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这袖,断的彻底》 第1章 ●第一章● 本王名叫盛子戎,是当今陛下的胞弟,一胎双生的那种胞弟。 若是我兄弟二人生在寻常人家,那便是一个兄友弟恭的和谐景象。 可偏偏我俩生在了帝王家,爬出娘胎那一刻,就注定了只能活其一的悲剧。 毕竟龙椅只有一把,一个要坐,另一个大抵也不想站着。 然本朝立长不立幼,我运道不大好,下生便是那个幼。 这把龙椅别说坐了,站边上喘口气儿都算意欲不轨。 十岁那年我看着哥哥穿上了太子黄袍,只觉得这一身黄澄澄很是新鲜,便缠着哥哥也给我穿穿。 不想童言有忌,我为这一句话,生受了母妃两个大嘴巴。 明明我俩是双生子,自小的衣裳都是换着穿的,哥哥穿墨衣玄袍,我便穿赤红绛紫。 母妃如此替我俩穿戴,是因为我和哥哥长的实在太像,只能靠衣裳区分。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时常缠着哥哥换衣裳穿逗母妃玩儿。 往日如此都好好的,偏今日就挨了大嘴巴。 我委屈的天都塌了,冲去皇后娘娘宫里找哥哥,却被宫女告知太子殿下正习国策不得空见我。 那时我还未曾意识到,父皇为什么要将哥哥送去皇后娘娘宫中教养。 又是为什么我不能再叫哥哥为哥哥,只能叫太子殿下。 等我明白的时候,皇后娘娘已经一杯毒酒赐死了我秽乱后宫的母妃。 还顺手给正在守灵的我,来了一碟子毒点心。 我因伤心母妃的死茶饭不思,小宫女见我始终不肯动那碟点心,便哄我道:“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给小殿下的” 我心里顿时就热了起来,是了,母妃死了还有哥哥,我并不孤单。 我咬了一口点心,即便味同嚼蜡,却还是尽力往嘴里塞,唯恐不吃就糟践了哥哥的心意。 即便一刻钟后我被那点心药的口吐白沫,却仍没疑到哥哥身上。 我在凝香殿里打滚,拼命揉搓着自己的肚子,只觉得肚里火烧火燎,连气门都不通了。 弥留之际,我看见母妃的魂魄从棺椁中飘了出来,她想摸我却摸不到,只能哭,哭的伤心欲绝。 自那以后,我便见不得女人哭。 最后是华将军冒着大不韪佩剑进了后宫,拼死将我带离了凝香殿。 又在朝堂之上对着父皇三跪九叩,陈情皇后娘娘是如何指使宫女谋害皇子的。 父皇轻飘飘罚了皇后娘娘禁足三月,这三个月里我高烧不退,呕吐不止。 期间一直糊里糊涂,耳边只有华将军低沉的念叨。 “小殿下,你要记得,这毒伤了你的脑子,日后万不可再习诗书骑射,装疯卖傻方可保命,贤妃娘娘对华英有恩,此番若能保住小殿下,老臣泉下再见娘娘也无愧了” 我将这番话听进了心里,其中那句日后万不可再习诗书骑射尤其牢记。 我本也不爱读书骑射。 什么大道国策什么圣人之言,哥哥去学不就好了。 我又不是太子,一天天泡在国子监里看着老太傅吹胡子瞪眼,实在没趣儿。 如今好了,连教我骑射的华将军都说不用学了,想必是真的不用学了。 这毒虽让我吃了苦头,可眼下免了念书求学之苦,甚妙,甚妙。 自我退了烧,便住进了离东宫最远的一方小殿里,伺候我的嬷嬷和宫女各有一个。 我白日斗蛐蛐,夜里听蝈蝈,日子过的可谓自然和谐野趣横生。 有时我也会想起母妃死前的日子,那时我被母妃逼着看四书背五经,时不时还得熟悉熟悉兵法布防,总是不得闲暇。 连偶然想吃个大荤,母妃都会对着我摇头,只说茹素可得仁义慈悲。 我不晓得我要仁义慈悲做什么,那玩意儿能有东坡肉顶饿吗? 我看不能罢。 不过现在好了,没人管我了,东坡肉一日进上两餐也使得。 只是总有很偶尔很偶尔的一刻。 我会很想念母妃,想念哥哥,想念教我骑射的华将军,想念授我诗书的老太傅。 想念养心殿里总是先抱哥哥的父皇。 哥哥自小就是比我聪明的,父皇曾在御花园里提下一个上联“厚德才,孚和协,时成尔事”,哥哥便对出一个下联“修文乐,讲礼仪,更造吾民”。 父皇见后大喜,说哥哥很通王道,老太傅和老丞相听完这话,当即成了太子党。 内阁六部尚书并中书令也看清了风头,紧跟着押宝了哥哥。 彼时的我不爱逛御花园,并不知道这一幅对联,只晓得今日嬷嬷端来的苏造肉有些馊了,食难下咽。 待我们兄弟二人长到十七,父皇就驾崩了。 这驾,崩的特别突然,偌大一个紫禁城,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令人心惊的悲痛了。 三九大寒,鹅毛雪下的密密匝匝,我记得那天的日子,那是腊月甘八,除夕夜前两日。 我里头穿着嬷嬷缝的夹袄,外头罩着孝衣麻披,脚下一双麂皮棉靴,一步一步向着养心殿的方向走。 麂皮棉靴是早几年做下的,已经有些小了,针脚也不像新鞋那么密。 宫道上的积雪深重,走久了,雪水就湿了里子。 等走到养心殿的时候,我脚已经冻的没了知觉。 殿里殿外跪了几百人,各色官袍宫装外头都披了丧服,老内监拉扯着我进了殿内。 皇后娘娘和哥哥跪在我身前,父皇明黄色的龙榻香帐不似往日有龙涎香气散出。 殿中偶有妃子哭声但大都屏气凝神,我被这静默哀声唬的害怕,足下又冻的发疼。 便伸手拉了拉哥哥的衣裳,希冀哥哥能同我讲一句话,一句就好,有这一句我便不害怕了。 可哥哥没有回头,回头的是皇后娘娘。 她看了我一眼,明明是父皇驾崩普天同哀的日子,她却笑了。 她说:“子戎,莫要触及天子衣冠” 我愣了愣,将手从哥哥衣裳上拿开,这时才发觉哥哥仍穿着一身明黄。 碰一下就要挨两个大嘴巴的明黄。 哥哥登基了。 第2章 ●第二章● 登基前夜,嬷嬷死守着我,我却还是翻窗跑出了小殿,向着东宫去了。 我本想从幼时那个偏殿角子里钻进去见哥哥一面,却不想被东宫的侍卫生擒了。 侍卫一路将我提至东宫书案前,哥哥身侧坐着皇后娘娘。 殿中明烛火暖,龙涎香气从紫金香炉里丝丝漫出,徐徐浮空。 我揉了揉鼻子闻不大习惯,只问哥哥:“哥哥还记着母妃么?母妃要是晓得哥哥成了皇帝,定会高兴的!” 哥哥坐在书案之后,黄袍玉带蟠龙顶冠,用同我一模一样的那张脸面无表情道:“朕只有母后,不曾有母妃,子戎,尔今日擅闯东宫意欲何为?” 我看着哥哥,忽然就悟了,哥哥大抵已经随着父皇母妃一并死了。 堂上这位可以是皇后嫡子,东宫太子,当今天子。 唯独不能是罪妃生下的双生子。 我贴着皮肉藏在棉袍内里的那一份贺帖,最终还是怎样拿来,便怎样拿了回去。 夜里嬷嬷给我臀上上药,一边哭一边问我为何要去东宫讨打,我回来时便将贺帖烧了。 此刻只答:“我看皇上足下的龙靴厚暖,想去讨一双旧的穿,不想太后娘娘在,说我没规矩就打了我一顿板子,以后不去了,再不去了” 后来我岁至及冠,到了封王开府的时候。 皇上一道旨意下来,给了我个璞王的名号,另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封赏和京郊的一间小院儿。 说是小院儿其实也不小,三进的宅子还带个后花园,花园里还有一眼活泉。 我人还没出宫,心便已经飞进了那方小院儿里。 紫禁城啊紫禁城,生囚了本王二十年,这憋屈皇子谁爱当谁当吧。 本王去也! 白乐天曾有一诗,多的本王记不住,唯有一句颇合本王现下的心境。 “他日若得脱身法,生吃黄莲苦也甜” 白公大才,再没旁的话,能表本王此刻所思所想了。 自小院儿门楣挂上了璞王府的匾头,本王便好似那脱了缰的野狗。 府门一关,就地成仙。 寻欢作乐,不在话下。 只是本王寻的这个欢,却与寻常男子有些出入,本王不爱美娇娥,只爱美少年。 头几回本王还有些天子胞弟的矜持,逛楼子逛的尚算克制守礼。 无奈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一日本王大醉,见楼子里一个弄箜篌的小郎君眉目生的多情不已。 顿时起了心思,可掌柜说这位小郎君专管奏乐,清高不已。 本王乐了,烟花柳巷中,颠鸾倒凤处,无非是银子多少的问题。 于是狠下了一番血本后,本王借着月色趁着酒劲儿,就将人抱回了璞王府。 路上少年在怀,面色冷清如水,然本王只想着回了王府,将人先这样,再那样,怎么痛快便怎么折腾。 隔日天光大明,本王酒意褪尽,见卧榻里侧躺着一个少年郎,方才忆及昨夜,大呼荒唐。 怎么能把人带回王府呢? 少年见我尴尬,不过一笑,并不多言,拾掇了一身长衫便离了王府。 我看着少年决绝的背影,狠狠给了自己两嘴巴。 盛子戎啊盛子戎,你何以贪玩至此啊。 少年走后,我自觉这事儿没完,心里愧悔难当,只想着该怎么补偿这个少年。 随即又进了一趟楼子,同楼子里的掌柜问求一个补偿的法子。 掌柜颇为难:“王爷仁义,只是付桐从前也是个富家公子,家里失了势才流落至此,从不讨皮肉生意,只图个茶饭温饱,只怕王爷给了银子才真叫作践了他” 我坐在雅间中,叫这一番话说的心里沉甸甸。 一朝醉酒伤了真君子,本王着实是该死。 然,觉得本王该死的人向来有许多。 这桩事既做下了,自罪自责是轻,被朝臣捏住做些文章才叫事大。 事发不过三日,一连二十来封弹劾本王的折子便一道落在了御书房案头。 其中最下血的一折,是曾教过本王诗书的老太傅颜荀所写,折中先骂本王断袖不顾人伦,再骂本王狂悖以权压良。 总结下来就是,皇上,你弟弟着实不是个东西,该杀。 颜荀是三朝老太傅,名臣司马懿见颜荀尚要臊一回,不为旁的,就为颜荀之忠义。 若世上真有贤臣子肯为社稷死,颜太傅便是头一个抹脖子的。 是以先皇重他,今上敬他,门下学子将他捧成荀令君在世。 他一封折子便抵过那些谏官言官一缸唾沫,本王泡在这缸唾沫里臭气熏天,又被这一份折子架到了御前。 万岁高坐御案之后,将一沓折子摔了满殿。 “子戎,你好本领,开府一年夜夜狎妓,如今还敢强压良民,禄银封赏挥霍一空还不肯休,又将府下地皮押出一半与人,让朕猜猜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可是要拿着这份地皮银子,迎个男子入门!” 这话说到最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终是气颤了心神,御笔折在手中又狠命掷到了我脸上。 “臣弟死罪” 我跪倒,深知自己此番算是耍脱了手了,被大义灭亲也属寻常。 然而皇帝的心,从来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猜透的。 陛下未曾处死我这个罪该万死的混账王爷。 而是发配我去守疆,三个月之后,配两千轻骑,前往那黄沙漫天的玉门关。 从此戍守边关,修身养性,求问人间正道。 圣旨最末一句,是无召不得回。 我拿着圣旨回了璞王府,坐在小翡翠厅里喝凉茶,不一会儿管家便进来了,只道:“王爷,不曾寻得付桐公子” 我点点头,这本是意料中事。 戍守边疆,才是是情理之外。 我不知这一趟未言归期的守令,会不会再有得召归来的时候。 只愣愣望着厅中挂的一副百花图,心中想起一件旧事。 某一年深春,御花园的花开的一塌糊涂,香的直钻肺腑。 彼时父皇还未驾崩,借赏花名义传了我和哥哥问书,皇后娘娘带着哥哥,母妃则带着我。 父皇问哥哥:“子寰,你且说这火攻一计,妙在何处?” 哥哥一拱手道:“回父皇,借东风之势以燎原,借火舌窜袭以攻城,借粮草一炬以断后” 父皇一笑:“不错” 第3章 ●第三章● 我听着这个问法,心里慌的只想骂娘,我素日最厌兵法。 兵书里种种阴险诡谲坑杀屠城,叫人看的浑身发寒。 无奈父皇今日偏问这出,那厢哥哥答完了,此刻便该我了。 父皇道:“子戎何解?” 我吓得身子木了半边,生怕说不出来就要挨罚,只得硬着头皮道:“借炭火一盆以暖身,借灶火一门以果腹,借借草木灰一捧以止血” 父皇皱了眉头,骂道:“暖身果腹只顾安逸!你可解得你名中这个戎字!” 我解不得啊父皇! 十岁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名字里的戎,乃是一个毛绒绒的绒啊! 唉。 时光一晃到如今,只叹年少不知事。 圣旨既出,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三月之后,本王便要启程向那边关去。 那里没有楼子,没有花园活泉,唯有一点好处,便是能离了紫禁城中的是是非非。 眠个花宿个柳之类的事,不会再被人写成折子送至御前。 小翡翠厅内静极,管家又上来替我续了一盏茶。 璞王府中除了管家还有两个小婢,这两个小婢也系双生,偌大一个王府,添上本王也不过四口人。 王府初立时,本王上街溜溜达达散德行,不想一抬头便瞧见这对儿姐妹花卖身葬父。 只见两姊妹面目相同眉眼楚楚,心下怜爱顿生,便花了银子将她俩接进了王府为婢。 她俩也乖觉,埋了自家爹爹之后,就一心一意侍奉本王。 刚收了她俩那时节,上一任大理寺少卿白蒙书,还暗戳戳的在请安折子里同陛下提到此事。 说本王买了一对儿十二三的小姊妹进了璞王府,想来是兽性大发,色令智昏如何如何。 折子递上去第二天,本王在楼子里砸重金和小倌儿胡搞的事就传遍了京城,一时间璞王断袖这事儿,断的人尽皆知。 白蒙书一个专管司文断案的小包公,一朝错算了本王的喜好,还递折子面了圣,告了一纸糊涂状后自觉尴尬。 他性子又是个不肯折屈的文人脾气,当即臊了就要告老还乡。 皇上大抵也觉得他术业不精,竟准了。 本王觉得他挺糊涂,为这屁大点子事情就丢了乌纱,忒不值当的。 是以临他还乡前本王前去送了一送,意欲宽慰他两句。 告诉他回了乡亦可开设私塾学堂,继续为我朝的司法公正孵化人才。 无奈他却以为本王是去嘲讽他的,当即修下长书一封于世人。 先是骂本王如何昏聩,如何混账,如何叫人不齿。 后是在字里行间将自己比作陛下手中一支蒙了尘的判官笔,又将本王比作阎罗殿里的缠人小伥鬼。 我看着那长书笑了几回,只觉得这人业障不小。 正忆着这个往昔,侍书和茉莉便进来了,她俩便是本王当年买下的那两姊妹,侍书是姊姊,茉莉是妹妹。 侍书初来王府时,常偷偷摸摸去看本王书房里诗经礼记。 我见她好学,便准她伺候笔墨,许了她侍书这个名讳。 偶然看见什么新奇有趣的侠客传记,也状似无意的落在书案上。 她洒扫完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捧起那传记来读。 直至她看的一双眸子缓缓睁大,渐渐得了书中趣味,本王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小丫头,世间好书何其多。 诗经礼记端庄持重有什么趣儿?女工女德规训之言又得什么好? 都是假的。 人在世间活法万万千千,且看书中刀客剑客江湖快意,痴情男女慈悲蹉跎。 岂不比那起子正经书有嚼头? 茉莉的名字则来的更妙,璞王府中原是没有花草的。 不想两姊妹进府那日,邻居园中一支茉莉竟爬墙进了王府。 茉莉爱花草,一时看的心热,却因刚进王府,捏不准我的脾性,不敢来我这里讨银钱买花种。 只得在夜里悄悄将那越了界的茉莉枝子剪下了墙头,扦插在王府花园中,日日浇水侍弄,以待花开。 那夜茉莉剪花之时,恰逢本王醉了一口小酒回府,见她身子薄薄曳在一宵晚来风中,茉莉香气缠人好似她鬓角青丝。 我扶着回廊柱子,被这一幕少女剪花的妙景美痴了。 只叹古有黛玉葬花凄艳哀绝,今有茉莉剪花明艳如诗。 是以,取了茉莉二字给了妹妹。 两姊妹立在翡翠厅中,脸上都有哀色,我不知缘由便问:“怎么都垮着脸?喜兴街的米糕又卖完了?” 侍书垂着头一抹眼睛:“王爷若至边关守疆,侍书愿随军而行侍奉左右” 茉莉见我便忍不住了,哭的直抽抽,听了问书的话狠狠点头。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我叹了口气,心道原来是为了此桩。 “你二人随我去了边关,王府怎么办?” 侍书皱了眉头:“梁管家会”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侍书的话。 “梁管家年迈,总有力尽之时,况,本王此行若无归期,叫你姊妹二人何去何从?且守住王府好好过活,年纪到了便寻婚配,以璞王义女的妆奁出门子罢” 侍书闻言,眼泪终是掉了下来,还欲再言,我摆了摆手挡了。 “三个月后才走,你俩哭也不急这一时,下去吧” “” 本王以为出发守关前的三个月,将是清汤寡水的三个月,毕竟这厢才被罚去戍边,不大好再去逛楼子顶风作案。 第4章 ●第四章● 却不想只在府中闷了十来天,就接到一封令本王闻之色变的长信。 华将军年至花甲,壮年时在沙场上落下的旧疾今秋又复发,且发的很是凶猛,现下人已经下不来榻了。 弥留之际托人送来这一封长信给本王,信中先表他与母妃托孤救子的情义,后讲自己戎马一生却敌不过岁月如刀的憾恨。 最末最末,才讲出一件极要紧的事情。 华将军的独女小千金华馨尚未婚配,华夫人又走的早,华将军同华夫人伉俪一生,至死不肯续弦。 如今偌大一个将军府,眼看着就剩华馨一个孤女了。 别说是自己的亲女儿了,便是旁人家的丫头,落这么个孤苦伶仃的下场也叫人唏嘘。 华将军所托本王的,便是叫本王娶了华馨。 将军府无子,后嗣断绝。 华馨没了老将军便彻底没了依靠,唯有寻个高门贵户嫁入,方可免外人闲话,名声洁净。 这个道理本王是想得通的,可本王一个断袖,华将军还让自己的独女来嫁。 他老人家是怎么想得通的,本王就有些想不通了。 我看罢了长信,纵马便进了将军府。 华将军于我恩同再造,从前为避结党营私之嫌,我从不敢轻易登门。 如今人之将死,我再不来便是忘恩负义。 将军府中一如当年,前院儿兵器架子已经有了些霉斑铁锈,府中花草不茂,却有大开大合的疏阔之感。 府中来人迎我进了华将军房中,房中药香扑鼻。 我深吸了几鼻子,便知药里掺了参片鹿茸,这两味都是吊命的药。 心里顿时哀恸起来,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如今也到了药石吊命的境地。 我伏在床边,下人皆退,华将军靠在厚褥上,眼皮抬阖都十分沉重。 曾经握弓弄枪的一双铁手,此刻竟颤的抓不住东西。 我抬手牢牢握住华将军的手,眼里雾气积蓄,却不敢在榻前落泪。 只见华将军嘴里嗫嚅:“子子戎帮帮帮帮馨儿别叫人欺负她” 我仍记得那天,自己痛哭着跪倒在华将军旁边,世上最后一个疼爱我的长辈辞世了。 他生前本该有加官进爵的机会的,却因救下了我这没出息的皇子,生生断送了自己晚年的官运。 他原该有一份配享太庙的尊荣,此刻却只得一副宫中送来的薄棺。 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原以为离了宫闱便不会再有伤心欲绝之事。 如今想来,俱是孩子想头,世上伤心事又怎会因为身处何地而断绝? 华将军的身后事是我操持的,操持的极风光,喇嘛和尚请了足三百,经幡经帛烧了上千卷。 后来那场葬仪上最不体面的,是宫里赐下的薄棺。 华馨已有十六,身姿袅袅,只因是独女,幼时被华夫人和华将军宠爱太过。 身上非但没有将门虎女的气势,反而是个柔弱娇贵的小姐性子。 华将军丧事办罢,华馨穿着一身孝服不肯脱,红着两只兔子眼睛泪汪汪的望着我,抽泣一声,身子便抖一下。 此情此景挺合“女要俏一身孝”这话。 如果她手里没拿那把剪刀的话 “我我不嫁你!我只嫁唐骄!” 我坐在将军府的花厅内,看着眼前以死相逼的华馨,忽然有些头疼。 “本王知你俩青梅竹马,可唐骄代父赎罪远在南疆,期限不满便不能行婚配之事,你已有十六,还能等他到何时?” 华馨银牙一咬,手中剪刀直直抵上自己那一截儿白颈子。 “我便学那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总归要等到他回来的!” “你这话能把你爹气活过来” 那王宝钏什么下场? 吃了十八年野菜,当了十八天皇后。 世上最傻的女人也傻不过她,这笨丫头还拿她当个表率,真是糊涂。 最终,华馨是被本王一掌劈晕带回王府的。 醒来之后一番哭闹自然是少不了的,好在侍书嘴上利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日日相劝。 终是劝的华馨丢了剪刀,接受现实。 一日本王在书房中临摹字帖,墨刚研罢,华馨便进来了,侍书见华馨似是有话说,行了个礼便退下。 华馨立在书案前,见本王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便自顾自寻了个凳子坐下。 “我们约法三章!” 我闻言没抬头,只专心描着字帖,这帖子寻来不易,描不好就糟蹋了:“哪三章啊?” 华馨脸一红:“我虽嫁你,可你我不能有夫妻之实!” 我乐了:“这你放心,本王视女色如粪土” “你!”华馨娥眉一竖,似乎想破口大骂,开口的瞬间却又觉得自己不占理,一时骂也骂不出口。 字帖拓过一半,我觉得腕子有些酸楚,便抬了头,见华馨坐在凳子上,脸上又是泪盈于睫。 唉,你倒委屈上了。 罢了,谁叫本王是那个七尺长的汉子,哄两句就哄两句吧。 “华馨,你可是觉得华将军明知你与唐骄青梅竹马,却还将你许了我,这事儿伤了你们的父女情分,还伤了你此生姻缘?” 华馨脸上清泪两行,倔强道:“不然呢?” 我搁了笔,扯了个凳子坐在华馨旁边,苦口婆心道。 “华馨,你可知华将军为你打算到了哪一步?唐骄是罪臣之子,你嫁过去必要留在南疆,南疆苦寒,冬日手脚生疮,夏日蚊虫成群,你如何挨的长久?若你不嫁唐骄,嫁了京中官宦人家,如今华将军过世,将军府已然失势,你可知寻常人家的后宅里,女子娘家失势无人撑腰,会是怎样的下场?” 华馨不语,只呆呆看着我。 第5章 ●第五章● 我再叹气,又道:“本王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好,又是个没大权柄的闲王,可璞王妃这三个字实是你最好的出路,你入府月余,本王可有轻薄于你?府中下人可有欺凌于你?华馨,本王许你心里记挂着唐骄,若当真有一日,他代其父偿完了罪孽凯旋回京,本王即刻写和离书成全你二人竹马之情,华将军深知能做到这些事的只有本王,是以临终相托,以命做保,盼你能入得璞王府,你父爱子之心,你可悟的明白?” 这番劝人的话实在冗长,话罢我起身找茶润喉,华馨却先我一步,将茶盏敬送我手中。 我将茶饮尽,华馨却盈盈一跪。 “华馨不知王爷君子如斯,是华馨华馨” 我摆了摆手,将人搀起来,发觉华馨身量其实不高,也就刚及我肩膀,还是个孩子面貌。 唉,丧母丧父,孤苦无依,何须再让她同我赔罪。 “你且好好在府中过日子,除却你带的两个陪嫁丫头,府中只有梁管家和侍书茉莉,既做了璞王妃,府中人手银钱皆由你调动,万事以不委屈自身为先,就再好不过” 华馨闻言又在书房里哭了一刻钟,只说自己不该疑我,哭完才且愧且心安的走了。 我看着书房外初见长势的茉莉枝,一时觉得这空之又空的璞王府,好似也有了一丝烟火气息。 华馨听了我的劝,又得了王府的管家权后,便好似换了一个人,先是采买了两房厨子,一房做菜一房做点心。 又雇了两个花匠,四个轿夫,八个小厮,十六个护院等等。 我望着府中人才济济的景象,觉得自己那句烟火气的感叹,还是叹早了。 这一日晨起,茉莉打发我穿衣用早点后,华馨便穿戴着一身翠绿宫装进来了。 “王爷,华馨悟了” 我皱了眉头,怕她死志未灭,还挺担忧的问了一句:“悟的什么?” “华馨既入王府,便该将王府操持的风生水起,将日子过的欣欣向荣,如此,方不辜负爹爹的爱子之心,日后我嫁了唐骄,再去管家也是熟手” “” 谢谢你啊。 华馨的确说到做到,府中花园那眼活泉,被她叫来的匠人装点的如同仙境,雾气袅袅升腾在各色花草丛木间。 就连府中下人,也被华馨调理的十分乖觉,人人都穿统一服制,女着翠绿,男着暗红。 本王每日睁眼看着这些个红男绿女,心头滋味颇为复杂,却不忍心打击她的积极性。 罢了,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只要不再想着自戕,本王就算对得起华将军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华馨拉着侍书茉莉还有自己的两个陪嫁丫头,上街去裁缝铺子里缝制冬衣。 本王端着点心厨房送来的一碟子点心,窝在翡翠厅里斗蛐蛐,点心酥软,蛐蛐凶猛。 日子过得着实舒坦。 可惜神仙日子大抵都不长久,三个月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府中已被华馨打点的花团锦簇。 出征那日,秋高气爽,府中乌泱泱一片人跪在翡翠厅内大动哀声。 侍书茉莉自不必说,华馨如今已对本王改观,也湿了眼眶,还有一干叫不上名字的小丫鬟也跟着哭哭啼啼。 本王一时竟不知此番是出征还是归西。 哭声听久了头疼,我便逃也似的出了王府。 府门前枣红马匹连着马车,马车上又垒着八口柳木箱子。 里头有我日常的穿戴,还有茶器酒器兵书兵刃。 我翻身上了马,华馨追了出来,仍旧一身绿裙摆,俏生生站在马下,从袖中掏出一个描金漆的蛐蛐罐儿。 “王爷此行山高水远,这个蛐蛐儿是华馨昨日买的,一为王爷解闷儿,二为向王爷致歉,从前华馨不懂事,对王爷多有误会,如今知王爷待华馨极尊重,华馨已在心里把王爷当做亲哥哥,戎哥哥此番出征必定武运昌隆,守我国邦!”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俯身贴在华馨耳边。 “谢你的话,也谢你的心” 策马扬鞭,自御街打马到城门。 出城一刻,我回眸望了一眼这座繁华无双的都城,不觉一笑。 哥哥这个皇帝做的其实很好,我没有不放心的。 人生来便是飘萍一片,从前飘在京城之中,如今去关外飘一飘也好。 去至关外的路走了月余,路上一直松松散散,两千轻骑跟在本王身后也松松散散。 一左一右两个副将也不多话,只是扎营休息时会暗戳戳盯本王一眼,而后再窃窃私语一阵儿。 然,本王心里还有一桩心思没有了去,暂时顾不上他俩在窃窃私语什么。 那位楼子里的付桐公子,时至今日也未寻到。 一日寻不到,本王便亏心一日,也不知这桩孽债,何时才能填平。 军马行至玉门关时,本王心里还是很惦念京城中事,直至看见玉门关本关,才惊觉自己已身在关外。 勒马停在关口,我看着眼前景色,默默叹了口气。 玉门关啊玉门关,好荒凉的一个关。 漫天沙尘,不见绿州。 一个关口贸易之处,此刻竟连个人烟也无。 虽有几间泥筑的小商铺和野栈,也冷清的不见炊烟。 我伸手招了副将辛乔,辛乔夹了马肚子行至我跟前,我问道:“咱们今晚住哪儿?” 辛乔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回王爷,自是就地扎营” 我更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守将府何在?” 辛乔明显是愣了一下,静静看了本王半刻钟。 “回王爷,玉门关风沙极大,地皮多有砂砾不宜建府,前头的小土堡便是守将府了” “” 行。 小土堡就小土堡。 本来么,借戍边之名行流放之实,有个小土堡已经很好了,总好过本王黄沙覆面。 我带着众将士扎营守关,将自己的中军帐设在了这间小土堡之内。 世人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我却意外的习惯了边关的生活。 即便这里没有贴心的侍书茉莉,没有有名无实却活泼可爱的小王妃,没有王府中那些人面花面。 我却还是习惯了。 第6章 ●第六章● 习惯了每日晨起练兵,自己也练上一阵儿枪法棍棒。 习惯了望着沙漠中的月亮,和军中将士一起饮酒作乐。 也习惯了我那两位副将时不时背着我窃窃私语。 诶,对了。 这俩货已经窃窃私语半年了,是时候该问问了。 我招了传令官,将这二人提到军帐中,也不废话,当即便问。 “你们跟了本王也有半年了,练兵治军也算严谨,只是你俩终日耳语,语的是什么?是通敌叛国,还是刺杀本王?” 辛乔闻言立马跪了下来,盛凯见辛乔跪了,便也跟着跪了。 盛凯是个莽撞汉子,不比辛乔敏捷多思,此刻涨红个脸不敢说话。 辛乔一哂,答道:“回王爷,末将绝无叛国之心,也绝不敢刺杀王爷” “哦?那你们是在嘀咕些什么?” 我扔了兵书,直勾勾盯着这两个不曾交过心的副将。 辛乔目光闪烁,嘴里有些支支吾吾:“在在说” 欺上之罪,五十军棍我道。 盛凯听我这样说,顿时急了,打军棍不是闹着玩儿的。 宫中杖毙之刑也不过三十杖,五十军棍下去,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未必熬的住。 “回王爷!我俩是在说,王爷要是看上我俩了该如何是好!” “啥?” 辛乔咬了咬牙回道:“素闻王爷好男风” 哈? 我扶额静坐了一会子,决定还是替这俩孽账宽一回心。 “本王是断袖,本王不是瞎” “” 辛乔是个少年郎模样,二十二三的年岁,是陛下从御前派下来给本王做副手的。 他身量高,肩背骨骼还算条顺,拿到京城的婚恋市场上,可得媒婆一句玉树临风。 可本王素来喜欢纤弱可爱些的少年,识些诗书就更好。 两个人花前月下躺在炕头上的时候,总不好再聊上阵杀敌的事情吧? 是以,本王是断断不会看上辛乔的。 再说盛凯,唉,说个屁。 那五大三粗臀上跑马的壮汉模样,本王就是色中饿鬼也折腾不动。 辛乔拉着盛凯退了,退之前还小心翼翼的看我脸色,生怕我动怒便摔军令惩治他俩。 我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我这璞王的名声在外头究竟传成了什么样子,看他俩的反应,我大抵也猜到了一两分。 想来也不过是那些话。 天子胞弟,断袖不伦,暴戾残虐,狗仗人势。 唉 边关月色皎洁如一牙雪梨,这是本王守疆的第八个月。 无外敌来犯,无战事可起,日子过的相当宁静。 玉门关这个关口,在国境数个关口中,算是极热闹的,东接匈奴草原,北接西域马商。 凡逢十五月圆日,本王的小土堡前便会升起集市,各地商贩都扎堆儿。 西域的香料果干,胡商的羔仔皮货,还有京城来收各地特产的客商。 起先盛凯还觉得军帐之前不可行商,显得不尊重,就预备赶人,但都被本王按下了。 个没眼色的东西。 这破地方平日连个鬼都没有,本王的文娱生活已经相当贫瘠了,还赶,赶个屁你赶。 今日恰巧十五,晨起练完兵,我便允了众将士一日小假,辛乔知我要去逛集市,只问我需不需要护卫,我摆了摆手辞了。 集市一条长街,从关口起一直蔓延到本王的小土堡前头。 我换下身上戎装,穿了一件月白长衫,装作寻常小客商的模样,一头扎进了集市里。 集市中叫卖声络绎不绝,我先买了一袋葡萄干儿嚼着,之后便是闲逛。 一圈儿之后没看着什么新奇东西,不免失望,正预备打道回府时,却见一队胡商走了过来。 这队胡商都骑红鬃马,打头的那匹马下,用绳子拴着一个活人。 我眯了眼靠在卖蜜蜡的档口上看着,胡商下了马,将栓人的绳子从马上解了。 被栓的那人好似已经被拖行许久了,腿上软的没劲儿,只能用膝盖一点点在沙地上磨蹭,任由那胡商拉畜生似得拉着他走。 脖子上的粗麻绳和脚上的铁镣子都挺折磨人,点点血迹蔓延在他被拖行的几步路上。 那胡商中原话说的不好,就地插了个黄色角子旗,摸了摸自己肥滚滚的肚子就叫卖起来。 “卖人奴!便宜!有手有脚!便宜卖!” 一个穿皮草戴皮帽的西域夫人走了过去,也是圆鼓鼓的肚子,也是不大利索的中原话。 “看看脸” 胡商暧昧一笑,连忙一抽绳子,勒的那人奴仰起了头,头发蓬乱不说,嘴里涎水血水丝丝流出。 西域夫人吓了一跳:“你卖死人啊!晦气!”当即就转身走了。 那胡商咂了咂嘴,回头看向商队里的其他人,用匈奴语道:“早说不该捡的,死不死活不活卖不出去,还浪费一囊水” 我离了蜜蜡摊子上前一步:“怎么卖的?” 胡商打量了我一眼,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后,伸出了三个手指头:“三百个钱” 我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那胡商连忙扯住了我的袖子,又赔笑道。 “老板,回去给一口水饭他就能干活,您看着给吧,不要太少,我们把人从沙漠里拉出来也不容易” 我低头细看了看这人奴的脸,这人奴一直闭着的眼,忽然睁开了。 一双灰绿的眼睛。 “三十个钱” 胡商一愣:“没有你这么说价的” “那不要了” “诶,别别” 最终,本王花了三十个钱,就牵着这个小人奴走回了小土堡,路上他几回爬不动了。 我看着他啧了一声,他一身脏污,本王没有扛他的打算。 “你今儿能爬完这段路,以后便还有几天好日子过,要是走不完我最多就给你埋在流沙里了” 那小人奴头顶在地上,脖子始终没弯,膝盖一挪一挪的,终是跟进了本王的军帐。 我寻了小令官烧水备药,又从那八口柳木箱子里找出自己往日穿的衣裳,折折腾腾直到半夜,才算看到了这小人奴的真面目。 灰绿眼睛,瘦削脸,薄唇。 标致么,是挺标致的。 就是双眼无神,直愣愣的跪在书案前,只看着本王,也不说话。 第7章 ●第七章● “你站起来” 我这样说,他便站了起来,听的懂中原话,看来不是个没出过草原的匈奴儿。 “叫什么名字?何以流落至此?” “忘了” 忘了!? 我歪着头打量这少年许久,终是叹了口气,一时的慈悲总叫人后悔。 那会儿看他落在胡商手里委实可怜,如今将人救了,直挺挺的立在堂下,竟不知该如何安顿他。 少年手长脚长,穿本王旧年的长衫竟有些显短,手腕脚腕还撂在袍子外头。 唉,罢了。 “本王既买回了你,便不会苛待你,你是异邦人,编你入军也不大好,本王身边还缺个洒扫拾掇的人,你若能做便留,不能做便是自由身,自去讨寻常日子过吧” 少年愣了一瞬也不做声,照旧站在堂下不动,我抬眼看他,才发觉他脚上的镣子还没解脱。 这镣子好似扣在他脚腕上许久了,如今血污洗净,脚腕处伤疤很是触目惊心,那胡商说这镣子不是他们下的,是以没有钥匙。 我起身从箱匣里取出一套铜蛇挑子,抽一支细长的蹲到少年身边,将挑子头拧进锁眼儿里,慢慢拧了一阵子。 少年一直不动,只是垂头看着我,眼里不用看也晓得是写满警惕的。 锁内关扣咔哒一声,镣子应声而开,我抽出了铜挑子,少年脚腕动了动,也顾不上疼痛,当即踢开了铁镣。 铁镣和皮肉多有粘连,他这样猛然脱开,难免刮扯撕裂,一时间脚腕脚背皆是血涔涔。 我起身皱眉:“你慢点儿呢” 少年看着我缓缓咕哝了一声:“多谢” 我摆手,如今他束缚已解,看样子也是不愿意伺候人的,再者就是 本王彼时看他眼睛色浅,原以为是个柔弱异域美少年,不想这厮站起来比本王还高一个头。 个把时辰前心里闪过的那一点旖旎心思,此刻算是散的精光。 “镣子解了你且去吧,今日算是本王结的一个善缘,你也不必想着回报了” 我说罢,少年没动。 小土堡外月色已满中天,行商的队伍各自躲进了相熟的客栈,从军帐门庭望去,街面空空如也,不复白日热闹。 少年垂着头,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没有地方去,我能干活,留下我吧” 这话说的突兀又可怜,唉,本王这颗该死的怜弱之心呐。 罢了,个头儿大就个头儿大吧,来边关也不是为了 “咳要留下也行,沙地尘土大,你白日里去绿洲挑些水回来洒扫,洗衣做饭会的吧?若是不会就去营里找管炊火的小将学一学,日后便单管本王的饮食起居” 少年点了点头,我抬手指了指屋角上的一张土榻:“箱里有褥子,你便宿在这里看住帐门吧” 安排罢了这大个儿少年,我便顺着土台阶上了小土堡二楼,上头这一层不大,只有一张木榻,上头搁了两张兽皮。 再有一个书柜一个火盆,大漠之中温差极大,即便是夏夜也需有个火盆取暖。 我脱了长衫只着中衣而眠,榻是靠墙的,墙上开了一洞木窗,窗里是皎皎洁洁一盘银月。 月光潇潇落在本王枕边,本王却无心欣赏。 这少年脚上,为何会有匈奴部族的铁镣?可是逃犯?若是逃犯,又是犯了什么罪? 匈奴人的眼睛大都琥珀颜色,这少年体魄似是匈奴,眼睛却是灰绿的,也是怪事。 今日练兵闲逛本就累了,关于这少年的事,我没想出个一二三便睡了过去。 梦里难得见了回菩萨,我跪在莲花宝座前双手合十,道:“菩萨,我今日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条人命,这份福报,便落在付桐身上吧,也算本王替他积德” 梦中菩萨端庄却阴沉,面貌颇像千里之外皇宫之中的太后娘娘,她狞笑一声。 “你道什么是积德?做下一桩亏心事便花点儿银钱买心安,这和稀泥的行迹可不叫积德,你的报应还在后头呢” 这菩萨不大慈悲,我也睡的不大长久。 醒来时正值天色蒙蒙亮,我起身下了小榻,脑子还昏聩,预备先下楼去吹一口冷风醒醒神儿。 不想那少年比我起的还早,已经烧了热水端着面盆站在厅中了。 我站在逼仄的台阶上望了他一眼,少年似有所觉便也回头看我。 两厢一对视,我方发觉这少年面色比昨日好出许多,许是昨晚睡的不错,眉眼处飞出不少神采。 嗯,本王眼力不俗,虽然个头儿大了点,但长相的确是个美少年。 “怎么这么早就打了水来?也不怕沙漠里有狼?” 玉门关地处沙漠口子上,水源少的可怜见,离小土堡最近的绿洲也离着五六里远。 那是玉门关仅有的一片绿洲,军中将士和商贾百姓都靠着它吃水,本王也不例外。 军中小令官日日推着水车去打水回来,本王一日得一大木桶,每日清晨送至。 可此刻天色还没亮,小令官大抵还没起身,昨日的水,给这少年洗澡也已用尽。 这水,只怕是天不亮的时候,他去打回来的。 少年见我问话愣了愣,闷声说道:“不怕” 行,还挺硬气。 昨儿才被胡商从沙漠里拖出来,今儿便敢摸黑又进沙漠,有点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气。 我近前撩起盆里的水洗了把脸,水不烫也不凉,灵台顿时清明不少。 净了面我复又看向少年:“昨儿问你有名字没有,你说忘了,既然你日后要跟着本王,还需给你起个名字,你觉着呢?” “嗯” “起个什么好呢” 我这厢脑子里正合计着他的名讳,不想这少年却就着我洗过的水洗了脸,我心里咯噔一声,不免有些介怀。 本王素日风流不假,可来至边关后就收敛了不少。 从前宿在楼子里的时候,搂着小倌儿一个面盆里洗脸也不觉着有什么。 可如今冒然同一个半生不熟的少年同用一盆水,多少有些 第8章 ●第八章● 少年洗罢了脸,一双眼睛澄澄澈澈看向本王,瞳仁儿里洁净的一丝杂念也寻不到。 大约是本王多心了吧。 大漠之中,净水极少,一个盆就一个盆吧,省些水也是好事情。 日头浅浅升起来一些。 往年人在京中,只能从诗文中臆想大漠日出的风光,如今人就在大漠里,晨起便有这一番苍茫绝景可见。 我从小土堡行出两步,避过土堡再行两步,眼前便是一片空旷黄沙。 半颗通红的太阳躲在沙丘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缓缓升起。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少年那双灰绿的眼睛,这双眼睛虽漂亮,可到底看着有些忧郁晦暗的气质。 不若就借这一缕晨光,祛祛少年身上那些幽暗。 “你就叫向熹吧” 少年跟在我身后,也看着眼前旭日东升,听了我起的名字后沉默了一瞬。 “什么喜?” 我拉着少年蹲在沙地里,伸手在软沙子上写了个熹字。 “向熹,熹取光明灿烂的意思,向熹便是向阳而去,求问光明之意” 少年点了点头,我默然叹了口气,这小匈奴大抵也没读过书,会两句汉话已算好学,日后还需教教他读书写字。 管炊事的小将端着早饭行了过来,见我身旁有人愣了一瞬,却不敢开口相问,只说是否还要再备一份饭食。 我点了点头,领着向熹进了小土堡:“以后每日晨起你去炊事营里端早膳过来,也给自己端上一份” 向熹点了点头,我吃罢了早饭便去练兵台子上操练。 盛凯提着画戟耍的虎虎生风,辛乔同本王一样,平日好耍个枪棍,一番操练过后已是晌午。 辛乔路过小土堡时,大抵瞧见了向熹在洒扫,又发觉少年姿色不俗,是以看向本王的目光颇有些深意。 我收了蛟枪后,两步走到了辛乔盛凯旁边。 “那少年叫向熹,本王买来的一个家仆,你俩大字不识几个,莫要胡思乱想,若有什么不好听的话头从边关传到京城去,本王只问你俩的不是” 辛乔立刻点了点头,盛凯紧随其后,他俩年纪不大,心思还算单纯,敲打到这里就可以了。 只要他俩不像御史台那些磨磨唧唧的文官,时不时就爱上个折子告状,本王还是容得下他们俩的。 日子过的不咸不淡,玉门关一如既往的宁静。 向熹是个老实脾性,做人做事基本都是本王指哪儿他打哪儿,乖觉的不似个匈奴儿。 每日晨起同本王一个盆里洗漱,一张桌上用饭,每当本王操练罢了兵将回到小土堡时,他便备好了便衣长衫,替我卸甲理冠。 日子长了,我竟也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沉默少年,整日眨巴着一双灰绿的眸子,将琐碎事情都打点妥帖,事事都挺合我心意。 一日闲暇,三月上旬,春风一向不大爱往玉门关吹。 我练完了兵,搬了个桃木墩子坐在小土堡门口看杂书,向熹就直挺挺立在我身后,一直无话。 这杂书一直从日头初升看到夕阳西下,大漠里的晚风往脖子上一卷,我冻的缩了缩身子。 向熹不知何时拿了件披风在手里,顺手就给我披上了。 我叹气,看着眼前朱红色夕阳:“三月天气还这样寒凉,可见春风不度玉门关这诗不假” 向熹给我系上披风后,难得回了句话:“你从前住的地方,很暖和吗?” 我点头:“很暖和,地处中原,四季分明,本王府中还有一处花园,被王妃打理的宛如仙境,如今三月时节,想来也是花树渐醒,春色盎然” 我这番话说的很是感慨,在边境里呆了这大半年,风沙磋磨的面皮都发涩,说不思乡都是假话。 华馨乍然没了父母,我又离了她来守关,陪着她的也只有府中一干侍婢管家,但愿她找到了自己的一点乐子,好叫日子过的不那么寂寞。 向熹听了我的话,微微一愣:“你是有王妃的?” 我啧了一声:“没规矩,教你多少回了,回话要说回王爷,万一辛乔盛凯听见你这么说话,一顿军棍你就挨着了” 这孩子旁的都还好,就是嘴上没个惧怕。 有时开口就是你呀你呀的,我看他孤苦,小时候没人教他规矩,是以不曾真的责罚他,只是偶而提醒他两句。 谁知他浑然不听,又问:“你是有王妃的?” 我回眸看他:“本王早过了及冠之年,自然有妻室” 向熹皱了眉头:“你不是喜欢男人吗?” 我大惊失色:“你从哪里晓得的?” “原来是真的” “你” 向熹不再说话,只是用那他那双绿眼睛悠悠的盯着我,我这厢才反应过来,大抵是军营里的兵士扯闲,他听了一耳朵。 本王向来是不介怀旁人晓得本王断袖的,有人喜欢女子,便有人喜欢男子,各有各的胃口,饮食男女罢了,拘死了才叫无趣。 可如今被他这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却莫名给我盯害臊了,只得摆出长辈的样子训他两句。 “咳,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不要同旁人扯老婆舌,做汉子还是要顶天立地些,日后才能成就一番事业,扒墙角,听是非,是最要不得的,你年纪尚轻,还需警醒,万不可叫这些闲话坏了自己的德行” 向熹闻言不置可否,仍旧看着我。 我索性起身进了小土堡,不再同他论这些,只说:“你将这个桃木墩子搬进来搁好,这是王妃特意给本王带的” 许是我训的这两句话重了,向熹格外的不爱听,于是便拿这个桃木墩子闹了一回脾气,或是扔了,或是劈了。 总之本王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桃木墩子。 进了小土堡,月亮便升起来了,我上了二层,脱了长衫留着中衣睡下,心里觉得向熹早先落魄看不出。 如今看下来,这少年其实有些强势。 方才他问话时的气势,实在有些咄咄逼人。 抑或是我想多了?我觉得咄咄逼人,大抵是因为他身量格外高些? 罢了,不想了。 孩子么,再长个几年就乖了,嘴上强些也没什么。 现下做事这样体贴,日后本王多提点着,待他长成,势必是个稳当刚毅的好汉子。 第9章 ●第九章● 离着玉门关不远的地界儿,是中原第一雄关之称的嘉峪关。 现今嘉峪关的守将颇有些来历,乃是老太傅颜荀的幼孙颜问慈,他如今也才二十一二,将及了冠。 颜荀到底是个大儒,学富的那五车里头还存着一车兵书,这一车兵书悉数都教给了这位小贤孙。 颜问慈受了如此博学的教诲,也确实学以致用,将嘉峪关整治的风调雨顺,又是治沙又是引水,又是重耕又是开荒。 虽然这位小贤孙将嘉峪关守的固若金汤,然而本王到底是个皇亲,论官职还是压他一头,即便他爷爷万分的看不上本王。 他却仍要每月给本王发来一封述职的军书,交代交代嘉峪关的境况,兵练的如何,农耕的如何,春风刮了几日,秋雨落了几许。 这一月也不例外,军书由信使送来,我坐在书案前拆了浆好的封口,信上字迹端正,横钩之间不难看出这笔字承了颜荀的风骨,亦有少年人的刚直。 信上内容同上个月没什么分别,打头是一切如常,末尾是问王爷安。 唯一一句闲话便是听闻王爷帐下得一仆从,身量颇似匈奴,望王爷秋毫明察,莫要色令智昏。 我看着纸背上这两句话,一时笑出了声,兔崽子比他爷爷还管得宽。 我如今被流放关外,全赖他爷爷上了一道折子,如今他来同我述职,还不忘提点着我的德行。 我这个王爷,做的委实窝囊。 老的糟践完我,小的也跟着不学好。 我将书信搁在蜡上点燃了,顷刻烧成几片飞灰,又召了辛乔盛凯进来,只道:“咱们往嘉峪关走一趟” 辛乔闻言一愣又拱手:“王爷可是要拜会颜将军?” 我点了个头,辛乔又道:“如今春日将至,营中正是耕种饲畜的时节,人员来往繁杂不已,还需留个将官坐镇” “是这个道理,你心细谨慎留下便是,本王带着盛凯和向熹去,你且替向熹备匹马” 辛乔几不可查的皱了眉头,却始终没吭声,只拱了拱手便领命而去。 隔日天明,我带着盛凯和向熹朝着嘉峪关赶路。 越往东去气候越暖,不过走出去百八十里,荒漠景色便成了一丛丛绿草茵茵。 路上宿在黄泥砌成的小客栈中,说是客栈,里头也不过两三个房间,夜里盛凯同我问了安后便歇下了。 然而此刻却有一桩为难事。 余下只有一个房间,向熹不肯和盛凯同眠。 盛凯自然也不会邀约,他是上沙场的副将,如何肯和仆役同寝。 如今本王坐在榻上,一步之遥便是四方桌子,四方桌子旁坐着向熹。 时辰快至子时一刻,我俩就这样大眼瞪着小眼。 “你怎么不睡?”向熹问道。 “要说回王爷你身上伤未好全,也没个褥子叫你打地铺,本王心里不大落忍” 虽然已至春日,可关外到底寒凉,夜里极容易受风。 向熹一笑,唇红齿白:“那咱们一道睡了” 我扶额叹了口气:“不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将榻上的棉被铺在了地上:“你垫着棉被睡吧” 向熹笑,我不知他在笑什么,只觉得没了被子也不必脱外衫了,今夜合衣而眠吧。 我这厢刚沾了枕头,向熹就吹熄了火烛,窸窸窣窣解了衣裳躺在棉被上。 今日在马背上颠腾了一天,腰背酸疼的厉害,我在榻上翻来覆去,一时竟睡不着。 向熹好似也翻了个身,声音轻而和缓:“你睡不着吗?” “嗯” “你叫什么?” “什么?” “你汉人的名字叫什么?” 我一愣,忽然发觉他还不晓得我的名讳,从前一直教他喊王爷以免被责罚,却忘了知会他我的名姓。 “盛子戎” 向熹闻言淡淡嗯了一声,又问道:“是什么意思?” “盛是皇姓,子是太宗爷给的,戎取戎马一生的意思” 向熹似懂非懂:“盛是皇帝的姓,你姓盛,为什么不是皇帝?” 土砌的房子不太挡风,窗棂里钻进来几丝儿刁风,一缕一缕缠进屋子里来,绵绵的凉。 我莫名抖了抖,翻了个身将自己蜷起来。 “你这话只能在本王面前说,若叫别人听到了,死都喊不得冤,日后不准提这话了” 我合上眼睛打了个哈欠,睡意袭来,迷蒙之间听见向熹说道:“你想做皇帝吗?” 我困极了,只道:“同想不想没有干系” 隔日天色大明,日光满满当当撒了一屋子。 我醒来时,先是一惊,后是一叹。 惊的是向熹不知何时躺到榻上来了,还用棉被将我和他拢在一处,他的手还环在本王腰间,好似一对野鸳鸯。 叹的是盛凯是个粗性儿的武将,见我迟迟没起身,就直接推门进来看,而后便看见本王同向熹共枕而眠的画面。 我半撑着身子,向熹还在睡。 盛凯站在四方桌旁同我相顾无言,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叹了口气,将额角的青筋按了按:“你听本王解释” 盛凯连忙摆手:“王王爷您忙,末将给您把着门” “” 他娘的,你把什么门啊你。 盛凯走后,向熹才悠悠醒来,揉了揉眼睛道:“你怎么坐着?” “你何时爬上来的?” 向熹的绿眼睛迎着日光,一脸懵懂无知的少年模样:“太冷了,冻的骨头疼,就上来了” 还还挺可怜的。 唉,罢了。 日阳高照,我带着两人又上了路,盛凯显见是被早上那一幕唬着了,他又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莽撞人。 此刻贼眉鼠眼的策马在我身后,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向熹。 心里在想什么,本王用肘子猜也猜的到。 唉,本王这一生,就难落下个好名声。 第10章 ●第十章● 嘉峪关不日便到,除却盛凯看着本王的眼神愈发怪异之外,一路上皆算平顺。 马至关前时,颜问慈已经带着两位副将立于关前相迎。 他身板样貌都很好,亮银盔甲,雪白披风,戎装之下显出烈烈少年气,剑眉锋锐,下头却是湖泊似的一对儿眼睛。 老太傅家风不俗,颜问慈的礼数自然也不俗。 他半跪行了一礼,朗声道:“嘉峪关戍边守将颜问慈,拜见王爷,王爷千岁” 我似笑非笑点了个头允他起身,却并不下马,颜问慈会意,起了身牵住我的马缰,引着我向关内走去。 少年背对着我牵马,映入我眼帘的是他背后的白色披风,披风角子上,有一朵用白线绣的海棠花,这朵花躺在风里滚呐滚。 这样隐秘的花样,大抵是相好的姑娘送的。 少年将军守边疆,闺中美人痴等候。 倒风流。 行至关内中军帐,我下了马进了营帐,坐上主位,向熹盛凯立于左右。 颜问慈站在堂下面色如常,他那两位副将却没有这份城府,看本王的眼神有些莫名的敌意。 大抵是颜太傅瞧不上本王,是以颜问慈也瞧不上本王,连带着这俩副将也对本王颇有一点微词。 不过无妨。 本王之所以走这一趟嘉峪关,就是为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来的。 拾掇他俩不过是捎带手的事。 颜荀上折子断了本王的逍遥日子,他孙子就好死不死来到本王跟前儿守关。 许是老天爷都觉得我可怜,给了我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机会吧。 