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娇娥》 第1章 为瑄王未婚妻验尸 “出行不吉,今儿这一趟怕是要犯小人。” 盯着手边卦象,阮钰将三枚古币收入袖中,纤细如玉的指尖轻轻撩起马车窗侧垂帘,她稍稍探出身子,隔着漫天大雪,举目打量白雪皑皑中耸立的碧瑶行宫。 宫门近在眼前,见大理寺的人来迎,她提着箱笼麻利下车,兜帽被烈烈寒风刮落,露出一张倾城玉颜,俨然一个杏眼粉腮的窈窕少女。 大理寺少卿张齐撑伞相候,见她下了马车,忙迎上前。 阮钰欠身朝他福了福身,小脸肃穆严正,“劳大人久等,眼下尸体在何处?大人可知死者是何人?” 张齐已至不惑,身形发福,今儿裹了件绛紫毛领大裘,愈发浑圆。 他边递伞给阮钰挡雪,边道:“尸体在玉琼殿,死者是国公府嫡小姐玉华,腊月十二来碧瑶行宫与宴,十三日巳时发现死在玉琼殿温泉池中,死状惨烈。” “这案子特殊才急召你来此,辛苦了……” “此乃属下本分,何谈辛苦”她心里惦念卜出的卦象,欠身道:“趁暮色未至,速速验尸吧。” 张齐极欣赏阮钰这份爽利,招手吩咐差役领路。 行宫所过之处廊腰缦回,连绵亭台楼阁华彩覆雪,琼枝玉挂,待行至温泉山谷,可见谷底玉琼殿主殿为中,左右各一处偏殿。 殿门大敞,内里华灯烨烨,国公府丫鬟婆子战战兢兢匍匐在地。 殿堂正中,尸体盖着白布摆在长案上,梳着流云髻的国公夫人王氏发钗散乱,正瘫软在一侧哀嚎恸哭,“华儿惨死,你们查不出凶手,还要验看羞辱我儿!” “仵作之手,是何等腌臜,都给我滚!滚!” 阮钰提着木箱跨入殿门,闻言眉头微拧。 大理寺仵作吴茂朝她拱手一礼,无奈叹气,“阮姑娘,且看你的了。” 她点点头,迈步上前,伸手将国公夫人扶起,“人死如灯灭,眼下夫人阻挠验尸一刻,凶手便多一刻逍遥,难道夫人不想替女儿报仇?不想将凶手绳之以法吗?” “抓凶手,要抓,不,不行,她还没有嫁人,她就是死了,也不能被男人查身子,不可以……”妇人涕泪横流,说话颠三倒四,紧紧抓着盖尸布摇头。 “我是女子,也是挂职大理寺的仵作,若我来验令爱,夫人可允?” 国公夫人仰头定定的看着阮钰沉静的眸子,一把抓住她沁凉的手,“女子可以,只要不辱没我女儿名声怎样都行,求你,求你帮帮玉华!” “吴兄,现在开验,劳你一旁记录。” 阮钰将手从妇人手中抽出,嘴里含了苏合香丸,麻利将面巾戴上,点燃苍术于尸前。 她伸手揭开死者盖着的白布,瞳孔蓦然一缩,周身散发的肃穆让周围人将呼吸都放轻。 干验完已过去一个时辰,阮钰将煮醋淋在用糟醋罨住的尸体上,她抬手擦去额角细汗,俯身继续查验。 “胸腔中部偏左下方,切口血肉无卷曲收缩状,是死后剖尸剜心;死者唇角有挫伤三处,舌根被利刃割断,右中指指甲撕裂,两臂肱骨、两腿股骨断裂,股骨戳出体表伤及主血脉,四肢为生前重物击打断裂;脖颈勒痕平直,痕迹黑黯斑驳不均,喉软骨开裂,死者背侧出现尸斑,死时为仰位,推断凶手手持硬物正面勒压死者喉部使其窒息而亡,凶器疑似横直凹凸的粗糙硬物。” “另,死者为处子,骨龄十八有余,依尸斑色泽,推测死亡时间应在前日,腊月十三午夜子时。” 阮钰看向浑身颤抖一脸煞白的国公夫人,眸露不忍,语气软和几分,“死者胃部隆起,剖验或可查验更多线索,夫人可允剖验?” “我儿死状已是凄惨,怎可剖尸,不准再伤我儿,你走,你走开……华儿,阿娘对不起你,是阿娘没有保护好你……,”国公夫人痛斥着将阮钰拉开,扒着尸体不放。 