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与猫猫二凤陛下一起搞基建》 猫猫 林貌挂断电话,伸手拆开了包裹严密的保温袋。 虽然从市区送到郊外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但五星饭店大厨的手艺依然保持稳定。撕开袋子后立刻就有热气涌出,带着极为刺激而鲜明的味道。 是猛火煸炒辣椒,菌菇鲜香被充分的气味; 是蒜蓉浸润海鲜,姜汁与鲜味物质彼此复合的气味; 是牛排经高温炙烤,还原糖与蛋白质在调料包裹下,发生美拉德反应的气味; 是油脂,是糖分,是氨基酸,是深刻在人类基因,本能最为渴求的气味。 这家位于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据曾说以高薪聘请了负责过国宴的大厨,现在看来这份钱确实没有白花,仅仅出品的卖相,便实在不同反响,远远超出一般饭店的水准。 但林貌深深呼吸这美好的气味,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一一取出了保温袋里的饭盒,仔细核对饭盒上的标签:茶油山椒炒鸡枞、蒜蓉姜末蒸基围虾、特选菲力配低温慢煮的鹿肉。 材料珍惜,烹调精细,是顶级酒店特有的出品,并没有因为外卖而削减成本。 只不过,想想为了这一顿外卖就花费了大半个月约稿的费用,那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接下来半个月估计只能吃土的苦逼写手林貌深深叹了口气。他打开饭盒,抽出一次性筷子,开始享受挥霍奢侈的这一顿大餐。 国宴厨师的手艺的确不是虚传,特别是在高薪的刺激下。林貌将第一筷子的鸡枞送入口中,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一小块菌菇的非凡之处: 油润的外表充分保证了口感,同时锁住了鸡枞内丰盈柔和的汁水;当齿尖稍稍顶破外层,温度恰到好处的汤汁立刻涌出,带着山珍细腻丰腴、浑无渣滓的鲜味;而鲜味之后是隐约的辛辣——辣椒的调味恰到好处,既衬托出了鲜美,又充分刺激味蕾,避免了浓鲜之后舌头的麻木。 总的来说,这应该是道很不错的菜。 是的,“应该”。 林貌的品味当然没有问题。他准确尝出了这道菜的每一道工序:从油脂浸润的时间到煸炒的火候,从下大蒜的分量到火腿炝锅的顺序;他甚至准确分辨出了复杂鲜味中的酱香,察觉到大厨应该用的是生抽而非老抽,而且发酵的时间不长,应该是自制的酱油。 他精准的品尝到了菜肴最细微的味道,但也仅限于此了。这些味道被舌头仔细分析了出来,却始终不能在大脑中激起一点“美味”的快感。味觉神经中枢似乎变成了机器,可以“分辨”,却再也无法“感知”。 林貌能尝出“鲜”,能尝出“甜”,能尝出一切独特的口感。但他永远也不会在饮食中察觉出一丁点“好吃”,或者“可口”的喜悦。 林貌反复咂了咂嘴,依旧不死心。他从牛排盒子里挑了一块肥的,再次塞进嘴里:肥润、细腻、甘香,各种复合的调味依次释放,但依旧——“不好吃”。 他费力咽下那块牛肉,脸上终于露出了苦色。 “要了命了……” · 林貌这怪异之至的症状起始于一个月以前。 作为靠爆肝约稿与写书过活的大手子,在废寝忘食肝了一年后总要休几个月的假。恰巧他某位师兄在郊外有空闲的自建房,为了放松身心,顺带着为下本种田文积攒素材,林貌便以低价租下了这栋房子,当天就搬了进去。 但或许是搬家时动静太大,林貌养的那只狸花猫在新环境表现得极为兴奋。它反复进出房门追逐空气,衔着东西跳高踩低,甚至一脚踢翻了林貌当作夜宵零食的巧克力豆,全部都栽进了米缸里。 林貌搬家搬得精疲力尽,又跟在这只发疯的猫猫后面一路收拾,到底也没能收拾干净。晚上时他焖了一锅洋芋饭简单应付,结果一口饭下去居然齁甜,等再砸吧嘴时已经来不及了——某颗巧克力糖豆已经顺着喉咙一路往下,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而一切的异相,就是从服下这颗古怪的糖丸开始。 当天晚上,林貌就罕见的在初秋二十度的气温里出了一身热汗,而被汗水浸染的被褥油腻污黑,臭不可闻,只能丢掉。三天之后,林貌手指与手腕处的老茧开始脱落,新生的皮肤白皙柔软、浑无瑕疵;而自十五天前,林貌的嗅觉、听觉、味觉,便开始一起表现出了异常。 他依然能品尝味道、嗅闻香臭,分辨声响,只不过再也没有了“好”、“坏”的感知;美丑、好恶浑然一体,并无区分。 这些怪异的症状实在莫名其妙。林貌也为此跑过市区各大医院,但做遍了检查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反倒是医生听闻症状后不以为然,认为他多半只是心理问题作祟,不了了而已。 到了这一步,作为业内摸爬滚打数年之久,写过几本玄学热门文的大手子,林貌心中隐约也有了数。他登上先前为了搜集资料注册的一个神秘学爱好者论坛,匿名发帖讲述了自己的症状。 混小众论坛的人不多,但大半都很热情。发了求助贴后一两天的功夫,就有某位据说是受箓道士的网友回复了他: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去彼而取此。以道经所言,一旦修道有成,就会逐渐断绝对外物一切的享受,仅仅保留“知”与“不知”两种感觉而已。 真人负阴抱阳,不以外物为扰,这是“入道”的表现。 简单来说,楼主可能要得道成仙了。建议上天后帮我咨询一下编制问题,看看现在备考上岸来不来得及?】 林貌从头到尾将帖子看完,只能嘴角抽搐而已。 他合上手机,匆匆几口扒完这顿精心烹饪却食不知味的美餐,将剩余的牛排与海鲜放进冰箱,然后站在窗前清一清喉咙,对着室外大喊出声: “咪咪!” 隔壁客厅立刻便是咚的一声巨响,显然某只体型不容小觑的狸花猫已经从屋顶跳下,结结实实落在了地板上。 接下来,随着电视开机时滴滴的轻响,客厅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老戏骨强哥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充分阐释了太宗皇帝的霸气: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他们拿七成,朝廷拿三成,我大唐两京十道,难道还要看着那些世家的盐税过日子——“ 彳亍吧,看来是演到贞观年间,清理盐政的情节了。 林貌默默叹了口气,摸出手机,点开了第二个帖子: 【为什么我家的猫,每天都要准时收看《贞观盛歌》?】 · 是的,自从搬家以来,出问题的并非只有林貌,还有他从奶奶手上继承的那只狸花肥猫,咪咪。 在飞檐走壁糟蹋了林貌一整盒巧克力豆后,这只猫似乎也知道闯了大祸,溜出门外躲了整整一个下午。 林貌花费了两个小时才找到了罪魁祸首,当时这只猫正趴在郊外的公路边,直勾勾盯着路上往来不息的车流,全身僵硬猫眼瞪得溜圆,竟然像是被震动得反应不能的样子。 不过,当林貌试图捕捉这只胆大妄为的肥猫时,它立刻就从僵硬中缓和了过来,并迅速展现出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战斗力——过去数年里肥猫咪咪胡吃海塞四肢不勤,连跳个窗台都费劲,但现在此猫上蹿下跳身手敏捷之极,不但走位灵巧躲开铲屎官拙劣的围捕,还反手一个飞扑正中林貌后背,砸得缺乏锻炼的大手子眼惨叫不止,随后迅速蹿上树干远离战场,干脆利落,不留一点首尾。 这一场追捕仅仅交锋了数次,战斗力仅仅与农村大鹅齐平的阿宅就只能举手投降,扶着膝盖喘粗气。而咪咪则盘踞在公路边的梧桐树上,高昂着头颅眺望自由,顾盼中气势雄浑仪态高远,再也不是往常吃了就睡的肥猫可比。 但恰恰在这个时候,邻居家的电视准时打开了。 郊外空旷安静,即使在公路边也能清晰听到电视机里演员铿锵有力的台词,似乎是剧情进入到了某个高·潮,太子正在怒斥自己的二弟: “你也配与我侈谈为国?我告诉你李世民,这大唐两京十道,是在我的肩上担着!天下苍生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句怒气上升的台词之后,高踞于树顶的肥猫咪咪,身体忽然僵住了。 它缓缓低下头来,而喘着气的林貌向上望去,生平第一次在一只猫的毛脸上见到了那种近似于人类,惊骇之至的表情。 一人一猫对视了片刻,咪咪忽然自树上一跃而下,径直跑向了家中。 在这次古怪之极的插曲后,人和猫之间渐渐建立了某种默契。 咪咪依旧是频繁外出,不见猫影,但每到饭点与休息的时间总会准时出现,不必林貌操心;它并不与村中的野猫往来,也从不会跳上跳下砸坏东西,甚至学会了自己打理清洁,无师自通的掌握了使用马桶、淋浴,乃至吹风机的技巧。 当然,作为省时省力的铲屎官,林貌同样承担了责任。他需要为咪咪单独准备伙食(不知怎么的,这只猫似乎对陕西面点情有独钟)、清理并保管餐具、同时在每晚六点准时打开电视,将频道调到中央六套,方便咪咪看《贞观盛歌》,或者《西游记》。 是的,这只猫要看电视剧。 说来这确实有点奇怪,但对咪咪来说似乎也算正常。毕竟,林貌曾经无意中看到这只猫窜进书房,叼下来一本《唐诗鉴赏辞典》,对着阳光来回翻阅,甚至用猫爪仔细勾画,神态居然相当专注。 ……大概这只猫比较好学吧。林貌麻木的想,同时腹部隐隐作痛。 · 不过,今天的咪咪比往日更反常。在仔仔细细看完半个小时的《贞观盛歌》之后,它并没有呼唤铲屎官关电视,反而是端坐不动,继续收看电视剧之后的新闻栏目。 自入冬以来,市区与郊区足足有两个月没有下雨,隐隐已经有大旱的征兆。因此,最近的新闻全部在关注抗旱救灾、保障春耕,连篇累牍都是关于气象变化与粮食安全的报道,实在是没有什么趣味。 但这样持续了十几日高度雷同的新闻,肥猫咪咪却能看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就连尾巴都在不知不觉间竖起,炸成了极为蓬松的一大团。倒是林貌在一旁了半个小时,等得哈欠连天困倦不已,只能起身离开。 直到他走出客厅,专注之极的咪咪才终于从电视中分出了一点精力。它转头盯住铲屎官的背影,猫脸上是相当拟人的惊异: ……居然连五十年不遇的旱灾,都可以这样的若无其事吗? 有趣。 · 林貌洗漱后已经是晚上九点,按理说正是大手子丰富夜生活的开端。可自从一个月前异变发生之后,林貌的生活习惯却不得不随着感官一起改变——他依旧能打游戏看比赛玩短视频,但很难从刺激中获得什么愉悦的感受了。 简单来说,没有了那个世俗的欲望。 因为没有了那个世俗的欲望,林貌只能早早上床,用睡觉打发时间。不过,异变同样也给他带来了好处,其中之一就是空前提高的睡眠质量。只要他放空大脑打算入睡,那么在十分钟内就能轻松进入深层睡眠,沉沉一夜无梦,绝无任何惊悸麻痹、躁动不安。 不,这与其说是睡觉,倒不如说更近于“冥想”。事实上,在每晚的睡眠中,林貌都依旧保留了某些感知。他能清晰感受到体表温度细微的变化、微小气流与水滴吹拂过皮肤(一般是忘了关窗),甚至能准确分辨出寂静夜色中咚咚的声响——这多半是咪咪深夜喝水,又撞到了什么。 不过,虽然有这种种的感觉,但林貌并没有被惊扰。事实上,闭眼清空思绪之后,他立刻便能进入到某种绝对的安静中。在这种状态下,心神虽然清晰明白、浑无瑕疵,却并不会生出任何“思绪”来,一念不生,一念不起,一切思维、情感与意念都转为空白,独留某种空明澄澈、恬淡虚无的心境。 这样的心境应该算不上是睡觉。但如此保持一夜,第二天起床的林貌却觉得身体健旺、四肢舒展,浑身上下安稳平和,就连感官也变得格外灵敏,有种拨云见日的清晰感。 黜形体,堕聪明;听止于耳,心止于符,谓之“心斋”——说实话,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大概是个正常人都能觉察到不对了,更何况林貌对玄学颇为熟稔,更不能不生出莫大的怀疑。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虽然他对玄学论坛上沙雕网友的回复嗤之以鼻,但还是悄悄将帖子收藏了起来,每天都要定点看上一看。 只是,今天躺下后却格外的不同。虽然他迅速清空了思绪,但在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后,心中却总是若有若无,隐约缠绕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烦躁热意。 而等心念消失神思澄清,再次进入那种熟悉的虚无心境,盘桓在胸膛的那股热意却猛然脱出心口笔直坠落,向下便是一突——刹那间撞得心肺肝肠一起晃荡,几乎立刻便爆发出难耐的灼烧感。 不过这种灼烧感尚未蔓延,林貌便觉肚子上哐的砸下了某个重物,痛得他嗷一声惨叫四肢抽搐,立刻挣脱了静谧的心境。而他忍痛抬头一看,却见一尊肥猫坐在胸前,一张毛脸直勾勾望着自己。 “起来。” 肥猫咪咪平静道:“不要再胡乱运气,你已经快走火入魔了。” · 咪咪咚一声跳在了枕头上,而林貌则从床上滚了下来,捂住肚子说不出话。 不过,虽然腹肌一抽一抽的疼,但先前胸口那种左冲右突难以忍耐的灼热却消失了。林貌喘了两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觉得双手发麻双脚发冷,但脸上却又灼热滚烫,不像是睡觉中被突然惊醒,倒像是发了什么急症,身体实在不舒服。 咪咪在枕头上低头望着他,猫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入静之时,气息至关紧要。一旦出错,便会生出冷热麻痒等等幻象,称为‘八触’。” 它缓缓道:“虽然你服用了朕的仙丹,定力远胜于常人,但也不能这样大意。” 林貌盘坐于地,觉得脑瓜子都嗡嗡的响。 他沉默片刻,大概是疑问太多,涨得脑门发疼,或者是起猛了神智出现问题,已经不知道是该崩溃于猫会说话,还是猫的自称“朕”了 思来想去,他只干巴巴问出一句: “什么?” 狸花猫没有搭理他,从床上跳了下来,踱到了门边。 “你气息已乱,走火在即,再不调治,恐怕会有后患。” 它道:“要想稳住鼎炉,便随朕走一趟吧。” 说罢,咪咪尾巴一晃,已经钻进了门缝里。 林貌迟疑了几秒,到底还是穿上拖鞋,扶墙站了起来,同样伸手推开了卧室的门。 妖魔 推开门后,卧室外已经再也不是林貌熟悉的客厅了。他迈出大门,视野内一片苍茫辽阔,草木延绵,苍翠绿荫直接天际,而远处群山巍峨,高耸入云,投下了起伏的影子。 林貌呆呆仰头望天,看见夜空如洗,月明星稀,灼灼星辰清晰可辨,是光污染下的现代社会绝不会有的景象。 ……卧槽,我是不是起床的方式不大对? 他默默低下头来,吸了一口野草与土壤混杂的古怪气味,直勾勾盯着草丛中的咪咪。 狸花猫以一种相当尊荣华贵的姿态蹲坐在某块碎石上,同样抬头注视着林貌。当注意到对方脸上那张无可言喻的茫然表情,它抖一抖胡须,再次开口: “贞观元年,楼观道的道士为朕献上了两粒丹丸,声称是文始真人关尹随圣祖老子出关时炼化的仙丹,服之可以断恶疾、无忧苦。而今年以来,国事艰难,天下纷乱,朕夙兴夜寐,常感不适,便服下了一粒仙丹,却不料一梦千年,竟然化为了一只——一只这个东西。” 猫猫抬腿打量自己的白手套,终究欲言又止;它望了林貌一眼,却相当之人性化的叹了口气: “此外,另一枚仙丹居然也随朕而来,无意中造就了这样的局面……” 林貌:“…………” 等等,朕? 他缓缓眨了眨眼,以一种相当之朦胧的语气出声: “贞观元年?所以陛下是……” “不错。” 狸花猫平静道:“朕乃太上皇的嫡次子,大唐继业之君,尔等所称述之唐太宗皇帝。” 林貌双脚软软一滑,几乎当场跪了下去。 狸花猫看了他第二眼: “你似乎很奇怪?但不应该如此吧,以朕这一月以来的见闻,秦始皇帝不也已经降临于你们的世界了么?还总是发消息说打钱什么的……不过说来也是,嬴氏子孙已经绝灭无余了,祖龙的日子是要难过些。但这样大肆宣扬,还是太过轻佻。” 林貌将脸深深的埋进了手里。他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甚至手指手腕一起颤动,发出了某种极为奇怪的抽噎声。 半晌后,他终于憋出了一句 “……情况可能与陛下想的不太一样。至少始皇帝应该是没有穿越的。不过陛下现在的情状——” 林貌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从崩溃的心境缓了过来。他放下双手,扫视四周: “所以,陛下是将我带到了大唐吗?” 到底是奇思妙想的写手出身,虽然相当之蚌埠住,但等蚌住了之后,接受现实还是很迅速的。 ……毕竟吧,如果一只猫都已经在你面前开口说话了,那为了你的身心健康与三观建设着想,还是不要怀疑他的话比较好 化身为猫的李二陛下点头: “不错,这里正是大唐的边界,诨名应当唤做五行山。” “喔五行——五行山?” 林貌再一次蚌埠住了: “两界山?!” 仙丹加大唐已经够离谱了,怎么还会有五行山这种纯粹乱入的要素啊! 这特么又是什么究极的缝合怪呐?! 即使作为脑洞大开回路清奇的写手,他的脑子也终于在强刺激下堂堂超载了。 · 狸花猫从乱石跳了下来,伸爪拨开茂密的野草: “这里的确有天降神山,弹压老猿的传说,但具体的方位,已经不能考证了。纵使朕曾派人密访,而今也并无收获。” 大概是受限于硬件,李二陛下说话总是有些喵里喵气,好像有意无意的夹子,不过他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显然已经从每晚的《西游记》联播中获取了足够的信息,可以清晰判断当下的局势。 “隋末天下分崩,有中原的流民逃到此处避难,因山取名,号为‘五行村’,村边有河,名‘五行河’。只是,这五行村地处偏远,除了每年祭神时要采买酒水、白布,从不与外界往来。朕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探听到消息。” 说到此处,猫猫抬起头来,毛脸上很是严肃。 显然,村子闭塞到这种地步,即使最精细的暗探也不能渗入。只有化身为猫的李二陛下亲自出手,才能纵横捭阖,立此奇功。 林貌沉默了片刻,想想二凤猫猫在大腿与床底灵活穿行,搞不好还要被撸上一撸的情形,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他干巴巴道: “……他们祭祀的神明,就是齐天大圣?” “并不是。” 狸花猫摇头:“村子里对祭祀的事情也很忌讳。只有每年入冬的时候,才会由村中的族老领着青壮男女料理祭神的事宜。其余时候,祭神的场合都是禁地,连提都不愿意多提……“ 他伸出爪子扯下杂草,终于露出了被草丛掩映的一块光滑石板。石板上是开凿的大字: 【尊神卯二娘子之神位】 一旁还有几块碎瓦,一个空酒壶,零零散散的香烛碎屑。 林貌踢开草屑,左右仔细看了一圈: “这就是祭神的地方?是不是也太不讲究了?” 的确是不太讲究。不但石板已经被野草遮得严严实实,拨开草叶后还能看见四处散乱的垃圾——几块浸透了污渍的红布、散乱乌黑的毛发,鸟兽的粪便,以及不少细小的雪白骨骼。 “禁地无人出入,当然不会干净。” 狸花猫道:“不过,祭祀之日,族老会带着人清理四周,然后敲鼓作乐,将村中选好的一对男女‘仙童’送来,侍奉上神。据传,五行河中多有瘴气伤人,但只要尊神对他们的祭祀满意,就会降下谕令,帮助村子避开毒水,安安稳稳再过一年……” 它没有说完,而林貌已经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哐当踢翻了石头。 他死死盯着石碑边的毛发与骨骼,周身上下都渐渐发起了抖。嘴巴开合,却只能挤出几个字: “特么的,特么的——卧槽!卧槽!! 显然,作为与法医纪录片打过几次交道的大手子,林貌已经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 狸花猫端坐不动,只是无声叹了口气: “你很敏锐。” 林貌渐渐不再发抖了。他慢慢抬起头来,语气很奇怪: “陛下早就知道?” “朕大概是在十天前发现的端倪。” 皇帝陛下语气平静:“他们要筹备最近的祭祀,难免会露出些马脚。” 林貌牢牢盯住李二陛下,脸上却再也没有了任何表情。 “所以,陛下不管管么?” 他轻声道。 猫猫的神色依旧平静,而林貌的声音却渐渐变高: “我他妈还以为吃人纯属比喻,居然还真能搞出现实复刻来!——是不是迅哥儿写得还是太保守了? “——话说,五行山还在大唐境内,他们应该算是大唐的子民,陛下的臣子吧!” “皇皇大唐的子民走到了这个地步——皇帝都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先是陛下,再直称皇帝,语气已经渐渐近于无礼了。但猫猫陛下并没有动气,它仔细打量着铲屎官僵冷的面容,只是抖了抖胡须。 “你可能有些误解了。” 猫猫静静道:“朕当然对大唐的子民负有责任。但朕手上的江山,恐怕并非是什么‘煌煌大唐’。” “贞观元年,突厥犯边,轻骑直逼长安,颉利可汗帐下的术士施展邪法,致使边境数万人染疫,病死者数百;七月,江南五通神教作乱,令信众取未婚女子的心肝祭祀五通邪神,可以招财进宝,家资富饶;九月,辽东的巫祝依仗五仙而暗助高句丽,纵兵掳掠生民。仅仅一年之间,天下便多事至此。” 猫猫默了一默,叹出一口气来: “朕不知道你所说的‘煌煌大唐’应该是什么时候。但今时今日,朝廷实在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照管这边境小小的村落了。” 林貌怔怔望着皇帝陛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作为非专业的历史爱好者,林貌自然清楚太宗皇帝当政之初,面临的是何等艰难的局面。但史书记载的这种种艰难,还不过只是人力制造的阻碍。可在这如今神通当道,妖孽横行的西游乱世,李二陛下所要面临的鬼神乱局,又何止艰险了十倍? 在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破烂形势下,皇帝无奈与无力,不也是相当合理的吗? 总不能揠苗助长,期待一个刚刚平息战乱的虚弱文明,顷刻间就能焕发生机,展现盛唐的气象吧。 当然,即使在这样艰险的西游世界,李二陛下大致也完成了他在历史上的功业。唐僧西行路上人人艳羡中原,吃斋念佛也要托生中华福地,那份赫赫声名,也不输于“天可汗”。 只不过,要在群魔环伺下将大唐治理到能与历史相同的高度,所付出的牺牲与辛劳,不知又要多出多少! 仔细想想,这未知“五行村”,恐怕就是牺牲之一吧?说起来,唐僧一路西行,并没有在五行山下见到这个闭塞的小村子呢。 林貌哑口无言,呆呆沉默了片刻,只能低声开口: “那陛下能不能想想办法……” 说出这一句,林貌自己心中都感到羞耻:不做事的局外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苛责实干者的艰难抉择,那简直是最为可鄙的事情。 他垂下了眼去,神色相当尴尬。 猫猫皇帝并没有计较,他只是下意识抖了抖胡须。 “虽然力有不及,但朕也与重臣私下商议过。不过,公卿们的意见并不一致。” 皇帝陛下道:“其中,宰相萧瑀便力主安静行事,以为朝廷不该随便干涉边境的小事。再说,这五行村能献祭妖神,也未尝不是他们的福气。” 林貌大为震惊:“什么?” “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狸花猫淡淡道:“这些村民是头一批逃到此处的难民吗?凭什么他们能站住跟脚,别人就不能?归根到底,不过是河水瘴气杀人,一旦误饮便要病死大半。而这五行村只要每年献出两个童男女来,便能避开瘴气,保全性命——相较于每年病死一半,两个童男女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用萧瑀的话讲,那些病死的流民想把自己的儿子女儿献出去,怕还没有这个运气。” 它停了一停,又平静开口: “当然,这也是萧瑀、封德彝等一贯的见解。他们常常劝谏朕,说天南地北的妖鬼固然残暴,但各自都有其用处。只要不抵抗朝廷,尽可容忍。便譬如南方的五通神,最能疏通河道,消弭洪水,只要每年祭祀五个少女,便能换来数县之地不为水灾所苦,不是大大节省了朝廷的开支吗?” “又譬如湘西一代祭祀山神、狐仙,要供奉落洞花女,供奉人油与心肝,固然也甚为残忍。但这些妖神享受之后,不也庇佑着当地五谷丰登,不受饥寒吗?相比起饿死冻死数百上千人来说,这些人命也不算什么吧?” “所以,按两位宰相的说法,朝廷要是贸然派兵清剿,才真正是‘申数人之冤,绝万家之命;逞一时之快,废百年之基’。毕竟,失去了妖神的庇护,弱小的百姓如何还能在这险恶世间存活?将千万人推到无依无靠束手等死的境地,实在是大错。”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听得林貌都是目瞪口呆。 只能说宰相就是宰相,论证起来条分缕析义正词严,即使有当世高人在前,大概也很难辩驳。林貌自然不是什么当世高人,但他却拥有着某些大唐重臣也不能掌握的东西。于是愕然与气愤中,他敏锐抓住了痛脚: “百姓必须要仰仗妖神庇护,才能存活——这又是什么笑话?” 林貌冷笑道:“两位宰相的意思,没有妖神赏脸吃人,普天下的百姓就要冻死饿死病死,死绝了吗?” 照这种神经言论,是不是现代社会的人都该提前办投胎手续了? 显出能耐了是吧,建国后一律不许成精晓不晓得啊?下凡前显灵办没办过境证件呐? 这套诡辩逻辑当然唬人,但在现代社会以事实抽了大嘴巴后,那显然就一文不值了。林貌哼了一声,思索着想再阴阳几句。但猫猫静静看着他,却忽然出声: “所以,无需神鬼的助力,人类仅仅仰仗自己,也是可以存活、壮大的。” 它缓缓道:“是吧?” “当然。” 林貌脱口而出:“毕竟——” 说到此处,他搜肠刮肚,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人类能够摆脱迷信与癫狂,艰难走进科学与理性的现代,期间所做的尝试不知凡几,要在短时间内向一位古人总结讲解,那实在不太容易。 但正在不知所措之时,林貌抬头望见陛下毛绒绒而镇定自若的猫脸,忽然醒悟。 “——陛下其实知道,对吧?!” 他断然道:“人类能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人类是不是要依靠神明才能苟活,圣上应该早就见识过了!” 如果不是为了见识人类的力量,为什么要每晚六点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抗旱救灾的详细报道? 今年入冬后长久没有下雨,已经是五十年不遇的旱情。若在古代,这样的旱灾足以引发“人相食”级别的惨剧;但在现代的生产力与组织力下,它却不过是稍稍麻烦的些谈资而已。 ——自旱灾以来,上面调拨物资分配资金预备人工降雨,社区挨家慰问分发米面蛋油,扶贫干部负责分配农耕资金,借助水利救护作物。天上寸雨不下已将近两月,最大的影响不过是大棚蔬菜涨价而已。 这样的力量,难道是向妖神,向邪魔,向龙王献祭人命换来的吗? 甚至说难听些,这普天下的妖神邪魔,就算倾尽神通,又能有这力量的千分之一么? 有这样的力量在手,听到什么“人类不依仗鬼神便无法生存”的奇谈怪论,当然只有轻慢与不屑而已! 林貌直直注视着皇帝陛下。尽管他完全出于无意,但那种愤懑而倨傲的神情中,依然不自觉的显露出了同样的轻慢——某种独属于理性时代,而绝不能为古人所理解的,对神明的轻慢。 