本王若不把握,岂不辜负这番天意? 我拿起面前茶盏润了个喉便开口:“颜将军治关有方,关中百姓人人称颂,实令本王汗颜” 颜问慈一默,眸子垂着瞧不出在想什么,只一抱拳:“末将不敢邀功,全赖王爷福泽庇佑” 颜将军啊颜将军,现在才想起来拍马屁,可太迟了。 我笑:“嘉峪关虽是雄关,却有一桩不美,将军可知是哪一桩?” “末将不知,还请王爷示下” “嘉峪关没有美人儿啊颜将军,你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本王着实怕你憋出个好歹” 颜问慈抬了头,看向我的眼神有些恼羞成怒,我照旧笑着。 兔崽子,你爷爷不是说本王色欲熏心放浪形骸么? 本王今日便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做放浪形骸。 颜问慈面上一点绯红,见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着痕迹的移开了目光,正声道:“末将只知忠君报国,并没有旁的念头” “哦?如此?不过也对,颜将军出身忠义世家,不会为儿女情长所困,只可惜了云南王家的小郡主,本王听说她自幼便对颜将军情根深种,本有心做一回拉线保媒的差事,如今看来倒是本王糊涂了,乱点鸳谱势必伤了将军忠君爱国之心,罢,这媒不做也罢” 颜问慈到底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听到我提及小郡主,眸光顿时闪烁不定。 我见这话拿住了他,便接着笑道:“不过小郡主养在太后身边,现下也不小了,本王离京前,偶然瞧见她同文尚书的公子文瑞生走的很近,想来他二人才是良配” 话点到这里,便到火候了。 颜问慈今晚要睡得着,那才真是有鬼。 我领着向熹盛凯在主营中住下,明日早起还要观摩观摩颜问慈练兵,届时还可再训诫他两句撒撒气。 甚好,甚好。 如今被放逐出京的仇算是浅报了一二分,我心里畅快不已。 天色一暗,篝火大起。 颜问慈在营中预备了晚宴,宰了不少羊羔,备了百坛烈酒,礼数周全挑不出错。 本王照旧坐在主位,同一众将士推杯换盏。 期间我偷摸瞄了几眼坐在下首颜将军,见他虽撑着精神,可眸里的失落还是铺了个密密麻麻,心里顿时痛快了起来。 我端起酒碗,一连干了三碗。 烈酒上头极快,头昏脑涨之感猛然窜袭上来,我看着颜问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这么多年,我竟还是不能放过他。 他那两个副将一左一右架在他身边,一个劝他别喝了,一个则恶狠狠盯着本王。 我笑,不用猜也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宴席散尽,向熹扶着我往营帐里走,他身量高,我醉的狠,脚下踩着稀泥似得,每一步都轻飘飘的。 向熹见我站立不住,干脆将我拦腰抱起来,这一抱之下,我酒顿时醒了大半。 “放我下去,军营之中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月色亮的好似白纱一段,向熹绿油油的眸子在月光下生出幽光。 “你走不稳当,跌倒摔脏了衣裳,还是我洗” 我被他抱在怀里,酒醒了一半,却还有一半没醒,没醒的这一半,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啊,确是如此,水还是要省俭些” 向熹一笑,月光下少年脸庞明朗,唇边包着一抹有些狡猾的笑,怎么看,怎么像个狼崽子。 时辰已经过了子夜,入营帐前一刻,我同向熹被人拦住了去路。 颜问慈醉的两颊通红,站在我帐前,脸上全没了白日那份端正,一双眼睛怒冲冲的盯着我和向熹。 深夜醉酒,谁也不能指望自己嘴上还有把门的。 颜问慈咬牙切齿道:“盛子戎,你不要脸!” 我挣扎着从向熹身上下来,摇摇晃晃干笑了几声。 “我就是不要脸,你能怎么样?叫你爷爷再打我手板?” “你!” “颜问慈,你信不信本王即刻修书回京,把合燕的婚指了?” “你敢!” “我敢不敢,你不知道?” 这一夜过的不安生,颜问慈被我打发走后,向熹将我抱到榻上,又替我脱了鞋袜。 我醉的烂泥一样,看着烛火下的向熹,向熹亦看着我。 我翻了个身,避开他那双绿眼睛,逼着自己睡去。 梦里我又见了菩萨,这次的菩萨更凶了,一脸狞笑着说道:“盛子戎,你坏人姻缘,你该死” 梦里的我好似也是醉了酒的,在莲台旁跪的并不端正,我抬头看向菩萨。 “那旁人坏了我的姻缘,可怎么说?” 菩萨不说话了。 梦醒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我睁眼时,天色还是黑透的。 这么个万籁俱寂的时刻,很适合回想起一些旧事。 合燕郡主是云南王的嫡女,自幼教养在太皇太后身边,我朝教育事业相当开化,女儿入亦可入国子监读书知礼。 颜问慈因是肱股之后也得了恩典,跟着皇子郡主一起在国子监读书。 郡主就是合燕。 皇子么,便是本王。 哥哥彼时已经入了东宫,课业都是由太傅去往东宫教授。 那时候我们几个小小学子,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颜问慈生的唇红齿白,俊秀非凡,我总拿他当个女孩儿。 合燕是个烂漫性子,长一双杏眼儿,见我时笑,见颜问慈也笑,就连见了喜欢打人手板的颜太傅也笑。 国子监庭中有棵海棠树,每至夏末秋来,便开一树粉嫩的海棠花,香的绵绵密密。 合燕爱极这树海棠,每次下了学,都在地上捡些落花夹在书页儿里,珍惜的留住那一抹香浓。 有一日天气晴好,我隔窗见她提着鹅黄的裙摆在庭中捡花,便对她说:“小燕儿,地上的都脏了,你爱这花,哥哥上树给你折一股下来” 合燕闻言只弯着眼睛笑,腮边儿红红的,半晌才开口。 “不用了表哥,燕儿拾花无非是为看花,若为了看花而折花,岂不作践了花?且在燕儿心里,表哥肯替燕儿折花,便已经是将花给燕儿了” 我趴在书案上撑着脑袋,被午后的日光弄的昏昏欲睡,听不懂她这一番绕口令似的话,只得随她。 彼时的颜问慈在做什么呢? 啊,他好似站在花树另一边,手里还握着一节儿花枝。 那花枝大抵是想要送给合燕的吧。 我喜欢颜问慈,是多过合燕的。 不为旁的,就为他在堂上能够和颜太傅对答如流,亦为他每回在太傅问我书时,都能押中题目,提前写好一张小抄给我。 因着他,我少挨了许多手板。 他又生的漂亮,平日里穿一身竹青色的长衫,看着很似一棵端正新鲜的嫩笋,很是讨喜。 我那时不知情事,更不知情爱,只晓得自己喜欢同他一起读书,做什么都爱叫上他一起。 头一次偷偷出宫,也是去找了他。 彼时的颜问慈叫忠义家风压的不似个孩子,学问是做的不错,可到底有些书呆气,我不喜欢他事事隐忍,事事周全。 于是那日出宫,我便翻墙进了老太傅家中,我穿着便衣长衫,也选了个松石绿的,彼时正值夏日,颜府中四处葱茏。 我悄无声息跳下了墙头,同那一片绿叶草丝混成一色,竟无人发现我。 我找到颜问慈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房窗边读书,从我这里看去,他端坐在书案前,窗口四边儿铺满了油绿的爬山虎。 这个景致搁在京城夏日之中,其实是个俗景,富家公子临窗闲读,寻常人家也有的。 只是颜问慈坐在那里,就不大一样了。 水灵灵的日光被树叶儿割碎,落在他眉眼肩头,明暗交杂,半热的风从我耳朵底下扫过,又往前扑了一尺,扫过了他的耳。 他读书读的认真,我看他看的也认真。 我也忘了那天我在日头底下站了多久,最后是他看累了,抬头看向花园中时,才瞧见了我。 “殿下?” 我笑:“我原是来找你玩儿的,不想今日休课你却还在读书,倒叫我不敢打扰了” 颜问慈一笑:“都是闲书,只是殿下出宫,可请示过皇后娘娘了?” 我笑而不语,看着他不说话。 颜问慈亦笑了,我从来不是个乖觉的皇子,出宫玩乐也不过是种种错事里的一小桩。 我拉着颜问慈走了墙头,两人一起翻出了颜府,他幼时便习武的,是以这个墙翻的很是顺当。 我同他走上长街闲逛,说些不咸不淡的闲话。 “我在宫中出来不易,你在颜府也不得自由,除了国子监,咱俩素日也见不到,都没机会一处玩” 我捏着油纸包的盐津梅子,自己嚼了一颗,顺手也喂了他一颗。 颜问慈被梅子咸的一皱眉,但忍着没吐出来。 “殿下在宫中有兄弟玩伴,我学问不够,德行不足,若日日相伴,心里多有惶恐” 我笑:“你简直叫颜荀管傻了” 我拉着颜问慈进了一个清爽的小酒肆,从前在母妃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路公公告诉过我,上了御街第三个岔口,打右边拐二十来步,便有一家酒肆。 这家酒肆名叫桃花坞,里头的果酒冠绝京城,门脸儿虽不大,可味道是极好的,母妃很是爱喝,是以他时常会出宫采买。 颜问慈见我抬脚往酒肆里走,一时有些踯躅:“殿下要饮酒?” “嗯,要饮,问慈还未饮过酒吧?” 我笑嘻嘻的同他说道,说罢也不等他回话,扯着他就踏入了酒肆。 嘴上还劝他道:“你心安罢,果酒而已,你我两个少年人,还能叫果酒醉死了?” 事实证明,少年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果酒也是会醉人的。 如今想想,那日错就错在那包盐津梅子上。 盐津梅子这个东西,初初咬进嘴里只是咸,令人口中生津,可再嚼个一阵子,便是酸甜的口味,梅子中那一点点甜,就会被盐味托的异常美妙。 若此刻再来一杯清冽的果酒,便是十足的鲜活滋味。 我同着颜问慈上了酒肆的小二楼,就着梅子饮酒,推杯换盏间聊了些侠客传记,不想酒兴之下越聊越投机。 也是那一日,我才知道颜问慈是不想做文官的,颜家一门近年来出挑的子辈不多,就好比颜问慈的亲爹颜若明,虽过了科举承了个礼部的差事。 可礼部侍郎到底是个闲差,离替颜家光宗耀祖还差的远。 颜问慈是长房长孙,打下生那天,脸上就写着争气两个字,三岁识的字,五岁背的诗,七岁便能写上两笔小文章。 第12章 ●第十二章● 颜荀对这个小孙子,爱的如珍如宝,觉得天可怜见,老颜家祖坟喷了火了,能得此贤孙。 颜问慈日后定有封侯拜相,光耀家族的大运数。 颜家所有人都这么想,唯独颜问慈不是这么想的。 他醉的有些厉害,两颊绯红的,嘴里也有些含糊:“殿下,我我没有封侯拜相的心” 我亦是醉的,趴在桌上看着他的醉眼,觉得他这张脸长得实在是很可口。 一个男孩儿家,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那你有什么心呢?” 颜问慈一愣,垂着头想了想:“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有心往远处去瞧一瞧,在江湖里滚一滚,幼时苦练武艺,也是为了这个” “哦,如此,也好办,我去求父皇,让他免你入仕就好了,只是若这事成了,颜太傅只怕要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了” 颜问慈闻言笑出了声,许是平日里没人同他讲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是以这个笑,他笑的十分真心。 我看着他,一时痴了,他平日是不爱笑的,面上总是沉着一汪水似得,少有这样开怀大笑的时刻。 我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望着他出神。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已然握住了颜问慈的手。 这一握,醒了梅子果酒,也断了同窗情义。 京中盛夏时节,本王头回爱上了一个人,本王头回被人甩开了手,本王头回晓得了懊悔。 打那日后,颜问慈便不搭理我了,合燕在课堂上扯了扯我袖子,压低声音问我。 “表哥,颜家哥哥怎么总绷着脸呀?燕儿都不敢和他说话了” 我抬头看了颜问慈一眼,心里的滋味,有酸有涩,有苦有悔,浑然不知该怎么跟燕儿解释。 横不能说表哥我喝醉了酒,捏了一把你颜家哥哥的手吧? 这话要闹出来,颜太傅就是拼死了一身老骨头,也要将我这个登徒浪子给挫骨扬灰了。 帐外天色微明,向熹揉了揉眼睛,接着便是起身的动静。 他行至我身边时,见我睁着眼,也愣了一瞬:“你醒了?” 我点点头,掀了被子坐直了身子,将头上的冠拆了:“昨儿醉狠了,你且烧水,我梳洗一番” 向熹点了点头,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发觉自己同颜问慈每回见面,都是借着酒气做些孟浪的事,说些抬杠的话,不似同向熹在一起时这样宁静。 这一趟嘉峪关,我干嘛来了呢? 是为报复他爷爷那份折子吗? 不是罢。 我大抵,只是很想颜问慈。 边关那样冷,他是京中长大的,吃不吃得下这份辛苦呢?他还恋着合燕么?他还记着我么? 若记着我,是为的什么记着我呢? 是始终瞧不上我摸他手的下流行径,还是把他爷爷的话听进了心里,觉得我是个坏了德行的孽胎王爷?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合燕早已不喜欢我这个表哥了。 那年我们几个都太年幼,解不开痴男怨女的文章,只晓得喜欢便是喜欢,不喜便是不喜。 合燕在我出宫前,拉着我坐在御花园中一番陈情,说幼时错爱了表哥,如今同我只有兄妹情义如何如何。 我晓得她是见我大势已去,出了紫禁城,手里也没什么权柄,是以不肯再将我备在她婚嫁的人选里。 我没有觉得这个小表妹势利薄情,我甚至很佩服她,佩服她的爱恨来的这样直白,好似棋盘上黑白分明的一局手谈。 有利则图,无利则舍。 这是何等收放自如的本事,我却没有这样的本事,我喜欢了颜问慈,喜欢了好多年。 没有因为他出了紫禁城,就舍了这段情。 这一点上,我不如合燕。 我捏了捏眉心,决定不再去想这些旧事,我也该学着合燕,做些利落事出来,优柔寡断是做人做事的大忌讳,我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沐浴,束冠,换上了戎装。 天色大明,日阳高照。 我上了练兵的演武台阅兵,颜问慈也醒了酒,穿戴整齐站在我身后,我看着眼前兵卒呼喝,长矛齐发,心中便起了一股豪情。 我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颜问慈。 那些在肺腑里转了几年的话,这时才脱了口。 “颜将军,本王此次来是为了去一桩心愿” 颜问慈不说话,他同我其实算个知己,我喜欢的侠客传记,他大都也喜欢,我喜欢的圣人诗词,他也品的出深意。 他此刻不言语,是晓得我还有后话,无需他回应。 “颜将军,本王对你不一样,自幼时便不一样,时至今日也不一样,只是事到如今,一不一样都不打紧了,合燕同那文瑞生只是点头之交,昨儿是本王说了糊涂话,原是为逗你动肝火,颜将军宽恕则个吧” 颜问慈动了动嘴唇,我一笑,接着道。 “问慈,这是我最后一回这样叫你了,我知道你如今心里已经瞧不太上我,可我没有变过,当年国子监同窗时,我是这样的人,到了现在,我也还是这样的人,唯一变了的,只有对你的这份心思,日后我便不再有这份心思了,此番来也是为给你宽心,你安心吧,我不至害你的,颜太傅同你交代些什么,我心里猜的到一二分,他要你避我远我也属寻常事,我的名声一直不大好,却并没有拖累你的心,你同合燕是般配,只是云南王握着兵权,若再将女儿嫁进太傅府,如此文武相成,只怕皇上会多心,你若铁了心要娶合燕,还需挣些军功才好上殿求妻,另,边关苦寒,多添衣吧,咱们就此别过了” 颜问慈到最后,也一直沉默着。 我在回玉门关的路上,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好似有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从心口里被直直剜了出来。 被剜开的那一处伤口汩汩冒血,空了一大块。 我骑在马背上,任由边关的风往那处空洞里钻。 一时间身子凉透,心也凉透。 向熹似是察觉出了我的不对,纵马上前,只问:“你怎么了?” 第13章 ●第十三章● 本王不是个矫情的人,幼时长在紫禁城里,伤心事也经过不少,原以为自己是将人情冷暖都看淡了的。 可向熹这么一问,他这么一问 这一问,便好似跌进眼里的一颗沙,伤口上盖的那一把盐,心里挨了一通老拳。 疼的人没着没落。 眼泪滚着就掉了下来,我被自己这两滴眼泪逗笑,这个岁数还为这些事哭出来,着实不像个汉子。 只得抹了一把眼泪,苦笑着道:“你如今不明白日后便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什么叫终不似少年游” 回营时天色已晚,月亮还是挂在大漠之上。 辛乔来主帐中同我交了一回这几日钱粮兵数,我坐在书案之后有些心不在焉,天气愈发热起来,边关的夜也不再苦寒。 夏日又要来了。 不论人间喜与愁,四季轮替总有时。 向熹弄了水给我洗漱,我净了脸后看向他,只见他一身端正的墨蓝长衫,发冠也束的利落,虽只簪一个素银的冠子,却也显出风流少年的味道。 这一身衣裳是在嘉峪关时给他添置的,原以为他是个匈奴儿模样,穿汉人衣裳会有些违和,不想会这样合称。 我一笑:“倒精神” 向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戴:“你喜欢?” 因着军帐中少有开了口的明窗,是以终日燃着盏烛台,此刻天色幽暗,烛火昏黄的贴在向熹身后,少年的面目也愈发柔和。 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真是摄人心魄。 我取了帕子擦干了手,扯了个凳子坐着,看着他用我洗过的水洗脸,半晌才道:“喜欢” 向熹一怔,半躬着的腰悬停在面盆前,他没有擦脸,闻言便挺直了腰看着我,颌角还滴着水珠。 “喜欢什么?” “喜欢你” 夜风吹进小土堡,将烛火吹的摇摇晃晃,向熹的眼里好似也被吹出了涟漪,只怔怔的看着我。 我不知他懂不懂我这话的意思,同他相处这月余,我心里一向很静。 身边有个事事妥帖的美少年侍奉,算是我在这苦寒之境唯一的安慰。 本王从来也不是个好吃素的性子,到了这个岁数,到了这个境地,能得来这样一个人着实不易。 颜问慈那一页儿已经翻过,即便我心里酸苦,也该往前看了。 我今日开口前想的很明白,若向熹不肯也无妨,是走是留,我都有一番安排,断不会再做那以权压人的混账事。 若他肯,我便好好待他,自此有个贴心的人。 细想想,本王这些年虽昏聩,可心里一直盼着的,就是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幼时不懂,情窦初开,开到了颜问慈那样清流似得人身上,如今无花无果只余尴尬,实在是很失败的初恋。 而今年岁上来了,楼子里的付桐看似乖顺,却有傲骨一身,我醉着酒强占了人家,落得一把罪孽,补偿无门。 如今如今又得向熹这样一个人,心细温柔单纯炙热,也许,这便是本王的良配了。 他在嘉峪关军营中,看似无意的那一抱,我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他的心意,这也是我今日说出这句喜欢的底气。 帐中寂静了许久,我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如鼓擂,这样正经八百的表白自己的心意,于我来说其实也是头一遭。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险些叫我打落牙齿和血吞。 向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走到我面前,见我坐着,复又蹲下身子,仰着头看向我。 “子戎,喜欢我么?” 他问的认真,我老脸一红。 他说什么也比我小些,子戎向来是长辈的叫法,自从华将军辞世后,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 我咬了咬牙,避开向熹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缓缓“嗯”了一声。 向熹猛然将我抱起,迈开步子便上了二楼,他将我压到榻上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发觉哪里不对。 直到这兔崽子将我翻了个个儿后,我才后知后觉到,这小畜生是要干什么。 向熹将将二十岁的年纪,少年血气上来的快,手上顿时乱了章法,贴在我耳边落下一吻:“我也喜欢子戎” 这话真是动听,但动听归动听,本王自打开荤以来,就没有屈人之下的。 我手上使了力气推了他一把,本以为能将这发了性的小崽子推开些。 却不想少年身上铜墙铁壁一般,一时间竟推挪不动,向熹见我抗拒,向我衣裳里钻的手便停了。 “怎么了?” 我将头靠在四方枕上,一时有些想笑:“你要干什么?” 向熹一双眸子十足坦荡:“你” 我将他腰压了下来,又卸了腰带将他一双手捆住,他倒乖,始终由着我摆弄。 我笑着将他压在身下,贴在面庞上吻过:“哥哥教你” 这一夜旖旎,旎的本王颇有些吃不消。 向熹是个好学子,手长脚长,勤奋好学,也不同我计较谁上谁下,只摆出一个予取予求的姿态。 我自来边关便一直素着,乍然开了荤腥,一时竟有些收敛不住。 向熹不过隐忍着闷哼了几声,便引的我一直到了天明才罢手。 事罢时,天色泛着鱼肚白,我揽着向熹歇了一半刻,便起身穿戴,预备向着练兵营去。 不想向熹拉了我一把,先我一步起身,替我拿来穿戴。 我有些不忍,男子之间做这些事儿难免会有不适,我本欲让他再睡片刻,他却执意不肯。 “你们中原人太柔弱了,我没怎么觉着疼” 行,年轻人身子抗造也是好事。 我换好了轻铠,见他也穿戴整齐,预备送我,帐门外是红日初升,我回头看了看向熹,忽然觉得心里很痛快。 是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痛快。 本王寻寻觅觅这么多年,终究寻来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真情,原来真情,是如此的叫人心热。 我招了招手,向熹便走了过来,我在他唇边吻了吻:“我走了你就歇着,以后我疼顾你,咱们俩就都有枝可依了” 向熹笑,只是伸手环住我腰际将我捞进怀里,挑着我话里他听得懂的部分回应:“我也疼你”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小登科之夜果然曼妙。 第14章 ●第十四章● 我进了兵营后,盛凯见我眼角眉梢都含笑,便开口问道:“王爷可是得了什么乐事,不若告诉下官,也叫下官也乐一乐” 我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笑着走人,只道:“操你的心” 许是心里高兴,今日舞枪也格外的顺,横劈刺挑间,破风声烈烈,离着收兵休息前一刻。 辛乔手里抱着只鸽子来了,两步走到我跟前儿便道:“王爷,这鸽子飞到营门前就窝着不走了,末将一瞧是只信鸽,但又不是官中的信鸽,想着是不是王爷的家书来了,便抱进来了” 我一看那只灰羽绿翎的红眼儿鸽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 抬手从辛乔手里接过鸽子,也不着急从鸽子脚上拆信。 只道:“确是王妃家书” 说罢这一句,辛乔似还有话说,见我着急走,便将话吞进了肚里。 我匆匆离开了练兵营,心道这哪里是家书。 这他娘的是圣旨啊。 外臣不知,这灰羽绿翎的鸽子乃是御前兽苑所养,诸皇子自幼便各自认下一只,专为皇族通信所用。 我同当今陛下是双生子,认的鸽子也是一对儿。 认下这对儿鸽子的时候,我和陛下不过五六岁。 那时我淘气,给这对儿鸽子起了两个诨名,一个叫嘀嘀一个叫咕咕。 嘀嘀搁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一直未曾飞出过紫禁城。 咕咕也被我搁在王府里,一直由梁管家照管。 如今嘀嘀不远千里从皇城飞到边关,可见鸽子脚上这份圣旨干系重大。 我靠着小土堡边上,寻了个背人背风处,展开了这封指节儿宽的小信。 【肃王勾结云南王欲从滇发叛 兵十七万屯于川南 速查其将官就地格杀】 肃王乃先帝二子,其母是行宫里的一个侍婢。 因其母出身低微,连带着我这个二哥也不受宠,又因不受宠,才在陛下登基时免遭屠戮。 陛下给他封了个肃王的名号,封地指在川渝边境,这反叛的心思,大抵也是从这块封地上来的。 川渝富庶,照着陛下的八窍玲珑心,势必不可能将这块肥地分给肃王。 想也是了,若是让我们这些闲王手里有钱还了得? 那不是招兵买马就是鱼肉百姓,是以川渝两地是断断不能指给肃王的。 许是因为这个,肃王心里生了怨恨吧? 我这厢咂着嘴琢磨了一阵子,觉得肃王之所以敢撺掇着云南王造反,八成是为了这个事儿。 向熹不知何时从小土堡里出来了,冷不防在背后拍了我一下。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他,却见他一口白牙笑的开朗。 “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我也笑了,将那份小信拢进了袖子里:“王妃来了份家书,还没看完呢,偏叫风卷走了” 向熹听见王妃二字,眼神暗了暗,我原以为他是醋了,可是他又什么都没说。 事关华馨一个女儿家的名声,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同向熹解释,没有夫妻之实这事儿也不是个好开口的事情。 我脑子里糊涂着进了小土堡,心里还记挂着小信上的内容,深知谋逆这档子事耽误不得。 陛下用上这样隐秘的传信,可见紫禁城中他能信的人已经不多,是以才会托我先去川滇一带诛杀将领,把水搅混。 我招了辛乔和盛凯进帐,随口撂下两个谎话。 “本王去了一趟嘉峪关,深感塞外美景奇绝,是以准备外出游历个一阵子,你二人要恪尽职守,把咱们玉门关守的牢牢的,可听明白了?” 辛乔站在堂下,眼睛瞪的像铜铃,嘴巴长的好似鸡蛋。 唉,不怪他。 本王也觉得这话很荒唐,戍边的守将要出门游历,这话谁听了都要说句“真该死啊” 然,本王是谁?璞王是也。 这个话,也就从本王嘴里说出来才不奇怪。 我见辛乔和盛凯愣在堂下,不敢说行与不行,只能大眼瞪着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二人也莫要慌张,横竖咱们背靠着嘉峪关,咱们这头儿出了事,快马去寻颜问慈也就是了” 辛乔和盛凯告退时,一步三回头的看着我,满眼都是诸葛亮看阿斗时的痛心疾首。 我着向熹打点行装,自己翻开茶具滚滚泡了一壶茶,给他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你怎么不问我要去何处?” 向熹一边从箱匣里拿衣服,一边回头看我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一笑,将杯中茶饮尽,即便心里觉得这一趟有些凶险,此刻却又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从玉门关到川滇,快马加鞭也得十天半个月,一路要过甘陕一带,想必路也不大好走。 我骑着从京城带来边关的枣红马,向熹挑了匹通体纯黑的兰花马,便随我一道出了军营。 路上自然不敢耽搁,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连着赶了八天路,如今到了汉中境内,已近广元。 这一日白天,我同向熹找了个馆子坐下用饭。 老板娘是个极有风情美人儿,一见向熹便开口夸道:“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向熹一路话少,此刻也不例外,并不接老板娘的话茬,我笑:“俊俏的小郎君,也不抵老板娘风韵犹存” 老板娘捂着嘴一乐:“贵人可折死我了” 大抵是我未着戎装,只穿了平常的长衫,这长衫又是早年宫里制成的,料子用了蜀锦贡缎,老板娘眼力不俗,这一声贵人倒没叫错。 菜色一一上来,我点了半斤酱牛肉,这一路风餐露宿,也就今日才能好好坐下吃顿饭。 不想这家馆子的酱牛肉卤的出神入化,入口盐香酱香都给足,有好肉却无好酒是为憾事。 我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川境,心里忽然有些唏嘘,陛下托我去办的事,往大了说是清剿叛党,往小了说,其实就是兄弟阋墙。 先帝子嗣不丰,除却肃王,义王和我之外,便只有当今陛下,早几年是有几个皇子的,可惜都夭折在后宫之中。 如今剩下的这几个都算是兄弟挚亲,凋零至此竟还操戈相斗,如何叫人不心寒? 第15章 ●第十五章● 我抬手招来老板娘,烦她上两壶烈酒,从此间一入川,便没有回头路可走,叛军是个什么局势尚不清楚。 万一有个阴差阳错,本王不幸殒命于此,这酒便当送行酒吧。 向熹不知我的心思,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晚上不赶路了么?” 我笑着捏了捏他的手:“不赶了,喝完酒我带你去街上逛逛,汉中有个磺石汤泉,从前在京城便听说过,如今闻名不如见面,咱们俩也去洗洗尘” 向熹含笑看着我,弯着眼睛点了个头。 我将这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想起向熹幼时长在草原上,势必是没有见过汤泉的,更不必说关中坊市间的繁华景象了。 这么一想,心里的怜爱便生出许多,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决定将身上带的银子花光了再进川。 我自幼成长虽也诸多不易,可衣食住行上,到底还是皇子待遇。 向熹则不然,他势必是吃了很多苦的,如今还跟着我犯险,我得好好补偿他。 一顿饭吃饱饮罢,两个人都有些微醺。 关中的酒大都是粮食酒,后劲极烈,我晕晕乎乎拉着向熹在坊市间乱窜。 一时买个糖人儿,一时买个荷包,一时买个木头挫的手把件,向熹一直笑着,我给什么他便拿什么。 走走停停之间,我回头望着向熹,少年面色如玉,身后夕阳红彤彤铺了半边天,坊间灯火一盏盏亮起,他那样笑着,好似这一年盛夏,便从这一刻开始。 不知是酒劲儿混了灵台,还是他这一笑迷了我的心窍。 我总觉得我这一生过的糊涂,挚亲离世时我拉扯不住,故交相辞时我无从挽留,想当个风流王爷,却伤了楼子里的小清倌儿,叫人骂出了京城。 本王于情之一字,一直解的不好。 可上天垂怜,给了我这样一个知心的少年。 我不由伸手扯了一把向熹,将人揽在我怀中,向熹身量高,两人贴近时,他的口唇总是恰好贴在我耳边。 “多谢你” 向熹不解,只问:“谢什么?” “谢你愿意留在我身边” 向熹笑,亦回抱我:“该我谢你,谢你让我留在你身边” 这话说的我一阵害臊,这个岁数还说这些,多少叫人心里发麻,可听在耳朵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甜。 我同着向熹进了汤泉坊,掌柜一见我俩便笑了,好似看见了两只待宰的肥羊,安排了一个有床榻的包间儿后。 老板笑咪咪的问道:“两位公子可还饮酒?是饮个素酒,还是咱们这儿的姑娘,个个都是关中独一份儿的美貌” 我喝了酒,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想不通一个汤泉坊里为何会有姑娘,便顺口便问了一句。 “姑娘?什么姑娘?搓澡的姑娘么?” 掌柜贼笑着点点头:“正是正是” 向熹看了我一眼,似也发觉我醉了,便回头对掌柜说:“不必” 我回头看着向熹,心里有些发酸,他这是在计较着给我省钱吧? 他幼时定是一直伺候着旁人,从没有人伺候过他,心疼过他,所以才会这样小心。 思及此,我心里顿时软的一塌糊涂,抬手拍了拍向熹的肩膀,叫他稍安勿躁听我安排。 我抬头对着老板说道:“来两个姑娘!要有劲儿的!” 老板领命而去,我脱了自己的衣裳,又招呼着向熹脱,完全没看到向熹已经有些僵硬的脸色。 包间儿内里有一面纸糊的推门,推开之后便是一池清泉,热气袅袅,恰好可容两人坐浴。 我将自己浸入热水中,向熹跟在我后头进来,等他坐下的时候,汤池的水摇摇晃晃上溢了些,漫漫淹上了我胸口。 雾气氤氲之间,我看着向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情热徐徐升腾,正预备做点儿风流事的时候。 包间的门却被扣响,两个穿着薄纱衣裳的美人走了进来,手中各自端着一个托盘。 两人腰肢纤细,齐齐跪在汤池旁,笑吟吟道。 “祝二位公子,读书一试登金榜,俯身作田万担粮,行商可敛十三省府钱与粮” 这吉利话说的颇讨喜,两人又自报了家门,穿紫衣的叫淙淙,穿红衣的叫潺潺,好水性儿的两个名字。 我看着她俩动作起来,将手中托盘搁在了汤泉中,托盘中是两杯波斯果酒,而后她二人便走到了我和向熹背后。 一双柔胰抚上我肩颈,池中也被那托盘激出阵阵涟漪,我坐在热水里,一时觉得近日来的疲惫都被驱散。 我本就有些醉,此刻被热气一熏又更昏聩,伸手捡了那果酒来喝。 抬头见那个叫潺潺的姑娘跪坐在向熹背后,将将伸出手却被向熹挡开。 “我不用” 潺潺不解,来这里的男人八成是来找乐子的,到了这个地方还坐怀不乱,不是伪君子就是兔儿爷了。 可向熹身材高大结实,面目端正眉宇凌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油头粉面的兔子。 是以潺潺只当他是头一回来,这番拒绝不过是害臊,便又低下身子,将胸口前呼之欲出的雪白景色露了一露。 我盯着他俩之间的情态,脑子慢慢的转过弯来了。 哦,原来这两个姑娘,不是来搓澡的。 此刻我身后的淙淙也动作了起来,柔似无骨的一双手,直直摸向水下我赤裸着的上半身。 酒到这里,便彻底醒了。 我还没来得及出口喝住,向熹便从池中站了起来,一只手捏住了淙淙的两只腕子。 “你们出去” 我愣在池子里,看着两个美人儿离去,脸上有些烧的慌。 这些秦楼楚馆,说起来我也没少逛,只是男人和男人的花样儿,到底不及男女之间来的多。 旧日我从不在脂粉堆儿里折腾,只爱在楼子里喝个酒听个曲儿什么的。 不想我朝男女间的风化场所已经渗透到汤泉坊里了。 向熹坐回池子里,也不多话,向我靠了靠,见我垂着眼睛便问道:“怎么了?” 我叹了口气:“方才我吃醉了酒,以为是唉,你怎么不拦着我?” 第16章 ●第十六章● 向熹默了一瞬,喃喃道:“我以为你喜欢” 我回头看向他:“我喜欢你便由着我?” “我怕我不让,你会不高兴” 少年眉眼澄净,浓密的睫毛此刻被水气一扑,更显出一股没城府的清澈。 我靠近了些将人拉进怀里,也没旁的话,只说:“我没什么不高兴的,你在,我便都是高兴的,你大可以管管我,已经许久没人管过我了” 向熹一瞬不瞬看着我,幽绿的眸子十足惑人,他眼中坦荡不已,一如他这个人。 翌日天明。 本王又是扶着腰从汤泉坊出来的,一如那天在小土堡。 昨夜折腾到一半,向熹见我背上出了一层密汗,很耿直的讲了一句:“你不行我来” 但凡是个男人,他都听不了这个话,本王也不例外。 于是拿出了吃奶的劲头,胡天胡地的缠了一夜。 此刻上了马,小腿肚子还是且酸且软,我伸手砸了砸自己后腰,觉得往后在这个事情上,还是要节制些。 入川一行很顺当,关口盘查皆是用军营里的假文牒,直至从蜀中穿行而过,近了肃王府我才喊住向熹,双双勒了马。 眼前府邸威严肃静,巴蜀一带向来热的早,沿路花草早早便开了,肃王府院墙上长出来的一枝榆钱儿,证明府中还未人去楼空。 我找了个离肃王府近的客栈,又换好一身布衣,上街寻了个茶馆饮茶。 向熹坐在我对面,变戏法儿似得从怀里掏出一包角子糖,他将糖推到跟前,说是给我佐茶。 我乐得有人记挂着我嘴上这点儿嚼头,咬了两颗进嘴里后,便从茶楼的窗口望出去,窗口正对着肃王府西侧。 府中人员往来,此刻尽收眼底。 我盯着那赤红朱漆的府门,一时有些郁结,此行若是顺利,这气派的高门大户,不日便要血流成河,查封抄净了。 思及那番血腥的光景,我便随口问了向熹一句:“你从前在草原上杀过人么?” “杀过” 本是无心的一问,却不想得了这么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我收回目光看着向熹:“怎么杀的?” 向熹垂了眼眸:“拿绳子勒死的” “杀的谁?” “兄长” 我皱了皱眉,听在心里有些寒凉:“何故阋墙?” 向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唇线被茶水没过一些,继而又开口道:“他要杀我” 哦,原是为了自保。 唉,向熹自来到我身边,从未说过要回家的话,我心里一直有些臆测,如今见他这样直白的说出原因,倒有些惊心。 我叹了口气,伸手牵过了向熹的手,常言道无毒不丈夫,他弑兄是为活命,也不算是什么倒反天罡的事,确也没有什么可苛责的。 我这样想着,自己便先笑了自己一回,无非是喜欢这个少年,就这样急吼吼的替人家寻个正当杀人的借口。 颜问慈那句色令智昏,倒不算冤枉我。 “早前我也猜着了一些,既杀了人回不去草原,那便不回去了,早先你说你爹娘走的早没什么牵挂,如今也别灰心,横竖有我,你也不至成个孤鬼” 这番话我自问说的很是体贴,向熹看着我浅浅一笑,缓缓嗯了一声。 而后便道:“你这次来西南,也是为了杀自己的兄长吧?” 话音将落,我嘴里的茶尽数喷到了桌子上,隔壁桌的茶客频频侧目,我拱了拱手告罪,连声道对不住。 向熹看着我似笑非笑,我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王爷,你们中原的王爷都是皇上的兄弟,我们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王府却并不进去,说明你不是来做客的,还用了假文牒,不论是汉人还是匈奴,敢用假文牒都是要被处死的,你却堂而皇之的用了,说明你不怕那些官兵查你,你之所以不怕官兵,是因为那些兵的主人,就是指使你来这里的人,所以,你是受了皇帝的指使,来杀你兄长的” 向熹少有这么话多的时候,如今他淡然说出这一席话,倒叫我有些接不上了,只得苦笑道:“你断的不错,比白蒙书强” 向熹歪了歪头:“白蒙书是谁?” “一个糊涂人罢了,你既晓得了我要做什么,为何还敢跟着来?我这兄长屯兵十七万,咱们俩个加一起也数不到三,你不怕?” “我死过一回了,不怕” 我看着少年脸上的潇洒和决绝,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我深知向熹聪明,我平日饮茶比平常人讲究些,雨前龙井,白毫银针,蒙顶黄芽。 个个茶叶的泡法都不大一样,我从来都是泡前提上两句,向熹便都记在了心里。 每回泡出的茶汤,都同宫里出来的风味大差不差,可见他是个处处留心,事无巨细的性子。 这一路上我三缄其口,一句不提此行的目的,只告诉他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如今他自行洞悉了一切,其实不算怪事。 就这么在茶馆里头蹲了三天,在本王快要被茶叶渣子腌入味的时候,终于等来了云南王的大驾。 即便他老人家花了一番心思乔装打扮,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封疆大吏。 曾经的云南王,是父皇的歃血为盟的异母兄弟,父皇少年征战时,曾在岭南有过极艰难的一战,那一战父皇被贼寇包夹于一面深谷之中。 鏖战半月余,粮草军备皆至绝境,走投无路之时,是云南王千里夜奔带着一千精兵,拼死杀敌破开合围之势相救。 激战中途,他老人家生生被贼寇砍去一条膀子,却浑然不觉,飞马带着父皇逃出生天。 父皇感念着救驾之恩,在先朝诸王中,便以云南王为最尊,即便是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也要客客气气喊一声王叔。 然,嘴上的客气不算客气。 合燕身为云南王嫡女,还是被扣在紫禁城中,说是太皇太后晚年寂寞,要这个幺孙女作伴,实则不过是扣在宫里当人质罢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云南王断臂,人前常常穿着长披风遮掩,我幼时在宫中夜宴上曾见过他一回,对这位骁勇的王叔印象深刻。 如今见他下了马车,带着兜帽披风行进肃王府,心下也都了然,王叔的步态一如当年,龙行虎步,颇有章法。 皇上写的密信,是要我斩杀将领,却未明说是要斩哪一位,是斩功高盖主的王叔,还是斩手足情深的二哥。 这事儿,我还需再琢磨琢磨。 我正琢磨的空档里,茶馆里来了个戴包头的小孩子,土灰的方巾皱巴巴的堆在头上,脸上瘦的一丝闲肉都无。 进来后谁也不看,径直就向着我走来。 “大爷行行好,给一个钱救命吧” 向熹看了小孩儿一眼不说话,我倒笑了:“你这声大爷是叫谁?” 小孩儿不疾不徐,丝毫不见被人问话的窘迫,从容道:“谁给钱谁是大爷” 我乐了,将脸凑近小孩儿面前,冲他挑了个眉。 “你且细看看,我是大爷还是二爷?” 小孩儿看了我一阵儿,恍然笑道:“噢,原是二爷,我好糊涂,大爷要在金殿里头定江山呢,怎么会来这里呢” 我看了向熹一眼,使了个眼风给他,向熹会意找了老板,在茶馆的三楼开了个包间。 我伸手牵住这小孩儿,向着三楼走去:“二爷我看你可怜,今儿就发一回慈悲,领你吃一顿好茶吧” 进了三楼包间坐定,向熹看住了包间的竹架子门,店家拿出了镇店的庐山云雾茶。 小孩儿端坐在我面前笑道:“王爷怎么认出我的?” 我拿起茶器烹茶并不看他:“你缩骨功练过了头,小孩子再瘦削,腮帮子上总归是有二两肉的,哪有瘦成你这样的” 小孩儿大笑起来,两只手撑在茶台子上,一身骨肉咔哒咔哒的响了起来,向熹看着挑眉,似觉奇异。 过了片刻,方才那个身量小小的孩子,俨然脱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人皮面具落在地上,头巾下的乌墨发丝也散了开来。 四儿笑的妩媚,妩媚的不似个男子:“王爷又得新欢了?” 我将泡好的茶留了一盏给向熹,又推了一盏给四儿。 “不是新欢,是枕边人” 四儿回头睨了向熹一眼,一只胳膊半搭在桌子上撑着头,懒懒道:“脸上倒算平整,就是身量高了些,我记着王爷喜欢柔弱些的吧?” 说罢,四儿的一只手蛇似得攀到了我的手背上,媚笑道:“王爷从前可是最疼我的,如今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罢?” 向熹眉头一拧,显见是不爱听这话。 当即就冲着四儿动了拳头,拳风比话风还快些,破空之声显示出他这一拳丝毫没收敛力道。 四儿见他真敢动手,随即伏在地上打了个滚,堪堪躲过了这一拳,当即叫道:“王爷你还不管么?这外邦后生要杀人了!” 我笑着冲向熹摆了摆手,又将四儿扶起来。 “从前没人治得住你嘴欠,如今来报应了,你喊什么冤?” 说起这个四儿,也是个人物。 本王从前在京城逛楼子的时候,偶然结识了这个妙人,京中妓馆儿不少,有名声的却只有那么几家。 其中最有调性的便是四时园,四时园园如其名,四时景色尽收园中,春园管吃,夏园管喝,秋园管嫖,冬园管赌。 实是个五毒俱全的腌臜地儿。 四儿便是四时园的老板,因常做女儿家装扮,京城一干好玩乐的纨绔子儿,都觉得他是个极貌美的小鸨子。 实则他非但是个男儿身,还是个身怀密术,一人千面的江湖人,缩骨功,易容术都很精通。 他是开妓馆儿的小郎君,彼时的本王又是个终日流连烟花地的荒唐鬼。 我同四儿的相遇是必然却也是偶然,那一阵儿京中盛传鬼神之说,说是花街上有个窑姐儿死的冤枉,不能瞑目。 是以夜夜在欢场中作祟,长街上游荡,披头散发,白面红嘴,很是可怖。 然而本王一向不信这些,觉得很是荒唐。 诸君不妨拍着胸脯想一想,人过百年,当真一件亏心事也不做? 若做了一件亏心事,冤魂厉鬼便要来索命,那这世上还有几个活人呢? 朝堂上做官的,街面上做民的,窑子里做妓的,任谁都有那么一两件不敢进庙的龌龊事情。 有谁见这些人叫鬼魂给治死了的? 上巳之夜,子时一刻。 那日我在楼子里搂着小倌儿喝足了酒,回府的路上坐在小轿里头晕目眩,便碰见了这个冤死的窑姐儿。 极美的一个窑姐儿。 红纱衣裳,风流发髻,一出现在我轿前,便吓跑了本王那四个身子强健的轿夫。 我人还在轿里晕着,那冤死的窑姐儿笑声便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不知轿里是什么人物,见了鬼还坐的四平八稳,倒叫奴家好奇” 我撑着轿帘,探身向着轿外看了一眼,见她柔柔弱弱立在轿前,便问道:“你是女鬼?” 那女鬼妩媚一笑:“正是” 我揉了揉眼睛,细看了看她:“你这女鬼胸也忒平了些,谁能叫你勾了魂?” 女鬼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我醉的狠,见她笑了,便也跟着她笑。 那夜是上巳节,本是祭祀亡亲,百鬼夜行的日子。 本王也应了这一景,拉着这个女鬼,寻了个月色好的房顶,同这女鬼痛饮至天明。 这女鬼就是四儿,他说自己无名无姓,非男非女,红尘中行走不过是为了游戏人间。 我喜欢他这份心性,后来再去作乐也常常拉着他一起,只是他虽生的美貌,我却从未对他动过心思。 四儿是个活透了的小人精,同我爱的那种单纯清秀的少年相去甚远,是以我同他只是知己,不曾有旁的。 我拦住了向熹,四儿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天老爷,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个蛮汉子,一句玩笑话也说不得么?” 向熹冷哼了一声,坐到了我身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同四儿眨了眨眼:“他不是有心的” 四儿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还不是有心的?我身手再慢一点,今儿便是我客死他乡的好日子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我晓得自己拉了偏架,只得干笑着同四儿赔罪:“饶过他吧,是我有求于你,烦你跑这一趟了” 四儿轻哼一声:“王爷言重了,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位云南王下榻的地方是云平客栈,离着肃王府三十里路有余” “只有这些消息?” “是,那老头儿谨慎的不得了,起先任我怎么打探都是无用,还有几十号断了臂的替身在城里混淆视听,后头是照着王爷信上的提点才找准了人” 我点了点头,兵不厌诈,我这王叔还是一如当年机敏。 万幸我晓得他老人家除却断臂外还有一个特征,早早飞书告知了四儿,才不至竹篮打水一场空。 关于这个特征,就不得不提到王叔唯一的女儿合燕,合燕幼时顽皮,又爱女儿家的钗环簪子,故而长日捏一根金簪在手里。 云南王极宠爱这个女儿,抱起来哄孩子时,不慎就被自家丫头手里的簪子,戳中了右眼。 后来遍访名医,都说视物不能了,只得托西域那边的宝石工匠,拿汉白玉套着玛瑙珠子做了只义眼戴着。 窗外有云,飘在瓦蓝的天上,四儿打了个哈欠又道。 “王爷此番预备怎么办?是就地问诛还是另有打算?云南王身边带的几个侍卫都不是凡物,王爷若亲自动手,或有一博之力,四儿硬底子功夫不到家,只怕无法相助” 我摆了摆手:“烦你打探消息已是欠了人情,怎么好再叫你犯险” 四儿一挑眉,对着我一笑,拱了拱手道:“那四儿的佛就送到这里了,先告退了” 我起身相送,走到门边时,四儿看了向熹一眼,复又说道:“王爷出关前托我照看王府,王妃如今在府中一切安好,闻说我此番来探望王爷,还嘱咐我跟王爷带句话” 我一怔,晓得四儿这话八成是说给向熹听的,可华馨若是真有话同我说,我也不好不问,只得避着向熹的目光问道:“什么话?” “王妃说她对王爷思念已极,不在意王爷在外时有个伴驾陪床的,只要王爷记得家在京城,妻在王府便好” “” 四儿说罢了这话,一个闪身便飞出了茶楼。 向熹一双绿眸子望向我,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我伸手挠了挠头,说出了历代负心人的经典言辞。 “你听我解释” 我拉着向熹坐在茶桌两侧,从我幼时在宫中不得宠,讲到华将军佩刀进殿救我狗命,再从华将军死前以命托孤,讲到我同华馨只有兄妹之情。 向熹一直很安静的听我说,时不时将凉了的茶汤重新烧滚。 这一下午我说的口干舌燥,却只换来向熹轻飘飘一句:“我并没有怪你” 我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凡世间有情人,最怕误会猜忌,如今开诚布公,反倒叫人轻松。 “既然不怪我,为何方才不说话?” 向熹看着我一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办什么?” “我不大喜欢你有王妃,可我又不杀女人” 我扶了扶额,伸手在向熹手背上拍了拍:“华馨是我极要紧的妹妹,宁可我死,她也不能死,否则日后我下了九泉,还有什么脸见华将军” 向熹闻言,无谓的挑了挑眉不再言语,起身贴近了我,将额头抵在我胸前。 我伸手顺了顺他束在身后的头发,又道:“华馨有个竹马,是个善战的小将,代父受过在南疆守关,倘若有一日他能回来,我便同华馨和离,成全他俩这段缘分” 向熹一愣:“你们中原人不是最重颜面么?她若和离再嫁,别人不会笑你吗?” 