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养大男主后(女尊)》 1. 001 清明雨后,空气湿润。 各家各户插在门两旁的柳条被雨雾冲洗过,翠绿如玉。 微风一吹,柳条轻晃,枝叶上荡下来的雨水宛如一场小小的新雨。 岁荌前脚踩在永安堂湿漉漉的台阶上,后脚侧面清风拂来。 原本快走两步就能进去的事儿,岁荌偏偏收回脚一扭身,灵活地将背后的竹篓甩到身前抱住,脚尖一转,面朝风向,结结实实的将这“细雨”接了个满怀满脸。 目睹这一切的永安堂掌柜眼皮跳动,“……” “生意不好做啊,啧啧。” 永安堂掌柜的今年三十五,性别女,微胖白面穿着讲究,是个眼里带有三分和善七分算计的药铺掌柜。 如果不是这满堂的药草味证明这是实打实的药铺,岁荌光看着刘掌柜这张商人般精明算计的脸,都以为她是个开黑店的客栈掌柜。 刘掌柜只掀开单薄的眼皮扫了抬脚进门的岁荌一眼,便又耷拉眉眼,手指飞快的拨弄她那柜台上的枣木算盘。 算盘上有的珠子甚至因为用的年份太久,都有了裂纹。 她刚才那话拉长语调,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说给岁荌听的。 岁荌笑盈盈,全当没听见刘掌柜的话,将怀里的竹篓往上提了提,跟柜面持平。 刘掌柜这才停下拨算盘的手,双手抄袖,上半个身子压在柜面上,伸脖子垂眼看岁荌篓里的药草。 岁荌是县城底下村子里的,每隔三天来一次,来这儿卖她从山上林间挖到的药草。 运气好点有茯苓这种好东西,运气不好有黄黄苗…哦,也就是蒲公英婆婆丁。 价格嘛,自然也是不一。 刘掌柜垂眸的时候,余光正好瞥见岁荌那双平时打着补丁,如今满是泥泞的布鞋。 估计雨后泥路不好走,她原本脚上那双刷的干干净净的灰补丁鞋,这会儿已经分不清底色究竟是灰色还是泥色了。 “我原本以为你今个不来了呢。”刘掌柜矜贵地伸出一只手,另只手扯着她那松花色的绸缎布料袖子,生怕沾着泥,耷拉着眉眼在篓子里挑挑拣拣地看。 有益母草跟黄黄苗。 益母草——活血调经,利尿消肿。 黄黄苗——清热解毒,消肿止痛,通经下.乳。 都是常见且不值钱的草药。 岁荌抬手一抹脸上进门前刚“接了满脸”的水滴,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清亮好看的眼睛,笑着说,“那哪能啊。” 岁荌颠了颠篓,将底下的药草颠到上面,证明下面的也新鲜。 她一脸期待,嘴也很甜,“除非您愿意下乡去收药草。” “下乡收?”刘掌柜身子后撤半分,撇嘴看岁荌,仿佛在看什么稀罕东西,“没想到你年纪不大,想的还挺美。” 岁荌今年不过十二岁,半大的年龄,跟县里同龄的女娃娃比,她长得极好。 一张白净好看的脸蛋加上含笑似水的眼睛,可比深闺里那些锦衣玉食堆砌出来的金贵男子好看多了。 她骨架匀称长手长脚,修长的身形高挑的个儿,天生的衣服架子。哪怕穿着粗布灰衣,气质都丝毫不逊书院里那些念书的大小姐们。 可惜啊可惜,皮囊好也不如投胎好。 长得再好,也是一手老茧,也是一身别人的旧衣改的灰布长衣,也是一双缝了又缝的布鞋。 “下乡收不耽误生意?找人收不得花钱?”刘掌柜咋舌,一脸谴责,像是觉得岁荌不会过日子,“这都是银子啊。” 岁荌,“……” 这活貔貅。 刘掌柜小气又抠门,生怕别人赚着她的钱,偌大的永安堂药铺,硬是没一个伙计学徒,理由是: 学徒不得管吃?学徒不得管住?!请伙计不得花银子?!! 所以她诸事亲力亲为,半点不给外人赚她银子的机会。 岁荌身子微微后仰,把框抱在怀里,躲开刘掌柜翻药草的手,“你又不去,那我只能来了。” 钱不过去,那她只能过来。 “让我再仔细看看。” 刘掌柜探身伸长胳膊,手伸的长了,自然就漏出那浓绿色绸缎布料袖子底下的粗布内衬。 白色内衬里衣洗的发黄起毛,被她死死塞在袖筒底下,轻易看不见。 岁荌,“……” 对自己也格外抠门的狠人。 “岁大宝,你这药草,”刘掌柜砸吧嘴,拉长语调,微微扬眉,“不甚新鲜呐。” 这习以为常打算压价的调调,故意套近乎的喊大名,让岁荌在心底习惯性的翻白眼。 刘掌柜拎着一根黄黄苗,甩了两下,甩掉水滴泥土,边嘴上嫌弃边像买白菜掰掉外层的白菜帮子一样,利落地揪掉黄黄苗外叶,因为那叶子上有个针眼大小的黄点。 “这都蔫了,”刘掌柜皱巴着白胖的脸,示意岁荌看那叶子的细微边边,“喏,都卷巴了。” 岁荌眯着眼睛凑近看,“哪卷巴了,这就是在框里挤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这草药有灵性,你看,都知道卷叶礼让不占空。” 刘掌柜呵了一声。 岁荌把黄黄苗拿过来捋吧两下,尽量把叶子抻平整。 刘掌柜还在挑刺,“草药都是湿的,谁知道晒干了新不新鲜。” 她拿眼尾看岁荌,哼哼着,“可别是采了两三天,故意洒水装鲜艳。” 刚才进门时,岁荌哪里是拿脸接“柳条雨”,她分明是拿框接的。 叶子上面有水会压秤,称重都要重个几两嘞。 岁荌瞪大眼睛直起腰杆,丝毫不心虚,争着眼说瞎话,“都是上午新采的,赶在午后来卖,这水是早上下雨淋的!我刚才在门口那是觉得春风舒坦,吹吹风醒醒神,待会儿看秤不会看差。” “您要是不要,我就去对面长春堂问问。”岁荌说着打算将竹筐往肩上背,一副“你不买拉倒”的表情。 对面的长春堂也是药铺,且生意红火伙计多,跟永安堂清冷的生意截然相反。 刘掌柜眼皮跳动,挽起袖筒,“少来这套,框放下,我称称重。” 岁荌嘿嘿一笑,麻溜地绕过柜台到后面,将框放在桌子上,两眼巴巴盯着刘掌柜手里的小秤杆看,没有半分拿乔犹豫,“我年纪小读书少,您称的时候可得把手端稳了。” 原本想抖抖手的刘掌柜,“……” 她轻嗤,“我还能贪你这点小便宜?” 岁荌咋舌,一脸真诚,“那可不好说。” 刘掌柜,“……” 小貔貅。 这精明鬼,幸亏没读过什么书,不然可还了得! 岁荌又不蠢,对面长春堂人多药多,哪里稀罕她这些便宜草药。 也就刘掌柜这种自己走不开又不舍得花钱找人收药草的掌柜,才看得上她。 一筐草药因为没什么值钱东西,最后只卖了二十文钱,就这刘掌柜还抠抠搜搜不乐意,铜板都是一枚一枚的数,生怕多给了。 岁荌,“……” 岁荌接过铜板后—— 也一枚一枚挨个又数一遍,生怕她少给了。 刘掌柜,“……” 两个人,一大一小,关于钱财方面,都谨慎的仿佛有八百个心眼子。 岁荌掏出她自己缝的拼图钱袋子—— 就是各种碎布头凑凑缝在一起的袋子,把这二十文钱跟之前存下来的一两四钱放在一起。 这一两四钱,还是卖了茯苓赚的,她生生攒了快两年,除非要她命,不然岁荌可舍不得花。 而今天二十文钱,只够买一斤鱼,四个鸡蛋而已。 好在月初她才采买过生活用品,今天倒是没什么必要支出。 岁荌背着她的空竹筐,笑盈盈跟掌柜挥手,“刘掌柜再见,刘掌柜发财。” 刘掌柜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草药不沉,所以竹篓空着跟不空着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岁荌背着空无一物的竹篓,就是觉得脚步轻快很多。 二十多岁的灵魂,十二岁的年纪,她像是融合的很好,踩着干净的石块张开双臂轻跳着跃过泥水坑,像只灰色振翅欲飞的蝴蝶。 对,岁荌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跟现在的知足比起来,三年前岁荌刚穿来的时候,可怨天尤人多了。 她原生家庭不是很幸福,人活的也不是很轻松,所以对于意外死亡后突然换个地方生活也没什么排斥。 只是,她幽怨的是,别人穿书都是穿到世家名门身上,起步最少也是状元! 再次一点也跟那书里的时清一样是个探花,从睁开眼睛就不用担心吃喝穿住,坐等迎娶绣花夫郎。 她岁荌就不一样了,穿来的时候差点活生生冻死。 岁荌只知道自己穿的是本真假少爷的书,女尊背景,书名不详,主角不详,连她自己是个什么角色都是不详。 别人穿书是手拿剧本一路虐菜,她穿书是手拿盲盒,不知道开出来的是什么玩意。 她学医多年,医者仁心啊,难道顺风顺水一路发财一夜暴富不是她“救死扶伤”应得的? 然而现实是,被迫辍学寄人篱下干活洗衣采药存钱,争取早日暴富远离原主岁宝的大姐姐夫一家。 岁荌每次生活艰难的时候,都自我安慰,她肯定是个人物,属于她的福气在后头呢,这不过是她练手的新手村而已。 岁荌生活的村子极小,是挨在几个大村子边缘的一个小小的村子,背靠大山。 村里一共十几户人家,姓氏甚至都不完全相同。 岁荌来了三年,每每听人称呼她住的地方都是“那个小山村”。 那个小山村是哪个小山村,只有附近人才能指清楚方向。 但凡手指头指偏了一点,那就是别的村了。 可见位置偏僻。 岁荌也不在县城集市上耽误,准备回去挖点荠菜,明早再来一趟。 清明前后的荠菜最是新鲜,荠菜不仅有清热利尿的药用价值,就算是食用价值也不错,配上鸡蛋就是荠菜炒蛋,配上面粉还可以做荠菜丸子。 清新的小野菜,到时候刘掌柜不要,她就摆摊卖,总有城里人想吃口新鲜的。 岁荌轻快的脚步随着离县城里越远,就越沉重。 今早刚下过雨,路上泥泞,加上马车驴车霍霍,路面没一块好地。一路走来,岁荌的布鞋沾满了泥,一层累着一层,厚厚的黏在鞋底。 她在路边找了快尖锐的石头,将鞋底的泥块蹭掉,又蹲下来捡了块石头,把鞋帮上的泥刮刮。 这附近都是地,里头种的麦子,路两边是沟,因着初春,干草跟新草交错,沟壑也没人清理,很是杂乱。 岁荌也是眼尖,就蹲下来的这会儿功夫,余光一眼就扫见了沟里的一点布料。 看起来像是包袱。 这路坎坷颠簸,东西颠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岁荌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左右看,瞧瞧有没有人。 等瞥见只有自己后,岁荌心头狂跳。 她这是,天降横财,要发财了?! 岁荌激动,她就知道,她是天、选! 2. 002 包袱瞧着像是靛蓝色的绸缎料子,都不用细细比划,光是打眼一瞧就知道比刘掌柜身上那件衣服的料子值钱。 路上能捡到宝贝这种堪比开挂的事情,只有主角才能碰到。 岁荌有点激动,莫非她是书中女主?! 岁荌搓搓手,弯腰伸腿往沟底慢慢滑。 坡有点陡,加上刚下过雨,湿湿滑滑。 她一手薅着坡上的干草借力,一手伸长指尖去勾包袱。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够到了。 岁荌如释重负吐了口气,嘴角差点咧到耳后根。 只是这靛蓝色的包袱看着鼓鼓囊囊,掂量起来却有点轻。 就在岁荌拎着包袱准备上去的时候,眼睛扫过沟底,目光不由定住。 嗯?! 底下好像不止有包袱,还有个人。 岁荌微楞,上身微微后仰,视线跟杂草错开,这才看清。 沟底躺着个小孩,看身形像是五、六岁左右,浑身都是泥,不知道死活。 岁荌脸色一正,把好不容易够到手的包袱随手扔到背后的竹篓里,手也不薅着杂草了,而是直接顺着坡一路滑到沟底。 底下积攒的雨水跟脏水差不多有五指深,直接淹到她脚踝,水没湿鞋袜濡湿裤腿衣摆。 小孩看起来像是从坡上滚下来的,葱青色的衣料沾满了泥水,就这么躺在这沟底又凉又脏的水里。 他这身衣服颜色跟沟底新出芽的嫩绿杂草融在一起,不仔细看真看不清。 虽说是学医的,但岁荌还没用真人练过手,尤其是对方不知道是死是活,心里毛毛的。 毫不犹豫滑下来是学医者的本能,这会儿有点发毛害怕是身体本能。 她先是蹲下来伸手小心翼翼探鼻息,这才松了口气。 小孩鼻息虽弱,单薄的胸膛几乎看不见起伏,但的确还活着,再晚几个时辰等天黑可就说不准了。 岁荌把小孩从脏水里捞出来,伸长胳膊打横端着。对方湿漉漉的,从头发丝到脚底都在往下滴水。 可能是岁荌“抱”人的姿势不舒服,小孩沾满泥的卷长眼睫轻轻煽动。像是翅膀被蛛网粘住的黑色蝴蝶,努力振翅就是飞不起来。 小孩也跟黏在网上的蝴蝶一样,生命在慢慢流逝。 救都救了…… 到底是一条命,别说是个人了,就是碰见只小猫小狗,岁荌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死在这儿。 有时候挽救是人的本能反应。 岁荌咬牙背着人从沟底爬上来的,刚才还干干净净的灰布麻衣,这会儿已经不能看了。 她抱着小孩往县城里去。 可能是她发现的有点晚了,也可能是这小孩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岁荌能明显感觉到他快死了…… 就像捧在掌心里的沙子,在从她的指缝中慢慢往外流逝。 这个感觉让岁荌心里发急,拼命往前大步跑,渐渐没力气了才改成连跑带走。 五、岁的孩子不算重,尤其是她怀里的这个看起来更轻,可抱久了却越发觉得沉。 路上行人不多,但也有,只是她们纷纷侧头瞥一眼,丝毫没有上前搭把手的意思,任由十二岁的孩子吃力地抱着五岁的孩子往前艰难地走。 岁荌感觉她跑了好久,累到快哭出来。 她两条胳膊几乎没了知觉,只是本能的攥紧小孩的衣服抱着他。 她穿书前也就二十多岁,还在本硕连读,根本没经过什么事儿。 哪怕是还在读书的岁荌,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碰到事情依旧会下意识依赖父母,何况是如今才十二岁的岁大宝。 可是岁荌没人管,岁大宝更是无人能依靠。 她想要救这小孩,只能咬牙靠自己。 岁荌本来想着到药铺就好了,可如今随着怀里小孩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心里越发慌乱害怕。 怕好好的一条命,又这么没了。 已经傍晚黄昏,又是清明雨后,不算热的季节,岁荌跑出了一身的汗,连眼睫毛上都是水。 岁荌低头看怀里的小孩,长睫上的汗水随着她垂眸的动作就这么滴在对方额头上。 他毫无反应。 岁荌不由想起自己救过的一只小狗,也这么虚弱的蜷缩在她怀里,在她拼命往宠物医院跑的时候,死掉了。 它没能等到她救。 岁荌攥紧几乎发麻的手指,吸了吸鼻子,脚步不停,心却跟怀里的小孩一样,都在往下坠。 好在……终于到了。 “刘掌柜,刘掌柜救命。” 岁荌跑了一路,喉咙喝风,嗓子火辣辣的,又干又疼,这会儿张嘴就像是哑了一般,喊了两声都是气音。 幸亏刘掌柜耳朵灵,听见了门口的脚步声,本以为是生意来了,结果抬头一看是岁荌。 “你这是,掉沟里了?”刘掌柜边说边往外走。 因为岁荌半点力气都没了,几乎是累到跪坐在门口台阶下,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有,何况是上台阶。 她怀里紧紧抱着小孩,昂着脸,清亮的眼睛直直看着刘掌柜,哑声喊,“救,救命,……他还活着呢。” 刘掌柜脸色一正,毫不犹豫伸手把孩子接过来,连她那松花色的绸缎袖子都没挽起来,“我看看。” 她抱着小孩抬脚上台阶,岁荌却像是泄了气一样,屁股往后跌坐在脚跟上,视线跟着刘掌柜进屋,直到越过屏风看不见了。 岁荌缓了缓,感觉有点力气了,才挣扎着站起来,只是抬脚上台阶的时候,小腿肚子都是软的,垂在身侧的两条胳膊沉甸甸的没什么知觉,手指也保持着抓紧衣服的蜷缩姿态。 屏风后面的板床上,刘掌柜把小孩放在那里平躺着,收回把脉的手,眉头紧皱脸色有些严肃。 岁荌看着她,心底微微发凉。 刘掌柜,“有点严重,你等着我找人给你救。” 找人? 岁荌没听懂,“你不就是大夫吗,怎么还要找人?” 刘掌柜略显心虚,“我这个大夫看点小病卖点药还行,救这个,有点难。” 怪不得永安堂生意半死不活的,原来是大夫不行。 岁荌一屁股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着床上的小泥人,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怔怔地说,“我好不容易抱回来的……” 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还是没救了吗…… 刘掌柜一阵心虚,尤其是岁荌这会儿看起来比那小孩还可怜。 两人认识这么久以来,岁荌穿着虽然不好,但向来衣服洗的干干净净,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泥,用灰色布条扎在头顶的发包松松垮垮,脸边的碎发沾着泥粘着汗贴在她苍白无色的脸上。 她唇干的发白起皮,衣服上全是泥跟水,尤其是衣摆跟鞋子,像是从泥水里趟过似的。 岁大宝不过十二岁,满身泥,昂着素净苍白的脸,更显得那双眼睛黝黑无助,哪有午后那机灵爱笑的小貔貅样。 刘掌柜忙说,“你别哭啊,我这就去找人给你救,我不行但他一定可以,你等着啊。” 刘掌柜抬脚火急火燎地往外快步走,微胖的身子丝毫不影响她灵活的速度。 屏风后面顿时只剩岁荌跟那小孩。 他已经没了意识,也不知道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床上还是水里。沾满泥的脸也看不清脸色跟长相,只能看见小脸一直皱巴着,应该很难受。 岁荌左右看,瞧见旁边用来洗手的铜盆。 她起身把竹篓放在地上,从盆里撩水把手上的泥洗干净,微凉的手抹了把汗津津的脸,最后坐在了床边捋起小孩的袖子,露出他冰凉苍白的手腕。 岁荌会辨识药草,知道怎么把脉。 她虽然也不行,但不想放弃。 刘掌柜回来的特别快,人还没到屏风跟前,声音就先到了,“你快给他看看,岁大宝那孩子都快急哭了。” “你那什么眼神,你以为我愿意请你啊,这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刘掌柜声音落下,就听对方回道:“你当我愿意来呢,要不是救人要紧,你的事儿我才不管。” 后面这个开口的是个男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听着很是熟悉。 岁荌伸头看,果真是对面长春堂的何掌柜。 何掌柜今年三十出头,容貌在男子中并不算特别出挑,但胜在一身温婉的好气质,使得原本平平无奇的长相透出几分医者独有的光彩。 刘掌柜的医术怎么样岁荌不清楚,但她听说过何掌柜神医的名号,说是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都能治好。 岁荌瞬间看到希望,利索地把床边的位置让出来站在一边,几乎本能的开口说情况,“这泥孩是我从沟里捡到的,一路上都没意识,我刚才摸了下,他皮肤冰凉,脉象较沉但是重按有力,像阳热之症。” 简单来说就是吹风泡水受惊冻着了。 她说完,刘掌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何掌柜名何叶,何叶把完脉朝站在旁边的岁荌轻柔一笑,“说的不错,有学医的天赋。” 瞧见他笑了,岁荌心里一松,不是因为何掌柜笑起来多好看,而是他能笑就说明小泥人问题不严重。 不严重就好,这次总算是救活了一个。 岁荌慢慢放松下来,眼睛这才慢悠悠看向刘掌柜。 一个说难办不好治,一个风轻云淡施针,啧啧。 刘掌柜,“……” 她这什么眼神! 大人的事情她懂个屁! 何叶写药方的时候,刘掌柜像是才想起来自己的袖子。 “我这可是松花色绸缎料子啊,瞧瞧瞧瞧,脏成了什么样子。这要是洗的话,不说料子会不会洗坏,单单就是皂角都要用上不少。” 刘掌柜话是对着岁荌说的,意图明显,“洗衣服耽误我生意,这不都是钱嘛。” 抠门抠死她算了。 岁荌眼睛一弯,一脸真诚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刘掌柜今日仁义,活该将来发大财!” 要钱没有,要漂亮话她有一堆。 岁荌才不赔呢,她一个救人的,跟泥孩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怎么可能赔刘掌柜的绸缎衣服。 她自己甚至还等着有人赔她鞋呢。 岁荌低头指着自己的鞋给刘掌柜看。 因为路上跑得太急,原本就缝缝补补的布鞋开了线,鞋面上破了洞,脚趾头的大脚趾往上一翘就能露出来。 岁荌反复翘着脚趾头给刘貔貅看,“我鞋都跑废了。” 要不是鞋坏了,她都想趁着天没黑透赶回村里呢。 意思就是这孩子不是她家的,她也等着人赔她鞋。 刘掌柜看看岁荌的鞋,再看看自己的袖子,心疼的啧啧咋舌。 刘掌柜想让人赔衣服,岁荌想让人赔鞋,一大一小两只貔貅,眼巴巴盯着何叶写方子的手。 何叶,“……” 要不是太了解刘掌柜,何叶都要以为岁荌是刘掌柜私下跟人生的。 何叶把完脉施了针开了方,让岁荌去长春堂抓药煎药。 刘掌柜眼皮跳动,“嗳,我这儿也有药啊,怎么还舍近求远。来大宝,药方给我,我亲自给他抓药煎药。” 岁荌有点犹豫。 刘掌柜貌似不靠谱,但何掌柜家的药又很贵…… 岁荌偷偷看药方算了算,药钱差不多得一两多。 一两多啊…… 救人嘛,就算千两金万两银,该花还是得花! 但一两不行…… 因为岁荌全部身家就一两多。 3. 003 刘掌柜虽然医术“不行”,但算数了得,何叶用什么药,大概价钱多少她一清二楚。 “好歹你也是我叫来的,这一两三钱的银子长春堂不好独吞吧,”刘掌柜扯着自己的袖筒给何叶看,“我这可是绸缎料子。” 刘掌柜说这话的时候,何叶正弯腰将小孩搭在床边的手轻柔地塞进被子里。 小孩手脚冰凉,明明是阳热之症但并没有出汗的征兆,说明原本身体底子便不是多好。 像是身强体壮康健的人感染风寒,正气强盛跟邪气相争,就会有发热的症状。正邪相争的越激烈,发热也就越明显。 这孩子便是相反的症状,正气虚弱不能抗邪,就表现为无热的三阴病。[1] 要是这孩子吃完药迟迟不出汗,可就危险了。 毕竟小孩本就脆弱,一场风寒都有可能说没就没了。 何叶不知想到什么,眼睫落下,手攥着被子一角保持着弯腰的动作迟迟未动。 刘掌柜没有眼力见地踱步站在他旁边,“你看不如这样,诊费必然算你的,我不沾半分,但这药就在我这儿抓吧,我辛苦这么一趟,你总得让我赚个药钱。” 见她一副“吃亏让你”的语气,何叶太阳穴不由突突跳动。 开口闭口全是生意,若不是这满堂药味,若不是板床上躺着个昏迷未醒的孩子,何叶真要以为两人聊的是件无关性命的货物。 他一把松开被子站起来,刚才还温和的眸子带有凌厉之气,“你要是有救人的本事,何必找我过来。” 他一凶,刘掌柜就怂了。 何叶道:“药就在长春堂抓,要不是孩子小不方便折腾,我这就把人抱走,让你连个铜板都赚不到。” “满嘴的钱钱钱,这是人命还是钱,你这脑子里除了钱还有别的吗。” 温柔的人强势起来更为吓人,刘掌柜瞬间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沉默三个瞬息后,刘掌柜才小声开口提醒他,“还有人在呢,你注意点形象。” 外人眼里的何叶说话轻柔,对病人向来耐心十足有问必答,从来没大小声过。 何叶闻言微微一顿,顺着刘掌柜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岁荌。 岁荌,“……” 岁荌两手扯着药方,默默地举起来把脸遮住,佯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这两人吵架时的语气过于自然熟稔,像是对妻夫,她这种外人完全没有存在感。 何叶挖了刘掌柜一眼,看向岁荌,又是轻柔语气,“你来随我抓药。” 前后态度跟语气截然相反,岁荌不敢吭声,只默默跟上他的脚步。 见刘掌柜还想跟过来,何叶扭头,一个眼刀甩过去,刘掌柜条件反射般坐在床边,乖巧又老实,“你们去你们去,我留下看孩子。” “……” 吵了两句,堵在何叶心头的郁气倒是散去不少。 他借着抬手挽耳边碎发的动作看向岁荌,视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最后垂眸,视线落在她裤腿跟鞋面上。 岁荌浑身泥,没比床上那个干净多少,脏的就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笋,但她眼神清亮干净,气质清爽,给人的感觉犹如白净的笋肉,清新干脆。 是根好苗子。 何叶眸光闪烁,轻声说道:“这小孩虽是你捡来的,但永春堂有永春堂的规矩。” 岁荌,“?” 岁荌心里突然发毛,直觉有诈。 果然,何叶开口,朝她轻柔一笑,“那便是概不赊账。” 岁荌,“??” 岁荌扭头惊诧地看何叶,两眼瞪圆。 何掌柜,何掌柜您怎么了,您是不是被刘掌柜附身了? 这才出了永安堂的门,您刚才那一脸“治病救人”的菩萨相怎么说没就没了! 岁荌战术性停下脚步,身子后撤,眼睛盯着何叶看。 老实交代吧,您跟刘掌柜其实是两口子吧? 何叶顶着岁荌那张震惊脸,说道:“看诊费加药费,一共一两四钱。” “???”岁荌没听清,“多少?” 何叶笑的温温柔柔,“一两四钱。” 岁荌下意识捂胸口,那里放着她全部身家。 您跟刘掌柜就是两口子吧! 两人如出一辙的会“算”。 何叶问,“你是先垫付呢,还是等找到小孩母父再拿药?” 从刚才在永安堂时岁荌开口说病症,何叶心里就一清二楚,她至少是懂点医术的。 既然懂医术就知道,那小孩要是今天不吃药,定然挨不到明早天亮。如今太阳已经下山,就算是报官,全县衙役一起出来寻找都不一定能在明早之前找到小孩双亲。 正好到长春堂门口,何叶提着衣摆抬脚进去,声音落在身后,“我不催你,你好好想想。不过,我不卖你药,刘掌柜定不敢卖你药。” 刚想转身折返回永安堂的岁荌,“……” 何叶已经进去,留岁荌站在长春堂门口站着。 这哪里是进去不进去的事情,这分明是一两四钱一尸两命的事情。 哦,还有她的一条“命”。 岁荌把这点积蓄看得极为重要,放在屋里都觉得不安全,出门必然贴身带着。 其实吧,这小孩跟她又没血缘关系,岁荌把人从沟里捞出来一路连背到抱弄到药铺,已经对得起她自己的良心了。 岁荌这时候要是转身就走扭头回家,也没一个人能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冷血。 至于小孩的生与死,能不能吃到药,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连刘掌柜何掌柜这样的人都漠视生死不愿意管,她为什么要管,她又有什么本事管。 岁荌打算回去拿自己的竹篓,趁着天色黑透之前赶回村子。 大不了,她这双鞋不要人赔了。 太阳已经快落山,外面天色只剩半边夕阳余晖。 何叶站在柜台后面,静静看着门口的岁荌。 岁荌清清瘦瘦的,身上衣服全靠骨架撑着,腰上系的布条缠了三圈在左侧打了个结,勒出一截劲瘦腰肢。 她不过十二岁,肩膀还稚嫩单薄,连层夕阳都披不起来,又能担得起什么呢。 何叶眼睫落下,觉得自己逼人太甚。 他刚才进门便交代学徒去煎药了,他怎么可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没钱买药就不管了呢。 只是可惜了…… 何叶看岁荌转身往永安堂走,心里的叹息还未出声,就见那单薄清瘦的身影去而又返。 岁荌步子很急,三步并作两步走,生怕自己后悔一般。 她咬牙掏出钱袋子,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瞪着何叶,气势汹汹趴在柜台上。 岁荌风风火火进来,来势汹汹,永春堂的伙计还以为她过来找事的,还没上前阻拦,便被何叶抬手挥退。 何叶看着岁荌发红的眼圈,笑得却是很温柔开心,“想好了?” 岁荌就跟被针扎破的气球似的,气势一卸慢慢扁了,“想好了。” 她双手捂着钱袋子,小声问,“能不能再便宜点,做生意哪有一口价啊,不得有商有量吗。” “药铺生意,向来一口价。”何叶伸手,掌心朝上摊平。 岁荌抿紧薄唇扯开钱袋子,慢吞吞往外拿银子。 原本沉甸甸的钱袋子,分出去一两四钱后,瞬间变轻。 钱袋子空了,岁荌的心也空了。 尤其是眼睁睁看着何叶把银子收进钱匣子里,岁荌肠子都快悔青了。 一两四钱啊,她存了两年啊! 岁荌趴在柜台上。 她后悔了。 把钱还她吧。QAQ 岁荌原本是可以不管的,但她死活过不去良心那道坎。 她不能拿人命去赌刘掌柜跟何掌柜的良心,她只能赌自己的。 岁荌端着药坐在床边,幽幽盯着床上的泥孩看,“你最好快点好起来。” 毕竟是她全部的身家。 岁荌想,找到小孩母父后,先把银子要回来,再让对方赔她一双好鞋。 这么一想,心里才好受很多。 药是岁荌一点点灌进去的,半滴她都没舍得浪费,剩下的碗底子她恨不得倒进自己嘴里。 药喂完,何掌柜端着热水进来,柔声跟岁荌说,“我给他擦擦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你去刘掌柜那边也洗个澡吧。” 到底是花了钱,服务立马不同了。 小孩脏的连脸都看不清,加上衣服是湿的,这么穿着过夜肯定不行。 何叶把屏风拉上,给小孩擦洗换衣。 天色已黑,岁荌今天是回不去了。 她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刘掌柜正点着油灯坐在外面翻她那账簿。 岁荌眨巴眼睛,凑过去。 刘掌柜警惕地抬头看她,“做甚?” 岁荌笑得极为好看,“嘿,借您锅跟盆一用,我烧水洗个澡。” “哦?”刘掌柜眼睛一亮,小眼睛里的光芒比她手边的油灯灯光还耀眼。 她伸手把旁边的算盘拿过来。 岁荌,“……” 岁荌开摆了,“我那一两四钱都给何掌柜了,现在分文没有。你借我就洗,不借就这样吧。” 死猪不怕开水烫,她连钱都没了,还在乎脏? 刘掌柜宽慰她,“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小小年纪就如此仁义,活该将来发大财。” 岁荌眼皮跳动。 刘掌柜笑,“谁说你分文没有,你不还有二十文吗。” 午后卖的药草,正好二十文。 岁荌有多少身家,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清楚。 岁荌差点跃过柜台扑过去咬刘掌柜。 不活了,大家跟那小孩同归于尽吧! 刘掌柜到底是不想“死”,她把锅跟盆借给岁荌用,作为条件,岁荌把她那身脏了的绸缎外衫洗干净。 岁荌又从何叶那里借了身干净衣服,将自己的脏衣服顺道洗了。 晾一夜,明早差不多能干。 许是看她过于可怜,何叶免费给她端了碗面条,脸庞大的海碗,满满的油汤冒尖的面条,被岁荌吃的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吃完,她把碗洗干净才还回去。 岁荌明明自己也不容易,但就是没叫过一声苦。 忙完这些,她才绕过屏风去看那小孩。 小孩被何叶洗的干干净净,有点泛黄的黑色长发看起来软软的,堆在枕头上。 之前满脸泥看不见,这会儿洗干净了对着床边微弱的油灯光亮,岁荌才看清他的长相。 白,脸带着脖子一样的白,像是上好白瓷渡过釉,白的好看,白的矜贵。 黑长浓密的眼睫跟小刷子一样,整齐乖顺的在脸上洒下一扇阴影。 小孩五官精致,长相出众,哪怕是病着,都漂亮的有些过分。 不得不说,她这一两四钱,长得属实好看啊。 4. 004 像“一两四钱”这种症状,叫做“太阳中风”,一般喂桂枝汤。 刚才岁荌给“一两四钱”喂完药后,何叶又给他喂了点热粥,帮助发汗。 如果情况好些,一服药下去能出汗,病就立马能好。如果情况不好,夜里可能得连续喂药,直到出汗为止。 刘貔貅是不可能在没看见银子的时候守在这儿给“一两四钱”喂药,何掌柜那边晚上来了个病人,说是有些严重,想来夜里也不会过来。 岁荌——天选守夜喂药人。 她脱掉刘掌柜那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子盘腿坐在床上,反手将背后被风吹干的长发随意拢成一把绑在背后。 岁荌估摸着她晚上是睡不了了,从刘掌柜那儿摸了本医书,借着床边微弱的油灯光亮翻看。 床头竹篓里静静躺着“一两四钱”的包袱。 知道是有主的,岁荌就没随意打开 。 只是当时拎着有些轻,现在细细想想,感觉可能是衣服。 