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钊薛仙长》 原版81-83 第八十一章巧娘 糙米一升要二两银钱,如此一算,这破烂竹屋每月五十两……似乎也就没那般贵了? 薛钊寻思了下,说道:“老丈可收银票?”他正色道:“罗汉寺的银票,童叟无欺。” 齐老哭笑不得:“公子说笑咧,老朽收了银票,又去哪里兑来银子?” 薛钊暗自叹息。没钱时要与张伯划价赁屋,有钱了还要跟齐老划价赁屋,那他这财不是白发了吗? “老丈可收金子?” “收。” “金银怎么个兑法?” “一两金八两银。” “好,老丈稍待。” 他返身离了竹屋,出得小院,便见车辕旁盖着一片新摘的荷叶。扭头观量,那身着水田衣、头戴白纱斗笠的女子婀娜行远。 薛钊拿起荷叶,便露出下方的金碗。 他扭头看向亦步亦趋的香奴,香奴就低声道:“我方才忘了。”筷書閣 薛钊抄起金碗,入手微沉,约莫一斤上下,大抵能兑百两银钱。探手揪住香奴脖颈将其拎在车辕上,薛钊看着她商议道:“香奴,金碗借我使使可好?” “不好,那是我的。要留着换好吃的呢!” “等回头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就是了。” 香奴拨浪着脑袋,就是不肯。 薛钊便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跟你换可好?这张银票到外面能换两个金碗。” “换。”香奴伸抓接过银票,终于舍了金碗。 他又去屋中与齐老划价,分说了半晌,于是那金碗抵了一个月房钱,齐老额外又给了两斗糙米。 齐老捧着金碗而去,过了一盏茶光景,有后生自称受齐老之托,送来了一袋米。 那后生走后,薛钊提了提米袋,约莫一斗有余,绝对不足两斗。他便暗自感叹,人心不古。 日上三竿,香奴犯了瞌睡。马车进到小院里,香奴便趴在车辕上酣睡。 黄骠马解了绳套,自顾自地啃食着小院后的青草。 薛钊忙着四下打扫,除了灰网,又擦拭一遍,那竹屋好歹能看过眼去。 他点算了车厢里的物什。几条腊肉,一些干饼子,一大包蜜汁肉脯,剩下的便是衣物。 不足两斗糙米,省着吃又能吃多久?他总要找寻离开此地的出路。 香奴还在酣睡,不到傍晚醒不了。薛钊暗自思忖,待香奴淬丹圆满,总要改了她这昼夜颠倒的恶习才是。 略略休憩,薛钊自院中踱步而出,打算先在村中走走,再四下探探。方才出门,便见那一袭水田衣款款走来。 待到下方一处小院,那女子冲着薛钊道了个万福,便推开柴门进到院中。 原来那女子就住在坡下。 忽而有总角孩童奔至女子门前,跳着脚嚷道:“下南河、南北走,李巧娘她生得巧;戴上斗笠人人赞,斗笠一摘鬼都跑!略略略~快跑,李丑娘出来咧!” 女子自屋中行出,也不去追赶孩童,只是蹲下身来切了野菜,又生起火来熬煮。 女子瞥过来,薛钊便笑着拱了拱手,随即迈步而行。 这下河村不大,不过三十几户人家,两侧群山,中间一谷,上、下南河穿行其间。 村中汉子大多都在田间忙碌,各家都是女子守家,捧了笸箩,坐在门槛前纳着针线活,或是几个婆子凑在一处说着八卦。 薛钊每行到一处,便会惹得四下叽叽喳喳一通非议。薛钊听三秦话费劲,却是听不出那些女子在说自己什么。 自村中出来,薛钊上了山。 山中林木茂密,却是穿行不易。行了一阵,他停在一株十丈高的银杏树下。 仰头,高处的树杈有枯枝垒的鸟窝。瞥见四下无人,薛钊纵身而起,三两下便到了枝头。 一声啼鸣,巢中苍鹰扑打翅膀,惊恐地看着陡然出现的薛钊。 他瞥了一眼,却是雌鹰在孵卵。 又是一声啼鸣,抬头便见另一只苍鹰呼啸而来。 薛钊笑着道:“无意冒犯,我不过是想请贤伉俪帮个小忙——”他自袖袋里掏了掏,摊开手,便有一条腊肉奉上:“——给报酬的。” 雌鹰目光惊恐,鸟喙张开,好似随时便要扑过来啄薛钊。 腊肉放在巢中,薛钊掐了法诀,剑指朝着雄鹰一指,那头顶苍鹰忽而住嘴,盘旋着落下。薛钊抬手,那苍鹰便落在了其手臂上。 他又取出一条腊肉,雄鹰双目光华流转,极为乖巧地吞下腊肉,薛钊便笑道:“肉吃了,去干活吧。” 一声啼鸣,雄鹰展翅高飞而去。 薛钊自树梢跃下,孵卵的雌鹰伸出脑袋朝下观望,见薛钊走得远了,这才缓缓收拢翅膀。又低头用喙拨弄了两下腊肉条,这才叼起来仰头吞咽。 薛钊行了一阵,拾了枯枝于地上写写画画。天上翱翔的雄鹰,短暂与他心意相通。他便用枯枝大抵勾勒出这洞天的范围。 良久,看着地上勾勒出形似锅盖的图案,薛钊皱起了眉头。 方圆五里,最高处不过百丈。 这洞天之术自然是术法,先前在村中行走,一直不曾发现奇人异士。想来既然有了地仙之境,这等神仙人物也不会无聊到跑到此间愚弄山民。 既然不是地仙所为,那要么是宝物,要么便是法阵。 无论是宝物还是法阵,都有阵眼。通常而言,这阵眼自然都在中心。 薛钊皱着眉头,顺着锅盖的边缘勾勒出完整的圆,而后一筹莫展。不知弧度,测不出角度,自然也就算不出中心所在。 可无论如何,那阵眼大抵是在地下了。他那五行遁术可借土而遁走,却不能钻入地下。 这可难倒他了……总不能令香奴掘地十几里吧? 又或者他想的有偏差,那阵眼并不在地下,反倒是在……枯枝点在中心,恰好便是下河口村。 丢了枯枝,抹去图案,薛钊朝着村落回返。 顺路采了几根笋子与菌子,中午时薛钊便用锅灶焖了一些没有竹筒的竹筒饭。 香奴循着饭香醒来,早早蹲踞一旁等着开饭。 灭了灶中火,薛钊掀开锅盖,找了粗瓷碗满满装了一碗。香奴人立而起伸出双爪便接,薛钊却挪开了碗。 “这碗是给别人的,等我回来再盛给你。” “别人?” 薛钊便笑着道:“若不是别人,你那金碗早就丢了。” 香奴眨眨眼,恍然道:“荷叶……是那女子!” “嗯,我送去一碗饭感谢她。” 香奴没言语,重新蹲踞下来老老实实等候。 从自家出来,行不多远,薛钊便停在了那道柴门前。 清了清嗓子,薛钊道:“李家娘子可在家中?” 俄尔,草帘一挑,水田衣的女子便婀娜行来。 “这位公子,你这是……” 薛钊笑着说道:“我姓薛,名钊。误入此间,先得了李娘子提醒,又得李娘子帮忙遮掩。无以为报,正好中午煮了饭,便送与李娘子一些。” “些许小事,公子不必在意。”李巧娘声如蚊蝇。 “李娘子举手之劳,却帮了我大忙。只是一碗饭,还请李娘子莫要推辞。” 女子沉吟了下,便上前接过了粗瓷碗。 饭香味入鼻,女子禁不住喉头耸动,说道:“薛公子好手艺,这饭闻着就香。”顿了顿,又道:“薛公子稍待,奴家去把碗腾出来。” 她返身进入屋中,须臾便捧着空碗回返。 薛钊接过空碗,恰在此时一阵清风袭过,撩动白纱,露出了女子的面容。 那女子本应生得秀美,偏偏左半边脸染了黑色胎记,这般阴阳脸落在寻常人眼中,自然是生得极丑。 李巧娘连忙抚下面纱,垂着头不知如何言语。 薛钊却神色如常,好似不曾见过一般,说道:“李娘子平素都在哪里取用水?我看河水不甚干净。” 女子低声道:“村口有一老井,林中还有泉水。薛公子若是不嫌麻烦,多走几步路,还是取那清泉来用好些。” “原来如此。”薛钊顿了顿,又道:“先前听闻有货郎误入此间,一直不得走脱,李娘子可知那货郎何在?” 女子说道:“倒是有两个货郎。一人待了一月,发了疯,想从河中走脱,却沉了河底;另一人身强力壮,又颇为油滑,如今依附着刘家三兄弟。” “刘家三兄弟?” 李巧娘应了一声,却不再言语,显是不愿多提。 薛钊抱拳道谢,正要转身离去,便听李巧娘道:“你……不怕我?” “嗯?” 她垂着头,嗫嚅道:“我生得这般丑,旁人看上一眼都会骇一跳……” “哈——”薛钊笑道:“李娘子生得极美,只是老天嫉妒,便染黑了半边脸。再者,李娘子心善,我又为何惧怕?” 李巧娘心中感动,好似暖流涌过,于是屈身一福,只道:“多谢薛公子。” 他摆了摆手:“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那我先回去用饭了,李娘子有事可去坡上竹屋寻我。” “好。” 薛钊走了,李巧娘倚门观望,待薛钊身形不见,这才返身回了屋中。 屋子里空无一人,拾掇得却极为干净。桌案上摆着两个粗瓷碗,一个盛着薛钊送来的饭食,一个则残存着些许菜叶、汤汁。 斗笠摘下,她捧着饭食蹲坐下来,筷子夹起一撮米饭,入口鲜香还有些回甜。 热腾腾的饭食顿时压住胃中的酸水,她扒了几口,忽而呢喃道:“来了个好人呢。”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刘家三霸 蝉声吵人,院内满是烟火气。 薛钊捂着口鼻咳嗽两声,待到了近前,才瞧见奋力扑打火苗的香奴。 她穿了月白小衫,外罩米黄褙子,足下一双绣鞋来回倒腾,到底将那柴火踩灭。 “道士!”她抬手抹了下脸颊,脸颊上便抹了一道黑黢黢的碳灰:“不怪我,那火自己又着了,不踩灭锅里的饭就成锅巴了!” “嗯。”薛钊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香奴方才修成人形,自己便以人为标准来要求她,似乎太过苛责了。莫说是香奴,寻常家的小娘子,便有如杏花娘,这般年岁又有几个不淘气? 他心中想得分明,探手揉了揉香奴微黄的头发:“嗯,知道了。” 香奴怔了怔,仰头道:“你不怪我?” “不怪。”抚着头顶的手下移,擦去脸颊上的锅灰,薛钊笑着道:“快去擦干净吃饭。” “好!” 香奴是个不记仇的……或许是不愿记薛钊的仇,她时而便想着报复捉弄她的一丈红。于是她胡乱擦了脸,高高兴兴地坐在桌案旁,待薛钊端了饭食过来,便攥着筷子胡乱扒着。 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埋在碗里,偶尔抬头,便能瞧见脸颊上黏着的米饭粒。 “慢些吃,又没人与你抢。” “唔唔……”她胡乱应着。 薛钊又探手过去,将她的手掰开,教她如何用筷子。 香奴试了几次就烦了,嚷着道:“不会,人为何用筷子?还不如勺子方便。” 薛钊笑着没说什么,看着香奴找了木勺来用,过了会,她抬眼瞥了薛钊,又瘪着嘴蹩脚地用起了筷子。 外间艳阳高照,薛钊尚且能心静自然凉,香奴吃个饭的光景,顿时香汗连连,连着肩头、脖颈的衣裳都打湿了。 薛钊拾掇了碗筷,忽而说道:“天气这般热,你一会洗个澡吧。” “哦。”香奴吐着舌头,双手不停扇风。 她想如同在八面山下一般,去林中寻个音量的树洞,钻进去美美睡上一觉,待醒来再去河中滚上一圈。 可惜如今却不能。 此间怪异连道士都寻不到根脚,胡乱走动只会给道士惹来麻烦。 薛钊挑了水,放置木桶中晒热,待日头西斜,便将木桶挪进房里。 香奴热得恹恹的,木桶方才挪进来,便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 薛钊紧忙挪开目光,说道:“女孩子家家,哪里有当着人面宽衣解带的?” 香奴狐疑道:“往日里没化形时,我也不曾穿过衣裳,怎地没见道士你说这些?” “往日是往日,如今你化形了。” 香奴嘟嘴:“你又要教训我?” 薛钊叹息一声,扭头往外头走:“算了,当我没说。” 香奴得意地哼哼两声,又去解衣裙。那衣裙穿着繁琐,脱下自然也繁琐。摆弄两下,香奴便不耐烦了。眼珠一转,忽而消失不见。俄尔,那落在地上的衣裳里,便钻出个毛茸茸的九节狼。 她费力攀上木桶,噗通一声跳进去,俄尔又冒出个披散着头发的黄毛丫头来。靠着桶背,香奴舒服地哼哼道:“终于凉快了。” 外间传来薛钊的声音:“记得搓洗,别只顾着顽耍。” “知道啦。” 外间檐下,薛钊坐在板凳上,自烧过的柴火上掰下来一截木炭,手中捧着空白书册,用木炭在其上细细勾勒。俄尔,里间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书册上多了个按剑玉立的女子。 “道士!” “嗯?” “搓背!” 薛钊放下书册,迈步进入里间。 木桶中,香奴靠坐着,一双小腿来回踢腾,水花四溅。帕子搭在一旁,薛钊拿过,探手弹了弹香奴的脑袋。 “老实坐好。” 香奴嬉笑道:“好爽快,道士你也来洗。” “嗯,回头吧。” 帕子擦在瘦小的背脊上,香奴躲闪了下:“痒痒……嘶,又疼了……为什么?从前你都是带着我一起洗的。” “从前你没化形啊。” “与化形何干?” “啧,化形之后你自己就能占了大半木桶,我哪里还能进去?” “哦。那我变回原形不就行了?” “唔……下次吧。”帕子丢在一旁:“好了,记得冲干净。” 香奴探手在后背上抓了一把,顿时手中多了些泥球。她忽而转过身来,恼怒道:“道士你洗手了吗?” “嗯?”薛钊暗自吸了口气,又别过头去。 就听香奴道:“哪来的这般多泥球?定是你不曾洗手的缘故!” 薛钊不知如何解释,扭头自行出了屋子,又坐在板凳上,抄起炭条勾勒着女子画像。 六月天、娃娃脸,自山上吹来凉风,忽而便阴云席卷,大雨倾盆。 好消息是这竹屋的屋顶应当修过,是以并无漏雨之处;坏消息是山间积水破开一条水道,就在竹屋前汹涌而过,于是小院里一片狼藉。 薛钊在门前看了片刻雨势,进到屋里瞥了一眼,木桶里已空无一人。四下找寻,却见香奴裹了衣裳趴在榻上酣睡不已。 他略略头疼,过去为其覆了被子。结果被子方才盖上去,香奴便化作了原形。 雨帘渐疏,转眼停歇,又是一轮艳阳高照。 薛钊出得屋中收拾院中的枯枝败叶,遥遥便听得坡下传来吵嚷声。 “……莫说额欺负你咧,额当初借的是米,收回来自然也是米。你这银钱半升米都买不到,糊弄鬼咧!” “啥?额甚时候说借米还钱咧?李巧娘你莫要冤枉额!” “来来来,乡党都在,大家评评理嘛。” 隔着几十步,吵嚷声影影倬倬,听不太真切。 薛钊提着扫帚出得柴门观望,便见身前站着牵牛的牛倌儿。那小哥年岁不大,约莫与自己相当,薛钊便悄然凑近。 李巧娘家中围了好些人,齐老做起了和事佬,东说一嘴,西劝一句。 身旁牛倌儿小哥啧啧道:“惹上刘家那仨混世魔王,巧娘这回事情大咧。” 薛钊学着三秦方言接嘴道:“啥事情嘛?” “噫!啥事情?借粮食嘛。说好了还银钱,狗日滴刘二见银子不值钱了,就逼着巧娘要粮食。” “哦,她借了多少?” “没借多少,也就三升……额……”小哥听出不对,扭头看了眼薛钊,顿时骇了一跳:“额地天爷!” 薛钊笑着拱手:“我是薛钊,今日新来此地,小哥如何称呼?” 那小哥眉头一皱,道:“新来地?额跟你说不着!” “为何说不着?” “嗤~你个次吗二楞的公子哥,啥时候没都不知道,额跟你说个锤子!” 牛倌儿牵着水牛走了,薛钊寻思了一阵,缀在其后,悄然靠近巧娘的宅子。 抬眼看过去,就见院子里满满当当围着三老四少,齐老端坐在藤椅上,一边是白纱遮面的李巧娘,另一边是三十郎当的粗壮汉子,想来便是那刘二。 齐老发话道:“乡里乡亲,有话好好说嘛。借粮还粮,天经地义……巧娘,我看你晌午刚吃了一大碗饭,你看这粮食……” 李巧娘啜泣道:“齐老,我一个孤女子全靠白果过活。村里与外间隔绝,我……我就只能做些浆洗的活计。”她摊开手,掌中是一些散碎银两:“这些时日就攒下这些,哪里还得起三升粮食?” 刘二一挑眉头:“巧娘这般说,是要赖账?” 李巧娘无助地看向四周:“请乡党帮帮忙,巧娘不怕吃苦……” 那刘二不耐烦道:“这粮食一天一个价,你这女子就算再能吃苦又有何用?依额说,长成这副鬼样子,莫不如死了算咧!一了百了,下辈子那黑印挪到后背上,说不得还能说个好人家咧。” 周遭有人附和:“这鬼样子的确吓人,莫不如死了重来。” 有人驳斥:“呸,莫听刘二鬼扯!他婆姨大了肚子,怕生下个没魂滴肉球球,他是巴不得死人咧!” 立刻有老妇人赞同道:“是咧是咧。那刘家上一辈还只一男一女两口,这一辈兄弟姊妹五个,再让刘家多吃多占,下河口怕是要姓刘咧!” 刘二一看情形不对,当即嚷道:“额可没旁的意思,”抬手一指巧娘:“她这鬼样子死了重投胎是享福。额婆姨大了肚子,额想要男娃,谁要女娃娃咧?” 齐老顿了顿拐杖:“莫要吵吵咧,刘二,你倒是说个主意。巧娘还不起粮食,你要咋样嘛。” 那刘二摸着下巴道:“还不起粮食,那就拿山上滴白果林子抵账嘛。额不多要,一升米抵两亩白果林子。” “不行!”李巧娘死命摇头。 齐老叹息着劝道:“巧娘,那白果又不能当饭吃,先过了这道关再说嘛。老朽舍个脸面,减一亩林子,你看咋样?” 李巧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只是啜泣着不言语。那山上的白果是爹娘留与她的,她又哪里肯抵账给刘二? 林子抵了去,她日后又如何过活? 她心中凄婉,只道生得丑便是错,村中男女老少,无人不欺负她。莫非真要死了重来,才算解脱? “借过借过——” 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她抬头,便见日间说过两次话的公子越众而出,手中还提着小巧的布袋子。 她茫然间,薛钊走到她近前,递过袋子笑道:“午间借了米,险些忘了还。喏,袋子记得还我。” 她懵然接过,低头看了眼粮袋,又痴痴看向薛钊。他那脸上的一抹微笑,便好似破开铅云的万丈光芒,暖得刺眼。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寻仇 薛钊微笑颔首,返身而走。 那刘二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见薛钊要走,抬手便拦。 “等一哈,哪里来的小白脸,谁让你管闲事咧?” 薛钊停步,看着矮了半头的刘二道:“借了要还,可是天经地义?” “正是。”