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说》 第1章 雨夜 天空飘着雨,模糊了周围事物的轮廓;风呼啸着,吹落了树上的绿叶,像是凶残的猛兽,扼杀了一个个年轻而鲜活的生命。 江南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这场雨一直持续到午夜,仿佛要把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罪恶冲刷殆尽…… 黑夜吞噬了一切:天空、山川、草木……还有那间小小的阁楼。那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周围的荒草已经长了半人高了,可阁楼顶层亮起的豆大的光源,却在明晃晃地宣示着这里还有人居住。 雨还在下,似乎从未停过。风肆虐着窗外的一切,仿佛刀剑铮鸣。阁内的烛光在如此风雨中显得如此单薄,此处的主人却对此没有任何行动。 烛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除此之外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少年笔直地跪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而此处唯一的光亮——烛火的来源,即是他面前的灵位。 他只这么静静跪着,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行动,仿佛光阴在触碰到这个空间时便静止了。 良久,他垂下头,低声地哽咽着。他凌乱的发丝几乎将脸全部掩盖,看不出神情;只是颤抖的肩膀和破碎的哭声暴露了他此时的悲伤和脆弱——他在不久之前,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 “孩子没有了母亲会怎么样?”他轻轻问着面前的灵位,可黑暗中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似乎也发现这个问题十分愚蠢,低声笑了笑,重新调整了一个更端正的姿势,跪坐在他母亲“面前”。他拿出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心,把血滴到砚台里,再用毛笔蘸着自己的鲜血,一遍遍地抄写着渡人往生极乐的经书。 仔细看不难发现,他的双手早已遍布深深浅浅的划伤,似乎尽是因为放血抄书导致的。可是他仿佛不会痛、也不会累一般,依然那么虔诚地跪坐着,笔下除了蘸取“墨汁”以外甚至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大雨停歇,仁慈的月光穿过了古朴的窗棂、照在他身上,赐予他一场久违的安眠。 梦里,他再一次见到了他的母亲:她不是很白,或许是自幼练武的缘故,身形永远保持着挺拔;她有一双漂亮的凤眼,只是眼尾处有一条不起眼的疤痕,他从未问过这道疤的由来,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她微微卷曲的长发被马尾竖起,一袭青色戎装,一如之前一样。 她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他用血抄下的经书,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仿佛生怕看漏一个字眼、一个符号。 那棵梧桐树早在昨晚就被狂风折断,如今却依然郁郁葱葱地挺立着。“是梦啊……”少年失落地想着,毕竟那棵树已经和他的母亲一样不在了啊。 树荫下的女人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他甚至没有考虑哪怕一瞬间,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他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也同样温柔地回望着他,梳理着他有些乱掉的头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成为永恒。 不久后,他的头发被重新束起,变成了一个不太标准的马尾。他的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柔声开口:“珏儿,你写的经书我都看到了,字不错……不过以后不许做这种傻事了,”说罢,她重重地敲了两下苏珏的额头,看着他吃痛的表情继续说到:“否则,为娘就算做鬼也要把你暴打一顿!”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一下,看向苏珏的眼中仿佛泛着泪光:“以后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好自己……对了,以后你也不要老是闷着,多和别人说说话,要不然看以后哪家姑娘敢喜欢你!” 少年胡乱地点着头,拉着母亲的衣角,他有一种预感,这次的梦境,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道别了。 “再多说一些吧,什么都行……哪怕一句,哪怕一句也好!”他这么想着,泪水不自觉间流了满面。可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只是轻轻向他挥了挥手,便像他之前听过的神话故事里面的仙女一般消失了。 第2章 舅舅 他急切地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清晨的微风,从他指尖流过。 “果然是梦啊。”少年低声呢喃了一句,缓缓睁开了眼睛,泪水已经浸湿了他刚刚躺过的枕头。 清晨的阳光照在了他脸上,或许是连日放血再加上悲伤过度的原因,他的脸色显得十分惨白,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这种突然由暗至亮的转变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连忙伸出一只手,挡住了眼前的阳光。 一旁的座位上,身穿青色长袍的男人静静地注视着他。那人生得还算英俊,头发高高束起,肉眼看不出年纪。他的嘴角紧张地抿着,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他手里捻着一串菩提,几乎一眼不眨地盯着床上的少年。见他抬手去遮光,那人连忙起身来到他床边,为他遮住了些许光亮。 “你是谁?”苏珏略微适应了此处的光线,向那个男人冷冷地开口说道。 那个男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十分心疼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 那男人轻轻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苏珏的发顶,却被其先一步躲开了。“你想做什么!”苏珏略微紧张地开口,右手悄悄伸到枕头下面,握住了藏在那里的短剑。 可苏珏发现那人非但没有收敛,甚至还得寸进尺地想捏自己的脸。他连忙拔出短剑刺向这个可疑的家伙,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可这一剑只是被那个男人微微侧身,就轻松躲过。 “哎呀苏小公子,您这起床气还怪大的啊……不过年轻人嘛,理解理解……哎哎哎你小心着点!”那人连忙伸出手,扶住了险些栽倒过去的苏珏。那孩子估计是一击不成还想再补一剑,可惜身子骨实在是跟不上,两腿一软才栽了过去。 苏珏面无表情的坐在床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刚刚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被缠满了绷带,怪不得刚才拿剑的感觉怪怪的,实话实说,打结打得很丑,应该是面前这个男人的手笔。 “你是谁?”他再次开口。他能确信这个人他从未见过,并不是苏氏长辈。本来他以为这个男人是家中的客卿之类,可从他的言谈举止中不难看出,这绝对是一个上位者。况且他的衣着一看就价值不菲,据他所知,苏家的客卿可买不起这种衣料。 只是,如果并非是苏家的人,又为何要帮自己呢……? “自我介绍一下,苏小公子。我叫何询,按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舅舅。”说罢,他再次伸出手,令他有些诧异的是,苏珏这次并没有躲开,甚至可以说乖得离谱,任由他摸了好几下。 何询不禁有些失笑:这孩子,怎么和只小猫似的。看着凶巴巴的,但其实只要你向他表露出了一点善意,他就把你划分到自己人的阵营里了。 何询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憋不住想笑,可是又碍于长辈身份,只能故作严肃的开口:“早知道不逗你了,省得你还差点摔一跤。你这孩子,赶紧收拾收拾起来 ,我给你看个东西。” “看什么?”苏珏有些不解地问道。 出乎意料的是,何询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十分郑重地对苏珏说道:“是悯秋……就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第3章 青蛟 说罢,他走出门去,不一会后拿了一个木匣子回来。 那木匣约莫半人高、一掌左右宽,匣身是用紫檀木做的,刻着些藤萝的花纹。苏珏看到后不禁一愣:这种花纹的藤萝,他只在母亲的衣服上见过,听她说,这是她故乡的的象征。 正当苏珏看得入神时,那一条条细长的藤萝似乎要脱离匣子的束缚,向着他张牙舞爪地靠近着。它们仿佛拥有着自己的意识一般围得越来越近,直到将其可能的退路全部封死。 它们紧紧贴着苏珏的身体,仿佛在确认着什么,缠得越来越紧,甚至割破了他的皮肉。少年人的鲜血一滴滴落在藤蔓上,然后被瞬间吸收,但令苏珏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疼痛的感觉,但就是这点,令他更加恐惧。 “要逃开!”这是苏珏此时的唯一想法。可是当他试图有所动作时,自己的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难以动弹。他有些艰难地望向何询,而何询却并没有分给他丝毫眼神,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其实窗外也并没有什么景致,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狼藉。昨日的狂风骤雨已然吹断了大部分树木的枝条,甚至有些不够粗壮或者太过年轻根系不稳的树木不堪重负地被吹倒。这些枝叶和树干混着泥水凄凄惨惨地倒在地上没有人处理,像是被随意丢在乱葬岗的亡者的尸体。 过了不知道多久,何询终于收回了视线。他轻轻地拍了两下木匣,动作温柔至极,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霎时间,那一条条藤蔓尽数从苏珏身上抽离,温顺地依附在那木匣上。而木匣也在迎回这些“孩子们”后自动打开,露出来它里面的内容。苏珏不禁低头检查起自己:身上被勒出的伤口已经尽数愈合,甚至连手上的划伤也好了。若不是那破了一道道口子的衣服存在感太强烈,他不禁都要怀疑这会不会只是一个真实得过了头的噩梦。 “不看看里面有什么吗?”何询捏着一片不知何处飘过来的叶子,若无其事的开口。 “刚才是怎么回事?”苏珏边走近木匣边说道,里面只放着一柄青色的长剑,剑刃薄如蝉翼,隐约透露出几分寒气,一看就是见过血的。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剑柄上系着一块墨玉玉珏的剑穗,在阳光下透着些温润的光。 当他彻底回过神后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温柔的剑气包裹着他,仿佛母亲还在他身边一样。 太阳彻底升了上来,阳光洒在他身上,何询面对着他蹲下身,想为他再遮挡一些阳光。可苏珏轻轻摇了摇头,毕竟……现在的阳光已经不会让他感到刺眼了。 何询稍稍斟酌了一下用词,问声开口:“刚才只不过是这孩子的认主仪式,不必害怕,对你的身体没有伤害。这孩子叫‘青蛟’,之前是悯秋的佩剑……” 说到这里,何询停顿了一下,微微低着头,眼神似乎有些伤感。不过很快,他又重新调整回了自己的状态,鼓励似的拍了拍苏珏的肩膀:“……以后,就交给你了!” 第4章 试剑 “知道了。不过我看书中不是说灵器认主只需要滴一滴指尖血就好了吗……有必要这么,郑重吗?” “人各有异、剑各有异嘛!这灵器和人一样,都是拥有生命的,同时也拥有自己的性格。灵器的性格一般和它佩戴者的性格有很大关系,比如……如果主人长期杀人如麻,那么他的剑也会让人感到杀意。” “那青蛟呢?” “悯秋她啊,从小脾气就不太好,又喜欢弄一些夸张的事物,所以说啊……”何询耸耸肩,脸上似乎有些无奈“久而久之,青蛟也染上这样的坏习惯了。可能它还不太熟悉你这个新主人吧,哈哈。你们可要好好磨合啊。” 苏珏紧紧地抱着青蛟,眼神逐渐变得明朗,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着何询说道:“送我出府,我想……做和母亲一样的剑修。” 何询有些难以置信地注视面前的少年,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漠北那个青衣小姑娘,穿着男儿家的戎装、背着剑,眼中似乎有燃不尽的星光。她当时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吧。 “兄长,放我出山。”记忆中的小姑娘如此说道。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呢?何询努力想着。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侧过身,放她走了。一个小姑娘……一个人背着剑斩妖除魔,光听着就很辛苦,更何况她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 记忆中的人影与面前的少年逐渐重合,甚至让他有些恍惚:不愧是母子啊,无论是说出的话还是说话的神情,都简直如出一辙。 “我该答应他吗……随便是谁,请告诉我,我该再一次答应吗,就像当年一样。”何询拧着眉,心中无声的说道。 苏珏似乎看出来他的顾虑,比刚才更加郑重地开口:“请您送我出府,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好,我要成为和母亲一样的剑修,她未曾看过的风景、未曾完成的夙愿,皆由我来继承。”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些许清凉。鸟儿仍然站在屋檐上不知疲倦地唱着,尽管昨夜的暴雨摧毁了它们的家园。它们重新扇动翅膀,飞向天空,在阳光下衔泥、做窠…… 何询走了,他在临走之前答应了苏珏的请求。不过不是现在,因为现在的苏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苏珏在场。 小小的阁楼内,一卷卷书卷被丢在地上,看着有些杂乱。仔细看不难发现,这些上面似乎都有被撕去几页的痕迹。“一家人”整整齐齐地躺在地板上,还怪有意思的。 苏珏煞有介事地拿出一本书,从中间撕下几页,然后仔细地将它叠好放进了包裹里。而剩下的部分,则被其随意地丢在地上,和那些书卷一样。 这些被撕下被放起来的部分,都是苏珏还未曾读过或者没有完全理解的,而那些在地板上躺着的,无疑是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内容。 这场让完整的一本书被迫“骨肉分离”的戏码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月升东水才告一段落。 苏珏到底还是孩子,在得到承诺后便处于高度兴奋紧张地状态。收拾好行李后,更是激动的睡不着觉,迫不及待地背上包袱,在屋里来回踱步,模拟着几天后出去的情景。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接着是两句低声的呵斥。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第5章 就凭你们? 黑夜的死寂仿佛吞没这周围的一切,此时任何风吹草动都显得犹为刺耳,门外似乎有人在慢慢靠近——踩着刚刚被风刮断的枝条。 又在下雨,或许江南本就多雨吧。 “大哥,你说咱真的要怎么做啊?” “啧!就你话多,你以为我想啊?等会你小心点,这小子邪得很。” “说句不该说的,这好歹也是宗主大人的独子啊!这虎毒还不欸,” “听说大人外边那位有了,估计这几天就能扶正了。左右现在何家也没有人说得上话,这孩子现在就算死了,也没人怪罪啊!” 突然,一支弓弩破空而出,直直射入其中一人的肩膀,少年平静地望着他们,缓缓开口: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两人闻言皆是一惊,不得不重新抬眼正视着面前之人,那个本该如蒲草般任人宰割、不堪一击的少年,现在却犹如胜利者一般挺立,却丝毫没有施舍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 苏珏微微仰着头,月光慈悲地倾泻在他身上,仿佛亦是于心不忍,想为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带来丝毫慰藉。良久,他闭上了眼,仿佛接受了自己这可悲的命运。他轻轻对着那两人摊开双手: “来吧,终结我。” 那两人似乎有些意想不到,但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地提剑向他刺去。可剑尖还未碰到其衣角,便被一道更凌厉的剑风打偏。 少年执剑而立,在他周围似乎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剑气,令来人不敢逼近。他冷笑一声,轻声开口:“我刚才,给过你们机会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小,几乎完全淹没在风声里。那两个人只是看到他嘴唇微微开合,却并未听清内容;又或许这句话本就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释放自己的某种危险的潜在因素。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他再一次重复这个问题,可是他并没有希望那两人回答,自问自答般说道:“我是临安苏氏的长公子,我是苏珏。谁想要我的命,让他自己来,”随即,将剑尖指向两人“而不是,派你们两个小喽喽来作践我!” 霎时,屋檐边滴落的雨水尽数倒流,而后在他上空凝成数十道水刃。他缓缓地,打出了一个手势,随即轻轻挥手,水刃尽数倾泻而下,毫不留情地贯穿了那两名自大的“刺客”。天空依然下着雨,冲刷着石瓦间暗红的血迹。 他俯下身,拔出了先前被射中那人体内的弩箭:“知道吗,像你们这种货色我早就不是第一次杀了刚才那招,是我前几日刚想出来的,我管它叫‘天问’,看来威力不错……对了,这弩箭是我母亲做的,留在你体内,太糟践了。” “死于我剑下,你们应感到荣幸。永别了,丧家犬。” 他长舒一口气,看着倒下的两人:他们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透,身下积了一片暗红色的血水。直到死去,他们依然狠狠地瞪大自己的眼睛,似乎感到难以置信。指尖深深地扣进泥土里,手上的剑被丢到不远处的地方。 第6章 丧家犬 其实他刚才是说了大话的,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腥甜的血液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一遍遍地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两个人没有修为、拿剑的姿势也不是很标准,应该不是苏家的人。是谁想杀自己?苏珏细细想着:会是她吗?还是他…… 一夜无眠。 此后的半个月,居然还称得上是相安无事:没有人再来看他、也没有再所谓的刺杀,那日发生的一切仿佛就是一场闹剧。那两名“刺客”的尸体被粗略地掩埋在后山的土里,无人问津。或许那位“雇主”并没有真的想要自己的命?这更像一场试探…… 这天何询又来了,说是陪他一起见证苏家的大事。 这大概是苏珏记忆中第一次离开这间阁楼,或许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外面的空气比里面通畅很多,风似乎也变得更加惬意了。可苏珏却并没有感受到太多舒畅,他隐约觉得,那件事大概和自己有关。 曾经他也听人提起过他这个舅舅:此人常年坐镇金陵,基本不会外出。他们两人在归根结底也只在半月前见过一面,自然谈不上什么深厚的骨肉亲情。所以今日苏家发生的事情,应该也不仅仅是苏家的事了。 何询似乎看出了苏珏的不安,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开口:“今日的事情过去后,就和我走吧。” “去哪?” “你喜欢哪里,我就送你就去哪里。” 这个年纪的少年,身高已经开始猛增了,但是比起旁边的男人,还是稍微差了一截。两人就这么手牵着手,走过了一条条小路、穿过了一道道回廊…… 一路无言。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走到了此行的终点:苏氏正堂。此时,屋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正对他们投以毫不掩饰的打量的目光。 里面不乏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很小,听不清具体内容。他们每说两句,眼睛都会不自觉地向苏珏瞥上一眼,然后围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众多男男女女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时而露出几声尖锐的笑声,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 来到正堂的人越来越多,似乎都是各大家族的长老。何询拉着苏珏的手,把他牵到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定,手有些抖,似乎在忍耐些什么。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外,等待着“主角”出场。 俄而,一对穿着华服的男女走进了正堂,大堂内顿时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们二人。 苏珏有些诧异,那男人似乎有些熟悉。他刚想坐直些看,便被何询遮住了眼睛。“别看了……”他近乎哀求地开口。苏珏感受到他的手似乎抖得更厉害了,连着声音也在发抖。 “为何,”苏珏不禁发问“是您带我来此,可如今却不让我看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过了一会,何询如此说道:“……我也不想你来的。”说罢,他试探性地移开手,有些紧张地注视着苏珏的状态。 随着视线重新恢复,那对男女也彻底暴露在了苏珏眼前:他们亲密地挽着手,堪称一对璧人。男人英俊威严、女人清秀柔和……如果那个男人不是自己所谓的父亲就更好了。 周围的人群都十分兴奋,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可那男人似乎并不为其所动,只是轻轻拍了拍女人的手背,以示安抚。 也是,那可是天下前十的高手、临安苏氏的掌门家主苏明哲,什么风浪没见识过?更何况到了这种地位,又怎会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 苏明哲整理了一下衣襟,郑重其事地说道:“今日苏某召诸位前来,实有族中重事相告。诸位不辞辛苦。莅临寒舍,苏某不胜感激。” 人们听后皆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等待着苏明哲的后文。可接下来他所说的都是些所谓的场面话,令人有些扫兴。 过了好一会,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声说:“苏宗主此次邀我们前来,不会就是想聚在一起寒暄的吧?”说罢,人群中隐隐有几句赞同的声音响起。苏明哲拧着眉,似乎有些不悦,但目光触及旁边的女人时,便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 “诸位稍安勿躁,此次苏某召诸位前来,的确有要事告知——” 第 7章 许仲殷 苏明哲顿了一顿,握住了旁边女人的手:“诸位——我身边这位,就是我未来的夫人林羽;同时,她也是苏氏从今往后唯一的女主人!你们谁若是胆敢忤逆她,便等同于是忤逆我。” 