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将眼底的那丝冷意压了干净,这件事她早已想好,她不应该犹豫,前世里的她被劫走,江婉柔一个宅院妇人又哪里来的能耐能做得滴水不漏,事后却无从查起,若不是从前江氏娘家人的助力,自己又怎会惨死在那个唢呐声声,曲笙萧萧的夜晚! 第一步棋已经落下,二房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都要摧毁干净! 第30章 娘家的人来了 远山如黛,晨雾蔼蔼,快要入夏的风是桀骜不驯的,将天际里的那道曙光也吹醒了,铺天盖地的金黄将整个大晋包裹得像一个染缸,临窗而望,外面的雾早已经散了。 朝廷赈灾得当,所幸没有暴民流寇奋起作乱,阮卿总算也放下了心,中途长公主带着顾珺来过一次,只是阮卿瞧着长公主倒痩了些,想必是亲力亲为的缘故。 顾珺却是拉着她的手抱怨,说长公主殿下连赈灾也要让人好好看着自己,害得她出去帮忙的机会都没有,长公主殿下却嗔她不过是想逃学罢了,阮卿捂嘴笑了笑不置可否。 午间的日头热了些,连空气里都带着一丝甜腻,院子里的梨树绿油油的一片,蝉叫声此起彼伏,几个穿着淡黄衣裳的婢女正拿着一根长杆打蝉。 阮卿午睡方起,她抬起手欲唤人,这才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温枕和浣玉还未回来,她只得睁开一双半醒的眸子顺手拿起旁边的白绒领大氅坐起了身。 因是午睡,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银白衣衫,连头发丝也只是用一根发带绑着,嫩到可以掐出水来的脚脖子微微露在被外,不过没多大功夫她便又重新将那双白嫩的脚伸进暖被里。 她两膝蜷着,双手衬在上面,部分发丝在不经意间垂了下来,她在起与不起之间犯了难 院外的婢女仍在打蝉,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阮卿伏在膝前就这样听着外面的蝉叫声又寐了过去。 “姑娘” 半晌,穿着一身淡黄衣裳的婢女轻叩房门。 “什么事?” 阮卿仍闭着双眼不肯睁开,同时又觉得耳边朦朦胧胧的,她想,今日算睡得沉了。 那婢女才轻轻推开房门缓步进来,她低着头道:“姑娘,江姨娘家的哥哥江大人一家来了,说想见见姑娘。” “姑娘可是要见他们?” 困意沉重的眸子骤然睁开,眼中的冷意像掺杂着无数的冰块,阮卿怔然启了启唇,倏尔直接躺下蒙在被子里,只瓮声瓮气道:“不见。” 婢女领了吩咐要出去,临在关门时,阮卿突然探出一双眼睛来,她沉声道:“让她们等一会儿吧,叫两个人进来替我梳洗。” 江婉柔的娘家要来阮府实在阮卿意料之中,算算日子,江家大哥来得有些迟了,不过无关紧要,只要来了便好,只是她心里早就覆上了一层冰霜,即使今日不见,却始终在一个屋檐下。 婢女应声退了下去,没一会儿便进来两个人替阮卿梳妆。 浣玉没在跟前,阮卿觉得不自在,连脸上的脂粉都比平日里要上得浓些,她皱了皱眉,又让婢女重新上了妆。 院子里一大半都被日光笼罩着,只有那院子门口还有些阴凉,打蝉的婢女渐渐歇了下去各干各的活,只剩江婉柔和阮娉婷带着那一大家子候在那。 妇人和姑娘娇贵有些受不住热,侍在旁边的婢女正在打扇。 站在最右侧的一个女子忍不住扑闪着帕子小声哀怨道:“娘,咱们还要站多久啊,我在家都不曾这样站过。” 女子不断翻着白眼,精致的眉眼里满是不屑。 再怎么说,她也是江家的嫡长女,在家时,何人不尊她敬她,怎么偏偏来了这阮府,还要低人一等,给一个将死之人伏低做小?即使父亲的官阶低,可她好歹也是府里锦衣玉食的江家大姑娘啊! 刚踏入大晋时,市井便说起这位阮府的大姑娘是何等的丰肌清骨,美若天成,她倒要看看,这位传闻中的阮家大姑娘是有多漂亮,若知道传闻中天仙一般的人物其实姿色平平,那岂不是成了市井间的笑话? 她正在窃笑,旁边的妇人徐氏瞥过头来小声喝道:“宝伶,休得胡言!” 那女子扬起头翻了翻白眼没再说话,嘴角的一丝嘲讽不言而喻。 江婉柔眼角的余光扫过一眼,眉间一抹笑意稍纵即逝,她转过头蹙着眉道:“枝枝平日里身子弱,所以不大爱出来,就连我过来看看她也要征得她的同意呢。” 她捏着帕子泪染轻匀向着徐氏走了两步,眼里略带无助道:“哥哥和嫂嫂多担待,毕竟枝枝是这府里的大姑娘,我一个妾室实在不好说什么。” 徐氏弯了弯眉眼握住江婉柔的手正要宽慰,却听到一阵洪亮的声音传来:“妹妹,你就是性子太弱,才被一个小姑娘欺负得这么狠。” 说话的正是江家大哥江迢,一件玄色暗纹直缀,腰间系着一条不俗的革带,浓眉亮目,眉眼间与江婉柔有几分相似。 当年,徐氏靠着一手难得的手艺和仅有的陪嫁给当时尚碌碌无为的江迢买了一个知县的官位,四千两便送了江迢这一辈子的富贵和上升之路,更别提这些年为江迢生下了一子两女,所以在明眼人看来,徐氏为江迢铺的路里算是功不可没。 所幸江迢还算感恩,这些年也未曾纳过一个妾,可只有徐氏知道,这些年她与曾经那个含情脉脉的江迢早已貌合神离,日子只算相敬如宾罢了。 徐氏弯了弯唇最终选择抬起头看向院子里没有说话,江迢却是越想越站不住要进去看个明白。 刚踏出两步,阮卿便抱着手炉走了出来,两个婢女一个提着炭炉,一个捧着白釉汤碗跟在身后。 江迢见状也只好先收回步子干咳了两声回到原处。 迎着日头,江婉柔含着笑领着众人上前,方才还有些嘲讽的江宝伶连同江氏那一家子人这才看得明明白白。 阮卿穿的素淡,一件月牙白衣衫上身,外套一件白绒领大氅,平日里不加修饰的头发在今日终于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一根白玉嵌翠簪坠于其间,将阮卿整个人衬得像只发着光的月亮。 她一张明媚动人的脸生得好看,简直像极了当年那个誉满京都的谢家贵女谢云徵,连举手投足间也尽是阮府嫡女的气派,只是愁蛾黛蹙,袅袅细腰的模样俨然像极了一个病西施。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原来,传闻竟是真的! 婢女猫着腰在准备雪梨汤,阮卿则半眯起眼睛正打量着他们,好半晌,她终于移了视线看向别处。 第31章 不成体统 在日头下站了这么久,如今靠近炭炉的江氏一干人只觉得浑身汗涔涔的,即使穿的薄衫,也依然洇湿了后背。 江婉柔拿着帕子掩面,眼底露出一股讨好,她欲上前却听到身后一阵声音传来,“这便是阮妹妹吧,果然生的好看,当得起这京都里的一抹绝色啊!” 阮卿一双凤眼敛着,这才抬头循着声音看去,她拧眉道:“这位是?” 江婉柔笑意吟吟便拉过那男子的手上前两步道:“枝枝,这便是我从前给你说过的我哥哥家的儿子,叫做江卓,枝枝唤他卓哥哥就好。” “阮妹妹” 那男子又唤了一声,阮卿才微不可觉的打量了他一番,一身青色镶边长袍,青玉缎带,头上束着乌青玉冠,虽面带笑容,一双眼睛里却藏着几分轻浮之色。 江迢虽是一个小小知县,可名下的儿子只这一个,其余的便是姑娘,江家自然宠爱他,只是眼前的可是阮卿,刑部尚书家的唯一嫡女,又受天子几分疼爱,他竟也起了心思,胆子也实在是大。 阮卿挑了挑眉,眼底划过一抹讥诮,她一字一顿道:“什么卓哥哥不卓哥哥的,那是江姨娘家的亲戚,与我可无关。” “这” 江婉柔面露尴尬之色,方才还一副讨好的样子像被浇了一盆凉水。 在沉栀院时,她便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娘家的人先来见见阮卿,却没想到来了露华院就被阮卿甩了脸,她面上有些难看,可她想,连自己娘家的人都在阮卿这里丢了面子,那日后阮卿自然也成了自己与哥哥共同的仇人。 “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柔儿可是你的姨娘,是这府里唯一掌家的人,你也如此不尊敬,难怪你从小没了母亲,说出话来竟如此伤人。” “我们来了阮府,便来你这露华院,你倒好,竟生生叫我们在太阳底下站了那么久,我看,你还真是不知好歹。” 江家大哥怒目圆睁,满嘴的愤愤不平,先前因为在院子门口被晾了那么久,他的肚子里本就有股闷气憋着,如今又遇到阮卿给他甩了冷脸,他一个堂堂知县自然觉得丢了面子。 没来大晋前,他便听到江婉柔说起,说阮府的这位大姑娘性子差些,对待她们这些地位低贱的姨娘庶妹更是没有好脸色,如今他真正来瞧了,才觉得江婉柔说的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阮卿哪是性子差些,分明是跋扈。 一个死了母亲的病秧子竟还如此不懂得礼数,也难怪他的妹妹和侄女在这府里过得不好,江迢心里越想越气,誓要替江婉柔好好教训教训眼前的人。 “我说” 他长呼一口气欲开口讲起那些礼数尊卑,却被身旁的徐氏悄声拦下。 “娘,你拉爹爹做什么,哥哥好歹比她大几岁,怎么就唤不得卓哥哥了,我看,分明是她有失教养,才做出这些没脸没皮的事情。” 徐氏喝止道:“宝伶,住嘴,别在阮大姑娘面前失了分寸!” 徐氏拦下江迢,却没拦得住身后的江宝伶,她抿了抿唇,眉眼间微微盛着怒气。 江宝伶是江府的嫡长女,柳眼梅腮,打扮的倒是亮眼,一袭牡丹锦绣绫罗裙,衣领微窄,将里面雪白纤细的脖颈露了出来,一头京都时兴的发髻间坠着一根红宝石衔珠发钗,愈发衬得她肌肤白皙。 阮卿抬眼望去,却注意到江宝伶身后的女子,徐氏生了一子两女,想必靠后的就是江宝伶的妹妹江幼池了。 作为江府的嫡次女,江幼池的穿着比她这个姐姐要素淡许多,一身浅绿色锦绣长裙,发间只以一些细小的珍珠流苏点缀,算不得出彩,但也能看得出江幼池的身份不同于寻常人。 阮卿勾了勾唇,只觉得江幼池给她的感觉更好,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不可能凭样貌和穿着就笃定一个人的品性如何。 她轻启红唇,重新将视线放到江迢身上,“江大人可别忘了,你这可是在我的院子里,你们来了阮府我自然欢迎,可你们要来露华院不是我要求的,想必是江姨娘顾念我,所以才让你们一刻不歇的就赶来看我吧?” 说到此,一旁的徐氏却是神色复杂的瞥了眼江婉柔。 “江大人说我从小没了母亲,说的话伤人,这也无可厚非,我作为阮府嫡女,自然要有我的傲气,可江家姐姐的母亲还好端端站在这呢,难道也是江家姐姐的错吗?” 她看了一眼江宝伶,样子颇为无奈,“说起来,江家姐姐大不了我多少,说话竟也是如此,看来是江大人没有言传身教,这才让江家姐姐在我这里丢了分寸。” “江姨娘,这府里好歹也是你掌家,如今江家姐姐如此不尊敬我,你看要如何严惩啊?” 阮卿看向江婉柔的眸子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真诚,她倒要看看,作为江迢的妹妹,阮府的江姨娘,江婉柔今日要如何妥善处理此事。 江婉柔怔然,她素来知道哥哥家的这个大姑娘的性子,虽说针锋相对的事情她乐见其成,可阮卿将烂摊子丢给了她,她只觉得烦闷,论情论理,她都应该站在自己哥哥这边,可阮卿是这阮府的嫡女,又得阮少初极为疼爱,她哪能在这个时候随意诘问阮卿,这不是将火引到她自己身上吗? 江婉柔面露为难,一时陷入尴尬之地。 江迢尚没有看清局势,又想维护江婉柔,他张嘴便啐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我念着你孤苦伶仃的,所以才想着好好教你,没想到你竟如此不分黑白,我看你往日学的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身为长辈,你就如此跟我说话,难怪这大晋竟无一人娶你,如今一瞧,算是知道原因了。” “娶一个母” “你拦我做什么,她一个闺阁女子,如此托大拿乔,真是不成体统!” 江迢骂骂咧咧,脸色极为难看,徐氏一把将他推到后面,转过身时还不忘瞪了他一眼。 “阮大姑娘,都是我们今日唐突了,扰了你的清静,宝伶口无遮拦,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回去我定当责罚她,还请阮大姑娘见谅。” 