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娇娇》
1. 西平府秦氏
玉景园的梨花开了,西平府秦家今年却只能让春事闲过了。
因为西街南罗巷的四老太爷殁了。作为秦家东西两府里仅存的一位人瑞老祖宗,他的身后事办的可谓极隆重哀荣,孝子贤孙跪满了整条街,哭灵的嚎啕声一刻没歇过,还请了普光寺的和尚们来念了整三天的经。出殡那日更是体面非常,出了西街往城外走,路上皆是相熟人家路祭的搭棚,祭文一纸接着一纸,白纸黄表铜子撒了满满一街,不知事的孩儿沿路追着捡钱,神色好比过大年节时欢喜,家里大人却没打骂他们,跪着磕了个头,只暗道一声“四老太年功德无量”,有了这些铜钱,好歹能撑过这青黄不接时候的饥荒了。
大丧热热闹闹办了十多天,四邻亲戚们吃了个肚饱肠满,秦家诸人却疲累的人困马乏,恨不能就此倒头就睡,再不理那世俗人情。
西平府的西直街就是秦家街,这条街俱住着秦氏族人,或是来此地投奔秦氏的亲戚们。西街的秦氏又分南锣巷秦家和北锣巷秦家,这南北秦其实乃一族,是属同一个祖上,不过后来弟兄分家,便一个分在南锣巷,一个分在北锣巷。
南锣巷的祖宗为长,读书成才,取进士后一路官拜至相府,又封了太学太傅及文澜阁大学士,在任时门生遍天下,厚德博志,一生勤谨,佐了三代君主,后告老还乡,举家迁回了西平府故居,安然终老,被上谥为秦文忠公。
北锣巷的祖宗为幼,也随兄长读书取仕,在兄长的保驾护航之下,一路升迁至一方抚府,文忠公告老退回祖地后,他便顺利接任了太学太傅,后也封了大学士,只是他运气不如兄长,还没来得及告老,就殁在任上了。后来儿孙们抚柩回乡守孝,便在北锣巷长住了下来,成为秦家第二支。
才没了的四老太爷就是文忠公的幼子,父亲恩荫尤在,才有这般哀荣且隆重的丧礼。
秦家一门两太傅,果真荣耀非常,俨然是西平府一等一的书香门第,凡读书人来此,必会上门来恭拜,若得了指点,出去后再与旁人说一句“吾家恩师”,身价便百倍的往上涨,不出几年,遍天下读书人都称自己是秦氏门生。
受益更多的还是平西府本地的学子,学子们慕名而来秦家求教者甚多,而秦家人少有推拒门外,皆耐心指点文章与处事,是以无论西平府的学子去至哪里,别人只听他是文忠公的乡人,便有许多优待。
文忠公他老人家说:人走茶便凉,需早栽种恩荫,与人施恩不必重,只三两分就好,为的是墙倒时能得众人相扶一把。
不可不谓是未雨绸缪之深。
又说:处繁华锦盛之时,亦需堤防一朝沦丧时,时时谨慎小心,守正务实,重义轻财,不可奢糜抛费,需知物力维艰之道。
还说:秦氏子弟不必皆以仕出,需知盛极必衰,满则溢出,即济未济不过一变之变,宁使否极泰来,不可失了谦豫之心。
真正是千金良言,谆谆教诲之语。
只是名与利更动人心,文忠公一殁,他的儿孙们只秉持了三年孝道,之后便有人陆续出了仕,未出仕的人也乘着先人的余荫,很赚了几波名与利,使后来人说道秦氏时,一面敬仰其祖之高德,一面又叹息其子孙失其祖德,秦氏风骨终究没剩多少了。
四老太爷是文忠公幼子,他不比兄长们在学识上出众人情上练达,便谨守务实之道,一生尊父道行事,不出仕,不与人畴谋,不图名利,安然留在平西府,与他所出那一房,守着文忠公留下的田产过日子。
如此,比之其他几房,他家资便不甚丰盛了,后来生了三个儿,儿又有孙,几代下来,支出比收成更多,兼之四老太爷为人颇有些厚德的品性,做了许多慷慨事,一来二去,老四房便越发显的落魄。而另外三房,为官的为官,做宰的做宰,任拿一房的子孙出来,都比老四房的子们殷实体面的多。
所幸四老太爷这一生名声极佳,时人说起秦氏,自会说起四老太爷的名望,如此,老四房虽落魄些,在外头的名望却高。
只是四老太爷这一殁,一场丧礼下来,秦氏名望又堕了一半,老四房的家业差不多也耗尽了。
这事,另外三房人家与北巷的两房人家却不理会,各房事头各房管,都只道老四房只守着祖上的那点子产业活,再没人肯出去挣一挣,那不活该穷还能怎么样呢?
老四房的人心里头更苦,这就不是个能说的事,是他们不愿意出去挣挣家业么?是四老太爷不让啊!这位老人家守了一辈子不说,还压着子孙守了一辈子,说是要听祖宗的话,能不出仕则不出仕,若是只论学习做人处事的道理,在家看书一样能学,要安贫乐道,要宁静致远,要无为而修,说且耐心且等……
老四房的一众子孙只能巴巴守着等着耐着,偏那位老人家长寿,便只能咬牙守着等着耐着……守到头上的压制没了,人也过了拼博的年岁,家业也空了。
守的七七刚过,早些积压下来的事端才全部爆发出来——
老四房人闹着要分家了。
原来老四房之下又分了小三房,小三房之下还有个七院。
小三房的那一辈也上了岁数,受四老太爷的影响很深,很有些乐天知命的性子,习惯了不争不抢,安稳过活。
事情是从七院里闹开来的。
七院就是指七个院子,一个院子一户人家,老四房的七院就住着四老太爷的七个孙子,最大的已年过了四旬,也做了祖父,最小的才二十来岁,才成婚没多久。
七院的规格不算特别,就是二亩大小一处地方上建了正房侧房两个耳房及两间小倒坐房。家里人口少些,这院子是管宽泛的,若人多了,就显的挤,若人再多些,便是屈住着了,进进出出连个手脚都伸展不开。
秦大爷秦二爷都是做了祖父的年纪,家里人口又多,连着身边伺候的人,两家的小院子大多住了二三十个人,不得已,小郎们断了奶后就挪到正屋里跟着祖父母们睡一处。未出阁的姑娘得单住一个屋子,成了婚的小爷们也是单独住一屋的,若儿子们多了,这屋子便住不开了,只能加盖屋子。可院里总共那么大的地方,加盖了屋子之后越发挤的连个腾脚的地方都没了。
秦二奶奶早先就撺掇秦二爷搬到外面去,好不好的,手里总还有几两银子,在宽泛些的地方新置个宅子,一家子都搬出去,见的世面广,也能寻两个正经的营生做,给儿女们攒些聘礼嫁妆。守在老宅里,只怕是守到死呢,也守不来个挣钱的营生的,儿女们都大了,早该做个打算了。
只二爷不去,说祖父和父母都在这里住着,老人家一天活着,这家就一天不能分,再说,哪有扔了父母去外面住的道理呢,怕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秦二奶奶没法,只得先忍耐下来。
如今四老太爷没了,她便不想忍了。秦二爷是个温吞的性子,二奶奶却是个泼辣的主儿,天燥人就燥,一点子火气都能招出天大一场火来。
原是小三房的大老爷要按着旧例分了四老太爷的遗产,六成归大房,剩的四成,二房三房平分,但这祖产不包括四老太爷先时住的那个院子。按例,那院子也该是大房的。大老爷与兄弟们交情甚笃,便说这院子归他也成,他再从产业中分两成出来,给二房三房补上。
大房也不能说不要这院子,毕竟大房有三个儿子呢,大爷三爷四爷都是大房所出,二爷五爷是二房所出,六爷七爷是三房所出。大爷家有六七个孩子,三爷家也有四五个孩子,人多了,他们的院子就住不开,这才瞅准四老太爷住的院子了。
兄弟间你推我让原也是好事,几好合一好么,大家都得了益处还不必伤了感情。
怨就怨二老爷,他说院子合该是大房的,他也不要产业,若大老爷有心,就将他的那一份给了三老爷吧,原因是三老爷一惯的体弱多病,每年四季交替之时都要病上一场,一年下来,请医问药都要花费不老少钱。若分了家,三房只靠那薄薄两成产撑着,怕三老爷最后连个请医吃药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就补给三老爷吧。
三老爷还没应下,二奶奶倒先不愿意了,她与大奶奶两个管着家中锁事,再没人比她更清楚家中的窘境了,那真是堂堂煌煌高门之内,穿的罗绸衣,吃的菜糠饭,这话若说出去谁敢信呢?
二老爷就是个甩手的掌柜,怕是连家里有几斗粮米都不晓得呢,他倒可天下的大方。
于是晒被子的时候,就在院里开始了咧咧的报怨:“……可皇天下就没见过这样慷慨的君子,他老人家必是有万贯千金的,可入不得那一星半点子,哪怕家里只剩得一床破棉被,他也要赊了狐裘给人家,怕不是为着个虚名儿,将一家子生计都抛脑后了……”
七院本就是相挨着的,大爷与三爷家与她家是紧贴着的同一堵墙,二奶奶又是个泼辣人,高高一声起来,各家都听着了。
五爷六爷就在她家后边住着,留了一条四米左右的巷子,墙前喊一声墙后都听到的距离,二奶奶这一顿高声,五爷六爷家诸人也都听见了。
二太太也听见了,只是她惯是个软和人,自来没辖制住过儿媳,如今听了这样不成体统的话,也不得不喝一句:“你快些住嘴吧,听听都说的是什么话,浑是没半分规矩的样子。”
二奶奶就回嘴:“您老人家可是个菩萨,便是自家吃了亏也不出声的,单听我说了几句话却又来出声,只管叫我也吃了这个闷亏去。难道是我非要锱铢必较么,您都不看看家里是个什么境况,只靠些薄产收成,家里家外的支出又有多少?姑娘们的首饰且不论,原也没花销多少,最可怜她们怎么偏生在这一房,衣裳首饰还不如老三房的丫头们多,我看了都心酸。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也是她们的命,上辈子没攒够德性,只得了这样的命。只说家里的老爷们,他好风雅,却不知这风雅最费钱财,买个扇子都要抵上家里一年的吃用了,以前有老太爷支着,他们买也买得,横竖都是老太爷的私产支出,谁都不能说些旁的话来。可您算一算,只这一遭,老太爷的丧礼花销了多少?咱们家孝子贤孙多,这个也说要往隆重里置办,那个也说老太爷一辈子多不容易,许让他老人家有个顶顶体面的身后事,这才阖家收揽了家什做了那样一桩丧礼。体面倒是极体面了,岂不知这一趟体面过去,咱家里真就干干净净了,全揽了库房也揽不出几两银子来。可咱们还得活吧?衣裳要置办,亲戚得走礼,小子们还得读书,成家立业,姑娘们也得婚配,您算一算,将来有多少项用银钱的地方?我是只恨一分钱不能掰了两半子花,可他老人家倒体恤,看得见别人家的难处,看不见自家的难处……”
大爷三爷四爷五爷不好搭话,独六爷隔着墙答了一句:“二嫂子不必担心,三房里不占你们那一分,你有话只管光明正大的说,张三李四的混说一通,让人听了也不痛快,还让你白担了个小人的名声。”
二奶奶就高声道:“六爷好利落,只你利落有个什么用呢,是能做大老爷的主还是能做二老爷的主?你说一句不占便宜就不占了么?您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样人,我就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你可看清楚些,哪一家的掌家奶奶不是个样样计较的小人?若只管都君子,这也慈悲,那也大方,可叫各家人都吃西北风去么?我若不存了这样的小人心思,却又叫你侄儿侄女们吃什么用什么呢?”
二爷听至此处便不大好意思,没好声的冲妻子道:“只你会说,可少说几句罢,都是一家子骨肉,何必争一时多少,坏了兄弟们的情份。”
二奶奶刷刷的抖了几下被子,冷冷道:“原这是我的错了,倒叫我闹了个里外不是人,你们都是好人,只我一个坏人,你们是那喝风饮露的神仙,我是个吃五谷的俗物,你们不需为着一家子的生计发愁,是我只为我一个人争的,活该做了那个小人。”
二爷就不说了,再说两句,二奶奶越发不知要说出什么样不成体统的话来。
墙那边的六爷却道:“承了二伯并二哥的情了,二嫂子虽言语不中听,话却在理,她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向来有事说事,从没藏着掖着,这些年,为着家里,很是辛苦大嫂子并二嫂子两个了,兄弟且在这里用言语谢过,待以后再行谢礼。三房的事,父亲一早就交付给我了,分产这样的事,我还是能做得了三房的主的。几位哥哥嫂子俱在,我就在这里言明一声,这个家当,该怎样分便怎样分,三房能分得多少便是多少,不是三房该得的,我一分不多取!”
三爷又在另一边打中和,说道:“二嫂子不必气急,六弟也不必动气,这事自有老爷处置,必能公允妥当,不会亏了哪一房。”
各家便散了,几个爷思及家里如今的田地,也不由叹一声,虽老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可老四房这一脉沉静了许多年,分发到各房的产业还是早些时候祖宗分发下来的产业,想来不免有几分羞愧,又杂了些苦涩涩的无可奈何。
最后还是央了老二房的大老爷和老三房的三老爷来主持给老四房分了家当,至此,老四房各家当家人的谓称便改了,大老爷成了小三房的大老太爷,二老爷成了二老太爷,大爷升成了大老爷,小爷变成了大爷……
四老太爷一脉,顶梁柱一倒,便呼啦啦大厦倾做三间,自此分家门另家户,又往偏支上迈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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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章
端午节到了,北巷的二老太爷有了兴致,要请南巷的族人们吃顿茶饭,因在孝期,不便饮酒取乐,也不便安排戏子来唱戏,就请了两个吹笙箫鼓瑟的伎人来,在院里吹鼓些太平调,以和气氛。
南巷的秦氏族人也多分了家业,按着亲叔伯兄弟排序,分成了十二房,十二房下又有二十七院。
北巷的二老太爷请的是十二房的排序,是他的亲族兄弟们,至于二十七院住的族中子侄,一则人多,二则杂乱,就没请他们来。
南十二房的老太爷也已殁了三个,还有两个不在祖地,便只剩七家去赴宴。
前阵儿闹了一场,老四房的三老太爷身上又不好了,便不预去赴那宴请,无奈二老太爷太过殷勤,说他如今也是古稀的年岁了,兄弟们也多年过半百,已是聚一次少一次了,倒不防趁大家都还在的时候,多走动走动。
又说三老太爷要实在疲懒,就唤了儿孙在身边支应伺候着,大家只坐一坐吃顿饭说说话就散了。
三老太爷推拒不得,只得应了。想着带个人去给他做倒茶接痰的事,可家里伺候上的人不得用,自家的儿子六老爷七老爷倒也合适,可他们俱都忙着,田里的夏粮要收了,他们俩个要奔忙那事,都脱不开身来专程候他。大孙子倒下了学,不甚忙,只是他也年少,许多事都顾及不来,跟着也是白受累。想来想去,就让大孙女娇娇跟他去吧,那孩子长的喜庆,性子也好,落落大方的,见着一众祖父们,许是不会畏惧瑟缩。
此时秦娇正在院里纳凉,面前放着个做了半拉的针线绷子,还有一篮子黄杏,黄杏已经下了大半,扔了一地的核。
三老太太煽着团扇,端午的天,已十分的热了,若站在院里没个东西遮着,会晒的脸皮子疼,便躲屋檐下歇着了,院里又没风,便拿了团扇慢达达的煽着,好歹有几分凉快。
她见秦娇多吃了几颗杏了,就劝道:“可不能再吃了,这东西吃多了烧心烧胃的,听你祖父说还容易伤脾,有碍气血化生。”
秦娇这时也觉出烧心烧胃的感觉了,就说:“不吃了,一年间只吃这几天,图个新鲜味道,尝过了味道,就不想再吃了。”
遂让家里伺候着的丫头见屯见蒙两个将剩下的黄杏掰了晒起来。见屯见蒙也已是吃够了的,一人寻了圆箕来,掰杏子晾晒,一人爬地下去捡那杏核,杏核上沾了土,又黏,她便在廊下舀了一瓢水,将杏核倒瓢里,清洗干净,捞出来晾在檐下的石板上,随意将水泼在院里。
见屯见蒙两个才八、九岁,还是个贪玩的性子,她俩喜欢弹杏核子玩儿,去年捡的几百颗杏核,弹着玩到今年,只剩几十颗了,磨的灰突突,有的还露了仁,样子不好看了。
这次的杏核攒积起来,又够她俩个玩一年了。
两个小丫头嘻嘻的笑,三老太太就说:“两个没出息的,当那物什是个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呢,去年秋天还为几颗杏核哭了一趟,说丁香木香两个使计,占了她们一多半儿杏核,气的站在墙根儿下哭,你祖父看她两个哭的可怜,使东哥儿去外面弄回来一兜子的杏核,只管叫她俩耍个痛快。”
两个小丫头也听到了,觉的丢脸的很,就达达达跑外面玩去了。
秦娇闲着无聊,也不想去找别的姐妹说话,就又拿起了针线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穿针引线。
三老太太见着这种情景又感叹开来:“你们姐妹的命数上比你姑姑们又差了些,她们在家之时,等闲不动针线,那时候家里还好些,都有伺候上的人,针线活计都是由别人做了的。咱们家名儿厚,姑娘们养的也矜娇,站出来很是体面妥贴。太爷和蔼,得了闲还会与她们几个讲学,不拘孔孟庄周,都是会讲些的,学了道理,后来去了别人家,那家也是足够尊重她们的。”
秦娇行针行的艰难,她的手指白嫩嫩小萝卜似的,绣针极细,一碰到指腹就陷进软软的腹肉中,用起来很不顺手,只能慢些穿捏。
三老太太看的好笑,倒舍了一腔感叹,重又笑话起孙女:“再没见着做针线做这样拙的了。”
秦娇就说:“祖上传下来的拙性儿,我能有什么法儿,您老人家将就看吧。”
三老太太笑道:“又贫嘴。”
秦娇也笑:“您可说错了,贫嘴这两个字用在咱们家哪一个身上都使得,独用在我这里不妥当,我若贫嘴,可能吃得起这一身的肉么,您该说我‘做甚也没个妥当,只吃东西强人许多’,就是俗话说的‘做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
三老太太笑的愈欢,指着秦娇说:“总算还知道些自个儿。”
又问:“她们几个可又说你了?”
秦娇不甚在意的答:“横不过是那几句话,我已经听了几年,都当耳旁风了”
三老太爷恰从外面回来,听得一字半句,就问:“甚什耳旁风?”
三老太太说:“还能是什么,就东府里那几个,养的惯没体统的,不与她们耍,她们又非叫,推也推不去;与她们耍,她们又取笑娇娇,话头不重也不好跟她们计较。一年小两年大的,小时取笑她几句也没什么,如今都十岁往上了,还这样取笑,你说气人不气。”
三老太爷看着秦娇圆滚滚的身子,朝老妻道:“确是不成样子,咱们家娇娇是个七分圆满的福相,她几个伯祖父伯祖母都稀罕她,有了好吃好耍的,总不忘给她留一分。她是得宠,引了别人的嫉妒,这才时不时的要拿她取闹一回。明日我与她们家说一说,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女儿家,可不许生了这样的嫌见之心。”
三老太太颇同意的点头:“是该说上一说的。”
秦娇无奈的放下针线,她实在做不了这个,好一幅秀丽的叶子,让她绣的一摊绿泥似的,真真难看。
起身回屋给三老爷取出紫泥小茶壶并小茶杯,倒上茶说:“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是姐妹间的逗嘴取笑,她说我肥如豖,我说她瘦如鼠,是排骨成了精,她说不过我,反倒自己气哭了。我原就生的胖些,她们说就说吧,哪能拘着人说大真话。”
三老太爷呵呵笑,小姑娘们斗嘴取笑罢了,倒真不必放在心上。
于是说了让秦娇随他去北巷二老太爷家的事,让她拾掇一身出去见人的衣裳,明日一早借乘大老太爷的车子一道儿去北巷。
三老太太说:“也好,去北巷能躲个清净,我们明儿也去东府吃宴过节,许是要晚些才能回来,你们若先头回来了,就自己歇了,不用去东府了。”
三老太爷应了,坐下来闲着无聊,又实在不想看书,就一人捏了两副棋子,自顾自慢吞吞下了起来。
……
东府上的马车是青缎围子,西府三房的马车是青油布围子,老车驾的制式木头都一样,就独车围子不一样。
青油布车子一进北巷,那里候着的人就知道是老四房的人来了,不敢马虎,上来了几个小子殷勤着放马凳,并恭身去扶里头的老主家们出来。
秦娇先跳下车来,揭了帘子,大老太爷二老太爷扶着搭来的手相继出去,三老太爷才慢慢的挪到门口,搭着手仔细下了车子,摆手,不让那些小子跟上伺候,扶着秦娇往府里走。
东府的几个老太爷早到了一刻,都在院里的荼靡架下坐了,荼靡花已半败模样,香气尤存,正比开的灿灿时还清爽宜人些,借着残存的花香,没再燃别的香丸。
三老太爷说:一院子的老朽。
秦娇将祖父伺候坐下添了茶盏后,才正襟拜见这一院子的祖父,直拜的头晕眼花时,才将人都见全了礼。
西府三房人惯唤她“娇娇”,东府的人却惯唤她“二十二娘”,北巷也随东府唤她的次序,家业大,孩子多,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就全府混着排序,大家见了也多以次序相称。
各家都有一屋子的孙女,见了秦娇也只作平常后辈对待,与她说两句就算是关爱了。倒是大家很关心三老太爷的身子,各自嘱咐了些保养的话,然后说起别的,家事国事天下事,漫说一通。
秦娇安静坐在三老太爷身侧的小凳上,一句话头不往里插,偶尔三老太爷咳嗽几声,她就给拍拍背抚抚胸口,拿了痰盂接痰,再倒茶给他漱口,后将痰盂递给边上伺候的人,她们清理了之后又换上干净的盂沙来放在她手边。
秦家的太爷们难免有些儒酸气,偶尔会说一回“女子不登大雅之堂”的偏见之话,许多正经场合是不许家里女眷去的,女人们该去的场合他们也是不去的,言说乾有乾道,坤有坤道,各自做好份内之事便好,否则会乱了天理伦常。
很守旧礼的样子。
但在秦娇看来,他们也不是全然守礼,当他们愿意守礼的时候,他们才守礼,当他们愿意弄权的时候,这个天理伦常便是口中随便说说而已。
但不防碍耶些将他们当做天的女人们,将他们的话奉为圭臬,时时谨记在心,且小心遵守。
当一件不甚合理的事情被人依循遵守的时间长了,它便会被世人误以为,那是真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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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秦娇不插话,也不做别的哗众取宠之事,在秦府一众太爷看来,便是一种安守本分的态度,很值得夸一夸。又怕她小人家家的不禁夸,便夸的有些隐晦,独他们知道其中的意思,秦娇是不懂的。
三老太爷听的高兴,胃口一开,席间难免多吃了几口,还吃了半个粽子,另一半分给秦娇吃了。
北巷秦府虽不如南巷东府,却比西府好多了,席上的饭菜很精致,做的也软烂清淡,养身的功效也足,很适合牙口不太好的老太爷们。
秦娇吃着是有些不合口的,不过她胃口一向好,能吃饱肚子的饭食她都不挑,席间吃了三老太爷没吃了的那一份。几个老太爷见她伺候祖父颇有些得心应手,又憨然可爱,俱都怜惜于她,将自家桌上的菜品分了一些给她,一顿饭吃完,好似身体又圆润了几分。
宴客的二老太爷便点头道:“是个好孩子,品性与她祖姑婆仿佛。”
太爷们有个姑姑,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平日里看着憨憨的没心没肺,出嫁后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遭遇过家难,又立了起来,将儿女抚养长大成家立业,一直活了八十八岁,无疾而终。是个品德真正厚重又艰韧不屈的老人家。
秦氏的声望不止担在家里男人的肩上,女子也能担得三分。
在这些经过了多年岁月磨洗的太爷心中,女子也是分智分慧的,人说聪明伶俐或是处事精明人情炼达,那是智,而看着不深不浅`不显山露水安然守拙的,那是慧,真正集智慧一身的人,则少之又少,女子则更少。
头脑主智,心主慧。
太爷们说,那位祖姑婆是个很有上慧的女子。
三老太爷便满足抚须而笑,小三房自来势弱,行事不争不抢,蒙祖荫庇佑,小三房所出的孩子的品性都不错。
东府四老太爷就对小三房的三人说:“四叔过寿(过世)了,你们也该想想家里子弟的前程了,不可再耽误了,家业要遵守,仕也是要走的。”
小三房三兄弟俱点头道:“省得呢。”
便讨论起来,这个说:“我家老八那里缺个亲近的做左右,我看老二十一就好,暂无家小拖累,早些任了职缺,也算是个正经出路。”
那个说:“我家老十四也缺人用,早还写信回来说想邀了老十八与他去,又担心老十八脱不得身。”
老二十一是秦娇的爹的排行,老十四是七院三老爷的排行。
又有些陆续的建议,小三房的听在耳里记在心间,族人愿意扶持拉拔,他们当然高兴,不过这都不是准话,若想出去跟人做事,还要尽一尽人事的。
都思量着家里还有些什么,早去各家里打点打点,待打点妥当了,出孝之后就能出去,无论官职大小,总算不必在家里死守着了。
上了年纪的人,精神也短,吃过饭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了乏意,俱都想回家里歇着,二老太爷也不留,让自家儿孙过来送一送各家太爷。
秦娇又与各族叔族兄们见了礼,然后安静的跟在三老太爷身边,做一个合格的随者。
十一叔问秦娇:“怎么不去后面找姐妹们耍呢。”
秦娇说:“跟在祖父身边能听许多有意思的事,这样好的机遇不多,就舍不得去耍了。”
十一叔就笑,叩了叩侄儿的额头道:“还不如你妹妹懂事,让你来伺候你祖父,你却只想去游河。”
十八郎斜眼看了一眼秦娇,有些不甚看的起,好圆滚滚的丫头,又是哪一房的妹妹?
大家儿郎,多少有些骄矜之气,秦娇并不理他,本来就是狗嫌狗厌的年纪,性子纯粹直白,这个族兄没开口取笑她就算是好的了。
扶着三老太爷上了马车,她也与诸位族叔揖过别礼,钻进马车。
十八郎看着后,很不敢置信,这位圆滚滚的妹妹可真是他见过最灵活的妹妹了,上车那叫一个利索,滚将进去似的。
胖兔子也能脱的动么?
回了家,三老太爷果然疲惫非常,饮了一盏菖蒲酒就歇了,见屯见蒙两个一人在屋里给三老太爷打扇赶蝇,一人候在院里,用摇旌赶树上的鸟儿,不叫它们喳喳啼鸣,打扰三老太爷午睡。
秦娇出了屋,见蒙丢开摇旌,跑去她屋里,捧了一盂杨梅出来给秦娇看,说:“这些是东府里派人送来的,老太太沾不得酸,就把她的那份分给我们两个,我听说姑娘会制果子酿,就没舍得吃,留着等姑娘回来教我做果子酿。”
秦娇颇失望的说:“原来不是留给我吃的?”
见蒙将碟子往身后一藏,道:“姑娘也有,给你送回院里了,是小甲姐姐接过手的……这些是老太太给我们两个的。”
秦娇就说:“舍不得给我吃倒没什么,只是制果子酿的工序有些繁琐,使用的配料也不少,需用许多的霜糖和清酒,这些我倒是有不少,可我不能白搭给你不是?我为你做些事,横不能功劳苦劳一样儿都不占吧?”
见蒙思量了一会儿,从盂里挑了三四颗偏小的杨梅果儿给秦娇,余下的着紧护住,见秦娇吃了一颗,她才小心开口道:“姑娘吃了我的果儿,可能教我制果子酿了么?”
秦娇可喜欢看见屯见蒙两个纯稚的性子,就算是小气也小气的可爱,便摆出一副不大愿意的样子说:“行吧,谁叫我吃了你的果儿呢,正好这时候我也闲着无聊,就教一教你吧。”
院里就有清酒,于是叫见蒙去厨上取些盐、糖回来,见蒙得了仙令似的兴冲冲取去了,半晌,东西是取来了,厨房的柳妈也追来了,边追边骂见蒙,还扯了根柳条要抽她。见蒙左右两边捧着两只黑瓷小罐只管在前头跑,还不望回头跟柳妈嚷道:“原是姑娘要我取的,姑娘要取自家的东西可不是天经地义么,你老霸道什么,难不成,秦家的好物都成你的了?”
柳妈气的不成,扬着柳条要打她,又怕她前顾后盼的跑,将盐罐子糖罐子摔了,还要叫骂一两句:“作死的蹄子,仗着老太太姑娘性儿好,越发不得了,会活抢东西了,你且仔细跑,要是摔了,看我不揭了你那张灰鼠皮——”
一路的撵到院里来。
见蒙飞快跑到秦娇后头躲了起来,柳妈进院来也不敢再叫骂,用手指着见蒙说:“可别再落我进我手里,管叫我仔细收拾你一顿。”
又对秦娇说:“姑娘好性儿,可也不能由着这丫头张狂,天老爷,来厨房横的什么似的,像是活土匪转世,说是姑娘要制果子酿,抢了糖罐子盐罐子就走,我说她几句,她还拿话嗞我,浑是不见半分规矩。”
秦娇看了一眼见蒙,小丫头心虚的瑟缩了一下,将两个罐子小心放下。
秦娇各自取了一撮,装好,又叫见蒙倒碗凉茶出来给柳妈喝,柳妈告了状喝了凉茶,火气可算消了,重又对秦娇说:“我只顾跟这小蹄子生气,倒把正经事忘了,东府里送来了一些粽子,有一篮子煮熟的,还有两篮子没煮的,叫厨上给各房分去,我正分着呢,就给这小蹄子搅了,忘了给姑娘带两个白粽来,正巧有糖,能蘸着吃。”
秦娇说:“我才在北巷那里吃过饭,暂且不饿,等下晌太太们回来,再跟她们一道儿吃。”
柳妈略坐一会儿就回厨房了,秦娇坐廊下荫凉处教见蒙制果子酿,她说,见蒙动手做,拢共几捧杨梅,过家家似的都塞进一只小黑陶罐里,将将小半罐,活了泥封了口,见蒙似捧宝贝似的捧回她自已屋里。
秦娇见院里无事,也回自己院歇了。
蝉鸣雀语躁的很,三老太爷睡的不安枕,一连翻了几回身,还咳了几声。见屯出来,看见蒙不在,没人赶鸟沾蝉,很是不高兴的骂了声:“这懒货,又不知道偷跑哪里躲懒去了。”
捡了颗小石子朝院外的大树上打过去,惊走许多叽叽喳喳的麻雀,便又回屋给三老太爷摇扇去了。
扇着扇着,困意卷上眼皮,不知不觉的抵在榻边睡了过去,扇子落在了地下……
秦娇回了致弘院,就是三房六老爷的院子,秦娇是六老爷的长女,下头还有两个亲兄弟,一个八岁,唤做秦毓;一个六岁,唤做秦疏。大弟排二十八,小弟排三十四,不过在家时,不唤族里的排行,只叫毓哥儿、疏哥儿,毕竟年岁太小,还担不起一声“小爷”的称谓。
大家都去东府里过节了,院里只留了三四个照看院子的人,一个是秦娇母亲六太太的奶母,秦娇姐弟三个要称她姆姆,她是个本分至极的人,身体也不大好,等闲不出府,只喜欢守在院里,看护秦娇姐弟三个。
今日天气好,她也在廊下半躺着歇晌,秦娇进来时没惊动她。
小甲小乙是秦娇跟前伺候的人,十二、三岁的年纪,仆似主人形,身子也比别的丫头圆润几分。七院的丫头都熟悉,只是各房人的名字不同,比如大房的丫头,唤做金珠银珠玉珠宝珠等,二房的丫头唤做丁香木香菊香桂香等,到三房秦娇这里,直接给两个丫头取了小甲小乙,因这么两个不成样子的名字,两个丫头出去没少被人取笑,还被气的哭过。
叫的久了,这两丫头倒觉的,小甲小乙这两个名字别有一番出尘的味道,便欣然接受了这两个名字。
两人也在院里,就着西厢房蔽下来的荫凉坐地上做针线,针线篓旁边还放着一把杏子干,没垫绢帕,就在地上放着,两人缝几针,就捡一个杏子干,用嘴吹吹上面的浮尘,然后放嘴里嚼,酸的眉头直皱。
院里晒的半簸箕杏子干,已经空了一半。
秦娇说:“吃多了小心酸倒牙,那就吃不着糖白粽了。”
小甲小乙仰头憨笑,然后收拾了针线,将剩下的杏干揣进兜里,一人打水给她洗手擦脸,一人从井里吊出一个小提桶,将浸了半天的杨梅取出来。
丁姆姆也醒了,走过来伸手进秦娇的衣服,摸她的后背,见略有些潮意,热烘烘才起了一层薄汗,便不打紧的缩回手,蔼声问道:“娇姐儿吃饭了不曾?”
秦娇答说:“吃过了。姆姆别管我,这会儿了阳气散了许多,不算多热了,您再歇会儿。”
丁姆姆笑的舒和:“歇好了,再歇晚上就要走困了。你去北巷,各府的太爷可都好?”
秦娇捏了两颗杨梅,一颗给了丁姆姆,一颗扔自己嘴里,含糊着回答:“都挺好,身子还算朗健。”
又问:“咱家太爷可舒爽?”
秦娇点头:“看着比前几日又好了,席间吃了不少,回来就歇下了。”
丁姆姆就不再问了,看秦娇吃杨梅,待她吃过六七颗,就不许她再吃了,怕酸倒了牙。
小甲小乙两个也捡了几颗吃,吃过后重又吊回井里,等两个小郎回来吃。
秦娇在外奔忙了半天,这会儿也有了倦意,洗手时不禁打了个哈欠,丁姆姆又催她快去睡会儿,说五月皇天,日头最辣最毒,可小气招了暑气。又说端午这天中了暑,身子一整年都不利索,不能仗着人小精力足,就不将这话放在心上等等之语。
丁姆姆平常也是有几分啰嗦的,一开腔就古话今话说个没完,她自已是没甚见识的,便将各处听来的许多话当做了见识,有道理没道理都是要拿来说一说的。
秦娇怕她再说教个没完没了,就很乖顺利落的回屋睡了,让小甲小乙两个先陪丁姆姆说话。
小甲小乙平时也是不爱听丁姆姆讲古道今的,但今儿院里没别人了,只能从屋里端了半温凉的茶水出来,给这位老人家润润喉咙,再坐下来做针线,有一搭没一搭的间或几句话头。
秦娇听着丁姆姆反复絮叨的话语,笑了笑,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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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四章
六太太一行回来的较晚,身上干净气味芬芳,是薰了香草香丸的味道,东府的大太太总是这样精致讲究,做事很有前时世家的风范。
即便大太太亲切,使一众客人宾至如归,但从早到晚的说话吃饭喝茶逛园子也不是个轻省活儿。六老爷六太太先安顿了父母歇息,三老太爷和六老爷说了一会话儿,三老太太这一天却累的够呛,坐床上冲儿子儿媳摆手:“回去吧,我这里就要歇了,你们也累一天了,早些回去歇着。”
秦毓秦疏两个是被抱着回来的,跟着他俩的人说,他俩个跟一众兄弟侄儿在园子里跑着耍了一天,还在大老太爷家养锦鲤的那个池子里泡了半天,二十来个小郎差点儿没将那一池子锦鲤豁豁干净,精力都用尽了,连晚饭都是打着瞌睡吃完的,回来时就爬在六老爷七老爷背上睡着了。
秦娇让小甲小乙两个去厨房提一桶煮艾叶水回来,先兑了半盆温水给秦毓秦疏两个擦洗一番,这一天淘的,身上出了许多汗,头发也结板了,又是汗味又是鱼腥味的,脚丫子捂在鞋里都捂的发白发皱了。
俩个睡的浑然不知,还打着微鼾,小猪似的。
丁姆姆也要来看,只是她眼睛不好,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没人带着她,她是不敢出门的,只好隔着窗户问:太太回来了没?老爷回来了没?哥儿回来了没?咋没听见动静?可用过饭了?
秦娇也隔着窗子答话:都回来了,爹爹娘亲去太爷那里了,阿毓阿疏睡熟了,都用过饭了的。
丁姆姆便不问了,摸黑点了她屋里的蜡烛,借着微光脱了外面的衣裳,上床坐等六太太回来。
没多会儿,六老爷六太太就回来了,六老爷跟秦娇说了几句话就去侧房沐浴了,六太太就在里屋用水擦洗,秦娇要帮她擦背,她还不要,叫了采青进去帮她擦。
之后通散了头发出来,还是隔窗对丁姆姆说:“我回来了,乏的很,就不与你说话了,你早些睡吧。”
丁姆姆应了一声:“哎,回来就好,我也歇了。”
六太太其实没去睡,先和秦娇说了些话,问了几句北巷宴饮上的事,听秦娇说各家太爷对小三房的侄儿侄孙们的前程很是关切,便想到才将三老太爷说让六老爷‘寻几样有用的物什来,备着以后要用’,大约也是有了什么心思吧。
如今七院的日子还是很过得安稳的,虽不甚富余,比着外面的人家又不知好了多少倍,只是人心思动,且又有东府十二院比着,七院就显的格外落魄。
都是一条藤上结出的枝条,另外几条繁茂的郁郁青青,这一条却是零零落落,枝条细疏弱小,若放在老农的庄稼地里,必是要被掐了去的。
秦家是世代的书香门第,为着仁义与善悯,是不会掐了这一条支蔓的,为着族中的名声着想,还会想着多扶持一把的。
只是如今三房境况,依着六老爷的为人处事,怕是不会选择外任为官的。
六太太心里存了事,皆又累的很,就打发秦娇和采青出来,她自己躺在床上等着六老爷。六老爷回来的也快,今日席间未饮酒,与兄弟们说了许多话,也是多劝他早为自家做打算,说族中之人做官的也不少,似左右手这等辅佐之人,还是会选族中亲近又有能力的兄弟的。如今独小三房一众兄弟子侄未曾得过一官半职,此次恰有两个机会,按族中的意思,将这两个机会予了小三房,至于七院之中何人得意,便由七家自己商量去。
但六老爷知道,这事轮不到自家,一为长幼有序,大房二房为长,一房一人,这两个职缺就填满了;二为三老太爷身体不好,他是长子,理应承奉于父母身边,不得远离;三则,七老爷年岁小,还能科举,三房未尝没有别的出路。
便是自己,如不能出仕,也能在外面谋个庶务,再不济,在族学当个坐馆先生,也能使自己一家衣食不愁。
六太太听得六老爷的分析之话,心里有七分的不痛快,再宽厚之人总免不了有两分利己之心,六太太自认算不得十分宽厚,便有五分利己之心也难免,她私下里是想着要丈夫谋个体面的外事的,如此,自己和儿女在外面也多几分体面。
但她也知道,这事由不得她做主,如今家里,一看公爹的意思,二看丈夫的主意,她这介女流之辈,只听从丈夫的就是。
又侥幸想着,或许这样的事能轮到自家呢?
如此想着,带了几分对丈夫的埋怨,便睡了。
二老爷家的秦姝来找秦娇说话。
二太太是个厉害性子,秦殊却生的温良偏软弱,与一众姐妹相处时没少受挤兑,她回家去也不敢与二太太说,要不二太太又要指着她的脑门子骂上一场,说她是个“被人缝了嘴的囊货,活该受挤兑欺负”,又骂“你是舌头被绞了还是手断了?她们欺负你,你不会骂回去打回去?凭她是谁,但凡红口白牙说上不中听的话,纵打了她,我也敢和她老子娘说理去……没的生了你这样不中用的,我还要从你那里生受一肚子气。”
秦姝尤是不紧不慢说道:“家族大了,各人性情不同,总有舌头碰到牙齿的时候,我若跟着她们计较,怕是计较不过来呢,横竖几句不中听的话罢了,我不往心里记就是了。”
二太太气的越发利害,冷笑说:“可了不得,我竟生了个佛陀,你们一家子都是佛陀,只我是个夜叉,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
秦姝与二太太再说不上别的话,又怕多说几句二太太越恼的利害,就躲出来找秦娇说话。
天气热的很,小甲早早在井里湃了绿豆饮子,这东西消暑却寒凉,秦娇不敢多喝,喝了半盏以后就又换成了温水。
秦姝走过来,额上出了一层汗,不停的用纱巾子扇凉,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秦娇让她喝绿豆水,她也只喝了几口就不喝了,还让小甲倒一杯温水来。
然后说起东府诸位姑娘,那边与她们一般大小的姑娘有十多个,大家子教养出来的姑娘,有些富贵气派,也少不了几分娇矜持傲做派,尚未学到长辈们的谦和谨逊气度,是以相处起来难免有些盛气凌人。
七院的小姐妹们惯被她们称作是“打秋风的”,言语不算不刻薄,让人听了不由得要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偏偏那边的三老太太是个极怜贫惜弱的,总说秦氏一族同气连枝,都是文忠公的子孙,男儿们要彼此多扶持些,女孩儿们也该多和睦些……有事没事的,总爱唤七院的小姐妹们过去,说都是一家子姐妹,与大家多亲香亲香,常来常往,这才是她们姐妹间该有的情份。
没奈何,她们只能过去。
一过去,就会被那边的女孩子奚落说:打秋风的又来了。
总这么着,谁能不难堪呢?
秦殊也是难堪的,只她更知道,七院以后要更多仰仗东府各家,这事不可闹开来,闹开来就伤情份了。
秦娇喝了口水,只听不回应,有一针没一针的绣着花鸟图。秦殊思虑的多,才有诸多顾忌,那边人说的多不中听,她都忍着受了,一次忍受了,以后便要经常忍受着了。
听着好似顾全了大局,实则一步退步步退,倒叫对方愈变本加厉了。
七院的前程委实没落到让一个小姑娘忍辱负重之上。
这话,秦娇也没说,说了就显得她薄凉,虽然,理是这样的理。
发了一通牢骚,秦姝的心里舒坦多了,又见秦娇的针线活实在不成样子,一只鸟绣的烂杨梅似的,看的人眼疼,终是忍不住,接过来将旧样剪了,三下两下扯去线头,依着那上面快不成形的画样将大致轮廓给绣出来,留下里头让秦娇绣填白。甭管绣的好不好看,起码也该有个鸟样子才行。
秦娇无可无不可的接过来继续绣,她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但绣活儿显然不很适合她,针捏在手里总不听使唤,大约是太细的缘故吧。
秦姝也看出来了,秦娇那两根胖莲藕指明显捏不住那根针,针尖总扎不到应该扎的地方。
再看秦娇整个人,大白面团子似的,双下巴白腻软弹如膏脂,双手指节处全是肉窝儿……阖族都寻不出这样的人来。
于是忍不住再劝一句:你可少吃些吧。
秦娇做不来针线,索性就放下不做了,至于秦姝的苦口婆心,她一样当做没听见。
家里姐妹们都是窈窕之人,少她一个窈窕也没什么,且说无我无相,何必执着于她的身姿样貌如何呢?
秦姝便不多说了,家里一众姐妹,除了已出阁的五个,只留下三个年龄相近的,另外还有两个更小的,只顾贪玩耍,却是与她们三个不大说得来。就算是她们三个,也没十分相合,秦润是大太太的老来女,养的娇纵,很有几分脾气,一两句话不中听,她就给人甩脸子,秦姝也怵她,故不常与她在一处说话。
秦娇性子平和喜乐,秦姝便喜欢跟她一处,纵是坐下什么都不说,也觉安然的很。但她又不是个好欺负的人,东府那众惯常爱拿她的身体取笑,她也不恼,当场就取笑回去,等闲是不会恼人的,就算不耐烦也只安静着微笑,不说话。
秦姝劝过秦娇,看她只笑着不说话就知道秦娇不耐烦她再三的劝说诸如少吃些之类的话了,于是再不开口,静坐了小半时辰,便回去了。
井里不有不少绿豆饮子,六太太来了月信,不便喝它,六老爷喝了两碗也不喝了,三老太爷是从来不喝它的,三老太太也不敢多喝。秦毓秦疏两个倒没顾忌,出去玩的一身汗回来,端起碗就咕咚咕咚下了肚,不等汗散干了又跑出去耍,渴了再跑回来喝,一整天下来,饭没吃多少,绿豆饮子却没少喝,一晃荡就是一肚子水声。到下晌,热气好容易散去了,他俩却乏了,早在檐下的凉席上睡熟了。
丁姆姆不放心两个小子,坐在边上给扇风,时不时的摸进脖领看汗流的多不多,再摸摸头脸,抚一抚肚子,着实心肝肉一般的疼爱。
秦疏睡的迷迷瞪瞪,却被尿意憋醒过来,口中含糊的叫着“姆姆,要尿尿……”
丁姆姆快速的把秦疏揽抱进怀里,退下小裤子,取了个小竹筒套在小雀儿上,说:“疏哥儿尿吧。”
秦疏耐不住困意,闭着眼尿过后,又睡着了。
六老爷坐窗下看书,见此便说:“不可如此溺爱于他,放了暑学假这几日,没见`他两个温习过功课,径自的跑外面玩耍,这顽心该收了。后日起,要教他两个自理,吃饭穿衣行动皆由他们自己做,阿姆不必整日跟他两个后头伺候了。”
丁姆姆重将秦疏放倒睡下,又拍了几下,等秦疏睡实了才说:“哥儿还小呢。”
六老爷说:“不算小了,我们兄弟都是从五岁就学着自理了。”
丁姆姆心里不愿意,但六老爷是家主,他说的话不得不听从,只能嚅嚅了几下唇,没再说话。
稍晚些,就与六太太抱怨:“我是有了年纪的人,做事没了勤利劲儿,只会伺候些哥儿的小活计,老爷又不许我伺候了,怕是嫌我年老不中用了,厌了我了。”
六太太身上不爽利,腰酸的很,就倚在榻上,只穿了件深色单衣,头发也没梳紧,松松半挽着,索性在自个儿屋里,旁人也看不着,还是自在些好。
丁姆姆总是要操许多心的,既要操心六老爷一家诸人,还要操心自家的下半生没着落,知道秦家是宽厚人家会养着她,还担心自己什么都不做会被骂是“老背晦的吃白食”。能伺候哥儿姐儿,她心里安宁。
六太太只得安慰她:“老爷不是那般人,他是觉得你上了年岁,能安心歇着了。毓哥儿疏哥儿身边不缺人伺候,没的还要劳累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他俩个怎么受的住呢。或是闲的发慌,就找府里别个老人说说话,打牌也使的,资钱从我这里拿,可别想着做这个做那个了,让你享个闲福还不好么。”
丁姆姆还是不甚满意,只说:“我自个儿存着钱呢,要你的做甚,我又不是为着缺了钱物才要做活的,是我就没那个闲福命,闲了就不自在。趁还能动弹,多帮衬家里几年,以后不能动弹了,想帮都帮不动了。这么一眨眼,哥儿就大了,再大些,我就抱不动了……”
真是惆怅的不得了。
六太太好不无奈,只能长唤一声:“阿姆——”
丁姆姆不爱听她劝,摆摆手说:“你歇罢,我看两个哥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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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夏日漫长,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东府的三老太太没再招西府的几个女孩子去玩儿,这让秦润秦姝两个松了很大一口气,时常相携着来找秦娇说话。
但秦娇多半时间会在三老太爷那里,秦姝两人又会追去三老太爷那里。
三老太爷身体不好,惯常爱看黄老之书,用以调养身体心性,因着秦毓秦疏两个在家温习功课,三老太爷又将《经》《礼》翻了出来,给他两个讲学。秦娇若去,便连秦娇一道儿教了。
书中的道理是至理,只做读书人的道德标榜之用,让人知道何为是非对错,何为深浅高低,依着道理行事便是得道,违了道理行事则为失道。
小孩儿家,先学道理,以后能不能循着道理行事,就不管他了。
三老太爷说他是从书里学的道理,虽高远厚达,却也空泛虚闻,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只懂得书中的道理而不懂得俗世中的人情世态,皆是纸上得来的功夫,放在外面怕是不甚中用的。
书上教的是道理,人情世故也是道理。
秦毓秦疏两个年幼,还听的不甚明白,倒是被绕了一葫芦,心下疑问:怎么道理还分这般那般么?
三老太爷就呵呵笑说:“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知天命后便知了除生死之外的大多道理,说不好听些,眼也大了,心也空了,这倒不是不好的意思,是佛家的偈意,谓之四大皆空,我还修不到那个境界,只空了一处。过了六十岁,又修到了一个境界,就是连脑袋都空空了,已不计得失对错,看世间诸事诸法都是道理,错也是对的,对也是对的,皆是道理。”
秦毓秦疏两个越发糊涂,便不想再听祖父讲诸多他们听不懂的道理,各自持笔描字去了。
秦娇倒是听懂了大半,还想让三老太爷多说几句,三老太爷却又不讲了,反说起别的事来。
说秦娇姐妹如今是真穷极无聊的可怜,当初她姑婆们在京中那时,真真是神彩飞扬,游园赏景只是寻常,春秋之时还会去近郊打鞠球,斗茶插花打棋投壶,凡女子爱学爱玩儿的技艺游戏,她们都是会的,且造诣不低。
便要教秦娇打棋子,可秦娇着实不喜欢那两色棋子在方寸间撕杀,劳心费力的,输了赢了都没甚意思。
三老太爷只能做罢,又要教她点茶,偏秦娇也不爱学,她是喝过点过花样的茶的,一嘴的沫子,味道还怪,委实对这种学习生不了兴趣。
三老太爷好容易才生的几分雅兴,叫秦娇一再的回驳,雅兴顿时就败了,难免嫌弃起了秦娇,摆手让她快些做别的去,别杵在他眼前做梗了。
秦娇就笑说:“才说您老人家心中已空空了,如今又梗什么?可见心还没空呢。我不愿意学那些锦上添花的雅艺有何不可呢?眼下学它可没甚用处。”
三老太爷噎了几息,说:“……怎么没有用呢,这世间可有没用处的学问技艺?真正没用的,也流传不起来。”
又说:“你日后要跟东府的姑娘们玩耍,学得几样玩耍的技一艺,也好与人做交道。此时用不到,又怎知彼时也用不到呢?”
秦娇还是不愿意学,寻个理由说:“我如今像是要跟菩提老祖学本事的猢狲,您是要试探猢狲学打坐参禅的老祖,说来诸般皆是镜中花水中月,都不是正经的本事。猢狲要学上天入地七十二般变化的本事,我自比不得那只天生地养的石猴儿,没那般灵窍,您也比不得老祖百般精通,便只教我些安身立命的道理就是了。”
三老太爷复又被逗的笑起来:“嘴上的功夫倒巧,只我如今且没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呢,又怎么能教你这样的道理?可知,越是简单的道理行来越是艰难。”
秦娇也笑了,紧着给捧了盏温茶水来,用渴望的目光一径看着他,却不说话。
三老太爷用手指点了点秦娇圆润润的额头说:“又来做怪讹我,若你兄弟们来问我,我定要说让他们读《诗》《书》《易》,男子立世的道理都在这里头呢。你来问,我却是不能这样说了,女子与男子立世的根基不同,让你看《诗》《书》《易》学里头的道理,也不是不可,只怕会误了你,毕竟,我先头说过,书中的道理与世俗中的道理还是不尽相同的,守着至理在叵测人心中行走做事,怕是不甚如意。让我说个明言,我也说不出来的,只借一句先辈的话予你:行之在当前,你且如今将眼下的事情做好,比什么道理都好。”
眼下的事?
秦娇将目光转向绣了一半的绣绷子:难道是这个?
三老太爷也看见了,不由呵呵笑道:“若是这个,倒确实是难为你了。”
这一回,连三老太太都笑了起来。
秦毓大约知道大人们都在笑什么,想一想,也笑了。关于秦娇的针线活,他也不止一次的笑活过,也说过索性罢手了算,没的为了那些不成样子的绣帕,白费了两根手指头,再扎上几针疼的什么似的,可不值得。
秦疏就憨的多,他是听不明白的,只是大人们笑,他便跟着笑,还似果真听到什么万分好笑的事,笑的份外用心,小手拍拍,前俯后仰,捧腹顿脚的。
然后,大家的笑声更大了。
秦姝秦润两个来时,只听得一院笑声,却不知因何而笑,忙走了几步,想看看三老太爷这里有什么热闹。
问时,三老太太说:“笑这里也有只花果山的石猴抓耳挠腮想寻菩提老祖学本事呢。”
秦娇又一指秦疏说:“且不止一只呢,那里还有一只学人发笑的小猴儿。”
秦姝两人不解其意,秦娇也没多说,就说大家都在笑话她的绣艺而已,这便揭过。
笑了一场,三老太爷也乏了,回静屋静心打坐,让三个孙女自己玩儿,还让两个孙儿专心描字,不可分心。
三老太太在院里也呆的闷了,摇着蒲扇要去找二老太太说话,两人都是温和不争的性子,很能说的来话。
秦润来是为与秦娇分享一些消息的。她在大房,消息一贯比旁人灵通些,她又是个爱打听热闹的性子,秦家族中发生的许多事,她都知道。知道后又藏不住,总想跟人说一说,秦姝不爱听那些,也不赞成她打听那些,说好事则罢,若是不好的事,会污了耳朵。但秦娇爱听,也从来不说要她安份的话,秦润就觉着,秦姝太假正经,还是秦娇得她的心。
这回的消息是:东府七太太娘家妹妹携着一双儿女来奔投七太太了,那位姨太太是个庶出,家里丈夫没了,为着儿女的前程,就卖了祖地宅子合家来了西平府,在秦街里赁了个小院子住下了。但她家的一双儿女却留在了秦家,儿子要进秦氏族学,女儿就住在东府,与七太太家的小女儿做伴。
每年来秦氏奔投的亲戚们不少,今日特意拿那位姨太太说话是因为:那一家子生的都不俗,男儿如潘郎,女孩子如宓妃,依着七太太家里伺候的人说,真真是好一捧明月下凡间,照的整个秦家男儿都灰头土脸的。
男孩子们被比下去倒没什么,若是女孩子们被比下去,依着东府那些姑娘们的性情,那位天仙样貌的表姑娘可要生受许多委屈了。
秦润就想知道那些姑娘们会怎么欺负人,秦姝想知道那位表姑娘到底有多美貌,秦娇按着胖指头细数如今的东府里有多少位表姑娘——哎哟,可不少呢。
秦家的门第秦家的儿郎,可真是香饽饽。
小三房的儿郎除外。
既不干自己家的事,听听就罢了,与其关心那两个不相识的人,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家的一日三餐。
新麦入了仓,秦娇想吃甜麦醅了。
做甜麦醅很麻烦,要将新麦子拌湿,放袋子里使劲的摔打,摔打到麦粒外面的麸壳都剥利了,再倒进水里用手搓,把麸壳都搓洗干净才成。
叫见蒙去厨上舀了二升新麦,这回她乖了,取了麦子就回来了,没被厨房的人喊打,不过难免受了几个白眼。
秦毓秦疏两个也撂了笔来掺和,秦娇没撵他俩,将麦子倒进一只半大淘盆中再倒了些水,让他俩个搅拌,小哥俩只做玩耍状,嘻嘻哈哈的将麦子都拌湿了,用个小小的葫芦瓢将湿麦子舀进布袋里。
摔打麦粒是个重活儿,湿麦子尤其重,秦毓只摔打了两下就没了力气,见屯见蒙也来摔,也是只能撑着摔打三五下。秦润秦姝也是不成的,手臂上的力道有限,手心又嫩,摔打几下就吹着手心直喘气。轮到秦娇,她是真有力气,只是刚摔打了二十来下,秦润秦姝两个就拦了她不许她再做了。
秦娇说:“我不累,还能打。”
秦姝说:“不累也不成。”
秦润说:“你是要叫府里上下都知道七院出了个女壮士么?”