在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苏明哲旁边的女人。不得不承认,她倒也确实算是个美人:柳眉杏目、粉面桃腮,身材十分纤细,只是嘴唇有些过薄,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她拧着眉望着苏明哲,捏了两下他的手,似乎在催促着些什么。而苏明哲察觉到后则是有些无奈地递给她一个眼神,随即掷地有声地说道:“我与夫人的婚期将于下月十四举行,还望诸位届时能够莅临捧场。还有……想必各位有所不知,夫人如今已然身怀六甲,”说到这里,他自然地望向林羽,眼中柔情更甚。 “苏某前些日已经找医师们诊过脉了,他们都说,夫人如今怀的是个麒麟儿。这孩子来之不易,若他真是个男孩——” 他望向众人,掷地有声地说道:“那就是苏氏未来的宗主!” 人群瞬间传来了阵阵骚乱,似乎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走向竟会如此:他们本来以为,最多也就是续个弦罢了……可如今嫡长子还在,却要废长立幼,将这个宗门未来的希望托付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苏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但是终究没有说什么。应该说什么呢?骂他负心薄义,原配夫人尸骨未寒就续弦另娶?说他无视礼法?长子尚在且无大过便另立次子未来继位?还有、还有…… 罢了、罢了! 这个地方,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我们走吧。”何询轻轻拍了拍苏珏的后背,将他从无尽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两人手牵着手,像进门时一样离开了。 在路过苏明哲时,何询似乎故意停留了一秒,嘴唇翕动,似乎低声骂了句什么。但周围太过嘈杂,并没有多少人听清,只是这位苏宗主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不太好看。 人群中再次有人开口,那人穿着一袭黑色长袍,戴着玄铁面具,难辨真容;身形宛如少年,但是音色却有一种诡异的沙哑感:“何夫人尚且尸骨未寒,苏宗主就这般急于另娶这位夫人为妻吗?”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他身上,似乎都在等着看他出丑。可是那人却并没有被这些外界因素干扰,仍然不疾不徐地讲着:“我也算是个医者,这个孩子,应该在何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就有了吧?” 林羽的表情顿时有些慌乱,但是不过须臾,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此时的正堂,仿佛平地上炸起一道惊雷,那些所谓的宗族长老、世家名门们也顾不上什么君子礼仪,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照这么说,那林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归根结底就是个私生子?” “可不是嘛!我刚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那肚子……怎么也不像是刚怀上啊。” “你们说,会不会是那个人在故弄玄虚啊?我记得咱们修真界应该没这号人物吧。” “我看你是瞎了眼,刚才说话那位可是苗疆药鬼谷的许仲殷,许宗主。按辈分来说,那可是诸位的长辈。” “够了!”苏明哲怒喝道,脸色由于情绪激动变得有些涨红。“何氏无才无德,又帮助易氏余孽出逃,有何资格称为苏氏主母?若我真为她守身三年,才真是让列祖列宗蒙羞、令整个修真界嗤笑!这样的女人,她的孩子怎能堪此大任?” “更何况,”他缓步走向许仲殷,释放出一阵阵带着杀气的威压“我们苏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魔道妖人来置喙。” 第 8章 准备工作 许仲殷闻言直直地“看”向苏明哲,玄铁面具之下无人能够窥探他的神情。随即,苏明哲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几名强壮的家丁抄着棍棒,将那来自苗疆的医者往外赶去。在此期间,许仲殷未曾有过丝毫反抗,只是配合着一步步往后退去,直到众人看不到他的身影。 …… 苏珏安静地坐在马车内,看着窗外的景致从自己眼前倒流。何询也同样静静地坐在他对面。 一路无言。 一直到了傍晚,那辆马车才终于悠悠停下。车夫掀起帘子,向里面吆喝了一声:“大人!金陵到了——” 何询看了一眼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低声吩咐车夫让其在城郊候着,便示意苏珏下了车。 这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玄武北街。一串串花灯几乎将黑夜完全点亮,一朵朵华美的牡丹更是将此处衬得仿佛是人间仙境。各种各样的商铺一间挨着一间,好像蜂巢里面的一个个蜂房。不单本地商人以在此开设店面威戎,九州远道而来的行商也大多汇聚于此。 除了这些,街上还不乏一些流动摊位:最有名的卖糖葫芦的、卖糖画的、捏面人的、卖辟邪吊坠的……小商贩们被顾客簇拥着,显得有些拥挤。街头的艺人们也在晚上活跃了起来,锣鼓的声音乍听上去有些吵人,但是大多数行人都会驻足看上一会。 “这就是金陵城吗?永远都是如此繁华,好像极乐世界一样。”苏珏问道。 何询笑着摇摇头,将他领上了就近的一处瞭望台。那瞭望台据说接近百米,能看到大半个金陵城。 “是,也不全是。”他伸出手,指着一处灯火阑珊的地方“那里也是金陵,一看就不像刚刚那处一样繁华吧?”苏珏顺着何询手指的地方看过去,那群建筑在夜晚中几乎漆黑一片,而其他地方几乎全部灯火如昼。 “为何会这样?”苏珏不解地问道。 “那是给妖族后裔划分的地方,没人在意,就自然而然的衰败了。” “那他们就不会自力更生吗?” “这里又没有土地,怎么自力更生啊。世间的人们都不待见他们,甚至对其喊打喊杀……有个稳定的住处对他们来说,就不错了。” 苏珏入神地注视着那片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地方,思绪渐渐飘得很远很远。对于那个地方,他有太多好奇的问题:为何妖族后裔会受人歧视?这些年就没有人帮助他们改变现状吗?以及,自己这位舅舅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对了,过些日子我会安排你去醴郡青城学宫。在此之前,象征意义上地外出除个祟吧。” 何询说完这些,就自顾自地望向远方,这让苏珏有些不悦:这个人总是这样,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之后就自顾自地做别的事。但碍于他的长辈身份,还是没有开口指责。 或许曾经那些黑夜没有灯火照明的孩子们也有他们的守护神。他们住在遥远的中原,那里也同样开着一朵朵繁盛的牡丹…… 在无数个月光被云层遮住的晚上,住在那些破败的小屋子里面的母亲们一遍遍为害怕黑暗的孩子讲述着这个故事。 第9章 蓬莱 两月后。 苏珏一个人牵着马走在街上,看着两旁的建筑。北方的建筑与江南大相径庭:这里的屋顶坡度更小、建筑更矮,没有那么多高高的墙。虽然他之前在书里读到过,但亲眼目睹后依然觉得新奇,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东海有一仙岛,名曰蓬莱,就是这里。据说常有高手在此得道飞升。飞升一事虽真假难辨,但蓬莱灵力充沛,确是个修炼的好地方。不过他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修炼,而是为了交一下青城学宫的“入学作业”。 这两个月他一直在金陵学习一些基础的术式,其实他很想告诉何询,这些招式他早就在母亲留的书里面看过了。可是面对自家舅舅热切的眼神,他还是任劳任怨地“学”了两个月。 其实所谓的除邪祟不过就是走个形式,去附近转一圈就行。毕竟邪祟凶残,要是真让他们这些半大孩子遇上了别说是根除,能捡条小命回来就不错了。 但是苏珏显然没有这么想:既然说是除祟,自己和那东西就只能活一个!他默默捏紧青蛟,兜兜转转进了雇主家。 刚一进门,那雇主就急匆匆地迎了过来,他的身形有些臃肿,跑起来有些颤巍巍的。 “仙家大老爷!仙家大老爷!您可终于来了!您要是再不来我们全家可都……”他焦急地喊着,脸上堆着笑,仿佛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可当看见苏珏后,那张奉承的笑脸瞬间垮了下去。 他有些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苏珏,有些怀疑地问道:“您就是这次来帮寒舍除祟的仙君?” 苏珏看出了那男人的不信任,但是人命关天,他暂时还不想与人产生口舌之争,于是回答到:“是” 那男人听后心头一惊:他这是让人耍了?看这小孩的衣着打扮,定是修真界哪个大人物家里的公子。到时候即使搞砸了也可以直接拍拍屁股走人,可自己这边可就惨了。那东西要是发起疯来…… “没,没走错?……不瞒您说,这脏东西可是杀过好几个人的,您看您要不还是叫您的前辈来吧。”他犹豫着开口,偷偷观察着苏珏的表情。 苏珏自然感受到了他的打量,自顾自地拿出了纸笔:“没走错,不用。说说吧,怎么回事——” 男人有些欲哭无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家的情况:这男人姓樊,单名一个振,家里世代经商,久住蓬莱,没什么仇家。他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死了,就开始继承家里的产业。 随着他的年纪也不小了,生意也越做越好,就开始动了娶妻的心思。媒婆相看很是顺利,女方是一名行商的女儿,双方见了几次面,印象都不错,于是很快就敲定了婚期。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成亲的一个月后,他的结发妻子竟突然悬梁自尽。虽然多方查证皆表明那女子是自杀,可这终究让他的心里犯了嘀咕。 更诡异的是,此后他每次娶妻纳妾,那些女子都会在新婚几日后离奇死亡。渐渐地,街头巷尾都传出了他残暴不仁、虐待妻妾的名声,往来与他合作的客商也越来越少。 这时他才惊觉,这一切定然不是巧合,或许有邪祟从中作怪。于是,他才找上了“仙家”,好巧不巧,请了苏珏下山除祟。 “没有隐瞒了?”苏珏略微停下笔,向樊振询问道。 “没、没了。”樊振低头擦了擦汗,神情倒算是真诚,估计没有撒谎。 “你之前……得罪过什么女人吗?” “啊?” 第10章 胭脂巷 樊振有些摸不到头脑,疑惑地开口:“您为何会问起这个?” 苏珏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耐心梳理着刚刚记的笔记,并和他说明了自己的猜测:“按你所说,死者都是与您有过夫妻之名的女子,且都在新婚后不久离奇死亡。而您和家中的其他男丁,却并没有任何伤亡。” “那东西会不会是与我家结过仇,想让我们樊家断子绝孙?”樊振颤抖着开口,双手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 苏珏冷冷地瞥了他一下,然后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断子绝孙?那杀了你岂不是更事?” “再说她们的死法,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但是你刚才透露了一个细节——她们都划破了自己的脸。至少我认为大多数男人应该没有这种恶趣味,估计是那个女鬼对你念念不忘吧,话本子里面都这么写。” “虽然你长得挺难看的,但不也有那么多姑娘眼瞎吗?” 樊振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然被这个小鬼呛了两句让他有些挂不住面子,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苏珏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这么希望自己断子绝孙的女人,又会是谁呢? 苏珏点了点桌面,神情有些耐人寻味:“好好想想吧,自己之前辜负过哪个女人?否则……我看你们樊家八成真要断子绝孙。” 樊振闻言瞬间大惊失色,慌忙召集了几名年长的家丁,急匆匆地聚到一旁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苏珏有些愉悦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出丑角喜剧,他轻笑一声,品了一口茶:不错。 过了好一会,樊振终于急匆匆地跑了回来……他的额角又开始流汗了。可是他此时顾不得这么多,大声地向苏珏喊道:“胭、胭脂巷!在、在那、我……” 没等樊振说完,苏珏便提着剑走了。樊家的人感激之余还有些疑惑:这仙君都不问问方位吗? …… 苏珏一手拿着风罗盘,一手握住缰绳,快马加鞭地赶往胭脂巷。马蹄声在深夜显得格外清脆,几户人家出于好奇出门张望,可四下看去,却不见那策马的少年。 胭脂巷,顾名思义,是一个充满恶俗气息的灰色地带。这里堪称恶徒的乐园:赌徒、嫖客、酒鬼、流氓、风尘女子……还有一些妖族后裔都汇聚于此。这里没有规章制度,只靠钱财和蛮力解决问题;这里的街面永远堆着一团团垃圾,老鼠在此安居乐业。这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的香味,应该是楼上的风月场所传过来的。 苏珏不由得抬头望去,毕竟底下的街面实在是脏乱得让他不忍直视,仿佛自己的脚离开马鞍就会永远沾上这里的恶臭。 两边的楼阁上站着一排排风尘女子,她们有的已然是半老徐娘,有的还很年轻,甚至有些看起来还没有自己的年纪大。她们都穿着鲜艳的衣服,画着浓艳的妆容,冲着下面的人们挥着手绢,说着些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语。 这下上下都不能看了,苏珏只能咬咬牙,专心只看眼前的人群。楼上的女人们酥着声音开口,似乎想邀请他上楼“喝盏茶”,但是都被他尽数无视。一方面,他为这些女子的放浪行径感到不齿;另一方面,他也为这些可怜女子的命运感到惋惜:她们有的人还那么小……怎么可能是自愿的呢?若非生活所迫,谁又愿意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呢? 原来那些没有灯的地方是这个样子啊…… 他骑着马继续走着,目光只看着前方。可却被一阵琴声吸引,不由得抬头望去。 在一家“店铺”的二楼,坐着一位少年:他约莫八九岁年纪,眼睛围着一条白纱,似乎看不见。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的缝了好几层,但是依然盖不住他这个美人胚子。似乎是还没长开的原因,面容显得雌雄莫辨,令人一时不太好开口,生怕叫错了。 细细看去,他的手上似乎有些伤痕,有淤青,也有擦伤。可他似乎并没有被这些影响,每一声琴音,都仿佛传说中的仙乐一般令人陶醉。若不是亲眼得见,怕是任谁也不敢相信这样的琴音会出自一个孩子之手。 第11章 阿湘 楼下围了一小圈人,叽叽喳喳地点着曲子,似乎在像旁人炫耀自己的品味有多高雅。可其实……怕是一个音节都没有听进去吧。 楼上的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一首接着一首地弹着。葱白的手指在金弦间翻飞,头一直微微低着,朝向左边,整个人仿佛一个美丽的人偶一般,不知疲惫。 直到人们点的曲子都弹尽了,少年才终于停下,恢复了一些作为“人类”的气息。他双手捧着一个小盒子,等待着“听众们”的打赏。可人们却偏偏喜欢把那些铜板银子砸到他身上,转而大笑着和自己的同伴们讨论起来: “你看到没有,我刚才把铜板砸到了他的肩膀上!” “这算什么,我刚才可是打中了他的手,没看到他刚刚疼得缩了一下吗?” “我刚才朝他扔了块石头!哈哈哈哈哈——” 苏珏瞬间有些发怒,但也深知自己不能在这里动手。自己不会在这个地方停留很久,或许完成这次除祟后就再也不会来了。等自己走后,这个孩子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地痞流氓,毫无礼法可言。若他们怀恨在心在自己走后报复这个孩子,届时,谁又能保护他呢? 事实的无力感让苏珏心里有些憋闷,当他再次抬头时,人们已经将自己的“赏钱”都投完了。那孩子不太利索地站起身,腿微微发着抖,一枚枚地摸索着捡着地上的铜板。 当他的手触碰到那些石子时,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但是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捡了起来。 苏珏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枚金叶子,稳稳地抛到了盒子里。少年捧着盒子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拾着地上的铜板。 当地上的铜板终于被拾干净后,那少年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然后朝着各个方向端正地行礼……尽管那些人让他满身伤痕。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上来,她约莫三十六七年纪,生得很结实;头上戴着大红色的绒花,穿着有些廉价的缎子,约莫就是这家“店铺”的主人了。她有些粗鲁地拿走了那少年手里的盒子,对着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带着少年离开了。 人们发现没有了热闹可看,便拍了拍手,四散离去了。刚刚还略显拥挤的街面如今只剩下零星几人。苏珏盯着刚才两人离开的那扇门,有些入神,好一会才重新牵动缰绳,继续赶路。 渐渐的,东方泛起了一点光亮,像是在漆黑的墨汁里加了些清水。破晓时分的风带着些刺骨的寒冷,让路边的行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街面上安静得有些过分,只有偶尔的几声虫鸣。 苏珏趁着此时的静谧,仔细地整理着目前得知的线索:根据樊家的说法,第一名死者是在七年前遇害,所以那邪祟死了最起码有七年了。七年前的事情……还真是不太好查啊。 常见的邪祟有两种:分别是鬼怪和怨灵。鬼怪拥有实体,通常凭借自身实力伤人。大多数鬼怪没有自己的思想,仅凭借自身生前的怨念四处伤人。小部分能力出众的鬼怪拥有自己的意识,实力强大、可驱使低阶鬼怪,被称为鬼王……基本可以排除。 而怨灵是死者怨念所化,没有实体,一般通过夺舍或引诱他人来行凶。怨灵大多拥有自己的意识,比那些低阶鬼怪更加可怕,幸好他们大多数时候不能离自己的坟墓太远。通常只能在每月初一、十九这些阴气重的日子里才能伤人性命。 恰好,那些死者死亡的日期都是些“阴阳失调”的日子;再加上据樊家人所说,她们身上都没有他杀的迹象,基本可以判定这个伤人的东西属于怨灵一类。 可是……她又会被埋在哪里呢? 突然,街角处传出一阵打骂的声音打断了苏珏的思绪。听着声音,似乎是一群半大小子不知对着什么进行殴打。尖锐的叫骂声混杂着低声的呜咽在寂静的街面上格外刺耳,仿佛一群凶悍的恶犬正在撕扯着一只刚刚降生的幼兽。 第12章 此间 略显急促的马蹄声延伸到了街角,黑暗中浓烈的血腥气仿佛致命的毒素,引诱人前往深渊。 几名高大的少年围着刚刚在楼上的那孩子不住地叫骂着,时不时还对其施以拳脚。 “你说,那老鸨是不是又偷偷给你钱了!”为首的少年大声吵嚷着,可惜无人回应。 另一个少年见状连忙上前,薅住了那孩子的头发:“老大问你话呢,小杂种!你是哑巴了吗!”说罢,他狠狠地把那孩子的头往地上砸去,还不忘狠狠啐了一口。可是除了几声破碎的呜咽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为首的少年低声骂了句什么,然后突然举起拳头砸了下去,可是还未来得及碰到那孩子,反而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弹飞,直接撞到了墙面上。 “舒服吗?”苏珏有些轻蔑地开口,一片黑暗中难以窥探他的神情,但是这些年在闹市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那些半大小子:他们身后那个人,现在发怒了。 那个为首的少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抹了一把头上的血,嘴上不住地咒骂着:“你谁呀……他妈的!不该管的事情少他妈管知不知道?还有,什么舒不舒服的,你脑子没病吧!” “我说啊,”苏珏缓缓掏出马鞭,偏头看着他们“刚才被我甩到墙上的感觉舒服吗?” 说罢,苏珏低头看了一下脚下的路面:还不算太脏。他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翻身下马,信步走到那个几乎浑身是伤的孩子面前。 “需要帮忙吗?”他轻轻摊开手。 “好……”那孩子蜷缩在角落里,身体紧紧贴着墙面,小声回答道。 “那他们会报复你吗?” 这次回答他的只有一阵有些慌乱的摇头。 “这样啊,我知道了——”苏珏低着头,用指腹摩擦着马鞭,下一秒,长鞭破风而出。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少年们瞬间哀嚎一片,每人的脸上都多了一道鲜红的鞭痕。 “你他妈有病吧!我们教育自己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一名少年暴喝着喊道。 另一个少年讥讽地开口:“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两个早就睡过吧……哈哈哈哈哈!毕竟我们家阿湘的母亲不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吗?”他捂着脸,面容有些扭曲,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 “呵呵,可不是嘛,真可谓‘家风优良’啊!那老鸨那么喜欢他,说不定……就是因为他肯和那些客人们上床——” “听说有些人就喜欢这种没发育的男孩子,哎呀~我们阿湘长得这么漂亮,指不定多抢手呢。这不,小情人都找上来了?” 他挤弄着自己那双三角眼,猥琐地上下扫视着两人,得意地说道:“小公子,来跟兄弟说说,这男的和女的有什么区别啊?睡觉搂着不会硌得慌吧?”他大笑着拍着手,但又因牵扯到脸上的伤,五官瞬间扭曲在了一起。 苏珏静静地看着他们,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似乎在感叹着这里所有人命运的悲哀,又好像在自嘲,自己刚刚居然妄想和这种人讲道理。 第13章 跟我读:一第章 二第章 三 大多数时候人的言行与他们所处的的环境息息相关。有些高门贵公子一辈子能想到最恶毒的词汇也不过是一句“禽兽不如”;而在这种闹市生活的孩子们,往往小小年纪就出口成脏——尽管他们有些人甚至不清楚这些脏话的含义,但是长久之下的耳濡目染,让他们把说出这些脏话变得和呼吸一样简单。 可悲、可叹…… 那群半大小子们说的话越来越刺耳,苏珏在此前甚至都不知道骂人居然可以骂到这种地步……这么的……下流!看来刚刚的教训还是太轻了。 苏珏轻快地拍了拍手,看着这些口无遮拦的少年们,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之前他的启蒙先生的模样。他背着手,握着马鞭,平和地望着他们:“不会说话?没关系,我来叫你们。” 那个小团体的首领不由得冷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话音未落,他便感觉自己的后背一阵剧痛,随即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声呻吟。其他不良少年看到自己的老大变成这副样子,一个个都完全没了刚才那副嚣张气焰,鹌鹑似的缩到一起。 苏珏看着那群“鹌鹑”,不免有些无语,自己刚才那一下应该不那么重……吧?他有些尴尬地刮了刮鼻子,对他们说道:“别见怪,学宫里不听话的学生就是会被先生打手心的。” 半大小子们抱作一团,胡乱地点着头。 “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吗?”苏珏无奈地摊开手“好了,我说过不会说话也是没关系的。现在跟我读‘一、二、三。’” “我操你……”长鞭狠狠地甩向那群少年们旁边的地上,鞭声在黑夜中被衬托得格外恐怖。 “一……一、二、三。” “很好啊,这么快就会说人话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那么我们再反过来说一次,‘三、二、一。’” “三、二、一……”他们不禁有些摸不到头脑,这公子哥到底是要做什么?总不会是真的要教他们重新说话吧…… “不错不错!”苏珏愉快地拍了拍手,微微俯下身,看着那群被拔了刺的少年们“现在看上去好像也勉强像个人了。” 少年们瞬间怒火中烧,但到底害怕苏珏手里那条鞭子,只能愤愤不平地忍下去。 “现在,跟我念……‘对、不、起。’” “对不起……对对、对不起!”