第32章 江幼池 徐氏一袭荷叶色缎锦衣裳,发间的一支海棠步摇显得金贵,她微微欠身,模样倒诚恳。 身后的江宝伶眼见母亲将过错全部推到了她的身上,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一张且精致的小脸硬生生被气得通红,她越过徐氏便嚷道:“我又没有错,凭什么要责罚我?” “明明是阮卿出言无状在先,我只是维护哥哥,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而已。” 江宝伶半扬起头,眼里带着怒火和几丝不屑,这可是她第一次来阮府,若就这么被一个病秧子欺负了哪里能成,日后她在这大晋还如何抬得起脸? 一个没了母亲的病秧子也能在她面前趾高气昂,若说出去,她要被人笑掉大牙! “姐姐,咱们初来乍到,本就是我们打扰阮姐姐在先,姐姐切勿再争,让姑母和母亲为难。” 江幼池站在江宝伶的身后,适时扯了扯这位姐姐的衣角。 江宝伶怒火更甚,回过头便训道:“你是江家的人,怎可帮着外人说话,她可是瞧不起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呢。” “说不定那些欢迎我们的话都是假的,你不帮着我还帮着她?” 江宝伶的训斥声极大,江幼池便不敢再吭声,坐得不远的阮卿听得明白,她将手里的炉子放到案几上,这才不经意提起,“这位是幼池妹妹吧?” 站在后面的江幼池眉眼一拧,明显怔了怔,她看向徐氏,有了徐氏的示意才怯生生的往前走了两步,“阮姐姐,我是江幼池。” 一张略显稚气的小脸与江宝伶有几分相似,只是细看下去,眉眼间更显得沉稳。 江宝伶是江家第一个出生的女儿,想必江迢与徐氏万分偏爱,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给她摘下来,自然养成了她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江幼池生活在这个嫡亲姐姐的万丈光芒下要显得暗淡许多,性子更为内敛。 炭炉烧得热,没半天功夫,雪梨丁已经翻滚数遍变得软化,婢女将雪梨汤稳稳递给阮卿时,江幼池仍垂着眼眸不敢抬起来。 良久,忽听到阮卿慢悠悠道:“徐夫人,你有一个好女儿。” 徐氏怔了怔,不明白阮卿话里的意思,她有两个女儿,宝伶刚刚说错了话,且是因为年纪还小,幼池嘛,实在没有宝伶讨喜,所以她自然分不清阮卿是在夸谁,最后她只能抿着唇讪然一笑道:“阮大姑娘说的是,今日是宝伶大言炎炎,日后我定当好好教她。” 因一直晒着,又被气得无可辩驳,江宝伶此刻并不好受,何况在家里都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她环抱住手对着阮卿冷哼一声便冲出了露华院。 徐氏提着裙急急唤了两声也没见江宝伶回头,便被气得胸脯起伏不停,可眼下她又不能轻易离开露华院,只好先回来赔礼。 “阮大姑娘,今日这事儿原是我们唐突了,你身子弱,我们不该来打搅的,宝伶说错了话,回去我定当严加管教。” “至于卓儿嘛” 徐氏偏过头看过一眼江卓,抿了抿唇而后绽开笑意道:“卓儿虽比你大,可这关系也与阮府绕了好几个弯,阮大姑娘想怎么叫都随你的心意。” 徐氏最终做了一回好人,将江婉柔身上的难处揽了过来,只是这番话提到了江卓,也提到了江宝伶,独独没有提到江幼池,可见江家对江幼池的疼爱一般,也难怪这么小的女子被逼的性子怯懦。 阮卿倒是有些心疼江幼池的,可她同样不是一个好人,她做不到悲悯之心泛滥。 “幼池妹妹别多礼,以后有空可以多来我这露华院。” 阮卿冷不丁冒出了这句话,让在场之人都愣了愣。 这么小的一个丫头,怯生生的看着就不讨喜,怎么就入了阮卿的眼?难道是方才江宝伶太过放肆所以才让阮卿注意到这个丫头的身上? 徐氏眉眼皱了皱,颇有后悔之意,早知道这个小女儿会入阮大姑娘的眼,进大晋前她便好好教教宝伶了,也不至于让这个大女儿第一次就得罪了阮大姑娘。 一直不吭声的江婉柔却是热络的拉起了江幼池的手道:“枝枝说的是,幼池在家里可是听话得很呢,以后多让她来陪陪你也是好的。” 江幼池的手被握着,挣脱不开,她终于抬起一双眸子看向阮卿,道:“蒙阮姐姐疼爱,只是幼池初来大晋,没有体统,恐让阮姐姐笑话,阮姐姐身子弱,幼池便不多来打搅了。” 看似完美的举止不过来自于日久年深的冷淡,江幼池的一番话说得规规矩矩,全为了江家考虑,阮卿这才明白原来太懂事的孩子是没有糖吃的,江幼池心心念念的是她的那个江家,还有在她之上的江卓和江宝伶,可即使再懂事,徐氏的那颗心都是偏的。 阮卿轻呷上一口雪梨汤,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从前的她虽不比得江幼池沉稳内敛,却也是事事为他人考虑,可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眼前的江幼池只是她的一个缩影,若江幼池还是这般性子,恐怕最后只能一无所获。 阮卿将汤碗放回,莞尔道:“既然幼池妹妹如此想,我总不能强人所难。” 闻此言,江幼池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今日她出言拦下自己的姐姐,本就招来一顿训斥,若从此经常出入露华院,她的母亲和姐姐应该怎么看她?说她只会巴结,说她只帮外人? “是,阮姐姐。” “哎哟,幼池刚来,想必与枝枝也不熟悉,今后熟了些也可以再来往的。” “嫂嫂,你说是不是?” 江婉柔的脸上仍堆着笑意,连带一双眼角也有了褶子,她握着江幼池的手不曾松开,同时又看向了徐氏打起了圆场。 站在一旁的徐氏愣了愣,随即满口堆着笑附和道:“是是是,都是女孩子家家的,闺阁里想必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宝伶也” “江姨娘,我乏了,想必江姨娘也有事情要操劳,就不用在我这里待着了。” 阮卿心里不知哪里来的闷气,她只觉得从徐氏嘴里听到江宝伶的名字便有些恼,她虽没了母亲,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偏心的亲娘,一口一个江宝伶,将江幼池放在何处? 第33章 徐氏看不起 沉栀院里,江宝伶早已发了好一通脾气,她在家时便处处被人捧着,衣裳首饰、月例银子,哪一样不是挑最好的送到她的房里,自己的嫡亲妹妹也是选了自己剩下的,怎么偏偏来了这大晋却还要看一个将死之人的脸色,连向来偏爱自己的母亲也头一回训斥自己。 还有自己的姑母,明明来时说,这府里的一切开销用度都是她们二房说了算,可如今瞧着,一个手里握着掌家权的人在一个丫头面前竟连大气都不敢出,也属实太窝囊了些,这样忍气吞声的做派哪像她爹爹的妹妹? “大姑娘,您消消气,咱们跟那个病秧子犯不着的。” 婢女霜儿小心宽慰,却又勾起了江宝伶心里的无名业火,她喘着怒气嚷道:“要不是爹爹要来姑母家,我才不会跟着来呢。” “来了平白受些别人的气。” “那个病秧子如何能跟我相提并论,她都是一个要死的人了,却还如此嚣张,将我和哥哥的面子放在哪里?” “要不是姑母拦着,我定要上前去抡她两巴掌,让她晓得如何做人。” 江宝伶叉着腰,满嘴的胡言乱语,婢女上前替她顺气,一边安慰道:“可不是嘛,一个病秧子也能如此猖狂,奴婢看啊,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现在在大姑娘面前稍得意一番,也在情理之中嘛,大姑娘生得貌美,岂是那个病秧子可比的?” 霜儿的无心谈起,却让江宝伶微微皱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陷入沉寂,今日她第一次见阮卿,可真的像是传闻中说的那样貌美,恐怕连她的容貌也被比了下去,可她随即又释然,阮卿那个身染沉疴的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届时,即使这个京都里公认的美人也只能成为一团灰,风一吹就散了。 江宝伶轻笑了两声,眼底满是嘲弄,她回过头试探性的问道:“霜儿,你说是我好看还是那个阮卿好看?” “自然是” 霜儿垂下眉眼刚要回答,却听到外面江婉柔的声音传来,“伶儿,今日真是让你受委屈了,都是姑母的错。” 外头,江婉柔已带着众人进了院子,刚踏上石阶,江宝伶便火速收起了性子,她提着裙迈向江婉柔,顺势挽起了她的胳膊甜甜道:“姑母,今日是伶儿不对,让你在阮妹妹面前为难,姑母要怎么罚伶儿,伶儿都心甘情愿受着。” 看着眼前与阮娉婷一般大的侄女,江婉柔眉眼间越发喜欢,她都多少年没见到这个侄女了,如今乍一看,竟已经出落得像朵花儿似的,虽比不得露华院的那位精致,可也算得上是一个美人。 江婉柔越看越笑得合不拢嘴,她揽过江宝伶的手就道:“哎呀,什么错不错的,伶儿如此讨人喜欢怎让人舍得罚你啊。” 江宝伶可怜巴巴的偎在江婉柔的肩头道:“可方才娘还说要罚伶儿呢,姑母可要为伶儿做主。” “你母亲这般心疼伶儿,怎会舍得罚你?只不过在枝枝面前,你母亲想要维护我这个姑母罢了。” 江婉柔边揽着江宝伶的手坐下,一面又细细宽慰,眼下她只得娘家这个哥哥为她撑腰,无论如何,她都得把江宝伶哄好。 徐氏因为今日的事情,心里本就有块石头堵着,她初次来阮府,本以为看在江婉柔的面子上会一路顺利,没想到露华院那位如此要强,尤其是她的卓儿和宝伶,自己都从未说过一句重话,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被那位阮大姑娘奚落,现下,她对那位阮府嫡出的大姑娘印象十分不好。 来时,江婉柔信誓旦旦,说这府里都是她们二房说了算,那位阮大姑娘虽是嫡出,但也是不打紧,可现在看来,实际上这阮府全是以那位阮大姑娘为尊。 徐氏在露华院赔了礼,脸色有些难看,她拧眉道:“宝伶,姑母在这府里虽掌着家,可你也看到了那位阮大姑娘的做派,口齿伶俐,哪是你姑母能应付得了的。” “咱们初次来阮府,就不要给你姑母添麻烦了。” “是,娘。” 江宝伶低声应下,可心里波涛汹涌起伏不定,今日这事儿她丢了脸面,算是她与阮卿结下梁子,只要她在这阮府一日,她便不会让那个丫头得到清静! 走着瞧吧,难道她还能怕那个病秧子不成? 江婉柔眸光闪了闪,徐氏这话像是在点她空有一个掌家的名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吗? 江婉柔压住眼底的异样讪笑两声快步走到徐氏跟前让她坐下,一面温言温语道:“嫂嫂,今日你们第一次来,是我招待不周了,枝枝只是性子稍差些,你们可别怪罪她。” “她一个人在那院子里常年孤单,又没了母亲,想是脾气要躁些,只好让哥哥和嫂嫂多担待。” “若我早知道枝枝今日心情不好,我便明日再让你们见她了。” 江婉柔笑得勉强,眉眼间藏着可见的委屈,只要她与阮娉婷过得不好,那哥哥就不会放下她们不管。 毕竟娘家的人才是真正信得过的! 而江迢果然不负所望,看见自己的妹妹受了这么多委屈,又想起今日第一次来阮府便被阮卿晾在日头下站着,心里越发恼怒,他愤愤不平道:“妹妹,你就是心太软,她身子弱如何,没了母亲又如何,难道就能不尊长辈,出言不逊吗?” “你才是掌着后院的人,论起来,你也是她的长辈,要好好教她才是。” “怎能让她一个丫头踩在你的头上!” 江迢的脸稍红,是太阳底下晒的,又或是今日的事情让他实在憋不下来,一腔愤恨全暴露在脸上,江婉柔是他的亲妹妹,想必在这府里也是低声下气,伏小做低,他更是没想到一个尚书家的嫡女教养竟是如此,他们亲自去看望不说,还要看一个小丫头的脸色,说起来,还是自己家的女儿温婉贤淑识大体。 江迢不着声色瞥了眼自己的女儿,通身的打扮和气势才是他们这样的正经人户出来的。 第34章 各有鬼心思 听月院坐东朝西,由一个垂花拱门而入,满地是鹅卵石铺就,两侧各有一排湘妃竹,风来时沙沙作响,颇有一番意境,整个院子不大,各有一间正房和三间耳房组成,算得上几分雅致,江氏一家子便被安置在了这里。 房中被打扫得很干净,想来是江婉柔早早就吩咐下了,丫鬟婆子还未将东西放好,江婉柔身边的婢女初雪便进了听月院。 