秦娇无奈将麦袋给秦姝两人:“成,你们俩继续吧。”
秦姝秦润两个各捏住一头,数着一二三齐齐使劲,可是真做起来却是万分笨拙,秦毓秦疏两个被逗的直笑,秦娇也捂眼叹气。
秦润是从没做过这样的活儿的,胳膊酸,汗水也淌了一脸,见秦娇姐弟三人那副做态,一时气急,撒手就扔了麦袋子——
“非要自己做这劳什子,可会想着法儿的折磨人,我不做了。”
她恼了,秦娇也不担心,哈哈笑着让秦润去歇会儿,从秦姝手中接过麦袋就是一顿扑通声,气的秦润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见屯伶俐,她见这一院没个能做活的人,就说:“我去喊小甲姐姐小乙姐姐来帮忙”。
秦润摆手说:“快去快去,再去致远院里喊一声你宝珠姐姐,让她也来。”
见屯达达达跑出去了,眼看着秦娇又摔打过了几十下尤不知足,秦润秦姝两个掐着她的胳膊把人架住——
“可不许再做了。”
“书香门第的女儿家生是一副女壮士模样,成什么体统。”
秦娇没奈何,又放下麦袋,手里还被硬塞进来一盏温茶水,她喝了一口才说:“我不过是力气足了些,又没倒拔垂杨柳,哪里就失了体统。”
秦润点她:“你还想来个倒拔垂杨柳?真真让你拔了,就不是女壮士,是匪强行径了。”
秦姝也说:“你且安稳歇着吧,家里这么多人,可轮不到你来做这个苦力,你若做了,伺候咱们的人要做什么?别与她们争本份之事。”
好好的道理,竟歪拿到这里来了,秦娇还能说什么,只能端端然坐定,等着能做活儿的人来。
不多时,小甲小乙和宝珠来了,连三太太四太太家的秦娓秦沢也来了,这两个和秦毓同龄,也是各院最小的孩子,一个养的野,一个养的娇。
秦娓是常与秦毓秦疏和一众侄儿们跑的耍的,墙也会爬,树也会上,春时常常爬到大树上面掏雁隼的窝,家里养了十来只小雁隼,扑腾的院子一团乱,气的四太太拿扫帚追着打。
秦沢就养的娇,爱哭,跟小侄儿耍时不顺意了也哭,三太太将孙儿孙女接来自己屋住也哭,闹的三太太没法子,只得将两个孙儿孙女又送回儿子屋里。七院的孩子不爱跟她耍,还笑话道:“长流的水,爱哭的鬼。”秦沢听一次哭一次。
秦娓来时,像只扑腾的鸟,与秦毓秦疏两个很快就打闹成了一团,三人努力擎起麦袋,打桩似的撂下去又提起来,累的一脸的汗,秦疏还绊的跌了一跤,一头扎进麦袋上,他也不哭,爬起来还跟着嘿哟嘿哟的喊,很是高兴。
秦沢看的眼热,也想跟他们一起玩儿,秦毓拒道:“你可别来,一时碰了摔了,哭的天塌下来一样,岂不扫兴。”
秦沢果然又泫然欲泣,吓的秦娇忙让见蒙端来果子蜜水给她。
秦润瞪见屯:你个碎嘴的丫头,定是你多嘴多舌的四下里宣扬,要不这个爱哭鬼怎么会来。
小甲小乙两个接了麦袋,开始摔打,偶尔揉搓几把,宝珠让见蒙找两丸甜酒曲来,放小臼里捣着,她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备着搓洗麦粒。
小甲小乙两个是熟手,摔打了一会儿解会袋子仔细检查一番,见麦粒的壳都打软脱利了,就将麦子倒进盆里,抖干净了布袋子。
洗麦子很好玩,几瓢水倒进盆,盆边立刻围满了人,都愿意来搓几下。
小甲小乙看自己挤不进去,就去拾了些柴火将小药炉烧着了,这是给三老太爷煎药熬汤的炉子,不大,不过用它蒸两升麦粒还是得用的。
换过四五次水,麦子总算洗干净了,捞出来放在蒸笼里,等着蒸熟。
见蒙从西侧的杂屋里翻出来以前晾杏子的簸箩,马虎擦了几下就算好了,小乙看不过眼,骂了句“懒蹄子”,重又仔细擦了一回。
蒸了两刻时间,也就好了,倒进簸箩里摊开晾着。这时的麦粒子散而不烂,捡几颗扔嘴里,韧筋筋的,小甲小乙几个顾不得烫,捻了半撮放进嘴里,这可比平时的麦饭要好吃的多。又找了一只碗,装了一碗捧给秦娇,让她们几个尝尝味儿。
“姑娘们快尝尝,好吃呢。”
这东西,就用手拈着吃才有意思。
见屯见蒙两个见此,也抓了一把跑到一边细细嚼着吃,特意几粒几粒的放嘴里,就图牙齿破开麦粒的那种筋道劲儿。
待尝过味道,麦粒子也晾好了。拌了甜酒曲粉,装进一只大肚粗瓷坛里,封了口,抱里屋里,围了一床褥子,等它发酵。
这样热的天气,发酵个一天就能成醅了。
秦润看着围的严实的大肚坛子,很有些不可思议的说:“单只为了这儿点子东西,就劳我们兴师动众了大半天,它若是不好吃,你下次再叫我做这些,可万不能的了。”
秦娇可自信的点头,不好吃?那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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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共两升的麦子酿的酒醅,着实不多,本打算就她们这些人吃一趟了事,结果到晚间,各家都知道了。甜麦醅不是稀罕吃食,谁家想吃了,让厨上的人酿一坛子便是,或是嫌家里的醅子不够味道,花几个钱去街里买回一些久酿的醅子来饮更解暑气。稀罕就稀罕在,这一坛是姑娘们亲手酿的,别管味道足不足,只“姑娘们亲手”几个字就比别的醅子更值道。
这能怎么说呢?只能给各院都送一些。
秦润使宝珠捧了只大口卧鲤甜瓷碗,催着秦娇给她将碗装满,她家人多,还有眼巴巴等着尝味道的大老太爷大老太太两个,就这一大碗,且不够分的。
多少且不说,好歹是她的孝心不是?
秦娇也不知这麦醅酿的成不成,这会儿人都等着,她也不思其它,让小甲将坛子抱出来,先揭开尝尝看酿的如何。
揭了坛口,一股酸甜带些微酒气的味道冲鼻子扑过来,这股气一散开,坛子里的味道就淡了许多,嗅着像老面酵的味道,酸扑扑的,还带了许多谷物特有的香气。
秦娇先舀了一小勺分给诸人尝,三老太爷先尝一口,品一品,说:“唔,再酿一日更好些。”
三老太太尝过却说:“时此正好,再酿久了,该生酱气了。”
秦润说:“我也尝着正好,还有韧筋道儿,再酿久些,这麦粒就该糟了。”
秦娇尝着,虽味道不甚足,酸甜度和口感却正好,很适宜女孩子跟小孩子们喝。
便让小甲先舀出一大勺,用冷开水冲了给诸人喝,若嫌甜度不够,可以再化些蜂蜜。她自己给秦润舀醅子,待得大碗装满,又让见屯再取一个大碗来,秦姝没来,她的那份却不能缺了。
喝过醅饮子,宝珠捧着一碗跟在秦润身边回了致远院,秦娇打发见屯捧着另一碗送到二老爷的致通院,依着秦润的话,这也是秦姝搓红了手心才得来的,量多量少且不说,只重在情意上。
又舀了两份,一份给三太太家,一份给四太太家,秦沢秦娓两个也掺和了一场,也得给她两个分一份子。
七院一众都分了,单撇过五老爷一家也不是个理,秦娇想了想,又给五太太家留了一份,连着七老爷家的也留出来了,轮到自家,将将只剩个坛底儿了。
秦毓掰着坛子往里看,果然没剩多少了,好不可惜的叹道:“果然是人多易做,人少易食,这么一坛子,放咱们家,得喝个十天半月,众人一分,今日就尽光了。”
这麦醅子不用调合蜜水,就这么嚼着吃都好吃,秦毓昨儿还想着今儿一定要爽爽美美吃一碗,就算晚饭不吃都可以。到了这会儿,拢共也只剩一碗多,就算冲了蜜水喝,一人估计也只能喝一盏,大抵就是尝个味道,想爽美的吃一顿却是不能够了。
然后便想了个占便宜的法子,拉着秦疏一阵嘀咕,各自捧了一碗麦醅子去给各院送去,秦疏去了亲叔父七老爷的院子,秦毓去了五老爷的院子。
七老爷年前才成的婚,与七太太正如漆似胶时候,俊俏的青年温雅而多情,才过海棠年华的秀致女子才去了生疏羞怯,两人的感情一日似胜一日,只要外事不去扰他,他们的日子就能过的诗酒花茶一片雅然。
读书人的多情显的沉而静,眉眼间的意动多于言语的诉说,因为顾着体面与尊重,两人在宽泛的场合总是很守礼,私下里若无人时则亲昵的多。
秦娇曾不经意间见了两人的相处,七老爷很不自在的躲去了书房,七太太面上绯红,羞的低头不肯看她。秦娇当时觉的自己的前来委实太多余了,又怕七太太更羞赧,就装傻充愣的说了一通不知四六的闲话,才解了七太太的难堪。后来就极少去那边了,就怕再撞了人家夫妻私密的事情。
秦毓秦疏两个不懂其中关窍,常常会去,回来说‘七叔七婶两个正说话呢’,只当六老爷六太太在一处说话一样,全看不懂其他。如此,一方认知以无邪思,一方也装做无邪思,便各自自在了许多。
五老爷家的秦妩年初才出了阁,两个小子秦诲秦谆也是狗嫌狗厌的年龄,族学开学时,就去学堂里读书,一旦放了假,就像入了山林的猴儿,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的闹腾,一刻不得闲。他俩个比秦毓的年龄又长些,更愿意跟别的同龄人一起耍,所以这阵子多半不在家里,常在别家里耍。
秦毓心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秦诲秦谆不在家,他去五太太那里,凭五太太多礼的性子,必是要留他一起吃的。
让秦疏去七老爷那里也是一样的道理,凭七老爷疼侄儿的性子,但凡秦疏说上一半句‘家里尚留一盏’话语,这对小夫妻定是要将自己的那份吃食留给秦疏。
这两个一嘀咕,秦娇就知道他俩又想了个歪招儿,还去做了。她故作不知,只是悄悄将戒尺挪放在三老太爷的手边上。
为了一口闲散吃食,费心去谋亲人长辈,这可不是好习性,眼皮子浅显如此还敢勿自得意,果然欠一顿教训。
三老太爷无意间摸到了一根戒尺,书房里的物什可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这里来,他摸了摸戒尺,黄柏的材质,柏香味早散尽了,只留下长岁月摩挲后的油亮平滑,似包了一层油浆。
这戒尺,摩挲的多,戒人时少,而此时却悄然出现在这里。
再抬眼看一眼自家的大孙女,福态态的端端然在檐下坐着,打眼一量,倒真像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儿,笑的好不憨然恬淡,天生一副喜庆模样。
三老太爷就说:“你将这东西请出来,总得有个缘由吧。”
秦娇一副关怀不已的口吻:“这两小子要落到您这里,只受五分皮肉之苦就能罢了,若落到我爹手里,没个七八分过不去,我也是为着他们的屁股着想,要挨抽,自是抽的越轻越好,这年头,似我这般呵护着兄弟的阿姐,委实是不多见的。”
三老太爷一时无言以对。
小甲小乙两个捂嘴偷笑,秦娇打发小乙给丁姆姆送醅子,还不忘了叮嘱她:“这件事,不要说与姆姆知道,省的她着急。”
又吓唬见屯见蒙:“你俩个在外面多嘴多舌,我也叫太爷打你们的手心。”
两个小丫头呆鸟似的只敢点头。
三老太太看了一会儿,觉着秦娇的威风逞够了,才笑着点她说:“你是在我这里假势训雀呢,一个两个可都要给你唬住了。”
又说:“今儿就让毓哥儿疏哥儿在我这里睡吧。”
还是心疼孙儿,怕两个小子被亲爹教训。
想了想,又开口:“还是该将哥儿拘在家里温书习字的好,别跟着外面的小子跑,那些孩子都是野惯了的,也没正经学过道理,身上不知沾了多少坏习性,咱们孩子跟他们一处耍,难免要沾了他们一些习性。如今他们还小,倒好掰正。”
家族大了,族人又都住在一起,乱七浑八的事着是不少见的。就算是秦家出来的根苗,也有良莠不齐的状况,或有几家不成器的,祖宗的教诲没学了多少,市井中的陋习却没少学。吃酒耍钱事小,就怕全不顾阖族的体面,借着秦氏的大树护荫,与人刁强蛮横,调戏人家妻女,强占人家钱财,无缘故打杀旁人……这才是真正的害群之马。
秦氏族中,难免会有这样几人。上梁歪了,底下的儿孙能正么,耳濡目染的,不免要跟着学坏。秦毓秦疏两个一旦跟他们家的孩子耍久了,再沾染上那些不成器的毛病,可怎么得了。
就让他们安份在家里读书吧。
秦毓秦疏两个回来的不算晚,皆是心满意足的神色,像两只偷吃了油的胖鼠。可惜没得意多久,便被三老太爷叫去好一通教训,还挨了几戒尺,秦毓尚能忍着不哭,秦疏哭的鼻泡都扑出来了。
两人委屈巴巴的来找秦娇吹手心,秦娇果然心疼的给他两个都吹了手心,还让见屯打来水,给两人洗了脸,重新扎了发鬏鬏,待收拾利索了,才和声问:“可吃教训了?”
秦毓点头,秦疏却仍旧不懂,问:“怎么叔父疼我也不行的么?”
秦娇揉揉他圆乎乎的小脸,说道:“叔父疼你自是不错的,错在对长辈心意不诚上,会使些狡黠之计倒没什么,长辈们焉能看不穿么?不过是为着疼爱你俩个罢了。这些倒是小错,犯了也不打紧,吃了教训就知道了。下次还想吃麦醅,或直接与我们说,或自己想法子酿来吃,不比哄人家碗里的吃食好?”
秦疏这才蔫哒哒的说:“我知道了。”
秦娇抚了抚他的小鬏鬏,说:“与哥哥去读一会儿书,我明天给你们做豌豆糕吃。”
两人乖巧读书去了。
三老太爷与三老太太两人就眼看着秦娇做了暗地里那个坏人,转过脸又光明正大做成了好人,一时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思忖着:就这样的性子,能在东府那群姑娘手里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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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七章
夏日苦长,不过院里有两棵大树,日子就好过许多,唯二麻烦的是树上住的雀鸟多,早时下晌吵闹的很,院里也要时时清扫,每次都能扫出半簸灰白的鸟粪,惹的三老太太厌烦不已。
书香人家多少有些清高的毛病,秦家诸人也没缺了这个毛病,比如,不睹污物。每日扫出的鸟粪都让人远远的倒了,不许堆在花木之下。
秦娇见了只觉好生可惜,有这些污物,说不准能种两畦好菜,但在秦家,不睹污物,自也是不能种菜的。书香门第与农家有阶层分离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则是公仪休之思,若高门人人种了菜,那靠卖菜来维生的农家又要将菜卖给谁呢?
三老太太说:不与贫家争利,也是生成的德量。
秦娇又受教了。
再说回院子,三老太爷有咳疾,见不得杨花柳絮,也见不得香花粉草,故院里只栽了两丛兰及几树西府玉海棠,另有几丛玉竹和一缸芰荷,就这几样,打理的也颇有意趣。
三老太爷本来是有些想莳花弄草的意趣的,无奈和花草结不下个善缘,纵有心亲近却无法亲近,为此惆怅了几年,有为无为之书看的入了心,也就放下了。但文人雅趣这个事,在秦氏子弟身上尤其的凸显,案头就放着一册《长物志》,便是让他整洁简便些,也不会将书房拾掇的齐齐整整一目了然,再不济,案上也会闲放几册书,几上置些观赏之物,瓶中插几支野草枯枝。书房如此,卧室也如此,院子是大乾坤,更要好生拾掇的。
三老太爷就亏在了与花草无缘,要不,以他的品性,他的院子必是种满了奇花异草,定不会只养几丛不开花的兰草和几树开花没香味的海棠花。
秦府里,院子打理的最好的是故去的四太爷,他那个院子,花木扶苏,春兰秋菊夏荷冬梅一应皆有,平常的稀罕的、普通的贵重的,凡拿出一样都是绝品。
次之的便是大老爷的致远院,虽院落不大,人口众多,依然打理的很有意趣。他是跟着故去的四老太爷长大的,一身的涵养学识皆来自四老太爷,人品厚重如是,固执守旧也如是。
中元节,老三房又行了一次大祭,这一次之后,大房的人就要搬进四太爷的院子了。大老太爷舍不得自已一直住的院子,便拒绝搬进四太爷的院子,反让大老爷搬进去,说大老爷院里人口多挤的很,兄弟子侄俱住一个院里,很是不方便,趁早搬过去,将致远院留给大郎夫妻住就好。
本来就分好了家当,大老爷一家住过去也没什么,怪就怪在,中元祭时,族人们来此吃饭,有一些人就说,老四房的家当不在库房,而在院子里,凭四太爷院里的那些花草,哪一棵拿去外面不能卖个百八十两银子呢?这一院子的花草,少说也值个万把两。
就这一番话,将原来分好的家业都推翻了。
三房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打开了嘀咕,也是他们粗心了,分家业时压根儿没想到这一茬,只想着账面上的家业,却没想到账面外的东西。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些花花草草还能值这么多钱呐?
如今再重分?
想分也分不了,这东西现时又不能兑成钱,只说值这么多钱,却没说它就能换得了那么多钱。就算能换成钱,三房人也不敢换,那都是长辈亲手栽种打理的爱物,拿它换钱,孝道名声还要不要了?秦氏风骨还能不能要了?
不分,这事显见的就不公平了。
大老太爷有心补偿二房三房,实在有心无力,这一家子上上下下的吃穿嚼用及男婚女嫁哪一处都缺不了银钱,就算他想补偿,儿孙们怕也是不愿的。花木是死的,变不了银子,而人要活着过日子,哪一处能缺得了银钱呢?
不给补偿,怕二房三房诸人生了怨气,好好的一家子骨肉,为着些不得用的钱财生了嫌隙怨怼之气,那便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左也为难右也为难。
然后便去东府讨拿主意,结果也不成,那边的老太爷也俱都不管俗事了,问主意,人家说已经隔了房头,就不讨嫌出主意了,又说大老太爷如今也是做曾祖的人了,还管什么儿孙事,索性就让七房拿主意吧。
大老太爷回来,果真叫了七院主事人去商议此事,三老爷四老爷不耐烦这种事,在诸人俱都沉默之时,赌气一般道:“不分怕落了嫌隙,分又不好分,各家的底子都在那里摆着,横竖是不能再拿出几千两来相分称了,何必几下里为难,索性就将花木给各家分了,家里祖业都分了,又不差这一遭,也免了各家起龌龊。”
又说:“祖宗遗下来的恩德咱们都记着了,也不必拘在外物之上,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留下一院子的花草又能做多少瞻仰,心里记下也就是了。区区一园花草,当断不断,反受其害,一早了处置了便是。”
大老太爷听了不甚合心,就说:“到底是你们祖父亲手养植的。”
三老爷说:“若只顾着这个,倒不如将这一园花草烧了,给祖父做祭了事,只因了它,让我们兄弟不得其法左右为难,倒不如索性舍了它。”
大老爷见兄弟说话越来越没了体统,喝斥了他一句,然后不得不站起来说了他的决定——各院挑些花木移到自家院里养去吧。
闹剧般的起了事端,又闹剧般的结束。
三老太爷的院子里只能移载些不能开花的草木,为着这事,他心里难过,也没移别的,就将四太爷书房窗下栽的那几丛萱草花移了来,然后摆手让六老爷七老爷忙去,不必管他。
六老爷七老爷去到太爷的院子时,那里已然乱乱糟糟,各院的人搬花盘的搬花盘,使镢头铲锹挖树的挖树,人来人往,份外吵闹,好好一个院子,也全不成样子了。
无有一刻让此时的六老爷七老爷觉得,所谓家道中落,就是如此了。
大老爷站在院里,满目苍凉,眼中含悲带泪,他幼时便长在这里,太爷坐在花树之下教他唱诗;成婚时,新妇看着满目清华,说自家的院子将来也要打理成这样;太爷病重时他也整日候在这里,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无一不是他最熟悉之物,如今一番动乱,竟是不忍再看了。
又一时,二老爷三老爷等人也来了,兄弟们又聚坐于一处,却无一人说话,俱都沉默的坐于廊下,看院里众人乱纷纷,闹哄哄,如盛宴在客,而后又乱糟糟曲终人散。
乱飞扬的尘土终于平静归落于地面,老四房最后的体面与记忆,分崩离析。
不甚其悲。
这一场过后没多久,大老爷一家就搬进了四太爷的院子,然后下了好几天的秋雨,三老太爷心里郁结,贪看窗前萱草着了凉,又卧病在床。
大夫来了,还是一样的老话:老症候了,仔细将养为要。
还是原来的药方子,增增减减的又写出来,抓草熬汤。
六老爷也移了不少花木来,致弘院只住了十数人,院里空置的地方多,原来的花木都不成气候,这回移了两个老桩及几个盆栽,一桩火柿子,一桩龙游梅,养了许多日,才看了个宜木的日子,仔细将它们栽种进院里。
还留了一块空地,六老爷说如今不比往时,以往的一些规矩不必尽数遵守,就在这块地上开两垄菜田吧。外面没个收入,家里就该想些开源节流的法子,遂种了一垄韭菜,一垄葵菜,想着秋冬之时,家里也有两样时令蔬菜吃。
六老爷用锹翻了地之后就不管了,去伺候三老太爷了。韭菜还是丁姆姆和采青两个半跪在地上,一棵一棵种进去的,小甲小乙打了水,挨个儿的浇上水。秋雨足,只浇半瓢就够了。
秦娇和六太太也没顾上管菜地,三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坐卧起居有六老爷七老爷看照着,但换下来的衣裳得六太太洗,还要备下每日的饭食,要招待前来问候三老太爷病情的族人,尽是些细碎的活计,却缠着人脱不开身。秦娇只管煎熬药汤,院里的小炉整日不熄,不是熬药就是熬粥。
每年的春秋时节,三老太爷都要这样病上两回,久病之下,一家人照料的有了经验,便是如此,也不甚忙乱。
只不耐烦前来探病的族人。
秦氏家族大,好事者多,来看望三老太爷时,便打听起老四房分家的事,向六太太问三老太爷这一房的两院人都分了多少东西,六太太糊含的答上几句,便又引来许多话,说分亏了的,就说是大房欺三房势弱,处事不公,怂恿着六太太去跟大房闹……处处的下蛆拱火,生怕七院闹不起来。
六太太不得不耐着性子跟她们周旋,待她们走后,六太太恶心的直接将待客的茶水泼到院里,她们吃过的点心也不收了,扔外面喂了鸟雀。
拱火的人不少,看笑话的人也多,见了秦娇难免说些“喜庆模样”“富贵气度”,出了门,就与同行之人说六老爷家养的闺女圆的白球似的,全没女孩儿的娇柔气质……
六太太气的高声骂树上的麻雀——多嘴多舌的老家雀儿,模样不好就罢了,那张嘴更惹人厌,小心哪日钻了笼子,叫人绞了那张可厌的麻雀嘴,活活饿死了才让你知道,原是从哪里来的冤孽。
三老太太也不高兴的很,以前太爷在的时候,各家的媳妇子都是妇人的典范,哪一家都客客气气,对自家虽不如对东府尊重,也是和气的多,哪像眼下,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欺负人。
感情这些媳妇子都会做看人看菜碟的营生,眼见着小三房衰落下来了,就都来试着踩一踩看自家硌不硌脚。
六太太气苦不已,这时又恨自己没二太太的本事,若二太太遭了这种事,早将人撵出八里外骂出八里外了,偏她就做不来个泼妇样子。好不气恼。
秦娇只当没听见这些婶子的话,笑吟吟迎进来,再笑吟吟送出门去,分别时,还热切的叮嘱几声“慢走,下回再来”的话,好似全不介意她们的轻慢,回家来,关上门给家人们煮上一壶麦茶,让大家先消一消火气。
如今誊不出手,待三老太爷好了,再与她们计较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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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
三老太爷的病一直到中秋节前才有了大起色,能下榻去院里走一走了,早晚天气凉,不能出去,怕被湿冷之气击的咳嗽,午时日头烈,因为有树荫,又显的不那么热,温度刚刚好,这时能在院里慢走几圈,活动活动筋骨。
药汤早就喝厌了,但进补的汤水不能停,秋天的野鸭正肥,六老爷隔三差五的上街买几只鸭子回来,都是城西草泽湖中的野鸭,附近的农人用渔网套住以后,将翅羽剪了,用草绳捆了提到街上来卖。
鸭肉性平,正好适合给三老太爷进补。斩一只鸭子放进砂锅里,放几颗红枣一块干姜两张陈皮,温火炖一个时辰,之后鸭肉捞出不用,只取汤,熬米粥或煮面片汤吃。
熬过汤的鸭肉没味道,撕了胸肉腿肉,加些细青笋和芫荽,使了盐醋一拌,再淋两勺香油,还端去给三老太爷当佐菜用。
下剩了些脖子骨架的,先时见屯见蒙两个还取了当零嘴吃,蘸上细盐,能啃一整天。吃了两天,也不愿意吃了,毕竟腥的很,就算蘸了盐也不太好吃。
秦娇就将它们全用菜油炸了,炸的酥脆才捞出来,撒上花椒盐,果然不等半刻就被抢着吃完了。
秦娇整日给三老太爷熬汤煮粥煮面,煮出来的汤面和粥总有剩余,秦毓秦疏两个来时,剩下的粥和汤面就给他俩吃,他俩上了学,这些就是秦娇的,连吃了十多天,三老太爷身上没长多少肉,她的秋衣却又绷紧了。
三老太太喜欢孙女白白胖胖水水嫩嫩的,但外面的闲言碎语不能不听,就撵秦娇出去找族里的姑娘们玩儿。
六太太也打发她出去玩,说拘了一个秋天,哪里也没去,这会儿三老太爷的病情好转了,她也许久没去东府了,找个明朗的天气,给东府的几个老太爷老太太请一回安,顺便散散心。
秦娇说:不急,等阿爹小叔去时,我跟着一起去。
三老太爷病时,族里人来看望过,东府各家也来看望过,几个老太爷也捎了药材衣裳吃食表祝来,待三老太爷的病大好了,六老爷和七老爷两个得去族里各家谢情。正遇着中秋时节了,六太太和三老太太商量着,多做些油馃子月饼,再买些清酒回来,给各家当做还礼。
秦家的月饼吃食方子都是传了几代的老方子,各家都会做些,味道上也大体相同,差别就在于各房人的口味。比如东府家底丰厚,吃食上舍的下本钱,馅料里头便是些四时干果及南北果仁儿,放的糖也足,吃一口,满口的果酥香甜,各家孩子都爱吃它。
家底不厚实的人家,有只装芝麻糖的,也有只装花生仁的,还有只装糖炒面的,饼皮的猪油也掺的少,咬着吃有些硬。
老四房以前只做五仁馅的月饼,太爷说仁义礼智信,再没什么味道比五仁更好了,花生芝麻葵花仁儿多些,杏仁儿核桃仁少些,都炒熟碾碎了,拌上糖炒面,装的厚厚的,烤熟后再点上红,分送到各家。来来去去几十年,五仁馅的饼子像是已经代表了老四房。
今年还做的五仁儿月饼。
烤月饼的香气很足,七院的孩子闻着味道去了厨房,三房分了家,厨房也分开了,但遇着端午中秋这种节日,包粽子做月饼还是会拢到一起做的,就图人手多,做的快。
太太奶奶姑娘们也会去搭把手。
今年也是,七院里凡能抽开手的都去了厨房,四太太是看秦娓追着兄弟们去了厨房,怕她捣乱,才跟着来;七太太是左右无事才来帮忙;还有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她们几个年轻,要是不来帮忙,怕被婆婆说懒;秦润秦姝也来了,跟秦娇一起蹲在一边搓芝麻花生皮,再别的,她们也不太会做,且这么多人,也轮不到她们做。
炒过的芝麻花生香的很,她们几个一边搓皮一边吃,待皮子搓干净了,肚子也吃的涨不沉儿的,口也干,又使劲儿的喝茶,茶水一进肚,饱涨的更厉害。
四太太赶雀儿似的将她们赶回来,让她们找三老太爷要几丸陈楂化元丸吃,让药丸消化消化肚里的花生仁。
三老太太找了药丸给她们几个,见她们吃了,才感叹道:“如今到底不比从前了,连花生都是好物了,让你们姐妹稀罕成这样……哎,以前,你们姑祖母像你们这般大时,桌上从不空放,前半年放当季的果子,后半年放干果儿,都是四样,花生核桃松子儿干桂,四样果干能从月初摆到月底,吃腻了就抓来扔着打雀儿。时鲜饮子也能从年头换到年底,我记得那时还有用琉璃瓶儿装的香露,有兑水喝的,也有薰衣裳的,只沾一点沫到衣裳上,就香的不得了。那个与咱们惯常用的薰香不同,像把花汁子拧出来装瓶里,味道正,没一丝儿的烟火味儿,颜色也好,粉的黄的,可亮眼,看着让人稀罕的很。再后来,文忠公过逝,四房分了家,太爷是幼子,分的产业不多,咱们家就渐渐没落下来,如今,你们的桌上竟连寻常的花生核桃都摆不上去了,逮着这个时候才能宽裕的吃上一次。”
见过家族兴旺的时候,没落后才觉得,儿孙辈们着实可怜,只能从老人口中得知祖辈曾有的荣光。
秦润好奇的问三老太太:“姑祖母们那时比如今东府的姑娘们如何?”
三老太太说:“比东府的姑娘们可强多了,你们姑祖母都是读过正经书的人,曾经与宫里的公主娘娘们打过马球,斗过茶,开过诗会,那时人都说,秦家姑娘胸藏万卷书,是半个书香门第。东府如今的姑娘,能比肩富贵,却不能比肩德行。”
然后又说:“可见读书是最修德行的事了,你们太爷的藏书也多,什么都有,各院都抄录过,你们回去,不妨找来多看看。读书,不止是男儿的修身齐家之道,也该是女儿家的明理见智之道,多看看书,总是有好处的。”
几个女孩子受教之后,又一副苦恼相,家里的书册不少,也不禁她们看,只是没人教她们读书,只靠自已看,着实看不下去,即使看了,也不懂其中道理。问自家兄弟,他们也不耐烦,说自己的学业尚且艰难,一天里时间总不够用,哪里能分出时间教她们读书,且安稳些罢,认得一些字也就够用了,又不用去考取功名。
那便罢了吧,纵是读了许多书,还是得去别人家里相夫教子,读与不读又有多少差别呢,难道还能靠她们考出一条功名利禄来?
三老太太说过此番话便不再说了,人家孩子有父母祖父母,教导的话她不能说的多了,听不听的只凭她们自己。
她们读不读书且不管,自家孙女却是要读的,日后父母兄弟都不在身边时,遇着难事也好从书中寻个主意来,但凡学得书中三分道理,就够她一生受用了。
……
十四日,六老爷七老爷带着秦娇姐弟三个去各家送节礼并谢礼,旁支的那十来家,七老爷说他去就行,让六老爷先去东府,然后两人再一同去北罗巷。
然后秦娇说:“那些伯伯叔叔家,不如由我和阿毓去吧,阿爹小叔一同去东府吧,我们俩个送完礼,若是时间充余,也去东府里寻你们。”
七老爷不放心的问:“你俩去可妥当?”
秦娇笑说:“妥当的,都是常来常往的族亲,伯娘婶子都和气,没甚不妥当的。”
六老爷六太太思忖着女儿平日里待人接物的周全性子,倒是挺放心,让采青背了一篓月饼跟馃子跟她们姐弟俩同去。
然后分了两路出了门,一方往东走去,一方往西北走去。
远支的族人都在南罗巷西北角住着,老房子挨挨挤挤,新一半旧一半塌一半补一半的,日子都拮据,很多人家都靠着东府过活,比如给东府的田庄做个管事或是跟在东府的大爷小爷跟前做跑腿,或是包了浆洗的活儿,或是包了风水桶的活儿,虽是一个祖宗出来的后人,但一方指着另一方活,实在没脸与人家称兄道弟。
秦娇是挨家挨户的送礼的,小几十户人家呢,实在没时间坐下吃茶说话,只放了月饼再说几句客气话就又去了下一家,小半天儿时间,就将来往的人家都走完了,还剩了些饼子。
打发采青回去,她和秦毓叫了一群小孩子,寻了个清净的地方,把饼子分给她们吃,与她们玩耍说话,到晌午了,姐弟两个才回了家。
小憩了两刻,下晌东府果然派了个媳妇子来请秦娇秦润姐妹几个过去耍,说是几个老太太许久没见她们姐妹了,可喜三老太爷病愈了,正赶着了中秋节,就请几个姑娘过去耍几天。
姑娘们今天过去,明日再使车轿来接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们。
三太太四太太回了东府的请,说秦娓两个年龄小,就不跟着去了,明日跟着她们一起去就好。秦娓心里不乐意,但四太太眼波一横,她就乖了,抱着自己的小雁隼去找虫子吃。
秦润秦姝两个实不想去,但大太太二太太紧着让宝珠丁香两个包了几件衣裳并日常配饰,就催着两人快些去,还让宝珠丁香两个跟着。
两人郁郁的去寻秦娇,原以为秦娇心中也不大愿意,待见了才发现,秦娇反是一副笑吟吟模样,身边的秦毓和小甲也是笑嘻嘻模样。
两人疑惑:你是捡着金子了?
秦娇笑而不语:这天下又不下金子,上哪里捡去,不过今日是该有几出好戏要演的,早些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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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八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第九章
东府的三老太太是个好人儿。
不是好人,也不是好性儿的人,就是好人儿。好人或好性儿大抵上还有道理可言,好人儿就带了几分戏谑般的糊涂劲儿。
这个好人儿就是个混沌糊涂人。
她有三个儿媳,就是东府的四太太六太太七太太,因这个好人儿不拿事,三个儿媳都是要强伶俐的性子,都是要强的性子,便不服人管,本是一件小事,经她三个一闹腾,就成了大事,回回都闹公裁。
四太太找三老太太裁断,说了一番她的道理,三老太太就对四太太说:你说的对,依你的主意。
六太太七太太不服四太太强硬的手段,也来找三老太太,也将自己的道理说了一通,三老太太听后还对六太太七太太说:你说的对,都依你们的主意来。
孙子孙女们也有争吵的时候,在别人家,长辈定要判个公公正正的是非黑白,但在三老太太这里,只能得两句话——
“你说的在理”
“你说的也在理。”
既然都有理了,还争个什么长短高低呢?
觉的吃亏的那个就会气恨,回头说:这老太太可算是真正糊涂了。
可就这样糊涂的老太太,却得了阖府人的尊重,只因在她那里,整个秦家也没一个不好的人,纵有不好,她也能谅解得来。
所以但凡她嘱咐了什么话,几个管家太太都会上心去做,只图她能称心如愿安享晚年。
她说好些日子没见小三房的几个姑娘了,掌家的大太太就让身边的媳妇子去西府接人。
东西两府间有条过道,过道两边种了两行杨树,也不知道是多早前种下的,这两行杨柳已长的十分高大粗壮了,得合一个人才能抱住。这种树好活的很,长的也快,枝枝叉叉长的多,最方便向上攀,两府的孩子小的时候,都在这里攀爬过树。
树长的高,枝头的鸟窝就多,雁隼、灰鹊、喜鹊、老鸦,戴胜,平常能看见的鸟雀,都在那上面落窝,秦娓的雁隼就是在这些树上掏来的。
这种树,春天绿的早,草芽才出头,它的叶片也同时间长了出来,新叶的味道极好闻,带了些清新的苦涩味,折下来插进瓶中,就能漫开一屋子的春天的味道。叶子才展开,小雁隼就出了窝,毛绒绒的极可爱,便引得许多小子爬上高高的树梢去窝里捉它。此时的叶子上有树胶,若黏在衣服上,是无论用什么都洗不干净的,所以,凡家里有调皮捣蛋的孩子的,数这个时候最费衣裳。
杨柳长的茂盛,叶片长到饱满时,遮的抬头望不见天,所以一整个炎夏,这里都十分凉快。即便凉快,也少有人特地来此乘凉,因为树上的鸟儿和虫子都多,站在树下不多时,头上和衣服上就要遭殃了。
对三老太爷来说,这树万般好,只一样最可厌——杨花实在太多了。春末,地上能铺厚厚一层,看着是极轻灵飘逸,像仙女的纱裙,但扑到面上,就得让他咳上许多天。
如今已到中秋,别的树尚且绿着,它已黄了过半,风一吹,叶子就落了。过道上不经常打扫清理,树叶洒了一地,人来人往,踩的嚓嚓响。
大太太派来的媳妇子很会说话,秦娇姐妹一路上走着问府里的老太爷老太太可都好,她说都好着,太爷们都是修成的慈善人,身体都安康。再问老爷太太们,也说都好,身体也安康;再问姑娘奶奶们,她还说好,身体俱都安康。
至于除身体之外的事,一个字都不多说。
但问及西北角上住的伯娘婶子们,她却没了顾忌,凡问了,凡她知道的,她都会答,比如说栋五太太想让自家的姐儿去府里给姑娘们做个伺候上的人,请示过三太太,三太太驳了,说不论远近,总归都是一家子姐妹,没的让落魄了的去给富贵着的做奴做婢,这事一百个不能应;还说西街开果茶铺子的那个慧十三奶奶,想让自家哥儿来府里给小爷们做个书童伴读,央到六太太那里,六太太看那个哥儿伶俐,就应了,如今府里太太奶奶们想吃个果子或喝个茶,都从慧十三奶奶那里拿……庆八太太想为侄儿求取府里七太太跟前的丫头玉雪,那丫头心气儿高,看不上那家,庆八太太就揽了一众做活儿的亲戚编排玉雪的不是,还说玉雪是心大想做主子,被人告了,七太太就将庆八太太的差事转给了别人,就是前几天的事……
还有来家借住的亲戚家的姑娘们,也是个个都能说上大半天来,说的最多的就是和九姑太太一道大归回来的徐家表姑娘和七太太的天仙外甥女袁姑娘。徐姑娘跟前有亲娘亲外祖父母亲舅舅,理直气壮如旧时在家一样,与府里别的姑娘没什么两样儿;袁姑娘就客气的多,人长的好,性子也和善,虽是七太太的甥女,三老太太却疼她与徐姑娘是一样的。
说着,就到了东府。
秦娇每次到东府来,都觉得自已是进了大观园,贾府的大观园富丽堂皇,秦府的大观园低调奢华,文人气质更胜了几筹,且又是几代人精心营造的宅子,整个园子有种无声的岁月沉淀,比如已长成气候的古树花木,被苔痕反复叠盖过的青砖墙和已有印记的旧石板走廊,以及漆过无数次的旧祠堂和瓦片青黑的老宅屋。
后来建的院子多少带了些了富贵锦绣的端华骄逸之气,而坐落了百年的老宅仍有种悠远的翰默书香之韵,像斜阳穿过窗格印出来的旧时光,沉沉慢慢悠悠,匆自安静安宁安然。
东府里,大老太爷大老太太和二老太爷二老太太早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四老太太也在前年没了,五老太爷五老太太跟着儿子在任上,许是得过世了才能回到族地,七老太爷早先病没了,七老太太还健在,八老太爷和九老太爷家,也在外面住着,不常进府来。
三老太太是年岁最长的长辈了,且又是大老爷二老爷的亲婶母,所以,阖府都得敬着她老人家。
来东府,最先做的事就是去明广院拜见三老太爷三老太太,可巧,四老太爷来找三老太爷下棋,七老太太来找三老太太说话,便一起见了礼。
三老太爷兄弟两个忙着,受了秦娇三个的礼,只应了一声,就叫她们去见三老太太。三老太太那里人多,几个太太都在,九姑太太也在,在一起商议明天的事项。几个太太说章程,三老太太和七老太太只管点头就行。
三老太太早不管诸事了,也从来不拿什么主意,但大太太这个人多礼,做事周全板正的很,即使三老太太不管事,为着礼数,她也会叫了几个任事的妯娌到三老太太这里议事。三老太太不推不拒,她们愿意来就来,议事的时候她只管听只管点头。着意的推拒不让她们来……三老太太实不是个会拒人的性子,她推拒不来。
秦娇三个一来,三老太太就开怀了,等秦娇三个与长辈们都见了礼,她就借故打发侄媳儿媳们去做正经事,别都挤这里了。她虽然听了那些个章程,却不代表她十分愿意听,听多了也会不耐烦,但大太太又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事事都要安顿的妥当,这么着,三老太太实在不好撵人。
可喜秦娇姐妹们来了,恰巧有了个撵人的正当借口。
三老太太的身体也是圆圆润润的,面色润朗,眼睛明亮,看着精神极了,比七老太太的容色和精神还好。七老太太脸上虽不见苦楚神色,却不甚安乐,人瘦的很,颧骨高耸,眉心冷凝,眼皮耷拉下半边,乍一看显的异常冷肃刻薄。
但外貌与人不相当,七老太太其实是个很热心肠的人,品性端肃,处事公正,只是禀性里缺了几分柔和而已。
不过她看秦娇姐妹三个却是柔和的。
先与秦润秦姝两个问过两房的长辈们,秦润秦姝两个回说都好,大老太爷也不理俗务了,闲时或侍弄花草怡养天年,有兴致时,也会给孙儿们讲些功课;二老太爷也一如既往的佛性,有事没事就看些佛经道论,万事不争。
轮到秦娇,三老太太捏着秦娇的手问:“你祖父身子可大好了?”
秦娇回道:“还不算大好,不过能在院里走一走了,闲时也会给我们讲讲经学,教一教采博术。”
三老太太点头说道:“既能费心讲学,想是要大好了。我也许久没见你祖母了,她可好?”
秦娇回说:“好呢,前儿家里做月饼,她还想动手做一做,被我们拦着了。”
三老太太就说:“拦的好,家里上上下下那么些人,哪里用着她动手。”
还是捏住秦娇的手对七老太太说:“她祖父病时,这孩子一直在跟前伺候着,熬汤煎药一日没歇过,可怜见的,她才多大呢,竟就这样的尽心尽力,可见是十分有孝心的好孩子。”
秦娇被夸的很不好意思,很不敢当的说:“惭愧惭愧,您夸的实在太过了,我其实做的没您夸的那样好,依着我祖母的话说,我那是一门心思都在吃食上面,才想了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既显的我有了孝心,还没亏了我的肚子,给祖父熬煮的汤水吃食,可有半数都落入了我的肚子。”
三老太太听了这话,笑的愈开怀了。
七老太太也听的笑了,她捏捏秦娇的小肉手说:“这也是福气呢,先有了品行德量,这样的福气随着就来了,你心意诚,才有这样的福气。”
秦娇越发不好意思了,半低着头说:“您是慈善呢,将我的馋嘴劲儿说的这样好听。”
七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背说:“可见你是个明白的孩子,咱们家的孩子,只不许有忤逆背德失道的性子,余下的,不拘馋嘴贪玩儿使小性儿,都可以有的。”
三老太太也说:“这话说的很是,我就喜欢看咱家孩子都养的白白胖胖的,可阖府里,只养出你一个来,这才显的贵重么。”
说了还担心秦润秦姝两个不自在,好声儿哄了一句:“你们两个也好,各有各的好。”
秦润秦姝两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问过话,三老太太才说了今日接秦娇三人来的由头:“她们说下晌要在园子烤肉吃,沅丫头央我去接你们来,说许久不见你们了,怪想的。”
这话姐妹三个都不信,沅姐儿最是牙尖嘴利的性子,上次还与秦娇绊过嘴,指着秦娇说她肥如豖,被秦娇骂回去气的直哭,她们走时,沅姐还放话说跟秦娇没完……一阵子不见,沅姐就改了性儿?
三老太太不管她们姐妹间的事,让伺候的丫头带秦娇三人去园子找沅姐儿她们玩儿。
出了三老太太的院子,沿着藤萝墙的走廊走上半刻,就到了秦家的庆和园。
有些草早早的黄了叶子,有些树还绿着,池里浮了一层残荷叶,有的还立着,但远近看来,不见花色。
秦娇猜想,大家应该都在傲霜阁,那里种了许多菊花,还有两个亭子,要吃烤肉,没有美景相就可就辜负了美食和雅兴。
带路的丫头果然绕开荷花池,往傲霜阁那边走去。
进了院子,才发现里头的人着实不少,粗数了一番,有二十多人,说笑声一片,有人用扇子扑木炭,带出了一缕又一缕的青烟,呛的顺风口站的几个人连连咳嗽,躲去上风口那边。
然后,她们就看见了秦娇三人。
“哎呀,打秋风的可算来了。”
这话一出,秦润秦姝两个顿时黑了脸。
秦娇倒没生气,扬着声说:“我倒不想来,奈何我长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日不见就让人如隔三秋,那些手下败将许是因为太思念我了罢,巴巴的让人请我来。我既来了,那人明明心下欢喜,却又抹不开脸,装着恶声恶气……哎呀那个心肠呀,想是用麻花拧出来的,得扭曲成啥样儿了!哎,也是可怜。”
秦润秦姝两个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沅听到这话,一阵胃酸,指着秦娇道:“说这种话,恶心不恶心。”
秦娇给她翻了个白眼:“你恶心的吃不下饭才好呢,这样,今天的烤肉可省给我了。”
秦沅不好再骂人,只哼了一声:肥豕
秦娇也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哼,没胸没屁股的细麻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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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十章
大太太的孙女华姐儿出来打和套,她笑盈盈过来拉秦娇的手说:“娇姑姑别生气,沅姑姑说话二率直,心眼儿却是不坏的,你多时不来,她与我们都想念你,知道你爱吃烤肉,她才特特的央了老太太请了你们来。”
秦娇也笑了,对华姐儿说:“大姑娘说的话中听,可比你沅姑姑强,她上辈子是铁齿耙投生的,不开口则已,开口必伤人,我心胸宽脸皮厚,不予她计较就是了。”
秦沅可用力的瞅了秦娇一眼,转过头去再不想跟她说话,华姐儿听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撑着笑脸问秦润秦姝两个安。
这时候,秦婉才端端柔柔的走过来,拉了秦姝的手说:“娇姐儿说的对,沅姐儿就是这样的性子,心直口快的,你们别恼她。来,咱们去那边坐一坐,家里又来了新客,你们没见过,我与你们引见一遍。”
秦姝也和柔的笑道:“那就劳你招待了。”
又拉着秦润过去。
秦娇打发华姐儿说:“你去陪客吧,不用管我。”
等华姐儿走了,秦娇又走到秦沅跟前,找了个小凳子坐下,秦沅又瞅了她一眼:“你别处坐去,坐我跟前做甚?我是铁齿耙,可别再伤了你。”
秦娇不甚在意的笑说:“我道行高,凭你可伤不了我,不过这耙子却是把好工具,哪个都能借来使几下的。我说,你也是在这锦绣堆里长大的,怎么就让自个儿成了个被人使的了呢?你瞧,满世界的好人,只你一个坏人。”
秦沅咬着下唇,扯了下帕子,狠狠道:“就你话多,我一个坏人,难道你不是?满世界都道是我欺负了你,原是她们眼瞎,看不穿你的皮厚心黑。”
秦娇折了支菊花在手上把玩,然后漫不经心说道:“就算是看穿了又如何,与我的利害关系不大,倒是你,回回来找我的不痛快,回回反吃了亏,她们偏装着没看见或是趁机过来打和套,不过因着先撩着贱罢了。你要皮子痒,谁又能怎么办呢?”
秦沅气的真想把她的嘴缝上,秦娇故意给她呲了呲牙,慢悠悠的说:“唉,也是可怜,聪明不如我,脸皮不如我,身姿丰韵不如我,连骂人的话,也不如我多,果然是个被人使的命。得,您在这儿生闷气吧,我去烤肉吃了。”
又慢悠悠站起来,学着秦沅的样子用帕子掸了掸衣裳,气定神闲的转身走了。
秦沅用手指着秦娇,气的双颊通红,咬牙切齿的,半晌才崩出几个字:“你……可谓无耻之甚。”
见秦娇好似没听见,更气的不得了,身边又没个供她出气的东西,就扯了一朵菊花摔地下,用脚使劲儿跺了几下。
秦娇去了秦婉那里,这姑娘好似八面玲珑的性子,整日笑盈盈的,从来不见生气,行事也周到妥贴,因此在东府众姑娘中,是个难得的好人缘。
刚过来,就看见一位天仙似的美人儿,这时候的天,众人都穿了单夹衣,所以都显的端庄沉婉,这位却不是,同样穿着夹衣,生生就穿出了鹤立鸡群的感觉。
那修长纤致的身段儿,白而长的脖颈,粉面黛眉秋水瞳,桃花色的唇儿,含羞不露的眼神儿,只微微一笑都能令人神魂动荡,啧啧,果然将一园子的女孩儿都比下去了。
于是忙忙挤了过去,不经意的挤开天仙儿身边的人,笑着开口:“这位可是袁家姐姐?久仰久仰。”
袁姑娘微愣了一下,也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你可是娇姐儿,我这里也久仰了。”
秦娇笑的又欢实了些,说:“那咱们两个可算是份外有缘的了,你必是听府里的姑娘们说过我的,我虽一直没来,却听了你的不少好话。前些天我祖父病着,来探病的伯娘婶子都是在这个府里领了差事的人,与我说,府里来了个天仙似的姑娘,是万里挑一的好人样儿,细数起来,阖府竟找不出一个能和她相比的姑娘,还说是锦玉堆里落了只青凤凰,我只不信,满西平府,咱们家的姑娘都是数一数二的,怎么就比不过呢。今日一见,是真信了,那几个伯娘婶子是全没虚说的。”
还拉着秦婉的手问:“你说我说的可对?到底是伯娘婶子们有眼光,一句就说到了点子上,瞧袁姐姐这模样,可不就是青凤凰?”
袁姑娘可真是没见过夸人这么直白的,听着不自在,低下头去,还有几分被人闲论长短评头论足的难堪。
秦婉见此目光一闪,也笑着说:“可不是呢,不说老太太太太们稀罕的不行,就是咱们,不也爱不过来么?你瞧你急的,胖雀儿似的一头身就滚将过来,我还道为着什么原因,原来是百鸟朝凤的缘故。”
秦娇还笑着,说:“倒也不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见她长的好,看了就觉心里喜欢,恨不得抢到我家去,做我们家的女儿,日日能处在一起才好。人生苦短,识人有数,见了如厮美人儿,可不幸甚至极?往后再想见到如她一般样的女孩子可难了,当然是见一日便要珍惜一日了。”
秦婉拉了袁姑娘做势要躲开:“可不得了,这一只果然是雀儿投生的,你与我们到一边躲去,可别被她花言巧语给蛊了去。这只雀儿伶牙俐齿的很,咱们说不过她。”
秦娇从她手中抢过袁姑娘,拉到自己身边,还对秦婉说:“可见世间事是没甚道理的,同是一个族里出来的姑娘,你是那雍容华贵的牡丹,我就成了一只胖雀儿,大抵咱们家风水厚息,祖德厚重,一支出了花儿草儿,一支出了雀儿鸟儿,椽木做栋梁,花草怡人性,鸟雀悦人心,一应都全了,果然恩德广袤,僻如天地生焉而万物育焉。”
秦婉想是没料到秦娇敢这样说,一时愣着,秦润却拍了秦娇一下:“混说什么,怎么能拿祖宗来说嘴。”
秦娇这才跟秦婉道歉:“对不起婉姐姐,是我口无遮拦了。”
秦婉不得不扬起笑说:“不妨事,妹妹也不是故意的。”
秦娇顺着杆子爬上去说:“婉姐姐果然善解人意。那几个伯娘婶子也说,婉姐姐是个极贤德和气的人,若不是……怕是连娘娘也是做得的,可惜了了……可见她们也有说不准的时候,我瞧着婉姐姐哪里都好,只一点不好。”
秦婉险些撑不住笑脸,却还是要笑着问:“怎么说?”
秦娇理所当然的说:“身体不如我的好,可瘦呢。”
秦婉立时就笑的真切了,用手指点了点秦娇的额头说:“我也瞧着你哪样都好,只一样不好,性儿太憨了些。”
边上又有人笑说:“难不成是憨人有憨福?”
秦娇点头:“可不就是么。”
竟没假推,很直接的认了。
一时间,众人都笑了。
秦娇不理她们,只拉着袁姑娘的手,软声儿说:“袁姐姐站了许久可累着了?来,咱们找个安静些的地方说话去。”
正要走,却被人拦了,华姐儿扯着秦娇的衣襟,小声儿说:“娇姑姑,今儿原是我初次做东,酒水肉食都备的足了,肉也腌过了,只是大家都不大会烤……去年我们吃过姑姑烤的肉,比厨房烤的还好吃,今日还要请姑姑多教教我们,一会儿我们给你吃拜师酒,可使得?”
秦娇顿了顿,看了看袁姑娘,然后对华姐儿说:“若是平常,我是不肯的,请了我来,却要我教你们做事,还白担了个打秋风的名声儿,亏不亏呢?不过今日我应了,为着袁姐姐呢,她一个清灵灵神仙样儿的人,可不能吃你们烤的焦渣子似的吃食,成,我教你们,给我取个兜衣来,再使人取些熟菜油和清水,净肉也不好吃,不拘茄子豆角芋头的,也切一些来。你不早说,我家里正有调配好的烤肉用的香料碎,洒了那个才好吃,这会儿么,只能现取现用了。”
华姐打发伺候的丫头去厨房取东西,又问秦娇:“还需些什么?”
