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乐》 第1章 贵妃 帷幔重重的帐内,顾幼菱刚被伺候喝完一碗苦药,丫鬟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樱色唇瓣上的残留,塞给她一颗话梅干。 话梅干都去了核,硕大的果肉沾上蜂蜜,腌渍的酸酸甜甜。 没过一会儿,就中和了嘴里苦药的涩味儿。 顾幼菱靠坐在床头,眼神虚晃了下窗边桌子上放置的白玉兰花瓷,瓶中插着一支寒梅,开得极尽妍丽。 丫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着道:“那红梅是少将军一大早亲自送来的,说是姑娘落了水在屋内养着,不出门怕是要闷坏了姑娘,专门嘱咐我要放在姑娘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看着心情好了,病也自然好得快。” 碧螺,她屋里的大丫头,在身边伺候多年,人沉稳机灵,会察言观色,摸准了她的脾性,算是她肚子里的半条蛔虫。 顾幼菱定定地看着碧螺在她后背加了一个软和的抱枕,离得近,甚至可以看到那丫头脸上细小的绒毛。 她指尖突然用了力,攥着锦被猛地扭过头,声音冷淡道:“都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众人听了没有多余的反应,忙半蹲着施礼陆续退了出去。 只有碧螺留心,抬眸望了顾幼菱一眼,眼珠子狐疑的转了转,思忖着姑娘似乎藏着什么心事。不敢多逗留,低下头关上了房门。 暖阁里,烧得正旺的炭火盆里发出啪嗒的响声。 顾幼菱闭眼,又睁开,四周逡回了一圈,视线又落在那支红梅上。 少将军姓周,单名一个承字,字予。其父周梁是大魏有名的将帅,屡建奇功,深受百姓爱戴,天子念其功绩,破格封他为镇北侯,这也是大魏唯一一个异姓侯。 这份独一无二的赏赐,放在外人眼里,是褒奖,是荣耀,但同时也是一道催命符。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手握兵权。一夜之间,整个镇北侯府顷刻覆灭。 而她,顾幼菱,与少将军周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父母私下早早定了亲,只待顾幼菱出阁,就操办婚事。 这本该成为汴京城里的一桩佳话,却没想到,顾幼菱这三个字瞬间就成为了一个笑柄,因和镇北侯府沾亲带故,她的婚事突然就艰难了起来。 汴京城里的公子哥都避她如蛇蝎,出阁两年了,都无人问津。 念及此,顾幼菱就忍不住气结,想吐出一口老血。 不是她自夸,放在整个汴京城,还没人能在容貌上越了她去,就连那天下最最尊贵之人不也为之倾倒。 奈何诺大的汴京城全是一堆怂包,情急之下,她只好学那前人榜下捉婿,碰碰运气,还真让她瞎猫撞到死耗子,靠美色让那位刚新鲜出炉的状元郎对她青眼相看。 顾幼菱在家里正欢喜绣着嫁衣,准备高高兴兴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好死不死的赶上新帝选秀,朝廷颁发了禁婚令,适龄女娘都要进宫走一遭。 圣旨不可违,顾幼菱低调进了宫门,心里却战战兢兢,虽然都道新帝薄情,清心寡欲,不是贪恋美色之人,但奈何她容貌昳丽,站在一堆娇花里,也显眼得出头。 可真的见到了天子,她却半点都不慌了。天可怜见,没想到时过境迁,两人再次见面,竟已物是人非。 顾幼菱满脸喜色,恨不得捶胸顿足,那人可不是老熟人嘛。换句话说,是周承的老熟人,好兄弟。 都说朋友妻不可欺,想来只要自己不出错,便可以开开心心的出宫做她的新娘子了。 谁知,那穿着玄黄色皇袍的帝王,眼皮子轻轻一抬,嘴皮子上下一碰,淡淡道了一字:“留。” 留你个头! 顾幼菱当时气的腿都软了,放在旁人眼里,倒成了喜极而泣,感恩戴德。 不情不愿的进了宫,为了顺那口气,她把他的后宫折腾的鸡飞狗跳,一路作天作地做到了贵妃,仗着母家的势,帝王的宠,作威作福。 可即便是荣宠加身的贵妃,在尊贵的皇后眼里,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最终,皇后挑了个良辰吉日,一道白绫亲手勒死了她。 顾幼菱猛吸了几口气,摸着脖子,那种呼吸被夺走的窒息感,皇后恶毒的笑容仍言犹在耳:“你娇纵跋扈,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本宫替你收拾烂摊子早就累得想噶了你了。现在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皇上也没必要留你了。” “贵妃,好生去吧,下辈子别进宫了。” 她怕疼,拼命的挣扎,双手乱抓,玉色莹光的指甲在皇后白皙的脖颈抓出了一条血痕。 皇后脸色陡然一变,变得可怖,冷哼叫了声:“碧螺,来帮本宫一把,送你主子一程,也不枉费你们主仆往日的情谊了。” 顾幼菱骇然的扫了旁边一眼,她从人牙子手里救回来的碧螺,真心相待的碧螺,视为半个姐妹的碧螺,竟然面无表情的朝她走了过来。 遥想前两日,为了碧螺的婚事,她还主动勾搭了那位整日冷着一张死人脸,看着就忍不住讨厌的帝王,趁他还在兴头上求了旨意。 不日后,就打算风风光光的把碧螺嫁出去。 暗地里,顾幼菱还黯然伤神了许久,没有了碧螺那丫头,她在这冰冷的宫里不知道该有多孤寂。 可是,能看见那丫头得一门好姻缘,自己求而不得的好姻缘,欢喜立马压制了伤情,盼着那一日快些到来。 这一切,是瞒着碧螺的,就想着能给她一个惊喜。 没想到,那丫头也准备了惊喜给她啊。 细嫩葱白的手,不似奴仆,跟主子无异的一双手,扯着白绫的另一头,慢慢使劲。 顾幼菱蹙眉,神色凄然,不敢相信的质问道:“为什么背叛本宫?本宫从未薄待过你!” 碧螺只淡淡道,“姑娘,莫怪我,大厦将倾,我只是审时度势,保全自己罢了。” 好一个审时度势,保全自己。 当真是聪明人。 恐怕只有她还像个傻子一样,相信这个吃人的后宫里有什么狗屁真情。 这时,突然有人急匆匆在门口喊了一句,“娘娘快些,皇上提前结束了西猎,人已经到宫门口了。” 言罢,谁也不敢磨蹭,都使了吃奶的劲儿,顾幼菱的眼前渐渐模糊,突然身子骤然轻快了许多。 人死走马灯,诸多人诸多事,快速的过了一遍。 比如,周承,他穿着囚服跪在行刑台上,披头散发,满身伤痕,从未有过的狼狈,却在屠刀落下时,看着她,笑了笑,唇瓣无声道:“乖,闭上眼睛,别怕。” 她怎能不怕,她怕极了,整个人颤抖着,眼泪簌簌的落下,戴着斗篷只身站在人群里,目送她的竹马郎君最后一程。 刽子手把嘴里含的酒喷洒在屠刀上,吼了一声,百姓掩面哭泣,却无可奈何。 一双修长温润的手突然捂住了她的眼睛,一片黑色中,她听到了斩首令牌的落地声,心里一咯噔,抓住了覆面的衣袖,喃喃着:“阿予…予哥哥,别怕,等阿菱下辈子嫁你。” 不知何时,那双手不见了,眼前却看到了高台正中坐着的帝王萧景胤,他身着皇袍,眼眸深邃,淡漠薄情,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 一个留字,定了她的命运。 红鸾帐内,她被他压在衾被上,咬着唇,由他极尽的索取。 她为鱼肉,任他刀俎。她气,她怨,她恨,却不得不依附他,讨好他。 他对她的胡作非为视而不见,甚至纵着她,她敢杀人,他能把刀递到她手上,顺便还好心的推她一把。 后宫上下,除了皇后,人人都惧她怕她,她跋扈嚣张的名声都传到了前朝。 多如雪花的奏折都是弹劾她的,骂她把后宫折腾的乌烟瘴气,魅惑天子,残害子嗣,是名副其实的祸国妖姬。 她听了就笑了,折腾后宫这一条自己做了便认了,什么魅惑天子,残害子嗣,别想把什么脏水都泼在她身上。 天子用得着她魅惑嘛,她对他笑一笑,他就自己迈开腿过来了,背着手冷着一张脸,拧着眉,但又无可奈何地哄着她:“你可是又想要什么了。” 顾幼菱那时候得意的想,她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得去摘上一摘。 至于残害子嗣,哼,她真想当面对着那些口伐笔诛的蠢货哼上一句:“你家天子宵衣旰食,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偏偏内有奸贼,外有强敌,他忙着改革整顿,让百姓吃饱穿暖;忙着抵御外敌,安定边境民心;整日里忙着勾心斗角,哪能日日夜夜来后宫逍遥自在。” 后宫三千佳丽,能见到天子的面,都要靠运气,更别提承君恩,留子嗣了。 况且,天子年纪尚轻,拿子嗣揶揄他,不是变相诅咒他命短吗,真是嫌自己活的不够长了。 罢了,死都死了,她替那些老不朽的操什么心。收到她的死讯,他们指不定偷着乐呢,肯定要朝天三拜,感激老天开眼了。 神形俱灭时,顾幼菱却恍惚看见自己的尸首被穿着玄色衣裳的帝王紧紧抱着。 萧景胤神色憔悴了不少,附在她耳边,有些不争气道:“你怎么这么蠢,到死都没发现朕一直心悦你么。” 第2章 重生 顾幼菱听了,切了一声,这还不够,又翻了好几个白眼。 等她被皇后噶了,才开口说这些废话,早干嘛去了! 他心悦她? 谁信呢! 也就是看她陪他滚了那么多床单,馋她身子罢了。 明明只有宠,哪来的狗屁爱情! 果然又听他道:“你敢死,朕就让整个宁远侯府给你陪葬吧。” 顾幼菱眼皮子一跳,怒了! 看吧,这不就立马暴露了! 这狗皇帝,他可真苟啊。 她死了还不够,还不放过她整个母家。 电光火石之间,顾幼菱陡然想起了皇后那句: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还有碧螺口中的那四个字:大厦将倾。 恐怕,除了自己还被傻乎乎的蒙在鼓里,其余人早就知道狗皇帝要对宁远侯府下手了。 她进宫后,得了天子圣恩,小小的忠勤伯府也跟着水涨船高,慢慢势力壮大,成了汴京城里不可小觑的宁远侯府。 人一旦有了野心就会膨胀,最后沦为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下场。 宁远侯府这两年肆意圈地,坏事做了一大堆,还爆出了世子爷强抢民女的丑闻,但都仗着家里有个贵妃娘娘,遮掩了过去。 顾幼菱在宫里也有所耳闻,但她懒得管,自亲母暴毙而亡,唯一的同胞弟弟血洒战场,父亲也不知发了什么疯扶了妾上位,另立了世子,她就对母家没什么感情了。 只是她人尚在宫中,若是没了母家的扶持,总少了几分底气。 回想这一世,这一生,还真是短啊。 下个月就是她二十七岁的生辰,顾幼菱摸摸自己的腹部,她也早到了该要当娘亲的人了。 抱歉啊,终究是没保住。 可一睁眼,她既没上天堂,也没下地狱,而是回到了最初的最初。 大魏文昌十五年,凛冬将至。 那年,她即将及笄。 母尚在,弟弟年幼,还有个好郎君等着她去赏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屋内香炉烟雾缭绕,熏得整个暖阁弥漫着淡淡的兰陵香。 顾幼菱抱膝坐在床上,神色恹恹,想睡又有些怕,怕在梦里又经历前世的种种,怕自己又一次死去。 那皇后还真是恨极了她,既不给她一刀毙命,也不赐她一杯毒酒了之,偏偏要活生生的勒死她,让她历尽背叛痛苦的死去。 她又忍不住抬手摸摸细腻的脖颈,恍惚中,屋外有了动静。 有婆子在院里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讨好问道:“嫡姑娘可好些了,老夫人念着她呢,差老奴过来看看。” 尖细的声音即便压着,也不小。 “你这婆子声音这么大,把姑娘吵醒了,仔细点儿你的皮。”语气凶狠说话的是春红,这丫头做事毛毛躁躁的,不似碧螺那般得她的欢心和信任。 可在皇后要来杀她的时候,是春红壮着胆子挡在她前面,扯着嗓子叫着:“姑娘快逃!赶紧逃!你们都是死人吗?平日里姑娘对你们那么好,现在大祸临头了,你们竟然动都不动!” “皇后!您不能杀姑娘!皇上不会放过你的,姑娘她…”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后身边的人一刀结果了。 春红的血溅了自己一身,溅到她的眼角,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血是温热的,但她只觉得寒冷彻骨。 可她能逃去哪儿啊。 这座华丽的宫殿,为了住的更舒服些,让皇帝变着花样翻修了好几回,蓝天之下,气势恢宏,金碧辉煌。 殿内更是奢靡,帝王赏的好东西一拨又一拨,都装不下了,后来专门给她备了一个仓库放东西。 如今,整座宫殿里里外外都被皇后带来的人围得跟铁桶一样,让她插翅难飞。 她苦笑了下,只剩绝望。 识人不慧。 天底下,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 顾幼菱一下攥紧拳头,朝门外道:“谁在外面吆喝!吵死本姑娘了!” 门外的人缩着脖子麻溜的进来伺候,有眼色的碧螺想替顾幼菱拢被子,却被她一把推开。 顾幼菱打着一个哈欠,冷着脸一个甩手,边上放着的药碗就掉在地上摔了:“药味儿这么重,放在这里是想熏死本姑娘吗!” 刚才伺候喝药的人,正是碧螺,一时大意犯了错。可往日,这些错放在顾幼菱眼里并不打紧,只怕起床气犯了,才发作出来。 碧螺自十二岁那年被顾幼菱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就一直跟在姑娘身边伺候,陪玩陪睡,感情深厚。 并不觉得顾幼菱会为这点事情罚她,就没当回事。 众人抬眸看了碧螺一眼,又都默契的垂下,她们都知道碧螺是姑娘身边的大丫头,是被姑娘另眼相看的红人,还没见姑娘罚过她呢。 可下一秒。 顾幼菱轻倚在床头,闭着眼,揉着太阳穴,沙哑着声音吩咐道:“伺候本宫…姑娘这么不尽心,胆子不小啊,那便去外面跪上两个时辰吧,长长记性。” 本宫本宫,自称惯了,竟差点忘了改过来。 好险,她反应快。 这冬日,院子里用大理石铺的地面又冷又硬,跪在那里,再寒风一吹,两个时辰后,人倒是还活着,可这腿…怕不是要废! 碧螺一听,腿就已经开始疼了。她赶紧跪下,伏在地上,面色一白,嘴唇颤抖着:“姑娘,奴婢错了,还请您顾及往日的情分饶了奴!” 闻言,顾幼菱睁开眼,一记冷刀落在地上那人身上。 往日的情分? 瞧瞧,不过是在外面跪着,就怕成这副模样。 顾幼菱苦涩一笑,心里暗道: 碧螺啊! 你可是看着往日的情分,就帮皇后把本宫勒死了呢。 那时候,你怎么会想不到,平日里最怕疼的我,该有多恐惧! 她移开眼,厌恶的摆摆手,平淡道:“既不愿,那就多跪一个时辰吧。” 碧螺颤抖的肩膀如一座大厦崩塌了,她脸色灰败,攥紧拳头,不敢再多言。磕了头,不紧不慢的走到院子里,跪在正中,背挺得笔直。 看着紧闭的门,有什么东西在内心翻涌着。 是恨。 是憎恶。 是不甘心。 明明自己和顾幼菱同吃同住,其他丫头见了她,都要低上一头。 可人家一句话,就能轻易定她生死。 凭什么。 她是主,自己就非得是奴! 她是天上雪,自己就必须是地上的泥,只配衬托她的洁白无瑕! 这是她的命吗? 不! 她不信命。 她只相信,人定胜天,事在人为。 第3章 算计 罚了碧螺,无疑给众人来了个下马威。 屋内静得生出一丝诡异,胆小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婆子进了门,绕过屏风进入里间,怕身上沾染的寒气过给了还在病中的顾幼菱,就识趣的没再往前走,站在那儿脸上堆着谄笑,微微抬头。 她扫了一眼顾幼菱,心里一惊:“这嫡姑娘还未及笄,就出落的让人惹不开眼了,长大了还得了!” 阁中暖和,顾幼菱只穿了件粉色裙衫,随意靠在床头,吐息如兰,蹙笼烟眉,柳媚眼轻挑。 她掀开被子,光着白嫩的小脚踩在铺得厚实的绒毯上,坐在沉香木做的凳子,拿起桃木梳:“祖母那边可是有什么事?” 顾幼菱轻笑了下,她才不信会惦记她这样的鬼话。那老妖婆,恨不得自己在水里淹死了,给她最喜欢的孙女让出这嫡女之位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懒得跟这婆子废话,就直接挑明了。 婆子姓王,是老夫人屋里跑腿的,见谁都给个笑脸,和府里上上下下都能说上一两句。她见的人也不少,心思敏锐,总觉得眼前这嫡姑娘哪里怪怪的,和平日里不一样了。 她抬手摸着额头上的汗珠,才惊觉,自己什么时候对顾幼菱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惧意。 是了,如今的顾幼菱,身上多了一层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 让自己忍不住匍匐在她的脚下,畏惧她,忌惮她。 王婆子禁不住暗咽了咽口水,恭敬道:“回嫡姑娘,承恩侯府那边下了帖子,邀姑娘去赏梅,奈何姑娘尚在病中。” “老夫人便思量着:不去个人怕是会拂了侯府的脸面,不如让萱姑娘替您跑一趟。” 