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周姜御》 1、古巷 永仪十二年。 五月。 金陵。 正逢江南的梅雨时节,微风拂面,细雨连绵,雾气若有似无,整座老城都笼罩在氤氲的水雾之内,行走其中,仿佛仙境。 微雨最为怡情,和着清风,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又下雨了……” 乌衣巷头,破落道观的屋檐下,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叹了口气。 小男孩穿着一件略显破旧但洗得极为干净的单衣,抬头仰望着天空,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 雨水驱逐热浪,同龄小朋友们最喜欢的天气,到他这里就变得讨厌起来。 因为每逢下雨,破落的道观总会漏些雨水下来,积得东一片西一片,打扫起来要费上太多力气。除此以外,城里的摊贩们逢着下雨便生意惨淡,也就不需要他帮忙赚一些零钱。 所以对独自生活的他来说,雨水并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 在小男孩长吁短叹之际,远处街边有清脆的童声传来。 “谢周,谢周!出来玩啊!” 声音落下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孩子从街边跑了过来,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群小麻雀。 名叫谢周的小男孩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地招呼道:“快来帮我打扫一下!” “又要打扫。”在前的一个孩童不满地嘟囔一句,显然,他没少参与打扫道观的重任。 听到他不满的语气,旁边的小姑娘顿时瞪起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说道:“哼!不帮谢哥哥,就不跟你玩了!” 另一个小姑娘也出言附和:“你要是不帮谢哥哥,就不带你玩了!” “我就是发个牢骚,又没说不帮。”那男生委屈的不行,也对谢周受欢迎的程度羡慕到不行,赶紧屁颠屁颠地拿起门后的扫帚,走进道观低头打扫起来。 谢周嘿嘿一笑,也转身走进道观,把旧木桌上的碗筷收拾好,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茅草。 家里就这一张桌子,可得好生照顾。 “谢哥哥,你又只煮粥喝!”正准备清洗饭锅的小姑娘看向谢周,小嘴嘟起,气鼓鼓地说道:“先生说了,只喝粥会长不高的。” “不会的。”谢周走到小姑娘身边,抬手比划了下,说道:“喏,这不是比你还高。” 小姑娘不乐意,指着身前一个微胖的男生说道:“你要比他还高才行!” “这个可有些难办。”谢周笑道。 “不难办不难办,先生还说了,学好吃好睡好就能长个子,谢哥哥学的那么好,就差吃好睡好了。”小姑娘扭捏了一会儿,小脸微微泛红,小声说道:“你住我家好不好?我家的院子大着呢!” 这话一出,旁边的小伙伴们便跟着起哄。 “不行!就算住也该住我家才对,我爹爹说,可以给谢哥哥一个单独的院子。”另一个小姑娘鼓足勇气,站出来反驳道。 起哄声更大。 谢周笑着拒绝。 谢周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个收养自己五年的老道士,也姓谢,在三年前的梅雨时节,就坐在道观的门槛上,面带笑意闭上了眼睛。 老道士生前人缘极好,加上谢周长得水灵灵的,不仅在孩子们中颇受欢迎,想收养他的人家也能从巷头排到巷尾。 让众人不解的是,当初不过五岁的谢周脾气温和,性子却是极倔,就守在这个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破落道观中,哪都不愿意去。 好在谢周确实能照顾好自己。 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打消了心思。 不过金陵城家家富庶,民风淳朴,人们都乐得帮助这个喜人的孩子。 谢周记恩,哪家帮了他,他就帮哪家做些活计,起初人们还不让他帮忙,后来见他坚持,便不得不依了他。 当然,人们也因此更喜欢这个懂礼的孩子。 三年多来,不是没有谁起过坏心思。 许多以拐卖孩童为生的贼人都想把谢周拐走,以这孩子的相貌,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让人们惊讶的是,谢周不仅没出过事,反而还帮官兵擒住了好几伙贼人。 想到这里,谢周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是独属于他的小秘密。 他总能感知到周围人的善意或是恶意,有时候甚至可以猜出别人的心思,就像传说中的读心术一样。 这古怪的能力,是谢周与生俱来的天赋,收养他的老道士死后,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谢周谨记老道士的遗言,无论何时,都不要主动泄露这个古怪的天赋。 片刻后。 孩子们把道观打扫完毕。 “今天去哪玩?”谢周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拉上道观的破门,生怕力气用大了把门环给扯下来,说道:“先说好,今天可不能太晚了,傍晚和李叔约好了要去给他送货的。” “这样的话……”那个有些微胖的男生站在巷口,踮起脚往巷子深处望了几眼,或许是雨水怂人胆的缘故,他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巷子里那两家大院子探探险?” 小姑娘迟疑道:“不好吧,先生说那里被查封,不能去的。” “听说有人守在门口,进不去。” “那是以前,现在早就没人守了,再说咱们偷偷溜进去,谁都发现不了!”微胖男生越想越觉得刺激,眼睛发亮,看着谢周说道:“谢周,你说呢?” 谢周如实道:“自然想去瞧瞧。” “谢周哥哥去的话……”小姑娘侧头想了想道:“那我也过去!” 微胖男生达成了目的,顿时喜上眉梢,偷偷给谢周比了个大拇指。 其实谢周不是附和。 说起金陵城最有名的街道,人人都会想起这条乌衣古巷。乌衣巷很宽敞,但除了住在巷头的谢周,巷子里面再没有别的住户,只有两处废弃了的府邸。 这两处府邸没少出现在金陵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孩子们自然早闻其名,可包括谢周在内,他们谁都没有亲眼到府上看过,说不好奇必然是假话。 “据说这里面有一家是谢府,你们说,是不是和谢周有关系?” “怎么可能?” “你再胡说,我就告诉先生,打你板子!” “就是啊,姓谢的可多了!” “我还姓王呢,那王家的府邸和我也有关系呗?”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嬉笑打闹着朝巷子里面奔去。 …… …… ps1:背景架空,请不要代入历史。 ps2:剧情向玄幻武侠,人物智商在线,非爽文。开头十几章都是很久之前写好的,改了好多次,但怎么改都不满意,就这样吧,虽说没有黄金几章,故事节奏也比较慢,但请相信茶馆,慢慢来,厚积薄发,越往后面越精彩。 2、旧时谢府 金陵城内,有河水穿城而过,名为秦淮。 此时此刻,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人领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男孩,两人沿着秦淮河,不紧不慢地向城中心走去。 中年人名叫姜御,一身朴素黑衫随意系着把剑,眉眼间自有潇洒不羁之意。 跟在他身边的男孩则是他的二弟子,名叫方正桓,生得眉眼端正,唇红齿白。 “师父,咱们这是去哪啊?” 方正桓声音明朗,仔细听来还有些委屈,控诉说道:“你说带我下山游玩,咱们一路上只顾着赶路了,哪里游玩了。” 姜御笑道:“正桓啊,你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天下最有名的几座城吗?” “记得呢记得呢!” 方正桓用力点点头,掰着指头数道:“长安最为繁华,清河最为富有,金陵最为秀美,洛阳最为古朴,天府最为悠闲,嗯……圣贤城的书香最是鼎盛。” 姜御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指了指前方,温和说道:“这里就是金陵城了。” 方正桓瞬间提起兴趣,眼神期待。 “不过啊……”姜御拖起长腔。 “不过什么?” “得等师父办完正事,才能带你去玩。” “弟子知道的。” 方正桓懂事地点了点头,接着好奇问道:“师父,你是要去天机阁吗?听说天机阁的总阁就在金陵城呢!” 姜御摇了摇头。 方正桓依然好奇,拽了拽师父的衣角。 姜御神秘地笑了笑,不说话。 师徒两人二人缓步走着。 “师父你快看!那艘船好大好漂亮!” “师父师父,那棵柳树上面好多烟雾,好想爬上去看看。” “师父,这里有好多桥啊。” “师父……” 方正桓似乎有讲不完的话,小喜鹊似的一路叽喳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 方正桓忽然沉默下来,指着前方不远处,语气疑惑:“师父,这座桥怎么这么破啊?”ζΘν荳看書 姜御停下脚步,顺着弟子指的方向望去。 一座横跨秦淮河,足足有五丈宽的桥梁映入眼帘。桥头两侧各有石狮镇守,桥墩上铭刻着精致的浮雕,用以筑造的天青石因为雨水被沁成了浅黑色,显得庄重而又深沉。 3、被埋葬的记忆 看着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姜御和方正桓,孩子们一时间忘记了惊叫。 “正桓,带他们出去。” 姜御对弟子交待道。 “好。”方正桓点头,带着几个孩子离开院子,停到了谢府门前。 若是在平常,这群乱糟糟的熊孩子肯定不会就这么跟着他离开。 不过看到谢周的模样,孩子们一个个都被吓坏了,此时出现一个成年人,就相当于多了个主心骨,下意识就听从了对方的安排。 但终归是有些不放心,那个微胖的男生看着方正桓说道:“你们是谁?” 方正桓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用管我们是谁,我们只是正好路过。” “最好是这样,别想什么歪点子。” 微胖男生拿出跟私塾同学打架时的勇气,放了句狠话,说着对另一个男生耳语了几句。 那男生听完后便往巷子外跑去,应该是喊家里大人去了。 乌衣巷几乎是金陵城的正中心,搁在前朝便是天子脚下,王公贵族们生活的地方。虽然几百年过去,都城从金陵迁至了长安,但在金陵中心一带,仍生活着大量权贵后裔,关系盘根错节,非富即贵。 这些个天天在城中心玩闹的孩童,无一不是世家子,就算不是嫡系,却也接受着可以说金陵城内最好的教育,虽然他们年纪尚小,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所以惊吓过去的第一时间,他们便选择了最明智的做法:告诉家长。 方正桓没和他们解释的打算,按着师父的吩咐守在门口,防止这群孩子入内。 …… …… 此时此刻,谢周捂着头不停挣扎,脑海中是另一番汹涌场景—— 火! 烈火! 到处都是火! 火油浇注,府内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散发出来的恶臭味冲破天际,将朱红色的院墙染成一片焦黑。 火焰舔舐青石地面,一路向府内蔓延。 耳边充斥着哭嚎声、求饶声、惨叫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跳动的火焰中站着许多身影,他们有的披银带甲,有人穿黑衣劲装,有人官袍加身,有人一身儒衫,有人只着寻常布衣。 在官员们的指挥下,披银带甲和黑衣劲装的那群人开始屠杀,而穿着儒衫和布衣的人则在旁边观察记录。 鲜血成流,被他们踩在脚下。 谢周瘦小的身影趴在门缝中观察着这一切,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 就在烈火将要烧过来的时候,忽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从背后走来,二话不说便将他夹在腋下,从书房的暗道逃出府内。 谢周见过这个老者,是在谢府的伙房里,对方是负责烧水的老仆。 老者没捂住谢周的嘴。 但谢周始终保持着沉默。 两人没走多远,便被人拦住。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鎏金袍服横在道路中央,把长刀插入地面,双手叠放在刀柄上,面容白净,神情却是冷漠如刀。 看到持刀男子的瞬间,老者的瞳孔猛地一缩,发出一声长叹,就在他准备殊死一搏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 因为在长街对面,另有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人走来。 中年人披着红色马褂,微胖的身材显得极为富态,笑吟吟地看着持刀男子。 持刀男子眯眼道:“诸葛长安!” 中年人拱手道:“不才便是在下,还望李大总管给个面子。” “给不了。”李总管摇头。 “为何给不了?”诸葛长安笑道。 李总管寒声说道:“斩草除根,给了阁主面子,陛下可不会给咱家面子。” “总管放心,这两人算不上谢家的草。” 诸葛长安语气随意,指着两人说道:“这个老的叫谢三顺,就是谢家一老仆;小的这个叫谢周,只是谢家门房的孩子。” 李总管道:“姓谢,还和谢家有牵扯,这已经足够判他们死刑。” 诸葛长安笑着摇头,说道:“总管此言差矣,在这金陵城内,姓谢还和谢家有牵扯的太多了,杀不完的。” 李总管说道:“但咱家杀其他人的时候,可没看见阁主出面。” 诸葛长安说道:“惜才。” 李总管挑了挑眉,认真打量了一番被老人夹在腋下的谢周,才发现这小家伙确实是一个修行胚子。 李总管看着诸葛长安的眼睛,说道:“阁主今天非要当这个好人?” 诸葛长安微微颔首。 名叫谢三顺的老人则握起拳头,冰冷的眼神盯着李总管,做着随时出手的准备。 远处传来的火光在他脸上摇曳,这一刹那,老人树皮般的脸上竟有如金刚一样狰狞。 李总管默然,在心中盘算着利弊,片刻后说道:“咱家回京后,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诸葛长安拱了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恭送李总管了。” 待李总管离开后,诸葛长安收敛笑容,走到谢三顺身边。 “把他放下吧。” “好。”谢三顺依言放下谢周。 “认得我是谁吗?” 诸葛长安蹲下身子,看着这个眼神略显恐慌却懂事得不发一言的男孩。 “不认得。” 谢周摇头。 但紧接着,谢周看了看不远处那座足足有七层高的楼阁,这是天机阁的总部,世人把它称作天机楼,从几百年前便已经成为了金陵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谢周继续说道:“但那个人喊您阁主,所以您是天机楼的主人。”薆荳看書 “很聪明的孩子。”诸葛长安笑了笑,说道:“从现在起,你便不需要记得我了,也不需要记得今晚发生了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的右手落在了谢周头顶,一道精纯的内力从手心迸出,刺入了谢周的灵魂。 谢周直接昏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他身在乌衣巷口处的破落道观里,与老道谢三顺相依为命。 他果然忘了诸葛长安,也忘了那晚谢府发生过的一切。 直到今天。 他再次来到了谢府。 或许是成长带来的突破,又或许是周围场景的刺激,他被禁锢的记忆得到了释放。 …… …… 谢周醒来时,看到两根手指正抵在自己的眉心处,微微发凉。 姜御微笑看着他:“你醒了。” 谢周揉着疼痛发胀的脑袋,那些记忆灌入他的脑海,就如针扎一般刺痛。 “您是?”谢周问道。 姜御笑了笑道:“稍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一下。” 他拉着谢周走出谢府。 谢府门口,方正桓双手握着一根粗树枝,守着破落府邸的院门。 在他面前,除了先前的几个孩子,还多了二十多个成年人。 这二十多个人全都是修行者,有这几个孩子的世家长辈,有金陵城的城卫队长,有官府和不良人,黑压压一片。 众人都安静地看着破败的谢府内部,没有任何人说话。 别说是守门的方正桓,就连去喊人的孩子自己,都想不到这事能惊动到这么多人。 不仅家主亲自出面,就连官府和不良人,乃至天机阁都派了人来。 乌衣巷谢府,许久不像今天热闹。 4、收徒 就在姜御和谢周出现的瞬间,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两人身上。 方正桓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木棍,站到了师父身边。 在场这些人,只有金陵不良人和那位天机阁弟子认出了姜御的身份,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慎重。 