初雪眉清目秀,盈盈立在门口道:“江姨娘差奴婢来问,大人和夫人还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奴婢好回去回话。” 徐氏笑意浓浓,回道:“柔儿妹妹真是有心了,这院里齐备得很,什么也不缺。” 初雪弯下眉眼道:“若大人和夫人有什么欠缺的,尽管差人过来要就是,奴婢先退下了。” 徐氏笑呵呵应下,眼见着初雪离开听月院才逐渐松下脸来。 江宝伶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眉眼愈加嫌弃,她在江家的院子比这个精致许多,可如今来了阮府,院子却这般普通,她越发觉得,此次来找姑母纯纯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娘,姑母在阮府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姨娘,你看看,在那个阮卿面前竟连屁都不敢放。”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大晋了。” “就算我受了什么委屈,姑母也不敢做主。” 江宝伶找了个地儿坐下,眉眼间一股愠怒,早前因为在太阳底下晒了会儿,一张小脸已经微微发红,看起来像一只烧红的螃蟹。 徐氏凑近半弯下腰哄道:“宝伶,咱们如今是在阮府,这样的话以后你可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宝伶生得好看,又有我和你父亲撑腰,谁敢给你委屈受?” “可先前在露华院时,母亲就为了那个阮卿训了我。” 江宝伶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向来将她捧在手心的母亲第一次为了阮卿而训斥于她,这样的事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其实徐氏也心疼到肝里,女儿可是她心尖上的人,从小到大,她都不曾打骂过一句,可今日来了阮府就遇到了阮大姑娘的冷脸,还被奚落了一番,她的心里不好受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护自己的女儿,毕竟她们此次来大晋是迫不得已。 “去给大姑娘备些水来洁面。” 徐氏侧目吩咐下去,与江宝伶坐在一处温声道:“宝伶,咱们此次来大晋是有原因的,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宝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只是这些时日里,你要先忍忍了。” 江宝伶蹙眉,努努嘴抱怨道:“娘,咱们八百年不来找一次姑母,此次却突然来大晋,我问了爹爹,爹爹又不肯说,连娘也瞒着我。” “爹和娘总说最疼我,我看,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徐氏咂了咂舌,叹了口气,江婉柔是江迢的妹妹,可一个是松子县的知县大人,一个只是阮府里的姨娘,当年,江家老太太偏心,一向只疼千般好万般好的江迢,对江婉柔的关心却少之又少。 云顺一十一年,洪涝遍生,因为和谢家有几分交情,江老太太干脆将江婉柔寄养在了谢家,五年里都不曾来接走,直到江婉柔嫁入阮府,老太太才蓦然想起了这个女儿,不过也是不痛不痒训了两句,说她只做了一个姨娘,简直丢人现眼。 江迢孝顺,遵这位老太太的意愿,很少来找过江婉柔,直到此次来了大晋。 可他们来大晋实在是情势所迫,他们不得不来。 徐氏一阵无奈,最后只得摩挲着江宝伶的后背温声哄道:“松子县的水灾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咱们住在老家也是委屈自己,所以我和你爹才想着来投奔你姑母一段时日。” “等水灾慢慢平息,咱们就回去。” “那还要多久,我一点都不想见到那个阮卿” 江宝伶呢喃的一句话传到徐氏的耳朵里,要不是她心里盘算着,早在露华院时便驳了阮卿的话,哪能任由阮卿一个小丫头随意羞辱,今日在露华院吃的亏她始终都要还回去! 婢女端来清水,里面放了玫瑰露,一张帕子浸湿捞起来,连空气里都是香香甜甜的,徐氏和江宝伶的脸色稍稍缓和些。 江幼池守在门口,看着婢女将最后一件东西放好,中途她微不可觉侧过头看了一眼徐氏和江宝伶,一双半垂着的眸子露出几分黯然。 江婉柔刻意的安排下,听月院离沉栀院不算远,绕过两处角门就能看到沉栀院的院门。 此前因为阮卿的做派,阮娉婷的心里始终不大舒服,又听到徐氏在沉栀院时说过的话,气得手里的帕子竟生生被撕碎。 她道:“舅母的话也实在是没有道理,什么叫阮卿口齿伶俐,母亲应付不来?” “分明是舅母没有胆量,找不到话驳回去。” “今日在露华院,母亲也看到了,阮卿那般羞辱人的脸色,也没见舅母使出什么手段,反倒是在阮卿面前毕恭毕敬,生怕得罪了她。” “舅母今日这话分明是瞧不上母亲!” 阮娉婷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话全是为了今日的事情发着牢骚。 她甚少见过这个舅舅和舅母,甚至连那几个哥哥妹妹的面也很少见过,所以印象不深,自然没那么喜欢,徐氏那般暗戳戳的看不起更让她万分不舒服。 她觉得,徐氏这个舅母看不起母亲,自然也代表了看不起自己,她虽是个庶女,比不得舅舅家里几个嫡出的孩子,可她的爹爹是朝里的刑部尚书,论官阶,也比舅舅一个芝麻大点的知县不知大了多少倍,所以按地位来说,还是她的身份贵重。 江婉柔看着地上被撕碎的帕子,眉间一股愠色渐起,她拧眉道:“我又岂不知徐氏话里的意思,她自从与你舅舅成婚,我就不大喜欢她。” “即使帮你舅舅做了一个小官,可哪户人家家里没有三妻四妾的?你舅舅与她成婚这么多年竟连一个妾室都不曾纳过,连来了阮府,竟还看不起我,我倒要看看,面对那个阮卿,她有什么手段。” 阮娉婷瞳孔一缩,试探问道:“母亲今日是故意让舅舅和舅母去露华院的吗?” 第35章 有把握吗? 身在露华院的阮卿她实在讨厌,阮娉婷虽不大喜欢这个舅舅,但好歹也是母亲的哥哥,她的眼里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亲舅舅亲自去看望一个快要死了的病秧子。 江婉柔抚了抚阮娉婷耳边的碎发,眼底的那抹狠厉才渐渐暴露,她道:“你舅舅的性子我大抵知道,让他亲自去露华院本就没了面子,即使阮卿那个丫头不说什么,你舅舅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再者,进了阮府这一路过来,我有意无意的提起阮卿那个自恃清高的性子,你舅舅便以为我们在这阮府受了好多年的委屈。” “只要你舅舅帮我们撑腰,我们对付阮卿岂不是又多了几分可靠的助力?” “母亲心里的盘算果然周到,只要舅舅和舅母在露华院受了同样的委屈,那阮卿便是我们共同的仇人,我们与舅舅自然也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阮娉婷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母亲的话有道理,只要她们的日子在舅舅的眼里如烈火烹油般难过,那舅舅少不得要出言维护于她们,甚至与她们一起对付阮卿。 只要爹爹一日不回来,那她们大可放宽了心对付露华院的那位,这样想来,阮娉婷倒觉得这个七品小官的舅舅还有些用,连带着今日对徐氏的不满也通通被她抛在了脑后不屑一顾。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戌时,余晖透过新长出的梨树嫩芽在青色的院墙上投下一片斑驳,一片叶子摇摇欲坠,最后落在阮卿裙边,她轻手轻脚拾起刚握在手心,温枕就带着浣玉回来了。 “姑娘,你怎么没带着手炉,奴婢出去了,她们果然伺候不尽心。” “待会儿奴婢要好好训训她们,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浣玉进了院子门口,刚擦下额边的汗便看到阮卿身着白绒领大氅一个人坐在那里,往常怀里常常揣着的手炉今日却不见了。 浣玉以为是院子里的丫鬟不贴心,顾不上身体的疲累,抬腿就准备上前去,却被旁边的温枕拦下。 “温姐姐,你拦我做什么?姑娘在院子里坐了这么久,冷到了身子可怎么好?” “姑娘身子本就弱,风一吹就咳嗽得不行” 浣玉鼻尖微红,一张小脸揪着,说不出的心疼。 阮娉婷有江婉柔,阮玉微有秋娘,独独她的姑娘没有母亲疼着,纵使阮父多么爱护,可如今也离开了大晋 阮卿看着浣玉快要急得上火的样子,轻叹了口气,终于绽出一抹笑莞尔道:“是我不要她们准备手炉的。” “啊?姑娘,你的意思是?”浣玉吸了吸鼻子,一脸诧异的望向阮卿。 温枕干笑了两声,刮了下浣玉的鼻尖沉声解释道:“小玉儿,阿阮已经不需要手炉了。” “温姐姐” 温枕迈向阮卿,浣玉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温枕的话在浣玉听来没头没尾,姑娘已经不需要手炉了吗?可是往常这个时候,姑娘总是手炉不离身的,难道温姐姐指的是姑娘的身子已经好得不需要依靠这些手炉取暖了? 浣玉眉眼皱着,阮卿知道她还在想着温枕的话,从前她喝着絮儿煎的药,身子总不见好,所以一年复一年的,她总要依靠怀里的手炉才能得到一丝丝温热,可是温枕来了,她的身子还不见起色怕再也说不过去了。 又或许是,她的心底深处是相信顾珩的。 “难道姑娘的身子已经有了起色?” 浣玉后知后觉,在阮卿的眼神里终于体会到了温枕话里的意思。 她面上带着一丝诧异,随即便被满眼的庆幸替代,她想,温姐姐的医术高明,姑娘的身子又怎会不见好,看来,明年春日的花会姑娘能出阮府指日可待! 阮卿默默点了点头,迎来的又是一阵欢喜。 晚饭时,浣玉难得一见的胃口好,半碗闷笋、一碗晶白玉米饭、半碗八宝兔丁全被浣玉吃得干干净净,阮卿和温枕看得瞠目结舌,眼珠子快要掉到浣玉空落落的碗里。 “小玉儿,你今日胃口真好!” 温枕一只手拿着银筷,一只手托着一碗刚扒了两口的晶白玉米饭,脸上的震惊突如其来。 浣玉长呼一口气借此消消食,半晌停下银筷道:“见笑见笑。” 温枕故作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抹笑,心道今日的小玉儿实实可爱,刚夹上一小块兔丁,便听到对面的浣玉小声提起:“姑娘,听说今日江姨娘家的哥哥江大人来了,是不是真的啊?” 江婉柔带着江迢一家在露华院站了那么久,阮卿又没有一句好话,底下的人自然看了个稀奇,不过那些人却在传,二房的人明明知晓大姑娘身子差,却还带着一大家子来叨扰,这不是故意的嘛? 温枕和浣玉刚回来时便听到下人们的议论,不过说来说去,最后竟变成了二房的过错,浣玉稍扬起头进来,高兴得像捡了一袋白花花的银子。 温枕的心思却没放在这样的事情上,她见阮卿低着眸子点完头,心里像搁了一块石头,不管怎么说,她的阿阮只是一个深闺里的姑娘,若不是为了对付那遭天谴的二房,又何苦将那副心思养得那样深沉。 阮卿抬起头,正对上温枕的目光,她心里知道,温姐姐这是在担心她。 她朝着温枕会心一笑,道:“温姐姐不必担心,只要是我想好的路我会一直走下去。” 温枕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她,“阿阮有把握吗?” 有把握吗? 阮卿的心里久久回荡着这一句话,她的眸子生得漂亮,却在此刻像坠入了冰窖一般,冷得彻底,说起来,她目前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深居宅院里的女子,若要真的将江家两兄妹拉入地狱,胜算显然不大。 “阿阮” “温姐姐,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女子虽人微言轻,但也未必不能做那悬崖之上的凌霄花,我相信,即使我如今出不去这院子,也依然能将二房的人拉下来!” 