她微微抬眸打量着顾幼菱的神色,只见美人抬眸,睫毛微微上挑,眉目含情,勾得人心神荡漾。 又往下看,软酥胸,杨柳腰,浑身白腻,似是雪揉成的。 这绝色容颜,就是放在整个汴京城,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又是忠勤伯府正儿八经的嫡女,身上还有一门好婚事,真是什么便宜事都被顾幼菱赶上了。 王婆子沉浸在顾幼菱的美色无法自拔,没注意顾幼菱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恍如隔世的既视感。 听着王婆子的话,和上一世说的,竟是一字不差,不过语气差了不少。 上一世,那老妖婆遣人来看望她,王婆子忽悠中还多了些慢待,她没在意,只想着祖母惦记她,感动之余就答应了让顾幼萱代她去承恩侯府参加赏梅宴。 顾幼萱已及笄,正在相看亲事,媒人介绍的一个看顺眼的都没有。 可顾幼萱的父亲,也就是她二叔,一个庶子,只在朝中谋了一份闲职,有官身却没人脉,母亲出身商贾,有闲钱却没地位。 不像她,有个继承忠勤伯府的伯爷爹,还有个出身簪缨世族的娘,哦,还有个少将军未婚夫。 一对比,别人都上赶着讨好她,哪里还记得府里有个顾幼萱。 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屈居后宅,操持家长里短,寻一门好亲事。唔,找个好男人比投个好胎还重要。 花期短暂,时光易逝,三年后待出阁便要嫁人了。 顾幼萱急啊,心气儿高的她,想嫁个名门望族,却没什么门路,只能借她的势。 承恩侯府,实打实的权贵大族,举办宴会邀请的也都是在汴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人物。 对顾幼萱来说,真是个求而不得的好机会。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了宴会,使出了浑身解数,也如愿遇到了心悦的郎君。 想求一门好亲事这本身没什么大错,错就错在她竟闹出了私相授受的丑事,还被众人当场戳穿,灰头土脸的哭着跑回了府。 受顾幼萱所累,她也被人冠上了狐媚的名声。 什么婚前不正经。 什么婚后红杏出墙。 背地里骂的那叫一个难听。 她再也没脸堂而皇之的去外头争奇斗艳了,就窝在府里看话本子,静待出阁之日。 反正有周承在,自己不愁嫁。 坏就坏在这里,她都担了狐媚的名声了,却都没机会把媚眼抛给别的少年郎。 结果,周承没了,她连个备胎都没有。 最后,迟迟嫁不出去,碰到大选进宫了,死在了宫墙内。 一入宫门深似海,前人总结得还真是精辟。 “嫡姑娘,您道如何?”王婆子有些发昏的脑袋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她终于想起了正事。 顾幼菱却笑了,明媚动人,一霎那照亮了整间屋子。 她轻抚着下巴,抿了下唇:“还是祖母想的周到,就按祖母的意思办吧。” 王婆子听了,猛松了一口气,不觉后背已经浸湿了。她事情办成了,不敢多待,怕惹到了顾幼菱这个小祖宗。 这位被娇养的嫡姑娘,身子又软又美,性子也被宠得骄纵了些,可有什么事都挂在脸上藏不住。 但今日,竟有些让人看不透。 她行了礼,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寒气逼人,打了个冷颤,看着跪在院子正中的碧螺,摇摇头,两手塞进袖筒缩着脖子走了。 “姑娘,您怎么能让萱姑娘去啊,她去了,指不定要惹出什么乱子呢。”春红小声嘀咕着,“您要是能去就好了,即便萱姑娘跟着,也能提防一二。” 上一世有碧螺在,当时春红是要说什么,却被碧螺扯着衣袖拦住了,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这一世,没了旁人的阻拦,这丫头倒一语中的。 不一样了。 当事情有了新的变数,便不会朝着既定的轨迹发展。 她垂下纤动的眼睫,定定道:“我当然要去了。” 春红愣住了。 顾幼菱梳着头,歪着身子坐在梳妆台前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不着脂粉,樱唇媚眸,倾城朱颜,一颦一蹙都像是在勾人魂魄。 特别的不正经。 她笑了,呵,那些人也没骂错啊。 既然如此,那赏梅宴,自己怎能不去凑个热闹。 本文设定: 女子:十五岁及笄成年,十八岁出阁成婚。 第4章 魅惑 晨光熹微。 忠勤伯府朱色大门左右两侧摆着雄赳赳的两只石狮子,家仆正拎着水桶在打扫擦拭,天太冷,都佝偻着身子,但手脚还算利落。 走廊里也有丫鬟在走动,一竖排,微微垂眸,手上都端着东西,窸窸窣窣的往前走。 兰芝院。 典雅精致。 随处可见的满是幽兰,此时冬日无花,全是一片绿。 这院落是伯府嫡女顾幼菱的住所,外院站着的丫鬟都静静的等着,不敢发出声音,怕吵醒了暖阁内还在睡觉的嫡姑娘。 室内火盆里的银丝碳烧得旺,里间暖和极了,时不时的发出噼啪的轻响声。 顾幼菱嘤咛一声,眉头微拧,睁开眼。 她垂下纤动的眼睫,掀开被子坐起身,靠在床头,额头上水盈透亮的汗珠子往下滑落,落在纤瘦的锁骨处。 昨夜又做梦了。 仍是上一世,虚虚实实,又真真切切的,宛如跌入幻境,像是又亲身经历了一回。 梦中夜已深,殿内烛影绰绰,熏香缭绕。 窗户都开着,墙角放着冰块和冰鉴,天热得不行,也不妨碍室内冰冰凉凉,实在舒坦极了。 她慵懒的窝在竹制的凉枕上,翻着从书架上随手拿的藏书,掀一页,就要连打好几个哈欠,凝脂皓腕处的翠绿冰镯就这么随着动作一晃一摇,顿时千娇百媚。 复又轻捻起盘子里的荔枝放进嘴里,忍不住勾起唇角,这又大又鲜甜的荔枝提前剥皮去了核,又冰镇了好几个时辰,吃起来愈发可口。 果然还是皇帝的福宁殿住着最舒服,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身边伺候的人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敢丝毫分神,毕竟一个不小心犯了错,脑袋就保不住了。 不远处的四方书案,男人眉目凛然,端正的坐在那儿批着折子,连个余光都不往她这边瞟一眼。 这人下了朝就利落的脱了皇袍,换了件雪白的宽大丝袍,质地柔软,垂感却极佳,腰束银线勾勒得祥云纹样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上面雕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仰天咆哮。 帝王生的一副好样貌,浑身透着一股自然而难掩的贵胄之气,可惜,就是喜欢冷着一张脸,看谁,都觉得别人欠他的,自然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不然怎会把她一直晾着,真当她是个死人啊。 顾幼菱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把书随意放在一旁,自己施施然起身,莲步轻移,步摇垂动,魅惑迷人。 前人有诗曰: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前半句描述的真贴切。 她聘聘袅袅地走过去,垂眸落在一旁盘子里的紫葡,硕大皮薄,果肉呼之欲出。伸手拿起,莹亮玉色的指尖轻轻捻去外皮,一瞬间,果香四溢。 清甜的汁水从纤纤玉指滑落,她把剥好的果肉放进冻奶里, 伸手拿过一旁的铁银勺子,搅拌均匀,清爽可口的冰碗即成。 顾幼菱舀了一勺,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喂到帝王嘴边,掐着嗓子道:“皇上,您晚饭没吃多少,用些冰碗吧。” 皇帝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下了朝就黑着一张脸,急着在南书房会见大臣,连午饭也不曾用。 恰巧春红嘴馋的嘀咕了一句,“南边昨儿上贡了好些东西,御膳房新拟了单子,牟着劲儿要大干一场,讨皇上的好,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好吃的。” 顾幼菱抵不住热,一日里就要换好几件襦裙,没什么胃口,体重肉眼可见的削减了不少。听到有好吃的,心里有点蠢蠢欲动,赶着晚饭时间去了福宁殿。 桌子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好多菜顾幼菱都没见过,看着清爽可口,顿时有些垂涎欲滴。可皇帝迟迟不来,她没办法动筷子。 心里有些烦躁的摆摆手,冷着脸:“皇上再怎么忙,饭还是要吃的,出了问题谁负责,去催一催,有什么事用完饭再说。” 站在旁边的太监宫女都缩了缩脖子,有些惶恐。 催?! 催谁?! 催皇帝?! 让他们去催皇帝!不是摆明要了他们的小命啊! 顾幼菱耐心不多,见没有人动弹,立刻不悦道:“怎么,本宫说的话在这福宁殿不好使了?” 见顾幼菱动了怒,众人吓得忙都跪了下来,贵妃嚣张跋扈,娇纵行事,只图自个儿痛快,哪儿会管别人的死活。 可谁都心里门儿清,顾幼菱能在后宫如此肆无忌惮,全凭着皇帝的宠爱,连皇后都不敢多言。 在这些上位者的眼里,几个奴才的性命就如同蝼蚁一样,随便伸脚碾一碾就没了。 有一太监咬咬牙,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垂着脑袋打着哆嗦:“贵妃娘娘息怒,奴才这就去传达您的话。” 说完,麻溜的爬起来跑出了门,一刻也不敢耽搁。 顾幼菱这才眉头舒展,懒懒的抬手:“行了,都起来伺候吧,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本宫有那么吓人吗?” 众人起身后不敢抬头,都不由吞咽了下口水。 没多少功夫,顾幼菱终于把皇帝等来了,他没说什么,擦了手坐下,就有人专门给他布菜,心里装着事,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倒是这菜极对顾幼菱的胃口,她大快朵颐了一餐,小腹都撑起来了,打了一个嗝,还舍不得停下。 还未离席的帝王微阖着双目,一双漆黑眼眸轻动,扫了她一眼,轻斥了一句:“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来人,撤膳!” 顾幼菱委屈巴巴的放下筷子,撅起了嘴,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起身,既然吃饱了,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殿里了。 正准备离开,诱人的荔枝肉却上了桌,一看就新鲜软嫩,她的腿突然迈不动了,厚着脸皮又留了下来。 坐在宝座上的君王,墨眸黯沉,透过那勺子,目光落在顾幼菱的胸前。 她身子低垂,露出白细脖颈,粉白裙衫之下的薄衣隐隐露出,是遮不住的雪肤,又往上看,眉梢上挑,媚意丛生,霎时勾人心魄。美人偏偏不自知,还不知死活的往前凑。 他狭长的双眸微眯,抬手叩了叩案边,声音低缓的开口,“过来。” 顾幼菱被那双锐利阴沉的眼睛盯着,身子轻颤了下,那样的眼睛她太熟悉了。 一个不稳,勺子里的奶汁果肉掉在了桌案上,溅起来的汁水落在了折子上,晕染出一朵紫白色的小花。 她拔腿想跑,却不知道,猛兽一旦瞄准猎物,不得手便不罢休。 鼻息间,满是那股霸道的檀香味,紧紧笼罩着她,顾幼菱忽然又想起了那句诗的后半句。 啧,古人啊,真是诚不欺人。 第5章 请安 梦里面的香汗淋漓,让顾幼菱愤恨不已,深吸一口气,摇了摇铃铛。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推开门进来,准备伺候姑娘洗漱。 顾幼菱蹙起了峨眉,有点恼:“碧螺,本姑娘要沐浴!” 她这话一出,一旁的春红面色一怔,小声提醒道:“回姑娘,碧螺受了罚,眼下还在屋里躺着呢。” 顾幼菱听了,轻轻一扯唇角,才想起昨日对碧螺的惩戒,把玩着胸前的一缕青丝,“大夫怎么说的?” 姑娘明明在笑,但那抹笑,却冷得彻骨。 春红微微抬眸,刚好触到姑娘眸中那一片寒凉,不知怎的,后背顿时冒出一股子刺骨的寒意,吓死个人。 她赶紧垂下头,一五一十的回道:“大夫说碧螺的腿受了寒,若是不好好养着,日后恐怕会留下隐疾。” 说起这碧螺,也是个执拗性子。昨日她好说歹说让碧螺再跟姑娘认个错,说几句软话,可人家非不领情,硬生生跪了三个时辰,天黑之后才起来。 为了方便伺候,往日碧螺都是和姑娘一块儿住在暖阁里,不似她们这些小丫头都住在一个大通房。 眼下,碧螺跟姑娘起了龃龉,不可能再和平日里那样了,她受过碧螺许多照拂,现下碧螺有了难处,她自然倾力相助。 碧螺已经站不起来,腿都冻僵了,又青又紫的。她背着人去了大通房,让人睡在自己的床铺上,之后又趁姑娘心情好了些,求了情给碧螺找了大夫,一晚上她遵从大夫的嘱托照顾碧螺,人都没怎么睡。 “既如此,那就让她好好养着吧,先不必在跟前伺候了。”顾幼菱轻睫颤动,对碧螺,一副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的惫懒样。 估计是气消了,就不再揪着碧螺的错不依不饶了。 春红一脸的感恩戴德,“奴婢先替碧螺谢姑娘,姑娘稍等,奴婢这就差人准备热水伺候姑娘沐浴。” “嗯。”顾幼菱娇软的应了,细长的睫毛颤动,在眼睑处打下一层淡淡的轻影。 一桶又一桶的热水进了净室。 顾幼菱也被扶着进去了,净室内放置着一实木浴桶,宽敞的足足可容纳两人。 此时上头正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水面浸湿的玫瑰花瓣散发着淡淡迷人的香味。 春红伺候她褪去衣衫,接着身体缓缓的浸入浴桶之中,那头垂落的漆黑乌发也随之飘散在水面上。 顾幼菱靠在浴桶边上,闭上眼,面若桃花,肤如凝脂,摇曳动人,宛如一幅活生生的美人图。 一旁的春红面色微红,她还是第一次伺候姑娘沐浴,这些活计向来都是碧螺一人独自包揽了亲力亲为,哪里轮得到她。 她盯着顾幼菱,不由吞咽了下口水,姑娘可真美啊,哪哪儿都美。 她动作轻柔的把皂角水顺在顾幼菱的长发上,仔细的揉搓出泡沫,洗净后用巾子绞干,发丝更显得顺滑。 沐浴完毕,顾幼菱换好衣衫,坐在镜子前,伸手拨弄着面前的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根七彩翡翠簪捏在手里把玩。 她未施粉黛,只在唇上抹了口脂,刚洗的头发柔顺丝滑,泛着光泽,轻轻在后面扎成小髻用手上的簪子固定住,其余发丝自然垂落,慵懒动人。 出门前,春红拿出雪色玉兰飞蝶氅衣披在她身上,接着走在前面掀开厚实的挡风门帘。 轻晃了一眼熟悉的院落,千头百绪又涌上顾幼菱的心头。 满院幽兰,嘉平月末,寒凉一片。 “兰花坚贞贤德,空谷而生,乃花中君子,是后宅女子学习的典范。” 那老妖婆这样说着,就把周承为了讨她欢心寻得那些个奇花异草全折腾没了。 最后还挑眉点了点她:“菱姐儿,你年纪尚幼,见者入心,假以时日,也能把你那身软骨掰直喽。” 这是拐着弯儿骂她狐媚啊。 上一世,顾幼菱乖乖的听从了,她以为在后宅做个贤妻良母,便是女人最好的归宿。祖母是为她好,才如此费尽心思。 可在她入宫后,那老妖婆却劝她,用那身媚骨好好笼络住皇帝的心,好好帮衬伯府,方才不辜负这身好皮囊。 其实,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哦,还有她的亲子。 至于伯府如何,那老妖婆当真在乎吗。 顾幼菱弯了弯唇角,紧紧捂着汤捂子,纤眉微挑,声音酥酥软软道:“这冬日里没有半点好颜色,看着真是无趣,把院子里的兰花全拔了,随便种些什么,反正本姑娘要一年四季都看到院子里有花盛放。” 身后的人赶紧应了。 她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去了前厅,迈着高高的门槛,一眼就看到坐在主位上的老妇人,穿得雍容华贵,端得慈眉善目,可皮肉里却长着一颗毒蛇的心。 顾幼菱青丝墨发,雪肌玉肤,眉眼含媚,周遭路过的家仆奴婢都眼前一亮,看得一时都忘了规矩,又觉失礼赶忙都垂下了头。 她缓缓走到大厅内,把汤捂子递给了春红,做足了规矩,行礼问安,轻道:“祖母,阿菱这几日在养病,怕把病气过给您,便没有去看祖母,还请祖母莫要怪罪。” 老妇人面容严肃的打量着顾幼菱,上上下下的逡回了好几圈,才道:“菱姐儿,可是好全了?” 顾幼菱拿着帕子掩住嘴,轻咳了一声,微微垂眸,“好了大半,还没有完全康复。” “你这丫头,身子没好全就出来吹风,天儿冷,就别站在风口了。”