秦娇说:“再须一个小臼,咱们揪些薄荷叶子、菊花叶子、地椒叶子捣一捣,滤个汁子来。这些倒不当紧,烤肉也不能多吃,怕姑娘们脾气弱,吃多了积食,让厨上煮些粥水备着。”
丫头端来了切好的肉,厨子刀功好,都切的薄薄的,一片一片摆的整齐,有净瘦的,也有带了些肥肉的,青色大摆盘,装了满满一盘。
木炭燃着了,一个人将一个大铜镗子架在炭火上,先用油塌布抹了一层油,先让润着。
姑娘们要自己动手烤肉,就找小几围着炭火坐下,八月天的傍晚,还是有些凉的,挨着炭火坐着正好取了些暖气。
去厨房的人回来,拿了一小壶熟菜油,还提了壶热水,用来洗手烫筷子,还端了一大盘的菜,茄子和瓠瓜也片的薄薄的,别的菜都洗干净打成了叶子撂。薄荷汁子也捣好了,绿绿的盛了半盏。
大家挽了衣袖,用香豆子洗了手,只等动手了。
秦娇换上兜衣,也洗了手,先取了个香柠切开,往薄荷汁里头挤了些柠檬汁,用手蘸着尝了尝,菊花叶子味苦,这一酸一苦刚上舌尖,就有股沁脾的凉意窜了出来,继而才有种极清新的香气漫遍口腔……
华姐儿学着用手指蘸了些尝了一下,眉头一皱便又舒展开来,这个味道与她们夏日薰的香丸有几分相似,原不知这个,竟是能做调味料的。
秦娇用舀了碗温水,先用软竹刷子给肉片刷了遍水,然后将薄荷柠檬汁子刷上去,最后刷了遍熟油锁住汁水,看着差不多了,才说:“应该可以了。”
几个人夹了肉片放铜镗上,肉片遇着热铜镗,滋拉一声,吓的几个姑娘好大一跳,怕被油溅着了,立时又站起来离的远远的。
几个在府里借住的姑娘,更是远远站着,有一个想挤过来,却被另一个拽了拽,她便没动,就在原处坐着,倒桌上的热陈楂饮子喝。
一个铜镗才多大呢,就算是围挤着坐,也不过坐五六个人,别的人是挤不进来的。
秦娇见着不周到处了,但她没开口,安稳坐在铜镗前烤肉,还放了几片茄子瓠瓜并几张苏紫叶。华姐儿此时也觉出不妥了,忙叫人再搬几个炉子来,再取几个镗子来,肉片和菜也多切几盘来。
秦娇看秦婉,秦婉低声说:“小四嫂子说不许我们帮衬,让华姐儿自行备制,中间遇着什么事,也不许提醒她,看她的机变。”
秦娇很中肯的说:“小四嫂子慈爱,人教不如事教,经一事便长一智。华姐这已经不错了,十岁多的孩子,一时有个不周全也正常。”
秦婉听的发笑,指着对秦娇对众人说:“你们听听,她也是个十岁多的孩子呢,反说华姐儿是个孩子,可不好笑?”
秦娇囧了一下,然后咕哝一句:“三岁的爷爷八十岁的孙儿,长辈的名儿在那摆着呢,怎么就不能说了。”
再不理她们,专心烤了十来片肉,熟了之后就用紫苏叶子包了,夹在一个小碟子里,让跟前的丫头给那几个客居的姑娘送去。留了几片,也用叶子包了,夹小碟子里,亲自给袁姑娘送去。
袁姑娘很是意外,但还是接了碟子,柔柔一笑:“多谢你了。”
秦娇笑说:“不必客气,就当是我的赔礼,才将拿你当筏子使了,是我对不起你。”
袁姑娘没料到秦娇会说这样的话,她自小因为容貌出众,受到的喜爱与排挤一样多,原来在家时就是因为怕因此惹来祸端,才来西平府寻求庇护。秦家的姑娘都不坏,但说不上好相与,只能多容忍些,像今天这种事也常发生,她已经习惯了。这点儿委屈和以前受的屈辱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料不到自己还能得到一声道歉。
不妨的就红了眼,又强压下去,还是笑的毫无芥蒂一般说:“不妨的,这不算什么,我没往心里去。”
秦娇如释重负一般叹息说:“虽然你没往心里去,但我心知,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初初一见,就将你拉扯了进去,原就是我的不是。若不与你道一声谦意,我心里难安。如今说过了,就舒服多了。算了,不提了,你尝尝这肉吧,不知道你的口味,就少拿了几片,若是合胃口,我再给你烤,只当我是给你赔礼了。”
袁姑娘用筷子夹了菜包肉,斯文的咬着了一半,嚼几下咽下去才说:“我吃着正好,不膻不腻,还有股意外的新香,我以前没吃过这样的,确是很好吃的。”
秦娇重又笑开来,说:“合你胃口就好,你先吃着,我再烤一些来。”
去了铜镗边,又开始烤了,烤十多片,她自己卷着紫苏叶子吃两片,其他的都分给诸人,就连秦沅都上来抢了几片。
另外几个镗子也能烤了,一群人学着秦娇的做法,不甚孰练的刷过料油,也开始烤了。
秦润挤过来,挨着秦娇坐下,小声问道:“你今儿说了好一通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为着什么?”
秦娇也低下头小声儿说:“你不明白自有人明的,至于为着什么,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秦润噘了下嘴,嘟嚷了句:“故弄玄虚。”
然后将秦娇烤好的东西都夹在自己碟子里,也往袁姑娘那里去了。
秦娇笑了笑,又继续烤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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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十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第十一章
一顿烤肉吃的饥不饥饱不饱的,好在最后补了一次稠粥。此时,夜色已暗下来了,风也凉,炭火的那点儿余热尚不足以暖和人,还好粥是热的,吃上一碗也能驱些寒气。
所幸诸人兴致好,就算是有些冷也不舍得散了,反挤着坐在一块儿说笑起来。
华姐儿处事周全,打发伺候姑娘们的人回去找披风和灯笼,大家围着坐了一会儿,等衣裳灯笼都来了,才散了。
秦润跟着徐表姑娘住去了,秦姝跟秦妤住去了,秦娇本想去七老太太那里住,却被秦婉挽着去了。
秦婉是六太太的嫡女,如今她要做什么都一副典范的样子,不是因为六太太强硬逼着她这样,而是因为六老爷着实不成体统,秦婉没别的法子,只能让自已样样出挑。
秦家是书香门第,不代表秦家子弟个个都成器,总有那不成器的,比如六老师,比如十四老爷……六老爷就是个混账人,爱喝酒撒泼,一时醉了,那便是天王老子都不惧的,若有人说了一两句不中听的话,不管说的是对是错,他都要去打人家,且是死活不论的。还斗蟋蟀,养戏子伶人,斗蟋蟀顶多输些钱去,养戏子伶人,他也与别人家不同,不拘男女,凡看上了就买回来,得他意的就安置在后院,不得他的意,那是转脸无情,玩上几天就又给别人卖了,好赖地方也不管。顺着他的人,就是好人,若逆了他,恨不得叫人去死一死。
六太太原来也没这样刚强,只是六老爷做出的事实在不叫人事,为了压制六老爷,不得不变的刚强。
秦婉也是个要强的性子,七八岁时听得别人笑话她们一房,说“主失其道,妇失其德,儿女也必不贤不淑”,同龄的玩伴姐妹们也都有小儿女性子,一时好了一时恼了,若好了还好,若恼了就会拿六老爷六太太来刺她。许是别人也是一时的心直口快,但秦婉却记住了这种屈辱,父母如何她已不能改变,唯一能改变的就是她自己。她得让人从她身上找不出不好的话来。
这样的人,最忌别人拿六老爷六太太做的混账事戳她,僻如“婉姑娘色色都好,只可惜有六老爷六太太那样的爹妈”诸般言语,常人只就事论事,她听了便是在戳心。
今日秦娇没来由的说了好一通闲话,她先时听了生气,待后来就品过来了,这话必是有人在秦娇跟前搬弄是非,秦娇又来跟她说了。
什么“那几个伯娘婶子”,又是哪里的“伯娘婶子”?能说出那么些闲言碎语的,恐怕不是家里正经的伯娘婶子们。
回了秦婉的住处,洗了脸丶手,叫人再抱一床被子来,秦婉就拉秦娇上了床,帘子一拉,就开始“审问”起秦娇:“你且说说,你下晌那会儿说的闲言碎语是从哪里听来的?”
秦娇对了对两根胖指头,慢吞吞说:“没在哪里,就在我家,西北角那个伯娘婶子来探望我祖父的病情,喝茶时说的闲话。来一个,说这样的话,来两个,还说这样的话,我今儿给各家送饼子,与她们家的姐妹玩了会儿,大家都问我,那位袁姑娘可是真的像仙女儿?又问,果然比东府的姑娘们还好么?我又没见过袁姑娘,怎么答?问她们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她们说都是听府里做事的伯娘婶子们说的,各家都知道的,就是在秦街住的那些亲戚家,也是都知道了的。大家都知道,我当你们也是知道这些话的,所以才在下晌说来逗趣的。”
秦婉听后,安静了一下,然后拉下秦娇的手,给按进被子里,一口吹了灯,才轻声说:“我们又没长了长耳朵,哪会听到这样的话,也是你憨直,才没风没影儿的都说将出来。这倒罢了,都是闲话,可别到处跟人说才好。”
秦娇似累的不想说话,含糊着说:“……可犯不上跟人说去,又不是什么好话,我也姓秦,难道还能自个儿扯了脸面让人踩上去不成?唉呀,不说了,没意思,我可困了……”
头往被子里一埋,就睡着了。
秦婉却是半宿没睡。
天才五更,各院就都起了,秦婉推了秦娇一把,也紧着起身洗漱换衣裳,今日是中秋佳节,得去长辈院里问安。
秦婉的衣裳是新制的,明艳艳的绣百花缠枝绕蝶的蓝绿色湖锦,并橘色缎子披风,一应首饰皆全乎,妆点过后,明艳又雍容。
秦娇的衣裳也是新的,但款式裁质自比不过秦婉,连首饰也是像样性的戴了一串红珊瑚颈珠,头上插了两支小珠花,腕上挂了两个极重的宽银箍。
秦婉是十分看不上眼秦娇的那些首饰的,从自己的首饰匣子里取了一串红玛瑙给她套进手腕上,又取了两个珠花钗给她插头上,裙摆那处吊了个玛瑙坠子。
还是不满意,却是再没办法了,这一只已经裹的胖粽子似的了,再添饰物,也不过是挂了些饰品的胖粽子,只见娇憨喜庆,不见娇柔玲珑。
秦婉看着这样的秦娇,轻笑了一声,秦娇这样就挺好。
去了三老太太那里,果然一屋子的明媚鲜妍,三老太太心情好,笑的极开怀,说这个好,那个也好,大家都好。
遂留下吃早茶。
早茶就是熬的茶汤,并几种面点,比如油馃子、月饼、糖糕、果仁糕等,今日是节日,面点摆的多,足有八样儿。
姑娘们为着体态,都不肯多吃,最多捡两块糕点,细细的嚼,慢慢的咽,还要对付着不让点心染了口脂,也不能沾在牙齿上,吃时可斯文讲究。
秦娇也不能饿虎似的不顾体面,便装模作样的和众人一样,只是她做不来小口小口吃的模样,只能用帕子半掩了唇,两三口一块糕点,待众人吃完,她也将这八样儿都尝遍了。
秦润眼见着秦娇夹了一块又一块,那头秦沅秦敏几个已经暗笑开了,想着秦沅几个动不动的就说西府都是“打秋风的”,今儿这趟,又给了她们说嘴的理由,当下就悄悄戳了戳秦娇——
“早上的茶,不宜多饮。”
秦娇很识趣的放了筷子,斯文拭嘴擦手,端的一副正经。
今天的事多,三老太太就让她们自去玩,别扰了太太们的正事,也别乱跑,今日来的客人多,男客女客都有,省的冲撞了。
又说:“姐妹间好好玩耍,不许争吵。”
这一句话,秦家的姑娘们听了无数遍,也应了无数遍,天天这样的嘱咐,多一句少一句又有什么差别呢。
便应的有口无心。
应过后,呼啦啦的散了,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往自家院里回去了。
秦娇秦润三个没跟她们去,出了院子就找了个地方,等自家祖父祖母来。一大早,这边就遣人去接了,估摸着那边也要吃过早茶才能来。也可以不必等的,但她们三个思量着出去后,少不得又要和秦沅秦敏几人起争执,索性先躲一躲,忍到晚上就能回家了。
西府各院也有许多烦心事,但跟东府比起来,又清净不少,能不掺和还是不掺和的好。有时候,姐妹们争吵反是小事。
小三房分产时尚有争议处,何况东府几房如今也不清不楚的,每位太太都是管事,每人做事的方法手段不一样,或严格了或宽松了,都是说嘴。
逢年过节的,东府总要劳动一番,将近支的都请来府里团聚,太太们都是做了祖母的年纪,还要劳心费神的做事。为着秦氏的体面和东府的荣耀,不得不强扯着精神打理上下。
每每这样的劳累,过后肯定会有怨言,或是在屋里嘀咕,或是与人抱怨过,不小心让孩子听着了,所以才有了西府是“打秋风的”这样的话。
如今距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已经五六年了,如今还在说,可见,东府诸人已在心底里怨言颇多,且认定了西府一众就是打秋风的,只是耐不过长辈的吩咐,这才不得不强打了精神请西府一众来府里过节。
不来是拿乔,来了就成打秋风的。
宁愿被人诋伤两句,也不能不来。
……
小三府诸人来的不晚,还与往常一样,太爷太太夫人们分做了两群,一群在院里闲坐说家常,一群去了另一个院子,打棋喝茶,讲经论道。男人们去了前院的宴会场,那里有戏班子;女人们在花园,就着一园子半衰的草木,听女先儿说书。
饭时就吃饭,午时就歇息,多少年了,流程几乎没变动过。
夜里该一起赏月拜月的,只是老太爷老太太们挨不到月上中天就要歇了,他们一走,做儿子的也要跟着回去伺候着,便推了挽留,全回家来。
都累的很,大老太太就跟两个妯娌说:“嫁来秦家大半辈子了,每逢个年节的总身不由己,歇都歇不得。”
三老太太说:“原来是为着家公在呢,他们要怜幼,还要尊老,日后说不得还要怜贫,由着她们吧,要说累,也轮不到咱们说,要不就越发的不知好歹了。”
二老太太不想说话,倚在车壁上养神。
一路回了西府。
……
又几日,就听说西北角上那几个在东府上做活的太太奶奶被撵回来了,一路上哭着骂着,许多人都看见了。
此时的秦娇正坐在院里,听丁姆姆讲古,小甲从外头听了消息回来跟众人说,丁姆姆听的糊涂,分不清那些个太太奶奶谁是谁,就全不在意,只管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旧事。
六太太听的纳罕,问道:“可知道是因着什么事?”
小甲说:“还不清楚。”
又说:“可是稀奇呢,前阵子来咱家,那作派,比那边的太太奶奶也不差什么,今日却哭嚎狼狈的,一点儿尊贵相都看不见了。”
六太太斥她:“又说混话,再怎么着,这话也不该你来说。”
小甲就不说了,凑到秦娇面前笑着说:“姑娘别笑话我小心眼子,我今儿瞅着她们狼狈,心里可高兴呢,该叫她们遭这一回,才教她们晓得,做人可不能太狂了。”
秦娇也笑了,对小甲说:“许你高兴一回,今儿咱们吃饺子,让大家伙儿都高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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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十二章
东府这回撵出了十来个人,怕族人们说闲话,又挑了十几个人回来顶了那些活计,这一回,没人再说东府的闲话了,西北角住的那几十户人家却因为差事的事,狠闹了一场,人脑袋差点儿打成狗脑袋,各家都结下了怨气。
丢了差事的那些人,日子很不好过,公婆埋怨,丈夫埋怨,儿女也埋怨,实在过不下去了,哭哭啼啼的来小三房,央求小三房的太太奶奶们去东府给说几句好话,还将她们的差事给还回来。
别处闹闹哄哄的,都于小三房无关,大家还与平时一般,一日三餐,寻常茶饭,老爷们时闲时忙,一家子生计都压在了他们肩上,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个稳妥的营生,就在外面闲逛,偶尔遇着常人解决不了的事端,与人筹谋一番,也能赚些花销回来。
太太们也不甚忙,如今是自家人管着自家事,不怕这里薄了那里厚了,处事随意的多,也自在的多,都颇有闲心,隔空儿就坐一处说话。
大太太也是做了祖母的年纪,性子比从前宽和许多,但一个掌过家的太太,再宽和,也不会对谁都客气,别人上门来求她,她淡淡说不见,就将人交给儿媳去做。大奶奶接待了她们,好茶好饭都备着,但应承的话一句不应,左扯一句,右扯一句,茶水一盏一盏的给续上,没多久,这些人就窘着神色回去了。
喝了那么多茶水,肚子里可没那么多地方搁。
她们又去了别的院子,遇着性子和软的,也好生招待一回,遇着性子硬的,几句话就给噘回去了,那些人只能灰头土脸的回家去。
六太太这里也来了人,央着说:“三叔他老人家病的时候,我也是来看望过的,你最知道我,我可不是那张狂的人,做事也认仔细,也不胡乱说话,怎么着就无妄的受了别人的牵连了呢。他六婶子,你面儿广,跟东府上的太太们也熟络,就向她们说个情吧,我好歹记着你的恩。”
六太太喝了口茶水,温声说道:“好嫂子,你来求我,可不正是拜错了庙门么,东府上的事,我哪里能做的了主呢,按往日呢,我去跟她们说个好话倒没什么,可今时不同了,我们也是多仰仗人家的,哪还有什么脸面去呢,怕了说了也无用,倒叫那边也厌了我。我们家如今,只剩烂船上的那些钉子撑着,能管着自家就不错了,可不敢去掺和人家的事务。对不住您,这个忙,我是帮不了啊。”
那个伯娘一听,就臊的坐不住了,六太太这话,话里有话,原是她与别人说起小三房时,说的就是小三房:“家业全无,全靠祖上遗的烂船上的钉子撑着,这样的人家,只能腆着脸皮巴结上东府,日子才能过的下去吧。”
今儿可不就让六太太打嘴回来了。
面上又羞又臊,只说了几句“原是我说的胡话,你别往心里去,是我嘴上没个德性”之类的话,连茶都没喝,就匆匆走了。
六太太放了茶盏,理理衣服就找三太太说话去了,家里来人的事,半个字没提。
经了这么几遭,再没人肯来了,小三房才又安静下来,只管过自家的日子。
院里的枫树变的通红时,小三房收到了好消息,在外任职的八老爷和十二老爷寄回了手函,分别请小三房的三老爷五老爷去做佐使。
八老爷已是三品大府,佐领着三郡的政要,做他的佐使,再不济也能领个六品的官衔。若做的好,成了亲使,就好比左右手,得了官衔反是最不重要的,若能通了人脉、学得做官与处事的规则,熟悉了衙里各种行当,却比得了官衔还得益。
十二老爷如今也是一方知府,身边也得要几个知根知底又行事稳妥的参佐之人,小三房兄弟几个正合宜,他与五老爷六老爷自□□好,得知六老爷不便出门,就将信函给了五老爷。
单等九个月的孝期一满,他们就能带领着妻儿去那里领任。
三太太和五太太欢喜非常,连着几日就是春风得意的样子,然后开始忙着除服的事宜,打理家中的物什,装置行礼,还要置办一次宴席,请东府和姻亲们来吃饭……
六太太本来就不痛快,眼见着三太太五太太两个意气风发,好似立时就与众人不同了,心里的不痛快又添了三分,私下里没少埋怨六老爷。
正不痛快着,五太太偏来请六太太帮忙,说让帮着参详参详宴请的菜式,六太太只能按着不痛快,扬着欢喜的笑脸过去帮忙。
二太太也在,她大概也存了些心思,笑的勉强,但做事不含糊,仔细看过行礼,有要添要减的物件儿,直接叫人当场给添减了,还与五太太说其中的道理——
“虽然去了也要过日子,但那里肯定不如家里清闲,一应的人情来往乡景风俗,哪一处都不能轻怠了,许是你一时思虑不周,他就记住了,道你轻怠了他,暗地里给你使计下绊子,打你个一脸懵,你还不知是为着什么。咱们家人事简单,又都是宽心肠,从不妨人的,去了那边,可不能也如家里一样,什么都不思不想,人说无事也要妨三分,宁小心谨慎些,也别让人捉了把柄。若是同僚们的家眷都不熟,也别急着跟人家攀交情,先去寻十二太太问个主意,咱们是依着他家做事的,不管什么事,别自己拿主意,先去问了他家的主意来,你再思量着做……”
六太太听的惆然,五太太却只欢欣,笑吟吟一句句的应了,转头取了菜单子叫六太太看,看菜品可有哪处需要更改的。
六太太一眼瞧过去,都是家里的老菜式,这菜单子拟的跟太平方似的,挑不出不妥,也说不上多好。六太太没说好不好,拿了菜单子给二太太看,二太太看了一遍,刷刷刷添了好几个菜。
五太太犹豫着问:“可是太铺排了些?”
六太太说:“不会,这是咱们小三房头次出去做事,是个好兆头,郑重些没错处。二嫂是经了事的人,就听她的。”
拟菜单子只是小事,五太太请六太太来,说是商量菜式,其实是请六太太帮她准备菜品,僻如买水果干果蜜饯酒水,做点心菜肴,一桌上备二十二道菜,得摆个十来桌,可不得用心准备么。
好在三太太那里也要宴客,两家商量的一起买果子酒水,做菜要用的蔬菜调料香料也能一块儿买,还要请一个戏班子,就算只唱一场,也得请来,要不就成了吃哑巴席,什么体面都没了。
五太太掰着指头算这场宴席得花多少银子,掰了半天,有些气短道:“真真是要倾了家当了。”
二太太摇头道:“别只顾那点子家当,便是不做这一场,也撑不了多少时日,索性尽全力的做好这一场,来客都是有礼节的人家,必会带着仪程来,总计一下,也亏不了。”
都是寻常的性子,难免有些人穷志短,平日怯了就怯了,这一次却是不能怯穷的,打从收了信函那日,身份上就要变了,要总怯穷,以后可要怎么大大方方与别家交往?
五太太听了二太太的话,没再说银钱不凑手的事,单央了六太太帮她做些茶点来。
七院里还有几个能倚外事的小爷,也给使的团团转,打发去买果子的买果子,买菜蔬的买菜蔬,买酒水的买酒水,见天儿的去街上,回来时难免要带一些小玩意儿哄家里的幼弟子侄。
三老爷家的大爷叫秦敦,十七了,年前才订了婚事,订了婚就算是大人了,家里家外能支靠上了,这一次,就是他带着五老爷的秦诲去街上订买东西。秦诲不是个稳重的性子,他跟着秦敦见识市井,很容易就被市井上的玩意儿迷了眼,看见耍猴的也喜欢,看见耍大刀顶大缸的也喜欢,一时迷住,就与秦敦走失了。
秦敦走过两条街后发现秦诲没跟上来,暗骂一声,又折回去找他,到了地儿,才看见秦诲被人诳了,一个妇人扯着秦诲的腿,嚎着说:“家里没米下锅,孩儿们快饿死了,小郎君是个富贵人,可舍一舍银两救咱们一命吧……”
一手扯着秦诲的裤腿,一手拽着她腰间挂的祥云锦做的钱袋,像是要生抢了去一般。
秦诲哪见过这样的光景,又急又窘,偏又说不出个流利话来,只能红着眼梗着脖子道:“我没余钱,这些钱是家下正得用的,不能拿来给你,你快放手,快些放手。”
那妇人摸着了钱袋里装着细碎的银绞子,哪有放手的道理,拽的愈发紧,嚎的也愈发惨烈,死扯着秦诲的腿道:“小郎君你可怜可怜我则个,实实是活不成了,你是那天上的有道苗子下凡来,专度我们这等无根无依的可怜人,与我一些钱财,救的我们娘们儿性命,那可是诸天大的恩德呀,小郎君你发一时善时,便可活我们一家子性子,舍我一些救命的东西吧……”
边上还有人打插道:“小郎君你应了她吧,她都这般可怜了,与她几个安性命的银钱又能怎样,你家没了这些许银两尚能过活,她若没了这救命的钱财,怕要饿死了去,你就发一回善心吧。”
秦诲虽年小,这会儿也知道自己是落在了别人的溝中,凭他怎么说,若不舍了银子,指定是走不脱的。
正焦急着,秦敦来了,他如获救星,忙高喊一声:“哥哥救我。”
秦敦匆匆挤过来,看了一眼秦诲,转又跟那妇人说:“他是个不经事的小子,便有余钱,也实在有限,可救不得你们一家子的性命,你与我来,我给你找个踏实稳当的活计,却比这一单子买卖强的多。”
妇人不应他,还扯着秦诲不松手,人群里那人却又说:“便是能找个踏实的活计,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她们许是正等米粮下锅呢,何不与她些银钱,先渡了眼下的难关呢?”
秦敦点头道:“这个兄弟说的也是,救命之事确实不能等,这样,前面就是粮店,我们去那里,与她买些米粮,先救一救她一家子性子如何?”
周围众人都说好,那个人也无话可说,只能低头溜走,那妇人不得法,就改口道:“家里人还病着,求小郎君再留几个钱,容我买些药给他们吃。”
秦敦还是点头:“大嫂别担心,买药吃也方便,前面还有个安和堂药铺,你与我去,我连药一道儿给你买了如何?”
那妇人忙忙道:“可不敢劳恩人的架,您与我银子,我自己去买就成。”
秦敦一副不赞同的神态:“唉,大嫂可生分了,既然你都求到我们身上了,身为秦氏子孙,若连这些子怜悯心都不发,就该愧对祖上的教诲了,也使乡人看薄了我们秦氏。”
那妇人一听到“秦氏”二字,立刻撒了手,呐呐道:“可不敢劳您的架了,唉哟我记得了,家里还有几升粮的,许是出门就忘糊涂了,孩儿们许是饿了,等我回家给煮饭呢。这就走,这就走……”
这时,那人群里又有人说:“黄婆子,你那男人孩儿不都死了么,何时又生了两个孩儿?”
那妇人一听,顿时似疯了一般,放开秦诲就向人群扑去,声音尖利的骂道:“撂你娘的屁,你家孩儿才死了,你爹妈都死了的,你祖根儿死的只留你一个二驴子去卖了屁股……”
那人也不饶她,便与她撕打起来,打着骂着,一闪神儿,人就跑的没影儿了。
秦诲用手指着立时就空阔了的街头,惊诧的道:“这……那些人?”
秦敦点头道:“都是一伙儿的。”
又气秦诲胡跑,抬手就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说:“走吧,再敢溜着看热闹,就将你扔街上。”
这会儿没人唬着,秦诲的胆量又回来了,冲着秦敦呲牙一笑,跟了上去。
到晚上回家来,可好神气的将这事讲给诸人听,说那些人如何如何可恶,他自己又如何临危不惧,道了一声自已是秦氏子,那些泼贼便闻声退散……
听的几个小儿郎好不神往,直闹着他们也要去街上逛一逛,逞一逞威风……
恰此时,秦敦来了,秦诲撂下正说到一半的话,转身就跑了。一群小子又围住秦敦询问接下来的事,秦敦听得幼弟们的言语,一阵好笑,所幸他向来厚道,没将秦诲说的事戳破,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再哄的他们回家去。
秦疏年纪小,还听不明白,回家来洗过脚,钻丁姆姆怀里就睡了。
秦毓正是好奇的年纪,听秦诲讲市井热闹时,想往不已,脑海中皆是没见过的那些杂耍艺人和唱着叫卖东西的小贩,糖画儿面人儿,越想越睡不着,辗转了两回,起身扱上软鞋去寻秦娇。
秦娇也没睡下。六太太要帮五太太制作茶点,秦家的老方子就那么些,这些年做下来,也没甚稀罕的了,照着旧方子做茶点,那么这个忙,交于她与交于旁人没甚两样,也显不出她的能耐来。
丁氏也有自家的茶点方子,但与秦氏又不能比,思来想去,便想起了秦娇曾经做过的一道甜糕,只自家人分着吃过,那个也比秦氏的茶点不差什么,口味还新样儿,大家伙儿都爱吃。
于是就让秦娇也拟几道茶点来,事先做出一些来教大家品评一番,若是合适,就用她的茶点换了旧方子上的茶点。
这也是六太太的私心,三房比着大房二房明显落下了差距,日后儿女的婚姻前程也不能跟两房比了,但家族声望是家族声望,孩子的品性又另说,若不借着这样的机会将女儿拿到厅堂上来,谁能看见她女儿有一副巧慧心思呢。
正经有规矩的人家,娶妇从来不会单看女孩儿的家世相貌,最要紧还要看女孩儿的品性和教养。
六太太自问,自家女儿的品性与教养,不比哪个差。
如此,秦娇也只能依了六太太,去厨房做茶点,一下午做成了三道,刚出炉,就被六太太端走给人品鉴去了。
一时半会的许是没个结果,秦娇脱了兜衣回了院子,叫小甲提了麦茶来,一口气喝了半壶麦茶,才解了些燥渴。
三老太爷想喝热汤,正巧秦娇也被炉火烤了一下午,燥的难受,就去三老太爷院里,锤了一碗鱼茸,滑了一锅鱼滑葵菜汤,热热的顺进肚里,舒畅的抚了抚肚子,回来准备歇下,养足了精神才好做另外几道茶点。
才换了衣服,还没上床,秦毓就来了。
央着秦娇与六老爷说,许他跟着敦哥儿诲哥儿一块上街里去,还说了下晌秦诲与他们讲的事,对秦诲满是崇景。
秦娇听的一脸木然,凭她对秦诲的了解,他没被人讹光了银钱就是万幸了,将人吓走这事,指定没影儿。
于是秦娇没应秦毓的央求。她是不放心秦毓跟去的,秦敦还可靠些,秦诲就是只猴儿,一点儿定性都没有,让他带着秦毓出门,怕被人拐着卖了还得给人家数钱。
秦毓还缠磨,秦娇没法,只能哄道:“等过两日我得了闲,亲自带你去街上看看,不许再磨我,再磨我可就反悔了。”
吓的秦毓忙说:“君子一诺,可说好了的,我等着你。”
秦娇点头道:“嗯嗯,一诺千金,不骗你的,快回去睡吧,明儿还得早起上学堂呢。”
秦毓嘻嘻笑着,回屋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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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第十三章
茶点的作用与别的点心不一样,它只求消遣,不求饱腹,但若味道不佳,一桌子茶点原样儿摆上来再原样辙下去,那就是主人家失了颜面。
真个将猪油糕、甜桃酥之类的摆上去,也是要招话头的,人家会说小三房果然是兜尽了底子,连一些宴席上的规矩都守不住了。这些点心好吃归好吃,可吃上两块就占了一半的肚子,接下来的菜品大约也只能微尝几口了,留下一大半,给主人家攒起来很够吃一阵子了。这是衣食紧缺人家的做法,小三房再怎么落魄,也不能这样不顾体面。
落魄可以,体统不能有失。
果然是俗话说的“穷讲究”。
秦娇甩甩手,顺便甩开脑袋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穷讲究”就“穷讲究”吧,说好听一些,这也是秦氏的底蕴么。一代两代不成世家,十代八代也不成世家,非要有些有具象化的概念传下来,才敢说是世第书香,儒门典范。
头上戴只“世第书香”的光环,在此时时时地此间宇宙,比什么都好使。
惠其恩,便要承其则么,道理很简单。
继续做冰晶盏吧,芡实粉、藕粉、木薯粉,不停的试调,上锅蒸,要调出一个最佳的比例来。试蒸了七回,才摸索出了容易定型且品样清亮的成品来。
然后寻了些桂花酱,玫瑰卤,薄荷膏,甜桃苏紫酱,杨梅酱,山楂糕,进行第二次试验,做包果酱馅的冰晶盏。
为着这些东西,秦娇将家里的酒杯花盏都借来了,圆口素杯中规中矩,就蒸甜桃冰晶盏,甜桃酱有时沉在杯底,有时又散开,蒸出来的样子各不相同,看着竟然意外的惊艳;四方的口兕杯,蒸薄荷盏,薄荷味冲,就用金银花箬竹叶水调粉浆,和了些许薄荷糕,蒸出来的冰晶盏绿的像一块软玉,大家都说好吃,很清口,但秦娇只尝了一口就再不吃了。
有了这两款打样儿,剩下的依样调浆倒进杯盏里上锅蒸就行,秦姝玩儿的正兴起,一手接过这个活儿,摆手打发秦娇去做别的。
秦家养出来的女孩子,不管性子样貌如何,审美上是绝对不低的,秦姝做来也得心应手的很,她兴致又高,点出来的冰晶盏更雅致有韵味。
六太太过来看过,也觉惊艳的很,取了十几个又让人品鉴去了。
秦娇这边,想着茶点六样儿,还缺了诫食。家里常作咸花生酥,这个沉实,也不能多摆,最多可摆六块,每块就是一小口的量,但这个却不能一口嚼了,得小口咋摸着吃,用舌尖顶在颚边,细细的品味,然后用茶水顺下去。
一小块花生酥,能磨半天功夫。
问三老太爷怎么不弄成适口的吃食呢,三老太爷说:此为诫食,动心乃是本欲,忍性为诫,莫急莫贪,当忍当耐。
又是修身养性的另一种解释。
所以,茶点也不能缺了诫食,少了诫食就失了茶点的大本意。
君子品性,也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磨掉如糟如粕,留下的就是如圭如碧如璋如臬,也是另一种的洗净铅华了。
花生酥点,还得摆上去,只是要换个做法。
秋冬气寒,元气初藏,还是要按时令,做个中补元气的食物来,此时花生核桃红枣正当季,就做个中规中矩的花生核桃枣泥酥。
柳妈听得秦娇的做法,半拉了一下脸儿,这个方子好是好,就是太费功夫,花生皮儿好去,炒熟以后搓几把,放簸箕里一簸,皮儿就簸出去了。核桃仁可不好弄,这个不比月饼馅,那个就算沾了皮也没妨碍,这个不成,但凡皮儿去不干净,磨出来的面泥就不洁净,味道也苦的很,可得仔细挑呢。枣泥也不好弄,去过核,也得去了皮儿,要是泥上沾了皮儿,别人一吃,沾在牙上,可不像话。
一边埋怨着秦娇可会给人罗织细碎活儿,一边去柜里舀了一两碗带壳花生出来,喊了烧火的丫头去剥壳,甩着围裙去领核桃、大枣,回来还耷着个脸,拿了根筷子剔枣核。枣核上带着肉,扔了可惜,就放在一边,准备拿回家给自家丫头煮水喝。
见秦娇还杵在厨房不走,直接开口撵她:“好姑娘,快离了这地儿吧,你多待一时,我就担一时的心,生怕你再寻个麻烦的方子来,好歹让我歇歇心吧。”
撵的秦娇怪不好意思,只好说:“那我回吧,打发小甲小乙来帮你的忙。”
柳妈说:“成,都是细碎活儿,叫她们来正好打下手。”
想着小甲小乙馋嘴的劲儿……柳妈用干净帕子将枣核包了揣怀里,要不早些揣起来,这东西可一样儿都落不到她手上。
秦娇看的直笑,倒没说等酥点做好让她带几块回去,这是白话,做厨子的人吃不了亏,要是贪图的不过份,主人家也从来不说不许吃不许拿的话,待酥点做出来,她定是要悄悄包几块藏起来的。
回了院子,丁姆姆正使唤着小甲小乙将地里出息的秋茄子豆角串起来挂廊下晾晒。都是外头租农种的,就这一茬秋菜了,过了白露,这些菜就不结了,早些摘了卖进府里。鲜嫩好看的,厨房留下了,长老的长疤的长歪的,就堆在院里,有需要的人家过来拿就是。别的院的人顾着体面,都不要,丁姆姆看这些东西扔着可惜,就叫小甲小乙两个抬了一筐回来,要趁这些天晴好晾起来,要是下了霜,就不好存了。
当富贵难为继时,那些子体面都不甚要紧了。
秦娇比谁都看的开,人家的膏粱富贵是人家的,自家只要能人事安乐衣食无忧就好。
于是吩咐小甲小乙:“你俩个再去抬一筐回来,送回来之后就去厨上帮柳妈的忙,要是看见见蒙见屯,叫她俩来听姆姆的使唤。”
小甲小乙正被丁姆姆唠叨的耳朵疼,听了这话,就将串了一半的茄条摞下,提着柳条筐急忙去了。
丁姆姆舍不得念叨秦娇,就说她们两个:“养的大家姐儿一样,福气有了,勤快就不够用了,真个是面捏的花样人儿,得吱一声才会动一动,不使唤她就不晓得动弹,这茄子多好,籽都黑了,晾出来才好吃,她俩个又嫌丢脸又嫌麻烦,催了几道才拾回一筐来,走的贼似的,生怕被人家看见……都是糊涂性儿,不晓得饿肚子的滋味,饿她几天,漫说这茄子,就是土疙瘩,也得抢着吃。这茄子多好,粗也能吃细也能吃,我们家那时是和着黍米煮半锅,一人分得半碗,吃了就不受饿……你外祖家也有体面,冬天用干茄子揽过油,拌了蒜,腌一坛子,他们吃,给我们也吃,可香的狠。你是没吃过的,你若吃上一回,也舍不得糟蹋了。我有一回听太爷说,这五谷杂粮尽是天地生成的精华,说什么天润地栽的,什么厚德,我是不识字的,也听不明白,就晓得,这些都是好物,能活命的都是好物,她们还嫌丢脸,那是糊涂了……”
一边念叨一边仔细将茄子切的一指头粗细,都揽到簸箕里,茄子蒂儿也舍不得扔,放另一头。
秦娇也坐过来,将小甲串了一半的茄串子捡起来,使着大针一根一根串起来,到线头了,抽了针,将线头绑在一根高梁棍儿上,提起来挂在廊下的木棱口上。
冬天是真没什么新鲜蔬菜吃,晾些干菜,好歹能间和着吃一阵子。
想起这个,丁姆姆又开始说:“西平府到底不如华安府,这儿的冬天不好过,一场大雪下来,什么新鲜物儿都没了,地里能吃的只剩萝卜蔓青了。华安府可暖呢,秋菜上盖一层稻草,就冻不坏了,能吃到来年开春儿。”
秦娇问:“华安府冬天不下雪么?”
丁姆姆的眼睛发糊,就用手揉了揉,然后说:“下呢,怎么不下,头儿晚上天阴着,敢天明儿就下了好一场大雪,一开门,就扑到屋里地上,天早晴了,日头一出来,檐下跟下雨似的,滴的哪儿都是,进进出出洒人一头脸,好冰的呦。到晚了,就结成了长长的冰挂子,你娘和你姨妈舅舅们,掰下来偷着拿屋里咬着吃,你外祖母不许她们吃这些的,怕坏了肚肠。她们姐妹几个偷着吃,吃完了喊肚里冰的很,手也冰的很,我就让她们坐火盆边烤手,灌了汤婆子给塞衣裳里捂着。一时难受了就说再不敢吃了,下一场雪,她们没记性,又吃,你外祖母就让人早早将冰挂子打了去,坐在窗边儿盯着,一时防不住,只能让厨上熬辛辣辣的茱萸姜汤给她们喝。姜汤不放糖,喝嘴里咽不下去,你外祖母盯着,必要一人喝一碗的……你娘如今,也是不耐烦喝姜汤的,就是那会儿落下的根由。”
秦娇又问:“华安府的夏天怎么样?”
丁姆姆低头想了想,说:“热么,比咱们这儿热的多,蚊虫也多,妨都妨不住,香薰药薰都不好使,不管哪家的姐儿,脸上看着白嫩嫩水灵灵,揭开短衫一看,身上到处是红疙瘩。你外祖父有一次遇了个养蜂的人家,那家的男人女人孩子都不招蚊虫咬,他就问是个什么缘故,那家人说,许是让野蜂蛰的多了,不怕蚊虫了。你外祖父回来,也让家檐下的柴蜂蛰他,蛰的脸上手上肿的不能看了,那阵子蚊子果然没叮他,你舅舅觉的中用,也让柴蜂蛰他,结果脑门上肿了个大包,挤的眼也睁不开了,疼的连着哭了几天,可惜这法子不好用,睡觉后,蚊子还是叮他,又疼又痒,哭的呦……”
秦娇听的一脸忍俊,这么听着,她那没见过面的外祖跟舅舅,好似……的样子啊。
萌蠢蠢的秦小疏,果然是像了亲舅舅的,而亲舅舅,是像了亲外祖的。
小甲小乙也抬了一筐菜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见蒙见屯,小甲小乙放下筐子拍拍衣裳,跟秦娇说了一声就去厨房了。
秦娇找了针线给见蒙见屯,让她两个穿菜串子。回身接过菜刀,开始切菜。
秋瓠瓜长的不好看,一头大一头小的,得削了皮以后才能切条,丁姆姆坐另一边,找了个削皮的铁刮子,给瓠瓜削皮。
秦娇就先切茄子跟老黄瓜,她切的快,茄子黄瓜也不多,一会儿就切好了,丁姆姆就把削过皮的瓠瓜递给她。
见蒙见屯两个略笨拙的穿着瓜条,她两每天除了伺候三老太太三老太爷,就剩玩了,没人拘着,就满府的跑。这阵子府里忙,没人跟她俩耍,她俩又各处跑着看热闹,听了许多事,三老太太不许她们多嘴多舌,可憋了好一阵儿,今可遇着丁姆姆了,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将听来的事说给丁姆姆听。
丁姆姆心思简单,爱听闲话,也爱与人讲闲话,但她有一个好处,听听就罢了,从不借着生事,她也不爱串门,就在院里听了闲话,又在院里与人说了。
六太太有时听着她说的话不是风不是雨的,就要她少说几句,她还不依,捧着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金科玉律似的道理,与六太太讲辨,直听的人好气又好笑。
这一回与见蒙见屯两个说起来也是一样,不是风不是雨的,全说不出里头的条理,仍是说的高兴,等菜条都晾好,也口干舌燥的不行了,回屋里找了茶壶,半冷的茶水连喝了两碗。
这才心满意足的去歇了,还不忘叫秦娇去寻秦毓秦疏回来,怕人多手杂,碰了他俩个。
秦毓秦疏两个下学的早,不过这俩是野惯的,下了学跑着玩儿去了,饿了才会回家来。今日几院的厨房都做好吃的,他俩应该会早些回来。
才说着,两个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东府的烨哥儿耀哥儿,这两个不是同辈的兄弟,而是侄儿,才六、七岁。
秦疏小胖墩儿一头扑进秦娇的怀里,这时的天气已经有了凉意,他的鼻尖却坠着一层小汗珠,身上也热乎乎的,可见是一路跑着回来的。
“姐姐,我与他们说家里新做了冰晶盏,他们两个要来看看,顺便尝一尝,尝过味道就会回去的。”
烨哥儿耀哥儿两个腼腆了一下,才对秦娇说:“娇姑姑好,我们能看一看冰晶盏么?”
秦娇吩咐秦毓:“你去厨上看一看,姝姐姐应该还在,问她要几样儿来,给烨哥儿耀哥儿带上,再让东哥送他俩个回去。这半天不回,嫂子们要着急的。”
秦毓去了,秦娇才对秦疏说:“请侄儿们回家来坐一坐,我去倒些温水来给你们喝。”
秦疏却趁机要求:“侄儿们来做客,我们能喝苏梅酿么?”
秦娇好笑的摸摸他的头:“可以,我去给你们舀来。”
用紫苏、乌梅、陈皮、甘草等煮的汤,就是苏梅饮,当日煮当日喝,如果加了麦曲封口窖藏,就是苏梅酿,和米酒差不多,少喝些,不会醉。
从窖房里抱出来一小坛苏梅酿,这是以前装烧的的坛子,能装二斤,打过浮沫曲渣,舀出来就是红褐色的甜酸味的苏梅酿。
秦毓也回来了,提了个小巧的食盒,里头装着这次新试的几样儿茶点,别的都装的不多,就冰晶盏装的多,各样味道花样的都有,黑色越盏往桌上一摆,几个孩子就被吸引住了。
亮晶晶、软弹弹、还好看。
就着茶点一气儿的喝了一坛苏梅酿,打着饱嗝儿,恋恋不舍的互相告别,烨哥儿耀哥儿提着几块茶点,跟在东哥后头走了。
……
霜降,除服,服九月丧的秦氏小三房之下的七院子孙又去祭祀坟茔宗祠,将衣袖上的黑色孝带拆下来,与祭钱一并烧了。
七院的老爷太太们可以去宴请聚会喝酒弄风月了。
书香世家的礼多,但这些礼又好似与女人们没大太的干系,她们不能去祭祀,也不能公然的饮酒作乐,更不能随意去走亲访友,所以,一切礼的禁忌,与她们来说,除了更小心谨慎些,与平常的日子差别不大。
出了孝期,对男人们的改变更大些。
就连六老爷这样端稳的人,也找了个时间与好友们集了两天,两天里,茶酒未断,笙歌未断,伎子未断,很是狂荡放浪。待回家来,衣裳都不成样子了,酒菜的污渍,脂粉的味道,一身宿醉,两颊丰红,眼睛都肿了,精神也不济,回家来勉强换了衣服洗了脸,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六太太嫌他一身的尘浊味,不想伺候,就打发采青去打水给六老爷洗脚,又嫌他鼾声太大,吵的睡不好,干脆抱着被子跟丁姆姆睡去了。
第二天跟五太太抱怨时,五太太也是满嘴的抱怨,六老爷才出门了两天,五老爷可连着出门好几天了,有时就在外面歇了,即使回家来也是醉薰薰不知西东,与他商量个正经事都不能,可不恼人?
谁也别埋怨了,就这样吧。
好在五老爷知道分寸,又醉了两场之后再不与人邀酒了,家里的宴会在即,虽然早给各家下了帖子,但东府和北巷的长辈们,还得主人家亲自去请,他跟在三老爷身后,去各府请人。
六老爷得了五老爷的托,要做宴会主管,与四老爷两个不时的盯对物什流程,头一日是三老爷家宴请的日子,第二日让客人暂歇一日,笫三天是五老爷家请客的日子,两家订了同一班的戏子,要连着唱三天的堂会。
各事都备妥当了,只是伺候上的人手不足,厨上的人手也够,又从外头的馆子雇了几个厨头儿来,还从东府借了四十来个丫环小子来,都将差事交待清楚,一切准备就绪,单等正日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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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十四章
招待客人着实是件辛苦事。
三太太笑容满面的迎着客,若来的是东府上的人,就亲近而熟谂的让她们自去院里说话,还拉了几个年轻些的太太奶奶帮她招呼客人;若来的是北罗巷的人,便又热切一分,说笑着将人迎进来;若是别的亲戚,又客气三分,招呼的很是周到。
宴客的地方选在了大老爷院前的旧宴堂,老四房以前宴请娶娉之事,都是在这里待客的,老楠木建的宴堂,已建起大几十年了,只换了两次瓦,椽檩一点儿没让虫蛀了,还是油亮青黑。
宴堂很大,能放下二十来张桌子,还有个空置了许多年的戏台。七院众人清理了戏台,铲了杂草,挽上了一块绸子,祭过神,才请戏班子进来。
宴堂专以待客设宴用,以前光景还好时,能够用楠木建宴堂,也能在宴堂里摆些珍贵的物件,花卉盆栽,八角琉璃灯,大漆屏风,后来,这些东西都没了,宴堂也成了空荡荡的宴堂。
就连宴堂的分隔屏风也换成了两匹绛色缯布,两匹缯布扯开,用细竹枝绷紧了将宴堂呈东西向隔开,分为男女两间。都是亲族们,也不必大妨,隔着缯布,彼此间都能听到说话,只是看的不大真切。
桌上没铺净布,只擦的油净明亮,椅子上垫了一层薄薄的细布垫子,垫子的颜色一样,洗的干净,看着整洁,两边都燃了柏子香,桌上也插了柏枝素荷叶千日菊,这么着,虽简洁,却也体面。
来客见此景境,也不免说一句:用心了。
遂分两拨坐开来,喝茶说话,还隔着缯布打趣笑骂几句,都是亲戚,也不必大妨,说笑打趣也没人说什么。喝过一盏茶,就出了宴堂,走走看看,或是去哪个院子歇一歇,并一群人说说话,开宴前,还是自在些。
以前大家会在茶后顺便去四老太爷院里赏景,今年大家还去那院里,才发现,旧时景物都没了,也就那几架山石没变化。大老爷将院子打理的很用心,也植了不少花木,只是这些东西,到底要多养些时间才能养出风水气韵来,如今一看,不免有些生涩气。
几个太爷看了,略惆怅了一番,然后又平复,对大老爷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气韵,太爷的旧韵随他散了也就罢了,不必过于愐怀,人如草木,也有新旧交替之理,如今你住着,日后,这院子也会有你的气韵。待他日,若子孙还如你,这院子不衰了,自也会被他们继了去,又有了他们的气韵。若一味愐怀而不前,也是不好的。”
家族的变化新衰时时发生着,看过一回感概几句也就罢了,太爷们活到这个年岁,早将兴衰看透了,略劝慰几句大老爷也就够了。认真说来,谁家也不是十分的称心如意,烦恼事不比平常人家少,日子还是要过的么。
到底心下不忍,离了大老爷的院子,去了大老太爷的院子,叫了几个伺候的人过去,连茶水饭点也是在这里用的。
……
六太太原以为,这一回能让秦娇很涨一涨脸,真到日子才发现,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来来往往的招呼客人,跟人说话,还要调配一应的吃食茶水,未等与这个人说完,那边又等着她吩咐了。
上茶点的时候,她正和一众妯娌在堂前迎见一位老姑奶奶,这也是一位老人家,住的远,因为要回来给四老太爷过周年祭,才和两个儿子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赶在立冬前回来,正巧就遇上了三太太家的宴请日子。
将人亲送到大老太太那里,这些老太太一见面,真是好一通哭,几位做儿媳的太太不能让这些老太太哭的太过了,只能让人打了温水,亲自伺候着洗脸。老姑奶奶一路风尘仆仆的来,也等洗脸换衣裳,待一切毕了,重让人上了茶水点心,等老姑奶奶出来坐定,宴堂里已经正式开宴了。
……
且说秦娇那里,也不得闲,今日来的姑娘们也多,她们来了之后就被秦姝跟秦润迎到了小堂屋,这里摆了三张桌子,姑娘们就在这里开宴。
七院得用的姑娘就三个,秦姝秦润秦娇不得不张罗着当一回主人家,且今日是大房的宴席,所以今日以秦润为主,秦姝秦娇两个做辅,辅着秦润做个合格的主人家。
东府里的姑娘大家都认识,对西府还算熟悉,来了之后也自在,看着秦润忙不过来时,也会搭把手。平时好不好的,都是私底下的事,今日的场合,若让人看见两府的姑娘不和睦,那就是给人家留了笑话。
秦婉秦沅几个一来,就做了半个主人家。
北罗巷的姑娘们与西府比较生疏,许多人都是只见过几面的,平时没来往,她们来时虽不甚自在,但论起来都是同族的姐妹,说了一阵儿也就熟了。
亲戚家的姑娘正经头一次来,都本份的很,外面秦家儿郎多,不敢随意走动,就在小堂屋里坐着,或是去院里散一散,看看西府的院落格局,这时候,就得秦姝陪着,她性子和善,言语温和,做这样的事最适合不过。
这些姑娘,有的大方有的腼腆,秦姝也是多半不认识,还得仔细问了姓名,是哪家的,怎么称呼,吃食上有没有忌物,将相互认识的安排坐在一处,不认识的就请东府的那几个做陪,总之人家来了就是客人,不能怠慢了。
秦娇另有营生,她得招呼年岁小些的客人,比如满院跑的那一群。秦娓秦毓领着十来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满府的乱跑,一会儿去这个院子,一会儿去那个院子,也不上席,跑的渴了饿了就来寻秦娇要吃要喝,秦娇就得给她们倒温热的茶水,吃着不易脏手的点心。这些孩子正玩在兴头上,可没耐心坐下安安稳稳的吃,都是咕咚咕咚喝过水,两手抓着点心,才咬一口没等咽下肚,又哗啦啦跑去玩了。
还有个性腼腆的呢,她们不敢跟着秦娓跑,就倚在长辈身边,一时要如厕或做其他,也不敢跟伺候上的丫头走,秦娇只能发动自己的亲和力,带这些小客人去如厕,然后给洗了手,再妥妥当当的送回她们长辈身边。
这么圆滚滚的一个胖团子,不时的牵着人家小姑娘的手进进出出,笑的娇憨又喜庆,做事也细致,秦氏族人都识得她,不时的拉着她说话,桌上有什么,就抓一把给她,浑忘了这个才是主人家。
这么几趟下来,秦娇被人摸了好多次脸和手,攒下了几盘果子,抓着半串葡萄,去看秦润那边如何。
秦婉自来做惯了领袖,这些人要在东府里,她定能招呼的妥当周全,但这是西府,一应的事务她都不熟,再说也不好夺了秦润秦姝的风头,所以不敢显手段,只听从秦润秦姝的调派。但这两个从前没办过这样的事,即使想了许多章程,真到待客时,客人来的比预计的多,茶水点心就有些跟不上。
客人的茶杯空了,人家姑娘就当做没注意,拉着左右说话,果子不够分,人家姑娘也都不伸手,果子还是原样儿摆着。
秦润看的心焦,催人再端几盘葡萄桔子来,结果几方伺候的人调转不开,去端果子的人迟迟不回来,想是被人调派走了。
秦润是个娇性儿,再没这样觉的丢脸过,要不是这当口不能使性子,她早哭开了。
秦婉也觉这样不成,这两个明显摆弄不了,她又不能出头,便招了华姐儿来,悄悄的吩咐:“去找你娇姑姑,让她想法子给这边提两壶茶水来,若有剩余的果子,也多拿两盘来。”
华姐儿也不是糊涂人,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走过去跟秦润说了几句话,就去寻秦娇了。
正巧秦娇揪着葡萄粒慢悠悠走过来,半串葡萄已吃了过半。
华姐儿看了真好笑不已,`那两个急的什么似的,这一个还浑然不知,悠悠闲的吃着小葡萄,揪一颗放嘴里,连皮儿都不吐,全咽了。
她拉了秦娇,只说是听了秦润的吩咐,找秦娇帮忙。秦娇也是没想到,今日来的人多,桌子又摆在几下里,原本计划的人手就这么不够用了。
将剩下的葡萄给了华姐儿,秦娇转身回去,先让人去提茶水来,然后端了自己攒下的果子,送到小堂屋,让人重新洗过再摆上去。
好在热茶来的及时,连同茶点也一并来了,姑娘们专注于各色水晶盏,便将刚才的那一茬给揭过了。
秦娓秦疏两个嘴快,一时看见丫环们上茶点,便想到家里新做的冰晶盏,对着小伙伴们就是一通炫耀。这里头,烨哥儿耀哥儿是亲自见过且吃过的,两个跟着一起捧,结果大家都不跑着耍了,非要去尝一尝什么冰晶盏、桃花酥……
哗啦啦又一通跑回来寻秦娇,要吃茶点。
茶点刚摆好,大奶奶就来寻秦娇,说家里的一个老姑奶回来了,太太们都去迎了,宴堂那里看顾的人手不足,让秦娇先去顶一阵子。
秦娇想着,自己一个人也不够用呢,那边伺候着的都是从东府借来的颇有头脸的管家媳妇子,谁肯听一个半大毛孩子的话呢。
就又去小堂屋那里,将秦婉华姐儿两个连扯带拽的强请了过来,假着这两个的威名,发号施令。
等三太太四太太两个出来,宴席的八道冷盘已上了四盘儿,另外的四盘儿,也陆续的端来了,酒水也开了坛,男客们正划着拳,就着芙蓉冻,喝下了输掉拳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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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十五章
至下晌,客人也散尽了,只留几家小三房自家的亲戚,如大老太太二老太太娘家的亲人,三太太、五太太娘家的亲戚,还有老姑奶奶一家人。
几位太太累的够呛,真想歇一歇,但转头一看,好么,她们是万没福气歇的,老爷们早醉的不知事了,还有亲戚们要安置,还有厨上的事要安排,要重安排一桌子饭,太太们都忙的没怎么吃,还有那些伺候上的人,也得安排饮食……三太太席间被人摁着灌了许多酒,也是半醉着,还乏,只要一坐下,她立时就能睡过去,可宴后的杂事这么多,她是真不敢坐的。喝了两碗浓浓的严茶,强打着精神,指使着丫头们辙餐具、洒扫宴堂,打发人去烧水,这一大家子人都得洗脸泡脚……
秦润秦姝早摊了似的倚在榻上,不想动弹,一个喊着肚子疼,一个说头疼,下晌凉风起了,她们去送客人时,在外面吹的久了,吸了冷风。
秦娇倒还好,就是饿的厉害,早些时候吃的那些果子早消化了,她们这些主人家,只顾着招呼客人,反而不能上桌去吃饭,就算是坐在桌前,也有这样那样的事,不能安稳吃上几口。
这两个是不中用了,秦娇叫宝珠就地烧着茶炉,用米饭给她们两个煮一锅子三白粥,看厨上还有剩的拌子姜鸡丝没有,也给取来一些来,别的她俩也是吃不下的。又叫丁香去三老太太那里取两丸定中丹来,给秦润秦姝两下服下,吃过药丸再吃饭,吃完饭就回去歇了吧。
今儿这一遭算是过去了,后儿还有一遭呢,她俩要是病了,到时不得累死她一个?分八瓣都不够用的。
秦润有气无力对宝珠说:“你们也跑累了一天,多取些饭菜来,咱们一块儿吃了省事。”
又问秦娇:“你不跟我们一起吃么?”