而猫猫皇帝与他对视片刻,猫脸变动,终于露出了近似于微笑的表情。 “不错,朕知道。” 它道。 · 猫猫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后围绕着石板转圈,尾巴向上翘起,姿态极为优雅: “说实话,在做这个千秋大梦之前,朕从来不知道,人类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它缓缓道:“没有饥寒,没有瘟疫,没有水旱蝗涝的苦恼——虽然并未到达最完美的境地,但已经是往常不敢想象的盛世。” “而这样的盛世,即使神明法力通天,也从没有赏赐给凡人……其实想一想,或许是他们也做不到这一步。” “不过,在做了这个梦之后,朕长久以来的困惑,却终于是被解答了。既然人类可以自己创造出盛世,那么朕又何必做屈服于鬼神的天子,向妖鬼献祭凡人的性命呢?——想来,其实那些人祀、落洞花女、童男女,也是可以不用死的吧?” 它仰头眺望星空,仿佛是在远观九天之外的尊神。 林貌默了一默:“陛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猫猫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毫无波澜。 “朕的意愿,是要跨过这愚昧、浑茫,以及迷信,从此与神鬼们诀别。” 它平静道:“如果人类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创造出强盛的世界,那么作为中华的皇帝,朕当然也应该为大唐创造出同样的世界。” “——纵容妖鬼食人而换取一时苟安的时代,不应该再有了。” 林貌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一时竟不知该何反应。 他低声道:“……这恐怕是很困难的。” 现代社会是人类所缔造的最为光辉的造物,理性与科学的华贵冠冕。但建构现代社会的技术经验与各种制度,则几乎耗费了数千年来一切的。要想效仿这样的伟业,即使聪敏如皇帝陛下,也是艰苦之至。 说难听些。李二陛下恐怕连理解这个效仿的难度都做不到……真当数百年以来的社会科学建设是假的么? 不过,狸花猫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打击,依旧从容自若: “足下说得很有道理。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朕对梦中的世界都所知甚少,也不知如何措手。真要有所成就,恐怕还必得有大贤之士,不吝指点。” 林貌的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再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无论幻梦多么美,也不能贸然变革。总是要先在这种小地方试一试,才能推广。所谓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朕想,与其哀叹童男童女枉死,倒不如试着走一走两全其美的路,看看凡人的力量,能够走多远。” “归根到底,只要可以选择,谁也不愿意吃人。” 猫猫皇帝抬头环视四周,又低头打量石板前的骨骸,用意已然极为明显。 说实话总是最能打动人心。李二陛下这样直接了当的说出无可辩驳的事情,就连林貌都无言以对。他犹豫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先前我身体不适的的时候,陛下说我‘走火入魔’,又说要想调治,便必得走一趟。” 他慢慢道:“陛下所说的‘调治’,用意便在于此吗?” “——我只有帮助陛下在这个村子做好了‘试验’,才可以得到调治的法门,是不是?” 林貌垂头看着地上的细小洁白的骨骼,语气虽然很轻,问出的话却实在有些诛心。 但狸花猫皇帝只是抖了抖它修长的尾巴,仪态依然从容优雅。 “足下可能误解了。” 它的语气慢条斯理慢条斯理:“五行村的百姓是朕的子民,自然该由朕承担,怎么能牵涉足下呢?入静中运气走火,气息往往不顺,需要到野外走一走借土气调理血脉,仅此而已。无论尊驾相帮与否,都与这调治的法门无关。” 林貌面色不动,却悄悄抠了抠拖鞋里的脚趾。果然,先前的酸麻冷热各色触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他的气血依旧壮健旺盛,并无异样。 狸花猫伸爪在胸口护心毛里掏了一掏,只听叮当轻响,十几粒金瓜子坠到了地面。 “承蒙招待,感激之至。小小财物不成敬意,聊作这几十日食宿的费用。” 李二陛下语气平淡:“此外,足下运气不慎,应当是挑动了心中火。日后可以常常服用黄连、竹沥,清热败火。丹道修持不易,若再想修行,还是另寻名师吧。” 林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既不回身折返卧室,也不上前拾取财物,他只是抬头直愣愣盯着猫猫陛下,神色极为怪异。 狸花猫想了一想,再出声宽慰: “足下也不必忧虑。这穿越两界的门是由两粒仙丹的法力所造,除此以外绝无门路。所以不会有妖魔觊觎的风险。只要返回家中,锁好门窗,此处便与足下再无关联了……” 说到此处,林貌终于不能再忍,出声打断了皇帝的解释。 “陛下讲了这么多,总得让我说一句吧?” 他无奈道:“——首先,谁说的我不愿意帮忙?!” 他又憋了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多添了一句吐槽: “其次,皇帝的心机也未免太深了——何必要算计到这个地步!” 说罢,他跨步上前,伸手将金爪子全部捞在了口袋中,一个也不留。 猫猫面色从容,对铲屎官的抱怨充耳不闻,只是后退一步,微微低头致意: “所谓‘先生不出,如苍生何’?——那么,朕不胜感激之至。” 心怀异志 已经商定好了盟约,李二陛下随即跃上了石板,向林貌交代他出卖了某些尊严换来的消息: “如果要在这个小村子试点,首先便非得除掉卯二娘子不可。” 他用尾巴啪啪敲打着石板:“这只妖怪应该是个兔子精,最是欺软怕硬。十年前流民刚来的时候,它还只敢索取猪羊做报酬,渐渐便要吃死人尸骨、吃活人、吃未长大的童男童女。口味越来越刁,胆子也大了。” “以常理算,五天后便是祭祀的日子,正方便动手。” 作为网文界混久了的老手,林貌当然知道情报有多要紧。他连连点头记下关键,又主动询问: “这只兔子很强吗?” “谈不上个强字。否则也不会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称王称霸。不过,这兔子别的本事没有,自保的神通却应该算数一数二。十几年来不是没有路过的道士和尚意图除魔,但它总能料得先机,早早的逃逸,不留跟脚。 甚而言之,当初也有童男女的父母怀恨报复,在献祭的酒水中偷偷下了□□。但这卯二娘立刻便闻了出来,当场狂性大发,吃掉了来送酒的所有青壮。从此村民胆气丧尽,将下毒报复的苦主处死以后,再也不敢反抗鬼神。” “——等等。” 林貌若有所思,打断了狸花猫的解释:“村民们处死了下毒的苦主……也就是说,那卯二娘虽然闻出了毒酒发狂吃人,但却并没有找真正投毒的人算账?” “应当是这样。” 狸花猫道:“那对夫妇的坟冢埋在村外,我还去看过一眼。” 妖怪报复肯定是囫囵一口吞下,既然死后还有尸首,那多半真是死于村中的私刑。 这样的私刑当然残酷,但考虑到村子险恶的处境,似乎也很难再做什么评判了。只是…… 林貌沉吟道:“这卯二娘子……恐怕不太聪明呐。” 即使不能从毒酒中闻出来源,也应该抓住村民严加拷打,直到审讯出敌人为止;当场发狂一怒吃人,不像是拥有理智后精心的谋划,倒像是兽性本能发作后的泄愤。 当然,这也不算奇怪。兽类修炼最为艰难,在打通七窍炼化横骨修成人形之前,妖怪的智力都处于一个相当低级的水平,蛮横凶心时时发展,极难压抑自己的本性。 以林貌潜伏论坛磨砺出的玄学水平看,这种一脑子浆糊的妖怪其实不难料理。最不容易应付的,大概只有它天生而来的某些神通。 这种神通往往与动物天赋有关,如狐狸千变万化的媚人功夫、黄鼠狼赖以逃生的臭气,一旦经法力砥砺修持,威力便更增千倍百倍,即使道行绝高,也难以从容抵御。 不过一只兔子,又能有什么天赋呢? 林貌望向了狸花猫。而猫猫陛下没有辜负铲屎官的期待: “朕问过了宫中供奉的道士,都说兔子天性胆小,神通多半也是趋利避害、感知危险一类。以这只孽畜的道行,恐怕未必都能明白酒水里的毒药到底是什么,当然也不会追杀投毒者——它大概只是察觉到了隐匿的险情而已。” “感知危险?确实很有道理。无怪乎这兔子能指引村民避开瘴气。” 林貌思索道:“……不过,如果它连毒药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确认这是‘危险’的呢?” 他谨慎下了结论: “所以,这与其说是‘感知危险’,倒不如说是感知生物体的‘恶意’,或者‘杀机’吧?人类制作与投放毒药时的恶意被兔妖察觉,它才明白酒水不对劲。” 狸花猫眨了眨眼,罕见的表现出了迷茫。 作为常常忽视逻辑的古人,李二陛下显然不觉得纠结这点文字的变动有什么意义——察觉危险与察觉恶意,难道不是相差甚微? 可对于常年在剧本杀与规则怪谈中寻觅漏洞的大手子,这点微小的区别,可就十份关键了——“危险”的定义太过于广泛、模糊、难以下手;而“恶意”么,却要准确、清晰得多。 越准确的定义越容易寻找漏洞,越清晰的要求越容易巧妙规避。这是林貌在尝试张三流刑侦文以后,领悟到的不二法门。 当然,如何寻找漏洞还需要斟酌,但至少方向已经明确。 他反复思考了良久,终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过身去: “天太晚了。陛下,还是先安置吧。” · 林貌一夜无梦,安安稳稳睡到了早上八点。 起床后他洗漱穿衣,造常吃完食不知味的早晚,照常进入书房,打开他的笔记本,点开存储写作资料的网盘。 这是他写书几年来的习惯,不需要肝文的时候会浏览多年胡乱积累的素材,期待着能与某个关键词擦枪走火。 但今日不同,他直接搜索了畜牧业分类,点开几年前为了种田文预备的兽医素材,开始浏览起“家养小型牲畜的常见死因”——往年里预备这些素材是为了救死扶伤,现在一一寻找,用心却截然相反了。 在林貌反复斟酌各种惊悚的死法时,狸花猫皇帝陛下都静静坐在书桌的靠椅上,尾巴缠绕腿上,以一种极为端庄的姿态凝视那个发光的怪异盒子。 皇帝陛下对现代社会的繁荣倾慕之至,当然希望窥伺其中的奥秘。但局限于猫咪的身份,穿越数十日以来,对这个新世界的了解也不过浮光掠影。如今既然与铲屎官达成联盟,怎么能不趁机深入探索? 不过,虽然好奇心极为强烈,但陛下依旧保持了优雅的风度,静坐一旁,绝不出声打搅。而林貌琢磨了很久,最终将所有家兔的禁忌用药与常见病因给标记了出来。 现在实在搞不到大当量火器,与兔妖正面对决是最不明智的办法。鉴于妖怪的智商,还是只能用毒。 但这种方案不是没有风险。乘标记论文的间隙,狸花猫提醒他: “如果那兔子善能体察恶意,用毒恐怕适得其反。” “是啊,所以我在斟酌。” 林貌叹了口气。他原本想着买一些工业化批量制造的毒药,借大机器生产规避对恶意的感知——机器总不会有什么能察觉的“情感”;但市面上大多数有毒的物质都严禁售卖,且合成过程中多半有人力参与。而不管合成工人有无恶意,只要意识到这是“毒药”,恐怕就已经会留下杀气了。 他曾经随导师在田野收集过许多民俗故事,当然不会忽视陈年精怪的邪门——这些东西在某些地方蠢得可以,但在身家性命上却又精得可怕。 故老相传,对于已经成精的玩意儿来说,不要讲心怀恶意要置他于死地了,就是在预备陷阱时私下咒骂,都能被闻出食物上“机心”的气味,立刻便会逃之夭夭。所以但凡围捕狐狸黄鼬,都是让家中不懂事的孩子安放诱饵。 卯二娘子的神通不知到了什么地步,但料敌从宽的话…… 林貌揉了揉脸:“其余手段实在不行……恐怕要相当麻烦。” 猫猫陛下立刻安慰他:“不要紧。如果花费太大,朕可以设法再为你带些金瓜子来。” 肯撒钱的老板永远最让人感动。纵使林貌暂时不缺经费,亦不由为这慷慨大度的圣君仁主风范心折,再想一想生平遇到的奇葩甲方,难免露出微妙的神色。 在展示完慷慨大度后,猫猫又及时表现出了应有的信任:“朕对这个世界实在一无所知,大半的事情,只有仰仗先生。我与先生至诚无二,但有需索,尽管吩咐便是。” 果然不愧是善于招揽人心的千古一帝,短短几句话就了这样精准的击中软肋,充分施展出了人格的魅力——林貌最后抹了把脸,再次点开知网,一口气下载了十份论文。 话都已经推心置腹到了这个地步,大概也不能不用力猛肝了。 ——话说他这算不算被pua了? ……应该不算吧 · 皇帝陛下的确有作为君主的自知之明,因为对现代了解甚少,除表达支持从不发表愚茫的意见。只是看到林貌摸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尾巴忍不住动了一动。 林貌思来想去,觉得一般手段无甚把握,自然而然便想起了先前做扶贫志愿者时听到的小事。 据说这几年退耕还林生态实在太好,郊外常常有野猪野兔出没。因此上面特批手续,给驻村的干部下发了狩猎许可证,允许持有武器,培训村民猎捕野物。 恰巧,林貌的同学李哲上岸后被分配下乡,而今就在附近的扶贫办公室任职,顺便保管武器。虽然□□什么的不可能,但只要有驱逐野猪的正当名义,他出面借一把弩箭应该是不为难的。至少也算是多点自保的手段。 他刚点开号码,一旁的猫猫却忽然抬手搭在了屏幕上,遮住通讯录附带的照片。 “你要小心。” 猫猫语气凝重:“这个人恐怕心怀叵测,颇有异志。” “喔——啥?!” 林貌目瞪口呆,几乎翻身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他倒抽一口凉气,恍惚中语气有些发颤: “陛下开玩笑了——” 仔细想来他那同学不过是普普通通辛苦上岸的秃头师兄与秃头师姐的一员,生平最大的胆子大概就是半夜溜出学校开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如此人物能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不过再想想林貌自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识人相面的本事。而要论心怀叵测觊觎江山社稷,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比皇帝陛下更为专业的吗? 以他这样微末的见识,似乎不太有资格在权谋这样的高深领域与专业人士辩驳……难道四年来的外卖父子情都是看走了眼,他那位姓李名哲的同学还真是位潜伏爪牙心怀壮志的猛人? 林貌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狸花猫神色凝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十几天前我四处寻访,曾悄悄潜入过此人家中,发觉这人每日中午与傍晚都要定时出门,为最贫苦的人家送热菜热饭,从不间断。” 林貌仔细凝听,不敢错过一个字。但听完之后,依旧茫然: “那又怎么样?” 为了推进农业振兴,听说乡里拨款搞了个小食堂计划,每日在办公室做好饭后由专人送到贫困老人家中,也算是定点吃饭,保证营养。这种小事,又有什么奇怪? 猫猫眯了眯眼: “私自馈送食物收买人心,不是心怀异志是什么?只有乱世中要谋取大位的枭雄,才会挥霍粮食,招揽贫民,宣扬名声!欲取先与,不是有更远大的野心,为什么要在这些绝无回报能力的穷人上浪费本钱?天下的圣人,难道有这么多?” 它斩钉截铁下了定论,心中亦笃信万分。陛下在郊外潜伏一月,并没有见过多少活人,只是大致知道此处富庶至极。但再怎么富庶繁华,有白白将珍贵的粮米倒贴给他人的道理吗?——这还是在大旱之中!此人若非心怀异志,怎么会如此慷慨? 你说此人是奉官府之命行事?皇帝陛下都不必思索,第一时间便排除了这滑稽的幻想:旱灾时日日送粮是莫大的恩典,就算官府能够承担,那必定也要锣鼓喧天、大肆宣扬才是;哪里有这么默默无闻,悄悄送饭的道理? 倒贴钱还不图名声,天下有这样的怨种吗? 绝对不可能嘛! 皇帝进行了严密而详尽的推断,自认为结论绝无差错。但他俯首望向林貌,却看到对方的脸色剧烈变化,露出了某种极为微妙的表情。 林貌擦了把汗,神色怪异。 “这个吧,可能与陛下想的不太一样……”他慢慢道:“但应该——应该没有人想谋反。” 皇帝惊愕不已,同时并不服气:“如果不是想谋反,为什么要天天送饭?” 林貌欲言又止,但终究叹了口气。 “这很难解释……陛下还是多了解了解,再做判断吧。” 诛妖 猫猫陛下闭上了嘴,开始思考怎么会有人怨种到不图名声倒贴粮食的宏大命题。而林貌则编辑好短信,假称自己在村里看到野兔出没,偷吃庄稼;以一顿大餐的价格,麻烦老同学借一把弩箭与麻醉剂,还要借巡林的无人机。 敲定弩箭的事情,最后一次检查整理的材料。他思考再三,在标记出所有毒害物质之后,又拨打了一个电话。 这一次联系的是附近的某位甜品店老板。一年前老板曾经在林貌手上约过广告文案,双方因此结下了交情。后来林貌常常到老板店里定制点心,老板对他的口味也很熟悉。 但尽管如此,在仔细听完林貌的需求后,老板也有些迟疑了: “你确定要用这么多料?效果会很强喔。” 林貌面不改色的编造谎言:“我有几位朋友来聚会嘛,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要用。” 老板还是犹豫:“就算是七八个人,这种搭配也有点过猛了……而且我的店里没有这么多材料。” “那麻烦提前预备啦,只要五天内能送到就好。” 林貌很客气的说:“我可以多付加工费。” 放下电话,时间还早。林貌从院子里推出自行车,骑到附近的五金店买无人机备用的电池。五金店店主的女儿似乎对宝相庄严的皇帝陛下甚为喜爱,在她嘬嘬嘬发出一连串怪音后,林貌还顺手讨要到了一些废弃的铝材铁屑,以及一大包热焊粉剂。 第二天早上,林貌签收了同学寄来的无人机与弩箭,充满电开始测试无人机续航。下午,他清空了庭院中的杂物,折腾起从五金店讨来的铝条与铁屑,不时制造出极为刺眼的火花。等到傍晚公路无人行走,又在围墙里练习弩箭,尝试不同力度下箭矢的轨迹。 驽这种东西还是太过危险,更何况箭矢也不太多。林貌把握住准头后就不再尝试。倒是李二陛下极为感兴趣,绕着弩箭反复兜圈,甚至用爪子拨动机括,仔细辨别材质。 第五天下午,林貌等到了他在某宝下单的特殊商品,整整一盒的化学药物,包括盐酸、氯酸钾、硝酸钾以及浸在煤油中的镁条。因为涉及特殊药品,还不得不出示了身份证。 傍晚,甜品店老板亲自开车将定制的点心送了过来。整整六升精心调制的浓稠饮料,加热后甜香扑鼻而来,为了保温还特意用木桶盛装,贴上了大量的保温贴纸与热宝宝。 林貌连连道谢,额外多支付了一笔费用。只是麻烦老板将木桶抬上院中的小推车,还仔细裹好了封口。 材料就绪后一直忙到了深夜三点,做好最后准备的林貌背上背包,与狸猫一起跨过了隔断两界的门。 · 门后依旧是月明星稀,草木苍茫,只有石板周围上百平方米被仔细清理干净,垃圾杂草再无踪影,空地整齐摆上了几个酒坛、香炉、干瘪的水果,以及—— 林貌皱了皱眉。第一眼望去,他还以为摆放在草木边的红布是纯粹的装饰,第二眼才看到了红布上昏迷不醒的童男童女。只不过这两个孩子极为瘦弱,几乎已经埋在草丛中。 显然,虽说村民从妖鬼处获得了规避瘴气的好处,但这支付的代价却并非公平分摊。 林貌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在今日做最后的决断之前,他已经三次穿过大门勘查这里的地形,因此顺序已经了然于胸,操作便能有条不紊。 他打开无人机,操纵机器飞入东边的茂密丛林,在数百米外的树枝上进入待机状态,降低温度减少功耗;而后从背包中取出浸泡香茅的清水,依此清洗双手双脚以及狸花猫的爪子,将剩余的水洒入四周——这是他先前民俗采风时听到的方子,据说山中老猎人常用这种草药来遮掩活人的气味。 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意外,林貌还特意采摘的是石板左右的草药,免得时空变化品种不同,诱发妖鬼的怀疑。 但无论草药、机械都不过是最粗浅的把戏而已。真正的杀手锏有且只有一个。林貌退回门内,将安置在庭院中的小推车推了出来。他在空地里直接将把手一抬,让车上的木桶一路滚到了石板前,正好撞翻了几个酒坛。 以先前的推断,哪怕仅仅是接触食物时沾染的一点恶意,都可能引发精怪本能的警惕。因此每一个步骤都必须慎之又慎。 林貌最后一遍检查所有的布置,带着狸花猫退回了石板以东数百米,茂密草丛的深处。那里正好被五行河分出的溪水围绕,可以最大限度的隐匿光影与声响。 · 冬日大唐的野外相当冻人,但所幸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到卯正左右月亮刚刚西沉,便听到半空呼啦啦狂风骤响,有黑气自天上盘旋而下,呜呜啸叫着击中石板前的草丛。尘土飞扬中腥风大作,庞大的影子从灰土中冉冉升起,吹飞了满地的草屑。 林貌裹着一张spy的吉利服,深深蜷缩在茂密的野草里。虽然相隔足有三四百米,但他并不敢贸然打开无人机的摄像头,只能用架设好的夜视望远镜偷偷窥伺。 所幸月光朗照,沿途又并无土石遮挡,一人一猫能清楚看到黑影的真容。这影子缓缓起身,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披着长衫的臃肿女人,但它抖了抖衣衫,上身便簇簇掉落了大团纠结成块的毛发,乌黑肮脏得已经分辨不出本色——而上面缠绕的污垢,应该是多年累积的血液。 即使是夜视望远镜,也不能在这样的天气里准确分辨兔妖的面容,只有在妖怪的阴影左右张望时,才能观察到它头脸上发着红光,滴溜溜乱转的眼珠——那种暴戾、凶狠、失去控制的眼珠子,林貌只在狂犬病发作的野狗身上看见过。 在望远镜中与这样癫狂错乱的眼神对视,即使相隔数百米也让人胸中不适,憋闷恶心。 卯二娘子在原地看了一圈,似乎是觉得并没有什么危险。终于慢吞吞挪到了石板前。 石板空地上摆设的酒坛已经被林貌提前砸碎了,流淌出的汁液散发着酿造酒精刺鼻的味道。以后世的眼光看,这种发酵不充分且未经蒸馏的酒水相当劣质;但对绝大多数动物——尤其是哺乳动物来说,这点酒精已经足够让他们痴迷了。 酒气顺利的勾起了卯二娘的瘾头,它已经顾不得草丛里那两个没什么嚼头的人牲,开始耸动着鼻头嗅闻气味。不过,酒坛里的酒水已经泼洒干净,石板上只有一个倒翻的木桶——木桶里的味道与酒水相似,却更加柔和、散发着甜美甘润得多的香气。 卯二娘直勾勾盯着那个木桶,大团腥臭的口水沿着它的暴突出的牙齿上滑落了下来,将草叶砸得噗噗响。 荒野中出现这样的美食好像不太正常。但卯二娘那发育不完全的大脑并不支持这样复杂的推理。 它深深再吸了一口气,闻出这股美好的气味里是熟悉的酒香与奶香,以及某些不太能辨别但的确可口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气味里没有它熟知的“危险”,也不带有任何恶意与杀气。 这是安全的! 得出了结论的卯二娘发出了急不可耐的咆哮。它猛扑上前,用五把匕首一样的爪子削掉了桶盖,将脑袋一头扎了进去,吨吨吨开始暴风吸入——顺便猛蹬后腿,大跺jiojio。 · 林貌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他抽出口袋里的白纸,摸索着打勾: 【百分之四十酒精浓度蛋奶饮料,确定摄入】 【预计摄入酒精:1500毫升以上】 先前甜品店老板托他撰写文案,推广的正是这款拿手的蛋奶酒。以鸡蛋牛奶与黄油混合甜酒,加热后有意料不到的风味。 当然,为了考虑大众口味,作为基底的酒浆通常采用最低度的果酒。但在林貌预定的版本里,却特意采用了古早蛋奶酒的原始配方,极为辛烈的朗姆酒,度数在五十以上。 为了掩盖烈酒极度辛辣的气味,甜点师傅不得不在酒中掺入大量的果汁、糖浆,甚至奶油,以至于成品变得相当黏稠,更近似于“甜点”,而非“饮料”。 这样一来,这款酒水便已经转化为一种相当危险的糖油混合物——糖分与油脂彼此抵消了甜与腻的副作用,最大限度刺激了进食的乐趣,已经是现代食品工业催肥的不二法宝。 毫无节制的高热量混合物再搭配高度烈酒,也无怪乎甜品店老板会不安。这种饮料喝起来太过顺口甜美,根本感受不到烈酒的刺激,不知不觉就会引出严重的酒精中毒。 不过,这样的危险程度还远远不够。卯二娘常年逼迫村民献酒,或许已经在修炼中磨练出了抵抗力。因此,真正作为杀手锏的,是与黄油混合后一起融入饮料的一斤巧克力豆粉末,以及作为基底而兑入的巨量浓缩咖啡原液。 咖啡、可可,这些原产于北美的植物,是超出于中古时代一切常识的可怕毒·药。咖啡·因与可可碱一旦突破了动物羸弱的肝脏,就能迅速进入循环系统刺激神经,制造出危险的肌肉痉挛与呼吸暂停;如果再与抑制神经传感器的酒精结合,那么效力应该在十倍以上…… 显然,即使是修持多年的妖魔,大概也不能支撑这样凶猛的药力。 在暴风吸入了整整一刻钟后,卯二娘终于将脑袋从木桶里拔了出来,甩甩头上的酒浆就地坐了下来,向着月亮打出了一个长长的饱嗝,饱嗝中混杂着呆滞的笑容,以及滴落的涎水。 巨量的神经刺激因子已经突破了大脑的阈值,制造出难以承受的兴奋与欢欣。在这种状态下动物心脏的频率将是正常状态的五倍以上,同时血管收缩肌肉痉挛,脑部供氧会在短时间内削减到极为危险的程度。 仰望着月亮坐了两分钟,这只兔子就缓慢向后倒了下去,软塌塌瘫成一团烂泥,只有鼻孔喷出白腾腾的热气。 等到鼻孔的热气也渐渐消失。林貌默数了一百次呼吸,反手按动绑在腰间的遥控器,召唤隐伏在丛林里的无人机。 这款无人机一般用于农田施打农药,喷洒范围广喷洒力度大,兼容的药物相当丰富。但现在无人机机腹打开,朝兔妖倾泻而下的却是白热的火焰。顷刻之间火龙席卷,将脏毛与酒桶一齐吞噬干净,借着酒精腾起了七八尺高。 ——用镁条点燃焊接剂,再用焊接剂瞬间的高温熔化氧化铝,引发铝与氧化铁剧烈放热的还原作用。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铝热发应,常用于制备炼钢炉中耐超高温的陶瓷材料。在氯酸钾的辅助下这种反应的温度可以稳定维持在三千度以上,几乎与地核的热量相媲美。 没有生物可以抵御这样的高热,就算是红孩儿喷三昧真火的那张嘴,今天好歹也得烧层皮下来。 林貌与狸花猫从草丛中跃起,一齐向熊熊的火光处狂奔。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躲避了,除了确认卯二娘死相之外,还得及时清理铝热剂的高热火焰,避免波及自己。 当然,林貌浸淫小说多年,不会不明白补刀的重要性。他一边奔跑一面绑好弩箭,到百米开外时嗖嗖嗖抬手就是三箭,顺便高声大笑,开启嘲讽: “忘八,孙贼,任你奸似鬼,喝了爷爷洗脚水!” 在以下贱可鄙的语气充分展示小人嘴脸的同时,林貌右手握住了口袋中沉甸甸的玻璃瓶——瓶子里充填入高标号的汽油、白糖、磷粉,剩余的铝条以及铁钉,保证在爆燃的一瞬间碎片激飞,能将受害者刺出七八十个透明窟窿。 此物名为莫洛托夫·鸡尾酒,调制得当甚至能硬刚小型坦克。而林貌紧盯火焰中的卯二娘,预备着只要此妖被激怒后露出破绽,便结结实实请它吃上两发狠的。 知不知道我们玩战术的心有多脏啊? 不过兔妖似乎没有装死的智商。