岁荌托腮扁嘴。 怎么才四、五岁大小就知道离家出走了。 岁荌走了会儿神,心思重新放回医书上。 这书泛黄卷边,有些部分还用朱笔做了笔记注释,想来以前也常常被人拿在手中看,只是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刘掌柜。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岁荌伸手摸一四,哦也就是“一两四钱”的额头。 依旧微凉,没汗。 岁荌又给他喂了一服。 药是一次煎好的,分多次用,一夜服完这一剂就行。 喂到第三回的时候,已经是丑时末。 岁荌昏昏欲睡,实在是有些撑不住。 她跑了一天也累,这会儿医书摊在膝盖上,双手撑着脸就这么低头盘腿坐在床边睡着了。 一四半睡半醒间,就看见床边坐着个人,身上披着件中年男子的长袍外衫,脸埋在手心里,绑着灰色布带的长发因动作滑落从背后垂在身前。 一四感觉他好像看见他爹了,他印象里他爹就是这般在他床前守过一次。9 一四眼一红,委屈的就想哭。 他好难受,头好疼,觉得身上黏黏湿湿的,想动但又动不了。 他眼睛巴巴盯着床边的人看,想开口喊却感觉嘴巴像是被黏在一起,根本张不开。 一四费劲伸胳膊,小手攥着那衣袍一角,轻轻扯动,盼望“他爹”发现他醒了。 只是“他爹”睡得忒熟,迟迟没反应。 直到外面街道上传来打更报时的梆子声,沉闷的声响像是敲在岁荌耳膜上,她一惊,往前一栽,人差点从床边掉下去。 一惊一吓,岁荌瞬间清醒了,搭在她腿上的医书也跟着滑落掉在地上。 岁荌双手搓脸,弯腰把书捡起来。 她将书放在床头,习惯性耷拉着眼皮伸手去摸一四的额头,直到视线对上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眸子。 那眸子清亮干净,像是一汪湖泊,不染任何杂尘。 醒了。 岁荌以为自己看错了,眼睛凑近了看。 醒了! 岁荌心里一松,脸上立马露出笑意,“可算醒了啊。” 跟她的高兴截然相反,一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嘴一扁,眼眶就红了。 不是他爹。 像是怕他没看清,对方还特意凑过来。 呜长得再好看也不是他爹。 一四慢吞吞将脸埋进被褥里,只露出小半个白净的额头。 他爹不要他了。 他没有爹了,他两个爹都不要他了。 美梦破碎,对于小孩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可一四想哭又不敢,最后整个小身子缩在被子里,躲在这一方漆黑的小世界中,他才蜷缩着身体抽噎哭起来。 一四这个年纪怎么都想不通,他奶爹爹为什么就不要他了。 是不是他还不够勤快,是不是他还不够听话,所以奶爹爹一家搬走的时候,才把他丢在路边推进沟里。 屋里安安静静,一四猜刚才床边的那个大姐姐出去了,这才敢哭出声。 既委屈又害怕,最后都化成鼻涕眼泪流出来。 小孩醒了,岁荌赶紧穿鞋跑到对面永春堂知会何掌柜一声,让他来看看。 回来的时候,她倒了杯温热的水端回来。 只是刚绕过屏风,就听见被子里传来哭声。 闷闷的,一下接着一下的抽噎声。 不是那种昂着头扯着嗓子放开了哭嚎的刺耳声,而是小心翼翼的,像受伤的小动物,缩在黑暗处舔舐伤口孤独无助的呜呜声。 哭一下停一下,像是在呼唤爹爹。 “现在知道哭啦?”岁荌伸手轻轻拍被子。 她动作可轻了,谁知道被子底下鼓起来的那一团像是受到天大的惊吓般,猛地一个瑟缩,肉眼可见的抖了两下。 哭声戛然而止。 被子底下,一四慌乱地用两只手抹脸上的眼泪。 没哭没哭,他没哭。 他只是,只是眼睛出水了! 你看他身上也出水了,潮潮的,跟眼睛一样,所以他没哭。 一四知道没人喜欢小孩哭,只要他哭就会挨骂跟被打手心,越哭打的越疼。 他刚才被人拍被子时吓了一跳,岁荌也被他抖动的动作吓到了。 尤其是一四安静下来,岁荌更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总觉得沉默是爆发的前兆。 岁荌没怎么跟小孩打过交道,但她看过原主大姐家的岁宇宇哭过,六岁的小男孩,哭起来声音惊天动地,连路过的狗都离他远远的。 被自己这么拍一下,换成岁宇宇,不得拼了命的嚎。 岁荌默默往后退了两步,企图撇清自己的关系。 被子动了动,岁荌心跟着提起来,耳膜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被子里露出一张白嫩嫩带着汗的小脸,岁荌战术性身体后仰。 被子里的那团坐起来,怯生生看着她,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 岁荌,“嗳?” 岁荌怔了怔。 没哭,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岁荌觉得不安,就跟点了个炮仗,捻子嗞啦啦烧起来,最后没动静了。 岁荌摸不清这是个哑炮,还是对方准备憋个大招。 “要不你,哭两声?”岁荌试探着问。 他太安静了,岁荌心里毛毛的。 她话说完,一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慌起来,鸦羽一样卷长浓密的眼睫还湿润着黏在一起,像蚊子腿,明显是刚哭过,但他却摇头,“没哭,我没哭。” 软软糯糯的鼻音,声音也是哭腔,但他就一口咬定他没哭。 小孩坐在床上,黑软的头发披在身后,本就漂亮的五官因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更显得灵气十足格外漂亮。 他揪着手,扁着嘴,任由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但嘴上就是说,“我没哭。” 他哭吧,岁荌肯定觉得烦。 他不哭,岁荌又觉得不适应。 “没事没事,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岁荌端着碗走过来。 这么大的孩子,不让他哭怎么可能。 一四眼泪掉下来,双手下意识往身后背,着急地跟这个姐姐解释,“我、我没哭,我没有哭。” 岁荌弯腰盯着他脸上的眼泪看,“那这是什么?” 一四呜咽起来,手背抹着眼泪,边哭边说,“呜呜是水。” 他肩膀一颤一颤的,但哭声都憋在嗓子里,只有眼泪掉下来。 岁荌良心瞬间有点过不去,想伸手默默小孩的脑袋安慰他两句。 谁知道她刚伸手,对方立马警惕戒备地往后缩,小手胡乱地抹着脸,边哭得打嗝边疯狂摇头,“我、我不哭了,我真、真不哭了。” 岁荌悬在空中的手僵在原地,眼睛睁圆,“哎不是,我可没打你啊,我都没碰着你。” 这怎么一副她打小孩的样子。 岁荌怕待会儿何叶来了她解释不清楚,连忙把碗放在床边,自己往后退两步。 何叶进来的时候,一四刚抹完眼泪。 岁荌此地无银三百两,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没打他,我手指头都没碰到他,他是自己哭的。” 何叶疑惑地看了眼岁荌。 他对于一四会哭根本见怪不怪,这么大的孩子,刚醒来就发现自己在陌生地方,不哭两声都不对劲。 何叶温温柔柔地朝一四招手,“我看看出汗了吗?” 他语气轻柔,像极了慈父,让小孩没有抵抗力。 一四慢吞吞朝他爬过去,乖巧地跪坐着,任由何叶给他摸额头看舌头。 闹了刚才那么一出,小孩出了一身的汗。 何叶拿被子将人包好,端着碗喂他喝水。 “你叫什么啊?”何叶柔声问。 一四抿了水,眼睫毛煽动着垂下,盯着自己的两只手看,“元宝。” 何叶问话的时候,岁荌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安静的听。 元宝,好名字,一听就比“一两四钱”贵气! 岁荌有点激动,眼睛看金子一样盯着小元宝看,完全控制不住地抖腿。 好了好了,她那一两四钱有着落了。 只要问出来小孩的家人跟住哪儿,她就能把药钱拿回来。 何叶见元宝配合,动作轻柔地拉着小孩的手,眉眼慈爱,“那家住在哪里呢?” 元宝摇头。 岁荌脸上笑意淡去一点。 何叶问,“你可知道你母父叫什么?” 元宝依旧摇头。 岁荌脸上笑容消失,已经开始皱巴起眉头。 岁荌指着竹篓里的包袱暗示何叶,何叶回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尽量用孩子的语言跟元宝沟通,“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吗?” 可元宝远比何叶想的更聪慧,语言组织能力也很强。 “坐那种,有大马的车来的,”元宝认真的想,努力形容,“车走的时候忘了我在下面,我追着跑,爹爹很生气,把我推沟里了。” 何叶脸色瞬间就变了。 岁荌抖腿的动作也因元宝的话停下来。 小孩用最平白的语言,说出了他被人丢弃的事实。他可能自己都不懂他说的什么,他只是把他知道的说出来。 何叶想起小孩那身葱青色的衣服,再想想岁荌是从沟里把他捡回来的,顿时只觉得心寒。 得是什么样的母父,能故意狠心丢下这么好看这么懂事的孩子。 元宝长得漂亮灵气,像个雪团子,这要是放在寻常人家,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养出娇气的小性子。 可元宝不哭不闹,甚至过于聪明早慧,想来是家中环境造成。 何叶心里很不好受,乖巧的孩子比哭闹的孩子更让人心疼。 尤其是元宝眼睛湿漉漉的,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回来,揪在身前,轻声寻问,“我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 何叶胸口堵的难受,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看向岁荌—— 岁荌蹲在床头竹篓边,伸手把那个靛蓝色的包袱拿出来,嘴里碎碎念。 “元宝元宝元宝。” 哪怕没有元宝,也要有其它值钱的东西啊! 包袱打开—— 两三件小孩的衣服,颜色都灰灰暗暗的远不如那件葱青色的好看。 至于元宝,这里头连个铜板都没了! 岁荌,“……” 岁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包袱扁起嘴,人都麻了。 她以为救了个小孩,等对方母父过来就行,结果她捡到的这个是被人故意丢下的。 现在她怕是等不到小孩母父来还她钱了。 岁荌打击过大,眼睛幽幽看向元宝,表情难看的就差哭出来了。 好像被人丢弃的不是元宝,而是她一样。 元宝茫然地眨巴眼睛,心里虽然不懂这个姐姐为什么抱着他的包袱哭,但却没好奇地开口问。 顶着那双不谙世事的清澈眼眸,岁荌半点怨气都发不出来。 元宝可怜,但她也可怜呐! 岁荌生无可恋,泄气一样,弯腰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床边默默难受。 她那一两四钱是彻底打水漂了。 可能是她难过的过于明显,元宝甚至探身伸手,白净的小手试探着搭在岁荌头上,轻轻摸了两下。 他小小年纪想不通岁荌为什么难过,只学着奶爹爹哄珠珠的样子,软声软气地安慰她,“不哭不哭。” 他越懂事,岁荌越想哭。 她的一两四钱啊,她总不能把小孩卖了还钱吧。 5. 005 刘掌柜听见动静,披着外衫从后院过来。 她将一手端着的油灯吹灭放在桌上,生怕小小的屏风后面点着两盏灯浪费。 她另只手还端着碗温酒,随手递给坐在床边的何叶。 何叶抬眼看她,手却自然地将酒接了过来。 刘掌柜,“温酒化的陆抗膏。” 陆抗膏对劳损百病、风湿、补益等症具有神效。 像何叶这种有时因为当夜有病人前来急诊的,比较劳心动神的,喝这个挺好。 何叶眸光闪烁,抿了口温酒,双手托着酒碗轻声调侃着问,\"几钱?\" “你看着给就行,”刘掌柜摆摆手蹲在岁荌身边,笑盈盈问,“岁大宝,翻着什么好东西了,激动成这样?” 该这不会是翻出金子了吧?! 岁荌眨巴两下眼睛,原本生无可恋的一张脸,在扭头看向刘掌柜时已经精神百倍挤出笑容。 “上好的绸缎料子,里头还有块玉,”岁荌说得像真的似的,“那玉摸着跟羊脂膏一样,温温软软的。” 刘掌柜眼睛瞬间亮起来,目光直勾勾盯着岁荌怀里的包袱看。 “你懂个什么,那羊脂膏一样的玉就叫羊脂玉。” 岁大宝还是见识少啊。 刘掌柜感叹,好家伙,怪不得这小孩长得漂漂亮亮,原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 岁大宝这是捡着宝了。 她往前挪两步,满脸谄笑,开始哄小孩,“拿出来我给你鉴定鉴定值几个钱。” 岁荌也笑,脑袋凑过来跟她小声说,“你拿走不给我了怎么办,我今天好歹花了一两四钱呢,可不能打了水漂。” 刘掌柜下意识道:“我给你这一两四钱!” 随随便便一块羊脂玉都不止一两四钱这个价,岁大宝还是年龄小心眼少,只认得一两四,不知道宝玉。 岁荌听完眼睛亮如明珠,毫不犹豫,“一言为定!” 刘掌柜伸手往怀里摸钱袋子,岁荌直勾勾盯着她的手看。 大小貔貅斗法的时候,何叶就坐在床边小口小口抿着酒,见元宝一脸茫然便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哎,不对啊。”刘掌柜钱袋子都打开了才回过神。 她眯起眼睛看岁荌,“你这个小丫头既然认得上好的绸缎料子,怎么可能不认识羊脂玉!我差点着了你的道。” 刘掌柜哼哼着把解开的钱袋子重新扎紧,当着岁荌的面又塞回怀里,“定没有什么好东西,就你这点道行还想着诓骗我。” 岁荌暗恼,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打算诓完刘掌柜就跑,至于这小孩爱谁管谁管,反正她钱拿回来了。 谁知道大家都是修成精的狐狸,刘掌柜道行比她高。 何叶这才出声,将刚才的事情给刘掌柜说一遍。 刘掌柜伸手戳岁荌脑门,“小机灵鬼,差点真被你骗了。” 岁荌彻底生无可恋。 她把包袱放回竹篓里,行尸走肉般爬起来,一屁股坐在床尾,身体往后一躺一翻,侧身蜷缩着腿,扯过被子一角搭在身上,准备睡觉。 假的假的,都是梦,睡醒就行了。 岁荌累到不想动脑子,只想睡觉。 何叶疑惑,闹不懂岁荌怎么了,不由用眼神询问似的看向刘掌柜。 刘掌柜笑,“甭管她。” 这孩子积极阳光,跟地里长出来的笋竹一样,坚韧着呢。今个难过,明天就好了。 岁荌躺下后,何叶哄着元宝也躺下。 见屋里两个小的都睡了,何叶才说,“明日报官吧。” 刘掌柜坐在床头矮凳上,皱眉摇头,“报官也没用。” 她把竹篓里那包袱拿出来,翻看里面的衣服,“包袱皮子不错,想来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只是这一包袱的衣服加在一起却不值四钱,可见这小孩在家里也不受宠。” “还有他那身葱青色的衣服,袖口短衣摆短,分明是当季最好最新的料子,但却不是给他做的。” 至于为什么给他穿,可能因为这个颜色掉进沟里后,但凡运气差点就没人能看见他。 刘掌柜本来想着是不是家里孩子多了,所以把儿子扔掉,可这仅限于穷苦人家。 就算是扔,也是刚出生就扔掉不会养这么大都记事了才扔。 而且,心肠稍微软些,孩子就算扔了也会扔在人多的街道上,万一碰着好心无女的人家,说不定会领回去养,多少给他留条活路,断然不会丢在路上推进沟里。 “报官的话……”刘掌柜看向元宝干净好看的脸蛋,啧啧摇头,“找不到他亲生母父,官府只能把他送养给那些无女的人家。” “怕是找不到了,”何叶眉头拧紧,“套马车从这儿路过,应该是从别处来的,现在又去往他处,根本不好找。” 官府不可能为着个小小孩子,动用全部财力跟人力去搜寻,时间一长有新的案子也就不管了。 何况元宝是被丢弃,官府更恨不得随便找人把他领养了草草结案。 再说,就算找到他母父,下次能不能活着就不好说了。 这孩子又长得好看,心肠恶毒点卖进那种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可真就掉进火坑。 越想何叶越觉得胸口闷堵厉害,仰头将碗里温凉的酒一口饮尽。 凉酒逼出他眼底的湿润,让他难得松口轻喃,“都是为人母父的,有人想留孩子留不住,有人却恨不得要孩子的命……” 刘掌柜闻言系包袱的动作一顿,低头也没吭声。 “人是岁大宝捡的,又是她花了全部身家救的,”刘掌柜将包袱放回竹篓里,“至于是报官还是别的,总得问问她的意见。” 何叶点头,余光瞥向床尾,岁荌蜷缩着身子睡在那里,半个身子隐在阴影中,看起来也是小小一团。 “我回去了。”何叶起身,将酒碗放下拍拍衣摆,抬脚往外走。 刘掌柜跟着站起来,嘴上说,“我就不送了啊。” 但双腿还是实诚的把人送到门口,亲眼看何叶进入长春堂才关门。 两人走后,屏风后面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 岁荌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根本没有半分睡意。 她翻身躺平,腿垂在床沿边,双手搭在小腹上,眼睛空空洞洞地盯着房梁看。 她其实也是被丢弃的一个。 跟元宝不同,她生活的那个世界,随便丢弃孩子是犯法的。可她爸妈又都不是很想养她,最后她就变成了没人管的状态。 小时候是奶奶照顾她,奶奶生病离世后,她就彻底被放养。 那对早就各有各家的夫妻,如果想起来就给她打点生活费,如果想不起来,完全不在乎她平时怎么生活。 勤工俭学到处打工,好像是她闲余时间的全部记忆。 可能两人经历很像,岁荌难得对元宝生出一点怜惜。 只是岁荌再同情元宝也无能为力。 她现在在岁家都是寄人篱下,想要点银两都得靠自己挖药草去挣,勉强养活自己可以,但想要养活自己跟一个五岁大的孩子那是万万不可能。 更何况岁荌也没什么亲情缘,更不会照顾小孩,所以养元宝是不可能养的,她这辈子都不会养小孩。 岁荌翻个身,被子拉过头顶。 第二天岁荌醒来的时候,刘掌柜都开门做生意了。 她也不可能在这儿白吃白住,岁荌帮刘掌柜晾晒药草整理药屉,甚至帮刘掌柜打扫药堂外加做饭洗衣。 说实话,对面的学徒都没她手脚麻利会干活。 “不错不错,”刘掌柜看着焕然一新的药铺满意极了,唯一有一点不满的就是,“你要是光干活不吃饭就更完美了。” 岁荌,“……”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岁荌差点一簸箕甩她脸上。 就是养头驴,也没有光干活不给饭吃的道理。 岁荌不仅要吃饭,她还特别能吃,胃口极好不挑食。 刘掌柜看得极其肉疼,并且表示这就是她不招学徒的原因。 “元宝看着也好得差不多了,你打算怎么办?”下午收药草的时候,刘掌柜问岁荌。 总不能一直在她这儿吃住吧? 才半天时间,刘掌柜就觉得自家面缸里的面少了一半。 岁荌倒是觉得住这儿挺好的,至少吃得饱。 她表示,“再等两天呗,小孩身子弱,怎么可能好这么快。而且那一两四钱是三天的药钱,今天这才一天。” 才一天啊,刘掌柜都觉得像是过了一年。 “给他找户人家送走算了,”刘掌柜道:“实在不行你领回去养也行。” “他是个小孩又不是个小狗,”岁荌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看向刘掌柜,“您不是也没小孩吗,不如你把他留下得了。” “呵呵,你看我像是善人吗?”刘掌柜双手抄袖,“我养条狗都嫌弃它能吃,何况养小孩。” 岁荌又问,“那何掌柜?” 这两人都没孩子,一四那小孩又长得好看讨喜,留下来怎么了。 刘掌柜耸肩揉鼻子,轻声提醒岁荌,“你最好别问。” 不问就不问。 岁荌把药草收完,去对面扎针的元宝就回来了。 长春堂到底是跟永安堂不同啊,人家每天生意火热,看诊的病人就跟清早买菜的人一样,挤挤攘攘来来往往,一天下来掌柜的加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反观永安堂,小猫三两只,而且看诊的少,多数都是过来抓药的。 何叶忙里偷闲,把元宝抱回来。 小孩换回他那身葱青色的衣服,人也比凌晨醒来时精神很多,琥珀色的眼睛灵气十足,会说话一样左看右看,加上这身衣服,他看起来像是一株鲜活的嫩绿色小芽,在这个初春季节破土探头,散发着无限生机。 凭着这张脸,他在长春堂扎针的一会儿功夫,都有不少人过来摸他脑袋。 他头上的两个揪是早上何叶过来给他扎的,这会儿都有点散了。 至于那时候岁荌呢,岁荌盘腿坐在床上发呆,边悼念她逝去的一两四钱,边想哪里能卖小孩…… 半夜上头时,她想着给元宝找个好人家吧。 清早醒来时,她想的全都是没银子怎么活。 良心能值几个钱,最多一两三钱,可岁荌花的是一两四钱啊。 虽然岁荌脸色臭,对元宝爱答不理的,但元宝回来第一时间却是先找她,看她在不在。 何掌柜笑,“还是孩子跟孩子处得亲近,小的就爱围着大的跑。” 刘掌柜也盯着两个人看。 岁荌蹲在药柜面前,整理最下面一层抽屉的药草,元宝就蹲在她旁边。 岁荌换回她那身灰布衣裳,长发随意用布条挽在头顶,脸边只留下几缕扎不住的碎发。 跟葱青色的嫩苗比起来,她灰扑扑的像朵长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灰蘑菇。 察觉到元宝跟过来,岁荌扭头看他,虽然没慈眉善目,却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温度。 不烫不凉,应该是没事了。 见她扭头对上她的视线,元宝眼里亮晶晶的,露出笑意。 他蹲在她旁边,又往前挪了挪,两只白白小小的手虚攥成拳搭在膝盖上。 见岁荌看过来,元宝才献宝似的朝她伸出一只手。 掌心朝上,露出粉白的掌心。 一颗糖就这么躺在他手心里。 长条状的,用深棕色油皮纸包住的酥糖。 “爷爷给的,”元宝糯声糯气的说,“他说甜~” 这么大的小孩吃药扎针都会哭嚎,只有元宝乖乖巧巧地坐着,哪怕泪水挂在眼睫上要落不落,他都抿紧唇不哭不闹,格外惹人心疼。 有人摸他脑袋安慰,有人给了块糖。 岁荌垂眸看元宝手心里的糖,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元宝重重点头。 岁荌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尝过甜味了。 糖对如今的她来说是“奢饰品”并非必需品,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提买了。 岁荌想了想,把旁边割药草的小刀拿过来,刀刃在洗得干干净净的袖筒上擦了又擦,最后接过糖切成两块。 她跟元宝一人一块。 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泛着苦味的药柜前面,吃得两眼弯弯。 刘掌柜看得挑眉,笑着跟何叶说,“这小孩看着小,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跟谁亲近。” 换做一般人,在慈父一般温柔的何叶跟脸臭话少的岁荌之间,定然选前者。 可这小孩不是。 他清楚知道何叶的温柔不是给他一个人的,而是给所有病人和小孩的。何叶的温柔是他作为大夫跟人沟通的一种方式,唯有岁荌不同。 小孩敏锐,谁是真的好,他心里清楚。 岁荌嘴里甜甜地化着糖,眼里带着光亮笑意,还非得揉一把元宝的脑门,哼哼着说,“少讨好我。” 元宝就只傻笑,等岁荌收回手,才用他那短胳膊短手把被她揉乱的额前碎发扒拉整齐。 哎,乖得不像话。 6. 006 在放弃卖小孩以后,岁荌打算给元宝找户人家收养。 像这么大的小孩,既不知道原户籍地址在哪儿,又已经开始记事,属实有点难办。 就算不报案,也得去衙门问问,给他弄个户籍什么的,相当于岁荌那个世界的户口本身份证,证明元宝不是流民和黑户。 第二天,岁荌趁元宝在长春堂当吉祥物的时候,自己去的衙门。 她们这个县叫清水县,水清不清岁荌不清楚,但衙门看起来倒是挺清廉的。 朴质无华的大门,没有半分衙门的威严跟不可侵犯感。 衙门两边也没值班的衙役,只蹲着两头石狮子,旁边立着一面鼓。 狮子不威严,鼓也没什么敲痕,可见小县城没什么大事情。 岁荌犹豫一瞬,抬手试探性地拍了拍县衙的门。 拍了三、五下,才听到里面有动静传来。 “来衙门何事啊?”开门的是个女人,五十来岁穿着青灰色长袍,头发还算黑,身形清瘦,模样看着倒是不凶。 她双手把着门,视线将岁荌从头看到脚,眉头皱巴起来,“先说好啊,衙门里的衙役都外出了,现在就我一人在这儿。” 今个一大早,县令还没起呢,就有村民过来报案,说昨个睡前忘记关鸡笼,养在圈里的鸡一清早全跑出去觅食了,一只都唤不回来。 县令能怎么办,县令只能披着衣服让衙役们去给村民找鸡。 谁让她就是个清水县的小县令,每日接手的就是这些捉鸡找狗的小案子。 衙役全都外放出去找鸡,至今还没回来,所以岁荌敲了好几下才有人听见。 岁荌还没说话先露笑意,朝对方作揖拱手,“不找衙役,我就是来打听一下籍贯的事情。” 怕对方见她年纪小不当回事,岁荌还颇为心机的加了一句,“长春堂的何掌柜说这事来衙门里找主簿就行。” 何掌柜的名号在清水县极其好用,很多人都会卖他一个面子。 许是听见“何掌柜”三个字,对方微微挑眉,手从门板上放下来背在身后,“你跟何掌柜认识?” “算是认识吧,”岁荌模棱两可,也没撒谎,“不过我现在暂时住在刘掌柜那边。” 见岁荌提起刘掌柜,对方脸上兴趣更浓,目光将岁荌重新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刘掌柜的亲戚还是学徒?” 岁荌模样生得好,清清瘦瘦的个儿,清亮似桃花的眼睛,好看的脸盘,一看就不像刘掌柜的亲戚。 不过岁荌这身灰布衣服,看着格外勤俭会过,倒是像刘掌柜的学徒。 只是就老刘那个抠门劲儿,怎么可能会收学徒呢。 陈柳华让开半个身子,跟岁荌说,“进来吧,我就是这儿的主簿,你这事找我就行。” 县衙小,职位分工并不详细,很多时候都是一人身兼多职。 陈柳华带着岁荌往后堂走,语气纳闷,“刘掌柜招学徒了?” 刘貔貅招学徒?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岁荌摇头,“没有,刘掌柜怕学徒太能吃了,她养不起。” 陈柳华暗暗点头,这倒是老刘的作风。 岁荌猜测陈柳华可能跟刘何两位掌柜认识,也不敢多说谎,解释着,“我现在就只借住在永安堂,帮刘掌柜晾晒草药整理药屉。” 陈柳华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把岁荌带到后堂的书房,翻出一本厚实的账簿本子,“说说你的事儿。” 岁荌把元宝的事情讲了一遍。 “上户籍的话怕是有些难办,得让领养他的人亲自带他过来一趟才行。”陈柳华把账簿又合上。 “可我现在还没找到能领养他的人,”岁荌坐在书荌对面的椅子上,想起什么,试探着问,“如果上了户籍,以后小孩过的好跟不好,别人是不是都管不着了?” 陈柳华点头,“是这个理。” 上户籍相当于小孩的第二次投胎,以后他生活的如何别人管不着,毕竟他在律法上已经是领养者的孩子。 外人手再长,也管不着别人家里的小孩。 岁荌听完一下子沉默了。 虽然没什么血缘,也没多少感情,但岁荌也不想把一个好好的小孩放进火坑里。 陈柳华看着岁荌,笑了下,“你看着年纪不大,倒是个懂的。很多人领养小孩,尤其是男孩,就是把小孩领走,根本想到户籍一事。” 寻常百姓有很多人一辈子就生活在原户籍所在地,根本不外出,自然用不到籍贯这种东西。加上办领养还得花银钱,所以很多人都想不起来也不想办。 反正领的是无地的男孩,没有户籍也不用交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养够了养烦了,还能送走。 这事陈柳华就没跟岁荌说的这么详细,但看岁荌的脸色,她怕是心里也清楚。 陈柳华帮她出主意,“你年纪小办不了领养,但如果你舍不得小孩,你可以让你家人来帮你办个领养,孩子养在她名下也行。” 让岁大宝的姐姐来? 岁荌心道还不如求刘掌柜收养元宝更可靠。 “我给你看看啊,”陈柳华翻账簿,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字,“县里没什么人有领养小孩的意愿,像那些家里富裕又膝下无后的,刘掌柜跟何掌柜倒是合适。” 陈柳华看向岁荌,试探着问,“你怎么不把小孩养在他俩那儿?” 岁荌是不想吗?那分明是人家不要。 “刘掌柜说她不养小孩,何掌柜……也没这个意思。”岁荌还是头回以一个大人的身份出面处理一个孩子的事情,虽然强撑着,但说到这儿,脊背都有些下塌。 “他俩还没释怀啊。”陈柳华摇头叹息。 岁荌疑惑地抬头看陈柳华。 陈柳华像个npc,“这事你不知道?你知道何掌柜开的药铺叫长春堂,那你知道刘掌柜叫什么吗?” 岁荌摇头,她跟刘掌柜在昨天之前都是药草往来,连话都不多说几句,哪里知道她叫什么。 “刘掌柜大名叫刘长春。”陈柳华满意地看着岁荌张大嘴巴,笑着说,“对,就是长春堂的那个长春。” 汰! 岁荌一脸吃到瓜的表情。 她就知道这两人是两口子! 何掌柜跟刘掌柜的事情,在街上也不是私密事儿,很多人都知道。 何叶是刘掌柜母亲最得意的学徒,等他及笄后便把他嫁给了刘长春。 可以说,何叶跟刘长春算是青梅竹马。 何叶要强,以男子身份行医却丝毫不让女人,顶着无数质疑的声音,却作势要把药铺做大,甚至还在永安堂对面开了个长春堂。 跟何叶比起来,刘长春的心思就不在医术上,她想做生意,奈何家里不让。她母亲不让,她夫郎何叶也不让。 岁荌眨巴眼睛,“怪不得刘掌柜的医术不如何掌柜,原来是想从商。” 陈柳华摇头,示意岁荌接着听。 何叶跟刘长春成亲三年后,孕有一女,可能是何叶以前为了救人经常以身试药,身体埋下隐患,导致生出来的女儿先天不足从小就体弱。 孩子长到三岁的时候,生了场急病。 那天正巧何叶外出看诊,只留刘长春在家,等他筋疲力尽地回来时,女儿已经没了。 就短短一两个时辰,小孩就没了。 何叶跟刘长春大闹了一场,失去女儿的父亲根本没有理智可言。 他悲痛至极,急于将自身的遗憾跟痛苦转移出去,加上刘长春医术不够,于是他觉得是刘长春没能把孩子救下来。 失去女儿后,两人只要看见彼此就会痛苦,尤其是何叶,更是整日以泪洗面。 这时候刘家母亲提议从族里领养一个小孩,因为何叶身体原因不能再生,但刘家不能无后。 何叶一怒之下,提出跟刘长春和离,从此以后女婚男嫁互不相干。 刘家想要女儿就让刘长春重新娶个夫郎去生,他何叶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女儿,没了就是没了,再好的孩子都替代不了,他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对非亲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这事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两人从二十出头的年纪来到三十中旬。何叶此生不愿再嫁,刘掌柜不知为何也没再娶,反正就到了现在。 陈柳华见岁荌过来,还当刘何两人会松口领养个孩子,如今看起来倒是还没释怀。 岁荌听完心里顿时懂了,怪不得刘掌柜让她别拿元宝的事情去问何掌柜。 “何掌柜难受,刘掌柜心里也不好过。”岁荌那日抱着元宝累到跪坐在永安堂门口,向来仔细她那身衣服的刘长春在看见小孩后,毫不犹豫伸手接过大步往里走。 岁荌想,刘掌柜可能是抠门了些,但不至于不在乎孩子。 失去女儿,她定然也痛苦至极。 “怎么能好受呢,”陈柳华道:“亲生女儿在自己怀里咽了气,哪个当娘的受得了。” 从医者没能救下至亲,这种感觉无力又绝望。 可刘长春是个女人,她默默忍受了何叶的指责,只为让对方心里好受一些。 