秦娇摇头:“我这会饿的狠了,不想吃白粥,就想吃肉,我看厨上还剩没剩肘子白肉,蘸了蒜醋吃,再热热的喝一碗萝卜汤,今日才能睡个好觉。”
一说肘子白肉,秦润胃里就是一阵发腻,再不说了,让秦娇快去吧,不必再管她们。
秦娇先去看了三老太爷,今日人多,怕再扰了他的精神。
三老太爷已在床上半躺着歇了,面色有些发白,别的还好,就是见的人多,与人说了半天话,精神乏了。见屯说冷菜没敢叫吃,热菜端来,挑的吃了几口,还吃了两盏汤泡饭,
三老太太也乏了,倚在另一边小憩,腿上盖了张褥子。
秦娇过来,三老太太让她去二老太太那里跟老姑奶奶问个安。
老姑奶奶说大房人多事杂,就不在大老太太那里住了,让大房的侄子侄媳们省省心。她以前就与二老太爷好,二老太爷是个温软性子,二老太太也是个温软性子,夫妻两都像面团捏成似的,佛性够,煞性不够,老姑奶奶就担心这两人被人欺负,未娶二太太前,年年都要回来住半月二十天,帮着二老太太调理家事。娶过二太太后,老姑奶奶看二太太性子强硬,能支撑起家事,这才撂开手不管了。但偏疼偏爱已成习惯,虽是一样的亲兄弟,老姑奶奶仍然跟二房比较亲近,来时多会住在二房。
秦娇过来问了一声安,老姑奶奶摩挲着秦娇的头脸,疼爱的说道:“娇姐儿比去年又长了些,身子骨也壮实了,这才好呢,遇事能挨的住。咱们家养女孩儿,从来不看容貌身段儿,只取德量涵养,我今日瞧着,你们姐妹做的很好,正是咱们家的作派。听说润姐儿姝姐儿累着了,可好着么?”
秦娇说:“不打紧,就是累了,又吹了风,身上难受,吃上两丸药,踏实睡一觉就好了。”
又问老姑奶奶:“菀姐儿呢?怎么不在?”
老姑奶奶笑:“你别管她,她早寻娓姐儿耍了,在家里也皮猴子似的,淘的不行,来这儿又遇着另一个淘姐儿,可不正合了群么。”
二老太太也在,怀里抱着三爷秦琨家的小子嘉哥儿,两岁的小子正是长腿的时候,今日家里孩子多,他也闹腾,小短腿儿就思谋着往外头跑,二太太跟三奶奶怕碰着他,又腾不出手看他,就给二老太太送来。
这会看见了秦娇,又闹腾开来,在二老太太怀里扑腾着要寻秦娇,二老太太几乎抱不住他。
秦娇一伸手,把他接过来,从屁股上拍了拍:“坏小子,可劲儿闹腾。”
嘉哥儿被抱着,只管冲着秦娇乐,还指着外头道:“走,外头。”
秦娇笑着逗他:“去外头做什么?”
嘉哥儿说:“找娘。”
二老太太摆手说:“日头落墙,孩儿找娘,这会儿该想他娘了。你抱他去吧,大半天没见他娘了。”
秦娇举着嘉哥说:“正好,我也要寻我娘,一道儿去。”
二老太太跟老姑奶奶笑了。
秦娇抱着嘉哥走了,先去致广院看三奶奶在没在,她在院门口叫一声:“三嫂,你在没在?”
从屋里出来一个丫头,细白的眼儿,眉毛描的细长,还点了口脂,只是衣裳不太整齐,褙子上的扣子没扣。
是三奶奶跟前的丫头瑞金,她紧了紧衣领,回道:“奶奶没在。”
秦娇看着她问:“三爷在不在?”
瑞金说:“在呢,席上喝醉了,这会儿睡着。”
秦娇再没问,就说:“这里我先看着,你去寻三奶奶回来,说哥儿闹着要找她了。”
瑞金应了一声,捋了一下头发,垂头侧身出去了。
秦娇也没看她,抱着嘉哥儿坐到门口,怕嘉哥儿冷着,解了披衣给他包上,就候在门口等三奶奶回来。
不多会儿,三奶奶匆匆回来了,瑞金却没回来。嘉哥儿看见三奶奶就不愿意让秦娇抱了,秦娇忙忙给放回三奶奶怀里。
三奶奶摸摸嘉哥儿的手,又摸了摸肚子,小手暖乎乎的,肚子也圆鼓鼓,就知道没冷着饿着,便向秦娇道谢:“麻烦妹妹照看他了。”
秦娇说:“我也是才从他曾祖那里接的他,老太太精心呢,看护的很好,他想你了,老太太才叫我带他找你。”
又问:“这院子别的人呢?怎么只留三哥哥一个?”
三奶奶说:“太太们还在宴堂,重摆了一桌子饭食,正找你们呢,润姐儿姝姐儿说不想吃,要在大太太院里歇一歇,许是要在那边住一晚的。只是找不到你,要不是瑞金来叫我,大嫂就让人去致弘院找你了。如今我回来了,妹妹快去吃饭。”
秦娇问:“嫂子吃了么?”
三奶奶笑说:“下晌支不住,吃了些点心,这会儿倒不饿,反是乏的厉害,趁着哄嘉哥儿睡的当头,我也能抽空眯一眼,解一解困。”
都累的很了,秦娇也不说别的了,应了一声,就出了院子,去宴堂。
东府的媳妇子都回去了,戏班子也回去了,只剩西府诸人,每条路上不远不近的挂着一盏纸风灯,灯火不亮堂,只是夜色不深,尚能看的清楚四周景物。
小乙候在路口,看见秦娇后就小跑过来——
“姑娘,可还能支着?”
今日她在厨房帮忙,没多走路,但被帮厨使唤的头昏脑胀,厨上的事一毕,她就出来了。这会儿她是真担心秦娇,从一大早到晚上都没好好歇过,年龄更大些的秦润秦姝都累倒了,她就怕秦娇也累倒。
秦娇笑一下,说:“不必担心,我还能支着,除了饿些,都还好。太太如何了?”
小乙扶着秦娇,答道:“也累呢,那会儿还让采青姐回去给她捏捏腿,说酸涨的很。”
秦娇又问:“毓哥儿疏哥儿可回院里了?”
“天察黑那会儿就回了,丁姆姆给洗了脚,哄两个睡了。丁姆姆也吃过了,估摸着是要咱们回去才肯睡的。”
“老爷呢?”
“想是睡了罢,我没见,听小甲说老爷喝了许多酒,是被东哥搀着走的。”
说着就到了宴堂,门口挂了两盏旧宫灯,里头倒亮,想是点了蜡烛。
进了门,大家已经吃开了,四奶奶代三太太给大家斟了酒,是不辣嘴的惠清酒,太太们都能喝一些,这时候,也都不推拒了,拿起杯子喝了。
秦娇进来,坐在六太太七太太中间,三太太对四奶奶说:“快给你妹妹也倒上一杯,她今儿也受累了,再不能缺了她的。”
六太太推道:“她小人一个,可不能喝酒,换成热汤吧。别只顾着我们,你也坐下吃吧,今儿都累的很,索性一块儿吃过,收拾利索了,也好早些歇着。”
三太太也点了头,四奶奶给秦娇舀了碗菱角汤,待她喝了几口,才在大奶奶二奶奶边上坐了。
太太们边吃边说话,办过这样大的事情,总有许多话要说的,这时候正坐一起了,各自说了些席间的事,然后大家一起议论一回。好像听了这样的趣事,疲惫都能疲驱散。
三个奶奶不会随意插嘴,却时时谨勤着,茶水酒水一定要适时的倒好,桌上的菜品也要时不时的变动一番。
秦娇也不会插话,她就只听着,然后夹菜,夹白肉,夹菜,夹肘子,夹菜,夹四喜丸子,夹菜,夹烧排骨,夹菜,夹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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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十六章
三老爷家摆的宴席一完,又到五老爷家了,除了几样菜品不同,流程都是一样的,秦娇还是管着小孩子们的吃喝,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就更得心应手些。
最难受的大概就是耳朵了,戏台上管弦声一连响了三天,时而小旦咿咿呀呀似断似续,时而老生哇呀呀的一唱三叹,时而小生的曲儿调的细高,远听着,总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听的人难受。
年轻的人大多不喜欢看戏,即便要看,也喜欢看张生莺莺,能唤起许多春心春情,襄王之念;到中年,反不纯粹了,老爷们感叹过几句优美戏词之后,便对戏子们指指点点,这个扮相俊,那个腔调圆婉,这个一双眸子极多情,那个唇齿极可爱……于是等台上的一唱完,就唤她们来,问了些话,倒上茶水,亲手递给她们喝。
长辈晚辈都在,老风月的手段不敢尽使,只能这样浅薄调戏一回。
太太们似没品嚼出老爷们的心思,也笑嘻嘻的唤了她们来,问些闲话,捏一捏手,摸摸细秀的腰肢,叹几声可怜见的,浑身瘦的一把骨头,真是个苦命人。大大方方倒上茶水,给她们喝,还给装些果子点心,让她们带后台吃。
老爷们的心思立时就歇了。
老太太们听戏,不爱配管弦笙簧弹板,只喜欢听清唱,唱两段喜庆调子,给了些赏钱,又叫她们回戏台上了。
秦娇就站在席堂边上看着,戏台上的戏,不过是演的忠孝节义,恩眷成双,戏台下演的,才叫好看呢。
一母同胞所生的兄弟尚有不睦的,何况秦氏这样大的家族出来的兄弟呢。稳重人说稳重话,宽厚人说宽厚话,狂妄人说狂妄话,混账人说混账话,局外人说两不沾话。一堂坐着几十人,有当伯父叔父的,也有当兄长兄弟的,精明时还能且孝且悌,一旦喝过头了,便长辈也不是长辈了,兄弟也不是兄弟了。
东府的十四老爷,为人是少有的狠愎贪戾,心胸从来不宽,常有他得了便宜的,惯来不吃亏的,于他有恩,他是一丁点儿不记的,与他结了怨,他就记着不放,不论过多少时候都得讨回去,半分情面不讲。大家虽嘴上不说,但知道他这个人,寡恩薄情的很,德量也浅薄,能远就远,不值得交。就连东府六老爷那样的混账人,都不愿与他相交。
这人是正经的举人,学问还是不错的,但学问归学问,人品归人品,学问高,不一定能学得君子度量。五老太爷看他不成,就叫家里做官的子侄不予提拔他,说能老死在家里都是他的善报,若出去为官,秦氏百年官声都要倾覆在他身上的。
这些话,十四老爷是不知道的,他多次向十二老爷自荐,要做十二老爷的属官,十二老爷也知他的为人,一概不受,但没多久,十二老爷就亲写了手书请了五老爷去。
十四老爷觉的受了极大的侮辱,心里遂起了怨恨,要在五老爷的宴出得一口怨气。
一个有心生事,一个原不防备,喝了酒,大家都存了七分醉意,因着言语不恰,便吵嚷开来。
五老爷是个宽和性子,多有忍耐,只当十四老爷是喝醉了,他骂由他骂,不理会他。哪知十四老爷越骂心火越旺,恨意上来,当即就掀了桌子,一桌的酒水菜碟哗啦落地,汤水四溅,对面的人,从胸到脚,都溅了个遍,好好一身衣服,就这么毁了。
他还想揪着五老爷打他,被一群人拦了,他又打拦着他的人,还骂人,骂五老爷,骂十二老爷,完全没个样子。东府的四老爷喝斥他,他又骂四老爷,被四老爷的亲兄弟六老爷一脚踹倒,又带着翻了一个桌子……
十四太太拉着五太太哭,求饶道:“嫂子是个宽厚人,不要跟他那种人计较,他是醉糊涂了,等哪儿醒过酒,就来给你赔罪。”
五太太淡淡说:“我倒没什么,不过白辛苦了几天,糟蹋了两桌子饭菜罢了,不必他来赔罪,只消他与其他遭了无妄之灾的兄弟们好好赔个礼就行。”
那两桌,有十大几个人呢,且十四老爷又是那样的性子,今日若吃了亏,定是不能干休,让他与别人赔礼,比如痴话。
十四太太如何不知呢,只是她也没法子了,今日是五太太的宴,好好一场宴,被她家男人搅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怎么也得先与宴主赔了不是再说其他。
可五太太这话,却像个软刀子,别人听了都不打紧,只十四太太听了难堪的很。
隔着缯布,十四太太听到十四老爷骂到:“好你个六王八,你敢打我?你当老子是好受欺负的?你也算得上个英雄人物,惯来是个狠心绝情的,那一个你都是看不上,活王八也不知当了多少回,怎么今日却来张他秦五的狂?我自闹他的,与你何干?他还不曾生气,你却来打我,是个什么道理?我看,你是看他秦五要出人头地,打头来舔他的勾子卖他的好呢!你们一个个仁义道德,装着人模人样,谁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呢?老八没拉拔自家人,十二也没拉拔自家人,为着什么呢?他嫌你们不中用,宁用别人也不用自家亲兄弟。你们都蠢成什么样儿了,没本事,被兄弟轻看了,还要腆着笑脸来吃他的席,还要什么脸面,早扔了罢……”
十四太太听得这些锥心话,差点儿站不稳,忙拉扯东府的六太太:“好嫂子,他是胡沁呢,你知道他的人,喝上几两酒就天也敢骂地也敢怼,就是这样的混账人,千万不要跟他计较,不值得为他生气……”
六太太一把扯开她,冷笑道:“这话你原不该与我说的,看看哪个仁善,你与她说,她许是不计较你的。我们是又没出息还没脸,自家爷们儿不争气,都来西府舔人家腚呢,可没脸与他生气。”
这还不算,六太太又冲对面喊:“老六,你听那丧良心说的什么混账话,还不打他做什么?今儿你将他那嘴狗牙敲下来,明儿我去八老太爷家赔罪!”
六老爷也是个横性儿,听了六太太的话,果然上去又踹了两脚,一手揪了十四老爷的衣领,一手攒拳朝他脸上杵,两下就打的十四老爷鼻子嘴里都是血。
四老爷看这阵势不好,拉架的人也不拉了,由着十四老爷被六老爷打,四老爷真是怕六老爷将人打出个好歹,一手架了六老爷,说:“行了,再打就要打死了,今日是老五的好日子,再闹下去越发收不了场了。让他自己回家去吧。”
六老爷歇了口气,见十四还是不服,口里骂着“狗娘养的活八王……”,不由又气狠起来,冲着他的肚子又踹了两脚。
这时候,十五老爷也不依了,走过来一把推开六老爷,冲着五老爷道:“五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五老爷冷声道:“我何曾有一分失礼?我下的帖子,尽心备的酒菜,难不成是故意让他闹一场使我如今下不了台面的?我自问不曾亏过他,却不知他这些怨愤是从何而来,十五弟若知道根由,不妨给我道个明白。”
十五老爷还能说什么呢?
十四老爷肚子疼的厉害,狠性儿却没去了,慢慢站起来,撩起衣裳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趁六老爷不防备,举起椅子就朝六老爷头上砸了下去——
四老爷心里一惊,忙用胳膊护住六老爷的头,却听咔嚓一声,四老爷一声惨呼,两只胳膊立时耷了下来,四老爷脸上顿时变的刷白。
众人皆惊,一边喊着去请大夫,一边将十四老爷推搡出席间,这会儿六老爷是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怕是真会将十四老爷打死。
五老爷也容色惨淡,他如何都想不到,不过办了一场宴,怎么就成了这样?
大家一起将四老爷扶着坐好,捋起他的袖子,都见两条胳膊已然紫涨,右手的半截骨头都戳出来了,血惨惨的看着渗人。
四太太一早听到呼声就跑过来了,此时看见四老爷这样,叫了一声“天爷”,立时软倒了。
大家乱做了一团,却只能干着急,因为,谁也不会接骨。
六老爷这时醒过来了,怒气冲冲的要去打杀了十四老爷,四老爷虚白着脸,生生喝住他:“不许去,你打杀了他,难道要赔上自已一条命么?我已经成这样了,你怎么还不醒悟?你若能忍一时之气,我又如何会伤成这样?你且回去思过,我没精神训你了。”
又有人喊:“大夫怎么还不来?”
有人说:“且静一静,不许将这里的事报与一老太太们知晓。”
四太太还在哭喊:“我的爷——如今可怎么处?十四那个孽畜,咱们是做的什么孽,怎么偏让一个畜生投生家里来……”
五太太也哭:“我是瞧过的好日子,怎么就遇着这种事情?天杀的秦十四,你是忒的歹毒啊,没德性的东西——”
二太太拉了她一把,没好气的斥道:“嚎什么,过一会儿再嚎,这会儿且顾不得,先腾出一间屋子来,将四老爷安置好。”
五太太这才醒过来,擦擦泪,说:对对对,我得去腾间房子,嫂子,这儿就交给你了。”
二太太摆手:“我省得,你快去。”
五太太神色惶惶的去了。
二太太转身对众位太太说:“事出意外,这儿是坐不成了,咱们移个地方坐等大夫来吧。大嫂,您德高望重,请您帮着老五家的定一定场合,今日要劳烦您了。”
东府大太太不紧不慢说:“不必客气,原是应该的,遇了事,自然要大家一起担待,我应了你,你只管处置旁的事去。”
诸人起身,二太太又拉了拉三太太:“先让她们去你那里,我一会儿让人将茶水送去。”
三太太点头:“成,我带几个丫头过去。”
二太太还拉了六太太:“老六家的,你去厨上吩咐一声,让人紧着烧些热水来,想是一会儿要用的。”
六太太也正色道:“我晓得呢,这就去。”
一群人出来看见懵呆呆的秦娇,还当她是吓着了,抓了她的手使劲儿捏了捏说:“好孩子,不要怕,我们在呢。”
秦娇好似恍惚了一瞬,然后说:“不怕呢,只是担心四伯伯疼的厉害,我想了一会儿,记得祖父那里有两丸止疼的药丸,不知得不得用……”
大太太说:“我们也不知道得不得用,得大夫来看过才能知道呢。”
秦娇说:“那我去取,正好祖父不在,我悄悄取来,也省得漏了口风。”
大太太道:“去吧,取了以后送到这里来,不拘给你哪个伯父都可以,让他们拿主意吧。”
秦娇应了一声,转身往三老太爷的院子跑去,进院里时,果然只有见蒙一个在看着家,秦娇不让她乱问,回屋打开药箱,取了两丸药,出来时,又在院里拿了四节竹片,从衣柜里拿了一根旧腰带。
匆匆赶去宴堂,挤进门去。
四老爷脸上雪白,冷汗涔涔,咬牙忍着钻心的疼痛,一声不吭。
一众老爷围着他,面上焦急却毫无办法,闷头搓手、叹气跺脚,左右踟躇,如困兽状。
秦娇挤了过去,六老爷(西府)一眼就瞧见了,急着问她:“可是有什么事?”
秦娇取出药丸、竹节丶衣带递给六老爷:“送止疼的药,大伯母说需要问问伯父们,看能不能给四伯吃。还有……大家都围在一块儿,想是四伯疼狠了也必须要忍着,阿爹,你与伯父们说,让大家去另一处避一避吧。”
六老爷正焦心烦燥着,不预与秦娇多说话,只道:“这事不用你小人家操心,且出去吧。”
秦娇肃着一张包子脸,想说的话始终说不出去,只能闷闷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她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对六老爷说:“阿爹,如若我说……我能给四伯正骨?”
六老爷更肃着一张脸,张口便斥道:“胡说什么,你何曾学过正骨?言出无状,快出去,别在这里搅乱了,将你弟弟妹妹们看顾好,别让他们扰了老太爷老太太。”
秦娇无奈叹气,只能再转过身来,暗自叹道:果然如此,自家的大实话没人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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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十七章
原说要瞒着老太太们的,到底没瞒住,大夫被请来了,十四老爷又故意吵嚷,大家都知道了。
又是一阵乱纷纷。
大夫来了,四老爷的胳膊也接住了,被人扶进软轿中抬回去了,三老太太担心儿子,也回去了,八老太爷八老太太被十四老爷牵连,半愧疚半生气的回去请家法了。
不到一个时辰,东府诸人大多都走了,其他客人也觉索然,但为着五老爷的体面,还是留了下来,尽力让这场宴席办的有始有终。
好容易挨到宴席散了,送走了客人,打发了戏班子,五太太憋了半天的委屈可算藏不住了,饭菜刚上桌,就忍不住哭起来。
六太太挨她坐着,这一天也是忙的够呛,刚想吃几口安稳饭,这位又哭起来,只能耐住性子劝她。
一桌子人也都劝她,要不怎么着呢,听她呜呜咽咽哭着咒骂十四老爷,谁还能咽下饭?
二太太也烦躁的很,听五太太又哭着说些不着调的话,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生气说:“为着你家的事,大家伙儿一径忙到如今,好容易坐下了,竟连口安生饭都吃不了?哭有什么用呢?吃了饭你与老五去那边看望一回四老爷才是正经事,待回家来,你们夫妻相对坐着,想怎么哭怎么哭去。可让我们吃口安生饭吧。”
五太太不敢哭了,讪讪擦了眼泪,起身给各位倒酒赔礼,终于安安稳稳的吃了一顿饭。
秦娇并秦润秦姝三个并未去桌上吃,她们跟着老太爷老太太们在院里吃了,别人都没心思吃饭,秦娇心里不存事,胃口依然好,照顾着三老太爷三老太太两个也吃的饱,中间还将秦疏也投喂饱了。
小孩子没心事,不管白天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耽误他们耍,耍到这会儿早累了,吃饱了饭,就窝秦娇怀里睡着了。
接下来该没她的事了,就喊了秦毓扶着三老太爷,她抱着秦疏,先回自家。
三老太爷不放心东府的四老爷,让六老爷跟着五老爷夫妻一起去瞧一回,余下的杂事就不甚担忧了,夜里有了凉意,见屯见蒙两个给屋里放了一个火盆,打来水给三老太爷三老太太洗了脸烫过脚,服侍着歇下。
秦娇也将秦疏放在炕上,小甲打了水,拧湿帕子给擦了手脚,丁姆姆也摸黑过来,非得看两个小子都安稳睡下,才借着灯光回了自己屋。
六太太回来的不晚,想是吃过饭就回来了。家里有秦娇,她就能省许多的事,比如去老太太院里,只须问一声,知道都吃过了也歇下了,就能放心回家来。秦毓秦疏两个的日常,也有秦娇看着,她也不必很操心。
五太太伤心自家的宴席被十四老爷搅了,六太太则惋惜,今日原是这样好的场合,很能给秦娇挣一波誉赞的,谁知竟也没成。
于是心情不舒畅的对采青说:“我竟是白白忙了一场,半分好处没得,人倒累的鬼头风似的,打着转脚的忙,转来转去,还是一场空。”
然后就不愿意想了,想多了难受,又叹了几回气。
睡间陡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声问采青:“你说五老爷今日诸事不顺,是不是没这福气接了十二老爷的差事?若这差事落到咱们家,应是不能出了这样的事情吧?”
采青都不知道该回什么好,掩了掩她的被角,转身去挑灯芯子,灯芯一亮,灯焰一跳一跳的照在床幛上,一边明亮一边暗,六太太被这明明暗暗的光色一照,反觉的这话没意思的很,显的自己做了小人似的,遂又对采青说:“挑了灯,你也睡去吧,别搭理我的胡言乱语,我就是有些不服气,人家一个个都有了出路,咱家老爷什么都不差,怎么就偏没那个命?”
又叹口气,无奈的睡了。
……
接下来的事,与三房干系不大,无论是去看望东府四老爷,还是三老爷五老家收拾行李准备起程。
秦诲又去了两趟外面,回来还是向小兄弟们炫耀不已,惹的秦毓上学时连读书心思都淡了,就想去外面转一回。
一日下学回来,天色还早,他又来磨秦娇,秦娇无法,只能换了衣裳,把头发束成一扎,裹了件暗色披风,揣了些银块铜板,拉着秦毓上街。
西府离外街较远,要穿过一整条长巷子才能到大街上。秦府跟前的巷子住的都是族人或是来寻秦家庇护的远亲们,说是族人跟远亲,实则秦娇也不识得他们,东西两府人也只当他们是寻常街坊,很多都不来往。
这些人家的孩子是附不进去族学的,若日子宽裕些,就在巷子不远处的书孰中入学,那里的先生也是秦氏出了远服的族人,同姓秦,但已经与两府不往来了。大多数孩子都是不能读书的,混长到十岁上,就能顶半个男丁,能养家糊口了。
巷口不太宽,能容一辆马车过,都是泥土路,并不平整,沿两边住的人,刷锅洗衣的水,都爱往路上倒,坑坑洼洼处还存着污水,秦娇只能拉着秦毓绕着水洼,往干净的地方走。
巷里的烟火气足,各家的烟囱都浮着烟色,烧干蒿子枯树枝的气味与饭菜的味道纠缠在一起,乌漳漳的,却不难闻。
各家都有声响,有唤儿女打水的,也有唤喂鸡吃饭的,还有倒泔水的,也有打骂声,妇人高声喝骂,用棍子抽着打孩子,孩子尖锐刺耳的哭……几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巷口弹杏核,膝盖上被泥蹭的灰白,还破了洞,手上也都是土尘,抹在脸上灰一道白一道的。三两岁的小孩儿,脸蛋被秋风扫的皴红,鼻涕儿要掉不掉的,手上也灰黑,却含在嘴里,迎着人懵懂懂的看……
秦毓是没见过这种景像的,大老爷二老爷家的孙儿都养的干干净净白白嫩嫩,是从来没这样脏过,家里的长辈们也不曾这样骂过人……秦娇问他:“这景像如何?”
秦毓吞吞吐吐的说:“粗、粗鄙。”
秦娇点点他的头:“虽粗鄙,却真实,人的本性在咱们府是虚的,大家都克制着粗鄙,学圣人言行,说体面话,做体面事,所以人家看咱们是高雅有德行。但在这里,人的本性是真实的,她们生气了,就会骂人,与人吵架,也要高着声调儿,衣裳不足,所以穿的简薄,每日只顾着奔忙养家做事,不能全身心的看顾孩子,所以她们的衣裳脏了,脸也脏了,许是家里的被子也脏了,却没时间拆洗。咱们家是讲德性比吃穿住行更重要的,但在这里,先要紧着吃饭穿衣的,别的,都能往后靠一靠。”
秦毓听的半懂不懂,但他记下了。
又走过一段路,左边人家传出了朗朗读书声,右边隔墙的两户人家为着半架瓠瓜吵的不可开交,左邻右舍人都跑来看热闹,却没见一个劝架的。
秦毓站下听了听,原是东家的瓠瓜爬过墙长到西家去了,这个时节,瓜果都该收了,东家收瓜时,发现墙外的瓠瓜被西家收了,长老了的瓠瓜又大又沉,到冬日可能顶不少菜吃,于是东家就去西家要了,西家当然不给,这瓜他家虽没种过,但从夏天一直打理到如今,精力没少花,这藤上结出的瓜当然应该是他家的。他家若没打理,这瓜许早被虫子啃了,也许早被鸟雀啕着吃了。
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一家非要,一家不给,为着十几颗瓠瓜,两家吵的面红耳赤,祖宗八代都搬出来了。
秦毓就不明白的问:“为甚没人来劝呢?”
秦娇随口说道:“因为这个架不好劝啊,两家都有理,怎么劝?不管怎么劝,都是得罪了另一家。”
“不能平分给两家么?”
“那便得罪了两家,他们原就是不愿平分的。”
秦毓一时呆住,问:“他两家为何不愿平分呢?各自谦让一步,事情便成了么。”
秦娇回答:“因为他们不愿意谦让,谦让只是道德品性,若它不能让人得了益处,这些道德品性就没用。”
这简直与秦毓所学的相悖离,但他无法辩驳,只能闷闷的往前走。
走了好一阵儿才走到巷口处,已然能听见街市上人声吵闹了,秦毓拉着秦娇急走几步,兴冲冲往街市里去。
傍晚的街市上行人已经不多了,但沿街口的铺子还没关上,走摊的小贩也没回家,还在尽力的高声叫卖着,斜阳倚树,北侧的门店的阴影罩了半边街,秋风一起,大家都挤着另外半边街角走,想借最后的余晖暖和身子。
秦毓如今嘴上不馋,就是想看秦诲说的那些景儿,比如耍猴戏的、顶缸的喷火的,对刀对枪的,打鼓唱曲儿的……还想看讹人的。
这可给秦娇闹的,她上哪儿去找讹人的?难道她是长了一副让人想碰瓷的样貌么?
街角有卖小馄饨的,不管什么汤什么馅儿,洒上葱花芫荽,味道就香喷喷的随着烟气雾气散的哪儿都能闻到。也有摊煎饼的,都是豆面糊,半熟的时候撒上芝麻盐粉,三个铜板一张,虽不贵,吃的人却不多,都是闻着香味来,舍不得买,又空着手去了另一处。还有卖热糊糊汤的,这都是平常人家的吃食,各样的豆子、米、杂面、萝卜、白菜叶子,都一锅煮熟了,只滴一些熟油增香,也是三个铜板一大碗,一大碗能管饱。在街上做活又没家口的人,会先买一张豆饼,再来买一碗糊糊,一顿饭就算着落了。
也有卖秋梨秋柿子的,担着竹筐,边走边叫卖,秋梨皮糙,样子不太好看,但是个儿大水多汁甜,一个铜板一颗秋梨;柿子还熟的不透,捏着发硬,吃着也有两分涩嘴,但做柿饼却正合适,所以卖价一个铜板两颗柿子;买秋梨的人多,买柿子的人少。
西平府的街市还算繁华,除却街上变戏法的杂耍艺人,卖东西的小贩,还有博戏,就是一方以钱物做赌,与博主相较量,有比掰手腕的,有比划拳的,也有比骰子的,还有人另辟蹊径,拿了文房四宝作卖,却与人赌默写诗书的,这些都是投机者喜欢的场所,身无长技之人,还是会老老实实掏钱去买东西。
有人在木盘上摆了许多琉璃珠子,旁边还放了一只回曲盘,以十个铜板一次的赌资,向行人约赌,若客人将珠子投进回曲盘中的某个关道,珠子就是客人的,还将铜板还回去;若不能投进去,十个铜板就是博戏主人的。
这珠子流光溢彩非常引人注目,大凡年轻些的人看见它都会喜欢,小孩子看见更是走不动道儿,满心满眼就是那些亮晶晶又五光十色的琉璃珠儿。
摊子跟前挤满了人,博戏主人一次又一次的收取铜板,却始终无人能将这些珠子赢走。
秦毓看见那些珠子,也不走了,非要博上一博,秦娇看着,也不劝他,由着他去。
秦毓一连弹了五回,花了五十个铜板,还是没赢回来一颗珠子,便耷头耷脑的又回来了,他是真喜欢那些珠子,就算破了事不过三的规矩,依然还是没赢到自己心怡的物品。
不致于哭泣,却难免沮丧。
秦娇也取了十个铜板,给了博主,坐下,一手垂着,一手取了珠子,弹进回曲盘,珠子轱辘辘滚将进去,绕了两圈,稳稳进了特定关道中。
众人一阵惊呼,博戏主面带微笑将一颗珠子递给秦娇,秦娇推了推秦毓,让他接了。
博戏主问:是取回铜板还是继续博/彩?
秦娇说:继续。
又取一颗珠子,弹进回曲盘,珠子绕了一圈半,进了关道……
这一回,博戏主人就笑的勉强了。
秦娇还是选择继续,第三颗珠子绕了两圈半进了关道,第四颗珠子绕了两圈进了关道,第五颗珠子绕了三圈,还是进了关道……
博戏主人彻底笑不出来了。
待秦娇还选择继续时,博戏主人按着送客的规矩,多给了她五颗珠子并一百个铜板,拒了她的博戏要求。
秦娇也没违了规矩,见好就收,让秦毓收了珠子和铜板,拉着他挤了出去。
秦毓只顾着傻乐,将珠子都揣进衣兜里,另拿了一颗出来,反复的看,左右手倒腾的耍着,喜不自禁。
走了几步,又见有个射壶赢小弓箭的,那些小弓箭制做的精致,弓身虽是竹制,却打摸的光滑,用油浸过,韧性极好,弓弦是用山羊筋制的,粗细很匀称,柔软度也好。弓柄用彩线裹着,有金红两色的,也有玄金两色,银黑两色,精致却不乏锋锐之色。箭匣也是竹制,雕了不同图案,用彩漆描了,与弓箭的彩线相配。
秦毓一眼就相中了那张玄金色小弓,可这弓若论价,需二十两银,若□□,则需射中二十个细壶,且这二十个壶摆的有远有近,壶子有高有低,壶口有大有小,壶身有粗有细,能射进去几支简单,再往向,就难了。
博资为一两。
这就是特意为小有家资的儿郎们准备下的博戏。
摊位前站了不少人,多是为了看热闹的,若有人射中,便齐声叫好,若射不中,又是一片唏嘘,这一声声的,将周围人都引过来了。
秦娇和秦毓两个,仗着个头矮,扒开人群也挤了进去,秦娇就站在最前一排,将秦毓拢在身前,双手往前虚放了几寸,把他护住。
正在射箭的是穿着一身宝蓝锦衣的少年,面色白皙,神情矜骄,秦娇只觉他面熟,想着他应该也是秦氏子弟,却不知道是哪一房的。
少年射箭的架势摆的很足,前头已射中六壶了,正准备射第七个壶,只见他绷紧了面皮,双目凝着,右手一松,咚的一声,箭矢进了壶,他仍然摆一副不骄不躁的态度,一圈围观的人却轰然叫好。
第八支箭进壶,第九支也进了壶,第十支险险进壶,围观的呼声一阵比一阵高,连秦毓都在拍手高声叫好,少年却似充耳不闻,但神色眼见的有了自得之色。
第十一支第十二支也进了,第十三支差点儿掉出去,但最后还是进了,少年状若无意的用袖子擦了把脸,将冷汗擦掉,又取了箭,再次凝神射出……
到第十九支,他的脸上显见的有了汗意,但还是稳稳的进了壶,呼声又是一阵的山高。第二十支,许是这一支最关键,少年的呼吸有些不稳,对准了壶口后,又放下来,稳了稳心神,又举起了弓,拉弦,射出,箭头冲着最高最远的那个壶□□去,却在入壶口之后,力道反弹了一下,箭矢被弹出,啪的掉在地上。
静默了片刻,围观者都“欸”的叹了一声,带着长长的语调,像是唏嘘,更像嘲弄,让人听来便生出一种“原来不过这样”的感觉,少年听了,脸上顿时一红,双眉却蹙了起来,很像要发火。看热闹的见他衣裳不俗,便知他是个富贵子,富贵子着了恼,若是迁怒于人,他们就是首当其冲,为着不被迁怒,一群人悉悉索索的说了几句闲话就散了。
少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的,看着好不精彩。
秦毓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娇立刻捂了他的嘴,倒霉孩子,咋不会看人脸色呢,这一个显见的就是功亏一篑羞恼成怒了,你还敢笑,不是火上烧油呢么。
少年果然怒了,狠狠瞪了秦娇一眼,喝道:“笑什么,有何好笑?”
秦娇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乖巧摇头道:“不好笑不好笑。”
少年这才注意到秦娇,用手指点着头想了想,突然指着她叫道:“你……我认得,西府那个脱兔。”胖兔子。
哈?
秦娇一脸的懵,西府是对了,脱兔又是什么东西?
少年又是一顿恼怒,冲着她喊:“凭你,也配笑我?”
唉呀,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笑几声有什么配不配的?
于是秦娇瞪着一双圆眼,用无辜的语气说:“我没笑,就是觉得,好可惜哦,最后一箭竟然——没中。”
瞧瞧,这多气人呐。
少年一听,脑袋翁的一声,指着她道:“胖兔子,小爷今日跟你没完。”
秦娇才不理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小块银子递给摊主,说:“我也试一回。”
摊主拿了银子,用戥子称了称,绞下来一角扔进屉里,剩下的又还给秦娇。
少年这会儿倒不恼了,反看的稀奇,撇了撇嘴说:“你一个胖兔子,懂的射箭么?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秦娇还是不理他,径直取了弓箭,试了试力道,还算不错,擎着挺顺手。
秦毓倒不服气,拿着琉璃珠子对那少年说:“我阿姐是不喜欢显摆,她除了不会绣花,什么都会,这珠子就是她赢来的,整整十颗,没花一个铜板。”
少年不屑一顾的嗤了一声:“不过是些琉璃珠子,还当宝贝似的,小爷我有一匣呢。”
秦毓不知道要怎么驳他,只能回了一句:“那又不是你赢来的。”
少年哼了一声,再没说话,因为秦娇已经开始射壶了。
前五个壶,轻而易举,到第十个,稍微认真了点儿,到第十五个,得多瞧两眼,到第二十个,也就这样,不算太难。
少年已然懵了:……这是什么品种的胖兔子?
秦毓已经跳着欢呼起来,着秦娇说:“阿姐阿姐,我要那张玄金色的弓箭。”
摊主也没料到,摆了几日摊子,反倒叫个小娘子得了头筹,他听到秦毓的话,便对秦娇说:“姑娘好技艺,您想要哪一张?”
秦娇放下弓,对摊主点头:“听他的,就要那张玄金色的小弓箭。”
摊主取了小弓箭递到秦毓手中,说到:“小郎拿好,我家在西街后头有个铺子,若这弓弦坏了,可拿到我们铺子去换弦。”
秦毓只管高兴,可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是随意的点头道:“我知道了。”
抱着弓箭上下不停的摩挲,喜爱的不得了,等摸够了,才对少年说:“原来射箭这样容易,我阿姐赢的可轻松呢。”
少年的脸又开始变青变白,这两只兔子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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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十八章
拿了小弓箭,秦毓就对其他的东西都看不上了,就算有看上的,凭他如今也赢不来,比如有博文房四宝中的石砚和墨锭的,人家要求来博的客人默写四书或礼记的章节,不能落了墨点子,也不能有错字,且字迹必要工整……非学问扎实之人不敢来试。
倒是有几个衣着洁净素简的书生伏在那里写字,想是家境寒微,为省几个笔墨钱,不得已才来试了。
或是玉石古玩,要求更苛刻,有闲钱的老爷们会去碰一碰运气,大抵是博不来的,而那些博戏主就靠这些,每日也能挣不少钱。
秦娇与秦毓两个对这些没甚兴趣,也没长着慧眼能从中挑到一两个真品,就随便看看,然后又去了别处。
少年名叫秦琦,他认得秦娇秦毓两个是族人,就不放心让两人乱逛,非要跟着,说这个时辰街上拍花子的人多,怕她们姐弟被人拍了去,一副好不仗义的模样,非要跟着一起走。
但这人又是个不安份的,看见什么都要品评几句,秦娇不搭理他的话,他又逗秦毓,秦毓是没见过世面的,只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
路过卖玉石的门店,秦琦说他曾经在街上捡了块石头,回去不小心摔了一下,那外皮就像蛋壳似的剥利了,原来里头竟是颗鸽卵大小的白玉,如今就在腰上挂着呢。
秦琦说的煞有其事,秦毓不以为假,低头一看,秦琦腰间果然吊了一根络子,络子下面坠着一个五彩丝绦结子,结子里头络着一小块白玉。
然后他看向秦娇,秦娇便知他也想捡一块这样剥了壳就能出玉的石头。这傻孩子。
秦娇瞪了眼秦琦,对秦毓说:“别听他胡说,他那块玉是羊脂玉,出在西域,且不说街上能不能捡到,就算是能捡到,这玉也不是剥了壳就能出现的。能剥壳的,不是乌龟就是蛋,从没听过玉也能摔了一下就剥壳的。”
秦毓又看秦琦,秦琦不自在的转过头:“我不过随口一说么,哪能当真。”
秦毓便面露失望之色,一副“你怎么能欺我年幼无知”的态度,很不愿与秦琦相近了,几步走至秦娇的另一边,看都不看秦琦了。
秦琦见状很是惊讶:“这就恼了?”
秦毓昂头说:“我不与以言惑人者为伍。”
秦琦:这小兔子还挺古板?
便再不逗他了。
夜风越凉,吹的人脸上发紧,一些摊子开始收了,不宜在夜间经营的铺子也吆喝几遍后,抬着门板关张上锁,但酒肆与饭店食铺却在门前挂起了灯笼,不远处还能听到胡琴与笛子铜板的声音,那处就不该是她们几个小孩子去的地方了。
秦琦是知道些的,便劝秦娇秦毓两个:“天色不早了,你们俩该回家去了,再迟些怕看不见路。”
秦毓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说:“咱们今儿运气好,没遇着歹人,诲哥说街上歹人多,有讹人抢钱的,还有偷人财物的,得时时警慎着。”
秦琦嗤的一声笑了:“有小爷我的地方,谁敢起歹心?你们不是运气好,是遇着了小爷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小爷剁了他们的手,打折他们的腿。”
秦毓这才终于对秦琦做了个评价:“琦阿兄果然是个纨绔,与东府里的玮阿兄是一般样的。”
秦琦顿时一气:“嘿你个小屁孩子,你说谁是纨绔呢?小爷我光风霁月一郎君,怎么就成纨绔了?”
秦毓立时往秦娇身后一缩,还伸头道:“一语中的,然后羞恼成怒,不算君子。”
秦琦气的牙根儿痒,真想扯过秦毓踹他屁股,但秦毓机灵的很,见势不妙,就将头也缩回去了,严严实实躲在了秦娇身后。
秦琦本来还气着,却又被秦毓小乌龟似的行径逗笑了,摆手说:“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你才识得几个字呢,哪知道什么是纨绔,八成是听别人说来的。”
这一回,秦毓倒挺认同,他点头:“你不算纨绔。”
“算你能屈能伸。”
“我阿姐说,所谓纨绔,首先得家世好,其次要有本事,能熟读经书文韬武略,也懂吃喝玩乐,再次得相貌俊郎,有眼光有品位,之后要不拘小节,自在潇洒,最后才是打马游街,穿行过市。琦阿兄,你只是家世好容貌俊的富富子弟罢了。”
秦琦觉的今日他是不宜出门的,否则就不会遇着这样一对气的人挠心挠肺的姐弟了,他指着秦毓问秦娇:“听他那小嘴巴巴的那通胡言乱语,是你教的?”
秦娇软乎乎的笑了笑,点头道:“嗯呐,我胡乱说的,谁知他竟记住了,对不对呀,让你想当个纨绔都当不了,反正……纨绔子弟也不是什么好话,咱不当就不当吧,昂?”
昂个屁呐昂,昂不了。
他原以为被人唤做纨绔是一种蔑称,如今才发现,他竟连被唤纨绔的资格都没有?
这只胖兔子不是好人,心眼儿蔫儿坏。
秦娇拉着秦毓来到一个卖灯笼的小摊跟前,让摊主取了三个灯笼来,她与秦毓的都是普通的八角灯,给秦琦的却是只画了兔子的太平灯。
秦琦愣愣的接了灯,看着灯面上画的兔子,心道:这可没甚稀奇的,最稀奇的,我都见过了。
又挨着摊子看过来,看见有意思且不贵的小玩意儿就买几个;有卖木头刻的小剑的,还带着贴了金箔的剑鞘,做工小巧却精致,卖价不高,也买了两把;趁着脂粉店快关门时,与店家讨价还价买了几盒胭脂并几把篦梳;与卖秋梨柿子的小贩说定,明白往家里送两筐秋梨跟柿子……
三人提着灯笼一路走,一路买,一直到了巷口,秦琦要往北走,秦娇姐弟两个往巷西走。
天色暗了,夕阳落了山,但没到点灯时候,巷里两边住的人家还没关闭门户,各家妇人们埋怨男人孩子的声儿隔着墙头听的清楚,这么些声音传入耳中,就觉的行在路上有了许多滋味。
还未到家,离的老远就听西府的大树上鸟雀栖息时的吵闹声,每日早晨傍晚,西府总是很热闹,旁人听了许是嫌吵,但三房七院的人早听惯了,早上鸟啼时人也醒了,傍晚鸟雀喧闹声一起,孩子们就知道该回家了。
秦娇与秦毓两个出去,家里是知道的,六太太担心两人回来的晚了,路上害怕,就让采青提着灯到前头的巷子里去接,采青等了不多时,就看见这姐弟两回来了。
一路回来,才到院子口,秦疏就跑出来了,他打眼就瞧见秦毓身上挂的小弓箭了,才想说话,便看见秦娇手里金灿灿的一把小剑,顿时不管弓箭了,直接向秦娇扑去,待秦娇接住他,他才期待的问:“阿姐手里的这把剑是给我的么?”
秦娇立落抽剑给他挽了个剑花,又将木剑插回鞘中。
“是给你的,看着可喜欢?”
“喜欢,阿姐耍的好看,教教我吧。”
秦娇将木剑给他:“今日阿姐累了,明日等你下了学回家里,阿姐再教你耍剑,可好?”
秦疏虽有些等不及,但听说秦娇累了,就乖巧的回答:“好哦。”
抱着小木剑咚咚咚去与六老爷看了,六老爷刚说了些夸赞木剑如何好再到“君子当学剑”之类的话,好容易哄走秦疏,秦毓又拿着弓箭进来让他看了,六老爷只能再说些“射乃君子之六艺,射乃以矢达志之道”来勉励秦毓,秦毓听的不甚懂,但六老爷说的一定很有道理。
君子当学剑,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
君子也当学射,射有矢志不移之德。
两人听了六老爷的勉励,又拿着小弓小剑去给六太太看了,六太太一见这两个小东西就觉着价钱不便宜,但见小儿俱都欢喜不已,也夸赞了几句好话。
这个时候,三老太爷三老太太还没睡下,这两个又觉得也该给祖父祖母看一看新得的玩具,又咚咚咚一溜的跑着去三老太爷院里了。
丁姆姆只觉眼前一道金闪闪,正想问两个哥儿拿的是什么,结果两人咚咚咚就跑没影儿了。她只能向身影子最宽的那个人问道:“娇姐儿,哥儿手里拿的是什么?”
秦娇说:“疏哥儿拿的一把小木剑,涂了金漆,毓哥儿拿的一张小弓,用金色线缠过,都是玩具。”
丁姆姆点头:“原来是玩具,我还道是什么呢,金闪闪的,还怪惹眼。”
六太太也问秦娇:“这一趟出去,手里的零花钱可是花完了?”
秦娇将手里的东西给六太太看:“没呢,正巧遇着人家收摊关门,都没花多少钱。毓哥儿的弓箭略贵些,却没花钱,是我博来的。”
六太太不知秦娇是用什么法子博来的,但她不准备问,西平府博戏之风愈胜,什么古怪的博法都有,凭秦娇手头的本事,能博赢一两次不是稀罕事。
六老爷倒是感兴趣的,问秦娇博的是什么,秦娇说射壶,六老爷便沉默了。
明儿让人给树底下多撒些谷子,那一树的鸟儿可谓功劳不浅,他闺女就靠着它们练就了一身百发百中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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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九章
三老爷家先走的。
大老太太不免哭了一场,二老太太跟三老太太去劝慰,劝着劝着,结果反把自己劝哭了,各自红肿着眼回来了。
秦娇拧了帕子给三老太太擦脸,三老太太这会儿也有些不好意思,对秦娇说:“你大祖母向来坚强,那时是一个人管着咱们一家子,还要与东府跟北巷来往,最最周全不过的人。我跟你二祖母是不中用的,打嫁进来就全倚着她照顾,我只愁一日三餐吃什么,四季衣裳称心不称心,你二祖母也与我一样,她教养的你二伯父太温软,你大祖母担忧二房立不起来,将你五伯父接在膝下,与你三伯父四伯父一般,悉心教养了几年,快订亲才挪回二房里。她这几年身上不好,只是不说,如今你三伯父与你五伯父一走,身上有了官职就再不由己身,想回来也是不容易了。儿离娘,奔前程,娘离儿,摘心肝,再是坚强的人,遇着这种事,也难忍受,我自已想着难过,也替你大祖母难过。”
晚饭也没多少胃口,就喝了一小碗黍米粥,夹着吃了几筷子腌萝卜。
到睡时,秦娇看她没那么难受了,才叫见屯泼了一碗油茶来,让三老太太喝了,然后洗了脚,扶着上了床,给三老爷脚底卧了个暖瓷儿,怀里也揣了个暖瓷儿,掩好被子,拨好火盆,才回院里。
六老爷大抵也有几分惆怅,跟四老爷五老爷两个去城外走了走,天察黑时才回来,想是离愁散尽了,还有心情折了两枝红枫回来。衣裳上全是野草叶子,鞋子上灰的看不出颜色了,小腿肚子还被刺茅针扎了,红肿一片,又疼又痒,用热水敷了半个时辰,然后涂了药油才消了肿。
六太太看着心疼,便埋怨了两句,城外能走的道儿不少,乡村野道也有,他们怎么偏要捡野草蓬中走呢?就算是一时伤感,也不至如此啊。
六老爷没说话,听六太太还在念叨,才说起来——
送走三老爷,一眼望去的长亭古道,满目苍茫寥阔,西风漫卷,一时感于天地万古,人事更迭聚散,草木知秋而枯凋,毫情与寂寞顿时涌上心头,便向着枯荣处,夕阳外,飒踏而行……走到白茅坡,才知此行多有草率,只是已经不能全身而退了,只能将错就错,又往深林里走了走,看见一树未落的火红枫叶,想着已到此处,折两支红枫,也算不虚此行了。
六太太这时倒顾不得心疼了,一个劲儿的哈哈笑,笑的六老爷撇过头,给了她一个后脑勺,可见是伤着尊严了。
六太太还是笑,笑完了,见六老爷还不理她,便用手指头戳了戳六老爷的背,小声问:“哎,真恼了?”
六老爷闷闷的说:“戳我做什么,今儿走累了,没精神闹你,快睡了吧。”
六太太羞恼的使力拍了他一巴掌,这说的是什么话,活像她是缺了爷们儿似的。
揭开床幛就出去了,到秦毓秦疏的屋子里看了,两人刚洗了脚,正在床上用木剑比划着,一个说:“看我给你一招平沙落雁”,另一个说:“嘿,我能挡住,再吃我一招灵蛇吐蕊。”,一个说:“我有一剑,可搬山劈海,上天入地。”另一个说:“我这一剑,能霜寒十四洲,能挡百万兵。”
热闹的不得了。
丁姆姆看的可高兴,她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只管叫好。且两个哥儿舞的也好看,那金闪闪的开了一朵金莲花似的,可不是好看么,还看的真切。
六太太一进来,她就招手:“瞧瞧咱们哥儿,说的多好,比划的多好,唉哟,再没比咱们哥儿更灵性的了。”
可不是灵性?