浸透了剧毒农药的钢箭又准又狠,当当便射穿已经变成火团的卯二娘,将臃肿的躯体撞得在石板上乱滚。不过,灼烧的焦皮也随之开裂,黏稠的油脂流淌出来,所到之处火焰四溅,大团臭气迎面而来。 林貌笑容还没收敛,立刻就吸上了一大嘴。 “卧槽!” 他条件发射低头干呕,反手又从背包中抽出一筒干粉灭火器,但提着灭火器走了几步,又忍不住低头开yue,胸中翻江倒海,火烧火燎一样的难受。 顷刻之间臭气熏天,就连李二陛下都忍耐不住,只能将头埋进草丛中。 兔子并非食腐的动物,即使是尸油也不该臭到这种地步。能把活人熏得作呕不止的,与其说是臭味,倒不如说是卯二娘常年吃人,在体内积攒的戾气。这种戾气最能伤身,要是再顶风走上几步,少说也要重病一场。 林貌呕干净了清水,用沾着香茅水的袖子捂住口鼻,抬头一看前方毒烟滚滚火光四溅,已经不知道臭到了什么地步。他望见毒气中昏迷不醒的两个童男女,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 ——妈的,失算了!这孙子居然还有第二阶段! 林貌咬牙切齿,转头叮嘱狸花猫: “麻烦陛下在这里等我,守住回现代的门!” 一只猫猫也帮不了什么忙了。能自保就算最大的用处。 狸花猫望着浓烟滚滚,欲言又止: “已经蔓延到这个地步了,恐怕非人力可及。” “那也没实在办法了。” 林貌神情痛苦:“总不能让火势继续蔓延,甚至波及活人吧?卯二娘吃人还是一口的功夫呢,要是刷出烧活人这种妖怪都做不到的成就,那特么岂不是地狱笑话……“ 他长长叹了口气,屏住呼吸往前奔去。 · 毒雾中的戾气并非借口鼻传播。不过跑了十米林貌便觉浑身刺痒胸口翻滚,忍不住又张口干呕,难受得泪如泉涌,口中隐约有股腥气,恐怕是连喉咙都在痉挛中撕裂了。 林貌忍住血腥味,挣扎着往前又走几步。忽然间天上清风浩荡,将熊熊燃烧的兔妖一把卷起,直上云霄不知所踪。然后狂风转而向下,三下五除二绞灭浓烟驱散臭气,连灰尘也尽数化为乌有。几秒钟里天空一片朗然,又是云淡风轻的景象。 林貌目瞪口呆,眼珠子几乎都瞪了出来。他刚抹一把眼皮上的泪水,就听到耳边响起了中气十足的怒喝: 【三更半夜不睡觉,哪个闲得皮痒的孙子烧妖怪耍?奶奶的还烧得一臭八千里,存心要熏得孙外公睡不好觉?你把你孤拐亮出来,叫咱敲它七八百棍,先他娘的解解困乏!】 这声音无形无影无来无去,与其说是空谷中的声响,倒不如说是精神中回荡的“心音”。林貌茫然无措,呆呆环视左右。后面狸花猫跑了过来,跳上他的肩膀: “好惊人的神通!此人不是一般的角色……” 那当然,能自称老孙的,恐怕唯有—— 心音再次响起: 【我当是谁,原来不过是个刚刚入道的毛头小子,居然也敢这样大胆……怎么,前几天不是还在此处公然议论我老孙吗?怎么现在就哑巴了?】 【不过小子倒有些意思。罢了,横竖老孙闲得无聊。你沿五行河往东走,越两三里地再上山。我倒要见见你这胆大包天的小子。】 打赌 事出突然,林貌与狸花猫却并无选择。想想大圣的脾气,虽然小写手心头打鼓,还是老老实实跨过草原去寻找蜿蜒的五行河。 不过,大圣一喝之中似乎附带了什么法术。两三里地的山路崎岖难行,但他们迈开腿后却觉得身轻如燕,脚尖点地后翩翩腾空欲起,胸中气息运转无碍,简直是真·健步如飞。他们仗着神通不过走了半个多小时,远远便望见五行山脚的乱石。 所以说,大圣这猴还怪好的嘞。 齐天大圣被埋在一堆野草里,看到一人一猫从天而降,才挣出那颗毛茸茸加雷公嘴的头颅,上下看了一眼,啧啧出声: “才这么点道行?……老孙本来早就想料理了那只兔妖,偏偏这妖怪最是警觉,一时半会下不了手。不料倒是你这刚入道的毛头小子得了手。本事不大,聪明劲不少。” 能被齐天大圣孙悟空鄙夷一句本事不大,那简直已经是天下修道人梦寐难求的奖赏。林貌很有自知之明,口称不敢,赶紧上前与猴子行礼,大圣大圣喊得非常热络,放下身段一通彩虹屁,拍得猫猫陛下都连连皱眉,不自觉远离了几尺。 ——好歹是从西游记重播中历练出来的人,连舔一只猴子都不会吗? 这一记顺毛捋夸得大圣心旷神怡,难得露出了笑容。它仰头瞅了林貌一眼,主动开口: “也罢。不料老孙在山下困顿五百年,世上都还能有那么一点名声!不过,你小子无缘无故摸到这五行山下,又是想做什么呐?休得胡言欺瞒,咱的法力虽被压制了九成九,辨别人心的功夫还是有的。” 林貌本来虚言搪塞,正想表示自己是不远万里来瞻仰神猴尊容。一听此言喉咙一堵,预备好的腹稿全憋回了肚子里,噎得两眼翻白。 道家天目通彻视洞达,能观秋毫之末。虽然未必有“读心”的本事,但只要察觉出言语中神色稍有不对,那自然就能猜到实情。所以林貌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在这种尴尬之极的时候,当然只有定kpi的老板才有权作出决断。而猫猫陛下也不愧为华夏五千年历史里天花板级别的良心甲方(即所谓“千古一帝”是也),尚未等铲屎官投来求助眼神,当即便挺身而出,先是点头致礼,然后简单解释了自己着眼于这五行村的用意。 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未提及自己的身份,来历也统统含糊了过去。 作为花果山天生天长,生平学历仅为斜月三星洞肄业的猴子,以孙悟空那基本自学的知识水平,显然很难理解过于高深的社会概念。它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听了一刻钟,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后是茫然,渐渐的又转化为了某种心平气和的空白。 这种空白林貌很熟悉。一般他在大学里被迫听某些不能睡觉的前沿自然科学课程时,大半个教室的学生都会表现出同样无欲无求的超脱与麻木。 在皇帝仔细解释完后足足五分钟。孙大圣都保持了沉默。他只转了转他红彤彤的火眼金睛,直勾勾盯住这只一本正经的狸花猫。 “……咱刚才还疏忽了,你这狸奴居然带着六龙之气,想必与中华的皇帝瓜葛不小吧?” 大圣瞅着皇帝陛下:“只要中华的皇帝下旨,有中原道士和尚、强军大马援手,料理区区一个小村子,不过杀鸡用牛刀。” 狸花猫皱了皱眉,平静开口: “上真恐怕误解了。第一,大唐兵力虽多,却被隔绝于天南地北,并不能深入此地。而今可以投放的力量,只有我与这位林先生。” “第二,我等的意愿,并非只是料理这个小小的村子。在五行村所做的种种,不过试点而已。归根到底还是要推之于整个中原,乃至天下。人神各安其位,互不搅扰;人类能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而无需仰仗神明,受制于妖鬼,乃至献祭性命——所谓颛顼帝之‘绝地天通’,大概便是如此。” 作为与铲屎官密商的内容,他们核心的目标本来不该随意示人。但皇帝陛下推敲再三,认为孙悟空既然与天上诸神有过小小不愉快的往事,自身神通又颇为可观,那似乎也有拉拢的价值。因此冒险说出,想看看猴子的反应。 不过,猫猫的冒险适得其反。孙悟空听得倒是很专注,但毛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化,由茫然而至疑惑,由惊异而至疑惑,最后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嘲讽。 “‘绝地天通’!真是大言不惭!” 他呵呵道:“这样吧,你们取道西北,沿河道逆流向上,过九曲九弯,到黄河的发源,西金昆仑山的所在。昆仑山山顶有一道擎天之柱,柱上有昔日娲皇炼石补天的缝隙,其上罡风凌厉,仙体也要化为肉泥。你们两个可以用脸皮将这缝隙堵住,也算立得一功。” 林貌不动声色。平日里与网友祖安对线神经百战,这点弱鸡水平的阴阳实在不堪一击。他道: “大圣是觉得我们脸皮太厚,胡吹法螺吗?” 孙大圣两眼往上一翻——也真是难为他,居然能将火眼金睛翻出白眼的效果: “废话!什么‘人神各安其位’?就算漫天神佛大度能容,不和你们计较,没有神力庇护,区区的凡人又怎么活得下去?自古天灾禳求昊天,地灾祝祷后土;缺水求龙王,走火求火德;水旱蝗瘟各有所司,这是尧舜以来数千年的成例,轮得着狂生小子妄议吗?何等荒唐!” “数千年如此,也未必是对的吧?” 林貌心平气和的引用迅哥儿的名言,同时指出小小的瑕疵:“此外,尧舜时洪水襄陵,百姓几为鱼鳖,圣人们祝祷来祝祷去,不也没把水位降下来吗?还是大禹辛苦治水十余载,才收拾了局面。” 所以这就是读书太少的坏处了。作为修行仅有三年的特长生,孙大圣法术造诣固然惊世骇俗,在史实论证上却委实不是敌手。再说猴子的定海神珍乃当年禹王所制,于情于理也反驳不了大禹治水的例子。 于是大圣愣了片刻,登时发怒: “你也知道是大禹!尔等是禹王吗?也敢妄行此逆天之事!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旱,十二年一涝,天灾自鸿蒙开辟时便是如此。若没有神佛庇护,凡人恐怕早已绝灭无余。尔等引诱凡人自己仰仗自己,不是将他们推之于死地么?一派胡言,狂妄之至!” 林貌默然了。 话赶话聊到了这个份上,那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显然,孙猴子的思维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固化。他——或者此间绝大部分的人、仙,恐怕都已经默认“凡人脱离仙神便无法生存”的铁律,再难转圜了。 既然凡人脱离仙神便无法生存,当然应该诚惶诚恐的祭祀,奉献唯恐不足;虽然凡人肉眼凡胎,不识上真,偶然会招惹妖鬼邪魔,但这也不过只是体系中“必然的代价”、祭祀中难免的“副作用”——仙人们路见不平,当然也会出手铲除妖魔,但要他们彻底推倒这纵容妖魔吃人的体系,则绝无可能。 这甚至都并非出自于什么阴暗的利益轮,而纯粹是源自上真诚挚的善心:彻底推倒体系后凡人便将失去庇护、亡族灭种,与这样的惨剧比起来,牺牲一些童男女活人祭品,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他们还能如何解释? 是解释“人类皆强大”,就算自然之力不可抵御,也可以依仗人类的智慧驯服、驾驭,设法利用吗? 还是解释华夏文明绝非向神佛跪伏的文明,自大禹治水起它能依靠的便唯有自己,身居中原四战之地,要是事事仰仗神灵,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现代习以为常的观点,全都是在残酷的历史中检验出的真理。而脱离了这样的实践之后,恐怕凭口舌是无法向外人解释的。 就算聪敏如李二陛下,不也是在现代都市中大受震撼,才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理念吗?要能凭空说服一只毫无基础的猴子,那他也不该当大手子,该去考研政治当金牌名师。 林貌叹了口气,与猫猫对视一眼,下定了决心。 “既然我等与大圣各有异议,也只有留待来日印证。” 他再次行礼:“多谢大圣为我们料理了妖魔的尸体,若再无吩咐,我等就告辞了。” 起身之时,林貌望一望被埋在石堆中的猴子,忽然心中一动: “大圣口口声声,不肯相信我等的说辞,但要是我等真达成了期许,又该如何呢?” 孙大圣冷笑一声: “怎么,你们还要与咱老孙赌上了么?……也罢,也不必你在天下大展宏图,只要你能让山下这小村子自食其力,靠着凡人自己的本事过上好日子,咱便算输与你了,如何?” 说罢,他上下望了林貌一回,啧啧出声: “你小子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虽然已经入道,这法力却真是浅薄得紧,居然也敢管这样的事。算了,你若输了,一日三顿为咱送点水果便可;你若赢了嘛……老孙便破例传你点真本事。” 林貌不觉愕然。原本他临走开口,的确是想以激将法与大圣打赌,最后能骗两根毫毛做贴身的掩护;只是没想到大圣这么耿直,居然一张嘴便送了这么大个馅饼! 没等他反应过来,孙悟空向巽地吸了口气,张口向上一吹。瞬息间浩荡神风从天而降,将一人一猫卷至半空,登时便不见了踪影。 · 眼见人与猫的影子消失于天际,草石掩映中波光粼粼,山石下的孙悟空身形晃动,化作光团飞至空中,幻化为了青袍缓带的少年道士。左手拂尘右手如意,轻逸出尘而飘飘欲飞,浑然不似凡间的气象。 轰隆一声碎石飞溅,一个猴头自不远处冒了出来,与方才的样貌一般无二: “金阙广成帝君,广成子!” 猴头高声叫道:“堂堂浑元无极大罗天仙,为何今日玉趾临此贱地,还要化作俺老孙的模样?” 广成子乃玉清元始天尊高徒、太清道德天尊随侍,传授轩辕黄帝仙法的上身,开辟以来位份最为尊隆的大罗天仙之一。即使孙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不能不稍加尊礼。 当然,猴子的礼貌也仅仅局限于称呼,语气上就实在不大客气了。这也难怪,无论谁被施法遮掩了身形后眼睁睁看着他人冒名顶替,那心中都不会痛快。 广成子倒很谦逊,立刻便向猴子稽首赔罪: “事出突然,在下不得已为之,还望大圣勿怪。” 孙悟空哼了一声:“事出突然?此处荒郊野岭,又能有什么料不到的大事……喔,难道是刚刚的那小子?” 说到此处,大圣也醒过神来:广成子曾受命下凡两次,两次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三千年前他密授黄帝仙法,襄助轩辕氏讨灭蚩尤;两千年前他助周翦商,兴姬周八百社稷。虽然出手寥寥,却无不举足轻重、底定乾坤。 所以这一次“事出突然”,为的又是何等要事? 猴子皱起了眉:“你下凡又是要做什么?难道还真听信了那小子的狂言?” 广成子道:“在下只是偶然算出了一点变数,想来看看而已……不过,大圣也以为此人说的是狂言吗?” “那是当然。” 孙悟空不以为然:“‘人类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说起来倒有几分狂气,实则不自量力。普天之下,谁又愿意离开神力呵护,自行立足于世?恐怕是徒劳无功。” 这后句多半是在阴阳广成子。但广成帝君只是微微而笑,并未开口接话。 齐天大圣在五行山下封闭得实在太久,对这世界的了解早已过时。在他的印象里,人世大概还是西汉时的模样,虽然愚昧混沌,却也能安稳度日,所以并没有贸然变革的必要。但实则西晋之后天下分崩,南北割据数百年间,社稷鼎沸民如牛马,就连往昔神人之间的平衡,也无法持续了。 乱世滋生迷信,迷信滋生癫狂。南朝萧菩萨舍身入寺,北魏拓跋氏倾国佞佛,上行下效举国如狂。而神佛玄谈的力量,也俨然已经渐渐压倒世俗,并将彻底掌控凡人的生活。 长此以往,自姬周以来的世俗传统、皇权之于神权的优势,还是否能够维持? 长此以往,中原百姓是否会沦为神明新的俘虏,从此沦丧自立的意志? 某种意义上,中原长久的历史已经走上了新的十字路口,面临着当初黄帝伐蚩尤、武王伐殷商一般的抉择。而接下来一千年的命运,便可能在而今数年的变动中确定。 兹事体大,实在不容疏忽。也正因如此,无论这突发的变数再为微小,身为轩辕帝师的广成子都想来亲眼看看结果。 如此宏大精深的命题,原本不应该是冲虚清淡的仙人们顾虑的。而广成帝君思索片刻,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孙大圣解释。所以他只答了一句: “大圣高见。但彼等事成与否,在下亦不敢妄论。” 孙悟空诧异之至: “不敢妄论——如何不敢妄论?以凡人的力量,如何抵抗天灾、瘟疫、毒虫野兽?以事理推之,结果不是显而易见!” 广成子点头赞同:“大圣见识广博,说得有理。” 孙悟空却大觉狐疑:“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你这老官下凡做什么……喔是了,我听闻你广成子推演之功,三界无双,仙人中可称第一。莫非是算出了什么大变数,才到此乔装施为,烧一烧某人的冷灶。” “大圣太多心了。” 广成子道:“在下降落云头之前,倒的确曾袖占一课,略有所得。那不知名的小子或许是用了什么法宝,算不怎么清他的来历;但他们所谋划的事情,却实在是成算极小——这么说吧,这成算比当初大圣闹天宫后坐稳凌霄殿的可能都小……” 孙大圣:“…………” 骂猴专揭短,是吧? 而且,一个大罗天仙居然如此议论闹天宫,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些?!你对着钦犯开这种玩笑,玉帝知道么? “……所以,那小子的臆想的确是毫无可能了?” “在下并不清楚。” 广成子淡淡道:“虽然算不出此人的心思,但从占卜之命理与推演之事理,的确都毫无可能。只是……” 他叹了口气: “大圣想必知道,在下曾扶保武王伐商。” 孙猴子点头:“这是定鼎大功,天下谁人不知。” “大圣太过誉了。” 广成子道:“实际上,当初仙人们虽应姜子牙之请,出山应此杀劫,心中却实无半分成算。彼时姬周既小且弱,国力不如殷商之半,称为‘小邑周’;彼时的殷商则不但富强壮盛,还常年把持着人祭的秘密——殷商先王向天神献祭过不计其数的人牲,最得上天宠爱,甚至自称‘天邑商’,是天帝的国度。” “人祭是极为复杂高妙的仪式,除了殷商王系外没有邦国可以掌握,因此谁也不能与商人争夺天帝的荫蔽。更不用说姬周王子旦大发狂论,竟要废除人祭、更革礼制。这不是要得罪所有喜爱人牲的神灵吗?” “国力不如,也不得神灵的庇佑。无论仙人们如何推演事理命理,似乎都与如今一般,必定是大败亏输的结果。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时的巫师占卜了三次,三次都是大凶,没有转圜的可能。” 广成子如此娓娓道来,反将孙大圣的好奇勾了上来。他对商周之战基本一无所知,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便不耻下问: “这巫师倒的确有几分本事。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姜子牙便冲了出来,一脚踢翻占卜用的蓍草龟壳,大骂巫师,说这些死物怎么能知道吉凶?于是武王立刻整队出兵,直击殷都,一战而克之,遂定天下。而自此以后,人祭也便绝灭无闻了。” 孙悟空呆了一呆。他倒不是不知道此战的结局,但听广成子如此详细的解释了困难,原本还以为要有什么天大的转折,才能侥幸获胜;却不料过程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真有措手不及的怪异。 “……等等。” 孙悟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天帝喜欢人牲?既然姬周都要废除人祭了,那他没有出手帮助商王?” 说到此处,他不觉心中嘀咕——孙大圣虽然胆大妄为大闹天宫,但实则对玉帝本人的品行没有什么意见,在天庭中也未从听过天帝喜好人牲的劲爆新闻。 可广成子似乎也实在没有必要欺瞒自己,消息彼此冲突,难免令人困惑。 “彼时的天帝当然出手过。” 广成子微笑道:“本来凡间的战争似乎不应该波及上界,但有时候也难以避免……” “再说了,昊天上帝当然至高无上,但大圣,你不会真以为天命便无所更易吧?” 在周公旦以前,上帝残暴而凶狠,动辄作祸降旱,索取人牲、女子,以及美酒;在周旦公以后,昊天上帝则温和而慈爱,“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喜爱的唯有光辉的德行与仁政。这样巨大而猛烈的反差,到底从何而来啊? 闹个天宫算什么,妄议尊神又算什么?懂不懂真正犯上作乱、逆天而为的含金量啊,大圣? 孙悟空一双火眼金睛向外圆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 如此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心情复杂的孙悟空幽幽开口: “——所以,真人是要效法当年周伐商的成例么?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人力之至,真可以挽回天意?” “这就不是在下可以揣测的了。” 广成子直接回答:“说实话,当初商周之战,与其说是谋定后动,不如说是赌博,实际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而今日那小子所牵扯的‘变数’,成功的可能其实也微乎其微,大抵只是另一场赌博。” “那真人为何还要招惹是非?” “因为我依然赌轩辕氏的子孙会赢,仅此而已。” 轻描淡写说完,广成子屈指一点,孙悟空面前的巨石立刻裂开,涌出了汩汩的泉水。清澈透底、甘香泠冽,莫可比拟。 这正是灵山极乐池中之“八功德水”,清净香洁,味如甘露,不知被广成子以何等神通摄来。此物最能消乏解疲,增长法力,正是干渴饥苦时的恩物。 广成子道:“假冒大圣形容,实属无奈。此区区小物,聊作赔罪。下次我往十洲饮宴,再为大圣带些碧藕火枣来。” 齐天大圣默不作声,眼见广成子腾云欲起,忽然开口唤住了他: “你盗用老孙的名头试探人也便罢了,偏偏还答允那小子教授法术。将来他若上门问起,岂非坏了老孙声名?” 广成子愣了一愣: “……若他真找来,大圣只需实言相告即可,我自然会教他三清玄法……“ “打住,打住!” 孙大圣一叠声打断:“你这老官说话便不醒事!人家就是巴巴来讨教,那也是看着咱老孙神通广大,才一心向学,怎么你就偏偏要从中截胡?这不是诳语哄人么?” “——再说了,谁说咱老孙不愿意教的?” 广成子愕然:“那大圣的意思是……” “咱的意思是,”大圣翻了个直截了当的白眼:“咱也赌那个小子赢。” · ……虽然被压在五行山下数百年,但逆反上尊这种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令猴心痒呢。 魔王 林貌与猫猫被清风裹卷,不过片刻便飘飘落于地面,稳妥平定,好似闲庭信步。他们左右张望,却见石板一块、血腥头颅一个,正是方才伏击卯二娘的所在。而一旁的两个童男女蜷缩在红布中,依旧昏迷未醒。 虽然中间的插曲匪夷所思,但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林貌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脖颈,发现呼吸平稳脉搏有力,应该只是简单的醉酒昏迷。他又转身去捡先前丢弃的背包,在包中翻翻捡捡,寻找预备的道具。 猫猫陛下唤他:“卯二娘是死了,但如何向此地村民解释?不如……” 话没说完,林貌回过头来,惊得狸花猫险些压不住动物本能,当场炸成毛团——他一张脸竟瞬间变得腐败溃烂,青白肿胀,污血秽物从额头蜿蜒流下,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喔,这是我们之前spy丧尸的面具。” 林貌解释道:“spy就是装扮人物,和化妆差不多,陛下应该知道吧?” 猫猫不觉嫌弃皱眉,又呵了一声。 “……朕看过耍百戏胡人的装扮,不过远没有这个逼真。‘现代’还真是百业兴旺,居然有都心思琢磨这个。” 它面无表情:“但你扮作这个样子,又是想做什么?” “一个构想而已。” 林貌指了指焦黑的头颅:“我们的目的并非诛杀卯二娘,而是以五行村为试点,证明‘凡人可以自立于世’,对吧?既然如此,那贸贸然的除恶扬善,反而弄巧成拙——村民或许很高兴,但他们只会崇拜新的、诛灭妖魔的神明,继续向他祈求祝祷,而绝不会依靠自己。” “打倒一个妖神,再换一个新神,这样循环往复的把戏,有什么意义吗?恐怕没有。” 陛下沉默片刻:“那你打算如何?” “与其以英雄的姿态接受崇拜,不如化身为魔王,以仇恨来消灭恐惧。” 林貌慢悠悠道:“新魔王打倒了旧魔王,变本加厉的压迫村民。但人类忍辱负重,渐渐从魔王处学到了足够多的知识,终于依仗自己的力量横扫妖魔,获得了自由,建立新的世界。” “别迷信什么邪术魔法,凡人以自己的智慧也能创造伟业。不要英雄豪杰,全靠自己救自己——这个剧本还可以吧,陛下?” 这面具买得实在太久了,林貌觉得皮肤都有些发痒。 狸花猫深深看了他一眼。 “真是奇怪的想法。” 它淡淡道:“所谓‘现代人’,便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 林貌调整了一下面具,脸变得更为丑怪:“某种意义上,整个新时代的确是在此种观念下建立的……人类当然很弱小,但只要理念改变,力量也不容小觑呢。” 狸花猫沉思许久,没有再提出异议。 · 那两个童男女一直昏迷到了太阳升起,才终于从宿醉中缓缓醒来。他们睁开眼睛时还神色恍惚,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够存活,但随即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了石板上腐烂肿胀的邪魔。 童男女打了个哆嗦,却并没有露出过度的惊恐,似乎已经在人祭中变得彻底麻木。他们只是慢慢伏跪下去,深深叩头,顺便又看到了卯二娘仅剩的焦黑头颅——于是打了第二个哆嗦。 魔王呵了一声,声音难听得像是用指甲抓挠铁锅。 “你们两个小牲口,倒是很懂事。” 它尖声道:“咱在此处闲逛,顺带着打只兔子解馋,不料竟看到了做添头的小东西——人肉倒是好吃,但养得也忒瘦了,吃着咯牙。” 说到此处,它仔细打量两个小孩瘦骨嶙峋的手臂,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童男童女再度磕下头去,不知嘟囔了些什么,似乎是祈求大王原谅。 魔王压根不在乎食物的意见:“所以那兔妖真是死有余辜。吃人牲居然不知道将人填肥,岂非暴殄天物?也罢,横竖爷爷今日是没有胃口了。你两个去把村里主事的都叫来,咱选几个后日吃。” “——记住了,若敢稍有怠慢,爷爷便将尔等都嚼碎了骨头,活着吞入腹中,听见没有?” 两个童男女呆了一呆。他们应该早就做好了被吃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妖怪还会有挑食的习惯。迟疑片刻后,终于慢慢起身,向村子的方向去了。 · 五行村的村民被兔妖折磨数年之久,胆气早已丧尽。听到人牲传话,比卯二娘还要可怖的妖魔已经降临,那当然更没有反抗的意愿。不过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村里的族老便带着青壮气喘吁吁赶到祭祀处,匍匐着爬了过来,连连磕头。 魔王高据于石板上,踩着卯二娘的头颅翘二郎腿,居高临下的打量瑟瑟发抖的凡人;只是目光冷淡漠然,不是在观察货物,而是在衡量的肉用牲畜。 他端详片刻,只呵了一声。 “脏透了。看着都叫人恶心。” 魔王锐评道:“也就是兔妖这穷乡僻壤的穷比村货没见过世面,才囫囵吞枣,不分好坏,什么都敢下肚。这种臭气,爷爷闻一闻都要作呕。” 趴在地上的村民们不敢说话。自然,因为地处偏僻又常常忧心温饱,虽然水源柴火都不算匮乏,但大多数人并无定期洗沐的习惯,都是蓬头垢面衣衫鸠结的模样,确实脏得不成人形。 但往日卯二娘吃人,也从没有计较过这些小事呀?什么汗渍、油污、泥垢,搞不好还被兔妖看作别样的风味调料呢。 而今版本更新,众人都有茫然无措之感。 魔王上下再看一眼,愈发嫌弃:“脏也便罢了,偏偏还沾染了这么重的瘴气……索性全活埋了算了,省得污老子的眼。” 族老颤巍巍膝行向前,叩头解释,说辞与先前李二陛下的讲解一般无二:他们是多年前搬迁至此的流民,但被此地瘴气所染,时常有人上吐下泻,活活虚脱而亡;直到以人牲换取卯二娘子的指点,才能勉强存活。