我笑:“我打生出来就是叫人笑的,当年宫里的太监嚼闲话,说我母妃肚里生出一条龙,外加一条虫,那虫说的就是我,这话后来传到百姓嘴里,就更没法儿听了,这些话我都听过便过,婚嫁上再让人笑一回,也没什么” 向熹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以后再有人笑你,我便杀了他” 我闻言一笑,心里是淡淡的暖和,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的好处,便体现在这里。 我幼时常常想望,能有人在我势单力薄时将我护一护,在我孤苦无依时将我陪一陪,在我醉生梦死时将我抚一抚。 这话从本王这个七尺长的汉子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很矫情,可但凡是个活人,大抵都盼着能有这样一个人。 如今我有了向熹,便是得了这么一个人,只觉从前万种失意皆是过眼云烟,唯有爱惜眼前人,才是正事。 向熹的功夫是不俗的,他不同于我有正经师承,习的是内家枪法。 向熹同人动手的路数很野,身法步伐都是草原汉子的横招,很有一份蛮力在身上,能提得动我那杆七十二斤的蛟枪。 我常觉得他这份蛮力和清秀脸庞不大相配,可再看一眼他那匀称欣长的身姿,便不觉着违和了。 我同向熹一直在茶馆坐到宵禁时刻,趁着夜色才上了街面。 肃王府地处南平县,离着川境还有几十里路,小县的宵禁一向行的早,此刻街面早就无人。 我心里琢磨明白了皇上的旨意,此番云南王势必是留不得了。 一来王叔重谋,心思深沉,如今他帐下精兵七万,骑兵三万,若再放任由其做大,只怕不妙。 二来合燕自小入宫为质,王叔同皇家积怨已深,再封再赏也不过是亡羊补牢的无谓之举。 三来皇上登基不足三年,局势不定,国库不盈,若举战清叛,只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皇上命我来搞暗杀,其实是极高妙的一招。 若我此番成事,那便除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若我此番不成,皇上便少一个胞弟,也少了一个“肃王”。 向熹同我回了驿馆,月色趴在窗棂之外不出声,吹灯就寝之后,我对着眼前的黑暗道。 “后日我夜袭云平客栈,你不可跟来,若我不回,不必替我收尸报丧,只管只管” 第19章 ●第十九章● 话至此处,我一时竟不知该指条什么路给向熹。 是了,我若死了,叫他去哪里呢? 他在中原没有良民之身,又是个匈奴儿样貌。 这一路若不是有军中文牒,只怕进陕甘一带的时候,就叫人当做奸细给扣下了。 向熹呼吸声平稳,见我说话犹疑,轻笑了一声。 “我说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唉,傻子。 隔日天明,我早早起了身,拉着向熹在城内逛了一天。 这一天的三顿饭,从肘子鱼虾吃到了肥肠下水,临入夜前,我还往嘴里塞了两个点心。 向熹坐在驿馆桌前,看着我拿茶水往肚里送点心,半晌才开了口:“你若实在怕死,这一趟我替你去便是” 我闻言咽下茶水,冲他一乐:“就等你这话呢” 向熹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个动作向来是长辈对晚辈做的,表示一个关爱怜惜和好乖好乖的意思。 向熹小我几岁,乍然间这样慈爱的摸我的头,一时间竟给我臊住了。 我愣了一瞬,随即笑了:“没规矩” 向熹亦笑:“我没有玩笑,我替你去” 我摇了摇头,顺手熄了蜡烛,同向熹躺在了榻上。 “明晚你在云平客栈外守着,但凡有出来的活口,见一个杀一个就是了,待天亮,我这趟差事便算办完,咱们就回玉门关” 向熹没有再说话,只是翻了个身将我揽在怀里,下巴抵在我额头上,轻轻嗯了一声。 我在他怀里总是不大自在,总觉着自己是个任人鱼肉的柔弱少年,但向熹手长脚长轻易便能将我拢住。 按说本王也是个少年习武,单手耍枪的猛汉,可到了向熹这里,总觉得他拿我当个小孩儿哄似得。 许是枕边有良人相伴,今夜入梦又见菩萨时,我便不似往日那样恐惧。 菩萨如旧端坐莲台之上,面目冷峻不复慈悲,我亦如旧跪在菩萨面前。 “菩萨啊菩萨,我明日武运如何?可能全身而退?” 菩萨哼笑:“杀人犯戒之事,你还敢来问佛言?” 我皱了眉头,思忖了片刻又道:“菩萨此言差矣,我这一趟若斩死了王叔,便免去一场伤民之战,救下数万黎明百姓,难道算不得慈悲么?” 菩萨不说话,只是冷着眉眼,阴沉沉的笑了。 又一日入夜,向熹拿出从汉中买下的夜行服换上,纯黑无光的衣料,更衬的他面如冠玉,眸若寒星。 这样一个翩翩少年,如今偏要跟着我去犯险,我穿上了往日在王府中的织锦长衫,忍不住又劝了一句:“当真要去?” 向熹点了头,顺手将我素日用的蛟枪提在了手里,我叹了口气,亦将在汉中买的一把长剑配在腰间。 窗外明月被一团乌云遮住,我站在窗边看着这番天象,没忍住笑出了声,果真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快马夜奔三十里,我走明路马蹄声止云平客栈,向熹暗中飞奔,始终隐匿于无人处。 我在客栈门口拴好了马,竖起耳朵听了听里头动静,发觉里头一丝人声也无时,便笑了。 看来我这王叔,是将事情都想通透了。 他知道不论他老人家躲在哪里,只要还活在这个世上,总归会被我找到,并不因为我神通广大,只因天下之土,莫非王土。 如今王叔将闲杂人等都腾走,敞开了门迎我,算是给足了我这个侄儿脸面。 我迈着步跨过了客栈门,从堂中向着二楼走去,二楼只一间上房,亦是敞着门的。 我这厢将将跨进房门,便见玛瑙眼珠的云南王叔端坐四方桌后,捏着茶盏一笑。 “贤侄可算来了,叫本王好等” 我亦笑,拱手见礼,又向前走了几步将腰间佩剑搁在桌上。 “王叔莫怪,子戎自小惫懒,也是父皇训过的毛病,可惜父皇仙去太早,若是子戎再得父皇几年教诲,说不定就能改了这拖沓的毛病” 王叔闻言一笑:“子欲养而亲不待,先皇有舐犊之举,你亦有孝念在心,只可怜本王的合燕,年幼时便进了深宫,一别十年,竟无一刻团圆” “十年不得团圆,便换来王叔屯兵十七万剑指皇城,如此想来,王叔也算反的有因有果” 王叔将桌上宝剑拿了起来,明明是个独臂的老人,眼中却精光四射,单手脱了剑鞘,于空中挽出一个剑花。 “子戎,你知我为先帝断臂,知我为幺女瞎眼,便更该知我为盛家江山尽瘁至此,却仍要被挟女为质是何等的心寒!如今你替你皇兄来杀我,明知我身边高手环伺,却还是不惜以命来博,你猜猜王叔我的今日,会不会是你盛子戎的来日?” 王叔说的激愤,眼中皆是宏图霸业覆手间的豪气,我听在心里,颇有些凄凉之感。 王叔这话,对也不对。 我清了清嗓子,只道:“子戎同王叔不大一样” 王叔回身紧盯着我:“有何不同?” “侄儿断袖,生不出质子” “你!” 我掀了四方桌,提手在王叔腕子上劈了个空心掌,便从他手中夺了剑,屋中暗处所藏的高手倾巢而出,团团将我围住。 王叔站在一众护卫身后,笑道:“既劝你不动,本王也不再费这些口舌,早年合燕在家书中说,颇中意你这个表哥,如今看来你也是个愚人,罢,罢,盛家的子子孙孙,本王杀一个是一个!杀一双是一双!” 六七个护卫闻令而动,其中一个持双刀的攻势最猛,头一个杀到了我身前,我抽身险险避过一刀,第二刀便又急速杀来。 我挥剑挡下,背上却挨了一刀,当即见了血,老祖宗说双拳难敌四手,着实诚不欺我,如今眼前少说也有十几只手,实在有些难缠。 好在幼时母妃逼我习武逼的极狠,将我基功练的十分扎实,不过鏖战而已,战吧。 你要杀人,就得容得下人杀你,是不是? 这一场困斗持续了许久,七位高手被我弄死了六个,余下那个持双刀的,也被我刺中了肩胛。 第20章 ●第二十章● 我身上自然也不大好看,脸上挂了些彩,除却背上那一刀,腰上也挨了一鞭。 左臂方才被这护卫头头狠命踢了一脚,钝痛难消,想来是断了。 我体力已经耗去八九成,眼前的护卫头头也在剧烈的喘着气,云南王站在他身后,冷笑了一声。 “好我的贤侄儿,从前没发觉,你竟有这身功夫” 我抹去嘴角的血水,亦看着他:“那叔叔今日便看好了,侄儿是怎么手刃叛贼的” 我飞身而起,剑指云南王,那护卫也发了狠,手中双刀打出刀旋儿,直逼我咽喉而来。 我不得已停了攻势,抽剑挡刀,云南王见自己的侍卫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这一个大抵也熬不住我的纠缠。 急急往后退了两步贴近窗边,趁我不察便从窗口飞身而去,我看着他衣袍擦过的窗橼,心里莫名咯噔了一声。 可那侍卫杀招频出,我来不及细想,只能全力迎战,又是数个回合,那侍卫竟摆出了死斗的架势。 我皱着眉不由问出:“你家主人都跑了,你何苦同我不死不休?” 那侍卫不说话,眸中尽是凶光,显见是杀红了眼。 我无话,深知再耗下去也不过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只得用了个阴毒的招子,从袖间摸出一支角镖,在避他刀锋时,弹指飞出,一镖正中眉心。 侍卫应声倒地,我看着屋中满地横陈的尸体,终是支持不住,以剑撑地跪了下去。 额际有滴水落下,不知是血还是汗,身后脚步声响起,我没有动,因为我知道,那是向熹的脚步声。 他此刻的脚步声,比之往日沉重许多,我没有回头,心里荒芜丛生,因为我也知道,向熹的脚步之所以沉重。 是因为他肩上扛着一具尸体,那具尸体,是王叔的尸体。 向熹丢了尸体走到我身边:“楼上楼下,都没有活人了” 我平复了喘息,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汗:“好” 向熹将剑器从我手中抽离,见我已经力竭,便拦腰将我抱起,一边向着客栈外走一边问道:“伤到哪儿了?” 我摇摇头:“断了个膀子,余下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 行出客栈那一刻,恰逢一场夜雨来。 天色迟迟不亮,雨势却越来越大。 我被雨点子砸的睁不开眼睛,向熹将我拥在怀里,与我同乘一骑,马蹄声破开雨幕,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客栈。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向熹不语,只甩响马鞭带着我在夜雨中奔袭,我收回了目光,背靠着向熹的胸膛,这个胸膛似乎格外让人心安。 我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其实伤的不轻,尤其是左臂的断骨之痛,此刻更是铺天盖地的疼起来。 眼前一阵阵发黑,差事已了,我也没有强撑着清醒的理由,索性将脑袋一歪,在向熹颈窝里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七日之后,向熹守在我床边,似是枯坐着的一尊石碑。 我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想开口说话,喉头却干涩的好似被人灌了砂浆。 向熹见我醒了,立即起了身从桌上拿来茶盏,一手托住我脖颈喂我喝下。 有水润喉便能开口,我看着自己身上包的纱布药巾,问道:“我睡了多久?” “七日了” 我将脑袋落回棉枕上:“这是哪儿?” 向熹将茶盏搁下,如实说道:“那夜刺杀过后,城中官兵盘查便严了,我怕他们要抓你,就连夜带着你出了城,这里是一家农户的院子,我给了钱叫农户租给我一间房,又寻了郎中给你治伤”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还挺机灵” 待我修养到能下榻时候,距离刺杀王叔那天,已经过了三十三日。 这户农家小院儿实在乡僻的不得了,坐落在一个半山腰的小村子里,村子里的人自耕自足,除却偶有青年人下山去镇子里采买外,再不见有人头往来。 我站在小院儿里,对着眼前青山隐隐,打了一套极缓和的拳法,感觉自己背上的刀伤和断了的胳膊,都不再隐隐作痛时,才缓缓叹了口气。 正预备搬个凳子在院儿里晒晒太阳时,农户家的老婆婆从草屋里走了出来,笑道:“公子大好了” 我紧着上前两步,扶住老人家:“大好了” 这位老婆婆就是租草屋给向熹的东家,这段时间每逢我在院中活动筋骨,老婆婆都会出来关怀两句。 彼时我也好奇,为何这样的深山里会有一个寡居的老婆婆。 便冒昧的问过一句,老婆婆只说她幼时便梳起不嫁,一生清净,只对青山独活而已。 我听了这话不免佩服,一个女子将自己一生归隐在深山老林之中,这是何等耐得住寂寞的性子。 正逢我和婆婆闲话之际,向熹一只手提着一笼小鸡仔,一只手提着两只老母鸡回来了。 小院儿的篱笆门还不及他腰际,被他用膝盖轻轻抵开,见我在院子里坐着便问道:“怎么不躺着?” “再躺要长疮了” 向熹一笑,将笼子里的小鸡仔,悉数倒进鸡圈里,又手脚利索的撒了一把麸皮,接着又将那两只老母鸡捏在手里,冲着我晃了晃。 “中午吃这个鸡,给你补补” 我歪着头没接话,婆婆倒开了口:“是该补补,你哥哥身板单薄的很” 向熹闻言脸上的笑僵了僵:“他不是我哥哥” 婆婆一愣似有不解,我连忙起了身,怕向熹说出什么吓着老人家的虎狼之词,赶紧将话岔开。 “补,大补,两只鸡都炖上,我和婆婆一人一只,你喝点汤就得了” 婆婆被我逗笑,我推着向熹往伙房里走,一进伙房我便拉上了木门。 “你也犟,叫我声哥哥是委屈你了还是怎么着?” 向熹拿了菜刀,在缸沿儿上磨了两道便要杀鸡,鸡脖子被他捏在手里动弹不得,绿豆大的眼珠子里满是绝望。 “我不想和你做兄弟” 少年闷声说出这一句,我听在心里才恍然大悟,要死,我怎么忘了这一茬。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向熹同他兄长之间,着实不是什么可堪回忆的兄弟之情。 晓得自己失了言,我只得上前两步,将他脑袋揽到自己怀里。 “是我说错话了,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向熹闷闷“嗯”了一声。 我叹气,这崽子高不高兴其实都写在脸上,一时不高兴了,哄一句便也过去了。 实在是个清澈透明的好少年,让人止不住的就要多心疼他一些。 两只鸡在说话间,就被向熹放干了血拔光了毛,正准备下锅的空档里。 灶头之上开的一扇小窗上,来了一位小客人,倒也是熟客,紫禁城的嘀嘀是也。 这皇家的御鸽想来也是头一次见杀鸡的血腥场面,在窗上停了半刻,两眼一翻,便直挺挺从窗台上掉了下来。 我一把将嘀嘀捞在手里,吓的叫了一声娘,窗台下方正对着烧滚了水的大锅。 若这小畜生跌进了锅里,只怕本王要被问个私斩来使的罪名。 向熹看着晕过去的嘀嘀,觉得十分匪夷所思:“它怎么了?” 我抱着嘀嘀摸了摸它的小脑袋:“鸡和鸽子是同宗,它骤然看见自家亲戚被拔毛放血,吓着了也是有的” 向熹看着我说胡话,摇头一笑不置可否,我从鸽子脚上拆下密信,走出伙房看了起来。 【云南王薨 兵符已至宫中 川陕总督梁珲玉领军十一万 已至南平县 尔可面见肃王 若其叛心不死 格杀勿论】 密信看罢,伙房里已经隐隐有荤腥香气飘出,窝在我手里的嘀嘀也悠悠转醒,可这小家伙刚醒了没一刻钟。 便好似也闻见了自家亲戚散发的肉香,顿时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我看着乐出了声,想着密信里的内容,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我这皇兄,说话向来只说一半,只说肃王若无悔心就格杀勿论,可肃王若是有悔心呢?却叫我杀是不杀? 如今天下,时局不稳,朝中可用的将才不多,大都随着先皇去了。 父皇驾崩前大兴了几场伐北之战,虽打的匈奴安分守己了,可也将国库兵马打的见了底。 如今的皇上看着是荣登大宝,风光无限,实则是将己身架在了炭火之上。 稍有不慎,便成了千古罪人。 国库不盈,科举不兴,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这么个局面里,皇上只怕也是不得已才启用了川陕总督梁珲玉。 要说这梁将军往日也是和华将军齐名的老将,如今须发皆白,还要替皇家收拾这些叛乱残局,也是辛苦的很。 一份密信看的我这厢五味杂陈,向熹却端着一盆色香俱全的炖鸡出了伙房,我寻着香味儿坐上了桌。 决定还是不想这些天下大事了,横竖我不是皇上,操这些个闲心做什么? 晓得肃王如今失了臂膀,不敢再满城缉拿我就是了。 明儿便下山去看看我这二哥,若他晓得错了,便将他交给梁珲玉送到御前受审,若他死不悔改,就地宰了也就完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通透不少。 上手便从那肥鸡身上撕了个膀子下来,先是给婆婆碗里放了一只,又撕下一个腿给向熹,而后自己也放开了大嚼。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一顿饭饱,向熹又给我盛了一碗鸡汤,我端着陶碗,顺碗边儿吸溜着喝完,才起身同婆婆告别。 “此番我俩借宝地避祸,委实叨扰婆婆了,子戎这厢谢过” 说罢,我与桌边单膝一跪,拱手拜别。 老人家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将我扶起:“少年郎君江湖存身多有不易,遑论公子还是庙堂中人,老身此番不过举手之劳,怎敢受谢” 我笑:“婆婆知子戎是庙堂中人,子戎亦知婆婆是方外之人,不想在这川滇密境中,还能遇得昔日栖鹭庵的松蝉师太,实是子戎之幸” 松蝉笑意不减,我抬手引她向院中走去,院中对景乃是青山连绵,正是个论禅机的好地境。 “王爷慧眼,知晓贫尼法号的人已存世不多,曾有几位问经求佛的红尘贵客,如今也都” 话未说完,言却到底。 我随着师太叹了口气,那些红尘贵客,想来也有位高权重的庙堂之人,他们去到松蝉座下。 无非是悔过悔过自己做下的亏心事,这哪里是求佛法,不过是去求心安,可惜心安无用,人终有一死,佛祖又不管给人续命。 我同松蝉看着山前薄雾缭绕于山林之中,蓦然想起自己梦中那位菩萨,便道:“师太避世多年,实是佛门一伤,子戎有心问道,却总不得机缘,如今得见师太,却有一点迷思欲问” 松蝉颔首:“王爷但问无妨” “子戎于睡梦中常见一尊菩萨,身坐莲台之上,眉目却不慈爱,时有尖刻之言,却无点化之语,每逢此梦,常惊出一身惶惶汗意,不知师太何解?” 松蝉闻言皱了眉头:“我佛法相从来慈悲,王爷梦中所见,恐不是真佛” “哦?那于子戎梦中的,可是邪祟秽物之流?” 松蝉摇了摇头,含笑从院中桃树上折下一节带叶儿的嫩枝,又将这节嫩枝在水缸里拂过一回,沾染几滴清水。 扬手便对着我额前轻点,叶上水泽落于我灵台面中,松蝉又道:“以贫尼愚见,许是王爷心魔使然” “心魔?” “王爷观梦中菩萨似谁,王爷的心魔便是谁,世间诸般恶相,皆是种因得果,王爷只问自己因在何处,便可知这果从何来” “师太好禅机” 这一番话说完,向熹已经将我俩住的那间小草屋归置如初,告别在即,我带着向熹跟松蝉行过一礼,便启程下山。 松蝉的这间山腰小院中,不见佛像,不见蒲团,都说佛门茹素,她却吃得肉糜,养下家禽,看着实在不是个宝相庄严的师太。 然而她一开口,便叫人知道她心中有佛陀,言中有经篆,这便是真境界了。 如此妙人却孤居群山之间,倒应了那句“山中无别事,岁月无闲愁” 向熹见我心不在焉便问我怎么了,我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若日后得闲,我们也可往山里隐居,如何?”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向熹点点头:“你说了算” 下山路从来都比上山路好走,山路上人迹罕至,我同向熹听着穿林而过的风声便下了山。 行至城中客栈,我闻了闻自己衣袖,满是金疮药的气味儿,便着客栈小厮烧了水,痛痛快快洗漱了一番。 向熹此番替我善后,做事依旧很妥当,哪怕是拖着我逃往深山,也没丢了行囊包袱。 此刻包袱中只剩最后一件长衫,虽也是旧年做下的,可到底是比这穷乡僻壤的裁衣铺里买的好些。 我拿出衣裳换好,正扎腰带的时候,向熹拿着一疙瘩香料走了进来,见我已经穿戴上了,便问道:“还没熏香呢” 我看着他笑,心里很是受用,先前在玉门关的时候,每次换衣之前我都交代他,要用松柏香将衣裳熏过一遍,再拿来我穿。 这傻子有些认死理的劲头,知道我沐浴后要换衣裳,在这个要什么没什么地界儿,也是难为他能寻来这一丸儿香。 我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香丸,搁在鼻尖儿嗅了嗅,一嗅之下发觉竟是颗檀香丸子,不觉奇了 檀香不是平常香坊能制的,除却寺庙祭坛礼佛所用,寻常人家少有使的起这金贵东西的,这小子打哪儿弄的呢? “你哪里买的香?” 向熹无辜的歪了歪头 “前头山底下,有个姻缘庙” “” 我捏了捏眉头:“不告而拿视为偷” 向熹皱了皱眉:“我告了,那看庙的不给,我就” 你就如何? 向熹没再说话,我看着窗外晚霞颜色,狠狠叹了口气,这混账八成是从庙里抢来的。 我本欲训他两句,可看着他这副一脸等着摸摸头的神情,话到嘴边就拐了个弯儿。 “庙里的东西,不好抢的,咱们现在回去将这香丸儿还了,好好同人赔个罪,免得人家背地骂你没王法,好不好?” 向熹将脸扭向一边:“我把身上的钱都扔给他了” “姻缘庙是神佛之地,咱们还是要有敬畏之心,断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你说是与不是?” 我就这么连哄带骗的带着向熹出了客栈,姻缘庙不远,极小的一座红墙庙。 庙里供的是月下仙人,庙前栽着一棵颇有年岁的桃花树,桃花树上挂着数百条红丝绦,此刻晚风微起,瞬息间便将这千丝万缕的红,吹醉在夕霞之中。 向熹不情不愿下了马,面前扫地的老妪一见向熹便起了骂声:“你还敢来!庙里的东西也敢偷!你等着遭天谴吧!” 向熹不以为意,看着我的脸色忍着没有还口,我赶紧拱了拱手,对着老妪行了个礼。 “老人家莫怪,内子出身草莽,办事尚还生嫩,此番着实是犯了忌讳,晚辈此番来便是同您赔礼的,香丸在此,晚辈不敢私占,这一吊钱算是赔您一碗压惊的茶” 老妪横眉冷眼,目光在我和向熹身上打了个转儿,伸手接下了我手中的那吊钱。 “哼,我说怎么会有这样坏德行的人,原来是一对兔爷儿” 这老妪说话间极尽刻薄,我听着颇刺耳,可向熹此番有错在先,我也没得辩驳。 庙是好庙,景色别致,可惜就是这个守庙的人不好,没个修行之人的口德。 我方才还欲领着向熹进庙里拜拜,续些香火给仙人赔罪,此刻也全然没了心思。 拉着向熹便上了马,向熹离去前盯了那老妪一眼,那一眼寒凉,我看着心里有些不安稳,生怕他护我心切,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只得软下强调哄一哄他:“这老妪年事已高,说话难免欺小,你别听进心里去,原是很没意思的话” 向熹闷声不语,我勒住缰绳策马贴近他身旁,将他手牵住握进自己手里。 “明儿我从肃王府出来之后,咱们就离开这儿,往前入川就是蓉城,蓉城乃天府之国,吃食更是冠绝蜀地,我领你在城中玩上半个月可好?” 向熹一直垂着眸子,显见是没将我哄他的话听进去,而是反问了我一句:“你是不是想去那个姻缘庙里拜一拜?” 这一问,倒将我问的噎住:“你怎么知道?” “你往庙里看了好几眼”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向熹有时敏感多思的不像个少年人,好比此刻他这话,显见他其实没有因为那老妪的话生气,只是惦念着我的遗憾。 我勒了马,向熹也站定,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怎么了?” “咱们在这儿等等,等到月亮出来,那守庙的老妇人回家了,咱们俩翻墙进庙里拜一拜仙人,老妇人瞧不起你我,庙里的仙人定不会那样刻薄” 向熹坐在马上看着我,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映照在少年脸上,少年眼角眉梢徐徐漾开一个笑容,只道:“好” 这一刻晚风比酒还醉人,我同向熹静立林中,候着一宵良夜来,便去拜见月下仙人,求一段命定良缘。 夜色如约而至,向熹同我翻进了姻缘庙的红墙,庙中烛火已熄,我掏出随身的火折子,点燃了神像前的两端红烛。 这塑像雕的不错,眉眼处很是欢喜,看着的确是歌主喜事的好神仙。 我拉着向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嘱咐他也要许些愿景。 “今见仙人,子戎有愿,一愿眼前良人千岁,二愿梦中心魔可解,三愿黎民江山永固” 向熹睁着一只眼偏着脑袋看我,我听不见他的许愿的声,便也跟着睁了眼。 “没有想许的愿?” 向熹摇了摇头:“有的,仙人,我的愿望是,希望子戎的愿望都成真” 这傻子。 我眼眶莫名热烫起来,却不想在少年面前落泪,只得扭过头不去看他,从怀中掏出很早就买下一样物件儿。 我将这个物件儿搁在向熹手中,哽咽道:“你既求我愿望成真,我就拿这个谢你了” 向熹摊开手掌,一颗指节大小的蜜蜡坠子跃然掌心。 这蜜蜡是我和向熹初见那天买下的,彼时的我就是靠在蜜蜡摊子上,瞧见他被胡商拖行到我眼前。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也不过月的时光,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竟成了我的枕边人。 向熹将那块蜜蜡坠子对着灯火看去,暖黄的烛火透过蜜蜡,显出里头千丝万缕的白色绵质。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送人定情信物,蜜蜡虽不是什么顶名贵的珍宝奇石。 但胜在是和向熹初遇那日买的,想来也算是有心的。 向熹一直笑着,眉眼温热:“我喜欢” “喜欢就好” 从姻缘庙折腾一趟已至深夜,回到客栈时,向熹依然捧着那蜜蜡坠子爱不释手。 我索性跟客栈掌柜要了一根牛皮绳,将那坠子前后穿好,又在扣上打了个平安结,挂在向熹脖子上倒很合衬。 就连夜里做那些没羞没臊的事时,向熹也不肯摘下。 我看着那坠子落在他锁骨间,少年肌理结实,肤色洁净,宝石点缀之下更显情致,令人见之不忘。 翌日。 我穿戴整齐从客栈行出,向熹照旧隐没在暗处,一路随我行至肃王府,时辰方及正午。 梁珲玉此刻兵临南平县外,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想来这位老将军便会破城而入,踏平肃王府。 只求我这二哥脑子灵光些,不要再府中埋下什么机关弩阵同我过不去,如此,我便还有理由劝住皇上,留住先皇的这一点血脉。 肃王府景致不错,颇有西南人家的妆点庭院的风格,且素且净,且幽且深。 四方回廊合围中庭,中庭之间栽着一棵李子树,李子树只开了花,还未来得及结果。 我站在回廊檐下看着满树繁花,想起京城的亲王高官家中,少有在中庭种果树的,大都是些松柏寒梅之流。 他们大抵是觉得种这些有气节的长青花树,自家门风便也有了这份气节。 回廊尽头有脚步声响起,我没有回头,等着肃王走来同我并肩。 小小的南平县此刻被重兵围困,肃王府中却静的落针可闻。 午间暖风习习,丝丝卷过那李子树的花苞,我回眸看向肃王,肃王亦看着我,不知为何,两人皆是一笑。 “子戎长高了” “问二哥安” 几乎是同时开口说了话,两人又相视一笑,我抬手将肃王往自己身边请了请,邀他同赏庭中的李子树。 肃王站在我身边,面目还是同我记忆中一般无二,仍是那副静而无心的模样。 二哥的母亲是行宫侍婢,他的母亲,在他满月时便香消玉殒。 大抵没了娘的孩子都早慧,在我的记忆里,二哥自小就不大爱说话,偶然在宫中遇见,他也一直是客客气气,恬静淡然的模样。 可每逢宫中有夜宴家宴,父皇是从不召二哥来宴饮的,父皇不喜二哥,比不喜我更甚些。 我幼时听路公公说过,二皇子的母亲,是个丑陋不堪的侍婢,若不是父皇醉了酒,是断然看不上那个贱婢的。 可那贱婢有福气,不过一夜便得了龙种在肚。 父皇为免落朝臣口实,也为了侍婢腹中那个孩子,才不情不愿封了她一个贵人位分。 无奈她这个贵人做的并不长久,生下二哥后,她就莫名患上了血崩之症,太医院都推搪说束手无策。 是以这位贵人,产子后不到月余便撒手人寰。 路公公是母妃宫里的首领太监,他同我说这些时,说的十分尽心传神,绘声绘色。 说那贱婢是如何的貌若无盐,又是如何的出身卑微,凭她也敢来同我母妃争宠云云。 我听着多有不解,只问:“明明是父皇强占了侍婢,侍婢又为父皇绵延了子嗣,为何会得这样的下场?” 路公公捂嘴一笑:“小殿下慎言,咱们陛下九五至尊,那贱婢出身低贱,如何能入陛下的眼?能留着她,也无非宫中子嗣稀薄,图她肚里的孩子罢了” 太医院的医正姜明岐,打我记事起,便常来凝香殿给母妃诊脉,我知道他是母妃的人。 不让太医院医治那位贵人,想来也是母妃的手笔。 那一日我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里有许多想不通的事。 我不明白为何父皇做下了错事,死的却是那个小侍婢,也不明白母妃为什么,不能允许旁人分走父皇的宠爱。 时光一晃,当年宫闱之中的两个小儿,此刻双双站在了这一段廊檐下。 这里距紫禁城千里之遥,往日缠绕于宫廷之中的种种规矩,好似也山野路远,没有规束着这一方小小的肃王府。 我本不欲对着自己这个二哥多话,此刻却很想问他一问,为何会筹谋造反。 “夺嫡之时二哥闭门不出,我原以为二哥对皇位是无心的,现如今天下已成定局,二哥为何要反?” 肃王一笑:“大抵是想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吧” 我不解:“夺嫡那年皇上都未对你动手,如今只要你安守本分,皇上又怎会对你赶尽杀绝?” 肃王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好似忍不住一般笑出了声。 “子戎,你知道我母亲死的蹊跷,是不是?” “是” “那你知不知道,你母妃死的其实也很蹊跷” 我闻言心里一震,咬住了牙关,深深看了肃王一眼。 肃王仍是笑:“当年我母亲重病,你母妃不准太医为她医治,生生熬死了她,这其实不打紧,毕竟贤妃娘娘,是和皇后分庭抗礼的宠妃,弄死个把贵人,算什么大事呢?” 我沉默着,肃王抬腿跨过了回廊的矮栏,背对着我坐在李子树前。 “你同子寰一胞所生,可性子实在差的远,那年你母妃与人私通,被皇后一道秽乱后宫的懿旨处死,你跪在凝香殿里哭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可子寰彼时养在皇后娘娘座下,他本可以在那道懿旨落定之前,去求一求皇后娘娘,求她不要杀自己的母亲,可他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想当皇帝,他就只能有一个娘,然而那天夜里,他却来庆辉殿里找了我,他说,他知道是我在贤妃的酒里下了药,那姜明岐对贤妃本就情根深种,是我这一味情药,让两人捅破了窗户纸,在苟合之时被皇后娘娘捉了黄雀”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子寰啊,太聪明,他说这一局我布的不错,贤妃身死,这让他彻底成了皇后的嫡子,夺位之争,从此便有了定局,他说他不会杀我,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母妃是死是活,但总有一天,他会让你来杀了我,因为你在乎,整个紫禁城中,只有你为了贤妃的死,而痛不欲生” 肃王笑看着李子树,缓缓伸手触及树枝,摘下了一片叶子,叶子在指间翻折,他又将交叠的叶片含在口中,缓缓吹出了声响。 这声响的调子温柔活泼,就像很多年以前,母亲常常会唱的,哄孩子的歌谣。 我看着眼前着这幅画面,心里泣血的痛意慢慢爬了上来,眼前有一瞬的模糊。 在这一瞬的模糊里,我好似又看到了母妃死时,棺椁被抬出长长的宫道,宫道两侧是猩红的宫墙。 紫禁城中,宫嫔相斗,子嗣相残,母亲的血,孩子的血,一点点染红了这十里宫墙。 怪不得,我每每走上那条宫道时,都觉得冷。 那冷从脚底钻进骨头,一如那年父皇驾崩时,我向着养心殿行去,每走一步,雪水便淹没我一分。 直到一双脚冻的没了知觉,才发觉自己的麂皮靴,抵挡不住这份严寒。 那哥哥呢? 那明黄织锦的龙靴,可能抵御雪水的透骨之寒? 想来是能的,皇后娘娘给哥哥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不似母妃给我的旧靴子,走两步便冻透了身骨。 肃王死了。 用李子树叶儿奏的曲子也停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倒在树下,尸体拢在花影之中,那叠起的树叶儿上,大抵早早就被他涂上了毒物。 方才还吹奏曲子的嘴唇,此刻已经泛出了乌青。 我那一母同胞的哥哥,还是那么算无遗策。 当年肃王用情药杀了母妃,如今,肃王就被困在这一方庭院中服毒自尽。 好一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我走出了王府,跨过门槛时被那高高立起的门槛绊了一跤,我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才堪堪站正了身子。 头顶烈阳正盛,梁珲玉勒马停在王府正门,虽上了年纪,可盔甲在身,瞧着还是和当年一样威风。 我看着他,也懒得问他为何逾矩,无谕就率兵进城。 想来无非是肃王的守城兵不中用,一瞧见大军压境,便软了骨头开了城门。 梁珲玉未下马,只在马上对我拱手行礼,满眼倨傲。 “老臣奉陛下之命,生擒反贼押解回京,见王爷在内,便在此候了片刻” 我点了点头,只道:“生擒怕是不能了,肃王已死,我将他葬在了庭中李子树下,将军自去验明罢,肃王府财物不丰,还望将军只查不抄,留住这一府景致,也全我二哥身后的一点体面” 梁珲玉轻哼一声,冷笑道:“逆贼倒施,人人得而诛之,璞王有此仁心,老臣却不敢抗旨,该如何办,便如何办” 我复又点头,垂眸看了看自己指甲里的泥,方才挖那李子树下的土,着实费了些力气。 如今,我也没有心气儿再同这老将军争辩些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今日都已说够了。 梁珲玉是两朝老将,和颜家太傅是拜了把子的交情,两人在朝堂上唱将相之和,私底下也有桃园之义。 颜家太傅厌我已极,也就不能指望这位梁将军能我高看一眼。 我离了王府,向着客栈走去,向熹一路尾随在我身侧,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却也没说什么。 只是一进客栈,他便帮我打来一盆水,将我手上的污泥悉数洗净。 我站着没动,也没有什么想开口的力气,万幸,向熹什么也没问。 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身子虚乏,困顿不堪,索性一把扯过锦被,睡了个天昏地暗。 梦中又见菩萨,我跪在莲台前垂头丧气。 菩萨她老人家皮笑肉不笑,上吊的眼尾睥睨着我。 我垂着头问道:“菩萨,哥哥不救母妃,当真是不在意母妃的死活,还是还是另有什么隐情也未可知?” 菩萨笑:“盛子戎,你好糊涂,你那哥哥生来便是一副无血无泪的帝王心肠,你竟还觉着他是个有心有情可讲的活人?” “帝王心肠” 菩萨又道:“你且看着吧,你盛家一门的子嗣,今日死了头一个,日后还多着呢,且有的是丧事可办” 我醒来时,天色已经暗透了,向熹躺在我身边,睁着眼一瞬不瞬盯着我看。 我抬手揉了揉眼睛,发觉自己脸上满是泪痕。 都说小儿有夜啼之症,我这把岁数,竟也能在梦里哭出来,真是荒唐。 向熹将我拢进怀里:“你睡着了也一直皱着眉头” “没什么,就是发了个邪梦” 这一夜就这么糊涂着过去,隔日天晴云淡,我便同着向熹策马往蓉城去,初夏已至,巴蜀闷热。 眼见着城门就在前头,天气却蓦然变化起来,方才还日阳高照,此刻便有些乌云压顶的阵势。 我看了看天色,只求着雨不要顷刻间就落下来,古人言春雨贵如油,夏雨却易招病。 本来么,夏季里人的身子都是热的,猛然间被浇上一场冷雨,不病也难。 我甩开了马鞭,也顾不上马儿疼不疼,给了向熹一个跑快马的眼色,便压低了身子向着蓉城飞奔。 到城门前三里,第一道雷便从黑云中劈了下来,三道雷后必有雨,万幸在第三道雷落下之前,我同向熹已经过了蓉城关口。 进了关内,我还在喘着粗气,方才跑马太快一路颠腾,此刻总算避开了这一场雨。 我看落雨从天尽头倾盆而下,横洒在苍茫天地之间,心里忽然觉得很痛快。 若紫禁城也有这样一场雨,或可洗去那些经年累月攒下的血腥气。 许是因为这场疾驰的跑马,自肃王死后压在我心里这口闷气,终于被排解了出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天为地都不仁 ,遑论我那为人皇的哥哥。 彼时他身为皇子,为继位叛母而去,于帝王之道看来,好似也没什么错处。 孤家寡人,哪里是白叫的?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事发到如今,我算是想通了一半。 向熹这两天见我话少,一直小心翼翼的瞧着我的脸色,我心里有愧,此刻看他更觉心疼。 “说了领你进蓉城玩,事多繁杂,磨蹭到现在才来” 向熹摇摇头浅笑:“来了就好” 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出关的城门楼子底下,有几个守关口的大头兵。 我知守城的军备里,就属这些把着关口的兵将有油水捞,也属他们最知道,城中吃喝玩乐该往哪里去。 我捉了个看着顺眼的小丘八,用袖管拢住他的手掌,悄无声息顶了一块儿碎银子在他手心。 “蓉城这样大的城池,小人打乡下上来,吃在哪里住在哪里一概不知,劳烦军爷给指指路吧” 小丘八一笑,将我和向熹拉到避人处,开口也爽利:“吃吃喝喝往花椒楼去,玩玩乐乐嘛,好赌的去彩宝园,好嫖的” 小丘八四处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贴在我耳边道:“好嫖你就去靡靡街上逛逛,哪儿的歌姬美酒,京城都比不上!” 我听罢了这小丘八的话,拉着向熹的手就往城内走去,此刻雨大,只能就近找个客栈住下。 出了城门楼子的第一家客栈,是个挺精巧的二层吊脚楼,楼角飞檐上挂着几串黄铜铃铛,此刻被雨点儿打的叮咚作响。 进店立有伙计来招呼,我要了一间上房,上了二楼,进了屋中推开轩窗,不想窗外竟是一幅烟雨小景图。 雨丝笼住整座蓉城,各色铺面的彩布招牌都被雨水浸染,蜀中盛产锦缎,素有锦城的别名,此刻天色微青,烟雨蒙蒙,明明人在窗前立,神却好似落在画中游。 向熹站在我身后,将下巴搁在我肩膀,柔声说道:“我从没来过蜀中,草原上也没有这样的景色”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雨若是下到晚夜,便是诗里写的巴山夜雨了,中原有许多如诗如画的景,日出泰山巅,海上生明月,上京花灯夜,日后我们都一起去看” 向熹点了点头,目光穿过雨幕,一直望出川外,我忽然发觉他这双幽绿的眸子,蒙上了幽幽的雾霭。 从前一眼望穿的少年心思,此刻却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在客栈用了一餐饭,天色刚暗,灯火便亮了一城,问了店中小二才晓得。 今日在靡靡街上有花魁献声,官府与民同乐,故而放宽了宵禁。 我觉得古怪,便问道:“花魁献艺,官府非但不拘束,还纵了宵禁么?” 小二一笑,拱了拱手同我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靡靡街的花魁,同寻常的烟花妓子不大一样,这些花魁非但是清倌人,还需得是有些才名的清倌人,才能挂出花魁的名声,且魁中有男有女,女有善歌,男有善琴,每逢十五月夜登台献艺,说来也是咱们蓉城一景了” 原来如此,我冲向熹挑了个眉:“想不想去?” 向熹看着我似笑非笑:“只听曲儿就去” 我乐了,知道他是点我在汤泉时的荒唐事。 “只听曲儿,再有旁的,叫雷公劈死我就是了” 我托小二取来一把油伞,向熹接过将伞面撑起,随我一同走进了雨中。 雨声轻盈落在脚边,好似一场幻梦间的鼓笙。 街上游人不少,似乎都朝着靡靡街的方向走,我和向熹合着人流亦步亦趋,倒省了问路。 路上许多临街开的小铺子还未关门,老远我便瞧见一个沽酒坊的招牌,到了蜀地怎能不饮蜀酒呢? 杜公有诗云,蜀酒浓无敌,江鱼美可求,终思一酩酊,净扫雁池头。 诗是个好诗,就是不知酒如何? 我拉着向熹进了沽酒坊,坊中沽酒的乃是一老叟,见我便问:“公子要几两酒?” 我笑:“称五斤来” 老叟一滞,大笑起来:“五斤?公子莫不是已经醉了?” 我摇头:“老人家可别瞧不起我,京城的露华凝,江南的烟花笑,关中的百担粮,塞外的黄芋烧,我饮个七八斤,走路尚还稳健,五斤蜀酒而已,尽管沽来” 向熹挑着眉看我,眸底满含笑意,他几次见我醉酒失态,却不拆我的台,由着我放狂话。 老叟闻言哈哈大笑:“公子海量,咱们蓉城的酒,名唤生春酒,公子今日饮罢了这五斤生春酒,若还能将酒坛子送回我这店里来,小老儿便免了你的酒钱” “好说!” 这厢打好了酒,我迫不及待掀了酒坛上的红布封头,酒香瞬间扑了满面。 馥郁浓厚,闻之心醉。 我托着酒坛灌了自己一口,酒液顺着喉头一路烧到心口,真是痛快。 向熹含笑瞥了我一眼:“这样喝,怕是走不到靡靡街了” 我乐了:“你也瞧不起我” 向熹从我手中接过酒坛,也学着我的样子猛灌了一口,只道:“你这样的酒量,若是到了草原上,只怕会叫人灌死” “喝酒难道是为了同人搏命么?本王喝酒,喝的是一个醉眼看人间的妙趣,尔等蛮夷如何能懂?” 向熹笑而不语,伸手指了指前路,说话间靡靡街已至。 靡靡街头立起一座门桥,门桥四周满是花灯围绕,街中人头攒动,呼喝叫好之声不绝,真是热闹。 我拉着向熹就往人堆儿里扎,循着人最多的一个花楼面前停了脚步,想来那小二说的花魁献艺,便是在这个楼子里了。 我仰头看向楼头牌匾,上书香兰笑三字,不觉一笑,这三个字取的倒妙。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人间的无上妙音,也不过如此了。 交了进门的银子,小伙计便引着我和向熹进了楼中,楼中开庭极大,层楼的宾客席面。 中堂开一四面台,台上乐师齐坐,台下数十张酒食案子。 一张案子配着两把落地的圈儿椅,圈儿椅的扶手头上,还镂雕着锦簇花团。 我同向熹坐在了四方台正对面的酒案上,小伙计手脚麻利,同我们上了一盘干果,一盘鲜果后便招呼客人去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此刻歌姬还未上台,堂中宾客哄闹一团,我坐在圈儿椅里,用手撑着脑袋看向台上的一众乐师。 不想一看之下,倒见了故人。 付桐抱着一架箜篌坐在一众乐师后面,不仔细瞧还瞧不出来。 他面色白净,身量又比一般男子娇小些,此刻静静坐在人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正拨弄着箜篌的丝弦,大约是在调音。 我怔了一瞬,我找了付桐近一年,不想会在这里遇见他。 冥冥中或有天意,付桐调罢了丝弦音调,抬眸一瞬,便和我四目相接。 他显见是害怕了,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顿时慌张不已,目光相触一瞬,他便本能的垂了头。 我心里蓦然一痛,想起京中做下的荒唐事,顿时觉得脸烧起来。 向熹从来敏感,顺着我的目光往台上一瞧,一眼便看见了付桐,他不知我和付桐的渊源,只问道:“你认识他?” 我难免心虚,胡乱点了个头,便道:“往日京中的一个旧相识” 向熹笑,眉宇间有些少年人的调皮。 “前几天有个四儿,这几天又来个旧相识,你原不该带着我拜姻缘庙的,咱们的终身,怕是私定的有些早了” 我知他是醋了,可这番话却不似向熹往日的口气,忒促狭了些,我被说臊了脸。 只得将他手握住,语重心长道:“你听我解释” 向熹一挑眉,将手从我手里抽走,抬眼盯着我,他的手比我的大些,此刻从善如流的捏住了我的下巴。 这番调戏的姿态做足,向熹眯眼看着我轻笑:“子戎,你怎么总在同我解释” 少年的眼里好似含着碎星,一片奇异绿色从他瞳中荡漾开来,被蛊惑也罢,被引诱也好。 我叹了口气,认输般的将额头抵在他额头上:“我从前混账,饶过我这一回吧” 向熹一笑,松开了我的下巴:“但愿这是最后一回” 不知为何,近日来我总觉得,向熹不比在边关时单纯了,一颦一笑间,气势颇压人。 这样虽没什么不好,可眼看着他是越来越难糊弄了,还是挺叫人头疼的。 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命的还是我自己。 我既喜欢曾经那个单纯温柔的向熹,也喜欢如今这个促狭聪慧的向熹,这实在是个很没出息的事。 方才我见付桐时,只有一瞬间的讶异愧疚,便再没有旁的感觉,往日有过的惊艳喜爱,此刻皆荡然无存。 打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这颗心,已全然交于那个绿眸少年了。 台上歌姬就坐,红纱覆面堕马髻,鬓边簪着好大一朵朱砂芍药,丝竹乐声徐徐而起。 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花街小楼,我原以为里头的曲目定是风流多情的,不想歌姬一开口,竟唱了一曲《团扇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这个歌姬是个水凉凉的嗓子,唱此哀歌更添幽怨,曲末诸般乐器皆停了,只剩一抹陶埙的伤音徐徐呜咽。 曲是好曲,词是好词,歌姬喉间功力不俗,的确妙音。 曲毕,我将那生春酒饮过一半,叹了口气,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好的曲调。 那《团扇歌》乃班婕妤笔下之诗,词中含怨,句句怨的皆是帝王薄幸。 汉成帝自得了飞燕合德后,便将往日的爱妃弃于幽宫之中,不复相见。 这个爱妃,便是班婕妤。 这首《团扇歌》,也还有另一个名字,唤作《怨歌行》。 歌姬唱罢,施了一礼,堂中宾客躁动,伺候茶水的小伙计。端着一个红漆的木盘四处流窜接赏钱。 我冲着一个小伙计招了招手,小伙计极殷勤的就来了,我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小伙计眼睛一亮。 “公子,咱们楼里打点的都是散碎银子,这票号忒大了些,咱们不好” 我摇了摇头:“这并不是赏歌姬的,台上弹箜篌的小公子,是我的一个故人,这是他家里人给他捎来的银票,你且给他就是” 小伙计闻言,恍然大悟的点了个头:“一定的,这就给付桐公子送过去” 向熹看着我交代小伙计,亦拿起生春酒饮了半坛,此刻那老叟的酒坛子已经空了。 我回眸看着向熹:“可见这酒不烈,你我这样豪饮,也还未醉” 向熹不置可否,轻笑起来:“我没醉,你却醉了” 我觉得他是胡说,今日的曲儿听的差不多了,我欲起身,谁知刚一站起,脚下便软的一塌糊涂。 整个人没骨头似得往向熹怀里栽去,向熹大笑:“你这个酒量啊” 那一夜,我又是被向熹给抱回去的,楼子里人多眼杂,却胜在吃过见过,瞧见两个男子抱在一起,也不觉有异。 只是我醉的太过,不曾瞧见付桐下台时的样子,也没瞧见小伙计将银票给付桐的时候,他那轻蔑的一笑。 向熹抱着我往客栈走,我在他怀里醉的不知今夕何夕,等在道边吐过三回之后,方知蜀酒之浓。 蜀酒浓无敌,杜公诚不欺我 等回到客栈,向熹弄了热水给我沐浴,顺带将酒气发一发。 我赤条条的栽在浴桶之中,因坐不稳,手底下还扣着浴桶上的铜箍子。 向熹见我这样,索性搬了条板凳,坐在浴桶边等我酒醒。 都说酒后吐真言,我醉了酒后,也惯爱说些老实话,此刻见向熹坐在我眼前,面目被热气罩住,如梦似幻。 我便痴笑起来:“向熹” “嗯?” “你可知唐皇为何疼爱杨玉环?” “为何?” “因为杨玉环有些胡人长相,一双眼睛深邃妩媚,笑起来便好似两弯月牙泉眼” 向熹一笑,知道我拿他比了杨妃。 “我笑起来,也如杨妃么?” 我狠狠点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唐皇不只一位妃子,除却杨妃,还有梅妃,梅妃一舞,宛若梅精,也曾得唐皇专宠”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我闻言顿了顿,一时没听出他将我比作了喜新厌旧的唐皇。 “哦,的确,斛珠夫人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且比杨妃多些才情,更好了” 向熹轻笑一声,起身走到了我浴桶边,抬手轻抚上我的脸。 “那杨妃虽得一时宠爱,却死在了马嵬坡前,由此可见美貌无用,再如何得宠,也不过是唐皇之妾罢了,生死从来由不得自己,是以,子戎,我做不了杨妃” 我看着少年在雾气升腾中舔了舔牙,觉得他这个模样颇野气。 若我清醒着,我便会知道,向熹今日这个醋是吃大发了,此刻势必要同我讨情债。 可我并不清醒,于是极老实的问了一句:“那你想做什么?” 向熹一步跨进了浴桶之中,将我压进水中深深吻来,耳边是水声涟涟,眼前是少年碧绿的双眸。 他说:“我要你做杨妃” 夜色漫漫,水气横生。 窗外巴山夜雨不休止,窗内骤风暴雨又欲来。 翌日。 我从榻上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下半身没了知觉,屋中麝香味浓,但凡长了脑子的,都晓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咬着牙从榻上挺起了腰,昨夜种种纠缠一股脑涌上心头。 