瞧这心气儿多足,又是搬山倒海又是上天入地,再这么闹下去,家里怕是盛不下他们了。
还是早些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到底将两人按着睡了,睡着还舍不得放了木剑,紧紧抓着。
六太太没给抽出来,要是抽出来,明儿早上准要哭的,想着前儿早上两个哭的喊着“剑在人在,剑离人亡”的混账话,六太太是一句都不想再听了。
又将丁姆姆送到门口,屋里点着灯,倒不怕她碰着,就是半夜起夜怕不方便。六太太原说让她跟前养个小丫头,就像见屯见蒙那样的就行,大事不必做,就帮着夜里点个灯、早上倒个夜盆、冬天给火盆里添些炭、烘一烘衣裳什么的,总强过她半夜里看不见要摸索着做事。
丁姆姆说什么都不要,养个丫头不要钱么,如今家里连菜都要自己种着吃了,哪里寻闲钱再养个丫头,再说她也习惯了,夜里看不见也不防碍,磕不着碰不着的。
六太太又去看秦娇,她也是才洗了脚,换了一身睡衣,没穿袜子,在床上做些古怪样式,一时将两腿前后叉开,一会儿头往前抵着脚背,一会儿又往后,腰弯的弓似的,双臂也朝后,快与脚心齐了。
小甲小乙两个在自己的床上跟着做,许是做习惯了的,看着也很柔软,但走近了,就能听到咝咝的抽气声,想也是有些疼的。
六太太是万做不出这样的样式来,一为矜持,二为……没别的了,她就是做不来,看着就腰疼腿疼的。
然后就不想看了,转身出去。
秦娇做完了一整套瑜伽,身上已有了热意,忙将被子拉开,盖上,调整着气息,等气息平缓了,就闭上眼入睡。
然后就做了噩梦,她瘦的骷髅一般,只有眼睛里还蕴着一团火,她不想就此死去,于是四处求医,西医不成就求中医,中医也救不得命后,又找偏方,求神求仙求菩萨,满天神佛皆求遍,依然留不住一条命。大约从有执念到放下执念,非得有这样一个残酷且辛苦的过程的,若非求遍诸法,她必是不肯甘心的,求遍了诸法,仍不得治,然后才能坦然安慰自己:万般皆是命。她命该如此,必要受一翻平常人无法承受的折磨,才能有大自在大福报。就此放下了大执念,安心在家里等着死亡的降临……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嗅过味道过后,再全部倾倒,像只吸食烟火气的鬼……
秦娇被自己吓醒了。
拍拍自已肉乎乎的胸膛,意识一刹回流,还好还好,全身的肉肉都还在,又放心的睡着了。
早上醒来后,觉的有些不踏实,先去三老太太院里走了一遭,三老太爷自生下来就养的文雅清高,学识存了一肚子,很有股大家子弟的骄傲,所以纵外面无人识得他,他也能凭自己的学识与修养,将日子过的安逸闲情。
这一院子的布置,看久了只觉寻常,但若别人来看,则是处处底蕴深厚,那种隐而藏的底蕴,所不出的明确的所以然来,却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书香世家的底蕴,清且贵。
但秦娇做了噩梦醒来却发现,这院子美则美,雅则雅,就是……不接地气。
让人看着,肚子也没底气。
然后就打发见屯见蒙去厨上要些小南瓜小葫芦和蒜头回来,见屯见蒙两个不明所以,但秦娇催着她俩去,两人就去了。又在柳妈的骂声中,抬回来一筐子的南瓜葫芦萝卜白菜等物,看着新鲜,应该是今日要用的菜蔬。
这两人肯定又是问都没问,见了一筐菜,随口跟柳妈说了一声,没管厨上应没应,抬着就回来了。
秦娇取了几颗小南瓜,一根老葫芦,一辫子蒜头,其他的又叫两人抬着送回去。她又满屋子的找,终于在一间杂物间找到了一根细麻绳,套着扣儿将南瓜蒂拴紧,又绕着老葫芦拴紧,最后将蒜辫子绑上,在墙上瞧着找了个好位置,往里钉了几根木契,将这些东西有序的挂在木契上。
左看右看,怎么着都好看,接了地气,看了人心里踏实。
然后心满意足的去厨房弄吃食了,昨儿晚上吓着了,今天得吃些好的补一补。
三老太爷与三老太太看着那串与院里景物格格不入的葫芦瓜,半晌都说不了话,最后还是三老太爷开口:“挂着吧。”
可这玩意儿就在正房的门窗中间,打眼极了,六老爷与七老爷两个来时,也被这一串弄的心里长了疤似的,总想将它摘了。
七老爷对六老爷说:“我那边有几册长物志,一会儿使人送来,让娇娇闲时多看看。”
六老爷道:“我书房里也有几册,她都是看过的。”
两人又看三老太爷,三老太爷不紧不慢道:“她自小长在我眼前,耳濡目染得三分,也要比旁人精通些,此一遭为变故,看我做何。”
六老爷想到秦娇近日正教秦毓秦疏两个耍剑,整日的说些江湖横话,许是她又要教两个小的五谷稼穑,才弄了这个?
胡乱想了一会儿就摞开了,又专心指导七老爷温习功课,过了年,七老爷要去应试,六老爷正好不忙,就花些时间看七老爷写的文章,再修改过后,让七老爷重新写一篇。
七老爷思索了一番,才提笔开始写,刚开了个头,就闻到一股极浓郁的香味,原本拟好的思路顿时一片空白,纸上落了好大一滴墨,一上午的辛苦全费了。
等饭菜摆上桌,一众人才知,今日这情况……不大对头。
一桌八道菜,只两个素菜,其它的全是肉菜,其中一道烤羊排,烤的颜色焦红,上面刷的一层油,还撒了许多香料,浓郁的香味就是从这个上散出来的。
还有烧白肉,红烧狮子头,烧富贵肚包鸭,烧黑鱼段。
这会儿连三老太太也心头发颤,好端端的弄上来这许多大肉,又是个什么缘故?
秦娇解下兜衣,摆了碗筷,解释道:“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梦见我饿的皮包骨,桌上摆了一桌子的好饭菜,却一口吃不得,只能干嗅着解馋……饿了一整夜,想是瘦了不少,今儿得弄些好吃的补补。”
这个答案……好似奇怪,又好似,一点儿不奇怪。
七老爷顿时想到秦娇有次说过的戏语:这就很……离离原上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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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二十章
三老家走后隔了两日,五老爷家也走了,府里没了闹腾的秦诲秦谆,顿时安寂了不少。好在秦毓秦疏两个也不是多乖巧的性子,一下了学,顾不得吃饭,先要拿了木剑耍上一阵子。两人哼哼哈嘿的斗剑声传到了别的院子,于是年龄更小的几个小侄子也跑来找他们耍,秦娓听到声儿也跑来,然后孩子们的喧闹声又起,都央求着秦毓秦疏借他俩个的木剑耍一耍。
秦毓已经有了当叔叔的样子,会大方的将木剑借给三个侄子玩儿。秦疏是舍不得的,他的木剑是他心头第一好,比之前的木头小狗和嵌了圆珠子的陀螺更喜欢上几层,所以,别人问他借了耍,他是说甚都不愿借出去的。
擎着剑嚷道:“剑在人在,剑离人亡,谁想抢我的剑,就是要拿我的命,来吧,想拿我的命的都是仇人,我要跟你们决一死战。”
六老爷彻底坐不住了,这小嘴巴吐的都是狂言?
于是隔窗喝了一句:“疏儿,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秦娇悄悄的隐在丁姆姆身后,拉了一把小甲,小甲会意的坐过来,将她那半边身子挡住。
那边秦疏果然答了:“阿姐教的,阿姐说许多剑仙都是这样的,要手中有剑,心中也有剑,剑于剑仙来说,就是另一条性命,既是性命,如何敢轻付到别人手里?”
六老爷:……???
六老爷准确的看向被人挡住的地方:“娇娇?”
秦娇慢吞吞挪出来,笑的好不无辜:“啊?哦,原是我给他两个讲了些话本故事,许是听着就记住了吧。疏哥儿记性真好。”
六老爷:“……以后不许看江湖流派的话本子了,尽学些江湖浪人逞勇斗狠之话,与己无用。”
秦娇点头:“晓得了。”
秦疏却嚷道:“父亲偏见,我阿姐还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德不近圣者,不可为医,德不近圣者,亦不可学武,文有仁道,武有武德,没有德性的人习武,才叫逞勇斗狠,似我等读圣人书的人习武,便是张弛有度,文武之道。”
秦娇听见秦疏这样说,顿时又缩了回去,准备打死不出头了。
六老爷听罢果然笑了两声:“我儿好大的德量,为父竟不知世上原还有这样的道理。来,你与我说说,你习了书,生成了多少德量?”
秦疏听不出六老爷话中的语气不善,只以为是寻常问话,便随口道:“我还不曾生成多少德量,不过我阿姐说,日出东方,其道大光,我等如初生新日,正宜蕴籍能量,才好普天广照,德育万物。我才学着呢,等学成了再与阿爹说来。”
六老爷一拍桌子:“你还知道你没什么德量?如何敢说这样的大话?无德而言出此语,是为狂妄。”
秦疏没防备被吓了一跳,看着六老爷着恼的脸色,才恍然他是被训斥了。着眼去寻秦娇,却没寻见,又知道丁姆姆护不得他,便低下头去委屈道:“我知错了。”
六老爷再没说话,才六岁大的孩子,尚没学过多少道理,只记得别人说过的话,不懂得辨证真伪,听过,记住了,就以为是道理。且说,他说的倒也不错,只江湖气重了些。
挨了训,秦疏有些焉,不再叫嚷着“来战来战”了,兀自安静了片刻,就拿着剑跑了。
丁姆姆着急的追问:“哥儿别跑,快要吃饭了。”
秦疏头也不回的应道:“我在太爷那里吃。”
这一个跑了,只剩一把木剑有什么意思?秦毓跟几个侄子互相看了看,也拔腿跟着跑了。
好么,热热闹闹的院子,立时就空了。
丁姆姆就埋怨六老爷:“哥儿耍着说几话,我们听着都好,我是不识字的,这些年常听你读书多少也能出个好赖来,哥儿说的多好,他舅舅这么大时候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那几个院子的哥儿小时候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多灵性,又乖巧,只你听着不好,不好就不好罢,你等他们几个走了再教训也成,让哥儿在侄儿们面前挨训,他大小是个长辈呢,也该给他留几分脸面……”
六老爷不愿意跟丁姆姆说其中的道理,只能坐回书房,全当没听见。他最愁跟丁姆姆讲道理,老人家只遵自个儿的道理,与她说别的,她是一贯不听。但不与她讲,她又埋怨个没完,就这一茬事,没三两日过不去,得听她埋怨个好几遍。
秦娇也怕丁姆姆再拉着她说话,忙用手扣扣丁姆姆的背说:“姆姆别着急,我去看看两个哥儿,吃过饭再给你带回来。你先回屋里将火盆烧着,到睡的时候,正好暖和了。”
丁姆姆这才不说了,摆手对秦娇说:“快去看着,家里有我呢,我是不好动弹了,烧个火盆还是容易的。这天落了霜,早晚就冻的很,可惜了我的眼窝不争气,早早就看不清东西了,要放在几年前,我能赶在霜冻前给你们三个缝好冬天的袄子,都絮的新棉,穿了一年,第二年就舍给别人家穿,我再给你们缝新袄子……都是细绸的面子,里头是细布,穿了一年,还跟新的一样,给了人家,那家都仔细收着,遇着喜事才肯穿出来……”
秦娇早跑出院子了,丁姆姆没发觉她已不在,还在说,正巧六太太从外面进来,又听见丁姆姆说些陈年事,就说:“您快别说了,整天翻葫芦倒瓢的说这些,您说的不累,我听的都不耐烦了。在咱们家里,说说就罢了,要在外头说这些,给人听了,还当咱们多轻狂似的,不过一些破烂衣裳,说的给了人家天大恩德似的。旧轱辘事,可别揪着不放了,说多了徒让人笑话。”
丁姆姆听的不痛快,连话都不跟六太太说了,板着脸去秦毓秦疏的屋里,摸索着找了火石,折了根松木片蘸了些桐油,磨着火石烧着了,放进火盆,再架几截松木片,等烧着了,夹了些木炭堆上去,火盆就烧着了。
又回自己屋里,也烧着了火盆,就去外头的树底下找夜盆了,她也只找两个,一个小些的是秦毓兄弟两个的,一个是自己的。六老爷屋里的夜桶有采青去找,秦娇屋里的有小甲或小乙去找,丁姆姆觉的两个哥儿跟前没个伺候的人,看着可怜,就愿意多疼他们两个。
她老人家偏心偏的光明正大。
……
晚饭吃的面片汤。
城外野湖边的野鸭子都飞走了,但湖里有鱼,趁湖水没上冻,附近的人又捞了些湖鱼来卖。像东府与北罗巷的人是不买这种鱼的,他们嫌湖水是死水,里头的鱼也不干净,宁愿多花些钱买清水河里的鱼。但实际上,他们两府很少买外头的鸡鸭鱼肉,都有大庄子,种庄稼、果树,庄子上养着鹿、羊、猪,有河塘,还种莲花、水笋、茭菜,也养着鱼,凭庄子上的产出也足够两府人的开销了。
小三房也有田庄,只是不能与那两府相比,总计也才几百亩,分到各个房头,不过两百来亩,没建庄子也没开渔塘,都给农户佃租着,每年只能收些租子,够一家上下的吃用,却不甚富余。
这种时候,家里的吃用就不能跟人家似的讲究了,街上有卖清水河的鱼,就买清水河的鱼,有卖野湖产的鱼,就买野湖产的鱼,经了厨娘的巧手烹调过,除了个别舌头敏锐的人,别人是吃不出里头的差别的。
三老太爷的舌头早被药汤浸透了,他就是个味觉比较钝的人,吃饭喝汤都清淡,喝羊肉汤只能喝出个羊肉味,从来尝不出熬汤功夫上的差别。喝鱼汤也只能喝出个鱼汤味,分不清鲫鱼汤和草鱼汤的分别。
今日的面片汤的汤底,就是用野湖里的杂鱼敖的,熬的浓浓白白后滤出来放着,面片就是普通的精白面和的面团撖的面皮揪的面片,最讲究的要数臊子,炒的肉丁,油腌茄子丁,酸萝卜丁、鸡蛋,按着顺序一锅炒出来。煮熟的面片直接捞进鱼汤中,再将臊子倒上头,搅匀了之后,洒一把晾干的芫荽碎和少许葱花,晚食的面片汤就做好了。
三房的饭食已经接近普通了,厨上虽然会熬制高汤,却已经许久不用熬高汤的那口大锅了,因为鸡鸭鱼肉与干海货火腿这些食材已不能当做日常食材了,除非遇着大节日,要不然,厨上是集不齐这些食材的。
即使能集齐食材,怕也是再舍不得用它们熬了高汤的。
日常吃食,熬一锅鱼汤,或熬一锅鸡汤、菌子汤,尽够用了。
对于三老太爷来说,这鱼汤煮面与高汤煮面,都差不多,反正他吃的清淡,盐放的浅,一应调味料也可有可无,他从来没有口腹之欲。
但秦娇是个口腹之欲很重的人。
饭食好,她能吃的满足,饭食不好,她也能吃饱,且她吃饭时不爱说话,除非不得已,否则她是不说话的。
但三老太爷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他吃饭慢,会吃几口就停下来缓一缓,中间会跟人同桌的人说话来缓和席间的气氛。
今日要说的可就多了,秦毓会说学堂里的事,或是有几句诗文不甚明白,在席上问了,三老太爷给慢慢的讲予他听。秦疏则说了刚才的事,六老爷如何训斥了他,说来还有些委屈。
三老太爷并未觉的秦疏说的有甚么不对,小儿需早立志,学文学武更是一件嘉事,并无指摘之处。
但若说六老爷是无事生非,就要失了做父亲的威严与体面,且在儿女面前言说做父亲的不是,不不成体统。
秦疏又实在委屈。
三老太爷只能用些话哄他,结果秦疏听不懂就要问一句“为甚”,连着几个“为甚”问出来,三老太爷顿时觉的,食不言这个规矩确实挺有道理。
好好的一顿饭,就不能消停的吃么。
秦娇吃的消停,就着腌的酸酸的豆角段,一气儿吃了三碗。三老太太还担心她没吃饱,问要不要再添一碗,秦娇摇头说不用。
但秦疏的问题委实多的很,今儿他坑了一回姐姐,如今又在坑自家祖父,偏他没这样的认知,碗里还剩了半碗面,他还在做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事。
三老太爷……虚虚的咳了两声,拍了两下胸脯,带了些气弱的语调说:“祖父今日乏了,剩下的问题,问你阿姐吧,让她与你细说。”
秦娇就……无奈的微笑点头,成,今日反正注定被坑,被弟弟坑被祖父坑,没差别。
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爹训儿子,不都是常理么,问那么多为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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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十一章
东府的七老太太要过整寿了,九老爷便给小三房下了帖子,邀三房诸人去东府吃宴。
如今的五个院的人最愁就是东府或北巷来帖请他们吃宴,不去是失礼,去了又拿不出像样的寿礼来,老物件不多了,拿着走礼显的过重,卖了换钱,还舍不下那张脸,可不为难死人?
太太们没有无中生有的本事,都将帖子往自家爷们儿跟前一撂,就不管了,只等着老爷们想法子弄来一件体面的物么,好做寿礼。
时日已近冬,各家都忙着,读书人家礼节多,过个节气都有讲究,五日一候,三候为一气,两气为一节,一年有十二节二十四气,这些容易,用指头数一数就算出来了。最麻烦就数别的迎送冲撞之类的日子,这些是不好记的,得翻皇历,遇着这些日子得避一避,防一防,送一送,化一化……
老爷们说:身有正气,百邪不避。浑然不管今日是犯着太岁星还是冲着白虎煞,还说只管按皇历上的刑冲过活,就没有天是个诸事大吉的好时候。
太太们当然不爱做弄这些,但家里有小儿,冬时邪祟最爱冲着小孩子,所以才要时时警惕着,拘着孩子今儿不许往这边走,明儿不许往那里去,一天要嘱咐好些遍。还要给新上执的星君们作祭,祷告新上执的星君们护佑护佑家里的孩子。
院里不时就要青烟缭绕一回。
男人们祭祖先祭圣人,但不祭鬼神,他们是见不得女人隔几个节气就要祭一回星君、鬼神的,“敬而远之”这样的话年年要说,可转过头,到了某些时节,她们还是会祭。
这就没办法了,老爷们只能躲出去,趁着这当口儿在行市里寻摸一些物什来,不单要给七老太太过寿要寿礼,秦氏族中上了年纪的长者还有十来个,年年都要送寿礼的。还有族中的小儿,满月要送满月礼,抓周要送周礼,及笄要送笄礼,及冠要送冠礼,聘妇要送婚礼,嫁女要送妆礼……细算一番,这点子家业怕是连这些礼都走不周全。
西平府文风盛,商业也繁华,秦街上来往的人,不是仕子就是商贾,西平城外,不是长亭短亭,就是酒店茶楼。再往西三十来里,有一座寺庙,往南十余里,有间道观。
六老爷先抄了几卷经书寄在道观,然后找了一众朋友,言说需寻得一两样能做寿礼的物品,家里长辈过寿,他手头正巧没个合适的寿礼,要出来寻摸些个。
这些耳聪目明,自然知道六老爷的意思,与六老爷分别之后,又邀了些人喝酒,顺便将六老爷的事分说与诸人,请他们也费心些发动亲友寻一寻,但凡能寻到合适的,定不能白拿了去。
三五天之后,便有那上赶来与秦氏攀交情的商家富户,寻到别人处,打听六老爷常去的地方,想着去那个地方碰一碰运气。自家是有好物,但合不合人家的心意,难说呢,总要先搭上话摸个底,才能知道自家有没有那个运道。
然后听人说,六老爷这阵子常往道观里去,那些人便撵到观里去。
六老爷在外头时很有几分端直爽朗的英俊潇洒,端直爽朗是与人相交,不重家世身份,只重品性与脾气,若品性上无大不妥,脾气相投,他都能与人结交为友;英俊潇洒则是,他行事也颇风流,入了酒家并不拒伎子的劝酒,也会狎玩伎子,却不轻不亵,不辱不折,很不与东府里那个阎王似的六老爷不一样。
他诗文写的好,性情半是谦和半是疏阔,还带了些耿直。他若看不上谁,也是不管身份背景的,直言不是同道中人,不便有往来,如此婉拒。他自幼受长辈们薰陶,说话处事都挺中和,不与品行不好的人交好,也不与他们交恶,各自相安便好。
说来好相处,但他又有几分世家子的倨傲自矜,等闲人他是看不进眼里的,别人有能耐没能耐先不说,最要紧得合他的眼缘才行。
这时突然听见西府六老爷要为长辈寻摸些礼物,岂不是攀交的好时机么,便三三两两的相约着去观里,或要请观里的道长给家里打个醮指点一番风水,或是请几道平安符,或是求几丸宁神静心的香丸,总能寻出个理由来,去与六老爷巧遇。
六老爷寄的经书就是《道德经》《黄庭经》《慧命经》《楞严经》《太玄经》,还有一部《易经注要》,这是秦氏先祖在耄耋之年,对易经的感悟与自家的注释见解,是秦氏自家的藏书,外人少能得见。
来秦氏附学求学的读书人,也会抄这一本书回去,但易经的学问,非有醒悟之人不可读。少年青年学子,阅历与见识都不足,他们阅读此书就觉晦涩难懂,且多谓无聊,多数只看了个皮毛;若想深读,得学识再广博些,阅历更丰富些,心境更通达些,那时才能读个大概。再往深里读,又要有另一番感悟,心性通达自圆,才能寻着门径,再深里读,才是窥了天地之道。按着时间来算,最少也在知天命之年才能窥得门道。
窥了门道只是懂了世间大道理,又不能真的成仙成圣,超然物外,而所谓的世间大道理,有时还不能抵一顿饭,一两银,抵不了夏日的冰盆,冬日的银霜炭锦貂裘,也抵不得一腔风月佳人相依……世上到底俗人愚者多,功名利禄更有诱惑力罢了。
所以,尽管有许多人抄了去,深读者却少,只做了私藏,到底可惜。
六老爷就抄录了几册,送往观里,冠人们也有俗愚的,但还有真清净守心的,将这书与了他们,总好过被人搁在架上生尘。至于另外五册,就是普通道经,却是寄在观里的,若有信众来求经,观主会征得六老爷的同意,将经书舍给信众。
至于六老爷同不同意,他还是要看眼缘的。
这个眼缘,才真正是六老爷搭出来的梯子,是供人攀附他的工具。
六太太嫌六老爷折腾的玄乎乎的,为着一件事,要弄出许多名堂,说起来都是弯弯道,不敞亮。索性将名帖撒出去,那得了帖的人,不是也会来寻他么。
六老爷反嫌六太太没个意趣,他搭好了梯子,人家顺着梯子攀来,那才叫攀交,他若撒了名帖,那得了帖子人,谁知是个什么人呢,要是那人不成体统急吼吼的喧扬一通,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他折节下交。
好辛苦经营出来的名声,岂不是一朝尽毁?
六太太不与他多争辩,又不耐烦应付他,就说了声“可见你原就虚伪”,甩了帕子去找四太太了,四老爷这几日也找了营生,正要问问她四老爷是如何处事的。
小院不大,隔墙宽厚,但窗户纸不隔音,这头说话,那头就听的真真儿的,但家里这个人都有些糊涂性儿,能听见话声儿,却不懂那里头的意思,都道家里老爷如此行事,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家,做甚都有一番道理。
秦娇就觉的,家里的人,天然的对六老爷上了一层滤镜,觉的他看的书多,做什么都是对的,连老爷那么些矫情,都能寻出个正当好的理由来。
外头的男神,多半是家里的抠脚汉,若家里人不觉得他脚臭,他的体面就能端住。
不过此时也不能怪六老爷矫情,实在是这世上真正修身修德的人太少,为着养家,在外奔走的人难免要行些无知无畏的事,六老爷一介闲儒,自恃有些德性,故不与无德之人来往。
说浅显了,就是优越感在做祟。
秦娇有一次问他:儒家即以“仁人”立世,为何不施大仁于天下人,使天下愚者丶腐者、无妄者能明白道理,也使世上少些凄惨事悲哀事糊涂事……未致天下大同。
六老爷说:让人认清身份是很重要的事。君王能认清自己做君主的身份,他就不会与庶名一般行事,他要说的话做的事,都要符合一个做君主的身份;官员也要做符合他们身份的事;庶民自然也要做符合他们身份的事。若庶民都学了为官之道为君之道,那他们就会对君主和官员失去恭谨敬畏之心,便会生出贪念、妄想,会生出野心,长出不驯,会生出事端,使朝野上下不得安宁……庶民不能定位自己的身份,就会失去安守本分之心。这不是仁人真正的道意,是失了伦理纲常的做法。”
秦娇说:“总结一句话,就是上位者怕人造反呗。”
六老爷:……咳咳咳,不可胡言乱语口出妄言。
这么想来,六老爷属实是个性格分明的人,优点有目共睹,缺点也看的分明,有良善之心,也有大自私。
秦娇也不是个道德家,她的心还没良善到为了天下众生去批判自家父亲的狭隘,在家天下的时代,说什么天下为公世界大同就是空妄之言。
与三老太爷说到这事,三老太爷也说儒家的修身往广泛了说,就是指让诸般人守分务实,所谓修身,不是一定要往高处修,而是要往实处修,先务实,再修心性品德,只是许多人误了,以为修身只候心性品德,这与“仓廪实而知礼节”是一个道理。
说这话呢,还是在给六老爷找补,修身是修身,不能是饿着肚子的修身,怎么着,也得赚些钱财养活一家老小吧。
这也与圣人行径不相违么,比如孔夫子虽在言语间夸赞颜回身在陋巷不改其志,但真正喜欢的还是会挣钱养家的子贡,倒不是夫子势利,实则是,人若饿着肚子学道,还不如不学。
务实些好。
六老爷果然务实的很,梯子一架起来,顺着杆儿爬上来的人一拨接一拨的,他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才挑出几个合眼缘的商人来。在能力范围内帮了这些人一些忙,只收谢礼,都够这两年的花销了。
七老太太属鸡,六老爷在行市里淘了一块昴宿星官佑护牌,放观里贡奉了七日,用红绸包了装起来,附上拜寿词,在寿日前一天,奉给七老太太。
……
七老太太不欲大办寿宴,只请了亲近的族人到院里吃一顿便饭,说是便饭,其实置办的很隆重,也请了戏班子,放了响炮,客人林林总总坐了十几桌。
小三房的人都去了,就连三老太爷也穿了大毛衣裳,坐着暖轿,去了东府上。
东府上精明能干的太太奶奶多,小三房的妯娌五人带着儿女媳妇去了跟七老太太磕了头祝过寿就在桌上坐了,跟借居在东府的亲戚太太们说些家常,一应事务都不过问。
秦娇秦姝秦润姐妹三个带着秦娓去西堂厅,姑娘们宴坐的地方也与太太们不在一处,天冷风寒,不便在院里设宴,男人们在前院的大堂里,太太们在后院的东堂厅,姑娘们在西堂厅。
一进门,七老太太的亲孙女秦娟秦姮两个就迎来了,秦婉秦沅和华姐儿隽姐儿与北罗巷的姑娘们说话,家里借居的姑娘们不必人特地照看,也跟大家熟络的说着话,笑的很自在。
秦姝有性情相投的朋友,秦润也有说得来话的姐妹,秦娇不理其他人,拉着秦娓朝最清冷绝艳的那个人走去,笑着坐到袁姑娘身边,顺道将旁边连瞅她几眼的秦芸挤开,腾出地方让秦娓坐下。
贾府里个令人惋惜敬佩的庶出姑娘探春,秦府也有个尖酸刻薄的庶出姑娘秦芸,若说秦沅与秦娇是相爱相杀的两个冤家,秦芸与秦娇就是实打实的相看两厌。
秦芸是七老爷的女儿,是庶出,亲娘是七老爷跟前的丫头,就算生了个女儿,也没挣出体面来,被七太太压制的大气儿不敢喘。
但秦芸与她姨娘不一样,她许是自小看着姨娘被嫡母压制,心里生了反刺,长大后就学七太太的性子去了,很是尖刻不饶人。但她只学了七太太的厉害,却没学着七太太的怀柔,七太太也不管她,由着她怎么学,然后就成了如今很不招人待见的样子。
七太太有个嫡出的女儿,秦妤,这一个也是个性情温柔的人,很学了三老太太的好性儿,不争不抢不打眼,和秦姝一样的佛,遂两人很能处的来。
秦芸自己过的不如意,看着整天悠闲闲乐陶陶的秦娇就份外不顺眼,有意无意嘲笑秦娇是头肥猪,只知道憨吃傻乐,说秦娇长成这样,丢人现眼……如果是不带恶意的取笑,秦娇是不在意的,会光明正大的取笑回去,但秦芸的恶意是明晃晃的,好像秦娇被人厌弃就能让她获得许多快意……
秦娇的反击就是,给七太太告状,然后视秦芸为无物,看她好似有颜色的空气,路上行走的柱子,脚边硌人的石头……无视、躲开、踢掉……
袁姑娘这样一朵冰清玉洁的鲜花跟前杵着一坨碍眼的东西,当然要拨拉开了。
秦芸是没防备秦娇敢直接动手的,被拨拉到一边时她还是懵的,然后见秦娇对袁姑娘笑的开了花的大白馒头似,顿时气的脏腑串连在一起,憋的难受不已。
“秦娇!你怎么敢……?”
秦娇装做没听见,拉着袁姑娘嫩白纤细的手,好一顿问候:“袁姐姐近来过的可好?对西平府的气候可还适应?”
袁姑娘温婉道:“我过的很好,气候也适应。”
秦娇就说:“袁姐姐委实客气,你是在山水温软的地方长大的,不比西平。西平这里四时太过分明,秋日天干风躁,入了冬又冻的很,等过些日子下了雪,手伸出来针扎似的,我是实实在在的担心你,你却用客套话来敷衍我……我这心,跟今儿早上的天气似的,洼凉洼凉的。”
袁姑娘被逗的直笑,秦芸却在旁边骂:“秦娇你是不要脸面的么,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上来就与人攀情份,也不看看你自个儿长的什么样儿,袁表姐怕是躲你都来不及,露着这样一副情态,可不够恶心人的。”
袁姑娘原本笑着的脸上,慢慢的严肃起来,正色说:“芸表妹的话太过了。”
才要宽慰秦娇,却见秦娇直接喊了秦婉:“婉姐姐,秦芸骂我不要脸,还说我恶心——”
袁姑娘好不惊讶,但生是忍住了。
秦婉果然看过来,轻飘飘的瞥了秦芸一眼,没说一句话,秦芸却被这种鄙薄轻慢击的脸色泛白,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挤开人出了西堂厅。
秦沅那边也听见了动静,隔着众人对秦娇说:“你明日里的伶牙俐齿呢?我说两句不好听的话,你立时就怼回来了,遇着她,你就怂了?还跟人告状,真是好大的出息。”
秦娇白了她一眼,说:“你消停些,别与我说话,今儿是老太太的正生辰日子,我不想为了跟你争吵,犯了口诫。”
秦沅指了指秦娇,恨声道:“我才不管你呢。”正经的姐妹没一句暖心的话,倒对外八路来的姐妹温言软语,真是个混账东西。
秦娇给了她一个后恼勺,先取了个桔子给秦娓,又取了一个剥了皮,掰一半儿递给袁姑娘,另一半儿塞自己嘴里,却被酸的皱了眉眼。
袁姑娘拿了桔子,不知该不该放进嘴里,秦娓机灵,将桔子又放回盘里,换了颗红枣吃了起来,还客气的对袁姑娘说:“桔子好吃呢,袁姐姐快尝尝。”
袁姑娘就觉着,东府的姑娘不好处交归不好处交,好歹顾着体面不敢明目张胆的使坏,这西府的两个姑娘,一个蔫儿坏,一个会光明正大的说瞎话。
到底掰了一瓣桔子吃了,也酸的差点儿失了镇静。
可巧北巷的姑娘来寻秦娇,袁姑娘趁机将剩下的桔子递给那个姑娘,笑的款款柔柔,那姑娘被美色一蛊,迷迷糊糊的就将桔子放嘴里,结果被酸的一个激灵。
北巷的姑娘是秦琦的堂妹秦珺,她来得了秦琦的嘱托,来找秦娇传话:“我阿兄说街市上新来了两个博戏,有些意思,想问你这个休旬日有没有空闲。”
秦娇说:“天要是不下雪,就该是能得空的,你与他说,若不下雪,就在老地方会合。”
秦珺点头:“我记着了,到时我也会去。”
秦娓忙跟着说:“我也去我也去,阿毓都去过,我也想去。”
秦娇拍拍她头:“乖,你先与四伯娘说了,她若同意,我再带你去。”
不用问,四太太定是不同意的,秦娓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再不说话了,又闷下头去啃果子。
秦珺想着堂兄说秦娇是人不可貌相,便对她起了结交的念头,还想跟秦娇说几句话,却听外面吵闹开来,仔细一听,原来是亲戚家的儿郎结伴给七老太太祝寿来了。
姑娘们的交谈笑闹声顿时小了,各自相视几眼,眼珠儿一转,俱都蹑手蹑脚走到窗户前,让丫头悄悄将窗户顶开一线,互相挨着俯到窗前向外探望——
听在族学中上学的兄弟们说,家里的族学来了好些个俊朗少年,有清俊如秀竹碧玉的,有凛凛如霜雪之态的,有温和稳重的,有孤傲不近人情的,不论品性如何,模样是真好。
两府姑娘们只听过袁家表公子是天人之姿,为人也谦和,最可惜处,家境上差了一些;许家表公子,为人温和稳重,相貌上比袁公子差了一筹,但家世却胜了几层,这一位是正儿八经的表公子,是东府二房姑太太家的孩子;还有一位魏表公子,是东府大老太太家的娘家侄孙,家世既高且贵,可惜,这一个是被家里弃了的。大老太太在时,拿他当孙子一样的疼,还将嫁妆分了他一层,待大老太太过世,他的身份就尴尬了,虽然能倚着大老爷,到底不如以前了。除过身世不堪,他长的是真好看,有种极锋利的艳色,让人看过一次就再忘不了。
一行七八个少年郎,簇簇然进了院子,不由让人眼前一亮,只瞧见他们目不斜视神色恭敬的进了七老太太的正屋,清朗朗的祝词响起,半是清越明朗半是低沉铿锵,听着极顺耳。
七老太太那里人多,于是大家又听到此起彼伏的问安声,长辈们和缓的应了,分别说了几句话,就让少年们去东堂给太太们见礼。
这一行又恭身而出,去了东堂,却听见许多的声音,大多都是太太们问他们种种话语,少年们絮絮的回答,这一问一答间,费了好一阵子,等太太们都问过了,才放他们出来回前院去。
也就是这时候,他们出来的当口儿,正对着东堂的西堂的姑娘们才终于看清了他们的全貌。
就……怪惹人的。
秦娇仗着人小身胖,一人占了半扇窗,一手顶着窗页子,伸着脖子往外看,打头一个,很俊朗的小伙儿,有点儿自傲又自信,应该是许家表兄;第二位,也俊朗,但看着平庸,不容易显于人前,应该是万家的表兄;第三位,果然非同一般的俊,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大家都吸了一口气,唯秦娇觉的,他就像国宴中的开水白菜,美的像一副画,可惜没肉味。
第四个出来,他穿着绯红色的外袍,神色有些疏懒,好似漫不经心的往这边瞧了一眼,就让秦娇咝了一声。
好香好艳,对着他的脸,她能连干三碗白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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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十二章
坐席的时候,秦芸又挨着袁姑娘坐了,另一边是另一个姑娘秦芳,两人都对袁姑娘热切的很,这样的情况,不免让人多看了几眼。
秦家的姑娘取名都很有趣,凡长房所出的姑娘都用水部,其他房的姑娘用女部,庶出的姑娘用草部,所以这个秦芳也是个庶出,且是秦沅同父的庶妹。
这两姑娘坐在那里,态度亲热,反闹的袁姑娘很不自在,抽着一个机会,又起身坐秦妤跟前了,摞下的秦芸秦芳两个脸面通红,然后低下头喝茶。
秦娇还没反应过来,用手指戳了戳秦姮问:“那边是个什么缘故?”
秦姮冷笑道:“是心思大了么。”
秦娇一时想起那个清绝俊秀的身影,恍然大悟。
哦,她们是瞧着袁家公子了。
秦沅又补了一句:蠢而不自知。
怎么说呢,袁公子自来之后就进了族学,与秦氏已有了师弟子的情份,且他从来不会来秦氏的后宅,就算是有事进来也不会单独来,更没与哪个姑娘处交过,由此可见,他不欲与秦氏姑娘更近一步。另一边,袁姑娘自来就住进了秦家,如今已近半年,容貌是有目共睹,什么品性,这会儿也差不多摸清楚了,只要她不出格,秦氏这么多适龄的子弟,总会有她一个归处。
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袁姑娘以后会是秦氏妇,而袁公子的良缘,并不在秦家。
而秦芸秦芳两个却没看出这一点,还以为袁氏微寒,袁家的姨太太也是庶出,袁公子又寄于秦氏族下,论门第,与她们应该是相配的,便动了心思,打算从袁姑娘处着手,谋一谋她们的姻缘事。
要说其他姑娘心里没打过主意,那是假话,女儿家春心萌动时,正巧来了个翩翩佳公子,难免臆想过与他共度一生的念头。
后来想明白了,这种傻念头就悄悄藏起来了,但怀人之思一时还抛不开,可秦氏女的骄傲还在,故而大家对袁姑娘亲近归亲近,却是与袁公子无干的。
所以,秦芸秦芳两个上赶着黏过去,就很让人看不上眼。
秦妤没说话,秦沅却对秦芳喝道:“你是发的什么昏,一桌子的人,摞着都不理,只管招呼那一个,她跟咱们自家人没甚两样,很不必太客气照顾她,也该照顾照顾别人。”
秦芳到底不傻,她端着茶盅的手顿了顿,显然是听明白了秦沅的意思,但心里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道,只能扬着脸,对一桌的人说:“原是我不对,怠慢了大家,只是我有个不可说的毛病,看着好看的人,眼珠子就挪不开了。我今儿见了袁姐姐,又犯了这样的毛病,让大家看笑话了。”
真真假假的,看明白了的人不说,看不明白的人自然也不会说,这一茬事就轻轻巧巧的揭过了。
席上都是笑声,只袁姑娘一个脸色通红,越发的滟滟夺人。
秦娇对袁公子没兴趣,她单跟秦沅打听那个穿绯红衣裳的人。
秦沅没好气的答:“你今儿不是不跟我说话么,又来跟我打听那个做甚。”
秦娇很诚实的回答:“单看他长的好看而已。”
秦沅一时噎着:“你是胖的眼睛给挤坏了么,那冷冰冰阴嗖嗖的样子,哪里好看?”
秦娇继续问:“所以他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他?”
秦沅顿时神气的一比,看了一眼茶盅不说话,秦娇取了茶壶给她倒上水,然后逼问:“快些说,再拿乔我就去找华姐儿。”
秦沅翻眼瞪了秦娇一眼,才说:“他就是魏家表兄,虽自小来家住着,老太太没了之后,他就在外头置了一处宅子,平时就在那里住着,等闲不来园里。我跟你说,他虽跟我们一块长大,却与我们并不亲近,性子又阴又冷,跟开春出了洞的蛇似的,让人亲近不起来。咱们家里有事,他也只在学院待着,从来不进后院。别说是你,就是园子里的姐妹也有不认得他的。你打听打听就算了,可别生了什么念头才好。”
秦娇拍拍自己虽然肉乎乎却仍是一马平川的胸胸,很坦荡的对秦沅说:“你瞧,我一个小孩子,能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呢?”
秦沅没听懂她的话,还点头道:“也是,你一个胖丫头,一门心思都放在吃食上了,还会想什么。”
秦娇很赞同的点头:可不是,要不是为着他长的秀色可餐,我也不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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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二十三章
吃了饭,女孩儿就在屋里打牌,还有一桌子坐那里行酒令,今日的酒水就是普通的米酒,不过酿的时候放了桂花和别的香料,倒出来是明亮的黄色,香气扑鼻。
秦娇只喝了一盅,秦婉就不给她喝了,说她年纪小,怕吃醉了,打发她去跟年岁不大的那一拨姐妹侄女耍牌,还让人给她抓了三百个大钱,让她尽管耍去。
秦珺也从袋子里找了颗琉璃珠子,跟院里伺候的人换了一百个大钱,拿了钱坐在秦娇身边,与她合伙耍一副牌。
这牌分到人手二十一张,要成牌得有一个皇牌,个后牌,两张文武臣牌,四张使牌,九张百工牌,最后四张一模一样的柱牌是支撑起整副成牌的支架。
打牌可以无限吃牌,哪一方最先成牌就算哪方赢。
可一副正牌四百八十张,只有四张王牌四张后牌,这个只靠运气揭牌,十八对文武牌,却只有九对是文武相和,另外九对是文武不和牌,这九对也能配对,但王牌的威力不够,成了也是次胡,成牌者的赢资折半。二十张使牌,其他的都是百工牌,要从无数重复的百工牌里攒一副完整的全工九牌也不容易。
打这个牌,一看运气,二看牌技。
但为着几百钱的闲耍,犯不上认真,所以秦娇只按部就班的揭牌打牌吃牌胡牌,她是真没想一直赢一直赢的,但她今儿手气实在太好,就算有心给人家放水,上家的人也会将牌喂过来,秦珺又是个来者不拒的,但凡上了牌,不等秦娇说话,她就先叫着“吃”“胡”,一气儿的赢了十来把。
一同耍牌的七八个姑娘眼看着铜钱一趟一趟的少,零花钱宽裕的倒还稳着,不过一两银子的输赢,多一两少一两没甚要紧,不过是手气一直不好才让人丧气的很。平时手紧的姑娘,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将纸牌掼的啪啪响,面上已带了恼意。
秦娇又胡了一把,秦珺高兴的眉开眼笑,那几个看了很不痛快,直接扔了牌,嗤了一声:“眼皮子浅的,不过几个钱,值得这样高兴么?果然是破落户,想着法儿的打秋风。”
秦珺是个能受人奚落的?她一脚踩在凳子上,指着那个说话的人骂:“输不起就别来耍,不过几百个钱的赌头,能犯得上你说出这样刻薄无理的话?我们是破落户,今日是专趁着老太太的寿日来打秋风了,我们眼皮子浅,惯是见钱眼开的,你敢把这话说给大家听?不过几百个钱就能让你记恨上来,果然好大的体面。”
秦姮忙走过来,拉着秦珺问:“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秦珺一噘嘴,向那个姑娘呶了呶,道:“可不怪我生气,她输了钱不高兴,就说我们是破落户打秋风,我们向她打秋风?怕她舍了蚊子腿,饿死我。”
秦姮看那姑娘,却是十四老爷的女儿秦娥,便没说什么,叫自家的丫头取两贯钱来,放桌上,然后说:“是我没想周全了,让你们破费了,输的钱就从我这里出吧。”
那几人讪讪的,说:“哪里能让你出钱,不过几个钱,我们还是能掏出来的。”
秦姮不管她们取不取,反正就让人将钱放桌上,还与跟前看人打牌的姑娘说:“今日是我家的宴,没有让人拿自己的钱的道理,谁还想耍,就拿它们耍吧,本来是场乐呵,别耍出火气来。”
秦珺仍不高兴的说:“你充什么大方,难道那些钱就能输穷了我们?”
秦姮陪笑:“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珺才不说话,将一桌子赢来的钱揽进盘子里,给秦娇处置。
秦娇说:“为了不担那个名儿,那我也假大方一回吧。”
然后叫秦婉的丫头来,将装钱的盘拿给她,让她把钱分给今日伺候的丫头。
那丫头看了眼秦娇,又看秦婉,秦婉点头,那丫头就笑嘻嘻的盘子端了,走到门口,见着伺候的丫头,就给抓一把,丫头们欢欢喜喜的揣了,然后跑进来道一声:谢姑娘们的赏。
秦珺拍手哈哈笑,秦娥几个面红耳赤的。
秦婉走过来拉走秦娇,对她说:“你一个就够人应付了,再与那个小魔星搅在一处,可要让姮姐儿愁死了。你与我来。”
秦娇不服气的说:“这可不怨我,我没耍奸没耍诈的,就是随便耍几把。整天的说我是打秋风的,我可没小气到为了几百个钱变脸的。”
秦婉说:“我知道呢,你今儿要起了坏心,那一桌子连头上的钗子都留不下。我是不想再让娥姐儿没脸,十四老爷那样的人,十四太太只靠典嫁妆过活,娥姐儿手里没钱,她是好不容易攒了几百钱,谁知遇上了你,这才急红了眼,说了不中听的她。她是个可怜的人,有时也可厌的很,但让她没脸又让人不忍心。”
再怎么说,都是一家子姐妹,让那一个丢了脸面,自家脸上也无光。
秦娇倒没将这事放进心里,秦娥好不好的,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秦珺的姐姐也拘着秦珺去了另一处。
秦娇觉的没意思的很,就往东堂厅里去了,进去才发现,这边也有吃酒耍牌的,六太太正与人行酒令,已喝的面上有了绯色。
这边的六太太正攀着四太太的脖子,给她喂酒,两个都笑的前仰后合的,酒水有一大半都洒在四太太衣裳上了。
大太太与另外几个太太坐在另一边,安静的打着牌,各自的儿媳都坐在她们后侧方,给端茶倒水盯牌数银子。
秦娇看六太太兴致挺高,就没去扰她,又出去准备看秦毓秦疏在做什么。
七老太太家也有个园子,不大,这会儿没甚看头,单假山砌的别致些,一群孩子就爱爬假山玩儿。走到园子口,没听到孩子们的吵闹声,便知道他们不在这里,就转身准备往大景致园子里寻一寻。
大景致园子里有一塘大池,夏天开了一池的荷花,池上架了一坐木廊桥,廊桥中间辟了一间亭子,好供观荷赏景的人在这里歇脚。
这会儿天冷了,荷叶荷枝子都枯了,就那么飘在水面上,没人打捞,许是等冻一个冬天,开了春就自己沉进池子底下做了池泥吧。
但此时枯黑的样子真不好看,横七竖八的折着,突兀兀的立着,细狰狰的戳着,残败又凄凉。
但此时,亭子里却有几个人,穿青衣裳的,穿蓝色衣裳的,穿银灰色衣裳的,以及很显目的穿红色衣裳的……这些人,很鲜艳的装点了一池的枯败,使得那灰黑幽沉的水面顿时有了些鲜活色彩。
秦娇着意往穿红衣服的那人脸上瞧了瞧,果然是那位魏表哥,他穿的比谁都热闹,脸上却比谁都冷静,也不说话,就虚虚的盯着远处一支戳的高高的干枯了的残枝。
许是秦娇看的太有穿透性,他隔着人群和廊桥朝秦娇看过来,眉眼里有一种极尽的忍耐,还有一股漫不经心的薄凉,万事不入心的荒芜。
就……怪招人的。
秦娇没躲开他的目光,与他定定相视了片刻,微微俯身施了个平礼,然后移开目光,往另一处园子走。
那一处园子有个金鱼池,养了好一池的锦鲤,夏天被一群孩子祸祸了一次,别这一次再去祸祸了。
就怕这些孩子不顾水冷,去池里捞鱼,给冻病了。
秦毓秦疏果然在这里,还有一群差不多大小的小子,好在东府的哥儿都有个随护,看着他们没让到水里去,只给了几根旧钓杆,让他们站的远远的钓鱼。
可惜池子里的鲤鱼被祸祸出逃命的本事了,戳了几根杆子,却一条都没上钩,有两个哥儿已耐不住性子,扔了钓杆,去一边抽陀螺玩了。
秦毓没钓鱼,他坐在另一边,被几个哥儿众星捧月的围着,听他讲江湖上的事,他们不爱听英雄美人的事,只想知道那个剑侠打没打败那个魔头……说到来挑衅的某个人,这些哥儿就摆手:“这人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不听,你就说他找没找到魔头的藏身之所吧。”
秦毓就:“……一会儿就找到了,先说这一段。”
小哥儿们:“……找到就好,那他打赢了么?”
秦毓皱了皱脸,无奈道:“打赢了。”
“然后呢?”
“魔头被封印在一处密地了。”
“……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阿姐说,作者不让杀,他就只能被封印。”
“……作者又是什么人?”
“就是写话本的人。”
“那作者真坏。”
秦娇:……嗯,真坏,可坏了。
小孩还在问:“你阿姐又是哪个?”
秦毓说:“就是长的最圆的那个。”
另一个小孩忙说:“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我阿姐说的胖娇。”
秦毓:“我阿姐才不是胖娇。”
小孩儿:“就是。”
秦毓:“不是不是!”
小孩儿:“就是就是!”
秦娇:……你阿姐又是哪个,改天约出来单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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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二十四章
等晚上回了家,秦毓还是愤愤的,言道再不与秦玖耍了。两人因为秦娇的事,争辩了一下午,然后争恼了,各自拉了些同伙,分做两拨,谁都不理谁。
因为秦疏没跟秦玖吵,秦毓还埋怨他不维护家人,临睡觉前,还逮着他训了好一会儿。
秦疏就委屈的很,与秦毓争辩道:“阿姐就是比别人都胖些,她上次跟人耍,别人叫她肥娇她也不恼,你恼什么。”
秦毓更生气了,吼他:“阿姐不恼是阿姐心胸宽广,不与她们计较,且当时就嘲笑回去了。你我是她的亲兄弟,别人要那样唤她,当然要驳回去,你却一句话不说,有什么义气。”
秦疏说:“阿姐说她对自己的身体挺满意,肉墩墩的可实在,祖父也说阿姐这样很好,有福气。胖娇娇,还是阿姐,他说的对,你才是不讲道理。”
秦毓跺脚:“就算这样,也要亲亲相护,他说了就是不对。”
秦疏哼哼道:“他见识浅薄,只看见阿姐胖,不知道阿姐有多好,你就让他浅薄去,还与他费口舌。只看得见其神而看不见其神的人,吾不与他一般见识,懒的跟他吵。”
秦毓:“……你巧言诡辩!”
秦疏:“……你无理取闹!”
秦毓:“阿姐……”
秦疏:“阿姐……”
秦娇:“额……都对都对,闹腾了一天,咱们先睡觉,好不好?”
两个互相哼了一声,撇过头不说话了,连睡下都是背对背的,一副河水不犯井水的模样。
秦娇觉的好笑的很,又见两个气呼呼的怪可爱,抚了抚他们的头,两边手轻轻的拍着,哼着小曲儿,不一会儿,两个就睡着了。
出门来,见丁姆姆站在她屋门上,问秦娇:“两个哥儿是闹了么?”
秦娇说:“没闹,在耍呢,这会儿睡着了。”
丁姆姆放心了,紧了紧披衣,对秦娇说:“太太歇了,姐儿也快睡去吧。”
秦娇说:“知道了,姆姆也歇了吧。”
丁姆姆这才退回屋里,关上门睡去了。
……
族学里放了休假,秦娇跟人有约,要去街市上,秦毓要跟着去,秦疏也要跟着去,六太太不放心秦疏跟去,秦疏便抱着秦娇的腿,说甚也不放开。
六太太坳不过他,只得允了他,到底不放心,又让小乙跟上,帮秦娇照看两个哥儿,不让街上人多碰磕到他们。
秦娓磨了四太太许久,四太太就是不松口,只能哭唧唧的叮嘱秦毓,给她买个鸟笼回来,秦毓很义气的一口应了。
秦姝让秦娇帮她买些绣线,秦润也想去,被大太太阻了,她是个大姑娘了,不好这样去街市上,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混子调戏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六太太也让她们别去别的街市上走,只在秦街上转转就快些回来,也别往人多处去,要小心偷儿牙子。
秦娇一边点头一边挽发,将头发梳成一个顶头缵儿,用一根细细尖尖的银簪簪了,换上容易行动的衣裳,找秦娓的亲哥秦琅借了双半膝长靴,穿着妥当了,往铜镜前一看,特别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将钱袋子往`怀里一揣,就看秦毓两个穿着好了没,他们两个只穿平日的衣服就行,很是方便。
小乙倒是穿了一身新衣服,还点了胭脂,很欢喜的样子。数了一百个铜钱,小心揣怀里,高高兴兴的跟在秦娇后头出了门。
还是一条长巷,一样的热闹,秦毓饶有兴趣的给秦疏指着上次他们在哪个地方看见了哪些人哪些事,连吵架都学的惟妙惟肖,秦疏听的认真,小脑瓜子里已经能想像到那些情像了。
出了巷子口,秦娇就将秦疏抱着了,让秦毓走在她和小乙中间,往前边的弓箭摊子走,她和秦琦就约在了那里。
弓箭摊子边上还有许多人,都是大多岁的少年,想是各家学馆的学子,来这里挑战射壶碰碰运气。
秦琦还没到,她们就等在这里看那些少年射壶,虽然学过射御之术,但这里的规则刁钻,连着五六个人都空手而归,让周围之人发出一阵阵叹息声。
秦毓抬头叫了声:“阿姐……”
秦娇微微摇了一下头,秦毓就不说了,又转头看别人射壶。
好在没过多久,秦琦领着秦珺和一个小胖子来了,他是个熟手,来了就将小胖子扔给秦珺,取了一小角银子摞给摊主,很熟练的取了弓箭射壶。
刚射了五支,一转头就看见了秦娇几人,第六支险险进了壶。
秦珺也看见了秦娇,拉着小胖子往这边挤来,秦娇往左边挪了挪,给她腾开了一个位置。
小胖子和秦毓也是相识的,两人一见面就挤眉弄眼的笑了一回,然后挨着站在了一起。
秦琦还在射,秦毓已经不看他了,拉了小胖子两人低下头窃窃私语,等两人说完,小胖子已经成功被秦毓拉入自家阵营,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秦娇身边,还一人扯着一块她的衣角。秦娇低头,小胖子给了她一个缺了门牙的开花馒头的笑脸。
哎哟,这不是大号肉包子跟小号肉包子成功接头了么,缘份呐。
然后秦娇也给他了一个开花馒头的笑脸。
秦疏在秦娇耳边小声说:“我听见珏哥哥说,琦阿兄要给他赢那张银色小弓,哥哥说琦阿兄不中用,一定赢不了,然后两人密谋,给阿姐银子,想让阿姐帮着赢那张银色小弓。”
秦疏自认为在说悄悄话,结果被跟前的人都听到了。
秦毓横了他一眼:小叛徒。
秦疏不理他,继续伏在秦娇肩上说:“阿姐,我也想要那张银色小弓。”
小胖子急的直跺脚:“不行,那是我先看上的。”
秦疏说:“是我们先来的,我先看上的。”
小胖子:“我前天就来过,那时就看上了。”
秦疏:“可是琦阿兄又没给你赢来,你看上了也不算数。我看上了,我阿姐就会为我赢来的,是不是呀阿姐。”
秦娇看了看小胖子,又看看秦疏,略带遗憾的说:“可是,我也看上了一张弓啊,你们两个想要那张弓,就……自己去赢来?”