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巧娘:“我借了她粮食,还给她有何不妥?” “额……不对。额差点让你绕糊涂咧。巧娘哪里有粮食借给你?” 薛钊笑了笑:“这世间大抵只有两种事,关我何事,关你何事。是以,巧娘从哪里得来的粮食……关你何事?” “你!” 刘二蛮横惯了,村中从无人敢与他这般说话。激愤之下,抬手便要揪薛钊的衣领。薛钊却抬手反抓住其腕,略略一扭,那刘二便惨叫一声背转了身形:“别乱抓,脏了衣裳你赔不起。” 甩手撒开,刘二顿时原地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即握着手腕惊诧不已。他自忖气力比寻常乡人还要大上几分,不想一个小白脸也似的公子哥竟比自己气力还大! 刘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薛钊走远,忍不住撂下场面话:“小白脸,有你好看的时候!” 薛钊头也不回,浑不在意的走了。 粮食还上,那些散碎银两算作利息,一场闹剧落幕,刘二的算盘落了空。 巧娘杵在那里,踮了足尖朝坡上竹屋观望,心中怎么也忘不掉方才那一幕。 饥寒交迫之时得了一餐之恩,如今又解了自己之厄,总要表示一番才是。可惜她身无长物,想要以身相许……那薛公子想来也是看不上的吧? 思忖了半晌,她轻移莲步出了柴门,朝着坡上行去。走到一半又心中忐忑,驻足半晌再回返自家。如此反复了两次,这才咬紧牙关,行到了竹屋外的柴门前。 “薛……薛公子?” 许是声音太小,竹屋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她仗着胆子声音又大了几分:“薛公子可在?” “唔……巧娘来了?”他一手提着菜刀,一手则拎着一只肥硕的灰兔。 巧娘极为诧异:“哪里来的兔子?” 薛钊瞥了眼天上盘旋的苍鹰,说道:“朋友送的……” 方才他正在房中小憩,忽而便有灰兔砸破茅草顶落在眼前,继而那苍鹰啼鸣着落在院中。 薛钊收了兔子,回赠了苍鹰一条腊肉,心中愈发古怪。也不知这苍鹰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的,那茅草顶修葺起来可要费好一番光景。 更古怪的是,不过役使了苍鹰一回,那苍鹰何以对他如此亲近? 玄甲经中没说此等情形,他只能胡乱猜想,莫非自己天生与那飞禽走兽亲和? 他迈步上前,开了柴门,又让开身形。巧娘略略犹豫,便踱步入院。 屈身一福,她道:“多谢薛公子先前搭救。” “谈不上,李娘子心善,我可见不得这心善之人为了几升米为难。” “奴家……奴家来日定当报还。” “也别来日了,”薛钊双手递过,晃了晃兔子与菜刀:“李娘子来得巧,不若帮忙把这兔子宰杀了?” “好。” 李巧娘接过,又去打了水来,将那灰兔开膛破肚,慢慢拾掇起来。 薛钊给土灶生了火,先焖了一锅糙米饭,又将收拾好的兔肉剁成小块,胡乱配了些菌子、野菜便炖了起来。 “李娘子?” 巧娘面纱下的脸红了红,道:“薛公子若不嫌弃,便称我巧娘就是了。” “哦,巧娘,那你也别叫我公子,直接叫名就是。” “那不好……” “有何不好?” “公子身份贵重。” “哈!”薛钊笑了:“一年前我还是山中采药为生的乡野小子,哪里贵重了?巧娘可别学世人那般,先敬罗衫后敬人。” 巧娘心头诧异,思忖了一番,轻声唤道:“钊……钊哥儿?” “正是我。” 见她暗自舒了一口气,薛钊便转入正题:“巧娘,先前我听了一嘴,又是重活,又是投胎的,这下河口……莫非真有这等奇事?” 巧娘略略嗫嚅,说道:“是有。听爹娘说,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她娓娓道来,却听得薛钊眉头大皱。 却说这下河口村,自唐末之乱起,方才有关中三十三户扶老携幼来此避居。 到了前梁,此地人口不增反减,只剩下三十一户,男女老幼一百四十七口。 此时怪事来了,有一年村中生下两个婴孩,却不成人形,只是块死肉。 村人以为冒犯了山君,当即焚香祷告,又设祭礼拜山君。到了这年年底,有老人熬不住岁寒仙逝,两日后又有妇人生下一婴孩,这婴孩却活了。 不过两年,妇人家中便发觉不对。那婴孩面貌,竟越长越似那死去的老人! 自那时起,这下河口村中人口便不增不减。老人不死,便不会生下新生儿。 薛钊听得古怪,忍不住问道:“若是村中人外出谋生又如何?” 那巧娘摇了摇头,说道:“听说百年前有人家举家搬迁,过了二十年,村中连连生下婴孩。孩童大了些,老人比照一番,就说那家人又托生了回来。” “那若是外人在此定居,又会怎样?” 巧娘道:“这等穷乡僻壤,又有哪个外乡人肯来?” 有道理。 薛钊暗暗思忖,莫非这法宝或是法阵,彻底隔绝了天机不成?想想也是,既然自成洞天,那隔绝内外也是寻常。 正思忖着,竹屋里传来叫嚷:“好香,道士,何时吃饭?” 话音落下,香奴自竹屋里奔行而出,青翠的裙裳衣袂翩翩,赤着腿脚,猛然瞧见巧娘,香奴又忽而顿住身形,抬手捂住嘴巴。 巧娘怔住,薛钊咳嗽一声,道:“这是我——” “道侣!”香奴骤然想起,自己如今化作人形,自然可以开口说话。 她快步而来,蹲踞在巧娘身前,忽闪着大眼睛道:“今早多谢你啦,不然我的金碗就丢了。” 巧娘还在发懵,薛钊便起身过来拎着香奴的脖颈,低声道:“去穿了鞋子,马上开饭。” “哦。”香奴应了一声,风一样钻进屋里,又探出脑袋道:“巧娘没事可以来寻我顽,道士说你是好人。” “她……”巧娘心绪杂乱,香奴生得明媚皓齿,让她自惭形秽。 薛钊便笑着道:“小女娘无人管束,散漫惯了,你别介意。她叫香奴——”略略沉吟:“——青梅竹马的道侣。其实我是个不出家的道士。” “哦。”巧娘声音又低沉了几分。 “肉快炖好了,一会留下来一起吃一口。” “不……不不……不用了。”她暗自吞了口口水,上次吃肉还是一个月前。 薛钊就笑着道:“莫要客气,天气这般热,吃不完也是浪费。” 巧娘被强留着吃了一餐饭。一大碗糙米饭,淋着香浓的肉汁,吃得她腹中殷实。 香奴天真烂漫,吃饭时闹出好多乐子。薛钊却不曾苛责,只是不厌其烦地用帕子帮她擦拭脸面。 巧娘心中的杂乱,忽而就平息下来。她不知何为道侣,便想着,或许他与她只是兄妹般亲近? 晚霞散尽,暮色四合。 巧娘舍不得走,又不得不起身告辞。 小院里,香奴拾了根七扭八歪的棍子,胡乱地耍着,状若疯魔。 薛钊搬了藤椅,借着皎白月光翻看南华经。 啪—— 棍子折断,香奴随手丢弃,又凑过来道:“道士,说个故事可好?我想听大闹天宫。” “猴子的故事说过好多遍了,你怎么还没听烦?” 香奴眼珠转了转,道:“那就换一个,说……唔……说女鬼的故事可好?” “这倒是可以。”合上书卷,回思了一番,薛钊正要开口。 忽有脚步声急促而来,柴门推开,一身水田衣,不曾戴斗笠的巧娘上气不接下气道:“薛……钊哥儿快走,那……那刘家兄弟要来寻你晦气!” 薛钊起身,丢下书卷道:“不忙,你慢慢说。” 不用巧娘分说,薛钊已然瞥见,坡下举着火把行来几人,或提刀或持棍,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还有甚好说?那刘家兄弟为村中一霸,他们人多势众,钊哥儿你听额的,快上山躲起来。迟了就来不及啦!” 香奴踮着脚张望两眼,道:“四个人,正好活动活动手脚。” 说罢四下找寻,好似要寻一根趁手的棍子。 薛钊应对着巧娘,俄尔那四人举着火把便围在了柴门前。 下午时见过的刘二抬脚踹开柴门,长棍一指:“便是这小白脸!” 身侧两个一模一样的年轻汉子道:“果然小白脸,生得俊俏,若是做了兄长儿子,将来不愁说不到婆娘。” 另一个道:“咦?哪里来的小娘子?好生嫽俏,不若给额做婆姨可好?” 香奴摇摇头:“不好,你生得丑。” 另有粗壮汉子笑道:“女娃娃听额说一句,这事儿丑俊没用,还得床榻上见真章。” 四人一同浪笑。 巧娘拦在薛钊身前,气急道:“刘二、刘六、刘七,你们若要乱来,我便去喊了乡党!” “乡党能为他个外乡人做主?” 刘二顿了顿,忽而厌弃撇嘴,道:“噫!咋不戴斗笠,好好的女子,非要生得鬼见愁,吓死人咧!” 原版84-86 第八十四章怪异 巧娘心中急切,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知钊哥儿是难得的好人,不能被刘家兄弟害了。 急切之下,便舍命拦在其身前。心中思忖着,若是刘家兄弟欺负乡邻,乡党自然不干;可若欺辱的是外人,乡党大抵都会袖手旁观吧? 她急得额头沁出汗珠,便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推在她肩头。她身形便朝一旁挪了一小步,扭头便见钊哥儿一步迈出。 “说了半晌也没听明白,你要如何?”他笑吟吟问道。 刘二撇嘴道:“额来送你投胎,来世额做你大,诶呀,美滴很美滴很啊!” 刘六也道:“那女娃子嫽俏滴很,正好给额做婆姨咧!” 薛钊点点头:“长得丑,想得倒挺美。” “啥?” 铮—— 薛钊朝着伸手探手,便听得长剑出鞘,摧嵬自竹屋飞出,落入其手。面前四人略略错愕,还不曾反应,一道白虹闪过。 身前刘二诧异捂着脖颈,倒退两步窒息着倒地翻腾。 “哥!” “二哥!” 刘六、刘七睚眦欲裂,叫嚷一声,提着砍刀、长棍纠缠过来。 既然动了手,薛钊又哪里肯收手? 这刘六、刘七兄弟二人好似练过庄稼把式,出招倒是有些章法。奈何走不过两招,便被长剑刺中,纷纷捂着脖颈委顿,步了刘二后尘。 剩下一人亡魂大冒,丢了柴刀扭头就跑。薛钊足尖挑起砍刀,长剑一振抽在刀柄,砍刀旋转着,径直掼入那人后心。 兔起鹰落间,四条汉子已然毙命。 巧娘骇得捂着嘴不知所措,香奴捂着口鼻凑过来嫌弃道:“院子脏了,道士你该引到外面再动手。” “嗯,下次注意。” 薛钊转身,便见月色下的巧娘惊愕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巧娘忽而醒悟。 面前的男子平素温润如玉,却可谈笑间挥剑杀人。他不是哪家的文弱公子哥,反倒是行事无畏的伟丈夫! 甩手摧嵬自行回返,薛钊笑道:“是觉着我不该杀了他们?” “是。”巧娘声如蚊蝇。 薛钊便叹息着说道:“所以他们杀上门来,我若手无缚鸡之力,就活该被杀;我若是有些武力,就该擒下他们,押到乡老面前讨公道?” 巧娘被说中了心思,说不出话来。 “巧娘想差了一件事——”他若有所思道:“——我虽心善,可狠起来的时候比恶人还要狠,不如此,岂不是总有不开眼的要欺负到我头上?” 巧娘愕然。 是了,凭什么只许刘家兄弟这等恶人欺上门来,不许钊哥儿这等好人反手屠鸡宰狗一般将刘家兄弟斩杀? 转念一想,她又担忧道:“可是……若是官府……” “出都出不去,哪来的官府?” “那乡老……” “呵,乡老不敢开罪刘家兄弟,你觉得如今乡老敢来寻我对峙?” 眨眨眼,巧娘盈盈一福:“钊哥儿想的通透,是我想差了。” “嗯,想明白就好。”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声响,薛钊转头,便见死去的几人扭曲着站立起来。 香奴诧异道:“咦?又活了!” 薛钊肃容观量,却见月下四条身形躯体模糊,好似涂抹了浓墨一般分辨不出面孔。他上前一步,探掌便印在一人胸口。 掌落无声,薛钊便觉这一掌好似印在了软泥之间也似。 古怪! 那人形动作迟缓,抡臂砸来,薛钊抽身而退。探手召来摧嵬长剑,一剑斩去,那身形头颅掉落,却不曾喷出血迹。 落地的头颅好似烂泥一般,融入其腿部,继而脖颈上又长出一颗头颅来。 “好生古怪,看我全都拍扁啦!” 香奴呼喊一声,雀跃而来,纵起来三尺,从天而降。 轰—— 双掌落下,那身形顿时被拍在地上,瘫成了烂泥。 “诶嘿嘿,再来!” 她跳来跃去,几下便将四条身形尽数拍扁。 结果一扭头,先前拍扁的身形又恢复如初,扭曲着站立起来。 香奴挠挠头,嚷道:“道士,放火烧了他!” 薛钊摇摇头:“放火没用。” 人死之后,理应三魂离体。可方才这四人明明已经死了,却不见三魂遁出。 要么是此地古怪,拘束三魂不得离体;要么……这四人根本就没有三魂! 暗掐法诀,衣袖挥舞,便有阴阳索遁出,顷刻间将那四条身形捆了个严实。 那四条身形挣扎一番,任凭阴阳索勒入躯体,竟脱身而出! 薛钊的阴阳缚神索,上捆正神,下捆阴魂,从无落失。这等情形,便只能证实眼前的怪异,并无魂魄! 阴阳索收回,那四条身形蹒跚而来,目标却不是薛钊,反倒是其身旁的巧娘。 巧娘骇得半边身子躲在薛钊身后:“钊哥儿,这……如何是好?” 薛钊没言语,手中法诀变换,垫步上前,剑指点在当先一条身形胸口:“榨!” 千斤榨使出,那怪异顿时被压成黑泥饼,蠕动半晌却动弹不得。 薛钊又依法炮制,须臾便将四个怪异定在了远处。 香奴蹦蹦跳跳过来,伸脚踩了踩泥团,蹙眉道:“道士,这是什么东西?” 薛钊摇了摇头:“没准不是东西。” “哈?” 有意识而无神魂,这等烂泥从未听闻。那日一丈红留宿,倒是提了一嘴妖魔。说妖魔本领怪异,极难斩杀。 这四团烂泥形似妖魔,可薛钊却不曾从其身上感知到魔炁。如此想来,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思忖罢,薛钊走近巧娘,说道:“巧娘今日怕是要留在此处了……我观那四个怪异方才是奔着巧娘而来。” 巧娘心中战战,慌乱道:“怎会如此?” “巧娘,先前村中死人,可曾有这等怪事?” “从未听闻。”巧娘连连摇头:“月前死的那货郎,捞出来时身子肿胀,虽然骇人,却也不曾有这等怪异。” 薛钊搬了藤椅让巧娘落座,他坐在巧娘对向,思忖着内中关窍。 那边厢,香奴提了裙角蹲下身来,寻了根棍子捅着几团烂泥。耍玩了片刻又觉得无趣,便又去屋中逗弄几只狗儿虫。 月下人如玉,巧娘心思稍定,瞥见薛钊颜色,顿时又生自惭形秽之心。她扭了头,只将完好的半边脸对着薛钊,嗫嚅半晌,絮絮叨叨说了下河口村中的琐屑。 东家长、西家短。 那货郎一个月前死了,前几日王家媳妇便生了个婴孩,模样尚且没长开,但都说与那货郎极像。 又说村中米价腾贵,都是因着前些时日沉了一艘钞船。乡党打捞上来,将满船银子一扫而空,如今这村中随便哪一家都有个百多两银子。刘家三兄弟仗着身强力壮,更是抢了几千两的现银。 巧娘还说,传闻几十年前下河口也是许进不许出,足足过了半载才恢复如常,也不知此番要延续多久。 月上梢头,晚风习习。 白日里劳累了一天,晚间又受了惊吓,巧娘忍不住困倦起来。 薛钊瞥见,便道:“巧娘乏了,不若先去睡吧。” “唔……你呢?” 他指了指四滩黑泥:“我得看着。” 巧娘想着,即便自己忍着不睡,好似也帮不上手,便应承下来。她进到屋中,摸黑上了床榻。 薄被卷在身上,一股男子气息扑鼻,她又生出别样心思。想着薛钊的模样,巧娘逐渐痴将起来。 蛐蛐声阵阵,蛙鸣相和,一声闷哼,床榻上的薄被抖动一番,继而是长长一叹。被子裹了脑袋,俄尔便没了声息。 月到中天,薛钊起身重新施了千斤榨,又挪步坐回藤椅。 他探手自怀中摸索出龟甲,轻轻抛起,探掌,那龟甲便悬停在掌中滴溜溜旋转不休。 良久,薛钊收了龟甲,叹了口气。 洞天自成小天地,此间自然测不得其余龟甲所在。奈何过时不候,这次机会算是白白浪费了。 香奴蹦蹦跳跳而来,压低声音道:“道士,这里好似没有魔炁。” “嗯。洞天福地,灵炁自生,自然没有魔炁。香奴不如勤快些,多多修行。” “贪多嚼不烂,每日两个时辰刚好,再多也是无益。” “唔,也对。”薛钊说道:“今夜不睡了?” 香奴摇头,拉过藤椅与其并坐一处,瘫在藤椅里说道:“你不睡,我便陪着你。” “等你完全化形,这黑白颠倒的习惯可得改改。” “那等我完全化形再说。”顿了顿,又瞥见几滩黑泥,香奴努努嘴道:“那到底是何物?” 薛钊抬头看着满月,道:“都说了没准不是东西。或许我俩进了这洞天,便被施了幻术。” “幻术?” “嗯,很厉害的幻术。”他指着四周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啊,啧啧。” “道士,我要听女鬼的故事。” “好。话说有一书生名宁采臣,科举不第,便做了账房,替人收账……” 夏天夜短,鸡鸣三遍,天色已亮。 香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忽而揉揉眼,嚷道:“奇了,烂泥不见了!” 薛钊扭头,果然不见了四滩黑泥。 这东西莫非怕阳光?怎么好似跟柴如意一个样? “道士!”香奴的声音又从里间传来:“巧娘也不见了!” 这等事香奴自然不会扯谎,薛钊只觉得头大如斗,这鬼地方真是越来越怪异了!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惟妙惟肖 百花盈枝头,山风轻拂,自有幽香流过。 薛钊起身踱步进入屋内,果然便如香奴所言,床榻上空空如也,唯有那薄被胡乱卷作一团。 香奴鼻头耸动,禁不住道:“好古怪的味道!” 薛钊便将薄被抱了出去,晾晒在门前。 待他回到屋中,便见恢复原形的香奴蹲踞在凌乱的衣裳上,粗大的尾巴甩动,仰头等着薛钊处置。 “哈~”薛钊打了个哈欠:“嗯,先睡觉。” “哈?不去寻巧娘问问?” “睡醒了再说。” 他脱了外裳覆在身上,倒在床榻上便闭目睡将起来。