孩子没救过来,刘长春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过,何叶说她医术不好她认下,何叶说她心里没有女儿她也没反驳。 对于何叶来说,两人的婚事就是母父之言,是他有从医天赋担得起永安堂,刘长春才听刘母的话娶了他。 如果让刘长春自己选,她不见得娶相貌平平无奇的他,也不见得会继承永安堂。 两人和离,女儿没了是一个原因,何叶心头的这个想法,恐怕是另一个埋得更深的原因。 然而没几个人知道,刘长春医术了得。 陈柳华道:“她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亲自帮人接过生。” 岁荌,“?!” “你别不信,我女儿就是她帮忙接生的。那时候我夫郎难产,她母亲跟何叶不在药铺里,是她施诊扎穴,我夫郎跟女儿才保住性命。” 十三、四岁的刘长春施诊从容不迫,没有半分新手的紧张忐忑,宛如一个老将。当时陈柳华就知道这孩子没外头说的那么不堪无用。 小小年纪就如此了得的人,沉淀几年后医术更盛,只是外头都在夸她夫郎何叶,她便甘心站在后面打理药堂当个陪衬。 如果说刘长春是因为医术不行才没救回女儿,陈柳华万万不信。 那孩子是先天不足,留不住。 何叶当年可能不愿意相信或者没勇气承认是他自己怀胎时就出了问题,自欺欺人的把火气撒在刘长春头上,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失去女儿的痛苦,否则他如何活得下去。 刘长春心里也清楚,这才一句话都不辩解。 可当时抱着小小的女儿坐在床边时,感受到她逐渐没了呼吸,刘长春的心都疼碎了。 这些话如果不是陈柳华说给岁荌听,岁荌真的很难从刘掌柜那张貔貅脸上看出她还有这样的过往跟担当。 今天来衙门,事情虽然没办成,但听了一肚子的陈年往事,导致岁荌回来的时候看见刘掌柜,都觉得她像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隐忍又强大。 刘掌柜,“……?” 刘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扒拉她那枣木算盘,被岁荌看得心里发毛。 她默默从抽屉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将自己的脸看了一遍。 也没脏东西啊。 瞧见岁荌回来,原本坐在柜台旁边小矮凳上的元宝立马眼睛一亮。 他颠颠地朝她跑过来,站在她身边,跟只见到大狗的小奶狗一般,小脸发光,高兴的就差围着她摇尾巴了。 岁荌垂眸,伸手揉他脑袋,故意恶劣地问,“今天扎针时是不是哭了?眼睛怎么红红的?” 元宝最怕别人说他哭,闻言立马摇头。 “没哭,”他指着小矮凳,软声软气,“坐那儿有风,风吹了眼睛。” 明知道有风但还是坐在那里,因为那儿视野最好,一眼就能看见她回没回来。 岁荌抿了抿唇。 他肯定是怕她跑了不要他了,才在这儿巴巴地等着。 岁荌蹲下来,心里有点点的不是滋味。 刘掌柜看岁荌不进来,便朝她招手,“别蹲着,过来跟你说件喜事。” 她朝元宝努嘴,“有人看上他了,想养。” 7. 007 想领养元宝的男子,妻家姓张,外头人都喊他张氏。 张氏年纪跟何掌柜差不多大,只是他常年劳作,风吹日晒柴米油盐,皮肤跟精神状态都远远不如何掌柜,所以外表看起来就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皮肤糙,眼角有皱纹,看着大大咧咧的,透着股村里男子泼辣能干的劲。 张氏今个来永安堂是给他妻主抓药的。 他挎着竹篮子,脚还没踩在台阶上呢,大嗓门的声音就先到了,“刘掌柜,抓点药。”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天不好,我家女人有点胃胀,吃不下多少饭。家里还等着她干活赚钱呢,不吃饭哪能行。”张氏进门后,话虽是跟刘掌柜说的,但眼睛却时刻盯着旁边的元宝看。 元宝坐在柜台边的一个矮凳上,双腿并拢膝上摊放着厚厚的药草绘本。他也不知道识不识字,反正不影响他看上面画的各种“草”。 五岁的小孩,正是活泼好动狗嫌猫厌的年纪,他却一声不吭乖乖巧巧地翻书。 刘掌柜算刘掌柜的账,他坐在底下小心翼翼翻他的书。 书页泛黄,他翻页的时候都很仔细,怕扯烂了。 如果碰见卷边的纸,这孩子还会伸出小手,用手掌轻轻抚平。 可太招人稀罕了。 尤其是长得还特别好看,让人忽视不了。 这不,一进永安堂的门,张氏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看向这个小孩。 张氏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白的跟尊小玉娃娃似的,巴掌大的小小脸庞透着股通透干净的粉,像画上画的仙桃。两只眼睛明亮机灵,眼睫更是跟把小扇子一样,随着他看向门口抬眸垂眸的动作扑闪着。 张氏挨到柜台前,没忍住问,“刘掌柜,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张氏也不是第一次来永安堂,他可没听说刘掌柜新娶了夫郎还有了孩子。 刘掌柜闻言心思活络起来,瞥了眼元宝,跟张氏说,“岁大宝在路上捡的,暂时还没主。” 张氏家里条件还不错,妻夫两人养鸡卖鸡蛋,如今在他们村里也算小有余钱。 张氏根本不在乎岁大宝是谁,只听见两个字,“捡的?” 他唏嘘极了,眉头瞬间皱起来,“这么好看的孩子要是丢了,他母父可不得急死,得赶紧报官啊。” 都是为人母父的,张氏家里有个三岁的女儿,一听说元宝是捡的,不由感同身受想起自家女儿。 张氏是“中年”生女,三十岁了才有这个女儿,稀罕得紧,平时看眼珠子一样看女儿,生怕磕着碰着掉了层油皮。 “报什么官啊,”刘掌柜单手遮在嘴边,小声跟张氏说,“是被他爹丢沟里了差点没命,幸亏岁大宝回家路过,连背带抱把他弄我这儿的。” 这样的情况,报官有什么用,找到母父又有什么用。 张氏眼睛都睁大了,话脱口而出,“被亲爹丢的?那他指定有些毛病吧!” 像是身体不好生了大病,实在治不起才狠心丢了。 张氏说话可不像何叶那般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他开口就是一嗓子嚷出来,没有半分避讳。 刘掌柜顿了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干睁着眼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她探头瞥向元宝,三人明明离得这么近,元宝却像是没听见她们说的话似的,双手抱着书,安安静静地看。 张氏也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手捂着嘴,小声道:“是不是活不久了?”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娃娃。 “谁说的,”刘掌柜反驳,“我跟何叶都给他看过,身体跟脑子都好好的。我估摸着也就是家里孩子多了,这个不想养了才丢了。” “这么好看的儿子还不想养?”张氏诧异,啧啧撇嘴,“这世上可真是什么样的母父都有,忒不负责任了。” 刘掌柜轻笑,“可不嘛,也不是谁都配当人母父的。” 刘掌柜见张氏蠢蠢欲动,火热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元宝,不由跟他说,“现在这孩子暂时寄养在我这儿,就等着找户好人家收养呢。” 身为大夫,刘掌柜最是清楚张氏。 他三十岁才有个女儿,已经属实难得,想要再生怕是不可能,可两口子又想再要个儿子。 他妻主张丝是个老实本分人,也有点怕张氏,否则两口子也不可能三十岁没孩子还不和离。 张家张氏说的算,如果张氏看中了元宝,板上钉钉的能领养成功。 张氏想要儿子,元宝想要个家,一拍即合多好的事情。 而且张家条件又不错,元宝听话懂事,去了后总不至于委屈了他,好好长大总没问题。 对于小孩来说,能好好长大已经不容易了。 刘掌柜看向张氏,试探着问,“怎么样?” 张氏懂了她的意思,一瞬间高兴地合不拢嘴,“好看,可太好看了,十里八村都没这么好看懂事的孩子,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小仙童。” 如今这好运气让他赶上了。 张氏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弯腰伸手摸元宝的脑袋,“我家女人别的本事不行,运气倒是不错。” 要不是她没胃口不吃饭,张氏心道他还赶不上这种好事儿,要是晚个两步,这小孩就被人领养走了。 意识到面前突然多了个阴影,元宝昂脸看。 张氏笑容满面,刻意软着嗓音,“好孩子,我今个来得急没带好东西给你吃。” 元宝扭头看向刘掌柜。 这孩子琥珀一般的眼睛实在是太干净通透了,哪怕没说话,光被他这么看着,刘掌柜都没忍心对视,佯装打算盘,把头低下。 元宝乖巧地垂下眼睫,任由张氏揉他脑袋。 张氏身上带着淡淡的鸡味,跟岁荌身上的药草味完全不一样。 他老实任搓,张氏更满意了,恨不得蹲下来抱抱亲亲他。 张氏长得不好看,没别的男子娇弱温柔,生出来的女儿也不算出色。 但元宝就不一样了,水做的小人儿似的。 “不过这人不是我捡的,具体行不行得等岁大宝回来问问她。”刘掌柜见元宝身体绷紧一动不敢动,连忙出声转移张氏的注意力,怕他二话不说伸手抱人。 张氏这才直起腰,笑呵呵道:“自然自然,就算是领养,也得备上礼物才行。咱这做生意的,人情什么的也都是懂的。” “这样吧,我明个跟我家女人再来一趟怎么样?”张氏把竹篮子拎起来,作势要走。 直到快出了门,他才想起什么。 他风风火火又进来,元宝吓得僵直身体。 张氏笑,“药!我是来抓药的,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刘掌柜向来爱财,竟然也忘了。 “对对对,”刘掌柜道:“张丝腹胀没胃口,可能是脾劳,这才四肢不用气急不安,我给你抓点药,你回去给她煮个半夏汤喝。” 患脾劳病的,应该补益肺气.春夏养阳,秋冬养阴。[1] 张氏付了铜板拎着竹篮子,走得时候脸上的笑意都没淡下去。 相识的人迎面撞上他,不由好奇地问,“你从药铺出来都能这么高兴,难不成是老蚌怀珠又有了?” “你才老蚌嘞,”张氏怼回去,脸上却是高高兴兴,语气都透着欢喜,“不过我家的确是快要添人了。” 张氏把在永安堂的事情说给对方听,“你是不知道那孩子多好看呦。” 对方也替张氏高兴,揶揄着,“你这运气好啊,领了这么个好看的儿子,将来带出去多有面儿。” “再说了,谁说儿子是赔钱货,他长得这么好看,以后出嫁能少得了你的好?” 张氏却是含含糊糊的,只是笑,“谁说要嫁出去了……” 对方调侃张氏,“你个儿子奴,还没领进门呢,就不舍得往外嫁了。” 两人随便闲聊几句,这才散开。 张氏是想要个儿子,但那得是亲生的。 自然,他领养元宝的高兴也不做假,只不过他心底有他的算盘跟想法。 谁说领回来就一定要当亲儿子啦,把那孩子领回来给她女儿当个童养夫多好! 张氏的想法藏在他的肚子里,永安堂里的人不知道。 张氏离开后,元宝依旧跟个小木头人一样,继续翻书。 刘掌柜看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跟个孩子没什么好说的,直到岁荌回来。 呆坐着的元宝瞬间站起来,书合上放好,小短腿吧嗒吧嗒地朝门口跑去。 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岁荌看,挨在她身边,闻着她身上那股清新药草的味道,说不出的高兴。 岁荌原本也露出些笑,然后就听见刘掌柜说有人想养元宝。 笑容蜻蜓点水一般,从她嘴角消失,留下的波澜却在心底一层又一层地荡开。 “他又不是小狗,”岁荌站起来往堂里走,自己停在桌边伸手倒茶喝了一口,咽完嘴里的茶水才嘟囔着说,“随便就给人养了。” 她熟稔地像是回到自己的家一样,倒水喝茶。 元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她喝水他就昂脸看。 岁荌心里哼哼,粘人小狗。 岁荌翻了个新杯子,给他倒了半杯水递过去。 元宝双手接过捧在掌心里,低头大口喝茶,显然是渴极了。 小半杯水,一会儿就见了底。 岁荌瞥向刘掌柜,“亏我早上走之前还特意给你晾晒药草帮你洗了鞋袜烧了热水,你倒好,连口水都不给小孩喝!” 刘掌柜眼睛睁圆,委屈极了,“他又没说他渴,我哪能知道他要喝水。你走了以后,他就一动不动坐在这儿巴巴等你回来,半个字都没说过。” 岁荌眸光闪烁,觉得就是怪刘掌柜,“小孩要多喝水,他不说你就不会问吗。他也没说他想找人领养他,咱们不还是在帮他物色人家。” 她这纯属借题发挥。 刘长春气笑了,“岁大宝,你这是没事找事朝我发火啊。” 她摆手,“行行行,你的事情我懒得管。你爱送不送,不送你就自己养,你俩又不是我亲生的,我操什么心。” 岁荌扁嘴,耍赖一般蹲在地上,昂脸看元宝,话却是跟刘长春说的,“药铺里就你一个大人,你不替我俩操心还有谁替我俩操心。” 刘长春微微一顿。 蛮不讲理! 刘长春道:“打住打住,我可不欠你们的,你怎么还赖上我了。” 她指着对面长春堂,“人是何叶救的,银子你也是付在了对面。你在我这儿借吃借住我就忍了,怎么如今还蹬鼻子上脸不讲道理了。” 天地良心啊,她跟岁大宝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她可用不着对岁大宝跟元宝负责。 岁荌站起来,走到柜台前看刘掌柜。 刘掌柜戒备又警惕,“做甚?” 岁荌往柜台上一趴,认错态度极快,“对不起啊,我刚才就是心里特别不舒服。主簿说如果别人领养了他办了手续,以后他不管是生是死,旁人都问不着。” 她侧脸压在自己胳膊上,眼睛看向坐在矮凳上抱着书的元宝,声音很轻,听起来却沉甸甸地闷。 刘掌柜跟个孩子记什么仇,岁大宝没什么家人能依靠,她本身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小丫头呢,如今却担着另一个孩子的未来。 她心里难受复杂很正常。 刘掌柜哼哼,嘴上说,“我可不管你的事情,省得你又怪我。” 岁荌眨巴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凑过去看刘掌柜,小声说,“你帮我一个忙,我将来挖着茯苓免费送你一次,如何?” 二两银子的交易啊,刘掌柜很难不心动,“你说说看。” 除了领养元宝,别的忙都好说。 岁荌凑头跟刘掌柜咬耳朵,“我也是图个心安。” 刘掌柜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微微叹息,问岁荌,“那张氏两口子,你明天见不见啊,这小孩送不送走?” 岁荌又慢吞吞从柜台上缩回去,垂眸吸气,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送啊,怎么不送。” 如果张家人可靠,元宝能过去吃饱睡暖,她这一两四的药钱也不算白花。 8. 008 第二天,张家人来之前,岁荌端着药喂元宝喝。 “何掌柜说这是最后一服了,”岁荌看元宝小脸苦兮兮皱着,嘴角带着点弧度,明知故问,“苦不苦啊?” 元宝秀气好看的眉头皱紧,脸蛋都快拧成包子了,连连点头,“苦。” “知道苦就行,”岁荌把清水端给他,“药这么苦,以后要是不想喝药就得好好的不要生病。” 岁荌道:“等你去了张家,要大口吃饭,这样才能健健康康的长高,才不用喝苦苦的药汤。” 元宝眼睫扑扇着落下,双手捧杯子抿了口水,然后抬头看着岁荌,轻声跟她说,“不苦了。” 他喝口水就不苦了,甚至都不用吃糖。 岁荌捏着勺子的手指微微发紧,眼睛看着碗里的一点药汤底子,吸了吸鼻子,等再抬眸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笑的看向元宝,“不苦了好啊,不苦了就自己把这点药汤喝完,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喂。” 她把碗递给元宝,从他手里把杯子单手接过来,“好好喝药,不要耍滑。” 元宝端着碗坐在床上,眼睛巴巴盯着岁荌看。 岁荌假装没看见他眼底的水光,起身背对着他到床对面的桌子边倒水。 “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是养你。”岁荌看着溢出杯口的温水,轻声说,“我给你找了户人家,我去打听过,街上人都说张家两口子人还不错。” 再多的话,岁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挺怕元宝哭闹的,结果小孩安安静静的没出声。 岁荌都没敢回头多看,仰头一口气把水喝完,先从屏风后面出去了。 她站在屏风外面,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自己的鞋面。上面露了个洞,至今没补,她就这么凑合着穿,连去县衙给元宝问户籍的事情,穿的都是这双鞋。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能拥有的东西都太少了。 尤其是现在,她连双新鞋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去领养一个孩子呢? 一时冲动心软的后果可能就是元宝跟着她挨饿受苦寄人篱下。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去张家好好长大。 在无能为力的年纪,这已经是岁荌最大限度能为元宝做到的事情了。 刘掌柜办事从外面回来,站在门口就瞧见岁荌在堂里发呆,“岁大宝。” “刘掌柜——” 刘长春刚开口,声音就被人盖下去。 刘长春双手抄袖站在门外,笑呵呵侧身看向远处的张氏两口子。 岁荌跟着出来。 张家来人了。 昨天张氏回去后把领养元宝的事情跟家里人说一遍,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秀秀虽然年纪小,但我觉得咱家秀秀将来定有大出息,给她提前找个童养夫先伺候着怎么了。”张氏的公公张老爷子第一个赞同。 他道:“以后要是咱秀秀考上状元当了大官,对外就说这是她哥哥,横竖都不亏。” “爹说得对,”张氏看妻主张丝就知道闷头吃饭,不由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行不行啊。” 张氏最不喜欢张丝这副窝囊的样子,“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张丝点头,没什么主见,“听见了,听你的,养。” 张氏这才作罢,他张罗着准备点礼物明个带去永安堂。别说领个孩子了,就是从邻居家抱只小猫养,去的时候都得给大猫准备条鱼表明想养的诚心。 等张氏放下碗筷离开,老爷子才敢撂下筷子摆脸色,“他就知道跟你发脾气,身上哪有半点当人夫郎的温柔。你看看咱们村,有哪个男子跟他一样的。” 老爷子嘟囔着,原本就消瘦尖酸的脸这会儿更显刻薄,“秀秀这童养夫可不能跟张氏一样,天天骑在秀秀头上。” 张丝没怎么在意老爷子说了什么,她问,“张氏说那小孩好看,能有多好看?” “再好看也不能当少爷公子供着,来咱们家做童养夫的,就得守咱家的规矩。”老爷子耷拉着脸,心里拿定主意,绝对不让他孙女秀秀过她娘这样的窝囊日子。 今天来永安堂,老爷子在家看孩子没跟过来,来的只有张氏跟张丝。 “这就是岁大宝?”张氏来到跟前,笑着把手里盖着红布的竹篮子递过去,“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点。” 一匹布,一双鞋,一身新衣服。 满打满算加在一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巧合,正好是一两四钱。 岁荌笑盈盈的,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东西她没伸手接,张氏茫然了一瞬,看向刘掌柜。刘掌柜小声说,“舍不得呢。” 张氏笑,就先提着篮子,“小孩有情有义是好事儿。” 两口子进来,刘掌柜示意岁荌去把元宝叫出来。 刘掌柜这抠门劲,按着平时来说,上她永安堂的门只有花钱的份儿,只不过今天她行善,难得泡了壶干菊花茶。 张氏跟刘掌柜说话,张丝眼睛朝屏风后面看,好奇这小孩当真有张氏夸得那般好看。 直到元宝出来。 他刚哭过,两只眼睛通红,睫毛上还沾着水痕,揪着两只手跟在岁荌身后,眼睛也不看她们,就抿紧唇昂脸看岁荌。 好看。 张丝脸上露出笑,小声跟张氏说,“这孩子当真是好看。” 张氏回她一个“自然”的得意眼神。 盖着红布的竹篮子放在桌面上,岁荌坐在刘掌柜旁边,张氏两口子坐在对面。 元宝挨在岁荌手边,看着格外乖巧懂事。 张氏笑着朝他招手,“来。” 元宝低着头,视线落在岁荌那双破了洞的鞋面上,一动不动。 张丝亲自起身走过来,想伸手把元宝领过去,“叫什么名字?” 张丝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皮肤黑,头发随便盘起来,眉眼长相偏向于老实憨厚,不胖不瘦的个儿,只是常年劳作加上不讲究,上身的身形有些不好看。 元宝见她伸手,便往岁荌身后躲。 岁荌微微转身弯腰,将元宝提溜起来。张丝本以为岁荌是将小孩交给她抱,手都伸好了,结果岁荌却是把小孩抱在她怀里坐着。 岁荌朝张丝笑,“他怕人。” 张丝讪讪地收回手,又老实地坐了回去。 张氏倒是说,“不急不急,咱们再聊一会儿。” 又不是买东西,上来谈好价钱就能拿走,不得多寒暄客套两句吗。 元宝坐在岁荌小臂上,两只手攥紧她肩上的衣服,脸埋在她颈窝里。 元宝长得好看,无论是永安堂还是长春堂,见到他的这些人都忍不住摸摸他抱抱他,何叶虽然不想领养他,但却是抱他次数最多的人。 唯有岁荌跟刘掌柜没抱过他。 刘掌柜不喜欢小孩,每天恨不得让他赶紧找户人家滚蛋,好把屏风后面的那张床空出来。 岁荌却是不爱跟人亲近,她最多揉揉他脑袋,根本不会抱他。 然而今天,岁荌把他抱了起来。 元宝将眼泪蹭在岁荌衣服上,下巴搭在她肩头,睁着双眼睛啪嗒啪嗒地掉泪珠子。 肩上温热的湿润感很明显,岁荌眼睫落下,权当不知道,静静地听刘掌柜跟张氏说话。 张氏说的无非是以后拿元宝当亲儿子疼,还说家里的女儿才三岁,断然不可能发生以大欺小的事情。 “我们两口子在街上卖鸡蛋,孩子都由我公公在家看着,元宝到了家里,肯定受宠着呢。” 张氏还说,“等待会儿我就去县衙,把元宝认在我俩名下,以后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祖籍上却是我们张家的亲孩子。” 提到户籍,岁荌看向刘掌柜。 刘掌柜借着端杯喝水的动作,回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聊了一会儿,张氏含蓄地提出该走了。 元宝抓着岁荌衣服的两只手瞬间攥紧,他想哭,又没哭,嘴唇发抖地抿着,通红含泪的眼睛怔怔盯着岁荌看。 岁荌蹲着把他放下来,伸手将他那个靛蓝色的包袱递给他。 元宝双手抱着包袱,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他哭的安安静静,并不像寻常小孩那般大喊大闹。 张氏伸手要抱元宝,元宝往后躲了下,张氏改为伸手搭在他肩头,半揽着他。 张氏看着那红色的竹篮子跟岁荌说,“那东西……” 岁荌蹲在地上,看着元宝,“我又不是卖小孩,东西我不要。” 她伸手屈指,蹭掉元宝脸上的泪,认真地跟他说,“我不是不要你,也不是要卖了你。是我没能力养你,不是你不乖。” 岁荌朝元宝笑,她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你是我花一两四钱救回来的,那是我全部身家,所以你以后得好好长大才行,不然我就亏了。” 岁荌不知道元宝能不能听懂,她只是希望小孩别自卑,别觉得是他自己不好别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他不要他。 虽然救他时花的一两四钱不是什么大钱,可那却是岁荌全部的身家。 岁荌希望元宝知道,也曾有人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只为了让他活着。 9. 009 岁荌不是个喜欢离别煽情的人,只是她看着五岁的元宝,仿佛看见了多年前被父母抛弃的自己。 她这话既是说给元宝听,也是说给当初的自己听。 元宝却是似懂非懂,泪眼婆娑地看着岁荌,想朝她走过来。 张氏脸色瞬间有点不好看,总觉得岁荌那话是在警告他。 什么“一两四钱”啊,什么“好好长大”,仿佛他家窑子院一样是个虎狼窟。 岁荌看着元宝的动作,抬手揉了揉鼻子,站起来。 她将竹篮子还给张氏的妻主,还是那句话,“东西我不要。” “哎,你看你这孩子……”张氏笑,眼睛看向刘掌柜,讪讪道:“您看……” 刘掌柜十分肉疼,东西再少也是东西啊,岁荌要是不要,那她一两四的药钱可真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钱没了,小孩走了,东西她自己不要。 “拿回去吧拿回去吧,是她自己不要的。”刘掌柜别开脸摆手,她也没资格替岁大宝做主留下礼品。 张氏边假意客套,边用眼神示意妻主张丝把篮子提好。 反正小孩都领养到手了,等回头去衙门登记在册,以后小孩可就跟岁荌没半点关系,他也用不着执意给东西。 张家如今能在村里小有余钱,甚至做个卖鸡蛋的生意,全靠张氏精明。 只是他做的到底是小生意,眼里都是蝇头小利,心底深处自然是舍不得东西。 要张氏看来,岁荌就是傻,又傻又憨。 给礼品不要,光想着一腔真情。 元宝这么小,这几日他能记住什么?等时间一长自然就把岁荌给忘了。 张氏跟刘掌柜又说了两句话,便伸手揽着元宝朝前走,“那我们回去了啊,还得赶在晌午前去趟衙门呢。” 张氏走在前头,他妻主张丝跟在旁边。 元宝抱着他仅有的那个包袱,被两人夹在中间,一步三回头朝后看,脸上哭的全是泪水,几乎被张氏推着往前挪动。 跟永安堂拉开一段距离后,张丝问,“咱是先把小孩送回家,还是怎么着?” 张氏看了眼张丝挎着的篮子,没有什么犹豫,“先去趟衣服铺子。” “对对对,是得去一趟,”张丝低头看元宝,他一手抱着包袱一手抹着眼泪,看着格外招人疼,“是得给小孩买两身新衣服。” “你蠢吧,还是你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张氏剜了张丝一眼,压低声音说,“小孩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买什么新衣服。回头让你爹把我的旧衣服裁剪一下给他做一身得了。” 张丝一愣,“那咱们去衣服铺子做甚?” “说你蠢你还真不聪明,自然是把这些东西给退了。”张氏盘算着,“咱们早上刚买的,都没摸过,应该能退掉。” “对了,我带元宝去退东西,然后给他买两块糖甜甜嘴。”张氏自家有孩子,心里门清,哄小孩得从嘴哄,而且买两块糖可比扯布做衣服省钱多了。 他指挥张丝,“你去趟衙门,把小孩认在你名下。” 张丝不甚情愿地点头,如果可以她都想跟张氏换活干,她带小孩去买糖,张氏去衙门。 小孩长得好看,张丝没见过这么招人稀罕的男孩,跟块宝玉一样,让人想摸摸蹭蹭。 张氏跟张丝说这话的时候,不过离永安堂十米开外,这期间张氏还扭头朝刘掌柜笑着摆手,示意她进去吧。 刘掌柜脸上虽笑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幸亏没收东西,不然可太像卖小孩了。 她抬头朝对面的长春堂看,何叶这两天在外出诊才没看见这一幕,不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 等三人走远了看不见了,岁荌转身朝药铺里走。 刘掌柜跟在后头纳闷,“岁大宝你干什么去?” 岁荌从屏风后面把她的竹篓拎出来背在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回去了。” 她来县里差不多有四天的时间,她要是再不回去,家里的人估计都以为她死在外头。 元宝被人领养走,岁荌回去了,永安堂又重新冷清下来。 刘掌柜跟往常一样站在柜台后面翻看账本扒拉算盘,明明是跟四天前一样的日子,不知为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刘掌柜伸头看柜台前的小矮凳,每天坐在那里翻看药草册的乖巧小孩不见了。 她伸手倒水,发现水壶空空一肚子空气。 岁荌手脚麻利眼里有活,别说整理药草,光就是这桌上的茶壶,一直都有茶水。 刘掌柜头回觉得,有个学徒好像也不差,虽然能吃了些,但也的确会干活。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刘掌柜便耸肩缩脖子,幽幽摇头。 可怕,太可怕了,才短短几日,她竟然被岁荌腐蚀了! 何叶是下午回来的,刚进长春堂的门,就听堂里的小伙计说了对面的事情。 “多好看的小孩,”伙计一脸不舍,以后见不到了,“我要是有余钱,都想把他领自己家里。” 何叶动作顿了顿,眼睫落下,也没多说什么。 他收拾好东西,才对小伙计道:“去对面永安堂说一声,就道下次岁大宝过来卖草药的时候,让她来我这儿一趟。” 小伙计嘴上“嗳”了声,心里想的是,岁大宝心里估摸难受着呢,有段时间怕是都不会过来了。 岁荌的确是不好受,尤其是回到家以后,发现自己的床铺被人给掀了。 岁荌狞笑。 有意思啊。 岁荌跟岁氏的妻主岁季情不是亲姐俩,有人说岁荌是岁母捡来的,也有人说岁荌是岁母那丢人的弟弟在外私生的,反正岁荌从小就养在岁母膝下,喊她叫娘。 岁母活着的时候还好,姐妹俩还能相处,甚至因为岁母会点手艺活儿帮人修房子屋顶,赚了点钱供姐俩读书。 岁季情不是读书的料子,只考了个童生,再往上就考不上了,但她自命不凡,每逢开考必去应试,指望能考个秀才举人之类的。 岁母活着的时候,她不用赚钱养家,甚至连带着她夫郎都跟着岁母,指望一个年近半百的母亲生活。 可岁母意外身亡后,岁家就艰难起来。 家里唯一赚钱的人没了,姐妹俩还都在读书,尤其是岁氏有了身孕,家里即将再添人口。 于是岁氏做主,哄着岁大宝退了学,将岁母留给岁大宝念书的钱都拿来当作家用。 岁母身亡时,帮忙干活的主家心善,还给了笔银钱。 按理说这钱也是姐俩对半分,但都被岁氏昧了去。 岁氏刚开始还做做心善姐夫的模样,后来见岁大宝老实,便变本加厉,有事没事就说岁大宝是岁母捡来的野种,岁家留她一口饭吃她都应该感恩戴德。 这些事情岁季情不是不知道,但她自诩读书人,不愿插手家里的“内宅”之事,一切都由岁氏做主。 岁荌穿来的时候,才十岁的原主岁大宝被关在放着杂物的逼仄屋子里,已经饿了两三天,原因是她不会哄岁氏的儿子岁宇宇,让小孩摔着了。 岁荌这两年吃住几乎靠自己,虽然还挤在那间逼仄的杂物屋子里住着,但跟岁氏两口子算各过各的。 那屋子小的很,只够放下一张小板床,一个凳子,再多就放不下了。 即便如此,岁氏都觉得岁荌在家里占了地方。 趁着岁荌不回来,他指挥岁季情把岁荌的东西收拾收拾扔门口,把床掀了,“这屋子整理整理,等夏天暖和了,留给宇宇睡。” 六岁的岁宇宇,现在还跟他爹娘睡呢。 两口子打算再要个女儿,儿子同床睡的时候不方便,所以才打算给岁宇宇分床。 