其他人都不认识姜御。 他们看向前方一位年老的书生。 老书生是这群孩子包括谢周在内的私塾先生,青色的儒衫洗到发白,胡子也全白了,给人一种德高望重的感觉。 在场所有人里,他是唯一算得上谢周长辈的人,由他出面最为合适。 “过来。” 老书生对谢周招了招手。 谢周看了看身边的中年男子,他知道对方先前救了自己,但对方毕竟只是陌生人,和熟悉的老先生相比,不用想也是倾向于后者。 谢周准备朝老书生过去。 但他却没能过去。 因为他发现自己走不动路。 不是没有力气,而是有一道莫名的力量把他禁锢住了,根本就迈不开脚步。 在场大部分都是修行中人,自然看出了姜御对谢周的禁锢。 老书生皱起眉头,神情不善地看向姜御,说道:“不知这位先生是何用意?” 姜御淡淡道:“我准备收他为徒。” 收徒? 谢周识趣地不发表意见。 方正桓则是眼睛一亮,认真打量起另一侧的谢周来,虽然师弟不如师妹好,但这师弟长得比小姑娘都水灵,任谁看着都觉得喜人。 方正桓对此还算满意。 在场其他人却不觉得满意。 要知道,谢周姓谢,不仅姓氏敏感,还在乌衣巷住了这么些年,金陵城的大人物们大抵都打听到了他的来历,对诸葛长安当年那一句“惜才”也都有所耳闻。 谁都知道谢周是个奇才。 所以金陵城内的世家都向谢周抛出过橄榄枝,不过碍于诸葛长安的面子,被谢周拒绝后倒也没有谁打算强来。 金陵的不良人甚至做好了打算,等到谢周十岁时,就直接邀入不良人内部。 天机阁更是把谢周当成了自己人,就等着诸葛长安发话。 所以金陵不良人和天机阁弟子的脸色极其阴沉,当然其他人的脸色也都不大好看。 老书生说道:“谢周正在与我求学,暂时不考虑拜师一事。” 姜御说道:“不知老先生名讳?” 老书生说道:“孟如晦。” 姜御说道:“请教?” 老书生说道:“圣贤城。” 姜御点点头,说道:“儒门的路不适合谢周,另外,代我向柳玉问好。” 听到这话,老先生挑了挑眉,其他人也都觉得奇怪,各自打量着姜御,心想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仅直呼圣贤城城主的名字,言语间竟也不带丝毫敬重。 “敢问先生?”老书生道。 姜御说道:“姜御。” 老书生说道:“姜先生应该……” 他正准备讲几句道理,忽然愣住了。 姜御…… 这不是青山掌门的名字吗? “姜御……” “青山!” “青山掌门!” 即使他们没见过姜御的长相,但在场谁都听过姜御的名字,包括几个孩子在内。 众人都沉默了。 青山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大派。 掌门姜御更是无双榜上前三位的高手。 谁能想到他竟亲自来金陵收徒? 当今天下,有资格与姜御相争的人就那么寥寥几个,一只手足以数的过来。 显然不包括他们这些。 姜御看着那几个金陵世家的家主,说道:“几位就算了,你们担不起这份因果。” 几位世家家主阴沉着脸,无人反驳。 “你也不行。”姜御看向官府的代表。 官府的代表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不良人可以是可以,但想要人的话,让燕白发亲自过来。” 姜御对金陵不良人说道。 金陵不良人抱拳一礼后退下。 接着他看向天机阁弟子,说道:“告诉诸葛长安,就说我欠他一份人情。” 天机阁弟子自嘲一笑算是回应。 “诸位还有意见吗?” 姜御环视一圈后问道,语气听起来平静,实际上却很强硬,调子很高。 因为这就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众人皆默然。 姜御说道:“那就都散了吧,想来大家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老书生看了谢周一眼,然后对姜御认真执了一礼,道:”希望姜掌门能好生教导。” 姜御道:“老先生放心。” 老书生“嗯”了声,转身离开。 其他人见状,自知此事已成定论,也纷纷告辞离开。 …… …… 破落道观里,姜御和谢周相对而坐,方正桓被打发到一旁,有姜御的剑气阻隔,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 “您真的是青山掌门吗?” 谢周心里还有些忐忑,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颤抖着声音问道。 平日里靠着打零工生活的少年被传说中的大人物看中,这真是书里最美好的故事。谢周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也产生过这样的幻想,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他整个人都傻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错,我便是如今的青山掌门。”姜御看着他,笑容温和。 谢周有些不安说道:“听说青山每两年才会开山收徒一次,您为何要下山收徒啊?” “遇到资质好的,主动上门也是常事。”姜御对他说道。 “资质好的……我吗?”谢周的小脸上带着茫然。 姜御点了点头,说道:“你的资质很好,比所有人都好。” 谢周还是不太明白,他从未接触过修行,怎么就判断出了资质好坏? 姜御忽然问道:“有些时候,你能猜到别人的心思,对吗?” 谢周心里一个咯噔,呆住了。 老道士去世后,他以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竟然被对方一口叫破。 姜御笑了笑,说道:“不用紧张,这个叫道心天成。所以你的记忆力比常人更好,接受和理解的能力也会远超常人,这一点在修行上更能体现出来,道心天成之人,无一不是天生的修行胚子。” 谢周听懂了,下意识点了点头。 “如何?可愿随我前往青山修行?” 姜御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谢周哪里会不愿意? 青山不仅是天下第一大派,还是说书先生们最喜欢的门派,天下英雄出青山、青山弟子下山除魔卫道、青山剑修御剑九天之上……这些无一不让孩子们心生向往。 “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谢周低头看着木桌,小脸上略显犹豫。 他从未离开过金陵城。 如果离开的话,会不会再也不能回来? 姜御莞尔,耐心解释道:“修行确实要背井离乡,但青山非佛门,不讲究断绝人伦,平时休息时也不禁外出,等将来修行到一定境界,便不会再有任何限制。” 谢周再无迟疑,叩头说道:“弟子愿意。” 5、青山十年事 和谢周确定好收徒一事,姜御便离开了,说是去拜访故友。 方正桓没有跟他一起,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等师父离开后,便拉着谢周问东问西。 虽说这对师兄弟只是初次见面,但场面并不僵硬。 毕竟两人年纪相仿,兴趣也多有相同,根本不用考虑没话聊的情况。到了晚上,方正桓甚至连客栈都没有去住,而是和谢周一起在道观的木板床上睡了整晚。 第二天一早,谢周便收拾行装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不过等到中午,姜御才返回道观。 姜御领着两人吃了个午饭,没有像昨天答应的那样带方正桓游玩,直接返回青山。 但这一次,方正桓没有半点怨言。 因为在来的时候,出于锻炼弟子的心思,师徒两人一大半时间都在马车上颠簸,剩下的时间都在步行,着实把方正桓累得不轻。 而今天似乎有什么要紧事,姜御选择了御剑,用最快的速度朝青山赶去。 方正桓记得,自己上次被师父带着御剑还是在四年前刚刚拜师的时候,这几年他也求过师父几次,但姜御每次都会拒绝,只说让他努力修行,等入了一品境界,自然就可以御剑。 不过方正桓很清楚,一品是世间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境界,哪能轻易破境? 能在二十五岁前入得一品,方正桓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与方正桓的兴奋不同,谢周最初时有些惊恐,缩在姜御身后,双手紧紧地握着衣角,缓解片刻后依然是震惊大于欣喜。 他之前只在故事中听说过御剑飞行,没想到这世间真有人能够做到! 几次深呼吸后,他心里惊恐的情绪逐渐消失,看了眼师父的背影,紧握着衣角的双手也不自觉张开,看着云雾从指尖流过,一双眼睛清澈而有神,对姜御所说的修行愈发期待。 姜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对此很是满意,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这便是他御剑的原因,也是他上给谢周的第一课。 没有人不向往天空,也没有人不对飞行产生过幻想。 谁不想去看看这天到底有多高? 大约两个时辰后,古剑穿过一片极为浓郁的云雾,视线骤然明朗。 三人已至长安城外。 无数道山峰现于眼前,绵延接近百里,有的俊美,有的崄峭。 让谢周无法理解的是,其间大部分山峰都没有修建山路,崖壁光滑的像镜子一般,完全找不到攀爬的路线,山顶却有木房修筑,不时还能看到有剑光闪烁。 “这些是长老和前辈们居住的地方。”方正桓对他解释道,又指了指中心三座最高的山峰:“逍遥峰、云居峰、紫气峰,这是青山的三座主峰,超过九成的弟子都在主峰上居住。” 谢周点点头,问道:“那咱们住哪?” 方正桓说道:“逍遥峰。” 说话间,姜御停剑落下,带着两人来到半山腰一处山泉旁边的小院前。 小院门前种着两棵树,其中一颗是柳树,另一棵也是柳树。 夕阳余晖下,小院看起来分外典雅。 推开院门,姜御指着院子左边的房间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 “右边是我的房间。”方正桓眨巴着眼睛,笑着补充道。 谢周说道:“弟子明白。” 姜御“嗯”了一声,对方正桓说道:“你去把那些书搬来。” 方正桓点头应下,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搬着一大堆书返回,放到了院中桌上。 这一摞书共有五十多本,叠在一起足足有三尺多厚。 姜御检查了一遍,确定需要的书都拿了过来,看着谢周说道:“入门弟子每逢单日需要到山下读学,课程与你在金陵的私塾里相差不大。除读学以外,便是个人修行,修行内容由各人的师长决定。” “你的修行任务,便是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背完这些书。” “只需背下来即可,不需要理解,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更不要去深究里面的内容。” 姜御说道:“明白了吗?” 谢周愣了楞,看着足足三尺多厚的五十七本书,下意识问道:“所有都背下来吗?” 姜御说道:“所有。” 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就连方正桓都瞪大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当初他入门后的第一件事也是背书,不过他的任务是背完二十本,时限一年半。 为了完成任务,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凌晨三更起床,一直背到天色大亮。 即便如此,他也差点没有背完。 如今谢周要背的书超过他一倍还多,时间还少了半年,怎么可能背完? 方正桓迟疑道:“师父,您这……” “无妨。”姜御摆了摆手,看着谢周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谢周摇了摇头。 “很好。”姜御微笑着说道:“一年后我来检查,如果你没有做到,我不会把你逐出青山,但会把你逐出师门。以你的天赋,在青山另寻一个师父不难。”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认真说道:“师父放心,弟子会做到的。” 姜御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小院。 剩下方正桓呆呆地看着师弟,心想你怎么就答应了?难道你哪里惹了师父不喜?还是说你真觉得自己能够做到? 事实证明是后者。 一年后,姜御过来检查。 谢周不仅全背了下来,甚至姜御任意念出一句内容,他都能说出是哪一本书的哪一页。 记忆力也是天赋的一部分。 方正桓震惊之下终于明白,与师弟相比,他的天赋资质自是相差甚远。 接下来的三年里,谢周的任务不再是背书,而是理解这些书中的意义。 剑法只占这其中极小的一部分,道法才是其中的主要内容。 在道门内部,道法只是一个统称。 它指的是道门五术,其中以山术和医术为主,还包括命术、相术、卜术这等监察天机、预测局势走向的学问。 青山首修剑,次修术,这是从青山建派以来就公认的传统。 既然是次修,道法往往会有侧重的方向,比如方正桓侧重的是医术和相术,姜御侧重的是阵法。在姜御的要求下,谢周算是少见的学遍道门五术的弟子了。 三年后,谢周再次达成了姜御的要求。 从这一次之后,姜御再没有给谢周布置过任何任务。 但谢周明白,他接下来的任务,是把他背过的所有东西全都学会,然后学好。 道门万千功法,尽皆送予眼前。 不得不承认,姜御的教育方式很霸道,对于一些道心不够稳固的人而言,稍有不慎,便会在这个过程中走入岔路,继而前途尽毁或是走火入魔。但姜御相信,真正的天才就需要这样的教育,也只有这样的教育才能成就真正意义上的全才。 …… …… ps:下一章进入正文 6、邀请 第一卷。 不许人间见白头。 …… 永仪十八年、四月,皇帝陛下携百官、召翰林儒生七十余人,于泰山封禅。 是夜,群星坠落,光雨遮天。 百官与儒生们议论各不相同,后泰山碧霞观观主进谏,统一说法。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封碧霞观观主为岱岳真君。皇帝陛下归京之后,于皇城外围圈地起楼,名观星楼,在朝堂上另设观星司,岱岳真君任第一任星君。 观星楼建成之日,年号改为太和。 因祥瑞而改年号的事情不在少数,历史上有过数次类似的记载。 至于流星雨是否真代表着祥瑞,同样没有多少人在意。 边境小战不断,不过已经快十年没打过大仗了,大夏十三州境内也没出现过特别严重的自然灾害,庙堂上没有引起公愤的大奸臣,江湖上邪教依然被正派和不良人压得抬不起头…… 整体来说,这是一个太平年景,百姓们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 …… 太和四年。 秋。 这一年,谢周已经十八岁了。 来到青山的第三年,他顺利学完了青山学堂的所有课程,第四年完成了姜御交给他的任务。之后六年里,他每天的生活都是练剑和熟悉道门五术,很单调,但绝不乏味。 毕竟学有所得,这是一个特别有趣而且有成就感的过程。 秋日的某个清晨,逍遥峰来了个客人。 这客人是个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微胖。 客人送过拜帖便开始登山,直到午后才爬到山腰处,找到了谢周居住的地方。 “请问谢周谢公子在吗?”客人站在两颗柳树下方,对院子里面喊道。 谢周正在屋内冥想,闻言走出房间,开门把人请了进来。 “在下赵七,贤运民驿的人。” 赵七对着谢周执礼,姿态放得很低。 通俗来说,民驿属于车队的一种。 在车队刚刚起步时,规模较小,需要到处找活干,甚至求活干,不管载人还是拉货,只要是生意大都来者不拒。 当车队把名气打了出去,壮大到了一定程度后,生意源源不绝,孙子便成了大爷,求活干便成了挑活干。久而久之,衍生出了两种发展方向:主运货,或者主拉人。 前者称为镖局,后者则称民驿。 贤运民驿便是长安城内,属于民驿一行内生意最好的几家之一。 谢周知道这些主要是贤运民驿的主事者,等同于镖局的总镖头,名叫朱贤。 两年前,谢周替师父往长安送信时,偶然间与朱贤结识。 虽然朱贤掌控着整个贤运民驿,但他的年纪并不大,只比谢周年长五岁,如今不过二十有三,当得起年少有为一词。 之后谢周每次前往长安,朱贤都会拉着他一起喝酒,两人算是积了些交情。 “是有什么事吗?” 谢周看着赵七问道。 赵七说道:“我们当家的最近接了个大生意,想请谢公子帮忙。” 谢周问道:“什么大生意?” 赵七说道:“有个富商准备前往齐郡,路途遥远,需要找人护送。” 齐郡位于青州,与长安的直线距离大概两千余里,如果一路官道过去最少是三千里路,大概二十天的行程,确实算得上路途遥远。 这一来一回,差不多得一个月。 谢周有些迟疑。 赵七见状道:“当家的说了,等人送到以后,可以把五分之一的佣金分给谢公子。” “五分之一是多少?”谢周问道。 “六百两。” 赵七笑着说道:“如果谢公子同意的话,这是三百两定金,等到了地方,那富商老爷自会把剩下的三百两补上。” 说着,赵七从袖兜里掏了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出来,放到桌上轻轻推到了谢周面前。 谢周没有说话,看着桌上的钱袋,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掌。 谢周缺钱吗? 缺。 