说话的是坐在左侧首席的男人。 他身上穿着官服,长相儒雅又不失正气,端正的脸上朝她笑了笑,“来,坐爹爹旁边,爹爹几日不见阿菱,实在想念的紧。” 顾幼菱一愣,她有多久没见过如此神采的爹爹了,自母亲去世后,她的爹爹心就死了大半,如同行尸走肉,苟延残喘。 “阿菱见过爹爹,见过…娘亲。”顾幼菱上前一作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美妇人,眸子里微微有些湿润。 她的娘亲方芷花容月貌,性格温婉,出身簪缨世家大族,嫁给忠勤伯府的世子顾松柏可谓是良配,夫妻恩爱,本可以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谈。 但这一切,都被老妖婆沈宝英亲手破坏了。 第6章 亲人 沈宝英在方芷嫁进来后依然死死地把中馈攥在自己手里,后来又以方芷生下嫡女亏损了身子为由,强迫顾松柏纳妾。 顾松柏对方芷情真意切,许下山盟海誓,岂能轻易背叛她。 那老妖婆就不吃不喝,往顾家祠堂一跪,哭喊着:“我对不起顾家的列祖列宗啊,老伯爷,妾身对不起你,虽已替你尽心把嫡子养大,但却没法让他延续香火啊,你放心,妾身会以死赎罪!” 沈宝英其实是前伯爷的侧室,只生下一个儿子,就是顾幼菱的二叔顾松林。 她爹爹顾松柏,乃是前伯爷与发妻所生,一出生就没了亲娘,从他有记忆开始,顾松柏就一直唤沈宝英母亲。 嫡长子唤妾为母,被外人听到了恐会贻笑大方,但前伯爷却是连听都听不到了,发妻死后的第二年,他也抑郁成疾去了。 整个伯府就这么落在心机颇深的沈宝英手上。她大权在握,直接把其他碍眼的贵妾打发走了,坐稳了伯府女主人的宝座,靠一己之身撑起了岌岌可危的伯府。 她名下,一个是亲子却是庶子,另一个是养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嫡长子,两儿同承膝下,沈宝英却一碗水端平,一视同仁。 不管是在外人眼里,还是在顾松柏心里,都觉得她是个仁心至极的母亲。对于这个母亲,顾松柏也是真心侍奉,时刻感念教养之恩。 更别提,孝悌,廉洁,奉公,大魏将孝之一字列为官员考核之首。 就这样,沈宝英用孝道和香火两座大山逼了顾松柏就范,把自己的侄女沈芙塞到了顾松柏的房中,来年就诞下一女,取名顾幼薇。 夫君背叛了自己,背叛了誓言,再加上还有个沈芙成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方芷的心也冷了不少,不再只守着顾松柏过日子,收拾了下细软就抱着顾幼菱回了娘家养身子。 这一住就是三年,三年的时间里,顾松柏一有空就来找妻子表忠心,方芷心一软就又回了顾家,不久就怀孕了,同年诞下一子,也就是顾幼菱的胞弟顾长烨。 不到十岁的烨哥儿窝在方芷怀里,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如一汪清水透着无限的天真,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小虎牙,惹人怜爱,他朝顾幼菱伸手撒娇:“阿姐,抱抱。” 方芷坐在顾松柏下方,一身素白,柳眉桃眸,玉瑕樱唇,倾髻上插着白玉蝴蝶簪,细嫩脖颈戴着配套的白玉吊坠,衬得她兰质蕙心又极彰显出伯夫人的矜贵。 她眉目温柔,抬手勾了勾顾长烨的鼻子,打趣道:“烨哥儿都上幼学了,还让姐姐抱,羞不羞啊。” “是啊,烨哥儿,你已经长大了,身量不比小时候,别累着你阿姐。”顾松柏一脸的严肃,吓得顾长烨把手缩了回去,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一脸的委屈。 顾幼菱却径直上前,一把抱起顾长烨,紧紧的搂住他,一脸的欢喜。 她的弟弟,还活着,没有战死沙场,没有尸骨无存。 没想到,她进宫前与顾长烨的匆匆一别,竟是死别。 彼时顾长烨已是翩翩公子哥,明眸皓齿,长相清秀又不女气,华衣锦服,骑在马上,挺直腰背,意气风发,不少女郎芳心暗许。 厚重的宫门前,他扶着顾幼菱仔细的下了马车,少年那灿若星辰的眉眼近在她咫尺,他抿直嘴角,“阿姐进宫后莫挂念家里,只好生照顾自己。” 顾幼菱搭住他的手臂,皱眉:“爹爹那般浑浑噩噩不争气,眼看着伯府日薄西山,阿姐真是放心不下你。” “阿姐放心,待我加冠后,就去从军,为自己挣一份好前程,也为阿姐,挣一份荣耀。”少年笑得干净明亮,宛若朱曦,灼灼其华。 顾幼菱抬手拧了他一把,眸色凝重:“战场上刀剑无眼,哪儿是你想去就能去的。烨哥儿,你好歹也是伯府的世子爷,未来再怎么不济,只要承袭了伯府,这一生也会丰衣足食。” “听姐姐的话,安生待在京城,你学问不差,参加科举,随便考个功名傍身,足矣。” “阿姐,就因为我是世子,才更要早些靠自己立起来,撑起整个伯府。你在宫里无依无靠,要是家里不帮衬着,岂不是要被人欺负死。我的阿姐,是天上月,美若芳物,可不能容别人随意践踏。” 顾长烨眼神笃定,执拗地道:“祖母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往上数一数,顾家的祖先也曾立下战功,正是靠着祖上的荫庇,才有了今日的伯府荣光,身为顾家的儿郎,长烨也自当以保卫国家为己任。” 他握拳捶捶胸脯,咧开嘴笑了笑,“阿姐,我要做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保护你,还有未来阿姐的孩子!” 傻瓜,首先,你要保护好自己啊。 顾幼菱收到顾长烨马革裹尸的消息,脑子嗡嗡的,立马晕了过去,醒来一直哭,哭的肝肠寸断。 皇帝盯着她那双红肿的核桃眼,眉目紧蹙,“朕已追封你弟弟为义勇大将军,也降下旨意,将忠勤伯府晋升为宁远侯府,顾氏一族荣耀长存。” 再大的荣耀,也不能抵顾长烨一条命! 他才二十一岁,还那么年轻,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那坟冢之内的棺椁中,只有他的衣冠,代替他的人,埋葬了她所有的念想。 “阿姐,你身上好香啊。” 顾长烨一句童言童语,天真烂漫,却惹得主座上的老妇人皱了眉,轻瞥了一眼顾幼菱。小小年纪,长得如此狐媚,她一露面,府里其他两位姑娘哪儿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她掩着帕子轻咳了一声,身旁的婆子有眼色的奉茶上来,接过喝了一口,语气平淡道:“菱姐儿还是多待在兰芝院好好将养着吧,别落下什么病气,女娃娃,马虎不得。” 顾幼菱抱着顾长烨落了座,微微垂眸,带着女儿家的娇态,乖巧道:“多谢祖母挂念,阿菱谨记。” 第7章 解围 “母亲,时间不早了,儿子约了同僚喝早茶有要事相谈,就先行告退了。” 右侧首席的男子起身一拜,眉目间与沈宝英颇为相似,却隐隐带着些风流之意。 顾幼菱敛眸,这位就是顾松林,她的便宜二叔。 他下方坐着的妇人是她的二叔母秦晓莲,江南一带富商大贾的女儿。家中富庶,一身装扮自少不了金银首饰,手上有钱,出手却谨小慎微,性子也唯唯诺诺。 当年随父兄北上做生意,偶识顾松林,一时情难自禁,擦枪走火,有了身孕。 这毕竟是顾松林的亲骨肉,对秦氏新鲜劲也还在,他就直接带着人进了伯府大门。沈宝英哪儿肯让一介商女当自己儿子的夫人,就随意许了她贵妾的身份。 贵妾,也是要低人一头的。士农工商,微末之人,遭人诸多白眼。秦晓莲已经受够了,不想后半生也平白受辱。 心一横,把床单吊在房梁上,准备吊死一了百了。幸得父兄及时发现,人才救了回来。 顾松林知晓后,吓得一身冷汗,在沈宝英院子里闹了一回,老妖婆恼得差点背过气去,被顾松柏逮着抓去祠堂打了一顿。 进退两难之际,秦氏的父兄上门,不知道跟老妖婆做了什么交易,她竟然就允了秦晓莲进门,婚事办的仓促,但好歹瓜熟落地,生下了顾幼萱。 是以,顾松柏先成的亲,廖廖数月后,竟是顾松林快一步得了个女儿,故此,顾幼萱占了一个长字。 后,顾幼菱降世,却是忠勤伯府名副其实的嫡女。 亲子一朝得女,沈宝英竟没有冷眼相向,还风风光光的大办了宴席,对顾幼萱这个孙女,也是如珍似宝的捧在手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秦氏的肚子没了动静,和顾松林的感情也平淡了不少。男人的心散了,就纳了几个美妾,可这些年,二房也只有顾幼萱一个女娃娃。 一提这事儿,沈宝英就不待见秦氏,心里对顾松林也是怨气颇深,她冷哼了一声,摆摆手放行了。 “大哥,二弟先行告退了。”顾松林朝面容严肃的顾松柏恭敬握拳一拜,顾松柏微微颔首示意。得了大哥的首肯,顾松林这才赶紧迈开腿,一溜烟人就没了。 顾幼菱忍不住发笑,她这位二叔性子胆小如鼠,没有得到老妖婆的半分真传,心思单纯得都放在脸上。 文不成武不就,靠着顾松柏的提携,在翰林院过着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散日子。每个月的那点俸禄,还没在兜里捂热,就都撒在烟花柳巷之地了。 可就是这样的二叔,后来也靠着顾长烨挣来的荣耀一路高升直至官居二品,打着她贵妃的旗号圈地占地,肆意妄为,享着他现在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 “姨娘,烁哥儿也想让阿姐抱。”突然开口说话的稚童是顾长烁,沈芙生的,只比顾长烨小几个月。 他直接挣脱沈芙的怀抱,跑到顾幼菱跟前,拉住她氅衣的一角,任性的摇了摇:“阿姐,也抱抱烁哥嘛。” 顾长烨紧紧的搂住顾幼菱,眼神充满了敌意,微微推拒着:“这是我的阿姐,只能抱烨哥儿一人,你走开!” “烨哥儿!你怎可如此没教养!”老妇人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掷,横眉冷对,满口斥责:“烁哥儿是你弟弟,你是哥哥,该谦让着点他,不可如此霸道行事。” 没教养三个字一出,方芷面上不由一讪,这摆明是啪啪啪打她的脸啊。同时,也吓坏了顾长烨。 他委屈的扁了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泫着,仍紧紧的抱着顾幼菱,带着哭腔坚定道:“烨哥儿什么都可以让,只有阿姐不能!” 那一声声阿姐,叫得顾幼菱心里发疼,多少午夜梦回,她每每从梦里醒来,才惊觉那个许下承诺要护着她的宝贝弟弟,已经魂归黄泉。 她用手帕轻柔的擦着顾长烨的眼角,还凑上去吹了吹,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笑了下:“姨娘,你平时就是这样管教烁哥儿的吗?见到兄长阿姐,连行礼都未曾。” “若是你不想教,就把烁哥儿放在母亲名下养吧,正巧他们年龄相差无几,还能一起做个伴。” 沈芙心里晓得沈宝英会替她们母子说话撑腰,便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看戏,谁能想到顾幼菱张口闭口就想要了她的命根子。 她吓得立马起身跪了下来,爬过去把顾长烁抱在怀里,嚎了起来,一时声泪俱下:“伯爷,嫡姑娘这话简直是往妾心口捅刀子啊,妾当年为了生烁哥儿血崩,人都差点没了,也因此彻底损了身子。” “对妾身来说,烁哥儿就是未来的倚仗。您…您不能把他从妾身身边夺走啊!” 顾松柏听了,面上确有不忍,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打断了。 “给我住嘴!”顾幼菱一记冷刀射过去,吓得沈芙打了个哭嗝,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无声的跪在那儿绞着帕子。 沈芙这一跪一嚎本是博同情,没想流眼泪,可说着说着,回想起生产那天在阎王殿走一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悲从中来,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止不住的往下掉。 “一大早哭哭啼啼的,吵得人头疼。”这沈芙一哭二闹的本事,倒是跟老妖婆学了个十成十。 顾幼菱把顾长烨放在母亲的大腿上,细细的柳眉一皱,站起身,一边抚着太阳穴,一边绕着沈芙转了一个圈,眼帘低低地搭着,心里厌烦极了。 沈芙蒲柳之姿,人装得老实巴交,花花肠子却一大堆,给她搭个台子,她能一人把那生旦净末丑全唱喽。 但是吧,假的让人忍不住作呕。 她虽嫁到忠勤伯府做妾,但吃穿用度比起方芷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芷虽然不待见她,但也未曾仗着自己是主母就随意欺凌拿捏她,在顾长烁出生后,更是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彻底眼不见为净。 结果,这沈芙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舒坦了,全忘了规矩二字是怎么写的。 顾幼菱慢悠悠的蹲下身,抬起纤纤玉手轻抚着沈芙身上刚新做的冬装,衬得人的确有几分好颜色。 她有些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姨娘,你这身红色衣裳可真好看。但容我提醒你一句,妾是不能穿正红色的。连你都坏了规矩,烁哥儿当然有样学样了。” 她又敛眉道:“父亲,若是被有心人看见,未免会传出不好的话,比如宠妾灭妻什么的,那伯府的脸面可就丢大了。” 宠妾灭妻的名声一旦传出去,哪是什么一句笑话就可以遮掩过去的。 大魏律法明文规定,里头就有一条冠妾罪,刑罚最轻的也要充军发配。这条罪名,是当今天子萧衍亲自加上去的。 萧衍是个极重视礼教的帝王,他认为,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若是被这位生性多疑的君主听到点什么风声,行啊,忠勤伯都敢宠妾灭妻了。 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攻讦君王,以下犯上了,这样胡思乱想一通,整个忠勤伯府上上下下哪儿还有半点活路。 第8章 惩治 顾松柏脸上的那点不忍之色片刻褪去,眉目阴沉,思忖片刻,厉声道:“沈氏,既然你的规矩全忘了,也不必在府里待了,送到庄子静思己过,就此了却残生吧。” 沈芙瞬间瘫在地上,脸色惨白,又哭哭啼啼的,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边哭边解开外袍的纽扣,颤抖着唇瓣,“伯…伯爷,这红色妾是第一次穿,妾再也不敢了,您就饶过妾这一回吧。” 又跪着爬到方芷跟前,抱着她的大腿,痛哭流涕,“夫人,求您替妾向伯爷求求情,妾日后一定将那规矩熟记于心,万不敢逾越了您。” 说着,扯下头上戴着的发钗银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尊严脸面碎了一地,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哭喊着:“妾不想去庄子啊,薇姐儿和烁哥儿还那么小,妾走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关键庄子苦寒,她这副已经养尊处优的身子哪里受的住。 早前,在来前厅的半道上,方芷正好遇到矫揉做作的沈芙,粗略打量了下她身上的穿戴,微皱着眉,“沈姨娘,你今日的妆扮过了,还是回去换一身儿吧。” 沈芙不以为意的扬眉,摸着头上昨日刚从珍宝阁购来的黄金镶边的云鬓花颜银钗,扭着腰肢,眼神荡漾:“夫人,您爱素净,就不允妾穿得艳丽么,伯爷可是最喜欢妾这般亮眼的好颜色呢。” 站在方芷身边的心腹丫鬟紫娟听了,在心里嗤了一声,暗暗笑了。 “大白天的,沈姨娘就开始睁眼编瞎话了,伯爷对夫人一往情深,巴不得日日夜夜都留宿夫人的院子里,一年到头也去不了沈氏屋里几回。” “要不是她背后有老夫人撑腰,在后院的日子恐怕早就举步维艰了。奈何,这人心里没有半点数,行事作风放荡,不知收敛。她刚刚说的那番话,怕不是伯爷大晚上托梦给她的。夫人好心提醒,却白白惹了一身骚,当真是不值得。” 她扶着方芷,眼皮子一抬,面上隐隐表露出嫌恶的情绪,淡淡道:“夫人,既然人家不领情,咱们也不必费那个嘴皮子了。伯爷还在前头等您呢,咱们走吧。” 方芷微垂着下巴,罢了,她劝了多回,人家双耳紧闭,听不进去,回头向婆母告一状,她又要挨骂了。 每回受了委屈,都只能自己暗暗咽下,即便让顾松柏知道又如何,他向来敬重婆母,又做得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拉着顾长烨又不紧不慢朝前走着。 