少年们表面恭恭敬敬地说着,心里难免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公子哥搞了这么半天就是为了让自己向他道个歉。真是的,不就说了他两句吗……真搞不懂有钱人的世界。 “可不是对着我说啊,毕竟我可没有被你们欺负。” “啊……啊?” “你看你们啊,理解能力真是堪忧。既然是道歉,当然是要对着被你们伤害的人说啊……和我说有什么用。”苏珏狠狠地白了他们一眼,幸好现在天还没有亮,否则他刚刚树立起来的形象怕是会瞬间崩塌。 少年们彼此看了看,有些摸不到头脑。这算什么……见义勇为吗?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做到这种地步?他们明明都穷得要死,帮助这种人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他们想不明白,姑且将这归为有钱人的假好心,毕竟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他们朝着阿湘的方向漫不经心地喊了声“对不起。”,便四散离开了,尽管他们刚刚还表现得亲密无间。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他没有名字吗?等等!回来!”苏珏有些不满地喊道,他知道自己此时已经不是一般的失态了,可惜热血上头也管不了那么多。 天亮了。东方渐渐泛起了一抹鱼肚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驱逐着周遭的黑暗。吹在身上的风不再那般寒冷刺骨,反而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惬意。 苏珏想要追上去,毕竟刚刚的“道歉”简直敷衍得过分,但当他想踏出第一步时发现:自己的衣角好像被攥住了。 第14章 没有灯的孩子们 苏珏半蹲着身子,平视着拉着他衣角的孩子:他之前蒙住眼睛的白纱已经被打散了,松松地搭在肩膀上。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仿佛是一块透彻的琥珀石,让人心生怜爱。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点暗红的朱砂痣,不偏不倚正落在眉心,像是神话中的少年仙人。 只是他太瘦了,至少苏珏认为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更结实一点。他的脸上有点脏,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苏珏,等待着自己这位“恩人”接下来的举动。 苏珏有些好奇,轻轻歪了一下头,那个孩子看到后竟也向相同的方向歪了歪头。苏珏不自觉地把头歪向另一个方向,心里想着:他好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可惜暂时想不起来了。抬眼发现那孩子又把头歪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方向,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是叫……阿湘,对吗?”苏珏几乎用着自己平生最温柔的声音开口,轻轻笑了笑。 “嗯,是院子里面的姐姐起的。” “不错,很适合你。” “可我不太喜欢……”阿湘低着头,小声说道,声音软软的,似乎有说不尽的委屈。 “为何?”苏珏不禁发问,这个名字应该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吧……除了有点像女孩子之外。 阿湘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只有一个名字,连姓都没有啊。不过我们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这样、都是这样过来的。” 苏珏安抚性地捏了捏阿湘的手,继续问道:“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欺负你?”说着,他从袖口掏出了一个瓷瓶,拔出了瓶塞,轻轻地涂抹着阿湘受伤的手指。 那瓷瓶通体洁白,是用羊脂玉做的,上面刻着几朵梅花的纹样。苏珏仔细地涂抹着阿湘手上有淤青的地方,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次,直到确定没有疏漏后才松了一口气。 阿湘看着面前的少年,这似乎是除了母亲以外第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吧?这么好的人,今后怕是也不会再见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不免有些酸涩,不过他强忍下这些情绪,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因为我拿的钱比他们多。” “就因为这个?”苏珏不免认为有些荒唐,就因为几个铜板,便对一个无罪的孩子这般打骂。简直是……简直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可以骂这些混小子们的话,腹诽只能告一段落。 阿湘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也不全是。我和他们表面上拿的工钱是一样的,因为我们都会刷两个时辰盘子…… 但是我会弹琴,周围的妈妈们有时会请我上楼弹琴。弹好了是有钱拿的,还可以吃客人不吃的点心~”说到这里,阿湘不禁轻轻笑了一下,眼睛幸福地眯着,像是回想起了世间最幸福的事情。 到底还是小孩子啊……苏珏如是想着,看着阿湘的目光不自觉又多了几分怜爱。 “妈妈们都是好人,知道他们喜欢抢人的东西,所以都是私底下偷偷把铜板塞给我的、点心也是偷偷拿给我吃的,从来不让别人知道。 但是他们中间有人知道了我偷偷赚钱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明明我藏得还不错。他们不会弹琴,也看不惯我有这种方法养活自己,所以有一天他们派了两个小弟来教育我。” “然后呢?”苏珏柔声问道。今天来的可不止两个人,这么说,他应该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了。一定很疼吧……他抬起手,想抚摸阿湘的发顶,但是在看到其头上干涸的血痕时,手怔怔地停在半空,随即有些颤抖的放下。 “然后……然后……”说到这里,阿湘有些犹豫,然后炫耀似的说道:“然后我用琴弦割破了他们的脖子~” “什么?!”苏珏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虽然那些孩子们的做法确实过分,但是因此就让他们丧命,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 阿湘似乎没有察觉到苏珏的异样,继续说道:“可惜我的力气太小了,勒不断他们的喉咙,所以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不过从此以后,至少他们几个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吧~公子,您认为呢?” 阿湘歪着头,乖巧地注视着苏珏,像是一只最纯良无害的小动物……尽管他在不久前差点勒断别人的喉咙。 “接下来的事情,您就知道了~他们人多,我打不过。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掉了呢,幸好有您出现救了我。公子是大善人,以后肯定会有福报的!” 他轻快地笑着,眉眼弯弯,这时苏珏才突然想起来刚才那种强烈的既视感:这个可爱又狡猾的孩子,不就和后山的小狐狸一样吗?都是金色的眼睛、尖尖的下巴…… 那些没有灯的孩子们,往往更加顽强。因为他们纵然满身泥泞、遍体鳞伤;纵然被人们视为草芥;纵然从未被命运眷顾,可他们依然踉跄着走着,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为自己挣得一线希望;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小时候大多都听过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有一群守护神。他们住在遥远的中原,那里开着成片成片的、姹紫嫣红的牡丹…… 这个故事好像是一点萤火,为漆黑的夜幕渗透出一点微光。 第15章 乱葬岗 淋雨的小狐狸试探着一点点靠近旁边那只纯黑色的猫。它不敢挨得太近,因为小猫的毛发真的好干净。可是小猫却主动凑近了它,没有说话,但是尾巴愉快地勾了起来。两只小动物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看着日光重新占据天幕。清晨的风在此刻不再寒冷,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此刻渐渐靠近。 苏珏微微侧目,看着旁边眉眼如画的少年。可这次两个人并没有对视,那只小狐狸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漫天朝霞。金粉色的霞光将少年的金瞳衬托得更加熠熠生辉,柔和的光洒下来连路边贴着地面开放的白色野花在此时也平等地拥有了色彩……此时恰好,只是不过须臾,日出东方。 天亮了…… “真漂亮啊,这么美的霞光,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今日有幸得见……是因为公子在我身边吗?”阿湘依然柔柔地笑着,这时苏珏才发现,他的神情和谈吐似乎都比实际年龄更加成熟一些,而且,他的官话未免有些太标准了吧?……他好像有点看不懂这个孩子了。 或许关于樊家的事情,他会知道些什么?苏珏有些拿不准,毕竟那至少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但他还是在心里默默组织了一下语言,试探着开口:“阿湘,你知道蓬莱有一户姓樊的人家吗?家里是行商的。” “知道啊,难道公子是樊家人吗?”阿湘轻轻地眨了眨眼,神情似乎有些探究。 唔……第一回合就败北了!苏珏想道。 “那倒不是,”苏珏很快调整好状态,若无其事地说道“樊家最近出了点怪事,请我来看一看。” “那公子是仙家的人吗?”阿湘有些惊喜地开口,眼睛亮晶晶的。 “算是吧……” “哇!好厉害!公子公子~你们仙家真的会御剑飞行吗?你有没有吃过云朵?是什么味道的?……” 一番交谈下来,话题简直被歪得不能再歪了。苏珏感到有些奇怪:阿湘他好像,在故意带偏话题一样……等等,不会吧!他才多大啊? 苏珏在心里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拍了拍阿湘的肩膀,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你们这里七、八年前有没有一位姑娘,叫胭脂?是做……那种生意的。”原谅他心里就算再怎么苦苦建设,也无法把那两个字说出口,更何况是当着这样一个孩子面前。 “胭脂?”阿湘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苏珏有些懊恼,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居然去问一个孩子?那个时候他才多大,能知道什么,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但是阿湘接下来的话让苏珏十分震惊:“可是我们这里有好多个叫胭脂的姐姐,您找哪一位啊?” “很、很多?”苏珏有些难以理解,名字这种东西,不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吗? 阿湘看出了苏珏的疑惑,笑着继续说道:“我们这里的姐姐们,至少有十个人叫胭脂、九个人叫牡丹……她们大多是走投无路才来这里的,也有一些人是被拐卖,或者父母就生活在这里。她们已经舍弃了当年的名字,毕竟在这样无尽的泥沼里面,记起曾经的名字,也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那应该怎么区分她们谁是谁?” “那些客人们才不管这么多,他们要的终究不过一具美丽的皮囊。所以名字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他依然轻轻笑着,但是眼神中流露出丝丝悲伤……或许早上的风还是有点冷吧。 “那她们去世后该怎么立碑?”苏珏终于问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怨灵难以离开坟墓,只要找到了她的墓碑,就离目的近了一大步。 “嗯……”阿湘托着腮,表情似乎有些犹豫:“可是她们一般都是没有碑啊,坟都没有。” “这里的姐姐们都是可怜人,往往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一辈子的依靠,恐怕也只有那四方花楼中的一个小房间吧。所以她们死后,又有谁来替她们安葬呢? 有的姐姐们生前攒下了很多钱,就是为了她走后能有一个体面点的后事,不至于马革裹尸,被像垃圾一样扔进乱葬岗。她们往往会托付自己最亲密的人来处理这些后事,可能是花楼里面的姐妹、可能是‘妈妈’们、也可能是她们心悦的情郎。 可惜有些人没有良心,他们拿了那些姐姐们的棺材本,却将这笔钱私吞了。那些姐姐们因此就只能随意地被丢在乱葬岗里面……” “乱葬岗?”苏珏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词,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孩子说这个词的时候是不是都有意地停顿了一下? 越来越看不懂了……不过那个“胭脂姑娘”,应该也在那里吧。乱葬岗,自古就是怨气极重的地方,这情况可不太妙啊。 不过细想也挺有意思的。人若是一直处于安全区,未免太无聊了吧? “乱葬岗吗?”苏珏故作沉思地复述道“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吗?” 阿湘两只手紧紧绞着,内心似乎正在做一场很艰难的争斗。过了好一会,他才半抬起手,指着一个方向:“大概就是那里了。” 苏珏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些惊喜:不看不知道,这还真是,怨气冲天啊。自己来这里这么久居然都没怎么感受到,也是奇怪。……或许是这里有不少妖族后裔吗?话说那个孩子也是妖吧。 苏珏看着那里有些出神,这时,阿湘轻轻地开口说道:“据说那里有会吃人的妖怪哦~很可怕的!好几个马上就可以赎身离开的姐姐都被她吃掉了。”他这么说着,眼中却毫无惧色,似乎还带着一些隐蔽的,兴奋?苏珏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想法有些吓到了,又在心里拼命地摇了摇头,勉强将这些猜测压了下去。 他重新翻身上马,牵动了缰绳。少年的身影在清晨更显得挺拔俊逸。他走得不快,似乎还想多看看这混乱的街道。马尾在他身后也悠闲地甩了两下。那匹马原是“踏雪寻梅”,性情极烈,但是在苏珏这里却是无比温顺,也不知他是如何驯的。 当他走了十余步后,突然调转马头:那个叫阿湘的孩子,依然在目送着他,并未离开。他笑着挥挥手,大声说道:“等我有机会,送你江南最好的琴!” 随即,他猛拉缰绳,烈马嘶鸣一声,带着这名意气风发的少年,扬长而去。 趁着天黑之前,他还要去一次樊家——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就该好好“认识认识”那位胭脂姑娘了。 第16章 总有人敢于正面黑暗 苏珏回了樊家,换了一身更轻便的玄色戎装,衣角绣着翻涌的云纹。他戴着青纱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腰间系着墨玉玉珏,好一个潇洒肆意的少年郎。他似乎感到樊家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变化,不过他并没有太在意。 他重新买了匹马,原来那踏雪寻梅已经太累了,连续跑了数日,再这么奔波下去怕是支撑不住。美中不足,这匹新马跑得不是很快,但他也没有计较这些就是了。 毕竟时光总是那么偏爱少年。 当苏珏再次踏入胭脂巷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眼中的街面似乎没有那么乱了。在那道路两旁的楼阁的尽头,是如血的夕阳。 马蹄踏在石瓦的街面上,发出一阵阵脆响。疾驰带来的风吹乱了苏珏掩面的青纱,吹得他衣袂翻飞,但是他并未减速,因为他知道他要行的路。 他踏着那金红色的落日,来到了这个所谓的乱葬岗:这里明显比其他地方都要冷上很多,大概是阴气太重的原因。首先入眼的是几棵枯木,树干已经变得和炭一样漆黑。接着,就是那遍地的累累白骨。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它们有的已经风化,有的还带着血肉,或许前几天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尸骨一具压着一具,直让人触目惊心。 几只乌鸦落在树梢嘶哑地叫着,似乎在为亡灵引路;野狗们分食着这些不幸之人的血肉。看见苏珏赶来,那些野狗们凶恶地呲着牙、弓着背、低声嘶吼着,似乎要以此吓退苏珏。可少年从不知畏,他直直地对上那畜生们的眼睛,从容地拔出了剑。 野狗们狂吠着扑上前去,似乎想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入侵者碎尸万段。它们用爪子刨着土,然后对着苏珏的脖子猛然起跳,但它们还未近身,便被一道道凌厉的剑风撕裂成两半。 不过须臾,那些凶恶的野狗已经变成了一块块模糊的血肉。乌鸦们似乎被如此变故惊吓到了,扇着翅膀叫了两声,然后纵身飞上天幕,只留下那微微颤动的枯枝。 苏珏看了一眼天色,夕阳的尾巴已经快要溜走了,接下来的,就是长达数个时辰的暗夜。届时将不再是人类的主场,而是邪祟们的盛宴……但总有人敢于直面这看似无尽的黑暗;总有人敢于牺牲小我,与这些非人之物进行一场场战斗,他们紧握住手中之剑,从不退缩半步。直到生命之烛燃尽、直到日光再次拥抱这广袤的大地。 一代代修道者前仆后继,一步步在这黑夜中撕裂出一道道光亮。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换得了今日那月白风清的夜晚。 恍惚中,苏珏似乎又见到了何悯秋,她似乎比记忆中更加年轻一些,穿着月白的衣裳。但只是一瞬,她便又随着晚风离去。 苏珏静静抬起头,看了一眼那轮皓月,然后拿出几张符纸,果断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指尖瞬间涌出血珠,他没有犹豫,行云流水地画着召灵符咒。 随着最后一笔被画下,周围的温度霎时降低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似乎也更加浓重了。四周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一缕缕风仿佛毒蛇吐露的蛇信。 但苏珏并不害怕,反而有些兴奋:以血召灵是统领术中最危险的一种,同时,也最有用。几乎没有邪祟可以抵抗这种活人鲜血的诱惑,眼前这位胭脂姑娘,也不例外。 第17章 他让我扬了你 她浑身萦绕着一种诡异的黑雾,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苏珏扑来。焦黑色的指尖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腐尸气息,指甲微微弯曲,仿佛那尖锐的匕首,看得出来,已经伤了不少人命。 她五指做爪状,进攻毫无章法,像是凶恶的野兽。她阴恻恻地瞪着苏珏,招式愈发凶狠。青纱之下难以窥见少年的神情,但他的防守是如此从容,那一次次凶狠的爪击在触碰到他的剑身时却仿佛打在了棉花里找不到重点。 交手十余招,一人一鬼未见胜负,终是那胭脂先忍不住,开口质问道:“你是何人?是谁派你来的?” 苏珏闻言有些不耐地回答:“阿姨,您一次能不能不要问两个问题,我都不知道回答哪个好了……还有,您的手指味道真的怪难闻的,找个时间洗洗吧,毕竟女孩子还是要注意一下。” “啊,我忘了,”苏珏故作惊讶地补充道“洗手应该是没时间了,毕竟你马上就要被我降服了。” “你这小鬼!你在叫谁阿姨!还有,你在说谁身上的味道难闻!你最好别跑,我保证、我保证会把你碎尸万段!”胭脂用长长的指甲指着苏珏,尖叫着开口,五官拧在一起,有些扭曲。 在她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她生前的风采,颇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气质。只是如今那双杏眼已然变得猩红可怖,一直持续不断地流着汩汩的血泪。纤细的脖颈上青紫的勒痕格外醒目,明晃晃地昭示着她的死因。 “当然是你啊。怎么,您有耳疾?”苏珏没有理会她的暴怒,淡淡地说道。“啊,还有,别喊那么大声,吵得我耳朵都疼。还以为你下一秒就要来扯我的头发了,呵呵。” 话音刚落,胭脂便再一次扑向了苏珏,她周身的怨气似乎更浓烈了一些,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 “臭小鬼!你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是谁!我要杀了他……不对,我先杀了你!”她歇斯底里地大喊,爪下也变得更加狠厉,一招一式都是奔着人性命去的。但苏珏通过刚才的交手,已经大致摸清了她的路数:呵,不就是泼妇骂街,挠人扯头发吗? 他侧身闪过,随即刺出一剑,直奔胭脂的眉心。胭脂连忙用双手挡住脸,后退了好几步。拥有灵力的兵器和普通兵器最大的区别莫过于它可以砍到怨灵的实体,并对其造成伤害,以此才会让胭脂如此惧怕。 胭脂捂着自己的脸,有些惊讶:这个小鬼居然可以近得了自己的身?她一时有些惧意,连忙调整自己的状态。但是苏珏丝毫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又是一剑斩出,这次是对准了她的脖子。 胭脂这次甚至忘记了躲开,下意识地再次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脖子。微寒的剑尖割破了她的灵体,她痛呼一声,低头看去,她那作为武器的双手已然被斩下,落在地上逐渐化为灰烬。她曲起手臂确认,也只看到了她焦黑的手腕。 “快跑!”这是胭脂此时唯一的念头。可还没等她行动,苏珏便早已布好法阵。霎时,四周形成了一张金色的锢魂网,苏珏一手持咒,另一只手缠着几枚用朱砂线串联的铃铛,有规律的晃动着。 随着那铃声响起,锢魂网同时也在逐步收束。胭脂嘶吼着四处冲撞,却于事无补。不久,金色的巨网完全将她包裹住,她近乎癫狂地挣扎着,但一切已然皆是徒劳。她的一次次挥动手臂换来的也只不过是反复被网中蕴含的灵力所伤。 “凭什么!凭什么抓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残害了好几条无辜女子的性命?”苏珏没等她说完,便皱着眉,不悦地打断道。 “无辜?她们哪里无辜!”她大声反驳道,血泪不自觉间已经挂了满脸。“她们和樊郎成亲!她们该死!明明樊郎说过只会娶我的!” “那你为何不杀樊振?是他违背了与你的承诺,另娶她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为何要波及别人?” “樊郎他心里定然有我的位置!若不是我出身卑贱……樊郎他……他一定会娶我!他说过,他此生愿意为了我终身不娶。一定是那些贱人存心勾引,樊郎他迫不得已才成了亲!他们没有感情,就是在一起也不会幸福!我只是在帮他!对,我没有错!我在帮他、我在帮他……” 胭脂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话,心中毫无悔过之意,苏珏看着她为情痴狂至此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明白,世间明明有那么多比此更重要的事,为何世人大多都要拘泥于这些情情爱爱? 为了这些小情变得如此疯癫,违背人伦……真的值得吗?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那痛苦不已的女人,缓缓开口:“你刚才问我,是谁请我来的……” “谁?”胭脂阴恻恻地开口,眼睛恶毒地注视着苏珏,仿佛想用眼神将他撕碎。 “樊振。” “什么?你说什么!”胭脂突然重新激动起来,不顾形象地扑向了锢魂网。“他请你来、请你来做什么?他是不是终于要娶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是不是终于让家里接纳我了!”她痴痴地笑着,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少女的娇羞,似乎下一秒就要坐上花轿,成为新嫁娘。 苏珏顿感无语:这个女人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他冷笑一声,对于这种残害无辜之人,他实在无法同情。 