阮卿的那双眸子重新覆上温柔,周身的白绒领大氅仿佛正发着光。 “阿阮,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姑娘” 第36章 色衰爱弛 浣玉理好坐褥,起身从炭炉上倒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了阮卿,另一杯则给了温枕。 阮卿将装着瑶台云雾的茶盏握在手心里,眉眼温柔道:“怎么不给自己倒?” 浣玉知道姑娘是在说自己,鼓着一张小脸讪笑了两声,蹑手蹑脚替自己倒了一杯半满的热茶。 她两只小手小心翼翼的端好那杯瑶台云雾,生怕洒了一点,热茶顺着空气涌进她的鼻腔,惹得她险些打了个喷嚏。 阮卿看着她的样子不免好笑,干咳了两声道:“茶洒了再倒就是。” 有了阮卿的示意,浣玉这才壮了些胆子,一个人捧着那茶盏缓缓坐到烛台底下品茗。 烛光微微摇曳,正映着阮卿那张明媚的脸,她俯下身,将桌案上的东西收了起来。 温枕换上了初来大晋时的那件月白色祥云纹常服,连头发也被高高束起,与阮卿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只是温枕心头郁郁,她想起白日里从下人口中听到的江宝伶,总觉得这个江家大姑娘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她的阿阮如此弱,怎能经得起? 片刻,她端着茶水拧眉道:“阿阮,此次你可是见到了那位江大人,还有她的家眷。” “我觉得,这一家子不是那么好对付。” 阮卿呷上一口茶水,清冽回甘的味道仿佛在她的嘴里打转,她看过一眼角落里的浣玉,随后才气定神闲道:“该来的总是会来,我不可能逃避,况且,他们来大晋本就是我所期望的。” “只是,今日我见到了他们,却也总觉得这一家子心思各异。” “阿阮此言何意?” 温枕虽听到了江家的人在露华院发生的事情,但也只是知道了个大概,所以阮卿的话让她心底起了疑惑。 若真的如阿阮所说,她倒宁愿每日不出去了,只守在阿阮的院子里。 “江家大公子江卓,生得相貌堂堂,翩然风度,可难掩那抹纵欲淫乱之色,在松子县时,便是一个插科打诨的混世魔王,大晋是皇城之下的京都,他这么一个被娇宠惯了的公子哥又怎会本本分分待在那院墙之中?” “江家大姑娘嘛,她与我的第一次见面就丢了面子,恐怕日后定少不了为难我,不过她有胆子惹我,是为她自己找不痛快。” “至于那位江家二姑娘江幼池” 阮卿黛蛾长敛,沉吟片刻才道:“不过是个从小看人脸色行事的人罢了,若她将来肯脱离江家,不再依附于他们,我倒可以考虑将她摘出来。” 阮卿的语气不紧不慢却仿佛充满了一股力量,一字不落的灌进了温枕的耳朵里。 她摇摇头嗔了阮卿一句,“阿阮,你的心,有些软。” 阮卿将茶盏放回未置一词,目光却紧盯着那一抹微微跳动的烛光,她道:“江迢的七品小官是她的正室徐氏捐来的,但这么多年,这位江大人与徐氏的感情早已貌合神离,不复存在了,若只是感恩当年徐氏的功德才没有纳妾,我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阿阮的意思是?” “我只是想,或许这位江大人早已有了其他心爱的女子,只是为了维持目前得来不易的荣华,才狠下心一直没有纳妾而已,等到徐氏人老珠黄,这位年少时便一直扶持的夫君怎还会守着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助力的发妻?” 阮卿靠着引枕,离烛光远了些,温枕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只觉得她这一番话未免有些凄凉。 温枕有些黯然,闭着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世上的女子只求得一双人,可她们又有哪些能真正得到那颗矢志不渝的心? 阮卿笑了笑,似是想起了什么,蓦然开口道:“温姐姐,有空你帮我写信问问裴哥哥,让他再帮我查查这位江大人在外面有没有什么相好的,日后我扳倒江氏也有了一个助力。” 温枕刚喝下一大口茶,却没得差点吐了半口出来,她嘴唇微张,煞有介事的提起,“阿阮,这么私密的事情你竟然让我去做?万一裴世子以为我是那等爱打听八卦的人怎么办?” 阮卿干笑了两声,对于温枕的话不置可否,她一脸正经道:“温姐姐,你又不喜欢裴哥哥,你这么在乎裴哥哥的看法做什么?” 温枕一张脸泛起微红,她定定看着阮卿,最后不免嗔了这个罪魁祸首一句,“阿阮,你这你真是胆大!” 阮卿嘴角掠过一抹清凉的笑意,她原来没猜错,温姐姐真的喜欢裴哥哥。 听月院中,江迢和徐氏所住的屋子里灯火通明,明亮跳动的烛光倒衬得徐氏那张脸多了一抹艳色,她将茶水递到江迢跟前时,江迢的神色明显愣了愣,徐氏穿的一件桃粉色薄衫,在烛光的映照下,里面的风景平添一丝清亮妩媚,只是再一抬头看,那张有了岁月痕迹的脸却成了通身的败笔。 江迢眉间一皱,显然多了一丝嫌弃,伸在半空中的手重新垂在膝前,半晌,他冷下脸来,道:“今日奔波良久,你也劳累,睡吧。” 不等徐氏反应,江迢便起身走向床榻,没有任何宽衣的动作,最后和衣而睡,留给徐氏的只是一个宽大的背影。 “江哥” 一腔翻滚而来的爱意瞬间被扑灭,徐氏的心冷到了骨子里,江迢这般对她,早已日久年深,她从前的姿色也算得上艳丽,可是她从来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烦的? 是为了替他攒下买官的钱没日没夜缝制绣品?还是尽心竭力辅佐他,为他打理家事,生下江家的孩子? 徐氏不得而知,她瞥过一眼身上的那件桃粉色长裙,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以色侍他人,这是她从前讥讽青楼院子里的姑娘们所说的话,可是这样嗤之以鼻的嘲讽如今却在她的身上应验了。 她将颈间那颗扣子系好,两只脚如灌了铅般迈向角落里那块镂空铜镜,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突然如失了魂般凑近镜子摩挲起了那张略显松弛的脸,色衰而爱驰,世间人大抵薄凉。 第37章 江婉柔的用意 夤夜,整个大晋的天空像被泼上了一层厚厚的墨汁,帘幕中半点星子都没有,只剩下一弯月色骤然亮着,生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打更的渐渐消失在街巷末尾,徐氏彻夜未眠,她撑起一双略带乌青色的眼皮望向窗外时,整个院子早已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打在鹅卵石上,让徐氏的心骤然一冷。 院子外面朦朦胧胧混着雾气,徐氏站在檐下的石阶上,几间耳房的房门紧闭着,她默默叹完一口气,正看到江婉柔身边的初雪撑着一把伞进了院子。 初雪的身影慢慢清晰,她强挤出一丝笑,望向初雪道:“初雪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柔儿妹妹有什么吩咐?” 初雪微低着头,没有看见徐氏眼底的异样,她道:“奴婢奉江姨娘的吩咐,过来请大人和夫人带着公子姑娘们去沉栀院用早饭。” 徐氏眉心微凝,她回过头,恰好只能看到屋里的那半块帘子,隐隐约约的呼噜声不绝如缕,江迢还在熟睡。 她沉下一口气,眉间的郁色渐渐松散,道:“初雪姑娘,他们都还未起,我先随你过去吧。” 初雪顿了顿,她看了看几间紧闭房门的耳房,最终含笑应了下来,她刻意没有走先前过来时的路,而是带着徐氏绕了一遍露华院。 徐氏第一次从听月院走到沉栀院,她原以为不算远,可当她绕过阮卿所住的露华院和两处铺着青石子路的角门时,她才微微看到了沉栀院的院顶,听月院坐东朝西,看起来与沉栀院相隔不远,但若换条路走的话,便可以算得上是阮府里最偏远的院子。 徐氏恍然大悟,自他们昨日来到阮府,江婉柔便硬拉着他们去露华院看望那个阮大姑娘,虽口头说是为了规矩,实则是让他们树敌,好让他们不遗余力共同对付那位阮大姑娘,江婉柔看似温婉贤淑,却是个有心思的女人。 “夫人,这便是大姑娘的院子露华院,昨日夫人来过的。” 经过露华院时,初雪抬头察觉到徐氏的目光,她随口介绍了一番。 徐氏侧目瞥过一眼,见上面赫然写着露华院几个字,不知为什么,徐氏总觉得连那块匾额也比听月院的大了许多。 也许是看到徐氏眼底里的困惑,初雪温声解释道:“夫人可别看大姑娘院子里的匾额普普通通,却是当年天子亲手题写送过来的。” 初雪的态度温和,一双圆圆的眼睛里仍旧露出一抹羡慕的神色。 提到当今天子,徐氏脸上的神情明显一怔,她听过一些关于这位阮大姑娘的传闻,却没想到连所住的院子的匾额也是当今天子所写,她心下一沉,重新抬头审视起那块深木色镶着金边的匾额。 这位阮大姑娘清高傲气,原来背后不仅有朝中的刑部尚书疼爱,更有万人之上的天子撑腰,难怪昨日他们一来便碰了钉子。 徐氏的目光久久才从那块匾额收回,身边的初雪却继续小声补充道:“夫人可别看大姑娘深受天子皇恩,可这些年来,大姑娘越发恃宠生娇,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如何脾气不好?”徐氏漫不经心反问。 初雪眉眼一皱,作势看了看周围才继续讲起,“大姑娘这几年对待我们这些奴才越发不好了,夫人没来大晋之前,大姑娘都还曾因为一个摔碎的白釉汤碗而重重赐死了院里的一个丫头呢。” “可怜那丫头孤苦伶仃的,没有一个亲人在世,大姑娘将她赐死的时候,尸身都不曾留下,奴婢都觉得大姑娘狠心,莫说露华院做活的姐妹了。” “江姨娘和二姑娘曾经过来劝阻大姑娘,却被大姑娘讽道说江姨娘和二姑娘不过是这府里的妾室和庶女,是没有资格管露华院一干事的。” “死的那丫头正值青春年华,竟就这样生生殒在大姑娘的手里,真是可怜。” 初雪的嗓音里带着淡淡的愠怒,末了,她还重重叹了一口气,以示对那条人命的惋惜。 雨水敲打着伞面,初雪兴致高涨,又讲起了阮卿这位大姑娘是如何瞧不起她们这些下人,如何给二房三房的人脸色瞧,徐氏跟在初雪身边,却无心再听她的抱怨,初雪看人眼色行事,只好闭上了嘴,一路再无言语。 临近沉栀院时,徐氏的目光便瞥见了正站在屋檐下迎她的江婉柔和阮娉婷,阮娉婷身量纤纤,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衣裙,却不似阮卿那般总披着一件大氅,恍惚间,徐氏都以为面前站着的是那位阮大姑娘。 她神情木讷片刻,半晌才提着裙进了院子,阮娉婷眉眼渐开,立马欠了欠身,道:“舅母,你可来了。” 阮娉婷热情活络,腰肢细软的迎上来,不似那位阮大姑娘清冷,徐氏这才明显分清,她弯下眉眼,绽出一抹笑,夸道:“我的这位侄女真是越来越水灵了,瞧瞧这身段,可许了人家?若有心仪的,舅母替你去做人情。” 阮娉婷挽上徐氏的胳膊,一张小脸蓦然泛起一道红晕,她小声羞着道:“舅母又在取笑我了,我没有大姐姐生得好看,又没有舅母家的两个妹妹有规矩,才没有人看上我呢。” 阮娉婷眼眸垂着,心里却瞧不起这位甚少见面的舅母,就算将来要嫁出去,她也指望不上这个舅母,她要嫁的人必定是这大晋中身份贵重的良人,区区一个舅母哪能帮她达成所愿? 她只低着头愣愣看着地上的一块青石子,徐氏看不到她眼底的情绪,只当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意思而已。 徐氏将她的手腕挽得紧了些,一面准备安抚,却见江婉柔捏着帕子迎了上来,“嫂嫂别说笑了,娉婷哪有那福分让嫂嫂亲自去说媒啊。” “娉婷还总对我说,家里的大姐姐都还未曾说亲,若她一个妹妹先行嫁出去,那岂不是让人家笑话?” 江婉柔柳眉松开,笑得温婉,一面将这位嫂嫂迎进屋里。 阮娉婷脸上的红晕不知所踪,她跟在两人身后,一双漂亮的眸子倏尔绽出一抹凉意。 第38章 要炭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远处的青山盖着雾气,颗颗如珍珠般的雨早已洇湿了露华院的房檐,阮卿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时,那道门被叩开,浣玉正端着一碗药进来。 “姑娘醒了” “奴婢刚把药熬好,姑娘趁热喝吧。” 浣玉有条不紊将药碗搁在小案几,一面双手扶起阮卿,替她将那件银白色大氅披在身上后,才将那碗褐得发黑的汤药递过来。 阮卿接过那碗汤药,眉眼忍不住紧了紧,浣玉从怀里掏出几颗梅子时,阮卿才心甘情愿决定喝下。 “姑娘,奴婢今早上没见到温姐姐出来,去她的房里瞧了,里面也并没有人,温姐姐可是去了别的地方?” 浣玉将阮卿递过来的碗重新放在小案几上,一面将那几颗梅子放到了阮卿的手心。 苦得不能再苦的汤药瞬间充斥着阮卿的整个鼻腔,似乎连吐出来的气都是一股苦药味,她皱着眉将一颗梅子含在嘴里,片刻才觉得好些。 嘴里梅子带来的酸味替代了苦涩,阮卿贪婪回味,半晌才道:“昨晚温姐姐换了许久没穿的男装,兴许昨晚她有事出府了吧。” “啊?那温姐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浣玉满眼的忧郁,她承认,起初她害怕这位初来乍到的温枕将来拐走了她的姑娘,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竟也觉得这位温大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只是她还是希望身在北越的顾世子能早些回来,起码能在姑娘的生辰时出现,不然,她可不能保证姑娘会不会被温姐姐拐走。 其实阮卿不知道温枕出去是为了做什么,不过温枕昨晚换上了一件男装,想必要做的事定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温枕浓眉星目,又不爱打扮,即使穿上了男装,别人也只会以为她是谁家的翩翩公子而已。 阮卿看着浣玉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眉眼不禁一皱,“你温姐姐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我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梅子开胃,阮卿吃了两颗骤然觉得自己的肚子空落落的,若现在她的房中有一只牛,就是啃上半只也不成问题。 浣玉担忧的神色渐渐收回,她望向阮卿可怜巴巴的眼神,转而讪然一笑,躬身道:“是,姑娘,奴婢这就去为姑娘准备早饭。” 浣玉的动作很快,没多大功夫便有婢女捧着早饭进来,她打开那扇半掩着的窗户,一阵凉风热切的朝她涌过来,身上的困意和慵懒立时被吹散,她下意识笼了笼那件大氅,转过身重新坐下。 半夜里,阮卿听到院外在刮风,早上起来,院子里的尘土洇在雨里,不少的梨树嫩芽被打落在地上,又或是卷在风里吹出院子,颇有一阵清凉。 她刚夹起一块香酥鸭脯,院外浣玉的声音却吸引她停了下来。 “你家姑娘房里缺炭,怎么不去找江姨娘,偏要找我们大姑娘?” “我们姑娘每日里用的炭都是必不可少的,给了你们,我们姑娘用什么?” 浣玉身着明晃晃的橙色衣裳撑着伞立在院子门口,嘴里正滔滔不绝的质问,对面是江宝伶从松子县带来的婢女霜儿,两人虽没见过,但浣玉周身的打扮也让霜儿知道了面前的这人曾经是江宝伶口中的那个青楼女子。 先前来时,江宝伶曾说过,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从露华院带走炭,否则自己进不了听月院,江宝伶的吩咐不得不迫使霜儿强势起来。 她将浣玉打量完,知道是个从妓院里出来的,而后小眼一翻不屑道:“我们家姑娘千金之躯,来了阮府,你们自当尽地主之谊,几根炭火都不舍得给,哪是一个尚书府的大姑娘应该做的。” “再说了,我们就要几根炭火而已,难道阮大姑娘没了这几根还会冷死不成?” 霜儿瞟过一眼浣玉,以为自己的气势足以吓到她,继而更加肆无忌惮道:“我们家大姑娘说了,阮大姑娘每日用炭太多,实在浪费,阮大姑娘若不学着节俭些,实在是丢尚书大人的脸。” 她的语气在“大姑娘”几个字上咬得格外重,以至于就算外人来瞧了,以为她口中的大姑娘便是这露华院乃至阮府里高高在上的人物。 浣玉气得身子发抖,想不到这江家的奴婢真是随了主子,一个不知哪里买来的丫头也敢在她们露华院叫嚣,还口口声声提起那位不识规矩的江家大姑娘,就算那位不知脸面的江家大姑娘来了露华院,也敢如此放肆吗? 浣玉眼底露出一抹少见的厉色,不等霜儿反应过来,便是一个重重的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霜儿重心不稳,整个人被扇倒在地,她只是奉江宝伶的命令前来要炭,却从来没想到今日竟会被露华院的人打。 一张小巧的脸没多大功夫便高高肿起,指缝间隐约可见几根手指印,她狼狈的跪倒在地上,加上浣玉居高安下在她面前站着,最后竟硬生生哭了出来。 浣玉眉间怒气更甚,又看见霜儿哭哭啼啼的模样,心底一阵恼意,她忍不住张嘴便啐道:“你哭成这个样子给谁看,要不是怕吵到了姑娘,今日我定要将你的门牙打下来。” “看你和那位不要脸的主子还敢不敢过来找我们姑娘麻烦。” “你你竟然敢打我!” “我家姑娘都未曾打过我,你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竟然敢对我动手!” 霜儿捂着那半边发红的脸嚷得歇斯底里,眼底的轻蔑不言而喻,她是江家清清白白买来的丫头,就算被人责罚,也轮不到眼前这个身份低贱的蹄子。 被一个妓女打了巴掌,说出去,她这辈子在江家要抬不起头来。 曾经身在那座吃人不眨眼的魔窟,本就是浣玉心里的痛,这么多年,没有人提起,她的记忆都快要模糊了,可是,可是眼前的人竟将那段不见天日的噩梦挑了起来。 “你” 浣玉眼眶微红,一对胸脯被气得一起一伏,那张伶俐的嘴竟找不到半句反驳的话,曾经痛苦的折磨被硬生生勾起,她的脑子一黑,豁然掉出两行清泪。 第39章 金丝炭换木炭 雨越下越大,连天空也阴沉沉的,仿佛给露华院添了一层郁色。 阮卿周身散发着寒意,不知何时已走出屋子,霜儿在见到阮卿的那道身影时,竟已经哭得涕泪横流,不成样子,方才满脸倨傲的神色已经被可怜取代,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滴滴答答流到胸口时,那副样子俨然像一只落败的小鸡仔。 似乎是察觉到后面的动静,浣玉下意识转过了头,见阮卿正站在檐下,她将脸上的泪痕一抹,才撑着伞快步回到阮卿身边。 她收起眼底的那抹痛苦,转而关切道:“姑娘,只是一个贱蹄子,奴婢替你打发了她。” “外面还在下雨,姑娘为了这等不相干的人冷到了身子不划算。” 浣玉没有将霜儿说的话讲给阮卿听,她怕她的姑娘听了心里难受,江家的人口出狂言不要紧,她一个人就可以挡在姑娘的身前,可她不知道的是,阮卿早已经听到了。 院子门口的霜儿没有起来,摆明着要将事情闹大,她捂着那半边肿起的脸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倏尔,她抬起那双混合着雨水和泪水的眼眸时,阮卿正站在她的面前。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清冷又明艳的一张脸,阮卿的妆容很淡,似乎仅仅只是画了眉毛,点了朱唇,可是当她看向阮卿的那双冷得如冰锥的眼睛时,她竟莫名其妙忘了自己还在哭。 阮卿久久看着地上的霜儿,半晌,她微俯下身紧捏着那张小脸的下颚,朱唇轻启,声音像是掺杂了无数的冰块,“疼吗?” 阮卿的小手带着丝丝凉意,让不明所以的霜儿眸子一惊,若说昨日她见到的阮卿高冷不近人情,那么此时此刻她所见到的阮卿便是一个从地狱来的恶魔。 霜儿嘴唇张合,发不出一个字,阮卿眼底露出的杀意更让她的心隆隆作响,犹如击鼓那般强烈。 “奴奴婢是是大姑娘让奴婢来露华院要炭的。” “大姑娘说,听月院里没没有炭火,她连一口热茶都喝不上。” 霜儿哆哆嗦嗦的身子,说不清楚话,脑海里现在只想逃离,若可以的话,她再也不要踏进这露华院半步,阮大姑娘太吓人了! 阮卿一双凤眼微敛,不咸不淡的应了声才松开手站起来。 立时得到自由的霜儿深吸了一大口气,以为阮卿不再追究正惶惶然要站起来时,耳畔却听到阮卿清冷的声音响起,“浣玉,让赵妈妈准备两斤木炭送去给江大姑娘。” 赵妈妈是阮尚书院子里做活的人,一家老小全在这府里伺候,对待府里事物赵妈妈无有不尽心,又因为当年她的孙子发了高热,阮卿替她请过一次大夫,所以这份恩情她始终记得。 她提着一篓木炭去听月院时,江幼池正端着一碗用冰水湃过的乳酪丸子递给江宝伶。 “姐姐,天气渐渐热了,咱们不喝热茶也不打紧的,你何必让霜儿去露华院要炭。” “那位阮大姑娘身子娇贵,咱们若要走了炭,想必她也觉得冷。” 江幼池眼底露出一丝惶惶,她总觉得今日江宝伶做的事有些过分,可是碍于昨日江宝伶训过她的话,现在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对于让霜儿去要炭,她既希望那位阮大姑娘能给,这样霜儿回来就不会受责罚,可是如果将炭要回来了,那位阮大姑娘怎么办? 江宝伶将那碗泛着冰水的乳酪丸子捧在手里,顿感心里的闷气少了些,今日的江幼池乖巧得多,她倒没有发怒,而是充满孩子气道:“谁让她昨日就让我丢了面子,还看不起哥哥,我就是要找她的不痛快。” “让她以后还能不让着我?” 江宝伶歪坐着,见江幼池不答话,心里升起了一股得意,她正要将一颗丸子舀起送进嘴里时,门外赵妈妈却叩门进来。 见到来人不是霜儿,眼前的婆子她又不认识,顿时将那碗乳酪丸子重重搁在桌上就道:“哪里来的婆子,进来也不敲门,这就是一个尚书府的规矩吗?” 赵妈妈身形略宽厚高大,提着一篓木炭进来时倒把江幼池吓了一跳,她眼睛瞥过一眼外面,却没有见到霜儿回来,心里冒出一股隐隐的不安。 赵妈妈躬身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老奴是大人院子里的赵妈妈,今日是奉咱们家大姑娘的吩咐,前来送炭给江大姑娘,炭不多,也是咱们大姑娘的一番心意。” 她说罢,便弯腰将那篓木炭全数倒在了江宝伶的房里,黑沉沉的木炭立时滚出来,上面附着的灰就笼在了屋子里,熏得江宝伶赶紧掩住了鼻子。 她一面掩鼻,一面扑打,好半天才看清地上的东西,那哪里是什么贵价的金丝炭,分明是烧柴做饭用的木炭,因为木炭烟大呛人,所以露华院里向来只用昂贵的金丝炭,半斤木炭都不曾用过,这两三斤木炭,或许还是从小厨房里找到的。 她怒从中来,指着赵妈妈的鼻子便骂道:“我要的是金丝炭,你给我木炭做什么,难不成阮府里的人耳朵都聋了?” “我不要这木炭,让霜儿给我换金丝炭来!” 赵妈妈将那篓子捡起,语气颇为不善道:“江大姑娘别挑三拣四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咱们当朝尚书大人的家里,江大姑娘用用这木炭也就够了,用什么金丝炭,金丝炭要价不菲,江大姑娘若要用,那便自己差人买去,要咱们大姑娘院子里的,岂不是有些窝囊。” “江大姑娘身边的霜儿,对咱们家大姑娘出言不逊,已经被扣下了,若江大姑娘还有什么吩咐,那便去找江姨娘吧。” 赵妈妈一口气说完,便要提着篓子离开,却被江宝伶一把拽住不让走,她转过头来不温不火道:“江大姑娘,老奴身份卑贱,怕是染脏了姑娘的衣裙。” 赵妈妈说完睨她一眼,一个抬手就从江宝伶的小手里挣脱开来,她略行了个礼便扬长而去。 江宝伶气得鼻孔冒烟,她望着地上那团乌漆嘛黑的木炭,怒从中来,一个抬腿就将那些木炭踢得到处都是。 江幼池在身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紧捏着帕子小声提醒道:“姐姐,霜儿还在露华院。” 第40章 霜儿被打 江宝伶和江幼池赶到露华院时,院子门口已经有两三个婆子守着,将进去的路堵得死死的。 江宝伶推不开也挤不进去,只听到院子里面一阵阵板子声,她便伸着脖子嚷道:“扣了我的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让我进去。” 