少年劲瘦的腰身,不容拒绝的力量,和耳边那一句一句的爱语不休。 此刻想来,着实叫人羞愤欲死。 小畜生 反了你了 我这厢正羞愤着,向熹却端着一碗稀粥进来了。 他唇边含笑,眼波温柔:“醒了?” 我抓住床帏,闭着眼不死心的问了一句:“昨晚” “你挺缠人” 荒唐!!! 向熹看着我,将稀粥端在手里,坐在了床边。 “你好霸道,从前你怎么折腾我,我都没二话,如今我不过” “你住口” 向熹依言闭了嘴,可仍调笑着望向我。 我何尝不知道他说的话在理呢? 只是我唉。 我不肯屈人之下的缘由,自己说来都觉得荒唐,遑论说给旁人听呢? 那年皇上登基,我为避自身夺嫡之嫌,便放出自己是个断袖的闲话。 此举无非是想让满朝皆知,我不会有子嗣,对皇位也毫无野心。 然而目的虽达到了,却也带累了自己,我自此不近女子,只同男子亲近,其实这倒也无妨。 但唯有一样,我这半路出家的断袖王爷。 只能做上头那个,从做不得婉转承欢的那个。 此番向熹破了我的大忌,我这点儿秘密又不能宣之于口,思来想去,也只得打落牙齿,咽下这苦果。 我趴在榻上长吁短叹,既怪不了向熹纵欲,也张不开嘴骂自己糊涂,只得恨那生春酒,生出这么一夜杀千刀的春来。 正逢这么个尴尬的时刻,店小二却扣了扣门,在外通报道:“屋中盛公子可在?” 我人还闷在床铺间,只应答了一句:“何事?” 小二回话道:“楼下有位付公子求见” 向熹将粥搁下,抱着双臂斜倚在床栏间,似笑非笑看着我:“付公子求见?” 我抹了把脸,手下撑了一把力,将自己从榻上拔了起来,伸手拍了拍向熹的肩膀。 “你别吃醋,横竖昨夜你你做了本王入幕之宾,本王如今是煮熟的鸭子,怎么着都飞不了了,你且容我见一见他,将过去的事情了却了却” 向熹笑容灿烂,像只得了逞的狐狸:“王爷自便” 我披了件外衫,匆匆忙忙下了楼,付桐站在客栈门口,此刻夏雨初歇,街面上翻腾着雨后青草的清新气味。 付桐穿件月白长衫,衫摆上绣着几叶儿兰花,整个人且柔且定,只一回眸,便成一幅画卷。 付桐拱手:“草民见过王爷” 我连忙摆手,欲将他扶一扶,又怕他厌恶我的触碰,于是扶他的手,生生定在半空中,只得虚言道:“在外不必守这些闲礼” 付桐站直了身子,从怀中掏出银票,双手奉到我眼前:“王爷慷慨,赏下五万两白银,然草民无功无德,不敢领受这等恩赐” 我叹了口气,早也猜到他此番是来还银子的,只是未曾想到,他能这样快的,找到我的住处。 我在京城的王府,在我出京前便押出了一半地皮给钱庄,拢共就押得五万两,如今王府是华馨住着,这五万两的利钱银子,都是用我素日的俸禄来填。 押出这钱时,就是想把钱送给付桐做赔礼,好叫他有底气离了欢场,做个真正的清闲人。 我总想着,如此便可抵消我那一夜对他的冒犯,此刻看来,却是不能。 付桐看着谦卑,可身子却挺的笔直,言语间丝毫没有为钱财折腰的意思,我有些头疼,一时还真拿他没了办法。 “付桐,本王从前的确做了亏心的事,本王也的确有心向你赔罪,可这个银子,只为叫你活的自在些,并不为给自己矫饰什么,你若肯收,实则是为自己好” 付桐抬了眼,看着我一字一顿:“王爷觉得我如今不自在?” 这话有些尖锐,我噎了一噎,付桐则是一笑。 “王爷觉得付桐在花柳之地卖艺苟活,不体面又不自在,这不怪王爷,王爷万金之躯,自然觉得那烟花柳巷污秽不堪,可付桐自幼丧父丧母,凭这一架箜篌才活出人样来,在哪里弹,对着谁弹,都不打紧,唯有衣食不缺才是最要紧的,付桐凭这双手吃饭,从不觉得不自在,可若是收了王爷的银子,那付桐便不再是靠着手艺吃饭的乐师,而是靠着卖身,得“自在”的男娼” 付桐一番话说的我哑口无言,深知自己伤了一个体面人的体面,我闭了眼,心中痛极:“是本王对你不住” 付桐又笑:“王爷说笑了,付桐告辞” 我看着付桐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实在有些无措,恍惚间回了房中,神思却一直在外。 付桐啊付桐,瞧着是个文弱的书生模样,不想性子,是这样的有节有骨。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付桐就这么走了,我心里有不安,却毫无聊以自慰的法子,只得由他去。 城门楼子的大头兵说,蓉城的吃食以花椒楼最绝,彼时向熹也听见了一句。 如今看我见罢了旧人郁郁寡欢,他穿戴好便将我拖去了花椒楼。 二楼临窗的位子一坐,小二送来一张草宣写的菜牌子。 菜牌子上共计二十八道菜名,八道凉菜八道热菜,再有八道鱼荤,最后是四品鲜汤。 时至夏季,暑热难消,俗话说“春边秋鲤夏三黎”,如今正是吃鱼的好时节。 我点了一道清炖小鲫后,再看旁的肘子烧肉,就觉得有些起腻。 向熹见我点菜点的意兴阑珊,便从我手里接过了菜牌,点了几道清凉的小菜,便着小二离开。 花椒楼名不虚传,从点菜到上桌还不过一刻钟,可见后厨的大师傅是个麻利人。 清炖小鲫不错,也鲜也甜,但我自小吃惯了御膳房的手艺,尝着也没什么了不得。 倒是向熹点的一道紫苏桃子,十分清新顺口,正当季的鲜桃,剥了皮拿白糖腌好,白嫩的桃肉用碧绿的紫苏叶子包上,一口一个。 香而不厚,甜而不腻。 向熹见我爱吃,将盘里有的几个通通夹到了我碗里,一顿饭渐渐得了趣味。 正值吃的痛快的时候,隔壁桌上却来了人,我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自己阴魂不散,还是付桐跟我确有缘分。 付桐在隔壁桌上落座,身边还有一位友人,看着是个商人模样。 此人约莫三十来岁,穿金戴银,大腹便便,唇边还有两撇猥琐的小胡子。 我皱了皱眉头,付桐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会和这号人混在一起? 付桐也瞧见了我,先是一愣,而后极大方的行了个拱手礼,我亦回了礼。 之后便有意无意往那边儿瞟上一眼,两桌距离颇近,谈话声渐渐入耳。 那猥琐的小胡子道:“付公子,咱们也不是不给你通融,只是那箜篌不是个贱卖的品相,如今租给你,也是见你拮据,一时拿不出银子买下,现在这箜篌越弹越旧,你若再拿不出银子” 话至此处,付桐又起身对着那小胡子行了一礼。 “卢掌柜,此番是我不对,我这几日存下一点散碎银子,先付这几日的租钱,等下个月我” 付桐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小胡子打断了。 “你月月都是这些话,下个月能怎么样呢?你一个乐师,赚的无非就是那些赏钱茶钱,这箜篌崭新时我卖二百两白银,如今叫你弹旧了,折一百五十两卖你,你也拿不出来,你这不是坑我吗?” 向熹端着茶杯,和我一起听着隔壁动静,只是他的眼睛始终落在我脸上,未曾多看付桐一眼。 这个墙角听到这里,我晓得自己该站起来了,于是提了长衫,走到了隔壁桌前。 “掌柜,付公子是弄弦鸣琴的风雅之人,若将黄白俗物挂于嘴边,何来这一缕雅音存世,今日本王便买下这架箜篌,赠于付公子” 那小胡子见我开口愣了一愣,又闻我自称本王,一双鼠眼儿转了几转,登时就跪了下去。 “草民卢氏,不知是王爷大驾,还望王爷宽恕” 我抬手免了礼,付桐见状垂了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我将银票拿出来,递进小胡子手里,小胡子连声道谢,话末又眨巴着眼睛,小声问了一句。 “不知王爷尊号几何,草民生在蓉城,不曾进得皇城” 我笑,像他打断付桐那样,打断了他的话。 我今日穿件净面儿长衫,看着也的确不像个王爷,看来这厮是怕我李代桃僵。 本王封号为璞,乃先皇六子,掌柜可盘问完了?” 那小胡子战战兢兢抱了个礼,点头哈腰间连道不敢,之后也未久留,只说明日便着人将箜篌送去香兰笑,便匆匆离去。 走之前,还同我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告退礼,我忍住没笑,以免破了璞王爷的宝相。 付桐在掌柜走后才开了口,这回换他站到了我桌边,他依旧垂着眸子,喃喃道:“多谢王爷,付桐终是承了王爷的情” 我打了个哈欠,心里深知这掌柜是拿租银,捏住了付桐这个老实乐师。 可看着付桐这份儿执拗劲,也没法子再跟他讲利害,只得实话实说。 “你不必谢我,我往日听曲儿,砸个千银子赏人也是有的,遑论你比他们弹都好,这箜篌送到你手里,才不算糟蹋, 那掌柜若再为难你,你便说自己是璞王府出来的乐师,晾他也不敢再为难你” 向熹坐在对面,看着我和付桐说话,面上似笑非笑。 付桐却好似没看见向熹一般,只从自己桌上拿来酒壶,将我面前的酒杯斟满,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而后便抬了头,下了决心般看着我。 “付桐谢过王爷赠琴,此恩没齿不忘” 话毕,付桐将杯中薄酒一饮而尽,又对着我一笑。 这一笑,大抵是我同他相识以来,他笑的最真心的一次。 我晓得,往日的恩怨,自此刻才算破了冰面,积压在心头的愧悔,顿时被抚平了些,我捻了酒杯,也仰头干尽,只说:“公子言重” 向熹看着付桐,神色有些复杂,却难掩轻蔑,嘴角一直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 索性付桐不曾同他说话,也未瞧见向熹的脸色,谢罢了我便离去。 这顿饭吃的挺有意趣,付桐的事困扰我许久,如今有了这一段曲折,或许我也算弥补了他一二分。 此刻时辰已经到了傍晚,紫苏桃子吃尽,向熹便陪着我在街面上闲逛。 我看他一脸闲适的样子,觉得自己该同他讲一讲自己和付桐来龙去脉。 毕竟,若是他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故友,我心里只怕也会有疙瘩。 “你不问我?” 向熹挑眉:“问你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尽力自然道:“问我这位付公子的事” “他碰过你么?” 啊? 我愣住,一时没明白向熹说的这个碰,是什么意思,待我反应过来,耳朵便烧了起来。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可话已至此,没有不老实交代的道理。 “他没碰过我,我却碰过他” 向熹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望着我,片刻过去,他忽而一笑:“算了,谁叫我喜欢你” 这一趟在蓉城流连十日有余,再不回玉门关,只怕宫里那位又要放出鸽子来问话。 届时我总不能说自己正领着心上人四处溜达呢吧? 说起来,我还是个被贬之身,守关虽比流放略好听些。 可待遇其实大差不差,稍有不慎,也有的是帽子能扣死我,什么擅离职守啊,临阵脱逃啊,随便一个罪名,就够我喝一壶的。 该回去了。 上路前,我在马市里挑了两匹纯血的胡马,预备出了蓉城,就直奔玉门关,一个月路程不长不短。 若马快,想来还能早上一旬,早一旬就有早一旬的好处,玉门关夏季极短,此番回去,只怕已经秋初。 路上依旧披星戴月,有时夜里来不及进城,就只能寻个近郊的林子生火过夜,这一夜也如是。 向熹抱着捡来的枯枝生火,我背靠着松树假寐。 向熹点燃了篝火后,便说自己去小解,我没睁眼,连日奔袭着实累人,只对付着点了个头,表示自己晓得了。 向熹回来后,将自己的外衫盖在了我身上,林中寂静,我迷糊着睁了眼:“你不冷吗?” 向熹摇了摇头:“草原比这里冷的多” 一夜过去,离玉门关只剩两三日的路程,然而不知为何,明明此行顺利,也做完了陛下交代的事。 可是越靠近玉门关,我的心就越乱。 行至玉门关前一夜,我抬头看了看天上星相,荧惑直指西北,此相虽不至大凶,却也不是个吉利的兆头。 我回头看了一眼向熹,只见他稳当坐在马背上,目光澄澈一如初见。 他见我在看他,便挑了挑眉,用眼神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狠甩了马鞭,向着大营飞掠而去。 待我的马冲进军营时,辛乔便瘸着一条腿,从兵器营里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马前。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我没着急下马,只等着辛乔的后话。 “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辛乔一直垂着的头,此刻才抬了起来,原以为会是一张吃了败仗的苦瓜脸,不想他眼角眉梢皆是喜意。 “回王爷!一切皆如王爷所料!自王爷离营后半月,草原诸部族果然骚动不已,您让末将按兵不动,末将便始终不敢动作,只将军情密报于颜将军,一直到三日前,那些匈奴儿终是按捺不住,举骑兵两万围攻玉门关,不想还未至玉门关口,便被颜将军伏在关口的机弩大阵灭去半数,余下一万人马攻至玉门关时,已经重伤涣散,末将同盛凯领兵杀出关外,追击之间将这一万匈奴儿尽数剿死,此刻营中正瓜分那些匈奴的铠甲和毛皮衣裳呢” 我闻言松了口气,却有些笑不出来,想起离营前一日,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便招来辛乔同他嘱咐道。 “此番本王离营的日子不短,营中一共两千轻骑,不论匈奴还是胡人,只要攻来玉门,将士们定遭屠戮,如今没有旁的法子,只有未雨绸缪一策,本王留下一道密函与你,届时玉门关稍有风吹草动,便速速将这密函送到颜问慈手中” 辛乔领了密函便离去,我则看着月亮,在窗前枯站了一夜。 颜问慈还是拿到了密函,看到了密函之中,前朝机弩的所在之地。 我没错信颜问慈,他的确同我有些知己的默契,见到机弩所在的地图,便知我在点他有匈奴来犯。 是以沿路设伏,解了玉门关之困。 只是 我原以为这份密函,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营中将士皆欢欣鼓舞,我看着辛乔那条瘸腿,不免好奇:“既大胜而归,腿又是怎么伤的?” 辛乔讪笑,有些尴尬道:“追击之时,马跑急了,缰绳没拉住就摔了马” 这事好笑,我想笑两声,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只叹了一声很轻的气。 “来人,将仆役向熹,堕马下牢,水饭不予,择日问诛” 辛乔愣住,似乎不明白我为何要处置向熹,毕竟平日看来,我还是很疼爱这个少年的。 向熹翻身下了马,两步走到我马边,仰头看着我浅浅一笑,此刻旭日将升,朝阳的余晖洒在少年的脸庞上。 他笑道:“王爷英明” 我伸手摸了摸向熹的额头,指尖少年的皮肤温热,就像这半年来,他总是以这番温热,抚慰着我经年累积的伤痛。 “也不英明,只是明白,天底下没有无端的爱恨罢了” 向熹被收押,五花大绑在马厩旁的帐子里,辛乔没有多问我为何下令将人捆了,我自然也不想同他解释。 进入小土堡时,我恍惚间有些错觉,往日这个时候,向熹会打水给我洗尘。 然而此刻桌上也的确有一盆洗脸水,只不过,是小令官打的,水也不是温热的,而是寻常的冷水。 其实兵中将士,都是以冷水洗脸的,冷水叫人清醒,作为戍边的将士,清醒是比粮草还不能缺少的东西。 我没有用那盆水,只合衣躺在了二楼的榻上,我原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个一阵子。 不想连日策马狂奔,此刻已然累极,竟昏昏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睡的极黑甜,无梦也无觉,只有醒来时,无边无际的黑暗。 小土堡里没点灯,唯一亮着的,是小窗里透出的月色,我躺在榻上没动,伸手将窗纸推开。 清寒月色顿时泄了进来,映照在我脸上,像是照着百鬼夜行里,最势单力薄的那只孤鬼。 我起了身,不敢再看月色,只往捆着向熹的营帐里走,盛凯在营中巡逻,同我打了个照面。 “王爷,您要去看那个仆役吗?” 我点了点头:“给了他水饭没有?” 盛凯连忙摆手:“王爷吩咐了不给水饭,自然无人敢给” “好” 第30章 ●第三十章● 我拨开帐门的厚帘子,见向熹被反绑在木柱子上,也许是沦为阶下囚的缘故,他此刻看起来有些狼狈。 向熹缓缓抬了头,明知自己处境不妙,却还是笑了。 我扯了个椅子,坐到他面前:“本王是叫你向熹,还是该叫你阿尔野单于?” 向熹看着我,满脸无谓:“我还没继位,不好称单于” “所以你是为了继位,才来接近本王?” 向熹摇了摇头,唇边笑意不减。 “我只是听闻玉门关的守关人,换成了京城来的断袖王爷,一时好奇,便来了” “好奇什么?” “好奇中原的男子,是个什么滋味” 我看着他邪肆的模样,忽然发觉这才是真正的他。 向熹这名取的实在不贴切,他本不需要求问光明,这样一双碧绿的眸子,天生便是夜原上的狼崽子。 阿尔野,才是适合他的真名。 我靠在椅背上,重新开始打量这个少年的眉目。 “不知这个滋味,值不值得你族中两万人命来换?” 阿尔野大笑:“怎么不值?你的腰” 我提起营帐中预备下的马鞭,不待他说完话,便结结实实在他脸上抽了一鞭。 马鞭原是抽打畜生用的,比之人用的,到底是粗糙些,如今一鞭下去,少年脸上顿时见了血。 阿尔野伸舌舔了舔唇边的血迹,好似不痛一般,仍笑着:“一日夫妻百日恩,子戎,你怎么舍得打我?” 啪。 又是一鞭。 我捻着马鞭坐回椅上:“本王平日用枪棒多些,也不大下狱里审人,鞭子上的分寸有限,若留下疤痕,你且多担待吧” 向熹缓缓抬起头,右脸上两道鞭痕交叠,汩汩冒血:“你放心,我一定担待,草原上的男人,一向怜惜自己的女人” 我不欲再同他扯闲,该问的话,此刻也该问一问了。 “你父是呼兰单于,你兄是阿尔炎王子,两年前你手刃阿尔炎,本欲继位,却被各部族长老弹压,称你凶残暴戾,不堪称王,呼兰听信诸家之言,不肯传位与你,彼时你羽翼不丰,若再弑父,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你只得做小蛰伏,这两年呼兰病重,你的人望不高,继位恐有波折,是以你另辟蹊径,寻来玉门关,混到本王身边窃取军中机密,以求能寻到布防疏漏,一朝举兵杀破玉门,只要此行顺利,待你回到草原,这一桩功绩便会助你登上单于之位” 阿尔野轻轻哼笑:“王爷算无遗策”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你看,这一局里,你是螳螂,还是蝉?” “我若说我是黄雀,子戎信我不信?” 我笑,离开了营帐之中。 子夜已至,大漠风凉。 彼时同颜问慈作别时,那凉风灌进心里的滋味,又徐徐而来,我捏了拳头,砸了砸自己心口,直至闷痛传来,才松了力气。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玉门还是那个玉门。 这一场突袭之战,我是守关的主将,却不在关中坐镇,阿尔野是匈奴的幼王,却没有身先士卒。 死了两万匈奴,缴获无数马匹,看起来是我算无遗策,大获全胜。 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这一战的结果不大好。 我肺腑里冒着血,同少年脸上的疤痕一样,伤口不大,却极尽屈辱,血流不止。 向熹,你当真不该以情肠愚弄我。 当真不该 我向着小土堡走去,嘴里苦涩,眼中模糊。 就在离小土堡一步之遥的时候,军营中却起了噪声,小令官敲响了鼓锣,大声呼喝。 “粮草走水了!!!粮草走水了!!!” 营中将士皆闻声而动,水车水桶齐齐上阵,火势却不见消解。 我站在小土堡前苦笑,心里明白这是阿尔野脱身的把戏。 果然,不过一须臾间,一匹黑翎马便踏着夜色从营中飞奔而出。 辛乔吩咐了人救火后,便急急跑来我身边:“王爷可有灼伤?” 我摇摇头,紧紧盯着那黑马上的人影,少年发丝飞舞在风中,墨色衣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此刻去追,已然来不及了。 “拿弓来” 我对着辛乔说道,辛乔依言照办,取了弓箭递进我手里。 我翻身上了小土堡二楼的望台,将手中长弓拉满,箭尖瞄准阿尔野的背影。 他似有觉察,在奔腾的马背上回望我一眼,明明隔着百米,我却看懂了那一眼。 那是一双弯着的眉眼,带着顽劣的笑意。 弓满便该脱弦,我松了手,这一箭破风而去,直刺在少年背上,黑马受了惊吓,愈发疯跑起来。 辛乔见状便道:“末将去追” 我伸手拦住了他:“不必追了” 辛乔愣了愣,随即反应了过来。 “这一箭正中后心,想来他也活不了” 我进了小土堡,将长弓挂上了墙面,而后坐在书案后,看着空荡荡的屋中走神。 小令官黑着脸来报:“禀王爷,火势已经扑灭,粮草烧去三成余” “无妨,近日不会有匈奴来犯,明日让盛凯去嘉峪关借些粮草便是” 小令官退去,我仍看着虚空走神。 方才那一箭,我是起了杀心的。 然而脱弦一刻,我手颤了一下,那箭落在阿尔野身上,便偏离了心头一寸。 我的弓法是年少练就,不敢说百步穿杨,可箭无虚发还是能做到的。 即便父皇一向瞧不上我,却也从未训诫过我的弓马。 幼时我和哥哥在京郊射猎,寒冬腊月活物稀少,不想那日,却见一白鹿漫步于风雪之中。 哥哥搭弓瞄准了那鹿,箭矢离弦之际,我亦拉满了弓放箭。 两支羽箭在空中相击,白鹿受了箭声惊吓,瞬间奔逃而去。 彼时哥哥坐在马上回眸看我:“子戎,你这样心软,日后要吃苦头” 我只看着哥哥傻笑:“兽苑里那么多鹿,哥哥若想吃鹿肉,只管叫御膳房烤来就是” 案上烛火惺忪,灯花儿蓦然一爆,我从记忆里醒转了神思。 向熹自来我身边这半年,朝夕相处的画面,一幕幕轮转在我眼前。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我是从何时开始疑心他的,又是从何时布下防备,我记不大清了。 私心里,我一直盼着他不要如我所料,一切皆是我枉费心机。 然而然而 我熄了火烛,起身上了二楼,也懒得脱衣裳,由着自己歪在榻间,看着小窗里的下弦月。 无声掉了两滴眼泪。 这一夜极难入眠,即便浅浅睡去了,也始终不得深眠。 我知道今夜若睡去,必会在梦中见到那冷面菩萨,果不其然,莲花台又在梦中落定。 菩萨还是那个菩萨,笑的一点也不慈悲:“盛子戎,一个匈奴儿便将你引的意乱情迷,众人说你色欲熏心,实是不冤” 我乏的抬不起头,将脑袋抵在莲台上:“我自问情真,只想求一个贴心的人,却屡屡被辜负,我有什么错?” 入梦时突然,梦醒时亦混沌。 自阿尔野离去后,我的日子便回到了往常,早起练兵,午后看些兵书杂记,夜里便坐在小土堡的望台上看月亮。 这个人,这段情,好似长风过了一境。 来时将人衣袂卷起,丝丝缠绕,走时无踪无影,流沙一般,叫人抓握不住。 这一日练完兵,盛凯便乐呵呵的跑了过来:“王爷,末将已从嘉峪关将粮草借回了” 我蹲在练兵台子上点了个头,抬眼见营外有马蹄声纷至而来,打头的那位白袍将军,倒很面熟。 我看向盛凯问道:“怎么借个粮草,还顺手把颜将军借来了?” 盛凯挠头一笑:“颜将军说王爷离关时日已长,想来路上多有劳顿,他便亲自走一趟,来跟王爷报一报嘉峪关的军情” 我看着颜问慈策马而来,在离我十来米处下了马,又向前走了几步,抱拳半跪,同我行了个军中礼。 我抬手免了礼,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给他,只道:“劳你跑一趟” 颜问慈起身:“末将不敢” 我进了军帐,坐在书案之后,颜问慈将随身带的先将军报念了一遍,说此番战役我方将士并未折损几许。 我静静听着,忽然发觉他这个声音和少年时不大一样了,多了些沙哑的味道。 待他报完,我打了个哈欠:“合燕他爹,被本王杀了” 颜问慈一僵,愣在堂下,显见不知云南王和肃王联手谋反的事。 我看着他这个模样,便晓得他爷爷并没有将朝中局势说给他知道。 罢了,老东西不说,本王来说吧。 “云南王和肃王筹谋造反,是以皇上派本王前去截杀将领,如今祸事已平,川滇一带大抵能风平浪静个一阵子,可皇上多疑,即便合燕自幼居于深宫,只怕也会被疑心,若合燕因此被问罪,你还需想个法子替她周全,或托你爷爷递个折子上去,或本王写份家书回宫替她分辩分辩,你看怎么办好些?” 颜问慈静默在堂下,半晌说不出话。 待他脑子转过了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问慈一生不曾求过什么人,今日但求王爷念在幼时情分,将合燕接出宫外” 我叹气,早料到他有这话。 “能接出来本王也不同你费这些话了,云南王旧部七万有余,若合燕有心为父报仇,联合这些旧部再起祸乱怎么办?就凭这一点,皇上能放她出宫才有鬼,你一辈子不求人,今日也不该求,大白天在这里说胡话” 我捏了茶壶倒茶给自己,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颜问慈额间已经出了一层密汗,看样子是真着急了。 帐中一时寂静,然而打破这份寂静的,不是我也不是颜问慈。 而是御前信使的呼喝之声,那信使打营外进来,戴着内官纱帽,站在帐中时,先同我见了一礼。 “下官拜见王爷” 我忙不迭起了身,连说免礼,而后便跪到了颜问慈身前。 御前信使这号人一旦出紫禁城,便只有两个用处。 一是传圣旨,见旨如见君,跪接是必然的。 二是传懿旨,见旨如见太后,不跪就是不孝。 我如今在关外野惯了,身边儿又没有官职比我高的,是以下跪这个动作,做的有些生疏。 信使和善一笑,见我和颜问慈跪了个乖,抖了抖手上的九龙纹黄缎圣旨,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璞王子戎,拔逆守关有功,秉性忠赤两全,朕心甚慰,今赐佳人合燕郡主,嫁璞王府,位及侧妃,钦此!” 说实话,旨意宣完的时候,若不是颜问慈在我身后撑了我一把,我大概会晕厥过去。 这一纸鸳鸯谱,真是乱出血来了。 信使走后,我双手托着圣旨,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颜问慈也傻了,将我手中的圣旨抢了过去,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查验,恨不能看出这其实是个假圣旨来。 我就这么愣了许久,渐渐将圣意揣摩出了一点意思来。 皇上要合燕嫁我,无非是知道我手刃了合燕的亲爹,不论合燕知不知道这事,只要她嫁了我。 即便来日她知道了,也无非是和我在后宅里闹个你死我活。 若我瞒的好,令她丝毫不能察觉,我一个断袖,也断不会同她生出子嗣来,如此便能永绝后患。 好高明的一招珠联璧合,既绝了合燕祸起的苗头,又在我枕边搁了一把温柔刀。 帝王心肠,果然绵毒。 我撑着桌子起了身,顺手扶了一把颜问慈,本来就寂静的军帐,此刻只余颜问慈翻看圣旨的窸窣。 “别看了,圣旨没有错下的” 颜问慈赤红着双眼,心里显见是起了恨,眼圈儿红的几欲落泪。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出来:“你待合燕,就如此真心么?” 许是我这句话问的不好,将军他闻言瞬间落下泪来。 “问慈今生今世,非合燕不娶” 他咬着牙,一句话说的一字一顿,眉宇间全是痛意。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没话说:“你若抗旨,你们俩,一个都活不了” 帐外忽然落起了雨,大漠之中,落雨是极罕见的景,我走出帐外看了看。 只见辛乔已经带着兵将,拿出水桶盥盆接水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雨丝风片,催人愁肠。 我伸手接了两滴雨,指尖被浸润的湿凉。 颜问慈从帐中出来的时候,失态的神色已经收敛住了,只是眼周那一圈儿红还未消退。 我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又劝了两句:“颜将军若真想合燕平安百年,切记不可莽撞行事” 颜问慈眨了眨眼,忽然一笑:“若我脱了官袍,带着合燕远走高飞,算不算莽撞行事?” 他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眼眸里却是遮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我看着他这样,心里蓦然软了下来。 你看,世上还是有痴情人的,只不过这份痴情,没有人肯给我罢了。 心里默默起了个决策,我叹了口气。 “你也不必辞官,我想法子吧” 颜问慈黯淡的眼睛亮了一瞬:“还能有什么法子?” “你不必管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迈开了步子,向着信使休憩的军帐走去。 我同阿尔野虚情假意这一段,耗去我许多心神,如今他走了一月有余。 每逢晨起,我却好像还能在小土堡里看见他的身影。 我晓得自己没出息,时至今日还念着他,可我却并不觉得自己错了,情爱里本没有对错可讲。 大抵就如哥哥所说,我天生是个痴情的种子。 可痴情不是错事,感情本不该有那么多磨难。 我走进信使帐中,亲自泡了一壶茶送到他老人家案前,信使摘了乌纱帽,起身对我一连说了许多句不敢。 我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玉公公为传陛下旨意,千里迢迢跑到这边关来,真是辛苦” 玉点儿是自小伺候在陛下身边的公公,太后娘娘亲指的首领太监,今日他来宣旨,本就有奇怪。 按说御前伺候的人,不该离宫过三日的。 方才宣完了旨,玉公公却没急着走,想来是有话要点我。 这让我觉得合燕嫁进璞王府的事,或许还有些转机。 若我同合燕这桩婚事真的成了,那可真就太作孽了。 本王一个断袖,被逼无奈娶了王妃也就罢了,若再添个侧妃,想来是真的会被雷劈。 玉公公毕恭毕敬接了我递过去的茶,面上笑容颇慈祥。 “殿下比之往昔,更显老成了” 我干笑了两声:“边关不比京城养人,操心的事情也多,自然见老了” “咱家晓得王爷对陛下的旨意有些微词,早年在宫里,殿下是难得的好心肠,承蒙殿下当年在老奴重病时,将先皇赏的山宝芝给了老奴续命,才有老奴活到今日的体面,是以老奴特在这里侯一侯殿下,为的是有一句话,要说给殿下听” 我听了这话,心里默默松了口气,玉点儿今年也有四十岁了,可面上看着却比一般大的太监老些。 就是因为他早年间,染过一场嗽疾,那年我才十几岁,见往日陪伴在哥哥身边的太监不在,一时有些好奇,便去太监所看望了他一眼。 果不其然,就是病了。 太监染疾只能问些宫外的赤脚大夫,有根基的才能托关系看看御医,玉公公算是有根基的。 可御医来瞧了一眼,当场就说不中用了,提着药箱就走了。 彼时我扒在门边儿看着玉公公,见他躺在简陋的小炕上,喉咙里出气多进气少,心里难免不落忍。 往日都是他伺候哥哥用膳,穿衣,读书的,如今要是他死了,不就没有人照顾哥哥了吗? 哥哥在皇后娘娘宫里,平日也见不到母妃和我,已经很可怜了,他不能再失去玉公公了。 于是我跑回了凝香殿,趁着母妃宫里的掌事姑姑不注意,便从库房里将那山宝芝偷了出来。 这是父皇赏给母妃的,说母妃身子本就不好,待到冬日天气寒冷时,用小火煨了当补汤喝。 我晓得这是个好东西,却不知道它能不能让玉公公好起来,只得偷偷将它塞给了玉公公的干儿子,让他给玉公公吃了。 后来玉公公好了,来给我行了一个大礼,道谢间落了眼泪,我将他扶了起来,只说让他日后好好照顾哥哥就好,不必谢我的。 而今时过境迁,时移世易,当年的玉公公,成了御前的首领太监。 我这不得宠的皇子,也成了戍边的守将。 玉公公清了清嗓子,同我讲了那句需要避人的话:“殿下若想保下合燕郡主,只怕需抗旨回京一趟” 我不解:“为何?” “老奴只是觉着依陛下的性子,原不该留下合燕郡主的,如今虽然下了旨意让郡主嫁入璞王府,想来也只是不想让郡主殁在宫中罢” 玉公公说完这句话,便不肯再提点一个字,他到底是陛下手边的人,说到这里,就足够该死了。 今日能同我讲这些,实是顾及了当年的情分。 我没有远送玉公公,也没有将玉公公的话说于颜问慈知道,他痴恋合燕,想来是受不住这些话的。 陛下要杀合燕,这是玉公公下的断论,我在营帐中静坐,怎么想都觉得这个断论毫无破绽。 以哥哥的脾性,哪里容得下一个逆贼之后留存人世? 合燕自幼是太皇太后教导长大,即便哥哥想了结了合燕的命,此刻也无法在宫中下手。 毕竟,我们的老祖母很是疼爱这个小孙女儿。 但只要下明旨意,将合燕赐嫁于我。 我一个名声在外的断袖,若合燕一时想不开,在嫁人的花轿上自戕了,不也合情合理? 想到这儿,我便晓得,时辰是一点儿耽误不得了。 即便此刻已经日暮,我却还是招来的辛乔,同他说要回京一趟。 辛乔瞪大了眼睛:“王爷,无召而回是死罪啊!” “陛下赐了一桩婚事于本王,本王回京一趟接亲,说得过去,你且看牢了玉门关,若有异动,八百里加急报于本王” 辛乔见我去意已决,也不敢再劝。 我同辛乔相处了这一两年,深知他是把话藏在心里的性子。 有时我说的一知半解的话,他也从不多问,只照着吩咐去做。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于辛乔,我是有心栽培的。 我纵了快马出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来玉门关这半年多,我骑马狂奔的时间,比过去所有时间加起来都多。 唉,朝中那帮老臣还说我是清闲王爷,整日招猫逗狗。 他娘的。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我回京这一路上,连着跑死了八匹马,终于在第六天的时候,看见了京城的城门楼。 策马入京时,城门下盘查的小将,倒是个熟脸。 我未下马,只站在城门下略等了等,常京童便从城门楼上跑了下来,颇乖觉的对我行了个礼。 “不知王爷大驾,末将失迎” 我看着这个故人,这几天凝重的心情莫名就释然了一些。 “好久不见,常统领,如今配了甲,瞧着更威风了” 常京童挠头一笑,一身未经过战役的铠甲,崭新的闪耀在日光之下。 “殿下别取笑我了,叫我爹知道,又要领我站西直门上谢君恩去了” 我闻言一笑:“常侍郎还是一如往昔的耿直啊” 常家算是朝中的清流一脉,常越常侍郎是个油盐不进的读书人,极其不通人情的老古板。 因担着吏部侍郎的官职,手中握着科考判卷的大权,平日里往常府送金送银的人不在少数。 可常越是个一言难尽的清官儿。 清到我那皇宫里的哥哥都有些怕他。 这常越非但不收这些明里暗里的恩惠,甚至连皇家的赏赐都拒过几回。 有一年秋考,一个南边儿来的考生,身上怀着些占卜扶乩的本事,一开始只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子给人算命。 后来竟渐渐有了些声名,壮了此子的胆量,入考场前给自己卜了一卦,求问自己能否高中。 卦象的结果很是喜人,说他能金殿一面,得中探花,且官职就在皇宫大内,钦天监中。 不信神鬼之言的,全拿这事儿当个乐子瞧,信神鬼之言的,却拿这考生当个半仙儿信。 常越听了此事,觉得怪力乱神会坏了科考纲纪,于是当着考场就拘了那考生。 那考生自然不服,连日喊冤,后来不知谁在背后推了一把,将那考生和常越推到了陛下面前。 可是这个事儿,说到底只是人言而已,不似杀了人放了火,其中龃龉,极难断个清楚明白。 常越同那考生在殿上争的面红耳赤。 彼时的哥哥刚刚理政,先皇留下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利索,哪有时间听他们两个聒噪。 于是先问了常越一个私拘考生的罪,而后又问了考生一个妖言惑众的罪。 最后又把那考生丢进了考场里,只说让他考来看看,若能高中探花,便算他无罪。 常越觉得陛下判的不公,可又不敢拿皇上当个学生似得骂,是以心里憋着一口气。 又想起言官死谏,觉得自己不能说皇上不对,还不能以死明志吗? 是以当即就吃了秤砣铁了心,梗着脖子就要往龙椅上撞。 彼时的哥哥看着他那个顽固不化的样子,也是真的差一点就把人下狱了。 常侍郎如今能好端端活着,全赖他亲儿子还算清醒。 常京童自幼习武,根骨奇绝,一身硬功横练,寻常武夫在他手里走不过十招。 彼时他身居御前侍卫,整日在宫中巡逻,他爹撞龙椅那天,就是他一个壮士举鼎,将他爹从殿上给举出去了。 回来还同陛下告了个罪,说他爹认死理,但对社稷可谓是死心塌地,今日种种,不过是性情使然。 常越回了家,血气下了头。 顿时觉得今日在大殿上这一出实在丢人,同考生抬杠,同皇上斗气,实在是负了皇恩。 是以后来宫里见他将科考主持的不错,赏下来的金银,他是一概不收。 不收就罢了,恩却还是要谢,陛下没工夫见他,他就去西直门上谢,礼数做全的谢恩,动辄就是两三个时辰。 如今都成了朝中一个逸闻。 一想到常越那两个鼓鼓的腮帮子,在西直门左一个谢主隆恩,右一个吾皇万岁的样子,我就很想笑 。 常京童同我幼时有过几回照面,此刻也没让我下马盘查,而是直接牵了我的马,将我引进了皇城中。 “王爷此番回来,可还走么?” “办完了事就走” 常京童点点头:“幼时王爷曾点拨过末将两招枪法,若王爷得空,待末将下了值来寻王爷切磋切磋如何?” 我乐了:“怎么?你在京中没对手了?” 少年挠头一笑:“华将军辞世后,久不见蛟魂枪的风骨了,如今还能耍这枪法的,唯有王爷了” 我坐在马上,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爹一个文痴,又生出来你这么个武痴,也是奇了” 说罢,也不待他回话,我便夹了马腹,向着宫中飞奔而去。 周遭风景随风而动,我却无心欣赏这阔别已久的皇城。 西直门近在眼前,御林军巡查之声渐渐入耳,我在御街前停了马,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轻铠。 方发觉若是这样入宫,只怕又要被言官骂没规矩。 索性勒了缰绳,调转马头向着璞王府,先回府中换过朝服吧。 我人还没进府中,便在街头同梁管家碰了个对头,他老人家一愣,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待看清了是我后,险些泪洒街头,我下了马将人扶起。 “这还没白发人送黑发人呢,您老人家倒先哭上了” 梁管家抖着手抹了抹眼泪:“老奴以为老奴以为王爷此番定是回不来了” “这是什么话” 我叹了口气,手上扶着梁管家,抬脚踹开了府门,府中比我预想的热闹太多。 一院儿的家丁仆役各忙各的,还有几个侍婢院中洒扫拾掇,彼此之间说说笑笑,且一个比一个穿的娇俏。 我看着院中人头攒动。 一时愣了。 这是我家吗? 曾经的记忆袭上心头,我猛然想起自己离京前,华馨买了许多人回府,又将他们打扮的花红柳绿。 我这厢刚反应过来,华馨就穿着一席艳绿的宫装,蝴蝶似得从后院儿飞到了我眼前。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戎哥哥!你可算回来了!华馨都要急死了!” 我被这声戎哥哥叫的头皮发麻,心里虽知道华馨喊我一声哥哥应当应分。 可她这甜腻腻的嗓子,也让着实叫我难以消受。 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不急,坐下说话的时间总是有的” 茉莉侍书跟在华馨身后,皆是泪汪汪的看着我,不必问也晓得,她俩估计也和梁管家一样。 觉得我被贬之后,大抵是回不来了。 我看着她俩泪眼模糊的样子有些想笑,又伸手摸了摸她俩的脑袋。 “乖了,去泡壶时令的新茶送到翡翠厅,让本王和王妃好好说说话” 茉莉和侍书这才笑了起来,齐齐说道:“是” 翡翠厅坐定。 华馨满眼忧虑的看着我:“戎哥哥可知陛下赐了合燕嫁璞王府?” “我晓得” “戎哥哥可知,那合燕郡主已经同颜问慈私定了终身?” 我闻言愣了一愣,华馨幼时又没在国子监念过书,她如何知道合燕和颜问慈的私情? “我知道不奇怪,你却是从哪里知道的?” 华馨一拍桌:“我哪里会不知道呀!全京城都知道了呀!合燕郡主得知要嫁你后不依!上殿自请做尼姑呢!还说自己早就和颜问慈订了终身!此生断不肯嫁旁人的!” 我闻言捏了捏眉心,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合燕自小就不是个冲动的性子,说话做事从来是三思后行。 即便她不肯嫁我,想来也会徐徐图之,断不会上殿冲撞陛下。 如今这是怎么了? 华馨见我不答话,更着急了。 “戎哥哥!你说话呀!你已经娶了一个心里有别人的我!难道还要再娶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合燕吗!陛下真是乱点鸳鸯谱!这不是一下子害了两个好人吗!” 我被这话气笑了,这一笑就停不下来,直到笑的身子发抖才止住,华馨的话,话糙理不糙。 我的红鸾星啊,真是跌到煞门上了。 我觉不觉得憋屈重要吗? 皇上娶亲尚由不得自己,遑论我一个王爷? 侍书端着茶盘走到了身旁,颇乖觉的将茶盏递到我手里,我素日喝茶都是八分烫。 今日这茶送到手里,竟是冰凉的,显见是在冰窖里镇过的。 我抬眼看着侍书,只见小妮子眉宇间带着伶俐的浅笑,便也回她一笑。 端起茶盏饮干后才发觉,这茶盏里的不是茶水,而是冰过的一盏梅子酒。 梅子酒凉入肺腑,我奔袭六日的倦热,瞬时被驱散不少。 我看着侍书收了茶盘,静静站在我身旁候着吩咐,忽觉她身量长高了不少。 从前她就爱书,如今一别两年,靠着书文滋养,竟出落的这样解语聪慧。 我现下,的确是该饮些酒的。 “本王这趟回来也是为这桩事,你放心,本王断不会迎合燕进门,夺了你中馈之权的” 华馨闻言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戎哥哥觉得我这样着急,是怕合燕入府同我夺权?” 我默了一瞬,难道不是? 华馨忽的笑了。 “戎哥哥竟这样瞧我不起吗?华馨是将门之后,若是男儿身,早就沙场去了,即便是女儿身,华馨也不屑那些后宅勾当!华馨着急,是因为觉得戎哥哥娶了我这样一个不如意的人,若再要娶,一定要娶一个真正的心上人!可戎哥哥却觉得,华馨是为了中馈之权?” 华馨一字一句说的且急且快,我被这一番话说的心里震烫。 这两年在边关,所闻所知皆是阴谋诡计,我怎么就忘了,华馨是怎样一个烂漫单纯的性子。 方才那话说的实在欠考虑,脱口之时便伤了华馨的心。 原来老话说的是真的,脏心烂肺的东西,看谁都是脏心烂肺。 华馨起身要走,我连忙起了身将人拉住:“是本王失言,这几日快马赶路,一路上多有颠簸,想是将脑子颠腾出去了,王妃海量,饶过一回吧” 华馨闻言一笑,笑完又觉得自己正生着气,又连忙收敛了神色,继续鼓着腮生气。 她这样剔透的性情,脾气来的去的也快。 侍书在一旁捂着嘴偷笑,上前两步帮着我拉住了华馨。 “王爷不在,王妃在府中执掌中馈,待人办事都是最公道谦让的,若说王妃有同人争斗的心,侍书便要头一个给王妃喊冤了” 华馨这才顺了气,背对着我坐下,我连忙从怀里掏出在玉门集市上买的一个猫眼儿宝石,塞进了华馨手里。 “这宝石原是想请匠人镶到簪子上,再给你献宝的,不想今天惹你动了气,只好先拿出来给王妃赔礼了” 华馨嘟着嘴,摊开手看了看油绿泛光的宝石,半响才嘟囔道:“我也没有很生气” 我笑,知道这是哄好了。 华馨转回了身子,面对着我:“戎哥哥怎么知道华馨喜欢绿色?” 我看着她艳绿的衣裳,又想起离京那日她身绿衫子,默默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华将军啊华将军,你到底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毫无心机的闺女的啊。 同华馨这一场话叙完,茉莉便抱着我的朝服走了进来。 我进了翡翠厅后头的小退步间换衣裳,茉莉手巧,将玉砭腰带扎的极板正,又重新替我打点了发冠。 冠子没有选亲王戴的正冠,而是簪了个和腰带一色的玉冠。 一切打点好,我望着镜中人模人样的自己,想起了玉公公的那句话。 “殿下如今,见老成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面皮,随口问了茉莉一句:“本王老了吗?” 茉莉一愣,随即笑道:“王爷千岁,如今不过及冠五年,还有九百多岁没活完,怎会老去?” “你也叫你姊姊教的嘴乖” 时辰已至正午,此刻往宫中去还需有一个时辰的轿子,半个时辰的步行。 我望了望天色,觉得到了宫中也不过未时,刚及陛下用过午膳,在养心殿批折子的空档。 如此盘算好了时机,在我欲出府门之际,璞王府却又来了一道旨意。 这是道口谕,只说让我即刻进宫,便再没旁的话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或许兄弟之间,真有灵犀一说。 我这厢刚要出门,那厢便来了旨意。 王府的小轿备在门外,茉莉拿了半匣子点心搁进轿子里。 侍书一边替我捋着衣领,一边道:“入宫的路上还得些时辰,王爷此时来不及用膳,路上用些点心垫垫肚子吧” 我点了个头,掀了轿帘入内坐好。 说起来,我同哥哥也有许久未见了,上次相见是御笔摔到了我脸上,不知这一次,会是个什么光景。 轿停的时候,我抹了抹嘴边的点心渣子,抖了抖衣裳下了轿。 入眼是个面生的公公,和他背后数年如一日的紫禁城。 那公公倒很客气:“王爷,皇上嘱咐老奴在这儿候着您,陪您一道往养心殿去” 我抬手对他虚了一礼:“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诶呦,老奴贱名儿黄禄喜,专司御前轿撵” “哦,黄公公” 黄禄喜一笑,带着太监的阴柔,说话间便引着我往养心殿去。 路上闲谈间,我问道:“不知公公名中的喜,是哪个喜字?” “禄喜禄喜,自然是得了俸禄,喜不自胜的喜呀” 我笑:“着实是个吉利名儿” 进养心殿要过西六宫,西六宫和宫道之间只有一墙之隔,这一道宫墙上又开了二十八扇月亮门,供宫人通行。 我同黄禄喜走在宫道上,一路上碰见不少宫婢,于是该见礼的见礼,该问安的问安,本就冗长的一条路,此刻走的越发温吞。 直至走到最后一个月亮门跟前儿,一个戴着纱帽,穿着女官朝服的姑娘,拦在了我面前。 “在下宫正司执刑女官淳于萌,见过璞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看着她顺从谦卑的行了个大礼,可面相却透着一股子让人不安的聪明劲。 便没有立刻准她免礼,只问道:“宫正司的执刑女官,位及从三品,观大人年纪尚轻,便有这番仕途,倒叫本王不敢受这份大礼了” 淳于萌跪的端正,面上不卑不亢。 “下官得沐天恩,不敢自傲,今日大礼乃是替太后娘娘,请王爷过寿康宫一叙所行” 哦,原来是这个目的。 “太后娘娘乃是本王嫡母,若要召见本王,找个寻常小太监传下话来即可,何故劳动大人呢?” 我这话,算是一句废话。 太后当年处死我母妃,是阖宫皆知的事,我自那以后,便不肯再同太后亲近,也是阖宫皆知的事。 我这样问,只不过是想知道,太后明知我不会去,却仍要派这个女官来请我的理由什么。 淳于萌仍旧跪着,大抵也晓得我是刻意不给她脸面。 人来人往的宫道上,三品女官久跪不起,也算是个丢了颜面的事。 “太后娘娘有一句话,托下官传于王爷知晓” 黄禄熹闻言十分有眼色的往后退了二十余步,直至听不见我同淳于萌的说话声,才停了脚。 我看着淳于萌,等着她的下文。 “太后娘娘深知王爷此番快马回京,是为拒了同合燕郡主的赐婚,可如今圣旨已昭告天下,若王爷不从,便是抗旨不遵的死罪,然,太后娘娘那里,却有一块免死金牌,候着王爷去取” 免死金牌? 我摇了摇头苦笑,觉得有些荒谬,哥哥如今同太后,想来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境地。 登基前的种种母子情深,登基后便该是夺回政权的戏码了。 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就不是个没有野心的女子。 她一生无子,却用哥哥作为筹码,成就了她今日圣母皇太后的地位。 可哥哥又怎么会甘心为人傀儡呢?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是古来帝王家的必修课。 垂帘听政?呵。 只怕她老人家是错打了算盘。 “女官免礼吧,倒不是本王不肯去寿康宫请安,只是陛下一个时辰前将将下了旨,让本王入宫觐见,若先去面见了太后娘娘,恐也是抗旨的死罪,还望女官告知娘娘,叫她老人家好生将养身子,本王挂念着她呢” 淳于萌起了身,面上神情晦暗不明,半晌,她莞尔一笑,眉眼楚楚。 “王爷此生,只做王爷,便够了吗?” 这女官的声音颇清越动听,毫无女子的温软,反而是种难以言喻的清冽,带着丝丝入扣的蛊惑人心。 只做王爷,便够了吗? 若是不够,再往上走一步。 那又是什么位置呢? 我看着淳于萌,忽然想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原来她老人家的免死金牌,是指一个皇帝不听话,便换一个新的皇帝。 只要做了这个新的皇帝,便再也没有什么死罪,能落在我头上了。 这世间最稳当的免死金牌,想来也只有那把龙椅了。 淳于萌目光灼灼看着我,我垂了眼眸,再抬眼,方才的冷意便散去。 “劳女官引路吧” 淳于萌一笑,唇边两只小小的梨涡浅浅漾开,方才聪慧疏离的双眼,此刻竟多了些妩媚。 哟。 原来除了免死金牌,还有美人相赠。 不愧是太后娘娘,我苦心经营出断袖王爷的表象,不知何时也被她看破。 不过也没什么,她老人家一定想不到,本王这个断袖啊 装着装着,就成了真了。 黄禄喜见我和淳于萌说罢了话,便动身走近,预备接着引我往养心殿去。 “黄公公且留步吧,本王入宫合该先拜见一回母后,孝道当先,想来陛下也能体谅” 黄禄喜变了脸色,却不敢同我说重话,只得支吾道:“这” 我不再同他废话,转身便向着寿康宫的方向行去。 寿康宫离着西六宫不远,穿过一片牡丹花丛,再过一座旧年的戏台,便是寿康宫的殿门了。 我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来这里了,记忆里这座宫殿总是富丽奢华,香气肃然。 