只徒留沈芙站在原地。 她望着方芷的眼神满是嫉妒,还有不甘心! 方芷不在的那三年里,伯爷的心虽然不在她身上,但好歹也能在床上留住他。 可自打方芷回到伯府后,伯爷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有了顾长烁之后更是急转直下,自己只能借着孩子跟他聊上几句。平时打个照面,连看她都不会看她一眼。 嫉妒由心而生,渐渐扩散,蔓延至五脏六腑,然后生了根,无法自拔,就成了恨。 沈芙盯着方芷走远的背影,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莫须的念头:要是她不在就好了,她不在,伯爷的眼里便只有她了。 多可怕却又…想想就兴奋的念头。 她的脸上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在这寒冬腊月里,凭白生出几分惊悚。 恶从胆边生,没想到,想一下都要遭报应。 报应来得太快,打得沈芙措手不及。 她不懂其中的利害,就去哭着求顾松柏,但一介妇人怎知,男人心中的那点沟壑,要装的东西很多,多到欲壑难填。 牺牲一个女人的后半生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还只是一个妾。 男人果然无动于衷。 沈芙赶紧调转方向去求方芷,方芷也觉得沈芙可怜,但其中的利害她却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才有了先前的提醒。现在,顾松柏发了话要惩治,妻为夫纲,自己也无法辩驳,心有不忍,却没有开口求情。 “姑母,您帮帮芙儿,芙儿真的不想去庄子啊。”情急之下,沈芙把那层亲情窗户纸捅破了,嫁到伯府是姑母沈宝英的主意,也是自己当时最好的选择。可当自己生下顾幼薇后,姑母面上没说什么,但背地里不再对她嘘寒问暖了。 直到生下顾长烁,姑母的态度才发生了转变。这些年,一直明里暗里帮衬着她,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滋润。 但沈芙的心还是不明来由的有些慌,若是姑母真心疼她,怎么能任由伯爷对她视而不见。她时不时的,也能察觉到姑母看她的眼神,带着鄙夷不屑,仿佛她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物件。 那种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远离,却又无处可逃。 因为,她舍不掉这身荣华富贵。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就算是在伯府当个若有若无的摆件,也比在外面自生自灭要强得多。 宽敞的前厅,响彻着沈芙的哭声,周遭站着的家仆奴婢都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老夫人恭肃严整的板着脸,还挺吓人的,枯槁的双手抱着汤婆子,手指上戴的碧绿玉戒上镶着一颗价值不菲的珠子,熠熠生辉,眉眼却暗沉至极,有些不耐烦:“行了,别嚷嚷了。伯爷就是吓吓你,你还当真了。” 她冲顾长烁抬抬手,顾长烁年纪尚幼,见生母哭得花枝乱颤,怔愣在原地不安的咬着手指。 站在一旁的婆子就有眼色的把他拉到跟前,沈宝英伸手摸摸他的头,笑了笑:“孩子没了娘可怎么成,想当年伯爷像烁哥儿这般大的时候,比他还淘气呢,但在老身的管教之下,伯爷的肩上如今也能挑起重任,独当一面了。” 顾松柏往心里听进去了,连连点头,“多亏母亲谆谆教诲,儿子才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 “老身也只是尽了一个做母亲的本分,还是伯爷自己努力,念书用功,考进了前三甲,又得天子信任,靠自己在户部站稳脚跟。前伯爷在天有灵,也会倍感欣慰的。” 沈宝英变着法的逮着顾松柏的长处夸,后又话锋一转,“沈氏固然有错,好在及时发现,只囿于内宅,宅子里的人口风严实,万不会让外人知晓。” 她眼眸一扫,家仆奴婢都缩着脖子,头垂得更低了。 “可犯了错,就得罚,合情又合理。”沈宝英嘴皮子一碰,忖度了一会儿。 又沉沉道:“就罚沈姨娘幽闭院中好好学学规矩,老身会专门派管教婆子看着她,她什么时候都学会了,再允她出门露面。柏哥儿,你道如何。” 顾松柏被一顿安抚,心里的气儿消得七七八八,最后那点顾虑也被老夫人三两句磨灭了。一句柏哥儿,唤起了往日母子温情,更让他无从驳斥,就应了下来:“听母亲的便是。” “谢谢老夫人,谢谢伯爷,妾一定好好学规矩…”面如死灰的沈芙又活了过来,感天动地的开始磕头,脸上鼻涕眼泪一大把,却硬要挤出几分欣喜,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静静站在一旁的顾幼菱直想拍手叫绝,老妖婆使出来的手段那叫一个妙啊。不愧是在内宅浸淫了数十年的人,拿捏人心那叫一个信手拈来。 看来,要把这老妖婆彻底扳倒,没那么容易。 不过经她这么一打岔,既让娘亲和烨哥儿无意间免去了老妖婆的责罚,也震慑了下行事乖张的沈芙,让她不敢太造次,一举两得。 哼,长路漫漫,求仁得仁,重活一世,也不算太无聊了。 老妖婆,耐心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有些东西,她要一一原封不动的讨回。 第9章 撒娇 沈芙这一闹,耽搁了食饔,怕误了朝会,顾松柏戴上官帽,匆匆离去。临走时,方芷差顾松柏身边跟着的小厮带些小点心,路上应付下肚子。 其余人上了餐桌,桌子上放了面食、小菜,稀饭还有羹汤,沈宝英坐在主位,她先执箸,动了筷,想吃什么,自是有人伺候。 伺候她的人是秦氏,按理说有婆子丫鬟在,轮不到她。可她一坐下,沈宝英嗓子就不舒服,她一站在那儿,人家立马就好了,存心找茬。 伺候婆母是做儿媳的本分,这本分二字她做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今日又多了一人,沈芙犯了错,不敢落座,也站在一旁,老实的给方芷布菜,眼角还红红的,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食不言,一顿饭吃的一点动静也无。所有人的胃口骤减,用的都不多,老夫人摆摆手,就这么撤膳了。 家仆奴婢倒是高兴的紧,主人吃完了,方才轮到他们。高高兴兴的上了茶水,端着痰盂,伺候众人漱口,饭毕。 忠勤伯府家宅占顷近百亩,亭台楼阁,碧湖绿水,嶙峋怪石,院落别致,走在长长的甬道,左拐右拐,都别有一番风景。 方芷一手拉着顾长烨,另一边被顾幼菱挽着,儿女双全,承恩膝下,便是她的全部。 寒风瑟瑟,日光稀薄,消食不多时,方芷拽着顾幼菱进了自己住的香芷院,没好气道:“你啊要顾念自己的身子,透透气就行了,别贪玩。” 顾幼菱笑了笑,流露出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娇声道:“知道啦,娘亲。” “烨哥儿,赶紧去准备,先生还等着你上课呢。”方芷朝紫娟微微颔首,紫娟会意的拉着顾长烨往小书房的方向走。 顾长烨眼巴巴的回头望着顾幼菱,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扬起小脸,冲她挥挥手,“阿姐再见。” 不情愿的模样可爱得紧,顾幼菱也甜甜笑着给予安慰。 香芷院种着的铁筷子羞羞答答的开着,廊下摆放的茶花也应景的盛放,墙角还种着一片白芷,别提还有仙客来,瓜叶菊。就算冬日也弥漫着一股子春气,芳菲依旧。 进入室内,脱了氅衣,顾幼菱靠在小榻,摸着肚子,纤眉微蹙,“娘亲这里可有吃的,刚才女儿没用好,有些饿了。” 桌子上摆着瓜果,却寒凉,方芷让人收走了,吩咐人去小厨房把熬好的燕窝端来,坐在一旁:“早上我命人刚熬的,炖了一两个时辰,嫩滑可口,放了红枣枸杞蜂蜜,准备给你送过去。正好你在,便用了吧,剩下的带走。” 奴婢都在外间,旁若无外人。 顾幼菱吃了小半碗才抬头,用帕子抹了下嘴角,眉梢轻挑,“这又是娘亲从私房钱里出的吧,祖母每月发的那点银子,都不够塞牙缝的。一顿饭,肉腥味都闻不着,她每日吃斋念佛,也让我们顿顿吃素不成,烨哥儿还那么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短了他的。” 言罢,她嘟着小嘴,有点委屈:“娘亲,祖母把持中馈那么多年,也该把大权移交给您了。” “你这小嘴怎如此伶俐了,以前你向来不管这些事的,怎么突然提起这茬。”方芷轻笑了下,微拧眉,“你还小,不懂得其中利害,就别操心了。你院子里可有少什么,银丝炭可还够用,冬日冷,你身子骨又弱,万不能断了。” “我院子里有你和父亲月月贴补,哪里会少什么东西。”顾幼菱用小钳子扒拉着熏炉里燃尽的香篆,好好的一幅拓印,就这么毁在了她的百无聊赖里:“女儿只是为娘亲抱不平罢了,哪家的不是新妇一进门,就着手管家,偏偏祖母这般欺负人。” 方芷看着那一堆香灰,失了意境,就真的只是一堆灰了,有些心疼,移开眼忍住不去看,只绞着帕子:“你啊,就别糟践娘的那点子意趣了。” 接着苦口婆心的忍不住絮叨:“菱姐儿,你托病不去女学,功课可不能落下,字要练,书要读,万不可懈怠。不久你就要及笄了,娘亲和你爹爹不求你学识渊博,只但求你知礼品相,咱们勤奋点啊。” “看看薇姐儿,比你小不少,人却不惫懒,天没亮就跟着萱姐儿去城东的薛先生家学画了。” 念到这儿,方芷就头疼,说起这琴棋书画。 顾幼菱,琴是难以入耳,书是文诗不通,其他两样,画是鬼画符,棋是臭棋篓子,真是干啥啥不行,娇气第一名。 方家书香名邸,收录万书,家教严苛,青年才俊辈出,往上数出过太傅,太师,往上再数一数,还出过一位丞相。 怎得她生的女儿,竟然没有得到半点熏陶,除了一副好样貌,简直一无是处。 “那位名家薛洋?请他出山授课,那要花不少银子吧,二叔母还真舍得。”顾幼菱倒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才疏学浅,竟然还颇为关心道:“天没亮都看不清东西,怎么画画啊。” 方芷:“…” 薛洋是名画大家,一幅千金难求,赚的钱袋子鼓囊囊的,在城东买了一处宅子,年过五旬,无儿无女,家仆三两个。正是名声大噪的时候封了笔,心血来潮,会去郊外的孤峰上攀登散心。 一日正巧遇到在峰顶上驻足的顾幼萱,她欣赏着眼前的壮景,手却不停的勾勒,之后凝神静心,一口气绘了下来,实乃惟妙惟肖。 以前未曾动过收徒的念头,薛洋却动了心,不管不顾的上前毛遂自荐,就这样顾幼萱成了他第一个徒弟,也是关门弟子,至于顾幼薇,算是买一送一吧。 伯府离城东稍远,来回一趟,再去女学,时间稍紧,只能早起方不误事。 燕窝用完,肚子就饱了,暖呼呼的,顾幼菱一时又忍不住倦怠了。 她昏昏欲睡,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沾着珠子,将落未落,看得方芷心生感慨,自己怎生出如此俏美的女儿,又娇又软,惹人怜爱。 忽想起一事,方芷忙道:“你昨日罚了碧螺?她性子沉稳,做事一向妥帖,怎惹到你了,你这娇纵的性子也该收敛一二了。” 第10章 暗流 顾幼菱敛眸,思量道:“娘亲不知,碧螺如今在女儿身边做事愈发不尽心了。前段时日,女儿跌入湖中,事后回想,怎的偏偏就我站的那处泥土松了,才没站稳。” “碧螺当下就立在我手边,也不及时拉我一把,我这才在冷水里泡了一遭,得了伤寒。” “竟有此事?” 方芷暗暗心惊,那会儿自己听到顾幼菱落了水,就有些乱了神,恍恍惚惚的只记挂着顾幼菱的安危。一颗心全跟着她,只以为她调皮才掉进了湖里,就忽略了其他。 “府里有谁这么大胆敢害你这个嫡女,若是有,万不可放过。你放心,娘亲一定会替你做主。” 方芷虽柔弱,却为母则刚。可她是否会预料到明年的夏末,自己将暴毙而亡。 随着她的香消玉殒,丈夫醉酒度日,魂不守舍,儿子身死疆场,而她那个娇气怕疼的女儿却活活被勒死,其中就有她信任的碧螺使了一把劲。 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凄然泪作清明雨,失怙凡尘百味凉。(注:出自《七律清明悼父》) 顾幼菱一想到方芷吐血身亡,浑身就止不住的发冷,无论如何,万不能让此事再度发生在自己眼前。 那一幕太过惨烈,她得到消息的时候,方芷已经去了,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刚到屋外,扑面而来的是满满的血腥味。自己刚想进去,却被拦了下来,那老妖婆掩住口鼻道:“菱姐儿,你娘亲突染重疾已去,你离远点儿,别染上什么脏病。” “不!娘亲昨儿还好好的,怎会一夜之间人就没了。我不信,我不信!我要见娘亲!” 顾幼菱想冲进去,却被几个婆子拦着,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嘴里叫喊着:“爹爹!阿菱要见娘亲,爹爹!” 顾松柏游魂似的瘫坐在地上,默默捶地痛哭,没有丝毫搭理她的反应。 方芷匆匆下葬,心有疑虑,顾幼菱大逆不道的掘了坟,开了棺,却只见到里面装着一堆灰。尸骨无存,无从查证,她被罚在祠堂跪了一整晚。 或许从那一日,她的命运就发生改变了。 而生命的尽头,她才听碧螺附在耳边轻笑道:“姑娘,其实啊,奴婢的主子一直是老夫人。” 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沦落至此,早就有迹可循。 母亲去了,父亲废了,弟弟死了。 一桩桩,一件件。 这所有的果,都有老妖婆的手笔,她脱不了干系! 既然是她亲手种下的因,那这果,也须得让她也尝一尝。 顾幼菱攥紧拳头,指尖嵌入手心,隐隐作痛。她神色凄然,忙拉住方芷的手:“娘亲,为了女儿,你也要小心行事。” “好!阿菱乖,别怕。”方芷起身把顾幼菱抱在怀里,小声道:“依娘亲看,你罚了碧螺,身边就少了个得力伺候的人。春红毛毛躁躁的,我实在放心不下,把紫娟调过去吧,她手脚利落,心思玲珑,行事稳妥。” 紫娟是外祖家送过来伺候方芷的,忠心可靠,也是方芷身边的一等丫头。 “不用了,娘亲,让紫娟在您身边好好照顾您吧。”顾幼菱搂住方芷的腰,撒着娇,眉目轻笑:“此事女儿自有打算,到时候,还要请娘亲倾囊相助。” 方芷轻抚着顾幼菱柔滑一片的青丝,笑了笑,“好,娘亲依阿菱的便是。” 她的阿菱,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心里有了自己的成算。自己有点欣慰又有些心疼,女儿家娇气点儿又何妨。 她多希望,她的阿菱能一直保持一颗纯心,但凭此生,能得父母疼爱,受夫君爱护,子孙环绕,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汀兰苑。 此时院门紧闭,奴仆都在院中忙着自己的活儿,勤勤恳恳,没有半点懈怠,若是犯了丁点错,被老夫人知晓了,直接发卖,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院落里的装饰,每一处都花了心思精心布置。沈芙没心思瞅这个,伏在地板上,肩膀颤动着,等候发落。 坐在实木倚的老妇人也不理她,只自顾自的问着站在一旁的婆子,琢磨着:“文芳,我怎么瞧着菱姐儿跟往日不太一样了,昨儿王婆子道她罚了碧螺,我还不以为意,但她早上那个厉害劲儿,竟是让我也心里暗惊,跟着捏了一把冷汗。” 沈文芳伫在一旁,模样有几分气度,跟在沈宝英身边有些年头了,算是沈宝英的心腹,她儿子也在伯府谋差事,一家子对沈宝英都一直是尽心尽力。 她恭敬的垂着脑袋,接了话:“不怕老夫人笑话,奴不妨直说了。嫡姑娘那架势吓得老奴后背汗惊惊的,平日里嫡姑娘性子娇纵些,却从未疾言厉色,心里也装不住事儿。兴许是要及笄了,心思活络了些。” “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就怕她察觉了…”老夫人眼神一凛,余光瞥在沈芙身上,用鼻孔哼了哼气:“笨倒罢了,明着笨就是蠢了。行了,起来吧,看在烁哥儿的面子上,我就饶了你这一回,好生在院子里静思己过吧。文芳,找个婆子看着她,别让她坏了事。” 文芳请了礼应着,扶着沈芙起身。 沈芙花了不少功夫化的妆容,没多少功夫又花了。脂粉混着泪水,糊在脸上,不堪入目。 气得沈宝英没眼看,扶额摆摆手赶紧让她走了,又起身走到一处小佛堂,跪在蒲团上,双手合掌对着一尊菩萨,闭上眼睛,唇瓣轻启,念叨着什么。 