而且很缺。 青山不缺钱,因为青山有很多产业,但这些钱都掌握在师父姜御、执法师伯和各位长老手中,用来维持青山的正常运转,发放到普通弟子手中的话,是每月三钱。 谢周身为掌门弟子同样是每月三钱,没有丝毫特殊。 也就是说,即使存着一分不花,一年到头都不到四两银子。 当然,如果是执行任务,比如觐见陛下、缉拿凶徒等等,会有另外的赏钱。 谢周去年一共拿了十二两银子。 十二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差不多是长安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开销,但如果拿去花街或者有名的大酒楼吃酒,恐怕一顿饭都遭不住,就像朱贤前几次请谢周喝酒时,最少的一次都花了二十余两。 赵七问道:“谢公子意下如何?” 谢周沉思片刻,说道:“我能问问这个富商到底是谁吗?” 众所周知,民驿载人是不包食宿的,五分之一便是六百两,加上一路食宿和各种杂项,一趟下来肯定要三千三百两朝上。 普通富商可承受不起这个价钱。 此外,肯出到这个价钱,也就证明这一路上必然伴随着凶险。 赵七说道:“当家的称呼他为孟员外,其他的我就不知晓了。谢公子如果愿意,下山后再去问当家的便是,只是当家的有交待,此事你得先同意护送,他才能把原因告诉你。” 说完这话,他耐心等着谢周的决定。 谢周纠结半晌,把钱袋收了起来。 有钱不赚王八蛋。 何况这么多钱。 赵七见事情达成,顿时笑容满面,提醒说道:“这一趟下来最少要一个月,谢公子方便离山这么久吗?” 谢周说道:“无妨。” 如拜师时姜御对他说过的一样,青山不限制弟子们的自由,在没有任务的情况下,只需要通报一声,随时都可以离山。 至于护送车队或者其它赚钱的私活,青山同样不设禁止,只不过即便下了山,也得遵守青山的门规就是了。 不过这几年来,除了执行任务,谢周倒是很少下山。 一来他没有家人,不像其他弟子逢年过节都需要回乡省亲。 此外。 穷。 也是谢周很少下山的主要原因。 赵七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也就不过多停留,起身说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谢公子下山后,直接来贤运民驿即可。” 送走赵七后,谢周直接去了云居峰,找执守弟子进行了离山报备。 弟子离山是常有的事,报备和记录的流程一切从简,不消片刻便记录完成。 7、朱掌柜童叟无欺 报备过后,谢周从云居峰返回住处,正好遇到从山顶练剑归来的方正桓。 谢周拿了钱心情正好,笑着说道:“师兄,改天请你去抱月楼喝酒?” 抱月楼可不是普通的小酒馆,而是长安城最好的几家酒楼之一,随便两坛好酒下来都得几十两银子。 方正桓轻咦一声,看着他疑惑说道:“你是遇到喜事了?” 方正桓和谢周的关系自不用多说,除此以外,还有执法长老门下的东方月明,三人就像亲兄弟一般,经常会结伴下山,只是吃饭喝酒的时候,方正桓和东方月明总会提前把账结了,不让谢周出钱。 方正桓来自万年县方家,虽不是什么豪门贵族,却也算得上富甲一方,逢年过节方正桓回家省亲的时候,总会带来一些零花钱,数目不低,几十两的样子。 东方月明则是东方瑀的独子,作为执法长老的东方瑀并不会给东方月明特权,但东方月明比谢周年长了六岁,三年前便入了一品境界,如今已是主事级别的人物,不管是月钱,还是执行任务拿到的赏钱,都比谢周高了很多很多。 所以在师兄弟三人之间,谢周是最穷也是唯一穷的那个。 他主动开口请喝酒,还是在抱月楼,这在方正桓看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接了个护送的任务……” 谢周笑着把事情说了一遍。 方正桓皱了皱眉,说道:“一趟三千两,这个孟员外怕是仇人不少。” 话虽如此,他却不会阻止谢周。 毕竟谢周已经是二品巅峰的剑修,而且精通道门五术,一品以下几乎无有对手,青山弟子送外号“一品守门人”,就算遇到一品境的强者,也不是不能周旋。 对于自家师弟,方正桓还是很放心的。 此外。 对方给的实在太多了…… 就连方正桓都有些心动,好想问一问那个孟员外还缺不缺侍卫,他也是可以护送的。 …… …… 长安城。 西市。 贤运民驿。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长安城的上空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贤运民驿的大堂内,一个面容清秀的瘦削年轻人和一个穿着马褂的中年男子相对而坐,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这桌子不是饭桌,也不是书桌,而是牌桌。 年轻人正是朱贤,坐在他对面的便是将要前往齐郡的孟员外。 谢周以为朱贤和孟员外谈好了价格才请他护送,其实不然,朱贤是先联系了护送之人,再来与孟员外谈价格。 看似前后颠倒,却透出了朱贤浓浓的自信:他相信孟员外一定会选择贤运民驿,而且一定会给出他要的价钱。 朱贤轻轻举杯,喝了口杯中的茶水,微笑说道:“孟员外。” 孟员外说道:“朱公子。” 朱贤摇了摇头,认真纠正道:“之前就跟孟员外说过,我是生意人,与公子相比,我更喜欢别人喊我朱掌柜。” 孟员外噎了下,看着他手中的茶杯,改口道:“朱掌柜,我能问下你为何喝茶吗?” 朱贤说道:“谈生意时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而酒精可能会影响我的判断。” 孟员外沉默片刻,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幽幽地说道:“那为何给我准备的是酒?” 朱贤很耿直地说道:“听说员外喜欢喝酒,恰好我也不介意用酒精影响你的判断。” 孟员外:“……” 朱贤说道:“孟员外考虑的如何了?” 孟员外说道:“真不能便宜些?” 朱贤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说道:“不能,一个铜板都不能。” 孟员外深呼吸一口气,声音低沉道:“问题是你这要价也太高了。” 朱贤装作惊讶的样子,说道:“有吗?” 孟员外闷声说道:“一里路一两银子,难道你不觉得这价格简直离谱吗?” 从长安到齐郡,普通民驿的价格大概在三十两到五十两之间,而朱贤的开价是每里路一两,走完全程需要三千两银子,足足是常价的六七十倍。 如果从正常的角度来看,朱贤的要价确实高得离谱。 但朱贤并不这么认为,更没有降价的打算,喝着茶淡然说道:“孟员外可以在长安城打听打听,诸多民驿里,贤运最是以价格公道著称,童叟无欺。如果你不满意这个价格,可以去找别家,出门右拐不送。” 孟员外沉默了。 好一个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合着就欺他这种中年人? 半晌后他才开口说道:“我要问一下,随行的高手都有哪些?” 朱贤说道:“全长安城内,一品之下最强的剑客、枪修、以及弓箭手。” 孟员外说道:“一品之下?” 朱贤点头说道:“不然呢?这个价格也请不来一品境的大人物。” 孟员外有些犹豫。 朱贤也不着急,微笑望着他。 孟员外足足安静了数息,正色问道:“朱掌柜给我个准话,你有几成把握?” 朱贤看着他说道:“这个问题不能问我,而是要问你自己。” 孟员外明白朱贤的意思,事实上他自己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来,如果来的话又会来多少人,这些人的境界如何实力如何等等,他都无法确定。 他改口说道:“那我能相信你吗?” 朱贤平静说道:“当然。” 孟员外微微颔首:“成交。” 朱贤问道:“定金带来了吗?” “带来了。”孟员外说着,掏出一叠银票放到了桌上。 朱贤清点后确认无误,笑着起身,伸出右手说道:“合作愉快。” …… …… 走出贤运民驿的大门,孟员外混在人群中平静地向南边走去。 不知何时,一个背着环刀气质冷冽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身边。 “二爷为何要找民驿?”背刀男子说道。 孟员外说道:“如果那些人跟过来,只有你一个肯定是接不住的。” 背刀男子沉默片刻说道:“就算如此,同兴,风袭,广盛这些镖局哪个不比民驿要强?” 孟员外叹息一声,回头看了看贤运民驿的方向,心想你又懂什么呢? 童叟无欺的朱掌柜。 只用三年时间,便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车队做到顶级民驿的朱掌柜。 长安城所有同行都不知底细的朱掌柜。 孟员外还听说,曾经有几家被朱贤踩下去的车队联合起来,暗中买凶想要杀了朱贤,最后朱贤屁事没有,反倒是那些杀手和背后的指使者,一个个暴毙而死,就连不良人都没查出他们暴毙的原因。 这样的朱掌柜,怎么会是个简单人物? 8、折威军师 翌日清晨,谢周离开了逍遥峰。 他在山脚下的村庄里吃了顿早饭,被饭铺老板认出是青山弟子,怎么都不收他的钱。 秉持着不能白嫖的原则,谢周把铜板留在桌上,接着出发,以正常速度向长安城走去。 正午时分,他又在长安城郊大路旁边的茶棚稍作停顿,要了一碗凉茶。 喝完凉茶后,他继续走了近十里路,才来到长安南城脚下。 长安城乃是大夏国都,亦是世间最为宏伟繁华的城池,共有十二条官道在这里交汇,仅是南城墙便开了八个城门,皆有卫兵把守,管控极为严格。 城外官道两侧,除去茶棚饭摊这种供旅人歇脚的地方,甚至还有绢布、铁器、瓷器这等露天的店铺行肆。也不知开在这里有没有生意,但卖家站在摊前吆喝的不亦乐乎,招呼城外旅客们过来挑选,繁华可见一斑。 等到谢周排队入了城,来到贤运民驿的时候,已是午后。 管事进去通报,很快朱贤就迎了出来。 “谢兄弟来了,里面请。”朱贤与谢周寒暄几句,与他并肩进了贤运民驿。 虽然是长安城最大的民驿之一,但其实这里并没有多少客人来往。 因为贤运民驿的车队都停在城外,城内也另设了个几个办事处,西市这边名为总部,倒不如说是朱贤的个人府邸,只有遇到像孟员外这种比较大的生意,朱贤才会约到此处商谈。 朱贤把谢周带到了前厅,也是昨天他和孟员外谈生意的地方。 如果有贤运民驿其他人在这,一定会觉得奇怪。 因为朱贤习惯谈生意用的那张牌桌,不知何时换成了檀木制八仙桌。 此外,朱贤给谢周倒的是酒,自己杯子里倒的同样是酒。 谢周并不觉得奇怪,从认识以来,他与朱贤都是以朋友相处,跟生意没什么关系。 这还是他和朱贤的第一次合作。 两人闲聊几句,便转到了正题。 “那孟员外是什么来历?” 谢周好奇问道。 朱贤不再隐瞒,对他说道:“他叫孟君泽,曾经是折威军的军师。” “折威军……” 谢周重复了一遍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眯了眯眼说道:“折威军不是被取缔了吗?” 朱贤道:“是被取缔了。” 折威军曾是青州道军,始于永仪二年,隶属齐郡侯孟君集麾下,十几年来战功卓越。 在这其中,折威军最为有名的战役发生在永仪十七年,也就是五年前。 北境的谷昌国挑衅大夏,阻断了北域与中原的商路,导致大夏无法与北域进行商业来往。 这让皇帝陛下极为恼火,决议派兵征讨。 折威军统帅孟君集独挑大梁,率军北上,从凉州进发,竟一路高歌猛进,不仅将谷昌国彻底打穿,甚至生擒了谷昌王,获三郡,五县、五十二城,俘虏三万降兵,战马四千多匹。 胜利传回长安后,包括皇帝陛下在内,一众朝臣都震惊了。 要知道,谷昌国去凉州四千余里,中间有将近两千里的沙碛,途中地无水草,白昼时热风如烧,入夜后寒风如刀,可以说占尽天险地利,易守难攻。 皇帝陛下派兵征讨,只是为了打压谷昌国的士气,然后双方和谈,重启商路便是。 谁都没想到折威军竟能胜的如此完美,直接在谷昌设立都护府,开拓了大夏疆域。 这可是开疆扩土的荣誉,对皇帝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 立下大功,孟君集归来之后,本以为能加封国公名垂青史,谁曾想却发生了意外。 谷昌国的王子在府内侍卫的护送下逃出生天,比折威军更早赶到了长安。 这王子在皇城下跪了七天,手捧印玺,以血为书,控诉孟君集的罪行。 私藏谷昌财物、擅自坑杀俘虏、抓谷昌美女充为奴婢、随意发配无罪之人……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孟君集甚至纵容部下屠城,劫掠城中百姓。 亡国之子抛却脸面的控诉很容易引来同情,稍一发酵,便传的满城皆知。 加上孟君集平日里的为人过于刚强,在朝中得罪了许多文官,而这群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自诩读过几年圣人书籍,最厌恶烧杀淫掠之事,对孟君集的做法大为不满。 共有三十多个言官上奏弹劾。 于是…… 当孟君集归来时,等待他的不是加封和庆功宴,而是牢狱之灾。 孟君集入狱后,折威军便被取缔,军中将士打散充入其余诸军。 此事是永仪十七年的第一大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谢周这种久居青山的人都有所耳闻。 谢周挑了挑眉,疑惑说道:“孟君集不是只关了半年便出狱了?” 孟君集是大将,又是功臣,落井下石的人多,为他求情的人也不少。 此外,皇帝陛下和他乃是同窗故友,待风头过去,便赦免了他的罪名。 朱贤说道:“赦免的是孟君集,这个孟员外叫孟君泽,是孟君集的族弟。当初他为孟君集抗下了不少罪名,被关了将近五年,上个月才从牢狱里出来。” “喔喔……”谢周恍然说道:“所以他这是要返回齐郡老家?” 朱贤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如今孟君集被打回齐郡封地,他当然要回去。” “谷昌灭国后,虽然大部分高手死在了战场上,但仍有部分活了下来。” 朱贤说道:“孟君泽身在长安城,他们不敢如何,等出了长安呢?” 谢周明白了,说道:“原来如此。” 难怪肯出三千两银子。 朱贤耸了耸肩道:“不过五年过去,谁也不敢肯定这些人还会不会过来寻仇。” 谢周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便是这个理。”朱贤笑了笑,举杯喝了口酒,说道:“另外,我得交待你两句,虽然拿了钱,但如果遇到了解决不了的敌人,该溜就溜,千万别拿小命开玩笑。” 谢周点头道:“我明白。” 便在这时,贤运大院里响起了一道声音,人还没进前厅,便嚷嚷说道: “朱掌柜,你这咋回事啊?一趟护送就丫的给我六百两,真不是开玩笑的吗?还有那孟员外,到底是哪个有钱没处花的傻子?” 声音落处,一个青年大步走了进来,黑履黑裤黑袍,腰配环刀、怀揣铁尺,胸前印着个“衙”字。 看样子是个捕快。 这青年捕快的身材颀长,比谢周高了大半头,并不单薄,匀称有力。 “原来还有客人啊。”青年捕快进了前厅,看到谢周后愣了一下。 听到他说六百两,谢周猜到他应该是要和自己一起护送孟君泽的人了,起身抱拳一礼道:“青山谢周。” 青年捕快也抱了抱拳,豪爽说道:“在下泾阳神捕,关千云。” 9、尾随者 泾阳神捕? 谢周表示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泾阳县他倒是知道,京兆府双县之一,东临长安,北挨青山,繁华不弱一般小城。 不过这泾阳神捕的名头听起来确实响亮,出于礼貌和不显露自己的孤陋寡闻,谢周仰着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关千云,拱手说道:“原来是泾阳神捕,久仰久仰。” 关千云摆摆手,笑着说道:“小小神捕,不过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朱贤的脸先前便黑了,此时实在是听不下去,起身问道:“哪个给你封的泾阳神捕?” 关千云说道:“我自封的。” 自封的……谢周无语了。 朱贤黑着脸说道:“你师父把你送到泾阳是为了让你多积履历,别不当心!” 关千云说道:“我知道。” 一般来说,像淮阴侯和武侯那种一经举荐便得重用、之后才展现能力的少之又少,朝堂的重要位置必须先有履历支撑才能上任,否则会让人不服,引起一系列的麻烦。 而这种挨着京都的大县,绝对是积累履历一等一的好去处。 事实也确实如此,泾阳县内的知县、县丞、县尉、主薄、典史、捕头……这些官员有八成都是长安权臣们的门客后生。 关千云便在此列。 朱贤指着他,对谢周介绍道:“他以前是不良人,现在是泾阳县的捕快。” 关千云纠正道:“是捕头!” 朱贤懒得搭理他,继续说道:“他师父是不良帅燕白发。” 谢周微微一惊,他没听过泾阳神捕,对燕白发却是早有耳闻,燕白发作为当世有数的强者,在如今天机阁排出的无双榜上名列三甲,仅次于自家师父。 朱贤又指着谢周,对关千云介绍道:“他是姜御的二弟子。” 一听姜御,关千云眼都直了,这可是比自家师父还厉害的狠人,当即抱拳道:“久仰。” 谢周回道:“失敬。” 关千云说道:“是我久仰。” 谢周回道:“我也失敬。” 关千云说道:“久仰久仰!” 谢周回道:“失敬失敬!” 朱贤看着两人,默然片刻,阻止了他们继续尊敬,道:“我说你俩差不多得了,跟你们说这些是为了你俩在路上多照应一下,还是那句话,如果遇到了你们对付不了的人,该溜就溜,别瞎逞强。” 说着他又把孟君泽的身份来历对关千云讲了一遍,引得关千云一阵咋呼。 