苏珏象征意义上地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他叫我把你扬了。” 第18章 朔月 晚风徐来,轻柔地拂过天上的云儿,云儿们慢慢地流淌着,露出了那一轮皎洁的明月。皓月当空,月光千里,照亮了少年的归程。微风吹动了他斗笠上的青纱,带来一股舒适的凉意。 清脆的铃声渐渐停息,苏珏微微抬眸看向胭脂,此时她再没有挣扎的力气,甚至难以维持人身状态,化为一团幽蓝的魂魄,在已然变得和她差不多大小的锢魂网中瑟缩着。 苏珏将她从地上拾起,出声询问道:“要我带你再见一见樊振吗?”苏珏想着:除祟大多以度化为主,若是胭脂见了樊振如今的模样,或许便能了了执念,重新遁入轮回,这大抵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手心传来两下轻颤,苏珏低头望去,胭脂的魂魄似乎又开始表现得很兴奋,支离地说着一些字句,应是同意了。 苏珏把她安置在万象囊中,然后掏出了腰间的信号弹,放了出去。鲜红的烟火在空中绽放,仿佛一朵妖冶的花。只是这花儿的花期实在太过短暂,不过转瞬之间便化为灰烬,在漆黑的夜幕中难以留下丝毫痕迹,只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似乎在宣示着它曾经存在过。 苏珏再次回到胭脂巷,不由得想要多看两眼。这种地方今后他还会再来吗?他不清楚。但他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这里的事、这里的人。 四周突然响起了欢快的弦乐,人们随着乐声聚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高高的歌楼上挂着一排排有些廉价的彩色灯笼,楼顶似乎有人往下抛着花瓣。平台的两侧是六名戴着面纱的妙龄少女,她们穿着简约的素衣,弹着琵琶、抚着琴,柔荑在琴弦间欢快地舞动着。 而在平台的中央,立着一名绝美女子:眼如秋水,眉若远山。端得一派媚骨天成。她朝着楼下众人缓缓行了个礼,然后后退半步,随着明快的乐声轻歌曼舞。 她身披金色的羽衣,点着火红的花钿,仿佛是瑶池下凡的神女。两条长长的水袖在她手中仿佛那灵巧的银蛇,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万种。那嗓音更是犹如天籁,令人陶醉。 “这位就是谪仙阁的花魁易疏桐吗……真是名不虚传,简直像是仙女一样。” “要不然怎会有那么多富贾为她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唉,这种女人,看看就好了,反正永远也不会是我们这种人的。” “……” 苏珏透过层层人群看向了那个在高阁翩翩起舞的女人,一时有些恍惚。这张脸他似乎有些熟悉,只是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不过他并没有多想,打算牵动缰绳继续前进,但余光却无意地瞥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阿湘。 他抱着琴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位花魁姑娘,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木质古琴在他怀里显得格外笨重,缓缓向下滑着,甚至让他有些有些后仰。可他浑然不觉,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翩翩起舞的女人。 就当古琴快要脱手落地的前一刻,苏珏连忙将它托住,这时,阿湘才终于回过神来。他轻轻地“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苏珏,像是偷吃被主人抓包的狸奴。 “在看什么?”苏珏不禁问道。 “没什么,就是饿了~”阿湘轻轻笑着,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苏珏没有戳破他的谎言,只是伸出手,摸了摸这只小狐狸的头:发丝软软的,很柔顺,手感很好。 他在衣服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掏出了一个油纸包递向阿湘道:“里面是酸杏干,先垫垫肚子。不过别多吃,牙疼死了可不怪我。” 阿湘笑着接下,随即拆开包装拿出一颗放在嘴里,酸涩微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小狐狸甜甜地笑着,像是三月的暖阳。 这次应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吧…… 第19章 尾声 巷子里胭脂水粉的味道有些刺鼻,苏珏忍不住侧头咳了两声,当他再转过来的时候,却是正好对上了阿湘琥珀般的双眼。两人间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连那廉价的香气一时间也带着些隐晦的甜涩。 只是少年对情感的感知总是迟钝而懵懂,但正因如此,人们在年少时的每一份感情才会尤为可贵。 寒暄过后,两人就此拜别,踏上了各自名曰“未来”的路。苏珏晚走一步,看着阿湘有些羸弱的身影逐渐变远、直到消失在漆黑的长街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人口中混乱不堪的地方,似乎……没有初来时那般讨厌了?一直行进到出口,他的心里都隐约有一种闷闷的情绪,不知因何而起,却呼之欲出。 意料之外的是,他在那里遇到了临安苏氏的旁系:他们穿着玄色的家袍,胸口绣着振翅欲飞的双头金乌,好不威风。他们簇拥着一辆雕花马车,见到自己后有人对着车内之人说了什么。 车内的男人微微掀起了一角车帘,似乎看了看苏珏,随即嗤笑一声,垂下车帘与少年擦肩而过。 …… 到了樊家,内屋外院已经是张灯结彩,显然已经得知了消息。那樊振更是喜不自胜,隔了半里就迎着苏珏回府。樊家人皆是一改当初的猜忌,满面春风地夸赞着苏珏少年英雄,前途不可估量。可惜被夸奖的主人公似乎并没有领情,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将他围住,简直让人头大。 过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那群人还没有丝毫停歇的趋势,苏珏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道:“虽然我说这种话有些不合时宜,不过樊振先生,那位胭脂姑娘说还想见你一面。” 此言一出,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宴席瞬间鸦雀无声,苏珏有些尴尬地眨眨眼,不着痕迹地望向樊振。 “什、什么?”樊振迟疑地放下筷子,眼中有些难以置信。 “苏公子,我们去后院聊聊吧。”他站起身,试探性地看着苏珏。他混迹商场多年,本以为早已看透人心,可今日这位苏公子的言行,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某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苏公子此时只是若无其事地夹了两块刚出锅的拔丝地瓜,细嚼慢咽地吃下去,又朝那荔枝肉伸出了筷子…… 得,这公子还没吃饱呢! 樊振这边心急如焚,可苏珏此时却是在慢条斯理地享用着宴席。不得不说,他的餐桌礼仪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一等一的,连带着这桌菜品都仿佛上升了几个层次。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苏珏终于咽下了盘子里最后一块桂花糕,而后品了一口桌上的清茶,优雅地擦了擦嘴,起身说道: “走吧。” 樊振闻言瞬间如释重负,殷勤地为苏珏领着路,到了一座假山处时,苏珏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樊振,面色十分认真:“下次迎客被穿大红色的衣服,我一进门还以为你要娶我。” 苏珏说罢,有些嫌弃地后退了半步。樊振心中顿感一阵无语: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都装了点什么?不过他面上还是谄笑着连称了几声“好”。能有什么办法,别说这种程度了,就算这位苏公子嘴上抹砒霜不还得忍着吗? 谁让他是家里的恩人呢? 樊家的后院倒也称得上雅致: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配上这朱墙碧瓦,别有一番风味。 “院子不错。”苏珏由衷的称赞道。 不过樊振此时可没什么心情观赏周围的景致,听到苏珏在宴席上的话后,他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刚才您说,她要见我一面?”樊振搓着手,神情几乎紧张到了极点。 “嗯。”苏珏轻应了一声,算是肯定,然后掏出了装有胭脂魂魄的万象囊:“你意下如何?” “那就见一面吧……” 苏珏再次轻应一声,然后面不改色地解开万象囊。几乎是解开的瞬间,胭脂的魂魄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樊振,万幸有法术束缚,才让她跑不出太远。 经过之前那段时间的休整,胭脂已经恢复了些气力,她重新化为人形,向樊振激动地喊道:“樊郎!樊郎!你终于肯见我了吗?我就知道,我之前那些努力肯定没有白费!那些女人都死了、都死了!你今天是不是……来娶我了?”她痴痴地笑着,目光狂热地望向樊振,可樊振闻言却是连连后退好几步,那双眼中有震惊、有恐惧,却唯独没有爱意。 胭脂生前常年混迹在烟花柳巷中,怎会看不出樊振的想法,只是她不信!她死都不信!明明这个人说过的,只要她不是青楼女子,他就会娶她的啊…… 突然,胭脂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努力地想要抓住樊振,只可惜她手腕以下已经变成了两个漆黑的断口,再也无法抓住心上人的衣角。 樊振被实打实地吓了一跳,连忙又后退了好几步:“我与你的关系,何时上升到情爱上去了?” “你说过你要娶我的!我为了你、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可你今日却说你不要我……” 胭脂痛苦地闭上眼,流下了两行血泪。她大吼一声,冲破了枷制周身的怨气比当初还要重上几分。 苏珏心道一声不好,连忙掏出一张镇压符咒向胭脂拍去。只是还未等他触碰到胭脂的灵体,那女人却早已化为点点星光,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她就这般,自毁魂魄、形神俱灭了……从此天地间,再没有这个人存在了。 苏珏收回了手,微微垂眸,鸦羽在眼下投出了一小片阴影。一旁的樊振亦是惊魂未定,被这种人喜欢,确是一种实打实的灾难啊。 当苏珏走出樊家时,心中还有无限怅然。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世人常说只有参透这八苦,才能成就大道。 今日樊家祸事,皆因樊振轻易许诺,胭脂爱而不得心生怨恨而起。斯人已逝,其中是非对错苏珏也懒得评价,只是胭脂因一己之私残害无辜这件事,无论放在哪里都是错事一桩。现如今她也已然自食恶果,这件事,也应该过去了。 苏珏重新牵回了那匹踏雪寻梅,望着天上的月亮,他似乎懂得了何询为何要把他出世的第一行选在这里。 虽然不太情愿,但是他现在似乎要回一趟苏家,毕竟学宫都是要在学子家中接人的。 醴郡,青城学宫……?但愿那个可以让他清净一点。 番外 褚蔚然 当胭脂的神识即将消散时,她恍然又回忆起了她的一生。那些早已被她抛弃的,掩埋于名为“时间”的黄土中的故事。 她原本并不叫胭脂,而是褚蔚然。家中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而自己亦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她家中没有姊妹,只有一个兄长,弱冠后就跟着父亲从商,每次出远门回来都会给自己带好看的簪花。 父亲看到后虽说总是笑骂他每次都带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回来,但每次也都是做做表面功夫。当回了家后又是拿自己带着胡茬的下巴蹭她的脸,又是手忙脚乱地帮她戴上兄长买回来的簪花。夸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全然不似他在生意场时那派威严的作风。 而她的母亲则是一个弱柳扶风的美妇人,身上总是带着江南女子的淡淡愁思。不过一见了她,那愁思便尽数化为温和的笑意,像是三月的风吹拂过河岸。 她小时候很淘气,经常溜出去与周围的男孩子们一起玩闹。每次归家晚了,总免不了一番训导。父母总是说她没有女儿家的样子,但说到最后也只是摆摆手,让她自行回房了。她记得她兄长经常吓唬她,如果她今后再如此胡闹,就要把她卖出去给别人家当小妾…… 这些话她当时听时自然是怕的,但是过不了几天便将其尽数抛之脑后,重新和其他孩子闹作一团了。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切一切的美好都在她金钗之年戛然而止。 她还记得当初她只是坐在家里的店铺外面乘凉,好像还吃着什么零嘴。这时,她突然听见附近有银铃的声音,她起身去看,那声音却越来越远。 她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了,或许是着了魔?就一味地跟着银铃的声音小跑着,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铃声不曾停歇,她也痴迷似的一路跟随。 不知追了多久,她终于如梦方醒,那银铃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四下望去,她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郊外!四下望去,天已经渐黑了,远处的镇子灯火阑珊,背后是一片漆黑的密林。 她看着周围黑压压的树,心中不免生出了许多惧意。她在家中时虽然任性妄为,但是何时走过这么远的路?她再次向远方望去,远处只有零星的灯火,哪里还有家? 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咬着牙向光亮处跑去,泪水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可是她不敢停,她害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被这无尽的黑暗吞没。 快速的奔跑弄乱了她那被精心盘过的头发,俏丽的簪花在慌乱中也跑丢了好几个,上乘的丝绸襦裙也被那些杂乱的树枝刮烂了好几处,但她并没有因此停下,反而跑得越来越快——那灯光越来越近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无声的呐喊着,泪水不自觉间已然爬满了脸颊。就当她即将触碰到那些光点时,却被脚下的一根枯枝绊倒。粗糙的沙砾磨破了她娇嫩的掌心,膝盖也是火烧一般的疼。 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眼泪霎时决堤而出。一半委屈,一半兴奋:马上就可以到家了吧……以后她再也不会乱跑了。 想到这里,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颤巍巍地站起身,打算继续走路。可她抬头时猛然发现,那点点灯火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几个穿着黑袍,拿着火把凶神恶煞的男人。 是她看走眼了吗?可她刚刚分明看到了那一排排屋脊…… 没等多想,她连忙往反方向跑去,她的潜意识告诉她:这些人一定来者不善!可是她迈出步子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是如此虚浮,好像踩在棉花里一样。她在刚刚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她硬着头皮跑了几步,突然两眼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当她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被囚禁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柴房里。柴房中似乎还有其她女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她也好想哭,她好想回家,想着想着就和她们一起哭出声来,直到天光乍明,一位穿着杏黄色袍子的女人推开了门,带走了她和另外两个女孩。 奇迹没有发生,至少在她们身上没有。从那一刻起她们便知道,她们再也回不了家了。 那女人给她们三个人都取了新名字:她叫做胭脂、那个高一点的女孩叫做海棠,矮一点的叫做黄莺。 最开始她们三个都十分抗拒,但海棠和黄油在被饿了三天后正好屈辱地接受了。从此清白人家少了两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姐,胭脂巷里面多了两个新来的姑娘。她们的初夜被卖得很高很高,她们的余生跌落得很低很低,衰败在这滩污泥里。 可她虽然年纪最小,却最是倔强,任凭他们如何软硬兼施也不曾改口。在她心里,永远只有“褚蔚然”一个名字。 后来呢?后来好像来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叫她“胭脂姑娘”,他说等他执掌了家业,就来娶她。鬼使神差的,她就这么接受了“胭脂”这个名字。 在那之后她日日盼、夜夜盼,可每次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她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的心上人似乎总是能看出她的顾忌,他说:“我以后定然会风风光光地迎你进门,和你重新组成一个家。” “只是你如今的身份……” 每当此时她都无比痛恨着她此时卑贱的身份,如果自己还是褚家的大小姐,是不是就可以被明媒正娶地抬进樊家的正门?若是以后他们成了亲,她定要好好孝敬自己的公婆,生下许多儿女,传宗接代,最重要的是,要与他共度百年。 可她最后却依然没等到他的三书六聘,而是在一个比较相好的姐妹口中得知了他娶亲的信息。 对方似乎是行商家的女儿,长相亦是犹如出水芙蓉。两人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真是佳偶天成……再看看自己呢? 她怔怔地注视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如此可笑。她撕裂了自己身上的衣裙,将那长长的亮色布条挂在梁上。她踩在凳子上,痛苦地闭上眼,睫毛颤抖着,不自觉流淌下两行清泪……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她不记得了。樊郎呢?他会为了自己难过吗?可是樊郎又是谁啊? 她的灵魂逐渐消散在夜空中,恍惚间,她好像又重新回到了她的家,母亲刚刚从小厨房里出来,手上还端着一碟桂花糕…… 第20章 林羽 马车行了一夜,直到天色渐明才悠悠停下。苏珏忙了一夜实在是有些困,下了马车便直接回了他的阁楼。 那阁楼已然两个月无人居住,由于家中的仆人没有来打扫,屋内屋外满是尘土。苏珏推门而入时也是被实打实地呛了一下。他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几下,眼角挂上了几滴生理泪水。 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然后低着头关上了门。青蛟被倚在床边,苏珏来不及洗漱,便栽倒在床上,和衣而眠。 他或许是实在太累了,又或许是最近几日都没有睡好。总之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醒来之后,苏珏又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几乎到了午时才迷迷糊糊地出了门。 他不在的两个多月,苏家倒是有一件大事发生:那位林夫人肚子里面的孩子出世了,虽是意外早产,但好在有惊,果不其然是个男孩。当时找了好几位名士才商定了名字,叫做苏濯。苏明哲大喜过望,一连摆了三天宴席。并当众执笔为其取字“永辉”,寓意临安苏氏万年荣光不散。 苏珏抓了两把微乱的头发,正午的阳光有些猛烈,让他不由得眯了眯眼。阳光下少年的五官被凸现得愈发完美:青丝如墨、肤白胜雪,剑眉细长凌厉,凤眼微微上挑,自带三分凉薄。他的唇色很深,接近于绛色。骨相亦是接近完美。纵然此时眼底有两片淡淡的乌青,仍旧难掩少年天人之姿。 他没有换衣服,只穿着一件有些褶皱的便衣来到苏氏正门。他无聊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却在此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永安?”穿着玄色华服的美妇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叫道。 苏珏闻声回头,却没想到叫住自己的人竟然是如今苏氏的主母,也是自己名义上的继母——林羽。她见苏珏回头,温柔地笑了笑,可这笑容中究竟包含着些什么却不得而知。 她轻移莲步,缓缓地走到苏珏身旁,身上似乎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莲香:“永安,说起来,我们这应该是第二次见面了吧?上次人多眼杂,没时间与你好好聊聊,不过现在倒是个机会。” 她微微侧着头,看向苏珏,少年比她还要高上许多,不过她并没有感到不自在,柔声开口:“要不然我们母子俩就在这儿说几句知心话?” 苏珏有些抵触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径直后退了一大步:“我看还是不必了,夫人已经有了永辉,与我算什么母子?况且我心中的母亲永远只有一位。” 林羽扶了扶头上的金簪,美眉微蹙,瞳色似乎有些暗了下去:“可是何悯秋如今的身份,可配不上做永安你的生母了。”她说完这句话,掩唇轻笑了两声,玩味地看着苏珏。 “谁允许你直呼我母亲的名讳!”苏珏厉声开口道,眉宇间显露出明显的怒意。 可此时林羽却只是笑着挥了挥手,趁机又离苏珏近了一些,轻声劝慰道:“好啦好啦,苏大公子~我这不也就是开了个玩笑吗?” 第21章 晦气 苏珏并没有理会林羽不甚走心的示好,依然蹙着眉,银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仿佛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最为清澈,也最是深不见底。 林羽见状有些尴尬地赔笑,随即话锋一转:“永安这次来的匆忙,还没有见过永辉吧?要不母亲带你去他见一面吧,也好联络一下兄弟感情。” “一个未足周身的孩子能记得什么感情?”苏珏不悦地说道。关于他们母子,苏珏一直有些抵触,林羽这句话无疑是触了他的逆鳞。 可林羽却依旧不以为意:“永安你未曾为人父母自然不知,那孩童的情感最为灵敏了。你若是对他好啊,他准保记一辈子!” “寻常人家况且如此,更何况……是临安苏氏未来的宗主呢?” 她笑得如沐春风,似乎只是长辈在与小辈进行寻常的谈话。可这字里行间皆是些不软不硬的刺,令人如鲠在喉。 春风拂过堂前的杨柳,苏珏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心道可笑:她这明明是来此向自己示威的,却偏要做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若此时自己发作的话,那定然就变成了自己蛮不讲理欺凌继母。届时,自己这位幼弟的宗主之路便更加畅通无阻了。 苏珏扪心自问,自己无意宗主之位,但若自己在此时与她起了正面争执的话免不了又要被有心之人做文章。他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屋脊,总归没有说什么。 两人就这般静静地站在门前,分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良久,终是林羽忍不住开口:“永安你……不愿意去?” “对于你们苏家的人,我没有任何兴趣。” “可归根结底,你也姓苏,是家中的大公子……” “我也可以改姓何。” “你……”林羽攥紧手帕,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这修真界谁不想与临安苏氏攀上些关系?可苏珏他随口竟然就是要改名换姓,把自己与那罪妇何悯秋绑在一起!若是他真的那么做,临安苏氏就将沦为天下笑柄……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慌乱,攥住帕子的手也紧了几分。