回去的半道上,沈芙失魂落魄的,浑然不知自己有多狼狈,进门照了镜子,方才看到自己的模样,惶如撞了鬼,骇得大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春红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番,引得顾幼菱捧腹大笑,她笑得畅快,又捂住嘴蹙道:“沈姨娘那个浑样背地里给娘亲添了多少堵,小惩她一番,谅她日后也不敢再以下犯上。” 有多少日子没进书房,桌面架子也没有落灰,蹭亮蹭亮的。想来,下面的人没敢偷懒,都有按时打扫。 顾幼菱窝在临窗的小炕上,瞥了一眼琳琅满目的书架,又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古筝,接着落在手旁的棋盘上,黑白二子,胜负各一半。 可落在她手里,能输的…那皇帝都不由轻叹:“贵妃,你上一世莫非是那散财童子吧。” 她气得甩着衣袖,弄乱了棋盘,眉梢带着一丝怨气,嗔道:“皇上都不知礼让妾身,让人家怎么赢嘛。” 那人一脸的正色,掀起冷眸,不咸不淡:“朕让你一子,你便要以己充子,不以命相搏,生死亦难料。” “下棋就下棋,皇上何必拿生死吓唬臣妾。”顾幼菱还真怵了半分,收敛了脾性,欲把棋盘摆好,手里拿着一颗黑子,却忘了应放在何处。 帝王见了,轻笑了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仿佛在跟自己对弈,把棋局补全了,便懒懒的撑在靠椅上,捏着眉心,淡淡道:“贵妃,该你下了。正逢中秋佳节,夜市热闹非常,若是这盘你赢了,朕就准你出宫逛逛,如何?” “当真?”顾幼菱干劲冲天,绞尽脑汁,却依然输的一塌糊涂。 后来还是她耍赖,撒娇,撂软话,没长骨头的拉着那人的衣袖央求了半天。美人幽香在怀,帝王欲情渐染,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帘幽梦,缱绻旖旎。 顾幼菱轻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荒唐事,愁绪聚在眉间,轻抚着下巴:“样样不精,可如何是好。” 赏梅宴,赏的哪里是梅,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比花娇,比的又不是花,都在七艺上拼真功夫。名门贵女,看中的又不外乎那四样,琴棋书画,可随便哪一样,都吊着她打啊。 一旁的春红嘟囔了一句,“姑娘怎的是样样不精。” 她一番得意,似与有荣焉,“姑娘还有美貌啊。” 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顾幼菱眉梢轻挑,心里暗道:春红啊,你这小嘴,莫非被那护国寺的得道高僧空海开过光啊,会说话,以后可要多说说。 她灵机一动,心里已有了主意,笑意漫漫,琼姿馥馥。 第11章 太子 京城东郊。 那山上屹立着一座宏伟高耸的寺庙,几经辗转两朝才修建完成,由先帝亲笔御赐牌匾,悬挂寺门,上面写着亮堂堂的三个字,护国寺。 现任寺庙住持是在蜀地白灵圣山上修道的高僧,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皇帝都见不了几回。寺里香客接踵而至,一堆凡尘问事,总要有人露面调解一二,高僧就把一人留在了京城。 那人名空海,一身法衣,头顶有九个戒点,披着袈裟,往门口一站,就有人走上前朝他一拜,他垂头,一手掐珠,一手立正,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吾乃空海,请问这位施主年芳几何,可有婚配。” 这位施主不出意外,该是个美娇娘,被空海唐突一问,竟没恼,倒是脸上有了羞色。 勿怪她如此,实在是那空海的错,明明是一和尚,却长得唇红齿白,白净俊俏,翩翩体态,实在招人。 女施主垂眸捂着嘴,暗骂自己孟浪,竟然对一个和尚起了色心,立即又羞又愤的跑开了。 只剩一丝女儿家的软香留在原地打转,空海眉头轻皱,耸耸肩,轻摇了摇头:“小僧有那么可怖吗?” 周遭旁观的小僧都习以为常,面上并无表现出反感,更多的是尊敬之意。 只因空海是住持亲点得管事儿的,瞧,他身上那件袈裟,就是住持的。谁见了,都要行礼,尊他一声:“空海大师。” 空海觉得无趣,哼了两声就走了,往禅房的方向走去,一推开门,就把袈裟脱掉挂起,闻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只道:“你来怎得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你给我带两壶临江阁酿的梅子酒,顺便呢,再来一斤酱牛肉。小僧掐指一算,不多时就有雪来,一边赏雪,一边喝酒吃肉,想想就美哉美哉。” 窗前小榻上放着一茶几,上面的小火炉正煮着山泉水,坐在旁侧的人正将炙烤后的茶饼碾磨成粉,眼皮子没抬,静静的听着。 空海说得兴奋,脱了僧鞋,一屁股坐在榻上,盘着腿,抬起下巴,触到眼前人森然的目光,方才收敛一二。 又一本正经,双手合十:“佛祖在上,小僧自幼受戒修行,诚心侍奉左右。可经历凡尘俗世一遭,突觉顿悟,只有洗尽繁华,才能飞升得道。” 他装模作样的说了一大通,却惹得那人拧眉:“冠冕堂皇。” “小僧头顶即是佛,哪能加冠进冕,殿下说这话,真是折煞小僧了。”空海亲见那人在杯中放盐投末环搅,动作流畅,分茶完毕。 他拿起一杯放在鼻息间,眨巴了下眼睛:“世间有几人能喝到这杯茶,尊贵的太子殿下,小僧可是你心里第一人?” 男子一身月白色,裹着狐绒,头顶金冠,散发披肩,仪表堂堂,从容有度,深沉坚定,浑身释放出至尊气息。 他眸色深邃冷冽,淡淡道:“孤心中第一人是师父,他于我有再造之恩;第二人是皇后,她于我有教养之恩;第三人是愉妃,她于我有生育之恩。” “行了行了。”空海有点不耐烦的打断他,气性有点大:“敢情咱俩睡一个被窝睡那么久,我在你心里,连前三都排不上。” “你此话有误,孤何时跟你睡过一个被窝。”他执起茶杯呡了一口,眉目肃然:“同床共枕,分被而眠,在孤心里,你勉强能进前十吧。” “前十,还是勉强进的?”空海有些气结,捂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哭天抢地:“佛祖啊,你说说这太子殿下也忒没良心了。在白灵山上,我为他洗衣做饭,当牛做马,把他养得白白嫩嫩一路护送入京。我可是把他捧在心尖尖上伺候的,结果他呢,良心都被狗吃了。” 空海和这位太子殿下的缘分要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的一天,他刚睡醒,就发现师父带着一个孩童进了山门。白灵圣山外人不得踏足,从他记事起,整座山上只有他和师父两个大活人。来了个新人,他高兴得紧,先来后到,作为师兄,终于有个可以使唤的人了。 但他那白捡的师弟一脸病容,身子孱弱得风一吹就倒了,实在是不堪重用。两人睡在一块儿,每天一睁眼,他都要去下意识的探探师弟的鼻息,看人死翘翘了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师弟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长得还不错,就比他好看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他歪着头问师父:“您为何不帮师弟剃度?” 老和尚微眯着眼,只笑道:“吾乃凡身,怎可去碰真龙。” 小空海不以为意的撇撇嘴,“龙?这世间哪来的龙?师父莫要诓人,佛祖可都听着呢。” 后来,他才知老和尚所言非虚。 他的师弟乃潜龙在渊,终有一日,会腾空万里,傲视群雄。 空海本还想撒泼,被那人冷眼一扫,立马收了,转移了话题。 “小僧前两日被皇上邀去宫中探讨佛学,席间提到了殿下。皇上的意思是殿下加冠便是成年男子,左丞傅珩之女傅子衿容貌端庄,聪慧敏人,可当太子妃之位。既已定了亲,婚事也该正式提上日程了,太后也有此意。” 当今天子萧衍受先帝的影响信仰佛学,常邀空海入宫觐见,在京城待了两年,他人也在宫里混成了半个红人,要是被老和尚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夸他呢。 不过这倒是个稀奇事,外人只道皇帝重孝,在宫里为太后修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堂。但他却知道点内情,这太后和皇帝不知因何事生了嫌隙,只面上和善罢了,至少他有次提起太后,皇帝就一脸的不悦。从此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装聋作哑。 “这桩婚事还是孤在师父座下带发修行时定下的,傅氏一族乃是太后的母族,傅珩又得父皇信任,他们二人不合多年,第一次这么痛快的一拍即合,竟是为了孤的亲事。等孤回到京城,才知道身上有了婚约。”那人听了仍面无表情,好似在谈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寻常小事。 空海倒有些急了,“殿下就不曾反对过?谁要是敢让我娶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我非得瞎闹一通,让谁都不痛快。万一那女子长得歪瓜裂枣,我岂不是亏大了!” “于孤而言,太子妃姓甚名谁,何样貌何家世,都相差无几。”他放下茶杯,望着窗外烟雾缭绕的山头,一派清冷之色,仿佛置身世外的仙人。 空海轻笑了下,神色松然:“也是,于你而言,心里只有王座和江山,女人都是过眼云烟,日头一照,就都散了。更何况,如今你余毒未清,可千万谨记师父的话,莫要破了色戒。” 又摇摇头:“要说师父的担心简直多余,这世间哪有什么女子能把你迷得失了正心,如果有,当是那祸国妖姬吧。” “祸国妖姬?”那人冷笑了下,眉梢轻挑:“既是祸国,管她什么妖姬妖孽,斩了剐了便是。” “那斩之前,可否容小僧观一观。”空海饶有兴趣的道:“我倒想看一看,那究竟是美成怎样的女子啊。” 那人抿唇未答话,听到敲门声,淡淡吐出一字:“进。” 推开门进来一人,玄衣铁甲,俯首单跪抱拳:“容禀太子殿下,西郊猎场已布置完毕,各家勋贵子弟正陆续赶赴。” “嗯。”男子起身,身形高大,一派贵冑之气,“你可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空海摇摇头,双手合十:“猎场沾着一股子血腥气,吾乃佛家子弟,还是避得远远的为好。” “随你。”男人不紧不慢抬脚离去,抬手道:“等孤忙完再过来,给你捎些酒肉,一块儿赏雪。” 空海不自觉的揉搓着双手,喉咙滚动了下,嬉笑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不枉费我给你熬了那么多药!” 忍不住走到门口,冲那人的背影喊着:“殿下,我等着你啊,你可要快些来。今日过了午时,寒酥就要落了!” 那人也不应一下,不知道他听到没。 空海甩甩衣袖,打了个哈欠,关上门,起了个大早,准备好好补觉。 第12章 鲜衣 西郊猎场,被太子亲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面一片肃然。 以太子殿下为首,骑在马上,在林间狂奔着,骑术精湛,一边跑,一边拿起弓箭,找寻猎物,瞄准后心无旁骛的松了弦。 一箭中的。 有人高吼:“太子殿下得一狍子!” 后面跟着的人拍手称快,他们都是京城里的名门贵胄子弟,马术也毫不逊色,但都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争这第一箭。 话虽如此,面子给足了,风头还是要出的。 跟在太子殿下身旁的少年,双眸雪亮,盯着一只正在逃跑的野兔,不疾不徐的把箭射出去,一瞬间,那兔中了箭就倒了下去。 “周承得野兔一只!” 有人赶紧附和道:“不愧是少将军,箭术高超啊。” 周承舞象之岁,正时少年,意气风发。父是镇北侯,母是福熙郡主,出身勋贵,还是皇亲国戚。因镇北侯常年驻扎西北边塞,周承便自幼经常出入深宫大内,非常得太后和皇帝的宠爱。 冲着这层关系,周承比京城里的好多勋贵子弟都高一头,便有人乐得恭维他,专门过来夸奖一番,讨个好, 少年不以为意,扬起笑脸:“这有什么,本世子去年在父帅驻扎的塞北玩儿,那才叫一个过瘾。草原一片辽阔,什么都有,狮子凶猛的半夜跑出来吃人呢,本世子一箭射中它的眼睛,趁它分神,又一箭射在它的脖子上,然后它就死啦,跟那头狮子比,射中一只兔子可真没意思。” “没意思,你就别来啊。”又过来一人,冷哼了下,面色不善。 刚才过来恭维周承的人缩着脖子,认出来这位眉目嚣张的公子乃是左丞大人的嫡子傅子涣,一头乌发都扎成一缕又缕的小辫束在脑后,头戴抹额,眼角上挑,看谁都不顺眼。 尤其是看周承,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恶意。 这不单单是两个少年的意气之争,更牵扯到朝局,左右丞相,一个重文,一个重武,傅珩和右丞相秦京向来不合,一个不留心就剑拔弩张。 秦京弃武从文,一路走到丞相之位,背后有镇北侯周梁的大力支持,傅子涣讨厌秦京,连带着把周氏一族都一起嫉恨上了。每每遇到周承,总要呛两句。 周承仰鼻笑了,“我干嘛不来,放心,今日有本世子在,你一只猎物都休想得到。” 言罢,就往前冲了。 傅子涣气的七窍生烟,也不甘示弱的拉了马绳,跟了上去。 穿着藏青色袍子的男子抚着下巴笑得温文尔雅,捂着暖炉,唇角微勾,赞了一句:“鲜衣怒马,才不枉少年。” 说话的人是太傅之子何宁泽,字子骞,神色淡泊,性子不争不抢,可他天资聪慧,年幼就出头了,不过没去当官,离了京。不知跑去了哪儿,才回来没两年,后被太子殿下纳入麾下,成为太子的幕僚,极得太子殿下信任。 太傅何庸传道授业,自己像个夹心饼,夹在帝王和太子中间,已经够难受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二话不说就站到了太子殿下那边儿,搞得两父子一见面就忍不住争辩一番。 “太子羽翼未丰,皇上又是个强势的,迟迟不肯放权。这局面不僵持个五六年,没法儿好好相与。”何庸想不通,自己的儿子干嘛那么早就站队:“老夫给你取宁泽二字,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宁静的过一生。” 不牵身外物,宁向泽边行。(注:出自毕仲游的《挽范丞相忠宣公六首 其四》) 何宁泽摇摇头,“父亲,皇上再怎么不愿,迟早有一天会老会死,他膝下只有太子殿下一个儿子,就算再看他不顺眼,这位子迟早会交于殿下的。” “那你就不能等到殿下继位的那天吗?”何庸反驳了过去。 “不能。”何宁泽又摇摇头,脾性执拗。 何庸气得拍桌子,怒道:“为何不能!” 何宁泽平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那个时候,我是被迫效忠殿下。可我知道不是,见到殿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殿下就是我想俯首称臣的君王,他让我心甘情愿的匍匐在脚下,愿意奉献自己的所有,与他共治这个国家。” “父亲,孩儿游历四方,见过京城的繁华,也见过江南一带的富庶。可却也见过万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要舍儿卖女,家不成家,如此下去,也将国不成国。” “奈何当今天子守旧,眼前的繁华盛景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他老了累了,只想在自己定下的制度和规则中,当个循规蹈矩的皇帝!这种置黎民百姓于不顾的君主,不配得到我的效忠!” “你住嘴!”何庸怒瞪了他一眼,气得手指颤抖着,捂住胸脯:“我怎得生了你这么个逆子!这些话要是被外人听了去,我何家满门的脑袋都保不住了。” 何宁泽硬气的抬头,“只要能助殿下完成大业,孩儿这条命,舍了便舍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被甩了一巴掌,一脸懵的看着眼前人。 竟是何母,他捂着脸怔愣了片刻,叫了一声娘。 何庸也目瞪口呆,没想到平日里温婉可人的娘子竟然还有这样飒爽的一面。 何母只流着泪,咬着牙恶狠狠道:“你记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想死,也要问问老娘同不同意!” 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她也只有一个儿子,在她心里,没有哪个比她儿子的命更金贵。 