岁荌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为数不多的东西被人凌乱地堆放在门口,而她的床已经被掀开。 “你怎么回来了?”岁氏坐在门口嗑瓜子,儿子在几步远的地方玩泥巴,瞧见岁荌背着竹篓回来,白眼差点翻到天上。 岁氏阴阳怪气,“你不是去县城里攀上大掌柜了吗,竟还舍得回来?哦,来拿东西的吧,那儿呢,把你那破烂收拾收拾都拿走吧。” 他啐道:“养不熟的白眼狼,亏得岁家把你养这么大,你攀上贵人拍拍屁股就走了,也不说给家里留点东西。” 岁荌一听就懂了,岁氏这是翻她床铺东西,没找到铜板银子啊。 岁荌挖药草卖不是秘密,岁氏掀她床的时候想的就是“这死丫头银子藏哪儿去了”。 没找到才恼火,将她东西都扔在了门口。 岁荌笑起来,也不生气,“姐夫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是狼心狗肺的人呢。” 她把怀里的钱袋子拎出来,故意抖了两下,让铜板碰出声响,用胡萝卜钓驴一样,“你看,我这两年存了一两四钱外加二十个铜板呢。” 一两四钱?! 岁氏眼睛都圆了,嗑瓜子的动作停住,果断上钩,“好大宝乖大宝,没枉费岁家养你一场。来来来,你这么大点拿着银子不安全,都交给姐夫,姐夫帮你好好保管。” 岁氏拍拍身上的瓜子木屑站起来,满脸的笑意,眼底是赤裸裸的贪婪算计。 岁荌将钱袋子抛起来又抓在掌心里,逗狗一样逗岁氏,“姐夫这话说晚了呢,我这一两四钱刚刚花完。” 一听说钱花完了,岁氏僵住,简直难以置信,脸瞬间沉下来。 他今年不过二十多岁,但脸上法令纹很深,拉脸色的时候,嘴角都是往下撇的。 他质问岁荌,“你怎么花完的,一两四钱,你做什么花的?” “我的钱,我爱怎么花怎么花,”岁荌回想似的说,“吃了烤鸭,买了酥饼,还睡了客栈,那床软着来,舒坦死了。” 岁氏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仿佛岁荌花的是他怀里的银子一样。 烤鸭,酥饼…… 这都是岁氏过年时才能吃上两口的好东西,岁荌这个死丫头一言不合自己跑去享受了。 他指着岁荌的鼻子骂,“早知道这样岁家就不该养你多年,让你在外头活活饿死!” 岁荌可太知道怎么气岁氏了,她原本心情就不好,现在看岁氏暴跳如雷才舒坦些。 岁氏越生气,岁荌越高兴。 他能气死最好。 岁氏发火,本来在一边玩泥巴的岁宇宇立马跑过来,满是泥的两只手重重地从旁边推了岁荌一把,差点把岁荌推倒! 六岁的小男孩,吃的肥壮肥壮的,跟头小牛犊一样,嘴上污言秽语地骂,“滚,滚出我家,你这个没人要的野种!” 这话都是跟岁氏学的。 岁荌低头看他,把钱袋子塞回怀里,动作利落地反手扭住岁宇宇的手腕。 同样是小孩,岁宇宇可就太讨人厌了。 岁荌打算让他体验体验人心的险恶! “让你爹给我把床铺好,我东西原来怎么放的让他给我放回去。”岁荌从背后竹篓里把她的镰刀掏出来,架在岁宇宇肩上,眼睛看向对面脸色瞬间发白的岁氏。 岁荌笑得格外甜,慢悠悠说,“不然,我弄死他。” 10. 010 岁氏脸色吓得发白,视线紧紧粘在岁荌手中的镰刀上,生怕她手一抖割破了岁宇宇的皮,“你、你别乱来,快把刀放下。” 岁宇宇早就吓得嗷嗷大哭,眼泪豆粒一样往下掉,可心疼死岁氏了。 两人父子情深,岁荌活脱脱是个恶人,“铺不铺?” 她出声,岁氏才慢慢将视线从岁宇宇身上顺着镰刀挪到岁荌脸上,“你个——” 他咬牙切齿刚要开口骂,岁荌就微笑着将镰刀的刀刃往岁宇宇的脖子上轻轻贴了贴。 冰凉的刀刃抵在微热脆弱的脖颈上,岁宇宇吓得尿裤子,哭得几乎失声。 他现在的小可怜模样,跟刚才那个骂岁荌“野种”的小牛犊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岁荌茫然,反问岁氏,“你说什么?” 岁氏哪里敢再耍横。 今天的岁荌仿佛让岁氏重新看到两年前的她。 那时岁荌被关在小屋子里,等岁季情想起来去开门的时候,她险些冻死。 十岁的岁荌从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脑袋,就这么又挺过来。 岁氏一脸遗憾,见她还能动就骂她让她去做饭,不要装死偷懒。 谁知岁荌安安静静地进了灶房,等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两把刀,一把抵在岁氏脖子上,一把抵在她岁荌自己的脖子上。 她小小年纪一脸冷漠,“咱们从今天开始各过各的,我只要这间屋子住,别的都不要。” 岁氏刚想挣扎,脖子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血线顺着刀刃蔓延形成一道红痕。 岁荌笑,“你要同意,咱们以后还能相处。你要不同意,我活不了那就大家一起去死!” 当时的岁季情反应就跟现在的岁氏一样,无条件答应。 岁氏,“我铺我铺,你快把刀放下。”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岁荌就是那个不要命的。 岁氏可不敢拿儿子冒险,手脚慌乱地抱着门口的包袱衣服往偏房的小屋子走。 这间偏房坠在主屋旁边,对面是灶房,平时岁氏见岁荌睁只眼闭只眼,就把箱子什么的都塞在这个小屋子里。 小屋子不透风,就头顶的一面墙上有个小小的单扇窗,很是逼仄昏暗。 岁氏当时想的是让人把这屋开个大窗留给岁宇宇住,如今岁荌又回来了,打算只能暂时落空。 岁氏干活的时候,心里是又怕又气又恨,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岁荌死在外头最好! 岁荌这个小孩别看平时不争不抢的,逢人总带三分笑,连他往她屋里放箱子都当看不见,但一旦踩着她的底线,她就跟条疯狗一样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岁氏要是早知道岁荌在乎这张床跟这点东西,他也不敢做得这么绝,弄得现在岁荌拿着镰刀架在他儿子的肩上。 “铺好了。”岁氏满头汗,脸色很是难看。 岁荌探头往里看了眼,见东西恢复原样,这才松开岁宇宇,笑盈盈说,“辛苦姐夫了。” 岁氏,“呵。” 岁荌把岁宇宇往岁氏面前推了一把,反手将镰刀放回竹篓里。 岁荌抬脚进屋,手搭在单薄的小门板上,转身准备关门。 岁氏是跌着往前扑两步,才跪在地上接住早就瘫软吓呆的岁宇宇。 他这会儿身上的两只眼睛两只手像是不够用一样,在岁宇宇脸跟脖子之间摸来摸去,反反复复地检查。 岁宇宇吓得哭喊着,见到亲爹就在面前,所有的委屈如同河水决堤一样往外冲。 岁氏心疼坏了,边一口一个“我的儿”,边咒骂岁荌,“宇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跟你拼命。” 岁荌怎么可能真要一个小孩的命呢,她拿刀的手格外稳,丝毫没伤着岁宇宇半点油皮。 饶是如此,岁氏都疼坏了。 岁荌反手关上门,不再看外头的父子俩。 她将疲惫的自己抛在床上,仰头看着结了蜘蛛网的房梁。 岁宇宇就比元宝大一岁,岁宇宇满嘴脏话受不得半点委屈,而元宝被亲爹推进沟里被她送给张家,都只是偷偷擦眼泪。 一岁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岁荌眼睫落下。 大的不是一岁的差距,而是有没有人疼,有没有人宠。 元宝这个年纪,本来也该有人坚定地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在成长的路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天色擦黑,岁季情从街上回来。 她虽然读书不太行,但练得一手好字,平时白天就在外头街上帮人写家书或者别的动笔杆子之类的活儿。 瞧见岁季情回来,岁氏添油加醋将下午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站在岁荌的小偏房门口骂。 岁季情脸色也不好看,一半是因为岁荌拿刀吓唬她儿子,一半是因为岁氏骂的难听像个泼夫有辱斯文。 而小屋里,岁荌早就睡着了,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早睡就不会肚子饿,早睡就不用吃晚饭。 省钱! 一觉之后,岁荌跟往常一般生活,除了钱袋子里少了一两四钱的银子,其余的好像没什么变化。 两日后的清晨,天色微阴,外头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 刘掌柜站在柜台后面翻看杂书,忽然若有所感,眯着眼睛朝外看去,就瞧见雨幕中那个灰扑扑的身影披着土黄色的蓑笠朝这边来。 是岁荌。 岁荌脚步轻快地踩着台阶上来,草帽往后一摘,露出素净白皙的一张笑脸,“刘掌柜早啊。” 她跟前两日看起来,显得清减了些。 刘掌柜视线落下,就看见岁荌那双破了洞的鞋已经被她补上,针脚细密,显然不是头回做这种针线活儿。 “你倒是会挑天气来,”刘掌柜皱眉朝外看,哼哼着,“这一路过来,晒干的草药估计都喝饱了吧?” 不下雨她不来。 “哪能啊,”岁荌把竹篓提起来给刘掌柜看,“这是根茎又不是木耳,用水就能泡发。” 她进了永安堂后,瞧着跟往常一样,只是眼睛没离开过柜台,像是躲避些什么,丝毫不往屏风那边瞧,哪怕余光不经意间晃过去,都会立马垂下眼。 刘掌柜瞥她一眼,没拆穿,任由她装坚强装洒脱。 “呦,今天有好东西啊!”刘掌柜两眼发光,伸手往竹篓里掏。 女萎。 这玩意又叫萎蕤,或者玉竹,茎干强直,像竹箭杆,有节。 叶子狭而长,似竹叶,两两相对,花白桶状如风铃,花跟叶看起来跟多花黄精有点像。 不过药铺要的不是花跟叶,而是根。 黄白色的根,密生细小须根,有节似竹,所以得名玉竹。 玉竹做药,可以治伤风,滋阴解表,像是夏季中暑身体不能动,或者肌肉萎缩体虚不足时,都可用玉竹。 长期服用,还能去掉脸上的黑斑,让皮肤光滑,身体轻盈。 虽说价格不如茯苓,但跟黄黄苗比起来可好多了。 刘掌柜笑眯眯的,“你让我跟陈主簿打招呼,我可是按你说的做到了,你当时说送我茯苓来着。” 刘掌柜觉得吧,将来能不能有茯苓不好说,但眼前就有玉竹,“倒不如你把这筐玉竹送我,咱俩两清。” 她怕岁荌到时候赖账。 岁荌那天让刘掌柜用她的人情去跟陈主簿商量商量,若是张家人过来给元宝办户籍陈主簿就装作不在,拖上一个月再办。 一个月时间,足够看清张家是什么人了。 所以那天张丝去衙门的时候,衙役就跟她说陈主簿今日告假走亲戚去了,让她过几日再来。 提起这事,岁荌下意识低头看柜台前的小矮凳。 那小凳子还放在原处,没动过。 两日前,只要她从外面回来,坐在小凳上的元宝就会跟只热情的狗狗一样,眼睛亮晶晶地朝她跑过来,围着她转。 岁荌原本刻意不去想,但来了永安堂,又不得不想起元宝。 “对了,何叶说让你过来的时候去趟对面呢,”刘掌柜把竹篓里的玉竹倒出来,将空竹篓再递还给她,“不过我今个见他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要是没事,可以等等他。” 岁荌闻言警惕地扭头朝后面的长春堂看,仿佛里头有洪水猛兽。 岁荌抱紧她的竹篓,探身小声问刘掌柜,“不会是元宝的药钱不够,何掌柜让我去结清药钱吧?” 刘掌柜当真站着想了想,凑头小声回岁荌,“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岁荌,“……” 那算了。 她还是能溜就溜吧。 今个的玉竹抵债了,岁荌怀里依旧只有那二十文钱,可付不起药费。 “我今天忙死了,”岁荌把草帽戴上,火急火燎地出门,“就不等何掌柜了。” “嗳,”刘掌柜喊她,犹犹豫豫,才道:“这玉竹真送我了?” 她以为按着岁大宝那小貔貅的性子,得跟她讨价还价呢。 谁知道岁大宝这次真就这么干脆利落直接爽快,闹得刘掌柜有些不适应。 岁荌头都没回,袖筒挽到小臂的手在空中挥了挥,拉长语调说,“两清了。” 她因为元宝欠的东西,哪怕元宝不在这儿,她该还还是会还的。 刘掌柜微微一顿,呐呐道:“跑这么快,我还想着让你帮着烧壶茶呢。” 岁荌不在,永安堂桌上的茶壶肚子永远是空的。 刘掌柜本想让岁荌帮忙烧壶茶再走,也能避避雨,谁知她直接小跑着钻进雨雾中,一眨眼就没了影。 两清了…… 刘掌柜双手抄袖,心里难得有些空落。 但扭头一想,她今天赚了一筐玉竹,又高兴起来。 岁荌从永安堂出来后,本来想直接回去,但脚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听使唤地往街上走。 张氏两口子平时都在街边卖鸡蛋,岁荌想看看元宝在不在。 “张氏啊?”旁边披着蓑笠的小贩说,“今个没来,可能是下雨了吧。” 她卖鱼,倒是不怕水。 岁荌蹲在地上,心里想的是回家,但嘴上问的却是,“那您知道张氏他家住哪儿吗?” 11. 011 今个下雨,张氏跟妻主张丝难得睡个懒觉。 他们属于小生意,没办法像那些专门养鸡的人一样,有鸡蛋的供应渠道,可以直接卖到酒楼饭馆或是有钱人家。 他们就只能指望家里的百十来只鸡下蛋,然后担着鸡蛋去街上摆摊零卖。 运气好点,能碰到全要了的。 运气不好,当天的鸡蛋可能得有一半还得担回来。 所以碰上这样的阴雨天气,两口子就不会出门,免得生意不好来回折腾,把鸡蛋颠碎了。 要张氏说,来他们村的那条路早该修了,一下雨全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可怎么走。 张氏起床后,拢着身上的外衫,觉得天有些凉,“爹,我跟张丝去喂鸡,今个下雨我俩就不出门了,你待会儿起来别忘记多做点饭。” “知道了。”张氏披着蓑笠出去,老爷子才嘟嘟囔囔地开了他那屋的门。 “天热不出门天冷不出门,下雪不出门下雨也不出门,真不知道一年到头能干几个活。外头都说他勤快能干,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 老爷子一大早心里就有怨气,觉得张氏又使唤他做事了。 你看人家村东头的老张家,女儿娶的女婿温柔着来,天没亮就起来做饭洗衣服扫地,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晚上还伺候公公喝药洗脚。 再看看他家这个,恨不得让他这个老头子给他端洗脚水。 这是娶了个夫郎啊,还是娶了个祖宗少爷。 而且张氏肚皮还不争气,人家男子哪一个不是生两三个,就他矜贵生一个不能生了,还不如家里的鸡会下蛋。 老爷子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儿子嫁外村,其余两个女儿住同村不远。 只是老爷子不爱去她们家里住,因为这两个女儿家里的条件远远不如张丝家里。 不说别的,全村哪户人家能像她们家一样不短吃喝,天天早上每人一个鸡蛋,逢年过节必有鱼肉。 老爷子边发牢骚边起来做饭。 其实跟村里一大半的老爷子比起来,他生活过得滋润着呢,心里之所以不满足是觉得张氏这个女婿让他耍不了公公的威风,这才诸多埋怨。 老爷子锅里兑了水,锅底添了柴,拿了几个鸡蛋放在里面。 家里原本四口人,最近两日新添了一口,但老爷子像是完全忘记这事一般,只煮了四个鸡蛋。 等锅底柴火烧起来,老爷子把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进屋喊人干活。 家里只剩一老俩小,一个亲孙女,一个领养来的,老爷子喊谁起床不言而喻。 他推开门,压低声音没好气地问,“鸡都起了,你怎么还睡着呢。” 张家的屋子是后来修建的,比较大,光堂屋里就一左一右两间屋子,外头还跟着一间放杂物的房间,对面才是灶房。 张氏跟张丝平时做生意起来的比较早,怕扰了女儿睡觉就把孩子放在老爷子那屋,由他带着睡。 老爷子稀罕带孙女,没有半个字不愿意,直到把元宝领养回来。 元宝还小,张家也不太想专门为他收拾出一间屋子,就让他跟着睡老爷子那屋。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这屋放。”那箱子,那柜子,怎么不放在张氏他那屋里,都放这边来。 老爷子用两个箱子接在一起,铺了张平板床出来,就让元宝睡在床尾的箱子床上。 那箱子又窄又小,亏得元宝年纪小,但凡再大一点,晚上睡觉时脚都会露在外头。 元宝听见声音,条件反射地坐起来,脸上跟眼睛都还懵懂着没醒神,但不影响他手上动作。 不等老爷子开骂,元宝就爬起来先把自己的小破被褥收拾整齐,然后从箱子上滑下来穿衣服穿鞋。 五岁的小孩,能把自己料理好已经不容易了,但老爷子就是不满足,看元宝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因着家里人是这个态度,三岁的张文文有学有样,对元宝这个大她两岁的哥哥格外排斥。 如果见到家里人抱元宝了,必然大声哭叫,闹着让人来抱她才行。要是看见张氏跟元宝说话,更是会发脾气,恨不得她爹的注意力全在她自己身上。 对于张文文来说,突然出现的元宝就是敌人,是来分走她宠爱的,更何况私下里爷爷对元宝又是这个态度,张文文更有恃无恐。 她闹得越凶,老爷子就越乐呵呵地笑,说她小小年纪就这般威风,长大定然不会被男人骑在头上。 元宝起了,张文文也醒了。 老爷子给张文文穿完衣服后,就把她领到元宝面前,“你先哄着,我去看看锅开了吗。要是被我听见我乖孙女哭了,我扒了你的皮!” 元宝有点怕张文文,小孩的敌意都是不加掩饰的,元宝能明显感觉到对方不喜欢他。 可老爷子恶狠狠地眼神瞪过来,元宝又不能不哄。 “玩,出去玩。”张文文想玩水,家里人又不让她下雨天出去,更很少让她摸着水。 元宝想了想,找了个小棍子蹲在门口,戳外头的积水坑。 张文文见他这么玩,瞬间挤过去把他手里的小棍抢过来,自己戳,咯咯笑出声。 元宝蹲在旁边歪头看她笑。 三岁的张文文还有点黑,但笑的时候露出一嘴的小白牙,算得上可爱。 元宝怕张文文哭闹连累自己挨骂,但本身对她却没什么敌意。 小孩的心性,再大的仇第二天就忘了。 何况跟奶爹爹家的珠珠比起来,张文文已经好太多了。 张文文戳了一会儿,不太满意,伸手接外头的雨水,想出去踩水玩。 “不行,”元宝伸手拉她衣服,认真说,“不能出去玩。” 张文文哪里愿意,屁股往地上一坐就开始哭。 她一张嘴,老爷子就像是风一样从灶房刮进堂屋。 “让你哄孩子你怎么哄的孩子!”老爷子看见张文文坐在地上还了得,以为是元宝推的,“谁给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让你敢推她!” 老爷子伸手推了元宝一下,转身把地上的张文文抱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哄。 元宝才五岁,老爷子都快五十多岁了。他一胳膊推过去的力气,哪里是元宝接得住的。 元宝瞬间从堂屋门口,被推得一个仰倒躺在外头的泥水小雨里。 可能是摔疼了,可能是被推的时候吓着了,又像是想起什么不该想起来的事情,元宝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懵懂地坐在地上,扁着嘴想哭。 “让你哄个孩子你都不会哄,要你有什么用。”老爷子没好气地瞥了元宝一眼,“在那儿装死呢,还不赶紧爬起来,不然我把你扔沟里去。” 元宝吓得一哆嗦,从泥水里爬起来,小手扯着自己浸了水沉甸甸的衣服,不知所措。 老爷子没说让他换衣服,他也不敢换,只用两只小短手拎着衣服慢慢拧水。 脏了。 可他就这一身葱青色的好看衣服,穿了两天都还没换。 张文文不哭了,老爷子抱着她去做饭,“去把那盆衣服洗了。” 小孩子就不能惯着,不然该不知道自己本来姓什么了,时间久了肯定作威作福欺负到他乖孙女头上。 这样的事情几乎一天三五次的上演,至于洗衣服,倒是今天才干。 一盆的脏衣服泡在杂物间房檐底下,元宝搬着板凳坐在那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 盆太大了,比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还大。 浸了水的衣服更是又沉又重,元宝根本拎不起来。 张氏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爹,你让个孩子洗什么衣服。” 那里头还有他跟妻主张丝的小衣,让元宝洗多不合适。 “奥他推了文文我还不能罚他干活了?”老爷子告状,“那小孩有心眼着呢,趁我没看见差点把文文推水里,趁他年纪小要是不好好管,长大可还了得。你看他那副可怜样子,要是不管教怕了,将来大着胆子指不定勾-引谁呢。” 张氏边觉得老爷子小题大做,边又认为元宝是早慧了些。如果他真耍心眼,文文哪里耍得过他。 “孩子还小,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张氏把草帽摘下,将目光彻底从元宝那边收回来,进屋换衣服去了。 张丝看元宝自己坐在那里要洗衣服,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想法,脚步不受控制地想往那边走。 奈何她人还没靠近,张文文就叫起来,“娘,抱抱,抱抱~” 张丝在元宝跟女儿间来回挣扎,最后见张氏从屋里出来,才一脸遗憾地朝女儿走过去,嘴上有些不痛快,低声埋怨,“抱抱抱,天天要人抱,你又不是没长腿走路。” 张文文可不管,反正她娘只能抱她。 两人回来,老爷子端碗吃饭。 馍馍鸡蛋跟咸菜。 老爷子将鸡蛋剥好,放在张文文的小碗里,“文文吃,爷爷这个今天也给你吃。” 滚圆白胖的鸡蛋散发着热气,张文文却连看都不看。 “爹,怎么又四个鸡蛋,”张丝看向外头,“把小孩喊进来吃饭吧。” “吃什么吃,不饿他一两顿他不听话。再说鸡蛋都五文钱才一颗,又不是地里平白无故长出来的,做什么喂进外人的肚子里。”老爷子没好气地瞪了眼张丝,“你要是不想吃,以后不给你煮了。” 张丝这才没说话。 她们一家四口坐在正对着门的堂屋闷头吃饭,唯有元宝小小一团坐在偏房门口洗衣服。 岁荌站在雨雾里,脸色比天上落下的雨水还要冷。 她喊,“元宝。” 元宝正在盆里伸手捞衣服,挑自己能洗的小件洗,听见有人喊他的时候,茫然地抬头。 几步远的地方,岁荌将头上的草帽往后一掀,露出她的脸。 元宝眼睛瞬间亮起来,跟小狗一样立马朝她跑过来。 岁荌本以为他会扑过来,谁知道他却停在她几步远的地方,昂头呆呆看着她,像是分不清是真实的还是在做梦。 看了好半天,他都没敢伸手抱岁荌的腰。 想抱,又不敢。 只怯生生地看着她,眼里蒙上一层水雾,都没问她怎么来了。 岁荌咬着牙,伸手用力揉他脑袋,“小脏狗。” 小脏狗动作一顿,这才敢伸手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小腹上哭。 像是被人欺负狠了,见到主人才敢委屈地出声呜呜。 012 元宝身上脏兮兮的,身前衣服上是一块又一块的水痕,身后衣摆连带着屁股后背的衣服都是又湿又潮带着泥水,像刚从地上滚过。 岁荌单手搭在元宝圆滚的后脑勺上,让他好好哭了一会儿。 他委屈坏了,两只手紧紧攥着她腰侧的衣服,单薄瘦小的肩膀颤个不停。 见他不怎么再抖了,岁荌才垂眸问,“吃饭了吗?” 元宝摇头,慢慢松开她的衣服,低头擦眼泪。余光瞥见眼泪鼻涕蹭在了岁荌身上,还心虚地偷偷伸手抹了两把,试图擦掉。 岁荌手搭在元宝头顶,揉了揉。 想来也是,大清早就在洗衣服,哪里能先张家人一步吃上饭呢。 岁荌朝张家堂屋走,元宝亦步亦趋跟在她屁股后面。 路过偏房时岁荌垂眸看了眼盆里的衣服,脸色有些难看。 她都走到门口了,张氏端碗喝水这才看见她,“大宝?” 张氏记得刘掌柜说她叫岁大宝,“你怎么来了,自己来的还是跟谁一起来的?” 张氏心虚,站起来就朝门口左右看,生怕刘掌柜跟在后头。 被一个孩子看见自家让元宝洗衣服没什么,这要是被刘掌柜看见,往后他在街上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岁荌跟着张氏扭头朝后看,等他看了一圈,才微微挑眉说,“张叔找谁呢?刘掌柜没来,就我自己一人。” 张氏一下子被个半大的孩子看破心思,面子难堪的险些挂不住。 他重新坐下来,连脸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 张氏原本是想笑着招呼岁荌一起坐下吃饭,但冲着岁荌刚才那句话,他再开口就有点热脸贴冷屁股了。 他一个大人,还能跟个小的低声下气? 何况张氏对岁荌印象本来就不甚好,他觉得这孩子不亲近人,软硬不吃。 老爷子见岁荌上门,纳闷地看向张丝跟张氏,“这是谁啊?” 张氏没听见一样,端碗喝水。 他不说话,只能张丝来回答她爹的问题。 张丝嚼着馒头,嘴里含糊不清,“哦,小孩就是她从沟里捡到的。” 老爷子闻言瞬间斜着眼睛看岁荌,阴阳怪气的动作更显长相尖酸刻薄,“又不是她亲生的,都卖给别人了,还特意上门来看,有什么好看的。” 他见元宝跟在岁荌身后,一个眼神甩过去,“谁让你进来的?” 元宝吓得直往岁荌身后躲,半点身影都没敢露在外面。 岁荌像是努力回想了一下,“张叔带走元宝的时候,跟刘掌柜是怎么说的来着?把元宝当成亲生的,定会好好待他不会短了吃喝。” 岁荌扫了眼饭桌上的四个鸡蛋,啧啧感慨,“这才几天,张叔连装都不装了?” 张氏放下碗,没好气地说,“孩子在我家也没饿着他,别说他是领养的,他就是亲生的,也不可能在家里当个少爷什么活儿都不干。你出去打听打听,村里哪家的男孩是娇养着的?” 张氏看向岁荌,轻轻呵,“大宝你年纪小说话难听,我这个当叔叔的可以不计较,但你要是故意找事出去乱说我家的事儿,你过了嘴瘾,那元宝以后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你跟她说什么废话,赶出去算了,”老爷子又用筷子指着岁荌身后的元宝,声音尖锐,“滚出去洗衣服,那盆衣服今天洗不完,你今天就别想吃饭!” “活儿都不会干,还想着吃呢,养条狗都比养你有用,”老爷子骂骂咧咧,本来就对元宝不满意,何况现在他又招惹了外人上门,心里更是厌恶他,“怪不得你爹不要你,你看看你这样的贱骨头谁愿意要你。” “嘭——” 岁荌冷下脸伸腿踢了一脚老爷子坐着的长条板凳,吓得老爷子尖叫一声,险些把手里的筷子扔了。 张文文就坐在老爷子另一侧,感觉到板凳一颤立马嚎叫出声,“爹,呜呜爹。” 老爷子伸手搂住张文文,同时把拿着的筷子扔在岁荌身上,“你个小贱种你想干什么?!” 岁荌抬手挡掉筷子,慢悠悠道:“我是好意劝您闭嘴。您这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话可别这么难听,免得烂了嘴掉了牙,活着像鬼死了没嘴。” “你、你,你敢咒我?”老爷子气得不轻。 张氏将碗重重往桌面上一磕,发出沉闷声响,“岁大宝你在谁家撒野呢,这是我张家,不是刘掌柜的永安堂。” 他冷着脸说,“我不管你跟刘长春是什么关系,张元宝既然领养到了我张家,那他就姓张,是生是死跟你一个姓岁的没关系。别说我不给他饭吃,我就是让他跪着他都别想站起来。” 张氏道:“张元宝,给我过来!” 元宝躲在岁荌身后,吓得眼睫轻颤,但就是一动不动。 张氏耍威风没耍成功,立马站起来拍着桌子吼道:“你要是现在不过来,以后都别想吃饭!” 张氏跟张丝说,“还坐着干什么,去把他给我拎过来。” 张丝这才慢半拍地“哦哦”两声,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笑呵呵朝岁荌身后的元宝走过去,“过来。” 元宝从岁荌身后躲到岁荌身侧,离张丝远远的。 岁荌单手揽着元宝,手掌搭在他后脑勺上,将他的脸埋在她腰侧,手指盖住他耳朵,笑盈盈看向张氏跟老爷子,“他别想吃饭对吧?” 岁荌一伸手一用劲,将张家的饭桌整个给他掀了! 碗筷哗啦啦掉了一地摔得稀碎,坐在桌子旁边的老爷子吓得哆嗦,连张文文都吓得不敢再哭。 站在主位的张氏往后退了两步,才避免被掀翻的桌子砸到脚,但咸菜汤水都溅在了他的衣摆鞋面上。 屋里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只呆愣愣看着,一时间安静地吓人。 岁荌道:“他吃不了,你们也别想吃。” 这么大的动静声响,连张丝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都吓了一跳,唯有五岁的元宝被岁荌单手搂着,连眼皮都没眨。 张氏脸色又红又白,猪肝一样,还没等他发作,三岁的张文文就先嚎出声了,杀猪一样的闭着眼睛哭叫。 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的老爷子边骂岁荌边哄张文文,见怎么都哄不了她,气得下意识一巴掌拍在她后背上,“哭哭哭,哭你爹的丧呢哭。” 张文文打了个哭嗝,哭得更大声了,泪眼婆娑地伸手推开老爷子的怀抱,伸手往旁边要张氏抱她。 小孩哭起来的时候,最消磨大人的耐心。平时张氏张丝不在家,张文文哭闹撒泼的时候,老爷子如果哄不好就会骂两句,甚至推搡一把。 想想也知道,能下狠心苛待谩骂五岁元宝的老头,对小孩的慈祥和蔼哪里是出于本性呢。 老爷子骂完,场面上比刚才还要安静。 张氏本来就难看的脸色,这会儿已经是五颜六色了。 岁荌也没想到场面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恨不得吹个口哨坐下来看热闹。 张氏自问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对老爷子甚至比对亲爹还好,感情老爷子背地里是这么跟他女儿骂他的? 他伸手抱过女儿,冷声对老爷子说,“原来爹对我这么多怨言,您要是觉得在我家过的不舒坦,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去二妹三妹那里,我家条件苦,让您受累了。” 老爷子讪讪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被哭烦了吗。” 他眼睛转动,一下子就看见岁荌跟元宝,果断地将锅甩向她们转移注意力。 老爷子骂元宝,“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哪来的这么多事情。” 张氏咽下对老爷子的怨气,示意张丝,“把张元宝领过来。岁大宝,我家这热闹你也看够了,能走了吧?” “张?”岁荌反手从竹篓里将那把随身带着的镰刀掏出来,刀背抵着张丝的胸口,拦住她过来的动作,“元宝又没办户籍,怎么就姓张了?” 张氏猛地抬头看岁荌,“你……” 她怎么知道的。 岁荌眨巴眼睛,“陈主簿走亲戚去了还没回来,谁给元宝办户籍?既然没登记在册,元宝就不是你张家的。” 她拍拍元宝的小后背,垂眸说,“收拾东西去,咱们走。” 元宝昂头怔怔看她,根本没反应过来。 岁荌疑惑,“我帮你收拾?” 他就那个小包袱,至今连打开都没打开过,哪里需要岁荌帮着收拾。 元宝头摇到飞起,直接冲进屋里爬到箱子上,去够他当枕头枕着的包袱。 岁荌今年不过十二岁,跟三十多岁的张丝比起来,不管是个头还是身形都瘦小太多。 但她手里的镰刀,刀刃锋利,可不管什么年纪不年纪的。 岁荌跟张氏冷呵道:“你接元宝走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感情就这么养儿子的?别说领养的,就是亲生的,你可有脸让他给你们洗小衣?” 岁荌路过的时候往盆里看了眼,大的衣服元宝拎不动,能洗的只有三个大人的小衣。 