在朱贤的安排下,谢周和关千云在贤运民驿的客房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清早,几人便从西市出发,自北城门而出。 贤运民驿将要往齐郡的车队便在城外一里处,孟君泽和几个随从早早便等在了这里。 今天的天气不像昨天好,凉风肃杀,官道两侧被野草淹没。 谢周背着一把剑。 关千云脱下捕快服换成了一身简单的灰色劲装,捕刀也换成了长枪,不过长枪在手中拿着实在是不方便,他走上前把长枪绑到了后面拉货的马车顶上。 孟君泽看了看两人,心想这应该便是朱贤提到的剑客和枪修了,生的倒是一表人才,不过这也太年轻了,哪里有高手的样子? 还有,弓箭手呢? 他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走到朱贤面前,皱了皱眉说道:“不是说好的三个高手?” 朱贤说道:“是三个。” 孟君泽懂了,原来第三个藏在暗处。 辞行的话无需多说。 十三辆马车沿着官道出发,都是些不显眼的普通马车。相比之下,最中间的那辆车厢稍显宽敞,四面皆有丝绸包裹,不算华丽,但想来乘客坐在里面应该会更舒服一些。 这辆车是朱贤专门为孟君泽准备的。 但其实孟君泽并不在车厢内。 车厢内空无一人。 起风时窗口露出的褂衣,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给稻草扎成的人偶套了身衣服。 此时此刻。 孟君泽一身寻常布衣,坐在第三辆货车前方,充当车夫。 毕竟孟君泽不是真的员外,而是实打实的军伍出身,当年攻打谷昌国时,再艰苦的条件他都经历过,没必要在这时候选择享受,与之相比,还是安全更为重要。 谢周和关千云一人骑一匹马,缀在车队的最后方。 关千云打量着车队的护卫和车夫,啧啧说道:“这些人都是练家子啊!” 几乎每个人虎口、掌心、食指第二关节都长着厚厚的茧子,明显是长期持握刀枪留下的痕迹。此外,虽然他们装成了护卫和车夫,但气息却很难伪装,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冷冽气质,比秋风都更显肃杀。 谢周点了点头,猜测道:“应该是曾经折威军的旧部。” 关千云说道:“我也这么认为。” 两人猜的不错。 车队虽然是贤运的车队,但从赶车的车夫到随行的护卫,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贤运的人。 他们是孟君集派来接族弟返回齐郡的亲卫,各个都是百战老兵。 孟君泽的三千两银子,不过是买了贤运的招牌和十三辆马车,以及谢周、关千云和暗中那名弓箭手的保护。 车队正常行走着,没一会儿谢周便皱了皱眉,有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 自幼道心天成,加上在青山十年的苦修,他的感觉几乎从不会出错。 谢周表面不动声色,却暗自屏息凝神,给自己施加了一个清心咒,天地在这一瞬间寂静下来,周围的风吹草动,林木阴影在他的感知下都变得清晰可见。 关千云察觉到他的异常,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谢周沉默不答。 关千云瞬间就懂了,浑身肌肉绷紧,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有风起。 官道两侧秋叶摇落。 右前方树后,无声闪过一道阴影。 “那里!”谢周捕捉到了这道阴影,背后长剑猛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整个人犹如出了鞘的弓箭般弹射而出,剑风破空,朝着树下的阴影刺了过去。 关千云几乎同时有了动作,翻手间长枪入手,犹如一条盛怒的黑龙。 树林内的阴影现出原形。 这是一个壮汉,和关千云身高相仿,却比后者壮了一圈,背着一把厚重的九环刀。 看着谢周和关千云的攻势,壮汉的眼神中分明有一丝错愕,他隐藏的很好啊,为何会被发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来不及躲开攻势,只得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抵住刀身,横在身前。 轰的一声巨响! 九环刀同时挡住了枪与剑。 然而,强大的反震力直接将他推入树林,一连撞倒十数棵白杨,砸进了树叶堆里。 再起身时,他已被长枪抵住咽喉。 关千云微微仰头,一手持枪,一手负在背后,尽显强者风范。他想了想,觉得就这么制服对方不妥,虽问的有些晚了,但还是大声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10、我不是楼东震 10、我不是楼东震 谢周和关千云的速度实在太快,一众折威军旧部尚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右边树林里传来了一声轰鸣,紧接着便是关千云一句洪亮的“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就连两人骑的马都后知后觉,直到此时才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 “过去瞧瞧。”孟君泽神情微变,吩咐手下说道,心想这才离开长安十几里,难道那些人就忍不住追过来了? 车队缓缓停下。 但不等孟君泽和一众折威旧部前去查看,谢周和关千云就押着黑衣壮汉走了出来,并且封住了后者的内力和经脉。 黑衣壮汉低着头,神色难看。 “这家伙在旁边窥伺了咱们半晌,被我们给抓住了。” 关千云的语气极为平淡,甚至有些漠然,仿佛对他这个骄傲的泾阳神捕来说,制服窥伺之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让他的情绪产生半点波动。 说着,关千云从后面一脚踹到黑衣壮汉的右腿弯处,让他半跪在了车队前方。 黑衣人低着头,眼神躲闪,如果观察的仔细一些,会发现他脸上尽是尴尬的神情。 孟君泽看着他,默然无语。 一众折威旧部同样默然无语。 关千云挑了挑眉。 谢周看到众人的反应不太对劲,望向孟君泽问道:“员外似乎认识这个人?” 孟君泽点点头:“认识。” 黑衣壮汉却闷声说道:“不认识。” 孟君泽被他噎一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我的亲卫,以前在折威军内担任斥候。” 黑衣壮汉不承认,扭过头说道:“那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孟君泽:“……” 一众折威旧部:“……” 关千云心想,这是搞毛呢? 谢周却是看明白了过来,偷偷用剑柄撞了撞关千云,示意他放开黑衣壮汉。 关千云收回长枪,把黑衣壮汉拉了起来,没好气说道:“所以你丫到底谁啊?” 黑衣壮汉不说话。 孟君泽说道:“他叫楼东震。” 黑衣壮汉:“我不是楼东震。” 孟君泽:“那你是谁?” 黑衣壮汉:“不知道,反正不是楼东震。” 孟君泽说道:“那楼东震是谁?” 黑衣壮汉干脆不说话了,低头看着一边,那幅倔强的表情仿佛在说楼东震爱谁谁。 孟君泽彻底无语了。 一众折威军旧部也面面相觑。 谁都能看出他的想法——曾经的折威军,如今的齐郡侯府,年轻一代最被寄予厚望的楼东震,也是府上最优秀的斥候,不仅被两个年轻小子察觉到踪迹,还被对方在三息内拿了下来。不得不说,这确实有些丢人。 丢人丢的他连身份都不愿意承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关千云看着仿佛灵魂出窍般的楼东震,感觉非常理解。 年轻人最尴尬的几种情况,莫过于从青楼出来时碰到了自家师长;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的时候被父母当场撞破;背后评论喜欢的姑娘却被人家听见,每一样都让人羞耻到满地打滚。 当年他年少无知,在学塾课上看自己写的中二热血小说被先生逮到,然后先生命令他站在台上把小说念完……他在台上尬的头皮发麻,同学们在台下哈哈大笑,差不多也是这种感觉。 不过今天在场的都是百战锐士,受过严格的训练,再好笑也不会笑……大家全都绷着嘴巴,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楼东震羞耻的身躯颤抖,恨不得装做走火入魔,把这群人全都砍死。 “都是自己人,闹了个笑话,两位不要介意。”旁边一个双鬓微白的老卒实在是看不下去,对谢周和关千云解释一句,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一边让人去捡楼东震落在树林里的九环刀,一边上前把黑衣壮汉拉到了车队前面。 好在大家都很给面子,该赶车的赶车,该巡逻的巡逻,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车队重新上路。 楼东震被那老卒扔到了第三辆车上,和孟君泽一起充当车夫。 “怎么回事?”孟君泽道。 楼东震说道:“什么怎么回事?” 身边没了外人,孟君泽一巴掌就呼在了楼东震头上,没好气道:“还给老子装糊涂呢?” 这一下打的真不轻。 孟君泽今年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楼东震不过二十五六,况且楼东震从加入折威军起就是他的亲卫,两人私底下常常以叔侄相称,自然没那么多计较。 “说说吧,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以前在折威军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楼东震便是军中最优秀的斥候之一,在破谷昌国的战役中连番立功。他从没被敌人找出来过,却在今天刚一出城就折在了路上。 所以孟君泽会心生疑惑。 “我是真不知道咋回事。” 楼东震回头看了谢周一眼,闷声说道:“那个背剑的家伙,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被他察觉到了,然后给我找了出来。” 孟君泽说道:“一眼?” 楼东震点了点头说道:“天地良心,我真就只看了一眼。” 孟君泽心想这确实不可思议,接着问道:“然后呢?你们过了几招?” 楼东震噎了半晌,眼神羞愧,压低了声音说道:“一招……” 孟君泽惊道:“一招就把你搞定了?” 楼东震不说话了。 境界实力远超同辈,一直都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今天却被两个比他更年轻的家伙一招击败,不仅丢人,还让他极为恼火。 而孟君泽这连番的询问和感叹的语气,无疑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孟君泽感慨道:“不愧天纵奇才。” 清早见到谢周和关千云时,他心里其实是很不满的,毕竟这两人确实太年轻了些,不过碍于对朱贤的信任没有表达出来,此时听到楼东震的话,才算是放下了心。 楼东震说道:“什么奇才?” 孟君泽解释说道:“那位贤运民驿的朱掌柜说,这两人是如今长安城内资质最佳的剑客和枪修,没有之一。” “资质最佳?” 楼东震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心里却好受了一些。 虽然他不太服气,但高手之间,往往一次简单的对决就能看出差距。 所以楼东震心里清楚,即使单对单的公平较量,他也不一定是那两人的对手。 当然,他也因此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 能请来这样的人物,贤运民驿的朱掌柜到底是什么人? …… …… 车队最后面。 “那家伙还挺有意思的。” 关千云仰着脑袋,双手叠放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干草,自觉颇为潇洒。 他接着评价道:“实力也还凑合。” 谢周说道:“还好。” 其实楼东震经历过数次战役,实战经验颇为丰富,在齐郡侯府的同辈人中难寻敌手,即使放到青山和不良人中,也是绝对的佼佼者。 然而谢周和关千云更不能以常理度之。 关千云从十二岁便开始跟着不良人执行任务,一路打到了二品,直到去年半只脚踏入一品境后,才被燕白发扔到了泾阳县,一边镀金,一边寻找破境的契机。 至于谢周,虽然生死战没经历过几次,但在青山却是打遍同境无敌手,一品境界的东方师兄每月也都会给他喂剑指点不足,实战经验绝不落后前者太多。 毕竟修行本质上也是一种底蕴的比拼,师门长辈的传承越是强大,后辈也就越是出彩。 关千云随口问道:“你今年多大?” 谢周说道:“还差四个月满十九。” 关千云啧啧称奇,竖起大拇指说道:“了不起,十八岁就能有这种实力,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了。” 谢周心想如果不算东方师兄和那个兰若寺里的和尚,你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你呢?”谢周问道。 “二十一。” 聊到年龄,似乎不缅怀不像那么回事。 于是关千云决定缅怀点什么,目光顿时变得忧伤起来,倾斜着脑袋仰望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叹一声,一边嚼着草根,一边感慨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天能打七场架,一月能逛二十九晚教坊司,成天不思进取,就想着打架和教坊司。” 一天七场架?一月二十九晚教坊司? 成天就想着打架和教坊司? 这……确实是另一种了不起。 谢周顿时肃然起敬,问道:“现在呢?” 关千云说道:“现在也是。” 11、还有就是你这种公子哥 一路闲来无事,谢周与关千云聊得久了,才发现这家伙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关千云对他说了很多“冷知识”。 比如在泾阳这种小县城,因为官员大都是朝上权臣的门生,所以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可以说是朝廷的缩影。 不过对于泾阳知县,关千云倒是一口一个知县大哥,盛赞不已。 关千云说知县大哥姓何名事,做事井井有条且拿捏到位,绝对有相国之资。 再比如不良人出任务,如果和人交战,回去后不管有没有受伤,都可以写一封受伤报告交上去,通过后最少也是一天的休息时间,月钱如数照发,带薪休假,岂不美哉? 以及去教坊司时,必须穿的体面一些,最好装扮成书生,带个玉佩拿把扇子,提前准备两首哄姑娘开心的诗词。因为那些名妓一个个眼高于顶,最看不起打打杀杀的不良人和捕快们,却对书生青眼有加。 还有,在长安城里,尤其是内城中,不要随随便便就和人动手。因为对方指不定是哪个家族的公子哥,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沾上了往往一屁股的麻烦。 假如你看不惯这些公子哥,又不方便直接动手,就派人跟踪,等着他犯错,大错小错皆可。大错就直接抓人,小错便狠狠的揍上一顿,这样自己占了理,任对方后台再硬都没用。 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你自己也得有后台,而且不能比对方的后台差太多,否则就跟找死没什么两样。 像这样的冷知识,关千云知道不少。 总而言之,聊得越多他给谢周的感觉越不像不良人或者捕快,反倒像某个大世家的嫡长子,骄傲且有能力,脾性却长歪了。 殊不知在燕白发眼中,对弟子也是同样的看法,沾了一身臭毛病,若非资质还行,早打断腿逐出师门去了。 谢周把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 关千云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无辜。 按他的说法,他本来是个纯情少年郎,却被师父打发到了不良人基层。 要知道,职位较低的不良人,一般是资质还行的平民,还有些是混混流氓的出身,一个个或多或少都有些坏毛病,天天跟他们厮混,能学好那才是怪事。 …… …… 秋高气爽,晌午时也不算热,孟君泽吩咐那个双鬓泛白的老卒给每人发了些干粮,大家边走边吃,车队便不歇息了。 楼东震在车队待了没一会儿,想到先前的一幕,愈发觉得丢人,继续充当斥候去了。 看到他离开,关千云还特意追上去打了个招呼,当然没得到什么好脸色看。 一路无事。 便在夕阳将要落山时,车队进入了渭阳县地界。山之阳为南,水之阳为北,顾名思义,渭阳县便位于渭水北侧。 算起来今天走了一百六十多里,速度不快不慢,符合孟君泽的预期。 朝前方望去,隐约能看到灯火的痕迹,看样子是一个村庄。 孟君泽没有进村的打算,这种村子不比城池,里面大抵是不会有客栈的,普通农家也不会收留外人,车队二十多人,进了村难免会有杂七杂八的麻烦。 孟君泽看了看两边,都是农田,田里米稻刚刚收完,田地被平整不久,显得极为宽敞。 “就在此地扎营吧。”孟君泽下了命令,话语间还保留着军中的习惯。 车队停了下来,众人把马车停到路边,从车里拿出备好的麻席铺到地上,便算是床了,手臂便是枕头,外衣一脱便算是被子,大家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没有谁觉得简陋。 