似乎也从那一日起,何宁泽的身上就失掉了少年的莽撞,变得更沉稳了些。 不过看到少年人的朝气,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旁边的太子殿下发现他呆呆的愣了神,眼神里带着羡慕,便道:“子骞可有喜欢的,有看上的,孤去为你猎了来。” 何宁泽这才回神,不由发笑:“臣体弱,不善箭术,让殿下见笑了。” “子骞何必妄自菲薄,人有高矮胖瘦,筷有长短方圆,各有各的不同,何须与他人做比较。”何宁泽又听着殿下道:“在孤心中,你的才华斐然,无人可替。孤去猎几只狐,天儿冷了,给你添件狐衣。” 看着太子殿下纵马而去的身影,尊贵非凡,冷沉萧然,这就是他的君主,也是他的挚友,更是他理想的终点。 寒风里,是谁带走了赤子流下的一滴热泪,却浑然不知。 第13章 怒马 泪。 一只麋鹿流下的泪,它倒在草丛里,有些不甘,润湿了眼眶。 周承下了马看着那鼓鼓的肚子,有些气愤:“傅子涣!它已有孕,为何还要强行出手!” “有孕又如何?它出现在这猎场,便注定会成为猎物,那么,等待着它的只有一个结局。”傅子涣也下了马,眼神犀利的盯着周承,冷冷道:“那就是死!” “你!”周承正要上前理论,却眼尖的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有一物,大喜。 又抬头,看着奔过来拔箭的人,边跑边叫:“殿下手下留情!” 周承跑出去眼疾手快的抓住了一只活物,通体雪白,毛发漂亮,摸起来爱不释手,长相憨态可掬。 他抿唇笑了笑,却不敢耽搁,跑过去单膝跪地:“殿下恕罪,刚才是臣唐突了,还请殿下见谅,臣只是想抓一只活的白狐。” 太子殿下拉紧马绳:“无妨,这白狐既然你喜欢,便给你了,快起来吧。” “谢殿下。”周承站起身,脸色微红,垂眸软软道:“臣的未婚妻前段时日落了水,她那爱闹的性子拘在家里那么久,怕是要闷坏了,这白狐正好拿给她解解闷。” 说着,不知在想什么,眉目荡漾。 少年青涩,却也大胆,还是青天白日,就想入非非。 傅子涣看了都替他脸红,呛了一句:“听说你那个小娘子天生狐媚样儿,会勾人得很,配这只白狐,还真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承揍了,其实少年忍很久了,傅子涣又偏偏找死的碰了他的逆鳞,所以这一拳,虽然收着,但还是使了不少劲。 傅子涣的嘴角立马出血了,肿了起来,但还是要过过嘴瘾:“咋地,被我说中了,还未及笄,就能勾魂了,长大了,还不得是魅惑君王的妖姬!” 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听到妖姬两个字,眼皮子突然跳了一下。 “你放屁!”周承气得脏话都飙出来了,还要冲上去揍人,傅子涣知道不是他的对手,就往太子殿下那儿躲,太子殿下也下了马,脸色冷沉:“够了,打打闹闹,像什么样子。” 后面跟上来的人也陆续下了马,气氛有些尴尬,有一人出来做和事佬,是承恩侯府的世子爷楚誉:“诶哟,快来个人给傅公子上药,等会儿还想邀各位赏脸去承恩侯府呢,可别挂了彩,今日小妹请了好多贵女上门品梅,玩得花样颇多,十分精彩。” 听到有贵女,还好多,现场的公子哥眼红了,尤其是身上还没婚事的,一时间都嚷嚷着要去。 周承听了,问了句:“可有邀请忠勤伯府?” “请了,也收到了回帖,周承,一起去吧,你难道不想见到你家那个小娘子啊。”楚誉伸手拍了拍周承的肩膀,使了使眼色,他们关系好,有些事儿心里门清。 周承抱着白狐,点点头,“许久未见她,也不知道她的病如何了,正好把白狐送给她,她见到了必定欢喜。” “行!”楚誉又拍了下周承的肩膀,接着抬头朝众人爽快地吆喝着:“那咱们狩猎结束,就直接去我府上。” 说完挠挠头,望着矜贵清冷的太子殿下,正犹豫着要不要邀他一起去。邀吧,太子殿下向来不参加私宴,肯定一口拒绝,不邀吧,说不过去。 他还在犹豫间,看着傅子涣凑到殿下耳旁说些什么,太子殿下思忖着点了点头。 接着,傅子涣径直朝他走来,捂着红肿的嘴角,说话有些含糊不清:“让你府上准备下,太子殿下也要过去。不要声张,殿下见个人就走。” 楚誉听了,抬手一摸额头,竟摸出了汗。 乖乖,这么一尊大佛就这么被他请回家了,被他父亲知道,还不得打断他的腿! 但还是赶紧差人回府通报一声,免得出了岔子。 承恩侯府门前热闹得很,一条街上全是华丽的马车,排着队停在门口,下车的小娘子都穿着华贵,样貌出众。 顾幼菱靠在马车上,抱着汤婆子,抬眸打了个哈欠,流苏乱颤。 她捂着樱唇,余光落在一旁的顾幼萱身上,微微勾唇:“大姐姐这一身碧色衣裳可真好看,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顾幼萱垂眸,睫毛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有几分可怜的咬着唇:“二妹妹何必拿话揶揄我,论姿色妆扮,我怎能越过你去。” 一大早她欢欢喜喜的出了门,看到马车旁站着的春红,心里便觉一凉。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看到里面的人,一颗热腾腾的心凉的那叫一个彻底,脸色发白。 谁都道顾幼菱一脸媚色惹人,可那一身青色,却被她衬得宛如春日。头顶盘发只在两侧各戴了一支莲花簪,流苏自然的垂落,其余发丝编织一大簇辫子,辫子上断断续续的有珍珠做点缀,垂落在腰间。 额前两边留着些碎发,一颗小珠贴在眉心,微微垂头,纤长睫毛颤动,鼻尖上翘,唇瓣粉嫩。呵,她竟然能如此自信,丝毫没有涂抹脂粉,肤色却白皙通透又水润,实在是…美的让她心服口服。 顾幼萱上了车,安安静静的坐在那一处,忽然想明白了:罢了,这就是命,有些东西,争不过就是争不过。 可一听到顾幼菱的话瞬间觉得讽刺,便忍不住刺了过去。可话一出,自己就后悔了。 身为长姐,对待姊妹,怎如此刻薄。自己读的圣贤书,都当饭吃了吗,一点也不刻骨铭心。 她咬着唇,微微用力。 “大姐姐,你再使劲儿,口脂可就全都没了,再破了皮,那便不美了。”顾幼菱竟然没恼,伸出软嫩的柔荑,拉住她的,淡淡道:“你可知,若是今日我不来,你会有什么下场。” 顾幼萱有个软弱的爹,还有个畏缩的娘,更有个强势的祖母,身边一堆搬不上台面的人,却被养的端庄贤淑,待人亲善。 上一世,她从承恩侯府哭着回去后,就被那老妖婆送到了庄子,真叫一个狠心啊,明明疼爱得紧,竟也舍得。 可没两年,庄子里突然传来顾幼萱的死讯,如一个惊雷,把二房炸了个底朝天。秦氏直接疯了,抱着女儿生前的衣服胡言乱语的,被老妖婆赶出了府,还好二叔有点良心,通知秦氏的父兄将人领走了。 “二姐姐,敢问承恩侯府是给谁递的帖子。”顾幼菱眼眸流转,轻笑了一声。 她这么一问,顾幼萱立马懂了,承恩侯府是向忠勤伯府嫡女下的帖子若是去的人是区区庶女,这不是明晃晃的打了承恩伯府的脸面吗。 那么到时候,她一定会成为一个靶子,明枪暗箭,总要都来一遭,若是她没躲过,那…那后果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 外头有人高喊了一句:“忠勤伯府到!” 顾幼萱听了,有些惊惶的抬眸,手背却触到一片温暖,只见顾幼菱抓住她的手,抚慰道:“大姐姐,别怕,跟着阿菱便好。” 顾幼菱唇角微微扬起,扭头透过帘角望着承恩侯府那高高的门槛,踏过去的那些个名门贵女,心思到底有多歹毒,她倒要好好的会一会。 管它什么妖魔鬼怪,都死过一遭的人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第14章 赏梅宴 承恩侯府朱门大开,进去的人都着华冠丽服,堵得街上的人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一人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蹲在墙角捂着肚子,嘴里有气无力的嘟囔着:“哪位好心人打个赏钱吧,本大爷乃天外仙人,谁救了我,我保管让他余生富贵冲天,赏…赏口吃的吧。” 路过的人只以为这人是个疯疯癫癫的叫花子,自己都穷的出来要饭了,还保别人富贵,先想法子保住自己的命吧!天色阴沉,看了会儿热闹,就急着回家了。 春红扶着顾幼菱下了马车,把雪色狐袍披在她的肩上,美人垂眸轻轻一笑,惹得周遭的人都盯着她,连那疯疯癫癫的乞丐都忍不住扶着墙站起来,又像个疯子笑了起来,喊着:“女主!女主!” 众人嫌恶的扫了他一眼,没拿他当回事。 顾幼菱迈过高高的门槛,就有奴婢走过来,施了礼,走在前面引路。穿过院子往右拐,过了两道垂花门,又穿过一条游廊,所到之处,雕梁画栋,无一不精致。顾幼菱瞅着走在前面的奴婢,她身上的料子做得一身衣服恐怕都抵春红半个月的月钱。 不愧是承恩侯府,出手就是大方。 进了一处院子,院子正中搭了台子,旁边放着好些个取乐的玩意儿,厅门开着,门口有一女子穿着华贵,被人围着,笑盈盈的,那就是承恩侯府的嫡女楚妤。 顾幼菱脱下外衣,携顾幼萱走了过去,她的存在立马像是一道光,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寒冬腊月,她的人却春意盎然,清新脱俗,步莲移动,体态轻盈。 “顾家妹妹,些许日子未见,真是愈发俊俏了。”楚妤迎了上去,眸光一闪,也是一片惊艳。 顾幼菱行了礼,礼数周全,声音装得柔婉:“阿菱携大姐顾幼萱见过妤姐姐,姐姐谬赞了,阿菱蒲柳之姿,比不得姐姐芙蓉华贵。” 蒲柳之姿! 有人惊的下巴差点都合不上了,见过装得,没见过这么装得。 楚妤也不道破,拉着顾幼菱一阵嘘寒问暖,摸到她手心一片冰凉,便道:“去里屋坐吧,里面烧着炭,暖和着呢。” 顾幼菱也不客气,赶紧拉着顾幼萱进去了,今日这副妆扮美则美矣,冷是真的冷啊。 她坐在角落里,伸手烤着火,牙齿直打颤,顾幼萱把手捂热了,拉住顾幼菱的手,放在嘴边哈着气,微皱着眉:“阿菱,这样可好些了?” 顾幼菱点点头,抬眸却望见一人,玫红色衣衫,恍恍惚惚,衣袂飘飘,鹅蛋脸,珠圆玉润,身量却高,整体匀称不显臃肿。 “阿菱!”那女子直接走了过来,拉住顾幼菱的手,笑的妥帖,“许久不见,你身子可好些了。” 顾幼菱触到那片暖意,才回过神来,“月芙姐姐,真的是你,阿菱好想你啊。” 京城府尹之女崔月芙是顾幼菱为数不多的手帕交,夏末已及笄,身量比顾幼菱高一个头,她一伸手就能把顾幼菱抱个满怀。 顾幼菱把脸埋进柔软的怀抱里,闻着那股熟悉的月季香,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上一世她入宫后就再也没见过崔月芙,也不知她后来如何了。 “几日不见,你贯会撒娇了。”崔月芙也耐心的搂着她,轻抚着她的背,暖着她的身子,还笑她:“你美的独占鳌头,可开心了?” “月芙姐姐,怎么连你也笑话我。”顾幼菱抬头,鼻尖红红的,有些委屈。 “我是担心你,大冬日的,怎能如此不爱惜身子。”崔月芙准备伸手揉她的头发,怕弄乱了,又停了手,勾勾她的鼻子,“你就算不如此,也美得独一份儿。” 顾幼菱拉着崔月芙坐下,朝她介绍道:“我大姐姐也及笄了,正在相看婚事,不知今日会来哪些青年才俊。” 一闻此事,顾幼萱就垂着头,害羞的绞着帕子。 崔月芙小声道:“那你可问对人了,我啊,提前收到消息,今日京城里的贵胄子弟都聚在西郊狩猎,不出意外,结束后便都会到承恩侯府来凑个热闹。男女分席,虽不在一处,但好好表现,那边也能品鉴一二。” “怪不得大冬日的,冷得要死,还不闲着,办什么赏梅宴。”顾幼菱忍不住吐了两句苦水,她皱着眉头,那这样范围也太大了,上一世,跟顾幼萱闹出私相授受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她打了个哈欠,起的早,这会儿倒有些困了。 大半个京城的贵女恐怕都挤在这一个厅里了,嬉笑声一片,各说各的,略显聒噪。细数了一下,差不多都到齐了,但楚妤仍站在门口,不知在等谁。 “荣昌公主驾到!” 这一嗓子把有些昏昏欲睡的顾幼菱吼得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人还有些迷糊,小声嘟囔着:“荣昌公主不是早就殁了吗。” “你这小嘴在胡言乱语什么,被有心人听到,你这么美的一颗脑袋可就要落地了。”崔月芙小声的训斥,扫了一眼周遭,目光都齐聚在门口,都没听到,好险,她捂着胸口,为顾幼菱捏了一把冷汗。 顾幼菱只微拧眉,倒是想看看这荣昌公主长什么样子,上一世,她没来赏梅宴,自是没法儿得见她的真颜。 后来她进了宫,也没见着,因为这倒霉公主在这场宴会两日后,就在去护国寺的路上被刺客抹脖子了,还被毁了身子和容貌,死相凄惨。 堂堂一国公主落得如此下场,龙颜震怒,着手大理寺一定要查明真凶。后来,不知怎就查到了太傅大人的身上,说什么太傅之子经常入宫,一来二去和这荣昌公主有了私情。 再有宫女作证荣昌公主和那人大吵了一架,那人拽住公主的衣袖求她不要分开。但公主还是毅然离去,有了这前因,那人便因爱生恨,痛下杀手,结了恶果。 荣昌公主身份尊贵,她乃是皇后和皇上唯一的女儿,正儿八经的长嫡公主,还有一个月就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花样年华,却曝尸荒野。百姓也群情激愤,怒骂太傅之子薄情寡义,必须严惩。 太傅一家连带着整个何氏一族就这么全都下了大狱。 传言在一个雪夜,太傅之子在大狱割腕自杀,以死谢罪。 太傅大人及其夫人一夜白头,也咬舌自尽了。其余族人,男子充军发配,女子世代为娼。 何氏一族,几乎全部葬送。 第15章 皇后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新帝萧景胤继位后,着大理寺重新审理公主遇刺案,发现疑点重重,证据不足,顶着巨大的压力为何氏一族正了名。 他还亲下罪己诏,代皇族向何氏残余部曲族人低头谢罪。 可当年的种种,又有几人真的记挂呢,往事随风,都消失得不见踪影。 顾幼菱还在愣神,被身边的崔月芙拉着跪在地上,喊着:“臣女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荣昌公主不愧是长嫡公主,气度不凡,却不张扬跋扈,柔声道:“各位请起,荣昌听闻今日有宴会,特来湊个热闹,大家不要拘谨,随意些便好。” 顾幼菱起身,抬起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一身雪白,气质温婉,梳着飞仙髻,戴着七彩双凤珠翠,掩饰不住的贵气。 这就是荣昌公主,萧映仪。 陡然,顾幼菱的睫毛却颤动了一下,心里顿时涌起波涛骇浪,她握住粉拳,紧紧的攥紧手心。 目光死死的盯着站在荣昌公主身边的贵女,那女子一身傲气,眉目凌厉,一看就不好惹。 她死死地咬住唇,在心里冷哼了一下:皇后娘娘,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顾幼菱真想拔下头上的簪子,趁别人都不注意,冲上前捅了她。 那样,是解气了,可之后呢,自己也要给她陪葬,不划算,太不划算了。 顾幼菱收回视线,垂下头,静默不语。 人既然都到齐了,便不再耽搁,正式开宴。 楚妤拍拍手,立即有下人搬着好多形态各异的梅花上来供人品鉴。 当然不止是看,看了之后,还要吟诗作赋,还要把梅花傲骨之姿绘下来,再不济,挑几首关于颂梅的曲子,应景的弹几首,反正花样多着呢。 顾幼菱坐在一旁捧着汤婆子,慢悠悠的吃着点心,喝着茶,尽职尽责的充当一个看客。 台上的表演精彩纷呈。 顾幼萱擅丹青,崔月芙声乐造诣高,一个是名家大师薛洋的关门弟子,另一个是琵琶高手沈四娘的爱徒。两人的表演都可谓是半个名师,技艺高超,赢得阵阵掌声。 顾幼菱也拍手鼓掌,待崔月芙落了座,笑着道:“月芙姐姐,你可真厉害,你的指法快的我都看不过来了,弹奏的可真好听,现在仍余音绕耳。” “萱儿才厉害,那梅花开在枝头,仿若正缓缓盛放,颇有神韵。”崔月芙毫不吝啬的赞赏,让顾幼萱欣喜的抬起了头,她的努力终于得到了认可。 “是啊,你们都厉害。”顾幼菱用帕子擦擦嘴角,捂着肚子,笑了笑:“你们忙活了大半天也累了,快吃些东西吧。” 这时,楚妤走过来,朝顾幼菱笑了笑:“阿菱妹妹不到台上露一手吗?” 好多人的目光顿时也落在顾幼菱的身上,都忍不住等着看好戏。她们也都知道顾幼菱除了长得美,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平时恭维她,也都是看着少将军周承的面子上。 顾幼菱用帕子掩住嘴,轻咳了一声,烟眉半蹙:“回妤姐姐,阿菱前段时日落了水,身子骨还未好全,恕阿菱要扫兴了。” 这时,春红把雪白的狐衣披在顾幼菱肩上,她拢了拢,被那片雪白映衬得小脸苍白,隐约间有一丝病气。 “哪里的话,阿菱妹妹,要保重身子才好。”楚妤又安抚了几句,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那位贵女是哪家的?”女子傲然的抬起下巴,视线落在顾幼菱身上。 荣昌公主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忍不住叹道:“没想到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娇媚的女子,就是在宫里,也没见过这般的好颜色。” 楚妤垂眸回道:“那是忠勤伯府嫡女顾幼菱,她和少将军周承青梅竹马,身上早早的定下了亲事。” 女子眉目轻笑了下,没有人注意到,刚才她紧绷的肩膀倏然松弛了下来,淡淡道:“郎才女貌,也算是良配。” 走过来一个奴婢,在女子耳旁说了些什么,她站起身,匆匆离了席。 不远处的阁楼,楼下王孙贵胄子弟齐聚在一处,细细观赏着悬挂着的画作,都是有关梅花的。 “不知这幅寒梅傲雪是哪位贵女画的,梅雪交相辉映,可见此女心思玲珑。” 又有人道:“本公子倒觉得那幅梅上枝头更有意境,栩栩如生,带着神韵,能入人心。” 说这话的是傅子涣,他就盯着那梅花看得如痴如醉,像是魔怔了。 大家都对着那画,那缭缭弦音评头论足,只有周承坐在一旁悠闲的嗑着瓜子。 “周承,你家那个小娘子可画了哪幅丹青,弹了哪首神曲?再不济,也来首诗供大家乐呵乐呵啊。”傅子涣的嘴角还未消肿,却忘了疼,又在拱火。 周承不咸不淡的抬了下眼皮子,哼了哼:“想看我家阿菱画画,弹曲子,你这个凡夫俗子也配!” “你!”傅子涣急了,“你骂谁不配呢!” 周承抬眸,懒懒道:“说你呢,还是左丞大人的公子呢,结果学习成绩年年倒数。我要是丞相大人,就把你揍一顿赶去当兵了,最起码文不成,也能靠武力在战场上立功。” “哦,本世子差点忘了,傅公子武力值也不行啊。” “周承!”傅子涣正要冲过去,却被楚誉拦下。 只听楚誉在他耳边一脸正色的小声道:“太子殿下在楼上,切勿大声喧哗。” 傅子涣忍不住往楼上瞟了一眼,咬着牙根忍下那口恶气。 阁楼上,太子殿下一人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盘棋,自顾自的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听着外面儿郎的嬉笑声,安静的下棋。 门被推开,进来一女子,站在门口行礼,“臣女傅子衿拜见太子殿下。” “你弟弟说你想见孤一面。”太子殿下的视线依然落在棋盘上,冷冷道:“汝因何要见孤?” 傅子衿长相端庄大气,眉心长着一颗红痣,姿色上乘,容貌放在京城也名列前茅。可太子殿下却都不肯看她一眼,摆明了对她没兴趣。 她当机立断的跪了下来,恭敬的伏在地上,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用了力:“因为臣女想当皇后!” 第16章 初见 “你是父皇和太后钦点的太子妃,日后若是不出意外,你理所应当便是皇后。” 太子殿下执起一颗白色,淡定的下在一处:“又何须多此一举。” “殿下也说了,臣女是皇上和太后钦点的。”傅子衿一句话便切中要害:“而并非太子殿下亲自选的。” 她语气坚定,又接着道:“殿下,臣女只是想告诉您,臣女并不只是想做您的妻,也想要做您的臣,臣女会奉献自己的所有,一生效忠于您。” “臣女自出生便被批为凤命,按照皇后的规格标准培养长大。臣女相信,这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女子比臣女更适合站在您身侧。殿下,臣女…臣女愿竭尽所能助殿下完成大业,可否请殿下给臣女一个机会。” “皇后之位么?”太子殿下呢喃了一句,下了榻,背着手走到傅子衿跟前。 傅子衿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情不自禁的脸红了,听着那人低沉的嗓音淡淡道:“既然如此,孤倒想瞧瞧,你的能力是否真能匹配得上你的野心。” 言毕,就毫无留恋的迈出了门。 空气里的冷香都消散的无踪无影,傅子衿才敢抬头,整理好有些凌乱的发丝,她勾唇得意的笑了笑:“殿下,我们都拭目以待吧。皇后之位是我的,而您,也终将是我的。” 心里念着顾幼菱,趁没人注意,周承就带着白狐起身离开了,走来走去,走到一处院落,听到里头有好些女郎的嬉闹声,猜想着这里八成就是举办宴会的地儿了。 正好有一奴婢出来,他拦下一问:“请问忠勤伯府嫡女顾幼菱可还在?” 奴婢垂着头应了声:“回公子,顾小姐在里间坐着呢。” 周承不由轻笑,抿唇小声嘀咕着:“此时她应该觉得无趣极了吧,琴棋书画,她样样不通,也是真的爱不起来。能坐这么久,也是委屈她了。就让这只白狐给她添点儿乐,逗她开心。” 可他身份不便,就托奴婢把白狐带了进去,心里想着,他的阿菱见了一定又惊又喜。此处不便逗留,他就先行离开了。 天色越来越阴沉,顾幼菱的心情也越来越阴郁。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坐多久才能离开这又无趣又无聊的宴会,偏偏荣昌公主越玩越兴起,拉着众女郎又在玩投壶的游戏。 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有位奴婢却走了过来,“顾小姐,有位周公子让奴婢把这只白狐交给您。” 顾幼菱一下子清醒了,抱着白狐,激动的问道:“他人呢?” “在外面呢。”那位奴婢垂头回了话。 顾幼菱连忙起身,不管不顾的跑了出去,连春红都没带。可走到门口,却发现旁若无人,她便一个人胡乱走着,只想在下一处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郎。 她抱着白狐走到一处游廊,廊边临湖,湖水涟漪起。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一头小辫子束在脑后,眉目凌厉,与傅子衿有几分相似。 顾幼菱突然想起了面前的男子是谁,傅子涣,傅子衿的亲弟弟,那日就是他遣兵把她的宫殿围了起来,让她想逃,都插翅难飞。 念及此,心里立马厌恶的想避开,转过身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那人一脸的玩味道:“你就是周承那未过门的小娘子吧,小小年纪,就长得如此勾人,婚后恐怕也会忍不住红杏出墙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顾幼菱转过身,却看到傅子涣手上拿着一幅画,枝上梅花,是顾幼萱的画,便抬眸直接问道:“你拿着此画是想做甚。” “我正要去找这幅画的主人呢,看了上面的印鉴,顾幼萱是吧。”傅子涣微微勾唇,眉目风流:“本公子突然对这画、这人来了兴趣。一个区区庶女,若是知道本公子中意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投怀送抱吧。” 原来,上一世与顾幼萱传出私相授受的人竟然是傅子涣。不过看这情况,并非是顾幼萱不守规矩主动为之,而是此人心术不正。 顾幼菱拧眉:“你喜欢我大姐姐?那你可会娶她?” “娶?”傅子涣挑眉,冷哼了下,“一介庶女,抬进府中做个贵妾便罢了。” 游廊一面临湖,另一面背靠假山,正沿着假山铺的石子小路,低调离开的太子殿下正好听到声音,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身边跟着的两个亲卫都不由震惊:“老天爷,太子殿下竟然在听墙角!” 他们也把耳朵竖起来,透过石缝去看,游廊上站着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男的他们认识,是左丞家的公子傅子涣,女的,看起来年纪尚幼,抱着一只白狐,模样俊俏,长得那叫一个好看。 她正撇撇嘴,满是不屑道:“傅子涣,你想让我大姐姐给你做妾,你也配!” 傅子涣往前走了两步,不满的哼了哼:“我怎么不配了!我爹爹是左丞相,我姐姐是太子妃,也就是大魏未来的皇后,我傅家的门楣配你顾家一个庶女,简直绰绰有余。” 顾幼菱沉默了片刻,没说话。 傅子涣得意的笑了笑:“怎么,被吓傻了!” 谁成想,顾幼菱轻抚着狐狸毛,唇角挂着一丝冷笑:“你爹傅珩身为左丞相,垄断门楣,结党营私,让寒门有志之士无门可投,致使朝廷命官大多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祸害荼毒百姓,简直就是大魏的蛀虫。我要是有傅珩这样的爹,绝对找一根柱子赶紧撞死。” 上一世,皇帝又和一和尚腻在一块儿下棋,珠帘外,她站在那儿听了一通,只听那和尚忍不住啐了一句:“傅珩那糟老头儿,坏得很。” “你!” 傅子涣气得脑子嗡嗡的,没想到眼前人披着一张绝美人皮,一张小嘴却口齿伶俐,满口恶言,拿手指着她吼道:“你闭嘴!” “还有你姐姐。”顾幼菱有些不耐烦了,眉梢上挑:“太子妃了不起啊,皇后了不起啊,我要当,也是当那祸国的妖妃,生个儿子,自己垂帘听政,也不用看什么皇帝太后的脸色,只图自个儿开心。至于皇后么,我随便找个地方把她幽禁起来,最好是那种又冷又湿的地牢,暗无天日,只有蛇虫鼠蚁给她做伴。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一日都生不如死,时时刻刻求我杀了她,而不得。” 最后三个字,她缓缓说出,一脸的坏笑。 “你大胆!”傅子涣又被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有些喘不过气,那手止不住的颤抖:“就凭你!给我姐姐提鞋都不配,竟也妄想将我姐姐踩在脚下!” 假山后面的两个亲卫听得脸色发白,也在心里直呼:“大胆,可真大胆啊。” 余光瞟了一眼太子殿下,面色冷沉,不知在想什么。 又看到那小女娘解了狐裘的带子,外衣应声落地,露出里面的一身青衣,身姿曼妙。眼神妩媚的抬起,扭着腰肢,流苏浮动,一步一步朝着傅子涣走去。 天色阴沉,她的周身却仿若落了点点春光,见者心乱如麻,那叫一个迷糊。 傅子涣想迈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开,只能节节败退,被逼至廊边。一只白嫩的手伸到他的胸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他的衣领,他的眼睛跌入那双媚色浮动的眸子里,听她轻轻呢喃着:“傅公子,你说说,小女的容貌如何?” 他身子酥软,像是吃了软筋散,全身都失了力气,还不由自主吞咽了下口水。忙别开眼不敢再看,脸色微红,开口道:“你…你长得很美。” “有多美啊。”那声音带着蛊惑,又有些撒娇:“傅公子,你怎么都不敢看小女啊,你看看我嘛。” 傅子涣装作镇定自若的又去看她,却看到顾幼菱伸出手,微微勾唇,拿走他手里的画,趁他不备,再伸手使劲一推。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包裹住他,他才惊觉自己掉进了湖中,大声喊道:“快!快救我上去!本公子不会凫水啊!” 站在廊边的顾幼菱把画收好,抱着白狐坐在那儿靠在栏杆上,一副慵懒做派,看着傅子涣在水里不停的蹦哒,好心道:“傅公子,你再这么折腾,只会越沉越快,没多久,你就可以去阎王殿报道了。” 傅子涣一听,立马不敢动了,只见懒懒坐在岸上的小人儿笑了下:“傅子涣,你惹了我,就要想办法让我舒心。我舒心了,就找人救你上来,你说,好不好啊。” 人在水里泡着,决定权哪里在他手里,便点点头。 顾幼菱收起笑意,面色有些不悦:“你是不是经常欺负周承啊。” 她眸子冷沉,盯着他:“回答我,是与不是?” 傅子涣还在犹豫,猛喝了几口冷水才老实,回答:“是!” 顾幼菱轻笑了下:“那你可要记住了,周承是我的人,我啊,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了。你以后要是再敢对他恶语相向,动他一根头发丝,我绝对想办法让你整个傅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就凭你!”傅子涣有些不服气,张嘴顶了回去。 顾幼菱轻抚着白狐,抬起下巴,眉目带着几分娇纵气:“我怎么了,我这么个小美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哪个见了不欢喜。就连你那个冷冰冰,整日冷着一张死人脸的姐夫,见了我不也走不动道了。” “你胡说!”傅子涣情绪有些激动,太子殿下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清冷守正,洁身自好,怎会被区区美色所惑! 俩亲卫忍不住同时去瞥了眼太子殿下,又觉得那小女娘似乎也没说错什么。 现在可不就是走不动道了吗。 “那就当我胡说好了,不过你要是敢再欺负周承,我就敢去勾搭你姐夫!”顾幼菱随意一句兴起之言,那小模样威胁起人来,又不像是假的。 “…”傅子涣沉思了会儿,答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 顾幼菱想了想,轻声道:“那你发誓。本姑娘要你发誓,若是你再欺负周承,你傅氏一族上上下下都不得好死。” 傅子涣一听气得脸都绿了,竟让他发如此恶毒的誓言:“你这妖女,真是蛇蝎心肠。” 顾幼菱一记冷刀过去,笑了下:“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明日我就去找太子殿下,让你姐姐连太子妃都没得做。” 傅子涣连忙抬手:“别!我发誓…我发誓再也不欺负周承了,如违此誓,我…我傅家全族上下不得…不得好死。” 他说完,面如死灰,这誓言若是被第三个人听了去,传到他爹耳里,自己余生别想快活了。 顾幼菱满意的点点头,“乖啦,那你再发誓,离我大姐姐远远的,不纠缠,不诽谤,不然你就断子绝孙。” 傅子涣咬着牙,发了誓,哆嗦着:“妖…妖女,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乖乖照做了,现在你…你该救我上去了吧。” “本姑娘又不会凫水,如何救你上来啊。”顾幼菱一脸的为难,站起身衣袂飘飘,笑了笑:“兴许傅公子运气好,一会儿就被人发现了。万一运气比较差,那就没办法了,一切都交给天意吧。” 傅子涣见她利落的转身离开,彻底怒了,破口大骂:“顾幼菱!你这个妖女,言而无信!来人啊,来个人救救本公子啊!” 顾幼菱捡起地上的狐裘穿好,抱着白狐,微微转身,得意一笑,软软道:“这人可真好骗,谁要去勾搭那张死人脸啊,一点情趣都不懂。” 她信誓旦旦的哼了哼:“就算这世上的男子全都死光了,只剩他一人,本姑娘都懒得看他一眼。” 话音刚落,却从假山后面洞口出来一人,清冷矜贵,穿着一身月白色,不染尘埃,风光月霁。 正冷冷的盯着她。 沈宝英哪能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想要制服顾幼菱的那一身软骨,可人家在见到那人后,分秒内就彻底被掰直了。 当时,顾幼菱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她这颗漂亮的脑袋,危矣! 第17章 风花 大魏文昌十八年秋,花好月圆夜,繁星满天。 夜市打铁人在街头表演火树银花,围了好多人驻足。 顾幼菱戴着斗篷,想看个热闹,就欲往里头挤。却被周承一把拉住,他笑了笑:“阿菱,别心急,我在临江阁订了位置,去楼上看得更清楚。” 临江阁是京城第一酒楼,高达六层,里面的厨子手艺一绝,酒也酿得好喝。达官贵人都喜欢在那里吃玩,生意极好,层层爆满,要提前预订。 顾幼菱随周承上楼,心里欢喜,步子轻盈的踩着阶梯,摇摇晃晃,斗篷上的帽子就掉了下来,露了脸。 “周承拜见太…晏安兄。”周承遇到一人停了脚步,双手抱拳,向那人低了头。 顾幼菱却仰着笑脸,直白白的看了过去。那男子从楼上下来,一身玄色衣裳,面容白皙,眉目凛然,身形高大,贵气非凡。让她想到了凌峰上常年不化的积雪,无人可及,高不可攀。 她愣在原地,被周承拉到身后,用宽背挡住,垂着头:“失礼了,还请晏安兄见谅。” 那人下了一个阶梯,神色冷然,只淡淡道:“无妨。”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腰间都握着刀剑,一看就不好惹。 等他们走远了,顾幼菱才道:“刚才那人凶巴巴的,看着就讨厌,你认识他?” “嗯,算是好友吧。”周承微叹了一口气,眉目伤感,抬手把顾幼菱的帽子重新戴上,耐心道:“阿菱,日后没有我在你身边,万不可如此露头,答应我,好吗?” 