就连上面精美的凤穿牡丹纹样被握得完全变了形。 “那……那等到永辉周岁宴时,永安你作为哥哥总要露个脸吧?”她讪讪开口,语气中带着些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讨好。 “看情况。”苏珏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给旁人亲近的机会。 林羽这次算是彻底看清了苏珏对他们母子的态度,温和地笑了笑:“家中还有些事宜,我便不多留了。永安你若是独自等学宫的马车寂寞的话,我便再差几个仆从过来陪你。” 她这几句话表面上是关心,实际上话里话外皆是说苏珏的不是。但此时当事人也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闻言斜瞥了林羽一眼,然后对着那个举止优雅的女人同样矜贵地翻了一记白眼。 “果然昨日不应懒惰,该好好洗漱一番去去晦气。这不……大清早就碰见脏东西了……林夫人,您怎么还在这里?” 林羽瞬间面色铁青,但还是维持着自己苦心经营的仪态离开了。 第22章 青城 醴郡本也是一世家旁系,可惜后来嫡系式微,彼此也断了联系,醴郡族人只得自谋出路。摸摸索索数百年,终于出了一位当世顶尖高手。自此醴郡重新开山设派,名曰“青城学宫”。青城派长老因此自傲,声称只收世家子弟,开始众人有些不舍,毕竟没有几家想把嫡子送到其他宗门学艺。但后来发现青城学宫只认血统,不分嫡庶长幼。久而久之,“醴郡青城派”简直成了那些不被家族重视的纨绔子弟的托管所。 来接他的是一位矮胖的中年人,刚一上轿,便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你,名字。” 苏珏闻言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一心专注在外面的景色——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临安的郊区,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清幽些。他把帘子拉低了一点,说道:“你来接我,难道还不认得我吗?” 那男人被呛了一下,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心道:果然是个心比天高的臭小子,呵,如今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来日到了青城,怕不是要反了天! 不过这种世家子弟,说到底不过都是些纸老虎,只要稍微吓唬一下,估计立马就老实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得意地笑了,脸上的肥肉挤成一团,看起来有点恶心。 那男人自顾自开口,声音依然十分轻蔑:“本座乃是青城学宫登云院主教路仁哲,要是不出所料,本座以后就是你的先生了。所以——你从今天开始给本座放尊重点,否则,一律按院规伺候!”说罢,他凶有些凶恶地瞪了瞪眼睛,紧紧锁住眉头,像是要验证自己的说法,丝毫不知自己此时在旁人眼中有多滑稽。 苏珏淡淡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要我向你拜师?真是笑话。” 路仁哲闻言脸色憋得涨红,厉声说道:“你、你说什么!你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你有何资格挑剔与我?简直是……朽木难雕!” 任他如何训诫,苏珏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他说的根本不是自己。 少年放下帘子,修长的手指重新半隐在广袖中。他转正了身体,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眼中满是真诚:“因为,你长得真的好恶心。我刚才差点就吐在车里了。” “还有,我对名字里面带‘哲’的人过敏具体表现大概是见到了就控制不住要砍死” 路仁哲心头一惊,当今临安苏氏的家主、也就是他的父亲好像就叫做苏明哲吧?虽说之前就听闻过他们父子不和,可听苏珏这意思……这得是多大仇啊! 言必,他依然真诚地望着对面的男人,等待着他对这个答案的评价。而路仁哲被这个“答案”彻底激怒,脸涨得越来越红,像煮熟了的虾子。 这个小辈,他怎么敢!!! 他挥起手,形成一道强劲的掌风,毫不留情地向对面的少年劈去。而苏珏只是微微侧头躲过,不以为意,而后突然一掌击在路仁哲身后的轿身上,一顶奢靡的轿辇瞬间四分五裂。“罪魁祸首”稳稳站定,拿出一柄折扇轻轻摇着;而路仁哲这个所谓的“受害者”则直接砸在了路面上,疼得呲牙咧嘴。 郊外的景色称得上雅致,温润多雨的江南,一切都显得如此静好。风轻轻吹过柳树的枝叶,像是轻抚过佳人的青丝。不过如此“良辰美景”,也并不是人人都有闲情逸致欣赏。 路仁哲有些狼狈地站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怒不可遏。可盛怒之余竟生出了几分后怕:刚才那一掌,他并没有看清!如果真的在此动起手来,自己未必能胜过苏珏! 意识到这一点,他看向苏珏的眼神不禁有些异色,但终究没有继续发难,只是语气有些不自然地说:“这轿子地被你打零碎了,这荒郊野岭的,看以后的路怎么走!”说罢,他狠狠拂袖,仿佛想挽回他那早已荡然无存的威仪。 “嗯嗯,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少年骑着一匹白马,那马刚才受过惊,此时在他胯下却显得尤为温驯。他轻轻摆弄着一个风罗盘,指针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转动,最后转定,指着一个方向。 “再见了。”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拉动了缰绳,一骑绝尘。 在马上的时光是如此惬意,时间仿佛也从此静止,只留下天、地,和他一人。他不由得骑得越来越快,任由眼前的景致从他身旁飞逝,被他抛之脑后。马蹄溅起阵阵沙土,少年鲜衣怒马,遥想他日,定名扬天下。 第 23章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一路到了醴郡,放眼望去皆是青城学宫的学子。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院袍,头上戴着乌纱帽,只是胸口处绣着的家徽略有区别。 站在学宫门口迎客的似乎也是学宫的师兄,毕竟他们也穿着同样的院袍。一见苏珏前来他们连忙急匆匆地拥上去,看向苏珏的眼神仿佛是在围观某种稀有的小动物。 苏珏被他们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偏了偏头错开了这些热情得过了头的师兄们的视线。但是那群少年们非但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更加热切的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苏珏的来历。 “这位师弟,你是哪家的?我好像在世家的宴会上从来没见过你啊,” “你生得可真白,该不会是敷了粉吧。” “你的拜师帖和信物都带了没有啊?要是弄丢了再去补办很麻烦的!” “啊对了,领院袍和院规的地方在你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就是开着门那个!” 苏珏闻言眸色微动,轻声道了句“多谢关心。”,随后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封书信连同一枚特制的金燕。 那金燕做得惟妙惟肖,眼睛处还点缀着红玛瑙,双翼舒展,仿佛下一刻就将飞向苍穹。 而在它身下,便是那封拜师帖。古朴的信封上,少年的字迹笔锋锐利、矫若游龙。宛如那雪中寒梅般拥有铮铮傲骨。 苏珏此时微微颔首,双手举着信件与信物,等待那群学子们接过。他的眼睛依旧直直盯着前方,脊背挺直未曾弯下半分。 好在那些学子们都不是喜欢刻意为难人的性子,当下就爽快地接下了。几人聚在一起,互相传阅着这封书信。直到众人都检查完并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才终于对苏珏“放行。” 他们自觉地站在大门两旁,笑得没心没肺,伸出一条手臂向苏珏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珏与他们相互行了个礼,便向学宫走去。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苏珏轻声对他们道了声谢,不知是否有人听见。 这时,一名学子疑惑地开口:“我记得新入学的学子们貌似都是乘马车进入学宫的吧……这位师弟怎么是、是自己骑马来的呢?” 他朝着苏珏的背影喊道:“师弟!请留步!” 苏珏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向那位神情焦急的师兄:“诸位还有何事告知?” 那位喊住苏珏的学子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师弟此行,没有马车护送吗?” “有是有的。”苏珏淡淡地回答道。言语中依然是与平时如出一辙的疏离。 “那……您怎么是孤身前来?” “没办法,车子在路上坏了。”语毕,他装作无奈地歪了歪头,丝毫没有提及自己才是所谓“罪魁祸首”。 “哈哈……是吗?”那名问话的学子更尴尬了些,用眼神向自己的同窗们求助着。 谁料那些直到刚才还仿佛要义结金兰的同窗们此时都很是默契地后退了几步,不是望天就是看地…… 此时某位学子堪称欲哭无泪,并深刻地理解了那句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口水话:果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第24章 公子真乃神人也! 苏珏没有理会这场同窗之间“恩断义绝”的大戏,自顾自地走到了方才他们所说的房间领取自己的物品。 摸着洁白的院袍,苏珏有些怅然,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今日之后,他就算是彻底告别临安苏氏了吗? 他抚摸着院袍上的金乌刺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看来,还没有。”他喃喃自语道。 过了一个时辰,正堂响起阵阵铃声,似乎是在召集众人。苏珏半倚在一棵杨树旁,指尖微微蜷起,似乎在回忆着那刺绣的触感。 听到铃声后,他才如梦方醒,疾步向正堂走去,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琐事抛诸脑后。 此时他已然换上了青城学宫的院袍,如墨般的青丝半拢在乌纱中,另一半则柔顺地垂在他背后。少年身着白衣,不卑不亢地立于人群之中,仿佛雪中傲然挺立的寒梅。如此气质,便是如今放在整个修真界也是一等一的翘楚。举手投足间,仿佛神话中走出来的谪仙人。 过了一会,人群中传出了一小阵骚动。抬眼望去,只见一位中年男子在两名侍者的搀扶下从屋内缓缓走出。 他生得不算高,身形十分瘦削,穿着灰蓝色的长袍。背微微驼着,手上生了一层厚厚的茧,似乎是常年握笔导致的。他并没有蓄须,眉毛细长,眉梢微微上挑,给周身的气质平添了几分凉薄。 新来的学子们都有些好奇地望向他,而那些已经在学宫中修行一段时间的“师兄”们则是不约而同地从眼底表露出一种……恐惧。 “肃静!”那男人庄严地开口,从身旁的一位侍者手中接过一本花名册,继续说道:“接下来被老朽念到名字的新生学子,随侍者进去指定座位。” 接着,他粗略的扫了一眼众人,眼底燃起一阵怒意:“至于其他‘闲杂人等’……还不快回去修行!成天到晚不思进取,就会跟着新生胡乱凑热闹,简直是、孺子不可教也!” 室外顿时鸦雀无声,不到片刻之间,那些方才还在围观的学子们瞬间做鸟兽散,刚才还略有拥挤的庭院中只剩下寥寥十几人。 男人咳了一声,翻开花名册:“诸位,从今日起你们便是青城学宫的学子——” 他讲话的声音不高,却带有一种难以反驳的威严。庭院的学子们听罢心中都萌生了些许别样的激动,与此同时却也隐隐有些紧张。 “老朽乃学宫揽月院主教,洪习。原本登云院的路先生也应在此一同迎接各位,只可惜他路上似乎出了什么变故,至今未归。” “罢了,闲话少叙。学宫的院规晚些会有专人讲与你们听。接下来被念到名字的人随我入内。” “钱塘王氏,王以枫——” “到。”作为第一名被叫到的学子,王以枫显得有些局促。但反应过来后立刻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可惜是个秃尾巴的。苏珏暗自冷笑一声。 “上京卢氏,卢远柯——” “到。”这位卢公子明显沉稳不少,在路过洪习时还恭敬地行了一礼。这套显然对这位洪先生十分受用,他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眼神中不禁流露出几分赞许。 “岳阳徐氏,徐皖白——” 只是这次庭院中无人回应,空气一瞬间有些凝滞。洪习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再次向众人开口道:“岳阳徐氏,徐皖白——” 依然无人回应,庭院中的学子们面面相觑,但只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迷茫。 洪习冷哼了一声,低头与侍从吩咐了些什么,随后重新转向众人:“徐皖白,无故缺席,罚院规五十遍,以儆效尤。” 苏珏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心中对这位徐皖白公子不禁有些好奇。 其他人此时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方面对这位洪先生的雷霆手段有些心生惧意,另一方面也默默为徐皖白点了柱香:入院首日公然缺席,徐公子真乃神人也! 第25章 卢远柯 “……” 不久,庭院中只剩下苏珏一人,清风吹过,却让少年的心境生出一丝烦闷。 洪习捏着花名册的手不禁松了一些,他抬起头望向苏珏,神色有些复杂。 许多年前有位姑娘女扮男装来青城学宫学艺,整整三年竟无一人发觉,最后竟打败一众学子,成为学宫名副其实的魁首。她当年好像也是最后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吧? 只可惜……天妒英才。 昔日那位如木槿般盛放的少女已然不在,可如今站在庭院的少年却让他晃了眼。那个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好像重新回来了。 纵然他曾经读书万卷,也难以描绘出今日的心情。他短暂地将目光重新落回花名册上,再抬眼,眼底已是一片湿润。 “临安苏氏,苏永安……”他有些艰涩地开口,望着面前的少年。苏珏此时听到名字后也下意识地望向洪习。 与故人几乎如出一辙的少年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随后与他擦肩而过。学宫四方的墙壁满是紫檀雕花,仿佛一只精致的鸟笼,能保护他们羽翼的同时却也让人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但终有一日,雏鹰们会脱离牢笼的束缚,飞向更加广袤无垠的天空。 “永安……像是她会取的名字啊。”洪习望着少年逐渐远去的背影,喃喃开口。接着挥手遣退了左右侍从,独自向庭院深处走去。 苏珏进了讲堂后粗略地扫了一眼,里面似乎还有不少空位。讲堂内的书童将他领到了第二排中间的位置上,并为他搬来了书箱。 其实周围还有许多空位,第一排甚至只有一人:那就是坐在他正前面的卢氏嫡长子卢炜,卢远柯。似乎理所当然,毕竟他是上京卢氏未来的继承人。而他所处的第二排,也只有廖廖三四人。虽说前面如此宽裕,但后几排的位置……可以说是座无虚席。 见人都已经到齐,讲堂内的先生用戒尺敲了敲桌面,正色说道:“诸位,再次感谢你们来到青城学宫。鄙人姓白,是学宫教授书法的先生。同时也会监视你们在学宫的一言一行并对不良行为予以处罚。” 他讲到这里时稍微顿了一顿,低头喝了口茶:“学宫历来传统,要在每届学子中挑选一位来协助学宫管理众人,不知……哪位学子敢于毛遂自荐?” 话音刚落,讲堂内就有几人跃跃欲试,但最后却只有卢炜和最后一排的一位学子举手示意。 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只是一人浑身沐浴着阳光,而另一人几乎尽数被笼罩于雕花墙壁投射下的阴影中。 那位白先生直接忽略了那位最后一排的学子,他走下讲台两步,欣慰地看向那坐在头排仿佛闪闪发光的少年,赞许地点了点头,并拍了两下卢炜的肩膀。 “很好,远柯,就是你了!”他重新走上讲台,朝着众人说道:“从今日起,远柯便是你们所有人的标杆、榜样!他将代表学宫的意志规劝你们的行为,你们从此要互敬互爱,共同进步——” 第26章 确实不响 “你们将在此共度三年时光,识书理、辨是非、修武略……望你们他日若于九天之上登云揽月,亦莫要忘却学宫授业之恩。” 他的话极富感染力,许多人闻言都不免热血澎湃,可苏珏却只感觉乏味,甚至有些犯困。 苏珏默默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笔直地端坐着,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眼睑半垂,赫然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可实际上他早已将思绪放空,进入了一种类似假寐的状态。 那位白先生依然喋喋不休地讲着,他从讲桌上拿起一本册子并将它举到胸前,面向众人说道:“这本册子上记录的,就是青城学宫的院规。” 卢炜下意识看了看书箱,果然在最上面发现了同样的手册。他拿出册子向白先生询问道,眼中满是恭敬谦逊:“先生,是这本吗?” 那位白先生和蔼地看了过去,对卢炜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希望诸位今后也能向远柯学习,大胆发问、虚心求教,我与其他先生们都会竭尽所能为你们解惑。” “这本册子就放在书箱的最上面,你们只要打开就可以看到。你们首日入学,便先不于你们授课了。我接下来会宣读几条主要的院规,剩下的内容,就留给你们稍后自行查阅。” “学宫之内不可大声喧哗。” “不可追逐打闹。” “不可衣冠不整。” “不可无故缺席。” “不可夜不归宿。” “不可殴打、辱骂同窗。” “不可言行无状。” “学宫之内除私人房间需身着院袍。” “不可目无尊长。” “不可拉帮结派。” “……” 接近半个时辰,白先生才终于结束了这所谓“几条院规”的宣读。当他放下手册时,讲堂之内众人不禁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们醴郡青城学宫没有所谓体罚,违法院规的学子相应也会通过抄写院规的方式以示惩戒……听说你们中已经有人受罚了?” 他假意扫视了一下众人,实际上眼睛仅仅盯着卢炜。后排的少年再次举手示意,却意料之中地再次被无视。 卢炜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站起身对其行了一礼,严肃地回答:“报告白先生,那位收到处罚的学子是岳阳的徐皖白公子。只是徐公子无故缺席至今仍未到场,想来应该并未得知此事。” “岳阳徐氏……”那位白先生皱了皱眉,嘴巴抿成了一条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 “正是,不过先生不必忧心。等徐公子来时学生自会告诉他此事,并一定会监督他完成,还请先生放心。” “嗯,知道了。”白先生冷淡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讲堂,全然不似刚才的热切,不过路过卢炜时,还是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似乎代表着一种肯定。 白先生离开后,安静的讲堂似乎瞬间鲜活起来学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一些天马行空的话题。只是这场讨论有两个人被排除在外,一位是已经堂而皇之地趴在桌子上会周公的苏珏,而另一位则是在正襟危坐地看教材的卢炜。 “哟,这不是庄公子吗?几年不见,您这可真是好胆略啊,哈哈哈哈哈!”一道声音讥讽地开口,方才还有些喧闹的讲堂瞬间鸦雀无声,学子们纷纷侧目,向最后一排看去。 苏珏听见四周突然安静后不禁有些疑惑,有些不太情愿地撑起头。 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位钱塘的王以枫正坐在那位庄公子的课桌上,一只脚还踩着上面的宣纸,姿势十分不雅。 “你举手示意有什么用,也不想想,人家看不看的上你?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罢了,也想在这里出风头……” “我该夸你有胆识,还是骂你不要脸呢?” 他摊了摊手,挑衅地斜了那位庄公子一眼。话音刚落,周围瞬间掀起一阵哄堂大笑。 苏珏闻言整理了一下衣襟,呈现出一个自以为温和无害的神情:“青城学宫果然人杰地灵,就连秃毛鸡都能开口说话了,哈哈。不过叫得还是有点吵啊,毕竟吧本性难移……” 说罢,他伸手打了个哈欠,低低笑了两声,一脸玩味的盯着王以枫,似乎真的在看一只会说话的丑鸟。 还未等王以枫发作,另一个声音不悦地打断道:“苏公子,您贵为嫡系,怎能说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话?更何况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若非庄南陵无礼在先,王公子又怎会出言训诫?” “我没有无礼……!”庄南陵激动地站起来,声音有些发抖“诸位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身为庶子就天生要低人一等、受众人取笑吗?” 他双目赤红,手指在袖中紧紧地握成拳 。可众人听后非但没有被唤起丝毫歉意,反而又掀起了另一阵哄笑。 苏珏有些疑惑地看了那位学子一眼,似乎有些苦恼:“这位同窗说一个‘一个巴掌,拍不响’是吗……” “啪!” 下一秒,清脆的巴掌声准确地落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似乎同时也抽到了他们心上。 “你……你敢打我?!”那位学子捂着脸,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而苏珏只是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随后轻轻勾起一抹笑意,一脸受教的表情:“我只是验证了一下您的说法罢了,哈哈……” “一个巴掌,确实不太响。” 第27章 掠食动物 讲堂内的学子都惊骇不已,纷纷围住两人进行劝阻,可实际上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真正阻止。 苏珏平静地看着那名捂着脸乱叫的学子,仿佛在看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疯狗。 嘶,他叫做什么来的……想不起来了。 “你疯了!你简直是疯了!你不就仗着自己是苏氏的嫡长子吗!你以为我会怕你?果然是一个有娘生没娘教导的野蛮人,怪不得你父亲会指定你那个弟弟做下一任家主!” “说够了吗?”苏珏低低笑了两声,活动了一下手指,眼眸中闪烁着些许危险的光。 下一秒他再次抬起手,可这次自己的手腕却被他人攥住。 “闹够了吗?你们是世家子弟,不是市井流氓!”卢炜从后面突然开口,声音夹杂着几分怒意,手上的力气也不自觉加重几分。 “卢兄这是在怪罪我吗?”苏珏有些吃痛地皱了皱眉,不悦地开口道。 卢炜见此手上的力气不禁松弛了几分,看向苏珏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歉意:“诸位都是同窗,今后免不了还要相处很久。所以一开始还是不要闹得这么僵。” “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此时能够适可而止,毕竟院规也明确说过同窗之间不可相互辱骂、殴打,况且他也并不是主犯……” “话虽如此,”苏珏转过头看着卢炜,危险地眯了眯眼“可谁让他这次惹到我了呢?” “况且,我也并不是只有一只手——” 苏珏抬起那只没有被束缚的手,再次狠狠地向那名学子打去。这次的耳光似乎更加用力一些,把那人直接扇倒在地,甚至砸坏了一张桌子。 “打两次,确实有点动静了~” 苏珏抬起头,用余光藐视着那名学子,仿佛一位首战告捷的君主。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掏出水袋,然后细细地冲洗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刚才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 “苏公子,您这么做实在是太过火了!这位同窗虽然出言不逊,但也错不至此。您何必如此羞辱于他?”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唠叨?唉……真是天生当教书先生的料子。”