双鬓泛白的老卒走到后方,问谢周和关千云:“用不用给你俩扎个帐?车里带了几顶。” 谢周说道:“不用。” 关千云也摆手说道:“这就够了,我们还没那么矫情。” 老卒笑了笑,说道:“那行,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前面村子里寻些热腾吃的去,大晚上的吃干粮可不好受。” 说虽如此,但还没等他往村子里去,村里便有一些人跑了出来。 有男有女,有孩子有少年,年龄普遍不大,身材也都瘦兮兮的。 “看来是不用去了。” 老卒笑着说道。 如他所料,这些孩子每个人都带了些吃的过来,有热窝头,有炒好用碗装着的野菜,还有个少年从怀里拿了一只包裹的烧鸡出来。 谢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幅场景,难免惊讶说道:“这么热情,还给咱们送吃的?” 关千云白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在想狗屁,怎么可能会送?他们是拿来卖的。” 谢周心想怎么不可能,如果穿上青山弟子的练功服,往山脚下的村子里走一圈,大家都会热情的给你送东西,如果去饭馆吃饭的话,哪一家都不会收钱。 12、山贼 孩子们拿过来的东西很多很杂,但都是些小玩意儿,不贵,几个铜板而已。 谢周平常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不会轻易为别人的话左右。 但是,面对这些孩子们,他的耳根子就软了,扛不住孩子们的哀求,看着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更是心生怜悯。 此外,谢周刚刚赚了三百两银子,勉强算是个富人了,心一软,就把这些孩子们的东西全都买了下来,包括厕纸和鹅卵石…… 孩子们拿着钱,高兴地回村去了。 谢周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一大堆东西,眼神略显呆滞。 他似乎在疑惑,虽然只花了不到二两,但自己为何要买这么多没用的东西? 一众折威旧部也都惊了,大家看着谢周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关千云笑容满面地打量着谢周,想到十三岁那年跟着不良人执行任务,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时,同样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把家里给的零用钱花了个精光。 不过后来他去了西市摆摊,把买来的东西又低价卖了出去,勉强收回了一些。 而且他比谢周要好,买东西时是挑着买的,起码没有买石头和厕纸这种。 这时,谢周转头看向他,问道:“我为啥要买这些?” 关千云说道:“你问我啊?” 谢周不说话了,找了块布把东西都包了起来,挂到马鞍上。 关千云凑过来,憋着笑说道:“蜡烛和故事书啥的我还能理解,这破石头遍地都是,你到底是怎么被说动的?” 谢周闷声说道:“那个卖石头的小姑娘说自己家穷的厉害,已经三年揭不开锅了。” 关千云惊了:“这你也信?” 谢周说道:“我当然不信,但她眼里噙了泪,都快哭出来了。” 关千云叹息一声,毫不客气地嘲笑道:“那厕纸呢,你买一大把的厕纸干嘛?请全车队的人拉屎?” 谢周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把其他人的东西都买了下来,就剩他的没买,于是那小孩真就哭出来了。” 关千云彻底无话可说了,心想谢周这家伙根本没见过世面。 这样也好。 他最喜欢和这种心性纯良的人做朋友。 起码不用担心被兄弟背刺。 “一共花了多少钱?”他问道。 “不到二两。” 谢周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钱袋,身上的零钱几乎花光了,不过前天赵七给他的银元宝,被他拿到钱庄换成了银票,都在身上带着。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我钱袋呢?”谢周懵了,本来放钱袋的位置,空空如也。 “会不会掉那里面了。”关千云指了指他挂在马鞍上的包裹。 谢周上前翻找了一遍,同样没有。 关千云耸了耸肩,说道:“看来被那群孩子摸走了,走吧,我陪你进村找找。” “看来是了。”谢周眼神无奈。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以他的感知力,别人想偷走他的钱袋简直难如登天。 但先前那种情况,他被孩子们闹的有些蒙圈,一时就放松了警惕。 想想也是,谁会对孩子抱太多戒心? 两人往村里走去。 孟君泽问道:“怎么了?” 关千云指着谢周,幸灾乐祸道:“那群小家伙把他的钱袋摸走了。” “这……” 谢周这种感知力恐怖到能发现楼东震的剑修,竟然能被一群孩子把钱袋偷走。 孟君泽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一众折威旧部闻言纷纷笑了起来,倒不是嘲讽,只是觉得有趣。 坐在他身边的老卒站起身,笑着说道:“让我去吧,方便些。” 谢周想了想,不想更多看到那些孩子的眼神,抱拳一礼道:“那就麻烦前辈了。” 老卒摆摆手,喊上几个人往村里去了。 不到一炷香时间,老卒几人便从村里返回,把钱袋扔给了谢周。 谢周连声道谢。 老卒随口说道:“没花多大功夫,进村问了两声,就给要了回来。其实就算不去找,估计过一会儿他们也会送回来的。” 谢周诧异道:“送回来?” 老卒指了指他手中的钱袋,啧啧道:“里面装了三百多两的银票,不吓死个人才怪。” 如果是小钱,丢了也就丢了,丢钱的人宁愿吃个闷亏,不至于挨家挨户的找过去。 可数目一旦超过五两,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何况谢周的钱袋里装了三百多两。 别说是偷,就算是谢周给他们,孩子们都不一定敢要。 这就相当于本想抢个路边小店,结果一不小心闯进了唐家钱庄,那不得把人吓死? “倒是这村子有些问题。” 老卒忽然说道。 谢周说道:“啥问题。” 老卒说道:“忒穷,穷得厉害。” 谢周说道:“穷不正常吗?” 老卒摇了摇头。 关千云也摇头,解释说道:“一般村子穷很正常,但像这种村子,有田有水,还挨着官道,一般来说不会太穷。” 那会是因为什么? 稍一打听,便知道了原因。 山贼。 这村子名叫小北沟,由于挨着官道,交通便利,除了种庄稼以外还能做些小生意,虽然谈不上富庶,但家家户户也都积了些闲钱,日子过得还算悠然。 然而,从几年前开始,不远处的山上突然多出了一窝山贼。 这窝山贼号称狂风寨,寨里聚集了几十个打手,在附近一带尤为猖獗。 狂风寨第一次是三十多个弟兄一起过来,炫耀了一番武力,宣示北沟村是属于他们的地盘,然后抢走了很多东西。 村里的人组织反抗,结果反抗不成,几个领头人反而被打断了腿,至今还在床上躺着。 打那以后,狂风寨的山贼们隔三岔五就要来骚扰小北沟村一次,不是那种全寨出动的袭击,只是派几个打手过来,也不抢钱,就抢一些日用品和酒肉回去。 毕竟寨子里几十张嘴,每天吃喝得挺多东西的,山贼们一不种地二不做生意,不抢还能咋办? 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几十个有手有脚、却成天屁事不干就知道吃喝拉撒的巨婴,仅靠小北沟村肯定是养不起他们的。 所以包括小北沟村在内,附近六个村子都是他们的目标。今儿抢这个,明儿抢那个,日子也就过去了。 13、问心无愧 听到这些,谢周皱了皱眉,说道:“怎么不报官?” 老卒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关千云是在场唯一个官衙人士,沉思片刻说道:“应该是报官没用。” 他看了看周围,说道:“咱们刚进渭阳县界,身后是蓝平县,再往北边走几里就是富田县,这种处在好几个县交界处的村子处理起来极为麻烦,哪个县的官府都不愿意管。” 谢周皱眉道:“既然在渭阳县界,就该渭阳官府来管,哪来这么多事?” 关千云道:“如果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谢周道:“不然呢?” 关千云摊了摊手,说道:“这么说吧,假如有人报官,渭阳官府可以说这山贼是蓝平县跑过来的,合该蓝平县去管,而蓝平县可以把球再踢回来,说这是你渭阳的山贼,在渭阳地盘上就该渭阳去管,当然他们也能说这是富田县的山贼,你该去找富田县的官府管。” 谢周心想还有这种操作,皱眉道:“这么做真的没问题?” “搁我说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没办法,像这种边缘三不管的地带太多了。” 关千云说道:“再说了,现在这大夏律,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报官。” “为何?”谢周说道。 “衙门前那冤鼓,就不是给人敲的。” 关千云撇撇嘴说道:“按照律法,遇人敲鼓,不管冤情与否,先挨廷杖三十。” “普通人挨上这么多板子,就算不残废,也得在床上躺上个把月。” “搁你,你敲不敲?” 关千云质问谢周道。 谢周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难以想象,敲冤鼓便挨板子,为何会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律法? 事实和关千云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甚至更糟。 就在两年前,北沟村有个在城里务工的男人回来,得知山贼的消息后顿时义愤填膺,跑到了几十里外的渭阳衙门敲响了冤鼓。 挨过廷杖,等到开堂的时候,知县大人一句山贼来自蓝平县就给他打发了。 男人心有不服,当堂顶撞知县大人,被抓到了牢里,没等放出来便含恨而死。 后来就再没有人报官了。 此外,这群山贼很聪明,他们知道老百姓的底线在哪,很少杀人,一次也不会抢太多东西,而且抢一次后还会给村民们缓上几天,等到村民习惯了压迫后,便不会有人反抗了。 谢周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一众折威旧部则表示见怪不怪了。 当初他们的孟将军,不也下过冤狱?同样是功臣的孟君泽,上个月才从大牢里出来。 孟君泽不无感慨道:“大夏衙门,积弊已久了,习惯就好。” 谢周沉默了会儿,看着关千云说道:“泾阳县也是这样吗?” 关千云摇摇头,说道:“知县大哥是个好官,若是在泾阳击鼓,不用挨板子。当然,如果这事发生在泾阳,我早带人把这窝山贼给端了。” 孟君泽说道:“当今朝廷,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少之又少。” 关千云摇头道:“倒也不能这么说。” 孟君泽来了兴趣:“你的想法?” “也不是我的想法,就是某次喝酒,听知县大哥发过一些牢骚。” 关千云挠了挠头,回想片刻后说道:“何大哥说,其实九成的官员在上任时,都抱着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不过很可惜,这热血燃烧不了太久。” “正所谓: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如今圣上沉迷长生,懈怠朝政,朝廷上的权臣随之懈怠。长久以来,形成了一种‘无错即有功’的说法。” 关千云说到陛下时,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敬畏,言语间也没什么忌讳。 孟君泽不由地高看了他两眼。 关千云继续说道: “官场上行下效,致使大多官员都抱有一种少管闲事的态度。” “具体到小北沟村就好解释了。” “毕竟一窝山贼几十个人,想要端干净就得让捕快们全员出动,做成了吧没几个人说你好,做不成反而会有一堆人骂你,一不小心,整个仕途都得搭进去。” “因此不如不做,一个边缘村子,不到两百平民,自生自灭便是。” 关千云在泾阳县衙待久了,分析起来叫一个头头是道。 谢周听完他的分析,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简单的问了一句:“所以,管不管?” 孟君泽别过头去,不掺和了。 如果五年前遇到这些事,他肯定会主持一番公道,但现在…… 牢狱五年,物是人非。 一腔热血空燃。 他再没有振兴家国、荡尽不平的欲望了。 曾经浩气藏胸,满身正气的折威军师,在权力的漩涡面前终究是败下了阵来。 “当然管!” 关千云轻喝一声,一挑眉毛,理所当然地说道:“遇到了哪能不管?” 佛陀行走天下,救世人于水火。 自古佛陀少有。 不过像关千云和谢周这种、名门正派出身的年轻修行者,想法往往简单而纯粹。 世上恶人无数,除之不尽,眼不见是为净,可若是遇见了,当然要问心无愧。 孟君泽自己无意,却也不会阻止。 谢周带上剑,关千云背起了长枪,两人进村打听了一番,得知了想要的消息。 狂风寨位于五里外的山林中。 因为周围都是些野山,没有山路也不方便攀爬,所以狂风寨就扎在山脚下。出了小北沟村,顺着南边的小路一直走,没多久便看到了狂风寨的旗帜。 这是个普通的小山寨,面积不大,木头和石头堆起了一圈院墙,里面十几间木房子。 狂风寨没想过扩张,毕竟这些人在成为山贼前大多是附近村镇的地痞流氓,一个个心思不定,别指望他们有多衷心。人多了反而不方便管控,三五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睡觉,大家都在眼皮子底下才不容易出事。 寨门口左右各有一个人守着。 秉持着谨慎原则,谢周停到不远处,想着要不要先观察一番,提前在周围布置阵法。 关千云看出了他的想法,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大咧咧地说道:“想啥呢,就这种破山寨能有个屁的高手,直接冲进淦就完事了!” 说着他便冲了上去,一枪挑飞了个守门的山贼,另一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也被一枪穿胸。 枪法干脆利落。 谢周赶紧跟了上去。 一刻钟后。 狂风寨内躺下了三十七具尸体。 关千云翘着二郎腿坐在寨门口的石头上,拿着块湿布擦拭长枪。 谢周提着剑,右手在微微的颤抖。 按照谢周本来的想法,是把这些人都抓起来,然后送交官府处置。 哪想关千云一出手便是杀招。 “没必要搞那么麻烦。”关千云猜到了他的心思,随口说道:“就算送到官府他们也是一个死字,你要是觉得别扭,去周围几个村子问一问,听听村民们都怎么说。” 谢周说道:“我知道他们死有余辜。” 关千云笑了,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右手,问道:“第一次杀人啊?” 谢周“嗯”了一声。 关千云笑道:“没事,习惯就好。” 谢周不说话。 道理简单,接受却要时间。 关千云想了想,决定安慰他一番。 于是上前拍了拍谢周的肩膀。 然后捏了捏脸。 摸了摸头。 谢周终于没法再沉默了,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你他妈有病啊?” 夜风中,关千云朗声大笑。 …… …… “施主何故发笑?” 忽然,夜风送来了一道声音。 循声望去。 孤寂的山间小路上,一个穿着破旧僧衣、光着双脚的和尚缓步走来。 14、苦行僧 山间本来很安静。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来者是一个和尚。 这和尚大概三四十岁,不修边幅,脸上的胡子很浓很密,但并不显得邋遢,更不颓废。 因为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很端正,很明亮,也很温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仿佛山间秋水,清可见人。 相信任何人与他对视,都会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和尚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灰褐色僧袍,晒得黝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右手也捻动着一串佛珠,只是手中的佛珠要稍小一些。 两人都注意到这和尚没有穿鞋。 裸漏在外的宽大脚掌上,沾满风干了的泥泞,脚掌外结着一层厚厚的老茧。 这是一个苦行僧。 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关千云毛发耸立,从石头上弹坐而起,紧紧握住了长枪。 谢周也紧握住剑。 如临大敌。 他们当然不是惊吓于先前的声音,而是震惊于眼前的苦行僧本身。 那一句“施主何故发笑”,早该随山风而去,然而却没有。 声音仍在他们的脑海中回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和质问。 “施主先前为何发笑?” 和尚走到了关千云面前说道。 