阮钰被妇人拉的脚下踉跄,蹙眉理了理被拉皱的衣袖,平静的收起剖尸刀。 她提起裙摆跨过醋浇的红木炭盆祛味儿,方走至张齐面前道:“打至断骨出露,剜心刀法利落,可见凶手不仅力气大,还十分擅刀。” “依你验尸结果,那凶手是死后剜心,既用了断四肢的虐杀手段,为何不在人活着的时候剜心?难不成凶手最后还变仁慈了?” 张齐一想到此案牵涉的人,一扫读书人的风雅抠起了头皮,“找遍行宫愣是没找着那剜出的心脏,死者身上佩戴的贵重朱钗无一遗失,她又是完璧之身,凶手不为财不为色的,哎,这案子难办呐。” 阮钰擦着手里剖尸刀,抬眸看了张齐一眼,“大人唉声叹气有何用,倒不如多去劝劝国公夫人同意剖尸,那女子肚子硬挺摁之不凹,肚腹里必藏着东西,大人……” 见张齐避开她的目光,她琢磨出几分不对劲儿,“没见您对其他案子这么上心,莫非这案子不止牵涉国公府?” 张齐苦着脸环顾四周,将她领到无人角落低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这国公府嫡小姐,乃是瑄王的未婚妻,月初圣上赐婚,坊间便有游方道士断言,瑄王执掌都察院犯下太多杀孽,乃鳏寡之命,这谣言在燕京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瑄王为此暗地里拿了好些闲散道士。” “婚期尚有半月,国公府嫡小姐如今横死,正应证了道士说辞,这案子我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乌纱不保。” 阮钰离京办差月余,不知坊间谣传,眼下咂摸出味儿来,心知张齐是想拉她下水。 她语气颇为怨怼,杏眼圆睁瞪着张齐,“大人又不是不知,家父在朝中一直保持中立,一年前父亲硬着头皮拒了瑄王上门提亲,拂了他脸面,我与瑄王虽从未见过,可他若知晓我身份,此番若查不出个结果,凭他睚眦必报的心性,还不知如何磋磨我。” “今儿这情况你也见了,没你不成,你放心,天漏了还有我这当官儿的顶着,再说你有你爹爹撑腰,怕什么?” 第2章 手控瑄王想砍阮钰双手 在大理寺做挂名仵作,在其位谋其职,哪有挑拣的道理,阮钰便是心里不满也得认下,“罢了,如今只得勤恳办差。” 张齐心知此番对不住她,干咳几声将话头扯回案子,“验尸除了看死者伤情,不是还要看案发现场吗,需不需要我派几个人给你?” “我一个当仵作的哪需人差遣,寻一人指明现场便是”,阮钰收拾好箱笼挎到肩上,顿了顿扭头叫住张齐,“待国公夫人情绪稳定了,大人且去问问,将死者生辰八字给我。” “你要死者生辰八字作甚?” “今儿运势不佳,算算死者是否妨碍我,平一平凶煞。” “哎,捎带算算,妨碍我不,俺今儿右眼皮一直跳”,张齐深知她卜卦灵验,寻死者生辰八字是顺手的事儿,便点头答应。 “老规矩啊,一卦十两,概不赊账。” “掉钱眼儿了你,赶紧查看现场,查不出案子,咱们都得吃挂落”,张齐抬手虚点了阮钰几下,指派一差役领着她到主殿案发现场。 阮钰行至玉琼殿主殿,推开殿门,殿内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殿门大敞,飞雪迎风灌入,四周窗棂紧闭,殿堂西北方位一大滩殷红血泊,血泊中拖出一道血痕直入殿中央温泉池内,满池血色,阴湿之气弥漫,混淆的腥臭血气让人胃里翻腾。 差役下意识捂住口鼻,抬手一指,“尸体在那池子中发现,玉琼殿门窗紧闭,行宫掌事嬷嬷管着钥匙,大人已盘问过,那钥匙未离嬷嬷视线,也不知凶手是如何进的殿内。” 