一如太后娘娘这个人,她不比我母妃美艳,却比我母亲凌厉,许是宗族人家的女儿,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自幼便有些怕她,她手上有着长长的宝石护甲,还有一副过分消瘦的身子。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干瘦的尸身,长出了金子做的指甲。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殿门就在眼前,两个手执香炉的小宫娥站在宫门两侧,还有两个小宫娥,极利索的将门上的刺绣纱帘掀开。 我晓得,这是请我入内的意思。 入殿,檀香气浓的几乎让人喘不上气。 四方的香花榻上,太后娘娘半倚着炕几就坐,梨木炕几上放了一盘香瓜,一盘佛手。 背后的明纸窗前,搁着一架西洋玻璃炕屏,炕屏的中央,是一对儿戏水的双鲤鱼。 榻两边站着一位面熟的姑姑,和两个执扇送香的小宫娥。 她的面目没怎么变,还是纤瘦的体态,还是明明笑着却不及眼底的疏离。 “子戎来了?” “儿臣不孝,请安来迟,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长长的护甲捏着一方西番莲花样的丝绢,微微掩在唇边。 “我的儿,边关一趟,苦了你了” 我三跪三叩的礼毕,她却并未叫我起身,我在心里笑了一声。 得,我在宫道上给那女官没脸,风水转的太快,此刻轮到我跪着起不来身。 “为陛下尽忠,为家国守疆,儿臣不敢称苦” 她轻笑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半晌才道:“把你乖的,起身吧” 我起了身,同当今太后四目相接,这一照面,便让我想起梦中那位菩萨。 我总觉得是自己记错了,可如今见了太后。 方知梦里那邪性的菩萨,的确同叶宝元的面相一般无二。 原来,我的心魔就在这寿康宫中。 我垂着了眼,忽然有些感慨。 人啊,再怎么哄骗自己,最终都是骗不过的。 就好比我幼时,一心躲着皇后不见,觉得只要自己不见皇后,便不会想起母妃离世的伤心事。 长大后,我一心要离了这紫禁城,觉得只要不在宫里了,便不会再有身不由己的牢笼困住我。 可如今站在这里,不过同这女人对视了一眼。 我拼命想忘了那些血泪过往,便又一次的杀上了心头。 叶宝元一只手撑在炕几上托着腮,细细端详着我的面貌,涂着花汁子的指尖红艳艳的点在唇边。 “你幼时,本宫不怎么留心过你,如今一看,你同子寰,倒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玉点儿说你是个有性情的孩子,比之子寰,要慈悲的多,还说你有一身好功夫,华英那一套看家枪法都传了你了” 我站在殿中,微微弯了弯身子:“回母后话,儿臣受母后教导,不敢做那残暴无德之人,华将军的枪法不俗,但儿臣只习得皮毛,不过雕虫小技,不敢在母后面前卖弄” 叶宝元闻言一挑眉:“哦?如此?子戎嘴里这个残暴无德之人,不知姓甚名谁?可得过本宫的教导?” 这话,是在问我的心意了。 我笑,一拱手。 “自然是得过母后教导的,只是那人没学会母后的慈悲,反而成了个不知图报的白眼狼,子戎很替母后不平” 叶宝元笑的开怀,笑声如银铃碎响,眉眼处俱是动人的神采。 “好我的儿,你明白这个道理,本宫便心安了,你且去海棠轩里接合燕吧,若有人拦,你只说是本宫的口谕便罢” 我又跪,再叩首:“谢太后慈谕” 淳于萌还侯在寿康宫外,似是专门在等着我,我从殿中出来时,背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一见淳于萌,想起她那把清冽的嗓子,这股汗意莫名消解了些。 女官衣饰的领口上,钉着一圈儿细小的银珠,淳于萌转过身来,日光在那圈儿银珠上打了个转。 细密的闪光托着那张姣好的容颜,她极恭敬的对我行了个礼,又伸手将我肩上的花瓣儿拂去。 “想来宫中的海棠花,也仰慕王爷的风采,竟缠在王爷肩头不肯离去” 我捏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搁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本王喜欢这海棠缠人” 淳于萌红了脸,颈子上的绯色悄悄爬出衣领。 我抬步走了,往海棠轩去。 宫中有许多海棠树,国子监那棵最大,寿康宫的次之。 凝香殿里原也有一棵的,只是母妃不喜欢,便叫人砍去了。 海棠轩曾是太宗皇帝舒妃的住所,据宫里的老人说,那舒妃是花精变的,一张芙蓉面庞,生的妩媚多情,弱质纤纤。 因其眉心有一朵五瓣儿海棠的胎记,瞧着好似一朵浑然天成的鲜红花钿,众人都说是祥瑞之兆,是以她入宫不到半年便被封了妃。 太宗皇帝对她可谓极尽宠爱,将偌大一个紫禁城栽满了海棠树,只为看她在落花成雨的季节翩翩起舞。 可惜舒妃她成也海棠,败也海棠。 额间那胎记可说是天生祥瑞,也可说是妖异之相。 帝王哪有长情的? 前朝一道折子,说西北大旱或许是因为后宫中有邪物作祟,请来钦天监掐指一算,说是邪物在宫中西北角上。 宫中西北角只有一方小殿,名唤海棠轩。 里头住的也没旁人,只有舒妃而已。 舒妃的下场不言而喻,我往海棠轩的步伐也愈发沉重。 合燕啊合燕,我的小表妹,你住哪里不好,非要住这死过人的地方。 可转念又一想,这偌大的深宫,哪里没死过人呢? 未时已到,海棠轩的殿头已在眼前。 我看着停在海棠轩门口的龙撵,只觉得喉咙发干。 今天到底是什么晦气日子,过了一关还有一关,一关更比一关难。 玉公公大抵还在边关回京的路上走着,如今站在海棠轩门口小公公我看着面生。 那小公公一见我便行礼,而后是一声尖细的:“璞王驾到——” 我听着这一嗓子,头疼的快裂开了。 海棠轩里头大抵还有伺候圣驾的人,也紧跟着回了一嗓子。 “陛下有请——宣璞王觐见——” 我提了袍子,脚底下匆匆忙忙就进了海棠轩,这地儿算是宫里少有的清净地方。 四五棵海棠树都出了花,密密匝匝落了满庭,鞋底儿踩上去绵软软的。 好似有情人之间,那百转千回的愁肠。 一进主殿,我没敢抬头看殿中都有谁,只冲着那一抹明黄龙袍跪下。 “臣弟万死,问陛下圣安”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殿里茶香满溢,是宫中惯用的雨前龙井。 合燕坐在下首一个南瓜式样的螺钿凳子上,至于皇上么,自然是坐在主位之上。 我今日跪在地上的时辰,比之在边关两年加起来还要多,此刻只觉得腰背酸疼,着实难受。 然而皇上手里端着一盏花青的茶碗,一点一点用瓷盖儿撇着茶沫子。 看着比太后还不着急让我起身。 我自然知道自己今日错在哪里,皇上下的口谕叫进宫,结果我一来先去拜见了太后。 这事儿说小了是我着急尽孝,说大了就是抗旨不遵。 这俩人本王一个也开罪不起。 得,跪着就跪着吧。 本王委屈,但本王不说。 茶沫子撇了大约一刻钟,皇上终于是开了口。 “免礼吧” 我起身时趔趄了一下,那位面生的公公眼疾手快的扶了我一把。 皇上轻笑一声:“边关一趟,着实累着子戎了” “臣弟不敢,只是回京路上跑马跑的着急了些,两个腿子就有些僵了” “原来如此,倒辛苦你飞马回京,如此着急回来,想来也是因为你对合燕有情,是以特意赶在婚期前回来” 我抬头,看着眼前阔别两年的兄长,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皇上这番话说出来,便是一点儿余地都不打算给我了。 合燕坐在一旁,一双眸子死灰似得,满脸写着认命。 我不知皇上是什么时候来的海棠轩,在我到之前,他又对合燕说了些什么。 可我既然千里迢迢跑了这一趟,即便是抗旨,即便是死局。 我却还是想替颜问慈同合燕再争上一争。 “臣弟” 不等我的话说完,合燕便出言打断了我,她此刻神情木讷,早已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怜惜落花的明艳少女。 “表哥此番,就娶了合燕吧,合燕自幼就是仰慕表哥的,若表哥不肯,合燕唯有一死了” 我不怕皇上的九鼎之言,却怕合燕自己不愿再争。 我杀了自家表妹的亲父,我的亲叔叔,不论她知与不知,不论她恨我不恨。 这事儿都是堵在我心里,一桩天大的愧恨。 可事涉江山,容不下一丝情义。 事已至此,我唯一能给这个表妹的补偿,便是帮她嫁得一个如意郎君。 为何我还没有放弃,她便先断了念想? 皇上搁了茶盏,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神色,言语间更是叫人听不出喜怒。 “如今璞王府已经有了王妃,合燕身份虽尊贵,可华馨到底是开国将军的遗子,若做了平妻,只怕华馨心里有怨,只得委屈合燕做侧妃了” 合燕从凳子上起了身,单薄的身子跪在龙靴之前,脊背挺的笔直。 “合燕谢陛下隆恩” 她说的不卑不亢,轻巧自然,我却听得心凉,只得跪在她身旁,轻轻盖住被她攥烂了的绣花衣角。 “臣弟谢陛下赐婚” 皇上微微一笑,手中的菩提念珠磕碰出些声响,那声响细碎。 像是什么东西裂了,却没有渣子掉下来。 皇上身边那位面生的公公,又笑眯眯的说道:“老奴恭喜王爷,恭喜郡主,只是王爷娶亲,本该有些礼制,可王爷如今还是守边之将,不好久留京中,内务府也一早就将郡主的嫁妆备下了,不若今日便” 我听了这话,杀人的心也有了。 “郡主出嫁,礼部没出章程,钦天监没择吉日,太皇太后未赐嫁衣,倒轮到你一个阉奴操持了?” 那公公连忙趴跪在地上:“老奴死罪,老奴死罪” 说话间,还往自己脸上招呼着耳光。 皇上坐在上位,同我对视一眼,眸子里无喜无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湖。 “璞王哪儿来这样大的火气,不过是奴才的一句话,墨点儿,起身吧,璞王不是同你置气” 那公公趴在地上,抖着身子看了一眼我的脸色,终是战战兢兢的爬了起来。 呵,我同合燕还跪着,倒让个阉人起身了。 想来方才那些话,也不是公公想说的话,而是皇上想说的话。 “子戎,朕念着你回京不易,来回折腾恐也累着合燕,喜轿落在西直门前,你权且将合燕迎入府中,郡主该有的嫁妆体面,朕决计亏待不了表妹” 合燕脸上没了血色,只知磕头谢恩,我还欲再辩,却被座上之人面无表情的凝视,生生扼住了喉咙。 原来,一切早有定局。 今日种种,不过是走些过场。 喜轿停在西直门,皇宫内院从来不准纵马,今日的轿前却有一匹白马。 那白马钉着黄金做的马掌,通身一丝杂毛也无。 马头上攒着一朵红绸挽的花球,此刻在太阳底下,被风吹的微微颤动。 合燕在海棠轩梳妆,两个小宫娥替她盖了盖头,嫁衣上没有东珠,顶冠上也没有凤钗。 绣鞋跨过海棠轩的门槛,今日是她十年来,头一次离开皇宫的日子。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翻身上了马的,也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完那条漫长的宫道的。 只记得那天着实是个艳阳天,等我回到府中,将合燕从轿子里抱出来的时候。 她有一滴泪,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我手背上。 那泪冰凉的,明明是夏日时节,那泪却好似从冰窖里取出来,只一滴,凉意便破开油皮,只往人骨头里钻。 璞王府三开间,东厢住着华馨,中庭留了翡翠厅,后头是花园小泉,此刻唯有西厢空着。 我抱着合燕一步步往西厢走去,府中没有喜庆的装扮。 似乎众人都觉得,这桩婚事不好,怎么也成不了的,是以不曾挂上喜字红绸。 进了西厢,合燕坐在了绣床上,盖头红艳艳的显在一室沉寂中。 我抬了抬手,始终不敢将它揭下来,合燕似是发觉了我的怯懦,盖头中传来一声暗哑的笑。 “表哥,揭了吧,合燕已然不堪了,若再自己揭盖头,多可怜呀” 我闭了眼,伸手揭下。 盖头之下,合燕妆面浓艳,叫人看不出原有的气色,赤红的唇角微微抿着。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我失了气力,瘫坐在绣床前垫脚的榻子上。 “是我无能” “表哥尽力了,合燕也嫁过了,没有遗憾了” 我见她神情昏暗,似有求死之态,连忙起了身,将自己后头的计划说于她知晓。 “合燕,你且莫怕,我知你同颜问慈有情,今日你方进王府,且在府中静候一月,一月之后,我会寻个你病亡的由头,找一死囚替你下葬,届时葬礼办罢,我便私下里送你出关外,定能神不知鬼不觉” 我知道这个招数不算高妙,可这却是眼下唯一一个行得通的办法。 可合燕却笑了,笑着笑着,脸上就落下两行清泪来。 “表哥,你好糊涂,皇上要合燕死,合燕哪里还走的了呢 说话间,合燕缓缓抬手,向上褪起了袖口,艳红的衣料下是一段儿雪白的腕子。 淡青的脉门之上,竟是一道蜿蜒的黑线。 “表哥在宫里长大,想来知道这是什么,今日陛下先表哥一步到了海棠轩,可陛下什么也没说,只赐了合燕一杯送行酒” 合燕说罢,惨然一笑。 而我深知,宫中的送行酒只有一味,唤作鸩酒。 这酒,也曾要了我母妃的命。 “这酒发作的不快,三两个时辰才见效验,表哥进宫面圣,再接了合燕出宫,这一趟也只需三两个时辰,想来陛下是掐算好了的” 我愣在合燕面前,眼睁睁看着合燕嘴角漫出乌黑的血水。 她明明笑着,却满眼的决绝与空洞,冰寒彻骨的神情之下,唯有眼泪是热的。 “表哥,替我同颜家哥哥带句话吧” “你告诉他,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合燕好似再也撑不住了,闭了眼,向着床边倒去,我伸手将人接在怀里。 窗外一阵闷雷响起,夏季的过雨总是来势汹汹,暴雨如注只在顷刻间。 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合燕站在国子监的海棠树下,将那落花一瓣一瓣捡起。 彼时她迎着天光抬起头,笑意从眼角眉梢漫出,她说:“燕儿拾花无非是为看花,若为了看花而折花,岂不作践了花?” 我抬头看向窗外,这样大的雨,只怕阖宫的海棠,都会被打成一地落红。 只是不知,这一地落红 还会不会有人来拾? 合燕死了。 死在了我怀里。 她按照陛下的心意死去了,死人不会替父报仇,死人不会集结旧部,死人不会祸及江山。 死人,才值得信。 我抱着合燕,抱了很久很久。 她贴身的帕子从怀中掉了出来。 那上面绣的海棠花,和颜问慈披风上那朵海棠,一模一样。 我在西厢房,抱着合燕坐了一夜。 隔日天色明朗,碧空如洗。 又是一朝天晴时,就好似昨日又重演。 梁管家进了西厢时,看着我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合燕,吓坏了这身的老骨头。 他老人家一定很好奇,喜事为何就成了丧事。 明明嫁衣还穿着,人却已经咽了气。 真是怪事。 本王也有些想不通的事,即便在这里坐了一夜,也还是想不通。 一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子,一个没了爹爹护着的女子,一个自小在宫中长大,对着我和皇上一声声叫表哥的女子。 她当真有本事造这天下的反吗? 若她不能,为何她却死了呢? 璞王府没赶上贴喜字挂红灯,却赶上了打灵幡做白事。 梁管家一言不发操持着合燕的丧仪。 华馨甚至拿出了自己的体己钱,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可怜女子装点身后事。 府中的红男绿女,个个披上麻孝。 我站在翡翠厅的鹦鹉架子前,透过窗棂看着满府的惨白颜色。 只觉得眼睛发干,似是要落下泪来,却又没眼泪可流。 宫中也颁了讣告,说合燕郡主急病而亡。 然而朝臣皆知我是断袖,合燕又在殿上言明了不肯嫁我。 不肯嫁,便只能自戕。 女子么,哪还有旁的路走? 如今说什么急病而亡,大抵是陛下给我这个胞弟扯的遮羞布。 朝中清流自问看透了这场婚事的端倪,对我这璞王府,越发嗤之以鼻。 不大清流的那起子人,又提防这合燕那造了反的爹,唯恐沾上了就被问罪。 最后合燕的这场白事,竟无一人来吊唁。 我心里有些愧疚,因着我名声不好,连带着也让合燕不体面。 京城中的风言风语又起来了,说我逼死了一朝郡主,强行求娶,令人发指。 又说合燕是罪臣之后,死了也不足怜惜。 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头痛欲裂。 合燕停灵的最后一天,上天迟来了些垂怜。 常京童带着一副礼数周全的奠仪登了门。 先是在停着棺椁的香堂里,对着合燕拜了三拜。 又点了香烛纸钱,尽数烧成灰烬。 “郡主安息” 我穿着麻服站在棺椁旁,想跟常京童道一声谢。 不想一开口,嗓子里竟涌上一股腥甜。 我不知怎么,竟压不住这点儿血气,一口生血便喷在了灵堂上。 我知合燕是个爱干净的性子。 一时急了,伏在地上急忙用衣袖擦那血迹。 常京童见状,两步上前将我扶了起来,侍书茉莉也慌了神,嘴里喊着叫太医。 堂中一时聒噪起来,扶我的扶我,叫太医的叫太医。 我想说我没事,先将灵堂拾掇干净是要紧。 可惜来不及了,大抵是这几日水米未进。 我这个铁打的身板,也有些耗不住了。 只得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我再醒来,是三两日后。 府中一应丧仪都已经拆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华馨坐在我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满眼担忧的看着我。 我摸了摸自己鼻子,见鼻孔里尽是褐色的药汤。 便知方才那睡梦中的窒息之感从何而来了。 “华馨,同人喂药,要喂到嘴里才有效用,你灌到本王鼻孔里,是为的什么?” 华馨眼睛还红着,见我醒了。 立马落下泪来,喜极而泣一般。 “御医说戎哥哥这几日再不醒来吃药,往后就难说了,我一着急就拿了药来喂你,谁知手一抖,就灌进鼻孔里了” “” 行。 这一场昏沉醒来,又喝了日汤药养身子。 期间梁管家来同我回了一件事。 说颜家的小孙子前几日来过,却没有进府,也没有露面。 只是在暗处看着,停灵的日子一完。 他便跟着合燕的送葬队伍一路出了京,进了香华山的公主陵。 我点了点头:“合燕追封公主了?” 梁管家拱手称是,说是我呕血那日来的旨意。 我听着想笑,便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颜问慈是边关守将,无召回京是死罪,弄不好还要连坐家里人。 他不露面,也是寻常。 只是不知道,这傻子的一副肝肠如今断成几节儿,够不够他喘气活命。 书房轩窗外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梁管家刚走。 侍书便冒着雨,用胳膊护着一盏热茶走了进来。 茶是参茶,人是故人。 我见侍书发髻被雨浇湿了些,便寻了个干帕子替她将头发沾了沾。 “一碗茶,什么时候送不得,偏冒着雨过来” 侍书接过帕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刚煨热的茶,怕凉了短药性,才这样着急的送来” 我看着侍书这副模样,心里隐痛又来袭。 侍书见我不再说话,难得多了一句嘴。 “侍书有话想劝一劝王爷,不知王爷肯听一听吗?” 我笑:“你一个孩子家家,拿什么来劝本王呢?” “拿书” 我愣住,侍书走向书架前,从最末一排里,抽出了薄薄一本书。 “旧年王爷在府中时,书房里收着三十六套侠客传记,八套兵书,八套策论,另有一套四书五经,这些都是面儿上能见的” “面儿上不能见的,是一套手抄的妙义禅经,侍书想问一问王爷” “王爷还记不记得这本妙义禅经中,讲的是什么吗?” 我抬眼看着侍书,只见少女脸上目光坚毅,好似冬日里凌霜而开的一株寒梅。 我垂了眼,摇了摇头。 “闲书罢了,看过便忘了” “侍书却记着的,妙义禅经里写的是诸法相万般为空,花开一菩提,花落一弹指,世间生死,从不由人” 我愣在书案之前,侍书的话还未完。 “王爷从前能悟透这份禅机,如今,便不能了吗?” 侍书说话间红了眼睛,却忍着不肯落泪。 “太医说王爷是急怒攻心伤了心脉,再有这么一回,便是神仙难救,侍书不求旁的,只求王爷,看开些吧” 我愣了愣,从侍书手中接过那本妙义禅经。 翻开头一页便写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看着这佛语,窗外的雨竟停了。 日光从云口里蔓延出来。 一直流不出的那些眼泪,此刻无声流了出来。 我抬手抹去了泪痕,只说:“罢了,就看开些吧” 第39章 合燕番外·海棠旧事·一 我叫合燕,是澧朝唯一一位郡主。 我的父王,是先皇亲封的云南王。 也是澧朝唯一一位藩王。 我的出身这样尊贵,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告诉我说,我以后是要进宫里当娘娘的。 因为宫中所有皇子,都是我的表哥。 不论他们谁想当皇上,都得娶了我,才能笼络住父王,和父王手下的云南军。 我不明白皇宫有什么好,于是我问娘亲:“宫里有娘亲的金簪子吗?” 我喜欢金簪子,娘亲每次戴着金簪子的时候,都比平常好看许多,我也想变得好看。 娘亲捏了捏我的脸:“宫中有世上最好的金簪子!” 我听了顿时高兴了,宫中有世上最好的金簪子,那皇宫,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了。 嗯,不错,还算配得上本郡主! 有一日我拿着簪子玩耍,爹爹却抱着我不撒手,一边逗我,一边跟娘亲说:“太后要燕儿进宫小住,许是为了同皇子们一起进国子监” 娘亲看起来有些担心:“燕儿还这么小,奶断了还没几年,怎么念书啊?” 父王也皱着眉头:“朝中已经有了党争的端倪,几家重臣的小女儿都预备着太子妃的选秀,燕儿若此刻不进宫,日后只怕难在宫中立足” 我听不懂父王娘亲在说什么,只觉得父王的胡子扎的我难受,于是我本能的伸手想推开父王。 可我却忘了,我手中还拿着簪子。 我伤了父王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等着父王治好眼睛,我便被太后身边的芦笙姑姑接去了皇宫。 那年,我七岁。 娘亲哭红了眼睛,父王也哭红了眼睛,就是只哭红了一只眼,另一只就唉。 初到皇宫时,祖母对我十分怜爱,一日三餐,都是她老人家陪着我吃。 我问她:“祖母,你天天陪着我吃饭,你不会烦吗?娘亲有时喂我吃饭,我不肯吃,她就生气了” 祖母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是燕儿陪着祖母,不是祖母陪着燕儿,燕儿会嫌祖母烦吗?” “自然不会!” “那祖母也不会嫌燕儿烦呀!” 我笑了,觉得娘亲说的不错,皇宫的确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这里有许多许多的海棠花树,和最最疼我的祖母,还有吃不完的细软点心。 当然,还有好多好多的金簪子,玉簪子,珍珠簪子。 我都喜欢的不得了。 我在宫中长啊长啊,一直长到了十三岁,祖母便告诉我,燕儿该去读书了。 我不知读书是什么,但想来也是个有趣的事情。 于是带着寿康宫的八个小宫娥,浩浩荡荡杀去了国子监。 结果那天乖乖去了的,只有我和一个叫颜什么的小郎君,其余的人,一概没来。 我的皇子表哥们,一个病了,一个死了,一个在避暑山庄过日子。 还有一个过了上学的年纪,已经封了王,五表哥刚刚封了太子,平日只在东宫念书,不来国子监的。 只剩下一个六表哥,他还贪睡混过了时辰。 那一日的书,我读的百无聊赖,给我开蒙的先生,说是什么朝中的老太傅。 我看着他长长白白的胡须,满脑子都是御膳房的龙须糖,根本听不见去他老人家在说什么。 想打瞌睡,却又想起祖母的告诫,学堂之上,是绝对不能睡着的,不然先生要打手板。 我只得瞪着眼睛,生怕挨了打。 迷迷糊糊间,我看见那个叫颜什么的小郎君腰上,挂着一个蝴蝶样子的玉佩。 顿时眼睛都直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玉佩。 我悄悄问他:“小郎君,你这个玉佩,能不能卖给本郡主?” 那小郎君一皱眉,偷看了一眼先生,便压低声音同我说。 “不能卖,这是我母亲留给我未来娘子的” 我顿了顿,觉得这个小郎君脑子不大好,这么简单的事,还不好办吗? “那本郡主做你的娘子不就好了” 第40章 合燕番外·海棠旧事·二 小郎君脸红了,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我,而后就低着头,再也不说话了。 不论我怎么缠着他要那蝴蝶玉佩,他都不肯给我。 然而,本郡主打小就不知道“求不得”这三个字怎么写。 是以又寻了一日闲暇,等着先生下了课,我甩开了身边跟着的小宫娥。 暗戳戳堵在颜家小郎君出宫的路上,出宫要过西直门,我趴在一侧宫道的墙头上。 静静候着他从墙下走过,想的是等他过来,我就来一出神兵天降,抢了他的玉佩就跑。 问你要你不给是吧? 那本郡主就抢! 彼时的我静静趴在墙头上,眼前是海棠树的繁茂花枝。 我躲在一树繁花里,静静听着他的脚步声。 他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鹞子翻身就从墙头跳了下去。 预想中他应该被我砸倒在地,连连求饶,亦或是吓得哇哇大叫。 然而这样的画面,并没有如约上演。 本郡主还是太稚嫩了,忘了考虑自己和被抢人之间的身高差。 是以我这一跳,便似肥猫落了鲤鱼池,孙猴子跌进如来掌。 小郎君将我稳稳当当接住了。 我跳下来时,衣裙勾扯了海棠花枝,枝头上一团团的花瓣儿,狠狠被抖落了下来。 尽数落了我和小郎君满头满脸。 小郎君又脸红了,本郡主着实不晓得他老脸红个什么劲。 我从他身上蹦了下来,虽然出场方式和我想的有些不同。 但打劫就是打劫,没有抱了一下就不劫了的道理。 我咳嗽了一声,掩饰方才那些许尴尬,而后伸出手指,直指他的鼻子。 “你!把玉佩交出来!不然!我!我!” 糟了,我还没想好把他怎么着呢! “给” “啊?” 小郎君隔着衣袖捏住我的胳膊,将我的手拉到自己身前。 又解了他腰间的蝴蝶玉佩,慎重的搁进了我手心。 “给你了” 就 给我了?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玉佩,还是那么漂亮。 海棠花瓣儿落在蝴蝶翅膀上,使得蝴蝶逼真极了,好似马上就要飞走了似得。 我连忙蜷住手心,将玉佩抓的牢牢的。 生怕它真的飞走了。 我再抬头时,小郎君已经越过我,向着西直门去了。 他走路时背挺的很直,竹青色的长衫将他衬的像棵竹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祖母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世间的好男儿,身姿要如苍竹劲松,品行要似寒柏腊梅,才勉强称得上的是好男儿。 我觉得,这个小郎君挺像个好男儿的。 如果他此刻走的这两步,腿没有打颤的话,就更像了。 我拿着玉佩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就笑了。 他回眸看我时,好似也笑了。 那天我笑了许久许久,直到回了寿康宫睡下,手里还捏着那个蝴蝶玉佩。 再后来,我晓得了这个小郎君的名字,他叫做颜问慈,是教书太傅的小孙子。 他很会做学问,我不认识的字,看不懂的书,他早早就认得了,也早早就看过了。 我在先生那里没听明白的功课,都是他偷偷再教我一遍。 他有时还会从宫外带一包豆糖给我。 我很喜欢这个糖,因为它和宫里的糖不太一样,宫里的糖大都小巧别致,虽也好吃,但总是没什么野趣儿。 而豆糖是用黄豆面儿做的,麦芽糖加上绵绵的豆粉,入口就化开了,好吃的不得了。 那一阵子,我每天都急吼吼的跑去国子监,只为和颜问慈待在一起。 他也总能从袖兜里变出些我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是以,我一日比一日早的往国子监跑。 祖母问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读书,我歪了歪头,只说:“国子监的海棠开的好看呀!” 可自从六表哥来了国子监以后,我便不怎么同颜问慈说话了。 因为娘亲给我写了信,这信是宫里一个老嬷嬷给我的。 她将信给我的时候,只说让我悄悄的看,看完烧了便是。 我看了信,信上说的是,如果我不能嫁给五表哥,便要想办法嫁给六表哥,否则父王和娘亲便性命不保。 我吓坏了。 我已经许久未见过娘亲了,心里实在想念的不得了。 然而每次问起,祖母只说以后就能见到了。 我不知道以后是多久,但若是爹娘死了,只怕连以后再见都不能了。 后来,我听了母亲的话,因为总是见不到五表哥,便日日同六表哥说话。 六表哥也很好,个子比颜问慈还高些,面容好似也比他英俊些。 只是六表哥和我一样,玩儿心忒大,整日趴在书案上打瞌睡,总是懒洋洋的。 颜问慈见我和六表哥走的越来越近,有一回下了课,便将我拉到了那天我抢劫他的宫墙下头。 那时好似是夏末,海棠花都落的差不多了,只剩个树杈儿孤零零,光秃秃的不好看。 颜问慈一脸严肃的看着我,好像有些生气,又好像有些委屈。 他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说话了?” 我十分坦然的从怀里掏出了蝴蝶玉佩,塞进他手里。 “我以后不能做你娘子了,我要做六表哥的娘子” 颜问慈当时的神情,用我知晓的词汇来说,就是有些失魂落魄。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闷闷的,连六表哥带了个新蛐蛐儿来,我都没去凑热闹。 我独自走回了寿康宫,想起了那个给我送信的嬷嬷。 她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在给我送完信之后,就再也不见人了。 我有些好奇,便问祖母身边的芦笙姑姑,她去哪里了? 芦笙姑姑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只说她有事出宫去了。 我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晓得,她的确是出宫了。 只不过是被太监裹了草席给抬出去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我对六表哥的称呼,从六表哥变成了表哥。 对颜问慈的称呼,也从连名带姓,变成了颜公子。 海棠花树年年都开,年年都败。 我有时看着落花可怜,便会蹲在庭院里,一朵一朵的将花捡起来。 夹在书页儿里,等那海棠花变成干花。 便将它拓在锦缎上,描着它的轮廓,绣一朵海棠在衣角上。 第41章 合燕番外·海棠旧事·三 再后来,表哥到了封王开府的年岁,也离宫了。 娘亲说,若表哥留在了宫里,我便同他说些男女之间情思缠绵的话。 若是表哥离了宫中,我还需同他说些绝情的话。 我不知娘亲为何要我这样做,可我却明白,娘亲总归是不会害我的。 娘亲要我嫁的,是紫禁城的主人,而不是屈居人下的王爷,只嫁给王爷,父王和娘亲是不能活命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日子过的越来越不开心。 从前那些好吃的糕点,漂亮的首饰,如今在眼前堆成小山一样,我也丝毫提不起兴趣。 我有些想吃豆糖了,可颜问慈已经许久不同我说话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隐约尝到了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等我在国子监的课业学完时,颜问慈已经连着半月没有来上课了。 我有些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他消失了半个月,我便连着闷闷不乐半个月。 从前国子监未讲学时,我从来都没有闷闷不乐过。 在国子监的最后一日,我鼓起勇气问了先生:“太傅大人,颜公子往后不来宫里了吗?” 老太傅捋了捋胡须,对着我拱了拱手。 “劳郡主挂念,问慈得了边关的调令,明日便要出征了,他如今还有两年便要及冠,学问做的尚算圆满,只是历练还不大足够,是以老夫替他同陛下讨了这个守关差事,好叫他历练历练” 他要走了? 他竟要走了? 从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就这样没声没息的走了吗? 我一路小跑回了寿康宫,只觉得心口酸涩难挡,这滋味儿陌生极了。 我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直到回了寿康宫,我吃不下姑姑端来的点心,只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揉着自己心口。 最终,我脱去了平日穿的郡主服制,换上了小宫娥的衣裳。 悄悄混进要出宫的宫娥里,在宫门下钥的最后一刻,顺利溜出了皇宫。 彼时的我是头一回出宫,站在正对宫门的御街上。 眼前是街面上五彩斑斓的花灯,和络绎不绝的人群,还有各色摆摊的小贩。 这样车水马龙的景象,和宁静安详的寿康宫相去甚远。 我不由看傻了,足足愣了一刻钟才回过神。 我出宫,是想去找颜问慈的,可我既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找。 我只知道,我就是很想见到他。 我站在街头手足无措,心里默默向上苍祈祷着。 神明,如果你能听见燕儿的祈愿,请让燕儿立刻见到颜问慈吧。 他就要离开京城了,也许过了今晚,我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 因为那天晚上,神明真的听见了我的祈祷。 就在我站在御街上左顾右盼时,颜问慈站在我身后,伸手拍了拍我。 我回眸,只见他仍旧穿着那件竹青的长衫,白净的脸庞被昏黄的花灯衬的极柔和。 他的眸子里好似有些潋滟的水波,只怔怔的看着我。 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我见了他,便好似见了救命稻草,心口的闷意散去,四际的风景通通活泼起来。 我忍不住的贴近他,向着他怀里扑去。 “颜问慈,我好想你啊” 少年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我从他怀里抬起头。 “你爷爷说你要去边关了,我就出宫来找你了,可我不知道颜府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说完了话,他却仍旧是一言不发。 我凑近,忽然发觉他身上好似有些酒气,方才见到他太高兴,我一时没闻出来。 “你喝酒啦?唔,祖母都不给我喝酒的,但我记得这个味道,小时候父王给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便亲上了我的额头。 亲的好轻好轻,像是海棠花瓣落下,扫过额头时的感觉。 我愣住,看他混沌着的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可他却笑了,伸手捏住了我的肩膀,眼神里似有痛意。 “你不喜欢我,干什么招惹我?既招惹了我,又为什么不要我?明明不要我,何苦又来找我?” 我被他问的一连退了好几步,不明白他今日是怎么了。 从前,他对我都是很温柔的。 即便我不会先生教过的课业,他也总是一遍又一遍的讲给我听。 从来不会因为我不会,就这样逼问我。 我一时有些委屈,将背在肩上的小包袱解了下来。 像他递给我玉佩时那样,原模原样的递到了他手里。 “你要去边关,我绣了一个披风给你,绣了整整一天呢!你怎么还凶我!真讨厌!” 他手里端着那个包袱,我气鼓鼓的看着他,觉得这厮真是不识抬举。 本郡主的纤纤玉手,今日可是让针扎了好多好多次。 我还没撒筏子,他倒先凶起来了。 颜问慈看着那个包袱,像是看着什么宝物,半响才抬头问我说。 “合燕,这一回,你是真心的吗?” 我闻言立刻伸出十个手指给他看,我指尖还有被针扎出来的小血点。 “你自己看!” 下一刻,颜问慈便将我拉进了怀里。 我从前不知,那个学问很好的少年,已经比从前高大了许多。 我的额头才到他肩膀而已,他抱我抱有些紧,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边。 “合燕,我会在边关立下功绩,等我回来,便上殿求娶你” 我拍了拍他的脊背:“好说好说” 往日种种,仿佛就在昨日。 我这一生两次走出了紫禁城。 第一次,我是为了一个姓颜的小郎君,冒着名节尽失的风险出宫,只为将自己做的披风送给他。 第二次,便是现在,我坐在花轿里,嫁给我年幼相识的六表哥。 也是杀了我父王的六表哥。 可我不怪他,我明白,他只是和我一样,生杀与否,从来不由自己。 我看着自己脉门上的那道黑线,不觉笑了。 是啊,不由自己。 我掀开了轿帘,撩起了盖头,看着那暗红的宫墙和着无尽的宫道,不死不休般的伫立着。 蓦然回首,忆起那年夏末时节。 曾有个少年在海棠花树下,将母亲留下的玉佩送赠予我。 他说:“给” 他说:“等我回来” 他说:“这个玉佩,是留给我未来娘子的” 我接过玉佩时,海棠花雨飞舞不休。 少年在笑,我也在笑。 合燕番外·海棠旧事。 完。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戎哥哥觉着身子如何了?” 晴好的天气,我坐在书房里翻着闲书,华馨端着一盅莲子汤走了进来。 我抬头:“本就是急火攻心的一口血,呕出来了也就完了,你听太医的胡吣,尽跟着忧心” 华馨将莲子汤搁在书案上,纤纤十指掀了瓷盖儿,甜香就钻了出来。 将勺子搁进汤里后,华馨陪着小心抬眼看我,见我神情无异。 便端起瓷盅儿递到了我手边。 我伸手接了,着实是见不得往日欢欢喜喜一个小姑娘,如今这个小心翼翼的样子。 最近府里上到华馨,下到的花匠,个个都看着我的脸色行事。 说话皆是细声细气的,走路都掂量着脚步声,好似生怕吵闹着我。 我知道这都是华馨嘱咐的,那日我吐了一口血,阖府都慌了神了。 宫中那老太医又素来没个好嘴巴,只说我这是伤了心脉,得静养,得温补。 我听着都要啐两句的话。 华馨却十分的当真,一天除了七八碗汤药,还有七八盅补汤。 前几日还是侍书茉莉换着来送,我喝的人都水肿了,却还是送。 我干脆闹了孩子脾气,说死不肯再喝了。 于是今日又换了华馨来送,我看着她满眼期盼我喝下去的样子。 终是心软了,端起那莲子汤一口喝干。 “这些汤汤水水能补的有限,你尽信那老药师的话,一碗一碗给我灌,我夜里一趟一趟跑茅房,你硬装没看见” 华馨闻言笑的花枝乱颤。 “戎哥哥跑茅房,华馨怎么看的见?华馨又不住茅房” 我也被她说笑了,只是这笑刚挂到嘴边,眼前就蓦然浮上合燕的死相。 一时间书房中死寂,华馨的笑声也骤然停了。 华馨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戎哥哥,逝者如斯,节哀吧” 我静了静,岂会不知逝者如斯的道理。 只是唉。 我同华馨站在书房窗前,看着窗外的花红草绿,快要入秋了。 这份葱茏,很快便要偃旗息鼓。 正值这么个静悄悄的空档里,常京童便提着一杆缨枪,闯进了这窗中的一片深绿。 梁管家跟在他身后,忙不迭的拦着。 “常统领,常统领,王爷早说了不见客的,您这会儿进去王爷要恼的” 常京童哪里肯听他的,只提着枪往书房里冲。 “恼了便恼了,横竖是我挨王爷一顿板子吃,您老慌什么” 我看着他说这话时,眼角吊着的那三分不耐烦,一时笑了。 总觉着这小子将他爹从殿上举回家后,应该沉稳些了。 毕竟统领着如今的京城护卫军,也算是半个天子近臣。 哪儿能还同小时候一样的脾气? 现下一看,其实不然。 这厮打小就是个烈而直爽的性子。 如今只是晓得忍了,骨子里那点糙劲儿是一点没变的。 说话间,常京童就钻进了书房里,见了我先是一笑,又对着华馨见了个礼。 “京童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华馨在外人面前还是极重仪态的,端端正正回了个礼。 “见过常统领” 许是见常京童有话要同我说,华馨回眸冲我眨了眨眼。 偷笑着收走了书案上的汤盅。 “妾就不打扰王爷和常统领说话了” 而后便脚步轻快的拉着梁管家走了,我没琢磨过来华馨这偷笑是什么意思。 可待我抬头,细看了一眼常京童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小子如今长开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黑猴儿脸。 剑眉星目的,看着很是英气。 华馨大抵是觉得我对这厮 唉,这都什么跟什么。 常京童站在原地看着我傻笑,武将的蠢劲儿全然写在脸上。 可见是一点也没瞧出华馨的小心思。 我摇了摇头,坐回了书案后,也不说话,只等着他自己说明来意。 反正这小子的肚子里,从来也藏不住什么事。 “王爷伤好了没有?今儿我爹上朝听了陛下口风,陛下说王爷是戍边的人,不好在京中久居,我怕王爷走的急,今儿下了值就来找王爷切磋了” 我捏了捏眉心。 “你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你来祭合燕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本王厥过去的,过后本王一连在榻上躺了七八日,如今刚能起身,你就上门来找本王切磋?” 常京童好似听不懂我话里话外的骂他。 伸手扯了个凳子,大脑袋就往我书案上一趴。 “师兄啊你就陪我打一场吧,自打师父没了,再没人指点我的枪法了” “不打,你也少跑到我府里喊师父,华馨听见了要伤心” 常京童见我拒绝,十分郁闷的点了个头,委屈巴巴的伸出指头拨弄我案上的书。 “我知道,方才见了华馨,我不是什么也没说么,小时候你,我,唐骄,咱们仨都跟着华将军学枪法,如今你要守关,唐骄又在南疆,京中就只剩我一个,好没意思” 我伸手在他额上敲了一记。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唐骄在南疆过的难道是什么神仙日子?我在边关难道能比京中滋润?也及了冠了,还天天跟这个打跟那个打,你要么干脆辞了官,开武行去是正经” 常京童撅着个嘴,将脑袋一下一下往我那个檀木笔架子上撞。 我看着也是气笑了:“你今儿但要是撞坏了这个,我就上门找你爹赔我个黄花梨的” 这愣头青闻言终是不撞了,我看着他只有叹气。 这厮到底是怎么考上武状元的? 元霸儿也没他这么虎的。 常京童在我府中消磨了半日时光,将我烦了个没完后。 见我始终不肯跟他打一场,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走的时候格外依依不舍。 生怕自己少回一次头,都会错过我改主意。 天色晚了些,夏末不比晚春,后头紧跟着初秋的节气,晚风也渐渐凉了起来。 我从书房起了身,过了花园向着卧房走去,不想看见一丛开的极好的茉莉。 看了片刻才想起,这是茉莉初入王府的时候,从墙头邻家花树上绞下来的。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不想如今,已经开着这样繁密。 我驻足看了许久这茉莉,直到梁管家急匆匆跑来园中找我,才回了神。 梁管家一拱手:“御前的墨公公来了,说陛下有旨” 我挑了挑眉。 墨公公? 就是那日在海棠轩里,指点合燕婚事的墨点儿吧? 来的好啊。 我抬步去了前院儿,又吩咐了梁管家一句。 “你且去库房里,把早年那个带暗钉的鞭子拿来,哦,对,拿来的时候,先在盐缸里沾一沾” 梁管家一愣,似是不解。 “王爷不是说做这鞭子的人心毒,镶暗钉子扒人皮,太阴损了些吗?怎么今日” “那会儿本王还是年轻,如今年岁大了,才晓得有些人的皮,天生就是该扒的,你且去拿,快着点儿” 梁管家拱了拱手,小跑着就往库房去了。 我看着一笑,他老人家估计还不知道,我今儿打算拿谁祭这鞭子。 待到了前院儿,那墨公公领着一帮小公公齐齐站定,手里捧着一卷儿明黄的圣旨。 我没二话,笑着跪了下去。 墨公公亦满脸笑容:“哟,咱家这厢还没宣旨呢,王爷便跪下了,这也忒有规矩了” 我不语,只候着他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璞王戍边之责未尽,然,朕念及璞王府新丧,特准璞王缓办丧仪,今丧仪已尽,责令璞王于八月初旬重回玉门,驻守国之疆土,钦此” 我起身,双手高举着接了旨意。 又看向墨点儿:“公公难得来一趟璞王府,还请公公翡翠厅小坐,容本王招待公公一碗热茶” 墨点儿一愣,似是没想到我对他会有此态度。 “谢王爷美意,只是此刻已近傍晚,老奴又是御前的人,若再迟些,恐宫门就下了钥了,届时再耽误了万岁的差事,就活不成了” 我抬头:“不妨事,一盏茶的功夫,若耽误了公公伺候陛下,明儿本王上殿领罪便是” 墨点儿贼眉鼠眼的一双眼睛,此刻转了三转,终是不敢狠扫我的面子。 只得一拱手:“如此,老奴恭敬不如从命” 墨点儿从前院走到了翡翠厅落座,他身后那几个小太监却站着没动。 也是,想来这几个小太监还没胆子在王府讨茶喝。 我唤来了茉莉,只说让她弄些好茶,给这些小公公吃。 毕竟一会儿之后,这些人是要出些力气的。 茉莉点点头,小跑着就下去预备茶了。 此刻梁管家拿着鞭子走了过来,我伸手接过,也向着翡翠厅走去。 “守着翡翠厅的门儿,不管里头什么动静,不管谁要出来,谁要进去,一概拦死就是” 梁管家似是看出了我要做什么,话到嘴边想劝两句。 可看见我捏鞭子捏的骨节作响,便晓得我是心里有一口气还没撒干净。 便也不敢劝了,只说:“老奴明白” 我进了翡翠厅,看墨点儿坐在次位的圈儿椅上,见我进来了也没起身。 看来这位墨公公也听见了京中的传闻,知道我是个不大得宠的王爷。 而自己又是御前的红人,是以这点儿起身行礼的规矩。 守不守的,也就不打紧了。 我笑,也懒得再装,一脚踹关了翡翠厅的门,反手就将鞭子直直甩到他的脸上。 这厮愣了一瞬,捂住自己脸上的鞭痕,满眼不敢置信。 再一抬头,看见我的脸色,这厮立时便晓得害怕了。 “王爷饶命吧王爷饶命啊” 他喊的十分动情,涕泪横流,可惜我已经一句都听不见了。 现在求饶,太迟了。 方才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又不是他了。 我捏了捏鞭柄,眼前只有合燕跪在海棠轩时,死灰一样的脸色。 于是,一鞭接着一鞭。 三鞭过去,墨点儿脸上的肉烂了一半。 我从不轻易动手抽人鞭子,除非这人让我恨上了心头,怨到了极点。 墨点儿已经说不出话了,我坐上主位,抬起一只脚踩在满地乱滚的墨点儿背上。 “你今日能不能走出璞王府,只看你接下来说的是不是实话了” “本王且问你,合燕那杯鸩酒,可是你送到海棠轩的” 墨点儿抖抖索索跪在地上,腮帮子上的血流的小溪一样。 “王王爷开恩老奴老奴只是听旨办事” 我笑,一鞭抽烂了他头上的宦官纱帽。 “好一个听旨办事,若那日御前跟着的是玉公公,他便会将那鸩酒换一换,想办法保住本王那可怜的表妹” “可你这阉狗,却一点儿慈悲也无,玉公公赶不及回京,飞书于你要你换酒,你却拿着这救命的书信,送呈于陛下面前,说玉公公欺君罔上,妄图一朝告死了他,自己便是御前大监” “好忘恩负义的算计,玉公公一路提拔你这阉狗到今天,却不想你头一个咬的便是他” 墨点儿趴在厅中的地毯上,脸上的鞭伤已痛到了极点。 如今被揭穿了前因后果,心虚的不敢再说话。 我冷笑:“罢,今日便将你治死在这里,算是告慰合燕在天之灵” 墨点儿猛然抬头,目瞪欲裂,人死之前都会狠命反抗一回。 他咬着牙说道:“盛子戎!我乃宫中首领内监,你若敢私刑打杀我!陛下定治你死罪!” 我看着他垂死挣扎的样子,几乎笑出了眼泪。 “本王今日便告诉你,龙椅上那位,亲叔叔杀得!亲表妹杀得!一个爹生的二哥他也杀得!首领内监?哈哈哈,便是杀光了你们这群阉人!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发了狠,只觉得心中血气翻涌,手上的劲道再也收敛不住。 我知道,墨点儿今日是活不了的。 打这鞭子从库房被取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我不知自己一共抽了多少鞭,只知道停手的时候,半个膀子已经酸麻不成样子。 墨点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被厅中的四散的血腥气,呛的咳嗽了几声。 而后便脱了力一般,跌坐在了圈儿椅上,看着眼前满地的鲜血横流,十分的扎眼。 翡翠厅自修成,从来都是个过堂风习习的洁净地方。 只可惜,打今儿起。 也不洁净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我走出了翡翠厅,看着当空明月,没来由的打了个哈欠。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血染红的湖蓝衫子,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是对不住茉莉,这身衣裳是她跑了七八个绣房织行才弄成了的。 如今叫血糊的这个样子,可惜了。 梁管家看着我一身的血污,眉头微微皱了皱。 “叫那几个小太监把人抬到宫里去,同他们说不必遮掩,若有人问,只管说是本王杀的” 梁管家去了,我回了卧房,侍书已经备下了热水给我沐浴。 