两人一同皱巴了眉眼,不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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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二十五章
秦琦终于赢了一回,拿着小银弓笑的得意非常,秦娇秦珺两个,很给面子的叫了声好。秦珏小胖子也不扯着秦娇的衣角了,整个的扑在秦琦腿上,叫着:“堂哥堂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秦琦随手将小银弓给了他,赢不了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弓箭莫名的好看,这一回赢到手了,却发现这弓箭其实很平常。
前后一思索,顿时觉的自己苍桑了。
很有种厉尽千帆的感慨,对秦娇说:“阅过数重山,归来再看山巅处,不过如此。”
秦娇秦珺两个齐齐扭过头不理他,这话她们听的都虚,也不知他是怎么说出来的。
秦珏抱着小银弓爱不释手,故意对着秦疏炫耀道:“瞧,我堂哥赢回来了。”
秦疏又想闹秦娇,秦娇直接跟他说:“你如今正学着剑呢,未到大成之时,怎可在别的武器上分心?这是学武大忌。”
秦疏一听,倒是不闹了,但看着各种小弓箭还是很眼馋。
秦珏悄悄趴秦毓耳朵边上说:“我堂哥还是中用的。”
秦毓见过秦琦的不靠谱,对于他能赢了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于是悄悄对秦珏说:“大概是个意外吧,只能说,你今日的气运比较好。”
秦娇秦珺两个嗤嗤的笑。
秦琦:……胡说八道,正所谓苦心人天不负,才有这次的成功。
秦娇怕秦琦再跟秦毓闹,就把秦疏递给他说:“你先帮我照看一会儿,我也去赌一把。”
秦琦接过秦疏,抱怀里掂了掂说:“这也是一只小胖兔子,够沉的。”
秦疏如若没听到,很利索的攀住他的脖子,小屁股不客气的坐在他胳膊上,还挪了个舒服的位置。
秦娇一眼就瞅见最上头挂的那张大弓,弓身不知是什么制作的,整张弓显现出一种油润又低调内敛的沉水黑色,两侧弓臂内侧贴了牛角,靠中间的那一带,镶了两片红玉,玉的品质不算好,颜色也不正,却与黑色的弓身极相配,这一配,才中和了弓身的沉闷,多了眼鲜亮,就像铁血的将军胸怀仍藏着一缕柔情与温热。
这张弓,单买需六十两,而射壶做博,则需六两,若能完成摊主设下的题目,这弓就会以六两做卖,还送扳指和箭袋箭矢。
这个题目当然不是连中二十壶了,而是五十箭飞靶,五十箭皆射中,才算博者赢了。
秦娇掂了掂钱袋,差不多够数,她是不知道能不能全射中,但不防一试。
摊主说飞靶在十丈至十五丈之间,于是秦娇选了把五力弓,试了试,觉着挺顺手,然后跟摊主点头。
摊主朝外一吼,街角上就被清空出一条近百米的长的空道来,那边有抱出一摞草靶盘,朝这边挥手,表示准备妥当了。
射飞靶的箭矢没有矢尖,用灰色小布包成了一个小包,蘸上红色颜料射飞靶,飞靶上都有红色颜料,就算她赢。
规则比较简单,之所以没人肯试,一是手有余钱的人没这么好的射艺,二是此地文风鼎盛,读书人的射御之道,都是用的定靶,是为志不移的意思。今日学堂沐休,许多学子来街上转,大家听说这里要射飞靶,都向这里涌来,定目一看,是个不辨雌雄的少年,衣饰简单,容貌……嗯,看起来国泰民安的很,好了,就是一个家境殷实受宠爱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傻子。
得嘞,那六两银子可白糟蹋了。
秦琦急的很,这胖兔子不动则已,一动就不得了,围了这么多人,万一没赢了,脸面可要往哪里搁。
秦珺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直接将一小块银子扔进一只铜盘中,起哄一般的说:“我押她能赢。”
她这一扔,就激起了响应,有几个人也掏了些铜钱的往那铜盘里一撒,说:“我也听个响。”
更多的人将钱扔进另一个盘里,说:“我押他赢不了。”
两个盘子,一只空荡荡,一只满当当。
秦琦可不能让自家人丢人,也往里头扔了一角银子,然后秦毓直接将他的钱袋扔进盘中,秦疏用一只小手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两颗琉璃珠子,三枚铜板,一只小小巧巧的木头鸟,都递给秦毓:“我也押阿姐赢。”
秦毓毫不犹豫的接了东西,放进盘子中。
秦琦又往人群里看,突然眼睛一亮,高声道:“徐学兄,李学兄,高学兄,捧个场啊!”
三个年轻读书人无奈一笑,解了荷包,取了几个铜钱,扔进盘里。
秦琦又往另一处喊:“诸位表兄,也请捧个场。”
好么,这热闹可不好看,那几个俊朗非常的少年郎,也解了荷包,各往盘里扔了一角银子。
秦琦连着喊了两次,他跟前的人立刻躲开了,就怕他也拉着他们捧场,他们可没余钱,这个场是真捧不了。
倒是那些个学兄表兄看这里都是小孩子女孩子,都走过来,围在秦毓秦珏四周,形成保护姿势。
秦珺很淑女的跟诸人打招呼:“嘤~许表兄好,段表兄好,袁表兄……好(好看),魏……魏表兄,也好呵呵(渗人)。”
几人颌首回礼:“秦家表妹好。”
对于秦娇来说,这几人的到来却是意外之喜了,尤其是最俊俏那一个,原来他也会跟同窗来游街啊,还当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呢。她握着弓,憨憨的跟几人打招呼:“诸位表兄好。”
几人又颌道:“这位秦家表……?”
秦琦补充:“妹。”
“……表妹也好。”
秦娇又回了个肉乎乎的笑脸,再不分心,径自取箭搭弓,她一点头,摊主手一挥,那边就扔出一个草盘,旋着半空飞。
秦娇眼睛一眯,弓弦一拉手一松,箭就射了出去,却见箭矢直直射向那只草靶,啪的一声,箭矢遇阻落地,草靶却向前推了几丈后,抛落下来。
“初中——”铜锣当的响了一声。
“哇——”
竟然射中了?
秦毓直接跳了起来。
秦娇冲着人群点头笑,小下巴肉颤颤的动,很是憨态可掬的模样。
那几个表兄便相视而笑,低声言语:“可见人不可貌相。”
秦琦听得此话,也凑过去说:“岂是不可貌相,简直不可的很。”
秦疏掰过他的头说:“背后议人,不是君子所为。岂不知真人不露相,你连这个也不知么?”
秦琦拉下他的胖爪子,逗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秦疏说:“我知道的可多,此时不便多说,改日你若请一顿好吃的,我再与你说。”
“哦,那我不听了。”
秦疏:……哼,小气的紧。
这两人说话间,秦娇已射出了第二箭。
“再中——”
又是一阵呼声。
秦娇捻了捻指尖,不戴护指,指腹磨的火辣辣的疼,就这么射,等五十箭射完,手指头得磨掉一层肉皮。
她向秦琦问道:“你带护指了没?”
秦`琦摇头:“没带。”
秦娇又向几个表了又表的表兄问:“几位表兄可带护指不曾?”
几人摇头。大家上街来,也没想要射箭,所以都不曾带着。
但秦娇一眼就瞅见魏表兄手上戴了个古拙的银戒,他的袖子长,遮了半个手背,只露出几根细长的手指,白皙的指间有一枚宽宽的银戒,没甚花样,只是戴的时间长,不见生银的僵硬之气,只觉温厚古朴。
秦娇对上他淡淡然的眼眸,又将视线慢慢移到他的手上,绕了绕,再扫过他的腰身往上,对上他的眼睛。
能不能借用一下?
魏表兄淡淡然移开目光,不仅没顺水推舟的将戒指捋下来借她一用,还漫不经心似的将手背到身后去了。
秦娇就……行,你脸长的好,借不借的由你。
继续搭箭,射出。
搭箭,射出。
搭箭,射出……
又看了一眼魏表兄,他还是铁石心肠,压根儿没有要捋戒指的意向。
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有这么冷的心肠呢?她一个半大小姑娘,能图他什么呢?
活动活动,摆摆手臂,扭扭脖子,深呼吸几次,再次的搭箭射出,搭箭射出,射出,射出……
“三中,又中,五中……十八中,十九中……三十五中,三十六中……”
手指疼的不行,她又一次的看过去,目光漫过他俊秀丰常的下颌,漫到略薄却红的如染了胭脂的唇,可惜拉的很平,不喜不怒的,再到鼻子,咳,挺高,弧度很好,骨肉匀称的很,最后略过狭长而窄的双眼,凝到他冷厉的眉峰上,眉形如利剑,带着一往无前的锐势。
又转回到他的双眼,还是波澜不惊,幽深,薄凉,像在寸草不生的寒境浸过一般,荒芜又寂静。
秦娇的目光再次移向他的右手,原本放背后的手又放回来了,那只戒指又露出来了。
这人依旧气定神闲,由着她打量,却仍是一言不发,不慷不慨。
秦娇心想:为了这一张脸,我可以再寻理由看他几回,但他性的实在冷的很,连一份客套都懒的做,那便罢了。
这种打量思忖都隐秘而迅速,别人未看出什么,她就收回了目光,又专心眼前事了。
后十箭的草靶扔的刁钻,远且低,必要全身心的专注才行,要是速度跟力道不够,不等箭矢到来,草靶就会落地,以不中计数。
这时候,反倒没人出声了,就怕眼睛不够用,又要盯着草靶,又要盯着箭矢,还要抽空看一眼那个射箭的软胖子,还要从心里喊着不中不中不中……
可是押了许多钱赌她不赢的。
但那边的铜锣不停的响:“……中,……中,……满中——”
当——一声响毕。
赢了???
赢了!!!
“哗——”人群一阵喧闹,欢呼声掀起出声浪。
秦毓又笑又叫又跳的跑到秦娇跟前,雀跃道:“阿姐真厉害,百步穿杨,箭不虚发。”
秦娇只对他勉强笑了笑,将两只胳膊藏在身后。
摊主冲着秦娇一抱拳,赞了声了得,便用一根叉子将那张弓箭取下来,系了红绸带,又找出一个犀皮箭囊并五十支黑沉沉的油箭,一并拿给秦娇。
秦娇点头谢过,伸手接过,弓箭一入手,陡的一沉,原来这张弓本就是重弓,非勇武之人不可用,如今的秦娇,只怕还用不得它。
秦琦几步过来,想拿着它好好端详一回,秦娇顺势将弓箭都给他拿着,秦琦一接手,就叫一声:“好沉的弓。”
满心满眼都在它上头了,不停的用手摸索,想弄明白这是用的什么材质。摸索了一会儿,又拿着它给表兄们看,每个人接过弓时,心里都要叹一声:果然沉手。
弓,无疑是好弓,箭,也是好箭,只是不得用。
殊是可惜。
众人本想赞一声“表妹英勇”,却见刚才还飒飒然的小姑娘,如今却变的软乎乎憨态态的,于是不得不将这一声未出口的夸赞咽回去,换上一副温和语气问:“表妹还是伤着筋骨了?”
秦娇捏着左臂,软软的说:“伤倒是没伤着,就是一时不慎,抻着手筋了,缓两天就好了,多谢你们的关切呀。”
这胖哒哒软乎乎的娇憨模样,与刚才凌厉射箭的那个表妹,判若两人。
于是几人相视而笑,这一个表妹,果然不可貌相的很。
只有那个魏表兄没笑,他的脸还是凉嗖嗖的,神色无聊,只是目光在秦娇的右手手指上晃了晃,便又移开了。
但秦娇已经没心情看美人了,当美人像一块寒冰、一块坚石、又冷又硬时,秦娇就只能当他是一块寒冰一块坚石了。
既不图他的人,又不图他的身子不图他的心,为着一张脸,可不值得去碰那玩意儿。
于是一直到秦珺分了赌赢的钱,人群散开,离开摊子,秦娇再没看他一眼。
他们往一西走,秦娇一行往东走了。
街市上热闹的很,小乙很快就买好了水粉头花绣线绣样儿彩带络子,还买了枣子果干儿冰糖,零零碎碎的拎了一手。
秦琦背着弓,就没办法抱秦疏了,秦疏也不愿意让人抱了,跟在秦毓秦珏两个后头,从小摊上挨个儿的往过看。卖糖画儿的,站着看那个老爷子画完了一整副大公鸡的糖画儿,可惜秦珏秦疏两个没见识的,还当那是凤凰鸟儿,非要人家老爷子给画上七条尾羽,逗的老爷子直笑。
有卖木头小猴子的,就是寻常的手艺,这两个却非要买,秦珺花了十个钱,给两人各买了一个。
遇着卖糖烧饼的,又走不动道儿了,秦珺今儿赚了钱,很慷慨的给大家一人买了一个饼,饼还热着,芝麻味喷香,众人一边走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
秦疏看了一圈,又问秦娇:“这街上怎么没有卖身葬父的呢?”
果真是亲兄弟,上一次秦毓想看碰瓷儿的,这一次,秦疏又想看卖身葬父的。
秦娇只能给他解释:“那是话本里的桥断,现实中,除非遇着天灾连着人祸,才会出现这种事。西平府这几年安泰的很,若有人在此时出现在大街上卖身葬父,街里的坊主和里长会上告官府,问清原由再由官府着人发落。”
“哦,原是这样。”好不失落的语气。
杂耍走江湖卖艺的地方并不在秦街,而在另一条街上,那条街上三教九流混杂的人多,这儿又是小孩子又是女孩子的,不宜去那边。斗蟋蟀斗鸡的也不在冬天出来,书画铺子倒是多,但不得小孩子的喜欢,看一眼就过去了。大家就在秦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提溜着一串吃食和小玩意儿,进了一个小小的茶汤馆,要了一壶黄芪姜枣茶,热热的喝下肚,歇了一会儿脚,两方告别,准备各自回家。
回去的时候,秦娇背着弓箭,小乙拎着两包东西,秦毓拉着秦疏,跟在秦娇身边,两人还一路说着话,兴高采烈的,完全没有疲惫之态。
也算是满载而归了。
六太太看着那张大弓,又看秦娇被弓弦捋的红通通肿涨的指腹,心疼的直埋怨秦娇做事糊涂,可训了她好一会儿,说年前不许她再去街市里。
秦娇只管倚在她身上撒娇,歪歪缠缠又软软糯糯,闹的六太太训都训不成,没好气的戳了她一指头。
秦娇摸了摸额头,又笑着伏六太太怀里,六太太没奈何,再训不下去了,只得瞪她一眼了事。
秦娇给她眨巴眼,六太太的心又软了一道,搂着她抚摸着肩背。
听秦毓说他们遇着东府的表兄了,还看了秦娇射箭,六太太顿了顿,到底没忍住,给了秦娇肉墩墩的屁股一巴掌。
但没恼怒,只说:“表少爷们是东府的贵客,与咱们家干系不大,只当他们是寻常亲戚就好。”
不管什么表少爷,东府里头还有那么多姑娘呢,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小三房的姑娘头上。
且秦娇与他们差着年岁呢,更轮不到她这里,看就看吧,不要紧。
娇娇还小呢。
秦毓秦疏两个有心炫耀,两人抬着大弓嘿咻嘿咻进了三老太爷院里,给祖父祖母看大弓。
秦娓跟老姑奶奶家的菀姐儿也跑来了,四个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一阵儿的热闹,惹的二老太爷两夫妻跟老姑奶奶也来了,一家子的读书人,对弓箭这东西也只了解个大概,就是一眼看上好,做工好,认真说这是多少石的力道,射程多远,就全然不知了。
但不了解这些,并不妨大家欣赏好弓样。
比如说,弓身到底是沉水木还是铁箭木,贴角是牛角还是犀角,贴玉是昆山玉还是黄岗玉,弓弦是牛筋还是鹿筋……就着这些问题,讨论的很是热切。
说起秦娇如何会射箭,三老太爷很自然的说:“院里那几颗大树上的鸟,她用石子扔着打,一扔一个准儿,一通百通,咱们家的孩子都聪慧,略微学一学也就会了。”
几人一同点头,家里容易出天才,秦氏子孙多聪慧,秦娇如此,也不算奇怪。
可不是?
老姑奶奶说她年少时学骑马,别的女孩子看见高头大马都吓的花容失色,她稳稳的蹬上了马背,跑了几个回合就会骑了。
骑马容易,想是射箭也不难的。
听得消息,一同来看弓的四老爷六老爷七老爷:……哈?什么容易什么不难?
至今拉不开四力弓的四老爷。
将将能拉开六力弓的六老爷。
能拉五力弓但一定会面色涨红的七老爷。
顿时觉的没脸的很。
二老太爷三老太爷还乐陶陶的对三人说:“这弓不错,你们来试试。”
四老爷六老爷七老爷:……就很想转身离开。
六老爷稳稳的走过去,抓起弓掂了掂,然后放下,说:“这是三石弓,仅凭我们的力道,拉不开弦。”
四老爷七老爷松了一口气,也走过去端详了。
此弓乃是将军弓,他们一介书生,拉不开也情有可原,委实不必心虚。
嗯,不必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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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二十六章
落了雪,西平府的冬天彻底到来的标志就是下了雪,雪片很大,漫天飘落下来,没有风,所以飞舞的很自在。
下雪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件欢快的事,秦毓秦娓两个带着兄弟侄儿们披着斗篷在树下绕着圈儿耍,各自画了许多地盘,诸如飘雪山庄,寒梅轩,出云山庄,冰雪教,小木剑舞的雪花纷纷乱,斗篷一扯,就是一代大侠。
天并不冷,所以三老太爷颇有兴致的要教秦娇做画,在火盆上烤了颜料,使之不再冷凝,才各自挑出一些来放小盏里,用温水化了,细细研磨的细腻流畅。对三老太爷来说,做这些并不觉烦琐,写字是修心,研墨就是养性,画画是修心,研磨颜料也是养性,身体不好,就更要好好的修养心性。
然后抚平画卷,压上镇纸,用火勺慢慢熨过宣纸,去之生涩僵冷,这样做过,比较好着墨。
他总是不紧不慢的教,秦娇也不是个急性子,也跟着不紧不慢的学。
比如树应该是怎么画的,山水又是如何用画来表达的,他徐徐的说,手上也慢慢的画,老树的枝干就出现在了纸上,冬天的树是没有叶子的,但他偏画了一些叶子,树下的顽童也跃然纸上,勾勒了轮廊,却看不清男女,只是几个在树下玩耍的孩童而已,然后甩着笔端,落下星星点点,正是白雪。
这副画的画法粗疏,但老树粗犷遒劲且仍有生命力,孩童们无邪,雪下的飘然安逸。
秦娇并未复制这一副雪景图,她画的是另一幅,衰草枯篷之上,生了一株梅树,雪落的纷扬,花开的红而艳,两只小狐绕着梅树奔跑打闹,闹的累了,一只卧在雪地仰头看花,另一只立起前爪去攀够枝丫上的花……天地寥落,梅花开的野,小狐篷松而圆润,灵动非常。
三老太爷看着两团圆滚滚的小狐,心道:野狐狸能长成这样可太不容易了,母狐狸得偷多少只鸡喂它们。
一人一幅画,半天就过去了,雪落的一层,目尽处已然皆染了白色,进进出出的人要跺脚抖衣裳,偶尔往手里哈一哈气,微揣着手,走的匆匆。
做活儿的人无心欣赏这场雪景。
他们着急炭火储的够不够,房顶上的瓦片结不结实,棉衣湿了要怎么洪干,得将过道上的雪打扫干净,用旧簸箕铲出去,堆到大树底下……
大雪一下,越比平时还忙碌。
秦毓他们耍饿了,一团簇的跑回来,还未到门口就嚷嚷着问:“阿姐,咱们今日吃什么?”
才会说话不久的小侄子也跟着问:“吃什么?”
吃火锅。
这时节没有现菜,就用羊肉熬的汤底,煮些干豆角茄子瓜条,晾干后又泡发的蘑菇木耳笋子,还切了些腌过的萝卜白菜,豆腐肉丸子,最后是一盘烙饼。
普通人吃饭,讲究味道讲究能吃饱,但家里有个久病成医看过许多医书读过经书的人,那讲究的就多了。
三老太爷说:天有五常,地有五行,人有五脏,气有五味,按着天地阴阳五行来养身体,春吃嫩枝,是为养初升之阳气,夏吃蔬果,是为排解湿浊之气,秋吃五谷,是补上夏天排解过多的精元之气,冬吃土里长的食物,比如山药萝卜地薯,此为养脾之物,还应食些温热的肉食,是为纳藏之意,积蓄能量,才能从春天顺利升发阳气。
只吃应时之物,不吃不应时之物。
所以入了冬,都要跟萝卜白菜干菜打交道了。
秦娇在花盆里移栽了一些韭菜,睡莲盏里的睡莲休眠了,她将茎叶剪去,添了土让休养着,索性也空放着,就在里头栽了二十多瓣蒜。两盆都放在火炉旁边,养着吃韭菜蒜苗。
三老太爷嘴上说这样养出来的韭菜蒜苗不含升发之气,但是每次吃汤食,还是要剪一小撮放汤里增添味道。
后来他说:天地之道就在呼吸俯仰之间,不过概因为太朴素,所以世间的人才经不住外物的诱惑,或有财物之诱惑,或有名利之诱惑,或有情爱之诱惑,或有口腹之诱惑,诱惑诸多,而道一也,是以人人都有得道的资质,却无一人真正能得道大成。
道不弘人,而人欲却无时不在。
经不得诱惑,所以你我皆平常人。
为了一口吃的,可找了这么一通理由,也是难为他了。
然后秦娇又让柳妈用水发了好大一盆黑豆豆芽,给大老太爷二老太爷处都分了一些,剩下的清炒了一半,用鸡肉丝撕着拌了一半,大家坐了一桌,一顿全吃完了。
之后就是平常的饮食,上午蒸的麦饼,偶尔带蒸几根胡萝卜蔓菁,或是地薯山药,熬一锅浓稠的红豆大麦小米粥,一碟子猪油炒鸡蛋,一碟子熟油拌的腌芥菜丝,一小盆的肉汤。
下午捞的粳米饭,烩一盘的豆腐白菜丸子,再焖油腌茄条,隔三两天,会多做一大碗烧肉,汤水就是捞出米饭后油稠一般的米汤。
夜里经不住饿的时候,会在睡前用小炉子煮一小锅面片汤或是泼两碗八宝油茶。
想年少时,什么八只鸽子一斤海参二两鱼翅吊出一碗汤,只为吃几只豚鱼竹荪做的馄饨,原是那时轻狂,不知道理,以为富贵就该是这样的体面,穷奢极欲,迷了心障。
到如今,迷障已破,便知道这日子,该是往踏实了过才好。
油茶就极好。
……
檐下树上挂了许多晶莹莹的冰溜,秦娇跳起来掰下一根,再掰成几截,一截最粗的扔自己嘴里,咬的嘣嘣响,略细些的塞给秦毓秦疏,两人也放在嘴里,嘴巴凉的咝咝吸气,还不舍得唾掉,也咬的嘣嘣响,鼻尖冻的红通通,还嘻嘻的笑。
丁姆姆果然在屋里喊:“少吃些,吃多了肚子疼,小心着凉,小心滑倒,不要抓着雪耍,仔细冻了手……”
显然是在白嘱咐,咬着吃了冰溜,就往旁边花圃的雪堆上扑过去,雪团子顿时乱飞,两人用手刨出两个大洞,然后扑通一下跳进去……
丁姆姆走出来,眯了眯眼,才适应外头的光线,一看雪堆里露出两颗黑乎乎的脑袋,不由的惊呼一声:“唉哟,我的哥儿!”
又埋怨秦娇:“娇姐儿也不管管他们,由着他们两个闹,这么着,着了凉可怎么好。”
秦娇又掰了根冰溜,放在窗台上,甩甩手,走到雪堆跟前,一手一个,拔萝卜似的将两人□□,还抖了几抖,两人身上的雪沫子纷纷掉下去。
头上的雪沫子掉到了脖子里,冰的两个立刻缩了脖子,秦娇又拎着两人抖了抖,像拎着两只胖鼠,然后尖叫着笑开来。
小甲小乙看的直笑,一边缝着衣裳,还顺便翻了翻炉上烤的带壳花生,丁姆姆看的胆战心惊,忙说:“可不敢这样拎着,衣裳扯坏了。”
秦娇就放两人下来,拍拍手,又拿窗台上的冰溜吃。
秦润秦姝两个相携而来,秦姝见秦娇吃冰,就不赞同的看她,说:“这样的寒凉之物,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你如今还小,不晓得其中的害处。”
秦娇朝她俩笑了笑,紧着几下咬碎冰块,连嚼带咽了事。
秦姝指了指她,再没说话,扯了扯棉斗篷,说:“天气冷的很,做针线也不利索,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大冬天么,也没什么做的,看看书,讨论讨论吃食,哄两个孩子玩一玩,也是她如今的正事了。
太太们倒是忙的很,都在清理祭器准备祭食,这些事情也烦琐的很,大半天都在储器间擦洗器物,好在里头烧了火盆,煮着茶水,说说笑笑的,一天也就下来了。
还要准备祭食,有的要生祭,有的要熟祭,瓜果桃子要用拈面祭,将面果子拈成瓜果状,点上颜色,蒸熟以后摆盘放好,祭到年二十八,重新换上新做的面果子。
因着要祭祀同一个祖宗,三房七院都在一起做祭品,杀猪宰羊的倒是热闹的很,这些场合不适合孩子们去看,所以让各家稍大些的孩子看照着小些的孩子,不让他们闹腾。
秦润秦姝有空闲串门是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没耐心哄孩子,一个有耐心,却是人家亲娘不放心给她哄,怕尿了饿了冷了处置的不得当,俱都送到老太太那里,那边能哄孩子的人多,且让人放心。
秦娇领两人回屋,叫小甲端来一盘猪油混糖小方饼并杏仁糕,再捡一些果干儿,倒上一壶大麦红枣陈皮茶,午时吃一些辅食垫巴垫巴肚子,下一顿饭应该在天黑才能吃上。
屋里点了两个火盆,仍然凉浸浸的,并不敢脱了厚衣裳。
冬天只点了火盆,屋里只比外头暖和一些,为着这个,秦娇说不如在屋里砌个火炉,这样更暖和。
然后三老太爷说不必砌,就这样才好,食半饱穿半暖,半饥半寒时,才能换起身体的阳气,挨过几年,遇了饥寒,就不容易生病了。暖屋锦衣的穿着住着,虽体表温暖,内里却寒凉,没了火性,这么着,若是感了外邪,内里不能抵抗,就会病倒,且不易痊愈。
那秦娇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挨着。
好在她身上肉多,火气壮,从入秋到如今,连个喷嚏都没打过。秦毓秦疏也每天拿着把木剑嘿嘿哈哈的,精力旺盛,火气也攒的足,没感过风寒外邪。
像秦润秦姝这种瘦的一吹就倒的体质,既不耐夏,又不耐冬,自天气转凉,她俩的手指上的青白色一直没退过,下了雪,更是冷到骨子里,穿着棉衣系着斗篷,还是冷的厉害。
大麦茶热热的,又有枣子温养,喝下去暖暖的尤为舒服,将茶盏捧手里捂了好一会儿,指尖上才泛上暖意,有了红润之色。
各自拈着吃了一块杏仁糕,再不吃了。
她们两个秀致的很,不大吃荤腥,就连猪油做的混糖方饼,也嫌腻的很,脂油做的糖包子,更是一口都不吃。生葱生蒜生姜都不吃,嫌弃口里带了腌臜味,不雅的很。
秦娇是无所谓的,肉也吃,葱蒜也吃,生葱裹大饼吃上一顿,再漱了口,喝上两碗香茶糊弄一下,也就得了,再说有味儿,就少说话,遇着人只管抿嘴笑,还用帕子半掩半捂着,谁能闻着什么。
她也神仙样儿过,如今一样反璞归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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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二十七章
冬至祭祀节,男人连同才会走路的哥儿都要去祠堂磕头,上了祖谱的太太奶奶会在祠堂外的一个供院里磕头,未出阁的女孩子们,又在供院外头的一个过堂里磕头。
东府跟北罗巷的排场搞的隆重,祭的三牲都是完整一只的,整只的牛羊猪,用木架子架起来,几十个人一齐抬进来,都用黄表纸覆了,又在上头盖一大张祭词。
三小房也祭的整只,不过就两个大牲,一只猪一只羊,余下的就是鸡鸭鱼,八样供菜,八样面果子。
天气阴冷非常,还有风,祠堂和供院都被高墙围着,还能避一避冷风,过堂里穿堂风一走,顿时能冷进骨头缝里。于是大家都挤在一块儿,躲在大排柱后头避风。
好在祭礼走的快,一房一个唱礼者,这边唱着,那头的祭物都陆续抬进去,点香打供磕头,一气呵成,不多时,供院的地上就摆满了祭品。
最后一磕头,添了香烛灯油,都如释重负一般,扯着斗篷和大毛氅衣,依着顺序出了祠堂。
各回各家。
生祭供品要摆满三日,才能处置。
秦氏诸人不吃供过的祭品,也不能扔,而是会运到城外的寺庙中,由寺庙中人舍给附近穷苦百姓。
这一场舍祭,声势也不小,城里城外生活困顿的人家都跟在秦氏后头,就为秦氏舍予他们的一刀肉。
秦氏的好名声,会在清明、中元、冬至日达到最盛。
百姓不读书,不知道秦氏在文坛上的地位,他们只管自家一年到头的吃穿,若秦氏能叫他们一年中能吃三次肉,那必定是极怜贫积善的好人家。
再好人家,内里也不一定全是光风霁月,一到年底,各家底下都有一本糊涂账,这些不能说、更不能摆出来给人看,为着息事宁人安然祥泰,就全部给压下来了,还要在上面做弄一番,粉饰太平。
东府的糊涂帐与小三房的五院并不相干,不过难免听闻了些风声,比如,那边的三老爷在吃醉酒后,误入了四老爷的院子,把四太太跟前的丫头给睡了;再比如,六老爷又买回来了一个清倌人,闹着要抬妾;九老爷和十太太被堵在一间净室里,九太太把十太太的脸抓了个稀烂……
就……好生热闹的样子。
然后小三房的太太们悄悄议论时会说:三老爷那把子年纪了,也不晓得保重自己,瞧瞧做的什么糊涂事;六老爷那就是个老混账了,他做出什么出阁的事都不奇怪;九老爷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礼仪廉耻都不要了……
至于十太太……听说闹着上吊了一回,救下来后,自觉没脸见人,躲在屋里不出来,连给老太太请安也不去了,家事也不管了。
只是可怜了她的儿女。
如此种种,连着说了好些天,就连秦娇都隐约听到了一些。
但这些事对她来说,算不上新奇,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家族大了,又住在一处,那真是什么事都会发生。
别说东府了,就小三房自家,大老爷家的大爷与二爷因为院子的事,也有不少嫌隙,两妯娌见面时,皮笑肉不笑的。
二老爷家的三爷很会怜香惜玉,惹的一院的丫头都不安份,三奶奶又是个迟钝温顺人,自家爷们儿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就算眼见着自家丫头攀在三爷身上,她也能面不改色和人谈笑风生。
二太太骂过三爷,三爷还是如此,一直没改过;她又说三奶奶是个木头人,针扎了都不疼,连自家爷们儿都看不住。
整日这么骂来骂去的,秦姝听的不得劲儿,只能出来躲清净,从早上收拾妥当吃过饭来秦娇这儿,一直到吃晚饭才肯回去。
这些事,秦姝听着也不是,不听着也不是,躲开来还不是,二太太还得说她是没心肝,家里这么忙都不晓得搭把手,只管甩开手去串门。
秦姝被说的直哭,但这话更不好与秦娇说,只能垂着眼皮缝衣裳,冷的不行就坐火盆边上做,自虐似的,一刻不停歇。
秦娇是真不喜欢听二太太家的热闹,二老爷这人,别人都说他是个温和的好人,只自家人明白,他是完全不担事,家里一应好的坏的他全不管,还挺会慷慨,恶名都让二太太一个担了。男人支不起事,不就逼的妇人不得不扛事么,家里家外一大堆的事,都叫二太太一人扛了。公婆不得用,丈夫不得用,儿女也不得用,难怪二太太脾气越来越暴燥了。
家里上上下下捉紧的很,二老爷也全不理,整日在家看书焚香讲经论道,全然一派自在。
六老爷可没这样的闲心,他每日早早起来,先送两个孩子去学堂,回来喝口热茶,就去看三老太爷三老太太,问父母睡的好不好,夜里冷不冷,跟三老太爷说一会儿话,还得批改七老爷的文章,这些事都做完了,才回院里吃饭。饭后稍稍歇一会儿,待天色暖和了些,他又穿戴齐整,上街市里寻摸营生了。年根儿底下,要请他办事的人多,挑挑拣拣的剔过一些不体面的事,过手的事,多是是衙门里的人打交道,他得跟人家吃茶喝酒送规矩,来往的多了,官员小吏手里得了利,手上一松,这事也就成了。
整一个冬天,六老爷就没在家里囫囵歇过三日,隔三差五的带回些银钱或值些钱的物什,六太太跟三老太太私下里盘算过,就只今年的秋冬两季,还不算腊月,六老爷就拿回来近七百两的现银,物件并不算在内。
家里银钱宽裕,吃穿用度上就能显出来,做冬衣时,秦娇姐弟比别的兄弟姐妹多做了两身,厨上的吃食也精细了些,以前舍不得买的海货干贝跟山珍干货,都买了些,偶儿会烧制一两道给大家尝鲜。
秦娇没空天天陪着秦姝,她要跟六太太七太太一起准备过年的东西,族里人多,拜年用的礼品就得多备些,给长辈们的点心衣料,平辈互相走礼要备点心酒水,晚辈们来拜年时也要备些点心做还礼……厨上的人天天活面做点心馃子,趁现在不太忙,就要用油纸将点心包好,用红蜡烛滴着封了口,再贴一张小小的红纸,写些“福”“庆”“恭”“祝”之类的字样,几样点心再拼一拼,用更大的油纸包好,也贴了字样,放在库房,到时直接取出来用就好。
还要备家里待客用的宴菜,腊肉腊鸭都寻常,秋后就腌好了,现在备的也是腌肉,工序却比腌腊肉繁琐好多倍。现杀的鸡鸭,用清水煮断生了,抹上调料香料挂在外头冻两天,冻的肉都酥了,再拿回来蒸一次,然后再揉些调料,再将酒糟塞进腹里,外皮抹上清酒,用茶叶红糖薰过,就压进瓮里酿着,酿过十来天,什么味道都均匀了,待客时,拿出来过油一炸,再斩成小块,摆好盘,端到桌上就是一道酒酿鸡或酒酿鸭。
做法麻烦是真麻烦,但成品也是真香,连骨头都是酥香的,细细嚼一口,一整天都要回味。
还有一道肉,是用猪肉做的,买回来整块带皮的花肉,抹上调料,就那么放在用咸豆酱秋油陈皮紫苏肉蔻桂圆等一起熬制的卤汤里,腌上十来天,再捞出来煮熟,切成片摆盘,蘸上蒜汁麻油吃,鲜香软糯,不油不腻。
还有捆条肉,就是后腿肉腌好之后用稻草捆成一条条的,放卤汤里煮,煮到七成熟,捞出来晾干,等用的时候,再放卤汤里回锅……卤汤是一起熬的,熬少了不得用,索性多熬些,这也是先见之明。
西北角上的族人们打听到这边熬了卤汁,就将自家的肉扎捆结实了,拿来在这边腌泡煮制,这家三斤,那家五斤,厨上得记账,还要用扎绳给做记号,要不然到取肉时说不清楚。
这是老例,除了麻烦些,别的还好。
除了肉食,还有用干菜条干瓜条腌的菜,泡发蒸熟拌上调料,放瓮里压瓷实了,腌入味后抓出来用香油拌了就是凉盘,用肉炒了就是佐粥的菜品。
老菜谱上的大菜都不是不朝一夕或是三五日能得的,腌、酿、浸都需要时间,没有耐心,就享不了绝味。
几天下来,秦娇一直在给肉抹调料香料,感觉自己的手都被腌透味了,放锅里涮一涮,就能得到一锅五香味的汤。
这一趟可算做完了,刚歇了两天,又要碾糕面了,除夕宴及待客宴席上,最不能少的就是糕。寻常人家做糕只用黏黍米,黏黍米不够用时会掺黍米,蒸的也简单,就在上面放几颗枣子,等干硬了,再切成小块,吃时就拿一块蒸一蒸,蒸软了蘸糖吃,也能蘸肉汤吃。
秦娇喜欢吃发糕,也喜欢吃八宝糕饭,还喜欢吃炸的糖糕菜糕芝麻糕,六太太嘴上说忒麻烦,却让厨上的人都做一些,不用多做,够秦娇吃就成。
柳妈一边埋怨一边筛糕面,合了黏黍、糯米、粳米的糕面,拌的干湿正好时蒸熟,蒸熟之后铲进洒了干粉的簸箩里揉,一半拌上炒熟的花生红枣杏仁核桃果干儿揉成长条,放晾切块放好备着待客时用。另一半趁热包上炒好的各种馅料,捏成半月状或三角状,留一些放好,另一些全炸了。
一盆子的炸糕角,才端回院里,闻着香气来的孩子们就涌了上来,哗啦啦半盆就没了。
剩下的当了晚饭,煮了一锅羊肉萝卜汤,拌了干笋丝,简单的一顿饭就对付过去了。
内宅的生活,每天都有目标性,但都不着急,按部就班就好,忙中有闲,闲里有忙,睁眼时就有事情要做,到睡觉前,还有事没有做完。
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就不必着急,缓些慢些仔细些周全些,总要一件一件的来么。
就好像每年如约而至的年节,它也是不紧不慢的,不迟不早的,恰恰好在一切都准备妥当时到来。
煎炒烹炸味浓,爆竹到处响,即使小三房的院子没贴红色的对联,年味依旧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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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二十七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 第二十八章
天色微明,纸窗上透出了清皙的格棂,没贴窗花,只在四角糊了些红角绿角,略微衬一衬过年的喜气。
火盆里半夜添过炭,到天明时还有些微弱的火光,人还没醒来,外头已经响起了炮仗声,想是已等不及的人家早早起来放了炮仗,唤醒了一城的人。
要过年了!
秦娇也被炮仗声叫醒了,又在被子里窝了半刻,才起身,搓了搓手掌,手心热了,脱了睡衣,再快速的换上过年的新衣,新袜子,再穿上新鞋。小甲小乙也快快的穿好衣裳,一人过来叠被,一人从铜壶里倒出来热水,先让秦娇洗漱。
秦娇洗了脸漱过口,挑了一匙香膏抹到脸上,拍的润润匀匀香喷喷的,才叫小甲来给她梳头,今儿得梳个庄重些的发式,要插上新打的银饰珠花,发尾还要缠上红色的发带。珠花小小巧巧不显喜庆,还要簪一支粉红色的丝绒芙蓉花,人就精致明媚了,还不失娇憨可爱。
小乙就着秦娇洗过的水洗了脸,也抹了香膏点了口脂,让小甲也帮她梳个好看的发式。小甲手巧,三两下就给她梳好了,缠好红头绳,两鬓各插一朵小小的红色掐丝海棠花,也喜喜庆庆的。
之后小乙拾掇屋子,给火盆添炭,小甲也洗漱梳头,梳了个和小乙一样的发式,插的粉色海棠花,待一切妥当了,主仆三人一同出门。
六老爷六太太也早起了,六老爷在门口祭春神,六太太跟采青把睡的香甜的秦毓秦疏叫醒,采青给火盆加炭,倒好洗脸水,六太太拿了秦毓的衣裳在火盆上烤着,等烤的暖和了,就塞回他的被窝里,让他趁暖和快些穿起来。又拿秦疏的衣裳烤,正烤着,秦毓已经穿好了,哆哆嗦嗦的穿上鞋袜,让采青给他洗脸梳头。
秦疏想赖床,但秦娇正好进来,说:“快些起来,咱们也去院里放炮仗。”
这个好。
秦疏一轱辘就爬起来了,冷的咝咝直哆嗦,六太太赶紧给他穿好衣裳,扣扣子的功夫,秦娇也给他穿好了鞋袜。
采青就地拧了帕子过来,给他擦过脸跟手,又端来盐水让他漱了口,才给他梳了个与秦毓一样的小总角,绑上红色的发绳。
炮仗就是在竹筒里放了火硝石,压上黄泥,留出一截引绳。用火茸香点了引绳,就把它扔在另一边,火硝石一炸,竹筒啪的一声裂开。
响声比小鞭炮还亮些。
秦毓秦疏一连扔了七八个炮仗,火硝石的刺鼻味漫了一院子,没人皱眉,脸上全是憧憬与欢喜。
过了瘾,就跑到丁姆姆的窗前喊:“姆姆你起来了没?”
丁姆姆在屋里答:“起了,正穿衣裳呢。”
天没大亮,她眼睛看不见,点了油灯才找了衣裳穿上,盘扣也没扣好,就下地来抬起门闩。
小甲进去给添了炭,要端了尿盆去倒,丁姆姆看小甲穿的崭新,可不许她去端那腌臜东西,撵了她让叠被子,自己避开人,端着去倒了。
六老爷祭过春神回来,见妻子儿女都装扮妥当了,用帕子擦了把手,带众人去三老太爷那里,给长辈拜年。
今年的新衣裳都素净,只在衣领处挂一副鲜亮的璎珞或是腰间系一个鲜亮的荷包,秦娇姐弟们的荷包都是自己做的,做的份外大些,腰带上系着不方便,就用一根络子系了,斜夸在肩上。
到了上院,正遇着七老爷七太太两个,一起进了门。六老爷六太太先给三老太爷三老太太磕了头,说了祝福吉祥话,两位老人笑呵呵的叫起,七老爷七太太随后跟着磕头拜年,然后起来。
最后才轮到秦娇姐弟三个,磕过头,三老太爷三老太太忙叫孙女孙儿起来,各自取了亲手用红绳编成结的三枚元亨利贞放入那几个若大的荷包里。
然后姐弟三人给六老爷六太太磕头,两人也从衣袖中取了三枚压岁钱给三人放进荷包中。再给七老爷七太太磕头,又收了三枚压岁钱。
姐弟三个连着磕了六个头,各自得了九枚压岁钱,依着这样的做派,小孩子靠得压岁钱挣些零花钱还是颇不容易的。
但这九枚压岁钱的意义并不在数量的多少,而是长辈们佑护孩子们的心意,念一句“岁岁平安”,就结一枚元亨利贞,念三遍“岁岁平安”,便结三枚元亨利贞。
三老太爷说:三有无极之意,又有天地人和之德,行天地人和之道,则邪祟不侵。
但各家的元亨利贞结里编的铜钱数都不一样,有编一枚两枚的,五枚七枚的,还有编十二枚的,各自都有意义。
这里拜过年,六太太和七太太就该忙着将待客用的酒水点心果子碟碗筷子摆到桌上,等着来给三老太爷夫妻拜年来的人子。六老爷七老爷要带着年礼领着秦娇秦毓秦疏去给大老太爷二老太爷家拜年。
去了大老太爷院里,大房一众果然都在,这倒方便了,不拘哪个长辈,磕头就行了,然后等着压岁钱入荷包。
大房的压岁钱编的五枚,各人的编法又不一样,仔细看,竟是大老爷编的最好,将结子编成了梅花状,五枚元亨利贞正是五瓣梅花的样子。
荷包里果然涨鼓鼓的了。
秦毓秦疏跟秦娓带着侄儿们满院的跑,冬雪未消尽,花树下还堆着不少,他们就将炮仗插进雪堆里放,炸的满院雪花乱飞,扑的一头脸,他们也不嫌冰的慌,打过激灵,缩了缩脖子,又兴冲冲再将一根炮仗插进去……
大老太爷养了一只大狸猫,平时最懒,夏天卧花丛里睡,最是惬意,春秋卧在窗台上睡,阳光晒的暖暖的,也很惬意,冬天爱卧在火盆边上睡,有时会趴在大老太太膝上睡,夜里就钻了大老太爷的被窝,卧在他脚底睡。
今儿院里的炮仗声不消停,吵的它睡不好,屋里人多,外头又冷,大狸猫来来回回的转了几遍都寻不出个安稳暖和的地方,最后走来走去,实在寻不到安卧的地方了,直接跳进秦娇怀里卧了,爪子抱着头,尾巴勾着她的胳膊,睡的呼噜噜响。
可找着舒服又暖和的地方了。
这里喝了茶,吃了两块点心,一行人连同大房诸人又要去二老太爷那里拜年,大狸猫就在秦娇腿边痴缠,缠的她走不成路,索性抱起来,一同去了二老太爷那边。
惯例的磕头,收压岁钱,喝茶,小孩子们在外头放炮仗,偶尔回来找些点心干果糖吃,自在又快活。
屋里头二太太和三奶奶招呼四太太秦润秦娇二奶奶坐暖阁里陪老太太打一会儿牌,男人们自便,今儿上午不吃饭,就用茶水点心对付,到晚上要一齐去大老太爷院里吃团圆饭。
秦娇抱着猫不好打牌,但她自来手气好,二太太就让她给二老太太摸牌。原想着大家哄二老太太高兴高兴,结果这老太太打牌糊涂,能生生把一把好牌打烂,还嘀咕着总胡不了牌。
就……连王者都带不动的青铜级选手,也是无可奈何了。
那边二老爷也有话说,他说六老爷近半年行事出了格,君子以义相交,小人才予以利交,六老爷做的事,怕是失了读书人的体面。还劝六老爷务必不沾商利之事,好生经营自家的名声,名声一旦有失,多少银钱都挽不回来。
大过年说这些,怪扫兴的。
四老爷怕六老爷心里不舒服,紧着打断二老爷的话头,催着一行去给三老太爷三老太太拜年,等拜完年,再坐下说话。
二老爷再没说这样的话,只拍拍六老爷的肩膀叫他自己思量着行事,记着些分寸。
六老爷也知道不能跟他计较,顺势应了一声,带着一行人给三老太爷拜年。
他们走他们的,二老太太打牌正在兴头上,拉着几个孙女孙媳妇不叫走,几人也就没走。
但跟二老太太打牌着实不痛快,耍不尽兴,秦润就跟四老爷家的秦瑞秦琅打眼色,叫他俩快些回来,等二老太太打乏了,她们再接着耍。
秦瑞秦琅点过头,就跟上四老爷一同走了。
留下的人,都懒懒的陪着二老太太打牌,这会儿谁也不先胡牌了,宁愿将自己成搭的牌拆了打出去,这么着,许是二老太太能胡两把。
可二老太太的牌技,着实一言难尽的很,二老太爷着实是看不下去了,挪着坐过来,指挥着二老太太出牌,才胡了几把。
这么着,二老太太又嫌没趣,就不耍了,坐在一边看秦娇几个耍。
但大家都不乐意跟秦娇耍,就端了一碟子瓜子让秦娇给数着分,自家人,不图赌钱,只图个乐呵,就用瓜子当筹码。
二老太太这里摆的点心与大老太太家摆的又不一样,有几样很好吃,是二太太娘家那里的做法,用糯米面和白面一起发酵,再倒上麦芽糖并糯米面一起揉,擀开切成小条,拧成麻花状再下油锅里炸,外面又焦又脆的,里面又韧又糯,酸酸甜甜极有嚼劲,越嚼越香。
秦娇分好瓜子,就拿了根麻花慢慢嚼,还扯了一点儿喂猫,一人一猫坐在一边可悠闲的嚼着小麻花,两张同样圆滚滚的脸上,满是自在惬意。
二老太太看的欢喜,就对秦姝说:“你就是太单薄了,也该学学你妹妹,多吃些饭,这么圆润润的才好看。”
还说秦润:“你也是,以后要多吃些饭,养的壮实了,咱们看着才欢喜。”
秦姝秦润两个随口应了声,再看一眼秦娇坐的胖墩墩一团,俨然一只大胖粽子成了精,便悄悄相视笑了笑,这话她们可听多了,但要让她们两个学秦娇,却是万万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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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二十九章
年初二要给东府的长辈们拜年,这边是小辈,几个侄儿给那边的老太爷老太太拜了年,那边的老爷大爷们才会来这边。
那边最长的就是三老太爷三老太太了,所以小三房的五位老爷携带儿女先给三老太爷那里拜年。
秦娇本来不想去的,因为秦润秦姝也不去,她去了就得被满府的太太们揉脸捏手,拜一趟年回来,脸得疼三天,偏偏人家是真稀罕,这能怎么说。
结果六老爷非让跟着去,他们兄弟坐一起难免会喝酒,一喝酒就分不出神来看顾秦毓秦疏了,就那儿把两个孩子撒出去,他也不放心,秦娇跟着,他就能放心了。
其实,有四老爷家的秦琅秦瑞跟着,也能顶些用处,不过秦琅秦瑞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儿,他们有自已的交友圈,怕是没耐心看护七丶八岁的孩子,尤其这两孩子又不是安静的性子,更为难。
所以秦娇又打扮的喜喜庆庆的跟着六老爷一行去了东府。
三老太太那边人很多,有东府的老爷太太们,也有北罗巷的老爷大爷们,簇簇新的挤了一屋子。平日见面只需行个恭礼就行,今日见了,都得磕头,还不能随便磕,非要跪在堂下,按着辈份大小,一个个的往过磕。
一轮下来,秦娇的头都晕了,拜年祝福话说了无数遍,说的嘴都麻了。
好容易站起了,又被一众太太们挨个儿的揉捏,她脸上肉多,又白嫩嫩的透着红润,连双下巴都软颤颤的,摸着绵软软还细腻腻,稍稍用手指勾一勾,就逗的她直笑,下巴颤的更厉害。
太太们坏的很,非要勾着她笑,摸她的下巴,还搂在怀里拿点心喂她……秦娇自我感觉,她像一只胖兔子,且快要被人rua秃毛了。
秦娇乖乖巧巧的给她们rua,很贴心的打开荷包让她们把压岁钱装进来。好在太太们给的压岁钱很大方,银豆子叮叮当当的扔了半包,秦娇见钱眼开,学了大狸猫的模样,将头搁她们怀里,微扬着下巴,由着她们摸。
只差打呼噜了。
太太们稀罕秦娇这副娇憨又乖巧模样,可府里的姑娘不喜欢她佯装乖巧,她一来,大家就要受冷落。
也不是真冷落,就是看着自家母亲祖母抱着别人家的胖丫头舍不得放手,眼里都是稀罕,心里不得劲。
秦沅狠狠瞅了秦娇两眼,大过年的不能说不好听的话,想了半天,才憋出两个字:“谗媚”
秦娇就顺势伏进三太太怀里,软软的问着三太太近来好不好,头痛的症状缓和了没,可有换过药方,睡的好不好,还关切的让她少操些心,多开怀开怀,每日早晚在院里多走动走动才睡的香……
三太太稀罕的什么似的,捧着她就唤“我的儿”,从头到背摩挲了几遍。
秦娇冲着秦沅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偏还能让人看出十分的得意来,气的秦沅火气直冒,腾的一下站起来,众人看她,她又若无其事的坐下来。
小样儿,敢骂我,气不死你。
安抚的三太太开怀了,眉间的皱纹都开了,郁郁之色淡了不少。
她又倚四太太跟前,与四太太说话,还问了四老爷的胳膊,很真诚的说了几个方子,这一说,四太太就知道她是真关心四老爷,那几个方子,四老爷正用着,喝的汤药也有,熬了敷胳膊的也有,都是生僻方子,寻常人可不晓得,不是真亲厚的人也没心思打听这种方子。
四太太心里宽慰的不行,揽着她贴脸,很是亲昵。
挨着四太太坐的是北巷的三太太,正是秦琦的母亲,她跟秦娇见的少,但没少听过秦娇的名字,前有秦琦,后有秦珺秦珏,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比如说,她连射了五十箭,箭箭中的。
原以为是个壮硕勇武的姑娘,今日一看,软乎乎甜糯糯娇娇憨憨贴贴心心的,就是……珠圆玉润了些。
想着秦琦那个没规矩的性子,狗憎鬼厌的,原来也稀罕这样娇憨憨的妹妹……想到这儿,就从四太太怀里将人抢了过来,好一顿的抚摸,软乎乎的越摸越舍不得放手,又怕吓着人家小姑娘,很爱惜的捋了一只镯子要给秦娇戴上。
秦娇吓了一跳,这位可真嚎,几百两的镯子说捋就捋,她是真大方,自己也是真不敢接,要不成什么了。
于是手上一挡,将三太太的手挡了回去,她也顺势滚进六太太怀里,这位手头上没轻没重的,秦娇怕她真给自己捋秃了毛,没等六太太动作,又躲进大太太身侧,小心的贴在她胳膊边,再没动。
这府里的大太太是个端庄人,一言一行都有礼有法的,这样的人,就算再亲秦娇,也不会满头满脸的摩挲她,顶多拉着她的手,多说几句话。
但对秦娇来说,大太太这样才正好,今天的脸可保住了,有大太太护着,别人可不敢抢人。
大太太也有了年纪,头发都白了,早看不出她容貌如何了,但刻进骨头里的雅致与气质更让人景仰信服。
这是一个极体面睿智的人。
于是秦娇在她身边躲的心安理得。
后来秦毓秦疏要跟一群孩子去外头耍,秦娇才借着照看孩子的话头,离开屋子,躲开一众太太们。
孩子们不怕冷,都在园子里玩儿着,调皮些的去攀假山了,力气略大些的在摔元宝,还有相互追着跑的,有腼腆的,孤单单站在一处,想跟别人玩儿,又不敢过去……
秦毓秦珏两个可神气,你一言我一语的讲着秦娇的壮举,什么“说时迟那时快,飞盘倏兀而现,那箭失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射穿那飞声,那箭失上带着千万钧雷霆之力,铗着飞盘就不见了踪影,众人循着箭痕寻觅,却见那飞盘在三四里外,与一颗大石连在一起,你们说怎么着?原来那箭矢竟深深落入了大石之中,大家一起用力,才将箭矢拔了起来……”
一众小孩子听的如痴如醉,秦娇听的囧囧然,不得不轻咳一声打断他俩吹的漫天飞牛。
秦毓秦珏两人顿时住了嘴,不大自在的摸摸鼻子。
谁知秦疏却突然喊了一声:“箭神在此,大家还不快快与我参拜!”
他一俯身,半蹲在地下,右手握在胸前,很郑重的拜道:“小子秦疏参见箭神大人。”
一群小孩子也有样学样的一同半蹲在地,右手握拳与胸,齐齐喊道:“小子秦越(瑜)(冼)参见箭神大人……”
秦娇仰天长叹,囧然无语。
最后实在耐不住秦疏的目光,不得不背了双手,做出一副高人姿态,淡淡然说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秦疏顿时精神一振,大声道:“是,小子遵命。”
果然——
“是,小子们遵命。”
秦娇再次囧然。
然后应声虫们终于聪明了一回,齐声请求道:“请箭剑大人教我等飞箭穿石之术。”
秦娇幽幽看向秦毓秦珏两个,来,谁来告诉我,飞箭穿石是个什么东西?
秦毓秦珏两个立刻捂住脸,掩耳盗铃似的装做此地无银,飞箭穿石什么的,完全不晓得是什么东西。
秦娇就……
这俩屁孩子诚是皮痒难耐了。
一转头,几个被忽悠瘸了的傻孩子正眼巴巴的看着她。
秦娇……
只能无奈的继续装模作样:“你等年纪还小,骨头还软着,没甚力道,暂时学不了飞箭穿石,等再长大些,手臂上有了力道,我再来教你们。此乃正法,只可循序渐进,不可盲目增进,可听明白了?”
孩子们难免失望,便回答的稀稀拉拉:“哦,明白了。”
秦娇板正了脸色,对他们道:“学箭,重在含养精气神,尔等回话时垂首丧气有气无力,无一丝武道精神,还学的什么射箭之术。日后与人回话,必要挺直了胸膛,信念坚定,目光湛湛,口齿伶俐,精气充足才好。”
这一回,他们听明白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齐齐看向秦疏。
秦疏可骄傲的站的笔直,目不斜视,下颌微抬,中气十足答道:“小子明白了,多谢箭神大人教诲。”
孩子们一个个挺着胸膛,高声道:“小子明白了,多谢箭神大人教诲。”
秦娇矜持点头,然后沉声嘱咐道:“你们先玩吧,记着不可去湖上滑冰,不可爬树,不可从假山上一跃而下,更不可脱了棉衣,可记住了?”