天色渐昏,她一手端着烛台,绕着血池查看,池中银光微闪,她唤守门差役捞出池中闪着银光之物,竟是一短匕。 血水淋淋,阮钰掏出巾帕裹住手中匕首,短匕开刃寒光烨烨,锋利无比。 殿堂窗棂染上暮色,殿内昏暗,即使点了灯烛亦难辨细微之处,她搜寻一圈只得作罢,将匕首揣入袖中,欲将匕首呈给张齐寻问出处。 跨入偏殿门槛,见尸首旁侧背对殿门站着位风光霁月的男子,阮钰凑近张齐一侧好奇道:“见殿外来了都察院不少差役,他们可是要和大理寺一起查案?领头的是哪位大人?对了,温泉池发现了一把匕……” 张齐伸手攥住她,挪步将她挡在身后,压着嗓子焦急道:“赶紧走。” 见都察院的人不知何时拔刀堵在门口,阮钰心知不妙。 尸首侧边的男子将手中捏着的盖尸布放下,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浸润入木盆清水,水中浮有紫菊,偌大的殿堂只有浇水净手的声音,纤长瓷白的手从盆中拿出,接过侍从呈递的巾帕仔细擦拭。 良久,那双手的主人扭头看向阮钰方向,温润富有磁性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便是你索要国公府嫡小姐的生辰八字?” “是”,阮钰垂首应答,心头疑惑不解,拧眉看向张齐,却见对方双腿直打颤,直觉要坏事儿。 偏殿内带刀侍从不等阮钰反应,一手扣住她脖颈,将她右手钳制反摁在背,她袖中兜着的匕首和三枚古币滑出,咣当声响,侍从见状手中长刀一横,刀刃距她脖颈仅隔着一寸。 她垂眸瞄了一眼颈侧长刀,狠狠吞咽几口唾沫,带了一丝颤音,“大哥这刀您拿稳,可千万别哆嗦……都察院的大人,属下不知犯了何错,为何拿小的?” 谢云亭居高临下,走至她面前,接过侍从呈递的匕首,“私带匕首入行宫,索要死者生辰八字,你还不知错?” 阮钰被侍从压着臂膀,垂首只能看见来人玄色五爪蟒袍边角,乃是亲王常服,呼吸徒然一窒。 此刻出现在行宫的亲王,除了死者未婚夫瑄王谢云亭,还能是谁?阮钰胸口憋了一口郁气,心道今儿真是寸儿娘亲叫寸儿,寸到家了。 谢云亭抬脚踩上散落的三枚古币,他微微倾身,目光落在阮钰冻红的指尖,嗓音温润低沉,“三枚古币润泽无锈,应是你惯用的占卜之物。” “索要玉华生辰八字,莫不是为占卜造谣玉华之死乃本王所克?” 阮钰后背渗出密密冷汗,联想张齐所言坊间传闻,很快明白瑄王怀疑她的缘由,她今儿绝不能承认拿八字是为卜卦,更不能直明阮家女的身份,否则就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 “大人明察,卑职为大理寺仵作,验尸时判断死者年龄十八有余,央张大人寻死者八字,是为二次确定死者骨龄便于尸格记录。” “至于匕首,乃是行宫内找出的剜心物证,有玉琼殿守门差役为证。” 盯着阮钰脖子上的刀,张齐急的抬袖擦汗,又欣慰她的机灵,忙附和佐证,“王爷,阮仵作验尸之术了得,她来行宫是为相助断案,今儿这遭真是赶巧了。” “下官敢保证,她对王爷绝无不敬之心。” 谢云亭视线落在阮钰被差役攥红的手腕上,淡哂道:“十六七岁的女仵作,还是一喜好占卜之术的神棍,大理寺倒是什么人都敢收。” 张齐闻言浑圆的身子一抖。 他忙将阮钰初验结果道明,方继续道,“王爷明鉴,阮仵作验尸才能颇佳,她如今挂名大理寺为仵作,虽未入差役名册,却兢兢业业诚心办差,眼下尸体腹有异样,还需她剖验,劳王爷同国公夫人商议,能否剖尸查证?” 