苏珏拧紧水袋,用随身的方巾擦了擦手,淡淡地向卢炜说道。 “不过你刚刚提醒了我一件事——他确实不是主犯。这位不知道叫做什么的废材,我们是不是应该谈一谈呢?” 那王以枫方才就已经被吓得浑身战栗,这下更是如坠冰窟。他胡乱地摇着头,仿佛一只还未曾长出羽翼却被毒蛇发觉的雏鸟。 他这十余年来一直都是养尊处优,全家上下无人敢顶撞他。所以他便天真地认为自己即便到了青城学宫也可以如从前一样作威作福。 可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甚至不敢出口训诫那人的出言不逊。 毕竟他此时仅仅是被那双银瞳注视着,便已然不寒而栗,他牙齿不自觉地打着颤,下意识地想跑,可此时他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难以活动。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疯子离自己越来越近,眼底涌现出一种诡异的愉悦。 第28章 治病 王以枫就那么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逃跑。他也想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明明只是一位年纪相仿的学子而已,却让他感受到那种彻骨的寒意。 “你在发抖啊,是冷了吗?”苏珏关心地将手搭在王以枫的肩膀上,真诚的发问。 可王以枫顿时如同触了电般连连后退,躲在庄南陵身后有些崩溃地喊道:“我警告你……你不许乱来!” “怎么会?我这可是在关心您啊。”苏珏无奈的摊了摊手,歪头看向几乎把自己缩成鹌鹑的王以枫。 “毕竟我们的同窗之谊不应为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而生出嫌隙吧?” “您觉得呢?” 王以枫闻言顿时塌下了紧绷许久的肩膀,随后嫌恶地推开庄南陵,摊开双手似乎要拥抱苏珏:“哈哈哈哈哈!苏兄所言极是。若是我们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庶子而生出嫌隙未免也不值当了。今后还请苏兄多多指教。” “毕竟钱塘王氏与临安苏氏,可是数百年的同盟……” 苏珏轻快地拍了拍手,再次搭上了王以枫的肩膀:“当然,临安苏氏的朋友我自然会好好关照。所以,我如今要为您祛除一些被您忽视的疾病。” “什么病?”王以枫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心中难免有些紧张。据说这位苏大公子修为极高,在同辈中是名副其实的佼佼者。他如今这么说,难不成自己真的有什么隐疾? “依我拙见……嘶……”苏珏摸了摸下巴,表情似乎很是纠结。 王以枫见状更加焦急,心中已然想象出了数十种疑难杂症。他咽了一口唾沫,连忙开口道:“苏兄有话但说无妨!” “哈哈……”苏珏单手掏出随身携带的扇子,悠悠打开,不疾不徐地扇动着。 “您这口气,属实是有点大了啊。” “什、什么?” “不过不必忧心,随我去庭院的莲池漱漱口就好了。” 苏珏猛地拎起王以枫后颈的衣服,一路将他拖行至莲池。其余学子皆是一脸难以置信,连忙挤到门口以便“观战”。 莲池中池水澄澈,上面飘着几朵浮萍;荷叶碧绿,仿佛一个个翡翠玉盘。粉嫩的的荷花点缀在这清潭之中,像是宝镜上镶嵌的玛瑙。如此好的一泓清潭,用来做漱口水……着实有些可惜了。 王以枫这时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他再也顾不上所谓世家风骨、名门仪态,那般手脚并用的样子仿佛一只被苍鹭捉住垂死挣扎的青蛙。 苏珏嗤笑一声,不屑地盯着王以枫说道:“钱塘王氏也算名门望族,怎么,连最基本的礼仪都没有教过你吗?” “王公子啊,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像什么?”苏珏将王以枫压到池沿,五指紧紧按住他的头。王以枫的乌纱帽早已在方才的挣扎中掉落,苏珏趁势揪住他的头发,用扇子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头。 “简直像只恶心的蟾蜍。” 话音刚落,王以枫便感觉自己天旋地转,而后是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他崩溃地想要抓住池沿,可慌乱中却连细细的莲茎都握不住。 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七窍的刺痛,鼓膜仿佛快要爆掉一般。他的呼吸在水中被尽数剥夺,他迫切想要起身,却被强力逼迫得只能狼狈地低头。 直到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才终于被苏珏“大发慈悲”的拎起来。此时他大脑一片模糊,眼中不自觉地滚落出大滴大滴的生理泪水。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向那面如冠玉的少年,却如同是见了那索命的厉鬼修罗。 “病好一点了吗?” “苏永安!你他妈——” “看来还没有啊,真麻烦。” 苏珏再次强行将王以枫按入水中,欣赏着他无助挣扎时的丑态,嘴角的笑容愈发灿烂。他轻轻用折扇敲打着荷叶,仿佛在计着时。 如此循环了三次,当苏珏再次想将王以枫溺在水里时,门外突然有人大喊道: “洪先生在此!尔等休要胡闹!” 第29章 惩戒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入院首日不好好待在讲堂读书反而这么一大群人聚在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发生凶杀案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杀人了啊!!!洪先生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方才还气焰十分嚣张的侍从见状连忙闪到洪习身后,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警惕地看向池边的两人。 洪习轻轻拍了两下那位侍从的肩膀,算是安抚:“好了宣墨,成天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去忙你的事情吧。” “是,先生!”宣墨领命连忙疾步离开了,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情况。 洪习扶了扶额,似乎对现状很是头疼。他威严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拧着眉向众人走来。他的脚似乎有些跛,怪不得出行经常需要人搀扶。那应该是多年前留下的旧疾,不过谁也没有问过他这件事。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洪习带着些怒意地发问,眼神不悦地扫过门口的众人。显然,他并没有给当事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这……”门口的学子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先回答。毕竟嘲笑他人这件事确实不怎么光彩,更何况钱塘王氏和临安苏氏都是称霸一方的势力,得罪哪边……都没有好结果。 “不过让你们陈述事实便畏首畏尾,简直朽木难雕!”洪习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那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洪习走到池边,低头看着苏珏,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王兄说这莲池里有锦鲤,他刚到庭院的时候便看到了。可是学生不相信,王兄就说要捞一条与学生看看。”苏珏收起扇子,拍了拍王以枫的后背,轻快地眨了眨眼。 “是不是啊,王兄?” 苏珏将按住王以枫头顶那只手也同时收回,端正地向洪习行了一礼,仿佛刚刚无事发生一般。 王以枫本想出言反驳,可他的头一直处于被迫低下的状态。猛然抬头那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他脑袋里的弦骤然断了一根,在颅内引发出巨大的嗡鸣声。 他瞬间感觉天旋地转,而后双腿一软,整个人仿佛失力般跌了下去。他奋力地在池中扑腾着,溅起了一波波水花。旁边的苏珏和洪习也被他这一举动搞得有些狼狈,连忙躲远了几步。 “荒唐!你是把老朽当做孩童戏耍了吗?入院首日就意图杀害同窗,这件事我必须要一个合理的交代!”洪习暴喝着开口,重重地喘着气,匆忙地用方巾擦着脸上的池水。 王以枫仍然在水中奋力挣扎着,不自觉间弄断了一大片莲叶莲花。粉红色的花瓣凄惨地飘在池面上,像是蝴蝶的尸体。 卢炜默默靠近把在水中近乎崩溃的王以枫捞了出来,蹲下身拧了拧他衣袍下摆与袖口的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王以枫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众人,低着头来到洪习面前。 “洪先生。”他向洪习深深行了一礼,咽了一口唾沫。 “学生知晓此事的始末,只是学生的一些观点或许会有些主观……” 洪习摆了摆手,脸色稍微比刚刚柔和了一些:“但说无妨。” “是,先生。” 卢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正色说道:“此事起因,是由于白先生——”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洪习闻言瞬间皱起了眉,不过他并未出言打断,而是让卢炜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白先生来到讲堂向我们交代一些学宫事宜,庄公子一腔热血数次举手示意,却每次都遭到白先生的无视。” “后来白先生走后,这位王公子便来到庄公子桌前出言讽刺,还引发众人哄笑。庄公子出言反驳,可却意外起了反效果。” “苏公子认为王公子此举多半是受疾病困扰,于是就将王公子带到池边……漱口。” 语毕,卢炜低着头再次向洪习行了一礼,有些忐忑地等待着洪习的回复。 他此番话刻意隐瞒了两件事:一件是当时白先生指定他协助管理学宫,另一件则是苏珏打了另一位学子两耳光。同时,他将苏珏的行为美化成没有常识好心办错事,并突出了庄南陵受辱的经过,暗示王以枫仗势欺人无理取闹。不着痕迹地修改了这件事的细节。他必须把自己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感降低到最小,说的话才有可信度。 他用余光瞄着那位被打过的学子:他在赌,赌此人不敢把这件事公之于众。那学子有些纠结地挪动了几下,所幸最后没有站出来。 他赌赢了。 洪习沉吟片刻,而后对着庄南陵说道:“此言属实?” “是……” 庄南陵坚定地点了点头,眼神十分坚定。 “知道了。” 他再次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斟酌着开口:“王以枫,无故侮辱同窗,罚院规五十遍。念在是初犯,便先抄写四十遍。限你一周之内抄完,随后立即交给我。” “其余人,跟风嘲弄、知情不报是为同罪!罚院规十遍,以示惩戒。” “卢远柯,仗义执言,是为学宫榜样。老朽今日便作主,予你协助管理学宫之职,并允许你自由出入藏书阁,以示褒奖。” “至于你,珏……苏永安。你虽为好意,却令同窗陷入险境,险些酿成大祸。” “就罚你抄写院规……二十遍。限三日内交给我,可有异议?” “洪先生,讲堂晚上没有灯光,抄不下去。”苏珏望着洪习,平静地说道。 “晚上随我入藏书阁。”洪习留下这句话后,便拂袖而去。 第30章 徐澈 众人领了罚,便各自又回了讲堂。虽说今日没有课程,但按照学宫的规矩,众人还是要在此坐到申时才能离开。 学宫内配备的厢房大多上两人一寝,不过若是可以多付二十两银子的话也可以争取到独间。 卢炜为众人分发了各自的厢房名称,学宫内的厢房大多用些带有期许的词语做名:如守正、求精、致远……苏珏分到那间厢房名为“明理”,室友则是那位至今没有露过面的徐皖白。 原来他名为徐澈啊。 说起这位徐公子,确是当之无愧的天纵奇才,幼时就显露出对结界术的极大天赋。如今还未及弱冠,便击败一众族兄,成为徐氏最年轻也是最有希望的家主候选人。 可往往越是天才某些方面越会表现得十分恶劣,这位徐公子也不例外。据说他讲话毫无章法,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有时面对长辈连敬语都不说。再加上他个性十分跳脱,经常自说自话而且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旁人根本劝不住。 曾经徐家也为他专门聘请过几位先生,可皆是不出两周就被这位徐公子气走了。每次旁人问起原因时,那些先生们总是一脸惋惜地说道:“徐公子有经世之才,可惜、可惜了!” 如此,徐家算是实在没了办法,听闻青城学宫规章森严,况且出过许多位名师高徒。这才连忙找了人,把这位难以控制的未来宗主连夜塞进马车送到醴郡。 苏珏看着名册不禁皱了皱眉,在他的潜意识中这种类型的人与他应该是极其不和的。况且他过往的社会经验中根本没有“与人共同起居”这个概念。于是他几乎刚刚听完卢炜的介绍,就立刻上前交了银子,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可当他再次回头时,座位的格局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坐在他附近的学子现如今已经尽数搬离,有的甚至不惜后挪几个位置也要远离他。他周边的八个位置尽数是空位,他独自坐在这一小片空位中心,仿佛一只笼中的囚鸟,让人喘不过气。 卢炜本想回到自己原本的座位,却被王以枫拉住:“卢兄,刚刚你也看见了,他就是个随时会杀人的疯子。你坐在他前面,难不成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其他人见状也劝道:“是啊卢公子,他这个状态……您坐在他附近多不安全啊。” “就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像刚才一样突然发疯!” “……” “够了!”卢炜忍不住出口打断道,声音有些严厉。众人许是习惯了他温润如玉的模样,此时突然冷淡下来却也着实让人闭了嘴。 “永安,抱歉,我……”卢炜满怀歉意地看着苏珏,脸上十分犹豫以至于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这双银瞳。 苏珏看着他的模样,心中了然,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哦” “与我何干?” 卢炜紧紧攥着书箱的把手,心中仿佛有许多只虫豸在啃食他的血肉。王以枫见状连忙亲密地搂住卢炜的肩膀,帮他拎着书箱走到旁边的座位上。 庄南陵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旁边的学子紧紧扯住了手腕。那学子面色紧张,对庄南陵低声说道:“你疯了吗,这些世家嫡子间的事情你也敢管?你忘了你为了这个机会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你如果此时上前,那我们之前的一切努力便全都功亏一篑了。你今日已经得罪了王以枫,你已经没有再犯错的机会了。” “我……” “他们有数十种方法可以让我们消声灭迹,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吧。我们与他们虽然坐在一间讲堂,却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忍耐……然后,等待一个恰好的时机向众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庄南陵有些不甘地坐了下去,眼中一片暗淡,他们方才的举动并没有被旁人留意到,两人不禁同时松了口气。 “我知道了,放手吧。” “好。” 那位学子放开了庄南陵的手腕,然后在泛红的地方揉了两下。见庄南陵没有其他举动,便重新放下心抄写院规。 庄南陵神情复杂地看着前排被孤立的少年,喃喃开口,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太真切。 “您不该帮我的。” “表哥……” 庄氏是苏氏一个外系分支,只是族中一直势微,与苏氏也没什么联系。那年庄氏全家来到临安参宴,他也一同跟了去。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庄家的正堂就是世界上最气派的建筑了。可那日一踏入临安苏氏,便立即被那一排排仙邸般的楼阁迷花了眼。那巧夺天工的粉墙黛瓦、那杨柳堆烟的庭院……他不知不觉间在这人间仙境中越走越远,逐渐迷失了方向。 当他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栋古朴的阁楼前。阶前坐着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他的整个身子几乎都被笼罩于阴影中,他低着头看不清容貌,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十分阴郁。 庄南陵试探性的喊了一声,少年闻言疑惑地抬头,同时屋内走出了一位穿着青色衣裙的夫人。她微笑地走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将他领进了屋内。 后来具体发生了了什么他已经有些不记得了,只是他永远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暖。 庄南陵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手指无意识地折着书页。此时的讲台上,一位先生手持着戒尺,向正在看书的卢炜问道:“我看你们好多人都在抄院规啊,怎么回事?” 卢炜放下手中的书卷,心中有些疑惑:方才的动静闹得这么大,这位先生应该不会不知道。他有些想不清楚这位先生的意图,便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回先生,勤能补拙。” “那你为何不写啊?”那位先生继续追问道。面上虽然笑着,可眼底却十分冷淡,似乎对卢炜很是不满。 “这……学生……” 还没等卢炜想到一个体面的解释,讲堂原本闭上的大门就被突然推开。 阳光穿过争先恐后地穿过大敞的门扉,洒落在少年们身上,室内的温度仿佛都骤然升高了一些。 开门之人愉悦地开口,声音如同夏日山泉般清澈通透,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举动不妥。 “岳阳徐皖白,这厢有礼了——” 第31章 奇人 众人闻声不禁回头望去,关于这位传说中的徐公子,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可他们纵然此前已经听了徐澈不少传闻,可真正见面后,还是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人里面依然穿着藏蓝色的徐氏家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张扬的腾蛇穿云纹样。而青城学宫的院袍仅仅被他松松垮垮地披在外面,甚至袖子也只套了一只。洁白的院袍上还沾了几滴可疑的油渍。乌纱帽上的帽正简直要歪到耳朵旁边,帽子里面竟然还歪歪扭扭地系着一条抹额。 从那皱皱巴巴的外表来看,它的主人应该努力地解过它了。可或许是实在太过匆忙,反而打了个死结。 徐澈感受到众人探究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天生微微卷曲,温润的柳叶眼更是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柔光,湛蓝色的双眼仿佛正午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就这样站在门前,春风和煦地笑着,眼底的星光仿佛要溢出来一般。这样的一个人,怕是任谁都不会对他生出一丝反感的情绪吧?毕竟他看起来是那么温暖,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留在讲堂监督的那位先生用戒尺敲了敲桌面,似乎暂时放过了卢炜。 他看着徐澈,顿时有些头疼。不禁问道:“你是何人?” “回先生,学生徐澈,字皖白。” 徐澈直视着那位先生,毫不避讳地回答道,丝毫不在意众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 “岳阳徐氏……?” “正是!” 那位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本来听说报道时这位徐公子没有到场还担心了很久,生怕这位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奇才出了什么事。如今看见人安然无恙,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何故迟到?” “啊……啊?” 徐澈快速地眨了几次眼,刮了刮鼻子:“回先生,我昨天除祟时碰见一只鬼王!我与它大战数个时辰,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少贫嘴!说重点。卯时报道为何缺席?” “嘿嘿,就是,就是嘛~” 徐澈讨好似的双手合十,试探性的问道:“您确定想听?” 那位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算是警告。徐澈见状也没有继续耍宝,目光躲闪地回答:“就是昨晚除祟真的是太累了啊,然后刚回到客栈就开始梦周公了。” “然后昨晚周公他老人家比较健谈,一直舍不得我走,我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啊。然后……然后就一直与他促膝长谈到午时了嘛~” “噗——” 几位学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毕竟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有人把睡懒觉说得如此……义正言辞。 “罢了,你好自为之……反正洪主教对你已经有过处罚了。” “处、处罚?”徐澈瞬间大脑空白,无助地抬起头看着讲堂的房梁,整个人仿佛如遭雷击。 那位先生没有再管他,自行出去了。讲堂内的学子好奇地看着这位传闻中的“奇人”,窃窃私语起来。 “李兄,他这是怎么了?” “不、不清楚啊……” “这就是岳阳徐氏的小公子吗?感觉和传闻中不太一样啊。” “呵,果然是蛮夷之地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 徐澈瘫软地跌坐在地上,空洞地望着前方。直到卢炜不轻不重地戳了他两下,徐澈这才勉强回神。 “这位师兄……他们说学宫给了我处罚,是真的吗?” 徐澈抬起头,可怜地看着卢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卢炜看着他的模样,内心莫名翻涌起一股强烈的罪恶感。 他安抚性地摸了摸徐澈的卷发,像是在对待一只小动物:“是啊,要抄写五十遍院规的。” “什么?!噫噫噫噫——”徐澈发出了几声尖叫,整个人仿佛被吓得褪了色。卢炜见状无奈地笑了笑,继续抚摸着他,轻声安慰道:“无妨,毕竟洪先生没有规定时限,你可以慢慢抄写的。” “不过现在徐公子您也不用考虑这些事情。当下要紧的是先选一个座位坐下,毕竟明天就要正式开始上课了 。” 第32章 “邻居” “真的?也就是说现在所有的空位我都可以随便选吗?” 徐澈惊喜地站了起来,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拉着卢炜的手晃了两下,再次确认道:“真的吗,师兄?” “为何要叫我师兄?”卢炜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在座众人都是同一届入学,按理说应该没有什么师兄师弟的区别啊…… “因为在座各位都比我早半天入学啊,所以就都是我的师兄了。”徐澈理所当然的回答道。趁着这段时间,他也好好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毕竟刚刚那样子实在太狼狈,他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徐澈这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卢炜也没忍住伸手去解他那条被薅成死结的抹额。两个人忙活了好一会,终于把徐澈的院袍穿规矩了。 卢炜微微抬起头,重新把徐澈的乌纱帽扶正。两人不禁同时松了一口气,这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这时卢炜才耐下心,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徐澈:俗话说人靠衣装,方才他只觉得这位徐公子相貌出众。