他比关千云矮了一头还多,不高不壮,不胖不瘦,属于放在人群中很不起眼的类型。 但当他站到关千云面前,却不显得渺小,反而极有威严,把魁梧的关千云衬托得像一个仆从,被主人训斥着抬不起头。 关千云呼吸粗重,就好像被一座山压在身上,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这时,谢周开口了。 他看着和尚,回答了先前的问题。 “为民除害,所以发笑。” “除害有很多方法,杀生最不可取。” 和尚轻轻摇头。 关千云这才喘过气来,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照你说该当如何?” 和尚温和道:“劝人从善。” 关千云嗤笑说道:“就这些山野毛贼,你觉得能劝化得了?” 和尚说道:“当然。” 说着,他向狂风寨内走去。 谢周和关千云下意识跟了进去。 下一刻。 咚、咚、咚…… 山间忽然响起敲打木鱼的声音,紧接着便回荡起佛经的咒音。 淡淡的金光随之浮现,照耀在尸体上,犹如传说中的太阳真火,一点点将地上的血迹,和山贼们的尸体焚烧殆尽。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极度的震惊。 佛光普照,咒音绕耳…… 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金火…… 这到底是什么手段? “可惜贫僧来晚了一步,未能阻止两位施主的杀孽,此乃贫僧之罪过。” 和尚遗憾叹息,话锋突转道:“不过若能在此度化两位施主,倒也不失一桩善事。” 关千云眉头紧皱,心想这和尚看起来眉慈目善,说起话来却一副假惺惺的模样,听到他说要度化自己,更是觉得恼火,没好气说道:“这群山贼死有余辜。” “还有你这和尚也挺有意思的,放着那么多的好人不度,渡恶人?这是狗屁的道理!” 关千云眼神不屑地看着他说道。 “施主此言差矣,众生何分善恶?” 和尚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佛眼中众生皆佛,菩萨眼中众生皆菩萨,施主觉得这个人不好,觉得那个人是恶人,其实并非如此,是施主心中有恶。” 和尚顿了顿,接着说道:“以恶心看一切法,无有一法不恶;以善心看一切法,无有一法不善。相由心生,境随心转,贫僧希望施主能明白这个道理。” 说着他轻轻跺了跺脚。 那些金光重新浮现,瞬间形成一道光柱,将谢周和关千云笼罩在内。 轰的一声! 关千云脑袋里一声炸响,随后是一连串的经文声响起,声音浩大,如若洪钟。 他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隐约间他似乎看到一座山,山顶菩提树下坐着一个光脚僧人。 那僧人对他说道:“施主心有恶念,可入我佛门化解。” 随后僧人念了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 这些经文不止是以声音的形式出现,还幻化成文字布满天空,朝他压了过来。 佛威如山,佛光如海。 山海接连倾倒。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关千云的意志便淹没在无边无际的佛威和佛光之中,他甚至没有挣扎的机会,内心就变得无比祥和,七情六欲于此刻断绝,失去了所有世俗的欲望。 他开始觉得杀死那些山贼是错误的,双手沾满血腥的自己也是错误的。 唯有遁入佛门,才能纠正这些错误。 在关千云陷入挣扎的时候,站在旁边的谢周却没什么感觉。 也不能说完全没感觉,就是脑海里萦绕着一道刺耳的声音,嗡嗡的让人心烦。 至于拜佛的想法则是完全没有。 “精神武学……不过这和尚的修行还不到家,很难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谢周瞬间做出判断。 这便是道心天成的好处。 谢周发现了关千云的变化,知道自己不能在等下去了,否则后者难免会迷失心智。 他双手握剑,竖举过头,然后斩下。 铮的一声! 剑光在佛光上撕开了一条缝隙。 巨大的反震声音响起。 谢周和关千云同时闷哼一声,感觉胸口就像是被人抡了一锤,开始出现耳鸣。 关千云被从佛海中拉了出来。 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想到先前的一幕,顿时怒从心头起。 “淦你娘的死和尚,想拉老子入佛!” 长枪如火,携怒而出。 和尚不曾躲开。 或者说不用躲开。 他的皮肤表面金光流转。 长枪微微颤抖。 关千云的右臂也微微颤抖。 他这一枪不仅没能刺穿和尚的身体,反而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就像落在了最坚固的金铁之上! 金身咒! 一品境的金身咒! 修行界关于防御的功法中,佛门金身一直都备受推崇。 修成金身之后,不敢说同境无敌,但面对比自己境界更低的对手时,几乎无敌。 因为对手根本破不开金身的防御。 就像此时的谢周和关千云,他们两个在修行上都颇有些心高气傲,所以看出和尚是一品强者后,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试着去和对方战斗。 但此时看到金身,两人都心生无奈。 这就没得打了。 根本就破不了防。 关千云暗骂一声晦气。 谢周有些遗憾先前没在周围布下阵法。 15、箭来 谢周和关千云都不是迂腐之辈。 打不过,该如何? 两人一对视,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也是来之前朱贤数次叮嘱他们的事情。 逃就是了。 “跑!”关千云大喝一声,把长枪当做棍棒抡向一旁的山石。 随着一连串的轰鸣声响起。 烟尘大作,然后渐敛。 漫天石屑如雪。 暮色下的山林中出现了两道尘龙,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已逃出数里之外。 谢周和关千云逃往的方向是山脉深处。 他们没有分开逃,因为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如果分开逃只会给对方找到逐个击破的机会,虽说一起上也还是远远不如,但起码能走上两招。 此外,他们也没有逃往车队的方向,那样只会给孟君泽等人带来麻烦。 最好的方法便是深入山林,尽可能的往山脉更深处逃去。 或者说,山脉更西边。 那里是青山所在。 在两人身后,和尚不急不缓。 “对佛不敬,理当镇压。” 他含笑说道,然后吐出一个字来。 “镇!” 夜风骤停,天地生出感应,无比恐怖的气息朝着山野间散去。 轰轰的巨响声中,无数山石砸落,瞬间便封锁住了谢周和关千云的前路。 “往上走!” 谢周和关千云的反应同样很快,翻滚着躲开巨石,准备往山顶逃去。 然而。 两人刚一转身,便同时停下脚步。 不知何时,和尚出现在了上方的石头上,正微笑看着他们。 “施主佛运当前,为何要逃?” “缩地成寸……” 关千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谢周摇头:“不是。” 关千云问道:“那是什么?” 谢周想到那一声“镇”字,轻声说道:“应该是言出法随。” 在无数乡野外传里面,言出法随都意味着绝对的强大。 就算放到现实中,这也是几乎可以用传说来形容的武学。 只有青山、少林、圣贤城等屈指可数的千年大派才有关于言出法随的记载。 只不过,在这些门派中,选择修行言出法随并且修行成功的人同样屈指可数。 青山没有。 听说圣贤城有一个。 少林有两个。 因为修行言出法随,需要有绝对坚定的信仰以及内心绝对的坚持。 如果身在佛门,那好,需要对佛有着绝对信仰,愿意用一生践行佛的道路。 如果身在圣贤城,同样的,需要对圣人有着绝对的信仰。 至于青山,虽然属于道门,但这样一群剑修组成的门派,一个个都天不怕地不怕的,指望他们绝对的信仰道尊?那还不如指望明天的太阳从西边升起更实际一些。 “大师可是来自少林?” 谢周看着和尚朗声问道。 和尚笑道:“贫僧不属于少林。” 关千云看着他光着的脚掌,面无表情地说道:“少林没有苦行僧,更没有你这种妖僧。” 在不良人那几年,他没少和少林的僧人们打交道,对少林还算了解。 所以关千云很确定,眼前这和尚绝不可能是少林弟子。 少林虽然也乐意劝恶人们向善,但少林的劝,是接纳那些恶人遁入佛门,帮他们洗清罪孽,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是如此。 而非像眼前的和尚,大老远的跑到山寨中劝一群山贼向善。 对于这种侵扰百姓的祸害,少林大抵上持有和不良人一样的态度,念上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再送他们归西。 “此地当为佛土。” 和尚伸手右手,对着下方虚指一弹。 数道佛光从他的指尖探出,在周围建立起一道道金色的屏障,几乎笼罩了小半座山头。 想要离开,势必要打破这些屏障。 佛土不是佛土,而是牢笼。 这是画地为牢。薆荳看書 相比和尚的金身咒,这“牢房”并不如何坚固,谢周和关千云都有打碎它的实力,但这些金光屏障足足有十八道,和尚也在旁边看着,想要一一突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时,引路人看向谢周,微笑说道:“施主杀孽尚浅,若是愿意,可先行离开。” 谢周微微一怔。 关千云的心抽了一下。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分而化之。 有时候不良人捉拿凶徒,遇到人手不够的情况,便会用这种攻心的方法。 谢周却知道,和尚不是在分而化之,愿意放他离开的真正原因也不是所谓的杀孽尚浅,而是对方没有“度化”他的能力。 以对方在精神武学上的造诣,还不足以破了他的道心。 这和尚真是半点不迂腐。 但他不能离开。 他离开了,关千云就完了。 和尚的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舒缓开来。 他不知道谢周为何能免疫精神武学,以为是清心咒这种功法的缘故,但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和尚都不认为谢周能坚持太久,那么他只需要耗下去就是了。 当初有个初入一品的散修,被他困住三天三夜,最后还是给度入了佛门。 他不再言语,盘膝而坐。 一道道梵文从他破旧的僧衣上泄露而出,布满牢笼内的天空。 佛音在内部缭绕。 好在这次关千云有了准备,凝神静气,不至于像先前一样瞬间沉沦。 谢周依然不受影响。 除非这和尚的精神武学再上一层楼,否则拿他应该是没什么办法。 关千云察觉到谢周不受影响,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却没有问,一边扛着佛音一边感动说道:“好兄弟,等这事结束了,我请你去教坊司喝酒。” 谢周说道:“先想办法离开再说。” 关千云“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后轻声问道:“你还有后手吗?” 谢周点头:“有。” 关千云说道:“代价大不大?” 谢周说道:“不大。” 关千云说道:“那你来。” 听这话的意思是他也有后手,不过使用的代价有些大。 谢周想了想道:“好。” 虽然这个后手用了会有些麻烦,但这种时候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他看向西方的青山所在,右手虚握。 便在这时。 谢周忽然感受到一道恐怖的气息,抬头望去,在夜空中看见了一颗流星。 那是一道箭! 箭头上带着一抹火光。 这不是火箭,而是箭的速度实在太过于恐怖,以至于箭头竟然在移动的过程中与空气摩擦起火,继而熊熊燃烧,携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从隔壁山峰的山巅冲了过来。 箭出。 山林震荡,鸟兽惶恐不安。 由山巅至峡谷,沿途的山石和林木无瑕躲避,变成了碎屑萧萧落下,所过之处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空洞。 不足半息,箭矢已近眼前。 十八道屏障接连破碎,箭矢仍有余力继续向前,射向了和尚的脑袋。 和尚瞳孔微缩,起身的同时右手被金光环绕,对着箭矢一拳砸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恐怖的气浪震荡开来,和尚脚下的巨石寸寸碎裂,周围十丈内山石和树木也尽数坍塌。 三息后。 箭矢终于停下,掉落在地。 这是一道黝黑色的箭矢,隐隐透出红光,箭头已经被磨成了平的,中部也被砸弯了。 能明显看出,这箭的材质极好,竟然是少之又少的玄铁打造! 和尚右手血肉模糊,缓过气息的时候,下方已经没了谢周和关千云的身影。 隔壁山头。 一道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16、我师妹人很好的 夜色昏沉,山风将烟尘带向峡谷深处,那些被惊走的鸟兽在边缘试探半晌,重归山林。 光脚和尚独自立于山间,看着谢周和关千云逃离的方向,双眉微挑,隐隐有些不悦,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追过去。 良久,他叹息一声,看了看受伤的右手,放弃了这个打算。 可惜了两个好苗子。 或者说,三个。 和尚能清晰地察觉到,先前赶来的弓箭手还没有离开,只是对方很擅长隐藏,连他都察觉不到对方藏匿的具体wei置。 “希望下次再见时,能让几位施主改变看法。”和尚喃喃自语,转身离开,继续他劝恶从善的道路。 他从山林转回官道,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望向路边的杨树底下。 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这人穿着黑衣,隐藏在夜色中,如果不仔细观察会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属下见过三长老。” 黑衣人对着和尚单膝下跪。 和尚微微颔首:“何事?” 黑衣人说道:“楼主让我告诉三长老,不用再多做隐藏,黑衣楼是时候展露人前了。” …… …… 谢周和关千云依然是往西边逃的。 确定那和尚没有追过来以后,两人才停下脚步,在山间稍作停息。 关千云喘着粗气,向来路看了两眼,断言说道:“这和尚有大本事,不过思想有问题,将来绝对是个祸害。” 他很想杀了对方。 可惜以两人现在的实力,就算拼命都没有杀死此人的把握,能够逃出来已是万幸。 谢周点点头表示赞同,沉声说道:“他很擅长操纵人心。” 一般而言,操纵人心是用来形容某个人的城府极深、擅长谋划,但谢周说的操纵人心,就只是简单的字面意思。 那和尚的精神武学堪称恐怖,足以彻底扭转一个人的心智,造成比洗脑更恐怖的结果。 关千云对此深有体会,想到自己先前差点被对方拉入佛门,心里仍是一阵后怕,恨恨说道:“很难想象如果真被他拉入了佛门,会变成什么模样。” 成为佛门弟子? 恐怕不是。 关千云和谢周统一认为,如果真接受了那和尚的建议,只会有两种可能。 一者是被摧毁思想,变成一句没有思考能力、只会乖乖听话的傀儡。 二者是被扭转思想,但不是信奉佛祖,而是成为那和尚自己的信徒。 关千云说道:“等路过下个镇子,我会给师父送封信,让他注意着点。” 谢周说道:“我也会对青山说明。” 夜风轻拂,枯黄的树叶飘落而下,两人稍作停留,绕路往车队的方向赶去。 不再谈论那和尚的事情,谢周忽然问道:“先前救了咱们的弓箭手是谁?” 关千云摇头:“不知道。” 谢周也摇头:“你知道。” “啊?”关千云装傻,摸了摸后脑。 谢周白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肯定早就问了出来,既然你没问,那你一定是知道的。” 谢周的语气很笃定。 虽然相识不过几天,但他确实拿捏了关千云的性子。 关千云见瞒不过,耸了耸肩,笑着说道:“还想着等见面再给你介绍的,不过既然问到了,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他顿了顿说道:“那是我师妹。” 谢周一怔,说道:“你师妹?” 关千云点了点头,笑道:“是啊,朱老板是同时邀请我和师妹过来的,不过我师妹这人比较独,还以为她不会来的,事实证明,她也没禁受住这六百两银子的诱惑。” “我记得燕大帅也是用枪的吧……”谢周有些疑惑,看了看关千云手里的铁枪。 “谁说师妹就得是师门的师妹了?” 关千云解释说道:“她叫燕清辞,是我师父的女儿。” 谢周恍然地“喔”了一声。 关千云打趣说道:“怎么,听到是我师妹,就迫不及待想见见了?” 谢周面无表情道:“你想多了。” 关千云不乐意了,嚷嚷说道:“我可告诉你,我师妹人很漂亮,性格又好,长安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跟她结为道侣,排成一排,能从朱雀门排到长安城外去!” 谢周沉默了会儿,幽幽道:“朱雀门到长安城外,一共有三十多里。” 三十多里得排多少个人?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关千云噎了一下,没好气说道:“你这家伙,夸张懂不懂?” 谢周说道:“所以呢?你也喜欢她?” “我还是算了吧。” 