那三个婆子先前领了阮卿的吩咐,让谁进也不让江家的人进,所以就算江宝伶在外面嚷得多厉害,婆子们也丝毫不为所动。 江宝伶第一次见到如此油盐不进的下人,正要用头将她们撞开时,里头阮卿的声音却突然响起,“让江大姑娘进来吧。” 婆子们互相看了看,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江宝伶斜睨过她们一眼才趾高气昂的带着江幼池进去,没想到刚跨了两步,却被里面的景象赫然惊得站在原地。 霜儿被几个婆子按在一条长凳上,一个小厮亲自拿着一块砖厚的板子,照着霜儿的腰间就不留情面的打了下去。 霜儿的腰肢早已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那件淡蓝色的衣裙被血迹染成一团黑红,霜儿起初还会有力气向阮卿求饶,可经受了几板子后,早已有气无力,早前被雨淋过的发髻此刻胡乱散开,混着冷汗贴在额间,她已经没有精力照管这些,任由可怜的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而阮卿,这个露华院的主子,打霜儿的凶手,正坐在檐下慢条斯理品着手中的茶! 腰间的痛感已经让霜儿麻木,她听到院子里骤然而来的闹声才将眼神看向院子门口。 江宝伶站在那里已经怔得说不出话来,仿佛霜儿身上的那一块块板子打在她的身上,霜儿是一直伺候她的丫头,跟了她这么多年,算是尽心尽力,就算她每每在气头上,也顶多训斥两句,从未对她施过杖刑。 阮卿打霜儿,无疑是在打她这个江家大姑娘的脸! 江宝伶面色越来越冷,顾不上身后婢女紧紧撑着的伞,快步上前想要推开压制霜儿的那些婆子,可一个锦衣玉食的闺阁女子又哪里是这些个婆子的对手,即使她用尽了吃奶的力气,那些婆子的位置依旧纹丝未动。 她被逼的红了眼,被打的霜儿在见到江宝伶的那一刻忽然一行热泪流下,只哀声连连的劝江宝伶赶紧离开露华院,可阮卿却依旧气定神闲,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对主仆情深。 站在远处的江幼池一颗心揪着,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更是被阮卿今日的做法吓得险些站不稳,打死一个小婢女,若传出去,这位阮大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可看着阮卿这副铁了心要打死霜儿的样子,江幼池越发顾不得跟前,尚书大人不在家,或许沉栀院的能说上几句话,让姑母过来说说,也许霜儿还能留下一条命。 浣玉将那杯空了的茶盏重新倒好茶水时,阮卿眼角的余光瞥过一眼院子门口,她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对着江宝伶故意扬长音调道:“听月院里没有热茶喝,江大姑娘来了,不如尝尝我这里的?” 阮卿身着那件银白色大氅懒懒坐着,在尚有一丝温热的五月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也更显得她与穿着一身薄衫的江宝伶不同。 江宝伶眼里如淬了毒一般狠狠的望着檐下的人,阮卿这是在杀人诛心! 婆子们死死压着长凳上的人,执刑的小厮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霜儿一句句微弱的叫喊让江宝伶听得眉眼拧成一团。 她满脸的怒气朝着阮卿声讨,“不过是要了你几根炭火,你就如此不依不饶,霜儿是奉了我的命令,你为何要打她?” “难道天子脚下,也容得你如此猖狂,草菅人命吗?” 江宝伶一身薄雾烟柳色长衫,尾部快要拖到地上,若在平日里瞧,定是一个顾盼生辉,飘飘然然的仙子,可是今日,今日温雨连绵,雨水将整个露华院浇得没一块干的地方,那件薄衫也被打湿得体无完肤,紧紧贴在江宝伶的小臂上,远远看过去,颇有一番狼狈可怜。 雨水顺着那根红宝石衔珠发钗滴落到江宝伶的脸颊时,她不堪烦躁用力一抹,将脸上的脂粉都沾在了袖上,整张脸剩下的便是一股说不出来的失调。 浣玉听着她一连串的质问,眼底不免浮现出一股担忧,她知道,自她进入阮府,姑娘便一直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她,乃至于这么多年,阮府竟没几个人知道她真正的来处。 哪知这霜儿一来便揭开了浣玉的伤疤,露出了那条血淋淋的口子,阮卿面上虽没说什么,可眼下对于霜儿的惩罚便是给了浣玉一个最好的交代。 浣玉两只手紧紧交叠在一起,她害怕姑娘若真是为了她打死了霜儿,那日后姑娘背上的便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骂名,她不想让姑娘为了她背负那么多 似乎是察觉到浣玉的不安,正等到浣玉开口说什么,阮卿却转过头来对她温声一道:“没事,一切有我。” 阮卿的话无疑是一颗最好的定心丸,语气不似刚刚的冷冽,她不想让浣玉的心里布满压力,也不想让浣玉担心自己。 只是,所有看不起浣玉的,她都要让其付出代价! 沉栀院,江婉柔和徐氏坐着聊得正畅意,江幼池便战战兢兢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徐氏眉眼间明显透着一抹不满,她看着江幼池莽撞的行为就斥道:“慌什么,来了姑母的院子竟也这般不知礼数。” 对于这位年幼的女儿,徐氏明显少了几分耐心,凭江幼池的容貌,这辈子恐怕攀不上一个好的亲事,可江宝伶的容貌要胜出许多,若日后江宝伶得嫁高门,对于他们江家来说自然多了一层助益。 再者,江幼池小小年纪,内敛沉静不爱说话,不如江宝伶嘴甜常常绕于徐氏跟前,所以江幼池即便是江家的二姑娘,徐氏偏向江宝伶这个大姑娘的心思也越来越明显。 江幼池见母亲眼里隐隐的不满,便只好先对着江婉柔欠了欠身道:“姑母。” 江婉柔见着气氛尴尬,旋即立马绽出笑来,将江幼池拉到身边,一面温声道:“幼池快别多礼,有什么事就跟姑母说,姑母替你安排。” 江幼池是从露华院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此刻额间已微微渗出一些汗珠,然而她顾不得这些,抓着江婉柔的手就央求道:“姑母,你快去救救霜儿吧。” 第41章 江婉柔自请跪祠堂 江宝伶鬓间沾着一层细密的雨珠,一双好看的眸子仍死死盯着阮卿,她在等着阮卿的回答。 一杯茶喝完,阮卿终于揣着手炉起了身,她站在檐下,仿佛连那双眼睛都氤氲上了一层雾气。 “江大姑娘身边的婢女说错了话,本是江大姑娘包庇纵容之罪,可是江大姑娘千金之躯,又是江姨娘的侄女,这错嘛,只好让这婢女承担了。” 阮卿的话不温不火,却让人听了为之一颤,若不是身上的那一件银白色大氅,仿佛连江宝伶都以为眼前的阮卿是一个身健体壮的正常人。 江宝伶怔了怔,任由额间的雨珠流下来,她质问道:“你滥用私刑,若尚书大人回来知道了,你还有命在吗?” “还有我父亲,我父亲可是知县,你打死了我的婢女,就不怕我父亲问罪吗?” 阮卿一双眸子睨她一眼,而后轻笑两声道:“什么叫滥用私刑?下人说错了话难道不该责罚?还是江家太过包庇下人,所以才让这霜儿在我面前肆无忌惮?” “江大姑娘既提起了江大人,那我倒想知道,江大人这位知县为何突然拖家带口来了大晋,还容许江大姑娘三番两次顶撞于我?” 阮卿顿了顿,才不慌不忙的说起,“据我所知,松子县的灾情程度也不容小觑啊,江大人竟然还有闲心来大晋看望江姨娘这个妹妹,若传出去了,恐怕要被人参个擅离职守的罪名。” “什么擅离职守,松子县虽发生了水患,可我爹安抚得宜,并无一人闹事,我爹挂念姑母,所以才来大晋看望。” “你少在我面前说我爹的坏话。” 因为江迢和徐氏此前并没有将来大晋的真正原因告诉江宝伶,所以江宝伶并不知道真情,她只知道,她离开松子县的时候,那些百姓对她们江家巴结讨好,并无怨怼。 所以面前的阮卿只是在给父亲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已,对,一定是这样 阮卿眉心拧了拧,看来,江迢和徐氏并未将来大晋的真正原因告诉江宝伶,也难怪江宝伶在她的面前如此放肆。 她轻笑两声,正要说话,那名小厮便停了手过来回禀,霜儿已经没气了。 江宝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阮卿与她周旋这么久,又谈起了自己的父亲,实际上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而阮卿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打死霜儿! 她用力推开那些婆子,去探了探霜儿的鼻息,却已经冷得可怕,因为一直被雨水泡着,霜儿的脸部看起来都比平日里肿了些,吐出来的血混着雨水被冲散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像铺着一层红红的枫叶。 充满死亡的味道蔓延开来,涌进江宝伶的鼻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双葱白的小手已经不知何时沾上了霜儿的血水。 霜儿死了,她的心凉了半截。 江婉柔和徐氏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霜儿一副死了的躯体。 “姐姐” 江幼池心头一急,三步跨作两步便朝着江宝伶跑了过来,她刚扶起江宝伶,却生生被江宝伶拖着一同倒在了地上。 “霜儿霜儿没了” 江宝伶带着一丝颤音终于回过一点神来,她定定看着死去的霜儿,只觉得心口被人剜了一刀。 而杀死霜儿的凶手,正心安理得的站在那里,她再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挣开江幼池便朝着阮卿冲了过去。 “阮卿,你杀死了我的霜儿,我要你死!” 江宝伶红了眼,刚迈出两步却被身后的婆子钳制得动弹不得,阮卿静静看着她,眼底涌现出一抹冰冷。 “枝枝!” 看够了戏的江婉柔突然厉声呵斥,震得一旁的徐氏也恍然间醒了过来。 在她们江家,就是下面的人犯了错,她作为一家主母顶多说几句重话,可从来没有处过这样重的惩罚,眼前的阮卿又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公然处死一个婢女,还是她们江家的。 徐氏突然想起了今天早晨经过露华院时,初雪对她说过的话,“可怜那丫头孤苦伶仃,没有一个亲人在世,大姑娘将她赐死的时候,尸身都不曾留下,奴婢都觉得大姑娘狠心,莫说露华院做活的姐妹了。” “死的那丫头正值青春年华,竟就这样生生殒在大姑娘的手里,真是可怜。” 徐氏不知道死去的那丫头是谁,可如今的霜儿不就是曾经的那个丫头吗? 她回过神来,突然看向了正站在檐下的阮卿,还是如昨日一样的打扮,只是发髻没有那么精致,一样的白衣,一样的弱不禁风,可她现在觉得这样的阮大姑娘好像就是一个天降下来的杀神。 她怔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的女儿还在那些婆子的手里,她呼吸加快,连忙赶到了江宝伶的身边查看。 除了身上沾满了雨水和血水,倒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徐氏暗暗松下一口气,婢女死了无所谓,只要她的女儿还好好的就行。 江婉柔一双眉眼斜睨过江宝伶,平日里端的温婉宽容此刻已被怨言替代,她拧着眉不分青红皂白上前就斥道:“枝枝,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杀一个人对你来说就如此痛快吗?” “是我对你平日里太宽容了,以致你虐杀成性,心里不存良善。” “枝枝,霜儿好歹也是一条人命,我作为宝伶的姑母,自当要给江家一个说法” 江婉柔顿了顿,眼里却多了一抹忌惮,她道:“你身子弱,我不忍心罚你,就让我替你去跪两日祠堂吧。” 