眼下只要阮钰还有用,瑄王便不会立刻处置她,也可解了剖验之困。 谢云亭瞟了一眼张齐,将他的小算盘看在眼里,视线扫过阮钰一双纤纤玉手,最终看向白布盖着的尸体微微隆起的腹部,抬手招呼属下,“给她戴上脚镣,掌灯,剖尸。” “王爷,玉华好歹是您未过门的妻子,她剖了肚子,旁人要如何议论,她就是去地下见祖宗也不体面啊!” 国公夫人心生畏惧不敢发怒,哽咽控诉,“国公爷在天有灵,亦不能容您如此欺辱华儿。” “未婚妻暴毙,本王娶妻不成,夫人多番阻挠剖验,莫不是想包庇凶手,让本王坐实克妻之名?” “不不是,我没有……”国公夫人呜咽一声,踉跄后退一步跌坐在地。 他食指一动,示意近侍将国公夫人搀扶出殿,丹凤细眸看向戴上脚镣的阮钰,嗓音凉凉似同她商议,“尔若无剖验之能,查验无果还毁坏本王未婚妻遗容,这素手纤纤生的极美,届时这双手砍了赔罪,可有异议?” “属下必竭尽全力。” 第3章 死者腹中剖出经书 阮钰垂首福了福身,指尖轻颤着捡起地上三枚古币揣入袖中,拖着脚镣行至箱笼一侧。 待戴上护手和面巾,转身看向尸体的一刻,她闭目深吸一口气,睁眼时目中只有案板上的尸体,别无他物。 她一手在尸体腹部来回摁压,一手执朱砂笔在尸表标记红点,标记罢了,手握一指宽的薄刀片顺着朱砂标记路线划开死者腹腔,一层层皮肉膈膜被切开,重伤淤积在腹腔的腹水及渗血流出,黑红渗液的腥臭味令人作呕。 守卫差役个个紧咬下唇脸色苍白。 谢云亭向前一步走至尸体一侧,看向剖开的尸体腹部,眼见阮钰一双玉手伸进腹腔淤积的血水中掏出死尸的胃,他舌尖轻轻划过下齿,视线落在阮钰鸦青长睫上。 他犹记得阮家女初次进城那日,他策马比肩而过,眼角瞥见搭在窗沿那如玉柔夷,当时的念头只想将那双手据为己有日日珍藏,每每忆起夜不能寐,他索性上门提亲,却遭阮父婉拒。 他曾以为阮家拒他求亲是不愿和亲王有牵扯,拒亲后谣传阮家女当仵作更是为与他撇清干系,却不想这丫头真在大理寺当起了差。 玉手验尸,确也极美。 阮钰察觉身侧冷飕飕的视线,不知对方要如何刁难自己,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她屏息凝神,伸手轻轻摁压死者腹腔,找到最好的下刀点,小心切开,拂开胃里未克化的食物残渣,一团团黄褐色纸露出,几乎占了胃里一半空间。 纸团放入水盆,她捏着竹镊轻轻拨动,“是藏经纸,纸质略有棉性,质地厚硬,经胃液腐蚀,部分字迹已看不清。” 眼见她将七八张藏经纸整齐铺展在水盆中,谢云亭站在一旁倾身细看,“可有法子再现纸上所写内容?” “墨迹大多褪去,卑职无十分把握,但可一试”,她握着缝尸针的手微紧,面上不露慌乱,“请王爷令侍从取蓼蓝草、石灰、酒糟若干,用古法一试,明日午时之前能得结果。” “将恢复字迹的法子告知差役,由他们去办。” 他见阮钰前额细发被汗水浸润,命侍从奉上清水和巾帕供她净手拭汗,道:“此前是本王先入为主误会了你,你验尸之术颇佳,既为仵作,明日一早便随本王至案发现场勘察,案情未明之前,不可离开行宫。” 她垂眸盯着脚尖,不解开脚镣,想来谢云亭还是信不过她,咬着腮帮嫩肉憋出一声,“是”。 张齐见谢云亭带着都察院的人出了主殿,忙伸手将缀在末尾的阮钰拽至一边,“如今王爷对你心存疑虑,你且听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办差,他叫你往东,你就往东,咱就是给朝廷打长工的,领俸禄图个安逸,犯不着生气。” “昨儿半夜都察院副左都御史张彪又领了一队人到行宫,与大理寺一同察此案,你行事万分小心,莫再让旁人捉住错处。” “嗯。” 