“记住了。”又是一阵高声。
秦娇一张严肃脸差点儿绷不住,却尽力绷着,微微颌道道:“如此甚好。你们先玩吧,我去去就来。”
秦疏很恭敬的抱拳道:“我等明白,箭神大人放心。恭送箭神大人,大人一路走好。”
应声虫们:“恭送箭神大人,大人一路走好。”
秦娇木然转身,这大过年的,我是做了什么孽,好端端的就被一路走好了。
……
回到三老太太院里,大家正起身要去七老太太那里,秦娇也跟在秦婉身边,和大家一起去给七老太太拜年。
秦婉拉着秦娇问她:“一冬上不见你来府里玩儿,躲家里都做什么呢。”
秦娇说:“天冷,懒的动弹,大雪一场连着一场,路上滑的很,祖母担心我摔了,就让我安稳待在家里。”
秦沅甩着袖子说:“她可没闲着,今儿跟人约了去街上比箭,明儿跟人飞鸽传书,与别人家处交都有空,单与咱们家的人处交没空。咱们不比别人家贴心,唤了哥哥妹妹,又是买胭脂又是买糖画儿,心都跟人家亲近了,还能想到咱们?”
秦娇啧啧啧了几声:“这可真是没法儿听,陈年的老醋坛打翻了都沤不出这股子酸味。什么人家咱家的,又是哥哥妹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多薄幸负了你一腔深深。你就指明白了说我与秦琦秦珺走的近,有了空就愿意跟她们耍不与你们耍好了,何必白扯一些有的没的。我竟不知,你是这样喜欢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可受不得。”
秦沅听的又气又怒,再不理她,甩着袖子匆匆走前头了。
秦婉就说:“你那张嘴,可真真不饶人,沅姐儿嘴上不好,心却不坏,她念了你一冬,见了你高兴的很,性子却别扭,连个好话也说不来。你也知道她是那样的性子,何必跟她计较。”
秦娇哼哼道:“她性子不好难道不会改么,将自己活成一团刺,不论亲疏远近,见谁扎谁,我是包子捏的么?扎了也不疼,还得凑上去让她再扎几下?都是爹妈掌心的宝贝肉,我凭什么得让她呢?”
秦婉无言以对,只能叹口气说:“得了,我是白操心了,你们俩的事,我再不管了。”
秦娇皱了皱鼻子,笑说:“你只管掰一掰她的性子,别让她真活成了一只刺猬就行。我么,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她喜欢我自然应该,但仗着喜欢我就扎我,可是万万不应该了。”
秦婉听着这话想笑,又不知怎的有几分惆怅,便没笑,只沉默的握着秦的,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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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第三十章
拜年实在是很麻烦的事,初二去过东府,初三就得去北巷,这一回,秦娇是再不愿去了,所以六老爷只带了秦毓秦疏两个去。
家里也不清静,还有族人来拜年,近支的西北角的族人还体面些,衣裳穿的齐整,年礼带的也齐整。远支的族人就不成样子了,清贫的很,只带了一些面饼做年礼,形容也拘促的很。若不是遇着难事了,他们也不会来这一趟。
东府门第高,这些人进不去,便是进去了,只怕也到不了老爷太太们跟前,里头的管家媳妇子都气派体面的很,大约只会接了年礼,再随手取一份回礼给装回去,就算是领了情份,别的事,是一概不理的。
相较而言,小三房的门槛就低多了,估且来碰一碰运气,怎么着,也比不来的强。
六太太以前没管过老四房的事务,不晓得里头的门道,但大太太二太太晓得,所以早早的备了些家里换下的四季旧衣裳,并一些糕点米面腊肉条,数包细碎银两,都各自装好,贴了红色福字,等这些人走的时候,做了回礼。另有供孩子读书的人家,还给拿了些纸墨,并一串元亨利贞结子。
这么着,就解了人家的困顿,也全了各自的体面。
人家贫微至此,若再不给全了人家的体面,自家也难持是积善之家。施舍之心是菩萨心,自家可不敢比菩萨,不敢行施舍之心,只以心论心,多些仁善宽悯也就罢了。
六太太又学着了,想着等明年再有这样不得已的人家来,自己也知道如何应对了。
人情世故是大学问,没人天生就会,都是打从老一辈涵养起来的,再一代代的传教下来,才生成了礼数与规矩。
大太太将这话说给秦润听,秦润如今涵养不够,能听到耳朵里却听不进心里,她是娇养着长大的,见了贫困的族人们难免有自视甚高的矜娇之态,出来匆匆行了个礼就躲回去了。
等人都走了,就来与秦娇说:“我总算知道东府那边的人怎么看我们了,大约是与我们看今日来的那些人一样罢。”
秦娇就与她说:“那想来她们对我们的态度与我们对东府姑娘们的态度是一般样的。”
秦润便不说话了。
长辈们遗下的恩泽,若子孙不敬训,则恩泽不存反生了怨愤。
太太们费心全了人家的体面,若是她们背地里叫人家“打秋风的”,那么太太的心就枉费了。
既愤慨于东府的姑娘们,今日又何必与她们做一样的事呢。
秦润也聪慧,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她也娇傲,论富贵是比不得东府,但论品行,她自认小三房的姐妹,不输任何人。
好吧,今日是她浅薄了,依着太爷的话说:纵不能多些慈悲心,也须厚道些,心若不厚道,嘴上也不会厚道,行动更不会厚道。若连厚道都不会,那就三缄其口,不论人家长短,不伤人家体面,不惹事生非。
秦润坐一坐就走了,秦娇让小甲多烧些热水,到这会儿了,六老爷还没回来,想是又吃醉了酒,得备些水供他洗漱,要不一身的酒菜味,可不好闻。
六太太也着急的很,要不是年节里不好生气,她早骂六老爷了,自己不回来就算了,也不晓得将孩子先送回来。
才急着,六老爷就回来了,是被北罗巷的马车送回来的,果然醉的狠了,踉踉跄跄一步三歪的,倒是记得带着儿子,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还自娱自乐的唱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但秦娇听着,最要紧的怕是那句:左牵黄,右擎苍了。
醉的不知西东了,好歹能认得人,先看见了六太太,顿时放开了两个孩子,远远的朝六太太拱手躬身道:“窈娘过年安康,为夫这厢有礼了。”
六太太真是哭笑不得,不好与他计较,只得欠身还礼:“六郎也安康,为妻还礼。”
六老爷这才心满意足了,又看向秦娇,高兴的说:“我家娇娇儿,我家女丈夫,甚壮甚伟哩。”
这说的什么混账话,女孩子被说壮伟是夸赞么?
六太太急的就给他胳膊拍了几下,还斥道:“混说什么,有你这样说女儿胡话的老子么。”
衣裳穿的厚,六老爷也不疼,还是呵呵的与六太太说:“打我做甚,窈娘你不晓得其中根由呢,我说此话自有我的道理,说文壮曰有丰姿有力气,伟曰……不说个头,只说胸襟,胸襟阔达有丘壑者,亦可曰伟,不是赖话呐。”
“那也不中听。”
六老爷摇头道:“唉,窈娘是个俗人,俗人俗念哩。”
六太太往六老爷身上狠狠一掐,疼的六老爷咝了一声,他还不知六太太为何掐他,很委屈的问:“何故又掐我?”
六太太凉凉一笑说:“我是个俗人哩,自然是寻不出正经原由的,左不过就是俗人俗念,想掐就掐了。”
哦,原是言语惹的祸,六老爷这回知道了,便讷讷道:“那便罢了吧,我不说了。”
又与秦娇说:“为父吃醉了酒,不便与你祖父祖母请安,你代为父去与他们说一声,说我已回了家,让他们安心歇息,嗯,毓儿疏儿也安然着呢,也不要担心他们。”
秦娇只得点头道:“知道了,这就去。”
六太太扶着六老爷回屋了,秦毓秦疏两个狗狗祟祟的要溜走,秦娇一手一个提溜过来,笑吟吟问道:“来,与阿姐说说,你们俩今日又做了什么?”
秦疏装憨,秦毓却摇头说:“什么都没做,今日就是给各家拜年,又跟珏哥儿他们耍了一天,听过饭就跟着阿爹一起回来了。”
秦娇又问:“那你们与阿爹说了什么话?”
两个顿时齐齐装傻:“什么话?就是些子曰诗云,阿爹自来不听闲话的。”
秦娇就说:“你们俩个怕是不知道,此时不说,阿爹醒了,我还是会问的,到时,阿爹如何责问你们,我就不知道了。”
秦毓就讪笑道:“真没说什么,就是昨天与大家说的那些。”
秦娇哦了一声:“是箭神大人引弓射入石棱中,需得许多人才能拔起来的事,还是箭神大人一统江湖,收服弟子无数?”
“……都、都有。”
“还有呢?”
“……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人心如花木,皆向阳而生……”
“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
秦娇头疼,脚也疼,她只是一个搬运工而已,哪知这搬来的这座大山竟被人摞在她脚上呢。
啪啪的打了两下屁股,就放开他俩:“臭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藏不住。”
秦毓拉了秦疏笑嘻嘻的跑回屋了。
秦娇这才去了三老太爷那里,告知两位老人六老爷父子们都回来了,只是六老爷醉酒没法子过来了。
三老太爷三老太太便安了心,秦娇将两人伺候着睡下,叮嘱见屯两个半夜里记得起来添炭火,备好温开水,防着三老太爷夜里要喝水……见屯见蒙两个虽有孩子气,贪玩贪吃,但这些事却是能做的来的,且做的挺好,就算秦娇不叮嘱,她们两个也能伺候的妥当。
秦娇走时,见屯悄悄拉了秦娇的胳膊,低声说:“今儿我听西角儿上八太太说,咱们上院没个能支应的人不成,只我们两个小丫头什么都不能支靠,逗着玩倒是行,做事就不顶用了。想叫她们家的姐儿过来支应着,伺候起来也精心。”
秦娇点了一下她,问道:“老太太可应下了?”
见屯说:“倒是不曾,没应下,可也没拒了。”
秦娇就笑:“瞧把你吓的,八太太就随便说一嘴罢了,老太太可不能真将人家的姐儿要来做伺候上的人,要这样,亲戚们就没法子相处了。你们用心些,就算做不了多少事,也是中用的。老太太可舍不得叫别人来管制你们两个。且说,咱们家的事,外人可插不上嘴,还有太太们呢,太太不说叫人进来,任她是谁也进不来的。”
见屯可算是安心了,抱着秦娇的胳膊将她送出来,好大方的拿了自己攒的鲜果子给秦娇,大有吃人嘴软可一定别让别人进来的意思。
秦娇收了果子,拍拍她的额头就走了。
这两个都是别人扔了的弃儿,被三老太爷捡回来,半是丫头半是孙女的养着,养的活活泼泼的,可疼着呢。
别人要看轻她俩个,这家里没人同意。
回了致弘院,六老爷竟然还没睡了,口齿不清的与六太太讲些北巷的事,讲一半扔一半的,六太太听的糊涂,压着他睡觉,他偏不睡,非要说,一人说着不行,得六太太应答才行……
采青躲出来,哄着两个哥儿睡了,就跟丁姆姆一处睡了。人家夫妻嘻闹,她杵在屋里不像话,就躲了。
秦娇隔窗听了听,果然不适合再进去,也不适合听,就悄悄的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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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第三十一章
初五,东府的大老爷家请各家长辈们吃饭,这也是老例,年年正月都要请客吃饭,回回是打初五那日由长房嫡脉开始。
一大早的,那边的三爷就亲自来请小三房的三位太爷了,怕路上冷着,还着人赶了两辆小马车来。车子包了棉篷,里头再放上火盆,冷气就进不来了。
三老太爷难得的好精神,穿了厚厚的棉衣,戴了暖帽,脖子上围了条银鼠护领,手上揣着棉兜卧兔,等大老太爷二老太爷上了车,他才被六老爷搀着送进车里。
秦娇三老太太跟大老太太二老太太坐另外一辆车,她今儿还是要随身伺候三老太爷,就又跟着去了。几人都坐好,车上棉帘子放下来用石块裹着压了,车子才起程,嘚嘚嘚的顺着林荫路进了东府。
大老爷大太太在府门上候着,有些人是过年初次见面,便要行礼问安,今儿不是拜年,不用跪拜,只做揖礼就好。
统共十来个老头老太太,年岁都大了,也就不讲究避礼不避礼了,都在东暖阁里坐下,只是分了两桌,地下一桌,炕上一桌。
暖阁里没放火盆,但墙边有火炉,炉火熊熊烧着,能不间断的热茶水。炕也是烧过的,摸着热乎乎的,底下铺了羊毛毡,毡上还铺了波斯毯,波斯毯的花样有种神秘又古旧的艳的,铺在炕上,却是钟鸣鼎食的富贵气象。地下放桌子一大圈也铺的蛮毡,这种毡子撖的比羊毛毡薄些,还更松软些,踩着绵软,可掉毛掉的厉害,不得不裹了粗布缝住。
因是过年,就扯掉了旧年的粗布,放雪地上捶过灰尘杂土,再换上褐红色的粗布重新裹了缝好。
进来不多时,就热的穿不住厚衣裳了。炕上的老太太们都脱了外头的大衣裳,卷着放在炕边,只穿里面新做的绸缎妖子,但没脱鞋子,用扫帚掸过脚底的灰,就上了炕。
三老太爷也去了暖帽、大毛斗篷和围脖,挨着火炉那边坐了。秦娇是伺候老太爷的,她就在地下找了块垫子,给没见过面的老太爷老太太们磕头拜过年,收了压岁钱,拿开垫子,又搬了张小凳坐三老太爷身后。他坐着是暖和,可把秦娇给烤的够呛,于是也脱了大衣裳,只着了夹衣小袄,往大老太爷那边挪了挪,避开了火炉的烧炙。
炕上的说话打牌,不干她的事,地下的说话行诗令也不干她的事,她就是给来倒茶水的丫头们搭把手,顺手能做的事就做了,偶尔用痰盂给三老太爷接一回痰,端干净的茶水给他漱口,然后抓一把瓜子慢慢嗑牙。
大老太爷养了好长一捧胡须,色泽银白飘然若仙,惯常打理的很精心。这捧胡须哪一处都好,只一处不好,吃饭喝茶不甚方便,一时不甚,胡须就容易沾上米粒菜汤茶上,所以每当吃饭喝茶,须一手揽护着,才敢低头。
今日也是,凡吃菜喝茶,都得先护着胡须,他自已倒是习惯了,一边护着一边捋着,很悠然自然。
秦娇就挨他身后坐着呢,看大老太爷捋一次,她的心里就痒痒,手指也蠢蠢欲动,很想给他扎起来再编个麻花辫,最后用红丝带给挽个蝴蝶结……
一把瓜子吃完,壳儿都扔炭篓里,跟倒茶的丫头要了一杯蜜水,慢慢啜着。
不是她应该说话掺和的场合,难免无聊,三老太太也不叫她,她们几个老妯娌耍牌耍的乐乐呵呵,还说些各家长短,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也没什么是不能说的了。
自家事自家知,但是不好管,老爷们年纪都大了,再说他们,会伤颜面,索性不说自家事,只说别家的。
说老姑太太家的事,说各家姑太太夫家的事,说姑奶奶夫家的事。
能拿来说嘴的,大抵是不甚如意的,秦家女儿教养的好,备不住她们嫁去的夫家人没规矩。三老太太没生下女儿,她能不操这种心,但另外几个老太太都有女儿有孙女,说起女婿家的糟心事是一堆接着一堆。
若是自家女儿受了人家欺辱倒还好说,秦氏男儿尽可打上门去寻个说法,偏偏就不是这种明火执仗的打打闹闹才叫人闹心。鸡毛蒜皮,狗屁倒灶,尽是些拿不上台面来说的事,说来都是小事,就是嗝应的人心里不痛快。
秦氏的名声是块肉,谁都想来叼几口,姑太太姑奶奶们忙着挡了那些闻声而来的豺狼就得花许多精力,还得扶持自家的丈夫,教养儿女,伺候公婆,照顾乡邻族亲,想想就心疼,可又帮不上多少忙。
自己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才知道其中的辛苦,也才有了如今的安稳踏实。若不叫她们这样走一遭,怕一辈子该有的磨难没磨完,到老了反不能安稳踏实。
老太太们不信佛,但信命,知晓命里不能事事随心顺意,得经些疙瘩事,大福报要经大疙瘩,小福报要经小疙瘩,日子太过平平顺顺了,就攒不了福报,只怕到了也是个没福的。
这话有没有道理呢,反正书上没正经说过,但却是她们活了大半辈子,该历的都历过了才攒下来的经验说法。
圣贤书上写的,都是天大地大的道理,没哪个是专记鸡毛蒜皮的,只以为鸡毛蒜皮都是小事,殊不知许多的磨难,从来都是打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生出来的。
秦娇听着老太太们说这些人间俗话,听太爷们说些佛法道理,一句不插,仍是默默的啜饮着蜜水,一为入世者的辛酸苦辣,一为出世者的澹泊宁静,各说各的,竟也相和的很。
三老太爷怕秦娇聊赖,这会儿也不用她特意伺候,就撵她出去找府里的姐妹们耍去。
秦娇便穿了大衣裳,扣好扣子才出了暖阁子。西平府的气候很分时,若在南边,过了年天就暖了,草木早就泛了青,但此时节的西平府,还凛烈的很,腊月二十九下的雪还未消尽,风吹过来,寒煞煞的。
池子冻的结实,松柏也是冬天时褐沉沉的绿,没了清脆颜色,但日头都是比之前暖和了,檐下已经挂不住冰凌了,白日天色好,屋顶上的雪都化完了,只留向阴处还存了一些,这会儿正化成滴滴达达滴下来的水珠子。
秦娇不怕冷,也不想去找华姐儿越姐儿耍,就站在西屋檐下,仰着头伸手接那些冰冰凉凉的水珠子,水珠子落在手心便四溅开来,扑在她脸上,并没觉的冰冷,倒解了在火炉边烤出来的热燥之气。
府里大太太和三太太来时,就见秦娇一个人玩着落檐水,颇有些纯然的自得其乐。这景儿是好景,只是这落檐水寒凉的很,不适合女儿家耍。
于是大太太就唤了一声:“娇姐儿。”
秦娇两手湿淋淋的转过身来,笑的轻乎乎道:“大伯母,三伯母。”
三太太嗔怪的看她:“怎么耍这个呢,冰渗渗的凉着了可怎么好。你沅姐姐跟你几个侄女都在院里,怎么不去找她们呢。”
拿了帕子给秦娇擦手。
秦娇就说:“正想去呢。我也才出来,火炉烤的燥的很,就淋淋落檐水去去燥热气。”
大太太说:“太爷那处我找人伺候,不必拘着你在这里,去找沅姐儿华姐儿她们耍吧。”
今儿忙着,大太太也分不出多少时间跟秦娇说话,说过这两句,就进暖阁了。
秦娇只得出来,但她委实不愿去秦沅那里,就溜溜达达的进了园子。在金鱼池边转了转,她身体沉,不赶踩冰上去,就爬在池畔,抹开一块冰面,俯下身隔着冰面看里头还有没有鱼。对着冰面看了一遍,只看见里面未冻住的绿色水草,却没看见鱼。
绕过金鱼池,准备去假山那里找个避风的地方晒太阳,大老爷家园子里的假山石其实是个假山群,群落很大,但建的不高,造型秀丽多姿,有景盘山,也有空落山。大人们喜欢看景盘山,山群中种花种草,旁边还种树,营造的就是郁郁青青之态。但冬天的盘景山草枯花凋树叶落,苍凉的很,就没人愿意来看了。
孩子们喜欢爬空落山,山群上头光秃秃的,又层层叠叠奇姿伟态,爬起来很有趣。府里孩子多,这些年攀爬摸溜,使的一侧的假山体已平滑如镜了,大家最喜欢从这一侧溜下来,像在滑云梯。
好在今日的落空山没有孩子在闹,秦娇可松了好大一口气,她就怕这些傻孩子冷不丁给她来一句“拜见箭神大人”。前日的神囧还是前日,没用脚趾头抠出一座园子来已是她最体面的倔强了,今日若再来一回,这倔强就只能进化成厚颜无耻了。
俗话说:我不尴尬,管他谁会尴尬呢。
但能维持住体面,还是维持住的好。
万幸没遇着那群傻孩子。
慢悠悠的转过落空山,找了个偏低的地方爬上去,再绕到侧面,嗖的一下溜下来,果然爽快的很,怪不得孩子们都喜欢玩滑梯。
今儿的衣裳色浅,再不能溜了,再溜的话,屁股后面灰黑一坨没法看。
然后绕着落空山慢悠悠走,过了两条迷宫似的过道,绕到了盘景山那一块儿。
地上的草干枯而长,叶子落了一地,没人清理,一些封在冰雪下,一些湮进泥土里,一些夹在枯草丛,风飒飒然来,草叶猎猎而动,果然有股荒野意境般的荒凉残败感。
只能说,这里果然少人驻足。
少人驻足的地方,不宜过去,尤其是在如大观园一般的园子里,更不宜过去。
秦娇随手折了枝枯草,就准备返回去,刚转过身,就听见另一边有一个娇柔的姑娘的声音:“魏表兄,魏表兄,你,我,这是我为你缝的荷包,我那日看见你带的那个旧了……”
秦娇一愣,啊,果然,少人驻足的偏避地方,是事故多发之地。
不能跟人家撞上。
但这会儿也不宜走动,得静待着等人家走了她再出去,免得撞上了。
想着,就小心的走到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吹开山石上的尘土,用帕子擦了擦,就坐下来安静的等这两人走开。
看不见人,依然能听到声音,只听那位魏表兄很不客气的应道:“心领了,但表妹是姑娘家,须得自尊,荷包之物乃私密之物,表妹应该省的,不妥当的话不可说,不妥当的事也不可做。”
就……差一点打直球说人家姑娘不要脸了。
说话还怪毒的。
小姑娘果然哭了,抽泣着跑了。
但另一个却没走,反而朝这边来了,脚步越发的近前……
秦娇顿时觉的不妙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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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第三十二章
四目相对!!!
秦娇率先打破沉默,规规矩矩的做礼道:“魏家表兄过年安康。”
很坦荡的样子。
魏表兄微不可见的颌首,抿了抿嘴,也坦然道:“秦家表妹过年欢喜。”
秦娇拱了拱小胖手:“欢喜欢喜,可欢喜呢。”
过了一个年,又圆润了几分,肉肉又软又厚,摸着欢喜,看着也欢喜,连做梦都安稳的很。大抵这世上有这么多肉肉还真心为自己欢喜的,只她一个了。
魏表兄还是一样的好看,但秦娇再没了下饭的下思,过年时好吃的太多,心里肚子里都满足的很,见了下饭菜不馋了。
倒是那位袁表兄,清爽爽绿竹一样,此时若能看到的话,正好解一解腻。
渣的理所当然的秦娇很客气的让开道儿,对魏表兄说:“魏家表兄先请。”
魏表兄很矜持的点头谢过,侧过身从秦娇身边挤过去,挨的近了,秦娇才发现他脸上还有细碎近于无的绒毛,和不论怎么冷淡阴沉都掩不住的咚噻噻小小颤动的婴儿肥。
哎哟喂,这么可爱哦!
秦娇没敢笑出声,只用一只胖爪子挡了嘴,眼睛弯成月芽状,嘴角没忍住向上翘起来。
肚子里是不馋了,但眼睛还是能馋一馋的,瞧这别别扭扭的小公子,长的多养眼,少看几眼都算亏了呢。
魏表兄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儿家,看着端重矜持,看着也完全没有端重矜持……若与她计较,她又是个半大毛丫头,不好计较;若不与她计较,那目光委实直白放肆的很。
魏表兄从她眼里看到自己是一朵花,一只鸟儿,一副画,一处景,于是她便坦荡荡的看过来,明目张胆行观赏之事。
着恼都无处着恼。
好在秦娇及时敛下眉眼,再不看他,等他走过去了,便放下手又坐回石头上,想着等人走远了她再出来。
避风向阳处,日头晒的暖融融,坐着倒也舒服,秦娇仰着头闭了眼靠在山石上养神,过年好是好,就是太累,热热闹闹没个清闲,这会儿倒是偷来了一时清静,惬意的很。
只是这里真不能长坐,正迷迷瞪瞪着,就听外头又有人说话——
“畅表哥,你怎么想起叫我来这儿?”
“今儿别处人多,独这一处清净的很,就想唤你来此说一会儿话。”
“清静是清静,就是风凉的很,我来的急,忘了穿大衣裳……”
“先披着我的吧,我往里头躲一躲,避着风头就是了。”
“别解了,我还穿着小袄,你只穿了夹袄,再解下来怕不是要冻坏了,我妈年前才给舅母捎回了些皮子棉絮,叫她给你做一身暖和的衣裳,怎么竟没见你穿?”
“她是要给我缝的,只她自己还穿着大前年絮过的旧棉衣,旧年又受了寒,腿疼的厉害,我就叫先给她做了。我是男子,身上火气旺,倒不打紧。”
“唉,舅母的性子……我也不好说了,只你这么着怎么成,我回去找阿爹换下来的棉衣,只穿了一冬,还新着,明儿给你捎去。”
“别捎了,让她看见又要闹一场,我也习惯了,况且快开学了,学堂里并不冷,挨过正月天就暖了。我今儿找你来是为着你的事,我听说姑母正给你相看李家二爷,那几日便特意去查问了一回他的为人,大抵是不错的,与他往来的也都是清白人家子弟,相貌也周正,至于旁的,前车之鉴,还该让姑母打听一番李家太太的品性,若她也宽厚,便是该得的良缘了。”
“……畅表哥?”
“你我幼时的玩笑之言就此放下吧,你没个亲兄长,我薄弱的很,你若不弃,便当我是亲兄长吧,以我之能,能护你多少便算多少,也不枉姑父姑母爱护了我一场。”
“……可我……”
“她做不了好婆母,我也护不得你……”
“……你呢?你怎么办呢?我若……就没人心疼你了。”
“……我如今大了,不能只靠你的心疼过活,她若闹开来,我躲出去,她就奈何不得我。我已经这样了,你要好好的。”
姑娘悄悄的啜泣,却不敢出声儿,也不敢哭肿了眼,连眼泪都不敢擦。
秦娇默默退到另一边,轻手轻脚的从另一边出了假山群,绕过金鱼池,去了秦沅那儿。
秦沅几个正耍着茶百戏,也是从旧籍之中看过做法,以前试过一回没做成,今儿准备再做一回,索性人多,一人拿书念着做法,余下各人都分做一两个工序,许是人手多,倒是真做成了。碟子里的画儿正是梅花迎春,取的是为应时应景。
做是做出来了,却没人肯品一品这茶的味道,都是沫子,又涮又打的,实在没勇气将它舀嘴里。
恰巧秦娇就来了,秦沅说:“你可来了,才等你呢,左也不来右也不来,我料着你是不耐烦见我们的,又躲别处去了吧?”
秦娇就笑:“可见你是长进了,上天终于舍得赐给你一副玲珑心肝孔明肚肠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之甚啊。”
秦沅又瞪她,还淬了一口:“呸,少拿这话恶心我,我不过是品着你的脾性了,但凡我得罪了你一点儿,你就得想法儿找补回来,我前儿拿话刺了你,你今儿能轻易来找我?前生的冤家碰了头,你想什么,我再清楚不过的。左不过是没处去了,才来我这里。”
秦娇也不与她辩,索性找一处坐了,干干脆脆说:“你说的对,我在外头可喝半肚子冷风了,快端一盏热茶给我吧。”
秦沅亲自给倒了杯热茶,还没递过来,就听越姐儿说:“娇姑姑要喝茶,这不是有现成的么,才打好的茶,娇姑姑尝尝?”
华姐儿忙斥了一声:“越姐儿,胡说什么。”
越姐儿并不觉的自己是胡说,还道:“你们不是不想尝么,娇姑姑一贯的好胃口,请她尝尝又没什么。”
秦娇接过秦沅递来的热茶,先喝了一口才对越姐儿说:“我是胃口好吃的香,可也不能因为这个,让我做了你家的哈巴儿狗,什么东西都倒来给我吃。”
越姐儿这才知道自己出言无状了,红着脸站起来给秦娇赔不是。
秦娇摆手道:“你先坐吧,不用刻意赔不是,不知者不怪罪。”
一句不知者不怪罪让华姐儿脸也红了,生在秦氏嫡脉嫡支,说“不知者”才是真的鄙薄了,不知什么呢,不知礼?不知仪?不知尊敬?不知人情道理?哪一个说出来不让人脸红呢。
秦娇没理她们,继续低头喝茶,一盏茶没喝完,又从外头进来一个姑娘,只穿了件粉色彩蝶穿花小袄,冻的脸上青青白白的,仔细一看,眼睛还有些红。
是大房庶三爷家的姑娘容姐儿,是个秀致的姑娘,贯来腼腆,在聚会时不声不响,安静非常。
华姐儿问她:“你去哪里了?怎么冻成这样?”
她说:“回院里走了一趟,原以为不冷的,耽搁了一会儿,就这样了。不打紧,我烤一烤就暖了。”
轻轻的走到火盆边,坐下烤手,再没人与她说话,她就不开口,很是安静。
秦娇看了她两眼,便收回目光,随手从桌上捡了一块点心慢慢吃了。
秦沅见不得她沉静的样子,但看秦娇确实意兴阑珊的很,便由她去了。
丫头们说前头摆好了饭,这一屋子人才抖落了瓜子皮点心渣,穿上大衣裳去了饭厅。
今儿只请长辈们吃饭,除了十来个长辈,也就大老爷家跟三老爷家诸人,老太爷老太太们在暖阁,老爷们就在暖阁外头的厅堂里,两个太太带几个姑娘在对面儿的饭厅里。
几个奶奶是没法子坐桌的,今日的事情都由她们度调人手伺候,几下里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忙的很。
只能等太太姑娘们吃完了,接手她们手上的事,她们才有时间坐下吃一顿饭。
秦娇挨着大太太坐下吃了顿安生饭,东府的饭食自是不差,山珍海味都齐全的很,竟还有煨的软烂的海参鲍鱼煨熊掌,只用黄酒慢慢煨,在灶上整煨了两天一夜,才打开坛口舀出来切成适口长短的肉条,另烧了老菌汤,烧的浓浓的浇到肉条上……海参软糯糯的,不用嚼就能咽下去,鲍鱼有些许的韧劲儿,但仍是糯的,熊掌更筋道些,也是糯的,都适合老年人的牙口。
这么浓郁且没脆感的东西,小姑娘们嫌腻,只捡清炒的豆芽跟贡菜吃,饭也只吃了几口就剩了。秦娇吃了两片掌肉,两条海参,两片鲍肉,又舀菌汤拌着吃了一碗饭,又两个菜饺子,一块豆腐酿肉盒子,舀了一碗嫩豆腐昆布丝黄花菜羹,之后才跟着放下了筷子,漱了口。
秦沅跟华姐儿几个换那几个奶奶去了,秦娇就跟着太太们来到暖阁,这边也用过饭了,撤了盘子,重沏了茶水,大家慢慢喝着。
喝过这道茶水,就该回家了。
府里的人慢慢走,午后斜阳正暖,走一走也好。
小三房的人也想走一走,但大老爷不让,过道上有未化的残雪,早碾的硬了,这么走回去,万一不慎滑倒了可怎么好。
用车子接来,自然要用车子送回去。
还是三爷送的人。
这一位就是容姐儿的父亲,低调内敛的很,平日只管闷头帮着大房两兄弟打理家中庶务,不甚出挑,但温和务实,长辈们对他的评价很好。
他实在是个周全人,将老太爷老太太们各自送回院来,还不忘与老爷们打招呼,告知几位老爷,席间老太爷老太太都用了什么,就怕一时吃的不妥闹肚子时,也好急时有个应症的方子。
六老爷其实还比他小几岁的,但他仍是一口一个侄儿的自称,很规矩的样子。
六老爷与他也是自小的交情,也不与他客套,说了几句话就让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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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第三十三章
自初七以后,就消停了不少,初八七太太回了娘家,没了一夜,初九回来,初十那日轮六老爷请小三房各家吃饭,整忙了一日,从十一日以后,出嫁了的姑奶奶们陆续回家来,又赶在十四那日都回去了。十五是个节,不回去人家会说闲话的。
秦娇没有亲姑姑,但大房二房各有两个女儿,嫁的都不远,但两个跟了夫婿去了别处上任,也隔了天南地北。另两个离的六七十里,一个是大家族长媳,就算想回来也被家务事擎着没法动;一个家里开着孰,一年到头也轻闲不了,说是山长夫人,其实跟大管家一样,那位姑夫学识高人品好,只是全然不通庶务,里里外外都要做妻子的去张罗。
嫁了这么些年,在夫家生儿育女管理事务,早不像从前在家时矜娇自持喜怒随己了,一个沉静明断,一个温善从容,都有了明珠内敛却不掩其光华的品性。
细说起来,她们的日子也不是一路顺过来的,一个婆婆心思狠,没少受搓磨,一个折过孩子,受过剜心削骨的痛苦……
二堂姑说:“秦氏教女,教她明理顺义,谦柔恭谨,但没教她持着这些品格然后被不知义理狂妄蛮横的人欺辱,性谦柔,身得有刚骨,要不就成了软包子,任人揉捏。我是做媳妇的,不能说长辈的诸般不是,如今提了一嘴,只是为了告诉你们,家里事事和顺,长辈们慈爱,兄弟们仁厚,岂知别人家也如此么?多的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们得会应付才是。”
怎么个应付呢?
二堂姑说:“她若讲道理,你便也拿道理应她,咱们家别的不多,只圣贤道理多,圣贤道理搬出来,任谁也不能说过你,想拿话头压你,那是她想差了招数。她若与你胡搅蛮缠,你只不理,晾她几天,等她心气儿耗的差不多了,你再与她理论,若她能觉悟,只让她别人以为是她理亏,错不在你,这茬就揭过;她若不觉悟,还想着再一再二的制辖你,哼,索性就借机闹大了,引得家里长辈们出来,到时彻底让她没了体面……老话怎么说的,人若没了体面,活着与牲畜何异呢?她不要脸,她的儿孙也不要脸么?多的是人帮你压掣她。”
三堂姑就说:“瞧你,给侄女们教些什么。”
二堂姑浑不在意的说:“教正儿八经的道理呢,人生苦短,可不能将时间花费在这些人身上与之纠缠不清,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三堂姑摇头:“这么做,怕被人诟病。”
二堂姑呵呵一笑:“年轻时,顾虑太多,才怕被人诟病,再长些年纪,就不怕了,人说几句怕什么,世上人哪个没被人说过,你瞧东府那几个老太太,早些时候被人说的少么,如今哪个不是德高望重。可见,被人诟病不算什么,糊里糊涂的过活才可怕呢。”
几个太太们也觉这话说的对,遇事果决能断,可不就是比犹豫不决好么,远的不说,只说家里二老太太,她一个人没决断力,刚果性,含含混混的过了一辈子。也是秦家厚道,没人忍心欺她,若放在利害的人家,不说旁人,只怕单叫婆婆就能把她搓磨死。
整个西平府方圆近千里,不也才出了一个德高望重的秦氏么,别的二流三流门笫家族里,腌臜人腌臜事多着呢,哪个敢说自己一辈子遇不到几个腌臜人腌臜事呢,所以,高雅人儿咱得当着,被人说嘴的事,咱也不怕做。
虽生成了女子,也不能全俯仰着男人行事不是?有柔肠,就得有几分刚性,这才叫刚柔并济,遇了事,就全凭怀柔怀刚的凛性决断了。
二太太推着秦姝说:“这才是天下最好的道理,你得依循着它走,别糊涂着,以为天下都是好人,只凭你讲道理退三分就能了事。你若有三分润姐儿的要强性分,我也不必担心你了。咱们一家的软面泥儿,只我一个刚强人,偏生的你也是个软面泥儿,半分不像我,以后被人欺负了,只怕你多半会忍气吞声,我精心养育了你一场,你若让别人欺负了,便是枉费了父母的爱护之心。”
这话就重了,秦姝听的心里难受,可二太太就是这样的人,恨不能叫儿女都生出几分刚性来,有时说话就挺硬,硬的人心头发梗。
秦姝也是听多了二太太这样说话,她听的不舒服,就从心里抗拒二太太的言语,物极必反,偏就长成了二太太最不喜欢的那种性子。
二太太对此多有怨言,秦姝更是为难,她的性子已定,要让她强硬些,比什么都难。
已经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二太太只能从她的亲事上打主意,想找一户和善的人家做亲。
这事交给二老爷她不放心,五老爷又不在家,她一个内宅女人见识有限的很,遂将此事托给叔伯们姑姑们,好歹,大家都比二老爷中用。
想着这事,二太太就心头发苦,还不能露出怨言,得扬着脸招待自家亲小姑子。
回头跟六太太说:“我命里缺了依靠,父母不能依靠,兄弟不能依靠,公婆丈夫不能依靠,如今看来,儿女也不能依靠的,老三是个孽障,老四倒刚强些,却是心冷的人,我说什么,他听便听着,一句不往心里去。他们好也罢不好也罢,横竖都是男人,在自家人手里吃不了亏,顶多没出息,过的不如意罢了。可姝姐儿是女孩儿家,迟早得嫁去别人家去,她若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过的好坏全由人家说了算。我再为她打算,也不能手把手教她过日子,且说还有一遭,纵我想教她,她不愿意听,还当我是害了她……我想着这些事,夜里就睡不着觉,着急上火的。我这命唉……不能想,想多了连活着的滋味都没了。”
六太太是品不到二太太的苦的,二太太要说,她就听着,要她安慰人,也不过是话里的情份,拨不到二太太心坎上。索性二太太也只是想找人倾诉几句,并不实心实意的要旁的劝慰。
日子是自家过的,旁人的劝慰就是一阵风,吹过了,也就散了,可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六太太有六老爷做依靠呢,六老爷再不得志,本事是有的,他要出去,谁不称他一声先生呢。三老太爷再孱弱,他的性子立在那里,有他在,三房的人心就不乱;三老太太虽早不主事了,可她不糊涂,心里清明着,再不管事,人活到这个岁数就是活经验,只要她指点几句,六太太心里就有底。儿子虽年幼,可灵性着呢,家里几个人教养他们两个,必是错不了性儿的。女儿已然懂事了,小小年纪能当三房半面家,一应琐事能自己处置的,都不必六太太沾手,这个本事,哪个能学得来?
六太太是个好命人呢!
二太太如是想着,也如是说着,心里有羡有嫉,最终,也只能在夜里化成了一声长叹。
二堂姑三堂姑住了两日就要回去了,她们自幼承训于太爷膝下,彼时三老太爷因着病弱并未成婚,一并受训于堂下,叔侄间便更亲近几分。
来时特意在三老太爷院里待了大半日,与三老太爷说了许多话。大老太爷为人方正,一板一眼的很,与子女亲近的极有限;二老太爷又太软和,对子侄的宠溺多过于教养。这两人一个恭敬太过则疏,一个亲近太过则溺,只三老太爷,身虽孱弱,心却坚韧,兼做了子侄们半个良师益友。
但如今的姑太太们,终不似年少时那样坦荡光明,被生活磨砺着,多少有些深沉,回家来,一时觉的时移世迁,面目全非。
心有疑惑,便求教于三老太爷。
三老太爷于是说:积石成山,不显而高,静水流深,不争乃大,此谓山水之德,人有此德,则品性自高。
静水流深,自来要蜿蜒曲折着往前流的,不论绕了多少弯,改了多少道,最终的朝向一直没改变,这才是水之道。千回百转,柔而有决。
人活一辈子,哪能一成不变呢,纵有变化,也不会全然而变。
这是与天地之道相合的事,不必心存疑惑,更不必有遗憾与悔恨。
这个理,她们俩人都知道,只是缺了肯定便失了坚定,才来找三老太爷要一句肯定的回答。
三老太太就说:“原来读书太多也不好,懂的道理太多,反不知哪个对哪个不对,倒不如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她们懂的道理少,才越发坚定那些道理都是对的。”
说的二姑太太三姑太太赧然而笑,低头跟大家一起糊灯笼。要过上元节了,孩子们闹腾着要看灯会,为了安抚这些猴儿,家里准备自已绑些灯架上,糊上麻纸,再写上谜语,挂院里使人来猜,也是有趣的紧。
老爷们拿笔的架,做破竹子扎灯架的活儿也是像模像样的,糊灯笼纸就简单了,剪裁下合适尺寸的麻纸,抹上面浆糊到灯架上就成。为了灯笼的质地更耐用些,一个灯架上反复糊了三层麻纸。
闹泼天的孩子们终于有了事情做,安静下来,在书房里寻找各种谜面,提笔在晾干纸的灯笼上写下许多谜语,等着别人来猜。
等各院的灯笼都挂好,未来得及点起来,两个姑太太就都回去了,都忙呢。大老太太与二老太太没苦留人,只是叫拿了许多东西给她们,去了人家这么多年,想是口味早变了,但老太太们记得女儿喜欢吃些什么用些什么,这一点一直没变过。
……
正月十五的灯会,秦娇没去,秦毓秦疏两个也没去,毕竟晚上,龙蛇混杂的很,拐子也多,为着安全,索性就别去了。倒是六老爷六太太两个去了,七老爷七太太去了,四老爷四太太也去了,穿的体体面面,太太们还上了妆,敷了粉,描了眉,点了胭脂唇,用宽额闱帽遮了半边眉眼,半是为遮风保暖,半是为藏了自己的容颜,亦有几分尤抱琵琶的隐秘风情。
平日里素净的太太们这么一打扮,很是惊艳,才出东山的月,只是隐隐约约的亮,满院的灯火,半明半暗,映着昏昏黄黄的光。太太们携手出来时,像破开千年的诗篇,缓缓而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秦疏看见六太太就想往她身上扑,秦娇眼疾手快的一把揪住。
“阿娘阿娘,我也想去游花灯。”
秦娇捂了他的嘴,对他说:“不,你不想。”
秦疏蹬着小胖腿:“唔?唔唔唔……”
秦娇笑了:“哦,你不去,我知道了。”
六太太也莞尔笑:“疏哥儿听姐姐的话,阿娘回来时会给你们带好看的灯笼。”
秦疏耷下耳朵,再不想说话了。
六太太又对秦娇叮嘱道:“今日你们三个就在你祖母屋里睡,别让他们两个闹的太晚了。”
秦娇说:“我晓得呢,阿娘只管去。”
一年里头才有这么个夫妻间光明正大可以携手出游日子,若是被人打搅了,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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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第三十四章
正月一过,天就暖的快了,向阳的墙角下,已经能看见嫩绿的草芽。素白肃黑了一冬,这点子绿色让人份外新鲜欢喜。
大老爷院里的红梅也开了,这又是一重新鲜欢喜,各院都去赏了一回。
六太太收到了渭北来信,原来是顾家舅老爷家的大郎要在三月里成婚,请六老爷六太太带孩子们去走外家,说二月行路至渭北时,一路能见杏花如雨,春雨似酒,翠柳如烟,野烟如雾;三月入渭北,又可见桃花随水流,碧草接天远,远树如霁,春光正好,此时踏青,最令人畅快开怀。
由此可见,顾舅舅也是个极明快潇洒的性情中人。
三老太爷就说:“侄儿娶亲是大喜事,儿媳也有几年没回过家了,这一回,你们都往渭北去,也让孩子们去见见外家亲人。”
可六老爷既不放心三老太爷,又不放心七老爷,每逢换季,三老太爷都要卧一回床,况今年又有太爷的周年祭,三房只留七老爷一个怕会处置不过来。
三老太爷又说:“逝者已矣,存些恭敬心就好,他老人家讲道理的很,现世的人事更要紧。”
虽这样说了,六老爷还是不敢在这当口离开,就算要离开,也得将家里安置好。
他先去找了大老太爷,说了要去渭北的事,大老太爷也说:“只管去吧,家里有人呢,老七也该经事了,有你大哥看顾着,走不了褶。”
六老爷又去找大老爷,将自家的安排都与大老爷说了一遍,他要是不在,七老爷就得循着安排走,就怕七老爷年轻,一时有想不周到之处,得用大老爷提点一二。
大老爷自然应的爽快。
然后就准备起程的事宜。
秦娇自来之后,还没出过远门,这回听说要去舅家,心里也欢喜的很,叫小甲小乙准备出门的衣服,早春行路,即要带冬天的厚衣裳,也要带春上才穿的夹衣,谁知道路上是个什么情况,备周全了,遇事时才能从容应对。
六太太这几日都是笑口常开的模样,跟秦娇说起的旧事也多,眼睛里尽是欢欣怀念。
她是个母亲,她也是个女儿。
秦毓秦疏两个更是憧憬不已,学堂里辛苦、枯燥、当然也有快乐,但跟出远门的新奇感相较,这点子快乐又微不足道的很。
采青给他俩装书册和衣裳鞋袜,他们又跟秦琅借了个大箱子,装他们的小弓小剑陀螺等物,舅舅家也有个和他们差不多年岁的表哥,带着这些玩具跟表哥玩儿。
虽然从未见过面,但打从要去渭北的那天起,跟那边的人就没了生分感觉。
丁姆姆也要回去的,她早没了亲人,但与那里的交情仍在,说到回去,也是高兴难掩。一时说起顾大舅,说他幼时是极顽皮的性子,长大了,却是个很有风度的少年郎,会吹笙箫,会弹古琴,衣裳必要一日换两次的,为着这个,没少被顾家外祖父说教。
顾小舅就乖的很,他是跟在两个姐姐身后长大的,姑娘们到底文静,他跟着也学的文静,文静归文静,也是会爬墙上树的。
丁姆姆说毓哥儿的眼睛随了他大舅,挑挑的,疏哥儿的鼻子跟他小舅长的一模一样,秀气的,说到秦娇,丁姆姆就不说她长的像谁了,毕竟秦家人顾家人,没一个长的是胖胖的。
不管原本是什么形状的眼睛,如今都只能看到半弯月。
秦娇用力眨了眨说:“努力一下还是能睁圆的。”
三老太太被逗的笑不停,说:“你爹妈都生的好,你自然也不差,这双眼,约摸是杏核儿眼,端端正正的。”
寻常人夸别人眼睛生的好,定会说水汪汪黑白分明,再文艺些,就说是横波秋水,秋水盈盈,觑而多情。到了三老太太这里,夸人就是眉眼长的端正。
没夸到心坎上,秦娇还怪失落的,便对三老太太说:“怎么说,我如今也算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了,不跟人家比柔嫩清新,好歹要说一说别的吧,比如说我这双被挤着只能看到新月状的眼睛里,映的可是三江秋月,漫天星曜,水灵灵亮晶晶一弘江水映天,夸人的好句这么多,您怎么就只舍得用了个“端端正正”呢。”
这一回,不止三老太太笑了,大家都笑的扑扑嗤嗤,其中露出的戏谑味道,让秦娇好不着恼。
怎么她说真话还没人信了?
七太太捂着嘴掩住笑意说:“我院里的花该埋肥了,趁着土还湿润,这会儿埋进去了,根儿醒的快。”
这倒提醒了秦娇,致弘院的花草也该埋肥醒根了,去年移来的时候本就不对,活是都活了,但精神不好,一个秋天都长的蔫哒哒的,看着可怜的很。
过几天又得去渭北,这一走,一个春天都没法儿打理了。
七太太是个雅人,他给花木用的肥就是草灰和湿豆渣,没有古怪味道,沾在手上也不腌臜,水一冲洗就干净了。
秦娇的想法就比较朴实,她让小甲小乙两个用锹将旧年倒在外面坑里的鸟粪铲回来,这些鱼粪被泥土埋着,又覆过雨雪枯叶,早沤好了,用来当花肥正好。
小甲小乙很是不愿意,这沤了的鸟粪多脏呢,若沾了手,就算是洗干净了也让人不适,碰过那腌臜物,还怎么用手沾东西吃?
三老太太也说,就用百草灰掺些豆渣罢了,没的让几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去铲湿乎乎的鸟粪的,可不嗝应人么。
小甲小乙可算是有了底气,连连说:“可不就是么,姑娘爱吃零嘴儿,她懒的做时,还不是我们两个做的?碰了那东西,还做不做吃食了?咱们家又不是外头那种不讲究的人家。”
怎么算讲究怎么算不讲究呢?
秦娇也不与她们理论,就像她才被秦家蕴养了几年,大约还没养出那种世家气度,但老太太被蕴养了大半辈子,她的言行举止才是真正的秦氏做派,对不对的,不该由秦娇来判断。
听她的就好。
不就是百草灰掺豆渣么,这个可容易就能拌好。
小甲小乙这才高高兴兴去厨房铲豆渣了,家里常做豆腐,豆渣没人吃,早堆的高高一摞,没倒到别处就是为各家养花要用。
百草灰也就是个说法,其实就是厨下烧柴火漏到灰坑里的灶底灰,挖一挖就能得一簸箕,怕灰吹迷了眼,倒水拌湿了,跟豆渣子铲到一八筐里抬回来。
先给三老太爷书窗下种的萱草埋了一层,海棠花下埋了半簸箕,又留下一簸箕,让见蒙见屯两个给其他的花木埋下去,还剩大半筐,又抬回致弘院。
丁姆姆就觉的拿豆渣喂花这事儿玄的很,她是再没吃说过花花草草喜欢吃豆渣子的,她是想不明白,估计就算是问了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问了,就当是读书人家养的花儿也雅,不爱吃腌臜物儿,就爱吃豆渣子。
可院里的葵菜韭菜都冒了芽头,地里没油性,天儿又没彻底暖了,芽头又红又紫的,不甚好看。丁姆姆就想着,这葵菜韭菜必是不喜欢吃豆渣的,她从前种菜,是从来没给埋过豆渣,都埋的拌沙土的鸡粪,别的粪太壮,烧苗儿烧根儿。猪粪羊粪得埋大田,苗儿才长的壮。
可家里也没养鸡,上哪儿寻鸡粪去?
小甲小乙两个就说秦娇要挖鸟粪埋花根儿的事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丁姆姆也觉得鸟粪好,都是长翅膀的东西,拉下的粪的效用也该是一样的。
小姑娘们嫌腌臜,不愿意铲它,可她不嫌,闲了一冬,总得找个事做一做,要不懒的骨头都锈了。
于是提了个小筐,从外面挖了一筐粪土回来,还将树枝杂草都捡干净了,就用小锄在菜垄空处勾开两道沟,把粪土埋进去,踩严实了,覆上干净的泥土。
去年秋天晒的南瓜条茄子条,一个冬天都吃完了,味道是难描说的好,丁姆姆觉的今年也该在院里种一些,吃不了就晾干了放冬天吃,横竖院里空置的地方多,边边角角的,种上丝瓜南瓜,秧藤搭起来,爬的满墙满壁,可不比什么藤箩好看?
然后看见蔷薇藤,就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地儿……
看见香箩藤,还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地儿……
去了三老太爷院里,满心满眼都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地儿……
最可惜处,今年的春天要在路上过,赶回来时,估计丝瓜南瓜早种不成了。
于是满心惋惜的对三老太太说:“姐儿最喜欢喝丝瓜尖儿打的鸡蛋汤,冬上炒的干蒸茄条也没少吃,煮粥上南瓜干儿大红枣,一家人都乐意吃……”
三老太太没听出来是个什么意思,还应和说:“娇娇儿自小就好养活,她不挑食,不只喜欢吃丝瓜鸡蛋汤,还喜欢吃萝卜丸子汤……”
丁姆姆就愁肠的不行,可她又不能跟老太太说:我看您院子好,适合种些菜瓜。
没这样的规矩嘛。
这两人说话的模样,可给秦娇乐的不轻,一个意有所指,一个懵懵懂懂,闲话了好一阵儿,还在吃食上头打转,只不过是从秦娇的好胃口转到了渭北人家里的饮食习惯上。
丁姆姆说渭北人喜欢吃小金米儿,黄灿灿的,捞出来的米饭油香油香,就连捞饭剩出来的米汤也是黄灿灿油香油香的。
三老太太就不大能品出油香油香是个什么滋味,西平府的人说油香油香,就是指炸面饼子,咬一口满口的酥香油润,有油炸面的香味,才是油香味。
捞米饭的油香,必与炸面饼的油香,不是一个味道。
丁姆姆便慷慨道:“等咱们从那处回家来,带着小米儿给大家尝尝。”
三老太太呵呵笑道:“好呢好呢,咱们都尝尝。”
秦娇也呵呵笑,当晚给三老太太熬了一锅浓乎乎泛着米油的小米粥,舀到碗里递到三老太太手上,笑说:“今儿这粥里可什么都没放,您尝尝这是个什么味儿。”
三老太太也笑说:“素米粥,除了温润甘甜的本味,还能是个什么味儿。”
秦娇又问:“您瞧这汤色,它是不是金黄油润?”
三老太太越发觉的没头脑,就说:“粟米儿熬的粥,可不就是金黄油润么,这一搭那一搭,古古怪怪的是做甚。”
秦娇一本正经的说道:“想让您尝尝油香油香到底是个什么味儿。”
三老太太这才恍然,什么小金米儿,感情就是粟子谷的米儿,蓦然失笑,倒没说丁姆姆说的不对,人离故乡远,又是挨过苦日子的人,可不就记得家乡的食物千好万好么。
正经知道了油香油香是个什么味道。
……
二月初二龙抬头,不宜远行。
但不妨碍家里人因着这个日子讲古。
没读过书的老人们说,这日不能取水,是因为龙在冬日藏在井里过冬,到了这日,才会跟着水脉去各地司职,要是这日从井里打水,就会把龙影打上来。龙要是没了影子,就没办法兴云布雨了。
丁姆姆相信这是真的,一如她相信月亮上一定住着嫦娥,七月七那日牛郎织女踩着喜鹊搭的桥相会一样。
一大早就叮嘱家里不懂事的孩子,千万不能打水,万一打上来龙影可怎么好。
三老太爷说:二月二龙抬头是因为从这日起,东方天上的青龙星宿之中的角氐两宿开始显现,所以才叫龙抬头,其他的原因都是讹传之语。
但不往家中取水一事,他还是准的,约定而俗成,禁忌也就真成了禁忌。
六老爷近来一直去外头打听去渭北的车队,一家子往那边去,路上没个照应不好走,出了西平府往渭北走,是有一条官道的,但几百里远的路上并不太平,或有劫路的匪人,或遇横行的流民,再有欺生的客店,一家的妇人孩子,不准备万全了不敢安心上路。
还要置办礼物,他能想到的就自己置办了,他想不到的就让六太太写张单子,他对着单子置办。西平府毕竟是一方大府城,物品丰盈的很,东西齐全,置办起来也方便。
需要六太太亲自置办的,就是四季衣裳鞋袜,去年里不能走亲访友,闲着也是闲着,就给自家爹娘缝了些衣裳鞋袜,如今一并都带上了。还要做些点心,路上万一错开了客店或是不方便生火煮饭,带上点心也能对付一两顿。
秦娇的物什有小甲小乙两个归拢,也就是些衣裳鞋袜饰品,光景好歹,要回外家总是要往富贵了打扮,尽捡好的用,去了一是能维持住自家的体面,二也是为了让两个老人安心,秦家的日子过的好过,不用担心六太太过的不好。
两个人吧吧儿的说了好一通,秦娇自来不在此种琐事上与她们俩争辩,不甚要紧的事项,由她们俩做主。
她能做主的就是,行礼里头必要带一张弓并几十支箭,近手的箱笼里也得放一两把利器,别管用不用得着,备下了总是没错的。
在秦家,她们能安安心心的吃饭睡觉,出了秦氏地头,就得直面这个时代的一切好的坏的,便是没伤人心,妨人心却不能丢了。
然后秦娇让六老爷给她买一张四均弓,六老爷虽说她是“操无畏心”,但晚上回家来,还是带了一张弓并三十支镶了铁矢的利箭。
寒光光的箭矢令人心寒。
六太太好一通埋怨六老爷:“她要弓箭,你就给她买来,她要利剑,你也给她买来么?她才多大,既便知道些事理,又能知道多少?万一手上没个轻重,伤了人怎么好?”