张氏跟老爷子的也就算了,张丝的算怎么回事? “你们还要不要脸,有没有半点心肝肺,”岁荌刀背戳了戳张丝的胸口,“亏得孩子小,这要是再大点,你这龌龊心思是不是就藏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岁荌错觉,她感觉张丝看元宝的眼神有些脏,再联想到洗小衣,岁荌被恶心地想吐。 这一家人有手有脚,凭什么让孩子给她洗小衣,恶不恶心啊。 看元宝抱着小包袱出来,岁荌这才没继续说这些。 张氏看向张丝,张丝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什么,板着脸要跟岁荌动手。 岁荌握紧手里镰刀指着她,语气平静,“你试试。” ……张丝不敢真试,只敢脸上耍横。 “元宝我带走了。”岁荌领着元宝朝外走,老爷子气不过,从地上捡了个东西朝岁荌的后背砸过去,“滚啊,滚!” 她来这一趟,算是把这个家搅合得鸡犬不宁。 老人动作慢,岁荌又轻盈灵巧,微微一躲,那东西就落了空。 是颗鸡蛋。 是老爷子给张文文剥完张文文没吃的鸡蛋。 白滚圆胖的鸡蛋在泥水里滚了一圈,瞬间灰溜溜地脏。 元宝没怎么吃过好东西,被岁荌牵着低头看从脚边滚过去的鸡蛋,小脸露出几分可惜。 岁荌将镰刀收起来,扭头朝后做鬼脸,“嗳,没砸着,气死你~” 老爷子当真被气得险些厥过去。 身后张家是怎么热闹岁荌不想管,所有东西都被隔在身后的雨雾里,听不见看不到。 她将头顶的草帽摘下来,反手扣在元宝脑袋上。 元宝小小的脑袋顶着大大的帽子,视线全部被遮住,差点摔了个跟头。 岁荌笑他笨,他伸手把帽檐抬高,也跟着傻傻地笑。 张家这边村子的路的确不好走,泥洼特别多,但岁荌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边走边问找过来的,元宝也是这般牵着岁荌的手,一脚一脚踩过去。 两人从村里到县城时,雨已经不下了。 草帽挂在元宝脖子上,他怀里还抱着他那个仅有的小包袱,就这么跟着岁荌在街上穿梭。 街市上比清晨热闹许多,卖东西的小摊也多起来。 岁荌往怀里摸了摸,然后停在一个卖鸡蛋的小摊铺面前。元宝小脸虽茫然疑惑,但还是跟着她蹲在旁边。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长得都特别好看,往摊前一蹲都让人眼前一亮。 小贩是个五十岁的奶奶,笑呵呵问,“买鸡蛋啊?” 她道:“家里的鸡早上刚下得蛋,你摸摸还热乎着。” 岁荌伸手摸了两颗,果真还热着。 只是,“有没有熟鸡蛋啊?” 岁荌早上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但元宝没吃饭。 岁荌甚至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吃饭了吗,但小孩就是这么不吭不响不哭不闹地跟着她走了一路,期间没说过半个累跟饿字。 奶奶笑,“还真有。我孙儿没吃的,还剩下一个,五文钱一颗你们要吗?” 岁荌将怀里的钱袋子掏出来,将仅有的二十文钱数出来五文递过去。 一手递钱,一手接鸡蛋。 鸡蛋温热,不算凉。 岁荌把元宝怀里的那个包袱反手放进她的竹篓里,蹲在原地将鸡蛋剥壳递给元宝,“吃。” 元宝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接过来,把鸡蛋掰成两半。他吃小的那块,把带蛋黄的那块大的递到岁荌面前,“吃。” 岁荌笑,伸手捏了捏元宝的脸。 她吃了小的那半,大的喂进元宝的肚子里。 回村的路上,元宝累极了,走得越来越慢,岁荌这才把他提溜起来抱在身前怀里。 这几天元宝都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会儿双手搂着岁荌的脖子,闻着她身上熟悉的草药味,才把心放下来。 他微凉的小脸贴着岁荌的肩膀,含含糊糊地喊她,“姐姐。” 声音轻轻软软,带着无限依赖信任。 岁荌眼睫落下,走路动作没停,把他往上托了托,“嗯”了声。 元宝满足地抱着岁荌的脖子,脸枕着她锁骨,两条小短腿悬空耷拉着,直接睡过去。 回村的路上,岁荌背后背着竹篓镰刀,身前抱着树袋熊一样熟睡的元宝,迎着雨后春风往前走。 边走边在心里叹息。 瞧瞧,绕了一圈,她还是把人领回家了。 没办法,谁让她人美心善好说话呢。 013 岁荌抱着元宝回来的,那么大的一个葱青色小孩,岁氏怎么可能看不见。 他坐在门口做针线活儿,看见岁荌带了个孩子回来,嘴巴张开眼睛睁大,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又不是小猫小狗,这是个小孩啊!岁荌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从哪里又弄来一个小的? 只是岁荌直接将人抱进她那间偏房,把岁氏探究地目光隔在门板外面。 不大的小屋关上门,更显得昏暗狭小。 “到了。”岁荌拍拍元宝的后背。 元宝已经醒了,闻言从岁荌怀里滑下来,好奇地打量这间小屋子。 “这是我住的地方,旁边那间主屋是岁季情一家三口的,”岁荌坐在床上将元宝的小包袱打开,“我跟她们分家过,你知道什么叫分家吗?” 元宝搬着小板凳坐在岁荌面前,眼睛看她解包袱,脑袋茫然地摇晃。 他在永安堂住了三日左右,在张家住了两日,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想着把他那不值钱的包袱打开,帮他整理里面的衣物。 直到这会儿,岁荌边打开包袱边跟他说,“分家的意思就是,他们的东西咱们不碰,咱们的东西他们也别想摸。” “行了,就穿这件吧。你身上的衣服又脏又潮,换件干的。”岁荌从元宝那几件衣物里拎出来一件灰色的衣衫往他身上比划比划。 应该都是他以前穿过的,大小什么的看起来正合适。 元宝接过衣服,岁荌拎着她的竹篓开门走出去,都走到门口了她突然想起什么,皱巴着脸回头问他,“你自己会穿吧?” 在永安堂那两天,外衫都是何叶早上过来帮他穿的,头发也是何叶帮忙扎。 元宝抱着衣服连连点头,“会。” 会就行。 岁荌反手把门关上,打了盆水,自己背对着木门坐在偏房门口磨她那把镰刀。 岁氏本来站在旁边想凑过来听听看看,好知道小孩是哪里来的,结果转脸一看岁荌把镰刀掏出来,顿时往后退了好几步,离得远远的。 他嚷:“岁大宝,你那孩子怎么回事,你从哪儿弄来的?” 岁荌磨镰刀的手一顿。 是啊,孩子从哪儿弄来的呢? 看来是时候给元宝编一个像样的来历了。 要是对外总说元宝是沟里捡的,往后小孩肯定被人指指点点。 更有像张家老爷子这样的恶心玩意,拿元宝被亲爹丢弃的事情来攻击他的自尊心,让元宝觉得他没人要,觉得他活该活得猪狗不如抬不起头。 被丢弃又不是元宝的错。 他凭什么要用往后余生几十年,来为伤害他的亲爹丢弃他的事情而买单? 岁荌抬头看岁氏,雨过天晴光线明亮,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 那双含笑清亮的眼底藏着她的盘算。 岁氏对上她的小脸,总觉得岁大宝鬼机灵鬼机灵的,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被刀威胁怕了,不由扭头往后看,把靠在墙上的竹竿扫把拿在手里,以壮声势。 岁荌笑了,“姐夫,这孩子你不认识啦?” 她暗示十足,“你仔细想想。” 岁氏被她唬得一楞,还真认真想了想,可惜刚才他就看见一个小小身影,连侧脸都没看见,哪里想得起来自己认不认识。 岁荌反手,食指屈起,往后轻轻敲了敲身后的木门,“元宝,换好了吗?” “好了。”元宝从里面双手把门拉开,探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朝外看。 岁氏眼睛紧紧盯着元宝漂亮瓷白的小脸看。 这小孩长得可真好看啊。 岁季情模样不错,要不然岁氏也不会嫁给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人,加上岁氏长相也不丑,两人生出的岁宇宇在小孩里已经算好看的了。 可眼前的这块元宝,当真是元宝掉进铜板堆里一样,一眼就能让人认出什么是金子,什么是黄铜。 小孩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看他,然后走出来乖巧地蹲在岁荌旁边。 “这是谁家的孩子?”岁氏没有半分印象,他觉得如果自己见过元宝,就凭着这张小脸,一定不会忘记。 但听岁荌的语气,这孩子好像跟他家有什么关系。 岁氏抽了口气,睁大眼睛细细地看元宝的眉眼,然后又徐徐将气吐出来。 还好还好,长得跟岁季情一点都不像。 刚才岁氏都以为这孩子是岁季情在外头的种呢。 岁氏把扫把往地上一扔,自己坐在门旁的板凳上,大腿叠着二腿,“行了别卖官司了,这孩子哪来的?” 岁氏完全没想过这孩子可能是捡的,因为太好看了,这么好看的儿子,当爹的哪一个舍得扔呢。 尤其是元宝刚才穿的是件葱青色的衣服,看着比现在这身灰不溜秋的衣衫好看太多,不像被人丢的小孩。 “姐夫当真没认出来啊!”岁荌语气惊讶。 她把沾了铁锈的手往盆里的水中涮了涮,湿漉漉的手指张开,捏着元宝的小肉脸,扭向岁氏给他看,“你瞧瞧,你仔细瞧瞧,你虽然没见过他,但你应该见过他娘跟他爹啊。” 元宝茫然地眨巴眼睛,昂脸看岁荌。 岁荌低头朝他眨了一下眼睛,暗示道:“快喊表姐夫。” 元宝蹲在地上,被岁荌捏着脸,嘴巴被挤得嘟在一起,几乎成了小鸡嘴,奶声奶气含含糊糊喊,“表姐糊~” 岁氏,“……” 岁荌把手放下,跟岁氏道:“这小孩他娘跟娘是远方表亲,一个月前家里失火全烧死了,只剩下他跟病重的奶奶还活着。祖孙两人是想来投奔娘的,奈何好不容易到了县城,老太太就病倒了,被人送到永安堂,人前夜就没了。” 元宝低头扯着袖筒擦脸上的水痕。 岁荌赶紧指着他说,“你看你看,哭得多可怜!” 元宝,“?” 岁氏,“……” 他不看! 他不看,但他能听见啊。 岁荌继续说,“我今天去街上卖草药,刘掌柜拦着让我付药钱跟棺材钱,我才知道这回事儿。” 岁荌说谎眼皮子都不眨,一开口就是个“寻亲”故事。 岁荌不打算把元宝送人了,张家在外头的名声也不差,结果家里却是个虎狼窝,张家如此,也王家李家呢?也不见得如何好。 与其这样,不如把人领养在岁季情名下,也算落了籍。 “元宝他是个小可怜,家里人都死完了,”岁荌啧啧感慨,甚至同情地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然后抬头跟岁氏说,“以后他就靠大姐跟姐夫养了。” 岁氏,“???” 岁氏本来是看热闹听故事的,谁知道岁荌话锋一转,把事儿引到了他身上。 岁荌想了想,“哦对,还有一两四钱的棺材钱,刘掌柜帮忙垫付的,什么时候大姐有空,去永安堂把钱还了。” 岁氏,“!!!” 岁荌跟元宝说,“你表姐夫人好心善,肯定不会不管你的。反正他家里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一头驴是养,两头驴也是养,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岁氏直接站起来了,单手叉着腰说,“你说无所谓就无所谓了?你说养就养了?养一个小孩多费银子你不知道吗。还有,你才是驴呢,你全家——就你是头驴!” 张氏嘴一瓢,差点把妻主跟儿子都骂进去了。 “你哪弄来的还哪儿去,我家不承认,”岁氏嘟囔着脸说,“家里日子本来就快揭不开锅了,哪有闲粮养外人。” “不知道打了多少杆子的亲戚关系,着火前不见有人上门往来,现在着火了人死完了想起我家了,”岁氏道:“这亲戚我不认。” 岁荌笑,“认不认得听大姐的,毕竟这是个活生生的小孩,大姐要是狠心不认——” 岁荌悠悠说:“外头指不定怎么说大姐呢~” 岁氏脸色顿时一沉,他知道岁季情最是好面子,到时候指不定真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 “她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她们要是好心就把孩子领她们家里去!”岁氏梗着脖子说话,然后进屋把门狠狠摔着关上。 关门的动静吓了元宝一跳。 他低头揪着小手,垂眸看盆里的锈水。 岁荌偏头看他,屈指往他脸上弹了几颗水珠,“放心,你就是想跟着他家,他家还不愿意要你呢。” 岁氏跟岁季情打算生个女儿,在这种时候怎么再养别人的孩子。何况岁家条件属实一般,勉强糊口还行,要匀出多余的粮食养人是万万别想的。 元宝昂脸看岁荌。 岁荌低头小声跟他说,“你见着岁季情就喊表姐姐,见着岁氏就喊表姐夫。从现在起,你就是岁家全家死完的远亲,不是没人要的小孩,记住了吗?” 元宝微微怔。 “我想办法让岁季情领养你,但银子估计得我自己出……”岁荌头疼起来,“往后你就名字挂在岁季情名下,实际上还是跟着我过。” 她抬起下巴示意身后那间又小又挤的偏房,“以后咱俩就住这儿了,嫌不嫌弃?” 元宝眼睛随着岁荌的话,慢慢亮起来,脑袋摇得飞快,“不嫌弃,一点点都不嫌弃。” 他倒是敢嫌弃,岁荌不得摁着他屁股揍他一顿! “行了,去井边的木桶里给我舀一瓢清水过来。”岁荌屈指弹了弹镰刀扁平的刀背。 她待会儿随便跟元宝吃点饭,下午还得上山采药。 不然就凭她怀里的这十五文钱,怎么给元宝办户籍。 何况她跟元宝都在长身体,不说吃多好,总得顿顿能吃饱才行。 以前岁荌活得其实有些随意,钱是能省就省,日子是能凑合就凑合。 只是如今多了个人,身上多了个责任,岁荌已经认真想未来该如何了。 她不能一直采药度日,总得重操旧业学点本事。 人既然已经领回来了,她也该逼着自己把人养活才行。 几步远的地方,元宝挽起袖筒,两只手端着一瓢水,慢吞吞朝她一步步走过来。他抿紧嘴唇,小脸认真,生怕水洒了。 岁荌笑。 岁氏总说她狠起来像条不管不顾的疯狗。 她要是大疯狗,那元宝就是小乖狗。 有他依偎信任,岁荌虽钱袋空空,却莫名觉得心落在了地上,在这个世界慢慢扎根发芽。 到今天起,她才不算孤身一人。 014 中午,岁氏跟岁宇宇做过饭后,岁荌才刷锅烧火,将她剩的两个窝窝头蒸了。 米粥是想都不要想了,她们这样的人家,连白面馒头都没有,怎么可能有白米煮粥。 蒸软的窝窝头配上咸菜,就是一顿午饭。 只是这窝头其实很难吃,硬,没有口感,而咸菜是岁荌自己用萝卜研制的,味道勉强还行。 她天天吃习惯了没感觉,但元宝只尝了一口小包子脸就皱巴起来。 “不好吃?”岁荌大口吃饭,含糊问他。 元宝两只手拿着窝头,窝头被掰开,里面是岁荌帮他夹在中间的咸菜。 元宝眼泪都快出来了,摇头说,“呜呜辣。” 岁荌赶紧拿碗倒了半碗水,让他先漱口。 她忘了她重口,但小孩却不爱吃辣。 元宝漱完口还是觉得舌头麻麻辣辣的,一时有些无助地看向岁荌。 岁荌低头看,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都快变成荷包蛋形状了,里面盛着被辣出来的生理泪水,扁着嘴看她。 岁荌眨巴眼,一本正经地建议,“你把舌头伸出来,晾晾就不辣了。” 五岁的小孩,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险恶”。 果然,他吐完舌头,更像小狗了。 “哈哈哈哈。”岁荌笑出声,元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幽幽怨怨地看她,带着那种想谴责又不敢的小怨念,委屈唧唧的。 “我忘了咸菜辣,”岁荌把元宝馒头里的咸菜倒碗里,过了两遍水才给他重新夹回去,“吃吧。” 没了辣味的萝卜干只剩下带着水的咸了,元宝低头大口咬窝头,腮帮子鼓起来,没说半句不好吃。 岁宇宇听见家里来了小孩,好奇地过来看。 他手里拿着窝头,里面夹着鸡蛋,看见元宝吃得是咸菜后,那股子得瑟炫耀劲儿怎么都压不住。 他这两天可怕岁荌了,但今天大着胆子出声说,“可怜鬼,没人要,活该只能吃咸菜。嗳~我这鸡蛋可真好吃啊。” 说着还故意发出吧唧嘴的声音。 元宝疑惑地扭头朝后看,就看见比他壮上两倍的岁宇宇。 岁荌咽下手里的窝头,拍拍手,问元宝,“想不想吃鸡蛋?” 她故意盯着岁宇宇手里的窝头,“想吃我就给你抢过来。” 元宝漂亮的眼睛瞬间弯起来,伸手指着岁宇宇的手,脆生说,“嗯!想吃那个。” 岁荌作势站起来,岁宇宇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嚎,“呜哇爹!岁大宝要抢我的鸡蛋!” 把人吓唬走,岁荌又坐回去。 她端着碗里的清水,问元宝,“真想吃啊?” 今天要是还能挖着玉竹,明天倒是可以多买几颗鸡蛋回来。 元宝摇头,双手举着手里的窝头咸菜,“不想,我有这个。” 他一脸满足,根本不觉得岁宇宇手里的东西有多香。 岁荌啧了一声,毫不犹豫打破这辛酸温情的气氛,实诚地说,“我倒是挺想吃的。” 要不是岁宇宇咬过了,岁荌就去把窝窝头抢过来,让他下次不敢再来得瑟。 元宝闻言惊诧地看着岁荌,眼睛都睁圆了,像是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姐姐”! 元宝踌躇片刻,试探着问,“我去把他再骗过来?” 好像他是很香的诱饵一样。 岁荌笑,伸手揉他脑袋,“下次他再来,就抢。” 元宝懵懵懂懂点头,“哦好。” 岁荌觉得自己在带坏小孩,但听元宝那句“把他骗过来”,岁荌又觉得小元宝也没那么呆蠢。 小东西聪明着呢。 两人吃完饭刷了碗,岁荌带着元宝上山挖草药。 家里有岁氏跟岁宇宇,岁荌倒是不担心岁氏对元宝做什么,但岁宇宇小魔王一样的祸害,他要是欺负元宝,岁氏绝对当做没看见。 岁荌找草药的时候,元宝就跟在她身后学。 他也不懂得什么才是有用的草,但只要看见岁荌蹲下来,就颠颠地冲过去帮忙。 一下午,只挖了一竹篓的黄黄苗。 跑了一天,到了晚上,元宝喝完黄黄苗煮的青菜汤,累到仰躺在床上,两条小短腿悬空耷拉着。 岁荌伸手轻轻拍他小脸,“洗脚。” 元宝有点耍赖,他哼哼唧唧,装作睡着了翻个身,躲开岁荌的手。 岁荌挑眉,伸手戳他后背,“要不然你晚上睡地上,我才不跟小脏狗睡一床。” 岁荌把水端进来,自己坐在矮凳上,将破旧漏洞的灰色毛巾浸在温热的水里,打算洗把脸。 这个天,晚上想要洗澡还是有点冷。 岁荌脸都擦完了,他还没动静。 岁荌撩起眼皮朝床上看,慢悠悠喊,“元宝。” 元宝这才跟团软泥一样,动作缓慢地从床上滑下来。 他坐在岁荌对面,自己拧毛巾洗脸。 破烂毛巾虽然漏洞,但干干净净没半点异味。 洗完脸,水倒进另一个盆里,两人开始泡脚。 元宝人小,脚丫子也小。岁荌一脚踩在他脚丫子上面,元宝怎么努力都挣扎不出来,岁荌得意,丝毫没觉得赢了个五岁的小孩多丢脸。 屋里点着油灯,豆粒大小的火光,映出一屋子的光亮。 岁荌跟元宝的两个身影被拉长,挤满了整间小屋。 元宝洗完脚,穿着干净的中衣爬到床上。岁荌端着盆趿拉着鞋倒水。 “岁大宝,大宝。”外头有人喊。 岁荌疑惑地眯起眼睛看过去,“陈叔?” 是跟岁家隔了两户的邻居,陈氏。 “大宝幸好你没睡,你、你不是懂药草医术吗,你快救救晚晚。”陈氏很急,趿拉着鞋子快步走过来,说话也结巴,声音里藏着哭腔。 陈晚晚是陈氏跟他妻主两人唯一的女儿,今年才两岁。小孩养得白白胖胖,平时最爱笑了,有时候岁荌从她们门口路过,都会看到陈氏抱着陈晚晚在门口玩。 岁荌把盆放下,“您先别急,您说说怎么回事。” 她中医不算精通,不然上回救元宝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慌,但跟村里丝毫不懂医术的人来说,岁荌又略懂一二。 她们这个村太小,小到连个郎中都没有。 平时白天天气好,偶尔会有个走方医从这儿过,她们背着药箱摇晃铃铛,示意有病看病,因此也叫做“铃医”。 只是如今都晚上了,去哪儿找铃医。 “你帮叔去看看行不行。”陈氏妻主今日不在家,小孩生病陈氏自己六神无主,说着话眼泪就下来了。 “行。”岁荌刚想跟陈氏走,就想起来屋里的元宝,“您等我拿件衣服。” 岁荌把外衫系好,弯腰将鞋跟提上,“元宝,陈叔家的小孩病了,我去看看,你去吗?” 她想起来自己还存了点桂枝芍药跟甘草,没怎么犹豫她便全带上了,以防万一。 “要去。”元宝跟刚才耍赖模样完全不同,乖乖地下床,把衣服穿上,动作很快,生怕岁荌不等他。 岁荌拿着东西领着元宝跟陈氏去陈家。 陈氏脚步快,岁荌走得也不慢,元宝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跟紧,手指紧紧拉着岁荌的手,眼睛只粘着岁荌,根本不往别处看。 离开那间小屋,其余地方都是黑的,直至到了陈家,才看见光亮。 元宝跑出一头细汗,却偷偷松了口气。 他懂事地松开岁荌,自己搬着小板凳挑了个有光又不碍事的地方坐着。 他把自己安排得好好的,岁荌欣慰地捏捏他小肉脸,然后去看小孩。 陈家除了陈氏,还有他快五十岁的公公。 “爹,让大宝看看,她平时采药,说不定懂。”陈氏也是没办法了,这才想起来平时背着竹篓上山采药的岁荌。 陈氏妻主跟他婆婆两人白天送货去了,今天晚上不在家。 陈氏跟老爷子天还没黑就早早从里面锁上门准备睡觉,谁知道睡到一半,陈氏感觉陈晚晚睡得不舒服,伸手一摸才发现孩子身体滚烫。点了灯,陈氏就看见陈晚晚烧红的脸。 孩子养这么大还没生过病,陈氏又是个新手父亲,今年也才十八岁,见状立马就慌了。 老爷子好歹有点经验,说用酒精擦擦手心脚心,看能不能降温。 结果擦完还是这样。 如果陈氏妻主在家,这会儿说不定抱着孩子连夜去县城或是去邻村找大夫,可这会儿家里就两个男子,又是晚上,根本无计可施。 老爷子抱着孩子,显然是哭过,见岁荌过来,才连孩子带被子放回床上,“快大宝,快看看。” 慌乱的两人根本意识不到他们抓住的救命稻草今年也才不过十二岁,在老爷子跟陈氏眼里,伸手给陈晚晚把脉的岁荌,像是能救命的神仙。 “面红,身热,舌质浮胖淡嫩,”岁荌捏着小孩的嘴巴看舌苔,缓声说,“是风寒,不是恶疾。”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恶疾,不然就乡下这条件以及她这半碗水的医术水平,小孩真不一定能留住。 “我擦了酒怎么没用,”老爷子急坏了,“他女人小时候生病,来不急找大夫我都是擦酒擦好的。” “晚晚才两岁,皮肤跟肾脏都还嫩着,不能擦酒,”岁荌让陈氏去烧温水,把拎着的小布包打开,从里面捡出要用的东西,“家里有生姜跟大枣吗?” 老爷子连连点头,“有有有,你要什么都有,就算没有,老头子我也去给你借。” “有生姜大枣就行,”岁荌让老爷子给陈晚晚把被子盖好,“我凑合煮一份桂枝汤喂晚晚,喝完出汗就好了。” 老爷子眼睛都红了,他拉着岁荌的手,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岁荌心里微热,安慰他,“没事的。” 岁荌煎了药,让陈氏给陈晚晚喂下去,又用烧好的温水给陈晚晚擦身体,来回折腾了两个时辰,原本脸蛋烧到通红的陈晚晚总算是出汗退烧了。 陈氏长发随意挽在身后,因慌乱,碎发垂落在脸上都没时间挽到耳后。 他屈起一条腿坐在床上,眼睛半刻不离两岁的女儿。 见她呼吸平缓,脸上红色褪去,才低头偷偷抹了两把眼泪,心慢慢放回肚子里。 从陈晚晚起烧到现在,陈氏感觉他像是在梦里一般,脚都没踩在实地上,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如果陈晚晚没了,他可能也没了。 元宝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床尾,岁荌不管是煎药还是干什么,他都没添过乱。 这会儿看着陈氏跟陈晚晚,元宝手指头抠在一起,眼巴巴盯着瞧。 瞧一会儿陈氏父子,又用余光瞧外头漆黑的夜。 退烧了,他们就该走了。 “退烧了就行,”岁荌说,“明天我再来给你们煎一次药,喝完养几天就好了。” 岁荌觉得小孩可能是早上下雨时吹了风侵入了凉气,憋了一天晚上才发作。好在来的急去得也快,没元宝上次那么凶险。 岁荌也是有了元宝上回的经验在,今晚才能从容处理。可她今天的行为落在老爷子跟陈氏眼里,那就是小神医。 “好孩子多亏了你,”老爷子拉着岁荌的手,紧紧握住,哽咽着说,“你不知道,晚晚是我家的命根子。” 尤其是今天家里女人不在,孩子要是生病发烧没了,他跟陈氏怕是也活不下去。 岁荌笑,“没事儿,应该的。” 她看陈晚晚没有再起烧,便打算带元宝回家。 “走了元宝,咱们回去睡觉了。”岁荌伸手招元宝,老爷子才看到她还带着个孩子。 这孩子乖乖巧巧的不吭声,老爷子跟陈氏心思又都扑在陈晚晚身上,竟然没注意到他。 岁荌牵着元宝朝外走,老爷子将一大一小送到门口。 “困了吧?”走了几步远,岁荌低头看元宝。 天是阴的,没有月亮跟星星,村里人家睡觉又早,这会儿周边没有半点光亮。虽然知道家离得不远,但元宝就是紧紧攥着岁荌的手指,往她身边依偎。 岁荌这才以为他困了。 元宝眼睛不往别处看,只低头看地,听见岁荌问他,才扯着岁荌的手指停下脚步。 岁荌,“?” 他昂脸看她,小声请求,“姐姐,能不能,能不能抱我走啊。” 怕岁荌没听见,元宝手指攥紧她的食指,又重复一遍,“就晚上抱抱。” 015 元宝不爱跟人撒娇躲懒,在永安堂时,但凡他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都很少麻烦何叶。 岁荌去张家接他,回来的一路坑坑洼洼,他都抿着小嘴低头走得认真,半点没因为路远就让岁荌一直背他。 今天下午在山上,他累了就自己坐在原地等,歇歇再快跑两步跟上。回来时见竹篓满了,甚至提出主动帮她拿着镰刀让她歇歇手。 这样的元宝,不会因为这几步路就不愿意走了。 岁荌可不是个会惯小孩的人! 她弯腰,那句“你是不是怕黑”还没问出来,元宝光看见她低头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两只胳膊环住她的脖子,准备做个懂事的小孩—— 自己踮脚挂上去。 岁荌,“……” 岁荌的确不会惯着小孩,但这是他先动手的…… 岁荌沉默地把人抱起来,小臂托着他屁股,往上颠了一下。 元宝双手环着她的肩,脸埋在她肩头衣服里,丝毫不往后面看。 怪不得刚才都爬上床打算睡觉的人了,听说她要出门,还是麻溜地下床跟着。 去陈家的路上,岁荌心思都在陈晚晚的病情上,也没留意到元宝的异常。 如今想想,他是挨她挨得紧了些。 岁荌啧一声,她还以为他是怕生呢。 感情是怕黑。 “那就晚上抱抱,”岁荌慢悠悠说,“小时候抱你还行,等你再长大一点,跟我一样大的时候,我可抱不动你了。” “能。”元宝闷声回。 可能觉得这样说话不舒服,也可能是看见了小偏房窗户里透出来的光,他身子往后撤了半臂远,看着岁荌说,“姐姐骗小孩,我长姐姐这么大的时候,姐姐就长成大人了。” 他脑子机灵着呢,逻辑清晰,有理有据,“所以姐姐还是能抱动我。” 他像是很满足很期待,语气带着点小雀跃,“姐姐永远能抱得动元宝~” 岁荌,“……” 汰!大意了。 她竟然忘了怀里这个不是岁宇宇那样的普通小孩! 岁荌翻白眼,故意哼哼着,“我才不抱你。” 元宝笑嘻嘻地伸手环住岁荌的肩膀,脸主动贴在她肩头,软声软气的让人没脾气,“那元宝抱姐姐~” 他搭在岁荌背后的小手轻轻拍她的背,哄小孩一样哄,“抱抱~元宝抱抱~” 岁荌装作不在意地仰头,实则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两边扯。 幼稚! 太幼稚了! 晚上,两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床上睡。 一是岁荌没多余的床跟被子给元宝。 二是小孩七岁才不同席,管它什么席,反正没银子就还能再凑合着一起住两年。 睡得晚,就起得晚。 清早两人还没醒,便听见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岁氏在跟人说话,“陈爷爷,大清早的怎么过来了啊?” 他热情地招呼,“吃饭了吗,来坐下吃点饭。” 来的是陈氏的公公,陈家老爷子。虽是同村不同姓,但因着岁母那辈渊源喊老爷子叫叔,岁季情跟岁荌便管老爷子叫爷爷,哪怕陈氏今年十八,那也得叫叔。 陈家老爷子提着个竹篮,笑呵呵摆手,“不了不了,我就是来找大宝的。” 他特意掀开竹篮上头盖着的布,将里面的东西露给岁氏看,“昨个夜里晚晚起烧,凶险着嘞,亏得大宝她经常采药往药铺里送药,见识多懂得多,这才救了我家晚晚一命。” “这不,”老爷子笑着,“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就剩下六个鸡蛋几个白面馍馍,我寻思她带着个小孩估计也没什么好东西吃,就想着给她送来,也算是报答她对晚晚的救命之恩了。” 这话说得…… 岁氏当场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好像是他苛待了岁荌一样。 虽说这是事实,但平时大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旁人家里的事情,全当不知道还好,现如今被陈家老爷子突然当面点出这事,闹得岁氏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昨个陈氏来求助的时候,岁氏不是没听见,只是那时他们三口子都已经躺下了,要是爬起来还要点灯,于是干脆装作没听见。 老爷子心里门清,今个故意拿东西过来,既是感谢岁荌,也是气岁氏袖手旁观,连起来看看都不肯。 不管怎么说,岁母在的时候,两家关系还是可以的。 老爷子赌气,岁氏不帮忙,东西就不给他。岁荌帮忙,东西他就给岁荌。 岁氏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还是假模假样地说,“那我给你喊大宝。” 他拍岁荌的门,“大宝,起来了。” 岁荌早就听见动静,这会儿已经穿好衣服过来开门。 门打开,她就看见老爷子递过来的篮子。 六个鸡蛋几个白馍馍,对岁荌来说可都是好东西! “这,这使不得……”岁荌直流口水,却不好意思接。 “拿着!爷爷给的,得拿着!”老爷子说,“好孩子你听我一句劝,日后做好事就得收下谢礼,这样大家都高兴。” 岁荌到底不是十二岁,陈家老爷子这么一说她也就懂了。 有时候收下东西,被帮助者反倒是不担心对方挟恩图报。 “谢谢爷爷,”岁荌伸手接过篮子,招呼披头散发的元宝过来,“有好东西吃了,快谢谢爷爷。” 元宝昂脸乖巧地喊,“谢谢爷爷。” 老爷子笑呵呵伸手摸他脑袋,眉眼弯弯地问岁荌跟岁氏,“昨个晚上事情急没来得及问,这孩子是……” 岁荌犹豫了一下,把昨天“寻亲”的故事说给老爷子听。 岁季情不管事,可能不记得有没有这门亲,但陈家老爷子对岁家的亲戚多少是知道点的。 岁荌之前想的是岁母离世后,岁季情不理会人情世故,导致在村里没什么人跟岁家说话,就算多出个亲戚也没人管。 到时候她一口咬定元宝是远亲,岁季情就算是碍于在街上的脸面生意也会认下。 谁知道突然出现陈晚晚的事情,来了老爷子这么一个变故。 要不是岁荌救了陈晚晚,老爷子真不会登岁家的门,更不会管岁家有没有什么远亲小孩。 老爷子沉吟,低头看着元宝。 元宝嘴唇抿紧,像是也知道撒谎会被看穿一样,小脸写满了紧张不安,两只手绞在身前,心脏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岁氏看着面前的一幕却是眼前一亮,连忙跟老爷子说,“陈爷爷,我可没听母亲说过家里有什么远亲。我昨个晚上还问了季情,她也说不记得。” 他瞪向岁荌,“这孩子指不定是哪儿来的,可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认在我家门下。