关千云毫不迟疑,果断地连连摆手,想到如果自己与师妹在一起的话……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实在是想不下去。 首先是太熟悉了,熟悉的就像是亲妹妹一样,根本就沾不到爱情。 其次如果他和师妹走到一起,估计这辈子都别再想去教坊司了。 “消受不起,像我这种多情的人,还是适合教坊司。”关千云理所当然道。 谢周懒得再搭理他。 两人在山谷中快速穿行。 这山谷是个风口。 夜风肆虐,秋树哀鸣。 关千云一边赶路,一边侧过头,看着衣袂与黑发齐齐飞舞的谢周。 这个五官俊美得足以让九成女子惭愧的青山弟子,背着剑,仿佛是剑仙下凡。 长得好。 实力强。 性格好。 说话好听。 还是救命恩人。 一层层光环下来,关千云对谢周那叫一个越看越满意。 可惜他不是女子,否则都想以身相许了。 谢周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斜了他一眼,说道:“你想啥呢?” 关千云不搭理他,眼珠子不停打着转,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谢周有些发懵。 安静好半晌,关千云忽然板起脸,低声说道:“先前我是不是对你说过,等忙完这事带你去教坊司。” 谢周点了点头:“是。” “我反悔了。”关千云认真说道:“我决定不带你去教坊司了。” 谢周觉得莫名其妙:“啊?” “别不乐意,我是为你好。” “虽然我确实答应了带你去教坊司,但现在真不能去了。” “因为我决定把师妹介绍给你。” 关千云看着他,郑重地说道:“虽说你迟早会见到我师妹,但你明白的,我说的介绍可不止认识这么简单。” 谢周说道:“然后?” 关千云语重心长说道:“我师妹不喜欢去教坊司的男子,所以你不能去教坊司了。” 谢周说道:“再然后?” 关千云说道:“我说真的。”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没说话了。 这一刻,关千云站在了师父师娘的角度上,平白把自己抬高了一辈,看着谢周的眼神,有种丈母娘看女婿的感觉。 虽然谢周不是谁的女婿,也没有丈母娘,但他觉得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谢周觉得今晚真冷。 17、侯爷与黑衣楼 三天前。 豫州。 洛阳城。 城西某座庄园内。 后院凉亭下方坐着一位魁梧老者,满头白发,但容颜并不枯槁,反而显得精神矍铄。 老者姓褚名通,年过古稀,乃是洛阳第一势力——鱼龙帮的大当家。 此时此刻,他正闭目凝神,内力在经脉中流动,蕴养面前石桌上放着的一把刀。 夜风忽急,一道黑影落在院中。 这是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色中的男人,穿着黑衣黑鞋,蒙着黑脸罩,还戴着黑色兜帽,看起来很是古怪。 “褚通褚半城?” 黑衣人看向老者问道。 “正是。” 老者站起身,拿起石桌上的刀,微微眯眼看着突然造访的黑衣人。 他姓褚名通,褚半城则是他的称号,跟随他二十多年了。 最初得到这称号时,是他在五十岁那年堪破一品,借着锐气,一人一刀战胜了洛阳城内最负盛名的老前辈,那老前辈对他大为称赞,说出了一句“从今天起,修行一道,你可代表半个洛阳城”。 从那时起,他便多了褚半城的名号。 黑衣人平静说道:“听说你的实力很强,在洛阳城内全无敌?” 褚通眯起眼睛,微笑说道:“城里藏龙卧虎,老夫未必是最强。” 看似谦虚,却不是在谦虚,因为老人的笑容里带着嘲讽,这意味着更深一层的骄傲。 黑衣人说道:“我看也是未必。” 褚通说道:“你是谁?” 黑衣人说道:“杀你的人。” 褚通说道:“想杀我的人很多。” 黑衣人说道:“确实。” 褚通笑了笑道:“所以你是哪个?” 黑衣人看了看他的刀,淡淡地说道:“我来自黑衣楼。” 褚通微微摇头,不以为意。 说到底,他从没听过江湖上有名叫黑衣楼的组织,应该是某个不知名的小势力。 不过这黑衣楼的名字加上一身纯黑衣的装扮,倒是挺能唬人。 褚通正想询问一番,黑衣人已经抽出剑,朝他刺了过来。 褚通提刀迎了上去。 这晚亥时,以褚府为中心,方圆数里都听到了雷鸣般的巨响。 响声持续了半炷香的时间。 当褚府其他人赶到的时候,后院的石山亭筑已是尽数坍塌。 一片废墟中。 人们看到了褚老爷子的尸体。 褚老爷子倒在废墟里,满身鲜血,右手紧握着破碎了的刀,呼吸早已断绝。 府中哭嚎声四起。 褚通不知道黑衣楼,可惜,他再也没有知道黑衣楼的机会了。 …… …… 同一个夜晚。 长安,内城。 散值后,户部侍郎没有回府,派下属给家里打了声招呼,独自去赴一个好友的酒约。 到了地方,他发现这位平常喜欢穿着锦衣的好友今天不知为何穿着一身黑衣。 酒足饭饱后,好友笑着把一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心脏,然后拧动了一圈。 户部侍郎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 …… 同样是在长安。 广盛镖局。 黄昏时分临近关门的时候,有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进了镖局。 …… …… 皇城。 内廷司。 数份卷宗被送到了李大总管面前。 这些卷宗有的来自长安不良人,有的来自户部,有的来自刑部,有的来自京兆府。 不良人送来的是关于洛阳城褚老爷子被杀的事情,三天了还没查出半点消息。 户部和刑部送来的是同一件事,关于那位户部侍郎的死亡。 京兆府送来的则是广盛镖局的灭门案,包括总镖头在内,当晚留守在镖局的十七位镖师尽皆被人杀死。 这些卷宗本该送进御书房的。 然而。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自从太和元年那一场星雨落下,皇帝陛下设立观星楼以后,就很少回御书房了。 更多的时间,皇帝陛下会留在观星楼,随那位岱岳真君修道。 据说修的是长生道。 李大总管本身也是修行中人,而且是一品后期的强者,实力深不可测。 他很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 一品不能长生,领域不能长生,即使传说中的仙人境同样不能长生。 但他说服不了陛下。 青山的姜掌门、圣贤城的柳城主同样说服不了陛下。 当一个人对一件事坚信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称为执拗,很难听进外人的意见。 皇帝陛下便是如此。 宫中大部分事务,他都交给了李大总管和左右丞相处理,就连朝事也是如此。 皇帝陛下甚至不怕被这些人架空。 可以说,李大总管深受皇帝信任,位高权重,已极人臣。 不过李大总管不觉得这是好事。 纵观史书,这都是一朝衰败的前兆。 但不得不承认,虽然是宦臣,李大总管确实有几分治国的本事,他和几位权臣一起,将大夏朝廷打理的井井有条,除非特别重要的事情,他很少去打扰皇帝陛下。 不过这次却不得不打扰了。 洛阳鱼龙帮的褚通,别看他五十岁才堪破一品,但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天机阁诸葛氏曾评价他有无双榜之资,可惜年轻时过于懈怠,导致后劲不足,不过老当益壮,可当天下前五十。 广盛镖局同样不可小觑,在长安西市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民驿看贤运,货驿看广盛”,广盛镖局当属长安城乃至十三州境名声最响亮的镖局之一,总镖头更是一品强者。 好在这两者都属于江湖,很难对朝堂造成什么影响。 李大总管更在乎的是户部侍郎。 这可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官,还不像翰林院那种学官,户部掌管天下百姓的户籍和大夏财经,侍郎作为户部的二把手,有资格调动大批物资,乃是真正的权臣。 户部侍郎还是李大总管的好友,常常出入宫廷,与李大总管一起议政。 他的死,往小了说会引起户部和朝堂上的混乱,诸多派系必然会为了这个侍郎之位争得头破血流。 可如果往大了说,户部和朝堂的混乱,何尝不是在动摇国本? “太和四年,多事之秋。” 李大总管闭着眼,双手揉压着太阳穴,发出了一声长叹。 这几起事件在内廷司和不良人内部,被归为了一桩案子来查。 查了三天,内廷司和不良人得到的消息相差仿佛。 这势力名叫黑衣楼。 而黑衣楼的楼主,似乎被称作侯爷。 所以,是哪位侯爷? 李大总管带上卷宗,向观星楼走去。 18、怀疑 “陛下,裴成文死了。” 裴成文便是那位户部侍郎的名字。 虽然从太和元年的星雨开始,皇帝陛下就几乎不理朝政了,但像这种朝堂三品大官,他自然不会不知。 “这是多方呈递过来的相关卷宗,还请陛下查阅。” 观星楼内一间装饰极其简单的静室里,李大总管跪倒在皇帝陛下身前,面无表情地将带来的卷宗呈了上去。 皇帝端坐在蒲团上阖目凝神,听到户部侍郎的死讯,神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接卷宗。 他淡淡道:“你继续说。” 李大总管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不过隐藏得极好,垂着头说道:“和裴成文同一晚死去的还有十八个人,其中一人是洛阳鱼龙帮的老帮主,剩下十七个是广盛镖局的镖师,包括一品境的宋镖头。” 皇帝道:“查的如何?”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一个侍郎和十几个江湖人的死,根本不足以触动他的心弦。 李大总管说道:“广盛镖局当晚有一个仆从活了下来,据仆从的口供,当晚闯进来的杀手称自己来自黑衣楼,奉楼主之命灭掉广盛镖局。此外,户部侍郎和鱼龙帮主的死,推断同样是黑衣楼所为。”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说道:“黑衣楼是哪方势力?” 李大总管摇头,说道:“尚且不知,在此之前从未显露过山水。” 皇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对他说道:“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就下去吧,户部侍郎的位置就让吴通顶上。” 李大总管抬起头,微微一惊。 如果皇帝陛下只说了前半句话,李大总管只会觉得失望,因为这代表陛下对国事已经彻底漠然,连一部侍郎的死都不关心,还能指望陛下能关心什么? 但皇帝陛下还说了后半句话。 他给出了新任户部侍郎的人选。 吴通。 吴通是清河人士,永仪三年入朝,始任户部主事,历时七年。永仪十年,吴通迁为户部员外郎,负责户籍、土贡、税赋等相关事宜,在任期间颇有人望。直至今天,吴通仍是户部员外郎,任满十二年,再无调动。 不得不承认,在李大总管心里,吴通有能力、有履历,而且出身清河吴氏的他也有足够的人脉,不用担心被朝上其他派系挤兑,确实是最适合接任侍郎的人选。 然而,陛下是怎么判断的? 如果是早些年,对这个还算知人善用的陛下,李大总管绝不会有丝毫怀疑。 但四年的修道长生,他对这个陛下已经积累了太多失望。 今天陛下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证明他有意放弃修道,准备把重心放回国事上了?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便让李大总管再次失望。 “朕最近修有所得,正在关键时期,除非是震荡朝野的大事,都不必再来打扰。” “朕赋予你的权力,可随意使用。” 皇帝陛下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大总管默然,片刻后说道:“老奴还有一事禀报。” 皇帝说道:“你说。” 李大总管说道:“昨天不良人查到黑衣楼的痕迹,与内廷司一起突袭了城南一处庄园,找到了两个黑衣楼的主事人。” “这两人偏向于死士,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便选择自杀,因为两人都有二品修为,所以臣等未能拦住。” 李大总管话音一顿,道:“不过,其中一个在临死前,说了句侯爷会为他们报仇。” 皇帝听到这里,身体猛地绷直,眼中精光暴射,沉声说道:“侯爷?”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沉声回道:“事后据内廷司调查,发现那黑衣楼的首领,确实被一部分人称为‘侯爷’。” 皇帝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语气阴沉道:“你确定没有查错?” 李大总管认真说道:“老奴不敢欺君,所言一字不假。” 皇帝接着道:“哪个侯爷?” 李大总管垂首道:“时间太短,内廷司掌握的证据不足,暂时无法确认。” “不过……” 李大总管用沉重的语气说道:“折威军师孟君泽刑期已满,上个月从牢里放出来了,如今正在返回齐郡的路上。” 皇帝猛地从蒲团上起身,目露精光,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宦臣,说道: “你怀疑孟君集?” “老奴不敢。” 李大总管额头贴地,脸上却没什么惊恐的情绪。 他确实在怀疑孟君集。 可事实上,当陛下问出“哪个侯爷”的时候,证明陛下也在怀疑孟君集。 “齐郡侯功绩硕硕,老奴怎敢怀疑?只是将事实说与陛下,一切交由陛下判断。” 李大总管平静说道。 皇帝陷入了沉思,眯起眼睛打量着李大总管,不发一言,半晌才坐了回去。 “孟君集与朕不仅君臣,更是好友,他不会害朕的,你也不要再查他。” “老奴谨记。” 李大总管说道。 皇帝微微颔首,说道:“下去吧。” …… …… 李大总管走出观星楼时,天色几乎全黑了,街巷间灯火繁华,景色极美。 李大总管没心情去看这些。 世人常说,伴君如伴虎。 当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李总管便跟随在陛下身边,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李大总管从不觉得“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有多正确,反倒是另一句“帝心难测”,他是愈发的深有体会了。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修大道求长生,就连小孩子都不信的长生难道真的值得追求? 难道值得为此放弃江山吗? 可陛下又真的放弃了吗? 他能说出让吴通接任户部侍郎,便足以证明他还在乎朝廷里的事。 他身在观星楼修道却仍穿着一身明黄,便足以证明他从没忘记自己是个皇帝。 但对一些事,他又表现得毫不在乎。 比如裴成文的死。 比如黑衣楼……以及侯爷。 陛下不在乎,李大总管却不能不在乎。 非军功不得封侯。 这是几百年的规定。 但现在不是在开国时期,边境看不到紧急战事,所以在如今的大夏,公爷和侯爷就那么几十个,而且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先帝年间战事繁重时敕封,如今早已退隐。 说到底,爵位不是官位,这些公爷和侯爷退隐之后,影响力还在,却没什么权力了。 但是,孟君集是个特例。 这个折威军的统帅,在边境五年,一路靠着军功封了侯,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还会是当朝唯一个封公的人,加上陛下的青睐,他极有可能被封为镇国大将军。 任谁提到他,都会觉得可惜,叹上一句:他本该是个传奇。 本该两字,尽是遗憾。 所以当李大总管听到“侯爷”两字,第一时间想到了孟君集。 而且他怀疑孟君集。 非常怀疑。 因为孟君集被打发到齐郡后,除了爵位,还领着个云麾将军的官职。 他手握精兵数千,府上还养了许多投奔他而去的折威军旧部。 他有足够的影响力,也有足够的权力。 最重要的是,从云间跌落谷底,孟君集有怨恨朝廷的理由。 19、贤运出事了 谢周和关千云返回了车队,谁都没有提关于和尚的事。 之后一夜平安。 两天后,车队来到了朝邑城。 朝邑城是座县城,占地面积不大,归平凉郡管辖,位于雍州和豫州的交界处。 虽然朝邑城和小北沟村都属于交界处,但前者可不像后者一样属于落后的三不管地带。 相反,朝邑城分外繁华。 因为朝邑城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有六条官道在这里交汇,平凉郡的谷仓也设立在此。 除此以外,以朝邑为中心,往东七十里便是函谷关,往南三十里则是陕州城,也是关内道军的驻营所在。如果放到战争时期,朝邑城就是典型的兵家必争之地。 所以平凉郡对朝邑城极为重视,每座城门都派了卫兵把守。 对一般的城池而言,城门卫绝不是个好差事,一站就是一天的搁谁都受不了,只有那些没有门道或者得罪了上司的卫兵才会被打发过来守城门。薆荳看書 不过,在朝邑城这种拥有数条官道交汇的地方,情况就反了过来。 城门卫变成了肥差。 只有那些有门道或者受上司看重的人才能拿到这个差事。 原因很简单。 