许是墨点儿死了,合燕的仇便算平息。 我心里那密不透风的恨意,此刻总算散尽。 精神一松快,热水烫过身躯,困倦排山倒海一般涌了上来。 我在浴桶里沉沉睡去。 这次的梦境不大一样。 也许是人在热水里睡着,梦里便也在水中坐着。 菩萨也没有坐在莲台上,而是坐在一朵莲花上。 入眼是一望无际的莲湖,我站在湖中,被无边无际的水泽漫到腰际。 今日的菩萨瞧着气色不错,看着我竟也笑吟吟的。 “盛子戎,你又杀了人” 我伸手抽打了一下面前的莲蓬叶子。 “杀了就杀了,原是他该死” 菩萨大笑:“杀吧,杀吧,杀了兄弟杀姊妹,杀了姊妹杀奴才,你这样造业,日后有你的报应” 我哼了一声,不知为何,自从在宫里见过了叶宝元后。 我忽然就不怎么怕梦中这个菩萨了。 不怕了,便也想通了。 任她再怎么邪魔阴毒,也不过是个梦境罢了。 是以我掀了袍子,低头看着自己血污不堪的一双手。 二话不说将手浸入湖水里,一点一点搓洗干净,也不怕坏了这野菩萨的道场。 “菩萨,刀子本是宰牲畜使的,可后来为什么用在了杀人上,这就不该问刀子了,我从来也不是没性子的人,若以牙还牙也要遭报应,那只管报来吧,本王没有怕的道理” 梦醒。 我揉了揉眼睛醒来,看着窗外刺眼的晨光。 又看了看自己连掌纹都泡白了的一双手,顿时有些无力。 看来昨儿那顿鞭子是废了些力气,我这一觉居然睡的这样深沉。 侍书叩响了门,我也从浴桶中起了身。 “进来” 我这厢刚把身子擦干,侍书就领着四五个小丫鬟在屏风外候着。 个个手里端着衣裳冠戴,并梳洗用的盐盒儿茶碗。 待衣裳换好,冠角理正后,侍书悄悄伏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叶丞相天不亮就来了府中,梁管家回话说王爷还未起身,他也不走,只说等王爷醒来,他拜见一面就走” 叶丞相? 叶崇然? 八百年没打过交道的人,他来找我做什么? 我昨儿杀的是御前的人,找我的理应是皇上才对。 我有些困惑,临见客前瞄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这才看见侍书给我换的衣裳是一套金丝滚边的深黑长衫。 腰身收的提人,肩膀袖口也都合衬。 顶冠换了个曜石的墨色冠,曜石虽是纯黑的宝石。 可到了太阳底下,便会泛出七彩光。 如此,这一身墨衫也不显得太素。 我回头看着侍书,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合燕孝期,的确该穿黑的,难为你有心” 侍书脸一红,喃喃应了个是。 我看着她脸红,才后知后觉她已不是从前的小姑娘家了。 如今长大了,也高了不少,往这儿一站已是个婷婷袅袅的小美人。 我也是手贱,捏人家的腮帮子算怎回事? 于是侍书还没羞恼,我倒先骂了自己一句混账东西。 我打小就有个毛病,凡做了亏心事,便只想逃。 是以这会儿索性迈开了步子往前厅走。 侍书见我逃也似得往前走,连忙跟了出来。 “王爷往哪儿去?” 我回头:“不是见客?” 侍书一颔首,恭敬道:“翡翠厅还没收拾出来,叶丞相此刻在后花园四角亭里候着” 我挠了挠头,想起昨晚的翡翠厅的景象,也知道自己这一回疯,是发的阖府皆知了。 只得尴尬的同侍书点了头,换了方向,朝着后花园走去。 后花园中的确有一方四角凉亭,只是平日很不起眼,因那些榫卯亭柱都叫爬山虎缠了。 远看瞧不出是个亭子,走近了才能看出来。 亭中一张一尺来宽的石面儿棋盘,外有两个凿了葡萄纹的石墩子。 叶崇然穿着暗红的一身朝服坐在石墩子上,手里捏了两个棋子儿,正在和自己手谈。 我上前两步:“不知叶相大驾,小王失迎了” 叶崇然一愣,随即起了身,臣子私下会面,彼此行半礼即可。 即便顾及着我是个亲王,也只需单膝跪一跪便算有规矩了。 可叶崇然起身后,却结结实实同我行了个两跪六叩的大礼。 我愣了愣,赶紧上手将他扶起来。 这叶崇然二十七岁就官拜左相,是当今陛下登基后,头一届科考出来状元郎。 一经入朝,便官运亨通的不得了。 年年高升不说,还能在那些清流官员和乌合之众之间游刃有余。 身居高位却不尸位素餐,去年江南水患,旁的官员你推我推,都晓得赈灾是个最难缠的差事。 唯有他在殿上请命,三下江南治住了大水,然大水过后必有瘟疫。 他仍不怕死,从太医院拔了二十多位医正,带着人又下了江南。 不到一年,平了江南水患,再三月,灭了瘟疫肆虐。 世人都说叶公实是贤相,就连最瞧不起我的颜太傅,也将这人高看一眼。 不过,上头这些贤名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他还有个身份。 就是当朝太后亲侄儿。 而我又该叫太后一声嫡母,这厮算来也是本王半个表兄。 这样沾亲带故又极有人望的丞相爷。 大清早下了朝,跑到我府里给我行大礼。 这事儿怎么看都很诡异。 于是将他扶起来后,我也不敢马虎,你客气是吧,我比你更客气。 管你有什么亏心事来求,只管叫他开不了口就是。 “表兄这是做什么,子戎哪里受得起这个礼” 叶崇然是个板板正正的文臣面相,丹凤眼睛,眼下一颗浅痣。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此刻脸上的神色可谓是恭敬又客气,我一时也捏不准他预备做什么。 只得一摊手,将人请到石墩子上,两人面对面就坐。 这厢行了礼,落了座。 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就没意思了。 叶崇然坐着对我拱了个手,面上神色淡淡的。 “王爷是明快人,崇然此番叨扰,是有一句话要说” 我摆手:“但讲无妨” “天子不仁,望王爷取而代之” 果然是这话。 不愧是太后的侄儿,造反的事都说的这样轻描淡写。 好似只是跟我商量早上喝粥,要不要再添一碟子咸菜。 我没吭声,晨起的喉咙难免涩痒,桌上是梁管家给叶崇然沏的茶。 我捏了个茶盏就开始给自己灌茶,一连灌了三杯,才说出了句没大干系的话。 “表兄早上吃了什么?” 叶崇然笑:“晨起早朝,还没顾上” 我点点头:“表兄还没娶贤?” “不比王爷好福气” 我抬手招来了侍书,嘱咐道:“你叫厨房把早膳传到这里来,另沏一壶雨前龙井,再添一碟芝麻糖” 侍书点头称是,伶伶俐俐的去了。 叶崇然始终笑着,眼底洁净,叫人看不出他的城府。 可二十七岁能在官场走到今天,且没死没残,还混的风生水起,怎可能没城府呢? “表兄,我有这心却没这力,手底下统共两千精骑,别说取而代之,我但凡能将兵领出玉门关外,上头那位都要赞我一句用兵如神” 叶崇然闻言一笑,笑的和风细雨,脸是个白玉颜色,牙也是。 我看着他这个品貌,在心里啧啧了两声,可惜了。 叶崇然的长相,算是能让我趋之若鹜的长相。 比之付桐他多些英气,比之阿尔野又多些文气。 就是这么刚刚好的一个人,不亮眼,但胜在温厚,耐看。 “王爷不必忧心于此,叶家宗族三十六门,除却太后娘娘这一支,其余各房在朝中都有差职,或文臣,或武将,兵权是有的,只是缺个骁勇的将军” 哦,叶家有兵。 我点点头,觉得哥哥这个皇上当的真不容易。 我知道太后在朝中有势力,只是一直没觉得这个女人的势力大到能颠覆朝纲。 她有兵,可她手里没有名正言顺的皇子继位,若强压了哥哥下去,自己坐一坐龙椅。 只怕个个州府的绿林,就会揭竿而起。 天子好换,天下却不好坐。 名正言顺瞧着是句虚话,到了时机上却也叫人头疼。 就像那传国玉玺,说破大天也就是块光亮些的石头。 可若没这块石头,这个皇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既名不正言不顺,旁人就会觉得,你坐得,我也坐得,内乱大都是这样起来的。 若是家里头打的不可开交时,边关再来些匈奴胡人。 那就离着亡国不远了。 说话间,侍书领着几个小丫鬟将一桌吃食铺开,我捏了个芝麻糖塞进嘴里。 且脆且甜且香浓。 华馨找的那个点心厨子着实好手艺,据说老家在扬州也是开了大铺子的。 只是不知为何,如今会流落到京城里。 我自顾自吃着糖,咬的嘎巴嘎巴响。 见叶崇然不动筷子,便捡了筷子递到叶崇然手里。 我知道他不敢不接,所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顺势看了看他的手相。 是个断掌,都说这手相的人心狠薄情,我挑了挑眉,继续嚼着芝麻糖。 “表兄用饭吧,世人都说千秋大业一壶茶,咱们今日谈的也是大业,不仅有茶,粥菜点心都是全的,吃了这顿,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叶崇然笑,晨光打四角亭外洒了进来,他一身暗红的朝服,将面上映衬的很有颜有色。 我从前没和这人打过交道,朝堂对他向来有赞誉。 而我这个天子胞弟,自然不敢和这样的人来往过密。 万一被疑心个结党营私,密谋造反什么的,着实也够我喝一壶的。 不过如今好了,也不必再避嫌。 确实要造反,还顾及什么。 叶崇然的吃相很干净,到底是在叶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长大的,或嚼或咬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不似我,将那几管空心芝麻糖啃的尸骨不全。 饭就这么沉默着用了一阵子,我打了个哈欠。 “八月打头小王就要离京,如今算来也只剩天时光,侍书乃小王一个贴身的丫鬟,平日未时总去喜兴街上买米糕,届时表兄有话,就搁在她耳朵里,叫她回来说给我听就是了” 叶崇然起身,对着我半躬了腰。 “崇然明白” 待我这厢送走了叶崇然,脑子里就有些乱糟糟的。 回京一趟,娶了合燕过门,又送了合燕出殡,进宫拜了太后,太后又打发了自己的亲侄子来撺掇我造反。 一桩桩,一件件,紧锣密鼓。 面儿上看是这么个局势,可细细想来,暗地里只怕错综复杂的紧。 皇上是个没有闲棋的君王,若说皇上不知道自己朝上的左相是太后的人,我听了也是不信。 可皇上既然明知叶崇然是太后的人,却还用着。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皇上如今,恐怕是拿叶崇然没办法。 叶家党羽遍布朝中,叶崇然又是正经考科举入的朝,若皇上不抬举这状元郎,反倒叫人猜忌。 我坐在四角亭里,手上扯了一片爬山虎的叶子玩。 不想这些事情没思索明白,手里的叶子却叫我捏了个稀碎。 茉莉提着一个浇花的桶子走进了花园,见我坐在凉亭里,先同我施了个礼。 “王爷怎么坐在这里?” 我看着她色若桃李的一张小脸儿,说出了一句很不好意思说给旁人听的话。 毕竟茉莉不爱读书,不会像侍书一样,将我看的通透。 “茉莉,若你有个处处合心意的小郎君,可他家里人有些跋扈,不好相处,你还会不会对这小郎君动心思?” 茉莉小脸儿一红,低着头思索了半天。 “不能的王爷,姊姊说了,女子出嫁断不能嫁到刻薄人家,不然这一辈子都要受委屈的” 我看着茉莉说的认真,也狠狠点了个头。 “你姊姊这话通透”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自叶崇然离去,我便独自在花园里坐了许久,再抬头天都暗了。 夏末秋初,带着秋杀气的凉风一吹,茉莉花丛上最大的一朵小白花就落了。 我恨晚风无情,吹落了这朵小小的茉莉,又觉得人生真是寂寞。 除了一件件顶麻烦的事找上门来,便只剩阿尔野留给我的那一点情伤,缠在肺腑里。 好没意思。 我打生下来就没想过当皇上的账。 什么好东西呢?怎么就值得拿命去换? 动辄十万兵马喊杀叫阵,自家人杀自家人,拼死拼活一场,坐到那个冷冰冰的龙椅上。 能怎么样? 长生不老还是寿与天齐? 都不能。 都不能你争它干什么呢? 我从四角亭里起了身,拢了拢黑衣裳的外袍,抬脚往花园后头的一间香堂走去。 这是我嘱咐梁管家特意给合燕布置的,里头一个牌位,一个香案。 香案上头供了些佛手瓜果,站了一个兽头香炉,又点了两盏长明灯,此刻影影绰绰的亮着。 我人还没进去,影子就被这两盏长明灯拉的老长。 待走了进去,人跪在蒲团上,又弄了些线香在长明灯上燎燃,插在香炉里。 看着青色烟气徐徐冒到空中,笔直的一缕,而后又被风丝丝卷散。 香火味道蔓延,忽然之间烟气歪了歪,我知道有人来了,却也懒得动,只是跪在蒲团上。 想我死在争斗里的小表妹。 我知道,来的人也很想她,想的都不敢进来。 颜问慈站在香堂的门槛外,就那么站着,大气也没有出一口,可还是扰乱了原本笔直的烟气。 烟气弯弯曲曲缠在空中,像是虚空里有个十指纤纤的姑娘,淘气的伸出指头将它拨的打了卷。 我叹气:“你就进来吧,上炷香也好,磕个头也好,闷死在这里干什么,她难道乐见你丢了魂魄的样子” 颜问慈进来了,脚步声有些拖沓,习武的人本不该这样,我晓得他是心散了。 我起身离了香堂,将膝下这一只蒲团借给他,好叫他同合燕说些贴心的话。 香堂逼仄,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颜问慈嗓子哑的像是在哪里偷吃了一把香灰。 “多谢” 我摇摇头:“没谢的” 秋雨本不该落的这么早,我这头离了香堂没有一刻钟,正在书房里翻闲书。 再一抬头就见落了雨,还不是过雨,就是冒寒气的一场秋雨。 今年夏季也不知怎么回事,比海棠花期还短些。 我长叹着站在窗边,叫这雨下的心凉。 恰逢这么个时候,侍书撑着一把牛皮颜色的油伞进来了,收伞时还护着胸口。 我看了也明白过来:“叶相托人在喜兴街找你了?” 侍书点点头,将被雨浇湿的手在裙子上抹了抹。 她头发梳的利索,乌油油的发丝也叫水湿了一点,整个人看着比出水的芙蓉花还要清秀三分。 伞搁在廊檐下头,她上前几步冲我一笑,将怀里一份小信拿了出来,呈送到我手里。 我拆了信封,看着上头的内容,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是一份太后在朝中结交的官员花名册。 叶宝元有势力不假,叶家是大宗族不假,可我始终没想到,叶家在朝中的势力,能和皇上分庭抗礼到这一步。 六部尚书有三位受过叶宝元的恩惠,各部侍郎主事,也有不少名字在这份小信之上。 督察院,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詹士府,翰林院,连带内阁。 一宗比一宗要紧的衙门官员里,总有个人头属叶宝元麾下。 前前后后一百来个名字跃然纸上,半个朝廷,竟都姓叶。 最后,还拖着一个当朝左相叶崇然。 我合了信,对折之后又用指甲捋出印痕,窗外秋雨下的噼里啪啦,我心里也乱的噼里啪啦。 侍书站在堂下看着我,不知我为何忽然缄默下来。 我晓得叶崇然敢把这份名单送到我手上,是同我开诚布公,也是给我下下造反的决心。 就好像在说:璞王莫怕,半个朝堂都在太后把握之中,换你当皇帝不是大事。 我将那信搁在书案下的暗格里,脑子里又活泛起来。 是了,皇上未必不知道太后的势力,只他是如今登基还不足四年。 若要将这些盘根错节的小鬼儿铲尽,只怕会伤了朝廷的元气。 倒不如先对付着用,徐徐图之,事缓则圆。 龙椅不好坐,我是知道的,但在看到这份名单之前,我知道的也还是不够深切。 此刻方知,为什么贤明的皇帝都早死,一个人制衡手下这百官员。 就算是铁打的心肝脾肺,也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我杀了墨点儿,原以为宫中必要拘我进殿审我一堂,毕竟杀了御前的人,或打或罚,总得有个说法。 不想时至今日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从来摸不透哥哥的心思,哪怕我们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也摸不透。 我坐在书案之后,看着案头烛火忽明忽暗,只觉得心里发堵。 往日在京中,我心里发堵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我向着窗外看了看,算了,冷雨夜里跑出去逛楼子,还在合燕的孝期里,这事儿想想都混账。 侍书似是看出我的苦闷,眨巴了一双杏核眼睛。 “王爷,侍书给您温一壶酒来吧?” 我抬头,觉得奇了,这小妮子难道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吗? “不温了,就要凉酒,找两个小厮搬两大坛到四角亭” 侍书见我要豪饮,顿时不依。 “王爷,热酒喝一点不妨事,若是饮了冷酒,又坐在四角亭那四面透风的地方,再浇了雨到身上,一场风寒是怎么也躲不过了,您还是” 我啧了一声,只求拿酒祛一祛心里的难受,见她这样有条有理的驳我,一时也烦了。 “你还管上本王了,再驳本王的话,明儿就打发你嫁人去” 我这话本是个玩笑,奈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侍书的眼圈儿登时就红了。 明明是个女儿家,膝盖砸在地上,却也是铿锵的动静。 “王爷要打发侍书,侍书没有怨言,凭王爷将侍书配给哪个小厮轿夫,都是应该的,只求王爷保重身体,侍书也去的安心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话说罢,小姑娘一叩首,起身就跑了。 我眼睁睁看着侍书捂着眼睛跑出了书房,伞也没拿。 那样单薄一个身子,就这么横冲直撞的进了雨里。 心里知道方才是说错话了,也不知打哪儿来了那么一句,惹的小姑娘伤心。 我瘫坐在椅子上,气自己说话不留心,也气侍书管束我,一股子邪火冲到天灵盖上。 抬起手来就狠砸了一拳,椅上的扶手遭了殃,我这一拳没收住气力。 扶手带着半把椅子,一起碎个稀巴烂。 他娘的,没一个叫我省心的。 翌日。 天光微亮,我从榻上起了身,窗外天色叫昨夜一场雨洗的碧蓝。 我平日早起总要先喝一口热茶,今日伸手去摸榻边的小几,却没摸到那杯热茶。 茉莉听见了我起身的动静,领着七八个小丫鬟来伺候我更衣洗漱。 我想起昨晚同侍书拌的那两句闲嘴,顿时后悔了。 于是趁着茉莉给我理衣领的空档,对她说道:“你姊姊呢?” 茉莉眨眨眼,眸子里一片清澈,好似全然不知我和侍书昨晚的事,只乖乖答话。 “姊姊早起就不见人,想来是去书局了吧?姊姊常常早起去买书的,说有些紧俏书难买的很,一些秀才天不亮就等在书局门口了,去迟了就没有了” 我点点头,知道这是侍书有心躲我。 于是嘱咐茉莉道:“你见了你姊姊跟她说一句话,就说书房里有一套没拆封的《玉龙大侠传》,是本王从边关带回来给她的” 茉莉乐滋滋的点头,只说自己晓得了。 我今日还是无所事事,宫里既然没有因为墨点儿的死传召我,想来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的过去了。 也是,别说死了一个没要紧的太监,就是死了我,只怕宫里那位也未必放在心上。 反正呆在府里也烦闷,不若出去走走,许久没回来,也确实有些想念的东西。 我上了街,四处溜达着闲逛,自打回京还没好好的四处看看。 自小长大的地方,没有不怀念的道理,只是逛着逛着,我就莫名想起之前同阿尔野说的一些话。 我说空了就带他回来看看京中繁华。 这话现在听着是个笑话,可当下说出来的时候,是十分真心的。 因为心里牵扯着这么一段回忆,我这个街是越逛越扫兴。 最后索性加快步伐上了御街,循着第三个岔口的小巷子走了进去,酒幡没变,上头还是写着桃花坞三字。 这里的果酒一绝,我和颜问慈都尝过其中滋味。 今日我一人前来,不为缅怀那段酸涩的过往,只为痛痛的醉一场酒。 不想进了酒肆二楼,人还没坐到靠窗的位子上。 就见叶崇然换了朝服,穿件浅灰的长衫,干干净净的坐在小榻上独饮。 “表兄?” 叶崇然原是看着窗外的,此刻听我叫他,顺势回眸,这一回眸回的很好看。 本就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此刻未着朝服,只这么一件素色的长衫,更显人儒雅。 一双眼睛也不似往日清明,有些散碎的醉意酿在眼底。 我知道这果酒的厉害,晓得他这个状态,少说是醉了七八分了。 他扶着桌沿儿起了身,想同我行礼,可脚底下却没了章法。 眼看要摔,我伸手扶了他一把,又将人按在跪坐用的小榻上。 “不拘这些虚礼,叶相是怎么了?中午不到就在这里喝闷酒?” 叶崇然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守节守礼讲规矩的人,就他平日在朝堂上那个兢兢业业的样子,我都想象不出他醉酒是怎么个情形。 今儿这是怎么了? 圣僧开荤? 叶崇然不清醒,可也许是本能,他到底没有失了仪态,坐着仍对我拱手。 只是反应慢了,手拱了半天,嘴里才慢吞吞接话:“下官拜见王爷” 我乐了,方才问他的话,他大抵是没听见。 叶崇然行完了礼,手却一直没放下,半晌又抬头看我,眸子里满是不解。 “你怎么不说免礼?” 我愣了,向来守规矩的人,突然说了这么句责问人的话,倒很有趣。 “免礼” 叶崇然这才放下了手,半晌,好似又想起什么,猛然抬头看我。 “王爷怎么在这里?” 我有心逗他:“自然是来喝酒” 叶崇然闻言甩了甩头,似是脑中十分昏聩:“下官失态了” “叶相究竟是怎么了?白日里买醉?” “下官有个心上人,却因着身份不敢亲近,是以白日买醉,只为消愁,不过王爷不必忧心,今日下官休沐,不会耽误朝中的差事” 他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在对着我吐苦水。 我心里暗暗称奇,怪事怪事,端庄持重的相爷也有求不来的人? 人生在世,治愈心伤的法子有许多,比如醉酒,比如睡觉,又或是吐一口小血。 总之发泄出来,混过那愁苦的时辰,慢慢也就好起来了。 但还有一个办法,虽然不厚道,却是最有用的,这法子便是比惨。 自己在情爱里受了磋磨难受,若此刻有一个比你还难受的人出现,讲一讲他是怎么被磋磨的,你就能好受许多。 人之天性,就是如此。 我来了兴致,决定今日就用叶崇然的求不得,来安抚安抚自己的求不得。 掌柜的适时端上了一坛梅子酒,并四碟干果鲜果。 我捏了酒盏自斟自饮,然后盯着叶崇然迷迷蒙蒙的一双眼睛。 举杯虚敬他一回后,便道:“表兄,你且展开说说,是怎样的心上人,又是怎样的不敢亲近,子戎给你分析分析,看看你二人有无修成正果的可能” 叶崇然苦笑一声,拿起酒盏灌了自己一口,竟真的酒后吐真言起来。 “他是个最不能专心的人” 不能专心的人?那是什么样的人? 思来想去,我觉得只有一个可能。 便小心翼翼开口道:“表兄喜欢的不会是个青楼女子吧?” 叶崇然摔了手里的杯子,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声。 “去你娘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噢,原来斯文人骂街,是这个样子。 我越看叶崇然越觉得有兴味,不过一口小酒下肚。 往日那斯文老成的做派,竟通通灰飞烟灭了。 叶崇然这句粗话骂完,又好似认出了我是谁。 直着一双眸子,蹙着眉头思索。 半晌,手上的礼又抱了起来。 “下官失言,王爷赎罪” “无妨” 我知道叶崇然是醉的狠了,平日清清明明的一双凤眼里,此刻满是些翻江倒海的情肠。 这厮那个不能专心的人是谁呢? 得是怎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才能让相爷牵挂成这个样子? 又是怎么个孽缘手段,能把相爷逼到酒桌前心碎豪饮? 我还欲再问,可叶崇然这读书人的酒量,却是撑不住了。 只见他光洁的额头往桌上一磕,嘴里唔唔了两声,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不论我怎样的连拍带打,也没能将他唤醒。 他又是独自出来饮酒的,身旁没个小厮,也没个照管的人。 我看着醉成一滩水的相爷,觉得很不好处置。 就丢在这里? 不好吧 怎么说也是一起密谋造反的交情,丢在这里叫言官碰见了,搞不好还要写折子掺他。 他这样年轻,又是这样的重臣,平日也是一只很招人妒忌的出头鸟。 盼着把他拉下马的人,和盼着我死在边关的人,应该是一样多的。 我跑一趟,把人送回相府去? 不行,不行。 我一个断了袖的王爷,将一个醉了酒的相爷送回府,这事儿兹要是传出去,那就不是一般的闲话了。 叶崇然拿命搏来的清风官名,很可能就被我带累完了。 啧,真是难办。 因着难办,我索性就不办了,干脆一壶一壶的叫酒来喝。 想着等等看,兴许这厮醉个一阵子也就醒了。 到时候就什么烦恼也没了,他自个儿清清白白回家,本王也省心。 存着这个主意,我这个酒一直喝到了下午,喝的一双眼睛都红了。 叶崇然却还是没醒。 这五六个时辰里,我伸手探了他三回鼻息。 头一回是怕他醉死过去,悄无声息就断了气。 第二回是正午时分,我坐在这个软榻子上坐的腰疼,他趴着想来比我还难受,可他又丝毫没动弹的。 我很怕他死在这里,于是又探了一回。 到第三回,已经是傍晚时辰,我自问是个有耐性的,可此刻也着实让时辰熬没了好心。 这一回探他气息,我心里想的是,若他死了就好了。 省得本王为难,腰子都快坐断在这里。 然而相爷还是没死,气息绵长不说,面色还红润的很。 我捏了捏眉心,骂了一句造孽后,便将人提起来扛到肩上,乘着宵禁前一刻,将人扛回了璞王府。 本王这辈子就扛过两个人回府,头一个是付桐,路上心急火燎,满脑子都想着要做些下火的事。 不想就闯了大祸,一个疙瘩结在心里,一辈子化解不开。 如今又扛了叶崇然,这厮的皮相比付桐还端正好看些,可我全然没有胡来的心。 夜路走一回见了鬼,我心里还是有个惧怕的。 叶崇然是文人骨相,这种骨相不大挂肉,可穿衣裳好看,肩宽腰窄的,很有样子。 我扛他扛的轻轻松松,一路上没觉出他有什么分量。 只觉得这厮大抵是在朝政下了些苦工,宵衣旰食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身上没肉,都靠骨头撑着精神。 从前父皇也是这样,在勤政殿里一坐六七个时辰,眼睛都熬扣偻了,也批不完那些雪花似得折子。 我回府时,侍书茉莉都还没睡,静静地在西厢房门口候着,见我肩上还有个人,两人都愣了。 我见了侍书,还记挂着她昨晚冒着雨跑出去,知道是自己胡吣叫她伤心。 所以难免就要在嘴上多关怀一句:“昨儿淋了雨,今儿怎么还站在风口等” 侍书面上一红,眼里也是惭愧,或许是觉得自己也有不对,顺着我给的台阶就下了一步。 “怕小丫鬟们伺候不好,想着王爷在外面一天,回来若再不顺心,我和茉莉就该死了” 我乐了,单手扛住叶崇然,伸手在侍书脑袋上摸了摸。 “本王知道你的心” 茉莉开了房门,我跨进门槛,她又急匆匆跑在头里,和侍书一左一右捞起了隔开内室的珠帘。 我将叶崇然搁到榻上,又嘱咐茉莉去弄些醒酒的茶水,自己也坐在榻边上歇了口气。 叶崇然在榻上睡的四平八稳,我看着这厮,心里又犯起了难。 璞王府是个大府邸,一半地皮都能押五万银子出来,可见是个体面的亲王府。 可是自从华馨嫁进来,这么大的一个亲王府里头,就密密匝匝的装了一些人。 她住在东厢,一干伺候的小丫鬟也在东厢。 西厢是我的,两进门的敞堂,三间并排的房。 头里是议事的花厅,中堂也是个坐着说话的地方,都不能住人。 唯独叶崇然现下躺着这一间内室,是埋了地龙,摆了香炉,添了床榻的。 可今晚若将他安置在这里,我又该去哪里睡呢? 东厢去? 不好。 华馨明着是王妃,暗里却我如假包换的小妹,她胆子那样小,我不能做让她提心吊胆的事。 那本王睡到哪里去呢? 书房? 那儿也没个榻呀 花园?天气也渐渐凉了,我即便是个武将,身子骨倒也没有那么硬朗。 叫风卷一夜肯定头疼。 我这厢正胡思乱想,侍书就端着醒酒的浓茶上来了。 我连忙将叶崇然提着腋下抱起来,叫侍书捏个瓷勺喂他喝。 最好是喝了这茶,他这个酒就醒了,赶紧拍拍脑袋回家去,省得占我这张好榻,搅了我的好眠。 然而叶崇然真是好难缠的一个醉鬼。 茶是一口一口喂进去了,可人是一丝一毫都没清醒。 我看着都气笑了,侍书茉莉也看着他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本王认了这个栽。 “你俩下去睡吧,只是这事烂肚子里,不要同外人讲,本王领了叶相回府” 侍书茉莉都点点头,十分乖觉的退下了。 我将叶崇然搁到榻上,伸手解了他的外衫,留了件中衣给他蔽体。 又一边给他盖被,一边发了几句牢骚。 “叶崇然啊叶崇然,要是依着本王从前的性子,你这个长相,醉成这样上了本王的榻,那是要遭些罪的” “遭什么罪?” 嗯? 醒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我抬头看他面目,只见烛火之下,叶崇然的那张脸比平日还俊三分,润八分,好看十二分。 脸上英气不说,还蹙着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是真的没看懂他这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如今醉的一塌糊涂,躺在一个断袖王爷的榻上。 寻常男子即便碍着本王的身份不敢喊叫,可心下一紧,面上一窘是少不了的。 他却笑了,是笑什么呢? 我没有想明白他这一笑,下一刻他就从榻上坐了起来。 相爷眼角那颗暗褐色的小痣,模模糊糊在我眼前一晃,忽然就变大了许多。 两张脸贴的近了,小痣才能显出大来。 叶崇然亲上我了。 还不是蜻蜓点水的那个亲法。 他一只手扣在我颈子上,狠命将我往他怀里带了一把。 我真是受了惊吓,一点儿防备都没有,结结实实叫他抱了个满怀。 叶崇然身量跟我一般高,就是比我清瘦些,我着实没想到他能有这份蛮力。 方才脑子没转过来,叫他一扑得中,如今惊吓劲过去了。 我便也在手上使了劲道,将他扣我颈子那只手掰开,又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将他推开了些。 叶崇然却不依,方才还混沌着的眸子,此刻烧起了连片的欲火,直勾勾盯着我看。 都是男人,本王自然瞧的出来他想干什么。 叶崇然像是发了痴劲,见我不肯让他近身,顿时来了脾气,以手为刀想劈我后颈。 我真是叫这变故给逗乐了,好啊,上次在这张榻上,是付桐让我糟践了。 如今来个叶崇然,竟想在这张榻上糟践我?还预备用手刀劈晕我? 可本王就是再不济,也没有叫一个醉鬼制住的道理。 我反手搡了叶崇然一把,趁他不稳,狠命捏住他的两个腕子反剪到身后。 顷刻间,人被我压在了榻上,四目相对之时,我只有一句话想问。 “叶崇然,你要做什么” 我瞧不出他此刻酒醒了没有,但因为两人贴的近,我闻到了一些他身上的气味儿。 是个有些沉静的香气,就像是龙涎香? 龙涎香只有宫里用得,想来是他进殿同陛下议政时染上的。 这香味儿虽不霸道,可沾上了就是经久不散。 此刻叶崇然被我压在身下,一双手又被我制住,只有眼睛能动。 他眨了眨眼,嗓子也哑了,用个挺磨人的声响说了一句。 “澧朝不止王爷一个断袖,崇然也没有醉” “” “叶崇然,你可想好了” 本王不是吃素的人,从来不是。 夜深月沉,我被叶崇然迷的不轻,他不是软性的人,床笫间也如在朝堂上一样能忍。 衣衫褪尽之际,我脑子里没了白日的算计,心里只有一个想头,便是送上门的,该吃就吃。 我不知道叶崇然打的什么主意,我不想管。 我只知道自己确实寂寞。 从阿尔野在军营中夜奔离去后,就很寂寞。 从蓉城和付桐匆匆一别,深知再见即是陌路后,就很寂寞。 从颜问慈拜祭了合燕,飞身从王府离开后,就很寂寞。 我知道,叶崇然没有醉,醉的是我。 饮了整整一日酒的人是我,心乱如麻的人是我,不甘寂寞的人,也是我。 窗外的秋雨好似又下起来了,雨水砸在西厢门外的宽叶儿兰花上,发出闷闷的响。 叶崇然嘴里也是这个动静,我挺喜欢他这个动静,听在耳朵里,连秋雨的寒凉也察觉不了。 只余下热烫的血气,钻在我四肢百骸里。 这事儿做到最后,往往最销魂,叶崇然转过腰身,几乎用痴迷的眼神看着我。 我求爱若渴,这么湿漉漉,赤裸裸,满含着爱恋的眼神,比什么都来的催情。 这一夜足够尽兴,尽兴到让人忘乎所以。 翌日。 我卧房门口那一丛兰花被雨浇的稀烂,叶子不是叶子,花不是花。 我心疼的长吁短叹,茉莉站在我身后,也跟着我长吁短叹。 我道:“好可怜的花” 茉莉道:“好可恨的雨” 叶崇然这时推开房门走了出来,见我和茉莉一唱一和,便也顺势接了个话头。 “好糊涂的酒” 茉莉听不懂叶崇然在说什么,只是乖乖行礼叫了一声相爷,就跑去预备早膳了。 我虽也很想装听不懂,可看着叶崇然行动间虽极力掩饰,但难免有些虚晃的步伐。 就觉得自己不要脸也该有个限度,痛快过后不认人的事情,狗见了都瞧不起。 我对自己的标准一向是,风流可以,但别下流。 是以我上前在他胳膊上扶了一把,叶崇然也没矫情,就着我的手借了力,步子总算有了章法。 往翡翠厅用膳的几步路里,我知道他定是有些话要同我说的,是以放慢了脚步,静静等着他的后话。 “崇然昨夜失态,王爷海涵” 我笑:“若论失态,还是本王失态些,昨夜孟浪,也要请相爷海涵” 叶崇然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些低沉。 “王爷可知崇然心里的人是谁?” “总不会是本王吧” 叶崇然笑了,他迎着晨曦微露,背后是那一丛叫雨打烂了的兰花,尽管透着些荼蘼的败落。 却一点儿也没妨碍他笑起来时,眼角眉梢的光华流转。 “盛子戎,你且好好想一想,旧年凝香殿里那数十套手抄的侠客传记,是谁的笔迹” 我闻言愣了一瞬,顺着他的话回想起来。 脑子动了,手上就松了,扶着叶崇然的手收了力道,他便趁机脱开了衣袖。 见我没说话,便淡然一笑。 “崇然就不陪王爷用膳了,告辞” 他走的潇洒,我站在庭院中,看着那背影,越看越觉得熟悉。 最后终是一拍脑门,灵光乍现。 我说呢,叶崇然怎么会跟我胡天胡地来这么一出。 原来是故人啊。 第50章 ●第五十章● 我独自进了翡翠厅用饭,脚下刚跨过门槛,就被眼前利落齐整的陈设骇了一跳。 前厅中挂画的框子,插花的瓶子,雕花的椅子,一应都换了新式样。 最打眼就是隔开偏厅和正厅的那一块空档里,架上了一盏翠绿翠绿的翡翠屏风。 一人来高的碧玉片子,连着八片做成这一架屏风,每一面碧玉片子上头都雕着吉祥画样儿。 什么吉星高照,花开富贵,和合二仙,各吉利各的,一片跟一片也不挨着,简直看的人眼花缭乱。 就连偏厅里那个镶云母片儿的八仙桌子,也换成了胡杨木雕花的。 华馨手里端着一个舀满粥的细瓷勺子,呼呼的搁在嘴边吹凉。 一见我进来了,叽叽喳喳就叫了起来。 “戎哥哥你来啦!” 我抬脚走到偏厅,到饭桌上坐下。 茉莉给我盛了一碗白粥,又把一碟椒盐乳瓜摆在我面前,教我和白粥搭着吃。 我抬手摸了摸华馨的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因好奇屋中的摆设,便开口问了侍书。 “打扫干净就是了,怎么连带着家具都换了?” 侍书还没答话,华馨吹凉了粥喂进自己嘴里,一边喝一边道。 “我让换的呀!翡翠厅的陈设都多旧了呀!现在都不时兴那种云母的桌子了!还有还有,戎哥哥你看这个屏风好不好?” 我忍着离奇,咬着牙点了个头。 “好是好就是为什么这全是绿的啊?” 华馨乐了,一拍桌子:“因为人家喜欢绿的嘛!” 我捏了捏眉心,可这他娘的也太绿了呀。 挂的画是绿水青山图,插的花是万寿绿妍菊,再架上那翡翠屏风,着实是满堂飘绿。 华馨一边往我跟前的碟子里夹菜,一边小心翼翼瞧着我的脸色,见我不大欢喜的样子,便道。 “戎哥哥觉得这个绿色不好么?华馨觉得这个绿色很合翡翠厅的名儿啊” 我叹了口气,也是拿她没辙,打算告诉她一个很要紧的道理。 “华馨啊,哥哥今天告诉你一个道理,你需记在心里,日后万万不可忘记” “戎哥哥但说无妨” “这个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是喜欢绿颜色的” 华馨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我觉得这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道理,也就没有过多解释。 一顿早点用的绿意盎然,我胡乱吃了几口,便穿过后花园,一头扎进了书房里。 叶崇然的话像是个鸡毛掸子似得,将我心里蒙尘积灰的记忆掸了出来。 书房里的书架不多,拢共四架,一架放正经书,一架单管放白宣草宣,笔墨纸砚。 还有一架侠客传记,最后又是一架正书。 我站在收着侠客传记那一架前,伸长了手去够顶上那一套麻黄布包着的书。 如果我没记错,这一套书就是当年我出宫时带出来的。 旧书如今落在手里,也还是沉甸甸的,我有些心急的拆了布套,信手就将书翻开了。 书中字迹工整,蝇头小楷自有方圆,我幼年看这书时,总觉得这是宫外书局里刻的字模子印出来的。 如今再见这个笔迹,却是有文章的。 我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了叶崇然给的那张太后党花名册,册上的字迹和书上的字迹两厢一对比。 果然,就是同一只手上出来的字。 怪不得,怪不得。 我看着这书傻笑了半晌,时光好似又回到了凝香殿中。 那时母妃还在,我也还是那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六皇子。 有一年宫中苦夏,我抱着一盘冰过的青梅,懒狗似得趴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塞着。 日头恹恹的,我也恹恹的。 就这么个百无聊赖的时节里,宫里却来了一个小客人。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俊朗少年,我记着他的名字。 他叫孟崇言,进宫是为了给太子做伴读的。 彼时的哥哥在皇后宫里受教念书,伴读的人选自然是皇后一手把持。 这个孟崇言就是皇后娘家的小辈里,最最出挑的一个,据说是学问也好,性子也好。 然而叶家宗族极大,除了最光耀体面几支外,也有几个不大体面的旁支。 孟崇言就是从这些旁支里出来的,不仅是个旁支,还是旁支里的庶出。 是以他不从叶姓,从了孟姓。 我见到他的那天是个极闷热的午后,他穿一件水蓝色长衫,整个人如同一眼泉水似得,一步一步,踽踽独行在金光红赤的皇宫之中。 他站在皇后娘娘的玉华宫外,顶着日头不说话,额角还吊着两滴小汗。 我那天是去玉华宫找哥哥的,还没见到哥哥,就先同他打了照面。 “你是谁?” “孟崇言” “孟崇言是谁?”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许是看到了我身上的皇子冠束,方才还淡漠的眼神里,便多了一丝慌张。 很是别扭的跪在了我面前,磕磕巴巴说了一句。 “孟崇言见过六皇子” 太阳毒的很,这人又像个锯嘴葫芦一样,翻来覆去就是他那个名字。 我抹了额头一把汗,招手叫来玉华宫门口值守的小太监。 小太监一见我便笑起来:“哟,奴才问殿下安” 我摆了摆手,只问:“他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 小太监笑:“殿下有所不知,这是太子殿下新来的伴读,因不懂规矩冲撞了太子,才被皇后娘娘放在这里罚站的” “哦,这样,可是天这么热,再晒下去可怎么行呢?” 小太监不说话了,面上是尴尬的笑容。 我伸手将跪在地上的孟崇言拉了起来,他不敢挣脱我,想来是觉得宫里规矩大,若是得罪了我,只怕也要受罚。 我一边拉着人往御花园走,一边对那小太监说:“你且禀报皇后娘娘一声,就说他开罪了我,我让他换了一个地方罚站” 小太监欲言又止,可也实在不敢拦我,只得由着我将人拉走。 现在想想,万幸那时候我母妃圣宠优渥,不然就凭我当日的放肆,势必是要挨皇后一顿廷仗的。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我领着孟崇言到了御花园的一棵老槐树下,因他还顶着一个罚站的名号。 我只能让他站在老槐树的树荫里不要动,又叫小宫娥拿帕子给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渍。 “你就在这儿站着吧,皇后娘娘罚你的时辰到了,你再回玉华宫去就是了” 彼时的孟崇言只是盯着我瞧,并没有道谢,也没有搭理我。 我也不在意他,将他栽在这里就转身走了,我还记挂着找哥哥呢。 然而即便我那时候多么想见哥哥,皇后娘娘始终都是不大乐意的,次次都有借口挡着我和哥哥相见。 不是哥哥在读书,就是哥哥在小憩。 是以我去玉华宫十次,倒有九次是见不到哥哥的。 可这见不到哥哥的九次里,我次次都能见到孟崇言。 有一日我又碰见孟崇言从玉华宫出来,我便贱兮兮的凑了上去,酸溜溜的向他打探哥哥最近如何。 毕竟他和我不一样,这锯嘴葫芦可是每天都能看见哥哥的! 孟崇言也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对我讲一句:“太子安好” 是啊,安好。 怎么会不安好呢?太子要是不安好,早就闹的满城风雨了,还等得及我问么? 我显见不是想听这些的,我想知道哥哥都做些什么,是不是也很想着我? 我在宫中没有旁的玩伴,实在是寂寞的很,不知道哥哥在皇后娘娘宫里,是不是也会这样寂寞? 然而孟崇言是理解不了本皇子的思兄之情的,这人冷冰冰的,无趣的很。 他出了玉华宫就要去西四所,那里是他的住处,在宫中这不算是什么宽敞体面的住所。 我走在他身后,踢着洁净宫道上难得一见的小石子玩。 正值这么个时机,前头走着的孟崇言身上忽然跌下来个什么。 我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居然是本书,孟崇言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捡。 可彼时的他虽然比我高一些,但身手并不能比我敏捷,毕竟那时候我正跟着华将军练童子功呢。 我捡到了那本书,扫过书皮上的名字后,顿时来了兴致。 “龙虎将寿山行记,这是个什么书?” 孟崇言眼睁睁看着我拿了书,知道自己不能再伸手跟我抢,只得客客气气同我说:“六殿下,这是我的书” 我歪头:“本皇子自然知道这是你的书,我问你这是个什么书?” 孟崇言不言语,我着实也懒得再问他。 不说话是吧?那就没收了。 待回了凝香殿,母妃拿了冰好的酥酪给我解暑气,我吭哧吭哧的两口吃完。 而后就躲进了自己偏殿里,解了外衫滚上了榻,掏出那书就如饥似渴的拜读起来。 彼时的宫里是没有闲书的,给我开蒙的翰林院大学士也不敢教我看闲书,是以我那时候是极其厌学的。 可鬼使神差的,我那天硬生生在榻上趴了半宿,将这书看完了。 真是奇书啊,书中写有一对好兄弟,一个是龙将,一个是虎将,龙将在中军帐发号施令,虎将在沙场上浴血杀敌。 兄弟二人默契天成,行兵打仗如有神助,却在遇到寿山的攻坚战时,遇到了此生劲敌。 那守将也是一等一的悍将,将整个寿山守的固若金汤,兄弟二人久攻不下。 我正看到百爪挠心的时候,书就截在这里断了。 好么,这书是哪个杀千刀的秀才写的,截在这里也太管杀不管埋了! 我那一宿都没能睡的着,满脑子都记挂着龙虎将攻山的后话,生怕这兄弟二人有个不好的结局。 隔日天蒙蒙亮,我草草的洗漱了一把,便直奔着西四所去了。 孟崇言还在洗漱,伺候他的嬷嬷见我来了,便十分殷勤将我迎了进去,见我要落坐,还拿出随身的帕子给我垫上。 我环顾着孟崇言住的居所,西四所好像许多年都没有修缮过了,四面墙皮都有些发黄。 屋中陈设也简单的很,一张没有围帐的小榻,和一张四方四正的桌案,再一个素面铜箍子的柜子。 我打发嬷嬷出去,从怀里掏出一包早膳时藏下的点心。 求人嘛,总不好空手来的。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孟崇言,你昨儿那个书,我拿来还你了” 孟崇言站在我面前,面上神色还是波澜不惊的,伸手接过书后,也还是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又清了清嗓子:“这书是不是不全呀?” “是” “那余下的呢?” “我还没默完” 诶?这书竟是他抄的? 我直勾勾盯着孟崇言,心里渐渐明白了过来。 “这个书是你在宫外看了,自己又默出来的?” 孟崇言点点头,我这时才算明白了,为什么他一个旁支的庶子,能进宫里做太子伴读了。 这厮是真有点儿文墨上的本事啊。 我虽然实在好奇后面的书是怎么写的,可又不好显得太如饥似渴。 万一让他瞧见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他偷偷笑我可怎么办? 于是我再一次的清了清嗓子,缓言道:“这个书么,初看倒还尚可,只是看久了,还是叫人觉得言语粗俗了些,是以,你且将后面的字再默一默,本皇子看了,再行批判批判” 我这厢刚说完,孟崇言就轻轻笑了一声。 然而他笑归笑,却还是一拱手:“谨遵殿下之命” 于是,那一年闷热又无趣的紫禁城里,因这位宫外来的太子拜读,使得一切都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我终日缠着孟崇言默书,眼巴巴等着看那些新鲜的不得了的侠客传记。 他在宫中的三年里,拢共默了数十套的侠客传记,每一本都叫我看的如痴如醉。 后来他伴读的差事做罢,离宫而去的时候,我还哭天抢地的在西直门上送了他一回。 按道理说,我不该忘记这个在我幼年记忆里,格外浓墨重彩的人。 可记忆里孟崇言那张脸,实在是和叶丞相的脸对仗不到一起去。 尤其是叶崇然眼下的那颗浅痣,往昔的记忆就是再模糊,我也断断记不错这个。 孟崇言脸上是颇洁净端正的,决计是没有这个痣的。 真是怪事。 青天白日的,哪有人能换了名姓,又换了长相的呢?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这事儿当真是个悬案,只是不知这个悬案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今日已经是七月底,再有一两日我便要离京,叶崇然同我这档子事,我属实是没有预料到。 然而应不应该,料没料到,事情也都已经做下了,再说后悔,就是伪君子的做派。 早膳用完,左右无事。 我干脆在书房里猫着,将幼时读过一遍的那些侠客传记,又重新读了一遍。 不过这次和往昔不同,我除了看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还着重看了看书页儿上的笔迹。 是好字。 叶崇然写下这些的时候,也才十五六岁,还是童稚的年纪,难为他有这样一笔好字。 书读起来是最杀时间的,待我再抬头,外头的天光已经收了一半,星子都稀稀拉拉挂到天上了。 中途茉莉好似来叫过我用午膳,见我头也不抬的样子,便知我是不吃了,于是搁了一碟子酥皮点心在我案头就告退。 此刻再看,那碟酥皮点心还原原本本的搁着。 我苦笑一声,暗骂自己没出息。 叶崇然皮相好是一回事,昨夜喝了酒拿我发作是一回事,我由着自己同他胡来又是一回事。 然而,最让我挂心的不是和叶崇然的这一夜之欢,而是这厮嘴里的那句喜欢。 他昨夜那痴缠的眼神做不来假,那句最不能专心的人,似是也对应着本王的风流名声。 绝妙的一个人,带着昭然若揭的一份心,赤条条的在我身下躺了一夜。 这事儿来的诡异,凡事有异又必有妖,我不知叶崇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受用。 左思右想,谜团重重,真话假话也分辨不清,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人,又要拉着我造反,又说恋着我许多年。 好荒唐的事,却又有些难言的情意在。 茉莉端着滚茶进来,见我在书案后要笑不笑,一时也高兴了。 “王爷在看什么书?都看了一天了,饭也没有吃,姊姊说书中自有颜如玉,王爷可是叫书里的颜如玉迷了魂了?” 我见她有意在我身上取笑,索性将手里的书卷起,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 “就你爱说嘴” 茉莉傻傻一笑,将茶斟满杯后递进了我手里,我喝了口茶润喉,胃里见了水顿时就饿了起来。 然而此刻已经入夜,再起灶火也是折腾下人,我同茉莉交代了一句,便迈开步子出府去了。 这个时辰在府中没祭嘴的,可外头的馆子里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我也不大想用轿,牵了匹四蹄踏雪的小马就往花街上奔去。 这一趟回京还没见过四儿一回,上次能在蜀地顺利找到云南王,其实该记四儿一个头功。 刚巧今日得空,恰好能在四时园里走一趟,一来瞧瞧四儿,再来还能混上一顿宵夜垫肚,甚好,甚好。 马蹄声止四时园大门前,两飞檐的红木门头,匾上提的四时二字龙飞凤舞,是最风流不过的飞仙体。 小厮一眼就认出了我,极殷勤的跑到我马下。 “哟,什么香风儿把六爷吹来了?” 我大笑了一声,翻身下马:“你们四爷呢?” 小厮又笑:“哟,您来的不巧了,四爷昨儿刚出京玩儿去了,说是要去泉城拜见一位世外高人” 我笑着摇了摇头,这厮也真是血里带着过堂风,在哪儿都呆不长久,四时园这么个温香软玉的窝也留他不住。 可我如今来都来了,自然没有饿着肚子打道回府的道理。 于是我叫小厮备下一桌饭菜,再要两坛子露华凝,也不用四儿了,本王自己招呼自己吧。 所谓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杀头前也有一顿饱饭吃。 人活着不论到了什么境地,还是得该吃吃,该喝喝。 今儿为了琢磨叶崇然那些摸不准路数的行迹,我竟耽误了一日没吃饭,想想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抬脚跨进了四时园,穿过一段段曲水回廊后,头一个瞧见的便是春园,春园是管吃饭的园子。 小厮伶俐,雅间儿大敞了门庭请我进去,将将落座,一口茶还未来得及喝,旧日我爱的那些菜色便一道一道上来了。 