如今穿上这院袍才发现,他周身的仪态气质都是上佳,更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 他一时胸中不免有些酸胀,他很清楚自己此行来学宫的目的,而且一度对自己的计划充满自信。可如今看到这几位传说中的“奇才”,心中又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自己在这青城学宫,真的会有出头之日吗? 他将这些情绪深埋于心底,拍了拍徐澈的肩膀:“好了皖白,如果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自己再调调看!” “多谢师兄,师兄在家里也经常这样照顾人吗?” 卢炜闻言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连声音都连带着更加随和了一些:“嗯,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卢炜没有继续和徐澈讨论这个话题,而是重新向徐澈提起座位一事:“话说回来,皖白还没有选座位吗?” “嗯……啊!对哦。” “剩下的座位你都可以随意坐了,毕竟先生当时没有给你预留座位。” “只是……”卢炜停顿了一下,略带歉意地看着徐澈。 “只是什么?” “只是早些时候发生了一些变故,导致现有的空位今后全集中在那边了——” 卢炜伸出手,指向了苏珏旁边的一个空位,看着徐澈的眼神不禁带着几分同情。这孩子应该还不知道当时发生的事情吧?不过把他安排在这么危险的人物身边,还真是让人有点……于心不忍啊。 不过这也没办法吧。 徐澈顺着卢炜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连带着扫视了一下四周。学宫内其他地方几乎都坐满了人,只有苏珏的四周全是空位,似乎就于此把他与其他人隔离开。 “这地方不错,我要了!哈哈,坐在这里就好像什么神秘组织的领袖一样,很帅气呢!” 他径直走到苏珏前面的空位上,然后很是潇洒地坐了下去,紧接着侧过身,扭头对苏珏说道: “这位师兄,您生得可真好看!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窗了,在下徐澈,字皖白,还未请教师兄名讳啊,哈哈!” 苏珏闻言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笔暂且搁下。只见他眉眼弯弯,笑得一脸惬意。湛蓝色的眼睛如同宝石一般绚烂,眼中盛满点点星光,令人生不出反感的情绪。微微卷曲的头发,好像某种小动物一样。这个人……有点吵,但是和学宫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不讨厌。 “苏珏,苏永安。”他如实回答。 “啊?你就是……” 徐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让苏珏不由得有些紧张。 “果然,都是一样的吗……” 他暗自想道,却发现面前的少年并没有表现出其他人脸上的厌恶和恐惧,转而惊喜地开口: “我是不是应该说,‘久仰大名’~哈哈哈,苏公子?苏师兄?你快和我说说,这醴郡是个什么地方,好不好玩啊!你知不知道……” “……” 好吵,但是很奇怪,他并不反感。 这天阁楼边的黑猫多了位新邻居,是条卷毛的小狗。它很可爱,同时也很吵。 黑猫烦躁地甩了甩尾巴,但终究也没有赶它走。来都来了……就先试着好好相处吧…… 大不了什么时候实在看不顺眼了再打一顿! 第33章 哗众取宠 徐澈见苏珏并没有要与自己闲聊的欲望,倒也没有扫兴。他将目光落到苏珏的笔下。少年字迹苍劲有力,只是姿势太过僵硬,似乎带着些怨气。他将笔捏得很紧,每落下一笔都仿佛是在泄愤。 “师兄,要不您先停一会?说真的,我都替这杆笔腰疼。” 徐澈试探性地拽了拽苏珏的笔杆,同时瞄着宣纸上的内容。看着看着,就不禁念了出来。 “讲堂内不得随意更改座位……” “授课时不得插言……” “非休沐日任何人不得出入学宫。” “学宫之内不得食用外来食物?太不讲道理了吧!” “嘶,学子间不得互篡厢房……这都是什么啊!” “师兄,您这写得都是什么啊?什么话本子里面的离谱设定吗?”徐澈将下巴抵在苏珏的桌子上,两只手抓着桌沿。 苏珏听着他的声音,不免有些头疼。这个人自打进了讲堂就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莫不是由于自己曾经常咒骂神明,因此如今神明特意对他降下了此般天罚? 自己理应罪不至此吧? 他手下依然保持着抄写的动作,身体似乎因为烦躁变得更加僵硬了。他甚至没有抬眼看了下徐澈,只是敷衍着说道: “学宫的院规,不用眼红,毕竟你也有……不对,你更多。” 再次被戳中的徐澈并没有像刚刚那般大喊大闹,反而好奇地盯着苏珏,继续问道: “您为何受罚?” “想治个人,结果治坏了。”苏珏依旧没有看徐澈一眼,淡淡地说道。仿佛在阐述一件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您被罚了多少?” “……二十遍。” 徐澈突然再次跌坐下去,一边哭嚎一边胡乱地擦着自己那并不存在的眼泪:“为什么啊!只有我被罚了那么多——” 苏珏看着他那副哗众取宠的样子,嗤笑一声: “话本子里面第一个跳出来的路人甲,都是要被祭天的。” 说完这句话,苏珏正好也抄完了一遍。他将几张纸规整好放在一边,用另一本书压住。接着就重新把写着院规的册子翻回第一页,开始新一轮的抄写。 徐澈在自己的书箱里面找到了同样的册子,看着这足足十几页的院规,一时如同五雷轰顶。 如果说他方才有一些夸张的成分在,那他如今也是真真的欲哭无泪了。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每看到一个字心中都会被捅上一刀。 徐澈下意识想找一个人吐槽,可是环顾四周众人都或真或假地低着头抄写院规。整个讲堂中没有一个人表露出想与他交谈的意愿 或许是学宫的人也觉得他太过聒噪,不想与他扯上丝毫关系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间安静下来,失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中连忙转移情绪,深呼吸了几次。 转眼间,他又变回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心中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他指着那本册子,无声的呐喊着:五十遍啊!这怕不是要抄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一整个下午,各自皆是相对无言。每次彼此视线不小心交汇时,便触电般地转过头,欲掩弥彰地快速抄着院规。待到天色渐晚,众人皆是连忙如释重负地出了讲堂,只留下一位少年依旧保持着正坐的姿势,手中的笔不曾停下。 徐澈无聊地踢着一块小石子,怅然地叹了口气:“刚刚第一天氛围就这么紧张,可不太好啊……” 第34章 永安 徐澈在散场后并没有选择回厢房,而是一个人漫步在后山的竹林里。实际上院规中已经明确写了学子深夜不得在竹林逗留,只不过他从来不在意这些规矩罢了。 他走到竹林中的一方空地上,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痴迷地看着那满天星斗。清风带来丝丝竹叶的清香。星河欲转、万里无云,确是世间难得的美景。少年的星眸被星光映得更加璀璨,他的双眼此刻仿佛真的变成了浩瀚的星河。 这时,一颗星星似乎动了一下,闪烁着动人的荧光。徐澈下意识伸手抓去,那“星星”却重新飞走了,只剩那竹叶微微颤动着。 “原来只是萤火虫啊……”徐澈望着那只萤火虫飞走的方向,微微眯着眼。随即,又向竹林更深处走去。 鞋子踩在竹叶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惊飞了几只蟋蟀和飞蛾。徐澈没有拿灯笼,仅凭借着星光在竹林间行走。 赏风就是要走慢些才有意境啊,反正他又不急。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几声细碎的响动。仔细听去,似乎是有几人在争执些什么。 徐澈趁势靠在一棵较为粗壮的竹子上,五指虚握住剑柄,缓慢地向声源靠近。他此后的每一个步子都行得很仔细,生怕惊扰到那些人。足足过了将近一刻钟的功夫,他才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那些人附近。 借着星光,他勉强地看清了那边的情况:那边一共有四个人,三个穿着院袍,想来应该也是青城学宫的学子。而剩下那个坐在石凳上的男人,他也曾经听家人说过。 这人名叫路仁哲,是青城学宫的两大主教之一。只是此人名不副实无才无德,只有那身修为还算上乘。不过在当今的修真界,他这身修为也不算什么顶尖。 这登云院主教本是轮不到他当的,但他当年似乎取悦了什么大人物…… 徐澈有些紧张,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加重了些力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的情况,手背上隐约暴露出几根青筋。 他直觉这些人聚集此次,应该没什么好事。 路仁哲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异样,居高临下地对那三位学子说道:“我让你们做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位学子率先站了出来,毕恭毕敬地说道:“回先生,本届新生的资料都在这里了。只是……” “没什么好只是的!”路仁哲烦躁的挥了挥手,让那名学子退下了。他粗略地翻了翻桌子上的纸张,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古人云:‘因材施教’,本座这不也是为了他们好吗?毕竟燕雀与鸿鹄,总不能用一个方法养吧。” 徐澈大吃一惊,这桌子上的竟然是所有本届学子的详细资料。其中不单单包括了家族脉系、嫡庶长幼,甚至连学子们母家表亲的势力都调查的一清二楚。 而路仁哲,就仅仅凭借这几张纸,妄图将一众学子划分为三六九等。 他要将璞玉掩埋于尘土;要将沙石高捧于神坛…… 徐澈想到这里,连忙用衣袖蒙住面部,快速地跳出来抢走了路仁哲的那份名单。同时,他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几位学子的信号弹一并顺走了。 路仁哲心道不好,连忙指挥那几位学子追了上去。徐澈见状一秒也不敢多留,飞身钻进竹叶更加繁密的地方去了。 徐澈紧紧地抱住这份主要的名册,在竹林间飞快的穿梭着。耳边充斥着的,是呼啸而过的风。他双手被占用,行动比平时缓慢一些,可是他依旧没有丝毫停歇,纵然双方的差距已然越来越短。 “站住!”后面的声音已经很近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准能追上。 徐澈心中不免慌乱,正当他以为此次势必要与对方起一些正面冲突时,几棵竹子在此时轰然倒塌,正好横在双方中间,挡住了那三名学子的去路。 一身玄衣的少年披着月光而来,他凌空而起,落地却近乎悄无声息。 徐澈惊喜地想要道谢,可未等开口就被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少年接过徐澈手中的两枚信号弹,拉住他的手腕再一次施展轻功。 少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可即便如此,徐澈也能隐约感应出来者的身份。那少年虽然拉着徐澈,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越来越快,不一会便将那几名学子甩到了身后。 一直到了池边,两人才终于停下,池中荷花依旧,而池中心的菏间亭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尤为神秘。少年将信号弹还给了徐澈,身子半靠在栏杆上。 “你怀里是什么?”那少年突然问道。 “一份特制的名册,上面详细地记录了每个人的消息。”徐澈如实回答,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可以相信。 “永安师兄,您为何要救我?” “唔……”苏珏被戳穿身份,略微有些不知所措。他摘下斗笠,不解地问道: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第35章 相知 “你理应没见过我出手才对……” “话虽如此,”徐澈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信号弹:“可这学宫之内所有人的情报,我都是一清二楚的。” “是吗?” “当然,毕竟我早在入学前一个月就已经拜托了几位家中的客卿,将学宫内所有人包括本次入学的学子全部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苏珏闻言正色看着徐澈,似乎对他有些改观。说来也是,徐家的小公子能是什么等闲之辈 。 徐澈看出了苏珏的顾虑,悠哉地继续说道:“其实本来我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您,但是我们下午说过话的。” “您的声音可是很有辨识度的!” 苏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盘算着找个时间应该练习变声术了。 “他们会不会再追过来?”徐澈望着竹林,似乎有些心有余悸。果然,竹林深处发出一点灯火,而且在逐渐接近。 “乌鸦嘴……” 苏珏没好气地瞥了徐澈一眼,将目光落到了菏间亭上。徐澈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其实他运气不好这件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比如入学前就是随口说了一句普通邪祟没什么挑战性而已,结果刚到达目的地就遇到了两只特别难对付的鬼怪…… 玄学这种东西有的时候还是挺准的…… 苏珏将一柄折扇举至眉心,大致估算了一下菏间亭与池边的距离,然后微微颔首看向徐澈,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徐澈立即抓住了苏珏的袖子,下一刻两人凌空而起,仿佛深夜中轻盈的飞燕。少年脚尖轻轻点向水面,泛起一小圈涟漪,然后再次跃至半空,溅起的水珠甚至没有沾湿两人的靴面。 如此往复三次,两人终于稳稳地落在坚实的木板上。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免也有些激动。 菏间亭距离陆地很远,且没有桥梁连接。就像无边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孤零零地立在这幽潭之上,鲜少有人涉足。 徐澈激动地红了脸,不过在夜里几乎看不出来。那些灯光停留在了池边,过了一会儿后见找不到人就原路返回了。 晚间的风带来舒适的凉意,直让人心旷神怡。两人相视一笑,共同呼吸此处这略带潮湿的新鲜空气。 “师兄,我们好不容易相识一场,要不要交个朋友?”徐澈望着晚星,率先说道。 “……随你。” “真的吗!?那作为朋友,我们彼此交换一个秘密怎么样?” “可以。” 徐澈看着苏珏这副冷淡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可爱。他心里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其实是故意把那几位先生气走的。” 他调整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继续说道:“因为我不想做徐家未来的家主。” “为何?”苏珏有些不解,岳阳徐氏乃是当今五大宗门之一,在修真界举足轻重。且辖区内有众多山川,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如此宝地可谓万人趋之若鹜,无论哪个方面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可为何这徐家的小公子,却对此如此抗拒,甚至不惜为了不继承宗主之位而败坏自己的名声呢? 徐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了顺自己的头发: “因为一旦做了宗主,就要一辈子困在家族的争斗里了,一辈子都不能轻易离开岳阳,很无趣呢。” “说得狡猾一点,我怎么做也是为了更加安全的活下去啦。毕竟我家里还有许多位兄长……” 晚风拂过少年的脸颊,想为他带走一些愁思。徐澈笑着仰起头,眼中却是难掩的哀伤。 “好啦好啦,我的事情已经分享完了。”徐澈转过头,期待地看着苏珏。 “那您呢,您有没有什么之前不方便透露给别人的事?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 秘密吗……苏珏努力地回想着,自己此前似乎并没有难以启齿的事。更何况那种事情也不应该与他说吧。 毕竟还是第一天认识。 苏珏犹豫了一会,终于找到了一件还算差不多的事情:“我之前点燃过自己的阁楼。” “您为何那么做?”徐澈不解地歪了歪头,却被苏珏伸手打断。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唔,好狡猾……” 在这之后,两人又闲聊了一些事情。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九成都是徐澈在讲,而苏珏只是在旁边默默听着罢了。 这时徐澈掏出了两块点心,递给苏珏一块说道: “良辰美景,比如我们以呃,以点心代酒,共饮一杯!” 苏珏有些无语地捏着那块点心,忍不住吐槽: “这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可徐澈这次自动忽略了苏珏的话,继续说道:“既然是共饮,总应该敬些什么吧……武运昌隆?太俗了点吧——” 苏珏低头沉思了一会,认真地看向徐澈,神情变得十分坚定。 “那不妨就敬有朝一日海晏河清、天下永安。” “好!”徐澈将两块点心碰了一下,就像真的在碰杯一般。 “敬海晏河清、天下永安!” 第36章 藏书阁 两人吃着点心,静静地坐在亭子里。夜色深沉,他们也逐渐起了几分困意。徐澈疲倦的点了点头,险些栽了下去。 这时他们才猛然想起一件事:如果彻夜逗留在外面视为违法院规,可这个时辰厢房怕是早就落了锁! 等到明天检查时再溜进去?好像不太现实。要是被人发现了,估计又要免不了几遍院规。 苏珏想到这里收起来扇子,推了徐澈一把,当机立断道:“去藏书阁。” 说完,他便再度拉起徐澈的手腕,想要带他离开菏间亭。可这次徐澈却向后退了一步,指着西方一栋高耸的建筑。 “师兄,藏书阁好像在那边……” “哦。” …………………………………… 两人一路来到藏书阁,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竟然没有落锁。苏珏试探性的敲了敲门,见里面无人应答,便带着徐澈走了进去。 藏书阁一共九层,收集了世间奇书。天文地理、奇门遁甲……尽在这一方天地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油墨松脂味,让人不自觉放松起来。最里面的书房似乎闪烁着烛光,应是有人在,光线在木质地板上投出一片暖黄。 “打扰了。” 苏珏敲了敲房门,虽然这扇房门本就开着。 “进来吧。” 里面的人似乎放下了手中书卷,起身又点燃了几根蜡烛。书房内瞬间明亮起来,那人缓步走到门前,拐杖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敲向地面。 苏珏见到来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徐澈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也跟着行了礼,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人。 “洪先生,学生深夜打扰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苏珏端正的看着洪习,态度有些拘谨。 “无妨。”洪习领着两人进了书房,从一边的柜子里掏出了两包点心。 “老朽倒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对了,这位小公子是?” 洪习一边拆着包装的油纸,一边打量着徐澈。今日新入学的学子他都是见过的,理应没有这个人啊,难不成是…… 徐澈倒是没有客气,一起拆着油纸,语气极为熟稔地回答道:“回先生,晚辈徐澈字皖白,也是今日刚入学的。” 说完这句话后,那两包点心的包装也被拆得差不多了。徐澈有些好奇地凑上去看那两包点心,发现这左边一包是桃酥,而右边的似乎是肉脯,上面还带着辣椒,卖相很是诱人。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次口水,期待地望着洪习,简直像是一只乞食的小狗。洪习被他盯得有些尴尬,连忙把两包点心推到他面前。 现在的孩子,就馋成这样? “永安啊,皖白这孩子今天没吃饭吗?”洪习看着那一口三片肉脯,毫无吃相的徐澈,扶额问道。 “不知。”苏珏摆出与洪习同样的姿势,无语地看着徐澈。而徐澈丝毫不在意这两道目光,自顾自地吃光了一整包肉脯,然后将桃酥推到苏珏面前: “师兄,我请你吃,别客气!” “……”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苏珏面上很是嫌弃,却依旧掰了一小块桃酥。油润香甜的味道在他口腔中蔓延,说实话,他很喜欢这个口感。 不过他也并没有掰第二块,没有表露出任何喜爱的情绪。 他斜视着徐澈,半开玩笑地说道:“徐皖白,你这算是借花献佛吗?真厉害啊。” 第37章 往昔 书房内烛光柔和,两名少年相互依偎着睡去,身上盖着张毛毯。洪习重新拿起了刚才看到一半的书卷,坐在蜡烛边。 他将翻书的动作做得很轻,生怕吵醒了这两个孩子。关于他们两人的来意,洪习并没有多问,总之不会是来抄书的……虽然他们刚刚确实抄了不少,认真的态度可圈可点。 该不会是惹了什么祸? 他正想着,听到旁边发出了一小阵动静。回头一看,发现苏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或许是刚才。少年俯下身,替徐澈重新掖好了毯子,然后轻步向洪习走来。 洪习看着苏珏的样子,感觉这孩子应该是有话要与他说。于是还不等苏珏表明来意,便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先给我过来吧,别扰了皖白清梦。” 苏珏看了旁边的徐澈一眼,少年身体微微蜷缩,将自己整个人都裹进毯子里。头时不时还会蹭两下毯子上的毛,睡得很是安稳。 苏珏见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并主动搀扶着洪习。洪习神色微动,将他领入了另一间书房。 那房间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只有书桌正中燃着豆大的烛光,照亮了一小片天地。两人面对面坐下,似乎都在等着对方率先开口,空气一时间有些安静的过分。 最终还是洪习率先打破僵局,他抬头示意苏珏关好门窗,然后严肃地问道: “你们今夜为何来此?” “来抄书。”苏珏面色如常地回答。说着,他从怀里又掏出了一摞纸,递给了洪习:“这是今日在讲堂抄的,共十五遍。在加上刚刚的五遍,刚好是二十遍。学生自认为未有遗漏,还请先生查阅。” “你这倒是有备而来了。”洪习接过那些院规,随手翻了几页。如此短的时间可以抄写这么多次,属实难得。 况且字还不错。 “算了……” “我再问你,路……先生今日晚归与你有没有关系?” 苏珏呼了一口气,直言不讳:“有。” “您现在是要治我的罪吗?” 洪习倒是不意外他会这么想,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不好的猜测。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问了出去,语气有些试探: “永安,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那是自然,难道我很像那种无事生非之人吗?” 心中想法被“证实”,洪习不由得紧张起来,声音中的威严感也随之减少几分:“其实当年悯秋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他。” “当年?”苏珏神色一顿,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当年发生了什么?” “你不清楚?原来何城主还没有告诉过你……没想到我竟被你诈了一道。”洪习用指尖敲了两下桌面,脸上毫无怒意。 反而带有几分……愧疚? “舅舅没有与我说过母亲曾经的事,还请先生今日告知于我。” “永安啊……你,确定吗?那说到底,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苏珏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坚定:“先生但说无妨。” 