香奴将衣裳挪到一旁,昨夜一直不曾睡,这会也困倦起来,便挨着薛钊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犹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知了声吵人,香奴便卷了身子,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的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外间蝉鸣渐息,忽而砰的一声重物落地。 香奴自酣睡中惊醒。 她茫然抬头,便见昨日送礼的那头苍鹰啼鸣着盘旋而去。坠下床榻,蹒跚到门前,待瞥见院子里的东西,香奴顿时调转身形跑了回来。 “道士道士!” 她爬上床榻推搡着薛钊。 “嗯……” 薛钊应了一声,却不曾睁开眼睛。 “道士,那苍鹰送了头小猪。” 薛钊揉着惺忪睡眼,清醒过来道:“总不好一直收人家东西,回头总要送一些回礼……香奴,你那蜜汁肉脯分一些给苍鹰如何?” “好。”香奴极为通情达理,眨着眼睛道:“道士,晚间做红烧肉。” “没有糖啊。” “有的,”香奴道:“包袱里还藏了一小包黄糖。” 薛钊便笑着挼了挼香奴的脑袋。小东西见天想着吃,也不知化形圆满时能不能开窍。 他舒展身形起了身,去到院子里打量了一番,野猪不大,大抵不到三十斤。做红烧肉有些浪费,不如弄成烤乳猪。 不过既然香奴要吃,那就做红烧肉好了。 水缸里没了水,薛钊便提着两只木桶出了门。循着昨日巧娘的指点,他果然在林中寻到了一处清泉。 木桶丢在一旁,掬了一捧喝了一口,这清泉入口清澈回甘,他便挪过木桶接起水来。 身后脚步声沙沙,他扭头观量,便见一袭水田衣自林中穿梭,一条扁担挑了两只木桶。微风浮动,白纱掀起,于是露出半边清丽的面孔。 女子脚步略略迟疑,复又如常,只是拢了面纱,待到了近前招呼道:“薛……钊哥儿。” 薛钊眯着眼笑道:“巧娘也来取水?” “嗯。” “这水果然跟巧娘说的一般,清澈回甘。” 巧娘便道:“村中乡党除非犯了懒,不然都在此处取水。” “嗯。巧娘可还记得昨日情形?” “嗯?钊哥儿说的什么情形?” “就是那刘家三兄弟找上门来……” 巧娘古怪道:“自然记得,钊哥儿为何问这个?是了,险些忘记告诉钊哥儿,那刘家兄弟一早去寻了齐老,想要逼走钊哥儿。齐老心疼房钱就没理会。 钊哥儿,那刘家兄弟不是善类,你……你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薛钊沉声问道:“刘家兄弟……没死?” “哈?”巧娘更为惊奇:“钊哥儿昨夜是教训了刘家兄弟一通,不过是吃了些拳脚,为何会死?” “哈,这等恶人,我自然巴不得老天收了。”随口应承一嘴,薛钊暗自思忖。 如此说来,刘家兄弟死而复生不说,连带巧娘的记忆也被篡改。真是古怪! 水桶接满,薛钊挪开,又帮着巧娘接水。忽而想到一节,又道:“对了,那货郎如何了?” “什么货郎?” “就是昨夜与刘家兄弟一起打上门的货郎。” 巧娘怔住,说道:“钊哥儿莫非发了癔症?村中倒是来过货郎,可月前相约泅水而走,结果都沉在了河底……嘶,莫非是魇到了?山上有土地庙,钊哥儿不如取一些草香拜拜。很灵的!” 薛钊笑着将装满水的木桶挂在挑子上,口中说道:“好,回头我就去。要不我来挑?” “这等活计奴家做惯了,不劳钊哥儿。”她矮下身挑了挑子,起身行了两步,回首又道:“奴家家中就有草香,钊哥儿若是去拜神,去奴家那里取便是。” “嗯。” 巧娘挑着水缓缓而行,须臾便在林中若隐若现。薛钊提了水桶回返,却不急着去那土地庙。 他先是去到村中,便惹得各家妇人、女子指指点点。待到了刘家房前,那刘二正蹲在门前用匕首刮着鱼鳞。 抬头,半张脸肿起来老高,刘二瞥见薛钊,顿时骇得丢了匕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你……你又来作甚?” 薛钊负手而立,笑眯眯道:“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他说得轻描淡写,那刘二心中更慌,抄起匕首比划着:“莫……莫要过来!老六、老七,那恶贼打上门咧!” 门里一阵慌乱,俄尔那刘六、刘七便操刀持棍,战战兢兢堵在门前,却只是紧张兮兮看着,不曾越过门槛。 薛钊朝前迈出一步,那三人齐齐后仰;再近一步,三人顿时化作滚地葫芦,跌进门槛之内。 看此三人反应,分明是昨夜被自己暴揍了一通,这才患上了……坯体爱思帝? 坯体爱思帝又是什么? 他正思忖着,忽而内中一声嚎,一大肚妇人自院内奔出。 “杀千刀的欺负上门咧,额跟你拼咧!” 刘二赶忙从地上爬起,抱住妇人,急道:“噫!你要作甚?” “作甚?嫁了个瓜怂,旁人打上门都不敢还手。你怕挨打,额不怕,额就不信他敢动手!” “莫冲动!” “你撒开,额就不信莫地方说理咧!” “哈哈哈——”薛钊仰天而笑,合掌轻轻拍打。 笑声让刘家兄弟与那妇人尽皆懵然,却见薛钊笑眯眯说道:“不错不错,若无昨夜那一遭,我都瞧不出你们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咧!你全家都不是人!” 妇人破口大骂,薛钊却不理会,调转身形施施然而去。 这洞天果然玄妙,明明不是人,却将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演绎得惟妙惟肖。 刘家如此,这村中旁人不知是否也是如此。 他正思忖着,转过巷子迎面便撞见了齐老。 薛钊迎过来,遥遥拱手:“齐老……这是遛弯晒太阳?” “额遛个甚地弯……咳咳,这个……薛公子啊,老朽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钊不答反问:“不知齐老高寿?” “老朽今年八十有四。” “八十四,齐老这般年岁还未活通透啊。” 齐老讶然:“此话怎讲?” 薛钊便道:“交浅言深,我每每有拿不准主意,不知该不该讲之言,便会压在心里。不知该不该,那就是不该啊。” 齐老被噎得半晌无言。 “齐老既然无话,那回见。” “哎哎哎?薛公子且慢!”曲木拐杖拦住薛钊身形,齐老面沉如水道:“老朽想了想,这话还是当说。” “那齐老便说。” “薛公子新来,不知村中情形,可莫要仗着拳脚了得便仗势欺人。” “嗯嗯,”薛钊神情玩味:“齐老继续说。” “这外间道路不知何时打通,说不得薛公子就得多留一些时日。如此,薛公子也算乡党……这乡党嘛就该当齐心协力,可老话说的好,难免锅碗碰瓢盆……这乡党之间有了纠葛,不好动拳脚。还是要找地方说理才是。”httpδ:/m.kuAisugg.nět 薛钊心思转动,略略明悟过来,拱手道:“我知道了,下次再有这等事,我先来寻齐老。” 齐老极为欣慰,频频颔首,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赞许道:“薛公子一看就是明事理。老朽还要去寻刘家兄弟说道说道,实在不像话!” 辞别齐老,薛钊行出几步回头观量,便见那齐老健步如飞,昂首阔步进了刘家宅院。 又行几步,忽有妇人拦住去路。 “薛公子,莫走莫走,额有好事情与你商量咧。” 那女子身形粗壮,面上涂脂抹粉,发髻上还插了一朵紫堇。 “这位……大娘?” 帕子挥动,一股腻人香风扑面,那妇人笑道:“薛公子莫要客套,乡党都称额曲三娘。” “哦,曲三娘。”薛钊拱手。 那曲三娘便压低声音道:“额悄声问一嘴,薛公子可曾婚配?” “倒是定下了亲事。” 曲三娘一怔,摆手便道:“外间不算,那就是没有。薛公子一看便是出身富贵人家,可到了这下河口,便是金银再多,也是坐吃山空。额有个打算,能让薛公子不用坐吃山空。” “哦?不知是何打算?” “咯咯咯,薛公子装糊涂咧。”她一努嘴,薛钊顺势瞥过去,便见前方一户人家大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却是个身形丰硕的女子。 见薛钊瞥过来,那女子顿时嘤咛一声闪身躲进门内。 曲三娘便道:“王家二女瞧上薛公子咧,那王家富庶,说好了陪嫁单单粮食就两石咧!” 薛钊面色不变,笑着道:“倒是好打算……可惜我早有婚约,只好辜负曲三娘美意了。” “噫,这鬼地方都出不去,薛公子莫要执拗。”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谢绝了曲三娘好意,薛钊经过那门前,便隐隐听得女子低沉啜泣之声。 他信步回返,心中却若有所思。待经过巧娘家门前,隔着柳枝,便听得自家传来吵嚷声。 “……额带你去看后山。那景儿可好看咧!” “不看!” “还有果子咧,裤裆果,甜甜滴,吃到嘴里美滴很。” “不吃!” “荒坡还种了高粱,眼下折了吃起来比蜜糖还甜咧。” “额……那也不去!快走快走,再不走我拍扁你!” 从杨柳树后转出来,薛钊便见那牵着牛的牛倌儿小哥隔着柴门朝香奴献殷勤。 瞥见薛钊回返,小哥脸上讪讪,腆着脸招呼道:“薛公子回来咧?” “嗯。” “公子这婢女脾气差滴很。” 薛钊玩味道:“谁说她是我婢女了?” “那她是——” 香奴在院中蹲踞着,身上衣裳倒是齐整,只是泛黄的头发散乱着,裙裾抻起,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难怪这牛倌儿看得眼热。 “道侣。”香奴闷声回应。 牛倌儿懵然:“甚地是道侣?” 薛钊便板着脸正色道:“童养媳。” “额……额还有事,走咧走咧。” 牛倌儿小哥仓惶而去,香奴便长出一口气,蹙着眉头烦躁道:“那人好生厌恶,过来搭话,没完没了的。方才险些忍不住将他拍扁!” “你下次穿好裤子……算了,走。” “去哪?”香奴仰头。 薛钊便过去,从袖袋里取出一截红绳,给香奴绑了个马尾。先前倒是每次都给她梳头,可每次化形半晌便要恢复原形,下次依旧要梳头。 香奴烦,薛钊懒,于是干脆扎了高马尾。 “巧娘说后山有土地庙。” 香奴顿时来了兴致:“此地也有土地老倌儿?快走快走!”她又想起了八面山中的好日子,那土地老倌儿人好,每次都会指点蜂巢所在。 一人一妖穿过一片林木,地势顿时陡峭起来。踩着羊肠小道一路上行,便在半山腰处发现了一处小小的土地庙。 那庙横竖不过三尺,内中泥塑小巧,两侧有楹联:南亩北畴,我老汉时不时要去几次;上村下里,尔乡民年对年才来一回。 薛钊只瞥了两眼便没了兴致。泥塑上不曾附着香火,更不曾有正神气息。他站在半山腰放眼观量,但见一侧山势高耸伟岸,一侧却温润瑰丽。可谓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香奴凑过去,对那泥塑捏捏、敲敲,俄尔便丧气道:“土地老倌儿不在家。” “是此方根本就没有土地。” 香奴撇下土地庙,四下游荡一番,忽而指着一片灌木道:“裤裆果!” 她疯跑过去,俄尔便捧了一把红彤彤的果子回来。 薛钊一瞧,却是此前吃过的,那形似屁股一般的果子。 “道士要吃吗?” “你吃吧。” 薛钊领着香奴回返,还不到半途,那一捧果子便尽数进了小女娘的肚子。忽而瞥见一片高粱地,小女娘咬着手指问道:“道士,牛倌儿说那东西很甜。” 薛钊停步,扭头去到高粱地里,寻了两根折了,自己尝过又递给香奴。 香奴剥了高粱杆青涩的外皮,咬了一口顿时眉眼弯弯:“果然很甜。” 小女娘蹦蹦跳跳行了一阵,又停步转头回望了一番,想来是要记下这高粱地所在。 快出林子时,他与香奴又遇到了巧娘。 依旧是那身水田衣,头戴斗笠,手中多了根套着纱网的杆子,高高举起在那树上捉着什么。 香奴便凑过去仰头观望:“巧娘要这蝉做什么?” “捉了来吃。” “吃?” “洗干净用菜油炸了,很香的。” 香奴若有所思:“我好像吃过。”久远的记忆浮出脑海,她摇了摇头皱眉道:“不太好吃。” 薛钊与那巧娘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也停下来仰头观望。他心中思忖,想来巧娘又断了粮,这才打这蝉的主意。 他便说道:“朋友又送了一头小野猪,我跟香奴吃不了,巧娘若是一会无事,不若来帮忙处置了。” 巧娘顿了下,纳闷道:“下午时闹出好大动静,额出来观望,就见苍鹰从你家飞出来……那野猪莫非是苍鹰送的?” “嗯,是。” “苍鹰为何要送……钊哥儿东西?” “许是我面善吧。”薛钊心中也不得其解。他笑了笑,错身而过,又回头道:“说好了,一会过来帮忙处置了。正好好久没吃过油炸蝉,别忘了带些过来。” 巧娘嗫嚅,到底还是应承下来:“好。” 巧娘又捉了些蝉,回家洗干净用菜油炸过,用粗瓷海碗装了,这才去到薛钊家中。 院子里腥臊味充盈,薛钊与香奴商议了半晌,香奴终于不再吵着要吃红烧肉。 这野猪不曾骟过,又是被那苍鹰生生摔死,淤血放不出来,烧的时候只能放足了佐料压住那腥臊之味。 灶上烧了热水,巧娘招呼一声,放下炸过的蝉,正要帮手,却一眼瞥见了竹竿上挑着的薄被。 白纱下的面孔登时腾起红云,她一时间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巧娘快来帮手。” 巧娘回神,闷着头撸了衣袖,蹲踞下来帮着宰杀野猪。斗笠下,双眸跟着白纱不时的瞥向房前挂着的薄被。 薛钊回头瞥了一眼,便说道:“被子有些潮,趁着阳光足,干脆挂出来晒晒。”顿了顿,又叫道:“香奴,将被子抱进去。” “哦。”小女娘应了一声,不紧不慢行出来,捧着被子嗅了嗅,欣喜道:“果然没味道了。” 薛钊身侧的巧娘闻言更是头也不敢抬,只盼着寻个地缝钻进去。 薛钊只道是巧娘心中过意不去,与她说了些闲话,转头便焖了一锅卤肉。 也不知巧娘是如何想的,草草吃过一口,便仓惶回返。 薛钊与香奴心中莫名,香奴便胡乱揣测起来。 “道士,巧娘是没洗澡,弄脏了被子,心里才过意不去吗?” “瞎说。” “那是为何?” “嗯,或许是不想占人便宜吧。” 香奴瘫坐在藤椅上,那炸好的蝉就摆在面前。她忍不住捏起一只丢进嘴里,嚼了两下顿时颇为意外道:“好吃!” “道士,我们何时离开这村子?” “总还要一些时日吧……香奴待烦了?” 香奴就嘟嘴道:“还不如七里坪大,山中也没好顽的。” “那我想想法子,”薛钊捏起一枚蝉丢进嘴里,巧娘手艺不错,那蝉炸得酥脆。他寻思道:“方才忘了说,明日寻巧娘讨一块破布。” “破布?” “嗯,挑个幡子出来,充一回游方郎中。” “道士会看病?” “不太会,但可以冒充会。” “那有什么用?” 薛钊低声道:“总要一一分辨过去,看看哪些是人,哪些是怪异,此后才好动手啊。” “动手?” “寻不到阵眼,明日我试试将这些怪异尽数斩杀,看看能否露出破绽来。” 香奴寻思了一番,忽而道:“若是巧娘也不是人呢?” 薛钊沉默着没言语。 他忽而有些明悟,游历红尘便是踏入红尘,结识了一些人,有喜有厌,厌弃的如过眼云烟,欣喜的留存心中。前者自不用提,后者便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谊。 巧娘若也是怪异,他又该如何? 薛钊思忖半晌拿不出两全之法,便暂且不去再想。 “再说吧。” 斗转星移,转眼又是一天。 清早薛钊便去到巧娘家中,说明所求,巧娘极为讶异。 “钊哥儿还会行医?” “略知一二,”薛钊道:“总不好坐吃山空,这两日便想着寻个营生。” 巧娘好似忘却了昨日的忐忑,欣喜道:“钊哥儿此举大善,村子偏僻,寻医问药本就不便,近来又道路隔绝,好些人家得了病症都在咬牙撑着呢。钊哥儿生意一定红火。” “借你吉言。” “那钊哥儿稍待。”巧娘一阵风也似快步入得屋中,俄尔回返,手中捧了叠好的一块土色单子。 “这颜色正好。”薛钊探手接过。 巧娘又不知何故别过头去,低声道:“钊哥儿别嫌弃就好……这……这是缝在褥子上的……” “哈,谢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薛钊捧着布单回返,用匕首裁了一块,提笔写下几个还算看得过眼的大字,又用竹竿挑了,待日上三竿便举着幡子去到了村里。 曲三娘瞥见他远远举幡而来,遥遥便嚷道:“薛公子这是要作甚?” 薛钊探手一指幡子:“治病救人。在下误入此间,总不好坐吃山空。思来想去,想着还会些许岐黄之术,是以干脆挑了幡子做一回郎中。” “郎中?”曲三娘惊诧道:“薛公子还会看病?” “略懂略懂。” 曲三娘顿时热切道:“就是不知,这诊金如何算。” 薛钊笑道:“前三日义诊,不要钱。” “诶呀呀,额滴天爷爷,大好事嘛!” 薛钊抬手一指远处:“三娘看好了,我便在那槐树下等候,还请三娘广而告之。” “薛公子放心,此事包在额身上咧!” 曲三娘撒腿就跑,跑出去几步又停下:“先说好,待会可要给额先瞧瞧。额这腿一到下雨天就疼的很。” 原版87-89 第八十七章 树荫之下,一张桌案,两把藤椅,薛钊端坐一头,左手蒲扇轻摇,右手切脉。 桌案是曲三娘家中搬来的,藤椅是齐老命人搬来的,那蒲扇则是牛倌儿小哥献的殷勤。 装模作样切过脉象,薛钊问道:“如今哪条腿疼?” 曲三娘愁眉苦脸道:“便是这左边膝盖,阴天下雨总会麻痒难耐。” “伸腿。”薛钊绕过桌案微微屈身,剑指点在膝盖处:“此处?” “再往下一些。” 薛钊依言指头挪了半寸,待曲三娘咬牙‘嘶’的一声,体内真炁分出一丝,在那患处兜转起来。 曲三娘只觉酸热得紧,俄尔那膝盖患处便没了酸楚,心中顿时说不出的爽快。 她讶然道:“噫?