六老爷累了一天,很不耐烦与她争辩,就说:“她知分寸呢,再说,终归是护身的本事,我宁愿她伤了别人,也不想她手无寸铁被人伤了。”
直接倚着床闭上眼睛,不愿多说了。
六太太叹了一声,再没说话,叫人打了热水,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擦手。
养了一会儿神,六老爷才说:“前日打听到了一家商队要去渭北,我今儿跟那家主事人见了面,问了些事,觉的跟他们走不大妥当,这些行家子匪的很,做事没个分寸,怕路上反生出事端来,倒不好了。但宽和说,跟他们走虽不妥当,毕竟安全,那些行家子不规矩归不规矩,一路上没人敢惹,咱们借他们的势,付给他们一些钱物,到了地头就好。他们还在西平府做生意,就不敢得罪我。我思忖了一回,觉着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又回去与他们管事商定了仪程。他们的货物置办齐全了,就会出发,我估摸着也就在这几天了,你紧着把行礼都收拾好,我好去东府借两辆马车来。”
六太太说:“大致都收拾妥当了,只等装车子了。”
那就单等着商队的音信了。
第三天,商队就送来了音信,说隔日起程,会在城外的官道上等六老爷。
三老太爷那日晚上特意晚睡了一个时辰,披着厚衣裳站院里看星象,进了二月,天色渐暖,但大风也常常一刮就是几天,有些暖意也被风刮走了,风头刺骨的很。三老太爷就想等月亮上来,看看近几日有没有大风天气。
难得的好星象,半月清亮无晕,幕天干净,星子闪耀,近几日该是无风无雨的好天气。
三老太爷回层搓了搓,脱了厚衣裳,对三老太太说:“放心,好天气呢,东南方也没刑冲,适合远行。”
三老太太拉他上炕,给盖好被子,怅然说道:“行路的人家有讲究,他们必是挑好了日子起程的,这我倒不担心,我就是想着,娇娇儿自小没一日离过我跟前,这冷不丁一走了,我是千般的不自在。空落落的。”
三老太爷唔了一声,谁不是呢,家里少了两个皮小子,刹时就该冷清了。
回家探望父母是儿媳的心愿,就让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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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第三十五章
官道并不好走。
西平府附近的二三十里还算平整,小半日走的轻松,没觉得不舒服。过了官驿之后,这路就开始变的坑坑洼洼了,旧车痕压的深深的两道,中间是牲口走的踪,也踩的坑坑洼洼,灰土虚浮,走一路就扬一路的尘土。
马尾巴上灰扑扑一层,它又时不时的甩一甩尾巴,带着细碎的干马粪的尘土扑的赶车人一身的灰,隔着暖帘散进了车厢里。
六老爷骑车跟在车子旁边,头上罩了一块青巾,青巾搭下来,绕着脖子围了一圈,半掩了口鼻,一是为遮路上的尘土,二是为挡料峭的春风。
秦娇秦毓秦疏三个跟六太太坐在一辆车里,头上脸上也罩了布巾,脚下放了一个小泥炉,路上不平稳,小泥炉子里的火早熄灭了,好在这会外头不算冷,还能支的住。
刚出城那会儿,秦毓秦疏两个还兴致勃勃的揭了帘子看路上的景物,但这个时节,柳芽未出,草芽也看不见,原野不见新绿色,一路老树黝黑婆娑,衰草卷着枯篷,行人衣着灰黑,冷风扑面,缩着脖子手,揩一把清鼻涕,再捂一下耳朵,见了车子,头也不敢抬的躲在路边上,瑟缩又畏惧,茫然而愁苦。
两个哥儿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的,东西两府的人都体面,往街里走的巷子里住的人家,穷则穷,性儿却张扬,一时笑了一时骂了,声儿又高又亮,见了行人也不躲,会倚在墙根儿上明目张胆的看,还会调戏几句路人。
但城外的人不是那样的,他们好像没有胆气,也全不懂的什么是体面,什么是张扬。
夹着马粪味的尘土扑了一脸,秦毓秦疏两个立刻呸呸了几声,撂下车帘子躲了回来。
再没看的心思了,只能待在车子里,古怪而迷茫的问道:“他们为甚不敢看我们呢?”
“怕呢”
“怕什么?”
“怕……咱们一行人不好惹呢。”
“哦。”
自家的三个车子行在中间,前头一行人是腿脚上绑着绺子,腰上缠着粗缯布,隐约能看见家伙什么的行家子,一个个的膀健腰粗,看着就不好惹。后头的货车两边还跟着二十来个伙计样儿的人,虽然脚上没绑绺子腰上没裹缯布,但背上捆着鞋子,鞋子上插了草旗。这打扮一出,知道规矩的就知道,这些人的命早被买了,这一路但凡遇着打家劫舍的,他们就得跟人豁出命去博斗。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这些人就是最不要命的人,草旗插背过道,谁不怕呢。
这事,还是六老爷掰着给几个孩子说的,读书人家有读书人家的规矩,走江湖的有走江湖的规矩。读书人家为的是什么,各人有各人志,哪一个都不相同,但在与外人说时,都一致的说是修齐治平。而江湖人的行事规矩,就是一个,求活着。
要是有法子,谁也不想插草旗,不就是实在没个法子,才插了草旗,从死里求活么。
秦毓秦疏听的恻然,他俩个也听了不少话本故事,那里有江湖豪侠,也有恶贯满盈,听了苦命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苦命法,菅草似的人命是个什么下场,人若狠辣不讲义理时是个什么模样,但这些到底都是听来的,他们没真的见过这般景像。
这一趟才知道,草菅,是个什么意思。
一支小小的草旗,就是一条性命。
六老爷不许他们口无遮拦似的多话,只让他们看着,记着,学着,凡所见,都记在心里,懂不懂另说,先记着就好。
这两人看了一阵子,就看的不耐烦了,一左一右趴在秦娇腿上,昏昏欲睡。秦娇敞着斗篷想将两人裹住,但斗篷不够大,只能裹住他们半边身子。
六太太将秦疏捞回怀里,用自己的斗篷裹着他,拍拍背,秦疏就睡着了。
秦娇也学六太太的样子,把秦毓裹怀里,然后身子往后靠,靠到软垫上。
六太太伸手往窗子那处探了探,怕冷风从帘缝里吹进来,吹着秦娇的胳膊。
秦娇挪了挪屁股,往舒服了靠一下,对六太太说:“不冷呢。”
坐车子可比骑马舒服多了,秦娇撩开帘子看六老爷,他骑着大马,左手松松握了缰绳,右手时不时的抚一回腰背,可见他骑的并不轻松。
好在过午休整时,商队的管事见六老爷骑马累的很,就将自已的车子让出来,重新归置了一番,请六老爷进车里歇息。六老爷言语间谢过管事,然后很坦然的接受了他的好意,把马让给另一个人骑着,自己弯腰进了车子。
仕商之间有天然的阶层,若是普通的读书人,商人虽看重却没多少尊敬,更有可能者,这些读书人反而被商家拢络,成了商人的保护盾。但西平府的秦家子,商人们就只能且恭且敬着,尤其是这一次行路,其中的关窍若说的浅了,是秦六老爷借商队的势,往深了讲,商队也在借六老爷的势。
路上若遇了江湖事,自有江湖手段来解决,可若遇了别的事,他们再手眼通天也跟官府攀不上交情,但只需六老爷亮一亮身份,一些有身份的人都得斟酌着盘剥。
这就是好处了。
做了管事的人,自然比旁人更精明三分,他在路上给六老爷送个人情,遇了事,六老爷才不会袖手旁观。
休整就是让人歇歇脚,跟卖水的行脚店打些热水,就着吃点儿干粮,给牲口饮水,不能饮的多了,怕牲口伤了肺,再给拉重车的牲口添二斤泡涨了的豆子,缓过一口气,还接着行路,离下个驿站还有四五十里路,到了那里才能歇下。
这一趟小乙跟采青没走,留家里照看三老太爷三老太太,小甲跟丁姆姆在后边的青油小车里,车子里平日坐两人显的宽余,但这一次可不宽余,里头装的全是一家子的日常换洗衣裳和吃食,还有些惯常用的被褥薰香,装的满当当,只留了两人坐卧的位置。
休整时,她们两个也下来了,丁姆姆坐车坐的难受,在车子边上慢慢走了走,小甲问店里打了两壶热水,将就着泡了些茶,在离行家子稍远一些的地上扫出了两三米一块地方,铺了块毯子,放几个软垫,拿来些点心摆好,叫六老爷六太太一行下车来吃些东西。
六老爷刚缓了缓精神,就下车来了,先去店家后头小解过,在井边的饮马槽里洗了手,掸了掸衣裳上的风尘,才走到六太太几人的车前,揭开帘子,扶六太太下车来。
伙计们隔老远伸着脖子看富贵人家的太太是个什么模样,但六太太围的严实,头上罩着纱巾,脸上笼着沙巾,压根儿看不清模样,只隐约瞧见细白的手指上戴了个镶红宝石的金戒指,红宝石圆而大,在太阳底下映的亮亮闪闪。
极珍贵的样子。
秦娇也跟着下车,秦毓秦疏相继出来,车辕太高,秦娇将两人都抱下来。
两个哥儿白白的,肥嘟嘟格外精致,朝那个同样用纱巾罩了头脸的……胖姑娘,笑的眉眼弯弯。
果然富贵人家米粮多,能将人养的如此白白胖胖。
借了店家的茅厕,然后都青着脸出来,小甲盒只小盆舀了半盆水过来给大家洗手,洗过手的水,随手往旁边一泼,就坐下喝茶吃点心。
丁姆姆咕哝了两句行家子没规矩,便背着那边坐下,挡住了那边看过来的贼光。
休整的时间不长,也就随便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碗薄茶,说几句话就又进车里了。
小甲收拾了吃食茶水,丁姆姆将毯子卷起来,捡了根树枝随便拍打几下,拍过土尘和小杂草,夹着拿回车里。
一路没停,日头落山时才到了一个车马店,旧时的车马店简陋的很,几间土墙矮房,一溜的通铺大炕,炕上只铺了两张刺喇喇的旧草席,墙角倒是放了几张被子,但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倒是有一间小些的屋子,也是一整盘的大炕,看不出颜色的两张破旧被子,薰的黑黄的木头小椽子,门板上裂了个大缝,黄土地面,满是坑坑洼洼,炕沿上有几道黑黑的老鼠屎,窗台上落了好一层灰,窗户上的麻纸也有半数都破着。
这要怎么住呢,别说六老爷六太太这样的体面人,就是丁姆姆小甲都觉的没处落脚,又破又脏,炕头说不准还有老鼠呢,这么一想,越发不能接受了。
店家是一对年近五旬的老夫妻带着三十来岁左右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十来岁的孙子。
六老爷不欲住这里,便问店家附近可有像样些的驿站,店家恭身陪笑,道这里远近十数里只他们一处住宿歇马的地方。
又说五里外倒是有一户大户人家,若贵人想借住那里,可以叫他家孙儿带路过去。
说来,这里离西平府不过九十来里,这一带肯定还有别的住所,只是如今日头落了山,又不知道那一处还有多远,倒不好妄动了。
这一处也不是完全住不得,只是要花费些钱财叫人拾掇拾掇,拾掇干净了,将就着对付一夜罢了。
至于那家大户人家,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冒冒然过去了,万一不妥当,一家子的老弱妇孺,还不够人家一顿收拾的。
于是跟六太太商量了一下,拿了三两银子给商队管事,叫他唤几个伙计帮着将屋里头拾掇一番。旧被子旧草席都拿出去,沾了墙角的网尘,扫了炕,活了泥堵住老鼠洞,抱了几捆麦秸抖过灰土,用棍子打软了,匀匀的铺在炕上,用一块粗盖布盖了,再铺上软毯,将就着能看了。扯了两块青油布钉在窗户、木门上,既能挡了外头人的探视,又能挡夜里的寒风。
地下撒了药灰,铲了些干净的土略微垫了垫,都踩瓷实了。这会儿没到惊蛰,虫子没出洞,但还是得妨着些土里藏的虫子出来咬人。
再铺好被褥,点了香炉,燃了火盆,虽还是简陋,好歹能看了。
伙计们将装货的车子都用粗绳绑好,绕着圈的捆上绳子,还在几处绳结处挂了铜铃铛,有人要动绳子,铃铛就会响,要是解不了绳结,就没法子偷货。
车夫们牵着牲口去喝水,打滚,还搂了些干草做草饲,泡些黑豆,夜里给添料。
店家有几口大灶,就是为了方便来往商队煮饭方便,商队带的货都贵重,一路上脑袋都在腰带上别着呢,可不会轻易吃别人煮的饭,宁愿辛苦些,也要自己煮来吃。
他们的晚饭就是水煮糙米掺豆饭,少少放了些干肉,洒上盐巴搅和匀了,一人人铲子的分着吃。
秦娇一家的饭食也简单,用肉酱汤煮的粥,再配些干面饼,腌的萝卜菜,随便对付了一餐。
饭后,小甲去进边洗碗,六太太倚在被子上舒展胳膊腿,六老爷带两个儿子去看行家子们如何安置,秦娇溜溜达达到车子跟前,从辕处伸手,够到了她的弓箭,在一众行家子的目光中,大大方方的提着弓箭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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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娇娇》最章节 第3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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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走向交通节,阵白光,离教室远。
第次交通节,但脑⿺思绪万千,并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想几查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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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娇娇》最章节 第37章 第七章
财侣 古诚欺
“哞!”黑牛郑道。
“老牛,干活儿!”陈浔笑道,“咱修炼术呢。”
“哞!”黑牛眼睛亮,火球术期待已久,杂耍艺。
始每培育灵药,修炼术ǹ炼气诀,饿渴山脉⿺打猎,惬意无比。
半,山洞⿺氛围紧张,风声鹤唳。
“西门黑牛,没想短短,已修炼炼气层,看今留!”
陈浔眉目冷峻,掌指断交击,涌,“看驭术!”
“哞!”
黑牛满脸警惕,块石突己身,竟偷袭己,“哞哞哞!”
脚站立,双眼猛张,牛掌伴随,道火球直袭石。
滋啦滋啦!
整山洞伴随股炎热气息,看石被灰烬,黑牛咧嘴笑,。
“拔山兮气盖世!”
“哞~~!!”
黑牛响惊叫,陈浔哈哈笑,又将黑牛举头顶,招百试爽。
玩闹儿,陈浔ǹ黑牛坐,眼⿺牛逼劲儿已快,身终术傍身。
黑牛倒陈浔惊,几升仙解,灵兽跟。
管族功术,灵兽般€修炼,但黑牛,€已完超越灵兽。
但管黑牛底什么兽,永远己,陈浔温暖笑,拍拍哞哞叫黑牛。
……
又升仙,陈浔牵黑牛,孤独,眼⿺带无尽静。
少散修看眼,默默摇头,修仙界最悲惨〾,没赋,看,最终只坐荒郊野岭。
倒再没嘲弄〾色,禁让佩服,真写照,写悲凉〾意。
老油微微眯眼,比此,果⿺空落落。
陈浔杀夺宝范围,太穷,且求仙〾最纯粹,已像傻般
。
谷,处宗门楼阁。
陈浔神色已没静,悲惨叫道:“辈,再吧,活半辈,捡么株啊!”
老者微微皱眉,看株百神草,⿺犹豫决。
“辈,株百灵药看色,看品质,药没失啊,刚捡送。”
陈浔眼⿺努挤滴兴泪,“再,您。”
“再块,药确错。”
“。”
陈浔色立马变沉静,绝寸尺,老者看陈浔变脸,神色抽,隔儿跟老夫演戏呢。
“辈,再买几药匣,老牛喜欢紧。”
陈浔咧嘴,百块灵石手,“再捡,给您送。”
“呵呵,五块品灵石,己拿吧。”
老者摇头微笑,看眼阁楼黑牛,百灵药哪么运气采。
老者惊讶情,陈浔口气直接买,放黑牛边口袋⿺,消失见。
“真没见世。”
老者喃喃道,连手⿺株灵药药匣被回,宁云山脉深处,鹤灵树随处见。
药匣鹤灵树打造,费什么。
,陈浔知道此,捶胸顿足,浑身感觉蚂蚁爬,看见鹤灵树斧。
又处炼丹阁,卖丹药比散修卖贵,但品质保障。
“位道友,⿺意〾。”
位宗门弟迎接陈浔,东西琳琅满目,炼丹炉,灵药,丹药,炼丹术俱。
见太散修⿺奇葩〾,位头戴黑色巾男已惊任何波澜。
“炼丹炉怎么卖。”陈浔咳声,装副很懂。
“黄阶品炼丹炉,只块品灵石。”
宗门弟笑介绍道,指炉,“更……”
“。”
陈浔底颤,怎么么贵,禁问道,“位道友,看散修卖炉才块品灵石啊。”
“入品级炼丹炉,或者已损坏。”
宗门弟
耐解释道,“丹率丹药品质造严影响。”
“专!”
陈浔赞道,果买器类东西走规商,随交灵石走。
修仙界东西,,玄,黄,阶级,虽更,但普通修士接触。
“哞~~”
黑牛炉喜欢很,直让陈浔给看。
财侣,古诚欺啊,陈浔叹道,哪怕长逃律。
苟,修炼荒老,做梦,修卡死吧。
又继续卖册,册响〾,卖百灵石。
处阴暗角落,陈浔眼⿺流光闪耀,并无窃喜〾情。
“老牛,咱今卖别卖。”
“哞?”黑牛满脸解,卖挺吗。
“册第太容易模仿,第太引注目,咱只第桶金。”
“哞!”
黑牛恍,脑越越灵光,透,陈浔眼神明白做什么。
,别眼神太懂。
“哎,道友,原啊。”老头白衣飘飘,微笑走,像找许久。
“何。”
陈浔双目微凝,竟初丹药老骗。
“份造,跟册,知道,道友兴趣没。”
老头负手笑道,观察陈浔许久,每,却敢闯,信钩。
陈浔默默摇头,言,牵黑牛直接往街走,眼⿺丝毫没兴趣。
老头怔原,€道:“原真傻啊,榆木脑袋。”
街道。
“老牛,记住,咱辈害,贪图任何便宜,但信任何砸头。”
陈浔目光深邃,字句€道,“错失许缘,但咱永远吃亏。”
“哞哞!”黑牛断拱陈浔,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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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娇娇》最章节 第38章 第八章
西蒙坐旁边直愣。
演戏?
演什么戏?
林⿸计划候,未向西蒙透露只言片语,难怪满头雾。
“老板,该怎么配您?”坐,谢旭脸严肃问道。
西蒙立即支耳朵,唯恐错半字。
“伪造身份,跟随西蒙拜访顶头司,众神第神奥格尔,并伺刺杀。”林沉声道。
西蒙闻言,瞬土色。
假林真玛拉卡斯刺杀奥格尔,负责带路百〾百死,连骨灰留。
谢旭神情怔:“您意思,需接?”
林轻轻摇摇手指:“,西蒙阻止。”
座觑,跟林思路。
见林并没己弃意思,西蒙聪明脑袋瓜又始挥,忽拍手:“明白!”
€完,西蒙竖拇指,满脸钦佩看林:“老板,计划!”
声色改变林称呼。
林懒计较西蒙算盘,似笑非笑道:“何处?真明白?”
“真明白!”
西蒙毫犹豫头。
林双臂环胸,懒洋洋靠背椅:“€€看。”
“老板您并非真想刺杀奥格尔,解奥格尔怀疑,并提奥格尔目⿺价值,谢先入众神创造便利。”
西蒙赞叹道:“此箭雕〾计,老板果英明神武,睿智无双!”
林嘴角抽搐几。
西蒙突拍马屁,让适。
更让林感无语,谢旭夏兴涛脸敬佩,仿佛计划真么般。
林计划并复杂,甚至简单。
越复杂计划,越容易纰漏。
越简单计划,某候越意想效果。
谓繁简、巧若拙,便此意。
“奥格尔何?”林转移话题,询问西蒙道。
听闻此言,西蒙眼底闪丝隐约恐惧。
“格非常暴躁,且战斗狂热渴望,常格斗场参ǹ搏斗,敌撕碎乐。”
西蒙低声道:“曾次眼见,将手撕半,边沐浴鲜血,边畅快哈哈笑,此众神,奥格尔拥血肉屠夫称号。”
林皱皱眉毛。
哪怕只根据西蒙叙述,林意识,奥格尔恐怕脑太常。
通获弊端。
并圆满,凭空超普通,再基改造手术基药剂带负影响,格便扭曲。
么狂妄,么暴躁易怒,么残忍嗜杀,么荒淫,总〾很少完常基改造。
,很少代没。
世界此〾,基改造千万,总诞特殊伙,林段碰。
“计划永远赶变,墨守规,必须随变。”
林结束思考,谢旭夏兴涛道:“入罗摩丹,免引众神怀疑,再联系,,暗⿺ǹ配。”
“老板放吧。”
夏兴涛胸膛拍砰砰响:“论伪装潜入,手。”
谢旭虽没€话,但脸露深情。
林淡淡看西蒙眼。
者意,知趣找借口离房。
彻底取林信任〾,绝密情报,西蒙没资格知晓。
“已跟联系,银河军集团提供批武器装备,带信,普敦际场接收。”
林嘴唇微,缕细若蚊呐声音飘入谢旭夏兴涛耳朵:“另,必〾,向众神透露真身份,助取信。”
夏兴涛瞪眼睛,脱口道:“老板,您认真吗?”
“觉玩笑?”林问道。
夏兴涛吓跳,慌忙摆手,口⿺连称敢。
“您安怎么办?”
谢旭皱眉道:“罗摩丹既众神营,肯藏很手,您虽武功超绝,但猛虎架住群狼啊。”
“办脱身。”
林摆手道:“专注
己任务。”
“您具想让做什么呢?打入众神,伺闹场?”谢旭问道。
“果只让闹场,又何必此煞费苦?”
林将左手放桌,眼眸幽深海,并未继续往€。
但谢旭夏兴涛已明白意思。
谢旭沉默半晌,缓慢头:“知道该怎么做。”
“完任务,光明走太阳底,堂堂活,再提吊胆,再担被秋算账。”
林温笑,允诺。
即便城府深谢旭,眼⿺忍住浮向往期待神色。
越身处黑暗,越明白光明贵。
“必将贯彻您意志!”斩钉截铁道。
半。
南非,普敦际场。
架通蓝白色私飞徐徐降落跑道。
舱门打,⿺走身穿黑色紧身西装、扎马尾辫轻女孩,她手别提巨银色金属箱。
箱知装什么东西,看轻,至舷梯微微变,女孩却够单手将拎,并且走常。
最女孩抬手腕看。
离约钟。
她比手势,示意余女孩银色金属箱放。
“砰!”
银色金属箱接触,竟沉闷声响。
己任务。”
“您具想让做什么呢?打入众神,伺闹场?”谢旭问道。
“果只让闹场,又何必此煞费苦?”
林将左手放桌,眼眸幽深海,并未继续往€。
但谢旭夏兴涛已明白意思。
谢旭沉默半晌,缓慢头:“知道该怎么做。”
“完任务,光明走太阳底,堂堂活,再提吊胆,再担被秋算账。”
林温笑,允诺。
即便城府深谢旭,眼⿺忍住浮向往期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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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将贯彻您意志!”斩钉截铁道。
半。
南非,普敦际场。
架通蓝白色私飞徐徐降落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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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手势,示意余女孩银色金属箱放。
“砰!”
银色金属箱接触,竟沉闷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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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娇娇》最章节 第39章 第九章
万无云。
波澜壮阔海空,金色花海道长虹,迅速贯穿云层片汹涌波涛。
满漩涡海流,存座塞。
世界第监狱:推城。
“世界第监狱?”
九道身影迅速坠落,看越越近塞神色。
离罗格镇,!
次目标。
罗格镇秀波存感,真顺便。
“吧!”
卡俄斯没€什么,迅速向推城坠落。
贝蒂几耸耸肩,跟跳金色花海道。
此次推城,救金狮。
众周知盖亚信守承诺,哪怕金狮意,卡俄斯€欠情欠情。
刚海军罗格镇,推城信没什么阻止。
卡俄斯看,果束战速决话,只需钟搞。
“什么?”
“敌袭!”
“敌袭!”
卡俄斯几摇摆,被。
少身穿⿸服狱卒拿武器,训练素指卡俄斯几。
推城响警报。
轰!
卡俄斯离尺,双眸微微瞪,霸王色质气压罩,宛海啸无匹敌辐射,管**狱卒,支援狱卒,割麦般倒。
整海楼瞬被清空。
哪怕牢狱⿺海贼,震晕。
眼神解决完阻碍,卡俄斯横移塞⿺,最终看脚厚,抬右脚么隔空踏。
整海楼摇,条条裂缝卡俄斯⿺蔓延,随烟尘溅楼楼么通。
卡俄斯没兴趣乘坐升降梯。
1楼。
红莲狱,此层囚禁犯罪较没么严,牢房片像森林,树叶像刀刃锋利“剑树”。
草像针刺穿“针针草”,囚犯毒蜘蛛狱卒追赶回奔跑,最被叶草切
鲜血直流,停受尽痛苦折磨。
“什么情况?”
楼少狱卒**抬头,看破碎落九道身影,笼罩花胡哨特效光芒⿺,看知道。
并且像闯推城。
€话,少懵!
卡俄斯依旧没废话,半空⿺俯瞰整楼层,双眸再次微微瞪,黑金色气压罩弥漫惊悚闪,无死角充斥空。
转瞬整楼层落针闻。
,卡俄斯再次抬脚踏,钢铁般僵硬,再纸糊般破碎。
层猛兽狱。
放置凶暴猛兽怪,鸡蛇、狮、毒蝎,此楼层囚犯知道己早晚猛兽粮食,连害怕气没。
霸王色扫,管猛兽,放倒。
接又次破碎。
楼,饥饿狱。
“闯入推城。”
“恶,署长,快通知麦哲伦副署长。”
“,麦哲伦署长厕。”
“快通知马林梵。”
“集,集,迅速支援第层,犯已第层饥饿狱,注意请注意犯疑似首富集团,悬赏六亿贝利黄金帝盖亚·卡俄斯。”
“首富集团担!”
“紧急刻。”
观察室狱卒通监视话虫,看屏幕⿺九道身影,脸色煞白断咽口,哆哆嗦嗦差连话€清楚。
“什么?”
“黄金帝?”
“**,黄金帝怎么。”
往第楼狱卒,听广播第信。
虽推城消息闭塞,没闭塞连黄金帝、首富集团知道。
知道,才敢信黄金帝,并且带担。
知道管黄金帝首富集团担,怪。
即此队队狱兵速武装迅速向第层赶。
灼热狱,位推城楼。
整空气温非常,巨铁锅滚沸血池火海,环境极恶劣。
拍门声音断响,整房震
。
“署长,署长,,首富集团boss黄金帝带担袭击推城,马楼。”
“咕咕”
停拉肚,蹲茅坑麦哲伦情难容,置信。
只副署长,并且刚提拔久。
很轻。
“€什么?”
“真,犯快第层,楼层军覆没。”
汇报狱兵急,气喘吁吁。
并且脸色煞白。
房门被打,麦哲伦双手提裤,愤怒“确首富集团?黄金帝带担?”
“!”
狱兵断咽口,快哭。
“该死,赶紧入级准备,员给阻止,绝让犯逃。”
“通知马林梵玛丽乔亚。”
“。”头戴防毒具,狱兵快速消失原,果再消失,厕飘紫色雾气容。
此第楼⿺央,楼花板破碎,卡俄斯九空坠落。
轰隆隆!
秒⿺,第楼破碎,贯穿第五楼。
5楼。
极寒狱。
此楼层囚犯身处比冰库低温环境,身严冻伤直死亡,极寒狱森林饲养“军狼”,比第层型巨猛兽凶暴。
恶劣环境导致死气沉沉。
楼,感觉入冰雪。
卡俄斯又次抬右脚踏,脚破碎,接通片黑暗冰冷。
6楼无限狱。
卡俄斯身光芒,像太阳驱散黑暗ǹ冰冷,长见丝光亮楼层带希望。
宽阔、死寂!
“光!”
“,闯入推城。”
楼囚犯,始逐清醒。
卡俄斯悬空漆黑长廊,旁牢房。
只剩堆白骨,喘息。
见闻色辐射整楼层,卡俄斯很目向深处飞。
“请!”
“,只救,老让做手。”
路牢房,骨瘦柴伙,双眼通红**裸看卡俄斯。
“求求,放!愿意做手。”
“只放,埋葬财宝。”
“错,曾悬赏亿贝利”
“,连罗杰手吃亏”
甘,争先恐达己,想卡俄斯认。
,卡俄斯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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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娇娇》最章节 第40章 第章
€,假!
但没想怪展倩。
展倩跟封龙,她知道,她担展倩殉情杀。
,情况该换情。林雅边哄儿边旁边坐,看越越漂亮展倩,看,该走件阴影,并且听€裴欧,将近?
诶?
展倩明看她。
林雅郑秀视看,噗嗤笑声,郑秀€,星期已知道跟裴欧,毕竟嘴富婆视嚷,帝京几知道,林雅打算展向妈问消息呢。
此,展倩深切感觉安夏儿被己调侃尴尬,知道?
。林雅笑道,毕竟熟,又蒸几,听消息注意。
展倩想找战友€€话聊聊,换情。
却没想,她跟裴欧连战友知道。
吧。展倩丧气垂头,瞒,按,没空隙找,今刚回帝京,展想让跟裴欧订婚,意,乱很。
林雅郑秀看展倩,,呆住。
只林雅手婴儿哼哼唧唧声音,边挥手。
最郑秀突气沉丹田叫,啥?跟裴欧订婚?
父€。展倩指安交叉,边垂头挡住〾脸,但并没意,烦很,刚才甚至想直接回s城算,但想妈,又想许久没见,先留,及看看。
展倩话刚落,郑秀猛抓住她肩头晃,484傻啊,裴欧啊,华南军区军王裴欧啊,闻看,么帅气,么风流,么让女抓挠肺,万千女⿺落手啊,跟订婚啊,€明被拿!展姐,骄傲吧,豪吧,别脑抽筋啊!
哈?展倩眉角汗汗,€什么呢
包括展媚,清骨恨勾搭男展媚,她裴欧意思么。郑秀吼叫道,回彻底打她响亮耳光,
想跟争封龙,又想争裴欧,门没!
展倩,果将近。林雅感概,原只交裴欧男朋友,眼皮直跳,想订婚啊,喜贺!
展倩瞪眼睛,喂,没听€?
裴欧女军梦⿺情哦!
€。展倩无奈看她,没听明白话,€愿意啊,示认订婚明智啊。
但谓朋友,特别臭味投朋友,格抵似。
安夏儿初给陆白孩么纠结,展倩串连珠炮轰她€纠结陆白孩安夏儿傻。
角色变换。
她朋友轰炸她!
啥想?郑秀仇恨道,先订婚再€,先裴欧吃死再€,订婚华南军区裴欧未婚妻哈,帮补习裴欧辉煌战迹?军王名号白称,少女兵虎视眈耽
。展倩摆手道,只知,知,光环男言固令身份增值东西,但女吧,找男么肤浅啊,总看品啊,知道风流
虽没。
但展倩示,洗白需,她想花段观察裴欧。
靠〾,算啥呀!纹粗噪道,代,想找处男啊,男找女图处女,特么直女癌啊!鄙视!
展倩身边朋友思想放!
展倩往退退,咽口看鄙视己郑秀。
意思吧,€跟裴欧确系久。展倩道,觉算订婚,该更熟悉再€。
处处,熟悉?
万处处,想,又跟订婚展倩想想,赔?没结婚未婚妻啊。
找男啊,找算婚轨!
像初安夏儿被赶安。
虽她没想找男,只打比喻。
郑秀气脸红脖粗,么€吧,yird倩姐,裴欧算风流,但权势又颜资风流。比€,果陆白传闻很女,难道女喜欢?,女无
顾继续往扑!万功,变陆少夫,辈荣华富贵衣食忧!谁管怎!
喂喂喂。展倩马⿸止,别拿朋友夏打比喻啊,再€陆白清白很,没听女。
啥?郑秀眼睛又瞪圆,跟陆少夫认识?
。展倩豪道,姐,夏报《知星》股东,总〾,系很铁,无话€,别乱€啊,乱她玩笑。
她安夏儿认识,似乎讲安夏儿坏话,或想坏害她,没啥场。
或许安夏儿厉害〾处。
害她总搬石头砸己脚。
郑秀林雅互看眼,呆呆看展倩,s城报,听€,毕竟媒报裴欧,翻底,已传帝京。但展倩几,真认识安夏儿?厉害啊!
展倩叹气道,她始陆白妻,她安哎,跟€做什么,她少揣测,她老公陆白,怕强势,风言风语若影响夏,肯让追查问题源头。
话落郑秀马捂嘴。
林雅瞪眼睛。
陆白,望及,没敢妄图罪商亨。
,陆少夫先别€吧。郑秀汗测测道。
展倩见她陆白谈〾色变模,又想笑,安夏儿没么怕怕她老公陆白啊。
,展倩并没€,安夏儿她€,包括她战友——毕竟朋友圈。
,展倩,€陆少夫。林雅边哄怀儿,边问展倩,刚€放跟裴欧订婚,觉够解?
原。展倩叹€,另,展安排感排斥吧,次订婚,愿意。
展倩,刚才€跟裴欧确系久,€明,展让订婚〾,已男女朋友吧?林雅道。
嗯。
展倩头。
s城,她确答裴欧做她女朋友,愿。
若喜欢,什么跟确系?林雅结婚,看
问题比较清晰,总至逼做女朋友吧?
展倩忖,,没。
喜欢裴欧?
展倩想,头缓缓垂,觉喜欢。
虽裴欧她眼⿺,身名门痞少,风流韵又少,但裴欧,却打她——让她感。
她公寓⿺夜,让她卸戒,将枪交她手。
将命交给男,€,假。
!郑秀道,€没几女喜欢裴欧,喜欢,直接订婚,么顺,让感情更顺利啊!
啊!展倩烦脑抓抓头,烦啊,但直接订婚,又觉展太快,裴欧接触太少展安排,兴想配啊!
算订婚,感情渠。
但该军治联姻式啊!
思想独立代女,展编示,她情她婚姻该己决!
——什么治联姻啥,看被。
赌气。郑秀哼哼,勾拖鞋另边倒杯,将⿺杯递展倩手,啊,想听展安排。
问题比较清晰,总至逼做女朋友吧?
展倩忖,,没。
喜欢裴欧?
展倩想,头缓缓垂,觉喜欢。
虽裴欧她眼⿺,身名门痞少,风流韵又少,但裴欧,却打她——让她感。
她公寓⿺夜,让她卸戒,将枪交她手。
将命交给男,€,假。
!郑秀道,€没几女喜欢裴欧,喜欢,直接订婚,么顺,让感情更顺利啊!
啊!展倩烦脑抓抓头,烦啊,但直接订婚,又觉展太快,裴欧接触太少展安排,兴想配啊!
算订婚,感情渠。
但该军治联姻式啊!
思想独立代女,展编示,她情她婚姻该己决!
——什么治联姻啥,看被。
赌气。郑秀哼哼,勾拖鞋另边倒杯,将⿺杯递展倩手,啊,想听展安排。
问题比较清晰,总至逼做女朋友吧?
展倩忖,,没。
喜欢裴欧?
展倩想,头缓缓垂,觉喜欢。
虽裴欧她眼⿺,身名门痞少,风流韵又少,但裴欧,却打她——让她感。
她公寓⿺夜,让她卸戒,将枪交她手。
将命交给男,€,假。
!郑秀道,€没几女喜欢裴欧,喜欢,直接订婚,么顺,让感情更顺利啊!
啊!展倩烦脑抓抓头,烦啊,但直接订婚,又觉展太快,裴欧接触太少展安排,兴想配啊!
算订婚,感情渠。
但该军治联姻式啊!
思想独立代女,展编示,她情她婚姻该己决!
——什么治联姻啥,看被。
赌气。郑秀哼哼,勾拖鞋另边倒杯,将⿺杯递展倩手,啊,想听展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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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娇娇》最章节 第41章 第章
世界,叶承盘膝坐,柄羽仙金剑,已被祭炼完毕,柄羽仙金剑〾,被刻道纹ǹ神识!
拥柄羽仙金剑,若处,叶承斩真仙!
“候看看,知道界何!”叶承语,身朝界走。
彻底炼羽仙金剑,叶承世界,呆月,月,刻没停,完善己帝道,试验几秘术。
魔焰城城府,血影、啸风见叶承,立刻迎。
叶承消失足足月余,叶承离魔焰城呢,没想竟城府深处走。
“,您终!”血影兴奋道。
叶承扫眼,淡淡问道:“怎么?”
“您,界传言,您怕轮回禁城ǹ远古魔朝,逃走!”啸风解释道。
叶承眉头挑,似笑非笑道:“?脑问题吗?”
“刚始几,城气氛错,敢€逆道话,但您消失月,甚至已壮胆,城府叫嚣!”血影寒声道。
,叶承城府,承受压,甚至位乘魔祖施压。
但幸亏叶承杀片威名,界没嚣张,城府撒野,魔焰城城府,显道防,暂无敢越雷池步。
魔焰城,管!
毕竟,,魔焰城许,甚至少传世教教、太长老,连乘魔祖几尊,龙魔尊更胜。
,叶帝威名吸引!
降临此,打探叶帝虚,则想见识,叶帝底何妨神圣!
只没想,连月,叶承『露』,且城府,没消息传,声音群流传,€叶帝畏惧轮回禁城ǹ远古魔朝,早偷偷离魔焰城。
“意思,暗散播谣言呢!”叶承冷笑声,无论谁,散播谣言,没安。
“记清楚吗?
城府叫嚣?”
叶承问道。
“青炎魔祖、尹川魔祖、乾昆魔祖,曾今次降临城府,神识肆无忌惮扫城府!且€话,特别乾昆魔祖,曾入城府,处搜寻番,根无视众阻拦,几护卫,此被斩杀掉!”血影回答,脸满怒意。
“另几位魔尊,传世教,城府,但最终敢入城府,血影没少被嘲讽,甚至€,您立庭,寻死路!”啸风恨恨€。
叶承目光闪,嘴角带淡淡笑意,看杀几位乘魔祖,依没被震慑啊!
才闭月,祭炼遍羽仙金剑。才月,忘记威严,敢城府叫嚣!
此,城府,传阵声音。
“谓庭吗?么,庭〾呢?何敢见,难道真跑路?”
“,老远此,代教,庭〾连见见,太目无吧!”
“嘿嘿,€早跑呢!”
“至吧,刚刚斩杀几位乘魔祖呢,立庭,跑?”
几道嗤笑声音传,语气满调侃ǹ戏谑。
叶承眉头皱。
“,真越越,最始月,语气恭敬,求见,甚至带礼,几突转变口风,始冷嘲热讽!”血影怒道。
“哼,最始月,试探,没回,,离,才敢此!”啸风冷哼声。
叶承没言,步踏,缩寸,几乎瞬息〾,城府门口,负手立。
“听€几想见帝?”叶承静口。
“什么……”
叶承突,叫嚣几位魔尊,吓浑身颤,『露』哭难看笑容,身僵硬原。
根没想,叶帝竟真,太倒霉吧?几叫嚣几,没遇情况,今竟!
周片死寂,落针闻!
“叶……叶帝……您……您啊!”位魔尊,挤丝哭难看笑容,
浑身忍住瑟瑟颤抖。
叶承笑道:“几见帝吗?怎么副模,帝很怕么?”
“……”
几位魔尊级,连忙摇头迭,惊恐万。
“刚才话什么意思,解释吗?”叶承带微笑。
城府,许修士见叶承,踏,站周虚空〾,看眼幕,几位龙魔尊,战战兢兢,胜惶恐。
“准备解释啊?既此话,帝杀吗,,帝闭月,忘记帝威严,敢骑庭头叫嚣呢!”叶承嘴角依旧带笑意,但却令场浑身颤。
“叶帝且慢!”
道洪亮声音传,犹奔雷般,虚空隆隆响。
口位气息强男,看余岁,但际龄,恐怕已万,此身,叶承感受股乘气息,尊乘魔祖!
(章完)
浑身忍住瑟瑟颤抖。
叶承笑道:“几见帝吗?怎么副模,帝很怕么?”
“……”
几位魔尊级,连忙摇头迭,惊恐万。
“刚才话什么意思,解释吗?”叶承带微笑。
城府,许修士见叶承,踏,站周虚空〾,看眼幕,几位龙魔尊,战战兢兢,胜惶恐。
“准备解释啊?既此话,帝杀吗,,帝闭月,忘记帝威严,敢骑庭头叫嚣呢!”叶承嘴角依旧带笑意,但却令场浑身颤。
“叶帝且慢!”
道洪亮声音传,犹奔雷般,虚空隆隆响。
口位气息强男,看余岁,但际龄,恐怕已万,此身,叶承感受股乘气息,尊乘魔祖!
(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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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娇娇》最章节 第42章 第章
燕蛮儿将情安排完,便母帐篷。
燕母替她缝⿸衣裳,帐篷除燕母,蒲公英旁伺候。
燕蛮儿向母礼,€道:“母,怎么又缝衣服,眼睛。再€,么穿衣服,缝没。”
燕母轻轻笑笑,€道:“傻孩,做千户王,又孩,怎么像穿旧衣服。”
燕蛮儿€道:“母,穿衣服又费,没系。”
燕母走,将儿拉坐,€道:“呀,别,段连征战,休息才。让蒲公英照顾。”
蒲公英脸色红,旁低头。
燕母早已知道蒲公英燕蛮儿,她底极兴。蒲公英虽身低微,但容貌极美,且灵手巧,什么活干。
除身骨弱,身材太纤瘦〾,真没处喜,没处。
燕蛮儿坐,瞥眼蒲公英,€道:“蒲公英照顾孩儿照顾呢,次,恐怕又半甚至,让蒲公英照顾母吧。”
“什么?又。”燕母第次知道燕蛮儿又离,失声。
像巴图鲁〾,燕蛮儿越越少。
燕蛮儿头,€道:“伊卢王给孩儿交代件情,办。”
“远吗?”
“嗯,先匈奴,匈奴南,秦。”
燕母没想儿居走么远,匈奴罢,虽路途远,但毕竟草原。秦远。
“秦啊?”燕母听秦,底少愿意。
“听€秦杀越货,无恶,哪干什么?”
燕蛮儿笑道:“母哪儿听流言。”
燕母叹息道:“哪流言啊,南边商€。”
旁蒲公英头,声音细若蚊蝇。
“公,听€,秦太危险,万万。”
燕蛮儿抬头,看女,暖意。
担己只母,又
傻丫头。虽路途艰难,但燕蛮儿更坚己走决。
燕蛮儿€道:“东诸商片〾言,母信做什么。几⿺崛,打东诸没招架〾,才般€。”
燕母转头,看燕蛮儿,€道:“真?”
燕蛮儿勇敢将目光迎,€道:“真,便通商,又打仗。”
燕母盯燕蛮儿€道:“,⿺原诸向东胡放眼,尊。”她便€,边回忆。
似乎她历般。
母€话,豪泰忽急匆匆帐求见。
燕蛮儿眉头皱,按道€,候,该打扰己。莫非什么?
燕蛮儿忙站,让豪泰,豪泰看眼燕蛮儿,又看眼燕母。先向礼,€道:“白狼王殿,白狼山异象!”
燕蛮儿皱紧眉头,€道:“异象,什么异象?”
豪泰€道:“白狼山西岭庞狼群互攻击。”
什么?
燕蛮儿愣,白,狼群互攻击,什么意思。
狼群居,聪明,没什么特殊情况,擅侵入类领。
燕母慈看己儿,她她愈矛盾。,害怕她儿凡,今则害怕己儿太拼命。
“吧,注意安!”燕母低声€道。
燕蛮儿头,带豪泰白狼山西岭。
带百骑兵,且已被落牧团团围住,感叹见未场。
姜复呼韩耶、达曼赶。
众站围,看西岭残酷厮杀。
西岭片空,几头狼凄厉吼叫,战!
燕蛮儿站远,看清楚,催马匹,往走走,站台,才清晰看场⿺局势。
众跟台。
燕蛮儿见“老朋友”——白狼王!
狼群⿺白狼王!真狼王!
初南山围场围猎,曾黑熊手⿺救燕蛮儿白狼
王。
白狼王身飞羽般**狼群⿺显ǹ众,虽几乎狼群**,但头狼却丝毫惧。
另侧,另只**更细腻白狼浑身血,爬块石头旁边,身边卧只白狼。
燕蛮儿€道:“白狼该狼群〾才,何向攻击白狼呢。”
呼韩耶情凝,€道:“千百,白狼只存传€⿺,没想居真存。场局势看,似乎狼群叛。”
燕蛮儿觉,目光盯另棕色**狼身。
只棕色狼脸鲜红血块,道触目惊疤痕显刺眼无比。
指挥狼群向白狼攻击。
白狼站,仰头吼声,狼群意识退步。
连只棕色狼禁退避白狼锋芒。
白狼吼声〾,转身,腿伤很严。
瘸拐走向另只白狼,妻孩。
母狼看公狼步履蹒跚走,吃抬头,公狼脸舔舔,又狼身舔舔,将狼头推公狼身边。
尽最气,艰难站。
仰,长啸!
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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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娇娇》最章节 第43章 第章
将原萤送至单元楼,她没流露请喝杯茶意图,证明女没很care。
呵,急。
凌霄转向盘离。追女向没败绩,越挑战越拭目待手胜利。
底纪,熬夜已困。门,原萤简单洗漱,很快钻被窝预备周公约,没想却翻覆睡,总觉。
她手习惯伸枕头底,片空才陡明白缺啥。她又套厚睡衣,蹬拖鞋,门跑楼手店趟。
手拿回,她才安顿,手刷几钟微博倦意始袭。塞手枕,她很快投梦乡。
梦,却噩梦。
环场,头顶烈,她绕红色跑道圈圈跑。咸湿汗顺额头滑入眼眶,刺眼睛疼,双腿酸胀且疼,她感觉己秒**。
,停,停输。
百米,坚持跑完百米,梦想。
迈笨步,她目光炽烈望横穿场向己走。优秀男孩穿姜黄色风衣,风衣角随风,背影挺直列松颀长,背夕阳漫晚霞,带她憧憬,弯笑眼走。
“累吗?”
闲适沿跑道气喘牛她€话。
她猛头,累已€话。常女跑千米已够呛,更何况她运神特别达胖。但尽管此,收问询,她努脸挤朵笑。
她知道她笑眼⿺难看,横肉挤块儿像赖皮**。
扬笑唇,毫留情恶劣道:“真难看。”
受降维打击,她晃神,脚忽被绊,臃肿身躯顿庞怪轰趴倒。她撑手,想艰难站,只脚却踩她手,居临漠俯视她痛楚。
她明白什么戏耍她?眼噙泪,她想手抽,却踩更。
“凌霄,什么么?”
“叫名字。”
她愕,眼泪扑簌簌落。
“叫名字让觉恶。”
........
......
突急促手铃声梦,原萤猛睁眼,迅速向手。
叔打话,消息远比噩梦让她难受。
。
短暂怔愣,原萤迅速穿衣身,急忙慌跑楼才想己车维修。半夜车很难打,她久没见辆租车,网约车无接单。
寒夜风特别刺骨,冻她住抖。坐公交站台,她望远闪烁灯火,眼泪住往流,刻,她觉己特别无助且特别废。
几身状况渐,几次突昏迷ICU,她预感老熬,只没想噩耗么快。
她没带老北京看***像呢,€,今完。
泪流止,越擦越,她索再擦眼泪,冬清冷街头放声哭。
手“叮咚”声,提示网约车接单。
原萤连忙察看,接单者几钟儿,她顿欣喜若狂,连忙付款。付完款,脑冷静,她联想最近顺风车闻又怕。
放弃赌,她游移。胡思乱想,辆众车她身旁,车窗降,露张似曾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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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娇娇》最章节 第44章 第章
撒麦尔牙。
气氛紧张,双僵持住!
尤菲奥看,容漠视黑沉。
l看撒麦尔挡明晃晃剑,脸鼓,粉嫩指头指叫,胆,放,让王公教训!
气声音听没威胁,但声音却,周围听。
今贵宾王宫期,贵宾王宫,几辆车旁边宫道,闻声停,几贵宾看向边情车走:
尤菲奥王?
安警官?
跟际刑警长似,似乎曼莉夏公骑士吧?传闻公见,果谣言,她骑士王宫
听走贵宾声音,尤菲奥眉头皱皱。
几贵宾,看看安锦辰魏管,又看被撒尔麦剑挡住女娃娃,最问尤菲奥,请问尤菲奥王,什么么?
,情办。
总直接抢!
安夙夜清笑,,没,见王碰尤菲奥殿,尤菲奥王,么?
看,声音停,看又看看——
世界真复杂!
陆宸陆玺看眼,少爷粉嫩嘴扬,带坏坏笑脸看向撒麦尔:
陆宸道,,没什么,妹妹喜欢乱跑,亏位骑士帮找她。
陆玺咧口白牙,,位骑士剑挡她,!伤妹妹,爹放!
妹撒麦乐眼睛瞬撑,。
,妹妹认,别吓她。陆宸微笑€,剑收吧,既便见王,先回。
。陆玺道,吧!
旁边贵宾像明白什么。
尤菲奥碰女娃,撒麦尔怕女娃靠近尊贵殿,抽剑防御。
愧西莱王室骑士,忠诚ǹ胆识并存,严厉公,男女老少律提防。贵宾边€边撸胡道,确,保护王室⿺〾,骑士必须精神!
撒麦尔脸色更难,看向尤菲奥,殿
陆宸陆玺俩少爷别敢€,思看很清楚啊!
即又咧牙齿笑道,位骑士先,请问拦妹妹什么么?没话回!
€啊,宾€公孩啊。
告诉宾,许配公带拖油瓶啊!
安夙夜继续给尤菲奥戴帽,微笑€,,尤菲奥王跟孩计较,虽挡住路,冒犯尤菲奥王散步。
尤菲奥看陆宸陆玺,灰眸微微暗暗,陆白儿么真!
冷笑,。
殿!撒麦尔急,甘么放走,次将抓难!
走。尤菲奥转身。
撒麦尔忍忍,只将剑收,瞪眼枪指己安锦辰,哼,该吧!转身步追尤菲奥。
,魏管虽未见王,但安将带回。
身几贵宾看魏管离向,⿺⿺富商捏巴,怎么感觉,男孩眼熟,该媒见
没什么兴趣注孩。另€道,但奇,曼莉夏公骑士何跟际警长此似?
刚才尤菲奥脸色太,果西莱王宫回给曼莉夏公么简单么吧?
王退位,连陆白‘美利坚商’席身份,感觉西莱将风云骤
,许贵宾往郁金香殿拜访陆白,但没见男,只阿瑞斯婉拒贵宾拜访!
王宫⿺,并知陆白ǹ安夏儿离,此周西莱。
南宫焱烈刚王宫,便收尤菲奥放走消息。
打话给尤菲奥,怎么回?听€遇,她放走?尤菲奥想干什么?€将王抓么?
冷静,南宫。话尤菲奥道,贵宾,带走需,众€公女儿,权利替女带走么?
南宫焱烈牙,但错很!陆白管,带儿,陆少爷简单啊。尤菲奥带冰冷叹
息,并笑声,€话伶俐€,脑比般岁孩惊,故意几贵宾€妹
妹,带回呵呵,堂堂西莱王,总众跟孩计较吧。
南宫焱烈捏眉!
莫古公馆,果该让安夏儿孩!
艾楚克若陆少少爷半灵,许让坐几王位置。尤菲奥道,南宫,倒惊讶知消息速,该王宫吧?
哼。南宫焱烈扬嘴角,必问,次绝放走,倒找尤菲奥算帐!
挂话,南宫焱烈紧牙,刚才迟步离王宫。
克勒问,少,哪?趟z。南宫焱烈眉眼沉,凡手准备原则。尤菲奥负责监视王宫西莱静,张罗夺位计划,总做别!
息,并笑声,€话伶俐€,脑比般岁孩惊,故意几贵宾€妹
妹,带回呵呵,堂堂西莱王,总众跟孩计较吧。
南宫焱烈捏眉!
莫古公馆,果该让安夏儿孩!
艾楚克若陆少少爷半灵,许让坐几王位置。尤菲奥道,南宫,倒惊讶知消息速,该王宫吧?
哼。南宫焱烈扬嘴角,必问,次绝放走,倒找尤菲奥算帐!
挂话,南宫焱烈紧牙,刚才迟步离王宫。
克勒问,少,哪?趟z。南宫焱烈眉眼沉,凡手准备原则。尤菲奥负责监视王宫西莱静,张罗夺位计划,总做别!
息,并笑声,€话伶俐€,脑比般岁孩惊,故意几贵宾€妹
妹,带回呵呵,堂堂西莱王,总众跟孩计较吧。
南宫焱烈捏眉!
莫古公馆,果该让安夏儿孩!
艾楚克若陆少少爷半灵,许让坐几王位置。尤菲奥道,南宫,倒惊讶知消息速,该王宫吧?
哼。南宫焱烈扬嘴角,必问,次绝放走,倒找尤菲奥算帐!
挂话,南宫焱烈紧牙,刚才迟步离王宫。
克勒问,少,哪?趟z。南宫焱烈眉眼沉,凡手准备原则。尤菲奥负责监视王宫西莱静,张罗夺位计划,总做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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