陈爷爷,岁家的亲戚您都知道,也见过不少,可听说过有什么远亲?” “这……”老爷子看向岁荌。 岁荌直直地看着他。 老爷子又低头看元宝,元宝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写满了哀求。 要是老爷子一口否认,他就不能挂在岁家门下,就不能跟姐姐一起生活,他说不定会被送走或是被丢掉。 元宝都快哭出来了,没忍住,转身紧紧地抱住岁荌的腰,脸埋在她侧腰上,“姐姐。” 老爷子眨巴眼睛,指着元宝,迎着岁氏满心期待的目光开口,“这……这不是你婆母她表弟的孩子吗!” 岁荌,“!” 元宝,“!” 岁氏,“?” 三人六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两双明亮,一双疑惑。 老爷子道:“他爹以前小时候来过,你那时候没过门呢当然不记得。他爹跟你婆母是表亲,因为远嫁所以不常来往。可怜见的,谁知道多年没见家里竟然遭了这么大的祸事,竟是着了火。” 老爷子感慨,“好在还留了条血脉寻着了亲,往后就跟你两个表姐一起过吧,总算有条生路。” 岁氏原本是想找老爷子作证,然后把这不知来路的小孩赶出去,结果却坐实了这门亲! 岁氏不死心,赔着笑脸,半是玩笑地说,“陈爷爷,事关人命,您可不能因为大宝帮了您,您就替她圆这门谎啊。” 老爷子皮笑肉不笑,“呦,老头子就算是年纪大了,也知道这是条人命。” 他指着岁荌跟元宝,“你瞧瞧,仔细瞧瞧,这俩孩子长得多一模一样啊!” 岁氏茫然,“她俩长得哪里一模一样了?” 岁荌低头看元宝,元宝红着眼睛昂脸看她。 不像。 岁荌心里摇头。 她才不长小狗这样。 老爷子笑着说,“一模一样的好看啊!” 岁氏,“……” 您怎么不说她俩都长着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呢! 老爷子道:“你回去再问问季情,让她好好想想有没有这门亲。” 岁氏半信半疑,嘟囔着脸回主屋。 老爷子瞥见他走开了,才一脸严肃地看向岁荌。 刚才这一大一小俩孩子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像相互依偎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让他不忍心戳穿这个谎。 老爷子心一软,这才留下个活扣,没把话说死,反而让岁季情自己去想。 岁荌一手拎着篮子,一手领着元宝去陈家,嘴上说,“我去先帮晚晚把药煎好。” 路上,岁荌老老实实跟老爷子讲,“孩子是我在沟里捡到的,没人要,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昨天在山上时,元宝跟岁荌说过,说他家里有他和珠珠两个小孩,珠珠晚他一刻钟出生,所以是弟弟,他是哥哥。 但不知为何,奶爹爹更疼珠珠,把他扔了。 岁荌把这话说给老爷子听,老爷子也是沉默。 有时候母父的偏心就是这么毫无道理,两个男孩,如果家里条件有限,舍弃不受宠的那个也不是不可能。 老爷子先是啐骂了一顿丢孩子的混账东西,又指着张家的方向骂他们一家不是玩意。 最后,才看向岁荌,“好孩子你可想清楚了,养小孩没你想得那么容易。” 老爷子拧眉,“我帮你圆这个谎不难,但难在你当真想明白了要一直带着他?” “你如今都十二了,有一手拿药采药的本事,按理来说等到十五、六岁就能娶夫。可你家里,你娘不在,你大姐不管事你姐夫又是那个样子,你婚事本就困难,到时候再带着一个孩子,哪有好人家的儿郎肯嫁给你。” 按老爷子的意思,元宝哪怕对外说是岁家的远亲,也是能找人家领养的。张家不好,那就换李家,换王家,总能找到个好人家。 只要岁荌不养个孩子,凭她这身条跟长相,还是有不少人家的儿子愿意嫁她。 老爷子怕岁荌年纪轻心肠软做事冲动,等到该议亲的时候才后悔,那才是真的晚了。 再过几年,元宝长大了记事了,谁还愿意领养他。岁荌到时候就是想送都送不掉。 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元宝就握着岁荌的手,低头安安静静地走路。 他像只无母无父的小狗,去哪里由不得他自己。 他能做的就是乖巧地接受安排,不给人添麻烦。 岁荌牵紧元宝的手,笑,“爷爷,您说得这些我都想过,仔仔细细想过。” 老爷子看她,岁荌道:“但我还是想自己养他,别人养,我不放心。” 她不是圣人,救不了天下所有被人抛弃的小孩。 但她手里领着的这个是她救回来的,跟别的小孩不一样。 她救的,她自己养。 016 老爷子到底不是岁荌的嫡亲长辈,很多话只能劝到就行,不可能拿着棍棒让岁荌按着他说的去办。 “既然你都想好了,也拿定了主意,那我就不再多说,你心里有数就好。”老爷子走在前头,伸手推开陈家的门。 元宝拉着岁荌的手,昂头看她。 见岁荌低头看过来,元宝露出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眼底像是有星星,甚是明亮。 傻里傻气的。 岁荌笑,领着元宝进陈家。 岁荌其实真没想过娶夫的事情,她一无存钱,二无住所,拿什么娶夫。 她把元宝从张家接回来的时候,想得只有两人要怎么活下去,至于别的,再说吧,反正也不重要。 陈家两个外出的女人要到晌午才能回来,这会儿家里依旧就陈氏抱着女儿晚晚。 陈晚晚已经退烧,小脸圆胖眼睛圆圆,看起来甚是讨喜,只是急烧初退,眼里看起来还有点水蒙蒙的没多少精神。 陈氏瞧见岁荌手里拎着个篮子进来,不由纳闷地看向老爷子,“怎么东西提过去又提回来了?” “岁氏是个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清楚,”老爷子撇嘴,“东西要是不走哪儿提哪儿,等大宝回去的时候就剩下蛋壳了。” 别说,这事岁氏真能干出来,然后甩锅给岁宇宇,说孩子非要吃他没办法。他拿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当借口,老爷子一个长辈也不能跟个六岁大的孩子计较,否则多跌份啊。 老爷子道:“篮子先放桌上,你回头走的时候再拎回去,早上就在这儿凑合吃了。” 岁荌“嗳”了声,然后去给陈晚晚煎药。 元宝挨在她旁边坐着,一头柔顺的长发的披在肩上。 老爷子拿了把木梳子过来,坐在元宝旁边,伸手一把揽过他垂在背后的头发,跟岁荌说,“养小孩不是你这么养的,不能光管他吃饱喝足,还得照料衣食起居,麻烦着呢。” 他道:“你看看这头发,底下发黄的头发梢要剪掉,三五日得给他洗一次,每天清早起来要给他梳头,这么披散着长发算什么样子。” 老爷子手巧得很,一左一右三两下给元宝扎了两个丸子球,找了条灰色发带一分为二给他绑头发,发带尾端一长一短垂在耳朵后面充当穗子。 “怎么样,是不是好看多了?”老爷子将元宝的身子转过去给岁荌看。 这小孩漂亮,稍微收拾一下就行。虽说穿的是灰布衣服,但这张脸蛋白得水嫩,眼睛清亮透明,就是披着个麻袋都好看。 元宝小手攥着身前衣服,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岁荌,脸上藏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岁荌伸手捏了捏他头顶的球,大大方方夸他,“好看。” 岁荌捏着元宝的丸子头,笑嘻嘻地看向老爷子,试探着说,“爷爷,既然头发都帮忙扎了,还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帮个忙啊?” 她开口,老爷子就知道是什么事儿,“放心,对外我就说元宝是你岁家的远亲,别的话一个字都不多讲。这事就我自己知道,连晚晚她爹跟她娘我都不说。” “只是,如果想把元宝认在你大姐名下,得找村长出力,”老爷子笑,“到时候你跟我说一声,这事我帮你去办。” 他跟村长同龄,这点面子村长还是愿意给他的。 岁荌惊喜地看着老爷子,拿着柴火棍拱手作揖,一拜到底,“谢谢爷爷。” 能从村长那儿过个明路,这事就好办多了。 元宝也乖巧地跟老爷子道谢,“谢谢爷爷。” “谢啥,”老爷子站起来,朝元宝伸手,“来跟我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陈家的早饭虽说也就那样,但每人碗里都多了个鸡蛋,咸菜也比岁荌研制的多了份油香。 岁荌咽下嘴里的鸡蛋,跟陈氏和老爷子说,“晚晚虽然退烧了,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带去县里看看,毕竟孩子小得仔细点。” 她道:“我昨个挖了黄黄苗准备今天上午去县城,你们要是去的话,我给你们引路。” 陈氏看了看老爷子,老爷子笑,“那好,待会儿我们爷俩跟你一块去。” 原本两人也是打算今天去县城给晚晚再看看,只不过想的是要不要等陈家的两个女人回来,毕竟他们对县里不熟悉,怕找不到地方。如今有岁荌领路,便能早点过去,早去早安心。 她们说话的时候,元宝低头拿着鸡蛋在桌面上滚了一圈,鸡蛋壳碾碎,他才垂眸认真地将壳一块块剥掉。 他这边鸡蛋才剥完,那边岁荌的鸡蛋就已经三两口咽进肚子里。 元宝低头将鸡蛋一掰为二,大块递给岁荌,小块留给自己。 这要是换成旁人家十二岁的姐姐,别说吃弟弟的那份了,恐怕会心软到连自己的那颗鸡蛋都留给弟弟吃。 奈何岁荌不是别人家的姐姐,她伸手把元宝手里那份小块的鸡蛋拿过来塞进嘴里,含糊说,“咱们吃完饭就去,晌午前说不定能回来。” 元宝见她吃了,才满足地低头咬自己那块。 陈氏年纪轻,不太懂岁荌的做法,毕竟这么看起来岁荌有点“不懂事”,吃完自己的还要吃元宝的。 老爷子倒是心里明白。 趁岁荌跟元宝回去背竹篓的功夫,老爷子跟陈氏说,“元宝寄人篱下,本就卑微小心,别人对他越生疏客气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像大宝这样,跟他不分彼此,他心里才踏实。” 元宝这孩子别看年纪小,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 他待岁荌亲近,眼里只有岁荌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陈氏感慨,“才五岁啊,就活得这么小心。” 他不知道元宝是被亲爹丢了后让岁荌给捡回来的,老爷子却清楚,“就是,才五岁,要是有人疼着有人惯着,哪至于活得这么谨慎卑微。” 陈氏抱紧怀里的陈晚晚,低头亲亲小孩的额头,心里软成一团,“咱晚晚要活得开开心心才行。” 老爷子笑呵呵摸摸陈晚晚的小肉脸,“那是,咱晚晚有母父,有奶奶跟爷爷,肯定会开开心心健健康康长大。” 等岁荌把竹篓拎过来,两人已经岔开话题。 一行四人朝县城去。 她们的村子小,村头没有去往县城的驴车,别的村却有。很多人懒得步行,或是不方便步行,就花了两三文钱坐车去县里,但岁荌穷,从来都是靠自己的两条腿。 今天去的时候,岁荌想着老爷子年纪大,问他要不要坐车。 谁知老爷子摆摆手,“我这把身子还能走,去的时候走着去,回来要是实在累得慌,再坐车。” 他跟陈氏轮流背陈晚晚,岁荌牵着元宝,走得也不算快。 到了县里,岁荌其实想把陈家三人领给刘掌柜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们推荐了对面长春堂的何掌柜。 毕竟在大家的眼里,何掌柜医术比刘掌柜好上太多,让他给看看,陈家两人更放心。 到时候陈家女人回家,问孩子在哪儿看得,两人说是“长春堂”也好交代。 “我去对面永安堂卖黄黄苗,待会儿来长春堂找你们。”岁荌指了指永安堂的招牌。 陈家老爷子道:“好,你尽管办你的事儿,我们看完了在这儿坐着等你。” 他们抱着陈晚晚进了长春堂,岁荌领着元宝进永安堂。 这一幕被站在柜台后面的刘掌柜瞧见个正着。 她指着岁荌,食指抖啊抖的,“你个小没良心的,有生意你不往我这儿领,你怎么领对面去了!” “陈晚晚才两岁,你连五岁的都看不好,怎么看两岁的啊。”岁荌用刘掌柜以前的话怼她,眨巴眼睛故意说,“反正到最后你还是得喊何掌柜过来,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人家去对面呢。” 刘掌柜,“……” 谢谢你啊! 让她连找何掌柜过来的借口都没了。 刘长春双手抄袖,垂眸看小尾巴一样跟在岁荌身后的元宝,微微挑眉,呵呵着说,“是谁说打死也不领养他的?” 几天前的岁荌,语气坚决,一口否定,“不可能养的,我怎么可能养他,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养。” 几天后的岁荌,老老实实带着个孩子。 岁荌,“……” 岁荌抬手揉鼻子,“这不是没打死吗。” ……但是打脸了。 柜台前的小矮凳还摆在那里,岁荌递个眼神过去,元宝就已经坐在那儿了。 “我就知道你把他领回家了,”刘掌柜说,“昨个中午,张氏来我这儿拿药,全是因为你。” 张氏说家里老爷子被人气晕了,抱怨岁荌干得不是人事,掀了桌子气了老人,拍拍屁股把小孩带走了。他到头来费了心还没落得个好。 岁荌好奇地趴在柜台上,问刘掌柜,“你怎么回的?” “我能怎么回,”刘掌柜挺直腰杆,底气十足,“我自然回他,‘老人家晕厥定是原先身体底子就不好,跟一时动气关系不大,他今天就是不晕明天也会晕,早发现早治疗’,我给他拿了足足一两银子的药。” 刘掌柜眼睛都乐得眯起来,“张氏黑着脸掏银子,也不能说不要。” 岁荌默默竖起大拇指,一脸佩服,“刘掌柜威武。” 刘长春拍掉她的手,“少跟我贫,我哪能顺着他的话说,这事咱们是一伙的,你要是被他骂在了脸上,我面上也不好看,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说说,怎么把他又领回来了。”刘掌柜瞄元宝,元宝抱着那本草药册,又翻了起来。 岁荌扁嘴,添油加醋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刘掌柜眯起眼,甚是后悔,“怪不得昨天中午张氏咬着牙付药钱,感情是他心虚理亏啊!你要是早说这事,我定能卖他五两银子的药!” 张氏是来刘掌柜这儿探口风的,要是刘掌柜向着他说话,他定要把岁荌狠狠骂一顿,结果谁知道刘掌柜话里话外向着岁荌,张氏见风向不对这才作罢。 就这,丢了面子没了小孩,还白白搭出去一两银子。 “我听说张氏要把他公公送走呢,昨个跟他妻主张丝也闹得不愉快,”刘掌柜啧啧咋舌,“行哇岁大宝,你够厉害啊。” “反正这事他不占理,往后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岁荌笑眯眯朝刘掌柜伸手,“你这一两药钱,不得有我十文的功劳?” “年纪不大想得怪美,”刘掌柜啐道:“竟还想着从我身上薅毛。” 岁荌颇为遗憾地将手收回来,“我打算给元宝办户籍,暂时养在我大姐名下。但我姐夫抠门小气,肯定打死不出钱,所以~” 岁荌搓搓手,一脸谄媚。刘掌柜警惕戒备地将身子往后仰,直觉岁荌不安好心。 果不其然,她开口,“我能不能暂时管您借个一两银子,以后定加利息还您!” 见刘掌柜冷笑,岁荌一咬牙一跺脚,满脸割肉的表情,“实在不行的话,我把元宝抵押在你这儿!先抵押个十年,十年后我来领。” 刘掌柜,“……??!” 谁的算盘打得这么大声!珠子都崩她脸上了! 017 十年?! 抵押十年?! 刘掌柜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这说得是人话吗? 岁荌还一副假惺惺地不舍模样,抹着脸上并不存在的眼泪,“给口吃的,活着就行。我三五日来看一次,这期间要是凑到了钱,就提前赎走。” 给口吃的,就不会饿死。 三五日看一次,就不会受委屈。 凑到钱再赎走,凑不到钱她这个冤大头就得继续帮岁大宝养孩子。 听听,这哪里是在打算盘,这分明是在打劫! 刘掌柜都气笑了,“元宝又不是件只需要供奉的古物,他是个人,要吃要喝,能说会走,抵押个十年他都及笄了,万一养出了感情,送他出嫁的时候我还得搭上一份嫁妆!” 这血亏的买卖,刘掌柜就是个傻子也不可能答应。 刘掌柜微笑着送给岁荌一个字,“滚~” 岁荌,“……” 刘掌柜指着元宝,“哪有人为了凑养孩子的钱,把孩子给卖了的。你这算盘打得啪啪响,钱是我出的,人是你家名下的,十年后你来领走,我图个什么?” 岁荌厚着脸皮,一脸真诚,双手合十拜了拜刘掌柜,“图个行善积德菩萨心肠。” 刘掌柜,“……你给我滚!” 岁荌笑,“我就知道从你这儿借不来钱。” “呵,”刘掌柜冷哼一声,“那你还问。” “总得试试,”岁荌揉揉了鼻子,垂眸看坐在矮凳上的元宝,“知道没可能也得试试啊,万一呢。” 刘掌柜顿了顿,没搭理她。 一竹篓的黄黄苗,岁荌卖了差不多十文钱。 岁荌将竹篓背在肩上,蹲在元宝面前,将自己的钱袋子扯开,从里面拿出一文递给他。 元宝疑惑地昂脸看着岁荌,又低头看看她递过来的铜板,茫然问,“元宝只卖了一文钱?” 他刚才听了一耳朵,岁荌想把他放在刘掌柜这边养,然后问刘掌柜借钱给他凑领养费。她们话说得稀里糊涂,元宝没全听懂。 如今看岁荌拿着钱袋子,掏出一文钱给他,元宝只当自己在刘掌柜这儿就抵押了一个铜板。 ……太少了吧。 元宝一脸可惜,他好不值钱啊! 元宝白嫩的小脸皱巴起来,没有半分被岁荌抵押的难过,只有自己仅值一文的悲伤。 岁荌挑眉,“谁说你只值一文钱。” 刘掌柜帮忙搭话,“对对对,你值一两四钱呢。” 岁荌斜眼往上瞪她。 刘掌柜笑呵呵地看热闹,“你瞧瞧多好的孩子啊,知道你要把他抵押了,还在替你担心他能抵押的钱太少。” 典型的岁荌把元宝卖了元宝还帮她数钱,甚至问岁荌,他卖的够不够多。 岁荌没理刘掌柜,只是将铜板屈指一弹抛到空中,再伸手接住。元宝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嘴巴惊叹地张开。 ……一副没见识的小模样。 岁荌虽内心吐槽,但其实很受用。 她眉眼弯弯,朝元宝摊平掌心,露出那一文钱,“给你买糖吃。” 元宝,“!” 元宝惊喜极了,想伸手拿,又缩了回去,一脸认真,“不买糖,买鸡蛋。” 糖只能过过嘴瘾,不能饱腹,但鸡蛋可以。 可是这么大的小孩,正是嗜甜如命的年纪。 吃饱很重要,口腹之欲也很重要。 岁荌把元宝的小手拉过来,将一枚铜板放在他掌心里,“以后,有我十文,就有你一文。这一文,随你支配,爱买什么买什么,我不多管。” 元宝宝贝地攥着一文钱,怕丢了一样小心护在胸口。 他这么大了,已经知道银子的重要性。 “没口袋,装在哪里?”元宝有点犯难。 刘掌柜兴冲冲地撸起袖筒,身子胳膊越过柜台,朝元宝伸手,“装我这儿,我口袋大,多少都装得下。” 她骗小孩钱,“我替你存着,以后存多了再给你。” 岁荌伸手拍刘掌柜的手,“做个人吧。” 刘掌柜一脸遗憾地收回手,“我给你找条红绳,串起来挂你脖子上,这样就不怕丢了。” 她拉开柜台抽屉在里面翻找,当真找出一根粗粗的红线,不知道是多久前编穗子剩下的了。 岁荌看了眼,她拿着的线看起来有点像编中国结的五号线,稍微粗一些。 刘掌柜把绳递给岁荌,“粗点好,粗点耐磨不容易丢。一根绳,我也不算你贵,一个铜板就行。” 岁荌当作没听见。 一个铜板,她怎么不出去抢! 岁荌用红绳把铜板绑起来,绑成吊坠模样,给元宝系在脖子后面。 红红的绳,衬着他粉白的小脸,还挺好看。 元宝伸手捏着铜板,低头看了又看,一脸满足。 “哦对了,”刘掌柜朝门口看,想起什么跟蹲着的岁荌说,“何叶找你呢。” 岁荌听见这个名字,就是头皮一紧,生怕在需要钱的时候又遇见讨债的。 她正准备抱着元宝开溜,结果一起身就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何叶。 岁荌笑,“何掌柜,好巧。” 何叶声音温温柔柔,伸手从她怀里把元宝接过来抱着,“不巧,听说你来了,我特意过来找你。” 是堵她吧。 岁荌任命地松开手。 见她耷拉着脑袋,刘掌柜笑得开心极了。她就爱看这样的热闹,如果不是瓜子太贵,她多少得称点瓜子边看边嗑。 岁荌跟刘掌柜都觉得何叶是来要药钱的,元宝那几日吃喝都在对面长春堂,算起来不光是药钱,还得有别的钱。 谁知何叶却是说,“你天天躲着我跑,想来是不缺银子,那这一两四钱我就不还了。” 岁荌,“?!” 刘掌柜,“?!” 岁荌瞬间腰杆挺直,眼神清亮,“缺!我特缺银子!” 刘掌柜没看明白,趴在柜台上问,“怎么回事,什么还不还的?” 何叶将元宝放下来,从袖筒中将那一两四钱掏出来,抬眸看岁荌,“这银子我本就没打算收,原想着过两天等元宝好了就还你,奈何我那两日外出看诊不在堂里,等再回来的时候元宝已经去了张家。” “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你,这银子你还要不要了?”何叶问。 岁荌微微迟疑了一瞬,老实说道:“我是想要,可这是给元宝看诊的。现在我决定领养他了,这钱活该我出。” 何叶微微挑眉,“他除了药费还有别的吃喝费用,你若是想付,一两四钱怕是不够。” 何叶将银子递还给岁荌,“拿回去吧,救他是我愿意,让你掏银子也是想考验考验你,看你是否跟某人一样爱钱如命。” 刘掌柜闻言抬手挠了挠鼻翼,觉得自己被人内涵了。 听他这么说,岁荌才伸出双手,将银子接了过来。 一两四钱啊! 呜呜呜又回来了。 岁荌捧着银子贴在脸上,乖乖,麻麻想死你了。 刘掌柜笑呵呵逗元宝,“好了,岁大宝的银子回来了,现在你彻底一文不值喽。” 元宝鼓起小脸,奶呼呼地瞪她。 刘掌柜哈哈大笑。 何叶把岁荌叫到一旁,解释道:“咱们这行跟别的生意不同,咱们接触的是人命不是物件,若你舍不得这一两四钱,那你将来可能守不住你的本心。” 把钱看得比命重,将来若是医术了得,能干出什么事来还真不好说。 做人要有底线,行医更是。 何叶的手段许是偏激了些,可在当时,这是最快检验岁荌的方法。 “如果你寻常无奇不懂医术,我不会问你要这一两四钱,”何叶看着岁荌,满眼赏识,“但你年纪轻有天赋,我想收你做徒弟让你以后跟我行医,就得先看看你的品行如何。” 岁荌懵了一瞬。 她眨巴眼睛看向何叶,又看向柜台后面的刘掌柜,反问道:“您要收我当徒弟?” 何叶点头。 刘掌柜低头拨弄她的算盘。 这对岁荌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何叶虽是男子,但医术了得,跟他学习比岁荌天天采草药有出息多了。有这么个师父,而且他膝下无女,将来岁荌若是出类拔萃,孝顺点嘴甜点,继承长春堂都有可能。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何叶觉得岁荌不会拒绝,她这样的条件,怎么会拒绝这么好的机会呢。 刘掌柜也这么想,没人比刘掌柜更知道岁荌缺钱,她要是跟何叶学医,别说一两银子,就是十两银子也能借来。 堂里安安静静,只有刘掌柜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她的算盘珠子。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岁荌笑,却是给出不同的答案,“如果能认师父,我其实更想拜刘掌柜。” 算盘珠子“啪”的一声,发出声响。 何叶微微一愣,皱眉看着岁荌,像是不懂她在说什么。 岁荌道:“我跟刘掌柜认识两年了,越过她去拜别人,我心里过不去。” “就因为这个?”何叶问。 岁荌想了想,“可能还有那天我抱着元宝跪在永安堂门口,刘掌柜毫不犹豫地接过元宝往堂里走吧。” 刘掌柜那天身上穿的依旧是她最珍惜的那件值钱外衫,翻捡草药时她都会小心地提起袖筒,生怕沾着半点泥。 可那日元宝刚从沟里捞出来,身上连泥带水脏兮兮的,刘长春没有半分犹豫,就把孩子抱在怀里。 那时她去长春堂请何掌柜,岁荌以为是她医术不行,事后想想,可能是刘长春一早就看出元宝问题不大,这才让何叶来给小孩看诊。 毕竟在长春堂,所有学徒都知道,何掌柜对孩子最是心软,每次救回一个小孩,他都会舒心很久。 这世上,每个人做事都有私心。 何叶那“一两四钱”的考验。 刘长春的“我医术不行”。 连岁荌,都有她自己的私心。 她跟元宝非亲非故,执意救他养他,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是岁荌在元宝身上看到了小时候没人要的自己。 她对元宝好,像是想通过元宝,弥补幼时那个千疮百孔的自己。 岁荌尊重任何人的私心,但如果能选,她想选刘长春,选她曾经救人时的那份毫不犹豫。 018 岁荌的选择连刘长春自己都没想到。 她愣怔一瞬,连忙跟何叶解释,“这、这可跟我没关系,我私下可没跟她许诺过什么。” 她可没抢何叶看中的徒弟! 刘长春朝岁荌使眼色,恨不得替她拜师,“你看看对面长春堂的生意,再看看何掌柜,但凡是长了眼睛都知道怎么选。” 跟她有什么好的,她抠门小气不舍得花钱,连岁荌多吃两碗饭她都心疼的抱着面缸直哼哼。 反观何叶那边的学徒,哪一个衣着不是干净整齐,哪一个不是顿顿吃饱餐餐有菜。 刘掌柜恨铁不成钢,岁大宝平时看着贼机灵讨喜一小孩,怎么在拜师这事上犯浑呢。 岁荌却是抬手挠脸颊,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刘掌柜。 拜师等同于认母父,不是她心里认定的人,她不选。 “罢了罢了,”何叶轻柔一笑,看向岁荌的目光略带遗憾可惜,“很多事情勉强不来,尤其是认师徒也讲究缘分。” 岁荌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了,很多事情有她自己的主意跟想法,而且他也不是个强求的人。 何叶拂了拂身前衣服,轻声跟刘长春说,“若是真认了,就要好好教。” 刘掌柜反驳,“我没有,谁要——” 何叶打断她的话,“难不成你想你百年之后,永安堂就此关门?” 刘掌柜所有话顿时都卡在喉咙里,何叶道:“你好好想想吧。” 永安堂虽然生意不温不火,但到底是个老药铺了。这里面有刘家祖孙几代人的心血,也有何叶的。 他当初也曾想着振兴永安堂…… 何叶垂下眼睫,不管前尘如何,他总不愿意亲眼看见永安堂关门。 何叶说完,弯腰摸摸元宝的脑袋。 元宝昂脸看他,粉白的小脸比画上的春桃还要干净好看,“何叔叔不难过,元宝要是抵押在这儿,会跟姐姐过去看您的。” 小孩敏感,甚至主动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何叶的脸,“元宝洗手了,干干净净。” 何叶眼眶一热,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要是长到五岁,也会像元宝一样贴心吧。如果她活到现在,估计跟岁荌一样大了。 “谢谢元宝,”何叶眨巴眼睛,笑得温柔,“元宝下次过来,叔叔请你吃糖。” 元宝笑,“好~” 何叶没抬头看刘长春,垂眸直接提着衣摆出了永安堂的门。 他走后,药铺里安静下来。 岁荌拿眼睛偷瞄刘掌柜,清咳两声说道:“你也别有负担,我这也不是道德绑架,我只是单纯的表明我更喜欢你而已,并不是非要拜你为师。” 刘掌柜纳闷,“咱俩只有金钱上的交易,你怎么就更喜欢我了呢?” 她俩每次数铜板都是针尖对麦芒,生怕对方少数一个,就这份“信任”,她是怎么获得岁荌青睐的呢? 岁荌听她没一口拒绝,就知道有戏。 她嘿嘿笑着凑到柜台前,趴在柜面上,跟刘掌柜眨巴眼睛,“别装了老刘,我听陈主簿说了,你其实医术了得不输何掌柜。” 刘掌柜翻白眼,“呵,我就说你没这么老实,只因为咱俩熟悉就认定了我。” “也不全是,”岁荌双手在胸口比了个桃,“医者仁心,我觉得刘掌柜您有这颗仁心。” 刘掌柜,“……” 谢谢啊。 岁荌笑,“你就收我为徒呗,你又不亏。我手脚麻利干活勤快,人有天赋吃苦好学还任劳任怨,最主要的是——” 岁荌抬手把元宝招呼过来,“还买一送一,小的,有元宝,大的,有我,多划算。” “如果你俩把嘴巴扎上,只干活不吃饭那是挺划算的。”刘掌柜心疼她的米跟面,突然多了两张嘴啊,得多能吃。 刘掌柜看着元宝,急忙撇清,“我先跟你说好,不管我认不认你,这个小的都是你养的,跟我没有关系,你可别有事没事把他推给我。” “放心,我亲自养。”岁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刘掌柜,试探着轻声喊,“师…父?师父?师父!” “哎呀呀呀呀——”刘掌柜直抖肩膀,浑身的肉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不行不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适应太不适应了。” 刘掌柜没一个徒弟,连伙计都没有,的确没人这么喊过她。 “就先这么着吧,我得看看你的能力,不然休想在我这儿混吃混喝,”刘掌柜哼哼着,“等你能正式看诊再认我当师父。” 这碗拜师茶,可不是谁递她都喝的。 刘掌柜叹息,“说实话,我要是你,我就拜何叶为师,他可比我更看好你。” “您站在这儿看对面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岁荌抬下巴朝长春堂示意,“那边学徒伙计都有,何掌柜不愁满身医术无人继承。” 刘掌柜微微一怔,岁荌继续道:“但您就不一样了,你这一身的本领,要是后继无人,得多遗憾啊。” 刘掌柜耷拉眼皮,手指拨算盘,“我有个什么本事……” 她是世上最没有本事的人。祖传的药铺她没经营好,自己的女儿没救回来,从小长大的夫郎跟她和离,如今她孤家寡人守着这半死不活的药铺,都是她活该。 岁荌伸手拍刘掌柜肩膀,故意恶心她,“放心老刘,能被我看上,也算是你的本事。” 刘掌柜,“……滚。” 刘掌柜瞪她,像是才反应过来,“跟谁没大没小呢!” 岁荌笑嘻嘻牵起元宝的手,跟刘长春挥胳膊,“等我给元宝办完户籍就过来住,您先帮忙收拾出两间屋子。” 还两间屋子? 就这么大点的药铺,去哪儿给她收拾出两间空屋子住? 刘掌柜问,“柴房闲着,你住不住!” 岁荌嚷,“也不是不行!” 刘掌柜,“……” 看着岁荌领着元宝进了对面的长春堂,刘掌柜不情不愿地放下那把算盘,挽起袖子准备收拾个空房间出来。 这岁大宝,忒讨厌了。 缠人的小鬼,小貔貅,赖上她了。 她刘长春行善积德半辈子,怎么就碰到岁大宝这么个徒弟。 岁荌可不知道刘长春嘀嘀咕咕什么呢,她领着元宝去找陈家三人。 陈晚晚坐在陈氏腿上,手里拿着块糖,吃得满嘴都是。 “大宝,何掌柜说多亏你处理得好,晚晚什么事情都没有。”老爷子满脸是笑,说完这话心里又有些后怕。 何掌柜说小孩身子嫩,不能擦酒,闹不好会中毒什么的,还说如果让小孩一直烧下去,是会烧傻的。 亏得陈氏想起岁荌天天背着竹篓上山采药,说不定懂点药术什么的,不然晚晚可能就要烧一夜。 越是想到这些,陈老爷子越感谢岁荌。 何掌柜拿着块油皮纸包着的糖过来,弯腰递给元宝,然后跟岁荌说,“晚晚没事了,只是这两日刚恢复还不能吹风。” 该叮嘱的事情,何叶已经跟陈家父子俩说过了,但见着岁荌,还是跟她多说了一些这方面的知识。 岁荌虽然没认他做师父,但碰到有天赋的孩子,何叶总忍不住关照一二,尤其是岁荌也听得认真,没有半分浮躁。 交代完陈晚晚的事情,何叶犹豫一瞬,到底是轻声问,“可曾商量好什么时候拜师吗?” 他像是半点都不担心刘长春会不收岁荌。 “还没呢,等我先把元宝的事情办好。”岁荌低头看元宝,他拿着糖也没吃,而是挨在她腿边听她说话。 见岁荌垂眸,元宝昂脸看她,伸手作势把糖递过去跟她分享。 岁荌接过糖,就这么整颗放进袖筒里,这次连小半块都没分给元宝。 元宝,“?” 元宝茫然地收回胳膊,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小手,抿着唇,将脑袋侧靠在岁荌腰上。 