奇了,额还真就不疼了!薛……郎中好医术!” 树下谷场围拢了百多号乡党,有瞧稀奇的当即按耐不住:“三娘子你好咧就赶紧让开,额这脖子扭咧,先让郎中给瞧瞧。” 曲三娘回头顿时凶神恶煞:“急个甚?额还有病症没说咧!” 她转过头,一张肉脸顿时笑颜如花:“薛郎中,额还有个症状……”她悄然凑过头,帕子遮了口鼻,低声耳语半晌。 “唔……”薛钊皱眉,颇为为难道:“三娘,既然天葵早已断绝,这房事还是莫要再强来了。” 曲三娘眨眨眼,身后忽有人嚷道:“三娘子守寡二十几年,跟哪个行的房事?” 哄—— 谷场炸开,三老四少哄笑不已。再看曲三娘,一张脸臊得猴儿屁股也似,起身逐个指指点点:“笑个甚?再笑额今晚就上你家不走咧!” 狠狠剜了一眼人群中的齐老,曲三娘扭着肥硕的身形逃也似的跑了。 “到额啦,到额啦!” 几个汉子往前抢,却被牛倌儿小哥近水楼台,先行一步抢了藤椅落座。 “薛……薛公子,也给额瞧瞧。”小哥讪笑着道。 身后有妇人骂道:“半大小子看个甚!” “奏是奏是,娶个婆姨啥病都好咧。” 薛钊探手切脉,又看了看牛倌儿神色,良久才道:“肾水不足,小哥近来可是……房事过度?” “额……” 小哥愣住,继而便有妇人喊道:“一个没了天葵要硬来,一个房事过度,这二人莫不是……” 小哥急了,起身急赤白脸辩道:“不是不是,额……额就是自己捣鼓……额……”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树下的薛钊笑吟吟地看着,垂下的左手自袖袋里一探,便将那枚晃神珠取了出来。 般若寺中的女子只能三日用一次,薛钊却无需如此。这不知什么妖怪的妖丹,只需补充了真炁,便能使出妖丹中的天赋神通。 左手抽出摊开在桌案上,那晃神珠骤然放出光华。俄尔,闹哄哄的人群为之一静,齐老道:“薛公子,这是何物啊?” “哦,朋友送的夜明珠。”薛钊笑着神色如常,将那晃神珠收入袖袋之内。 果然如此,这场中百多号人无一中招。这妖丹天赋神通径直作用于神魂,怪异并无魂魄,是以才不曾起作用。 乡党们诧异了一番,继而有妇人拨开牛倌儿小哥,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赔笑道:“郎中,额近来一直头疼,郎中可得给额好好瞧瞧。” “好,先切脉。” ……………………………… 村口刘家宅子前,三兄弟一字排开,蹲在墙根下。 牛倌儿小哥行来,便见三兄弟凶神恶煞地盯着不放。小哥顿时心中犹豫,回思了半晌也不曾记起近来哪里得罪了刘家弟兄。 他正要拔脚就走,忽而就见刘二招招手。 小哥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刘二便不耐烦道:“次吗二楞,额喊的奏是你!过来!” “哎哎……”小哥心头暗骂今早出门不曾看过黄历,到底还是挪步凑了过来。 那刘二起身便是一巴掌:“瓜怂,让额仰着头跟你说话?” 牛倌儿无奈,只得悻悻蹲下。 刘六便在一旁厉声道:“额问你,那呆怂……果真会瞧病?” 牛倌儿脸上顿时不自在起来。他还不曾娶亲,村中的女子,尤其是那成了婚的,想来荤素无忌。前些时日几个女子在河中洗澡,远远瞥见牛倌儿行来,非但不曾避让,反倒拿言语戏弄了一通。 那白花花的身子真是晃眼啊,于是他就……结果今日被那薛公子点破,什么脸面都没了,这让他以后如何说亲? 于是牛倌儿闷声道:“会……会一些吧,有的准,有的不准。” 啪—— 有一巴掌抽在后脑勺:“瓜皮,到底准还是不准?” “有……有点准?”牛倌儿快哭了。 刘二起身一脚踢在牛倌儿屁股上:“滚,额瞧见你这瓜怂就烦得紧!” 牛倌儿如蒙大赦,爬起来就跑。 墙根下三兄弟彼此对视,随即叹息连连。 刘七便道:“还是个有本事的,额早先就说先看看。” 刘六也道:“拳脚了得也就罢咧,还会瞧病。额看以后乡党都得站那呆怂一头,不好弄咧。” 刘二烦躁挠头:“惹不起额还躲不起?” 正说着,身后门里出来一人,却正是刘二的媳妇。他诧异道:“你大着个肚子出来作甚。” 那女子冷哼一声:“额去看郎中,瞧瞧这肚子里究竟是娃娃,还是个死肉坨坨。” “噫!作怪,人家能给你瞧?” 女子冷笑:“额又没招惹人家,凭甚地不给额瞧?” 丢下此言,女子扶着肚子朝谷场行去。 三兄弟愈发愁苦。打,打不过;想着纠集乡党,结果薛钊义诊又把乡党给收买了。正苦闷之际,刘六瞥了一眼,顿时胳膊肘捅了捅刘二:“噫,瞧那女子!” 刘二抬头,便见香奴蹦蹦跳跳自林中行出,一只胳膊夹着一捆高粱杆,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啃食不停,俄尔还会‘呸’的一声将渣滓吐出来。 三兄弟对视一眼,刘二颔首,那刘七顿时起身迎了上去。 “那女子,哪个让你折的高粱杆。” “嗯?”香奴停下脚步,心中莫名。 “那是额家种的高粱。” “不能吃吗?” 巴掌大的小圆脸,一双懵懂的圆眼,看得刘七顿时心中酥麻。心中暗忖这女子呆呆傻傻,定然好骗。 眼珠一转,刘七计上心头:“吃得,吃得,你想吃随便吃。” “哦。” 香奴迈开脚步要走,那刘七又伸手拦下。 “莫急莫急,额话还未说完咧。” “你要说啥?” 刘七笑嘻嘻问:“高粱杆好吃?” “好吃。” “额家里还有更好吃的咧。” “什么?” “肉!”刘七比划着:“三指头厚滴肥膘肉!” 香奴又要走:“肉有何好吃?我都吃腻了。” “莫走莫走,”刘七心思电转,又道:“额家还有更甜滴,甜醪与糯酒可喝过?掺了蜜糖,喝上一口……诶呀美滴很!” 甜醪、糯酒……掺了蜜糖……香奴顿时觉着手中的高粱杆就不甜了。 她吞了口口水,忽而狐疑道:“你要请我吃?” “是咧。” “不去!”香奴摇头:“道士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那刘六也围拢上来,捂着肿起来的腮帮子道:“不是没事,这不是薛公子是郎中……额们想拉拉关系,好让薛郎中给瞧瞧嘛。” 香奴瞧着鼻青脸肿的三人,心中顿时信了些许。想着那没吃过的好东西,顿时口水直流:“早说嘛。” “额这不是说咧嘛……进家,额给你端甜醪与糯酒。” “要掺了蜜糖的。” “掺,肯定掺。” 刘六、刘七簇着香奴进入宅院,那刘二阴狠一笑,瞥见四下无人,当即将大门闭合。 所谓甜醪便是稻米酿制的米酒,糯酒则是糯米酿制的米酒,度数不高,喝起来甜丝丝的。 进到宅中,刘六作陪,刘七不迭地搬了两坛酒来。开了泥封,香甜酒味顿时引得香奴嗅探连连。 “闻起来就好喝,快满上!” 刘六抄起酒坛倒了一盏,香奴举起来一饮而尽,喝罢‘哈’的一声,咂咂嘴道:“不如青城吓煞人香。” 那两兄弟尚且不知如何作答,香奴便夺过酒坛自斟自饮起来。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刘七便将细竹筒悄然递至刘六手中。刘六起身抢过酒坛:“哪有让客人自己倒酒的道理?额来额来。” 他说着话,细竹筒拔了塞子,趁着倒酒的光景便将内中蒙汗药混入酒水之中。 香奴不曾看见,又饮了一盏,咂嘴便觉不对,口舌忽而有些发麻。她平素将那毒蛇当做辣条嚼裹,毒性发作也不过酣睡一场,这区区蒙汗药又奈她何? 小女娘心中暗忖,果然道士说的没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忽而打了个酒嗝,体内藏着的毒气便顺着酒气逸散而出。 刘六、刘七又再劝酒,只是兄弟二人明明不曾饮酒,却眼中出了重影。彼此摇晃一番脑袋,还不明所以便被那毒气迷得昏厥过去。 香奴端着酒坛跑到院中大口喘息几声,得意道:“敢来算计我?这回定叫你偷……偷……什么什么米?”她挠头,想着拍扁了刘家兄弟,又会化作杀不死的怪异,四下瞥了眼,陡然瞥见充作谷仓的厢房,顿时计上心头。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请死 午后飘来铅云,于是霁雨成烟,山峦含黛,下南河上烟波皱。 幡子横在头顶,遮了雨幕,薛钊推开柴门进入自家。 小女娘兴高采烈迎在房檐下:“道士道士!”她满心欢喜道:“刘家兄弟使坏,被我识破,反手算计了一番。” “哦?” 薛钊收了幡子步入屋内,小女娘便扯着他的臂膀,叽叽喳喳说起来没完,又指着屋中多出来的东西。 几条腊肉,两只腊鸡,两坛酒,七袋子稻谷。 她得意洋洋道:“若不是寻不到米袋,我便将刘家库房搬空了!” “哈哈,香奴知晓人心了。”薛钊很是欣慰,又逗弄道:“你就不怕事后刘家兄弟打上门来?” “左右都要打杀,明日一早便不记得了。他们若敢来,我就全都拍扁!”顿了顿,香奴问道:“道士,你的事如何了?” 薛钊丢下幡子,撩动衣袍坐在床榻上,疲乏道:“大略都查探过了,果然都不是人。” 驱动晃神珠极为耗费真炁,那百多人聚拢在一处还还说,别个散落的乡民,却要薛钊逐一辨别。费尽心思还是用了十余次晃神珠,如今丹田气海内真炁见底,自然颇为疲乏。 “巧娘呢?” 薛钊摇了摇头,说道:“晚间做了饭,你去请巧娘过来吧。” “好。” 薛钊不再赘言,趺坐床头暗暗吐纳调息。俄尔,室内忽而生风,有氤氲自薛钊口鼻出吐出,随着其吐纳,那风便忽大忽小。 香奴凑过来,习以为常地又要坐在薛钊怀里,忽而想起化了形好似坐不下,且薛钊已经好久不让她蹭修行了。 她便拾了幡子胡乱甩动,半晌后又去逗弄狗儿虫。狗儿虫只余下三只,罐子打开,香奴顿时瞪大了眼睛。便见内中少了一只,多了个鹅卵也似的茧。 “这般大的茧,总能换些银钱吧?”她伸手逗弄余下两只,呵斥道:“不争气,你俩何时吐丝?” 风雨来的急,去得也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外间雨过天晴。 香奴见薛钊还在修行,便拿了竹笸箩去筛米。她不会蒸饭,筛米、淘米却是会的。 筛米、淘米,于是笸箩中的糙米便少了一半。香奴眨眨眼,又去舀了些糙米来。 日垂西山,屋中一声长长吐息,薛钊从入定中醒来。 瞥了一眼,薛钊便笑道:“香奴真能干。” “嗯嗯,”香奴道:“从前都是道士在忙,如今我化了形,总要帮着做一些才是。” 薛钊见地上那一层糙米,眉头微皱,随即又舒展。香奴好不容易来帮手,总不好这时候泼冷水。 他洗了手,接过笸箩:“余下的我来吧,你去将巧娘请来。” “好。” 小女娘蹦蹦跳跳而去,须臾便拖着一袭水田衣的巧娘进了院中。 “道士,巧娘让我请来了。” 薛钊正在生火,从土灶后探出头来笑了笑。巧娘无措地捏着衣角,嗫嚅道:“额……奴家不好总来蹭饭。” “一顿饭而已,亏得巧娘给的布单,不然我这营生还不知从何处着手呢。” 巧娘喜悦道:“今日奴家瞧见谷场围了好多乡党,都说钊哥儿医术高明呢。” “呵,也就看个头疼脑热,不值一提。” 几句话说过,巧娘自在了几分,便凑过来撸了衣袖帮手。 昨日的卤肉还剩下一小盆,又用腊肉炒了苦瓜,凉拌了笋丝,清炒杂菜,大半个时辰光景,饭菜具得。 香奴搬了桌案到院中,三人便围坐一起吃将起来。 香奴吃了几口,便觉得寡淡无味,眼珠乱转起身奔进房内,俄尔提了一坛甜醪回来。 “有肉怎可无酒?巧娘也来尝尝这甜醪。” “哪里来的酒?”巧娘奇道。 香奴想也不想便道:“朋友送的。” 巧娘眨眨眼:“那苍鹰还会酿酒?” 香奴怔了怔,道:“另一个朋友。” 薛钊心中暗笑,不待巧娘推却,他起身洗了三只木杯,回来便依次斟满。杯子推在巧娘面前,他便道:“喝一些吧,这酒很淡,不醉人。” “嗯。” 一杯酒下肚,巧娘忽而说道:“钊哥儿,听说你那义诊要连续三日。三日后,这村中病患大多看过,谁还找你诊治?” “不急,左右存粮还能支撑一阵。” 巧娘心疼道:“那也要省着一些才是,如今这粮食腾贵,可不好敞开了吃。” 她心中盘算,每日糙米管够,大前日是腊肉饭,前日炖了兔子,昨日卤了野猪,今日连酒都有了!就算村中最富庶的刘家也不敢这般糟践粮食! 薛钊应了一声,吃了些菜,心中拿定了主意。自袖袋里掏出晃神珠,对着巧娘晃了晃:“巧娘,你看这是何物?” “嗯?”巧娘茫然抬头,一旁香奴紧忙挪开,生怕被晃神珠照了。继而又觉得不对,若被照了,说不定还能吃到那桌案大小的桂花糕?于是香奴又挪腾回来,反倒比先前又凑近了巧娘几分。 米白色的珠子放出光华,一道白光照在斗笠下的白纱上,香奴顿时惊奇起来,怎地道士用起来与般若寺中的女子不同? 不待香奴说些什么,就听身旁巧娘惊道:“是……是夜明珠?钊哥儿怎能随意将这等宝贝亮出来?快收了,小心惹得旁人嫉恨。” 薛钊叹息一声……原来巧娘也不是人。 俄尔,他笑着颔首:“好,我收好。巧娘,你多吃一些。” “额……奴家吃了很多了。” 粗瓷海碗里的米饭见了底,卤肉与腊肉没少吃,巧娘觉着肚子里的油水能支撑个三、两日。 “再吃一些。” 巧娘只是摇头,她实在吃不下,也不好意思再吃。 薛钊收敛了笑容,沉吟道:“巧娘——” “嗯?” “你可知……其实我算是个道士?” “知道啊。”她应着,心中莫名……莫非道士不准娶妻生子?巧娘心中忐忑起来,转而又想,钊哥儿这等人物,又哪里会瞧得上自己这般的丑八怪? “我今日义诊是假,试探是真。” “试探?” “试探这村中谁是人,谁又非人。” 巧娘懵然。 薛钊继续道:“那日巧娘只记得我教训了刘家兄弟,实则是……那四人当场被我斩杀,除去那货郎,刘家兄弟死后都化作怪异。” 巧娘愈发发懵。 “那怪异不冲我来,反倒冲着巧娘而去。于是我让巧娘在屋中安歇,自己与香奴在院中看着那怪异……” 香奴接嘴道:“而后天亮时那怪异就不见了,连巧娘也不见了。” “这……”巧娘难以置信。 “是以,今日我才逐个查探。结果……村中全都非人。” 晚风拂动面纱,那张阴阳脸上满是惊愕。巧娘本就聪慧,忽而想到关窍,急切道:“那额呢?” 薛钊只是定定的看着她,不曾言语。 “额……也非人?” 这等荒谬之事,她又哪里肯信? 香奴便在一旁嘀咕道:“道士那珠子是宝贝,是人非人一照便知。” 听得此言,巧娘心下不想信,却偏生信了几分。 沉吟半晌,巧娘抬头开口道:“钊哥儿与奴家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薛钊叹息一声,神色复杂道:“虽不忍言……可我还是想请巧娘死上一死。” “死?” “若巧娘死了,或许明早便会恢复,忘记我刻下所说;又或许这洞天术法只是拘了巧娘神识,巧娘一死,这术法破了,便会恢复如常……再或者……” 再或者什么,薛钊没说。巧娘却心知肚明,再或者她一死,便是死了,从此世上再无李巧娘。 巧娘心中悲切,自落生便长了张阴阳脸,惹得爹爹厌弃。若非娘亲护着,只怕婴孩时便被溺死在了河水中。 长大了一些,每日都是做不完的活计。秋日里采白果,平素打猪草,切野菜喂鸡,还要去河边浣洗衣物。 娘亲难产而死,刘家却生了双生子,爹爹自此颓败,只说李家从此无继。冬日里去捕鱼,那痛恨自己的爹爹一头扎在河水中,也去了。 从此她便是孤女,辛苦求生,什么都要自己来。小时候那些孩童便编了歌谣辱骂她,待她长大了,那些孩童的儿女又来编排她。 她盼着得遇良人,从此脱离苦海。本以为是奢望,结果那日钊哥儿便带着浑身幻彩入得她眼帘。 钊哥儿从未露出一丝一毫的厌弃,哪怕瞥见了自己白纱下的真容。他解了自己的困厄,知晓自己吃野菜度日,便每日邀自己吃饭。 这般人儿,她只道在梦里才有,却从未想过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眼前。 呵…… 哪里想到,钊哥儿如今却要自己去死! 或许,自己早就该死,又或者本就不该降生。 心中悲切,巧娘存了死志。看了钊哥儿那俊朗的面孔一眼,她心中一动,想着为这般人儿去死,也算死得其所吧?只可惜如今自己还是闺中女子,不曾知晓夫妻之间是何等滋味。 长叹一声,巧娘掀了斗笠,露出一张阴阳脸。她眼含泪花,哽咽道:“钊哥儿既然想我死,那……那我便死吧。” 一旁香奴想插嘴,却又将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起身闷头去屋中取了摧嵬长剑拍在桌案上。 巧娘只是看着薛钊,说道:“钊哥儿,若我果真死了……你……你可会记得我?” “铭记在心。”薛钊一字一顿。 “好,不劳钊哥儿动手。”泪珠滚落,她抽了两下,香奴点了下机簧,巧娘方才抽出长剑。 夕阳下,一袭水田衣的女子横剑在颈:“钊哥儿,莫忘了我!” 横剑自刎,不见鲜血喷洒,那巧娘反倒泛起耀眼白光,刺得薛钊与香奴睁不开眼。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阵眼 墨色度云天,清风醉晚林。 “道士,巧娘又不见啦。”香奴眨着眼颇为不解。 那一阵光华之后,巧娘便没了踪影,地上只余下那一柄长长的摧嵬。 “唔——”薛钊应着,面上不显悲喜,只是怅然拉过藤椅落座。 阵眼寻到了,他却不知该如何着手。杀了旁的怪异,翌日清早恢复如常;碰了巧娘,瞬间恢复。 这阵眼如何解法,薛钊全然没有头绪。他心中略略烦乱,便进屋取了南华经来翻阅。 香奴陪在一旁,过了许久才道:“道士,这书上讲了什么?” 薛钊这两月只盯着内篇中的逍遥游,反复研读。听闻香奴问询,他便放下书卷说道:“讲了心量,唔……也就是格局。” “哈?” “鲲鹏由北往南,备三月食粮,顺风飞九万里高方能到南海;蝉与鸟不解,它们纵身便能飞起,想如何飞就如何飞,为何非要飞九万里高?蝉、鸟心量不如鲲鹏,是以只能困顿于地。” 