只是每年依旧有人感染瘴毒,吐泻不止。 族老还是有几分胆量,虽然不敢顶撞,话里话外都在辩解。归根到底,五行村人的肮脏污秽,都与这无休无止的瘴气脱不了干系,实在并非自己下作。 丧尸魔王林貌面无表情,心下却已在暗自思索:如果双方的消息没有错误,那么能够借助水源传播,同时反复引发肠胃问题的病原体,其实选择已经不多。 所以…… “若真是水源的瘴气,那犹自可恕,可以等等再杀。” 他哼了一声:“算了,瘴气也实在难熬,还是先留两个苦力使一使,省得老子亲自办事。” 他一脚踢开了卯二娘的头颅,让这血腥可怖的头骨骨碌碌滚到村民之前。 “爷爷只说一遍,若有不从,千刀万剐。” 魔王漠然道:“回去后预备柴火,预备大缸,将草木烧为灰烬,柴火烧为木炭,兑入水中煮沸。先用这水煮尔等的碗筷、砧板、菜刀,再煮尔等的衣裤、被褥;剩余的草木灰又兑热水,人人都要通身洗一次,再将灰水泼到家中,不许有遗漏之处。” “听明白了么?听明白就滚。数日之后爷爷再来看结果,若有一个人没有洗净,咱便吃掉他全家老小——正巧老子缺几张人皮,倒要看看是谁不长眼。” 魔王抬一抬头,冷冷凝视神思恍忽的众人。对于初唐一无所知的百姓来说,这些烧草木灰洗沐的方法浑然不可理喻,大概更近似于巫术。但巫术又怎么样呢?魔王不就应该是施展巫术吗? 这就是当恶魔的好处。好人总得被枪指着,必须费劲心力的阐释自己的理念;但恶魔却可以肆无忌惮,不用顾忌任何反对。 眼见几个识字的年青人哆嗦着一一记下,恶魔便抬一抬腿,示意众人快滚。族老巴不得这一句,磕一个头后转身就走,逃也似的消失在草丛深处。 · 翘着众人滚远,林貌打一个哈欠,伸手正要摘下面具,却觉背后狸花猫轻轻抓挠,似乎有意提醒——李二陛下的形象实在不够有威慑力,因此全程都躲在魔王背后窥伺,顺带控场。 林貌左右一望,却见空地外的草丛里还趴着两个童男女,颤颤巍巍,一动不动,只是身子实在太小,竟不能一眼发觉。 他下意识摸摸面具,发觉没有翻边,终于放下心来,开口呵斥: “你们两个小牲口是听不懂话吗?爷爷叫你们滚,为什么不滚?” 年纪稍长的男孩结结实实磕头: “秉老爷,小的兄妹本就是孤儿,现今也无处可去了。” 村里挑人牲也是欺软怕硬,选的都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的穷苦孤儿。现在卯二娘是死了,但谁又敢冒犯新邪魔的威严,收留这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魔王呵呵冷笑:“无处可去,所以特来寻死?怎么,你们兄妹要在老子肚皮里安家?” 男孩匍匐道:“小的兄妹本就是献给大王的。大王吃了也是正理。” 林貌:“…………” 只能说真诚的确是必杀技,噎得魔王都直翻白眼。 魔王面无表情:“吃自然是要吃,但你们这细胳膊细腿,老子嫌吃了塞牙!罢了,正好本座新来,缺两个使唤的童子。你们养肥待宰之前,便权且留下,替本座管一管琐务。” 这对兄妹相当懂事,并不因为一时下不了肚而气馁。他们上前给魔王磕头,自报姓名栓柱、拴花,愿意听老爷的驱使。 魔王不耐烦道:“老子就是懒得管人类的破事……算了,你们先回去找村里的老货,让他安排房子、柴火盐米,先住着再说。这几日你们几个给我盯好了,但凡有躲懒不洗澡的脏货,都给老子把名字报上来。若有疏漏,本座一样剥了你们的皮,明白吗?” 他哼了一声,正欲起身,想一想后,却又从披风中抛出了一个铁皮罐子: “用此物到尔等用水的所在取一罐水来,本座立等就要!” · 林貌拎着个罐子跨过大门,一进卧室就扯掉了面具,热得满头大汗,连连吐气。 狸花猫从他背后跃了下来,问出思虑已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叫他们烧草木灰,这东西能治瘴气吗?” “所谓瘴气,多半是病菌一类。而草木灰等等,算是最廉价易得的消毒剂了。” 林貌毕竟是写过基建文的大手子,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当然,是什么病因还要检验。但只要切断饮食传染链,都可以大规模减少病例……再说,用草木灰消毒之后,对牲畜育肥也是有很好处的。” 猫猫郑重点头,一一暗暗记下。 隋末乱离尸横遍野,只要天时稍有不对,立刻就会激发大规模的瘟疫。民间崇拜邪神的淫祀,也多半因疫气而生。李二陛下曾为此屡下诏谕,征辟药王孙思邈入京、整理两汉医术,但都收效甚微。而今听到这样简洁易行的法子,自然大为心动。 不过,李二陛下仔细记诵之余,却也隐约生出一点明悟。他刚刚到这个时代,听到新闻中说本地人口三百余万,曾经被震惊得理解不能——要知道,大唐,不,整个李二陛下已知的世界中,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城市,恐怕也只有长安一个! 人口一多,可不仅仅是粮食供应物资运输的事情。仅仅数十万人吃喝拉撒激发的病气,便能稳定制造出每年一轮的大瘟疫。长安是穷竭天下医士、药物,才能勉强维持。但它所在的地方不过是不知名的寻常城市,又是怎么运转的呢? 而今皇帝陛下才明白,这个“现代”的社会,似乎不仅仅擅长创造财富,更擅长管理财富、维持财富,抵御一切的天灾人祸。而其中诸如“草木灰”一类的技巧,不过是人类智慧的冰山一角。 ……不过,即使是这点冰山一角,也比拜邪神远为强力就是了。 扶贫 林貌在西游世界足足累了一夜,躺下来休息了大半个上午,又爬起来料理昨日未完的事务。他先给几家卖化学药品的网店打五星好评,支付尾款;再亲自发消息感谢蛋糕店的老板——从当晚卯二娘的反应来看,人家是实实在在给了真材实料,一丁点都没有掺假,真是帮了大忙。 在他打电话给扶贫办的同学约好归还弩箭的时间后,一直在旁静听的猫猫终于跳上桌子,告诉他自己要外出考察一番。 “朕晚饭时再回来,便不必等待了。” 陛下叮嘱道:“一应事体都托付给先生。无需忧虑钱财,朕明日再带一些来。” 林貌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心中依旧有点纳闷: 荒郊野外的,李二陛下能考察个啥呢? · 匆匆吃完午饭后,林貌睡了个午觉,又叫了辆三轮去市中心。他先找了家金铺看了看先前捡拾的金瓜子的成色,因为金价还在上涨,所以只卖了两颗共六千块钱,稍微充实钱包。 清点完眼下的财产后,他打车前往兽医站,提着铁罐里的水样联络上了预约的医生——现在卫生条件与古时天悬地隔,大部分传染病都从医院除名了,要想仔细检查,居然还只能用兽医的门路。 检验科的负责人王恕是林貌的书粉,先前大手子写基建文时曾经麻烦他查找过不少资料,因此彼此都相当热络。 王恕接过水样,望一眼后便啧啧出声: “挺干净呐,不像是被工业污染的样子……没有外来化学物质,那多半是生物感染啰?” “那感染源是什么呢?” “寄生虫、伤寒、痢疾,了不得就是这水源传染三巨头。” 王恕挥一挥手:“所以说生水别乱喝啊,老是记不住。不过这些东西都好检查,一两天我就告诉你结果。” 林貌连连道谢,赶在王恕开口催问新书之前告辞离去,顺便抽走一份办公桌上的水源防疫宣传手册。 · 林貌坐车返回家中,还没开门手机就响了,摸出来一看,居然是扶贫办的老同学李哲。他原本还以为是还弩箭的事有了变动,但接通电话后,对方的语气却相当古怪: “老三,你家是不是养了一只特别大的狸花猫?” 林貌:“…………” 他脑子迅猛转动,立即想起了陛下关于“谋反”的惊天言论——难道李二陛下竟深入虎穴探寻消息,真去寻觅这叛逆的底细了?! “……应该吧。” 他干巴巴道。 “我就说嘛。” 李哲长长舒了口气:“是这样,今天我上完早班回家,就看到这只猫在门外等我……” 他仔细解释了几句,说自己回家时便看到狸花猫乖乖蹲坐在门外,还冲他抬头喵喵叫。李哲一时兴起,开口招呼了一声,不料这只猫便乖乖跟着他进了门,还仔细在玄关的垫子上自己擦干净了脚,才小心进门。 “真是太听话了,太乖了!” 李哲感叹道:“一进门又不乱叫又不乱跑,老老实实跟着我走,还特别小心不碰到东西……老三,你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也没有怎么教吧。” 林貌面无表情:“应该是天生的。” 反正一般的猫肯定是教不出来的。 李哲沉浸在惊异中,并没有理会他的异常,语气依旧很激动: “而且,你知道它后来做了什么吗?当时我在上网课,看扶贫经验介绍,它居然跳上来和我一起看——一起看!而且看得特别仔细,特别认真,半个多小时一动不动。我上厕所的时候,它还帮我按了暂停键!“ “我勒个去,我勒个去,一只猫居然会主动看网课,你敢信?这猫也太通人性了!” ……不,就是再怎么通人性的猫,应该也忍受不了足足半个小时枯燥无味的扶贫经验介绍,林貌想。 至于李二陛下……原来他所说的“考察”,便是零距离观察扶贫干部么? ——还好还好,本来还以为陛下雄图壮志,真去观摩造反经验了呢。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选择下倒的确是极为敏锐的洞察力。要了解现代社会最精微奥妙的架构,从新闻、书本、浮光掠影的观光中,恐怕是永远无法掌握的。真正的细节,恰恰隐藏在最底层利益的纠葛与博弈之中。 林貌心情复杂的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前也从没有见过。大概这是它的怪癖吧。” “怎么能说是怪癖呢,明明很厉害好吧?” 李哲啧了一声,却又试探着开口:“不过老三呢,你也知道,现在扶贫任务重嘛,都讲究直播引流、吸引眼球什么的。恰好网上萌宠视频也火,所以你看看,能不能把这只猫借给咱们办公室啊?扶贫直播时给网友看看,攒一攒人气什么的……” “这……” 林貌有些迟疑了。一般的猫他当然一口答应,可现在毕竟要考虑陛下的想法,得想个法子委婉回绝。 但尚在思索中,电话那头便传来了熟悉之至的咪咪叫声,虽然尽力保持威严,但限于硬件,依然是个嗲声嗲气的夹子。 李哲颇为惊异:“咦,这猫向我点头了……它这是答应了么?它听得懂人话?” 林貌动了动嘴唇,人彻底麻了。 为了了解现代,居然连色相都可以出卖吗,陛下?! · 虽然林貌替人尴尬得死去活来。但李二陛下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在考察对象的家里磨蹭了一个下午,自觉解答了不少迷惑。 譬如,他终于搞清楚了,给人送饭送菜并非意图谋反,而是某种广泛的福利;甚至送饭时还要注意“营养搭配”、“口味问题”——至少他观察的那位“扶贫干部”,就曾为了什么老年人的蛋白质摄入问题,与上级扯了半个小时的皮。 天可怜见,难道贫民们不是有口吃的就感恩戴德了么?怎么还能这么挑呢? 李二陛下大觉震撼,同时下定决心,必定要摸透整个系统的底细。趁李哲忙着回复微信轰炸的时候,他悄悄溜进了书房,靠着自己在诗文上磨砺出的能耐,居然硬生生把一篇没有改完的公文给记了下来。 ——对同时代绝大部分人而言,这些公文大概都是啰里八嗦催人入眠的套路八股;但在皇帝陛下的眼里,这里面的概念就实在新奇到了极点,而且有极强的启发性。 什么叫“整合区域优势”? 什么叫“扶贫必扶智”? 什么叫“培植产业”、“联动优势”、“使创造财富的源头充分涌流”? 皇帝陛下读不懂这些新话。但以顶级政治人物的敏锐,依然察觉到了这套全新话语体系下,与旧有习惯迥然不同的方法论——尽管迥然不同,却强而有力,似乎不是寻常温吞水一样的儒家“仁政”可以媲美的。 他在心中将新词一一标注,打算在日后的考察中逐个揣摩它们的真义。 不过,未知的知识实在太多,即使李二陛下也不能全部记忆。一一检点书房中各色的地理人文科技书籍后,皇帝想起自己零散看过的那点《西游记》,都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要是能仿照书中的例子,派人来取走这些“经文”,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两界相隔遥远,穿越又这般艰难。这个念头,估计也只能暂时想想罢了。 猫猫陛下念念不舍的望一眼琳琅满目的资料,悠悠叹了口气。 洗沐 检验的结果并不出意料,第二天一早王恕便打来了电话,直接告知病原体。 “b型志贺氏杆菌,或者说痢疾杆菌。样本的含菌量还不低,如果直接入口,八成要感染。” 王恕道:“不过你在哪里取的水?自从下水道改造后这种东西罕见得很了,本市十年没有过发病记录。” “随便在野外的河水里取的样。” 林貌含糊解释。 “野外?那倒不奇怪。” 王恕道:“我就说这菌型怎么这么原始呢。现在的痢疾杆菌或多或少都得带点抗药性,就你这样本干净得跟没进化一样,说实话我都想一点保留当标本……不过,野外的河水居然都会天然带菌?那可不常见。” “这种情况正常吗?” “也没什么问题,多半是河道淤泥被带病有机物污染,然后由暗流将菌种给带了上来。这在过去防疫案例中不少见。” 大概是看在大手子的面子上,王恕解释得很详细:“不过,志贺氏杆菌移动能力很差,一般不能生活在流水中,出现病菌的野外水体,一般是因为河道变化流速减慢,转为变相的‘死水’,导致毒素富集。” 林貌虚心请教:“那这种死水的情况,一般怎么治理呢?” 王恕不以为意:“治理——治理什么?都说是荒郊野外,你别喝生水不完事了?这种一般插个牌子提醒游客就算尽到义务……当然非要治理也不是不行,反正都是三板斧——生水煮沸、改造厕所,疏通河道,顺便给淤泥消消毒就行。” “——不对,你问这么细干嘛?我说大佬你不会又要开基建文了吧?你开新文都不叫我?!” 面对骤然警觉的王医生,林貌费了极大的力气,甚至许诺下开新文十更的惨痛条约,才终于勉强逃脱。挂掉电话后他抹一把脸,为将来的工作量稍稍感叹,然后便迅速将一切抛给了数月的自己来忧虑。 林貌思索片刻,伸手摸出笔记本,打开了里面保存的高清图片。 这是他们为解决卯二娘四处踩点时,用无人机来回拍下的照片。照片中五行河宽广辽阔,但河道却是回环曲折,像一条蜿蜒的藤蔓。如果王恕所说不错的话,那么这种九曲回环的地形,的确会大大减低近岸河水的流速,制造出变相的“死水”。 林貌放大了照片,在高清摄像头下,他能清楚看到河岸上取水的痕迹。五行村的村民显然没有掌握足够的建桥与造船技术,他们只能在河流沿岸就近取水,顺带着将致命的病菌一同引入村中。 当然,河水中的带菌量不是固定的。一旦春水解冻、暗流发生变化,原本干净的水源也可能被冲刷出的淤泥污染。不过,这种现象已经远远超出了唐人的认知,也只有卯二娘的天生神通,才能察觉危险,引导村民避开这所谓的“瘴气”。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外界知识的强力介入,每年以两个童男女来召唤卯二娘,似乎还真是相当“合算”的买卖。 虽然这些外界知识或许只是“注意卫生”、“餐具用热水与草木灰消毒”、“碱性溶液可以去除油污”,浅薄之极的常识。但仅仅这一点常识,已经不知是多少性命生与死的关窍。 林貌关闭图片,打开了资料库与备忘录——痢疾算是与人类文明相伴始终的老朋友,赫赫有名的传染病。根治这种东西,需要的是现代供水系统、需要爱国卫生运动,需要极为复杂的公共安全体系,需要一个极其强大的现代文明;但要遏制这种东西,却只需注意几个关键步骤即可。 林貌一目十行检索论文目录,不自觉想到了被自己威逼着洗漱清洁的五行村。也不知他们把事情办得如何了……可千万别掉链子呐。 · 自五行村的族老屁滚尿流带回了消息,村中百姓便立刻陷入了莫大的恐慌。往年给卯二娘上供童男女,固然血腥残暴,却还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可现在魔王却勒令他们烧火热水、洗沐清洁,那又是想干什么? 是打算把村中老小洗刷干净,一起活吞了吗? 以妖魔的行事风气,似乎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村民们被摧残太久,早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胆气。虽然村中老小哭哭啼啼嚎叫不止,仍然被族老带着青壮一户户逼出家门,收集柴火预备冷水;就连刚刚会行走的孩子,也要到路旁扯几把青草。 这样一窝蜂忙乱了足足一个上午,青壮们将村口接雨水的两口大陶缸搬来,添满水后架起柴火炙烤,烧到缸中水汽沸腾,再从火堆里刨出新鲜的草木灰与木炭,一铲一铲倒进缸中。 灰□□末在热水里上下翻滚,看着更像是巫术邪毒了;胆小的村民哭得死去活来,却依旧毫无办法,只能抖着手将自家的锅碗瓢盆菜刀砧板投入水中,再眼巴巴看着它们在灰水中上下翻滚。滚上几十个来回以后,再有一旁候着的师傅用大笊篱捞出,放在一边晾凉。 天可怜见,五行村的村民穷得荡气回肠,就算是这些厨具碗筷真沾染了什么邪术,那也是万万丢弃不得的,只能认命罢了。 全村三百来号人一百一十六家,每一家都被族老与村正盯着到陶缸前滚了这么一遭,绝不敢有丝毫的纰漏。 等到最后一家抱走碗筷,男人们上前担起陶缸,倒掉污水,重新掺入冷水与草木灰,再度加热——以村子里原来的习惯,用洗碗后的热水洗澡也不算什么;但想起魔王对肮脏污秽的厌恶,几位掌事的老者便实在不敢冒一丁点险。 ……不过吧,那魔王自己不也是一副腐坏脓臭的模样么?怎么偏偏就对凡人有这么大的洁癖呢? 没有人敢违抗魔王的意旨,尤其是当今年奉献出去的那两个孤儿现身村口后,大家便更觉得惶恐:与没有脑子只会吃人的卯二娘不同,新的魔王显然更狡猾更有心机;它居然留下了童男女作为眼线,明白无误的要监视一切村民。 被献祭出去的幼童,还会顾念五行村的一点旧情么?利用人心的仇恨来维持恐怖与压迫,真是最为邪恶阴狠的魔鬼。 正因如此,当拴柱与栓花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围在水缸旁的人群便立刻陷入了沉默——他们的畏惧实在太深,连哭都已经不敢哭了。 按族老们议定的章程,左右两口陶缸放在村头村尾,各自供男女洗漱;村野人家没有什么隐私的概念,既然陶缸够大干脆就直接下缸,只是缸外稍稍用布帘遮挡。 但现在那点布帘也不管用了,拴柱拴花分工明确,一头一尾各自守着口大缸,直勾勾盯着陶缸猛瞧——他们也不掀开帘子,但目光犹如实物,便仿佛望进了热水里。 有这样两个监工看守,那压力可想而知。如族老家的女儿张雪娘,在被推进布帘时,干脆便直接崩溃大喊: “我不要下锅,我不要下锅!” 陶缸下面架着熊熊柴火,陶缸里的灰水热气腾腾,不正像是猛火烧的一锅人肉汤吗?沸水煮活人,恐怕世上也没有这样残暴的酷刑。 但无论再怎么崩溃,依旧是无可奈何。张雪娘痛哭片刻,还是只能慢慢爬入缸中。缸里的热水随倒随添,倒并没有上一个人留下的污垢,不过草木灰随水飘浮,灰白肮脏,难免让张雪娘微微发抖。 她在热水中匆匆洗了几把,在揉捏手臂时却不觉咦了一声——自己不过轻轻一搓,皮肤上便轻松之至的搓下了长条的污渍,露出的肤色与手腕处迥然不同,明显是白皙细腻了许多。 农家的女儿生来便要劳作,哪有什么功夫梳妆打扮?即使张雪娘偶尔用淘米水擦一擦脸,也洗不干净常年累月的油渍污泥。只不过村中熟人彼此都是如此,早就习惯了而已。 现在,碱性溶液乳化油脂与污垢,崩散的木炭颗粒吸附脱落的皮屑与寄生虫卵,两种物质在热水中交替作用,发挥的效力并不逊色于一般的药皂。 这是存储于资料库的土法清洁配方,在清洁身体的同时,它还能有效杀灭虱子、跳蚤与臭虫,预防大多数寄生虫引发的疾病,功效相当显著。 张雪娘当然不明白配方的真正用意,但好用与否还是感受得出来的。她在热水里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洗过的地方立竿见影的变了肤色,搓出了大量的油污泥团,让张雪娘看得惊骇不已——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脏! 大概是清洗得太过用心了,直到半顿饭功夫后娘亲出声在帘外呼唤,张雪娘才如梦初醒,从陶缸中爬了出来,擦拭灰水,慢慢换上衣服。在掀开布帘时,她看了看自己明显变白的一双手臂,几乎还生出一点不舍。 不过,从布帘中走出来时,张雪娘却又立刻伸手揉搓眼睛,露出了隐约带泪的委屈模样——村中未婚的女子有一点特权,可以单独洗沐久一点;但你洗完了还露出一脸不舍,那不是叫人诧异之极么? 她带着这副委委屈屈的后怕样子向外走,看到榕树下自己几个相熟的姐妹时,却险些破功笑出声来——这些少女也是含情凝睇低头畏惧的模样,只是手腕上老大一团淤青,隔老远都能看得清楚。 显然,这些小娘子便没有张雪娘揉一揉眼便掉泪的功夫了,大概为了遮掩洗漱后荣光焕发的神气,不能不下重手,将手腕都掐肿了。 · 这场乱哄哄的集体洗沐洗到了天色将黑,拴柱和栓花还特意让村民们排列成队,一个个仔细检查了洗净的手脚,又发下草木灰回家泼洒,方才让人散去。 村民们恐惧未定,精疲力竭,却并无一人敢出声抱怨。等到两兄妹走远,才有胆大的悄悄议论: “听说这样的洗法,以后还有?” “我的天爷,那还得了!岂不是要将咱的胆子吓破了……” “吓破了又怎样?吓破了还正好。胆子破了肉发苦,多半还能留得一条命。” 说到此处,村民们相顾叹息,却只有无可奈何而已。一片沉默之中,只有几户人家暗暗低下了头。 怎么说呢?虽然不敢当众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他们隐隐却觉得,偶尔这样洗一洗……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修炼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补充足够物资后,林貌与狸猫再次跨越穿梭两界的大门。西游大唐正是卯正二刻,晨光熹微,草木随风起伏。林貌抬头四望,却不由啧啧出声:以他们落脚的石板为中心,方圆十米内干干净净,连野草都被拔个精光,厚厚铺上了一层草木灰。 看来他这魔王的威慑力不赖呀。 到卯正三刻,拴柱与拴花小小身影跋涉过草丛,准时跪伏在石板之下。 两个童男女没有什么见识,只能老老实实磕头: “大王,事情都办完了。” 面容狰狞的妖魔只是哼了一声: “每个人牲都洗过了?” 拴柱磕头道:“是的。小的们一个一个数过,没有差错。” 林貌在面具下抬了抬眉:在这两个孩子回禀之前,他已经用平板联络上了往先用无人机布设在村外的太阳能摄像头,基本掌握了村民清理的结果。拴柱的回话并不出乎意料,倒是他的思路…… “你会数数?” “小的爹妈病死之前,曾经教过小的兄妹数数识字。只是小的们不懂算数,也做不得什么。” “不懂算数?” 魔王嘿然出声,语气渐渐变得阴沉:“……果然是一群穷鬼!连算数都不会……听说读书人的肉才又滑又嫩,是人肉中的上品;文盲莽夫的肉,再怎么放盐都有一股臭气。要是本王日日吃这样下等的货色,岂非遗留笑柄?” 他似乎思索了片刻,终于做出决定,从长袖内摸出一本册子,抬手扔了出去。 “老爷吃不惯这么下贱的肉,权且宽限几日。” 他傲慢的吩咐:“把这册子拿走细看,一日至少要学一页,不但自己学,还要给村里的小崽子们讲。半个月后老爷来查验,但凡有一页不通,便斩下一根手指。听明白了?” 拴柱下拜称是,爬过去捡起了那本小小的册子。他仔细摸了几把,却不由呆住了——这本册子的色彩又鲜又亮、闪耀动人,光滑纸张上描绘的图画栩栩如生,真与活物一般无二。图画下面的数字与示范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大字不识的小孩也能对照图画,轻松辨认出笔画。 可别说是乡野间的小娃娃,便是长安城中的豪商,这一辈子恐怕也没见过如此精致细美、不惜工本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这样精致而不惜成本的造物,居然不过是一本教算术的册子而已。 不过,相较于见过世面的贵人,反倒是一无所知的小娃娃更容易接受现状。拴柱被这种超乎想象的精美震慑,但只愣了片刻,便很快想通了一切:这大概是大王的法宝,所以无论怎么精巧,都不奇怪。 他默默将册子拿起,爱惜的擦干灰土,藏在了自己的衣衫下。 魔王哼了一声,很是不屑。他又抽出一张纸,悬在两兄妹的头顶: “瞪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见过这上面的东西吗?” 照片上拍摄的是雪白的石灰粉末。作为人类历史上运用最广泛的古老建筑材料,即使是孩子有也所耳闻。拴柱与拴花仔细看了几秒,就认出这是土窑烧出来的“白灰面”。 村民与这些白灰面相处已久,但从未想过它们除修房子以外还能有什么用处。而此时身为邪魔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林貌不必解释也不必试探,直接便下了命令: “再到村子里叫几个青壮的人牲,在这里砍柴火,挖土窑,太阳落山前把白灰面烧出来,不得延误——爷爷可不等人。” 拴柱恭恭敬敬再磕了个头,拉起妹妹正要回村里传话。盘坐在石板上的邪魔瞥了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一眼,却随手丢下了几块棕色的长方形物事。 两兄妹认不出纸上的“压缩高能量棒”、“富含多种维生素”、“内含杀虫药物“,但精致华美的包装还是看出来的。他们捡起东西,茫然看向大王。 “吃吧。” 大王冷冷道:“是毒药。将来让尔等肚穿肠烂,省得老子费功夫杀人。” · 等到两个孩子终于走远,林貌从石头上一跃而起,立刻撕掉了脸上的面具。 他走两步擦了把热汗,转身拎起了埋在草丛里的背包——丧尸魔王与双肩包的气质似乎实在不搭,所以东西都被藏在草堆灌木丛里,由猫猫陛下看管。现在正是卯正七刻,天气依旧寒冷,他摸摸背包里还是滚热,终于放下心来。 “家里已经预备好早饭了,陛下要不要先回去用膳?” 他道:“在下要先到五行山脚去一趟,见一见孙大圣。” 猫猫陛下不解:“你见孙悟空做什么?” 林貌踩了踩草木灰涂抹的地面:“‘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荒郊野岭危机重重,咱们想要抱上大圣的猴腿,总得热络一点才好。好不容易任务有了进展,总得常请示、多汇报,才能让大佬的眼里有咱这么一桩事嘛。” 林貌毕竟是写过几本权谋小说的人,该有的脑子还是有的。原本他只打算仰仗着孙猴子的威名方便办事,但不料猴哥居然如此大方,居然一开口便主动与他赌赛,还愿意传授法术。 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便骤然而变,由单纯的粉丝偶像,转化为某种意义上的甲乙方了。 要论讨好甲方、奉承巨佬,那被社会毒打过的大手子可太熟了。 治理五行村是一个大项目。大项目的成就固然宏伟,但等候的过程却实在是乏味,时间久了真会被甲方爸爸忘到九霄云外。因此,必须要让巨佬实时观察进度条,随时体验成就感——工程中只要取得一点阶段性的成果,都要及时汇报请示,归功上级,充分满足甲方养成的乐趣。 甲方体验到了乐趣,这把游戏才算玩得有意思;否则又毒又肝又无聊,那不是逼着大佬弃坑吗? 作为被压迫已久的社畜,林貌对这套技术是熟能生巧,当然不会忽视细节。倒是李二陛下天之骄子,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出神。他苦苦思索片刻,心中不由也起了嘀咕: ……朕的诸多臣子,不会也这么打发过朕吧? 恐怕难说。 · 本来猫猫陛下是打算回现代再窥视一篇公文,但亲眼目睹了林貌的社畜心得后,他忽然改变了心意,同样要去五行山拜访一番。 