阮钰点头答应,想起谢云亭盯着她的目光,心里有些发毛,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上司并不好应对。 据她所知,谢云亭十岁被送入齐国为质子,异国孤苦十年无人问津,新皇将他接回当日,御街仪仗簇拥的瑄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无人不惊艳于他的美貌。 归朝第三日,皇帝任其都察院左都御史之职,替天子督察天下,圣上直接管辖,他一朝回朝手握实权,行事却极规矩低调,除了皇帝他甚少与人亲近,仅仅两年时间,闷声不响将都察院内外肃清,监察百官替皇帝巩固皇权。 爹爹曾给她说过,会咬人的狗不叫,而瑄王就是闷声要人命的那种人。 也不知他何时会暗里咬她一口,还是小心为妙。 … 次日天光渐明,谷中雾气弥漫,凉凉山风将云雾吹散。 阮钰提前半个时辰上值,步至玉琼殿主殿门前,推开殿门,见内里一袭白裘墨发的谢云亭立在殿中,她小心翼翼跨入门槛,硬着头皮上前,福身一礼,“王爷。” “阮仵作倒是勤勉,你昨儿既看过案发现场,可有其它发现?” 竟是要和她谈案子!特意等在这考教她 阮钰唇角微抿,将昨日发现缓缓道出,“殿堂门窗紧闭,血液痕迹始于温泉池北二十尺距离,殿堂四周无血迹,死者被凶手带入殿中时应未受外伤。” 她眸光逡巡殿内,脚戴镣铐行动依旧镇定从容,几步到血泊侧边向谢云亭一一指示,“血痕轨迹规整,尸体应是被束缚住,后拖拉入温泉池。” 她抬手指向池中,“劳驾差役大哥捞出池中帘幔。” 此刻池中血水已排尽多半,差役捞出帘幔放在大殿青玉砖上,她蹲身检查,“此乃蜀锦,主要为蚕丝织造,有几处击打导致的勾丝。” 谢云亭看向地上堆叠的帘幔,淡色眸子看了她一眼,“若是为虐杀,凶手应当更想亲眼看着人如何痛苦死去,不会用布将其覆盖,若不是为虐杀,提前给受害者裹上布再打断其四肢,并割舌,可防止受害者制造声响或呼救逃跑。” “的确如此,帘幔幅宽,验尸时才未在尸体上找到绑缚的勒痕”,阮钰将帘幔展开,果然看见两处布头布满细小褶皱,是打结时压出的褶子。 “不为虐杀,不为财不为色,那凶手的目的……” 想着验尸时的剜心创口,每一刀带着小心翼翼的精准细致,她脊背渐渐生寒,声音带了一丝喑哑,“凶手的目的,是想要死者那颗心脏吗?” 阮钰黛眉蹙紧,盯着一地血泊,“凶手为何单单剜走玉华小姐的心?她出行有丫鬟相陪,按理不是最佳行凶对象。” 谢云亭明白她言外之意,道:“本王已派都察院的人查她与谁有私怨,是否曾单独出行。” 没想到谢云亭会回应她,阮钰微楞一瞬,抿唇不再吭声。 “阮仵作杵着作甚,去温泉池底瞧瞧”,谢云亭看了一眼排尽血水的池子,抬手丢给她一双鹿皮手套。 “是”,她勉力牵动嘴角领命,转身冷脸提着裙摆下至温泉池底,戴上鹿皮手套,在留着浅水层的池子里仔细扒拉。 池底捞出一只带横直长柄的象牙帘钩,并一只莹白的东珠耳坠,耳坠银钩有些过窄,和她日常佩戴耳饰略有不同。 “王爷,此帘勾正是勒死玉华小姐的硬物,这东珠耳坠质地略差,民女不知玉华小姐喜好,王爷认认,可是玉华小姐之物?” 