香奴懵然,道:“这有何用?” “修行嘛,若无心量,又哪里会得道?” 香奴甩甩头,只觉得道士说的玄之又玄,不太好懂。于她而言,修行不过是吐纳天地灵机而已,哪里要这般麻烦? 那虚无缥缈的心量,还是让道士去想吧,她不过是刚刚化形的小妖。想的是下一餐饱了口腹之欲,小心行事莫要被那些闲时没事干的和尚、道士盯上。最最重要的是,万万不可吸食香火! “道士,要我去瞧瞧巧娘吗?” “你想去便去。” “道士不去?” “不去。” “那你要做什么?” 薛钊悠然道:“顺其自然,无为而为啊。” “那我去啦。” 香奴蹦蹦跳跳而去,薛钊靠坐藤椅之中,继续翻看南华经。 逍遥,逍遥,逍便是消,消去拘束;遥便是摇,怡然自在。若得逍遥,须得顺其自然。 可玄甲经上又说:顺成人,逆成仙,全在阴阳颠倒颠。 薛钊思忖半晌,隐隐将二者所说勾连在一处,明明便要摸到关窍,却一时间抓不住。 蝉声息了,香奴面色古怪回返。 小女娘凑在薛钊身旁道:“巧娘果然忘了方才情形,我去时她正生火做饭。” “哦。” “我与她打了招呼,她见了我好似见了鬼,说起话来磕磕巴巴,也不知是怎么了。” 薛钊便笑道:“香奴方才送剑请巧娘自残,她没赶你出来已经是脾气好了。” “她不是忘了吗?” “是忘了,不过大抵跟上次一般,换成旁的记忆吧。” “古怪。” 的确古怪。若非如此,薛钊何以会被困在此处不得走脱? 山中夜凉,香奴闹腾了一阵便去安睡——她今日白天不曾休憩,也不知就此会不会扭了那黑白颠倒的习性。 薛钊收拾了散落的衣裙,将化作原形的香奴挪到一旁,方要就寝,外间便传来犬吠人喊之声。 俄尔,就听柴门外有人喊道:“薛郎中可在?还请薛郎中快快救命!” 披衣而起,穿了鞋子出得门外,便见几名乡人在那齐老带领下堵在了柴门前。 “齐老?不知——” “噫,可等不得,郎中还是边走边说吧。” 薛钊出得门来,路上方才得知,原来是那刘二的婆姨要生产。 他古怪道:“生产自当要找稳婆,怎么来寻我?” 齐老快步走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牛倌儿小哥便道:“薛……郎中不知,曲三娘傍晚时便去接生,这都两个时辰了,曲三娘便说许是难产,她没了法子,只叫刘家人来寻郎中。” 薛钊这才瞥见,那闷头奔走不曾说话的二人,原是刘六、刘七兄弟俩。 那二人面色讪讪,也不知是哪一个,冲着薛钊抱拳道:“还请郎中不计前嫌,救嫂嫂一命。日后郎中但有差遣,我兄弟二人万死不辞。” 真像是人啊! 薛钊心中古怪,忽而想到,既然这洞天要自己将这些怪异认作人,那便顺势而为,瞧瞧到底会生出何等变化来。 他便颔首道:“齐老腿脚不便,我看我还是先行一步,毕竟人命关天。” “多谢薛郎中!” 留下牛倌儿照看齐老,薛钊快步疾行,不片刻入得刘家宅院。 院子里,妇人惨叫声阵阵,刘二搓着手于房前来回奔走。待瞥见薛钊,刘二当即跪伏在地:“额滴天爷爷,求薛郎中救额婆娘一命!娃额不要咧,不要咧!” “莫急,我先去看看。” 薛钊上前两步,还不等拍门,那门扉便推开,曲三娘瞥了一眼便喜道:“额就说薛郎中是善人,一准会来!” “过誉了,过誉了。” 薛钊笑着,被曲三娘引到里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鼻,床榻上夫人平躺,薄被下肚子隆起老高。发髻散乱,贴在面颊与额头上。 一名不知谁家的妇人投了帕子为其擦拭,只是神色间满是哀伤。 “刻下情形如何?”薛钊问道。 那曲三娘掀了被子道:“郎中一看便知,娃儿脚先出来,肯定是难产。绣娘没了气力,这一遭怕就是鬼门关咧。”顿了顿,又道:“薛郎中莫要发怔,赶快想想法子!” 薛钊深吸一口气……方才那情形实在让人悚然。原来生孩子竟是如此可怖! 他按下心神,略略思忖,便指引道:“三娘净了手,先将孩子塞回去。” “塞回去?好。” 曲三娘照办,又引得昏厥过去的绣娘呻吟不已。 薛钊去到床榻侧面,探手抚在绣娘高隆的肚皮上,略略感知,便使了小挪移术,将那孩童缓缓调转,又解了纠缠的脐带。 即便缓缓施为,也引得绣娘疼得死去活来。待调转过了,绣娘已然昏死过去。 薛钊试着渡过去一丝真炁,那真炁入得绣娘经脉,转瞬又逸散而出。凡俗之人大抵根骨欠佳,难以吸纳、留存真炁。 薛钊顿时束手无策。若用小挪移术,婴孩自然能保全,可这大人就不好说了。为今之计,还得寻一法子,让绣娘醒来使得上力气才是。 “婴孩头脚调转,剩下的事全看绣娘……最好寻一方子,让绣娘使得上力气。” 床头的妇人闻言便轻声呼唤绣娘,端起预备好的鸡汤来喂,绣娘却昏厥着,人事不知。 曲三娘急了:“薛郎中,有甚地方子,你尽管说来。若能凑的到,那是绣娘运道;凑不到,便是绣娘命该如此。” 薛钊略略沉吟,忽而福至心灵道:“有人参最好,切了薄片含在口中,能让人暂时增力。” “人参?”曲三娘不解。 薛钊便道:“就是地精。” “额让刘二去寻!”曲三娘匆匆出去。 俄尔,外间一通嘈杂。刘二呼喊道:“额去哪里寻地精?天爷爷诶!” 有人骂道:“哭喊有何用?快去各家问询,这等时候可等不得。” 脚步杂乱,一群人乱哄哄而去。 薛钊又探手渡过一丝真炁,此番却是渡给腹中婴孩。好在解缠颈之厄,那婴孩一切如常。 过了一炷香光景,薛钊正要与曲三娘商议是否保住婴孩,便听有人呼喊而来:“来咧来咧!寻到地精咧!” 曲三娘去迎,俄尔便捧着一支人参回返。 “郎中快瞧瞧,这地精可合用?” 那人参巴掌长短,薛钊却辨别不出年份,只得死马当活马医,让人切了薄片,塞进绣娘口中。 过了一会,药力发作,绣娘悠悠转醒。 “醒咧!绣娘,快用力,可不敢耽搁了。” 绣娘呜咽应着,拼命使了力气,过得一盏茶光景,曲三娘便喜道:“出来咧,娃娃头出来咧,绣娘再使劲!” “啊——” “哇哇~哇哇……” 房门推开,薛钊迈步入得院中。心中暗自思忖,那婴孩想来便是此前死的货郎吧? 院中先是一静,跟着那刘二便哆嗦着迎上前,嘴唇颤抖,要问的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母子平安,大人有些伤身,回头要好好补补。” 呼气声连成一片,刘二委顿在地,抹着眼泪不停磕头。 有乡人赞道:“薛郎中了不得!” “甚地郎中?明明是神医!” “额听说娃娃脚先出来滴,薛神医硬生生给娃塞回去,又掉了方向。啧啧,额是听都没听过。” 周遭恭维声一片,继而刘六嚷道:“辛苦乡党,额们刘家有了后,好事情!下个月摆酒,乡党们都来,不醉不归!” 刘七更是从厢房里提了一物回来,不容分说塞在薛钊手中。薛钊低头瞥了眼,心头古怪,那物什却是此前抵了房钱的金碗。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这金碗竟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齐老也上前说了些话,薛钊听得不耐,面上不显,待其说完才道:“我不过是尽力而为。说到底还是多亏了那地精,若无地精,只怕大人挺不过这一关。对了,那地精是从何处寻的?” 院中为之一静,刘六浑不在意道:“说来也巧,巧娘家中刚好藏着一根地精。” 刘七接口道:“额听说县城里头地精要几两银子咧,回头额称几升米给巧娘,就算那地精是额家买咧。” 薛钊暗自皱眉,目光扫过众人,却见众人好似习以为常一般。真是咄咄怪哉,巧娘此举明明是救命之恩,怎地这些人却浑不在意? 原版90-94 第九十章善而无慧恐悲 提着金碗回返,路过巧娘家门前,却见屋中早已熄了灯火。略略顿足,薛钊进得自家,胡乱思忖一番便倒头睡去。 清早。 薛钊悠然醒来,身旁却不见香奴的身影。他起身穿了外衣,便见小女娘散乱着发髻,正捧着一团蚕茧晒着太阳。 “道士!”小女娘献宝也似奔过来,双手托着那蚕茧道:“这个肯定是天蚕。” “为何?” “比凤蝶茧大了许多,你瞧。” 果然,那蚕茧竟似鹅蛋大小。薛钊暗自思忖,天蚕的茧有这般大么? “那就好生养着,我也想看看天蚕会化作什么样的蝴蝶。” “嗯嗯。” 小女娘连连点头,又喜滋滋捧着蚕茧蹲踞一旁窃窃私语。 薛钊洗漱过,又煮了些糙米粥,随即搬了藤椅纳凉。隐隐听闻巧娘家中传来吵嚷声,薛钊抬头寻见房顶茅草上落着的喜鹊,便掐了法诀招招手,那喜鹊双目闪过光华,继而飞腾落下,乖巧停在其手中。 薛钊起身取了一把糙米喂了喜鹊,抬手撒开:“去吧!” 喜鹊喳喳几声,飞腾着落在巧娘家门前的树梢上。 那喜鹊充作耳目,院中一切便都落在薛钊眼中。 “……额给你三升米还买不下皱巴巴滴地精?”说话的是刘六,咬牙切齿。 巧娘虽畏缩着退了一步,却辩白道:“那地精买时不到五两银钱,可那时一升米不过四文铜钱。你要想买,那便按此价算——” 刘六顿时跳脚:“额疯咧?按你的价钱算,岂不是一百石稻谷都不够?” 巧娘又道:“你若买不了,那便将剩下的地精还我……再补一斗糙米。” “凭甚地!”刘六气疯了,丢下米袋扭头就走:“爱要不要,左右额给咧!” 巧娘气得抹了眼泪,摔摔打打,到底提了那三升糙米回了屋中。 树梢上的喜鹊目中光华流散,喳喳叫了几声,扑腾着飞远。 薛钊自藤椅上睁开眼,心中若有所思。 香奴在身后嚷道:“道士,你那粥再熬就糊了!” 薛钊过去瞧了瞧,果然,那一锅粥生生熬煮成了糙米饭。他便笑着熄了灶中柴火,说:“那就不吃粥,改吃米饭。” “菜呢?” “拌些野菜可好?” 香奴顿时没了胃口,野菜大多发涩,她不喜欢。囫囵吃过早饭,薛钊便提了一坛酒要出门。 香奴问道:“要去做什么?” “去寻曲三娘打听一些事。”薛钊停步:“你要去吗?” 香奴摇头,与其如此,莫不如去寻那片高粱,折了吃汁水。 薛钊便信步出了自家,不片刻寻到了曲三娘家门前。他隔着柴门招呼,俄尔那曲三娘便从房中疑惑而出。 “咦?薛神医寻我?” 曲三娘发髻散乱,面色古怪。 “正是,有些事想请教三娘。” 曲三娘咬唇嗫嚅,道:“那你等一下。” 她一个人去到屋中,须臾却出来两人。 薛钊瞠目,那齐老却轻咳一声道:“老朽方才有些事与三娘商议……这个,那额就先走一步,你们聊,你们聊。” 曲三娘剜了其一眼,又笑着将薛钊让进院,搬了藤椅对向而坐。薛钊奉上酒水,曲三娘推辞一番,到底笑着收下。 山茶斟了七分,曲三娘便道:“薛神医真是客气,有事直问就是了,额先前还受了你恩惠咧。” “初次登门嘛。” “咯咯,薛神医一看就知书达理,这般人物,若不是困在此间,只怕就是举人也中得。”顿了顿,曲三娘爽快道:“薛神医问吧,额有啥说啥。” 薛钊便道:“昨夜那人参……地精是巧娘拿出来的,照理刘家理应感恩戴德,为何刘家人全都浑不在意?周遭乡党也习以为常?” “这……”曲三娘神色复杂,呷了口茶水道:“此事……说来话长啊。要说这巧娘,心里头是善,可有时候善的不是时候;她性子平素软得很,可委屈急了,又……哎,额就说两个事情,薛神医你就明白咧。” 曲三娘娓娓道来,说的却不只是两桩。 其一是两年前,有乡民嗜酒生疾,请了城中郎中诊治,郎中明言,此后不可饮酒。 那乡民忍了半月,酒虫犯了实在忍耐不住,刚好有货郎贩酒而来,乡民便哀求李巧娘帮着买酒。巧娘推却不得,帮着买了酒,那乡民喝过之后旧疾复发,几日间便一命呜呼; 其二是一年多前,有顽童来借渔网,李巧娘问也不问便将渔网借与顽童。转头那顽童去到下南河中撒网捉鱼,却被渔网拖得落了水。若非岸边乡民瞧见,只怕又是一条人命; 加之李巧娘受的委屈多了,时而便会在谷场啜泣,而后历数乡民忘恩负义,惹得一干人等颜面无光,这林林种种加起来,乡民自然对那李巧娘心中厌弃。 说到最后,曲三娘叹息道:“额也不是不知好歹,可巧娘那善心实在是……一言难尽。” 薛钊忽而想起还定魂珠时,与定闲法师谈过一些佛法。 其中说到‘善而无慧’,定闲便道,善而无慧多悲。且佛经中有载,佛门六道轮回,善而无慧者为修罗。 他心中暗忖,莫非这李巧娘是修罗女转世不成? 咦?如此想来,莫非这洞天还是个佛门法宝? “原来如此,”心思电转,暂且将疑惑按下,薛钊笑道:“那三娘可知,这巧娘有何所求?” “所求?”曲三娘笑了:“那还不简单?只消得了薛神医这般的如意郎君,李巧娘只怕做梦都会笑醒咧。” 薛钊怔了下,笑道:“三娘真会说笑。” “额可没说笑!”曲三娘正色道:“有些事情额不该多嘴,不过……巧娘也二十一咧,这夫妻那些事情都不知听了多少回墙根咧,她想滴是甚,额就是猜也猜到咧。” 又略略盘桓,饮尽两盏茶,薛钊告辞离去。路上心中思忖,一个心善却无智慧,且动了春心的女子,这等阵眼该如何解? 他行了一阵,便碰到了捧着甜高粱杆的香奴。 “再折下去,只怕那片高粱就绝收了。” 香奴嚼着甜高粱哼哼两声,也不知应了什么。临到家门前,香奴忽而定住身形,鼻头耸动,而后疑惑地看向林中。 薛钊收回推开柴门的手回头观望,遥遥便见一娇小身形一步三摇地行来。 的确是一步三摇。那女子探出一步,身形前后挪动几次,才会又迈出一步,望之好似……好似……花魁?还是扶桑的那种! 仔细观量,那女子一袭褐布麻衣,肩头扛着个挑了包袱的竹竿,身形矮胖,脸却极长,行走起来神态极为安逸。 生面孔,莫非是外人误入此间? 他还在思量,身旁的香奴忽而丢下甜高粱,冲着那女子奔行过去,口中还嚷着:“鸟妖,哪里跑!” 那女子身形定住,丢下肩头扛着的包袱,忽而腾空而起,化作一尺来长肥硕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掉头就飞。 九节狼本就不以身形迅捷而著称,香奴奔行起来只是寻常,可薛钊却愕然发现,香奴与那肥鸟距离却在一点点拉近。 待离得近了,那鸟儿振翅高飞,香奴于树枝上闪展腾挪,忽而冲天而起,露出原形朝着那鸟儿挥出爪子。 鸟儿大骇,发出蛤蟆一般的叫声又连连振翅,爪子自尾羽扫过,只抓下一根羽毛,香奴便从天上落下。 亏得薛钊跟了过去,探手将香奴接住。 怀中香奴兀自愤恨嚷道:“臭鸟妖,我早晚抓了你烤了吃!” 衣裳从天飘落,薛钊探手抓过,忍不住问道:“什么仇什么怨?” “不共戴天!” “认识?” “嗯,”香奴点头,继而瞪大眼睛催促道:“道士快走快走,迟了就遭殃了!” “哈?” 薛钊抬头,便见那肥鸟兜转回来,身旁还伴着一群鸟雀。 “快跑啊!” 香奴自怀中挣脱,落地扭头便跑。薛钊迟了一步,下一刻,便有雨点般的鸟粪袭来。 一人一妖狼狈奔逃回家,亏着逃得快,不然一准被那鸟粪给埋了。 香奴喘着粗气,又化作人形,隔着窗子与那肥鸟对骂:“臭鸟妖,你有种下来!” 天上传来肥鸟喝骂:“粗尾巴,你有种出来!” “你下来!” “你出来!” 薛钊避过头,将手中衣裙丢在香奴头上:“快去穿了衣裳。” “道士,帮我把那臭鸟打下来!”香奴捧着衣裳怒不可遏。 “好。” 薛钊径直出门,躲过一波鸟粪,掏出晃神珠对着天上一摇,晃神珠光芒闪过,那天上的鸟雀便好似喝醉了一般纷纷掉落下来。 那肥鸟也不例外,落在地上胡乱扑腾,一边发出蛙鸣般的叫声,一边叫嚷道:“粗尾巴,看我如何教训你,嘿嘿……求饶也没用!” 薛钊看着那肥鸟,隐约有些眼熟。这鸟寻常总能见到,却不知什么名头。 身后脚步声噔噔,胡乱套了衣裙的香奴奔出来,瞥见地上肥鸟,顿时仰天大笑:“诶嘿嘿,大仇得报,就在今日!臭鸟,看我如何拍扁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杯中茶汤升起氤氲,一张长脸低头嗅了嗅,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继而眯眼回味。 “好茶。” 她赞了一嘴,又怯生生瞥向薛钊。 “唔,你可有名字?”他问 “小鹬。” “小玉?” “不是石头那个玉,是鹬鸟的鹬。” 薛钊便忽而想起了鹬蚌相争……这鸟便是那个鹬吧? “臭鸟!”隔着桌案,香奴双手撑桌,怒目而视。瞥了眼薛钊,又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香奴很生气,因着薛钊没让她将小鹬拍扁。 薛钊心中着实好奇的紧,九节狼与鹬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会生出天大的仇怨来? 他思忖一番,忽而想到,好似香奴的食谱里有鸟雀、鸟蛋,大抵是因此之故? 这般揣度极为贴近事实。多年前香奴方才开启灵智,便被华蓥山中的白额山君收做巡山小妖。 那年春日里,香奴傍晚时捉了一只鸟来食,正在大快朵颐,小鹬便寻来与她说理。 鸡同鸭讲,香奴前半夜追着小鹬疯跑,后半夜小鹬调头追着香奴撒鸟粪。于是这梁子便结下了。 过了几日,小鹬飞向北方,她与小鹬的恩怨告一段落。香奴本以为只是小事,不想秋日里小鹬回返,还带着一群鹬鸟生生用鸟粪将香奴埋了。 于是这仇怨就大了! 每年两次,春日一回,秋日一回,香奴与小鹬总会斗个天翻地覆。不知不觉,便斗了八十余年。 后来白额山君为城隍斩杀,香奴被薛钊所救,这仇怨才算告一段落。不想冤家路窄,如今竟在这秦岭余脉中重聚首。 “就是如此。”小鹬捧杯饮了一口山茶,蔑视地瞥了一眼香奴道:“这粗尾巴总是偷袭我族人,我气不过就与她说理,偏偏她不讲理。” “你才不讲理!臭鸟,再乱说我就拔光你的毛!” 香奴呲牙前扑,薛钊赶忙探手揽住,她便在薛钊怀中扑腾着,双手拼命抓向小鹬。 “道士,放开我!” “稍安勿躁,再说打起来你也不占便宜,何必呢?” “哇呀呀,我要撕了她!” 