没有就没有了,他虽皱巴着小脸,但也不哭着要。 何叶都有些看不下去,轻轻叹息,“办领养,差不多要五十文钱,你手里的一两四钱绰绰有余。” 真正去办了才知道,没外头说得那么贵。 岁荌微微诧异,这事何叶怎么知道的?总不能是今天特意去问的吧,毕竟他也是才知道岁荌打算领养元宝。 岁荌朝对面永安堂看,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点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没多问别人的隐私,只认认真真跟何叶道谢,然后跟陈家两大一小启程回去。 “何掌柜说,既然是你领来的,就没收我们看诊费。”老爷子笑,眉眼慈祥地看着陈晚晚。 何掌柜人美心善,温柔得像个神仙,不仅没收钱,见晚晚人多害怕,还给了她一块糖。 老爷子心里感谢岁荌,回去的时候,特意花了几文钱,五人省了脚力,直接坐驴车回去。 “对了,你什么时候办户籍的事情?”到村头,老爷子问岁荌。 岁荌摸着怀里的钱袋子,“今天提,明天去吧。” 早点落籍,元宝也早点心安。 小孩别看年纪小,操心的事情可多着呢,一天不落籍,他就一天担心自己会被人领走。 “行。”老爷子给岁荌一个放心的眼色。 岁荌回去的时候,没忘记自己那几个鸡蛋和白面馍馍。 她到家时,岁家三口都已经吃过午饭了。 六个鸡蛋,岁荌一口气做完。 两个鸡蛋蒸了个鸡蛋羹,两个鸡蛋配着黄黄苗炒着吃,两颗鸡蛋做蛋汤,奢侈! 一时间,灶房里鸡蛋的香气怎么都捂不住。 元宝跟只小蜜蜂一样,忙前忙后帮岁荌递勺子递铲子,眼睛亮晶晶盯着锅里的菜。 每次他以为“只能吃这么好了吧”的时候,岁荌就又搞个新吃法出来。 蛋汤香气飘出来,元宝馋到不争气地流口水。 岁荌拿勺子舀了一点点汤,本来是想尝尝咸淡,但看元宝巴巴看着她,便将勺子递到他嘴边。 元宝一手搭在岁荌小臂上,一手小心接在勺子下面,踮着两只脚,喝得认真。 岁荌笑他,“小馋狗~” 元宝距离小狗,就差长出一条来回摇晃的小尾巴。 岁荌问,“有盐吗?” 元宝重重点头,“有。” 他满脸开心,“好喝!好好喝!姐姐做的汤天下第一好喝!” 这没出息的小模样,可爱死了! 岁荌边哼哼着矜持,边止不住心里的得瑟,“那可不,我手艺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做出来的饭,香飘十里,饭香味一个劲儿地往堂屋里钻。 岁季情今个没出门,在屋里头教岁宇宇写字读书。 岁宇宇皮猴子一样,屁股动来动去根本静不下心,但凡外面有屁大点的动静,他都要伸头看。 这会儿闻着蛋香,肚子里的馋虫瘾直接犯了。 “爹,好香啊,我也想吃。”岁宇宇喊岁氏。 他家就算是过年,也极少一口气吃六个鸡蛋! 这简直是鸡蛋盛宴了。 岁氏本来就气岁荌自私,这会儿听见儿子不争气,忍不住怼道:“爹好香,那你把爹吃了吧!” 岁宇宇被凶的缩起脖子,小声喊,“娘。” 岁季情这才放下手里的笔,皱眉看向岁氏,“你跟个孩子生什么气。” “这还不都怪岁大宝,”岁氏嘟囔着脸跟岁季情抱怨,“你看看养她有什么用,得了好东西全自己独吞了,可有半个是念着咱们的?” “宇宇可是她亲侄儿,她宁愿把鸡蛋喂给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都不说拿来给宇宇吃。” 岁氏抱怀,倚着门口骂,“狼心狗肺的玩意,我呸!” 岁季情最不喜欢岁氏站在门口骂岁荌,她倒不是心疼这个妹妹挨骂,她就只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家里的事情,有什么就关起门解决,骂骂咧咧的让人听了去怎么好。 “你也别骂了,”岁季情站起来,“我去看看她跟那小孩。” 岁季情当真是不记得自家还有门远方亲戚,但如今人都找上门了,她总得看看。 岁氏伸手扯着岁季情的胳膊叮嘱,“不管是不是真的,一律都是假的,咱家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你要是认下这小孩,以后你就自己生闺女去吧,我才不跟你生。” 那怎么能行,岁季情还等着有个女儿传宗接代呢。 “行了我知道了。”岁季情皱眉站在灶房门口,眯起眼睛看坐在矮凳上大口吃蛋羹的小孩。 她一个读书人,自认要脸面,做事情也文邹邹的。 现在不想认这个小孩,她也不能直说。 岁季情单手端在身前,做足了气势,想用“你是谁家的孩子”把元宝吓回去,结果还没开口,对面的元宝先说话了。 元宝眨巴眼睛,毫不认生,朝她脆生生喊,“表姐姐。” 岁季情,“……” 完蛋,被先发制人了。 019 岁季情酝酿好的情绪跟话被元宝一声“表姐姐”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她顿了顿,刚要再开口,就见小孩端起碗里的蛋羹,乖巧懂事地问她,“表姐姐要一起吃吗?” ……岁季情面上微热,感觉自己就不该来这趟。 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应该让岁氏来做。 岁荌自然看见了岁季情,但她白面馒头就黄黄苗炒鸡蛋,大口吃得正香,丝毫没有招呼别人一起吃的意思。 见元宝还真端起碗,岁荌道:“你吃你的,你表姐姐这么大的人了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还能跟你抢吃的?” 岁季情,“……” 元宝眨巴眼睛,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就又小心翼翼地把碗放下来,拿起勺子继续吃蛋羹。 “大宝,这小孩是谁家的?”岁季情放弃吓唬小孩,直接问岁荌。 岁荌咽下嘴里东西,“姐夫没跟你说吗,这是咱娘远方表弟的孩子,过来寻亲的。” 岁季情仔细打量元宝,看他眉眼看他鼻子看他脸型,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陌生,没有半分熟悉感。 元宝被她盯得有些心虚,浓密卷长的眼睫小扇子一般扑闪着,低头小口小口吃蛋羹,放在腿上的小手更是紧张地攥着腿上的衣服。 岁季情疑惑,“我怎么不记得娘有什么远方表亲。” 岁荌闻言呵笑一声,脸上虽挂着笑,只是语气听起来很是冷漠,“大姐不记得的事情多着呢,娘死之前让你好好对我你记得了吗?” 提起这事,岁季情只是略显尴尬。 “娘留了银钱,说让我好好读书,你又记得了吗,”岁荌捏着手里的馒头,只觉得胸口存着一腔怨气,“娘说这世上往后只剩你我姐妹两人是血亲,要你好好疼我,你又记得了吗?” 岁季情端在身前的手臂感觉沉甸甸的,随着岁荌的每一句发问,慢慢往下坠,最后垂在身侧。 她娘留来给岁荌读书的银钱,被岁氏拿来翻修堂屋了。 她娘让她好好待岁荌,岁氏却把她关在小偏房里不给饭吃。 她娘说等岁荌满十五、六岁成家了再分家,岁氏却想现在就把她从家里赶出去,连小偏房都不给她住。 这些事情岁季情都知道,只是她怕麻烦懒得管,睁只眼闭只眼当作没看见没听见。 好像只要她装聋作哑,家里的矛盾就跟她无关。 岁荌看着岁季情,冷冷地说,“你记不得的事情多着呢,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不少。” “我……,你姐夫……”岁季情含糊出声。 她想把事情都推给岁氏。 岁荌笑了,“要是没你默许,他敢?娘活着的时候,他怎么装鹌鹑似的半句话都不敢说,娘死了,他把尾巴支起来了。” 岁荌懒得再看她那副怂样,只是陈述道:“岁季情,你那木讷老实的妹妹被你夫郎饿死你都不知道,你算个什么姐姐?” “读这么多年书,却看护不了幼妹约束不了自己夫郎,你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我要是你,我都羞愧到去码头找个工做,省得浪费笔墨。” “你……”岁季情觉得岁荌说话难听,没忍住伸手指着她,但她自诩脸皮薄不说难听话,一时间还真吵不过岁荌。 只是她快二十岁的年纪,看起来人高马大的,在五岁元宝的视角看起来,她抬手这个动作是想打岁荌。 元宝松开勺子毫不犹豫伸手抱住岁荌的腰,瞪向岁季情,奶凶奶凶地吼,“不准打我姐姐!你这个坏人!坏表姐姐!” 岁季情简直有嘴说不出来。 她什么时候要打岁荌了? 岁氏一直在堂屋门口听着呢,听到这儿才冲出来,一把扯开站在灶房门口的岁季情,叉着腰瞪向灶房里的一大一小,“打她又怎么了,我还要把她撵出去呢!连她带你,一起从我家滚蛋!” “她就算了,不知道是从哪儿捡回来的野种,你更是,你俩都是没人要的贱种。如今赖在我家好吃好喝住着就算了,现在还要张嘴咬人了?!” “哎呦——” 岁氏还要再骂,岁荌直接脱了鞋,朝他的脸砸过去。 “啪”的声闷响,鞋子正中他那张尖酸的脸,鞋掉在地上,明晃晃的泥跟鞋印子留在了岁氏脸上。 岁氏气到愣在原地,半响儿不敢相信。 打人不打脸,这对于岁氏来说,比骂他一顿还要羞辱他。 “小贱种,我跟你拼了!”岁氏气炸了。 岁季情本来不想管的,直到余光瞥见陈家老爷子带着谁往这边来了。 她好面子,赶紧伸手拉住岁氏的胳膊,“先别气,先把脸洗了,有人来了。” 岁氏哪里管得上脸,他恨不得掐死岁荌,“别说有人来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行。” 他一只胳膊被岁季情拉着,一只手指着岁荌,“瞧瞧,这就是你娘养的好女儿,你的好妹妹,就这么对我的!我嫁到你家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 岁荌见岁氏要冲过来,慢悠悠把另只鞋也脱了,拎在手里。 她站起来,光脚朝岁氏走过去,手中还颠着她的鞋,“别拦着他,让他来。” 岁荌拿着鞋,嘴角挂着浅笑,“骂,继续骂,我要是再听见‘野种’二字,别怪我用鞋抽你。” 岁荌十二岁,个头比岁氏还要高一点,面对面站在岁氏跟前,“骂我可以,骂我娘跟元宝不行。你不是野种,你有爹生有娘养,就养出你这个一口一个‘野种’的好儿子?我娘要是活着,不得好好问问你爹,就这么教的你?” 岁氏要是平时,可能就怂了,但今天气急了,直接挺着腰杆,“打,有本事你打!还你娘活着,谁知道你娘跟你爹是什么玩意!岁季情她娘也是孬种,死前没把你送走留着恶心我!” “啪——”的声,岁荌的鞋抽在岁氏脸上。 像岁氏这种上赶着挨打的无理要求,岁荌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 于情于理,这不得满足他? 岁荌问,“还骂吗?” 岁氏被打完微微张着嘴,满脸的难以置信,连岁季情都楞了一下,松开岁氏。 岁季情看向岁荌,冷声质问,“大宝你干什么?他是你姐夫!” 岁氏气到尖叫了一声,伸手朝岁荌抓过去。 元宝本来站在灶房门口,这会儿见情势不对,就跟个被点燃的小炮仗一样冲了出去。 他脑袋顶在岁氏腰腹上,伸手推了他一把,把岁氏推开,“走开你个坏人。” 他退回来,跟只护崽的鸡一样,绷紧小脸,张开胳膊挡在岁荌面前。 他其实自己吓得不轻,小胸膛起伏明显,但还是倔强地站在岁荌身前,凶道:“坏人!” 陈家老爷子来得正是时候,见岁氏要打小孩,赶紧上前拦着,“怎么回事啊,怎么就动起手了呢?” 岁氏气到说不出话,只抖着手指着岁荌跟元宝。 岁季情一贯的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场面上的几人,只听见一个五岁的小孩,带着哭腔说,“他骂我跟姐姐是野种。” 老爷子一愣,看向岁氏,又低头看元宝。 元宝眼里一片水雾,眼眶通红,委屈地跟陈老爷子说,“他骂我们是野种,要我们滚出他家。” 他可能都不知道什么是野种,就只是听岁氏这么骂了,才重复出来。 岁荌低头摸了摸元宝的小脸,元宝扭身面朝她,伸手抱着她的腰,颤着声说,“姐姐不怕。” 岁荌怕过什么? 害怕的人是元宝。 岁氏狞笑,缓了口气说,“我骂你还委屈你了,我就是要骂你——” 他话没说完,岁荌就想再动手。 老爷子沉着脸,一把拉开岁荌,抡圆了胳膊,响亮的一巴掌抽在岁氏脸上。 “啪——” 这种事情,岁荌来不合适,他来。 岁荌打一下,是出于对母亲的维护,再打就不规矩了。 既然岁荌不合适,那就老爷子亲自来。 老爷子揉着手腕,缓声说,“岁氏,你公公死得早,家里如今轮得到你耀武扬威了。今个当着大伙的面,我倚老卖老替地下的他管管你,免得你无法无天,忘了这个家姓岁不姓李。” 岁氏原本是李姓,嫁给岁季情后,旁人显得亲近才叫他一声岁氏,将他当做岁家人。 如果不是岁氏话说得实在难听,老爷子不会这么不给他脸。 “小的你不愿意认也就罢了,大宝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她是你妻主的亲妹妹,你婆母的亲女儿,没犯任何错,轮得到你这么骂她?” “当初季情看中你,说你温柔贤惠,你现在一口一个‘野种’,跟温柔贤惠里的字哪个沾边?” “听你的意思,嫁进岁家委屈你了,六年就生一个儿子,你出去打听打听,六年生不出一个闺女,你在岁家怎么敢上桌吃的饭?” 岁氏捂着脸,站在岁季情身后,被老爷子说得半个字都不敢回嘴。 他心里恨死了,但就是不敢开口顶嘴。 老爷子跟岁荌不同,老爷子要是真开口劝,岁季情这个软骨头说不定当真会休了他。 老爷子看了看岁季情,恨铁不成钢。 岁母人好心善,村里不管谁家屋顶漏了雨,她都免费帮忙修葺,因此落得个好名声。 若不是她人好,她死后,她帮着修屋顶的那家人也不会特意给了一笔银子用做她两个女儿日后的生活。 可再看看岁季情,半点没学到她母亲的优点,每天死读书,人际关系不会维持,做人做事都一塌糊涂。 书,书读不好,家,家管不住。 亏得岁荌硬气,不然不得被岁氏慢慢磋磨死。 老爷子知道岁荌要拜刘掌柜为师了,但他故意没说。 他只看向身后的村长,叹了口气道:“老姐姐,你也看见了,既然她们跟大宝过不到一起去,岁李氏又这么看不惯大宝,不如由你见证,让她们分家吧。” “往后你们两家,不管饿死还是富裕,都跟对方无关。” “至于元宝……”老爷子看向元宝。 元宝低头看见岁荌光着脚,便松开岁荌的衣服,小跑过去替岁荌把刚才扔出去的鞋捡过来。 他拿着一只鞋蹲在地上,放在岁荌脚边,看着她光溜溜的脚,皱起小脸,“凉。” 岁荌蹲下来,嘴上嫌弃着,“脏不脏啊,就用手拿。” 她鞋虽旧,但向来刷得干干净净,只有鞋底早上走了一圈沾了泥,并不是多脏。 元宝张开白白嫩嫩的手掌给她看,眼睛虽然还红着,但笑得很纯粹开心,“你看,不脏~” 两个孩子越是依偎,越显得岁季情两口子不是东西。 老爷子嘟囔着脸说,“干脆趁着今天村长在,你们分家过。元宝这孩子由我跟村长做主认在你们母亲名下,季情作为长女,明日跟着去摁个手印就行。” 第20章 020 村长今年快六十了, 腰背微驼,花白的头发挽在头顶,手里拄着根藤木拐杖, 光看长相是个和蔼妇人。 今日她是听陈家老爷子说岁家来了个远方亲戚的孩子,便想着过来看看,谁成想赶上这副场面。 分家也不是不行,主要是岁荌今年才十二, 若是分了家往后可怎么过活。 村长微微皱眉,“这” “分”岁氏毫不犹豫。 岁氏躲在岁季情身后, 伸手掐了下岁季情的后背, 示意她赶紧点头同意。 分家好啊,分家她们就不用管岁大宝的死活。往后无论是她娶亲还是做什么, 都不用她们出一文钱。 岁季情也不看岁荌, 只垂头叹息, “大宝跟她姐夫处不来,如今这情形大家也都看见了,与其鸡飞狗跳处成仇人, 还不如分家过日子。” 原本岁荌跟她们两口子也是分家过,吃都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了, 分不分也没什么区别。 若是分开过,往后两人能就此消停点,她倒是省心很多。 陈家老爷子看着岁季情, 心里略显心寒。 连村长一个外人都想着分家后十二岁的大宝怎么生活,唯独岁季情这个亲姐姐倒是答应的爽快,根本没为妹妹着想过。 “既然是分家的话,”老爷子像是想起什么,冷声说道“那所有东西都得对半分了。” 岁氏眼睛瞪圆, 看过来,“” 分家分家,重点是前面的这个“分”字。 “像这偏房自然跟堂屋比不了,如果分家,那堂屋一人一半,偏房一人一半,”老爷子看向村长,跟她求证,“小岁死的时候,人家是不是赔了不少银子还有她留给大宝念书的费用,既然要分家,这些都要一一算清,免得以后扯皮。” 村长双手搭在拐上,点头说道“是赔了十两银子,在小岁下葬那天送来的。” 岁母的丧事由村长跟陈老爷子帮着操办,所以两人很是清楚。 岁氏跟岁季情完全没想到分家还得分家产,一时间两人全傻眼了。 岁氏也顾不得脸疼,赶紧开口,“那银子早就花光了,岁大宝她又不是不吃饭不穿衣,怎么可能半点银钱都不花。还有这堂屋是我们成家后婆母留给我们一家口的,岁大宝要是想要,喏,那个偏房随便她住。” 岁荌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她有好几年没添过一身新衣服了。她身上这件是岁季情穿不着的,她脚上的鞋也是岁季情以前的。 岁氏说这话的时候半点都不心虚。 只是现在由老爷子跟村长替她开口说话,她就不适合张嘴了。 她在这种时候,话越少得到的才能越多。 “季情她夫郎,你说这话就不占理了,”村长皱眉,“你跟季情已经成家,但大宝还没有。她年纪小尚且不能谋生,如果要分,这堂屋也该分给她,田产分给你们,这样也算公平。” 岁氏堂屋跟田产都想要,他破罐子破摔,“地没有,那地我租给旁人种了。” 见几人看过来,岁氏梗着脖子说,“季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难不成指望我一个男子带着孩子下地干活再说了,季情每逢科考还要应试,如果不租出去,哪里有银钱生活。” 岁季情根本不管这些事情,所以租地的事儿全由岁氏做主。 老爷子瞪向岁氏,“小岁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婿” “堂屋你要,地你租出去了,”村长什么人没见过,慢悠悠说道“租金一年多少,你自觉分一半给大宝。至于房屋” 陈家老爷子闻言快速盘算起来,他心里清楚,岁荌八成要带元宝去县里当学徒,到时候肯定不回来,就算分了个偏房往后还不是由着岁氏安排。 与其要这些没用的,倒不如折换成一些银钱贴身带着,说不定遇见什么事情还能应急。 陈家老爷子给村长使眼色,村长话锋一转,“堂屋留给你们也不是不行,但当年小岁留给大宝念书的钱,你们全数还给她,要不然,这屋分给大宝。你是撒泼也好,打滚也罢,哪怕闹到衙门,也是这么个分法。” 这世上不可能所有好处都让岁氏一个人占了。 而且岁荌拿回来的银钱,本来就是她的。 老爷子,“按着季情以前的束脩来算,小岁差不多得给大宝留了两银子。” “两”岁氏叫道“她哪里值两银子” 老爷子根本不理他,而是看向岁季情,“你娘赔了十两,你们姐妹各五两,这几年你待大宝如何你心里清楚,五两银子就当她花掉了两,那还剩二两。” 老爷子道“季情,你要是个姐姐,你要还念着你娘跟你妹妹,分家可以,房屋跟地都给你,但你得分给大宝五两银子。否则,今天你就找泥水瓦工来,将堂屋一分为二。” 五两银子啊 岁季情心里也疼,疼银子。 岁氏更是拉着岁季情的胳膊,“五两五两她怎么不去抢呢” 岁氏威胁岁季情,“姓岁的,你要是敢松口我跟你没完五两银子,把岁大宝卖了也不值五两” 他闹起来,岁季情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尤其是陈家老爷子跟村长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两人的目光像是巴掌一样,来回抽在岁季情脸上。 陈家老爷子叹息,“季情,女人不能,也不该这般窝囊。你要是实在做不了岁李氏的主,凑不出这五两” 这话针一样尖锐地扎在岁季情的自尊心上,她难得硬气一回,用力甩开岁氏的手,“闭嘴” 岁季情看向岁氏,“你闭嘴吧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可有半点为人夫该有的模样” 在家里闹跟骂也就算了,在外人面前也不给她留半分脸面,往后她可怎么出去见人。 岁氏被吼得一愣,还没回过神,就听岁季情说,“五两就五两,我凑凑就还给她。” 岁氏气到伸手捶打岁季情的后背,“五两,把我卖了也拿不出五两。你就好面子,你去哪儿凑这五两,你这个家是不打算要了吗这日子你还过不过” 岁季情攥住岁氏的手腕,低声吼道“你消停点,要不然我当真休了你,以后这个家就不过了,你带孩子回你爹家,我住偏房,堂屋跟地正好都留给岁大宝。” 岁氏眼泪就这么停在眼眶里打转,难以置信地看着岁季情,像是不敢相信这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岁氏再怎么胡闹,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有妻主跟儿子。 岁季情就截然相反,她一心只有她自己,她敢这么说,她就敢这么做。 陈家老爷子也是清楚岁季情的德行,这才拿话刺激她。 要说岁母也是可怜,全心为孩子盘算,宁愿自己吃苦受累都得供养着岁季情读书念书,半点苦活没让她碰过,这才养出她这么个性子。 不然你看村里,哪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活得像岁季情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呢。 岁氏捂着嘴掉眼泪。 岁季情没管他,而是看向岁荌,也没什么好语气,“银子晚上给你。” 她朝村长跟陈家老爷子拱手,低着头,“劳烦二位了。” 因着分家一事,领养元宝好像都成了顺带着的活儿,他仿佛成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根本没人想得起来他。 岁季情率先进屋,岁氏跟在后面,走之前还狠狠地剜了岁荌一眼。 元宝跟只小斗鸡一样,看岁氏这么凶,睁圆了眼睛试图帮岁荌把这一眼瞪回去 岁荌被逗笑了,伸手捏他小脸。 岁荌站起来,跟陈老爷子和村长认真拱手作揖道谢。 谢谢她们替岁大宝讨回她该有的公道。 “我知道你可能过得不好,但一直以来也没敢多问,”陈家老爷子满眼愧疚怜爱,“你母亲走后,你大姐跟你姐夫的处事你也看见了,我是半点都不想管她。” 如果没有陈晚晚的事情,老爷子可能也不会帮岁荌出这个头。毕竟是人家姓岁的事情,岁荌没有求过来,他要是贸然插手,说不定惹得一身骚。 岁荌心里都懂,“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陈老爷子笑了下。 他瞥见岁氏两口子把门关上了,便小声跟村长说,“老姐姐你是不知道,大宝要认永安堂的刘掌柜做师父了,所以我才说让岁季情把屋子折成银子,留给大宝傍身。” 回头岁氏要是知道,估计要气到厥过去。 陈老爷子想,为了避免岁氏一家过去找麻烦,他回头对外就说岁荌到永安堂是去抵押还债的。 还刘掌柜掏的那份所谓的棺材钱。 村长听见学徒的事情倒是一喜,“这是好事儿啊” 她看向岁荌,满眼慈爱,认真叮嘱,“那可得好好学,虽说给人当学徒是苦了点,但要是学到了真本事将来也能养活自己,到时候你娘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对了大宝,你们明天去给元宝办户籍,记得把元宝挂在你母亲名下。”陈家老爷子交代岁荌。 他说,“只是挂名远亲,证明元宝不是黑户,但不能真认在你家。” 元宝这小孩长得属实好看,老爷子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小的时候就这么亮眼,长大了可还了得。 到时候如果真把元宝认在了岁母这边,将来岁氏起了什么坏心眼,指不定拿这事做文章呢。 都说长姐如母,万一岁氏如果想左右元宝的婚事,也是个麻烦。 按着老爷子的意思,先把元宝认下,这样迁到县里生活也不会被官府查问。 等上几年,等岁荌到了娶亲的年纪,娶了夫郎成了家有了认领资格,再把元宝迁到她的名下,如此便万无一失了。 不得不说老爷子到底是老爷子,活得久见得多,就岁季情这种情况,她要是不能赚钱还想要个女儿,将来家里定然拮据,人穷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老爷子是给岁荌和元宝留了条后路。 岁荌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她倒是没想到岁氏可能会“卖”了元宝,她只是想着把人认在自己名下,这样更放心。 老爷子跟村长走后,元宝和岁荌剩下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吃了。 岁荌把菜收拾收拾,准备晚上热一热再凑合一顿。 两人昨天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洗,岁荌拿了盆打水洗衣服。 虽说已经分家,但还没拿到银子,岁荌就没打算走。 她就天天在家里晃悠,气死岁氏 “元宝,你现在还小,所以我给你洗外衫,”岁荌拎着那件葱青色的衣衫跟元宝说,“但是,那些小衣你得自己洗,就你盆里那两件,你自己洗。” 她手指着小盆里元宝的贴身小衣。 元宝点头,乖巧又贴心,“等元宝长大了,帮姐姐洗衣服。” 倒也不必,岁荌还没懒到那种地步。 晚上,岁荌盘腿坐在床上,就着豆粒大小的油灯光亮,将元宝那块靛蓝色的包袱皮拿过来,“我裁一块,给你缝个钱袋子怎么样” 她当真是没什么好布了,不然也不会裁剪元宝的包袱皮。 “好。”元宝脱鞋爬上床,挨在岁荌身边看她缝钱袋子。 岁荌手巧,虽说不会绣花,但缝个钱袋子还绰绰有余。 没一会儿,她把钱袋子缝好了,穿上绳,递给元宝,“以后这就是你的小金库,留着存放你的零花钱。” 靛蓝色的小圆袋子,很是好看。 元宝眼睛亮晶晶地接过来。 大人才有的钱袋子,他现在就有啦这东西连珠珠都没有呢。 见钱袋子里面空空的,岁荌掏出一枚铜板给他放进去。 元宝开心极了,脆生喊,“谢谢姐姐” 他这副小模样,看得岁荌手痒。 岁荌眨巴眼睛,手肘抵在膝盖上,掌根托着腮,迎着油灯光亮,笑盈盈问他,“那你拿什么感谢我啊” 元宝一愣,“啊” 他想了想,慢吞吞把钱袋子里的一枚铜板掏出来,迟疑着放进岁荌摊平的掌心里。 岁荌,“乖” 元宝,“” 元宝低头扯着自己的钱袋子看,里头空空如也。 刚到手的铜板,没了。 元宝不仅没了一枚铜板,还搭上一句“谢谢姐姐”。 不得不说,岁荌在哄骗小狗这方面,有一定的天赋。 岁荌美滋滋地把铜板收起来,没有半分愧疚感。 元宝哼哼唧唧,小声吭哧,“你都给我了,算我的了。” “什么你的我的,”岁荌听见外头有人敲她偏房的门,猜到是岁季情来送银子了,顿时高兴地下床穿鞋,伸手揉了把元宝的脑袋,“别说铜板了,连你都是我的。” 她就要有银子啦 岁荌搓着手去开门。 元宝坐在床上摸了摸被岁荌揉过的脑袋,慢慢弯起一双漂亮的眼睛。 他是姐姐的。 是岁荌的。 不是没人要的野种。 岁荌打开门,果然看见岁季情站在门外。 她脸色很难看,脖子上有道指甲盖挠出来的血印子。 显然,为了这五两银子,岁荌算是把岁季情跟岁氏得罪狠了。 但 管她呢 银子到手就行,这大姐跟姐夫,谁爱要谁要,反正她不要。 岁季情站在门口,连偏房的门都没进,或者说,她一直没在意过她这个妹妹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生存处境,住得好不好冷不冷热不热,她都不知道,好像只要看不见就不用管。 两年前,岁荌拿着刀逼岁氏分家,那时候岁季情都没意识到问题多严重,直到今天,岁季情才抬眼正式看自己的这个妹妹。 她这两年长高了不少,以前只到她肩膀的人,如今都跟她一般高了。 她生了双含笑招人的桃花眼,看人待物总挂分笑意,这点倒是跟母亲很像。 可母亲是个老好人,没有半分脾气,岁荌却不同。 她像是在心底划了条线,线以外的事情随便如何她都不管不问,但你的脚不能踩在她的线上触碰到她线以内,否则,她定锱铢必较。 母亲被她划在了线内,元宝被她划在了线内,而自己这个大姐,却在线外。 岁季情分不情心里是什么滋味,又或者说,如今已经这样了,再多想还有什么意义。 “银子给你,”岁季情把五两银钱递过去,垂眸说道“明日早上我去街上摆摊写字,你要是要我摁手印,明日跟我一块早起。” 她低头,正好借着微弱的光亮看见岁荌脚上那双缝缝补补的破旧布鞋。 鞋面上原本的布料已经分不清颜色,鞋帮被磨得起毛,连鞋底都薄了几分。 整个村里就岁荌长得最好看,也就她穿得最寒酸。 岁季情目光像是被烫到一般,别开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岁荌接过银子,笑盈盈看着岁季情,“谢谢大姐。” 岁季情抬头看她,岁荌越是不生气,越是不说狠话,她越觉得这个妹妹离自己遥远,两人仿佛陌生人一般,“没、没事。” 岁荌银子到手,直接将门关上。 岁季情站在门口,能听见里面岁荌欢呼一声,说道“元宝,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滚蛋” 里头小孩傻乎乎问,“滚去哪儿” 是啊,岁季情想,她们能滚去哪儿呢 岁荌弹元宝脑门,“滚去给你办户籍。” 元宝高兴地站在床上,“好” 屋里的快乐跟岁季情无关,岁荌的真实情绪也跟岁季情无关。以前无关,现在无关,以后也无关。 堂屋里,岁氏眼睛都哭肿了,坐在床边抹眼泪。岁宇宇头回见着今天这种阵仗,下午跟着岁氏哭,这会儿已经累到睡过去。 瞧见岁季情回来,岁氏先看她的手,见她手里空空,又忍不住嚎哭起来。 五两银子,是家里全部的家当了,是岁氏这些年一点点攒的余钱,他连口肉都没舍得买,如今全给了岁荌。 这么些银钱,就是丢进水里都能听见个响声,唯独丢进岁荌的嘴里听不见半分动静。 岁大宝那个白眼狼,根本就是个不念恩情的人,她们给她五两,她一声不吭全收下了,竟不知还一半回来。 这哪里是分家,这分明是抢钱啊 岁氏哭闹,岁季情权当听不见,她照旧洗脸睡觉。 岁氏看她这样,心里阵阵发苦,心底止不住地泛起凉意。 岁氏头回觉得自己嫁错了人。 跟村里浑身汗味的臭女人们比起来,岁季情干干净净身上带着书卷儒气,她不大小声说话,不打骂夫郎,连他没生出女儿都没什么怨言。 岁氏本以为这样的女人虽然不能赚钱,但模样好看,日子凑合还能过。 如今看来,岁季情这个窝囊性子,并不是什么良配。 可现在他连儿子都六岁了,还能怎么办呢。 岁氏哭了大半夜,有没了银子的心疼,有对岁季情的怨怼。 第二日,岁季情起床他还赖在床上,既不想看见岁季情更不想看见岁荌。 岁荌远比岁季情醒得早,她昨夜收拾出两个包袱,大的是她的,小的是元宝的,一并放在她那个竹篓里背在身后。 这就是两人全部的家当了。 岁荌一直知道自己拥有的东西少,但最后收拾完衣物只装了一个包袱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寒酸可怜。 好在跟她一样寒酸的还有元宝。 岁荌领着元宝站在门口,等岁季情出门。 今日天气晴朗,是个好日子。 岁季情拎着她卖字的小箱子,跟岁荌和元宝先去了趟衙门。 “来办什么”陈主簿瞧见岁荌,眼神都没停留一下,转而看向年长的岁季情。 岁荌眨巴一下眼睛,心里颇为感激地对着陈主簿拜了又拜。 好人一生平安 来之前她还担心陈主簿会不会还记得她,万一说漏嘴了,她还得在岁季情面前圆。 谁成想,陈主簿一脸没见过她的表情。 陈主簿坐在书案后面,深知岁荌是来办领养的,但还是佯装不知道。 听闻刘长春要收这小丫头为徒了,倒是稀罕事儿。虽说还没敬茶拜师,但能让刘长春松口说收徒,这事就已经十拿九稳。 至于陈主簿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呢,主要是昨个下午刘长春溜溜达达地过来了一趟。 