江婉柔那双眼睛说红就红,仿佛风一吹就要掉下泪来,连跟来的阮娉婷也不禁皱起了眉,这件事分明是阮卿任性为之,怎么要她的母亲来顶替这个罪名。 可她最终选择静默也想明白了,母亲这么做,不过是在众人面前上演一番苦肉计,好让更多的人知道,如今的阮卿是如何罔顾人命,将天子律法视为尘泥。 她料定,如果舅舅知道了此事,定不愿让自己的母亲去跪祠堂,毕竟,这可是他的亲妹妹! 她眉眼透着一抹凉意,静静望着院子里的一切,最终选择隔岸观火。 毕竟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即使母亲会勉强放过,舅舅和江宝伶也不会轻松答应。 第42章 霜儿不重要 徐氏扶着江宝伶,眉眼间有了一丝动容,她看向江婉柔,脸上浮现着一股说不出的深意。 “江姨娘真是心善啊,为了一个婢女就能自请去祠堂罚跪” “只是江姨娘一个妾室,实在是没有资格踏进阮家祠堂一步,所以这好话嘛,只能任由江姨娘说了。” 阮卿捧着手炉,一张清冷的脸看起来实在美艳,按她的话来说,这么多年,即使江婉柔总揽掌家大权,却没有半点资格踏进阮家祠堂,其实说到底不过空有一层身份罢了,所以今日这话倒引起众人一阵鄙夷。 江婉柔眼底划过一抹愠怒,她没想到自请去祠堂罚跪也会被阮卿这个丫头暗讽一番,关键是,她可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才选择这样做的。 她脸上一副尴尬之色,大有一种被欺负了的错觉,“枝枝,你” “就算你心里对我这个姨娘不满,也不能如此任性,将气全撒到一个小丫头身上。” “霜儿霜儿可是正经买来的丫头,你这一下子打死了,我可怎么给外人交代。” 江婉柔说着,脸上就掉下两行热泪来,她说来说去,今日就是要坐实了阮卿胆大包天,滥杀无辜的罪名,此后,再无一人将她的姨娘身份挂在嘴边。 阮卿冷冷扫过她一眼,而后淡然道:“姨娘可不要胡说,姨娘虽是父亲的妾室,可手里却握着只有当家主母才有的掌家大权,府里的买办调度也全是江姨娘说了算,我一个病秧子又有哪里来的不满。” “倒是江大姑娘,明明知道我的身子不好,还来扰我清静,耽误我休养。” “若我将此事告知父亲,不仅连江大姑娘要因此受到责罚,或许连江姨娘也会被父亲训斥。” “你你敢!” “我父亲可是知县,难道还治不了你了?” 被抱在徐氏怀里的江宝伶从未见过死人,她蜷缩在霜儿的尸体不远,此刻已经如失了魂般疯魔,听到阮卿提起自己,她忽的又回过神来。 “娘,爹爹去哪里了,你快去将爹爹请来。” “让爹爹来为我做主。” 江宝伶紧紧抓着徐氏的手腕,口里振振有词,半句都离不开江迢,在她心里,只要自己的父亲见到了她的惨状,就会毫不犹豫的将阮卿打入大牢,就像小时候,她犯了错,爹爹和母亲维护她那样。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如此张狂,不过是给江迢这个好父亲再多加一条罪名而已。 阮卿看着徐氏怀里的江宝伶,就好像看着一个傻子一样,她半眯起一双眼睛,忽的发出一声冷笑,道:“江大姑娘,或许你该好好考虑我的话,江大人放着松子县的百姓不管,却来到大晋看望江姨娘,或许有朝一日,真能让人找到江大人擅离职守的罪名。” “我朝律令,大晋官员,凡有犯下不作为之罪的,轻则贬斥,重则流放烟瘴苦寒之地。” “江大姑娘要不要猜猜,江大人如此玩忽职守,会不会真的被别人参一本?” 听到此处,徐氏眸光忽的闪了闪,她心里对江迢虽有埋怨,可她到底爱了他这么多年,若真的如阮大姑娘所说,此次来大晋被其他官员同僚参了一本,那江迢的处境恐怕堪忧,还有还有他们私自离开松子县的事情 若数罪并罚,他们江家难逃一个死字! 徐氏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她爱了江迢这么多年,又一直操持江家,她不能看着江家毁于一旦! 江宝伶正要起身争执,却被徐氏按下,她道:“今日是霜儿出言无状,又打扰了阮大姑娘将息,是霜儿的错,阮大姑娘要打要罚,都是霜儿应得的,就是打死了她,也是阮大姑娘替宝伶教训下人。” “柔儿妹妹”徐氏突然看向江婉柔道。 “霜儿不过一个下人,阮大姑娘既打死了她,那便是她的错,与柔儿妹妹无关” 她瞥过一眼阮卿又道:“也与阮大姑娘无关。” 徐氏这话的用意何其明显,今日这事她是要小事化了,既不会让江婉柔去跪祠堂,也不会再找阮卿麻烦。 不过一个丫头,她是不会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让一个死了的丫头进而毁了他们江家的。 徐氏这番退而求其次的话不光是让怀里的江宝伶愣了,连刚刚还泪雨连连的江婉柔也怔在原地,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事儿竟会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徐氏一句话搪塞了。 徐氏选择不追究,可她作为这府里的江姨娘,还有刚刚在众人面前上演的一番苦肉计,恐怕此刻在众人心里,她这个时时爱护阮卿的江姨娘倒成了别有用心似的,她暗暗咬了咬牙,连额间的青筋都快要露了出来。 “娘,你胡说什么,她打死的可是我的婢女。” “娘,你最疼女儿,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女儿如此受欺负吗?” 江宝伶满脸的不可置信,她想不到平时将她捧在手心里的母亲今日竟会选择在这个阮卿面前俯首帖耳,说一句好话。 这个阮卿,到底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雨渐渐小了,可仍有细密的雨珠敲在江宝伶的额头上,徐氏看着自己的女儿成了这副不堪的样子,心里难受得不行,她望了眼静静躺着的霜儿,最终抚着江宝伶的后背,道:“宝伶,咱们回去吧,让他们来给霜儿收个尸。” 江宝伶嘴甜,可她不懂徐氏心里的难言之隐,她只知道,今日她若离开了露华院,便是真的向阮卿低头,她不要这样,她是高高在上的江家大姑娘,她怎么能允许旁人如此欺负到她的头上! 雨水灌进她的眼睛里,化成一滴滴泪来,她哭得泣不成声,却始终不肯起来。 “宝伶!” 徐氏温柔抚着江宝伶的后背,江迢却在此时赶了过来。 江宝伶的眼皮沾满了雨水,连那件薄雾烟柳色长衫也被霜儿的血染得红成一片,她跪着冲江迢奔去,原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来为她撑腰。 江迢负手而立站在院子门口,却久久没有进去,似乎是怕那些肮脏染上了自己的锦衣,半晌,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语气里少有的稳重,他道:“宝伶,回去吧,霜儿一条命不重要。” 第43章 江宝伶受了风寒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场闹剧最终以江宝伶的落败不了了之,露华院重新恢复了那片祥和,如同枫叶一般的鲜血无疑扮演了这场闹剧的见证者,午时,浣玉刚把椅子端进去,温枕才回来。 她双眼蓦然一红,提裙便抱住了温枕,道:“温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温枕一进阮府,便从下人的口中知道了一个大概,她知道,今日霜儿被打死怕是吓到了眼前的小玉儿,毕竟一个十五六的女孩子又哪里见识过杀人。 滚烫的泪洇湿了温枕的肩部,最终,她抬手轻轻摩挲着浣玉的后背,轻声安抚道:“别怕,我在这里。” 怀里的人本来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听到这里,她忽的抬起头来,抽抽噎噎道:“温姐姐,你再不回来,我们姑娘就要撑不下去了。” “啊?” 不等温枕反应过来,浣玉一面抹着鼻涕,一面飞速拉着她就进了屋子。 阮卿围在炭炉旁,手里正捏着一块豆团,见温枕进来,她噙着笑将手里的东西摊开,道:“温姐姐,吃两块豆团。” 温枕眼里裹挟着担忧,快速从她身上扫了一眼,而后拧眉对着浣玉道:“阿阮没生病啊!” 浣玉的鼻涕还挂着,她看了一眼温枕,才垂下眼眸吐露,“温姐姐是姑娘的至交,我想温姐姐在姑娘身边,姑娘能好受些。” 浣玉的心里始终揣着霜儿的那件事,其实她见过死人,就在那座关了她几年的鹊楼里,那时,她刚被卖进去不久,做着端茶递水的活。 都说鹊楼是这京都城里的销金窟,任你有多少银子,最后也只能折在鹊楼里,金子堆成的地方,不听话的自然有,鹊楼妈妈汲汲营营,选择杀鸡儆猴,浣玉生生看着两个彪形大汉将一个死了的女子拖出柴房时,她不得不松了口,她想,她要逃出去,总要先活下来。 可是她的姑娘干干净净,清冷得像朵花,这样的血腥,姑娘又是怎么能忍受得了的? 她蓦然想起那个灿烂如金箔的下午,金黄色的阳光洒进院子高墙时,那个从前不甚言语的姑娘好像就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又或许是,姑娘从来就是这样? “小玉儿,快把鼻涕擦擦,都要掉到嘴里了。” 温枕一只手递过来了一条帕子,上面绣着几株银色的花,浣玉的心惊了一下,这才惶惶然注意到自己的鼻涕流了老长,一张白净的小脸兀自生出一团绯红,接过温枕的帕子便飞跑了出去。 温枕拧着眉,闷哼了一声,这小玉儿的举动她真是越发看不懂了。 “温姐姐,你昨晚赶牛去啦?两只眼窝这么黑。” 温枕回过头,正看到阮卿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神情望着她,她睨过阮卿一眼,嗔道:“这是什么话!” 阮卿干咳了两声,又忽的轻笑了起来,她看着通身一副男子打扮的温枕,心里似乎都要喜欢上了这个小郎君。 温枕不言语,抢过阮卿手里的豆团便咬了一口,想起昨晚见到的事,她险些被噎到说不出话来。 她凑近阮卿就一吐为快,道:“阿阮,你还真是没猜错,那位江大公子是个闲不住的主,昨晚他还真是去了青楼。” 阮卿心绪平静,听到此言,两只眼睛却像铜铃般直直盯着温枕,她惊呼道:“温姐姐,你居然去了青楼!” “去了青楼怎么了,我又不是穿的女装,她们认不出我的。” 自认为将身份藏得很好的温枕没想到下一秒却听到旁边的人道:“温姐姐,下次你该带我。” “咳咳” “阿阮,你是女孩子,这种地方你竟也稀奇?” “青楼怎么了,只怪我现在不能出去” “阿阮,你再这样,我便写信告诉顾珩了。” 温枕刚把此话说出口,心里又自责起来,算算日子,顾珩已经三年没有回来了,也不知她的阿阮会不会因此感伤。 可是在家国战事面前,似乎这些儿女情长不过是沧海一粟,微乎其微,或许在阮卿的心里,其实她更希望这天下能早日实现边事安宁,河清海晏的盛世。 自被徐氏带回听月院,江宝伶就受了凉,又因为霜儿的死受了些刺激,徐氏吩咐人将霜儿埋好后不久,江宝伶便发起了高热。 细密滚烫的汗珠颗颗砸在枕头上,江宝伶一张苍白的小脸再没有了往日的巧笑嫣然,她紧紧蜷着手指窝在榻上,连肉都被掐出了一条条印。 婢女打帘,徐氏满脸泪痕的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郁色的江迢和江幼池。 “宝伶,你怎么样了,你快醒醒啊,你这样,都快把娘急死了” “宝伶” 婢女来报时,徐氏急得险些站不稳,她的女儿,她从小便护着她,只要有一点风雨,她定会挡在面前,可是,如今 想到此处,徐氏的心里像被针扎着样的疼。 江幼池站在最后面,眼窝微红,毕竟江宝伶是她的亲姐姐,即使徐氏和江宝伶对她偶有不公,可她仍是感激这么多年,徐氏对她的教养和包容。 她眉眼微凝,上前两步道:“娘,听说阮姐姐身边有位大夫,我想去求求阮姐姐,让她准许那位大夫过来看看。” 江宝伶一直昏迷未醒,嘴里似乎还在呢喃,徐氏带着一丝狐疑的目光看了一眼江幼池,她道:“你姐姐这般惨状全拜那位阮大姑娘所赐,她会答应吗?” 