小鹬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木杯,悠悠说道:“算了,斗了这么些年,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听说白额山君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还帮你在山上立了墓碑……” 香奴怔了怔,俄尔神色愈发凶厉:“立了墓碑?不如我拍扁你再给你立一块墓碑如何?道士你撒手!” 薛钊一手揽着香奴,一手入得己怀摸索出一张银票,口中劝道:“她是故意想气你,你若生气就着了道。” 香奴咬牙道:“她惯会做戏,我知道她要气我,可……可我就是生气啊!” 小鹬的确会做戏。自幻术中醒来,只瞥了薛钊一眼,还维持鸟身的小鹬便摇摇晃晃原地兜转,拖着一只翅膀好似命不久矣了一般。 一张二百两面额的罗汉寺银票递在眼前:“喏,出了洞天随便你买蜜糖吃。” 香奴看了看银票,又看了看神色恬淡的小鹬,咬咬牙,快速抓过银票,气哼哼道:“这次就算了,若下次再叫我撞见,定要把你拍扁!” 总算将香奴安抚住,薛钊好笑的松了口气,重新落座,看向小鹬道:“小鹬这是要去哪里?” 她道:“先去终南山,再去长白山。” “去那么远?” 小鹬忽而紧了紧怀中抱着的包袱,说道:“要会一会朋友,答应了给它们带东西的。”顿了顿,又道:“今年已经有些迟了,都怪那老和尚。” 她蹙眉恼火,没了方才的恬淡。 “老和尚?” 小鹬便道:“有个叫广能的老和尚,一直缠着我说佛法,说领悟了佛法就能成佛,以后就不用辛苦做妖了。我听了他的话,读了两个月佛经,始终没成佛……那老和尚是骗子!” 薛钊哈哈大笑。心中寻思着,广能禅师足迹遍布三秦、巴蜀,回头再碰见,定要好好聊聊。 他忽而想到一节,便问道:“小鹬是如何过活的?” “过活?” “修行不用香火吗?” “用啊。”长脸颔首,小鹬正色道:“没有香火,会化作妖魔的。” “那小鹬的香火从何处来?” 她拍了拍包袱:“给朋友带东西啊。我能飞过十万大山,在天南寻一些中原稀奇的药材、灵植,采集了收藏起来,春天北上中原,一路上朋友们选了东西,就会分给我香火。” 还能如此?薛钊瞠目!继而想到,此前几十年香奴与小鹬争斗不休,那白额山君却始终不曾插手……想来便是因此之故吧? “小鹬念得好生意经!”薛钊真心赞了一嘴。 小鹬便摇头:“生意不好做的。有时采不到朋友要的,有时采到了,朋友却没了。” 薛钊点头。便有如那白额山君,转眼便被城隍打杀,小鹬的生意自然就落了空。 略略思忖,便觉小鹬极为聪慧。南来北往,以药草、灵植换香火,得了香火又不担罪责,难怪可以逍遥自在这般久。便是被广能盯上了,也不多念了俩月佛经。 薛钊便笑道:“小鹬这生意,还得寻个稳定的大户才好经营。” 小鹬一双眸子晶晶亮,重重颔首:“是呢是呢!白额山君死后,我花了两年才寻见两个大户。一个是终南山的食铁大王,另一个是长白山的胡三娘。尤其是胡三娘,出手极为阔绰。” 食铁大王、胡三娘……想来这两位定是一方大妖吧? 看着那硕大的包袱,薛钊心中一动,就道:“小鹬能让我瞧瞧嘛?若有稀奇物什我便买下来。” “好啊,不过已经预定的不能卖与你。” 硕大的包袱放在桌案上,一层层展开,内中满是灵植与奇异果子。薛钊逐一分辨,香奴别扭着瞥了一眼,忽而悄悄拽了下薛钊:“道士,那果子看着就香甜。” 小鹬正色道:“那是胡三娘预定的,不能卖。” “哼!臭鸟!” 薛钊揉了揉香奴的脑袋,忽而目光聚拢,他略显兴奋道:“这个卖吗?” “卖的!”小鹬道:“前些年有船搁浅,天南土民杀了船上水手,得了这东西,种下后如今满地都是。”顿了顿,小鹬歪头道:“这东西除了辣好似没别的用处,你要买吗?” “嗯,我都要了。” 那包裹的一角,赫然放着十几根干瘪的辣椒! 薛钊心中翻腾,雀跃不已,瞬间便想起了好些个美食。 “唔……”小鹬沉吟,目光在薛钊与香奴之间来回打转,继而比出两根手指:“两瓶香火!” 薛钊眨眨眼:“我没香火。” “哈?” “但我能帮你化去魔炁。” 小鹬懵然,便见薛钊探过手来,一手覆在自己小腹,跟着妖丹里的魔炁好似发了疯一般,汹涌着朝其手掌涌去。 只须臾之间,魔炁为之一空,妖丹里只余下精纯的天地灵机。小鹬禁不住舒服得哼哼出声,神情极为销魂。 香奴便咬牙骂道:“不要脸!” 小鹬脸色一红,略略探查妖丹,继而暗自盘算。那积存的魔炁,只怕要吸食足足六瓶香火方能化去,眼前的人好生厉害! “唔——多了,”她怯生生瞥着薛钊:“要不你再选一些?” 薛钊只是笑着摆摆手,心满意足道:“足矣。” 他不会炼丹,更不需要灵植辅助修行,比起那些,还不如这辣椒一逞口舌之欲。可惜十几根辣椒眼下还不能吃,得留作种子种下,再过些年便可以随意吃了。 油泼面、火锅、麻辣烫、辣子鸡……诶呀呀,不能再想下去啦! 小鹬心中喜悦,慢条斯理重新打好包袱,起身微微一福:“如此,承蒙惠顾。天色不早,我也该启程了。” “额……”薛钊正要开口,便被香奴捂住嘴。 香奴坏笑道:“快走快走,我才不要留你吃饭!” 小鹬得了好处,心绪极佳,也不与香奴计较。包袱挂在竹竿上,扛起来她便一步三摇得出了门。 迈一步,浑圆的身形前后摇动三次,而后再迈一步…… 香奴看得牙痒痒:“臭鸟,你为何不飞?”她巴不得看小鹬出丑。 小鹬却头也不回的道:“你见过哪个鹬鸟白日里飞的?再说客人面前,变化原形有些失礼。”httpδ:/m.kuAisugg.nět 香奴快疯了:“你这般走,就算天黑都出不得村子。” “不用挂劳。” 薛钊挪开捂着嘴的手,看那小鹬终于出了门,忍不住道:“小鹬你为何如此走路?” “唔?”小鹬身形停下,回首挠了挠头:“从前在草泽里行走,不如此便会陷进泥坑。如此过了这般久,我便习惯了。薛先生莫要担心,我走得很稳的。” 这哪里是稳?分明便是能将急性子逼疯啊。 小鹬终于出了院,香奴便跑过去关了柴门。待进得屋里,她便迫不及待道:“道士,你换的那红色果子好吃吗?” “好吃。不过要等上几年。”顿了顿,想着十几根辣椒,吃上一两根也无妨吧?他便又道:“算了,中午吃两根,我给你做辣椒炒腊肉,很好吃的。” 香奴顿时期待起来。 日到中天,薛钊起锅烧火,刚煮了饭,便见小鹬停在柴门前,挠着头苦恼道:“薛先生,我好似出不去了。”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嘶——哈!”香奴头上沁出细密汗珠,辣得龇牙咧嘴,寻了杯子将内中冷茶一饮而尽。 气哼哼看过去,便见那小鹬好似一无所觉一般,慢条斯理夹起一块干辣椒丢进嘴里,而后细嚼慢咽。 薛钊便劝道:“香奴,吃不了辣就别吃了。” “谁说我不能吃?”她这次长了记性,挑着一块腊肉配着大口米饭吃了,虽然依旧觉得辣,但勉强还能接受。 她心中烦闷,不知为何道士这般喜辣,更不知这辣椒哪里好吃了。 瞥见小鹬慢条斯理的样子,香奴顿时怒不可遏,低声嘟囔道:“吃吃吃,不要脸!” 小鹬却好似不曾听见一般,将最后一口饭扒光,放下碗筷微微屈身:“我吃好了,多谢先生款待。” “锅中还有些饭,不够我再给你盛。” 小鹬摇了摇头:“已经吃饱了。” 她起身道:“受了先生恩惠,不好报还。我看先生家中好似没有鱼,我这就去捉了鱼来给先生添菜。” “额,不用那么麻烦的。” 小鹬却是不停,扭身一步三摇,足足半炷香光景才晃出了院落。薛钊便想着,或许等小鹬捉了鱼回来,说不得已经是后半夜。 小鹬身形刚离了院落,香奴便抱怨道:“道士,你留她吃了饭,莫非还要留宿不成?” 薛钊起身收拾碗筷,笑着道:“那倒不用,她先前不是说了会自己寻个地方嘛?” 香奴先是舒了口气,继而眼珠乱转计上心头,起身朝外疯跑:“我去顽啦!” “哈?” 香奴顿住身形扭头道:“道士,晚上也留她吃饭吧,我也去添一道菜!” 薛钊心中顿时生出不好预感,香奴要添的菜恐怕没那么简单。明知如此,薛钊却不曾阻止,反倒有些乐见其成。 人为万物之灵,天生便有七情六欲,妖只有欲而无情。他盼着香奴明了爱恨情仇,如此才能脱去妖身,求那通天之道。 洗过碗筷,薛钊捧着南华经刚到院中,便见柴门处停着两人。一人正是小鹬,另一人斗笠白纱遮面,却是李巧娘。 “薛……额,这小娘子说是你家客人?” 巧娘言辞间分明生分了不少,也不知记忆被篡改成了什么样。 薛钊点头:“正是。” 巧娘便松了口气:“那就好,你看好她,莫要让她再下河。这几日雨水密,河水急得很,落了水可不容易爬上来。” 略略颔首,巧娘娉婷而去。 小鹬面色苦恼,推开柴门一步三摇,薛钊这才瞥见她右手草绳提着一串江鳝。 “怎么了?”他问。 “我刚捉了几条,便被那女子死命拉了上来,解释了也不听,非要将我送回来。” 薛钊便道:“这几条够吃了,再多也是浪费。” 小鹬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将江鳝奉上,继而道:“请先生收下。” “好。”薛钊探手接过。 小鹬又道:“如此,我去寻个地方休憩。先生明日再见。” 小鹬走了,薛钊提着一串江鳝想了想,将其中半数放进房里,提着两条江鳝出了家门。 正午艳阳高照,地上晒得起了氤氲,便是巧娘家左近的杨柳,连枝叶都打了卷。 那一袭水田衣的身影,刻下正抻展着衣物晾晒,听闻脚步声扭头观望。 风儿掀起白纱,她紧忙抚下,嗫嚅道:“你……你来做什么?” 声音里有羞怯,更多的则是嗔怨。 薛钊提着手中江鳝晃了晃:“朋友送了江鳝,晚上怕吃不掉,干脆分与你一些。” “我不要。” “怎么还生分了?” 巧娘着恼道:“生分?昨日你都说了,还……还来问我为何生分?” “我说了什么?” “你说左右都会死而复生,这一世生得丑,不如早死早托生,来世说不定就不丑了。” 原来如此。这等话,便有如在巧娘心头插刀子,难怪她会气恼。 薛钊便正色道:“巧娘怕是记差了吧?” “唔?” “我可从未说过这等话。再者,你昨日饮了酒,或许是醉后听差了?” “嗯——”巧娘定在那里,心中有些拿不准。她只知昨日归来每每想起薛钊,心中便又酸又痛。细想起来,昨日倒是的确饮了酒…… “巧娘不妨回想下,我何时厌弃过你?” 巧娘心中愈发疑惑,想着莫非自己的确记差了? 清风拂面,白纱撩动,她忽而惊醒要去抚那白纱,却已是迟了。一张阴阳脸赫然亮在薛钊眼前,薛钊神色却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巧娘顿时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害她难受了这般久,原来竟是饮了酒听错了话? “那,那许是我记差了。” “就是你记差了。喏,快接过去。” 巧娘心中不好意思,将手中衣裳丢在木盆里,在衣裙上略略擦拭了手,这才缓步上前接了两条肥硕的江鳝。手指无意中触碰了薛钊指尖,巧娘顿时心中怦然。 她垂了头,低声道:“你……钊哥儿,要不要进来坐坐?” 本以为他会推却,不想却一口应承下来。 “好啊,正巧有些事要问巧娘呢。” 薛钊推门而入,巧娘疑惑道:“问我?何事啊?” “那人参……也就是地精,多亏了此物,不然绣娘此番只怕性命不保。” 巧娘返身去放江鳝,折返回来道:“从前娘亲也是难产,郎中开了地精吊命。爹爹去城中买了地精,待回来时娘亲已经去了。没用上,这地精就一直留存着。” “原来如此。” 巧娘给薛钊搬了藤椅,待其落座便问:“那小娘子好生古怪,看着在水中颇为灵活,探手一抓就是一条江鳝,结果上了岸走起路来一步三摇的……她也是你朋友?” “小鹬啊……”薛钊沉吟了一番,解释道:“她自小生长在船上。船上嘛,一个浪头过来船身来回摇晃,所以她走路就稳重了些。嗯……再有,习惯了船上,猛然上了陆地,就有些晕陆。” 巧娘心中铅云散尽,听得这等新鲜词,顿时掩口而笑:“晕陆?咯咯……我还是头一次听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嘛。” 巧娘也寻了藤椅与薛钊对坐,又说道:“今日怎么不见钊哥儿行医?” “昨日义诊都看过了一遍,想来今日再去也是空等。不如守株待兔,谁若是头疼脑热自己就会来寻。” “也是。”巧娘双手绞在一处,说道:“今日听三娘说,钊哥儿在外间定过亲事?” “是啊。”薛钊便想起了燕无姝,也不知那龙虎山二道离了巴蜀,燕无姝会不会解了束缚。 巧娘顿时心中一痛,强自忍着又问:“那若是钊哥儿出不去此间……可曾想过再……再说一门亲事?” 女子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细不可闻。 薛钊沉吟着道:“顺其自然。” 巧娘心中纠结,何为顺其自然?她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正思忖间,薛钊却道:“巧娘可有何心愿?” “心愿?”巧娘想了想,便气哼哼道:“这世人大多忘恩负义,我时而就盼着老天整治那些忘恩负义之辈。” 这个倒是不难,就算不用自己出手,也很容易做到。 “还有呢?” “还有……”她瞥了眼薛钊,又慌忙垂下头:“还有就是,就是一些女儿家心事。” 心中好似小鹿乱撞,巧娘慌乱一阵,转而问道:“钊哥儿问这些做什么?” “就是随口一问。认识了巧娘好些时日,还没好好聊过。”抬眼看了看天色,薛钊起身:“我回去看书,巧娘若是得空可去家中寻我。” “额……我送钊哥儿。” 将薛钊送出门,巧娘依着柴门观望,直到那挺拔身形进得自家,这才施施然回身去晾晒衣物。 她心中胡乱思忖,想着薛钊方才那最后一句到底是何意? 晾过衣物,巧娘匆匆入屋,寻了米粉,摘了斗笠,又打了盆清水,而后对着盆中清水,仔细往那左半边脸涂抹着米粉。 米粉遮了黑色胎记,水中女子顿时颜色好似天仙。她美了一阵,忽而气恼地一拍水面,啐道:“丑八怪!钊哥儿哪里会看上你!” ……………………………… 晚来起了山雾,白茫茫自山巅流转而下,于是这下河口云遮雾罩,好似天宫。 桌案上不过两样菜,一样煎的江鳝段,一样是烤炙的鸟雀。薛钊与香奴相对而坐,一个神思不属,一个心不在焉。 香奴吃着鸟雀,气恼道:“道士可曾与臭鸟说了?” “哦,忘记了。” “算了,明日我再去捉。” “嗯。” 薛钊随口应着,也不知思忖着什么。 香奴等了片刻,终究忍不住好奇道:“道士在想什么?” 薛钊终于回过神来,将口中饭菜咽下,说道:“有一桩事有些为难……” “为难?道士不是说过,为难便不去做吗?” “是说过。不过嘛,我方才仔细想了想,好似又没那么为难了。” “道士到底要做什么啊?” 薛钊笑着揉了揉香奴的脑袋,迎着那一双满是疑惑的潋滟道:“香奴可知什么是仙?” “仙?”香奴想了想,就说:“呼风唤雨、飞天遁地,法力无边、长生久视。”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仙——” 食指在杯子中蘸了水,薛钊在桌案上写下字迹:“人在山上是为仙。为何在山上?因为仙要远离尘世。” 香奴懵懂,等着薛钊继续解释。 “为何远离尘世?因为仙人早已看破了尘世。” 性命双修,非止吐纳天地灵机,更需要心量上的修行。南华经内篇逍遥游,其讲述的内容大抵有三,一为心量、格局,二为世人、修行者、得道者之分,三为无用之用。 薛钊反复研读,却从一个个寓言里看到了心量,那逍遥游便是心量的修行之路。 心量如何修行?多思、多闻、多经历。 不曾沾染红尘,又哪里称得上看破红尘? ‘反者道之动’,修行便是从有反于无,再从无反于有,在无有之间不偏不倚。 而后出世既是入世,入世既是出世,此为雕琢复朴、返璞归真。 此真为真心,有真心自然是真人。 红尘游历,炼的是心量。走马观花,粗略看过,那只是游。 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道理摆在那里,你看了,与经历过再去看,所思所得截然不同。 既然游历红尘,不能只游不经历。这浮华尘世,清浊混杂,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说二三言,又哪里会全然顺遂心意? 想到此节,薛钊暗暗拿定了心思。 他长久的停顿,让一旁的香奴等得不耐,忍不住道:“道士到底要说什么?” 薛钊忽而转口道:“哦,我若是娶了李巧娘,香奴会不高兴吗?” “哈?”香奴眨眨眼,蹙眉道:“道士娶了巧娘,便是不要我了吗?” “不是啊。” “那我还是道士的道侣?” “嗯。” 香奴松了口气,莫名道:“既然如此,我为何要不高兴?” “哈哈哈——”薛钊大笑。心中却想着,香奴也不知何时才会开窍。如今虽化作了人形,却只是黄毛丫头的心性。 香奴闷头吃了两口,想着道士与巧娘成了婚,便心中有些酸涩。继而问道:“道士喜欢巧娘?” “还好。欣赏是有的,喜欢又谈不上。” “那为何要娶她?” “这世上又有几人娶了喜欢之人?便是两情相悦,又怎知日后不会彼此相看生厌?”顿了顿,薛钊道:“红尘炼心,总不能一直依着心意行事,那与闭门苦修又有何区别?还好此处是洞天,巧娘也——” 香奴顿时豁达起来。是了,巧娘非人!脱出此间,只怕并无巧娘此人,洞天里的一切如梦似幻。 “好吧,那你何时娶她?” “唔,总要过一些时日吧。对了,还得拜托香奴装神弄鬼一番才是。” “哈?” 薛钊没再多言,只是想着自己在这洞天之中大梦一场,与旁人成了婚,只怕燕无姝知晓了会极为不喜吧? 夜凉蛙鸣远,雨沛风闲。 薛钊吃过饭后便早早修行,两个时辰光景方才冲开一处关窍,离冲破一条大脉尚且遥遥无期。 