谢云亭拿过她手中竹镊夹起耳坠,“国公府嫡女所佩首饰无一不精致,这东珠不甚圆润,这等货色应当不得她喜欢,再则来行宫与宴,所见皆为勋贵,她不会佩戴这等首饰落自己面子。” “水池久未使用,耳坠周边未生藓类,应是近段日子掉落在池子里,来人,着人查问行宫内侍、婢女、嬷嬷等,是否见过相同的耳坠。” 殿门推开,一高个儿侍从接过托盘内物证,躬身领命退出大殿。 远远传来脚步声,又有差役奔至殿内,“王爷,阮仵作法子有效,藏经纸已显出内容。” 捧着干透显出字迹的纸张,差役躬身呈给谢云亭。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出自《妙色王求法偈》中的佛偈,几张纸写的内容相同。” 阮钰听得差役所言,提着裙摆从池底出来,并不靠近谢云亭,只踮脚远远看了一眼。 谢云亭扫了一眼字迹,“可问过国公夫人,这字迹可是玉华小姐所写?” “已核对过,正是玉华小姐手书。” “拷问国公府众人,玉华是否理佛,往日去哪些寺庙,同本王定亲之前是否有钦慕之人?” 往日因情害命的案子,也不在少数。 阮钰见谢云亭情绪毫无波澜,心想两人若不是两情相悦,那玉华心中另有所属的可能性更大,那真正的有情人或许是此案关键人物。 斟酌须臾,她委婉问道,“王爷心中对玉华小姐,观感如何?” 谢云亭似看透她心中所想,垂眸看向她脚踝系着的脚镣淡淡道:“娶妻而已,谈甚观感?女子只要容貌上等,好生养,谦恭顺从便罢了,若不听话,皮开肉绽的打几顿,或者如阮仵作这般用脚链拴着,板子打个百八十下,再傲气的女子,也会乖巧如猫。” 这是变相警告她?还是他打心底便是这样想的? 阮钰眼角微抽,心想先走为妙,“王爷辛劳,勘察案发现场的活儿卑职来做,您金尊玉贵,还是歇着的好。” 谢云亭看着她慌忙避开的背影,心想:“听几句浑话便能吓着的性子,这样的小鸡胆子,怎想着去学验尸?” 第4章 阮钰发现殿内暗道 阮钰忙于检验案发痕迹,在主殿内一关便是半天。 谢云亭手执卷宗经过主殿,见她抱着一堆东西蹲在地上涂来涂去,一双巧手在地上灵活划拉,遂抬脚进殿,“此番有何讲究?” 阮钰手僵硬一瞬,边继续干活边道:“禀王爷,凶手前夜子时左右行凶,他剜心后必会借水池清洗鞋底和手上血迹,脚底沾上水渍,殿内密闭又湿润,水汽不易挥发,将草木灰轻轻洒在疑似有水渍的地方,灰烬黏附水渍,便能找到他的脚印去向何处,从何消失。” “你到是聪明。” 她蹲在地上忙活,察觉谢云亭靠近自己,白狐裘皮边角垂落在她裙摆上,袍裙相交。 心怕这位爷嫌弃她仵作的衣裙弄脏他狐裘,届时又有她受的,玉手悄悄抓住自己散在青玉砖上的裙摆归拢到身侧,指尖还不忘轻掸几下衣摆上干涸的血痂。 谢云亭瞥见她的小动作,拧眉盯着她,“阮钰!” 装不认识便罢了,竟还撩衣掸灰,嫌弃上他了? “王爷您看!” 阮钰声音拔高,将谢云亭声音盖过,心想他怕是早就知晓她身份,否则不会逮着她一个人可劲儿使唤。 着实不想面对撕破脸后的尴尬,她抬手指着地面,“有脚印!” “此处靠近殿后方,殿门开后无人来过此处,这脚印当是凶手留下的痕迹!” 看着草木灰显出的脚印,她以尺比量尺寸,“长八寸有余,宽四寸,这般大小,多是男子的脚印,女子大脚在少数。” 新发现果然转移了谢云亭注意力,他道:“结合先前发现的耳坠,若凶手是女子,行宫粗使妇人,身有蛮力又脚大的也不是没有,凶手是男子,丢个耳坠也可混淆视听。” 阮钰附身以尺比划鞋印,又以炭笔将鞋印同比例画至白抄纸上,画工细致精准,不放过一点痕迹。 他见她笔下神速,盯着白抄纸的目光不由落在她削葱根般白嫩的手上,小小年纪能进大理寺挂职,确实有些本事,如此人才,于刑案勘察一事上大有裨益,要是能挖到都察院辨明冤枉也未尝不可。 