陈主簿还是头回看见她为了个外人连跑两次衙门。 太稀罕了 刘长春一脸的逼不得已,“她也没个人疼,捡着个小孩跟捡着个伴儿一样,根本不舍得送人。我跟那丫头好歹认识这么久了,又不能真不管不问。” “她这两日来办领养,你帮她兜着点,别说漏嘴了。”刘长春道“我认识她两年多了,头回见她对钱以外的事情认真,你就当做个好人帮帮她。” 陈主簿心想“我认识你十来年了,也是头回见你为了旁人的事情这么上心。” 所以今个岁荌过来,陈主簿半句没提之前岁荌来过的事情。 仿佛她是头回过来,她领着的这个好看的娃娃陈主簿也从来没听说过。 岁季情回,“办入籍。这小孩是我亡母远亲的孩子,因家里着火只剩他自己一人,所以先记在我母亲名下。我作为长女,过来作个证。” 陈主簿点头,“办入籍,手续费用要五十文钱,带了吗” 岁季情看向岁荌。 “带了带了。”岁荌早就准备好了,五十文单独放着,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名记在岁母名下,钱由她出,跟岁季情两口子没半点关系。 陈主簿挨个清点铜板数。 这期间,岁荌跟元宝四只眼睛紧紧地看着。 元宝小手攥紧岁荌身侧的衣服,眼睛一眨不眨,连呼吸都快忘了。他胸口的小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出现半分变故。 陈主簿写籍书,问岁荌跟岁季情,“这孩子大名叫什么” 很多小男孩是没有正式的名字的,多数只有个姓,然后按家里的排行起名,等出嫁后再冠以妻姓。 元宝这么大点,没个正式的名字也有可能。 岁荌想了想,“叫岁岁吧。” 她手搭在元宝脑袋上,揉了两下,“岁岁平安。” 小貔貅这会儿想得不是一两四钱,不是元宝不是发财,而是希望小元宝往后余生,岁岁平安就行。 元宝昂头看岁荌,岁荌低头跟他说,“小名元宝,大名岁岁,岁荌的岁。” 元宝眼睛慢慢弯起来,鼻子酸溜溜的,有点想哭,他吸了吸鼻子,脑袋抵在岁荌腰侧蹭了蹭额头。 岁岁。 他叫岁岁。 岁荌的岁。 陈主簿把岁岁二字写上,将籍书连同印泥盒一并推到岁季情面前,“手印摁在这儿就行。” 岁季情低头摁上大拇指的红色泥印。 陈主簿跟两人说,“以后如果想改籍的话,要把这份籍书带来,所以这份文书你得好好收着。” 文书一式两份,衙门留一份备案存档,岁荌留一份。 她把她的那份折了起来,仔细放在贴身带着的钱袋子里。 直到这会儿,元宝才确定他真的是岁荌的了。 有白纸黑字的籍书为证,他姓岁,叫岁岁。 岁季情摁完手印,跟岁荌元宝一起出了衙门。她只留下一句,“我走了”便先行离开。 岁荌跟岁季情,算是一别两宽了。 所谓的姐妹亲情,也就到今天为止。 岁荌站在衙门门口,看着岁季情的背影没有半分感伤。 她迎着春日早上的温热阳光,张开胳膊好好舒了口气。 办成了,事情办成了。 甩开了大姐一家,并且成功的领养了元宝。 岁荌浑身说不出的暖洋洋感,像是头回感受到春日阳光的舒畅温暖 元宝有学有样,跟着迎着阳光张开胳膊。 只是阳光刺得他眼睛疼,不得不低头用手背揉眼睛。 “不是你这样感受的。”岁荌屈起一条腿蹲在元宝面前,低头从袖筒里掏出一块糖。 是昨天何掌柜给元宝的那块,然后被岁荌没收了。 岁荌将油皮纸打开,把里面的糖整块喂进元宝嘴里,问他,“甜吗” 元宝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含糊说,“甜好甜” 岁荌笑,“这就是开心的味道,是快乐的味道。” 岁荌跟元宝说,“你先挂在我娘名下,等过个年,我娶了夫郎你有了姐夫,我就把你迁到我名下。” 仔细算算,她今年都十二岁了,如果能出师看诊,过个五年的确到了娶夫郎的年龄。 那时候元宝不过才九岁十岁的样子,岁氏就是有什么坏主意,也打不到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 岁荌原本没想过成家娶夫的事情,如今有了元宝,她除了赚钱外还多了个小目标 给元宝娶个姐夫。 时限最迟是九年。 这样将来元宝的婚事,除了她以外没人能做主,她也不用担心有人打元宝的坏主意。 岁荌有了目标,整个人都喜洋洋的,格外精神。 她揉元宝脑袋,把他额前碎发揉乱,“等我娶了夫郎,就把你转到我名下,开不开心” 元宝,“” 不知道为什么,元宝就是觉得开心不起来呢。 岁荌还问他,“糖好不好吃” 元宝鼓着腮帮子含着糖慢吞吞化着。 他拉着岁荌的手,昂脸看她。 他好不容易有的姐姐,如果多了个姐夫,姐姐会不会因为姐夫不要他了 他会不会成为姐姐的累赘 姐夫会不会不喜欢他 元宝脑袋耷拉下来,如果他有尾巴,这会儿估计已经垂到了地上拖着走。 他没精打采的样子,跟刚才精神小狗的模样截然相反。 岁荌疑惑,“累啦” 昨天两人睡得晚今天又起得早,加上走了这么一路,元宝体力不支累了很正常。 岁荌今天心情好,主动问他,“要不要抱抱” “要。”元宝张开胳膊,借着岁荌抱他的动作,伸手环住岁荌的肩膀,将小脑袋搭在她肩上,软声软气地喊,“姐姐。” 岁荌啧了一声,心里哼哼,小狗又跟她撒娇。 岁荌问,“吃饿了” 元宝摇头,只是蹭了蹭她肩膀,嘴里化着糖什么都没说。 糖是甜的,但化久了,好像又没有那么甜。 两人朝永安堂走,人还没进药铺呢,刘掌柜就听见岁荌喊,“师父” 刘掌柜抖肩搓胳膊,“噫” 鸡皮疙瘩起来了。 她趴在柜台上,看岁荌,嘴上嫌弃,“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岁荌笑嘻嘻把元宝放下来,“急着过来继承您的衣钵。” 刘掌柜不信,“去去去,少跟我贫。” 肯定是岁家住不下去了,这才过来投奔她。 也不知道她上辈子是不是欠了这小貔貅的,这辈子过来讨债。 岁荌探头朝后院看,把背后的竹篓拿到身前,“我去放一下行李。” 刘掌柜给她指,“药仓旁边的那间是你的。” “好嘞。”岁荌过去收拾东西,元宝留在前堂。 元宝昂脸看刘掌柜,刘掌柜已经开始算养两个小孩一个月要多花多少钱。 越算越觉得肉疼。 要什么学徒,就问问昨天的她,要什么学徒 “师父。”元宝把小矮凳搬过来,手扒拉着柜台踩在板凳上看刘掌柜。 刘掌柜伸手戳他白净的脑门,微微挑眉,“你要跟着岁大宝喊我师父” 元宝点头,“嗯” 姐姐喊什么,他喊什么。 刘掌柜只是笑,她看元宝趴在柜台上面,小脸皱巴着,像是有话要跟她说。 刘掌柜来了兴趣。 这小孩早慧,虽然才五岁大,但机灵着呢。 他这副表情,明显有事。 刘掌柜等着他问。 元宝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他小手指抠着柜台的木头,小声问,“师父,姐姐什么时候会娶夫郎呢” 刘掌柜,“啥” 她像是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元宝乖巧重复,“姐姐。” 刘掌柜怎么才十多岁就耳背了呢 元宝替她发愁。 刘掌柜感觉听到了笑话,“岁大宝就岁大宝还想娶夫郎” 她笑,“岁大宝年纪不大,想得还挺美啊。” 刘掌柜跟元宝说,“她才多大啊,就想着娶夫郎了。她既没钱,现在连家也没了,还得养你,她能把自己跟你养明白就不错了,哪里有钱娶夫郎。” 元宝恍然,眼睛一点点地亮起来,“对哦” 他扒着柜台,嘴里说着,“姐姐没钱,没家,好惨啊” 但他那副小表情写满了开心,连语气都是欢快的 刘掌柜,“” 嗯,孩子太小,还不会控制自己的真实情绪,很正常。 刚才还跟霜打的幼苗一样垂头丧气的元宝,这会儿又重新支愣起来。 没事没事,姐姐有他呢 元宝小心翼翼地从板凳上下去,还扯着袖筒把自己踩出来的鞋印子擦干净。 他朝后院跑,想起什么,又特意跑回来跟刘掌柜郑重地说,“师父我有名字啦。” 他好开心,声音也很大,恨不得所有人都听见,“叫岁岁” 元宝想,待会儿他要去对面的长春堂告诉何掌柜他有新名字了。 刘掌柜问,“岁岁平安的岁” 她问的是名,不是姓。 元宝摇头,很是得意,“岁,岁荌的岁哦。” 他颠颠地朝后院跑,像只快乐的小鸟。 岁荌在收拾行李。 刘掌柜就收拾出一间屋子,就算只是一间,都比岁家的小偏房大上很多。 岁荌跟元宝的行李就两个包袱,往屋里一放,半点不占地方。 “回头等夏天,扯个帘子,”岁荌比划给元宝看,“在床上隔一下,你睡里头我睡外头,一人一半。” 孩子再小,也得给他点私人空间,让他有自己的。 岁荌以前就没有自己的房间,但她准备给元宝搞一个。 元宝点头,根本没听清岁荌说了什么,只管答应,“好。” 他小尾巴一样,跟着岁荌忙前忙后。只要有岁荌的地方,步之内必有他。 岁荌来了永安堂,刘掌柜的茶壶里重新有了热水,草药也有人收跟晒,一日餐都不用自己动手,很是舒坦,除了面缸见底的有些快。 刘掌柜以前自己是能凑合就凑合,但岁荌不。 好不容易有了面,怎么着也得吃上馍馍跟面条。 岁荌自己长身体,元宝也长身体,既然刘掌柜管吃管住,那就多吃点。 当学徒是没有工钱的,如果是学人家的手艺,说不定还得交学费。对面不少学徒都是交了钱跟何掌柜学医。 学徒要干杂活,岁荌住在永安堂不仅干杂活,还包办了人的家务跟伙食。 她跟元宝在永安堂的伙食不能说多好,但绝对顿顿吃饱,比在岁家啃窝窝夹咸菜好太多了。 来的第一天,晚上吃完饭,元宝就抱着圆滚的肚皮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抬头见岁荌看过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挪了挪屁股朝她笑,“嘿” 他说,“姐姐做的面条好好吃” 岁荌揉了青菜叶的汁混进面粉里,这样做出来的面条就是绿色的。 元宝没见过,但还是吃了好多。 他就这点好,不挑食,给啥吃啥,好养活。 刘掌柜看热闹,“你等着,你再养养他就挑食了。” 小孩的很多毛病都是被人给惯出来的。 元宝觉得刘掌柜在说自己坏话,立马反驳道“姐姐做什么饭元宝都爱吃” 岁荌得意,冲刘掌柜扬眉,“瞧瞧。” 一大一小隔着桌子击掌。 刘掌柜,“” 刘掌柜怒吃两大碗面条泄愤 虽然有岁荌在,永安堂的伙食改善了不少,但刘掌柜每每看见日益减少的面缸,就会一阵肉疼。 她感觉她以前对岁大宝的判断有误,岁大宝不光是只小貔貅,还是只小饕餮。 太能吃了 岁荌在永安堂,白天经常外出采药或者上门收药,晚上回来后就抄写背诵药方。 元宝白天留在永安堂玩耍,晚上跟她一灯熬油。 岁荌抄完药方的纸放在一边,元宝拿过来,手里捏着根小细木棍,照着岁荌的字描摹,一笔一划很是认真,像是踩着岁荌走过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 “千、金、方。”元宝认得。 岁荌惊喜,“不笨啊。” 她就教过一次,元宝就记住了。 元宝小胸脯挺起来,歪歪扭扭地给岁荌写,“岁、岁” 虽然丑,但好歹能看出字形。 岁荌拿着元宝写得字给刘掌柜看,用那种“我不是在炫耀”的语气炫耀,“教一遍就会了” 这么聪明的小孩,不送去上学可惜了。 “上学堂”刘掌柜把算盘拿过来,跟岁荌算,“束脩不算钱上学堂得有新衣服吧得买书本跟笔墨吧这些银子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不得两多。” 刘掌柜朝岁荌伸出手,笑,“你要是想让他识字好办啊,把银子给我,我替你教。我收费还少,一两半钱就行。” 岁荌把纸拍在刘掌柜手掌里,“学堂里不止教写字,还教绣工跟别的才艺,你教吗” 学堂不仅收女学生,还收男学生。 女学生主攻科考类的知识,男学生不是,他们还有兴趣班,比如琴棋书画舞蹈唱歌,只要多交费,就都能学。 “你还想让他学点什么绣工”刘掌柜指着岁荌的鞋,“你这缝的不比学堂里夫子教得好” 岁荌,“” 岁荌摸着自己的钱袋子,“学舞吧。” 她没学成的,可以让元宝试试。,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021 “呜汪~” “学武”刘长春皱眉摆手, “他一个男孩子,你让他学什么武。那些棍啊棒的,就他那小胳膊小腿能拿得起来吗。” 不怪刘长春多想, 像岁荌这么大年纪的孩子, 就爱看那些武侠话本, 一刀一剑走天涯,做个行侠仗义闯荡江湖的女侠。 不现实。 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挖两根草药呢。 岁荌知道她想岔了, “不是那个武, 是这个舞。” 她翘起兰花指往远方一指,摆了个妖娆的姿势。 画面简直不要太美太诡异。 刘掌柜,“” 刘掌柜战术性后退。 岁荌颇为尴尬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反正就是这样的舞。” 她只是摆了个动作, 她还没双手从脖子摸到腰再扭屁股呢 “其实吧,像村里的男子估计都没读过书识过字, 能送去学堂的都是些家中小有余钱的商户。” 刘掌柜咋舌道“你要是送元宝去读书也还行,毕竟多认点字将来被你卖了的时候还能帮你看看契书拟的对不对,对方钱给的够不够多。” “但是吧, ”刘掌柜皱巴着脸, “就没必要学这些了吧。” 她学岁荌的动作,翘起兰花指。 你别说, 你还真别说 四肢僵硬的人摆这么妖娆的动作,是够别扭的。 岁荌打了个寒颤, 搓了搓胳膊, 单手遮住眼,表示不忍直视。 刘掌柜脸上一热,故意扳着脸嘟囔着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岁荌跟元宝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 何必学这些才艺呢。在这种小县城里,单是识些字对男子来说已经很了不得了。 像这些舞啊歌啊琴棋书画什么的,都是些商户人家的儿子在学。既是多才多艺说出去有面子,也是让孩子陶冶兴致多份气质,将来无论是联姻还是高嫁,都拿得出手。 岁荌如今只是吃得饱穿得暖而已,还没到浪费钱给元宝学才艺的地步。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岁荌想了想,“先去学堂念书,然后看元宝对那些才艺课有没有兴趣,只要他想学那就让他学。” 岁大宝没念成的书,可以让元宝来念。岁荌没学成的舞蹈,可以让元宝去尝试。 五岁只有那么一次,岁荌不想连带着元宝跟岁大宝的那份,让自己遗憾三次。 打定了主意,岁荌晚上睡觉前泡脚的时候就跟元宝提起这事。 “学堂”元宝白白胖胖的脚丫子踩在岁荌清瘦骨感的脚背上,两人在一个盆里洗脚,他好奇地问,“那姐姐去吗” 岁荌不打算走科举这条路,肯定不去学堂念书,不然她得到猴年马月能出诊,不出诊又怎么赚钱呢。 她跟元宝两个人,只有一个能没有后顾之忧的去享受书院时光。 不过因为要赚钱不能读书这事,岁荌倒是没坦诚的对元宝说,她只道“我不去,我要跟师父学医呢,没时间门去读书。你时间门多闲着没事,可以去书院里读书玩耍。” 她告诉元宝,她有她的事情在做。 元宝遗憾地小声“啊”了一下,手指捏着衣角,脚趾头搓着脚背,想了一会儿,才抬眸轻声问岁荌,“姐姐,读书要花钱吗” 岁荌点头,“当然啊,要交束脩费。” 半年就得一两银子呢这还只是学费,不算兴趣班的费用。 如果元宝想学什么琴棋书画,光是一把像模像样的琴,就得好几两银子,那种有名的古琴更贵。 毕竟书院又不是慈善堂,肯定要收银子,不然怎么养活夫子们呢。 元宝秀气的眉头在烛光下慢慢拧成了结,“那不去了。” 他跟岁荌说,“我每天在永安堂可以看草药册,我已经认识好几种药草了。” “还有还有,”元宝眼睛亮晶晶的,“我还去长春堂看何叔叔医治小孩,可忙可好玩了呢,不需要去书院玩耍。” “还看何叔叔医治小孩,”岁荌学元宝说话,笑道“你不也是个小孩。” “我不是小孩,”元宝也跟着笑,他有他的一套评判标准,“我是大小孩,何叔叔医治的是小小孩。” “都一样,”岁荌用脚趾头帮元宝搓脚背脚踝,重新说,“你去书院读书,识字了将来还能帮我写药方,多好。” “束脩我问过了,不算多贵,”岁荌拍拍腰上的钱袋子,一脸得意,示意元宝放宽心,“姐姐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而且现在吃住都不用花银子,我存下的这些银两完全没地方用,”岁荌心里流泪,脸上淡然,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洒脱慷慨模样,“你束脩又不贵,放心好了。” 元宝求证道“真的不贵” 岁荌点头,毫不心虚的骗小孩,“不贵,便宜死了。” 呜呜呜也就她六分之一的身家,好、便、宜啊。 “那就好,”元宝开心起来,“去了学堂就会写漂亮的字,跟姐姐的字一样漂亮。我要帮姐姐写药方,帮师父写账本,帮你们做好多好多的事情” 他话多起来,眼睛比刚才还亮,烛光在他眼底闪耀,堪比窗外夜空中的璀璨星辰,“书院大不大啊有永安堂大吗夫子们会不会很凶不过元宝会乖乖听话的。” 五岁的小孩,最是活泼好奇话又多的年龄。 岁荌想送他去上学,也是最近几日想了很多次的事情。 她发现元宝其实每天无论是在永安堂还是在长春堂,都很孤独。 草药册他看不懂,何叶看诊时说得话他也听不懂。 他每日坐在永安堂的小矮凳上,面朝门口,唯一快乐的时候就是看见岁荌从外面回来。 说句不好听的话,元宝就像只拴在家里没人陪伴没有玩具的小狗, 但他也不哼哼,他努力懂事的扮演着一个乖巧小孩的模样,当个眉眼弯弯的吉祥物。 书院跟永安堂不同,那里有很多元宝这么大的小孩,他可以出去交朋友,可以学知识,可以发现这世上不仅只有永安堂,还有别的地方。 岁荌两只手揉搓元宝的小脸蛋,元宝昂着脸任由她搓。 岁荌啧了声,“傻狗。” 元宝撅着小鸡嘴,软声软气,“呜汪” 岁荌被逗笑了,将擦脚布扔给他,“擦脚睡觉,明天带你出门买东西。” 像衣服什么的,好歹得买两身像样一点的。 元宝小小年纪就开始操心起来,闻言说道“不要买了吧,我有衣服穿。” “你身上这些都旧了,葱青色那身又有点小,”岁荌铺床,招呼元宝过来睡觉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岁荌看元宝,见他包子脸拧起来,笑着说,“行啦,别皱眉操心啦,跟个小老头一样。” 元宝可太操心了,怕自己太能花钱,处处想着省一点。 他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躺在岁荌旁边,“行叭。” 岁荌,“” 到底谁才是光想着花钱的五岁小孩 两人第二日白天跟刘长春告了半天的假,准备去街上逛逛。 “先别慌别慌,”刘长春招手,示意两人别急着出门,“元宝不是要去学堂了吗。” 刘长春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丁香色的书袋,娇柔淡雅的紫色,甚是漂亮好看。 她很随意的语气,将书袋递给岁荌,“我收拾东西,正好翻出来这个,留着也没用,就给元宝背吧。” 书袋都是长带单肩包的款式,没什么新花样,倒是这紫色,不像是近两年才买的,颜色略微淡去,像是有些年月了。 岁荌疑惑,“师父,这书袋你什么时候买的” 刘长春端着茶碗的手微顿,随后眼睫若无其事地垂下,“差不多八年前吧。书袋不都那样,虽然这个颜色淡了点,但紫色无所谓凑合还能用,就是街上买的新的也不一定有我这个好。” 她哼哼,“我这个买来一次都没用过呢,新的。要不是用不到,我才舍不得给你俩。” 八年前 岁荌算了下,那时候刘掌柜早逝的女儿差不多五六岁,也到了本该入学的年纪。 岁荌摸着书袋,随后故意敲诈刘长春,“师父师父,只有书袋吗不得连衣服一起买了啊。” 刘长春皮笑肉不笑,“光买衣服怎么能行,不得连鞋子也一并买了啊。要不你看这样,束脩费我也帮着交了,别说学舞了,我给你买把古琴,让元宝学琴如何” 岁荌惊喜,“真的” “假的”刘掌柜气死了,“故意听不懂反话是吧,这元宝到底是你养还是我养” 岁荌双手举起,笑嘻嘻,“我养我养,我现在养他,将来养你,都养都养。” “指望你养我,我还不如蹲在门口喝西北风呢。”刘掌柜嫌弃地赶两人走,“赶紧去买东西,早去早回,还等你回来出去收购草药呢。” “好嘞。”岁荌拎着书袋领元宝出门。 刘长春等两人走了,才扶着桌沿慢慢坐在圆凳上,胸口跟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疼。 那年清明她去看女儿,回来的路上正好迎面迎上一群刚散学的小孩,她们就跟元宝现在差不多大,全是五六岁的模样。 看着她们推挤打闹着从她身边嬉笑路过,刘长春不由想起女儿刘雅月。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也该这般天真烂漫的模样吧。 刘长春鬼使神差,去街上买了个书袋。 紫色,雅致。 刘长春抠门至极,但却因为一个书袋花了足足三两银子 就因为那家店铺的掌柜说,“这款颜色最是淡雅。” 书袋买回来就被刘长春收起来,直到昨天晚上岁荌说想送元宝去上学,刘长春站在箱子前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打开箱子,从一堆旧物中把放在最上面的书袋拿出来。 她女儿最是懂事了,如果有可能,她估计也会想让元宝这个弟弟用她没用过的书袋,去她没去过的学堂,上她没上过的学。,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第22章 022 “我儿子今年也十二岁。”…… “姐姐, 这书袋好漂亮啊。”书袋挂在元宝身上,他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书袋里面有三层, 中间门那层放书, 上面那层放笔墨盒,还有个小夹层放珍贵的物件。 岁荌嗯了声,想了想,还是跟元宝说,“这是师父女儿没来得及用的书袋。” 元宝歪头看岁荌。 “师父女儿去世了,虽然她没来得及用, 但元宝可以替她背。”岁荌手搭在元宝脑袋上。 元宝似懂非懂,“那我要替师姐姐用仔细些。” 说着把书袋抱在怀里, 生怕被路人擦着碰着。 岁荌笑。 刘长春能把书袋拿出来给元宝用,一定程度也说明了她在慢慢释怀。 两人出去的时候,何叶提着包袱来了趟永安堂。 刘掌柜在柜台后面看岁荌昨天晚上默写的药单, 只听见脚步声,头都没抬便问,“要点什么药” 没听见对方回话,刘掌柜才抬眼看。 何叶穿着常穿的那身月白色长袍, 气质温婉, “什么药都不要。” 刘掌柜笑, 示意他坐, “那是自然, 你那儿什么药没有。” 她越过柜台, 给何叶倒了杯水,“来找元宝对吧,他出去了。” 能让何叶上门的, 如今永安堂中也只有元宝了。 何叶闻言略显疑惑,“出去了” “对,去买笔墨跟衣服了,”刘掌柜走到柜台前,把那张被她仔仔细细压在算盘下的纸轻轻抽出来,浑不在意似的递给何叶看,“元宝写的,岁大宝一口一个好苗子,非要送他去学堂。” 何叶接过纸垂眸看,上面歪歪扭扭的笔迹能看出“岁岁”二字。 他眼里不由露出温柔笑意,“是不错。” 刘掌柜啧啧,“岁大宝还说要让元宝学跳舞,也不知道她图个什么,学那多浪费银钱。” 何叶坐在圆凳上,闻言将纸放在一旁,轻声说道“这世上有太多比银钱更昂贵的东西,大宝这方面便做得很好。” 刘掌柜感觉何叶在内涵她,没敢再吭声。 “我给两个孩子做了身衣服,正巧赶上元宝要去上学,看来我这礼物送得也算及时。”何叶垂眸抚着腿上的包袱,“你母亲待我不错,如今你有了徒弟,我自当送一份礼。” 他抬眸看刘掌柜,“你别多想。” 刘掌柜能多想什么呢。 两人间门安静下来,刘掌柜慢吞吞回到柜台后面,继续看药单。何叶也没说要走,只拿过桌上的药草册翻看。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两个孩子才回来。 “何叔叔。”元宝脆声喊,他一副长了见识的小模样,进了药铺看见何叶在,就跟他叭叭,“好多人在买衣服啊,那些衣服什么颜色都有,好好看。” 元宝今天心情明显很好,话很多。 何叶温柔地笑,“那元宝买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黄色的。”元宝身上穿着一件黄色的,怀里抱着小包袱,里面还有一件青色的,他打开给何叶看。 岁荌出去一趟渴死了,倒了两碗水,伸手递过去一碗给元宝喝。 元宝也渴了,手捧着岁荌的手背,低头大口喝水。为了省钱,一路上他目不斜视,半点吃食都不看。 虽说不饿,但走了小半天倒是渴坏了。 等他去何叶面前,岁荌才忍不住凑到柜台前跟刘掌柜抱怨,“太贵了,元宝那两身衣服太贵了” 那才多少布料,就比大人的衣服还贵。 刘掌柜掏出算盘给她算,“春夏布料,差不多十七文一尺。你给元宝买的是成衣,这里面还有手工费用,约摸着今天出去一趟,得花个快二两银子吧” 岁荌惊诧地看着刘长春,佩服到给她竖起大拇指,“厉害” 不愧是大貔貅 没出门都知道她花了多少钱。 刘掌柜晃了晃算盘,算珠清零,微微挑眉,“你说你图个什么。” “图个快乐。”岁荌看向元宝。 元宝有点不好意思地提着衣摆转圈给何叶看,像只轻盈的蝴蝶。 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穿上新衣服,活脱脱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矜贵气十足。 尤其是穿着这身黄色的衣服,简直就像块金元宝。 他刚才走在街上挺胸抬头,整个春日的颜色都不抵他身上的那点黄,惹得好多人看。 刘掌柜啧舌,戳破岁荌的得意,悠悠说道“两百文啊。” 岁荌顿时抬手捂着胸口,一阵肉疼,“快别说了,好看就行。” 不能提钱,提钱心疼。 刘长春凑头跟岁荌说,“你也不是没有收获。喏,何掌柜说要送你一身新衣服呢。” “送我”岁荌茫然。 “我也给元宝买了衣服,”何叶正好开口,抬手把岁荌招过来,“也有你的一身。” 岁荌眨巴眼睛,“我也有” “嗯。”何叶把包袱里那身淡青色衣服递给岁荌,“去试试大小。” 他全靠目测,没量过,也不知道是胖是瘦是长是短。 岁荌顿了顿,接衣服前先看了眼刘长春。 会不会不合适 刘长春看傻子一样看她,拼命暗示。 这还不收下免费的衣服,这种好事她还迟疑 岁荌,“” 岁荌去后院换衣服,何叶在屏风后面给元宝把新衣服穿上。 何叶帮元宝整理衣领袖口,很是满意,“刚刚好。” 等岁荌出来,元宝跟岁荌站在一起,两人身上穿着一大一小同款颜色的衣服,及其亮眼。 何叶挑的是好料子,可不是岁荌两百文一身的衣服能比的。 淡青的颜色带着股生机,像岁荌,像元宝。 穿在岁荌身上,如拔节的翠竹。 穿在元宝身上,像抽芽的嫩苗。 不得不说,何叶眼光极好。 何叶很是满意,看着两个孩子穿着他亲手挑选的衣服,心中说不出的满足,“明日就穿这身衣服入学吧。” 这料子好,如果碰上那些市侩的,也挑不出半个错。 第一天去书院,总得留个好印象。 何叶拍拍衣服起身,正要离开就瞧见元宝伸手把他那件丁香色的书袋抱在怀里。 见何叶低头看,元宝说,“师父送哒。” 他摸着书袋,声音很轻,“是师父买给她女儿的。” 何叶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元宝抱着的紫色书袋。 元宝声音不大,但药铺里也没什么人,他一开口,几乎三人都听见了。 何叶抬眸看刘长春,刘长春僵在柜台后面。 何叶嘴巴动了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跟元宝柔声说,“颜色很好看。” 他以为这人不在乎女儿,不在乎跟他所生的孩子。 “那那我就先回去了,药铺里比较忙。”何叶眸光晃动,怕自己在元宝面前失色,抬脚离开永安堂。 他走了,刘掌柜轻轻叹息一声,抬头看过来。 岁荌反应极快,一把抱起元宝,在刘掌柜开口之前,飞快地逃离前堂,“我们去把新衣服换下来。” 新衣服自然要出门才穿,在药铺里穿平时那身灰布衣服就行。 刘掌柜啧了声。 第二日,岁荌领着元宝去本县的无涯书院报到。 无涯书院取名于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意思大概是,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 岁荌不由想起后面还有半句,“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表示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真是累死个人了 岁荌不由庆幸,还好她不用再读书了。就算是让元宝读书,也不指望他去考功名,能长个见识开阔一下眼界就行。 岁荌来了后,直接拿着推荐信去找山长。 书院山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生得端正,一身书卷气。 听刘长春说,山长姓周,原本是个举人,落榜后继承了家里的书院做了山长。 而无涯书院里面的夫子多数跟周山长一样,是些不得志的举人秀才,满腔学问不能在科考的答卷上体现,便来书院里教书。 瞧见岁荌领着元宝过来,周山长眼睛亮了一下。 这姐弟两人的模样在县里可真是数一数二的好看啊。 尤其是大的这个,看起来跟她儿子差不多大,但模样含笑肩背挺拔,气质清新眼神干净,让人瞧着很有好感。 这样的孩子,将来必有大出息。 “陈主簿推荐的。”周山长接过岁荌递过来的推荐信,还没打开就先问道“你多大了” 岁荌楞了一下,“十二,哦,虚岁十四。” 怎么,如今小孩入学还得先问家长的信息 周山长点头,“可曾念过书,考过童试” 岁荌,“念过几年,没考过童试。” “那你得赶紧准备了,”周山长说,“想得功名,童试是第一步。” 岁荌这才听明白,她笑着道“您误会了,不是我上学,是他。” 岁荌把元宝领到身前,双手放在元宝肩膀上,跟周山长推荐,“是他,我是他姐姐,过来给他办手续的,您看看推荐信,上面都写了。” 怪不得周山长对她问东问西,原来以为她要上学。 周山长看向元宝,又看看岁荌,“是他办入学” 岁荌点头,“对。” 周山长略显遗憾,她还以为是岁荌要来读书呢。 她打开推荐信仔细看了一遍。 像元宝这种不是本地的小孩,想要入学得有人推荐。 为此,岁荌还特意花了钱请刘掌柜喝了壶酒,她才帮岁荌弄了封推荐信。 “你叫什么”周山长开始问元宝。 元宝略显拘谨,站在岁荌身前,感觉到后背贴着岁荌,这才迎上周山长的目光,认真回答,“大名岁岁,小名元宝,今天五岁了。” 可以,小孩一开口周山长就知道他不笨。 周山长收下信,“既然是陈主簿推荐的,那便留下吧。” 因为元宝没有任何启蒙经验,所以要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学起。 “本书院除了识字,还教别的。”周山长见岁荌跟元宝穿着不俗,便多推荐了一句。 她想了想,“不如我带你们去看看” “好。”岁荌还是头回来这种书院,好奇地左右看。 书院左边是读书苑,用来读书写字。书院右边是兴趣苑,有女学生的练武场跟骑马射箭场,也有男学生的琴棋书画室。 周山长领着岁荌跟元宝朝右边走,“元宝有没有什么想学的” “你听听,这是筝声。嗯,这个是琴声。”周山长闭着眼睛分辨,很是享受。 岁荌也闭着眼睛分辨了一下。 嗯,这个是银子的声音。额,这个是金子的声音。 琴跟筝,都很贵 周山长道“除了这些,往前走还有我夫郎办的舞学。” 这个不用买工具。 岁荌瞬间门来了兴趣,低头看元宝,“先看看舞” 元宝点头,“好。” “五岁身体还算柔软,学舞倒是合适,等再大一点想学就要受罪了。” 周山长没因为岁荌只有十二岁而轻视她,反而跟她有说有笑,“舞是我夫郎在教,实不相瞒,我儿子学的也是舞。” 她笑了下,跟岁荌说,“今年也十二岁。”,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