一想到阮大姑娘,徐氏不禁皱起了眉,她听说阮大姑娘身边的那位大夫是位女子,若给自己的女儿看病,就不怕损坏了名声,可是 可是阮大姑娘会答应吗? “娘,你就让女儿去试试,那位阮姐姐心肠不坏,或许她能答应女儿也说不定。” “若阮姐姐真的不答应,女儿再去外面给姐姐请大夫。” 江幼池看出了徐氏眼底的犹豫,可眼下,她们怕是也顾及不了这么多。 “就让幼池去吧!” 江迢心里憋着事情一直隐忍不言,直到此刻他才提醒徐氏,眼下,女儿的病要紧。 徐氏眼底划过一抹狠绝,她看向江幼池嘱咐道:“就算是跪着,也要让阮大姑娘同意,我不信,她真能这么狠心。” 第44章 错失良机 徐氏将江宝伶额间的密汗细细擦完,眼里流露出一股担忧,又想起今日阮卿所说的话,她一颗心始终沉甸甸的。 江迢一脸凝重,今日在露华院所发生的事终于提醒了他,他上前看了两眼江宝伶才心神不安坐下。 徐氏一双眼睛哭得肿了些,她揪着帕子看着江迢半晌才提醒道:“江哥,咱们来大晋,可是有事情做的啊。” “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徐氏的话,江迢何曾不明白,先前听闻阮卿打死霜儿一条人命的时候,他便怒从中来,势必要让阮卿付出代价,可就站在露华院的那一刻,他才恍然惊醒,他们此次来大晋本就是没有办法而为之,若将此事闹大,上边势必会追查,到时候,他在松子县做过的那些事恐怕就会被抖出来。 若所有的事情瞒不住,那他们江家难逃一死! 江迢拧着眉,良久都没有言语,最后,他不得不起了身去往沉栀院。 “母亲,今日舅母怎么回事,她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样放过阮卿,那可是一条人命啊,舅母将此事咬死,即使阮卿不丢一条命,也能让她从此再无喘息之机,可,可舅母” “还有舅舅,我原以为他是来撑腰的,没想到对这件事不管不顾,任由那个婢女就这样死了。” 阮娉婷端的一副嫡女气势此时也全被恼怒压了下去,她可不是心疼死去的霜儿,她只是想不明白,上天给了她们这样好的机会,竟被舅母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此抵消,连半点责任都没有追究。 霜儿是江宝伶身边的贴身婢女,而舅母偏偏如此疼爱那位江大姑娘,这件事怎么会因为阮卿的一句话就因此转变了风向。 一想到阮卿那张得意的脸,她的心里像被油滚过的那般疼。 阮娉婷的一番话激起了江婉柔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愠怒,她原以为能借此事将阮卿狠狠的打压一场,却没想到徐氏如此优柔寡断,一个死了的婢女都不敢向阮卿追究任何责任。 亏得她还以为徐氏是一个手段多么毒辣的人,不过也是个软脚虾罢了,想到此处,她竟开始后悔起昨日里平白无故受了徐氏的一顿暗讽。 她冷笑一声,外人不过是个外人,即使做了江家这么多年的主母,手段心机也不过如此。 “娉婷,你有没有觉得今日阮卿的一句话有些奇怪?” 江婉柔气得发颤,却将这件事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先前她与徐氏赶往露华院的时候,明明徐氏还一副要吃了人的样子,可阮卿说了几句话后,徐氏的态度便与之前完全相反,似乎是在畏惧阮卿。 徐氏如此疼爱那位宝贝女儿,就是想要天天的星星,徐氏也会给她摘下来,又何况是阮卿亲手打死了自己女儿的贴身婢女,若不是对阮卿心生畏惧,那便是徐氏刻意不想将此事闹大。 江婉柔如此提醒,阮娉婷才开始思忖起来,她道:“阮卿说,舅舅放着松子县的百姓不管,而来大晋看望母亲,若被其他同僚知道了,定少不得要向天子参一本” 阮娉婷怔了怔,忽的将目光看向江婉柔道:“母亲,听说此次松子县的灾情不比其他地方小,舅舅可是真的安抚得宜,才来大晋看望母亲的?” 江婉柔拧着眉,想起前些时日里江迢给她写的信来,信中说,松子县的灾情已然控制得当,只是兄妹多年不曾相见,忽的挂念起她来,所以有了闲暇才来看望她这个妹妹。 既然哥哥如此说,那江婉柔定然是信的,只是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初雪便将江迢迎进了屋子。 对于这位多少年没见的哥哥,江婉柔眉眼间少不得的心酸,她让初雪煮了今年新出的茶来,又亲手端到哥哥面前。 “哥哥,母亲还在怪我当年只做了一个妾室吗?” 江婉柔一身绿色软烟罗长衫,尚有光泽的黑发被梳成一个绾云髻,鬓间斜插着碧玉金钗,耳畔间坠着一对绿宝石,近身瞧着,倒显得几分雍容端庄。 上了年纪的人,眼神虽不似从前那般青涩稚嫩,可见到经年重逢的哥哥,江婉柔的一双眼睛里竟多了一丝少有的澄澈。 或许心里有些亏心,江迢望着这个妹妹,眼底竟划过一丝不忍,他端着茶沉吟片刻,才终于开口,安抚道:“柔儿,母亲早就不怪你了。” 听到此,江婉柔暗暗松下一口气,因为当年她嫁给阮少初做妾,母亲已经多年不再见她,连哥哥也被母亲隔绝在松子县,兄妹多年,竟只能靠一封书信联系,而哥哥的一番话已然让她打消顾虑,既然哥哥如今来了大晋,那便代表着母亲已经原谅自己了。 她面上露出一阵欣喜,又连连追问母亲身体可好,她何时才能回去见见母亲等话。 江迢隐忍不言,良久却掉下两行泪来,他道:“柔儿,松子县发生水灾后不久,母亲母亲就已经故去了。” “什么?” “哥哥,你说的是真的?母亲真的?” 江婉柔的心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从上到下她都觉得无比冰凉,命运总是最捉弄人的,偏偏等到母亲原谅她,等到她与哥哥相聚的时候,才来跟她开起了玩笑。 她紧紧抓着江迢的衣袖,似乎想要从江迢的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破绽,可是江迢迟迟没有说话,无声的沉默振聋发聩,算是给了她一个答案。 她忽的松开了手,心却疼得厉害,一个趔趄就连连向后倒去。 “柔儿,母亲已经亡故,要节哀啊。” 江迢手快,连忙就扶住了快要摔倒的江婉柔,只是他再怎么安慰,江婉柔的神色都未曾好过几分。 她的手颤着,阮娉婷去摸,被沾了一层腻腻的冷汗,她眼里露出一股担忧,只好扶着江婉柔坐在了一旁。 “柔儿” “哥哥此次来,其实还有件事想要托你帮忙。” 江迢搓了搓手最终选择开口,即使他知道母亲亡故的消息对于这个妹妹来说打击极大,可眼下,他要保住江家的一切,还有他那好不容易才走上的仕途之路,他想,只要妹妹帮了他,日后总能慢慢弥补的,毕竟,他们是一家人。 第45章 江迢的威胁 “哥哥,你好大的胆子,你如今已经是一方知县,怎么还要贪图朝廷派下来的赈灾款,我朝律令,凡官吏贪污、受贿者皆处以凌迟之刑。” “哥哥,你你如此做,可有考虑到两个侄女?她们都可还没有嫁出去,若天子追究下来,你难逃死罪一了百了,可你的两个女儿呢?她们这辈子嫁不出去了!” “且不说会不会因此被你连累,就是江家还剩下她们两个,又有哪户人家敢要罪臣之女?哥哥,你可是毁了她们!” “还有卓哥,卓哥日后怕是没有人家再与他来往,更别说从此成家立业,家庭和睦。” 一波噩耗未平,另一个消息接踵而至,饶是江婉柔心绪已经恢复过来,此刻也再难平复,她的哥哥仅仅一个微末小官,竟也做出那等不法之事,若有朝一日真的被天子查出破绽,找到贪污行贿的证据,那她们江家离大厦倾倒的那一天便不远了。 江婉柔满目通红吓得坐不住,一双柳眼里早已噙满了泪,虽说哥哥没费什么劲便当上了一方知县,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哥哥胆子竟如此之大。 “妹妹,你小声点” 江迢瞥了眼屋外,这才提醒了一遍江婉柔。 他们是悄悄来到大晋的,所以无论是天子还是松子县的上封官吏,俱不知道他所犯下的事,如今之计,只有找到阮少初这位朝廷正三品的刑部尚书帮忙了。 江迢暗暗叹了一口气,才颇为自信道:“其实我一向掩藏得很好,那些有关的人我都做好了打点,只是半个月前,我才察觉到有人正在调查我,连江府和县衙外都来了一些查不清来历的人,我这才慌了神,一下来到了大晋。” 他顿了顿,看向江婉柔,道:“妹妹,你可是我的亲妹妹啊,你总不能看着你这个哥哥去死吧。” 江迢的目光恳切带有温度,他只能在江婉柔这里赌一把了,况且,况且他如今来到了大晋,就是江婉柔想撒手不管也做不到了。 江婉柔深吸了一口冷气,眼里无助彷徨道:“哥哥,你这犯下的是死罪,我一个宅院妇人又如何能帮到你?” “妹妹,你忘了,你的夫君可是朝廷正三品的刑部尚书,你们夫妻多年,他总不能不救救你这个骨肉血亲吧?” 夫妻多年!骨肉血亲! 江婉柔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明所以的深意,她冷着脸道:“哥哥,当年母亲训我,说我只做了一个妾室时,哥哥在旁边好像也没有帮我分辩一句。” “怎么,哥哥,如今你落了难,才想起来我这个做妾室的妹妹了?” 江婉柔眼里噙着的泪此刻终于掉了下来,当年母亲训她,说她堂堂一个江家的嫡女竟给人家做了妾室,丢尽了江家的脸时,她又何曾没有过怨恨,不过那始终是她的母亲,她不敢顶撞,可她的哥哥,那个与她有着一丝血脉的骨肉至亲,不仅没有帮她说话,竟选择了冷眼旁观,硬生生将她这个江家的女儿推出门外这么多年。 她一个妾室,哥哥自然没有脸面来看她,可是如今她有利用价值了,才忽的被人想起,一滴泪滑下,却灼伤了她的心。 她半扬起头,用着几近嘲讽的神情看着这位哥哥。 江迢自然知道,他算是亏欠了这个妹妹,可是在阮府这么多年,她也总揽一家之权,从中捞到了油水,比他这个知县差不了多少,况且如果救了他,自此江家少不了她一口饭吃,难道凭借这样的好处,还不够吗? 江迢脸上的热情明显少了些,他沉声道:“妹妹,当年怪不得我,那可是母亲的错。” “况且,如今我私离治下地方,又是妹妹接待了我,若真的传到了天子的耳朵里,恐怕妹妹也要落得个包庇之罪。” 他看了看远远站着的阮娉婷,忽的绽出一抹假笑来,“侄女容貌上乘,以后若被妹妹拖累,恐怕也难以觅得佳婿了吧。” 江迢的眼里始终噙着一股意味深长的笑,那笑看起来瘆人,也陌生。 江婉柔定定看着眼前她从前信任的好哥哥,血液仿佛凝滞成了一团,强烈的无力感遍布全身,良久,她忽的像滩烂泥硬生生栽了下去。 “母亲母亲” 阮娉婷站在远处煮茶,虽隔着一道珠帘,可她也听得明白,她顾不上被热茶烫伤的手腕,直直跑了过去。 “娉婷啊,你该好好劝劝你母亲,别叫她总是一根筋的想事情,有时候也要多为身边人考虑考虑。” 临出沉栀院时,江迢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初雪,初雪,快去请大夫来!” 沉栀院满院花黄,江婉柔却气急攻心,一下子病了 阮卿刚喝下药不久,婢女来禀说江幼池想要求见她这位阮大姑娘,上午吹了风,她慵懒得不想动弹,可婢女说,江幼池不见到她便不回去。 她沉下心,最终让江幼池进了屋子,只是这一次见到的江幼池倒不似来时的胆怯。 阮卿坐在铺着厚厚坐褥的黄花梨椅上,自江幼池进来始终气定神闲的看着浣玉煮茶,她不想主动开口,她在想,江幼池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江幼池的眼睛嫩生生的看着浣玉,其实她也会煮茶,并且煮的很好,姐姐说,她最爱喝自己煮的茶。 可是现在的姐姐却躺在病床上等她请大夫过去 茶水的雾气慢慢升在空中,江幼池绕了绕手指,没办法开了口,“阮姐姐,我姐姐淋了雨发起了高热,听说阮姐姐这里有位女大夫,我想请阮姐姐让她去看看。” 江幼池的眉眼始终垂着,似乎要把脚下那双绣着芙蓉花的锦鞋看出一个洞,阮卿瞥过她一眼,却看不到她的神情,浣玉将煮好的茶水递过来时,也未见得她抬起一眼。 阮卿潋滟着一双眸子,言辞里不温不火,她道:“江二姑娘既有事相求,我又怎么会不答应,只是这位温大夫么” 阮卿顿了顿,忽的看向了江幼池,这才见江幼池缓缓将脸抬起了一半,她听到阮卿的语气只以为今日求医无果,连眼里都多了一丝颓败感。 可是一想到来时母亲嘱咐过的话,她又不敢轻易回去,母亲和姐姐都还在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