没有了上一回的神通加持,这一次道路便难走了许多。他们艰苦跋涉了一个多时辰,才远远望见山脚下毛茸茸的猴头,只是脑袋旁多了一汪浅浅的清水。 林貌擦干脸上的热汗,上前行礼: “见过大圣。” 孙大圣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小子又来做什么?” 林貌道:“这几日五行村都在烧草木灰消毒治虫,顺便也用草木灰水做了点小玩意儿,送来请大圣尝尝。” 说罢,他拉开背包拉链,掏出一个用保温袋严密包裹的饭盒,打开盒盖后热气腾腾蓑叶碧绿,正是满满一盒用草木灰水煮的碱水粽子。 社畜技巧:直接给甲方汇报干巴巴的数据、图表,那谁也不爱听;在汇报时附带一点肉眼可见、直观又有趣的小玩意,效果便好出很多。 这些碱水粽子当然不是五行村的特产,而是林貌特意下单了糯米和草木灰,在家里一个个辛苦煮出来的。实际上他还考虑过皮蛋,但那玩意儿样子太过重口,还不敢尝试。 孙悟空哼了一声: “不过是几个角黍而已。当年咱闹天宫,何等珍馐没有尝过……“ 火眼金睛扫过饭盒上氤氲的热气,大圣微微一停: “算了,你辛苦带来不容易,咱便尝一个。” 林貌答应一声,用包中清水洗净双手,剥下粽叶露出浅黄的糯米,在饭盒格子里的白糖上蘸了一蘸,递到大圣嘴边。 孙悟空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粽子,却只咂了咂嘴:草木灰水浸泡的糯米别有清香,粘性更足;而白糖清甜似蜜,与淡淡的碱水味道也相得益彰。 “……也一般。” 孙大圣锐评道:“不过嘛,这么多角黍你背回去也麻烦,就放在这里罢。” 林貌答应了一声,将饭盒擦干后放在清水旁,却又叮嘱了一声: “据说这种小吃放凉后别有一番风味,大圣也可以试试。” 孙悟空没有接话,只是瞥了他一眼: “你叫五行村的男女烧草木灰,总不能就是为了这点小吃吧?方才说的‘消毒治虫’,又是什么意思?” 林貌叉手答道:“便如在下所说,只要将这些草木灰洒在墙角地缝之中,便能驱逐隐匿的毒虫、跳蚤,不生疾病。” 社畜技巧二:绝不要轻易涉及甲方大佬的知识盲点。鉴于孙大圣多半不知道什么“微生物”,那还是用毒虫比较直接。 孙悟空起了兴趣:“还有这等效用?你可能试演一番?” 林貌连忙答应,从背包里摸出一盒滚热的草木灰。他左右望了一圈,选了块背光阴湿冷的石缝,将草木灰兑入清水,小心倒了进去。 与五行村村民漫无目的烧出的灰烬不同,这盒草木灰精选的是富含钾、钙的植物,碱性大大高于正常水平。 这样的强碱溶液注入孔洞之后,效果是立竿见影,先是与不知道什么酸性物质反应哧哧作响,然后钻出了十几只蜈蚣、蜒蚰,乃至巴掌大的蜘蛛——这些毒虫逃也似的从洞口钻出,蜿蜒着爬入草丛之中。 虽然尚未立春,但此处地气温暖,隐匿的虫子不在少数。也多亏了大圣铜筋铁骨水火不侵,不然在山下一压五百年,怕不是猴毛早就成了虫子窝了。 大圣眯着眼睛盯住了地缝孔洞。火眼金睛明察秋毫,能看到土屑碎石最为细微的纹理。而如果仔细分辨,能看到那草木灰水流淌之处,还有大量跳蚤蚊蝇一类的细小毒虫在腐蚀中抽搐震颤,再无动静。 ……如此手段,似乎与道家驱逐五毒的符箓相比,都不算逊色呢。 “的确有些用处。” 他道:“你小子倒实在聪明。” 林貌可不敢担这个功劳,赶紧逊谢:“在下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都是前人的经验。” 至于是哪位“前人”嘛……既然孙大圣都不敢说出自己师尊的姓名,那想必也不好追问吧? 孙大圣果然没有追问,他只是淡淡开口: “虽然如此,仰仗这些小法门小方术,也不过外力取巧而已;只要来个有道行的法师设坛施术,召请瘟部,三日内整座山上的毒虫都能驱逐一空,何必还要这样辛苦泼洒?” 这样的直言反驳,简直已经有点抬杠了。但林貌并不以为忤,反而好奇开口: “不知哪派法师有此神力?如若方便的话,在下也想见识一番。” 这一句话似乎大大出乎孙悟空的意料,他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你不是要‘绝地天通’,人神各安其位吗?为什么还要祈求法师的神力?” “大圣可能误会啦。” 林貌腼腆一笑:“‘人神各安其位’,又不是让人视神明如无物……归根到底,人类就是利用外物的力量,才能好好的生存在世界上。既然神明有这样的威力,只要代价合理,只要彼此愿意,为什么不可以借用呢?” “如果瘟部诸神只要香火猪羊,我想大多数百姓也愿意供给;可能再多些也不是没有谈判的余地。但人牲这种嘛……还是算了。” 孙悟空愣了一愣,只觉得无语之极: “什么‘谈判’,难道还是买卖不成……你小子也太市侩了!” 林貌微微一笑,心想那是您老没见过民间求雨不成,“打龙王”的习俗。归根到底,这个文明最伟大最悠久的习惯便是实用主义。只要神明真的“有用”,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们敬奉供品? 当然,这样的香火,究竟是“供奉崇敬”还是“开工资雇佣”,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懂不懂什么叫四海之内无闲神啊? 孙大圣吐槽之后,却依然觉得不解:“既然你小子都市侩到愿意与法师做买卖了,为何还要辛辛苦苦烧草木灰?两者的效力,那可是相差甚远,绝不能比拟。”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大圣。” 林貌平静道:“神明的神力当然不可思议,但这总归是别人的力量。神明愿意庇佑时还好,神明要是一时发怒,凡人又该如何呢?”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再怎么样也要有点兜底的手段呐……仰仗外力当然很舒服,可一旦被掐住脖子断绝供给,那份滋味也是很难受的。无论怎么样,自己的东西差是差了点,但只要有这么一份底线在,就不必卑躬屈膝,将性命都交托在外力手上。” 他这一番话解释得很直白,但观点却实在是古怪。不但大圣皱眉思索,神思疑惑,就是伏在草丛中的狸花猫都跳了出来,眯着眼睛打量他。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么? ·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孙大圣终于呵了一声。 “真是奇谈怪论……口口声声‘不如自己有’,你又有什么?” 他抬眼瞥林貌:“才不过几天功夫,怎么你那点道行还退步了,懒得没有练功吗?” 林貌又惊又奇,不敢隐瞒,只得向大圣老实承认:自从他入睡时疑似“走火”以来,便遵照猫猫陛下的吩咐,每日服用黄连、绿豆消火,不敢再胡乱入静。一切的功夫,当然也耽搁了下来。 孙悟空仔细听完,却忍不住发笑: “……就你那点见识,也敢胡乱自己练吗?黄连不过是治标的药物而已,焉能治愈根本?你那分明是炼气时火候不够,精气上逆,煽动心火;要是不调伏火候,吃上十斤黄连也是枉然。” 林貌大惑不解。他虽然懂一点玄学常识,但在孙大圣面前委实是一无所知,只能小心请教: “请问大圣,这‘火候’又是何物?” “‘恍兮惚兮,其中有道’,道之为物,就在这若存若亡之上。” 孙悟空道:“你说‘火候’,那也难于解释,记住一句话便可以了——心念为‘火’,气息为‘候’;意守丹田之时,心念若失之过轻,气息便会浅薄,那便是火候不足;心念若失之过重,气息便会粗浊,那便是火候太过。都是炼丹的大害,必定会伤身。” 说罢,他又仔细解释了几句,大概是顾念到林貌约等于无的修炼水平,所以讲解得相当直白:在静坐修炼之时,讲究的是心念‘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既不能强行排空一切心念,亦不能沉浸于某一念中。任由心念自由流淌而不生执着,才是真正炉火纯青的‘火候’。 “唯止方能止众止,不牵挂于有,亦不牵挂于无。明白了吧?” 林貌倒勉强明白了,但却愈发愁眉苦脸:要心念‘若有若无’,任由心念自由流淌,那又怎么能做到?他仅仅试了一试,便觉难如登天。 大圣仔细听完他的困惑,却只哼了一声: “有什么难的?当初老孙也不过试了几次而已。” 林貌:“……” 您老是天生圣人,鸿蒙开辟的石猴,但能不能考虑一下凡人的感受? 孙悟空看他演练几次不得要领,只能连连摇头:“罢了,真叫你小子从头炼起,不知要炼到猴年马月……老孙今日心情不错,便传你一个‘听息’的取巧法门罢。” 说罢,大圣便开口指点他“听息”的纲要。原来这法门的总纲,乃是庄子《南华经》中的一句话,所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由“耳听”至“心听”、“气听”,最终“止于符”,进入“心斋”的境界。 理论听着很高大上,但实操却实在简单。孙悟空让他盘膝打坐,双手放于腹部,仔细凝听自己的呼吸,而心中勿起一念,也不必仔细分辨呼吸的轻重缓急,任由气息自由流动。 当然,这呼吸也不一般,先要“通鹊桥”(舌尖抵于上颚),再要“辨清浊”——吸气时轻轻入气,胸口气海膨胀而腹部丹田收缩,想象自己吸入天地的清气;呼吸时则鼓起腹部而放松丹田,想象自己吐出了自身的浊气。如此来回一次,才算一回“呼吸”。 林貌依样画葫芦,开始几次还不熟练,但坚持呼吸数十上百次以后,他渐渐便觉身体安定不动,而杂念尽皆消弭,四肢百骸兀然犹如木石,再无烦恶冷热麻痒等一切不适的感知。再呼吸数百次以后,连“听息”这个念头也稍稍遗忘,唯有双眼似垂非垂,目光似观非观,并非是困倦欲睡,而是神思若有若无,定于眼前。 正在此时,冷眼旁观的孙悟空轻轻吹一口气,他面前那晶莹澄澈的一汪清水便忽然绽开,一粒水滴飞溅而出,不偏不倚落在了林貌额头上。 山泉冰凉泠冽,本应立刻打破这清虚寂静的心境。但清水沾染肌肤之后,林貌却觉眼前白光渐起,竟然逐步笼罩了虚空的视野。 这白光清晰柔和,如圆融圣境,将林貌沐浴其中。在此境内,心神无比安稳,自然生出一种平和喜悦的感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适安乐。在这一片安乐中,四肢百骸康泰舒适,如渴得饮,如寒得火,其喜悦之处,不可名状,不可言传。而眼前的毫光之内,连景物也变得剔透,玲珑世界纤毫毕现,近在心中。 这样深沉恍惚的喜悦中,连时间与空间都仿佛不存在了。林貌再一次睁开眼睛,觉得静中只过了短短一刹那。但眼前太阳已经西垂,而大圣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孙悟空仔细打量林貌的神色,抬了抬眉: “你眼前白光,有几寸几许?” 林貌稍稍活动双脚,觉得周身说不出的轻松适意,老老实实回答 “没有算过,只感觉全是光。” “‘光满性即满,光圆性即圆’,不过一次入静,就能印证这性光灼灼的境界?” 孙悟空有些诧异:“虽然看着不聪明,但悟性也不比咱老孙差什么嘛。” 林貌无言以对,心知自己所谓的“悟性”,估计不过是借了仙丹的药力而已,当然不敢与天生石猴媲美。他起身向大圣郑重道谢,仔细行礼,再伸手抱起了一旁昏睡的猫猫——皇帝陛下附身之后似乎也被猫的本性左右了,只听了几句晦涩难言的运气心诀,便不自觉睡觉拉倒。 大圣大剌剌受了礼,开口道:“这点法诀都是小把戏,只是回去必得勤修苦练。但凡怠慢,你也不用来见我了。” 说罢,他再次念动口诀,将一人一猫以狂风卷起,顷刻间便消隐在天际。 · 眼见人影飘远,孙悟空立刻施法将饭盒里的凉粽子摄来,再吹口气将三根草棍变成了木人。一个剥粽叶,一个蘸白糖,一个颠颠的扛起粽子,费力喂到嘴边。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面嘟囔出声: “……连大品天仙决都学得会?这小子天资不凡呐。” “啧,这角黍不错,真香。” 魔王 这是第二次乘风而行,但与先前恍兮惚兮不明所以不同,林貌虽然身不由己的飞在空中,却能清晰感受到气流吹拂肌肤时奔涌不息的方向、上下起伏的力度;而他低头向下俯瞰,竟能洞穿不知数千数百米,一眼便望见了石板四面跪伏的村民。 也多亏了这一眼,林貌才及时戴上面具遮掩面容,抱着猫从容御风而落。 族老与传召来的青壮都跪在空地外的草丛中,看见魔王从天而降,吓得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他们身后的柴火与石头堆积如小山,甚至灌木丛中都被刨出了一块,堆成了小小的土窑。 被魔王的威严所震慑,村民们不敢不尽心尽力,生怕妖魔会有一丁点的不满。但魔王看了一圈,却冷哼出声: “才叫你们洗刷干净,现在跪什么跪?跪出老茧死皮,存心硌老子的牙吗?以后再敢动不动下跪磕头的,老子先把他炸了下酒。” 明明准备得万无一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小事上挑刺?邪魔的狂悖错乱,真是不可理喻。但村民们早已麻木,只是默默爬了起来,不敢说话。 魔王面无表情,走到石板上盘膝坐下,抖一抖长袖: “开始吧,谁敢躲懒的,直接就塞洞里火烤了,省得费神。” · 五行村村民技术相当落后,采用的还是原始的窑烧土灰法。他们在土窑里搭起架子、抹上粘土,码一层柴火再码一层石灰岩,这样三四层堆叠上去,再在土窑底部挖洞点火,一把又一把的添枯草、加木炭、掏土灰。 仓促搭建的土窑不算大,仅仅半个多小时就已经烧得窑身通红、黏土干透。有经验的师傅上前看了几眼,觉得火候已到,便叫人慢慢停了柴火,又凿开窑顶放出热气。等到降温足够,再一斧头劈开土窑、搬走碎石,露出了满满一窑洞的白灰。 魔王全程盘坐不动,这时才慢慢起身,仔细打量。 “产量太低,勉强够用而已。” 他哼道:“算了,暂且也不与你们计较……”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随手抖开。雪白的纸张上只描画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虽然已经高度抽象,但仍然可以一眼分辨出五行河的形状、乃至两岸显眼的地形地标。只是回环曲折描绘得极为精密细致,远远超乎凡人的见识,真不知是什么邪门的法术。 “自明日起,分批从村中抽选丁壮,到河边堆土窑、烧石灰。” 面部溃烂的恶魔漠然道:“看到河道上标注的红圈了吧?只要有红圈的地方,都一一将淤泥挖出来,混入石灰后再填入河底埋实。” 图纸是无人机拍摄后用电脑绘制,特别标注出了每一个水流流速可能降低的降低的拐角。在茫茫五行河中,要想精准检测痢疾杆菌的真正源头是不可能的,只能靠人力强行封堵每一个缺口。 生石灰与水反应后的高热、强碱性及腐蚀性,能够轻松消灭淤泥中绝大部分的病菌。而掏挖淤泥等同于疏通河道,同样可以增加水流的流速、避免微生物的淤积。这是防疫工作人员数十年来田野调查的切实经验,效果相当可靠。 当然,烧炼石灰掏挖河道都是繁重的工作,一般村民并不愿意花这样大的功夫。但魔王的威慑比死亡更恐怖,满地站着的百姓战战兢兢,没有一个敢开口说话。 林貌扫了青壮们一眼,打算再放几句狠话让他们好好干活。但尚未开口,便觉背后轻轻抓挠,正是猫猫陛下以爪示意。他心念一转,已经改了口气: “——滚吧,明天老实点卯,不得迟误。” · 烧完土窑后,天色已经擦黑。村民们默默折返,不敢在这妖魔盘桓的境域中停留半步。只有紧随在后的拴柱停下了脚步,向后望了一望,拉拉妹妹拴花的手。 “大王没有把白灰收走呢。” 他轻声道。 拴花呆呆看了一眼,同样点头: “是没有收走。” “大王好像也没说要取走这白灰呢。” 拴花赞同:“是没有说。” “那咱们就用木盆舀几盆白灰回家吧。” 拴柱提议:“一盆送给张雪娘姊姊家,一盆咱们自己用,涂一涂咱们的破房子。只是要在白灰上铺一层湿土,不然会迷眼睛。” 石灰虽然早已发明,但仍旧是民间很难得的建筑材料,又可以防潮,又可以防蛀虫,颇为珍贵。村子里很少开窑,用上石灰的人家也不多。 恰巧,拴柱拴花为了帮忙,从族老处借了两个极大的木盆来搬石头。现在木盆空了,正好可以装几斤石灰回去。 拴花再怎么年幼,也觉得不太对了:“可大王……” 栓柱道:“你觉得大王会不答应吗?” 拴花懵懵懂懂,只能用力想了一想。以她这几日经验来看,如果自己与哥哥真去问那位丑怪的“大王”,大概大王会非常生气,用很可怕的话恐吓他们,指责他们搅扰清静,然后——然后扔给他们一些又香又甜的毒药,让他们端着白灰快滚。 拴花摇了摇头。 “那就可以啦。” 拴柱说:“张姊姊毕竟帮过我们呢,我们没有别的心意,送一点白灰也好的。其实白灰还有很多,只是村子里的人都吓破胆了,大概没有人敢取回家。” 他想了一想,不觉又有些忧虑: “不知道张姊姊敢不敢用这些白灰呢?不然也是浪费了。” 拴花用力再想了一想,安慰哥哥: “没有关系的。上一次张姊姊不是来帮我们安置房子么?她私下里悄悄对我说啦,别看村里的长辈听到大王的草木灰都怕,其实她自己觉得没什么的,她还说,用了草木灰洗刷床褥、被子之后,这几天都没有被跳蚤臭虫咬过,舒服得很呢……” 年轻人不比老头老太。他们没有直面过丑恶狰狞的魔王,当然能意识到草木灰的好处。 “那就去搬木盆吧。” 拴柱下了决定:“大王给的毒药还有吗?今天我吃半块,拴花吃一块,好不好?” “一块也太多啦,吃不下的,我也要半块就够了。” 拴花搬了搬手指,郑重道。 · “为什么要投入石灰?” “石灰是最廉价的消毒剂,而且性质很好——草木灰毕竟只能浮在表面,氢氧化钙却可以混入泥土,充分消毒……” “为什么要村民协同烧窑?” “防疫多半依靠的是组织力,当然要尽量将人团结起来,完成共同的工作……” 虽然天已浓黑,但吃过晚饭的林貌依然盘膝坐在沙发,苦着脸解释猫猫陛下的每一个提问。 这是猫猫陛下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复盘”环节。装神弄鬼给村民布置完任务以后,林貌都得与皇帝反复讨论,商议每一个措施的目的、收益与疏漏,并总结分析,一一记录在案。 怎么说呢,有一种社畜的美。 皇帝陛下的金子,也不是好赚的呐。 被迫充当社畜的林貌愁眉苦脸,噼里啪啦敲下交谈的重点。不过,等到猫猫发问的间隙,他却也趁机插话,问了一句: “陛下为什么要阻止我说话呢?” 猫猫淡淡道:“你要震慑那些村民是吧?如果他们真的点卯不到,你能如何处罚他们呢?砍头、去手,或者是腰斩?” 林貌:“……陛下说笑了。” 狸花猫端庄坐了下来:“既然做不到,就不要随便开口威胁。闭嘴更好。” 林貌点头领会,却忽然醒过神:“如果只是沉默,那我还怎么保持魔王的威慑力?” 猫猫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目光,没有再说话。 ·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此人还真觉得自己装魔王的演技很好? 还好村民实在是愚鲁无知,不然…… 猫猫陛下轻轻叹了口气,忍住了那种极为无语的神情。 · 贞观二年二月八日,服用仙丹后闭关数日之久的皇帝陛下终于出关理政,并立刻召见了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但在君臣交谈半日后,政事堂却莫名下发了一道极为古怪的谕令。谕令中要求少府遣人烧草木乃至山岩取灰,将灰水遍撒长安内外,甚至要以灰水清洗宫中的玩好、器皿乃至厨具。 “一定要坚决落实。” 在议政结束之时,皇帝反复叮嘱宰相,神色极为郑重:“把事情抓好,不可疏忽,明白了吗?” 宰相们自然唯命是从,但撰写诏谕时却仍旧忍不住心中疑惑: ……话说这“落实”,是个什么意思? 直播 虽然在演技上很没有天赋,但林貌还是相当听劝的。为了保持神秘感维系威严,他每日都要更换不停的装束——吸血鬼、僵尸等等,定点穿越后也只召见童男童女传话跑腿,突出一个圣心深不可测,绝不让村民们看破他那点虚无缥缈的底子。 古代疏通河道的工作相当辛苦,除了青壮年要下河挖泥、搅拌石灰以外,家里的妇女老人也要随时送水送饭、帮着打下手——魔王早已有了严令,谁敢直接喝河中的生水,便一律打死;因此,哪怕往来运水麻烦之极,但也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 家中大人都走空了,只留下小孩无人看管,白白让父母操心。到第二天上工时,魔王便派拴柱传达命令,命所有人家都将不能自理的幼童送到郊外一所破庙内,由拴柱拴花轮流监视,顺带用下发的小册子教他们识字数数——魔王特别交代了,目不识丁的幼儿吃了影响智力,还是读书识字的娃娃更加可口。 这和圈养猪猡又有什么区别?分明是绑架孩子做威胁大人的人质!村民们抱着娃娃哭得肝肠寸断,但终究无可奈何,只能将心肝亲手交托进魔窟。 好容易胆战心惊的熬过一天,大人们匆匆将孩子从破庙里接出,到家后锁上大门,仔细盘问这一日的经过。娃娃们年幼懵懂,并不懂爹妈的担忧。他们费力回忆良久,只觉得哥哥姐姐给自己看的册子真是光鲜好看: “亮的,红的,绿的,纸,漂亮!” 大人们莫名其妙:什么纸会是又红又绿又亮?难道是妖魔施展的邪术? “那乖乖,你吃了些什么没有,喝了些什么没有?” 娃娃瞪大眼睛,仔细回想: “喝了水,吃了——吃了‘毒药’!” 是的,在大家学会了由一数到九后,拴柱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小块棕色的毒药,那味道现在也忘不了。 大人们的脸自然都是刷的变得惨白,几乎要嚎啕大哭出来。只有几位见识广些的大人目光敏锐,发现孩子提到毒药时舔嘴咂舌,还在偷偷吞咽口水。于是伸手在娃娃唇边一抹,随后放入口中吸吮: ——怎么这么甜? · 对于枯燥无味的农村生活来说,甜味实在是太难得了。虽然家长们忧心忡忡,但挡不住娃娃撒泼打滚嚎哭连天,到白天还是只有乖乖将娃娃都送到破庙。 负责看管的拴柱也不遮掩,接人时坦坦荡荡便露了明牌:他们喂的是慢性的毒药,正是要防着有小人对大王不忠。这毒药一日一粒,要是在破庙中读书识字尤为出色者,每天还可以奖励两粒。 这句话险些将大人们都整懵了:谁喂人毒药还要靠奖励的?你们这些妖魔鬼怪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吗? 不过,孩子们可不管自家父母的想法,听到每天还有新的毒药可以服用,虽然不敢公然欢呼,但那喜悦之色,真是溢于言表。大概已经恨不得扑入毒药堆里大快朵颐,连晚食都不用操心了。 事己至此,即使家长们再操心忧虑,又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有些大人们已经在私下尝过了自家孩子偷偷带回来的一点“毒药”。而以他们浅薄的见识看,为了这“毒药”舍生死亡,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人为食亡嘛! · 复合维生素的压缩能量棒六块一大根,一百根批发还可以把价格打到五块。这几天林貌在网上大肆下单,惊动得熟悉的网店店长都特意私信问他原因——这种能量棒高糖高盐高热量,可不是一般人能随便乱吃的。 林貌回复他:“不用担心。我就是最近买一批应急,之后也用不上了。” 在他的规划里,这些能量棒不过是紧急补充体力的临时供应品而已,除了小孩以外,大概也只有承担重劳力的青壮可以享用——后者需要摄入热量提高劳动的效率,而后者正处于发育期,可以让能量棒中的维生素与微量元素发挥最大的作用。 归根到底,林貌的目的是将五行村打造为凡人仰仗自身而安身立命的样本,怎么能让他们摆脱妖魔以后,又依赖上现代的能量棒呢? ……他是冷酷无情而心肠刚硬的魔王,可不是什么予取予求的圣人。 当然,这种策略是有效的。至少以林貌的观察,在服用了几日能量棒后,拴柱与拴花两姐妹已经逐渐摆脱了因长久营养不良而积累的麻木与迟钝,表现出了一些小孩子该有的灵动。 虽然都对他这魔王很畏惧,但栓花竟然鼓起勇气,向妖魔陈述了这几日在破庙教学的见闻,开口依旧断断续续,但措辞已经有了大致的脉络,可以听得明白。林貌面上不屑一顾,暗地里则将这些见闻整理记录,以做参考。 见闻本身不要紧,倒是这份见识——以他所知的经验,拥有思维与总结能力,而且勇于表达的人才是农村建设中难得的珍宝,要好好珍惜才是。 搞不好,在“魔王”被打倒后,这个小妮子还能在村中大用呢。 不过,拴柱拴花毕竟是魔王身边传话的人,名声实在太差;即使真磨砺出什么能力,恐怕也难以服众。 要不然,给这两兄妹安排一个忍辱负重,趁机背刺魔王的潜伏英雄剧本?只要提着邪魔的头颅回到村中,他们应该能成为新的榜样,为村民带来反抗的勇气吧? 林貌咬着笔杆,一时难以决断。 · 在林貌日日琢磨改造进展时,猫猫陛下却时常越墙而出,飘逸不见踪影。只有在每日晚饭休息时才偶一露面,与铲屎官商议大事,顺便带走总结出的公文。这样的神出鬼没、不可揣度,真是充分体现了一个合格皇帝的高冷莫测 出于对大唐天子的尊重,林貌不能探听皇帝的行踪。他思索再三,只是默默订阅了李哲的短视频账号。 仅仅一天之后,林貌便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猫猫陪你上网课!进直播间与猫猫一起上网课看视频,顺便请关注扶贫账号xxxx~】 林貌面无表情的盯着屏幕里盘坐得宝相庄严的猫咪,随手点下了关注。 谁会拒绝一只猫猫呢? · 当天晚上六点,猫猫陛下照常回家吃饭。跳上预备的高凳子后,却看见了桌上摆着的一大盘蟹黄拌饭,大块蟹黄肥美丰腴,油润的米饭莹白动人,香气迎风扑鼻。 到现代这么多天了,陛下也大概知道一点这个世界的行情。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能吃饱穿暖,但新鲜的蟹黄依然是不便宜的食材,至少林貌不太舍得下手。 “伙食这么丰盛??” 他颇为吃惊:“有什么好消息么” “李哲送的。” 林貌道:“他的账号终于突破了五万关注,按例可以申请一笔经费,所以特意花钱请咱们吃一顿。” 猫猫听不太懂:“那是他自己的事,和我等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貌沉默了片刻,终于悠悠开口: “陛下……听说过涨粉的秘籍吗?” “‘涨粉’又是什么?食物么?” “没什么。” 林貌叹了口气:“陛下快吃吧,以后这样的好饭好菜,搞不好还有很多呢。” · 林貌的猜测一点没有错。如果网上众多什么都不懂只会恃萌行凶的愚蠢猫咪都能大火特火,让网友们扭动着尖叫,那凭什么一只既萌又可爱,而且聪明绝顶理性远胜于凡猫的尊贵猫猫,不能一炮而红呢? 李哲只是个为扶贫引流的业余up主,并不懂炒作爆点之类的操作。但这点业余性压根阻挡不了猫猫陛下无与伦比的优势——一开始点入直播间的观众或许只是看个乐子,但他们很快惊讶的发现,这只狸花猫还真的是老老实实陪同人类在看网课,连一丁点吵闹都没有。 不吵闹也就算了,它还从没偷喝过水杯里的水! 不喝水也就算了,它还从没有伸爪掀翻过桌子上的抽纸、鼠标,甚至瓶盖! 它连上下桌都是轻手轻脚,从来不咚的一声蓄意吓人! 当铲屎官打扫卫生时,这只猫猫还要特意把自己掉的毛拨到垃圾桶里去! 家人们谁懂啊?这样听话又懂事的神仙猫咪是现实存在的吗?这种不吵不闹温柔贤淑的猫猫真的不是剧本演出来的吗? ps!绝对是ps!谣言!绝对是谣言! 对于广大网友——尤其是家里养着几只猫的网友来说,这种反差就太剧烈也太刺激了,足够让他们诧异得一脑子问号,顺便猛点关注。 因此,在并没有什么推广的前提下,李哲的账号居然小小的引起了一波热度,两三天便吸引了五万粉丝。成绩如此卓著,高兴得他打电话给林貌道谢,希望能长久与猫猫合作。 “我向上面汇报过啦,说将来视频收益可以谈的。” 