洪习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往事早已随着那时光逐渐在他心底淡去,直到被冲刷得了无痕迹。可如今要他面对着故人之子来讲述这些事时,还是会觉得难以启齿。 真正让人记忆深刻的苦楚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淡忘。它会随着记忆的洪流被带到你的心底,在你不曾注意的角落中生根,慢慢的,你也早已忽视它的存在。可若是哪日你忽然又提起此事时,必然又将是一阵伤筋动骨的剧痛。 第38章 悯秋(上) 那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吧。当时,学宫之内还没有分“登云”、“揽月”两院,整个学宫之内只有一位主教。 那时的洪习,还不是今日令众多学子闻风丧胆的“洪先生”,彼时他刚刚入青城学宫执教,正是心高气傲之时。 少年学者满腔抱负,想要在学子中快速建立起威信。可那群孩子们仗着彼此年龄差不了太多,非但不服管教,更有甚者还几次三番地捉弄于他。 他对此也曾好言相劝,可那群人却始终不知悔改。 就在此时,他遇见了女扮男装入青城学宫的何悯秋。他当时并没有发现何悯秋的女儿身,只觉得此人颇有才气,又甚是谦逊,他日定将成为天下前十的高手。 当时的何悯秋,也因漠北人的身份在学宫备受冷眼。两个“边缘人”聚在一起,堪称相见恨晚。 他还记得当时他们谈了很多,从武学谈到医典,从万象谈到道心……而最后谈论到当下的学宫时,却都是一阵沉默。 那时的醴郡,简直不能用“黑暗”来形容。那时所有的讲堂,都只允许家族势力大的学子坐在前面,而那些家族势微或在家中不受重视的学子,整年都只能坐在雕花墙壁的阴影中。 他迫切地想改变这种局面,不自觉地就将这些话透露给了何悯秋。其实他刚刚说完时,心中很是忐忑:漠北边沙郡当时还并未分裂,辖区贯彻整个大漠,在修真界可谓如日中天。 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位无权无势的学者,若是惹怒了何悯秋,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可何悯秋非但没有反对,反而兴致勃勃地与他共同商量对策。须臾,两人一拍即合:如果要约束这些刁蛮的世家子弟的同时又不会让他们感到不公,那最好的方法或许就是制定一本严格而不过分苛刻的院规。就像他们家族的家规一样。 从此之后,两人一到晚上就一头扎进那小小的书房里,彻夜挑灯构思院规的内容。有时连续半个月,两人都几乎没有合过眼。 皇天不负有心人,青城学宫院规的雏形在两个月后终于完成。当最后一个字符落下,两人顿时如释重负,何悯秋几乎是转眼间便一头栽倒下去睡着了。洪习捧着那本薄薄的册子,激动得几乎要喜极而泣。他连忙跑过去告知当时的主教,希望可以将此规定在整个学宫中推行。 可那主教看过这些内容后有些愤怒地皱了皱眉,认为洪习此时做的不过是无用功。他随意地将册子扔了回去,发出一阵嗤笑: “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个就可以改变学宫的现状了吧?还不赶紧趁我生气前给我拿走——” “我可没时间陪你过家家!” 洪习瞬间有些激动,他拍了拍册子上的尘土,大声对当时的主教说道:“那若是这本院规在学宫中起了效果呢?” 那主教轻蔑地瞥了洪习一眼,不屑地说道:“好,那我就特许你在本届推行这个所谓的院规。如果在今年年末的考核中学宫内还是这种氛围,那你就带着你那摞废纸一起滚蛋!” 洪习紧盯着那位主教的眼睛,脸上毫无惧意,逐字逐句地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那若是这本院规对于学宫有效呢?” “呵,那学宫的主教就换你来当!” 第39章 悯秋(中) “希望您届时不要忘记今日所言!” 洪习拍了拍下摆的尘土,拂袖而去。他不知应该去往何处,只是盲目地穿过一道道回廊。斑驳的树影打在他身上,在灰蓝色的长袍上映出黑色的纹理。 终于,他在庭院深处停下,胸口仍然剧烈的喘息着,似乎有些过于激动。 其实说到底,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今想起当时的对峙,心中竟有些后怕。但是事已至此,无论前路多么不易,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毕竟他才不想离开青城学宫……也不想那些本该拥有大好前程的年轻人们被扼杀、被埋没。 等到他回到书房时,何悯秋已经醒了。她神色恬淡,正在专注地抄写着什么。少女十指纤长,字迹潇洒不羁。虽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娟秀,看起来却别有一种赏心悦目。长长的睫毛似乎在眼下映出两片阴影,又或者是连夜操劳导致的乌青。 此时一派岁月静好,洪习有些呆滞地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迈入这间书房。 何悯秋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她轻轻放下笔,明媚地笑着:“洪先生,您回来了啊。与主教的谈判如何?” 洪习心下有些不忍,却也并没有对何悯秋隐瞒:“主教说,可以让我们小规模推行,年末考核时他会验证效果。如果没有成效的话……我恐怕就要离开学宫了。” “那如果有成效呢?”何悯秋轻快地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半分失落,“能获取小规模推行的权限已经很难得了。还有啊,我的人生宗旨里面可没有失败。” “所以成功的奖励是什么?” “我或许会成为新的主教。” 何悯秋闻言惊喜地捶了下腿,似乎已经看到了洪习穿着主教的长袍:“那还真是要提前恭喜洪主教了,哈哈~” 洪习被这句调侃弄得有些脸热,有些磕绊地说道:“虚无缥缈之事,不要胡说。” 那日,两人又秉烛熬了一整个通宵,抄写了数十份初始院规,同时还对其某些不甚合理的地方做了整改。 翌日,洪习站在讲堂内,大声宣读了这些用来约束众人的院规。并且直言若是有人违反其中规定,无论是谁都会受到惩罚。 起初,自然有许多人不服管教。他们多半在家中就被娇纵惯了。连家规都不愿意遵守的人,又怎么可能遵守这尚未正式推行的院规呢? 何悯秋想了想,决定主动当那被杀鸡儆猴的“鸡”。她时不时故意违反一些规定,从而让洪习降罚于她。 数十次惩戒,让她的指间终日泛着红。只要一握笔,就会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同窗们看着她的惨状,虽有些幸灾乐祸,但短时间确也不敢造次了。 后来,有些人又开始忍不住胡闹,而此时的洪习已然在学宫积累下许多威信。当他再次遇到这些纨绔子弟时,他再也不必忍让。他终于能够义正辞严地规劝他们,那些院规,终于成为了可以约束众多学子的一道枷锁。 他记得那些学子们经常在背后喊他“白脸阎王”,不过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终于到了年末考核之日,他看着那一位位端坐于讲堂的学子,心如鼓振。他欣慰地站在门外,没有选择去看任何一个人的答卷。 既然他的学生们选择相信他、遵从他的院规,那他也自当同样相信他的学生们。 下午的武试,他并没有去看。他心中坚信着,何悯秋会赢过所有人。 最后的最后,他所编纂的院规得到了主教的认同。可对于职位变动一事,那主教却矢口否认。不过一年之后,他还是离开了。 何悯秋在本次考核中一举成名,几乎成为了学宫中所有学子的仰慕者。 据说考核的榜眼叫做苏明哲,是临安苏氏的嫡长子……不对,这里是学宫,没什么嫡长子! 第40章 悯秋(下) 那天的风很柔和,正午的阳光也并没有那么刺眼。那名刚刚入学宫不足五年的先生成为了青城学宫的主教。 他灰蓝色的长袍已经被洗得有些发白,似乎没有人见过他穿别的颜色的衣服。 他神情肃穆,庄重而谦逊地完成了主教继任仪式。从此,醴郡青城学宫再也不是那些名门世家子弟的天下。或许很多学子们当时并不知道,那一条条看似古板严苛的院规,会成为替他们照亮前路的烛火。 众人散去,天色渐晚。洪习独自回了藏书阁,脱下那紫金色的主教院袍,重新换上了自己那件灰蓝色的衣裳。 他将窗户半开,使书房内的空气得以流通。手上的书卷还是同样的内容,此前他已经看过许多次了。他本以为他已经完全参透其中之意,可今日重温,竟是又有了新的收获。 或许是心境不同了吧……? 洪习笑着无声感叹着,甚至没有察觉有人已经进入了这间书房。当他回过神时,路仁哲正双手环胸地站在对面,面色颇有不虞。 洪习隐隐猜到了路仁哲来此的原因,毕竟他曾经与前任主教很是交好。如果没有自己这么插了一脚,如今的主教八成就会是他。 洪习合上书卷,有些迟疑地问道:“路兄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随后,他从容地斟了两杯茶,放在了两人面前,等待着路仁哲开口。 “洪兄,您这还真是镇静啊。怎么,抢了我的位置还不足以让您高兴吗?” 洪习听着他的嘲讽,只觉得十分刺耳:“路兄这是何意?洪某坐上这主教之位未曾使过任何肮脏手段。我知道您未能如愿成为主教心中或许有些不满,可您也不能……” “够了,你给我闭嘴!洪习,你何德何能坐上这主教之位。论修为,你甚至还没有结丹;论家世,我自然也远胜于你。” “你不过就是比我多读过几本酸书,凭什么能——” 说道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转瞬,眼神变得更加讥讽:“也是,毕竟你可是有那位何大小姐撑腰呢,哈哈。也不知道那大小姐究竟看上你哪了,连主教的位子都能送给你。” “这种勾当,我可做不来。” 语必,他十分轻蔑地看着洪习,可洪习却对他这番话毫无头绪。 自己这些年一直住在藏书阁,又何曾认识过什么何小姐? 路仁哲看着洪习困顿的表情,心中怒火更甚。他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输给这个毫无背景的穷学者。 就因为他没有勾搭上何悯秋吗? 洪习对于路仁哲加与他的污蔑感到有些荒谬,这是在说他妄图给世家做赘婿吗?简直是空穴来风。 “路兄此言差矣,洪某这四年来一直住于学宫,不曾外出。怎会认识什么何小姐。” “事到如今你还在装!”路仁哲暴喝着开口,早已保持不住自己的仪态。他看着对面端坐于烛边的洪习,只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愈发刺眼。 明明自己之前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明明他之前就是一只上不得台面的老鼠! “你该不会说你不知道吧?那位所谓的何公子,正是边沙郡何盟主的幼女——何悯秋!” 路仁哲丢下这句话,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将木门摔出了好大的动静。 洪习重新翻开书卷,心中却早已是一团乱麻。他与何悯秋相识近三年,常常同吃同住。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显得有些暧昧不明。 不过他心里清楚,他对于何悯秋并没有儿女双全。此前没有,如今没有,此后也不会有。 他与何悯秋,是师生、也是此生最为难得的挚友。这份情感,岂是可以用小情小爱能够比拟的? 翌日,他站在学宫门前,复杂地看着已然恢复女儿身的何悯秋。两人默默相望,眼中似乎有千思万绪的情感即将翻涌而出。却最终也是默默相望,彼此无言。 那天,何悯秋离开了学宫,开始了她四处游历的生活。她居无定所,仿佛那自由的巽风。 那时的洪习以为,他们此时都不会再见了。 …… 第41章 悯秋(终) 或许是几年以后,又或许是几十年,洪习再次见到了何悯秋。在她当年走后,洪习已然记不清自己独自度过了多少个春去秋来。 他对于时间的概念本就有些模糊,只记得何悯秋走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与他推心置腹地彻夜长谈了。 “悯秋,你……” 他本想与往常一样,自在地与她清谈,可刚抬眼便看见了她眼尾那道血淋淋的刀痕。 “洪先生,”何悯秋勉强地笑着,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她的青衣半数都被血迹染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洪习见状顿时心如刀绞,可他刚刚分明还没见到这些血迹。 何悯秋这边未能等到洪习的回复,似乎有些焦急,可她才刚刚迈出两步,就突然晕倒过去。 顿时,大片的血迹从她身上渗透出来,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庭院泥土。洪习见状连忙将她抱了起来,带到了藏书阁深处的密室中。 他不清楚何悯秋为何会伤的这么重,可他愿意相信他的学生。 毕竟这个孩子晕倒前的最后一刻,还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 洪习想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忘记了自己与何悯秋也差不了几岁,是学宫历年来最为年轻的主教。他看着何悯秋不甚安稳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 她的伤势很重,必须立刻医治。可洪习知道,自己此时不能明目张胆地叫医师过来。当时她是翻墙进来的,定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自己今日若是请了外人来医治的话,那不是直接暴露她的位置了吗? 可如果自己来为她医治的话,恐怕也不可行。一来自己并非医师,只懂得一些简单的药理;二来,终究是男女授受不亲…… 他心中犹豫着,手上却早已翻出了金疮药和绷带。他努力地回想着书中医者救治他人的描写,紧张地为何悯秋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上药,然后在仔细地缠上绷带。 做完这一切,他早已是大汗淋漓。可他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连忙将那些染血的物品擦拭干净,然后脱下自己最常穿的那件灰蓝色长袍,走到庭院中清洗。 何悯秋足足昏迷了两天,直到第三天傍晚才逐渐苏醒。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绷带,又看了看门口正在“面壁思过”的洪习,一时间有些失神。 洪习本以为她会因为自己的唐突而愤怒,甚至怨恨自己。可他等了好一会,却只等到了何悯秋一阵愉快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洪先生!您这个打结也太丑了点吧。”她毫不避讳地摊开手臂,露出了肩膀处那个不甚美观的绷带结。 似乎还和在学宫时一样啊……洪习一时间有些恍惚,手中的汤药不自觉偏了几分,撒在他虎口处。 直到滚烫的感觉传来,洪习才猛然回神。好在何悯秋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他手上,否则他那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师长威仪怕不是会荡然无存。 虽然他在何悯秋面前本来就没有什么威仪。 他盯着何悯秋喝完了那碗汤药,眼底流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疼。待到她稳定后,洪习才终于问起何悯秋负伤的原因。 何悯秋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眼底似乎有着滔天的恨意:“我父亲不在了,现如今边沙郡都是我三叔的势力。”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三叔怕我有朝一日会报复他,于是就把我许配给了临安苏氏的大公子。” “说什么门当户对年龄相仿,又曾经是同窗,彼此之间肯定有深厚的情谊。呵,谁不知道我当年在学宫与他最是不对付?” “说的好听,实际上只不过是想利用我笼络临安苏氏的势力罢了!” 她说得激动,不慎牵扯到了伤口,痛苦地“嘶”了一声,不过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我自然是不从的,毕竟我这半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不做别的男人的附属品。于是我就逃了,可谁知他们竟因此恼羞成怒追杀于我。” “‘他们’?”洪习握住了何悯秋颤抖的手,“是边沙郡那边的人吗?” 何悯秋苦笑一声,拉了拉自己的被子:“不止,还有苏氏的人。” “据说那位苏大公子已经有了心上的姑娘,对这桩婚事也是极为不满……可却是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说到最后声音带着些颤抖,眼眶微红,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她不明白,为何苏明哲就这么接受了这桩婚事,明明大闹一场就好了啊…… 洪习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后背,然后默默起身离开,为她带上了门。 他自然知道何悯秋是翱翔于九天的鸿雁,岂能被困于那四方宅院之中?可是他如今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此后的每一天,他都细心地照顾着何悯秋。看着她的伤势一天天变好,自己悬着的心,也总算是稍微放下了一些。 半个月后,他储存的所有伤药都用完了,不得已,他只能去学宫之外的药铺去抓新的草药。回来时已然是傍晚,当他走入藏书阁时似乎感觉到窗外有一道背影一闪而过。他顿时有些紧张,连忙走进了最深处的密室。 好在何悯秋此时安然无恙,她对此似乎也并没有察觉。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人一起吃了晚饭,两人似乎都有些饿了,吃得很干净。学宫大多数时候只提供素菜,不过味道不错。 然后洪习监督着何悯秋喝了今日份的汤药,又帮着她换了绷带。此时他再触碰到何悯秋时,已然恢复了当年还未知晓她女儿身的从容。又或者说,他终于再次将何悯秋当成最纯粹的挚友看待。 他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伪装的这段时间足够何悯秋伤势痊愈离开学宫…… 还记得那日正好下着雪,纷纷扬扬的很是漂亮。洪习与往常一样赶往藏书阁,只是脚步被积雪拖得有些沉重。 可还未到门口,他便被一名不速之客拦住。他诧异地抬起头,却对上了路仁哲略微发福的脸。 “路兄这是何意?”洪习紧张地后退两步,神色很是僵硬。 “没什么,”路仁哲高高在上地说道,然后慵懒地伸出手,旁边的一位随从见状连忙为他递上了一份药方。 “路某只是想问问洪……主教,”他将‘主教’两个字咬的很重,显然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您最近是哪伤着了啊?要用这么多药材调理。” “你进了藏书阁?”洪习盯着那张药方,有些难以置信。 路仁哲看着他恼怒的样子,心情大好,仿佛自己刚刚撕碎了一名伪君子的皮囊。 洪习,既然是老鼠,就应该滚回你的阴沟里! 他畅快地大笑几声,随即狠戾地对上洪习的双眼: “你说这个破房子?那我自然是进了。要不然怎么知道你……私藏了何小姐这么久呢?” “啊不对,”他故意说道,“马上就是苏夫人了。” “你简直是信口雌黄!”洪习并不擅长掩饰,说这句话时,语气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路仁哲闻言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我本也没想过能从你嘴里问出什么。毕竟你与那何小姐,可是‘情真意切’啊。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临安苏氏会怎么样?” 他冷笑着威胁道,没有再管洪习的举动:“我知道这里面有密室……给我搜!” 几十名随从得令,瞬间纷纷涌入藏书阁。古朴的地板与楼梯被他们踩得吱吱作响,他们粗暴地检查着里面的构造,为此甚至推翻了好几排书架。 “够了!”洪习愤怒地呵斥着,想要冲进去阻止他们的行径。可刚刚走到门前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打了出去。 他艰难地直起身,却还是没忍住吐了口血,他有些不解,如果这掌出自路仁哲的话,不会有这么强的内力才对。 他抬起头,却是面对着他曾经的学子——苏明哲。他依然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眉宇微蹙,看向洪习的目光似乎有些嫌恶。 “洪先生,本公子今日念在师生之谊不取你性命,还望你从今往后不要再一错再错。” “毕竟妄图与临安苏氏作对的人,永远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完这些,便无视了路仁哲向藏书阁走去,浑身释放出的气压有些可怕,让人有些难以呼吸。 洪习艰难地迈步,想要追上苏明哲。他的胸腔仿佛撕裂一般疼痛,内脏似乎也受了损。 路仁哲见状连忙在他的膝盖上狠狠敲了一棍,使洪习被迫下跪。紧接着,他有些试探地看着苏明哲。少年神色如常,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场索然无味的布偶戏。 “我倒是要看看,一个残废,怎么做学宫的主教!”路仁哲狞笑着,看向洪习的眼神有一种诡异的兴奋,仿佛是一只咬住猎物脖颈的狼。 他不顾洪习的挣扎与训诫,泄愤似的在他身上落下来第二棍、第三棍…… 洪习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昏过去的,只是当他醒来之后,青城学宫早已不复曾经的模样了…… 第42章 今朝 一阵晚风吹过,将那本摊开的书往后翻了几页。洪习怔怔地看过去,那本书是他三天前放在桌子上的,可这几日却都没有想起来继续读过,仅仅停留在最初那页。 确实,也该看看新的事物了。 昏暗的烛光映着他有些疲态的面容,良久他轻声开口,隐忍地问道:“永安,你恨路主教吗?” “我为何要恨他?”苏珏漫不经心地看着书上的内容,语气毫无波澜。可暗夜中他的眼眸分明深沉得可怕。 “当然,你不需要恨他。”洪习剪掉一段烛芯,室内瞬间变得明亮了一些。 “永安,你要永远记住……你虽然是悯秋的孩子,但是更重要的是——你是苏永安。你最重要的身份是你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的传承或者附属品。” “我希望你今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可以仅仅听从自己的内心。无论是善,还是恶;无论你今后所行之道是正是邪,只要你最终可以做到无愧于心,那么这都不重要。” “我和悯秋,都只希望你,成为你自己。” 苏珏默默垂眸,神色微动。玄色的长袍被他刚刚抓得有些发皱,不过在书桌下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反复回味着洪习最后那句话,竟是少见的失了神。这些年中,有许多人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说:“你今后要成为苏氏的宗主,因为你是嫡长子。” 他们说:“你今后一定要成为代表世间修为巅峰的‘执剑人’,不许辱没苏氏的门楣。毕竟你生在临安苏氏,又是一位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他们说:“你今后要成为一名无论何时都能处变不惊的君子。你要饱读诗书、勤学礼仪,万不能丢了长辈们的脸面!” “你不可感情用事,这会干预你对事物的判断!” “你现在简直弱的离谱,必须加倍努力才行!” “你不能和你那个荒唐的生母一样,去包庇妖族后裔,所有的妖族全都该死!” “身为‘大哥’的你,当然有责任要辅佐你的弟弟,以便他今后可以顺利继任。” “…………” 他们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期许押注在自己身上,喜欢把自己当做他们能够随意操控的提线木偶。哪怕他刚刚踏出一步,便已经被他们强加上数重身份了。 他不能搞砸任何一件事,纵然仅仅一步踏错,他这十几年在苏氏好不容易攀上的空中平台就会立即化为泡影…… 可是他记忆中似乎还有一个人,她总是在他受到其他长辈训斥而感到挫败时安慰他。 “永安,你已经很厉害了。不必理会旁人的意见,做你自己就好。” “可是他们对我寄予厚望……” “如果那些东西把你压得喘不过气了,那么就证明它们并不是所谓的期许,而是百无一用的垃圾。” “永安,做你自己就好了……” “我希望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仅仅代表你自己。” 记忆中的身影似乎与洪习渐渐重叠,苏珏如梦方醒地眨了眨眼,手背上似乎有液体滴落下来。 苏珏微微躬身,向洪习虔诚地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永安受教了。” “对了,明天似乎有路主教的剑术课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