接过她绘制的图纸,他指尖摩擦纸面道:“有此鞋印图画,可排除掉一部分人。” “阮仵作可知凶手如何将尸体运进殿内,这密室之局如何破?” “这世上没有完美的密室,找到尸体如何被运进来,便可顺藤摸瓜”,阮钰抬眸看向谢云亭,拨开迷障的灵慧双眸恍若晨星,少女下巴微扬,端是自信狡黠。 随着手里草木灰洒下显露出连串的脚印,她招呼身后之人,“王爷请随民女来此。” 脚印在殿堂雕刻的石画面前消失,石壁所雕刻,乃八仙过海图,八仙形貌各异,形态肆意各有特色,石画雕刻绘有彩绘,用色奇异大胆,八仙乘海,浪花飞溅,仿若八仙漂洋过海扑面而来。 谢云亭环视殿内,眸光扫过温泉池时微顿,“可注意过那水池形状?” 她回身看向温泉池,“温泉池形似八卦,勋贵多信奉道家,修身养性已成风尚,行宫温泉池形似八卦有何异处?” 她语罢身形一顿,回眸看向身后石画,用色明艳多变,不由蹙眉,“玉琼殿用于泡浴之用,水池属水,殿内用色应当以五行属水的黑色或蓝色和五行属金的白色,水池与石画相对不符风水之论,这水池八卦对八仙过海,莫非……” 她转眸对视上身侧人的目光,四目相对,一瞬想法如电光火石般在她脑中划过。 “八仙五行象中,吕洞宾属乾金,铁拐李属兑金,何仙姑属坤土、曹国舅属艮土、张果老属震木、蓝采和属巽木、韩湘子属坎水、钟离权属离火。” 谢云亭接着阮钰的话,嗓音低醇不急不缓,“民间百姓供奉的八仙殿中,其中有关曹国舅的传说,乃传他地下兄长的灵魂俯他肉身在世间作恶,他自己的灵魂则被束缚在地下不得超脱。地下乃土之位,但为刚土,只因他坚韧不屈,奋力战胜恶鬼,恢复灵明,向死而生,故是,皆刚之象。” 向死而生! 绝境所愿,期有生门。 她仰头看向注视着自己的谢云亭,见他不再言语,似在等她解密。 深吸一口气将心情平复,她举目看着面前八仙过海彩绘石画,“殿中水池形似八卦,八卦艮卦为生门,奇门遁甲中,生门在东北艮方,正是八仙之一,曹国舅石象方位。” 谢云亭欣赏于她的机敏,认同的点了点头。 阮钰拖着脚镣凑近曹国舅石象方位,将火折子凑近点燃石画灯座,不料她所踩青砖骤然向石壁内收缩。 脚上戴着镣铐躲避不及,下坠慌乱之际,她一把抓住谢云亭袍角,连带着将他也攥下暗道。 “属下不是有意,王爷恕罪”,她此刻宁愿拉下来的是一具死尸。 心虚之余,阮钰从袖内摸出火折子点燃,光亮之下看见谢云亭黑极的脸,此刻他发髻散乱,玉冠磕成两半,银白华服蹭满黑灰。 身后阴风阵阵,阮钰咬咬牙,将手中火折子再靠近他几分,“王爷您还好吧,若伤个好歹,属下体弱背不动您,若没事,便吱一声儿?” “……扶本王一把,既落下来,便看看。” “是。” 见他发冠散乱,明显是硬生生跌落下来,阮钰心中狐疑,若谢云亭不会武,那异国十年他如何过活? 她摁下心头疑惑,捏着火折子躬身看向暗道,“这有一双布鞋!” 她捡起布鞋摁进暗道留下的鞋印内,扭头看向身后人道:“大小与凶徒留下的脚印一致。” 谢云亭看着她将布鞋悬挂在腰间,丹凤眼眸在灯火映衬下晦暗不明,盯着她的背影默然一瞬,方道,“暗道多灰尘,凶手在此换了鞋再进殿,便一点痕迹也不会带到殿堂,更无人发现他来时踪迹,这凶手异常狡猾。” 听着满暗道都是她脚镣拖拉的叮当声,他伸手扣住她肩膀,“别动。” 阮钰精神紧绷,徒然吓的一哆嗦,“王爷,您您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