他很热情的说:“多少不好讲,给你家狸花猫吃喝玩乐是肯定够了。” 林貌当然答应,只是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下乡扶贫的时候,可不可以把咪咪一起带上?” 李哲有点犹豫:“倒不是不可以……但乡下野猫野狗很多的,你家猫搞不好会被欺负。” 林貌瞥了一眼端坐于窗下,仔细阅读《通鉴》的皇帝陛下,顺带着想起了圣人当年一战擒两王的辉煌战绩。 “这绝对不是问题,你放心好了。” 他保证道。 · 似乎是闭关太久,出门理政的皇帝充塞着未知的兴奋。在下达诏令命煅烧草木灰之后的第二日,他便又在禁中召集了几位亲近的宰相,却没有直言国政,而是每人发了一本庄子的《齐物论》。 “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胡蝶之梦为周?” 皇帝吟咏道:“人真可以跨越千年,一梦而化为异物吗?” 魏征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一脸懵逼,心想莫非是皇帝隐埋的文艺爱好骤然爆发,要与重臣们品鉴品鉴先秦文学之美? 但这种话题是宰相该关心的吗?陛下找皇后去谈文艺行不行啊? 但皇帝陛下没有在意臣子们无辜的茫然,他沉吟片刻,随即洒然开口: “朕最近常常在想,设若真能一梦越千载,看到后世的光景,又该是何等的体验?” 这话更没有边际了,听得几位重臣晕晕乎乎,茫然无措。 在冷场一阵后,还是房玄龄反应最为机敏,他将这数日以来的经历通前彻后一想,立刻整衣下拜:“是梦与否,都在陛下一念之间。但臣想,设若真有这么一个皇帝,设若真能梦见后世之事,未尝不是社稷莫大的福分。” 梦见后世等同于预知未来,自古以来的天命眷顾中,还有比这更福泽深厚的吗? 皇帝陛下欣然点头,却又道:“不过,这个虚构的皇帝虽然能穿越到虚构的后世,但历练之时,也难免有难解的疑惑,需要不耻下问,一一探索。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为了解开疑惑,有时候暂且放下一些无所谓的面子,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是吧?” 房玄龄:“…………” 不是,你啥意思? 他怎么闻到背锅的气味了呢? 眼见房玄龄神色怪异,嗫嚅不敢回话。皇帝陛下神色殷殷,温和的催问了一句: “房卿?” 房玄龄一咬牙齿,终于不能不开口了: “圣上高见。设若——设若真有这么一个皇帝,在迫不得已时从权行事,也——也是常事……” 咪咪 接到更新通知后,林貌深深吸一口气,伸手点开了直播app。 不得不说,无论在什么时候,“萌”这种力量都是很惊人的。作为一个不起眼的扶贫区up主,仅仅在直播了两次猫猫上网课,关注人数居然就直接翻了一番,达到了五万粉丝的量级。而现在…… 林貌瞥了一眼直播观看人数: 八千人。 能在没有长时间积累、没有大ip加持下保持这种活力,如此的转化能力也真是够可以了。单单这一份数据质量,恐怕就能让不少新媒体羡慕得眼睛发红。 当然,这种质量不是靠简简单单的陪看网课能刷出来的。直播了几次后,大概是在猫猫陛下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李哲终于惊喜的发现了更多的狠活——比如现在,他就举着几个村里做的猫爪型木牌,在狸花猫面前晃悠: “咪咪,这是几?” 咪咪端庄的坐在小桌子上,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理所当然的,直播屏幕下面立刻刷出了一长篇弹幕: 【咪咪,咪咪,姨姨抱抱,ua~】 【啊啊啊啊啊!咪咪的气质好高贵!我们咪咪气质就是不一样!妈妈要亲烂嘻嘻嘻嘻~】 【嘤嘤嘤,谁懂啊家人们!好想扑上去猛rua猛吸把咪咪吸晕,看看它高贵的表情破碎起来是什么样子啊——】 【卧槽你别说了,我已经要脑补出变态犯的样子了好不好!】 【楼上收收味行不行?这种一点都不懂讨好的猫你们也舔?建议up主给我寄过来调理调理,费用就不收你的了。】 看到这种种逆天言论,林貌嘴角不觉抽了一抽。怎么说呢,幸好陛下还没有发现这直播的全部用途(他似乎只以为这是某种传递影像的工具而已),否则恐怕都要被搞出短时间的ptsd来。 现代人发癫起来,也是很可怕的呢。 在李哲死缠烂打之后,猫猫终于纡尊降贵,照着木牌上的数字,轻轻叫了三声。 李哲迫不及待,立刻掏出标着二的木牌:”咪咪,咪咪,这两个加起来,又是多少?“ 猫猫陛下似乎沉沉叹了口气,终于喵了五声。 为了表明自己绝没有提前培训漏题的嫌疑,李哲又请直播间的网友随便考察二十以内的算术,果然都能明白解答,而且毫无延误。惊得网友们高呼连连,甚至在评论区里疯狂嚎叫发癫,不敢相信, 当狸花猫轻而易举解出了一个除法后,直播间的气氛干脆被烘托到了高·潮——到处都是嚎叫,什么【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崽崽最棒!】、【呜呜呜怎么会有这样的神仙猫猫】,各色奇怪评论刷满了屏幕,简直都看不到陛下的毛了。 在这种情绪下,不但直播间的关注与活跃度飙升。就连李哲上架的那个平平无奇的扶贫产品——刻着陛下猫爪形状的数字木牌,居然都瞬间冲破了一千的销量,几乎是一秒售罄…… 林貌看了看那癫狂的数据,终于忍不住伸手按捏额头: ”亲娘嘞,搞不好真要大火啊……“ · 在陛下早出晚归忙着视察扶贫工作(顺带卖萌直播)时,林貌终于稍稍闲了下来。除了隔一日督查五行村村民的进展以外,基本就是查阅资料联络人脉,顺带着刻苦修行大圣教授给他的“听息”之术。 这门本事似乎无甚出奇,除了让人快速入定照见眼前白光之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但林貌持之以恒练了几日,却觉五感都渐渐变得灵敏。 ——不,与其说是灵敏,不如说是“辨别”的能力更强了。有时他盘坐在二楼的卧室,居然都能清楚分辨出庭院中风吹拂梧桐或吹拂松树的声音、猫或者狗跳过院墙时不同的足音、甚至蟑螂与老鼠攀爬管道时的奇特声响。 所以太敏锐也未必是好事,对吧? 不过,靠着这种本能的灵敏,林貌在某次汇报中察觉出了拴花的异样——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迟疑,但在他的感知里却极为明显。 于是魔王哼了一声: “又有什么废话要讲?” 拴花不敢下跪,只能怯生生埋头解释: “大王,村子里……村子里存粮好像不够了。” 眼见魔王并未暴怒,她壮着胆子补充: “七八日了,村里的壮丁一波一波的到河边挖淤土、烧白灰,吃得又多,又种不了地,大家都很害怕……“ 她颠三倒四说了几句,勉强理清了状况:五行村的村民是外地迁移至此的流民,对此地气候并不熟悉,一年四季劳作不断,也只能勉强过日子。而今开春在即,本来该种些耐寒的黑豆之类顶一顶夏日收成前的饥荒,但现在壮劳动力多半被抽走,生产不足消耗又大大增加,库存自然岌岌可危。 族老村正虽然忧心忡忡,但并不敢在妖魔面前多提一句。也只有拴花天真无邪、略无顾忌,凭着某种孩童的本能,居然直接禀告给了大王。 但大王沉默片刻,却只冷冷一笑: “人牲死活,与爷爷有何相干?” 他傲慢道:“挨饿是常事,也值得打搅老子?” 听到这样不做人的话,拴花却只是仔细想了一想。 “可是,大王是要把人养肥才能吃的。” 她指出:“如果人都饿瘦了,那还好吃吗?我没有吃过人肉,但猪肉也要肥的才能入口呀。” 魔王似乎有些诧异,深深看了拴花一眼。 “……小东西倒说的有些道理。” 他漫不经心开口:“毕竟也是一番功夫,不能浪费……不过,这些人牲未免也忒蠢了些,守着这么好的地,居然都会混到饿肚皮。这样的智力,吃下去恐怕都要闹肚子。” 他抬手一指远处若隐若现的大江,语气轻慢: “河里的鱼那么多,你们就只会土里刨食?” 这句话倒实在不假。一开始时他们以无人机拍摄五行河,便曾在高清照片中屡屡发现大规模起伏的鱼潮,数量之多不可计算,简直能令钓鱼佬狂喜不已;原本还以为是这五行河天赋异禀,但观察了村民十几日后才发现原因:这些人困居岸上,居然从没有下河捕鱼的迹象。 没有人类捕捞,渔业资源当然是丰富得离谱。但村民天天饿着肚皮,为什么不从河中取食? 林貌疑虑不解,只是为此悄悄做了预备而已。而适逢凑巧抛出疑问,却见拴花也是一脸懵懂,显然是小孩子没有资格参与村中的劳作,对这样的大事也不甚了了。 林貌直接挥一挥手,叫她带着这个疑问去寻村中族老,下午再来见自己。 “让几个老头考虑清楚再回话,胆敢含含糊糊磨磨蹭蹭的,便自己去肥田好了。” · 打发走小孩子后,林貌立刻启程前往五行山。 这几日来他对五行河中渔业资源的利用做了通盘的考虑,打算引入新的技术扶持五行村的长远发展。但技术只能在物理领域发挥作用,考虑到西游世界漫山遍野不计其数的妖魔鬼怪,他就不能不请教玄学上绝对的大专家了。 恰好,林貌托农科院老同学买的新种水蜜桃也到了,正好带着水果给大圣汇报汇报工作,请求一下指示嘛。 平均八十块一颗的水蜜桃果然是效力惊人,在这些粉嘟嘟水汪汪八两一个的大桃子面前,孙大圣这也不讲什么推让了,啊呜一口连皮带毛全部吞下,好半日才吐出吮吸得干干净净的桃核。 他一口一个迅速炫光了这足足八斤的水蜜桃,心满意足的指使小人清理干净皮毛,才开口垂询。 听完林貌的疑问,孙悟空直截了当下了定论:“放心放心,这河里能有什么妖怪?就算有些精灵古怪,也不会管岸上捕鱼……只要你不把鱼捞绝户,没有谁会搭理你。” 妖怪们也是各有地盘的。这片荒郊野岭既然已被卯二娘染指,若无巨大的利益引诱,寻常妖物一般不会越界。 说罢,他又上下看了林貌几眼,啧啧出声:“你小子入静的功夫倒是练得不错……没偷懒吧?” 眼见林貌乖乖点头,孙大圣似乎心情大好,不仅点拨了几句入静存思时的关窍,还额外教了他“自饮长生酒”的功夫:入静时舌抵上颚,鼻中吸气,意念自舌下督脉而起,自觉口内生津。轻轻鼓动,缓缓咽下,运此唾液至中宫(胸膛),此时舌尖真气滋生,负阴抱阳,自觉甘香醇美,莫可比拟。 此津液常常饮用,自能驻颜长生,仙家唤做“玉液长生酒”。 “长生酒一饮九杯,九杯而神不醉者,方能返照。” 孙悟空道:“你先照此修行九日,再来找我吧。” · 林貌于申时赶回了村外,看到野地上乌压压站着十几个老头。虽然迫于命令不敢下跪,族老仍旧向魔王作揖打躬,然后才小心解释了拴花带回去的疑问。 原来村中百姓挣扎求生已久,倒也不是没想过捕鱼求生。但试来试去,却始终不得要领。捕鱼看似小事,但无论造船、编网,还是识别鱼情,都要数十年的经验才能磨砺出手。而五行村内本就是逃兵灾的流民,当然没有几个能掌握这样的手艺。 他们造出的木筏狭小又笨重,并不能灵活移动;他们编出的渔网也是不堪使用,经常被水流冲烂。所以在岸边混了这几年,也只能靠着钓竿勉强弄几条鱼而已,于事无补。 似乎是生怕魔王不信,族老还特意从家中带来了渔具渔网。林貌低头仔细辨别,只觉各个都被河水浸泡得粗陋破烂,甚至用脚稍微一踢,便能在树皮编成的渔网上踹出一个大口子。 这显然是用了极不合适的材料。要想一一改起,恐怕还要从头引进合适的麻类及硬木作物,而现在是显然没有这个时间了。、 林貌面无表情: “愚钝到尔等这个样子,也是天下少有。既然知道树皮编网不行,为什么不换一种?” 族老小心翼翼: “求大王赐教。” 魔王冷冷道: “软的不行就用硬的,你们没见过竹子吗?” 几个老头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五行村内外到处都有竹子,但生平捕鱼,只见过竹筐竹罾养鱼,听也从听没过用竹子编网的呀! 这编织的渔网,不就是得轻柔坚韧才行么? 魔王自然没有解释的义务,他伸手向后一摸,不知怎么的取出来一块书本大小、精光闪耀的平板,只是随意一点后——乖乖,那平板上的图像竟然动了起来…… 族老们畏惧邪魔的法宝,却又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细看。平板上几个小人彼此合作,正在展示一种换做“流刺网”的古怪大网——这张硬质的渔网由大小竹片穿插织成,上方系有浮标,下方栓着石头,竹板底部又磨成尖状,与其说是投入水中的渔网,倒更像扎入河床的一面竹墙。 当然,这种“流刺网”的原理本来也与寻常的捕捞大相径庭。它利用的是海水或河流奔涌的潮汐。只要在河床底部放网横截潮水,随潮水而游动的鱼类就会一头撞在这密布的竹网上,被竹片毛刺扎住不能动弹。 这种巧妙而高明的技术,不但大大节省人力,更能空前提高产量——天工开物便曾百般赞叹,称扬此物“精巧未有”、其利更在旧法百倍以上。林貌为此曾特意留心检索,不料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隋唐时捕鱼的技术还相当落后,基本局限于一杆数钩、单人抛网,或者竹筐养鱼;像这样扎根河床利用暗流与洄游捕鱼的技术,恐怕最老辣的渔民也闻所未闻。族老们瞪大双眼,更觉不明所以。 魔王漠然开口: “这上面的东西,尔等能仿制吗?” 虽然看不懂原理,但这种简单的仿制还是不难的,族老们慌忙点头。 “那就好。” 恶魔毫不留情的开始压榨:“立刻叫人来劈竹子、做竹网,做成竹网之后,照着这视频——这平板上的示范,仔细下网。” 说着,他划动平板,又调出了一张五行河的高清俯拍图。而五行河上游支流与主干的交界处,赫然画着一个红圈。 “入夜之前,在这个红圈的位置下好网,明日再收。下网后拴好浮标,在岸边点一把火,明白吗?” 洄游捕捞的办法一般多用于海滩或河流入海口,潮水汹涌的地方,但林貌仔细查看地形,恰好发现支流落差较大水流湍急,正适用于新的捕捞法。再用火焰吸引趋光性的鱼种,效果应该不差。 眼见族老们喂喂称是,魔王拍一拍衣袖,终于从平板上站了起来,昂首蔑视所有人。 “也是恰巧老爷口淡了想吃鱼,否则才懒得理会你们这群货色。” 他傲然道:“——明日记得把最大的鱼给老爷我带来,滚吧!” 流刺网 “流刺网?” 辛苦卖萌回归的猫猫甚至都顾不得疲惫,吃完饭后便跳下长椅听林貌一日的总结。听见此物,它立刻昂起头来,神色专注: “此物效用如何?” “没有实验过。” 林貌承认:“但以现在的水平,大概一网两百来斤鱼,总该是有的吧?” 他向猫猫详细解释了流刺网的原理,指出此物必须设置在潮汐明显,且鱼类有周期洄流习惯的领域,才有最明显的效果。但尽管大有局限,这种原本诞生于南宋的捕获技术却是极大的发明,号称“鱼利十倍于前”,就算实验品较为拙劣,鱼获也不应该太差吧? 猫猫陛下大吃一惊,几乎忍不住竖起尾巴:他早年游历南北,熟知民情,知道江南最好的渔夫,一网也不过两百斤收成顶天;要能日日都有这个水准,那收获之大,真就无可计算了! ——要知道,按林貌的讲解,这种流刺网除了编制稍微麻烦一点以外,之后布网收网,可都不怎么费什么功夫。民不劳苦而所得倍之,这岂非是大大的利器? 至于流刺网应用的种种局限,则更不成问题。大唐地大物博,最不缺的便是各色地势。无论淮河南北、长江黄河入海口,乃至于各支流汇入主干的交界,都有架设这流刺网的条件。 猫猫陛下稍一思索,只觉此事真是大有可为,前景无限光明。他熟知自家铲屎官的习惯,知道所谓“一网两百斤”不过是最保守的说法,只要稍稍改进一点,恐怕翻上几倍都不稀奇。 一网再翻上几倍,那至少江左数十万渔民的生计,便不必忧虑了。 皇帝大觉心动:“真神器也!先生大才!” 他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仰头看向林貌:“先生可愿传授此术?重礼厚谢,朕不敢有所吝惜。” 林貌笑了笑: “惭愧,这并非在下的发明,又哪里敢说谢这一个字……” 他话没说完,狸花猫伸手往毛茸茸的脖颈一扒拉,啪一声掉出来一颗晶莹闪亮的红色宝石。 这是西域上贡的珍宝,原本是赏赐给长乐公主的玩物。自然是宝光闪耀摄人心魄,比单纯的金瓜子更好。 果然,林貌的眼睛不自觉的瞪大了: “……陛下,陛下,这就实在是过了,在下真是愧不敢当——对了,流刺网的资料正保存在电脑里,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不过,在殷勤奉上电脑前,他依旧小心叮嘱了一句: “河中渔获毕竟是固定的,就算散播了技术,陛下也还是要规划好捕鱼的时节,切莫竭泽而渔。” ——以历史而论,这种流刺网的效果的确是好,在引入现代工艺(尼龙、药物等)完全发展成熟后,捕获量一度大到危及生态,以至于被部分禁止。以古时的技术当然无论如何都走不到一步,但提前做好预防,才算是对未来负责。 想来,大圣之所以要专门提醒他“不把鱼捞绝户”,也是体察到了这个心思吧? · 遵照魔王的吩咐,第二日卯时天色刚蒙蒙发亮,村中老小便打着火把跋涉到了五行河的上游,检查前一日晚上放置的竹网。 说实话,村中有捕鱼经验的老者不少,但没有一个信任那奇特法宝中展示的什么“流刺网”,只是慑于威严,如今又有拴柱拴花贴身监视,不敢不唯唯奉命而已。 两个短打的汉子踏入浅滩,浇灭了岸边犹自燃烧的火堆,而后趟入水中,去拉竹网的浮标。这些浮标是以极粗的麻绳捆绑住,系在竹网板片上。两个汉子用力一扯,双脚登时陷入淤泥,渔网却依旧纹丝不动。 竹片编成的渔网不过三十余斤,就算被河水浸泡泥沙拖拽,也不过七八十斤有余,怎么两个壮汉都拖不起来?下河拉网的青壮们彼此看了一眼,扎稳马步气沉丹田,嘿一声同时发力,硬生生将渔网拔出半截,再也动摇不得。 但这半截已经足够了,火把下只见鱼网鳞光闪闪、水波翻涌,大大小小的竹片网目之中,居然都卡着左右扑腾的河鱼! 原来不是竹网太重,而是渔获太多,拖拽才这般吃力! 五行村里的村民哪见过这个阵仗,盯着网目中密密麻麻少说三斤起步的大鱼活蹦乱跳,一时居然只能发愣。还是族老有见识,回过神来后赶紧叫人下河取鱼,乘在带来的木盆中方便计数。 村民们虽然在五行河边活了几年,但做梦也没见过如此多如此肥大的河鱼。岸上远远望着还不如何,真下到河滩看见水底渔网里数不胜数的大鱼,那真是欣喜又惶恐,连人都懵了半截,几个青壮只是下意识从渔网上摘鱼扔鱼,哪里还顾得上数数? 所幸拴花一直跟在后面,眼见大人们都直勾勾望着河里,便独自默默蹲下,搬着指头数丢进木盆木桶里的鱼: “一、二、三……七、八。” 木盆很快就装满了,换成了木桶。 “九、十……” 手指头不够用了,拴花脱下了鞋,开始数脚趾头。 “十五、十六……” 现在连脚趾头也数完了,拴花就去数她哥哥拴柱的手指头。 等到木桶快要装满时,就连哥哥的手指头也不够用了。拴柱不肯脱下鞋让妹妹数脚趾头,于是拴花只有撅了一根草棍,模仿着小册子中数字的记法,仔细写在河滩上。 村民们带了十个木盆九个木桶,居然不到半个时辰,就都装得满满当当,而拉起的那一小截渔网,鱼都还没有摘完。 还是族老反应快,见此情形后立刻叫人回村取木盆木桶,顺便通传消息。人逢喜事精神爽,被点到的小伙跑得飞快,不过片刻功夫便扛了几个极大的木盆回来——有个木盆上还雕着“寿”字,怕不是把自己亲爹过寿时用的澡盆弄来了。 不过,就算是半人长的澡盆,不过片刻功夫也盛满了上下乱蹦的活鱼,河水飞溅打湿了众人大半的衣服。但此时河中的壮汉们一起用力,也不过提上来一半的渔网而已。 不用族老再吩咐,机灵的年轻人们已经拔腿跑向了村中。这一次带来的并非只有木盆,还有乌泱泱的男女老少——方才回村子时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即使有魔王的话做威慑,也挡不住村里兴奋的人群涌来吃瓜,端着自家洗脸盆也要来看一看这前所未有的渔获。 即使早有预料,等真看到十几盆一字排开满地乱滚的河鱼之后,村民依旧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的纷纷议论: “这么大的鱼,俺这一辈子怕也没见过!” “你才多大点年纪,也敢说吃过见过的?没见着岸上的周老爷子么?老爷子把胡子都要揪下来了,恐怕捕鱼几十年,也是没见过这样的量……“ “这么多大鱼,一家总够分一条的了吧?上一年是侥幸钓到条泥鳅,而今是十几个月没有尝过鱼味了,也好叫家里的崽子品品味道啊!” “看这个样子,别说一家一条鱼,一人一条鱼怕也是够的呀——还是这么大的河鱼!哎,大王的法宝,真是神通广大。” 往日里村民对妖魔畏惧之极,除了战战兢兢遵奉指令之外,私下里甚至不敢称呼魔王半句。而今大概是喜悦得超脱了规矩,居然也敢公然呼唤“大王”了! · 等到太阳高照,一干人等才终于将竹网上鱼全数取完。此时岸边已经乌乌泱泱挤了上百人,探头探脑的盯着河滩与草地上乱七八糟铺满了的木桶木盆,不计其数到处扑腾的大鱼。 负责数数的拴花将泥土上的字迹点了一遍,终于站起身来,大声宣布: “一共一百八十二条鱼!” 话一出口,人群轰一声便起了躁动:一百八十二条鱼,每条鱼起码三斤!这岂非至少是六百斤的鱼肉?一天就是六百斤鱼肉,那十天百天又是多少? 有这六百斤鱼肉顶着,恐怕村里人人都能吃一口饱饭了! 自乱世以来村民们颠沛流离,先被兵灾祸害,再被邪魔欺压,做梦也不敢想能吃饱喝足的日子。而今这意料不到的丰沛食物摆在面前,当真是把人都喜得怔住了。掐着手醒过神来后,有些沉不住气的竟大声欢呼出声,七嘴八舌的大声叫唤、彼此招呼,嘈杂得仿佛开水乱滚。 族老见多识广,还算沉得住气。等大家发泄片刻,便举起拐杖,示意安静。按照常理,清点之后,便是村中分派渔获、彼此交换的时候。不过现在邪魔在上,当然只有遵照命令,让大王先挑最好的鲜鱼。 拴柱与拴花左右逛了一圈,选了一条半人长短、鳞片鲜亮的大鱼。两兄妹打湿旧衣服制成绳索,滚着这条鱼嗨哟嗨哟往石板的方向抬去——一条鱼少说二三十斤,也真亏他们能抬得动,竟不显吃力。 剩下的人群围在木盆旁,按老规矩一一挑选——织网、下网、起网的青壮优先挑鱼,每人可以要三条共十斤;剩下的鱼一家随便摸上一条,是大是小听天由命,都不许抱怨;实在小得很的,村里用粮食补足。当场交割清楚,日后不许再起争执。 上百人挤在一起,伸手指指点点的数盆中的大鱼,靠着眼光估算重量。正在吵嚷着彼此评判议论时,拴花却气喘吁吁从远处跑来,站在岸上大声向主事的几个老头传话: “大王不高兴了!大王说,你们居然只上贡一条活鱼,不上贡调料,是不是要恶心他?大王说他很生气,要把你们不蘸调料一齐活吃了!” 连活鱼都嫌恶心,怎么吃活人?可怜村民们哗然一片,被变故吓得惊慌失措,一时理不清这个逻辑,只能打着哆嗦上前询问。拴花道: “大王说了,你们村外明明有野葱、野蒜、艽头,村里也有盐,为什么不进献来?可见居心不良,应该罚你们下辈子只吃生鱼。” 族老们大为困惑。野葱野蒜他们认不得,但盐确实是有——只是这盐都是从山中挖出的矿盐,又黑又苦,实在难以入口,又怎么能进贡给大王? 他们小心解释缘由,但拴花却只能复述魔王趾高气扬的命令: “连盐都不献,那就是没有诚心!无论如何,也要让人把村子里的盐给我搜罗来!——还要快!” · 氤氲药力逐渐散去,皇帝再次从那穿越两界的大梦中醒来。他稍稍眨眼,迅速从古怪的狸猫视角恢复了过来。定一定神思,立刻传令:“召房玄龄,召长孙无忌!” 当两位重臣辛苦赶到时,皇帝尚未更衣,只是盘坐榻上,聚精会神的把玩着一个用稻草编成的小小渔网。看到心腹入内,陛下只是抬手命他们席地而坐,随后向后一靠,漫无边际的开始闲谈。 皇帝要如何扯淡,臣下都只能奉陪。但聊着聊着,圣人的语气骤然一拐,却忽而又提到了前几日谈到的那个“纯属虚构”的皇帝。 据圣上的说法,这位纯属虚构的皇帝在纯属虚构的后世见识到了一种全新渔网,而这渔网极为精巧,捕获在寻常渔网百倍以上。请问,这位虚构的皇帝应该如何推广渔网,并且嘉奖那位献上渔网的大贤之士——当然,这位大贤之士也是虚构的。 长孙无忌小心翼翼听完渔网的原理,下意识望向了天子手中把玩的小东西:“陛下说的渔网……” “朕说的渔网,当然纯属虚构。” 陛下老神在在:“至于这个?这是皇后照着朕的图纸,刚编出的小玩意儿。” 他把这东西抛给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赶紧接住,仔细端详构造。 皇帝唔了一声,转头望向房玄龄——负责研究渔网实验技术,自然非长孙氏莫属;而其余问题,则正是房相公当仁不让。 房玄龄嘴角抽搐,终于咬牙出声: “臣想,后世的消息不能泄漏,恐怕很难公然调用国库。恰好,这位虚构的皇帝应该有一位虚构的公主,这位虚构的公主恰恰也到了年纪。可以以赏赐的名义,从公主的妆奁中取一些珠宝。想来,外朝总是不好插手后宫事务的……” 如此绞尽脑汁,百般推敲,终于交出了满意的答卷。房玄龄筋疲力竭告辞而去,但刚刚离开宫殿,却立刻伸手抓住了长孙无忌的肩膀。 长孙无忌大惊:“房公要做什么?” “跟老夫走一趟楼观道!” 房玄龄咬牙切齿:“老夫倒要看看,他们献上去的金丹,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制盐 族老与村正被这狠话惊得魂飞魄散,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小心挑选了村里成色最好的矿盐,小心包了一包,自己亲自送了过去。 但结果依旧不出意料。面目狰狞的恶魔只瞥了一眼那黑黄色的粉末,便立刻是勃然大怒,劈面将盐砸了过来: “你莫不是消遣老子!这样龌龊的东西,也敢叫盐!” 老头们震得浑身发抖,只能连连作揖,颤颤巍巍的向大王解释,不是他们存心怠慢,而是村中也只有这样的黑盐。为了佐证自己的话,村正还从兜里掏出一块自家的咸鱼,双手呈给大王——往日里鱼肉舍不得一次性吃完,都是用盐腌成储备粮。但这块老咸鱼又黑又硬,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石头。 魔王勉强接受了他们的解释,但依旧极为不满:“ 其余佐料没有也便罢了,这盐中还有苦味,如何能入口?” 族老屏息凝神的站在原地,心中却犯嘀咕。他年轻时在隋朝重臣杨素府做厨役,也曾见识过豪门大户的气派。但纵然奢靡如楚国公,家里用的青盐也是泛着苦味的呢。 虽然大王的法宝惊世骇俗,但要论穷奢极侈的享受,恐怕还比不上长安的贵人吧? 邪魔盘坐在石板上,面色阴晴不定,似乎思考很久,才终于下了决心。 “老子还要在这里呆这么久,总不能天天吃石灰面一样的盐巴。这样难吃,岂不是耽误了修行……“他自言自语:“……算了,横竖是一群蠢货,就算教了他们又怎么样?还能俭省不少功夫。” 他咂了咂嘴,很不耐烦的下了指示: “再给爷爷叫些人来,带上锅碗瓢盆,带上柴火,再带上那些狗都不吃的黑盐,老子有用处。” 这一次都不必跟来的拴柱跑腿了,仔细听完大王命令之后,几个老爷子行了一礼,立刻转身快步回村,那速度居然不比年轻人慢多少。 · 往日里魔王下令叫人,除了几个实在逃不脱的壮丁以外,村中人人都是关门闭户噤口闭舌,生怕沾染上一丁点妖魔的邪气。但近日在河岸边看到了多不胜数丰盛无比的收获,不少胆子大的村民心思也活络起来了。而今族老一声招呼,居然陆陆续续拉来了十几人,小心翼翼的站在十余丈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魔王依旧是懒得理这些卑贱的人类,只是派拴柱送来一个平板,点开后依旧是会动的小人,一举一动都格外清楚。拴柱高举平板展示一圈,随后大声传达命令,要求村民们在日落前提炼出“不苦不涩、洁白晶莹”的好盐,否则必有重罚。 村民们没有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时间哗然出声,惊慌不知所措。还是族老及时出头制止,接过了平板小心行礼。 几位主事的老者毕竟有些经验,简单看过小人的举动后便有了主意。他们让众人排成一排,先将平板上的示例仔仔细细看过,然后再分成两队,粗笨些的负责劈柴烧火,精明能干的负责具体溶解提纯,练习一系列复杂的操作。 