他语气带着七分炫耀,三分无奈:“谁让我家的阿菱长得如此动人,说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也不为过。” 顾幼菱乖乖的点头,拉着他的胳膊,有些等不及了:“那仙女想去看好玩的,你快点儿!” 周承抵不住她撒娇,无奈摇摇头,爽快道:“走!今晚带你玩个痛快!” 那一面之缘,顾幼菱早就忘干净了,直到走进偌大的宫殿,再次见面,她才弄明白,为何桀骜不驯的周承会那么自然的朝那人低下头。 原来,当时那人就是传言里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萧景胤。 晏安是他的表字。 愿海晏河清,百姓安乐。这是他的师父为他加冠时,给那人,给大魏,献上得最美好的祝福。 哦,那人的师父是一老和尚,太子年幼时,那老和尚去了宫里,说什么殿下与佛家有缘,不知道怎么忽悠的皇帝,竟真的让他把太子带走了。可怜的太子殿下就这样在那山头当了十年的佛门子弟,远离繁华尘世,清心寡欲的修道,十八岁才被接回宫。 民间都流传太子殿下风骨刚正,谪仙翩翩,未来一定是个好皇帝。一来二去,极深得民心。 顾幼菱就有点纳闷了,说的好像都亲眼见过似的。连她上一世进宫前也就意外见了那一面,可见了又如何,压根不知道人家就是太子。 要她说,实在是这太子殿下修道修傻了,只待在深宫里,从来不到外面参加什么宴席,才搞出这种乌龙。 顾幼菱半眯着眼睛,盯着眼前人,微微咬唇。 在她的印象里,萧景胤穿得最多的就是玄色衣裳,浑身死气沉沉的,坐在宝座上,孤不胜寒,凄不胜收。看了让人不免觉得,就算当了皇帝也不见得会比普通人更快乐。 她又扫了两眼,眉梢微挑,有点不得不承认。眼前人穿着白,身上还带着人气儿,倒像那谪仙趁月色朦胧降尘,清贵逼人。老和尚倒是应景,给他取了个法号:梵月。 僵持了多久,那人就瞪了她多久,顾幼菱抱着白狐也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萧景胤身边的亲卫真想吼一句:“大胆!无礼!放肆!” 可这遭是微服出行,不能暴露身份,便保持沉默。 顾幼菱敢如此也是察觉到这一点,她有恃无恐道:“公子来得巧,湖里有个人,就劳你搭救了。” 说完转身,嘴里还嘀咕着:“这坏胚运气还真不错,老天啊,你没长眼呐。” 俩亲卫都不由为那小女娘捏了一把冷汗,心里暗道:老天长没长眼他们不晓得,但这小娘子是着实不长眼呐。 正走神,突然听殿下淡淡道:“把人捞上来。” 两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走到廊边,打着配合把傅子涣拉上了岸。 在冰冷的湖水泡了许久,寒风一吹,冷得牙齿直打颤,傅子涣伸出手央求着:“这位…大…大哥,可否将…披风借…借我。” 一人脱下披在他肩上,便站起身,立在太子殿下身侧。 傅子涣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紧紧的裹着披风,眼睫毛上沾着的水珠快凝结成冰。人已经冻得脑子都不太清醒了,待眼前人走近,他赶紧保持跪姿,伏在地上:“臣拜见太子殿下!” 那太子殿下背着手,腰背挺直,冷眸敛声:“誓言不可破,既然许下了,便好好守着吧。” 高贵的太子殿下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将他捞上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是提醒,亦是告诫。 傅子涣握紧拳头,往地上捶了几下,又疼得龇牙咧嘴的,只暗自吞下这苦果。 那头,顾幼菱绕来绕去,来到一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梅花,极其艳丽。让她忍不住进去探一探,赏其色,闻其香。 风起,碎花凋零,浮在半空。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飘洒了下来,落在随意倚靠亭柱上的少年肩头。 少年一身碧绿长衫,长发用一条月色发带束起,干净利落,神采奕奕,手上拿着一支梅花,仰起头,眸光闪闪。 “周承!” 少年听到熟悉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人儿就撞进了他的怀里,手上的梅花枝落了地。 他伸手搂住怀里的娇软,轻拍着她的肩头,微微勾唇,笑了:“阿菱。” 顾幼菱紧紧的搂住他,止不住的流泪,咬唇软软道:“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啊。” 风雪中,梅花枝落,青梅绕竹马,不枉离别,又重逢。 一片雪花落在周承的眼角,化了。似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在怀中少女的发丝间。 第18章 雪月 少女正忘情的哭泣着,仿佛要把自己曾受过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哭得他心口发疼。 周承冷了脸,安抚着:“可是有谁欺负你了,别怕,有我在!” 顾幼菱更委屈了,嗓子沙哑:“可若是你不在了,所有人都欺负我。” “我不会不在的,阿菱。”周承抬手在少女眼角轻轻擦拭着,温声道:“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的。” 顾幼菱抬起头,微微摇头,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她伸手推开他,用帕子擦干泪水,这时候,白狐在她的脚边蹭着,似是也在安慰她。 刚才一激动,就把这白狐丢开了,她弯腰又把它抱在怀里,轻抚着,然后伸手拉住少年的衣袖,抬眸笑了笑,“周承,这只白狐我很喜欢,谢谢。” “这些时日在家中可是又被姨母逼着学规矩了,竟然对我道谢,阿菱,你不用跟我如此客气的。”周承是镇北侯府的世子爷,而顾幼菱只是区区伯府嫡女,二人身份地位相差甚远。可周承的母亲和方芷是闺中密友,一儿一女,刚好凑一对,才有了这桩亲事。为了表示亲近,他们俩都唤对方的母亲,姨母。 顾幼菱白了他一眼,“瞧你说的,只是道个谢,你就这么意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日有多无礼呢。” 不过她心里有自知之明,周承宠她,爱她,护她,对她实在好极了。可以这么说,她性子娇纵有一大半都是被周承宠出来的,他的包容,他的忍让,让她肆无忌惮。 可他的人没了,她的世界也跟着全部崩塌了。 那一刻,她竟然有些埋怨他,既然不能陪她走到最后,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徒留她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但他下了大狱,她去看他,他未见,只托人带了一句话。 “好好活下去。” 活着,各有各的活法。 他死了,被他护着的少女。 那个天真烂漫,纯净稚嫩的顾幼菱,也跟着去了。 “你如此有规矩,倒显得生分。”周承瞅着少女的眉眼,不知为何,她那纯净的眸中添了几分愁绪。 他抬手在她额头弹了下,贴在眉心的珠子掉落下来,在地上滚了滚。 “周承,你干嘛!”顾幼菱摸了摸眉心,怒道:“大坏蛋,你欺负人!这珠子我贴了好久呢。” 周承捡起珠子,抿唇一笑,看着少女张牙舞爪的样子,他稍稍安心了些,哄着她:“这珠子不贴更好看,我的阿菱,可是这世上最美的小娘子。” 顾幼菱被他逗得噗嗤一笑,用帕子掩住唇角,她抬眸,雪色弥漫,不禁喃喃道:“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周承轻笑了下,“真好,赶上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君子有情,止乎于礼。少年忍住把少女搂在怀中的冲动,只静静立在她身旁,看着她笑,忽觉圆满。 一起探了梅,又一起赏了雪,两人依依惜别。 毕竟还未成婚,男女有别,不可共处太久,也不可明目张胆。 重回宴席,厅里的贵女散了不少,连崔月芙都离去了。 顾幼菱进了里间,把画递给顾幼萱,顾幼萱一愣,会意的收好。 脱下狐裘,顾幼菱刚准备落座。 身侧就有人叫了起来:“顾幼菱!你!你不洁!” 站在原地的顾幼菱盯着那贵女惊慌失措的脸,有些不明所以,一时间议论声纷纷。 坐在那儿的顾幼萱起身,顺着视线一看,也惊讶的捂住嘴巴,连忙拿起那狐裘盖住顾幼菱的身子,附在她耳边小声道:“二妹妹,你来葵水了。” 顾幼菱脸色瞬间绯红,怪不得她过来的路上,觉得肚子不舒服,还以为自己食用过量,没想到,竟是来葵水了。 思忖间,她隐隐又觉得不对劲,肚子突然绞痛,额头开始渗出了汗。 耳边乱哄哄的,眼前也恍恍惚惚,当着这么多贵女的面儿,出了这么大的丑,她可真是倒霉到家了。这事儿一旦传出去,脸面可不碎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的那种,那她的下场跟上一世也无甚区别了。 “都给本公主闭嘴!”坐在主位的贵客突然发了怒,站起身甩着衣袖,眉目凌厉。 众人赶紧跪下,带着无措和紧张,屏住呼吸,怕又惹了尊贵的长嫡公主。 顾幼菱也跟着跪下,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在蒲团上,她向来怕疼,此时疼得只想一头栽在地上躺着才好。 眼前模糊的视线,出现了一双做工精细的鞋子,一双白嫩纤细的手把她扶起,映入眼帘的是荣昌公主如花似玉的脸,她拿起帕子轻柔道:“瞧这张小脸白的,真惹人心疼,这会儿怕是难受极了。” 额头上的汗珠被她轻轻拭去,又道:“来人,带顾小姐去休息片刻。” 接着昂起头,不愧是皇族公主,威仪棣棣,用眼神震慑全场:“葵水,乃天地伦常,有何不洁!” “同为女子,更要依依相惜,若是有人敢把此事道出,被本公主听到半点风声,吾必严惩!” 众人缩着脖子,异口同声:“臣女遵命!” 卧房内。 奴婢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和月事带给顾幼菱,她换上后在床上躺着,捂着肚子,脸色依然惨白。 进来一人,是荣昌公主。 顾幼菱连忙坐起身,正准备下床,被她拦下。 “免礼,你身子不便,就这样便好。”荣昌公主将一个枕头垫在她腰间,拿起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糖水,亲自喂她:“喝了,便会好些。” 顾幼菱喝了一口,娇喘嘘嘘,气若游丝:“谢殿下为臣女做的一切,臣女感激不尽。” “同是女子,感同身受罢了。你该是第一次来月事吧,别怕。”她柔声细语,劝慰着:“女儿家来了葵水,是件喜事,该高兴才是。” “你啊,今日穿得太少,那可不行,月事期间切忌寒凉,莫要为了美,就伤了身子。”荣昌公主眉目温柔,说话一团和气,拉着她的手细细交代着。 顾幼菱的心头不由一暖,这些体己话不曾有人对她讲过。上一世她葵水来的晚,在那之前,方芷就去了。没有娘亲在身边教导,每每到来葵水的日子,她就疼得死去活来,在床上躺着,无病呻吟。 用完了姜糖水,果然舒服多了,顾幼菱垂眸:“谢殿下。” 荣昌公主笑了笑,帮她拢了拢被子:“何须客气,本公主爱美,你翩若惊鸿,千娇百媚,吾能与你这般亲近,心中欢喜得紧。”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顾幼菱心里嘀咕着,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子这么明目张胆得图她的美色。 不过,这荣昌公主和那人明明是兄妹,性子竟然如此天差地别。一个冷如寒冰,一个温柔似水。 真是可惜了,这样美好娴静的人过两日就要香消玉殒了。 为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天,怎如此不公。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顾幼菱没什么力气,靠在软垫上抱着白狐,余光望向车帘外。寒酥落,大风起,小摊商贩都早早的回家了,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在走动。 顾幼菱沉思着,去承恩侯府一遭,竟然遇到了那么多人,她想见的周承,不想见的傅子衿,还有无意见的萧景胤。 重活一世,她只想救娘亲,救周承,救弟弟,还有她自己。其他人,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与她何干。 这一点,顾幼菱可以很大方的承认,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为了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她不会再进宫了。不进宫,便不会碍了傅子衿的眼,离得远远的,那手段恶毒的皇后就没有理由害自己。既然不进宫,她便不想跟皇族之人有什么牵扯。 眼前又闪现荣昌公主柔和温暖的笑容,顾幼菱微微摇头,闭上眼睛。 “抱歉了,公主,幼菱虽然知道你的结局,但是却无法做出任何的改变。” 她在心里默念着,眸色却哀伤不已。 “二妹妹,今日要谢谢你。”坐在一旁的顾幼萱突然主动开口说话了,她拿着画,抚摸着上面的寒梅,笑了笑:“以前我总是执着于要寻一门好亲事,如今看来,却是自寻烦恼。缘分天定,何必强求,我只要做好现在便可。” 顾幼萱伸手撕了画,一片又一片,撕得彻底又粉碎。 “大姐姐。”顾幼菱微微皱眉,这画虽然被傅子涣那坏胚玷污了,但也不必毁掉啊。 顾幼萱倒不觉得可惜,她抬眸道:“这幅画参杂了我的私心,不纯粹的东西,便不美了。师父总说我的心静不下来,如今,它终于安静了。” “二妹妹,这都多亏你带我走一遭,让我找回了自己。” 看着顾幼萱释然一笑,顾幼菱也不由笑了,这还是两姊妹第一次相视而笑。 突然,车子停了下来。 “女主!女主!”有人在外面喧哗,胡言乱语着。 春红掐着腰,摆摆手:“哪儿来的叫花子,赶紧离远些。” 那人从承恩侯府一路追上来,天寒地冻,又冷又饿,全凭一口气终于追到了,瘫倒在地上,伸出手叫着:“女主!我…我乃天外之人,求你救救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顾幼菱掀开车帘,视线落在路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身上,若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会视而不见,让人驱赶走了。可今日那位荣昌公主却让她见到了何为善良,何为感同身受。 人如草芥,她的命和这乞丐的命又有何区别,在死亡面前,他们没什么高贵低贱之分,生死关头,都想要有人拉自己一把。 她拿出一锭银子,递给春红,淡淡道:“正逢雪天,让他拿着银子去买身棉服,填饱肚子,再找个地方下榻吧,好好活下去。” 春红应了,走到乞丐边上,掩住鼻子,把银子丢在他手边,扯着嗓子道:“拿着银子走吧,我家姑娘说了,要好好活下去。” 乞丐拿着银子,咧开嘴,捂着肚子站起身,“不愧是女主!人美心善,我郭嘉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春红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摇摇头,嘟囔着神经病,就走了。 回到府内,方芷知道顾幼菱来了葵水,又惊又喜。 顾幼菱躺在床上,被方芷搂在怀里,“我家阿菱已经是大姑娘了,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出阁嫁人了。” “我才不嫁呢。”顾幼菱把脸埋进娘亲的怀里,又软又香,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要一辈子在娘亲的怀里躺着,哪儿也不去。” 方芷伸手勾勾顾幼菱的鼻子,打趣道:“你想赖娘亲一辈子,周承能答应吗,那小子,不得站在伯府门口哭天抢地啊。” “哼,才不管他呢。”顾幼菱又搂紧方芷,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方芷等她睡熟了,帮她掩好被子,方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