香奴吃过饭,丢下饭碗便跑出去疯顽。深夜才回返,身上湿漉漉、脏兮兮,偏生心绪极佳,也不知又如何作弄的小鹬。 薛钊刚好收功,瞥了一眼便嗔道:“又弄脏衣服,以后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香奴腆着脸过来拉住薛钊的手:“道士,我方才与小鹬斗法,她比我修行还早,结果还是我赢了。” “打架了?” 香奴摇头:“不是打架,是斗法。” “如何斗的?” “吐出妖丹散去法力,看谁先变回原形。”香奴得意洋洋:“我法力还生不少,她就成了笨鸟,嘿嘿……” 薛钊便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头,起身舒展身形:“不早了,睡吧。” “嗯。” 脱了外裳,盖了薄被,薛钊方才躺下,滑腻的身子便钻进怀里。 “作怪!” 香奴闷声道:“左右一会就会化作原形,莫不如不穿了,还省着将衣服弄皱。” 薛钊没再言语,只是闭目抱璞守真、虚极静笃……怀中的香奴许是累了,须臾便呼吸匀称,继而身形缩小化作原形。薛钊松了口气,探手挼了挼,打了个哈欠随即入睡。 转天清早,香奴饭都不曾吃又去寻小鹬晦气。 薛钊刚洗漱过,正思量着要做些什么饭食,换了粗布襦裙的李巧娘便端着笼屉翩然而至。 “钊哥儿。”她轻声呼唤。 “巧娘?你这是——”薛钊上前开了柴门,将其让入院中。 巧娘便笑着掀了笼屉,说道:“蒸了些粉糍,就是糖有些少,也不知你……跟香奴爱不爱吃。” 瞥了一眼笼屉中的粉糍,依稀有些像是甑糕。薛钊心中一动,说道:“才得了三升米,不留着自己吃,怎么反倒换了糯米做这东西?” “钊哥儿怎么知晓了?”问了一嘴,瞥见薛钊那张面孔,巧娘随即垂下螓首,嗫嚅道:“我……我寻思总得钊哥儿恩惠,不好不回报一二。” “不过是几顿便饭而已。” 笼屉里的粉糍是巧娘的情意,不好推却,薛钊便接过来放在一旁。 巧娘束手而立,暗自咬牙,随即迈开步子进得屋中。内中倒是干净,只是床上堆着香奴替换下来的衣物。 巧娘暗自蹙眉,手上不停,上前拾掇了衣物。便在此时薛钊看过来,连忙道:“正想着一会去河边洗了,巧娘你放在——” “不妨事的。洗洗涮涮本就是女人家的活计,钊哥儿这般有本事,哪里要做这些?”她笑了笑,道:“正好我也要去河边浣洗,不过是捎带手的事。” “额……那多谢巧娘了。” 女子略略颔首,往外行出两步又停下:“钊哥儿可有要洗的衣裳?” 薛钊便从木柜子里取出那件天青色的衣裳。 巧娘接过,这才匆匆离去。待转到自家门前,转头瞥见四下无人,这才将头埋在那天青色的衣裳里,深深的吸了口气。 那衣裳上的气息与薄被相类,不见寻常汗臭,反倒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闻着便是整个人都酥了。 “巧娘……额——” 身后忽然传来薛钊的声音,巧娘顿时骇得一通慌乱,抱着的衣裳落地,扶着篱笆这才不曾摔倒。 “钊……钊哥儿!”女子呼吸急促,一张脸好似火燎过一般滚烫,心中生怕方才情形被薛钊瞧了去。 “抱歉抱歉,不想竟吓到了巧娘。” 方才背转了身形,他定然没瞧见吧?巧娘心中略略安定,摇头道:“不关钊哥儿事,方才是我想事情走了神。钊哥儿可是有事?” 薛钊摊开左手:“巧娘看我左手写了什么?” 薛钊眼中,左手赫然托着一块幻化而成的糕点。 巧娘眨眨眼,道:“我……不识字的。不过钊哥儿手掌上只画了一横。” 薛钊神情不变,笑道:“是吧?香奴非要犟嘴,说那是一竖。哪里是一竖了?分明便是一横。” 巧娘便笑道:“许是香奴站在侧面看的吧?” “嗯,有道理。”薛钊散去幻术,说道:“晚上别忙活了,昨日新得了好东西,来我这用饭吧。” 巧娘心中意动,却摇头道:“不好的。总去钊哥儿家蹭饭,旁人瞧见会说闲话的。” “说便说,左右我又不在意。就如此说定了。”薛钊摆摆手,转身快步而去。 可怜巧娘定在家门外又是一番胡乱思忖。不在意是何意?是不在意旁人说闲话,还是不在意说自己与他的闲话? 她晕沉沉端了木盆去河边浣洗,不过几件衣裳足足洗了一上午。待回返家中也不曾放下心思,胡思乱想着又提了篮子去山坡采集龙眼果。 西山缓坡处有一株龙眼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高十丈,想要龙眼果,须得爬上树采摘。 她爬了几丈高,踩在枝头去摘龙眼,心中还在思忖,结果一时失手,整个人便惊呼着从枝头栽下来。 “啊——” 她骇得闭了眼,只当此一遭会摔得极惨。不曾想身形却被一双臂膀接住,那气息极为熟悉。 头顶的面纱斗笠早已掉落,长长的睫毛颤动,女子迷茫着睁开眼,便见薛钊那熟悉的面容好笑地看着她。 “方才见你上了树,我便在树下等着,没敢言语。就怕惊到了你……结果你倒是自己掉了下来。” “嘤——” 声如蚊蝇,心中又羞又喜,双眼紧闭,生怕他瞧出她心中的窘迫。 俄尔,薛钊道:“巧娘?” 她睁开眼。 “要不……我放你下来,你试试能不能走?” 她懵然点头。 薛钊便小心将其放下。巧娘心中狂跳,慌乱之际却也忘了去寻那遮面的斗笠。 她试着迈出一步,随即眉头微蹙。 “嘶……” 薛钊便扶着他,自己矮下身略略查看,便见左脚脚踝高高肿起,想来是方才跌落时扭伤了。 “扭伤,不好乱动。”说着,他背转身形到其身前微微矮下身:“我先背你回去吧。” 巧娘愣愣的,不曾应声,身子却好似不由自主一般扑了过来。那并不宽阔的背脊贴在胸膛,巧娘心中只觉便是刻下死了也值了。 身形随着他的脚步略略起伏,巧娘紧了紧揽住脖颈的双臂,又暗暗咬了下舌头,生怕此刻是在梦中。 疼,不是梦! 她瞥着钊哥儿那耐看的侧颜,忽而低声道:“钊哥儿……你……” “哦,本来要去山上转转,刚巧见你上树,放心不下就在树下等了等。”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牛儿悠闲甩着尾巴于山坡吃草,那牛倌儿小哥却钻了林子。 “额没旁的意思,就是……就是想跟你多说说话。” 小哥搓着手讪笑,却不曾瞧见几尺外的身形悄然将树梢弯折。小哥缀在其后前行,树梢猛然抽打过来,他躲闪不及,顿时被抽得头晕眼花。 “啊……哟……” 香奴站定,回头恶狠狠道:“再跟着还有你好看!莫……莫谓言之不预!” 丢下一句话,香奴蹦蹦跶跶去寻小鹬。 牛倌儿小哥缓了半晌才睁开眼,只是左眼肿胀,看东西都模模糊糊。他嘟囔道:“凶巴巴滴,要不是看你好看,额才不稀罕咧!嘶——” 他起身发泄似的胡乱踢了两脚树干,这才施施然垂着头回返。老牛还在原地吃草,小哥折了草茎叼在嘴里,正要寻个地方躺着,视线里却瞥见林中人影晃动。 他揉揉眼,吐了草茎,便见薛钊背负着李巧娘从林中行出。略略思忖,他便矮下身藏在草丛里,偷眼观量那两人情形。 薛钊行得不紧不慢,与巧娘说了些话,背上的巧娘总算略略舒缓下来。 她忽而察觉一直戴着的斗笠不见了,顿时慌乱道:“斗笠!” 她松开左臂捂住左脸,继而想到如今在薛钊背上,他应是瞧不见的。 “唔?那斗笠似乎落在龙眼树下了,回头我再帮你取来。” “嗯。”巧娘声细如蚊。 “其实巧娘不用戴的。” “嗯?” “不管你生得如何,喜的人不会生厌,厌烦的也不会因此生出欢喜。夏日炎炎,总戴着面纱多热?” “那……那你呢?” “早就说了啊,巧娘其实生得嫽俏。老天嫉妒才染了半边脸。” 心中灌满蜜意,她撤下覆在左脸的手,又探过去拦住他脖颈。风吹过,些许散落的发丝拂在面颊,鼻息里都是他的气息。她将头埋在他肩头,痴痴的笑着,只盼着这归途永远到不了尽头。 可惜村庄近在眼前,转眼便到了家中。 穿过晾晒的衣物,拉开房门,薛钊小心将她放在床榻上。他落坐一旁,探手握住左脚脚踝。 “我来瞧瞧吧。” “嗯。” 襦裙拉开,罗袜褪下,脚踝处红肿,薛钊便探手覆在其上轻轻揉搓。 罗袜中的脚趾勾起,牵动脚踝,巧娘忍不住轻哼一声。 “别乱动,有些淤血,化开就好了。”他笑着道。 那笑容落在眼中,便好似三春暖阳,暖得人心中熨帖。千般思绪,万般惆怅,便在笑容中舒展消解。于是她眼中满满都是她。 “钊哥儿。” “嗯?” “我……嫁你可好?” 鬼使神差说出口,巧娘顿时羞得埋下头来。心如小鹿乱撞,想着他会婉拒吧?真不该说出口……可不说出来又如何? 只是念他、伴他,思他、想他,只在梦中亲近,而后待外间道路通了,任凭他远走? 薛钊笑得温润:“好啊。” “哈?”她惊愕抬起头:“你……那外间的婚事怎么办?” “过后我再跟她解释吧。” 女子心中百转千肠,认定了薛钊是在可怜自己,咬唇道:“我……我方才说笑的。” “可是我没说笑啊。” 房中静谧一片,女子听得此言,顿时慌得不知所措。 吱呀——嘭! 房门忽而关闭,木头碰撞声中,一人飞奔离去。 二人对视,薛钊起身隔窗观望,便见牛倌儿小哥飞也似的逃出院落,朝着村中跑去。他挪步门前推了推,外间不知何物抵住了门扉。 “怎么了?”巧娘问道。 “牛倌儿用东西抵住了门。” 久在村中,巧娘因着不善推拒而总是吃亏,却也因此认清了一些人。 她换忙道:“这……那王牛倌儿一早就觊觎香奴美貌,此番定是存了歹毒心思。钊哥儿,你……你快寻个地方藏了,晚了就迟了!” 薛钊却笑着摇摇头,回身坐在床头,道:“能有多恶毒?” 巧娘啐道:“他定是去寻齐老,齐老读过几年书,见天掉书袋,定然会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钊哥儿,你……” 薛钊探手抓住脚踝,渡过去一丝真气继续化解淤血:“你都要嫁与我了,这等言辞做不成刀子。” 巧娘红了眼圈:“钊哥儿,我……我是有非分之想,可也自知配不上你。这外间或许过几日就通了道路,你何必作践自己。” “哪里作践了?” 迎着那双眸子,巧娘心中翻腾,隐隐听得人声渐近,她便咬牙道:“来不及了……钊哥儿真要娶我?” “如假包换。” 她吸气道:“我……我做妾便好,不……不好耽误钊哥儿定下的婚事。” 薛钊心中五味杂陈,只是探出手擦去她左脸颊上淌下的泪珠。 “青天白日关着门,定是再做苟且之事!” “伤风败俗啊,去砸门!” “莫要冲动,我看薛神医定是受了巧娘引诱。” 恶言恶语顺窗飘来,巧娘看着薛钊的面容,忽而深吸一口气,起身挣扎着落地,看着薛钊道:“钊哥儿莫要出头,有事我来说。” 薛钊却笑着将她按在床榻上:“逞能。你去怎么说?边哭边数落乡党忘恩负义?” 心思被说中,巧娘挑了眉头道:“他们本来就忘恩负义。” “李巧娘,给额滚出来!” 刘二的声音方才落下,有人忽而道:“咦?哪里来的这般多鸟雀?” “呸!什么东西?” “鸟粪啊,臭死额咧!” “快跑!” 鸟雀叽叽喳喳声响中,薛钊隔窗观望,便见七、八个乡民被一波波的鸟粪砸得抱头鼠窜,狼狈奔跑出了小院。 最妙的是齐老明明腿脚最慢,却偏偏不曾落在最后。 薛钊定睛观量,便见熟悉的褐色肥鸟停在篱笆上,见他看过来,便频频颔首。 薛钊笑着点点头,小鹬便振翅而起,慢悠悠地朝着山中飞去。 “到底如何了?那些人怎地走了?” 薛钊回身,笑着道:“朋友帮了个忙,把那些吵人的家伙赶走了。” “朋友?” 一声啼鸣,引得巧娘抻着脖子观望,便见那苍鹰高飞而去。 巧娘赞道:“你那朋友好生厉害!” “你别责怪她就好。”不待巧娘反应,薛钊又道:“我回去算算时日,再寻曲三娘来下聘。” “你……嗯……”她半边脸颊染了红云,垂着螓首,又偏偏偷眼观量。 “那我先走了。” “嗯。”她应了一声,又觉不对,开口道:“那门——” 话才方出口,便见薛钊轻轻一推,那门扉便敞开来。薛钊驻足扭头笑道:“这等小事还难不住我。” 巧娘又羞怯起来,低声赞着:“钊哥儿真厉害。” 薛钊颔首而行,她便跳下床榻,趿拉着鞋子隔窗观望。待身形消失不见,巧娘才松了口气,继而才发觉,原本胀痛的脚踝似乎不痛了? 她抬脚查看,却见脚踝已消了肿。 笑意蔓上脸庞,一手抚着发髻,她痴痴的想着,钊哥儿生得好,懂医术,还会御飞禽走兽,这般的郎君只在梦中才有,不知为何却落在了自己面前。 或许是这二十余年吃了太多的亏,上天才会如此厚赠于自己? 想着方才一路趴伏在薛钊背上,另一只手便不安起来,继而暗啐一口,想着钊哥儿何时来提亲。 第一章 水神庙 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银钩带三星。 挑起的灯笼昏黄,火盆里的火炭殷红,于是客亭里染得一半昏黄,一半殷红。 出摊的妇人含笑而行,手中托盘里盛着一碗抄手,一笼龙眼包。转过高谈阔论的食客,妇人停在头戴斗笠的少年郎身前。 “小哥要的抄手与龙眼包。” 薛钊收回望向江边的目光,道谢过后,从袖袋里摸索出铜钱,点过数才交与妇人手中。 妇人离去,薛钊抄起羹匙刚要开动,身边竹篓里便探出一只漆黑的爪子,轻轻在他腿上推了推。 薛钊抬眼四下查看,见亭中食客都在听那书生说古,便偷偷将两枚龙眼包塞进了竹篓里。 他本是华蓥山下村中顽童,失恃失怙,靠着乡人接济与采药维持生计,寻常得不能再寻常。若说有什么不同之处,便是那不知何时便会做上一场的怪梦吧。 梦中光怪陆离,有铁鸟翱翔九天,有铁马奔行万里,还有吃着腻人的大鱼大肉。呵,大鱼大肉怎么会腻人?果然是怪梦。 他曾将梦中见闻说与幼时伙伴,果然惹来了冷嘲热讽。此后他便不再提此事,可也因着怪梦,让他识得了不少似是而非的字。 九岁那年采药时,他于山中撞见一头奄奄一息的九节狼,还在其身旁捡了一块刻着怪字的龟甲。心生怜悯之下,他拿了龟甲,带着九节狼下了山。 此后的人生既峰回路转,又平淡如常。 那龟甲上的蝌蚪怪字凝神之下竟会活动!活动的蝌蚪会演化出他能辨识的梦中文字,继而又会呈现出活动的图谱! 几次尝试,他依着龟甲演化出的文字与图谱胡乱修行,懵懵懂懂之下竟入了道。这也就罢了,更玄妙的是,修行几日之后,被他救回来的九节狼竟口吐人言,问他是不是道士! 慌乱,惊喜,而后是一场长谈。 一个懵懵懂懂,机缘巧合才入得修行门墙;一个所知不多,所说要么似是而非,要么道听途说。 饶是如此,薛钊也大开眼界,方知这世间果真有山君、阴兵、城隍。连城隍都有,那天庭、地府呢? 自那日起,薛钊的日子又变得平淡如水。进山、采药、修行,与村中伙伴渐行渐远。 后来九节狼伤好了,却不曾走。他嫌九节狼原本的名字难听,就给她重新起了个名字——香奴。顺便也将龟甲中所载称为玄甲经。经中法门有五境,炼谷化精、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反虚、炼虚合道。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八年间薛钊修行不缀,依着玄甲经的法门先是筑基,而后三年炼谷化精,又五年炼精化炁。学会了一些法术,还折竹做剑,将半套残缺的剑法、掌法习练得纯属无比。 只是近来他不敢再胡乱修行,每次修行必引得眉心胀痛,或许是到了瓶颈。玄甲经上有云:若增修为当修心养性。修为、心性相辅相成,他停滞许久,或许是心性跟不上修为之故。 加之年岁到了,总有三姑六婆登门说媒,薛钊烦不胜烦之下,这才离乡远行。 此行既为找寻那其余龟甲的下落,以解眉心胀痛,也为修心养性,见一见这天地、众生。 小腿又被拉了拉,薛钊吃着抄手四下扫了眼,眼见四周食客都瞩目在奉上温酒的妇人身上,这才极快地将两枚龙眼包塞进竹篓里。 厨娘又将温酒摆在面前,他道谢过后喝了一口,薛钊咂嘴间只觉得酒味寡淡,说是酒,倒不如说是掺了酒的饮品。 一碗抄手进肚,五脏庙不再翻腾,薛钊小口喝着温酒侧头观望。江边已经汇聚了上千人,举着各式灯笼、火把,将那小小的土庙围拢起来。有个戴着鬼面,冲着火把喷火的人在土庙前夸张地舞蹈。跟着一对披红挂绿的童男童女被几个老人牵进土庙。 女孩还好,只是绷着脸。男孩却害怕了,哇哇大哭喊着‘娘亲’。 薛钊皱起眉头,忍不住道:“邪牲?” 一旁胖食客耳力极好,当即说道:“诶?可不敢乱说!”胖脸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河神神通广大,小哥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啊。” “都用童男童女了,还不是邪牲淫祀?” 胖食客急了:“怎么能是邪牲?小娃娃只是送进庙里过上一晚,明早就能回家。再说他们家里还得了好处呢。” “好处?” 胖食客努嘴指点,就见随着唱喏声,或是酒楼,或是商铺,或是镇中大户,将一份份精美菜肴端进土庙之中,算算足足凑了十六个菜。 旁食客说道:“河神又不吃这些,回头还不是都给小娃娃家里分了?” 原来如此……可薛钊还是觉得不对,忍不住问:“就是如此?两个娃娃就没旁的坏处?” “还能有什么?”旁食客声音走低,有些心虚道:“庙里冻上一夜,左右不过染了风寒,调养个半月也就好了。” 真是这样吗? 薛钊思索的光景,戴鬼面的人结束了舞蹈,有乡老出列说了几句话,而后周遭百姓纷纷朝着土庙拜了再拜。httpδ:/m.kuAisugg.nět 客亭里,食客纷纷起身会账,急匆匆朝江边赶去。转眼走得就只剩下薛钊、胖食客。 胖食客说道:“小哥不去放一盏灯求河神庇佑?” 薛钊笑问:“员外怎么不去?” 胖食客道:“早间就上了香,放灯就算了,人多太乱。” 过了会,远处乡老一声‘放灯喽’,上千百姓越过土庙,猬集在江边,点燃手中的橘皮灯放入水中。 无数橘皮灯顺流而下,蜿蜒而行好似一条火龙。喧闹中,百姓们都很高兴。等那橘皮灯不见了踪影,众人纷纷回转。 