真是周到又妥帖,怪不得一年到头,花街上的青楼楚馆开了又倒,唯独这四时园经久不衰。 四儿确实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手下这帮跑堂仆役经他调教过,都顶机灵的。 我夹了一筷子四腮鲈送进嘴里,味道实是没话说,鱼肉断生的一瞬间就被盛到碟子里,送到了食案上。 此刻用牙一抿,这肉还带着点儿脆劲,这菜又考厨子的火候,又考食材的鲜气,少一样都没味道了。 春园是立在荷花塘上的一方水上庭,我伸手推开窗棂,只见窗外一池荷花已经开到了荼蘼之境。 莲叶清香顺着夜风从窗里扑进来,白荷粉荷开做一团,花瓣儿颤在晚风里摇曳生姿。 景好,宴好,酒也好。 露华凝是我自小喝大的京酒,此刻入喉只觉绵长舒心。 我这厢正当着小神仙,不想一回头就瞧见荷花塘上架空的回廊里,走进了几位面熟的旧人。 颜荀穿着雀青的朝服走在前头,后头紧跟着穿暗红朝服的叶崇然,再往后是两个面相青涩的五品文官,也都穿着朝服。 怪了。 颜荀是三朝太傅,论性子乃是一个极忠皇权的人,叶崇然又是太后一党的魁首,眼看着要造反的人。 这两位怎么会在这个时辰,一起出现在这个地方? 四时园从来不是个洁净无暇的清幽之地,颜荀怎么肯来的呢? 就算颜荀不知道此间荤素不忌,叶崇然难道也不晓得? 我正疑惑的空档里,叶崇然却倏的一转头,我躲避不及,蓦然和他四目相接。 叶崇然见是我,先是微怔,随即又笑了,极恭敬的同我行了个礼,我亦摆摆手免了他的礼。 他身旁的颜荀顺着他行礼的方向一看,便也同本王四目相接了一回。 不过他就没有叶崇然那么温和有礼了,一见是我,登时吹胡子瞪眼的冷哼了一声。 唉,老太傅对本王还是成见颇深呐。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然而他老人家这个岁数,孙子都跟我一边儿大了,就凭着我同颜问慈的交情,也没有和他置气的道理。 酒又斟了满杯,我也不再向着窗外看去,各人有各人的酒吃,我吃我的这一盏就好。 旁人的事少操心,才是长寿的法门。 就这样借着晚风,两坛子露华凝被我饮去一坛半,醉意到了五分。 我倚在窗边,又想起边关那个少年,又想起那双波光潋滟的绿眼睛。 真是伤怀。 然而这份伤怀没有留住太久,叶崇然推门而入的时候,身上也带了酒气。 他撩袍坐在我对面,仍是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念的恬静神色。 “哦,叶相来了” 叶崇然笑:“王爷不问下官今日为何同太傅在此?” 我也笑:“有什么可问的,但凡你说的动颜荀造反,实是老天爷助你成事” “并非老天助下官成事,而是老天助王爷成事” 叶崇然说的认真,我看着他的脸却有些模糊。 眼前这个身着朝服字字珠玑的当朝左相,当真是小时侯那个闷葫芦似得孟崇言吗? 我扶着食案撑了撑身子,想要凑他近一些,细细端详他眼下那颗褐痣。 “崇言,你怎么成了今天这样?” 这话,我问的有八分真心。 我不知他当年出了宫之后是何种境遇,也不知一个人为何能改头换面的如此彻底。 更不知他如今已位极人臣,为何还要存下造反的祸心。 他有这样的心,我杀他,便是迟早的事。 白玉无瑕的一个人,瞧着都让人觉得心静,若耍手段碎了这样一块好玉。 是个人都会心碎可惜,遑论我同他,唉,我同他还有过糊涂的一夜。 叶崇然伸手拿起我用过的酒盏,细白瓷的酒盏被他捏在指尖,是难得的好看。 他将酒盏递到唇边,就这我剩下的半口酒,尽数灌进了自己喉咙里。 “王爷,人要脱胎重活,是要受些苦楚的,细枝末节王爷不必相问,崇然还有一口气在,还能和王爷对坐而饮,就算不枉此生” 我看着他眸子里微微泛出的水意,不觉哀从心起。 人生在世,苦楚良多,能与人言者,二三也无有。 着实也是,不必相问。 我这厢没了要问的话,叶崇然却轻笑了一声,将余下那半坛子露华凝悉数喝干。 而后酒坛砸在桌上,他垂着眼眸,自嘲似得轻哼一声。 “崇然知道王爷疑惑我的用心,觉得昨夜露水之欢不过春梦而已,不过王爷可愿听崇然说些旧事?听罢,王爷便知崇然为何如此了” “你且说吧” “崇然幼时是偏房庶子,母亲是歌伎出身,生下我后便死于后宅之争,那时年岁太小,身份卑微,却又因是个男胎,当家主母不敢轻易打杀我,然而能活命,却不代表能做人,主母把持后宅,因恨着我母亲,对我自然没了情面可讲,那时没有饱饭热食可吃,也没有棉褙厚衣取暖,有的是正房嫡子的拳脚相向,有的是无尽无休的欺凌羞辱,彼时的崇然终日惶惶,只觉自己是个将死未死的游魂” 他这一番话说的很是安静,言语中并无太多顿挫,有的只是带着些许叹息的声调。 我不知该如何答话,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可手还没伸出去,便想起他还虚长我几岁,我不好做出长辈的姿态来。 桌上的酒坛子已经空了,我唤来小厮,只说要一壶浓浓的蒙顶黄芽,滚水发开,送来解酒。 叶崇然又笑:“王爷不必怜悯崇然,人各有缘法,那是崇然的命,崇然早就认下了,后来府中开了私塾,许是天可怜见,上天给了我一点作文的天赋,因着这一点天赋,我又进了叶氏宗族的学堂,也是在那里,崇然被太后娘娘挑中,得幸进了宫中做了太子伴读” 我看着窗外莲池波光,心里很是明白,叶崇然在那宗族学堂里受的罪,决计不会比家宅中少。 少年人拜高踩低是常有,对一个庶子拳脚相加更是稀松。 他能杀出重围被太后选上,依仗的绝不止是天赋异禀,他身上有个习性,非多年遭人磋磨而不能有。 那便是一个忍字。 叶崇然如今虽未封侯,却已然拜相,这个年纪,这份仕途,若放在旁的年纪相仿的人身上,只怕尾巴早就翘到了天上。 然而叶崇然没有,他做事一件比一件谨慎,说话一句比一句考究,朝堂上也是出了名的果毅。 实在是个且忍且静的稳重性子。 半晌,我笑:“苦了你” 叶崇然摇了摇头,很是无谓的一笑。 “王爷不知,崇然是不苦的,因为自入宫,崇然便见了王爷,王爷将崇然从日头底下拉到了树荫里,打那日起,崇然便不苦了,彼时王爷每得一本闲书,便给崇然送来金银吃食,那些金银帮着崇然把母亲从野地迁出,修缮了体面的陵墓,那些吃食让崇然在夜里读书时,不再受饥寒之苦,也是从那时起崇然方知,人活着,是有甜头可尝的” 我怔怔望着他,浑然不知自己随手赏下的玩意儿,竟帮他至此。 “王爷是天潢贵胄,也许觉得那些俗物唾手可得,可于崇然来说,那是此生头一回被当做人来看待,是以,王爷还觉得崇然这份心意,是假的吗?” 我被叶崇然这双目光灼灼的凤眼,逼视的无所遁形,他眸子里是少有的认真,也是难见的失态。 “崇然啊” 叶崇然一笑,小厮端着一套茶器进来,他伸手提起一个南瓜样子的紫砂壶。 分别斟了两杯浓茶,将其中一杯推至我身前。 “王爷莫要觉得崇然有什么求索之心,崇然自知没有资格做王爷的入幕之宾,种种痴心皆是少年所种,当不得真,今日剖白心迹,只求王爷不再相疑,仅此而已” “这叫什么话” 我捏了捏眉心,当真没想到从前一点照应,会换来他这样一番心思,一时听的心里百感交集。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崇然,没有配与不配,颜太傅如今看你是清溪一泓,看我是泥水一滩,那些侠客传记里有一句话很好,英雄原不该问出处” 叶崇然一笑,也不再辩。 我今日叫他这番话说的神思四散,一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二也是没想到他会如此。 本王从没觉得自己是个风流倜傥,惹人喜爱的人,相反,我只觉得自己是个没大用处的皇子。 就好比和付桐那一段,我若是个讨人喜爱的,他势必就不会那么怨我,后来我拿银子赔笑脸时。 他也会看在我不讨厌的份上,多给我些余地自处。 然而没有,付桐从头到尾都不大瞧得上我。 再有向熹这个人,我起先只觉得自己给了这孩子一条活路,他跟了我,不再受那孤苦的罪,两人都有了伴儿。 可后来勘破了他的身份,才晓得自己是个见饵就咬的糊涂人。 情爱路上,我走的一向都不顺当,多的是被人推拒利用,少的是一点情真意切。 然而叶崇然这一番长篇大论,从幼时相见,到如今相知,字字句句,实在是诚恳的很。 倘若他不造反,又是这样的皮相心思,我只怕是要狠狠在他身上栽一回的。 夜里回了王府,庭院中已经有了落叶,秋风过处一派萧索景象,可我心里却是连燥带热,没话好讲。 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就没有一刻叫我心里安静的。 这一夜睡的简直翻来覆去,梦里又见了菩萨。 她老人家这次坐在一处山峰之上,我如往常一般跪在莲台之下。 菩萨殷红的嘴里吐出真言:“盛子戎,你好没脸,你帮着旁人谋算盛家的江山” 我真是气笑了:“旁人是谁?我不姓盛?不过一把龙椅,怎么哥哥坐得,我就坐不得?” “若你当了皇上,只怕要把你列祖列宗从皇陵里气活!” “他们有什么可气的?” “你一介断袖当皇上,岂不断了香火?” “” 倒也是。 这梦做的我云里雾里,只见菩萨说完了话,便坐着莲台从山峰之顶飘然离去。 再醒来时,天还不亮。 我一摸额头,却是一手湿汗,想找个帕子来擦,又发现手边没预备下。 万籁俱寂的时辰,侍书却揉着眼睛从外间走了进来。 “王爷醒了?” 我愣了:“你怎么在这里?” 侍书似还没清醒透彻,只下意识的拿自己手里举着的烛台,点燃了我床边的寝烛。 “王爷夜里才回府,又醉了酒,我怕王爷半夜醒了要吃茶,是以就守在外间,原是候着您叫人的,不想夜深了,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听她这样说,也知她是个痴人,这份贴身丫鬟的差,她当的实在是尽心尽力。 “胡闹,也不是小时候了,怎么跑到男子房外守着,你回房里睡吧,入秋外间风大,这个节气里闹上风寒可不是顽的,” 侍书闻言,一双眸子才渐渐澄明起来,定定瞧了我半晌后,也不言语,也不动弹,只慢慢羞红了一张脸。 我见她不走,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可不得了,我被那眼里泛滥的秋波晃的一愣神。 少女本就在二八年纪,今年才将将长开,眉眼处全是涩嫩的羞怯姿态。 她只将我这么款款一望,面上又被烛火照出绯红颜色。 我别说是断袖,我就是断了身下那条孽根,也看的出她这个含羞带怯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我想先一步开口拦住她说话,然而却又因一瞬的犹疑,错漏了时机。 侍书开了口,腰身软似一团蒲苇,伶伶俐俐跪在了我榻边。 “侍书自幼被王爷买进府里,深感王爷恩德,又得王爷栽培诗书,在侍书心里,早已将王爷当做当做” 我眼睁睁看着她要说出那些话,只得在心里长叹一声。 今年到底走了什么桃花运道,外头有个叶崇然,府里又来了个侍书。 一男一女,自说自话的就围在了我身边,赶也不是,推也无法,真是要命。 我下了榻,将侍书拉起来,语重心长道:“侍书啊,你在府中的年月也算长久,可曾见本王亲近过女子?” 侍书摇摇头,十足坦然的看着我。 “侍书知晓王爷中意男子多些,可书上说,好男风者并非不近女色,有甚者多是男女不拘,侍书以为” “???” 这看的是什么混账书? 我动了气却又不敢拿侍书撒气,小姑娘鼓足勇气表白心意,我这时若有重话,只怕她是受不得的,来日又必有一场忧郁。 左思右想,只得苦口相劝。 “侍书,本王独好男风,你是难得的聪慧机敏,若真跟了我,那才叫可惜,你且断了对我的这一桩心思,凡京中的高门子弟,你只管挑合心的,有本王在一日,必给你择定佳婿良缘,决计不会辜负了你这个人” 侍书闻言,默默垂下的眼睫,不无失落道:“王爷总是这样,说出的话叫人难以辩驳,侍书明白,此番是侍书没脸没皮,叫王爷笑话,日后不会了” 她言语有怨,起身就跑出了西厢,背影潸然,满是少女怀伤。 我心下又是一痛,小姑娘的面皮真是比纸都薄,我自问话说的足够客气。 可在这档子事上,大都是不解风情的那个错多些。 侍书说出的话和叶崇然一样妄自菲薄,我再跌回榻上,眼睛就再也合不上了。 我这辈子自打晓得了情爱之事,便一直寻寻觅觅,想得一份情真意切。 从前求都求不来的东西,此刻一连两份送到眼前,我却又疑神疑鬼,不敢痛快领教。 人啊,果真是贱的。 我就这么歪在榻上胡思乱想,天边刚有鱼肚白的时候,府里便来了客。 这厢茉莉刚领了小丫鬟们进来端水给我洗漱。 常京童这猴儿就一刻也等不得了,脑袋趴在我卧房的窗沿上叫喊起来。 “王爷王爷!我要守关去了!” 守关? 他守什么关? 梁管家到底年迈,追不上常京童这少年武将的步伐,是以这时才将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道。 “哎呦,常统领,王爷在洗漱,您前厅里坐着等吧,怎么又跑到这里来!”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常京童不以为意,根本懒得搭理梁管家,只一味往我卧房里头钻。 我就着茉莉的手喝了一嘴漱口的香茶,看着常京童这个火燎腚的样子,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叶崇然和常京童简直是反着来的两个人,一个稳稳当当,幽幽暗暗,一个着急火燎,上跳下窜。 我将漱口的茶吐进三才杯里,又拿了个细软的帕子抹了抹嘴。 别看我现在讲究,在边关真是糙坏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能细致几天是几天吧。 等一些收拾妥当,我挥退了茉莉,押着常京童坐到议事的花厅里,这才开始好好说话。 “你守什么关去?” 常京童呲牙一乐,他是个铜色皮肤,偏牙又生的白,两厢对比很是有趣。 “玉门关!” 我捻转茶杯,心里早料到了这一桩,太后要扯我的皮造反,势必是不能再将我放到边关去了。 若我在边关有个三长两短,盛家这几个皇子里就只剩义王。 然而我这大哥今年已经四十有余了,且是个昏聩的主,平日只晓得跟姬妾胡闹,根本担当不了这忤逆犯上的事。 只是我没想到,玉门关的缺会由常京童来顶,毕竟他如今是御林军统领,既守着皇城,也守着京城。 按说是个权不大却很要命的位子,实是天子门前最后一道防线,我都想到的事,皇上不会想不到。 皇上既然想得到,又为什么肯放人去守关? 常京童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 “师兄!我去守关你就能留在京城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你打哪儿看出来我不高兴?” “从我进来你就一直皱着眉” 唉,原来傻子也有长眼色的时候。 我捏了捏眉心,确实是高兴不起来。 留在京城就是留在是非窝里,可去了关外又是站在伤心地里,人家两处闲愁,愁的是相思之情。 我的两处闲愁,愁的是在哪儿呆着都不能称心如意。 “京童,关外不比京中,你走这一趟是要吃些苦的,你可想好了?” 常京童满眼的少年意气:“唐骄在南疆那毒物横行的地方都能呆的住,玉门关不就是风沙大些,算得了什么苦?” 我摇头一笑,算了,好言劝不住该死的鬼。 就让他去吧,公子哥儿要长大,总得有些磋磨加身,才晓得世道艰辛。 我这厢还没送走常京童,叶崇然却被梁管家客客气气的请了进来。 他见我先是行礼,侧头又见到常京童,只是微微颔首道:“常统领” 常京童对叶崇然,好似是有几分对读书人的尊重,是以当即一抱拳,行了个端正的武将礼。 “下官见过叶相” “将军免礼,听闻将军要去玉门守关?” “正是!” 叶崇然点了点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 “将军赴任之前,可先往兵部走一趟,斐尚书手中有一份西北疆域的细致地图,听闻其中连野村水井都有标注,若得此图,想来对将军守关颇有助益” 常京童是在侍郎府长起来的无知少年,打小又随着华将军习武,常听他老人家说起沙场操金戈,铁马踏冰河的传奇故事。 是以他心里一直就有个当骠骑大将军的梦,可惜他老子又是个文臣,压根儿理解不了自家犬子的一番抱负。 常京童如今乍然听了叶崇然一口一个将军的叫他,虽然脸上不敢显露出来,可眼里的得意已经快要按捺不住。 我看着他那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顿时也有些想笑了。 叶崇然到底是混官场的敏性人,就这么不着痕迹的两句话,便笼络的这傻小子乐颠颠往兵部去了。 此刻厅中寂静,只余下我和叶崇然。 我一个主人家,没有叫来客站着的道理,于是忙请了他坐下,又唤来茉莉奉茶。 “表兄此番来找子戎,是为何事?” 叶崇然闻言睫毛轻颤,一双凤眼似笑非笑。 “王爷还是莫要叫的这样亲近,下官会生出些不必要的绮思,想来这绮思也不是王爷乐见的” “你这人真是” “下官如何?” 我叹了口气,身子略微往后靠了靠,待紧贴住椅背后,心里莫名踏实起来。 “叶崇然,你也是个古怪脾气,昨日说了那一车话,是为叫我不要疑你,如今我同你亲近两句,你又这样夹枪带棒的推搡我,你怎么跟个女人似得难哄?” 叶崇然大抵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话,眨巴了一下眼睛,刚预备讲话,茉莉便走了进来。 我索性从他脸上收敛了目光,只问茉莉:“怎么不见侍书?” 茉莉闻言哭丧了脸,满眼担忧道:“姊姊晨起说身子不痛快,好似受了风寒,身上烫的很” “我就知道她要病,请了大夫没有?” 茉莉点点头:“请了的!大夫给了几帖药,叫一日三顿的煎给姊姊喝” 我闻言皱了眉头,想起侍书那个单薄的身子,心里很不好受。 女孩儿家吃药颇有讲究,虎狼之药是一概用不得的。 幼时在宫里太医给母妃用药,都是斟酌了再斟酌。 我思及此,觉得府外找来的大夫不一定肯顾及侍书的身体,为祛病快,很可能开些糊涂药出来。 于是便道:“你把方子拿来本王看” 茉莉不明所以,但身子动的比脑子快,上完了茶就跑到后面厨房里找药方去了。 叶崇然看我这样忧心,似有所觉,随即又笑了。 “王爷素日就是这样哄女人的?” 我抬眼看他,也跟着笑了。 “相爷醋了?” 叶崇然眯了眯眼,有些惶惑的问道:“王爷今日怎么” 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心里叹了一句真他娘的烫,嘴里却只说:“本王只是想明白了,与其被相爷几句话调理的茶饭不思,寐梦不安,不若就坦荡些” “如何坦荡?” 我向着叶崇然略微靠了靠,见他没有躲开的意思,才安心吻上了他眼下那颗小痣。 然而心里却难免自嘲一句。 唉,不过是被伤过一回,如今竟成了这样看人脸色的惊弓之鸟。 真是狼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叶崇然大抵是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我会荒唐到去吻他这颗泪痣。 见他怔住,我却想笑。 “坦荡就是,相爷喜欢本王,本王也喜欢相爷” 叶崇然抬头看我,平日里静水流深的一双眼睛,此刻却有些痴怔。 “此话当真?” “这有什么好说假的?” 我看着叶崇然,见他脸上明明有心愿得偿的喜悦,却绷紧了嘴角,本能的压抑着这份思绪。 他这个样子,实难不叫人心软。 我握住他搁在茶案上的手,似是在对他说,又似是在对自己说。 “崇然,咱们两个的活法不大一样,你幼时过的艰难,遇事则忍成了习惯,可我不一样,母妃还在的时候,我没吃过什么苦,是以在我这里,喜欢与不喜欢,其实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无非就是一句话罢了” “你说自己不配,其实绝非如此,我在边关结结实实伤了一场心,我本来想着,我这颗心不能再轻易许人了,可那日你来了王府,就坐在花园亭子里,身上是一件绯红的官袍” “那时我就想,要是这个人是我的,该有多好,你说我是你少年时种下的初心,我今日也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崇然,你是我灰心时的一见倾心” 我说完这些话后,脸上早就连烧带烫的失了体统,连叶崇然听了这话是什么神态,我都不敢去看。 万幸此刻茉莉捏着药方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打破了厅中暗流涌动的静默。 我干咳了一声,从茉莉手上接过药方。 “附子、干姜、吴茱萸、小茴香、高良姜、丁香、荜茇、荜澄茄这方子不行,附子,高良姜都是大热,风寒好了又落下湿热症可怎么好” 茉莉眼巴巴看着,一听我这样说,顿时着急了。 “那可怎么办呢?” “把附子,高良姜换成桂枝白术,再加一味黄芪就温厚多了,拿笔来” 茉莉闻言又噔噔噔的跑去内堂,拿了笔送到我手里。 我琢磨着将药方改好,又嘱咐她重新去抓一回药。 叶崇然坐在我身边,也不多话,只看着我改药方,又瞧着我叮嘱茉莉这几天不要让侍书见风。 待茉莉一走,叶崇然才开了口,眼里是缱绻的笑意。 “王爷还通岐黄之术?” 我回眸看向叶崇然,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其实我早就想摸这么一把了,只是往日碍于他是个君子做派,我也不好在他面前堂而皇之的下三滥。 如今该说的话都说尽,造反和奸情也一并提上日程。 到了这个境地,该耍的流氓就可以适当的耍一耍了。 叶崇然脸上肉不多,是个很清俊的面相,可摸上去也并不见骨,就是温热的,暖的。 我一边摸他脸,一边心不在焉的说。 “粗通药性而已,可惜那日相爷走的匆忙,子戎预备下的川芎槐角丸,都没来及的送上” “哦?这丸药什么用处?” “自然是活血化瘀消胀祛疼” 我抬眼看着叶崇然,他亦看着我。 这倏忽的一对视里,有些暗暗翻滚的情意,我知道我同叶崇然这一章,打今儿起算是揭开了。 都是男人,此刻喘口气都是热烫的,既然心意相通,又怎会不知此刻该做什么? “相爷今日,不进宫议政?” 叶崇然眼中欲色丛生,不见清澈,他端起茶杯深饮,白皙颈子上喉结滑动。 “哦,下官今日,要进旁的地方” 叶崇然起身拉着我往内堂走去,我没想明白这句旁的地方,具体是个什么地方。 然而下一刻,相爷就身体力行的让本王明白了。 两人倒在榻上,门也来不及关。 叶崇然并不着急,只是一个吻接着一个吻,皆落在衣袍遮蔽不及的赤裸皮肤上,丝毫不肯留下一个喘息的机会给我。 我好不容易逮住他解我腰带的空挡,连忙捉住他在我后腰作怪的手,又压着他翻了个身。 “相爷日理万机,体力活还是子戎代劳吧” 叶崇然轻笑一声,眉宇之间极尽风流,我被他迷的失神,连骂自己没出息的功夫都没有。 只见他眯了眯眼,眼看我盯着他出神,又是一笑,顺手扯起腰带就在我腕子上系了个利落的猪蹄扣。 “前几日我醉酒,王爷没同我客气,大开大合将我当兔子玩儿了一回,隔日我上殿议政,险些站立不住,王爷是觉得崇然是个文臣,没本事招呼回来吗?” 他且说且笑,眼底是连绵的欲海,我使劲挣脱着手上的猪蹄扣,谁知越挣越紧,竟活生生挣了一身汗出来。 我咽了咽口水,又不死心的问了一句:“你从哪儿学的这个土匪绑法?” 叶崇然一把扯脱了我的外衫,贴在我耳边低语。 “下官升任左相之前,一直顶着大理寺卿的差事,时不时也下个狱,刑个讯,不若今日也审王爷一堂?” 白日宣淫,是一件极其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我同叶崇然一直在台面下头,折腾到了月色西出。 他的确没有打诳语,凭他在榻上这个花样百出的手段。 本王确信,这厮在大理寺任职的这一两年,我朝大案要案,悬案冤案,应该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 窗外月朗星稀,窗内灯火昏黄。 我撑着身子起来,又将衣裳穿戴好,叶崇然唇边始终噙着笑意,见我站的不稳当,又堪堪扶我一把。 我咬着牙等着下身的痛意过去,心里默默骂了一句他娘的,又让人糟践一回。 叶崇然一介文臣哪儿来这膀子力气?能折腾到这个时辰?简直匪夷所思! “王爷可有不适?” “没有!!!” “可要服些川芎槐角丸?” “不吃!!!” 叶崇然大笑出声,肩膀颤抖个不停,我从未见他笑的这样开怀过。 往日他也是笑的,只是那笑里总带着阴霾,叫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然而此刻,他笑的欢畅,又伸出温热的手掌扣住我脖颈,在我额间落下一吻。 他吻的郑重又虔诚,带着夙愿了却的释然。 他说。 “我的六殿下”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翌日。 天色阴沉沉的,叶崇然昨日和我厮混到半夜,却并未留宿,而是披星戴月赶回了丞相府。 我知他琐事繁杂,除了日日不能缺朝外,还要兼顾六部事宜,不忙则已,一旦忙起来,每日连两三个时辰的囫囵觉也睡不上。 此刻日上三竿,我坐在翡翠厅里用早膳,华馨一早就用过了,如今这一桌是单给我开的。 我在新磨的豆浆里加了两勺糖,一边搅动,一边打着哈欠。 纵欲的后果便是这样,隔日总也打不起精神,就连梁管家跑进来说有旨意到,我都懒洋洋的不想去接。 无非是一道不必守关的旨意,想来也是叶宝元靠手段从皇上那儿逼出来的。 叶家的势力到了这种地步,哥哥却扛了这些年都没沦为傀儡,其实父皇说的不错,哥哥的确是天生的帝王。 我起了身,预备去前院正门接旨,不想御前的公公,已经举着圣旨站到了翡翠厅门口。 还未待我细看,玉公公便先对我行了个半礼,他身上背着圣旨,断断不能同我行全礼。 “王爷万福” 我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还没睡醒:“玉公公?” 玉点儿一笑:“是老奴呀” 我挥手屏退了周遭的人,将玉点儿请进翡翠厅中,梁管家极有眼色的替我掩上了厅门。 “公公无恙?” “托王爷的福,替老奴清理了门户,这才叫老奴有了活命的机会” 玉点儿面上笑容不减,又道:“老奴知王爷多有疑惑,故而老奴刚回京,便来替王爷解惑了” 我摇摇头,将人请到椅上坐下,又从饭厅里取了一杯茶过来。 “公公请讲” 玉点儿展着兰花指,徐徐开了口。 “墨点儿尸身未曾入宫,老奴的干儿子也不止他一个,那日陪着墨点儿来王府宣旨的小太监,皆受过老奴一点恩惠,是以见他死了,便连夜向宫中报了暴毙的死讯,其间并未提及王爷” 我听着玉点儿的话,心里也猜到了个七七八八,宫里一直没问我私杀内监之罪,我就猜到这事儿应是被人按下来了。 “墨点儿向陛下告发公公欲保下合燕,公公又是如何脱的罪?” 玉点儿眸色一暗,嘴里叹息出声。 “王爷同陛下是孪生,老奴只问王爷,若有一个自小伺候王爷的家生奴才,因想保住王爷的小妹使了些不高明的手段,王爷可会打杀了这个奴才?” 我怔在这里,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我不会,可我不敢去猜哥哥会不会。 玉点儿伺候了哥哥快二十年,若真的因为他这一点仁慈而被问诛。 且不说玉点儿心寒与否,只怕我也 我摇了摇头,又看向玉点儿。 “可公公如今还好好坐在这里” 玉点儿笑:“是呀,所以王爷,咱们陛下是仁君呀,只罚了老奴的例钱银子,连一顿宫仗也没赐下” 不知为何,明明是个小事,我却口鼻酸涩的厉害,眼中雾气积蓄,竟要落下泪来。 万幸万幸哥哥还是哥哥,没有赶尽杀绝。 二哥的死,合燕的死,我都能找得到借口去体谅。 事关江山,他们不能不死,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祸根,也要即刻掐断湮灭。 这是帝王心术,也是社稷之福。 绝了战乱的可能,百姓便不受那烽火所累,才有安居乐业,耕作喘息的机会。 父王留下的战事之伤太多太多,我前往玉门的路途之上,见到最多的便是失了丈夫的寡母幼儿。 我不聋不瞎,怎可能不知哥哥接在手中的天下,是怎样的满目疮痍。 收复旧河山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的叫人疯魔。 我最怕的,就是那张龙椅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怕哥哥被那位子夺去天性,失了心里最后一点慈悲,然而此刻玉点儿活生生在我面前。 我便知道,哥哥还是哥哥,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为绝后患。 他没有滥杀无辜,他不是暴戾的君王。 这就够了。 够我在一殿佞臣中,做他最忠心的胞弟。 够我在一局迷棋中,做他纹枰上的棋子。 够我在一场暗杀里,做他最锋利的刀俎。 江山是我们盛家的,哥哥坐得,我便守得。 没有人能离间我们兄弟二人,没有人能让双生子倒戈相斗。 我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们才是一家人。 玉点儿见我红着眼眶,却是一笑,他是宫里的老人,自小便看着我和哥哥长大。 察言观色是太监活命的本领,只怕这天底下,能将我和哥哥看透的,也只有他了。 玉点儿微微叹了口气:“王爷,老奴出京之前,确实托了墨点儿保郡主一命,不想墨点儿却不堪用,动了踩着老奴往上爬的心思,此番,确是老奴之失” 我摇摇头:“墨点儿已死,不必相怨,合燕追封了公主,若有来生,她会很好” 玉点儿告辞之前才宣了旨,旨意大差不差,正是留我在京的意思。 我接完了旨意,玉点儿也回宫复命去了。 饭厅里搁着的那碗豆浆半凉不热,我刚端起来搁到嘴边。 华馨便像只翠绿蝴蝶似得飞到了我身边。 我看着她这一身飘飘荡荡的宫装,觉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仿佛是披帛太长了些?所以才飘飞的这样张牙舞爪。 华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即便我日日在府中,她也极少来找我。 平日不是带着小丫鬟上街买胭脂水粉,就是在东厢里给唐骄绣鸳鸯。 我对这些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她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将自己深深带入华将军的慈父情怀里。 然而小姑娘此刻眨巴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眼波里有三分害臊,三分腼腆,还有三分羞于开口的踯躅。 我因叫侍书吓了一回,此刻看她这样,顿时后脑都凉了。 “华馨,你清醒一点,唐骄只是守疆,还没有殉国,你万不可移情别恋” 华馨皱着眉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哈?”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戎哥哥这是在说什么?我自然是要等着唐骄的呀!怎么会喜欢旁人嘛!哎呀!你讨厌呀!” 她说着说着自己又脸红起来,我这才放下了心。 那碗凉豆浆,顿时咽的下去了,我一口饮干了这碗豆浆,又抬手摸了摸华馨的头。 “那你来找本王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 华馨闻言干笑了两声,支支吾吾不肯开口,背着手在身后扭动起来,整个人一摇一晃的。 “嗯就是就是呀” 我看了她半天,实在被她这个说不出口的劲头给磨急了,抬手指了她身后的小丫鬟。 “你说” 小丫鬟平日跟着华馨,很少到正厅来,见我就更少,是以此刻,小丫鬟紧张的不得了,说起话来磕磕绊绊。 “回回王爷王妃王妃在外做生意赔了些银钱” 我闻言乐了:“这也算个事?用银子库房里拿去,现银不够就拿银票” 小丫鬟听了这话却仍旧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本钱就是库房里拿出来的银票如今都已赔尽了库房也空了” “赔了多少?” “十五万两” 小丫鬟说到这里已经冷汗涔涔,眼看着就要晕过去的样子,但她没有晕,因为要晕也该是本王先晕一回才对。 我捏了捏眉心,稳了稳心神,着实没想到我这宁静祥和的后院儿,会起这么一把伤财的火。 不要紧,不要紧。 华馨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做事顾头不顾尾也是平常,这是华将军的独苗,掐死可就没了。 我一边在心里劝慰自己,一边深吸了几口气。 太医说我心上有病,万一今日我再气的出了殡,却叫谁给这傻子还债呢? 我在饭厅内踱了两步,华馨一直垂着头,只是偶尔的一瞬才抬头,飞快的看一眼我的脸色。 见我面色不善,便又低下头去,满脸写着做小伏低。 我向来是拿女人没有办法的,见她这样,又想起她爹娘走的早,是那样孤苦无依的一个小姑娘。 如今闯了祸,也只能到我面前来找办法。 唉,我又叹了口气:“梁管家” “老奴在” “你取本王房里那五万两银票来,再把公账上的禄钱银子点一点,点清之后报个总数给出来” 梁管家垂着头,看了一眼华馨的脸色,又看了一眼我的脸色。 “王爷那五万银子倒是还在,只是公账上平日都是王妃掌着中馈,是以老奴也不知着账上的银子还余几何” 梁管家这几句话说的十分忐忑,字斟句酌间冷汗都下来了。 他老人家给人管了一辈子的家,不想到老还能撞见这么一桩事,真是晚节不保。 我索性摆了摆手,只问华馨:“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两” “两万两?” “两吊钱” “梁管家,取刀来” 华馨闻言当即从饭厅跑了出去,边跑边道:“戎哥哥你饶了我吧!华馨也是一时糊涂呀!” 你这那里是一时糊涂,就是吃喝嫖赌占全,一年半载也花不完这十五万两银子啊! 我这厢肉痛的直摇头,那厢华馨知道我不会重罚她,辩解完这一句,也就跑的没影儿了。 我又招来梁管家:“你去查查王妃是借了谁的银子,又用在什么生意上,本多少,利多少,查清了先拿这五万填上,余下的本王再想办法” “是,老奴告退” 梁管家一走,饭厅中便只剩我一人,我颇有些受不了这份寂静,又想起侍书还病着,也没听茉莉来报她好些没有。 唉,璞王府拢共就这么几个女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折腾。 我出了饭厅向着东厢走去,预备去看看侍书病的如何了。 走着走着,发觉这些女孩子里,只有茉莉是最叫我省心的,平日里侍个花弄个草,再没旁的心思,怪乖的。 得找个时机赏她些什么,好叫她继续保持。 转眼东厢到了,侍书茉莉是贴身伺候我的,同旁的小丫鬟很不一样,是以都是各自占下一间小开房。 我伸手叩了叩门,没听见侍书的声,倒是听见了茉莉问是谁,说话间便开了门。 “王爷怎么来了?” “本王来瞧瞧侍书” 进了屋中,只见一张有些旧了的芙蓉罗汉榻,侍书在榻上躺着,脸上还是少了气色。 她见我进来,忙着要起身行礼,我赶紧过去扶着她躺好。 “你不要动,病成这个样子,还管这些虚礼做什么” 侍书苍白着一张小脸,唇上也没血色,只定定望着我:“王爷” 我伸手搭上她的脉门,发现风寒虽已经祛了八成,可她这一场病被节气所伤,此刻阴虚的厉害。 茉莉站在旁边,手里捧着刚倒好的热茶,我伸手接过抿了一口,觉得茉莉还是不如侍书烹茶的手艺好。 “风寒的药停了吧,你去久安堂找掌柜拿一副人参,只要成了形的,细小的不成,再拿半斤地黄” 说罢我又想起此刻官中已经没有银子了,便将贴身的一张银票递给了茉莉,茉莉接了银票,又一阵风似得跑腿去了。 侍书却在榻上湿了眼眶:“奴婢怎么用得人参,那样金贵的药材,都够再买一个侍书了” 我叹气,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凭它是什么天材地宝,到底还是治病救人的东西” “王爷奴婢” 我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从前都是你啊我啊的,如今又称奴婢,你是诚心叫本王难受?” “侍书没有,侍书只是” “唉你只记着,你和茉莉是本王看着长大的,本王即便没有旁的心思,也决计不会亏待你们俩” “你如今还小,还未出过王府,等往后大了,便知世间好男儿实多,本王不过是其中最没要紧的一个” “如今你放宽心思,待病好了,也就到了年下,届时宫中有团年的宴席,本王领着你和茉莉去,管他是什么青年才俊,只要你喜欢,本王都替你做主,绝不会让你做小受气”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侍书只是无声的落泪,我捏了捏她的手,看着她自顾自哭了一场。 人嘛,不论男女,但凡长成了,就会生出一缕缕情丝来,生出来痴也好,缠也好,总归是要生出来的。 哭吧,哭过这一场,就什么都想通了。 看罢了侍书,我又闲了下来,我不似叶崇然,天天要在朝堂上和人周旋,没日没夜的为社稷奔命。 说不上幸与不幸,人各有命罢了。 我打了个哈欠,背着手在璞王府兜了三个大圈子,还顺手在后花园里折了一枝茉莉捏着,预备找个巴掌高的瓷瓶儿插上赏玩赏玩。 结果瓷瓶儿没找到,常京童又风风火火的跑到了我眼前。 梁管家今儿查账去了,这小子没人拦就跑疯了,到我跟前的时候,一时刹停不住,狠狠跟我撞了个满怀。 我为护住手中的那枝娇娇弱弱的茉莉花,连忙将手背到身后,是以胸口上狠狠让这厮撞了一下。 “你是看我活的长了,预备撞死我?” 常京童稳住身形后,挠头一笑,又伸手来捋我的前襟。 “没有没有,师兄!我有急事” “你有急事?急着送我出殡是不是?” 常京童大笑起来,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头上的冠也束的歪七扭八。 我懒得再看他,走一步就进了花厅里,专心去找那巴掌大的瓷瓶儿。 他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师兄,今年中秋宫里要起夜宴,我爹已经收了礼部下来的帖子了,说是大宴,四品上的官员都要进保和殿陪宴” 中秋夜宴? “你出征定在什么时候?” “八月十六” 等我找到合心意的瓷瓶的时候,常京童早就出了璞王府,梁管家在府门口同他打了一个照面。 常京童手欠,伸手在梁管家肩上拍了一巴掌,爽朗的喊了一声“老头儿”后,又一阵风似得跑了。 梁管家无奈的摇摇头,拿这泼猴儿一点办法也没有,到底是侍郎家的小公子,没规矩也说不得。 我坐在翡翠厅里,等着梁管家将华馨在外头的烂账拿来过目。 梁管家见我坐着等他,便赶紧递上了查出来的账本,我接过细看。 越看越觉得可笑,也就是华馨了,若再换了旁人,这么个没头没尾的骗局,只怕连一吊钱都骗不到手。 账本上的账目清清楚楚写着,华馨是拿那十五万两白银买了二十多座京郊的庭院,地契上写的是四合三进带后花园的明亮府邸。 若是真的,倒也的确值些银子,近几年京郊地皮金贵,有不少商贾都在这上头吃的满嘴流油。 然而华馨是大小姐出身,如今又在璞王府里做王妃,打下生也没出过几回京城。 她哪里会知道地契上写的京郊府邸,实则是一片乱坟岗子,屋没几间,鬼倒不少,那些真能挣钱的宅子,早就叫人瓜分完了。 想来那做局的人,也是吃准了华馨的身份,晓得她半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定然看不破这个稀烂的骗局。 我坐在椅上,真叫这本糊涂账气笑了。 “做这局的人打听到没有?” 梁管家年轻的时候,是当过一阵子皇商的,母妃当年极看重他经商的手段,一路提拔他做了自己的心腹。 若说路公公是母妃在宫里养着的总管太监,那梁管家就是母妃养在宫外的一条后路。 可惜母妃走的戛然,这一条后路倒是留在了我手里。 我知道梁管家的本事,查华馨这点子事情,于他老人家来说,一个上午都算富裕。 梁管家略一皱眉:“回王爷,这人倒有些门道,虽然骗了王妃,可并未卷了银子就跑,似是没个惧怕,老奴又在利通钱庄几个掌柜跟前扫问了一圈,都说这人背后的东家是” “没避讳的,直说就是” “是工部文尚书的连襟” “文海之?” “正是” 我低头轻笑了一声,这名字真是耳熟的很,叶崇然给我那份花名册上,这位文尚书可是位列三甲的重臣。 “备马” 梁管家闻言一愣,看着我眨了眨眼睛:“王爷可是要去见文尚书的连襟?” “他是个什么东西?配叫本王见他?” 梁管家不解,我却不多解释,只吩咐他备马,自己则进了东厢,将手里捏着的茉莉花枝子插瓶放好。 临出门时唤了茉莉来为我更衣,换了件黑蓝颜色,收腰收袖的劲装,又把素冠换成镶了东珠的亲王冠。 梁管家牵着马候在府门外,许是在牵马的这几步路里,他老人家已经想明白了我要去见谁。 是以在我翻身上马的这个空档里,梁管家自知劝不住的劝了一句。 “王爷还是不要这样大动干戈毕竟文尚书他” “无妨” 快马加鞭至文府,看门的小厮并不认得我,除却我守关这两年,旧年我人在京中,也是不大和官员结交的。 这些小厮不认得我不奇怪,反正今日他们会好好认得一回。 我在空中甩响了一声马鞭,只对着文府的朱漆大门说道:“叫文海之出来” 小厮见我这样轻狂,一时愣住不敢说话,只盯着我头上的亲王冠束咽了咽唾沫。 另一个小厮就没这份眼力了,顿时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我们文府门前叫嚣!” 我眯了眯眼,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长马鞭,估摸着从我这儿打到小厮那儿,会不会打出人命来? 想了半天后,我觉得不会。 于是马鞭带着我十成力道,随着破空的风声打向了那小厮,小厮或许是练过几天本领,见我要打十分机敏的要躲开。 可我这一鞭若能轻易叫人躲开,那也枉费我练这手鞭法时,起的那一手茧泡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小厮被这一鞭抽翻在地,我没打算给他缓过气的机会,扬手又是一鞭。 这一鞭打在那小厮背上,立时就见了血。 我对那个稍微长了点眼色的小厮说道:“你再不去请你家文尚书,就等着给你这位小兄弟收尸吧” 那小厮闻言拔腿就向着府中跑去,身子哆嗦个不停,大抵是没想到我真的敢出手伤人。 文海之迎出来的时候,身上衣裳还没穿利索,此刻未时刚过,正是用过午饭打个小盹儿的时候。 小厮不认得我是寻常,文海之若不认得我,那就该死了。 这厮见了我好似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跪在自家大门前,嘴里说道:“王爷千岁” 我轻笑了一声,世情冷暖真是叫人唏嘘。 这文海之身处太后一党,往日是不大将我这个闲王放在眼里的。 可如今我同叶崇然勾连在一起要造反,这老泥鳅反而知道害怕了。 大抵是怕我日后真有了那登基为帝的气运,想起他往日的不恭不敬,同他算一本秋后的烂账吧。 “文尚书好啊” 我未曾下马,只居高临下盯着文海之,不说免礼也不说起身,只看着他一双眼睛来回来去的转,显见是在想怎么破眼下这个尴尬局面。 最后,文海之跪在地上试探着开了口:“不知王爷大驾” 我没有等他说完话就甩动了马鞭,直奔着他那一张一合的嘴上去,这一鞭极狠,文海之冷不防,被抽出了一嘴鲜血。 我甩了甩鞭子上的血珠,又打了个哈欠。 “文尚书,本王只有一个王妃,平日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不想今日晨起她连哭带闹说自己活不成了,细问才知是欠了文尚书一笔银钱,是以本王走这一趟,是来替内子还债的,还请文尚书清算账目,好叫本王如数还上,如此,才不伤及咱们往日的情分” 文海之闻言,躬着的脊背微微一僵,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便晓得了个七七八八。 只怕他连襟扯着他的皮,做下那些招摇撞骗的事,他未必是全然知道的。 大抵只是按时吃一点孝敬,其余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文海之是官场上的老油子,知道我今日既敢来,便不怕闹出人命。 狠的也怕不要命的,是以文尚书连嘴里流出来的血都不敢擦上一把。 便又同我磕了一个长头,不认也认的说道:“下官死罪,竟无意间冲撞了王妃,下官即刻理清账目,送于王府中请王爷过目” 文府威重,门前没有做买卖的百姓,平日也少有人在文府前头滞留,也正是这个人少的缘故,文海之今日还不算太丢人。 我正欲再敲打他两句不要做那吃过界的蝗虫,不想一架四抬的银顶小轿就拐过街口,直直向着文府来了。 银顶轿只有三品上的官员坐得,是以叶崇然掀开轿帘下来的时候,我觉得这人真是耳聪目明到可怕。 明明我人还堵在文府门口,四际又无人围观我这个殴打朝廷重臣的行径。 他却来的分这样及时,仿佛生怕我弄死了这个工部尚书。 叶崇然下了轿,先是对着我屈膝一跪:“王爷千岁” 我捏着马鞭扬了扬,算是免了他的礼。 他起身后又向着文海之走去,从袖中拿出自己随身的一方素帕子,替文海之抹了抹嘴上的血迹。 “王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文尚书在朝为官多年,朝中同僚皆知文尚书人品贵重,想来冒犯王爷也属无心之失,还请王爷宽恕则个吧” 我看着叶崇然暗红朝服上那张活色生香的脸,话里话外提点我文海之在朝中颇有根基。 言语间和缓平顺,求情也求出了一个四平八稳的样子。 “相爷如此说,想来是本王误会了” 文海之此刻仍旧不敢从地上站起来,倒是叶崇然提着他后心的衣裳,将人提了起来。 他是清瘦的,文海之却是个有分量的肥官,即便知他手上有劲道,我却仍担心他提将不住这个肥嘟嘟的文海之。 我知今日是动不了文海之了,便轻笑了一声,调转过马头,又回眸对着文海之说了一句。 “文尚书好自为之,今日相爷保你平安无虞,来日若相爷事忙,却叫哪个给你做主呢?” 话罢,我狠甩了马鞭在地,马儿受惊狂奔,文海之刚挨了我一鞭子,此刻也同惊弓之鸟似得抖了一下。 叶崇然看着我策马离去的背影,很是无奈的笑了一声,送佛送到西的将文海之送进了府中。 我回了王府还不到一刻钟,梁管家就端着一个四角带花儿的香木盒子走了进来。 “王爷,这是尚书府的大管家送来的,说是尚书大人给您点好的账目” 我伸手接过木盒,掀了盖子一看,里头是整整齐齐一叠银票,细数之下,不多不少三十五万两整。 其中有五万两花号不同的,正是梁管家早上拿出去填帐的五万两。 华馨从王府拿出去十五万两,此刻回来了三十万两,是赔罪也是讨饶。 我看着银票,一时笑了,边关军饷一年也不过八万六千两,好一个文海之,真是攒下了一份厚实的家私。 经此一事,我是不敢再把中馈交到华馨手里,连着早年办下铺子田庄,并这三十五万的现银,一齐交进了梁管家手中。 华馨此刻躲在东厢,自知理亏不敢出门,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捏着两颗肥圆的栗子叹气。 见我进来,先是一惊,生怕我拿她问罪,可又见我笑着,她便跟个鹌鹑似得坐着没动,只滴溜着眼睛看我脸色。 我走到华馨对面坐下,又抬了抬手叫她身后的两个小丫鬟退下。 “你也晓得害怕?银子回来了,现在可以告诉本王,为何忽然要折腾地皮府邸这些事了吧?” 华馨将两只胳膊垫在桌上,小脸儿往胳膊里一埋,瓮声瓮气道:“我就是怕” “怕什么?” “怕唐骄回来没地方住”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唉,这傻丫头。 华馨这一章就此揭过,常京童一早来报信儿的中秋夜宴,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儿。 今日是八月十三,还有两日便是中秋正节。 下午我胡乱用了一顿晚膳,便钻进书房里看礼部送来的夜宴请帖,四品上的官员皆要陪宴,这极反常。 我记得旧年宫中的中秋宴,赴宴的皆是皇亲,不见官员,毕竟当官也不是跟朝廷签了卖身契,谁过节不回家陪陪老子娘呢? 可如今佳节将至,宫中又偏要在保和殿大摆宴席,还洋洋洒洒请下七八十位高官。 就凭如今太后和皇上之间这份儿水火不容,这场夜宴恐怕不会简单。 书房外月满中天,我在屋中坐了半个时辰,始终没想明白这一场夜宴要宴个什么东西出来。 到底是太后搭的戏台,还是皇上点的大戏,此刻皆是不明朗的。 想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起身对着窗外月色叹了口气,不想今日的月亮却是亮的出奇,一轮银盘清光大盛。 就连园中花草树梢的影子,都纤毫毕现的映照在地上,天上一丝夜云也无,实是个秋高气爽的无边良夜。 如果不是有个人影正从墙头上往下爬,我可能还会在这个月色里陶醉一会儿。 我倒不怕来人是贼,只怕他翻墙头时翻不稳当,再跌到花丛里,叫花刺划花了脸,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毕竟,本王着实是喜欢他那张清俊精细的脸蛋儿。 叶崇然从墙上下了地,一双脚将将在花圃里站稳,我便踱着步子走到了他身前。 “叶相也有做梁上君子的时候?” 叶崇然拍了拍朝服上沾染的花叶儿,清清爽爽的笑了一声。 “非也,下官此番,是为夜会佳人” “佳人?那叶相真是走错了府门,本王府中的佳人,只有一个王妃,她青天白日里叫人骗了,本王不忿去讨公道,却被一个不识相的东西劝住了手,相爷还是请回吧,找找旁处的佳人是正经” 我说完这番话,拂袖便往书房中走去,叶崇然站在我身后叹了口气,见我要走,又抬手拉住了我的衣袖。 “子戎,你怎么同我怄这口闲气?” 月色皎洁之下,只见相爷一双眸子清亮,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满脸写着无奈。 我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肝火顿时烧到了心口里,甩手就打脱了他拉住我的那只手。 “叶崇然,你和什么稀泥?我跟前最亲近的人叫人连哄带骗作践了个没完,这叫闲气?我今日就是预备取文海之性命的,你求的什么情?横竖死的是他文海之,干你什么事情?” 叶崇然仿佛是没想到我会动这样大的火气,竟对着我愣了片刻,而后便端肃了脸上的笑意,正经的同我说起了话。 “子戎,文海之杀不得,至少现在杀不得,工部牵扯太多了,缮修,功作,盐池,园苑,水利,年底南省要开运河,正是用人的时候,文海之在朝中深耕二十载,学生门徒无数,我不是不知道他私下里的德行,可工部若没了这根萝卜,只怕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能填上这个坑” 他说的恳切,又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见我不答话,便又叹了口气。 “子戎,新皇登基三年,宗族事杂,南省运河的工程便拖了三年,江南一带受涝灾的百姓无米下锅,全都眼巴巴等着朝廷开这条活路,只要文海之年末下一趟江南将运河启开,届时不必脏你的手,我去诛了他九族给你撒气也使得” 我听着叶崇然的话,心里只觉无限悲凉。 “我怎会不知这里头的为难,我只是恨文海之那畜生顶着工部尚书的肥差,尸位素餐成仓暗渡,他今日挨了我一鞭子,轻轻易易就吐出了十五万两!这是工部啊!国之根本啊!他平日里究竟吃了多少!才能撒纸似的撒银票!” 叶崇然垂了眼眸,伸手握住我的腕子,他的手热而暖,不同于此刻夜凉如水的冰冷。 “子戎,不急,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人总有正法之日,届届科考人满为患,江山代有才人得出,不急” 我不再看向叶崇然,只对着天上月亮叹了口气。 “对不住,我今日着实是叫这档子事气昏了头,言语冒失,相爷多担待吧” 叶崇然轻笑一声,又将我往他怀中带了一把,我同他身量相似,只是他戴着翡翠乌纱,此刻瞧着比我略高些。 “我自然是担待你的,毕竟” 我知道他接下来是没有好话的,于是抬手便捂了他的嘴,顺手将他推开了些。 “相爷自重,本王不是个姑娘家,用不着你连搂带抱的哄着” 叶崇然一挑眉,也不说话,忽然我手心舔了一口,我叫这冷不防的一下治麻了半边身子,瞬间便松了手。 “噢,如此,那王爷尽可拿崇然当个姑娘家,崇然不介意被连搂带抱的哄一哄” 这厮真是 翌日。 天不亮的时辰里,叶崇然便收拾了冠戴离了璞王府,他来时翻了院墙,走时少不得又要翻一回院墙。 我看着他这个不辞辛苦的劲头,嘴里止不住的暗骂一句,还他娘的真叫这厮会了一场佳人。 片刻后翡翠厅中开了早膳,我难得早起,便陪着华馨一同用膳,因着昨日债款清空,府中飞走的银钱又飞了回来。 华馨深感我有功劳,将亡羊之牢补的十分及时,是以特地打发了茉莉,自己亲自伺候我布菜用饭。 我看着她这个一时阴雨绵绵,一时雨过天晴的样子,除了苦笑也没旁的办法。 饭罢,我便招来梁管家,将该交代的事,当着华馨的面再交代一回。 “日后王府中馈还是梁管家操心,若你要用银子,只管打发人去他跟前支就是” 华馨嘴里咬着一个包子,眨巴着两颗葡萄眼睛,很是乖觉的点了个头。 “我知道啦!戎哥哥你安心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宅子的事,你也不必操心,他唐骄边疆一趟回来再添置不下两间房,我看你也不必嫁他,谁家娶新妇过门,有让女子买田置地的?” 华馨托着腮帮子,一脸忧郁的看着我。 “戎哥哥呀,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唐府已经被抄过一回了,唐骄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什么事都打落牙齿活血吞的,我怕他” 我摆了摆手,示意华馨不要再说了,唐骄的脾气我自然是知道的。 可不管他小子如今是个什么境地,他若是敢空着手来娶华馨,我还是要结结实实打他一顿的。 也不为旁的,只为华馨叫我的这一声哥哥。 中秋夜宴当日,我早起便往侍书房里去了一趟。 彼时侍书正坐在妆台前绾发,脸上有颜有色,不似前几日苍白。 一见我进来,立时起身行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坐下。 茉莉忙着给我倒茶,我抬头细看了看这两个丫头的容貌,她俩是双生子,眉眼骨相皆是如出一辙。 只是有一点不同,那便是神情。 侍书的眉宇间总是淡淡愁容,好似晚来香玉,清愁脉脉,茉莉则要明媚许多,如四月春花般烂漫动人。 当年买下这两姊妹时,我怎么都没想到她俩能出落的这样倾国倾城。 就连华馨也时常说道,侍书与茉莉不似寻常人家的侍婢,倒像是高门府邸里出来的贵女。 我嘱咐侍书和茉莉,未时后伺候着华馨洗漱,及酉时一切收拾妥当,就由她俩跟着华馨一起进宫。 这次宫宴的皇亲是要带家眷的,我那大哥远在青州,也是个无召不得回京的境地,是以此次夜宴,参与的皇亲只有我一个。 我直觉这场夜宴不简单,可此刻我人在京中,实在是连个推脱的借口也找不到。 不过,也罢。 既来之则安之。 临出门前,茉莉来侍奉我更衣,拿出了那套许久不穿的亲王服饰。 亲王朝服的袍角上是碧蓝色的海水江涯,中腰前胸皆是金线密织的盘龙纹样,两肩的五爪行龙纹也是金线织就,光华流转间彰显皇家威严。 茉莉一边替我更衣,一边笑道:“再没有比朝服更气派的了,王爷肩宽腰窄,穿这个是最好看的,茉莉和姊姊第一次看见王爷,王爷穿的就是这一身朝服,可威风了” 我笑了笑,在西洋镜前理了理领口,有些想告诉茉莉,比之亲王朝服更气派的,还有一件龙袍。 然而又怕害这实心眼儿的孩子多想,只得一笑了之。 正式的宫宴再戴平常的东珠冠就不大合适,茉莉从宝匣里拿出了九旒冠冕为我簪上。 待一身衣裳冠冕穿好戴罢,离着酉时便只剩下一刻钟。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打了个哈欠,想起自己和哥哥的容貌一般无二,若将我这件暗黄的朝服,换成天子独有的明黄颜色。 不知那满殿朝臣,可能辨出真假? 怀着这个遐思,我同华馨一前一后上了暖轿,天气入秋,已经渐渐凉了下来,再坐单轿就有些冷,梁管家做事一惯稳妥。 酉时起轿,戌时一刻便进了宫中。 来接引的小公公共有四位,各自手里都提着一盏琉璃宫灯,此时月色初上,宫内一片静谧,却又灯火通明。 华馨也穿着厚重繁复的王妃服制,一路上揣着手走的气喘吁吁,为了保持住端庄姿态,是一刻都不能放松的。 我看着她直着眼睛不敢乱瞧乱看的样子,才想起她还是头回进宫,于是伸手将她的手牵住,又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不怕,横竖本王在呢,没人敢挑你的礼” 华馨闻言松快了些,看着我偷偷一笑,悄悄地呼了口气。 侍书茉莉跟在我和华馨身后,皆是屏气凝神的。 宫道内能点的莲花石灯几乎全都点亮了,灯火昏黄,宫墙猩红。 去往保和殿这一路上,地上一片落叶也无,想是为了这趟宫宴,紫禁城里早就忙的人仰马翻。 然而来往宫娥虽多,却都忙而不乱,规矩严明,脚步声皆是细致入微的,若不刻意聆听,也是不能察觉。 四际亮堂堂,可人声却雅雀不闻。 这份寂静让我想起小时候。 那时我守在母妃的灵堂里,也是这样静悄悄的,香烛明灯点了彻夜,却连一丝哭声都没有。 没人敢哭,除了我。 没人想哭,除了我。 回忆像是一根插入肺腑的细刺,创口不大,也不流血,只是疼,喘一口气就疼的鼻酸。 我揣着这份疼痛走到了保和殿门口,原以为我同华馨算是来的早的,不想叶崇然早已侯在了殿门前。 见到我和华馨后,便行了礼:“下官见过王爷王妃” 华馨款款还礼:“妾身见过相爷” 我看着他俩相互见了礼,自己却有些懒得动了,只对着叶崇然一挑眉,算是问候过他。 叶崇然亦笑,算是应了我这个眉来眼去的问候。 “王爷今日装扮好生端正,实有陛下胞弟之风采” “好看?” “好看” “那你多看看” 华馨似是没听见我和叶崇然的话,只伸着小脑袋往保和殿中瞄去,我见她好奇,便辞了叶崇然,领着她进了殿内。 殿外的臣子有从酉时就候着的,然而亲王不入殿,这些文臣武将也只能杵在殿门外等着。 本王今儿算是掐着时辰来的,他们大约也站了个把时辰了。 是以为了不招人恨,还是快些进殿要紧。 待到我同华馨进殿落座,群臣便以右相古怀明,左相叶崇然为首,后接太傅颜荀,太师黄舒平,太保岳海云。 最末是六部尚书,并八位侍郎,依次进了殿中。 一殿重臣倒进的有条不紊,小宫娥早已将众人的席位席面排布清楚。 我坐在主位正次,正对次位是古怀明,再次便是叶崇然。 殿中顶上悬着八十八盏缀珠明灯,灯火照着滚圆的珍珠,光华灿烂,宛如白昼。 华馨悄悄趴在我耳边问了一句:“陛下还没来么?什么时候开宴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只怕这一殿人里,只有这小丫头还惦记着吃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圣驾都是最后才到,依着旧例是酉时开宴,可此次礼部定的时辰是戌时,陛下大约要在戌时前一刻才到,刚茉莉不是给你吃了点心了么?这么快就饿了?” 我低着头同华馨耳语了一番。 华馨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嘿嘿,戎哥哥,我一紧张就容易饿哦,对了,我听爹讲过,说戎哥哥和陛下是双生子,长的是十分相似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不像” 此刻离着开宴还有半个时辰,我原以为这半个时辰只有坐着枯等的戏码。 不想颜荀却清了清嗓子,趁着主位无人,同我来了一个下马威。 “听闻王爷守关之时,曾遭北境匈奴突袭,然王爷却不在关中坐镇,反倒是嘉峪关守将临阵突袭,平了那匈奴之乱,老臣斗胆问王爷一句,可有此事?” 我抬眼看着颜荀那倨傲神情,知道他是要踩着我的同时,再抬举一把颜问慈。 心里只叹这老头儿做了半辈子学问,怎么越做越刻薄了呢? 然而即便深知他刻薄,我却并不打算辩驳。 颜问慈失了合燕已然去了半条命,如今一个人守在嘉峪关,还不知是怎样的心碎神伤。 我今日若在殿上气死了他爷爷,只怕他也要落下个心疾,一着急就撅死在嘉峪关。 于是,我只得摆出个纨绔无赖的样子,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 “本王失职,太傅骂吧” “你!” 颜荀怒目圆睁,大抵是没想到我会认的这么痛快,一时竟骂不出个一二三了。 叶崇然亦在此刻站了起来,端起一杯水酒走了颜荀的席案旁,半躬着身子。 “老师,路上风凉,过后席开陛下还要赏赐蟹食,此刻还是先饮花雕,将脏腑暖热,方不受那寒气侵袭” 我歪在椅子上看叶崇然岔开颜荀的话,心里莫名热了热,他有心给我解围,其实很难得。 我幼时在国子监念书,常常被颜荀问书问的哑口无言,那时给我解围的人是颜问慈。 我总觉着我会看上颜问慈,其中就是有这个缘故的。 唉,我总是叫这样微妙的好意捏住七寸,从小到大吃的都是这一套,真没出息。 颜荀看了一眼自己晚年教出来的得意门生,又看了一眼他初为太傅时教出来的朽木疙瘩。 气颠颠的哼了一声,终是饮下了那杯花雕。 叶崇然敬完了酒,刚回席落座,玉公公尖细的嗓子就响了来。 “陛下驾到——” 殿中官员闻声皆起了身,各自跪在了席案边上,华馨也起了身,乖觉的跪在我身后。 明黄龙袍抚过朱漆门槛,一众臣子随即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免礼” 哥哥的声音和我几乎没有区别,都是个清润平缓的动静。 只是这句免礼之后还是不能起身的,需得皇上落座后方能起身。 华馨不知规矩,听了免礼的话后,老实巴交的就要起身,我连忙扯住她的衣袖,用眼神告诫她不要动。 待皇上坐在了主位之上,我才直腰站起,随后便是左右两相,接下去就是按品级一位一位起了身。 “坐,今儿是家宴,众卿莫要拘束” “谢陛下隆恩——” 待一殿人都坐下,这席面才算是开了起来,数十位宫娥渐次而入,手中皆托着白瓷盘子,盘子里是一个塞一个肥的膏蟹。 秋蟹鲜美,花雕香浓。 我看着主位上的哥哥,忽然觉得这场夜宴,好似也不是只有阴谋诡计。 中秋团圆之夜,我和我最后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坐在一方殿宇里吃螃蟹,凑团圆,这比在玉门关一个人看月亮痛快多了。 我垂眸看着桌上的花雕,提起酒壶斟了满杯,按理阖宫夜宴,头一杯酒该由亲王敬上,是以我起身向着皇上敬酒, “臣弟边关两年,深负皇兄所托,实是不堪为将,而今得见天颜喜不自胜,自罚一杯以谢罪,唯愿澧朝千秋鼎盛,皇兄万寿无疆” 皇上并没有起身,只是轻笑看着我:“玉门固若金汤,六弟何罪之有” 我饮罢了酒,却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得一笑,又看了一眼座上之人的面貌。 他好似是瘦了,不过也是,没有不瘦的道理。 紫禁城从来不是个养人的地方,这是世上最熬人的所在。 自我敬过酒后,殿上臣子便都开始敬酒,皇上来者不拒,皆是点头颔首的喝了。 酒过三巡,歌舞开场,华馨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那些美艳舞姬,时不时同我抒发一下她觉得哪个最好看。 我手里一边剥螃蟹给她吃,一边紧锣密鼓的和她嚼舌头。 最后得出结论,领舞的那个舞姬最好看,腰细腿长,颇有风情。 就在我以为这场夜宴只是寻常宴席的时候,殿门外却又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动静。 “太后娘娘驾到——” 我捏了捏眉心,只叹自己这个乌鸦嘴着实糟心 叶宝元今日穿了崭新的太后礼服,髻上又着鸾凤金簪,斜钗步摇,点翠满头。 胸前朝珠是东珠做底,点缀着鸽血红宝石,大珠小珠穿满一百零八颗,纯金护甲上镶着水头荡漾的蛋面儿翡翠。 就这么极尽奢靡的一身装扮,她却用自身气势压住了这些华贵饰物,行动间环佩摇曳,步步流光,当真是耀目已极。 众臣起身再拜,舞姬也迅速撤下,一番礼节做成,叶宝元坐在皇上身侧的凤椅上,面上带笑,微微一抬手。 “众卿免礼” 这一殿人精自然知道这四个字是不合礼数的,然而皇上尚没言语。 朝臣们也不敢多话,面面相觑间,最后皆是一个看着一个的动作,渐次的起了身。 待众人都坐下,殿中早已静极,这时皇上才开了口:“秋夜风寒,母后走着一趟只怕伤身,来人,烫滚酒来” 叶宝元一笑,她这一笑似轻蔑,似叹息。 “皇上孝心,哀家深感慰藉,今见璞王身侧有王妃相伴,哀家却难免要唠叨两句,如今中宫后位空悬,皇上膝下子嗣不丰,哀家这含饴弄孙的心愿迟迟不能得偿,真是心焦已极”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话至此处,殿中皆静。 我坐在次首,冷眼看着叶宝元的脸,渐渐明了了这场夜宴的用意。 皇上还是太子时年岁尚小,并未在东宫册下太子妃。 而后先皇驾崩仓促,已至皇上继位时,又逢三年大孝不得婚嫁,这册立中宫的事,就又被拖了三年。 如今叶宝元重提此事,倒的确是很合时宜,只是她如今开了这个口,便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要在中宫的位置上,放自己的人。 我端起桌上的酒杯,又睨了一眼皇上的脸色,依旧是无波无澜的一张脸 ,叫人看不出喜怒。 “前朝事忙,朕于后宫多有疏忽,幸得母后提点,方不至中宫空悬,那就依母后之见,于十月前后筹备选秀事宜吧” 叶宝元抬眼看向皇上,脸上的笑意不减,缄默以后,轻笑开口:“如此,甚好” 我看着两人不着痕迹的一场推手,深知叶宝元根本不想走选秀这个过场,而是想一道懿旨将自己宗族里的女子抬至中宫。 只可惜皇上没给她机会,选秀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新皇登基必有一场殿选淑女的仪式,而今要办,也算遵照旧例。 二人斗法已不避人,今日群臣夜宴,大抵是皇上为了告诉朝臣,若把自家女儿送进宫中为妃,便是妨碍叶氏女入宫,可表忠心。 看似选秀,实则不过是逼迫这些老东西站队。 而这站队的代价,便是牺牲自己妙龄的女儿,成为后宫之中一生不得自由的妃嫔。 我垂了眸子,心里涩意漫延,江南水政推行,需佞臣开道做保,宫中弄权内斗,又需百家女儿来祭。 真是荒唐。 席过半阙,歌舞又登台,这舞跳的一波三折,此刻终至跳完。 方才那位最出挑的舞姬,此刻摘下了面上红纱,腰肢细软盈盈下跪。 “臣女叶婉莹拜见陛下,愿陛下福泽永随,千秋万代” 我撑着脑袋看着那女子,华馨也搁下了手里的螃蟹,悄悄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戎哥哥!方才只看此女腰细腿长,却不想摘了面纱也是这等国色!” 我抬手将华馨嘴边的蟹黄抹去,轻声问了一句。 “那把她接回璞王府,天天跳舞给你看,如何?” 华馨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大好吧?这位姐姐是御前献舞的人呀!若是接到王府做舞姬算不算是大不敬之罪?” 我点点头:“你思虑的很是” 然而即便思虑的很是,我却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立场,叶氏女不能入宫,如今朝堂上已是四面楚歌。 若天子枕边还有异心之人,即便哥哥天纵英明,怕也逃不出暗箭难防这四个字。 只是我若开口拦了,叶宝元恐会疑心我那番谨遵懿旨,情愿造反的话有假,届时将我踢出局去,也是麻烦。 我若不能渗入叶党之中,缓缓斡旋以择时机将其连根拔除,前头做的这些水磨功夫,就皆成枉然了。 世人都说谋反起事难如登天,却不想忠臣良将亦有苦楚。 就在我踯躅着不知如何开口时,皇上抬手免了这舞姬的礼,而皇上身旁站着的贴身侍卫常京童却有异常。 打着女子起身,常京童的一双眼睛就不是自己的了,直直贴在那女子脸上,其状很似一只见了绿豆的王八。 “叶婉莹?是母后族中的女儿吧,论及辈分,也算朕的表亲” 叶婉莹温柔一笑:“陛下抬举婉莹了” 我看着这女子和皇上一问一答,又盯着常京童脸上的神色,知道今日是不必我开口的了。 宫宴结束之际,我领着华馨往东华门走去,我如今已经封王,再从西直门出不大合乎礼数。 在行至东华门的路上,叶崇然轻笑着走到了我身边。 “王爷觉得今日宴上螃蟹如何?” 我还不及答话,华馨便笑吟吟说道:“很好吃的呀,可惜戎哥哥都没怎么吃” 叶崇然挑眉:“戎哥哥?” 我有些尴尬的看了叶崇然一眼:“闺房之乐,闺房之乐” 华馨丝毫没察觉到叶崇然的揶揄,仍絮絮叨叨说着宴上的螃蟹如何肥美。 叶崇然也跟着声声附和,其间插了几句事关螃蟹的逗趣话,惹的华馨乐不可支。 临分别之际,叶崇然避开华馨的目光,贴在我耳边低语道。 “王爷今晚记得留门,崇然也有些闺房之乐想同戎哥哥讨教” 夜色昏暗,唯有宫灯昏黄,这时的叶崇然,再不是朝堂上那个为国为民的相爷,实是一个多情公子的模样。 我啧了一声,引的华馨回眸,而叶崇然早已告退辞去。 华馨眨着眼问我怎么了,我方发觉此刻自己耳根子烧红,连一句像样的谎话都编不出来。 只得赶紧将华馨扶上暖轿,自己也稀里糊涂上了轿。 待回到璞王府,侍书茉莉则先侍奉着华馨睡下,及至府中都歇下了,时辰已经快至子夜。 后花园里点了两盏风灯,又搁了两坛老酒,天上是八月十五的月色,月亮且圆且亮的像颗夜明珠。 叶崇然的确如约而至,只是他翻墙这个姿态实在称不上潇洒。 他到底是文人的出身,身法自然比不上自幼习武的我。 我站在墙头下,扯住他后腰玉砭将人抱了下来,及至他下了墙头我也没有放手,而是一路将人抱到了四角亭。 叶崇然是个白净脸,此刻月光清盛,难得见他臊了一回,脸上似红非红的露了怯。 我笑:“我当相爷多硬气的人呢,敢在皇宫大内调戏本王,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色厉内荏” 叶崇然拍了拍我的肩,满脸无奈笑意。 “听话,放我下去” “不放”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他终是叹了口气。 “来找你是为正事,你这样我还怎么说?” “哦,正事” 说罢,不等他回话,我便将人抱回了西厢,搁在了榻上。 本王是个血气方刚的年纪,相爷是个秀色可餐的相爷,是以此刻,没有辜负良宵的道理。 “相爷敢在宫中撩拨本王,那就不要怪本王吃相不好了,相爷且受着吧”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可惜了四角亭的两坛老酒,就这样被我遗忘在夜色中,叫凉风卷了一夜。 等屋里一切归于平静,我起身扯过外衫披在中衣之上,抱着手站在榻边看着叶崇然。 “相爷辛苦,席上要为本王解围,下席还要” 叶崇然撑着一只手在床沿,借力站了起来,也不接我的话茬儿。 他来时穿的暗红朝服,此刻落在垫脚的木榻上,褶皱密布,显见是不能穿了。 “好好的朝服,叫你折腾成这样,求王爷开恩拿件长衫来吧” 我乐了,忍不住又在他那颗小痣上亲了一下。 “好说” 待两人整肃衣冠坐在桌前饮茶时,窗外天色已露了微白。 “此番太后娘娘引婉莹献舞,是为将她放至中宫” 我挑眉看着叶崇然,不知他后话如何,是以也不回应,只等他自己道来。 叶崇然看着我一笑:“只是散宴时分,常统领又求娶婉莹,太后娘娘这一子便算废了” 顺着他的话,我又想起几个时辰前,常京童在御前那个抓耳挠腮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那舞姬同皇上问完安后,常京童便似魔怔了似得,直直下堂跪在了殿中。 他这一跪突兀,皇上也不知这厮要做什么,便问了一句:“爱卿何故行礼?” 常京童张了张嘴,言语间还是遵照了他那光荣的家传,将不会说话和没有眼色这两点发挥到了极致。 “臣!臣!臣对叶姑娘一见钟情了!” 常越彼时坐在侍郎席位上,硬生生将一口老酒,喷到了坐在尚书席的文海之背上,满脸惊惶的看着自家逆子。 我撑着手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眼前这一幕,想笑又不敢笑。 想我们常统领,昔有御前举爹的壮举,今有殿上求亲的豪言。 实是武将风范,耿直倔强,尤胜乃父。 皇上微微一愣,随即笑开,常京童不知这叶婉莹家世复杂,却歪打正着挡了这叶氏女入宫。 这于皇上是好事,既是好事,便该成全,于是口谕立下,当即赐婚。 常京童冲动过后,也晓得自己失礼了,可见皇上竟成全了自己,则又没心没肺的傻乐起来,连连叩首谢恩。 期间还偷偷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旁的叶婉莹,天子驾前的小将,一身横练的功夫,却叫这一眼偷看,闹出了脸红。 叶婉莹亦是年少生涩的,逢此变故顿时被吓的哑口无言,慌乱间频频望向自家姑母。 叶宝元云淡风轻的开了口,脸上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陛下,婉莹乃是哀家族中贵女,常统领即将率军守关,只怕二人难做良配” 皇上一笑,比叶宝元更云淡风轻的把话推了回去。 “将军守关是为保社稷无虞,这是大功,有此功迹却无封赏,定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叶宝元还没搭话,常京童却又是一叩首,显见是被皇上嘴里的“将军守关”“有此功迹”狠狠感动一把。 小将军当即红着眼睛道:“末将定不负天子恩德!誓死守我国门!” 他这恩谢的掷地有声,颇有常越在宫门前谢恩的气势。 我憋笑憋的半个身子都在抖,华馨也捂着嘴偷笑,小声对我说道:“常家哥哥也太不知羞了,小时候他在爹爹跟前学枪,一见我就说长大了要娶我,后来被唐骄打了一顿才作罢的!怎么长大了还是这样呀!” 我笑着摇了摇头:“华馨你可小看了你常家哥哥,这才叫男儿本色,看上谁都便求娶谁,坦坦荡荡,不遮不掩” 华馨歪着头思忖片刻,又道:“可是那个姐姐看着却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可见强扭的瓜总是不甜的” “傻丫头,强扭的瓜甜不甜有什么要紧?它解渴呀!” 华馨又笑,我心里却起了一层薄霜,不论这叶婉莹肯不肯嫁常京童,如今对她来说最好的结局便是这样了。 以皇上的手段,今日她不入宫则罢,若是入了宫,不管她是不是叶宝元的爪牙,不管她有没有在后宫兴风作浪的手段。 她都是必死的。 皇上不会怜惜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姓叶。 此刻灯火如豆,我看着叶崇然只觉他懒倦可爱,便有一搭没一搭回着他的话。 “废了一子又如何,叶家是大族,总不会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选秀时再送几个进去就是了” 叶崇然摇了摇头:“只怕陛下那边,会十分防备叶家女儿入宫” 我将肘子撑在桌上,看着叶崇然皱眉思索的样子,心里满是彷徨。 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合我心意的一个人,这么温柔多情的一个人。 为什么偏偏要反呢? 我抬手摸了摸他微微蹙着的眉头,只觉这人总能勾出我心里的柔情万千。 于是不自觉的放慢了声调:“这不是大事,你不要心焦,我养着侍书茉莉这么多年,众人皆知她俩品貌不俗,前一任大理寺少卿还为我养着这两姊妹,上书骂过我一回德行有亏” “明儿让我华馨认下她俩做义妹,届时记在璞王府名下一并送去选秀,皇上和朝臣也只会觉得,是我这个纨绔在媚上逢迎,想来就不会再多加防备” 叶崇然闻言,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王爷从前便有这样的打算?” 我笑:“什么打算?” “送美人入宫,以谋” “阴差阳错罢了,相爷不必多思” 我打断了他的话。 天色亮起,叶崇然出了璞王府,身上还穿着我的衫子,天水碧的衣料,和黎明破晓的颜色一般无二。 他走路是好看的,有风掀卷他的袍角,时起时落,他的背影也几乎要和雾蒙蒙的晨曦融在一起。 我这一生看过许多人的背影,哥哥跪在龙床前,看着父皇宾天的背影,孟崇言伴读期满,从西直门出宫的背影。 还有玉门军营之中,向熹策马离去的背影。 这些背影有的叫我伤怀,有的叫我失落,有的叫我痛彻心扉。 而叶崇然的背影,却叫我看不透彻。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天光终是大亮,梁管家早起在御街口打听的消息,说是常统领出关的日子又延后了一个月。 我想起常京童那个痴劲儿,只觉得人算不如天算,叶宝元费尽心机,也抵不过这夯货的神来一笔。 早膳过后,我吩咐梁管家将侍书茉莉带来书房,选秀是大事,不论是太后那边还是皇上那边,我都得送两个人进去意思意思。 待到侍书茉莉站在书案前的时候,我看着亭亭玉立两个少女,不觉一笑。 到底是我璞王府养人,当年瘦瘦小小的两个姑娘,如今也出落的这样玉软花柔。 “九月底宫中要殿选秀女,咱们府里也没有旁的女眷,唯独你俩年龄样貌都不出错,本王的意思让你俩认华馨为义姐,从华将军的姓,届时往宫里递个名字,待到十月初进宫殿选一回” 我话还没说完,往常冒失些的茉莉都没说话,向来老成的侍书却打断了我。 “王爷,这如何使得,奴婢卑贱之躯,进了皇宫也只会,只会” 她说的着急,后头的话还未想的清楚,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你且稍安勿躁,这不是个大事,听本王说完你再分辩也使得” 侍书水涟涟的一双眼睛,幽怨的望着我,我知道她不是单纯的不愿去参加选秀。 只是她不肯选秀的理由,本王也真是不敢接茬。 我清了清嗓子,又道:“你俩上殿选秀,无非是顶着璞王府的名号走一个过场,届时有人会从中斡旋,让你俩不至入选,而后撂了牌子拿了香囊回来,咱们还是过咱们的日子” 待我说完这番话,侍书的脸色才好看了些,茉莉则是懵懵懂懂问了一句。 “王爷,万一要是选上了呢?” 我从案头拿起一把折扇,在茉莉头上敲了一记。 “那还能怎么样?那我们茉莉就要进宫当娘娘了呀,日后本王见了你,就得叫一声皇嫂了” 茉莉脸一红,没忍住笑开了。 “不要不要,茉莉还是想留在王府里,昨日夜宴,只瞧见宫里的太监宫女连大气也不敢喘,真是闷死人了” 我伸手揉了揉茉莉的脑袋:“得了,就这些事,到日子了梁管家会给你俩添制新衣,你俩只管走一趟,看个热闹就是了” 茉莉点点头,欢天喜地的走了。 而侍书却站在我面前,淡淡蹙着眉头,似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此刻茉莉一走,她才犹犹豫豫的开了口:“王爷” 我将人拉到茶桌上坐下:“本王知道你有话,但说无妨” 侍书垂着眼眸,手里那绣鸳鸯的手帕被她绞的没了形状。 “王爷这样安排可是要在后宫中,安插些自己的人?” 她说的小心翼翼,及至话说完,嘴唇还是颤抖的。 我闻言有些心惊:“哪里来的这个话?” “侍书在王府多年,外头事关王爷的风言风语从来不断,都是些难听极了的混账话,可侍书得王爷厚恩,深知王爷不是外头说的那般品行,又想王爷这几年丝毫不管这些流言,侍书就想王爷或许是刻意为之,毕竟王爷是天子胞弟,若锋芒太露,只怕会有祸事缠身” 我看着侍书,她这一番话虽说的轻声细语,可确是字字珠玑,将一切看了个通透。 侍书见我只盯着她瞧,也不说话,顿觉自己僭越,当即就跪在了我身前。 我这些年怜惜这小丫头伶俐,极少让她行这样的大礼。 而今天,我却没有迟迟没有让她起身。 “你还有未说完的话,一并说来吧” 侍书跪在地上又抬头看我:“王爷恕罪,奴婢妄议” “不妨事,说完” 侍书一双素白的手摊平在乌黑的青石砖地上,愈发显得白皙柔弱,她犹疑半晌,才缓缓说出了余下的话。 “王爷为求自保,不惜将名声舍去,今日送侍书入宫选秀,想来也是为了叫侍书做王爷在紫禁城中的耳目” “你这样想?” 侍书满眼哀色,却好似还有一份希冀,仿佛笃定我是存了这个主意。 我看着她,想笑却又觉得悲从中来,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侍书将所有的事都看透,却独独未将我看透。 “侍书,你到底看轻了本王,本王不屑用弱质女流来做那过河的石头,即便你不是本王养大的,只是街上寻常人家的姑娘,本王也不会如此” “侍书,本王晓得你的心,该说的话也已同你说尽,你不要做那些糊涂事,于你无益处,于我是罪孽” 说罢,我从书房中离去,只留她独自跪着。 后花园中的茉莉花丛已经开到了荼蘼,瞧着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我站在花丛前思索良久,无端又叹了几口气,侍书太聪明,可伤也伤在这份聪明上。 方才她寥寥几句话,句句皆在点子上,言语间竟是随时预备着要为我舍了自由身,入宫去做那走卒棋子。 我后头说了重话,只说自己不屑利用女儿家去谋权夺利。 她若真聪明,便该听得懂我的话。 隔日我还未梳洗起身,常京童便带着喜帖杀到了璞王府。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厮一朝抱了美人归,如今当真是爽过了头。 一张笑开花了的脸,双手将通红的喜帖塞进我手里,笑眯眯道:“师兄!我要成家了!” 我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既然都要成家了,还一天到晚横冲直撞的,像什么样子?” 常京童很是无谓的一笑,眼看翡翠厅开了早膳,也不问有没有人要留他用饭,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捞了一碗粥就开吃。 华馨看他这样高兴,便起了促狭的心思,问他道:“常统领,人家叶姑娘有没有说过喜欢你呀?” 常京童一边喝粥,一边从桌上拿了个包子吃,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没说过,但我觉得她肯定是喜欢我的” 这下不单华馨好奇,连我也好奇了起来:“何以见得?” “她虽没说喜欢我,可也没说不喜欢我啊!想来她是害臊了!日后一定会说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华馨将嘴里豆浆喷了出去,我看着我这好师弟,也是一阵无语凝噎,只得笑着摇头。 “还得是你活的痛快” 常京童见我这样说,也乐了。 “可也是!” “” 日子就这么不疾不徐的过着,待到九月二十六,常京童的一干婚仪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正是该迎新娘子入门的时候。 常府上上下下都挂满了红绸,就连常越和他夫人,也穿了崭新的暗红衣裳,欢欢喜喜候着新妇过门。 听常府的小厮说,常京童接亲前两天两夜没合眼,上马接亲的时候,腿软的不行,次都没蹬住马鞍。 我领着华馨前往常府赴宴时,恰巧同叶崇然坐在一张席上,他朝服穿的端正,眼下却泛着青黑。 华馨一入席便同那些侯门夫人说个没完,这倒让我有了时间,和叶崇然说上两句话。 “怎么脸色这样不好?” 叶崇然一笑,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这几日宫中事多” 我见他如此,便也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可婚宴之上官员甚多,我放肆不打紧,只怕他要受非议。 思前想后,只得作罢。 常家的宴席开的很是阔气,常京童牵着花球,将新娘子牵进来的时候,跨的火盆都是纯金的。 我近日手里总捏着一把折扇,见此情状,即刻开了扇面,同叶崇然说道:“这要是过门的时辰没把持好,只怕这火盆要烧化了” 叶崇然摇头轻笑:“你呀” 常越是个清官,以清官的家底办这么一场婚宴,想来已经是倾其所有了。 一对新人拜完高堂后,新娘子回了屋中静候夫君,而常京童则在外招呼宾客,任谁来敬酒他都一口饮干。 这傻子显见是神魂颠倒了,人还在敬酒不假,可魂大抵已经飞去了后宅。 待酒敬到我们这一席,常京童喝的摇摇晃晃,师兄王爷的胡叫。 我看他这醉的这样,余下宾客似乎还要闹他。 便仗着身份挡了挡这些人,放了他去洞房花烛。 待到席散,时辰已经入夜,华馨平日是不肯熬夜的,未散席时,便乘着暖轿回了王府。 我今日同叶崇然都喝了不少酒,我还尚好,叶崇然却醉的步伐都乱了。 我将人送回相府,也不敢惊动门房,避了人进了他房中。 他屋中陈设清简已极,一如他这个人,屋中唯一的玩器,乃是一幅唐伯虎的枯槎鸜鹆图。 “劳驾王爷送我回来” 我坐在榻边,看着他脸颊熏红,醉意盎然,只问道:“这个时辰也不能叫人,你这个衣裳可怎么换?” 叶崇然躺在榻上,抬手遮住了眼睛,唇边却是满满笑意。 “劳驾王爷给换吧” 我笑:“好说!” 他好似又消瘦了些,一身朝服松散不已,我抬手解开他腰间玉砭。 发现玉砭已经勾到了最后一扣,却还是松的很。 “朝中到底有多少事,熬的你瘦成这样?” 叶崇然摇摇头:“苦夏,过两天秋膘贴上,就不瘦了,王爷今日真大方,一气包了五万银子给常统领” 我脱了外衫,腻在他身边躺着。 “我是怕他爹太两袖清风,给儿子办个婚宴,就把家底掏空了,你怎么连这个醋也吃?明儿我也给你包五万银子来?” 叶崇然笑笑:“不包怎么办?” “不包你就去乾清殿,找陛下给你做主” 说了这么一阵子话,叶崇然好似酒醒了些,他从榻上起身,披了件外衫,又向着外间走去。 我歪在塌上等着,不一会儿,就见他抱着一炉香进来了。 那香炉是个寿桃仙人的形制,香片装在寿桃里,香气从桃尖儿之上丝丝散出。 叶崇然将香炉搁在塌边,伸手在我脸上摸了摸。 “你今晚就歇在这里,明日我起身的时候叫你” 我看着他掉头,又将他扯到了塌上抱着:“这是什么香?我怎从未闻过?” “荷花苞里拢过的安息香” “倒风雅” 我贴着叶崇然睡的时候,心里莫名就踏实了下来。 从前倒在榻上,大抵都是急匆匆的要做些什么。 如今两人抵足而眠,却要比往日要来的亲厚。 此刻火烛皆熄,四周静而幽暗,叶崇然呼吸温热,万籁俱寂之间。 我心里忽然觉得,他很好。 在朝堂上,他是个贤明的能臣,在我跟前,他也一惯体贴。 他从未问过我为何娶了华馨,永远都留给我一份,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的体面。 我要杀文海之,他也一再的劝住,是那样明理妥帖,进退有度。 他真是好。 然而,他却是叶宝元的人。 思及此,我心里骤然一痛,伸手揽过他腰际,将人用力抱住。 叶崇然也未曾睡去:“子戎,怎么了?” “我带你走吧” 黑暗之中,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叶崇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走不了” “为什么?” 叶崇然没有再答话,只是翻过身在我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睡吧” 翌日。 我恍恍惚惚从相府回了王府,天色倒是还早,府中来开门的是梁管家。 “王爷您回来了” 我点点头,一边向着西厢走一边问道:“选秀的事预备的如何了?” 梁管家一拱手:“都妥当了,侍书茉莉都改了名字,姊姊叫华恬,妹妹叫华妍” “哦,这两个名字倒好,选秀那日你亲自送她们二人到宫门口,而后也别立即回来,就等着她俩出来,你一道接上再回来就是了” “是,老奴明白” 我进了房内,当即趴在榻上就睡了,昨夜抱着叶崇然,实是一夜未眠。 他自睡下,再到起身,也不过两个时辰。 我看着他晚睡早起,洗漱穿戴后便匆匆上朝,方才晓得他眼下青黑是怎么来的。 临别之际,我看着榻边烧了一夜的香炉,已经不再有香气逸出。 只余一炉香灰暗淡。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十月一,晨曦微露。 今日是送侍书茉莉入宫殿选的日子,我难得早起,陪着华馨用了一顿早膳后,便走到前院儿预备送一送她们俩。 两人钗环齐备,打扮比之平日要华丽许多,侍书穿一件秋香色的披风,瘦削肩膀,柔弱堪怜,行动之间,婷婷袅袅。 茉莉则穿了一件香芋颜色的褙子,脖子上又围了一团雪白的狐狸毛围脖,瓷白的小脸儿上,乌溜溜的一双眼睛,极是灵动。 姊妹俩各有千秋,颇有娥皇女英之风姿。 临上轿之际,侍书避开梁管家,轻轻走到了我跟前。 “王爷” “怎么了?” 侍书咬了咬唇,半晌后,却又是一笑,波光潋滟的眸子里,有些我看不明白的情思。 “王爷的心,侍书知道,那侍书的心,王爷知道吗?” 说话间,只见她眼圈儿已经泛出了红意。 我听着她诀别般的话,只得再劝道:“你别糊涂,本王用不到你” 侍书却摇了摇头,出言打断了我的话。 “王爷,书上说堕于红尘情爱者,常常不能自己,糊涂难当,侍书这一生,大抵也只会糊涂这一回” 话毕,侍书没有再回头看向我,而是背对着璞王府,一步一步向着暖轿走去。 秋风肃杀,吹过她那单薄的一件披风,她走的潇洒,却莫名叫我想起,这孩子初来王府时,也不过八九岁的光景。 我心里隐隐不安,又招来梁管家,同他问道:“宫里的人都打点好了没有?” 梁管家点点头:“递名牒的时候就打点过了,一定是选不上的,王爷莫要担心” “好” 我站在前院儿吁了口气,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索性就换了身便衣,离了王府,去往四时园中消遣。 然而这一次来的却比上一次讨巧。 四儿恰巧从泉城回来了,此刻正穿着一身女子装束,站在园中同杂役跑堂们训话。 “咱们四时园!秉持的就是一个以人为本!服务至上的经营理念!想客之所想!思客之所思!急客之所急!总而言之!客人就是玉帝!” 我看着他手中捏着一柄竹节团扇,说话间东指一下,西指一下,丝毫没有女儿家的端庄持重,不觉一笑。 “想是本王来的早了,扰了老板娘训话” 四儿捏着团扇回身,一见是我,顿时眸光一亮:“哟,真是稀客,王爷快请” 本来候着训话的杂役跑堂此刻都散了,四儿扯着我的衣袖,拉着我往内堂走去。 “王爷今日怎么来的这样早?” “府中无事,索性出来闲逛,只是你今日怎么又换上女子装扮了?” 四儿举着团扇捂嘴一笑:“奴家近来比较想做姑娘嘛” 这话说罢,他还挤眉弄眼同我飞来一个媚眼,我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做派,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是,我原也是照着青楼花魁那个扮相弄得” “” 待走至内堂,四儿请我坐在茶案之前,又顺手将内堂的窗棂推开,窗外是一树红枫,此刻秋初时节,正是这枫叶如火如荼的好时光。 四儿端来茶器之后,又亲自烹了一炉雪顶含翠,待到茶香满室。 他一边斟茶一边说道:“王爷可得好好尝尝这茶,我这趟下泉城,就是为了找这口好茶” 我将茶盏搁在鼻下轻嗅:“就凭这股霸道的香气,不入口也知是好茶了” 四儿一笑,面上胭脂浅淡,眉若远山,笑也多情,嗔也多情,的确是有些风流美人儿的情态。 四儿盯着我看了两眼,便了然一笑道。 “王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又有什么事求四儿,说来听听吧” 我看着他一笑:“也不是大事,就是有一味香料,闻了过后也吃不准到底是什么,故而来问问你” 四儿一愣,一只手撑着下巴道:“王爷深谙香谱药案,竟还有查验不明的?” 我无奈一笑,关于叶崇然的事,我其实少有能看的明白的,大抵都需借助些外力,才能叫我看清这人身后的隐秘。 那夜我在相府留宿,寿桃仙人的香炉烧了一夜,炉中香气若有似无缠在人鼻息之间。 这香气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寻常人家也有在榻下熏香的习惯,然而不知为何,在那香气熏绕之下,我竟一夜未眠。 叶崇然说这是荷花里拢过的安息香,所谓安息香,其功效便是叫人屏息安眠,没道理闻了这香,我却一夜不得安眠。 我察觉此中有异,便候着相爷洗漱的空档里,从香炉中取出了一点未烧尽的揣好。 此刻四儿从我手中接过包着香料的纸包,搁在鼻下轻嗅。 四儿做欢场生意已有许多年,对一些邪门的香料都颇有涉猎,如今一闻之下,竟微微蹙了眉头。 “王爷从哪里得来这香?” 我抬眼看着四儿,避开了他这一问,只回问道:“可是有异?” 四儿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随即又摇了摇头。 “说不上有异无异,制法是寻常的,香料也是寻常的,就是里头好似掺着两味白、紫石英,这两味药可都是” 四儿说话间看着我的脸色,见我阴沉了神色,便没有再说下去。 待我从四时园出来时,天边晚霞已经烧红了云头。 四儿本要留我用饭,我心里却记挂着侍书茉莉,便急匆匆的回了王府。 若她俩今日没被选上,如今这个时辰,差不多也到府中了。 然而等着我的,却不是往日那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而是穿着女官服制的淳于萌。 淳于萌一见我,便行了大礼。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一双义妹皆选定为贵人,此刻暂居储秀宫中,择吉日行册封之礼” 我抬眼看向梁管家,见他老人家灰败着一张脸,便知这一局是我失算了。 今日殿选的局面,只怕复杂的紧。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我没有理会淳于萌的道喜,直直进了翡翠厅,梁管家连忙将淳于萌也请了进来,而后掩上了门扉。 淳于萌见我坐下,还欲再行礼。 我抬手免了她的礼,只说:“不必,女官坐下说话” 淳于萌依言而坐,又道:“王爷,此次选秀,叶家女儿只进一位,且位分不高,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王爷送进宫的华恬华妍两姊妹,还需得” “本王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只是她们俩年岁尚小,并不知本王与太后的盟契,若要她们二人有所动作,还望太后娘娘先告知本王,再由本王说于她们知道,免得她俩惊惶之下,走漏了风声” 淳于萌坐在厅中下首,明明满面笑容,却动皮不动神,始终叫人看不清她的真意。 “下官明白,二位贵人后日回门,届时宫中会有教习姑姑来至王府,教授宫中礼仪” “本王知道了” 淳于萌说完这些话,便要起身告辞,我亦照着礼数留了一句。 “女官出宫一趟,本王却连一杯茶也未敬,是本王失礼了” 淳于萌一笑:“王爷若有心请下官吃茶,那下官怎样都是吃得到这盏茶的,下官告退” 她说罢一拱手,行了朝臣拜别的礼数,我亦还了礼。 待梁管家送罢了这位十足难缠的女官,才匆匆来到了翡翠厅中,见了我又是一跪,满眼愧恨道:“老奴无能” “快起来,你且细说今日选秀是怎么回事?” 我将梁管家从地上扶起来,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迹便道。 “递名牒时是内务府的兰公公主持,老奴这厢拿了银子,那边也是收了的,只说选上艰难,选不上却是简单,谁知今日殿上太后娘娘连叶氏女儿也未抬举,反而是赐了侍书茉莉的牌子,说是花开并蒂,双子孪生是吉兆,当即赐居了储秀宫” “兰公公此刻如何了?” 梁管家眸子一暗:“今日殿上并不见兰公公,方才所言,都是玉公公的干儿子说与老奴知晓的” 我后退了两步,坐在圈儿椅上,思及这宫门深深,顿生许多无力之感。 “只怕兰公公已经殁了,这几日你派人盯住京郊的乱葬岗,若见他的尸首,加以厚葬” 梁管家闻言一愣,却还是没有多问,见我神色恍惚,又相劝道:“王爷,侍书茉莉进了宫中,也并非全无益处,这到底是皇恩,旁家姑娘求都求不来的” 我摇摇头,连苦笑也笑不出。 “皇恩梁管家可还记着母妃是怎么死的吗?” 梁管家身子一怔,经了半世风霜的一个人,此刻却有些摇摇欲坠站不稳当。 半晌,他深深叹气,嗓子好似一瞬沙哑了,颤着声道:“老奴失言” 待梁管家走后,我又一个人游荡去了后花园,看着园中那丛彻底枯死的茉莉,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往年我不在京中时,茉莉是怎么养护这花的呢?这一丛茉莉,是如何挨过一季季秋风冬雪的? 叶宝元这一招真是妙极,璞王府中只怕也有了她的人。 她知晓我爱重这两姊妹,也知晓我派了梁管家买通内监,只为叫她俩不能入选进宫。 今日她在殿上开口,将侍书茉莉放在了眼皮底下,此番既捏住了我的七寸,又洗脱了她推举叶氏女入中宫的一场口舌。 侍书聪明,茉莉貌美,又是璞王府的出身,皇上未必会处处提防。 叶宝元不信我,所以拿这个法子挟制我,一石二鸟,吹灰不费。 我在茉莉丛前入了定,一直站到了星月交辉之时。 直至园中来了人,我也未曾察觉。 叶崇然伸手拍我肩头时,我才蓦然回了神。 “哦,相爷来了” 叶崇然一挑眉,见我神色有异,便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无事,夜里无眠,出来吹些风醒神” 说罢,我看他仍是浅笑不语,便也问道:“相爷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想你” 我叫这两个字说的一愣,心神狠狠晃荡了一下,其中滋味就像是有颗圆滚滚的鹅卵石砸进心湖之中,涟漪圈圈泛起,迟迟不肯平息。 “想我?” “不然呢?总得有些杂事才能来拜会王爷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他眉眼也漂亮,笑颜也动人,实在是像极了我毕生所求的良配。 “我也想你,崇然,我时常都在想你” 然而然而 待这一夜风停,秋季便走过一半。 每日晨起洗漱时,伺候我更衣的也不再是茉莉,而是一个面生的小丫鬟,小丫鬟有些怕我,替我穿戴时,常常有些手抖。 我问她叫什么,她就好似受了惊吓一般,连忙跪倒在地,只说自己叫彩玉,是王妃采买进王府的。 我叹了口气叫她起身,不知她为何怕我怕的这样,后来又想到外头传着我那些狂妄凶残的名声,也就释然了。 唉,人言可畏啊人言可畏。 无波无澜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涓涓而过,其间多少伤心事,也都被光阴冲淡。 转眼间就到了侍书茉莉回门的日子,秀女回门一共十五日,教习姑姑日日来府中教习宫中规矩。 待教成,便由内监抬轿,接回宫中行册封礼。 这一日我坐在王府正厅,等着侍书茉莉下轿后前来拜见,华馨则坐在我身侧一同受拜,她垂着眸子,有些失落的问了一句。 “戎哥哥,侍书茉莉真的要入宫了吗?” “是,已经赐了牌子了” 华馨叹了口气,托腮看着我。 “可是我还是很不习惯她们不在府里,侍书不论大事小事都处置的井井有条,茉莉做的衣裳最贴身好看,她们一下子都走了,我就我就华馨从未将她俩当做侍婢,初入王府时,也是她们陪着我” 我伸手摸了摸华馨的头,抬头却只见一对穿着宫装,由内监扶着的少年宫妃,缓缓向正厅走来。 “华馨,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聚散虽有时,可故人心不变,如此,便是好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