有魔王的指令压着,十几个村民谁也不敢乱说乱动。他们乖乖在草丛中盘腿坐好,仰着头看平板里的小人动来动去,做出种种古怪的举止。 为什么要把青黑的盐水倒进木炭与细沙里? 为什么要往盐水里加草木灰? 为什么还要煮沸盐水? 这些动作完全在底层百姓的常识之外,根本难以理解。不过有先前流刺网的例子在,谁也不敢小瞧了这法宝里展示的一举一动,即使再困惑不解,也依旧瞪大了眼睛用心记忆,不容马虎。十几人屏息凝神,竟是鸦雀无声。 林貌盘腿坐在石板上,仔细打量十几丈外的村民。他修炼“听息”数日,耳聪目明感官敏锐,能清晰分辨最微小的细节。端详片刻之后,却轻声感慨: “一群不识字的农夫,也能做到这样井然有序的地步么?果然是千里逃生来的流民,倒是我小看他们了。” 他身后簇簇轻响,却是猫猫陛下自草丛中钻了出来,同样眺望着远处的村民。 “你是有意让他们自学的吧?” 陛下道:“自从未接触过的神奇器物中观察细节、学习技艺,决不是容易的事情。为什么不指点一二呢?” “以在下那点本事,其实也不能演示得比视频里更清楚了。” 林貌解释道:“再说,最后独立自强的路,总得靠他们自己走。外来技术的注入当然很重要,但最为关键的,还是组织人力学习技术推广技术的能耐。世界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 蒸汽机自然是伟大极了的技术,但掌握蒸汽机原理后推广至各行各业,才是真正的工业革命。 猫猫陛下俯首沉思片刻: “所谓‘激发内生造血能力’、‘发挥先锋组织作用’、‘多元参与’,便是指的这个吗?” 林貌:??!!! 他懵逼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这大概便是圣上在李哲处围观网课的收获,一时间大为钦佩,脱口而出: “陛下的聪颖明悟,真是非同凡响!” 短短五六日内便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这悟性岂非吊打全天下的金牌讲师? 好吧以金牌讲师做比喻大概实在是污蔑了皇帝。毕竟圣上可是史书认证的顶级ssr,那种超凡脱俗千载难逢的资质,一旦与原本枯燥乏味的理政思路结合,那真是天雷勾动地火,效果难以想象…… 陛下一生听的马屁实在太多,早已不在乎这点拙劣的奉承。他从草丛里跳出,拱开背包让林貌给他带上头饰,而后径直往远方奔去。 无论“先锋组织”,还是“多元造血”,总得眼见为实,才算放心呢。 · 猫猫陛下端坐在众人身后,毛茸茸脑袋上的塑料圆环闪烁着怪异的血腥红光,滋滋声响极为诡异。 作为相伴于魔王身侧同样邪恶狰狞的魔猫,以狸花原型登场未免会损害妖怪的尊严。因此,林貌挖空心思,特意给圣上也整了个spy道具——虽然打扮出的实际效果大概只能让直播间的粉丝们扭曲着发出尖叫,但用来吓唬中古世纪的愚民却是绰绰有余。 至少,忙碌着准备器物的村民绝不敢与魔猫对视,只撇一眼后便赶紧垂下头去,似乎以为这恶猫是邪魔派来监视的使者。 猫猫陛下坐了片刻,又起身围着草丛缓缓转圈,聚精会神的观看众人笨拙的操作。 视频中演示的流程相对简单,死记硬背后也不难模仿。青壮们分工明确,一队去烧火制成木炭、草木灰,另一对则将带来的黑盐兑入水中,烧滚后静置放凉。等到木炭烧好,他们再把热盐水分批倒入一口漏锅,轻轻摇晃——漏锅锅底用裹着细沙、粗沙与木炭的布袋塞住,等效于简易的滤斗。 木炭细沙的吸附力几乎可以与活性炭媲美,仅仅滤过几次,浓黑的盐水便大大褪色,转为了淡淡的青色。 这样的盐水熬干,应该就是豪贵人家常有的青盐了。但流程还没有结束,村民仿照平板里小人的动作,又小心往里兑入了草木灰——强碱性的草木灰可以与钙镁离子反应沉淀,充分去除掉盐中的苦味物质。在缺乏反应试剂的古代,恐怕是最为廉价的沉淀剂了。 当然,村民们并不清楚这高深的原理,看到白花花草木灰往珍贵的青盐水中倒,有些人几乎心疼得要咧开嘴来,暗叫“造孽”不止。但雪白灰烬入水后搅拌过滤数次,原本淡淡的青黑色竟然渐渐消退,转为了澄澈透明的液体。 等到耐心将这液体熬干,忙碌许久的人群渐渐便起了躁动——随着水汽蒸腾殆尽,锅底洁白的细粒颗颗分明,竟然真是雪花一样的“盐”! “这盐还真比雪都白!” 有人立时便惊呼:“俺与族老在长安扛活,也没见过这样的盐呐,怕是皇帝老子也没吃过见过吧?” “怕不是千万钱也买不来的!”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这是分明大王法宝的神通——” 话没说完,人群便骤然安静下来,大气都不敢再喘上一口。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带着血腥圆环的魔猫施施然跳上这熬盐的锅灶,低头轻轻舔舐一口。 没有错,的确是盐的咸味……纯净、简单、毫无苦涩的咸味。 只有在现代的繁华世界,猫猫陛下才有幸品尝过这样毫无杂质的、纯粹的咸味。想不到如今,竟由几个一无所知的村民,轻松复刻。 这么说来,熬盐似乎的确……不算难? 盐税 作为眼光至为敏锐的皇帝,李二陛下自然早就在林貌的资料中翻阅过土法制盐的技术,并曾为之震动。 虽然被这新的可能刺激得兴奋难当,但皇帝沉思之后,却也犹豫不决——由粗盐提纯精盐当然是极大的进步,可现在天下初定,朝廷正在与关陇河东的世家争夺盐场的归属,要是技术流入士族成为门阀牟利的工具,岂非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技术只是外力,但如何运用却大有讲究,除非制盐的法门简单到寻常人家都能轻易掌握,才可以借机一举突破世家盐场的垄断,开辟新的财源。 可这样关键而重大的技术,真能容易到这种地步么? 而今一切的疑虑都得到了解答,且结果好得超乎预期,狂喜自然无以言表。但皇帝依旧表现出了绝高的素质。他压抑住情绪扬一扬头,伸出爪子指向了锅中那点雪盐,高傲的喵了一声: 【这一次练出的精盐不过浅浅遮住锅底,又够做什么的?尔等带来的黑盐足有一斗,难道不该再接再厉,继续提炼?】 虽然听不懂喵语,但这用意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旁边的族老赶紧弯腰答应,然后抬手一招,让青壮们立刻再来点火: “快些!太阳下山前咱得把这些盐都炼了!” 猫猫从灶台上跳下,继续看着众人忙前忙后,毛脸上的神色则愈发专注: 一次小规模的实验,验证的是技术的简单易行;如果大规模提炼中还能保持产率,那影响可就非同一般了! 而今顶级精盐的价格几乎等价于同等重量的白银,只要能大规模扩散技术——也不必太多,一年但凡有个百万石的收成,那么仅仅靠两京及江南豪贵世家们买盐的支出,恐怕都能够上国库收成的十分之一。 这笔钱要是不拿, ……怎么说呢,那一瞬间里陛下心思百转,连将来负责推广炼盐技术收取盐利的官职,乃至存储盐利的仓库选址,都已经预先规划好了,喵。 · 当陛下严密关注村民熬盐的一举一动时,林貌则盘腿坐于石板之上,习练大圣所传授的“长生酒”秘法。 这法子比先前的“听息”似乎更加容易。他不过揣摩了两天的功夫,便已经能在入静时引出口中玉液,吞咽后过十二重楼(喉管)至中宫(胸口),便有隐约的气息从腹中升起,沿膻中上行,直穿气海,而后分为两路,由左右肋降至尾闾,通过命门、夹脊,重新合二为一,延山根、印堂往下,又回到舌根。 这条起至舌根而返回舌根的气息运行路线,便大概是道家所说的周天。以林貌了解的玄学法理而言,气行周天原本是极为艰难的过程,动则就要走火入魔。真不知齐天大圣是教授的什么奇妙玄法,居然可以这样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不过想想大圣的出身,似乎也不足为奇——说不好人家随便拔点毛下来,就是天下修行者求之不得的顶级功法呢? 真气运行一周天便要一个多时辰之久。林貌修行两日,刚刚能转过两个周天,便在入定中渐渐觉察出了异样:他盘坐时明明是双眼微垂,目光收于眼前寸许之间;但不知为何,在白光充盈视野之时,他心中却忽生异样,竟“看”到了自己! 人的双眼只能望前不能望后,最多也不过借着镜子看清楚自己的脸而已。因此,绝大多数人心中的“自己”,只不过是一张熟悉的脸而已。但如今心境映照之中,林貌盘坐的身影却是清晰可辨,不仅面目五官毫无差错,就连后脑勺的头发都历历可数。 唯止能止众止,当心念静止之后,居然立刻返照出了自身同样停止的形象。此时的心境,恐怕更近似于“心镜”! 林貌心中微动,稍稍拉开了视角——不,与其说是“视角”,不如说是某种若有似无、不可分辨的“感知”。而当这种感知扩散开来后,他的心境中立刻返照出了新的形象:那是炉灶旁围聚的村民,伸长脖子注视锅台中晶莹洁白的盐粒,神色中的欣喜惊异与敬畏,仿佛刀刻一样清晰;在旁监视的狸花猫同样目不转睛,尽管强自压抑,但尾巴依旧高高竖起,泄漏了至尊强烈的喜悦…… 果然,尾巴与猫总是两种生物么? 林貌霍然睁开了眼睛,立即收功出定。他抬头望向十几丈外,看到村民们将盐卤团团围住,姿势神态正与定境中一般无二。 虽然看精盐看得目不转睛,但族老的心思始终放在石板上。眼见魔王忽然睁眼活动手脚,他们立刻推开众人端起大锅,快步走到石板前行礼,恭恭敬敬呈上这大半锅的精盐。 魔王以熟悉的高傲神色瞥了一眼: “这就是你们炼出来的东西?” 族老们连连弯腰,却不敢说话。因为一开始不太熟练,他们浪费了不少盐水,只炼出来五六升的精盐。但反复操作后技艺已经逐渐娴熟,现在再上手,炼出八升九升不成问题。 不过,村里应当也没有多余的盐让他们上手了。村民吃盐都是走十几里地到深山盐井里挖出的矿盐,而今大都被族老们待人搜罗一空,成了为魔王演练的试验品。 当然,一斗黑盐能换来五升精盐,的确也是各种意义上的血赚,足够抹去一切损失。 锅中的精盐莹白胜雪,是在大内都难得一见的珍物。但魔王打量片刻,却不屑一顾: “才这么点成色,也就勉强能入口罢了……算了,乡野之间,老子也不好苛求太多。但老子不过叫你们炼一点盐做鱼干吃,你们炼出这半锅干什么?存心想齁死爷爷吗?真是大胆!” 老头们被一口大锅扣得莫名其妙,也不敢辩称是您老爱猫的主张,只能哆嗦着连连请罪。还好魔王心情似乎不错,并没有借机杀人的意思,只是随意抛出一个非金非玉的透明盒子,让拴柱精挑细选,精心舀下半盒最洁□□细的好盐,便抬手让众人快滚,不得留在此处碍眼。 魔猫竖着尾巴围绕着破锅转了一圈,也跳入了魔王身后,再不见踪影。 · 皇帝陛下俯下身来,仔细端详竹篓中活蹦乱跳的鱼: “这就是你的成果?” 他低声道。 长孙无忌叉手行礼:“是。一共下了三道网,大概有一千五百斤以上。” 说出此语时,纵使长孙相公百般忍耐,语气依旧有抑制不住的兴奋。长孙氏家学渊源,对巫医百工之术一向颇为精通,他仅仅询问了黄河边打鱼的几个渔夫,便立刻意识到了这种技术背后极为重大的意义。 与化身为狸花猫时的情不自禁相反,皇帝的神态却是高深莫测,并没有表现出不可遏制的喜悦: “这么说来,很实用了?” 长孙无忌俯首:“臣不敢妄言,但此物若能推广,实在是不小的助益。” 少府照着皇后示范编织出的流刺网,当然比五行村的半吊子货色更为精细高明。他们按皇帝指点选择了黄河边的运河口捕鱼,效果自然不错。 这种东西既简单又高效,实在是增加渔获的不二选择。长孙无忌上前一步:“而今府库乏粮,百姓饥寒;臣的见解,不如让工部仿造此物,在关中推广……” 这是宰相们极为正常的见解,但皇帝稍一沉吟,却立刻抬起手来: “不可!直接让工部推广,未必能惠及百姓,不如——”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陛下脑中闪过的是他数日以来见识过的无数网课——这些网课谆谆教诲,警告技术的普及并不一定能带来生活水平的提高;大量知识被垄断在少数人手中,反而会恶化局势。 所以…… “让兵部来办。” 皇帝平静道:“召集开国以来,陷阵有功的队正、旅帅,为他们在长安安置住处,学习这些新巧的工具。” 世家豪门或许会送子弟到军中镀金,却绝不会让他们做冲锋在前的小卒。这些基层的军官出身平民,从军的路费与行李多半都是乡里乡亲们凑钱打点,因此乡梓之情最为深厚,彼此牵挂羁绊相互扶持,基本不会有私藏技术而借此牟利的风险。 用公文的话说,这似乎叫“发挥退役军人的团结作用”来着? 长孙无忌不明所以,只能行礼听命。皇帝陛下拍一拍手掌,琢磨着隔日再宣几个楼观道的道士来——一则是探听金丹的奥秘;二则是尝试着炼一炼盐:听说道士们往往在化学上颇有造诣,倒似乎正与炼盐对口。 这心思还没转完,皇帝目光忽然一凝,望向了身边肃立的侍卫。侍卫不明所以,赶紧叉手低头,不敢仰视。而陛下的眼神逡巡片刻,却叮住他衣衫的一角: “你系着的香袋是什么?” 侍卫心中一跳,暗自叫苦。他胆战心惊瞥一眼衣角那与侍卫服饰格格不入的猫爪香囊,只能硬着头皮回话: “陛下,家母——家母喜欢狸奴……” 难道是装饰太过轻佻,激怒了圣上? 皇帝似乎轻轻呵了一声,终于一卷衣衫,飘飘然而去。 · 分鱼 魔王走后,族老们带领青壮们扛起大锅的细盐回村,走到半路时便忍耐不住,开始小心议论起了这大半锅的精盐——十几日相处下来,村民们的心思也渐渐变化了;往日里看着石灰被随意丢弃,也绝不敢妄动分毫,而今天看着锅里霜雪一样的盐花,却实在忍不住心动。 “这一大锅盐卤怎么办?扔了多可惜!” “是呀,大王不都说了不要这盐么……” “辛苦炼这么久,也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趁那妖猫不防,俺倒是偷偷尝过一口,那香的哟!一丁点苦味也没有的——耶耶的,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吃一回。” 虽然不敢明说,但话里试探来试探去,用意已经明白无误。但这种事哪里是族老敢做决定的?大家彼此绕上一圈,还是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拴柱兄妹。 拴柱当然不敢代大王回话。他想了一想,慢吞吞道:“大王已经发过话,当然不能再拿这种小事打搅。不过,大王说了要吃鱼干……” 公然瓜分大王的盐当然不行,但大家可以把盐拿回家中,为大王炮制鱼干呐! 大概是营养棒吃饱了以后大脑迅速发育,这简单一句七歪八拐,听得村民们都愣在了原地。还是跟过来随父亲打下手的族老家闺女张雪娘聪明伶利,立刻反应了过来。 她没有见识过魔王狰狞丑恶的面目,胆子要大上许多,只是稍稍鼓一鼓勇气,便开口发问: “可大王未必看得上我们的鱼干吧?大王不是说过,调料不够,只会倒胃口?” 拴柱看向他:“姐姐是什么意思?” “大王不是说过,要什么野葱、野蒜、野椒、茴香吗?我想,只有搭配上这些佐料,这鱼干才好吃……好进献给大王。” 张雪娘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不过,野葱也就罢了,村子里却似乎没有人认得其余的佐料呢。” 拴柱仔细琢磨了片刻,然后伸手入怀中,掏出了一本再精致不过的小册子: “大王让我教授村中的娃娃识字学算术,赏给了我这个认草药的本子。” 他道:“这个本子里面,就详细画出了各色香料的模样,还写了它们的习性。你们若真是诚心要为大王奉献鱼干,可以学一学这本册子上的东西。但绝不许另作他用,听到没有?” 这册子是大王赏赐下来让他们识字念书的,村民们本来没有资格沾染;但现在为了给大王进献鱼干,让人看一看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拴柱通前彻后考虑了一番,认真点了点头。 · 当然,要是让林貌知道拴柱等人的举止,大概会当场发怒,气愤难平——从河中新鲜捞上来,没有任何人工催肥的好鱼,怎么能贸然做成鱼干呢?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难道对一条鱼最高的礼遇,不应该是清蒸吗? 不过,拴柱拴花给林貌挑的那条鱼未免也太大了,他家中的蒸笼是在是礼遇不过来。因此,将河鱼费力塞入冰柜之后,他立刻给附近的亲朋好友打电话,通知他们赶紧开着车来分鱼。鲜鱼一日色变两日味变,哪怕拖一天再下厨,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一般的朋友倒是看不出什么,只是对鱼的体型表达了应有的惊讶而已。但像王恕这般的兽医老手,那眼光可就是独到之至,立即便发现了端倪。 先一看体型——乌鱼?这么大的乌鱼罕见呐! 再一摸鱼鳞——卧槽还不是饲料喂的,多少钱啊大佬? 最后敲敲鱼肉——妈的野生的!我勒个去大佬你哪里收来的这样的货色啊?盗捕是违法的哟! 林貌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打发掉了这个要命的专业人士,真感觉自己要被剥个一干二净。 李哲是最后一个来的,他要的部位也很特殊,除了寻常的鱼肉之外,还特意要了乌鱼的鱼头。这种大鱼的鱼头很难料理,林貌本来是打算直接扔掉了事,现在看他这样开口,倒的确有些诧异: “你要这个干什么?” “秘密,以后你就知道了。” 李哲拎着满满当当的塑料袋,对他笑了一笑:“对了,你不是说想让你家咪咪跟我下乡看看扶贫吗?如果最近有空的话,我倒是可能要下去一次……” 林貌还来不及开口,背后的陛下已经迫不及待开了口,咪咪咪咪的表示绝对赞成。不过,由于发声太快没有掩饰,听着格外的嗲声嗲气。 林貌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行吧。” · 吃了两顿格外鲜美的蒸鱼与炖鱼后,林貌开始琢磨着利用他收来的那一罐子“贡盐”。这一罐子盐的品相当然不能与现代产品媲美,但考虑到其特殊意义,却恰好适用于某些汇报专用的小产品。 他下单了新种的大青梅,摘掉青蒂清洗干净,混入食盐、白糖,腌了个简单易得的脆梅。三天后,他带着这盒腌脆梅到了五行山,再次向大圣汇报工作。 腌制得当的梅子咸甜生津,清脆适口,尤其是其中纯净的盐分与糖分,对缺乏合格调料的古人更是一击必杀。饶是大圣见识过天宫佳肴,仍然连连点头,边吃边赞: “不错,不错!咱在凡间也混过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砸砸嘴,舔一舔被盐水打湿的嘴毛,又抬眼看林貌: “这便是你在村里炮制的东西,精盐?” 林貌点一点头:“矿盐苦涩也就罢了,多半还掺有毒质,对人体不宜。还是提炼一下比较好。” 孙大圣咔擦咬下一口梅子,却不觉皱起了眉: “毒质?毒质还是小事,你们也在凡间历练过,不该不知道盐的分量……” 说到此处,他却不觉停了一停——不知怎么的,虽然与林貌相处才数日,大圣却总觉得这小子莫名有股养尊处优不解世事的傻白甜气质,似乎生下来便从没见识过饥荒离乱,在某些方面上天真到近乎令人疑惑。 当然,荒郊野外,怎么会出现这样不谙世事的人物呢?这种感觉并没有道理,但大圣下意识相信了自己的本能。他认为,就算自己渲染得再严重,这小子可能也没法感同身受,搞不好就会疏忽。 ——虽然被镇压在五行山下,但石猴的感知依旧是敏锐之极呢。 孙悟空转头看向在背包里探头探脑的皇帝陛下: “……盐有多么紧要,你总该是知道的。” 皇帝陛下跳了出来,小心不碰到淤泥,以免事后难于清理。它彬彬有礼的稍一低头,既大方又得体: “多谢尊驾提醒。盐卤当然是至关紧要的大事,但这小村子封闭壅塞,一年半载也不会与外界往来,一时半会还不会走漏。” 至于一时半会之后?皇帝早就将盐业的条陈一一记好,打算全面推广了。用不了半年功夫,关中关外都会时兴新的精盐,谁又会在意这个小村子? 小儿持千金过市,当然众人觊觎。但要是普天下到处都是黄金,那觊觎又有何用? 孙悟空瞥了猫猫一眼。他一眼看出了这猫身上浓郁的散不开的龙气,倒不诧异他能说出这样大包大揽的话。只是,就算与世隔绝,没有人类的搅扰,便能安稳无恙了吗? 这个世界虎视眈眈的,可不止人类哟。 · “这就是你们献给陛下的金丹?” 楼观道看家的道士战战兢兢的跪坐在软垫之上,两边大马金刀,坐着铁塔一样的尉迟敬德与秦叔宝。 听得贵人发问,道士不敢抬头: “这都是先祖所遗,仅此数颗。小道——小道也不知就里。” 能调动尉迟敬德与秦叔宝的,普天下除了当今天子以外,大概也只有房、杜两位相公了。而今两位相公高踞殿堂之上,四道目光逐个打量堂下众人,看得楼观道上下汗出如浆,不敢出声。 如此审视片刻,房玄龄扫一眼呈上的金丹,终于冷哼出声: “以观中的记载看,倒不像是撒谎的样子……算了,姑且信尔等一回。” 道士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房玄龄却并不理睬,转头向杜如晦探问: “虽然来历清晰,但这金丹药力终究不明。陛下是服用了这丹药,才有会种种奇异举止,我看还得细察。” 杜如晦连连点头。哪怕只是稍稍回想数日以来圣人的言行,即使以杜相公的沉着气度,也不由心有余悸,自然大力赞同: “是得细察。” 房玄龄道:“既然如此,那恕我无礼,暂且告假几日。政事堂的琐务,便托付给诸位相公了。” 杜如晦尉迟敬德秦叔宝:?? 一众重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房玄龄伸手拈起金丹,仰头吞入了口中。 “怎么这么甜?” 幻术 在一人一猫的莫名自信下,孙大圣稍微有些无语。他想了一想,终于把目光移到了林貌身上,开口查问自己这未记名弟子的进度: “你的功夫炼得如何?” 林貌老老实实回答:“已经能在定中看到肌肉血管了。” 这几日他反复习练“自饮长生酒”的法门,心境中的身影愈发清晰。但当清晰到某个程度时,他随意拨动感知的视角,居然“看”到了皮肤下红彤彤的肌肉、血管,乃至淡黄的脂肪组织! 不,与其说是“看”到,倒不如说是视角像触手一样穿透了肌肤,直接感知到了更为广阔复杂的细节;其惟妙惟肖,比亲眼目睹还要真切。 孙大圣有些诧异:“已经能自见其筋肉了吗?——奇怪,往常的方士修炼到这一步,都要被异象震得惊悸不安,乃至沾染病气,怎么你小子倒没什么异样?” 林貌腼腆一笑,没有答话。初见这红通通的筋肉当然可怕,但作为广泛涉猎恐怖游戏电影的现代阿宅,这种程度的刺激也不过小事一桩了。 孙悟空想不明白,干脆抛到一边:“……也罢,既然已经剥皮见肉,那总算是入门了。咱老孙也不白吃你的,便教你一点小小的神通罢。” 林貌猝不及防,只觉喜出望外,险些当场笑出声来——这可是孙悟空亲自教授的神通!什么法天象地、七十二变,他当然不敢觊觎;但只要学到齐天大圣一丁点的本事,不也是莫大的运气吗? 不过略微遗憾的是,孙大圣并没有传授给他什么高妙精深的法诀。他只是让林貌闭目站立,重回入静的状态,而后在静中伸出那无形无影的感知触手,触摸到了离他三四尺外一块小小的山石,之后再尝试固定触手,将心神伫于此山石之上,再缓缓收回。 这个操作并不算难,但当林貌收拢心神后睁开眼睛,那块山石却赫然飘在眼前,滴溜溜四处打转。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山石立刻破碎为光影,顷刻化为乌有。 林貌又惊又奇: “幻术?” “自然是幻术。” 大圣漫不经心道:“你才修炼几天?能学个幻术就不错了……这法术还是咱师——咱在西牛贺洲学来防身的,是正统丹道的法门,绝非寻常邪术可比,那真是一模一样,不可区分,能把最精妙的细节都模仿出来。 这法子也简单,只要你心境中能够映照的物事,无论是实是虚,都可以仿照此法,一一幻化。当初传幻术时还有一篇口诀,不过嘛……“ 他仔细回想片刻,咂了咂嘴: “……算了,从来没有背过,早忘了。” 林貌:“……” 显然,虽说不敢奢望什么了不起的神通,但幻术的杀伤力还是实在低了些。当然,这种正统法门应该有更大的潜力。不过,只要“心境映照,无论是是虚,都能一一幻化”么…… 他反复思忖许久,忽然转过头来——夕阳的光辉下他的面容闪烁不定,间杂着或大或小的阴影。但顷刻之间阴影破碎,平滑的肌肤随之绽裂,喷涌出腥臭发绿的血浆,以及血浆中扭曲蠕动莫可名状的乳白蛆虫——这些蛆虫的头部都生着活人一样猩红的眼睛,畸形的触手彼此交缠着抽动…… 如此的污秽、肮脏、不可理喻,仿佛仅仅只是凝视它一眼,就要消耗所有的理智。 猫猫陛下尖声大叫,按捺不住生理本能,直接将躯体拱成了弓形,长毛全部炸开。而猴哥则霍然睁大双眼,火眼金睛中几乎喷出三昧真火: “什么妖孽!” 大喝声惊天动地,林貌捂着脸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他被吼叫震慑,只能喘着气出声: “大圣,大圣,是我!” 他哆嗦着放下双手,脸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样。 孙大圣立刻明白实情:“幻术?你幻化的是什么恶心玩意儿?” 林貌连连吸气,胸中抽搐一样的干痛,一时竟出声不得——虽然幻术虚实皆可,但看来幻化纯粹虚拟的东西还是太过消耗法力,他只不过尝试着模拟了经典恐怖游戏的封面,便几乎瞬间被抽干了真气。 ……不过,这种幻化的确不仅是简单的“仿照”。他模仿的那张封面据说参考了什么恐怖情绪的心理学原理,而今以法术展现之后,居然也同样有了掉san的效果,甚至比原图更佳? 他思索一会,吐纳着恢复了一点真气,随后右手一晃,多了一株碧绿青翠的阔叶野草,在狸花猫面前挥了一挥。 猫猫陛下仍然是浑身炸毛,惊悚之至的模样,但眼珠随着草叶转动数次,长毛却渐渐平复了下来——这就是肉身的局限了,总是意志再如何强硬卓绝,依然无法控制某些本能。 孙大圣一眼看穿了:“又是幻术?你变的什么?” “不敢在大圣面前献丑,不过是点让狸奴平复心情的小玩意儿而已。” 林貌弯腰拉开背包,让猫猫跳了进去,再曲指一弹,将那株猫薄荷化为乌有。 仅仅是脑中幻想的植物,居然也能引动猫猫的本能反应?这幻术还真是强得超乎想象呢。 孙悟空咂了咂嘴,颇有些不可思议:“真是莫名其妙,居然还有专门给猫享受的草料……算了,这幻术回去好生练罢,千万别耽搁了。” · 得到拴柱变相的许可之后,青壮们回村便将精盐给分了,各家都要炮制鱼干,“敬献大王”——当然,这也是村中的刚需,流刺网捕捞一次每家都能分到七八斤鱼,胃口大的还好,胃口小的怎么吃得完?只有烘成鱼干才好。 往日里村子有的都是小鱼臭鱼和黑盐巴,怎么胡乱炮制都不心疼。现在鱼也好盐也好,自然要精心伺候。恰好拴柱拴花网开一面,愿意借出大王赐下的小册子,于是以孙雪娘为首的几个少年少女,便真壮着胆子,也跟着到破庙里听课了。 听了几日后,孙雪娘照猫画虎,描下了小册子里的草药,在山中采到了十几株野蒜、野八角、野花椒。她生平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香料,当然更不知道如何炮制,只能按往日腌泡菜的做法,将香料磨成粉兑入盐水,煮好鱼肉后放在灶台烘干,然后小心翼翼试了一块。 仅仅是一口,孙雪娘就险些没将舌头吞下去——这倒不是她手艺有多好,纯粹是原料的功效;对于常年缺吃少穿的农人,能有上好的盐分加脂肪,另外混杂这从未见过的香料,别说是一条鱼,就是拌鞋底子也是好吃的! 她强忍下一口口水,捧出鱼干跑向房外,一把塞入父母手中: “爹!娘!快尝尝!” 小小的村子哪有秘密?用不了几天的功夫,张雪娘创制出的这鱼干便不胫而走。大小亲戚们先是到族老家试吃,而后便是千方百计的打听炮制这鱼干的秘方。 册子中的香料又不是什么秘密,探听到消息后村中的老小便乌泱泱一起上了山。到傍晚村里炊烟袅袅鲜香腾腾,到处都是煮鱼晒鱼磨香料的声音,河鱼的香气七八里外都能闻到。 每家分到的七八斤鱼用不了几日就制成了鱼干,大半都进了各自孩子的肚皮,吃完后都是舔嘴咂舌,吵着嚷着要再加,居然还小小起了几次风波。 