只有两个妇人站定在土庙门前,手中帕子不停的擦拭脸上的泪水。而后乡老说了一句,旋即妇人便被家人强行拉走。 胖食客起身道:“小哥还不走?招惹了河神会倒大霉的。” “哦,我马上就走。” 嘴上说着,薛钊却不曾起身。 胖食客撇嘴说道:“小哥还算知道好歹。前年有个书生不听劝,结果到现在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啧啧……” 薛钊问道:“员外,这江里是何时有的河神?” 胖食客感叹道:“也就是这十几年的事……好歹这河神还算讲理,只要每年献上童男童女,就保水面上一年平安无事。小哥快走吧,夜里莫要出来乱逛。” 胖食客走了,薛钊见摊主收拾碗碟,也不好多待,便背起竹篓出了客亭。 江上泛起雾气,那万千橘皮灯组成的火龙早已没了踪迹,土庙周遭人去楼空,只余下两盏灯笼随风摆动。 毛茸茸的脑袋自竹篓里钻出,下颌搭在薛钊肩头,低声说道:“道士,抄手好吃吗?” 薛钊反问:“龙眼包好吃吗?” “好吃!”香奴想了想,说道:“下次你吃龙眼包,香奴吃抄手。” “好。” 薛钊停下脚步,将背篓放下,随即坐在林边的树墩上。香奴自背篓里蹒跚爬出,四下溜达了一圈,又懒洋洋的爬上薛钊的怀里。 良久,“道士,你要找河神麻烦?”香奴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半梦半醒时的呓语。 “嗯。”薛钊看着远处的土庙道:“遇到这等邪牲淫祀,总要管一管。不然总是心中不安。” “万一河神很厉害怎么办?” “真要厉害,哪里还会蜗在这小小的龙隐镇?”顿了顿,薛钊又说道:“再说,打不过总能跑得掉。” 香奴不再言语,挪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一会就发出细小的鼾声。薛钊轻轻抚着香奴毛茸茸的脑袋,心中一片安宁。 第二章 啼鱼 于薛钊而言,香奴同行路上的伙伴,是深夜孤寂时的友人,也是朝夕相处的亲朋。 一人一妖默默在林中静候,直到夜已深沉。 薛钊自闭目养神中睁开眼,懒洋洋的香奴立刻跳在了地上。薛钊背起竹篓,朝着土庙行去。 香奴行在前边,吐着舌头,好似狗子般四下乱嗅。 江风渐起,吹得两盏灯笼摇曳。香奴说道:“道士,两个小娃娃还在哭闹。” 薛钊叹息道:“没办法,那就迷了吧。” “好。”香奴快行一阵,在庙门口人立而起,张嘴朝里喷吐。俄尔,庙内哭闹声停歇。 薛钊掩住口鼻上前拉开门,又退后几步,瓮声瓮气道:“你这法术……能放不能收,放出去还得防着自己被迷晕——真是一言难尽。” 香奴不理,等了片刻就率先进入庙内,凑近梁柱上绑着的两个小娃娃身旁查探一番,这才回身道:“道士,都晕过去了。” 薛钊迈步入庙,依稀还能闻到淡淡的果子香。 四下查看,但见供案上香烛已熄,地上火盆放出的红光照出供案上摆放的果品、点心。 离着供案不远,码了十六个菜的席面静静摆放,一旁的火盆处有梁柱,其上捆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 “道士,我能吃些吗?”香奴这会已经人立而起搭在桌案边缘,嗅着桌案上的席面,鼻头不停的耸动。 薛钊道:“等等吧,总要等那河神来了再说。”他踱步转悠,看向供桌上的牌位,当即‘咦’的一声:“奇怪,哪有这样写牌位的?” 香奴跟着薛钊几年,倒是学会了不少字。她扭头看过去,就见牌位上写着‘河神之位’四个字。 香火供奉总要写明正身,如‘泾河龙王’之类的。牌位上只写‘河神’二字,全然没有指向性,这香火愿力自然只能留存在牌位之上。如此一来,岂不是过路的妖鬼都可以分享香火? 香奴凑过去,吐了吐舌头,有些怀念当初山君分给她的香火。忍不住说道:“道士,我能吸一口吗?就一口。” 薛钊探手揉了揉香奴的脑袋:“你又用不到香火,还是算了吧。” “那你要修行吗?” 薛钊摇头:“打发了这劳什子河神再说。” 香奴顿时觉得无趣,去到炭火盆旁趴伏下来,粗壮的大尾巴卷起来充作枕头,闭上眼也不知是不是睡了。 薛钊又到两个小娃娃旁看了看,见那麻绳勒得有些紧,就动手松了松。旋即找了个角落趺坐下来,默默等候。 三更才到,江水波涛声又大了几分,浓雾自江面上蔓延开来,好似云雾一般流淌进小小的土庙中。 偷懒的香奴陡然吐出舌头,继而爬到薛钊身前道:“道士,有妖气。” “嗯,知道了。” 薛钊睁开双眼,手掐雷印、北斗、五岳三诀,轻轻道了声‘藏’,旋即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 过了半炷香光景,土庙内的雾气浓得化不开,打湿了的炭火逐渐熄灭,室内又阴冷了几分。 波涛声越来越大,弦月下,一道怪异身影映在窗纸上。跟着门扉左右打开,好似浪潮一般的浓雾涌进来。 薛钊细细打量,那浓雾中有个漆黑的身影,似鱼非鱼、似鳄非鳄。扑面而来还有一股子水腥味。 这是什么妖怪? 那妖怪怪叫一声,下身变化,骨节爆响中化作人形。下身犊鼻裈,精赤着上身,再往上则是包裹着粘液的蛇头。 妖怪双目放出幽光,转头四下打量,薛钊与香奴明明在其身前三尺,这妖怪却好似看不见一样一扫而过。 瞥见柱上绑着的两个小娃娃,妖怪咧开嘴,露出上下两排细密如针的牙齿。 蹲坐的香奴瞪眼看着那妖怪,转头欲言又止。薛钊低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面前看不出真身的妖怪极为怪异! 照理来说,此妖既然哄骗四周百姓立庙祭祀,为的自然是那一口香火。可偏偏此妖身上妖气浓重,好似根本不曾吸食过香火一般。 妖物挪动步子,凑近两个小娃娃,口中舌头摆动,脑袋凑近那女童,猛的一吸。昏睡中的女童皱紧眉头,口鼻处隐约有一丝氤氲徘徊。 看到此节,薛钊心中恍然。这妖怪吸的竟是先天元精! 婴孩在母亲腹中时自有先天一炁,降生后先天变后天,先天一炁分作阴阳,阴者为性,阳者为命,阴阳混一,是为元精。 幼年时元精混一,生机最盛;少年时偏;青年时大偏;壮年时分;老年时散,散则亡。 元精是人之根本,志怪话本中常被缪称为阳气。若元精被妖怪吸了去,重者立死,轻者最少也要大病一场,而后寿元锐减。 想起晚间胖食客所说,薛钊眯着眼恼火至极。此妖行事隐秘,从不取人性命,极具迷惑性。这十几年间,也不知多少人家的孩子遭了此獠毒手! 有道是物伤其类,薛钊再也按耐不住,霍然起身。 轻微响动惊得妖物一怔,随即转头看将过来:“谁?给本神滚出来!” 话音落下,黑暗中一掌拍来,妖物来不及招架,一掌印在胸口上,闷哼一声顿时倒退了几步。 薛钊两步停在两个小娃娃身前,蔑视道:“山精野怪,你也配称神?” 妖物捂着胸口怒气勃发,嚷道:“哪里来的愣头青,敢坏本神好事!也罢,今日就先吃了你开开胃!” 妖物说罢,巨口张开,朝着薛钊就扑了过来。 薛钊迅速掐雷局印,摆了个架势,待那妖物笨拙的扑过来,略略侧身,一掌便托在了妖物下颌处。 耳听得一声闷响,妖物硕大的身形腾空倒转两圈,轰隆一声砸在地上,好半晌没动静。 薛钊略显错愕,这妖物……好似有些弱? 算起来,此生还是头一次正儿八经的与妖物动手。是以方才薛钊差不多用了全力,雷局印一掐,丹田真炁涌出,双掌迅速附着雷霆,那一击差不多耗费了他两成真炁。 本以为总要周旋好久,不想一击之下那妖物就没了动静。过了须臾,妖物褪去人身现出原形,似鳄非鳄,依旧认不出到底是什么精怪。 香奴远远看了一眼,说道:“道士,它昏了。” 是昏了,接下来怎么办?干脆再来一掌将此獠击毙? 薛钊想了想,随即手掐九色莲、五岳、三山诀,体内真炁流转,右膝着地,一掌拍在妖物身前,口中喝道:“枷!” 若隐若现的枷锁自地下钻出,扣住妖物手脚与脖颈,而后将其提在半空之中。 香奴好奇道:“道士,你又要做什么?” “审问一番此獠。” “审问?” 薛钊思绪理顺,说道:“香奴不觉得怪异吗?明明吸食香火就能排解修行余毒,可此獠看也不看牌位上附着的香火,却偏偏要吸食童男童女的元精。” 香奴想了想,点头赞同:“是有些奇怪……或许是这怪鱼口味独特?” 薛钊没应声,挪步出了土庙,俄尔又抱了些柴火回来。将柴火掰成小段放在火盆中,薛钊结日君诀、火诀,剑指一点,干柴上顿时腾起火焰。 火光驱散庙中浓雾,传递的光与热,也让绑着的男童女童面色稍缓。 薛钊走到枷锁前,抬手一巴掌抽在妖物脸上。妖物哼哼几声,悠悠转醒。 妖物愕然看了眼薛钊,又看了看被枷锁固定的四肢,继而勃然大怒:“你……快放了本神,不然本神必将你生吞活剥!” 薛钊看着妖物道:“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我问你答,敢聒噪——” “哪里来的野道士敢算计你家翻江——” 薛钊手中掐诀,剑指轻轻点在妖物身上,三分真炁化作雷霆,那妖物身上顿时电芒游走,发出好似婴儿啼哭之声。 须臾,薛钊收回手,那妖物惊骇地看向薛钊,口中嘟囔:“先,先……先天……” 此獠好似终于认清现实一般,转瞬便哀嚎道:“仙长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薛钊一掐剑指,那妖物顿时收声闭嘴。 “你可有名号?又是什么精怪?” 妖物极其老实,说道:“小的有个诨号,唤做翻江大王。是……是啼鱼成了精。” “啼鱼?”薛钊回忆了半晌,确信自己没听过。 那妖物蔫头耷脑道:“还有个俗称,叫……叫娃娃鱼。” 薛钊:“……” 第三章 阴兵 他默然挠头,仔细观量,这货可不就是娃娃鱼吗?可谁能想到娃娃鱼能长到九尺?这身量就算寻常的鳄鱼都比不过。 薛钊又问:“为何要吸食元精?” “自是为了修行。” “胡说!”薛钊呵斥道:“要修行,那牌位上有的是香火,吸食了自然可以排解灵炁余毒,哪里用得着犯忌讳去吸食元精?” 娃娃鱼精讷讷不言。 “快说!” “这……小的口味重些,元精更合口味。” 薛钊冷笑一声,右手开始掐诀:“看来你这厮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仙长饶命,仙长饶命,小的说了,说了!” 薛钊右手剑指上电芒闪动,停在妖物身前,那妖物沮丧道:“启禀仙长,非是小的要走邪道,实在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顿了顿,继续道:“那香火,小的每年所分不过百中二、三,余下大头都要被旁人拿走。起先小的还未化形,这丁点香火倒是能维持。 可后来小的化了形,这些许香火却是连维持化形都不能。小的与之商量,对方却是不肯,小的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托梦给周遭百姓,让其献祭童男童女。” 薛钊看其不似作伪,追问道:“那拿了香火大头的又是何方神圣?” 不料,先前竹筒倒豆子般的娃娃鱼却道:“仙长啊,小的说不得。不说还能指望仙长高抬贵手,说了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啊。” “真不说?” 娃娃鱼只是摇头。 薛钊叹了口气,体内真炁流转,剑指化掌猛的印在娃娃鱼心口,耳听得‘轰’的一声,捆住娃娃鱼的枷锁崩散,娃娃鱼倒飞出去撞破土墙,落地后翻滚出老远,随即再无声息。 薛钊收掌道:“既然不说,那留你还有何用!” 香奴钻过墙洞,奔行几步,在那娃娃鱼尸身旁转悠一圈才回返,对薛钊说道:“死了,连妖丹都碎了。”筷書閣 薛钊道:“此獠妖丹里都是余毒,留下也没用。” 香奴就说:“道士,我们还不走吗?” 薛钊摇了摇头,转身在火盆前趺坐,捡了细枝拨弄炭火,说道:“总要见一见拿了香火大头的家伙才好。” “那要等多久?” 薛钊说:“也许一会,也许要等到明天,不好说。牌位上的香火顶多留存三日,幕后之人总要在这之前拿走香火。而且今天刚祭过河神,牌位上的香火不少,我猜那人今晚就会来。” 顿了顿,瞥见香奴那有些不安而来回甩动的尾巴,薛钊宽慰道:“安心,打不过总能跑得掉。” 香奴歪着头依稀想起,去岁中元时道士修炼遁术,一步踏出便在自己眼前消失,直到第二日傍晚才疲惫不堪的回来,说是那一步踏出竟去了百里之外的山野之中。 “哦,”于是她应了一声,道:“道士,我饿了。” 薛钊抬头,就见小东西仰头看着席面,舌头吐得老长,就差流口水了。薛钊莞尔:“吃吧吃吧,捡一样你爱吃的拿。” 香奴顿时人立而起,攀上席面,探着头四下乱嗅,小心地在菜肴之间挪动脚步。她没选大鱼大肉,反倒停在了一盘点心前,扭头看向薛钊:“道士,我要吃这个。” 薛钊就起身,过去将那一盘精致的点心端下来,放在火盆旁。香奴罕见的从桌案上跳下来,快步凑到点心前,双掌捧起一块就嚼。 “果然是甜的!” 香奴喜甜,平素极不喜人碰触,却总被村中顽童用蜜糖哄着揉搓。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瘾头。 炭火噼啪,混着咔哧咔哧的咀嚼声,夜渐深沉。 香奴探出手掌,又顿住,那盘中点心只剩下了一块。她舔了舔嘴角碎屑,抬头看向闭目养神的薛钊。 “道士,你不吃吗?” “你吃吧。” 香奴顿时心满意足的将最后一块捧起,刚要吃将起来,道士突然睁开了眼睛:“来了。” 香奴看向庙门,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薛钊却已起身,盯着庙门道:“遮遮掩掩、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双手指决变换,左手托右手剑指竖于胸前,猛的朝前一点:“——给我出来!” 薛钊身上泛起金色光晕,那光晕扩散开来,将小小的土庙染成金色,又缓缓褪色。庙门窗扉上浮现一道黑影,只大抵能看出人形,一动不动的定在那里。 俄尔,门扉透过斑斓氤氲,流淌中凝聚成一尊半透明的身影。赤面虬髯,顶盔掼甲,手持雁翎刀,通体金光闪闪,望之好似传闻中的天兵天将。 香奴顿时骇住,道:“神,神……神将。”她记忆深刻,当初她就是被如此神将斩得差点死去。 薛钊开始皱眉。本以为操控娃娃鱼攫取香火的是一方大妖,或是厉鬼凶煞,却怎么也想不到会跟不知根脚的神将扯上干系。 那神将扫了一眼惊骇的香奴,随即目光看向薛钊,少顷略略抱拳:“不知道长师承何门何派?” 薛钊道:“无门无派,我不过是山野村人。” 神将皱眉道:“道长既然不愿说,本将也不勉强。本将得令来此地处置妖物祸乱之事,不想竟被道长抢了先。” “原来如此。”薛钊和煦笑着,神将的话他却一个字都不信!那神将看似恭谦,拱手时雁翎刀却不曾回鞘,戒备之意溢于言表。 处置妖物?妖物在此地兴风作浪十几年,早不处置、晚不处置,偏等着自己打杀了那娃娃鱼才来处置……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只怕眼前的神将跟那娃娃鱼脱不开干系。 香奴曾说过,私立庙宇、收敛香火,乃是犯天条!眼前神将犯下这等大罪,哪里肯让自己走漏风声?刻下好言好语,一则因着拿不准自己路数,二则只怕是在等援手。 想明此节,他说道:“在下薛钊,还未请教神将名讳,又是奉了哪位神君的将令?” 神将面色凝重,不敢答话。道门修士,凡召神劾鬼,必要先知晓鬼神名讳。神将心藏鬼胎,哪里敢将名讳告知? “神将?” 神将叹了口气,说道:“薛道长,此间事你知我知……不若道长权当不曾见过,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如何?” 听得此言,薛钊心中愈发警惕。心中决断,不能再拖下去。 薛钊笑容愈发的冷起来:“纵妖祸乱,私敛香火,荼毒一方十余年,神将以为在下如何才能当没瞧见?” 神将状似思索,薛钊突地背脊发凉,心中生出不祥警兆。薛钊想也不想,纵身而起,翻腾中就见一道漆黑身影自下方疾速穿行而过。 薛钊落地后定睛观望,那黑影也转过身来。只见周身黑衣,面容阴冷,冠帽上有‘夜游’二字,一手握着打鬼棒,一手提着灯笼。那灯笼上生着一张鬼脸,双眼凝视薛钊,张嘴露出獠牙,舌头伸出来一尺有余。 “夜游神?”薛钊恍然:“原来是城隍手下阴兵。” 夜游神张口说出一段怪异话语,听之不似人声。金甲神将提刀在手,说道:“你我就此作罢,道长莫要再多管闲事可好?” 那夜游神行止诡异,极难被人察觉,险些着了道的薛钊哪里肯罢休,手中法诀变换,说道:“神将长得真美!” “嗯?” “长得美就莫要想得美!”话音落下,薛钊掐火诀,张口便有三团火光喷涌而出。 夜游神与那神将左右二分,避开火团。 神将大惊失色:“先天符法!你……你到底是何人?” “不平之人!” 话落,就见那三团火光化作三只火鸦,兜转回来直扑二阴兵。 夜游神提起灯笼,灯笼上的鬼脸张开大口,一口将袭来火鸦吞下。鬼脸兀自嚼动,却脸色骤变,昏黄的灯笼猛地由黄转红,下一刻火鸦从灯笼里破出,夜游神被那火鸦撞个正着,惨叫一声丢了灯笼,胡乱拍打周身烧起的火焰。 明明烈火熊熊,偏偏那火焰不是凡火,只烧在夜游神身上,对那土庙中的门窗桌椅半点影响也无。 那鬼脸灯笼更是被烧得来回翻滚,怪叫连连。 薛钊余光瞥见,心道这帮手夜游神道行只怕不比那娃娃鱼强多少,只是胜在行止诡异。倒是眼前的金甲神将,雁翎刀舞得密不透风,两头火鸦非但近不得身,反倒被斩落了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