眼见情势如此,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者彼此商议了,觉得现下正是冬日,田间也没有大事,不如索性将村中老小分成两拨,一波用大王教授的“流刺网”捕鱼,一波用大王传授的精制法炼盐,各家按人头平分。 族老道:“有鱼肉,有鱼干,这个年也便不难过了。翻年入了春,也不用受春荒的苦楚。” 农人春种秋收,一年的收成往往在春日消耗殆尽,只能空着肚子苦熬;家中年幼的子女,甚至因此饿死。但要有了每天半斤五两的鱼肉,熬过去就不难了。 听到这话,围聚在旁的村民喜形于色,忍不住都咧开了嘴——从大业年间逃难开始,他们多久没有吃过一个饱饭了?而今竟然可以不受饥寒的苦恼,又是多大的幸运啊! 大概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村里一向愣头愣脑的厨子王二居然莽撞开口了: “说起来,无论是制盐还是捕鱼,都是大王教的本事呀!” 这一句话出来,原本热热闹闹的人群立刻冷了场——虽然相处几十日来印象大有改观,但谁又敢当众提及妖魔啊? 不要命了吗? 当然,王二说的大概——可能——或许也还有些道理,似乎——似乎村子还真是靠了这妖魔的指点,才能勉强温饱的……但是,这是可以乱说的吗? 大家沉默不言,悄悄散去了。 · 大概是觉得房相公的表现实在不对,从楼观道折返以后,杜如晦思索一夜,还是悄悄找上了长孙无忌,暗自通报消息。 长孙无忌这几日忙得是团团转,除了布置流刺网以外,还要组织工匠试验炼盐,要赶在各地选拔的队正与旅帅入京前将技术磨练纯熟,顺带做些改进——不同于荒郊野岭柴火丰富的五行村,关中的燃料未必有这么充裕,因此要反复尝试,在提炼中节省木柴。 这么多事务缠身,忙得脚都快打脑后勺了,再听到房相公这施施然休假的态度,那当然是气不打一处来。长孙氏环顾四周无人,立刻脱口抱怨: “再这么着,在下也只能吃颗金丹了!” 你要再吃金丹,政事堂就全甩给我和魏征呗?杜如晦无语至极,默默瞥他一眼。 不过,抱怨之后,长孙相公思路敏捷,立刻意识到这是向同僚甩锅的好机会。他立刻拉住杜公衣袖,热情发问: “杜公可有门路寻得药王孙思邈么?” 杜如晦皱一皱眉:“听说李淳风与药王颇有交情,应该可以见上一面。难不成是有谁不适么?” 长孙无忌叹一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小心展开。绢帛上寥寥数笔,恰恰勾勒出一株细长的小草,枝干分岔,叶呈卵圆状,上有短浅的柔毛。 “陛下昨日召见,赐给我这副绢画,命我查一查画上的药物。” 长孙无忌低声道:“我问过几位太医了,都说是神农本草中的‘荆芥’,但并无甚出奇的药效。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问问孙药王,看这药草有何不同……” 杜如晦仔细端详,只见绢帛上勾勒清晰,笔法飘逸,正是陛下亲笔。 “圣上为何会留意这区区的小草?” 长孙无忌稍稍尴尬,踌躇片刻,才小声开口: “陛下说,这也不是他想留意,纯粹是因为太子与长乐公主都对草药感兴趣,才让我这做舅舅的找找看……” 说到此处,即使城府深沉如长孙无忌,也不觉微微露出了苦笑: 他这做舅舅的,怎么还从来没听说公主与太子对草药有兴趣呢? 邪魔 冬天里本来就清闲无事,大家听了族老的分派,都愿意出来做些事情。于是村中分为三波,一波编网一波捕鱼,一波则上山挖掘矿盐,顺便就在岸边筑起炉灶,烧火炼盐——大王不是吩咐了,在捕鱼时要燃起火把,吸引鱼群吗?现在彻夜的烧火炼盐,正是一举两得。 在有足够食物的激励下,劳动人民的热情是无穷无尽的。村民们不过尝试了几次,很快便能将流刺网编得又快又好,精致又牢靠;炼盐的技术也是逐步提高,效率大大提升。 当举村劳作时,岸上的人烧火炼盐,河中的人拉网取鱼,看着辛苦得来的收获如此丰硕,村民大多都是笑容满面,乐不可支。甚至有的人想起了逃难前久远的回忆,居然清一清喉咙,领着大家大声对起了山歌来。 捕鱼的人唱,炼盐的人便和;炼盐的人提头,拉鱼的人便跟上。这样你来我往、你应我和,真正是歌声嘹亮、好不热闹。不但是劳作的村民们大声歌唱,身心舒泰、不觉疲惫,就连留在村中的老弱们都趁着天色晴朗留了出来,站在河边悄悄的听歌。 ——农业时代娱乐活动极度匮乏,山歌可真是不错的消遣呢。 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下,人们的渔获也是连连捷报——第一二日时每日捕捞六百斤,五日以后产量便一路飙升:六百斤,七百斤,甚至捕上了将近八百斤! 将近八百斤的鱼!这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收获了! 流亡数年以后,村民们居然品尝到了粮食吃不完的烦恼——鲜鱼可不是其他,两三日便要腐坏;因此他们只能暂停捕捞,集中人力取盐炼盐,大批量的制作鱼干。 在这个过程中,某些更新奇好用的烹饪方法也渐渐被开发出来了——有些馋嘴的小孩子无意中发现,在煅烧精盐时将小点的鱼埋在盐下,浑上些花椒,那烤出来的鱼干才真叫又咸又香,一吃难忘。于是争相恐后,都悄悄从家里带着小鱼来烤。 按理说这是很浪费的行为(烤鱼时油脂全被吸在了盐中,不是浪费是什么?),但由于捕获实在太多,大多数大人居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种行径并不怎么反对了。甚至有馋嘴的还偷偷叮嘱自家孩子,要把小鱼干带回一点给爹妈吃。 尝到了甜头后,村中干脆又定了新的规矩,遵照大王“不可过量”的吩咐,约定每五日下河捕一次鱼,其余时刻上山挖盐炼盐,所得一律均分。每家各出劳力,男女老少一齐上阵。 这种组织方式当然很落后,但应付现下的劳作是绰绰有余了。因为村中分配公平,大家也愿意出力,在烧石灰挖淤泥的闲暇,常常都到河边来看一看鱼情。 不过数日,又到了捕鱼的时候。大概是春天将近,河中的鱼实在不少,体型也是个赛个的肥大。村中青壮一齐出动,跳进尚且冰凉的河水中捞鱼。其中王二尤为活跃,东抓西捕抢了不少大鱼,惹得大家都笑他: “王二,你悠着些,没人和你抢!” 王二憨憨点头,手下却并不放慢。摘了十几条鱼后,他无意中往旁边一瞥,却不由连连眨眼:水波竹网中竟然缠着一条通体金黄的鲤鱼,鳞甲闪得都有些刺眼。 金鲤鱼!这不是正好进献给大王吗? 王二喜上眉梢,趟着水便去摘鱼,但还未走上两步,便听旁边的人惊呼: “小心!” 原来那水中波光粼粼,哪里是什么鲤鱼?分明是一条两米来长的大蛇! 王二茫然不知所措,还呆呆站在原地。那条蛇忽然向后一窜,竟狠狠在他腿上咬了一大口。 河中的同伴惊叫出声,赶紧上去救人。但定睛一看,又哪里有什么大蛇?清澈河水中鱼头攒动,王二古铜色的大腿也是完好无损,并无异样。 “王二……你没事吧?” 愣在原地的王二缓缓转过头来,神色相当呆滞。 “我?” 他喃喃道:“我当然没事,我有什么事?” 说罢了,他甩了甩脑袋,不再管一网活蹦乱跳的河鱼,慢慢淌水上岸,站在了高处。 他在岸上此处眺望,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依旧是毫无表情。知道望见不远处烧火炼盐的蒸腾烟雾,王二的眼中才终于闪过一道金光。 “居然真的是盐。” 他喃喃自语。 · “居然真的是盐。” “不会有假?” “不会有假。” “那群流民炼不出来盐。” “是的,所以只能是外力指点。那个新来的妖怪杀了卯二娘,便是为的这个吗?” “卯二娘死不死不算什么。只是按例每年都要进贡我等人牲,这新来的妖怪,却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他居然想独吞?” “要不然,为什么选这么偏僻的村子炼盐?这样的手艺,到长安去卖给天子家,千万金唾手可得。” “要想吃独食,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盐业的确重利,为此开一开杀戒也没什么。就算我们高居世外,难道不吃饭、不穿衣?钱多总不烧手。” “大哥说笑了,你何时守过杀戒?只是动手不难,怎么从那新来的妖怪口中套出消息,才是关窍。” “怎么,把妖怪还知道其他的东西?” “恐怕是这样,如果连提炼精盐的法门都能随随便便赏赐给人牲,那自己手上必然有更珍贵的知识……” “开杀戒容易,要拷问出消息可就麻烦了。” “这是三妹的强项。” 九幽地底,阴冥绝处,惨绿色的灯火照亮了厚重岩石下狭小的空间。三个扭曲而混沌的人影在灯火下晃动,轻薄得像是一张剪影。 当正中的人影提出了意见之后,石窟中有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左方的人影喃喃出声: “精盐可是重利,绝非等闲呢。” 右方的人影立刻呵了一声: “二哥的意思,是信不过我吗?” 二哥淡淡道:“三妹自然知道。” 三妹声音柔和:“二哥也太多心了。就算我真有了什么收获,难道又能独吞吗?小妹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能耐。两位哥哥不信,我便在此立誓,绝不会有一丝一毫侵吞盐利的恶念!” 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震得石窟上下都嗡嗡作响。这是附有咒力的祷词,铁一样的誓言,一旦出口便化为彼此约束的法咒,绝无反悔的余地。 围坐着的影子沉默了。而右方的人影向前一步,站在了惨绿的灯火下。 黑暗像水一样从这影子的面部褪去了,绿光微微起伏,显露出来的是一张怪异绝伦的脸——似男似女、似人似兽,既端庄又妖娆,既高贵又鄙贱,既冷淡又狂热,各种彼此冲突的美艳集聚于五官轮廓之上,顾盼间妖得不可方物 这是绝世的魅力,妖异的蛊惑,近似于诅咒的面容;那种天生的魔魅,恶意的引诱,仅仅耳闻目睹,便能让凡人癫狂战栗,不能自抑。 他——她——它美目流盼,一一扫过晃动的人影,注视中神光奕奕,是难以抵御的魔力。 “解决这样的小东西,用不了多久。” 它柔声道:“二哥若是不信,大可以随我去看看。” 二哥似乎呵了一声,而后狂风倏然一吹,再没有了什么扭动的影子。 ·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亲眼见着网中窜出大蛇,还是让人害怕。当日不过捞了半个多时辰的鱼,村民们便草草收场,招呼着将渔获背回家中。 但王二一直站立高处,却并未随众人一起出发。眼见着人影逐渐消失,他才缓缓转身,拖着步子向石板处走去。 此时石板周遭空无一人,只有魔王盘膝静坐于此。眼见王二拖着脚步赶来,魔王眯一眯眼,冷声呵斥: “你来做什么?” 王二茫然抬头,呆呆开口: “我有东西要献给大王。” “什么东西?” “一条金色的鲤鱼。” 王二慢慢道:“可这鲤鱼已经跑了。” 眼见此人前言不搭后语,林貌在面具下皱了皱眉。 不知怎么的,虽然与这半疯半傻莫名其妙的村民只说了几句,他却总觉得有些毛毛的不自在。 魔王当然不需要忍耐什么,于是他断喝出声: “发什么癫?给老子滚!” 王二不再言语,只是深深看了林貌一眼,拖着步子转身离开。 · 虽然只与那半疯不傻的村民有过短短一面,但古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即使回到现代吃上晚饭,林貌依旧感觉心中大有牵挂,割舍不下。 吃完饭后,王恕却给他打来了电话,先是假情假意嘘寒问暖,后是图穷匕见探问林貌的更新内容,等到各种试探都被林貌一一挡回去后,他终于暴露了底线: “最近有个经典角色同人番外活动,群里面很关注的。你之前不是也出过s嘛,要不要参加看看?最近都闲了这么久了,总得给大伙敷衍一两万字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林貌也实在是无力拒绝了。他打开王恕发过来的链接,扫一眼后却立刻皱起了眉: “卧槽,这都是些啥?!” “同人本来就是为爱发电嘛!哪里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王恕振振有词:“这个活动也没有门槛……当然有些是过头了点,但你也要理解——这么说吧,我表妹都在里面发表过好几篇文章。” 林貌忍不住揉捏额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王恕的表妹芳龄十三,似乎才上——初中? 如果以此推断的话,那么这网站上那些天马行空辣眼睛到没法接受的情节,似乎也可以解释了。 不过…… 林貌再看了网站一回,终于盯着脚趾抠地的尴尬,咬牙提醒: “别的不说,你还是劝劝你表妹吧——这玩意儿尺度还不小。” · 虽然答应了同人番外的事情,但以大手子多年的拖延症,当然不可能快马加鞭的赶进度。挂断电话后他给晚归的猫猫陛下留了一张字条与半碗鱼汤,随后盘膝打坐,再练习大圣传授的“长生酒”之术。 而今习练长生酒秘书已有五六日,他的进展也渐渐加速。从一开始能在心境中观照肌肤,到两三日后穿透肌肤观照血肉,而今已经能更深一步,敏锐感知到五脏六腑,乃至气息涌动的“经络”了。 如此由外至里、逐一透视己身,大概便是大圣所谓的“返照”。依照玄学法理,等到能返照出肉身之下的白骨骷髅,这份功夫便算是炼成了。 当然,红颜白骨的境界实在很难修证,林貌也只能徐徐尝试而已。在修持这返照的功夫时,他的心境常常会趋于物我两忘的纯粹寂静之中,甚至不再能察觉外界的变化,如入深定。 这样鸦雀无声的寂静持续到了深夜。凌晨一点时,盘坐床上的林貌发丝微动,有缕缕的青烟自他衣袖中钻出,在月光下化为轻薄的剪影。 浓黑色的影子在风中徐徐摇摆,像是婀娜起伏的柳枝。即使浑茫中看不出影子的轮廓,也必将为舞动中妖娆妩媚的风情所摄,乃至于目眩神驰,陷入迷狂之中。 这是“它”强悍而不可抵御的天赋。玩弄幻术,挑动欲望,窥伺思想,它是经文中能作邪魅幻舞的摩耶摩罗,颠倒一切有情众生如堕梦魇,唯有释尊可降服的大天魔。 这样的魔王已经不再需要神通法力,仅仅是目之所视耳之所听心之所感,便能以魔魅惑乱生灵五感,轻而易举的扭曲心志迷惑神思,探知意识中最为幽深晦暗的心理。悄无声息,不可揣摩,沾之即来,挥之不去,它是借由人类思想与情绪而传播的,属于心灵的邪魅。 只需王二稍稍凝注的目光,便已经足够让魔王施展法术,随风潜行入梦。 当然,这个来历不明的妖怪似乎修持了什么奇怪的仙家道法,即使以摩耶摩罗的天赋,仓促间也仅仅只能感知到此妖表层最为浅薄碎裂的意识而已。但没有关系,它还有的是时间…… 黑影像蛇一样滑了下来,昂着头颅注视房间中诸多浑然不可理喻的物事。它从没有见过一个妖怪的洞府会有这样新奇的摆设,而窗外起伏的楼房也似乎与记忆中大不相同。摩耶摩罗环顾四周,一时间竟不觉茫然。 依照先前的约定,它应该活捉这个奇怪的妖怪,搜罗一切可疑的奇物,带回去由几兄妹商量着处置。但黑影踌躇片刻,却还是游上了林貌摆设在床边的小桌。 从这妖怪浮光掠影的记忆看,它精通的似乎并非只有炼盐,还有更多精致巧妙、获利无数的法门呢。 ……巧了,摩耶摩罗立的誓言,可就恰恰只包括盐利。 有自家好二哥黄雀在后,虎视眈眈,即使天魔也不能不稍有忌惮。一念及此,摩耶摩罗再不迟疑,盘旋着缠住了小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从它所得的消息看,此妖大部分的知识似乎都贮存于这古怪的小盒子里。只要探寻出盒子的秘密,获利便无可计算。 当然,这小盒子精巧得匪夷所思,一时并不能摸清底细。但没有关系,依仗着盒子上遗留的气息,它可以轻而易举的以法术构建幻境,回朔时光,窥探盒子的底细…… 青烟袅袅中,精细的幻境悄然展开了。摩耶摩罗沿着盒子的痕迹逆流向上,终于“看”到了这盒子曾经显示过的内容,各个都是五颜六色,花里胡哨: 【哥,权儿美吗?】 【他现在叫诸葛凄然!】 【都说勾践卧薪尝胆,又说赵子龙浑身都是胆,有没有写勾践x赵子龙同人的?】 【见下仆贾瑞起淫心,多浑虫初试云雨情】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多浑虫再试云雨情】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多浑虫又试云雨情】 【薛大傻误服狼虎药,多浑虫还试云雨情】 【什么木石前盟?俺只念草木姻缘——绛珠仙子x人参果树】 【有没有人控商鞅和小马宝莉的?要1v5喔。】 【邹忌x城北徐公jpg】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呀呀呀呀呀呀呀!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整个同人网站足足数百个g的文字图片与视频被尽数倾倒在了摩耶摩罗的意识中。而当可怜的天魔终于理解这一切时,它的理智便立刻被粉碎了——某种不可名状不可理喻不可描述的东西从它理解的每一个字节中呼啸着奔涌而出,迅速便碾碎了那一点脆弱的心理防备。 一只可怜的、卑微的、不过只能操控表层欲望的区区天魔,又怎么能与数十亿人类性·癖下水道中发酵出的恐怖结晶媲美呢? ……不要随便直视人性的深渊啊,可怜的孩子。 但摩耶摩罗大概已经领会不到这条真理了。过于强烈的扭曲情绪像洪水一样冲进了它的思想,摧毁一切践踏一切扭曲一切,所过之处只有惨不忍睹的废墟。 神秘会服从于更高的神秘,欲望也会畏惧于更强的欲望。只要足够变态,你的xp便可以蔑视世上一切的魅魔。 摩耶摩罗的影子在桌上剧烈的扭曲挣扎、来回翻滚,像是一条垂死的蛇。但它已经是被钉死的猎物,再也没有办法挣脱了。 ——摩耶摩罗精通逃生之术,可以假借敌手残余的哪怕一丁点情欲转移元神,轻而易举逃脱追踪的法术。可现在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它遭遇的是更为凶猛而不可控制的欲望——如果说它能掌握的情欲是河流与暴雨,那么这小小盒子中迸发出的欲望便是汪洋大海,是九渊归墟,大小相隔之悬殊,绝对不可比拟。 所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东西?! 摩耶摩罗得不到答案了。欲望与欲望的冲突绝没有回避的余地,而孱弱的河流终归要融入大海,在最后的无力抵抗后,摩耶摩罗的身影突然扭曲,随后剧烈膨胀开来,狂风骤起,炸出了惊天的巨响。 ——魔王一切的法力、修为、内丹,也在这身巨响中烟消云散,只留残魂一缕,不知所踪。 巨响中小桌随之倾翻,屋中到处都在摇晃。林貌大受震动,立刻睁开了眼: “卧槽,打雷了吗?” “妈呀,老子的笔记本!” 广告 因为抢救及时,林貌的笔记本没有什么大碍。但他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却依然觉得筋疲力尽,浑身酸痛,甚至上下楼都费力。 当天早上,李哲开车上门拜访,一眼看见便大吃一惊: “你被人打了?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什么打不打的,你爹我就是没有睡好……” 林貌顺嘴回了一句,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了一照,却也大觉吃惊——镜头里他脸色发青眼圈发黑,那少说也是熬了两三个晚上的面相。 但今天早上梳洗时,自己还绝没有这么憔悴啊? 这面色是真有些不对劲儿了。林貌心中泛着嘀咕,又问李哲上门有何贵干——现在才早上八点,他不下乡不打卡不填材料,怎么还有东游西逛的时间? 李哲很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先从背包里摸出了一盒干制的鱼骨玩具,说是给咪咪带的礼物,然后才小心开口,婉转解释来意。 原来,李哲负责的村里,祖传有一门炮制鱼头的手艺:用酸浆、蘑菇汁、鸡肉粉等腌制鱼头肉,晾干后再行烘烤,清淡可口,又干又香,;剔除的鱼骨还能雕刻器物,又精致又小巧,是相当有意思的玩具。前日李哲特意讨要乌鱼鱼头,正是要请手艺人试一试这门技术。而今成品出来,果然是风味独特。 既然手艺这么好,不用来扶贫创收当然可惜了。只是酒香也怕巷子深,还得乡里想方设法做宣传,最好能在网上打开热度。 这种小小的村庄,请网红探店当然不现实,自己做自媒体也很难吸引流量。想来想去,自然想到了李哲直播时曾经大展身手的咪咪——有什么网红,能比一只可爱、温柔、充满理性的猫猫,更能吸引眼光呢? 再说了,探店主播可能会骗你,网红自媒体可能会骗你,一切由人类策划表演精心打造的东西可能会骗你,但猫猫会骗你吗?猫猫都觉得不错,那一定是很不错啊! 说白了,你是相信花枝招展滤镜不知加了多少层的自媒体,还是相信一只老老实实直播,从没有坏心眼的猫猫呢? “……所以,我们的意思是,想请咪咪帮忙推广一下产品,最好能带咪咪下乡,参观鱼骨制作流程。” 李哲指了指那个食盒:“这里面就是一份特意雕的鱼骨玩具,不知道咪咪喜不喜欢。喜欢的话,还可以拍一个玩玩具的直播。” 林貌咳嗽了一声:“这当然不成问题,就看咪咪的意思……” 咪咪自然更不会拒绝。躲在楼上偷听两人讲话的猫猫陛下理了理长毛,从楼梯上徐徐踱了下来,仪态高贵而又端庄。 他跳上凳子,对着木盒昂头喵了一声,示意两个下人替自己打开。 李哲受宠若惊,赶紧亲手揭开盒盖,为陛下奉上珍馐。猫猫低头闻了一闻,只觉酸气中鲜香扑鼻,而雪白细腻的鱼骨小巧细致,全部雕成猫爪猫尾小鱼干形状的小骨棒,精美得超乎想象。 唐人膳食多用醋渍,醋芹更是重臣魏征的挚爱。这样一份带着酸香的鱼骨玩具,当然不会不合陛下的口味。不过,仅仅是“合口味”还不够,皇帝在李哲直播间混了这么几日,大致也明白了一点网络时代的路数——他抖一抖胡须,发出某种又甜又腻的嗲嗲音色,然后一头扎进盒里,咬住骨头上下猛甩,手脚并用又抓又挠,顺带着尾巴啪啪拍地,突出一个沉浸其中 ——网友看直播,看的难道是温文尔雅礼貌端庄的高冷范吗?人家看的就是激情澎湃,知道不? 虽然小猫咪温文尔雅也许同样很有流量,但小猫咪是无论做什么都很有流量,所以不算。 作为天下第一流的人物,陛下当然深谙因时而变的道理。在现代磨砺了十几日,他也算是炼出来了——横竖自己的亲故与心腹一个都不在现场,就算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举止,又有什么关系呢?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虚拟的皇帝,办了一点虚拟中不太体面的事情嘛! 只要大臣们不知道,那就是不存在;只要不存在,就可以不理会。为了下乡亲眼见证扶贫产业,又有什么坎不能跨过去呢? ——至于林貌?他敢说出去么? 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克服了那点虚无自尊的猫猫毫无心理负担,不但埋头猛咬手舞足蹈,还特意甩动尾巴扭动长毛,营造出狂热痴迷于幼稚玩具的氛围。这种种动作既认真又富有感染力,连李哲都瞪大了眼睛: “……居然这么喜欢吗?那我还真是白担心啦!” 林貌:“…………” 他有气无力,只能默默翻了个白眼,说不出话来。 猫猫正在埋头苦干,却忽然耳朵一动,立刻从凳子上跃起,砰一声跳上了餐桌——他左右张望,尾巴高高竖起,长毛根根直立,显然警惕到了极点。 如此等待片刻,狸花猫从桌面向下一跃,径直奔向楼上,再不见踪影。 林貌下意识望向楼上,连神色都微微变了。李哲被吓了一跳,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猫嘛,突发一点神经不是很正常吗? 反正已经证明了咪咪喜欢鱼骨,之后只要架设设备,注意拍摄时机,一切都能由后期料理妥当。李哲收好木盒,向林貌道了谢,才告辞离开。只是出门之前,他看一眼林貌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你还是去休息吧,脸色太差了……” · 李哲离开后,狸猫又从楼上跳了下来,以一种极为罕见的语气询问林貌: “你刚刚听到什么动静了么?” 林貌摇了摇头,只觉周身都在发疼——按理说他修持之后耳目聪明,不该错过任何声响;但今日实在疲惫得超乎想象,估计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猫猫看了看林貌那青白的脸色,沉默片刻之后,没有再说什么。 【——奇怪,怎么会莫名听到房玄龄的声音呢?】 【……是错觉吗?】 · 既然是贸贸然来通传消息,那杜相公粘了手也便摆脱不得。在听了长孙无忌长篇累牍的抱怨之后,他不能不留下来“共襄大事”,随同料理山一样公文。 这大事一襄便是半日,两人检查名单核算开销议论人选,到傍晚都不能消停。正打算叫家人送饭来继续肝,却见秦叔宝急匆匆走了进来,近前小声传话: “房相府上来人了,说是房相公服用了丹药后便梦魇不安,已经请太医瞧过了。” 两位宰相一齐皱眉: “梦魇?” “听房府来人的意思,似乎相公服了药后很早便入睡了。” 秦叔宝低声道:“只是不知为何,梦中一直翻滚不安,还有种种——种种异象。等到被夫人叫醒,又是满脸惊恐,怔忪不安,却始终不肯提及梦魇一字……” 说到此处,秦叔宝欲言又止:奉命传话的心腹一时口快,还不小心泄漏了某些夫人交代的奇怪消息;但秦将军左思右想,终究不敢随便传播这些流言。 毕竟,房相梦魇归梦魇,但梦话中嘟囔的什么——狸奴,还是太过无稽了……吧? 两位宰相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疑惑:据他们所知,陛下虽然也服用过金丹,但除了日常议政时偶有惊人的言行以外,睡梦中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异常。为何同一种丹药,效力便相差这么……悬殊呢? 难道是后人仿效道祖,炼得不太对头?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只是有些心悸,并无大碍。” 秦叔宝道:“只是房相的态度有些怪异,似乎——似乎不愿意与大夫细谈。相府卢夫人打发人来报信,也是想请两位相公去劝一劝。” 两人同时皱眉,再次对视: 房玄龄是讳疾忌医的人吗? ……这不太对劲吧? “既然如此,我等料理完公务便去。” 杜如晦下了决断:“对了,劳烦将军随老夫走一趟,到房府之前,还可以再问问那楼观道的道士。” · “老二,老三恐怕是出事了。” “…………” “老二?” “老二?!” 狂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位列左侧的黑影随之溃散,瘫软为一摊无形无色的烂泥,顷刻间消匿了踪影。 中间摇曳的剪影沉默了。显然,在老三立下咒誓,元神随着活傀儡而转移隐伏,尝试窥探消息之时,老二也已经悄悄移动了本体,紧随而去,只留下一个幻化的空壳敷衍大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心思倒的确巧妙。 ……不过,作为被两位结义弟妹抛弃在后的大哥,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似乎不难判断。盘踞中央的黑影仅仅思索片刻,便下了决心。 “如果老二能成,我便吃了老二,拿着宝贝去中土快活。” 他喃喃道:“如果老二不能成……” 他环顾四周: “先前修的逃生秘道,应该还能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