当下是太平年间,些许忘带户籍的百姓,还有过往商队和车队为了快速通行,往往会给卫兵们塞一些碎银子,碰到“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捞到四五两银子的油水。 孟君泽也是这样做的。 他上前把贤运民驿的路引递过去,路引下面偷偷藏了一钱碎银。 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于这种识趣的车队,城卫兵们也都会笑脸相迎,看到孟君泽这么“懂事”,脸上和心里更是笑开了花。 “进去……”吧字还没有说出口,卫兵突然把话咽了回去,迟疑道:“你们这……” 孟君泽微微一愣:“怎么了?” 隔壁值守的卫兵见状,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 那卫兵把贤运的路引递到同伴面前,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孟君泽皱起眉头,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在他身后,一众伪装成车夫和侍卫的折威军旧部耐心等待着,不过若是观察的仔细,便能够看出他们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竟是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这不能怪他们草木皆兵,实乃是孟君泽折威军师的身份太过于敏感。 不止谷昌国的余党想要置他于死地。 当初在朝堂上得罪过折威军、看不惯折威军、或者在折威军跌入谷底时落井下石的各路官员们,都想要让孟君泽从世界上彻底消失,这样他们才能安心。 俗话说斩草要除根,你踩了一个人,那就一定要将这个人踩到底,或者直接踩死,不然给了他翻身的机会,回头踩你怎么办? 因为这样的道理,所以孟君泽当前存在着许多未知的敌人,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此时此刻,谢周和关千云牵着自己的马,缀在车队末尾。 “那个卫兵说,‘他们是贤运车队的人,就是上面交待的那个贤运车队’。” 关千云学着那卫兵的语气神态,凑到谢周的耳边说道。 谢周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按理说是绝对听不到那卫兵说了什么的。 但对于二品巅峰的修行者来说,在借助内力的情况下,倒是能够听的清楚。 问题在于,这种偷听很容易被人发现,以关千云目前的水准,别说二品境了,但凡是个四品境界的修行者,都能察觉到他的偷听。 幸亏这些卫兵少有接触到修行,大部分只是从健壮的男子中挑选出来。 “另一个卫兵说,‘这种事情哪是咱们这种小人物管得了的?先让他们进去,咱们把这事禀告给队长,然后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事后就算有问题,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来’。” 关千云偷听的不亦乐乎,对谢周复述着那两个卫兵的对话。 那卫兵听了同伴的话,放了行,没有过多阻拦。 孟君泽心有狐疑,却也没有多问,带着车队进了城。 没走多远。 一直在前面充当斥候的楼东震不知何时来到了孟君泽身边,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看他的语气神态,和关千云一样,都是在复述那两个卫兵先前的对话。 楼东震同样说的眉飞色舞,不亦乐乎。 如此看来,偷听一道,非关千云独好。 众人把马车停到了专门的车行,一行人就近找了家客栈,点了些寻常吃食。 晚饭结束后,孟君泽喊上谢周和关千云,还有那名老卒,加上楼东震五人上楼。 不用多说,楼东震便用内力撑起屏障,防止隔墙有耳的情况发生。 “先前那两个卫兵说……” 孟君泽开门见山,再次把那两个卫兵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你们有何看法?” 他环视一圈问道。 老卒想了想,说道:“这些城卫不像是在针对咱们,毕竟他们也没有怀疑咱们的身份,由此可见,应该是贤运车队出了问题。” 谢周、关千云和楼东震的看法与他一致。 孟君泽点点头,感慨道:“也不知贤运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这,孟君泽发出一声长叹。 当初选择车队时,他放着广盛、乘风、风袭、同兴这些鼎鼎有名的镖局不理,选了一家以民驿为主的贤运,看中的便是朱贤的神秘和贤运的好名声,谁能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 房内几人也都有些疑惑。 贤运到底怎么了? …… …… 长安城。 西市。 今天的西市格外热闹。 民驿看贤运,镖局看广盛。 然而就在这一天,西市最大的民驿和最大的镖局几乎同时出了大事。 广盛镖局忽然摘了招牌,宣布退出镖局一行,住宅和车马等一律转让。 西市群众哗然,人人都在猜测原因。 谁知这消息还没捂热乎,一个时辰后,内廷司忽然带人封了贤运民驿的总部。 一片混乱中,有眼尖的百姓看到,那个年轻的朱掌柜,被一群身穿紫服的内廷司太监带走,据说是进了皇宫。 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掌柜到底惹了什么样的罪名?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不过一个上午,就有人发现了问题所在。 广盛镖局死了十七个镖师,包括盛名在外的宋总镖头在内。 宋镖头一手创建了广盛镖局,更是镖局内唯一的一品强者,他死了,广盛镖局也就凉了大半,更何况还有其余十六位镖师也死了。可以说,长安今后再无广盛镖局。 这种惨案,到底是谁人所做?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 贤运。 谁都知道贤运和广盛有过节。 谁都知道双方是竞争对手。 广盛镖局发生这种事,除了贤运还能是哪方所为?没看内廷司直接把贤运给封了? 20、出城 天色尚未完全黯淡下来,朝邑城已升起万家灯火,繁华和热闹可见一斑。 可惜要务在身,车队一行人并没有闲暇去体会这座城池的风采。 关千云倒是想出去逛逛,每个地方的教坊司都不尽相同,里面的女子也会各有千秋,深谙此道的他很想去体会一番。 不过想到谢周是万万不能去教坊司的,自己一个人去也没啥意思,加上他如今是孟君泽花钱请的护卫,不方便离开太远,最终放弃了去教坊司的想法。 连续三天的舟车劳顿,虽然对这群齐郡侯府的老卒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孟君泽的要求下,众人还是早早歇息去了。 孟君泽自己却心有不安。 他决定让楼东震去打探打探,这贤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遗憾的是,楼东震打听许久,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普通人对此是毫不知情。 城卫兵们只知道贤运惹上了官司,却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官司,上面没说。 毕竟朝邑到长安接近四百里地,如果没有官方告示的话,长安的消息传到这边起码也要七八天之久。 “最少确定了是贤运出事,不是咱们这边的问题。” 孟君泽心里的不安稍减,没有做太多的纠结,看了会儿书后睡下。 第二天。 卯时天色将亮。 车队众人收拾行装,去城门处的车马行领了马车,准备出城。 然而。 他们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只不过这次拦人的不是城门卫,而是朝邑城的几名捕快。 “敢问官爷,这是何意啊?” 孟君泽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捕快勾头看了看,发现这支车队不算小,十几辆马车配备了二十多个随行人员。 捕快也不愿意得罪这种车队,脸上堆起笑容,拱了拱手,略显无奈地说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掌柜的大人有大量,不要让在下难做。” 孟君泽说道:“能说说理由吗?” 捕快“嗯”了声,解释道:“长安城的贤运惹到了官司,上面交待,只要贤运的车队一率不允许离开雍州地界,当然如果是返回长安,就没有这些限制了。” 孟君泽说道:“惹上了什么官司?” 捕快摇摇头,说不上来了。 孟君泽皱了皱眉,心生烦躁。 强闯吗? 不行。 21、上位者 你当然有。 李大总管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笃定。 广盛镖局死去的十七个人中,除了一品初期的宋镖头,还有三个二品境的资深镖师,剩下十余个人中实力最差的也在五品境界。 要知道,广盛的五品镖师可不是寻常门派里的五品,和战场上的五品也不一样。 这些人都是老*江湖。 一旦打斗起来,吐唾沫、洒石灰粉、撩阴腿、踩脚趾头、飞镖暗器类的阴狠手段防不胜防,同境界的修行者寻常不是他们的对手。 此外,案发现场是在广盛的老巢,布置了好几重阵法,镖师们占据地利人和。 然而他们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惨。 据活下来的仆从口述,当晚进入镖局的黑衣人是用刀的,而且刀法极其凶狠,三两刀便斩了广盛的阵法,镖师们的阴狠手段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就连宋总镖头都没扛过一刀,简直就像是砍瓜切菜一般,把人杀了个干净。 李大总管本身也是个用刀的绝顶高手,知道要做到这些有多么困难。 一刀砍死一品初期的宋镖头,即使是他都没有这个把握,除非宋镖头不做反抗。 李大总管难免心生怀疑,第二天一早,便亲自去了广盛镖局。 观察过现场的刀痕和废墟后,他确认了那仆从所言不假。 如此来看,杀手至少是一品后期的强者,甚至是一品巅峰。 这种级别的强者少之又少,足以担任一个大门派的掌门。 朱贤当然指挥不动这种级别的强者。 但李大总管知道,如果朱贤愿意的话,这家伙有太多方法毁了广盛镖局。 “既然你也知道这事不是我做的,为何还要抓我过来?” 朱贤看着李大总管问道。 李大总管没想过瞒他,因为就算不说,等朱贤出去后一样能查到真相。 “这是黑衣楼做的。” 李大总管解释了几句。 朱贤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 他好生不乐意说道:“既然是黑衣楼,你动我的贤运做甚?” 李大总管淡淡地说道:“因为那黑衣楼的首领,被一部分人称为侯爷。” 侯爷? 朱贤微微一惊。 听到侯爷两个字,不需要李大总管多做解释,朱贤便理清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你怀疑孟君集。” “不过也对。” “虽然折威军被打散了五年,但孟君集的影响力还在,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人还是会过来给他卖命。” “所以呢,大总管担心孟君集反叛?” “要我说你这就是瞎担心啊,孟君集反不了的,他手下的人太少,而且沉浮五年,早就没有当初的锐气了。再说了,齐郡地处鲁中丘陵与鲁北平原交接地,如果他真的反了,直接让青洲军守住关口,凉州军截其后路,有多少人都不够死的。” 朱贤眼中有光,兴趣盎然地分析着,说起各路军马时头头是道。 李大总管并不否认,说道:“当年他被打入大牢,心里必然会有很多不服。” 朱贤撇了撇嘴,笑道:“说到底,这事还是朝廷做的不对,哪能这么对开疆功臣!” 屠城? 屠城怎么了? 折威军屠的是外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懂不懂? 再说了,当初将士们在千里荒漠和深山中憋屈了几个月,死伤无数。 人人肚子里都窝着一把火,这把火就必须得用仇人的鲜血浇灭,下令屠城的同时也是报仇,是灭火的最好方法。 虽然这事做的极其不人道。 但请不要在战争面前提人道。 滥杀俘虏? 俘虏也是折威军的敌人好不好! 不杀敌人难道把他们原地放了? 敢放吗? 还是说把俘虏带回去? 怎么带? 那么多人不用吃饭的啊! 历史上武安君坑杀了四十万降卒,不也没人说啥,最后还捞了个“杀神”的名号。 私吞宝物? 这就更不叫事了。 哪个将军破城后不分发点宝物给将士们,再自己藏上一些? 真当这些武将都是圣贤城出来的,一个比一个正人君子啊。 上战场殊死拼杀,搏的不就是一个功名利禄吗? 当初罗列在孟君集头上的罪名,在朱贤看来都是白扯。 朱贤认为孟君集只有一个错误—— 那就是他一时失察,没有斩草除根,让那位谷昌国的王子及其部下逃了出来。 “那谷昌王子和齐郡侯之间孰轻孰重,你我心里都有数。” 朱贤耸了耸肩,说道:“拿孟君集下狱,说的是平息亡国遗民之怒,但说到底,陛下就是担心再这样下去,折威军的名声太响,孟君集功高震主,借此打压一番罢了。” 李大总管听完他对这桩旧事的看法,笑了笑没做评价,只是说道:“都过去了。” 朱贤说道:“那就说点没过去的,我不觉得孟君集会反。” 李大总管说道:“理由。” 朱贤说道:“失望不会让人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绝望才会。” 李大总管说道:“然后?” 朱贤说道:“孟君集此人最重义气,陛下当初和他同窗数年,两人情同手足。只要陛下还在位一天,他就不会绝望。” “这些也都过去了。”李大总管说道。 朱贤摊了摊手,说道:“那就没办法了,毕竟人心难测。” “大总管如果不信的话……” “试探孟君集的方法也简单,拟一纸召他回京的诏书,让人送到齐郡,看他回不回来就完事了。”朱贤随意说道。 李大总管摇头说道:“他不会回的。” 朱贤恍然,说道:“看来你已经试过了。” 李大总管微微颔首,说道:“在孟君泽出狱前,我已经派人送去过旨意,想召他回京,被他找理由拒绝了。” 朱贤微微眯眼,下一刻便猜出了大总管的意图,说道:“所以你想控制住孟君泽,让齐郡侯不得不回。” 李大总管点头。 朱贤眼珠子打了个转,话锋突转道:“那你派人去拦孟君泽,封我的贤运做甚?我招你惹你了?知不知道你这一封,贤运直接没了大半,我最少要花半年的功夫才能缓过来。” 李大总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起身说道:“你父亲来信,说你该回去了。” 李大总管离开了房间。 先前的两个太监重新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守住了房门。 他们并没有放朱贤离开的意思。 因为李大总管对朱贤说的回去不是放他回贤运,而是另一个地方。 顺手封了贤运,也是在逼朱贤回去。 只是朱贤还不想回去。 …… …… 刚一走出房间,李大总管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恢复成了铁面大总管的模样。 他不否认对朱贤的欣赏,今天过来也是想听一听朱贤的分析。 他也不否认朱贤的分析确实有道理。 但他不信。 他依然怀疑孟君集。 皇帝陛下不在宫中,李大总管便是这朝堂里绝对的上位者。 而上位者必须要具备一点要求。 ——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样活着很累。 李大总管却是早已经习惯了。 这时,一个面容白净的中年人迎面走来。 中年人名叫蔡让,也是跟随陛下已久的太监,如今是李大总管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消息送出去了吗?” 李大总管看着他问道。 蔡让回答道:“送出去了。” 李大总管“嗯”了一声,说道:“以防万一,你亲自带人再去一趟。” “好。”蔡让说道:“如果他们不从,需要留活口吗?” 李大总管想了想,说道:“除了燕白发,谁的面子都不用给。” 22、乱箭 朝邑城。 从捕头口中,谢周等人终于知道了贤运惹上的具体官司。 广盛镖局的灭门惨案。 十七个镖师的死,不管放到何时都是一桩绝对大案,难怪会有如此动静。 不过有关千云的担保,加上那块黑玉制捕头令牌的威慑,朝邑城的捕快很快放行。 车队在被拖了半个时辰后离开朝邑城,继续往齐郡的方向进发。 …… …… 雍豫交界处有一片山脉,峡谷天然而成,中间有一段大约四十里的山路。 午后时分,车队来到了峡谷口外。 山路不像官道那般平坦,以车队的速度,四十里的山路最少要三个时辰往上,加上深秋时分又是在山林中天黑的比较快,等行进到后半段,兴许就看不到半点阳光了。 夜晚从密林、峡谷中穿行,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 所以老卒上前询问,是否要在峡谷口外等候一天,明天一早再进峡谷。 孟君泽思索片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如果真有杀手过来的话,留在峡谷口也不见得比进了峡谷安全,充其量是峡谷内方便埋伏罢了。其次楼东震早已先行去了峡谷内探查,也没有发出危险的预警。 孟君泽相信楼东震,倘若峡谷内设有埋伏,绝不可能瞒过折威军中最优秀的斥候。 车队驶进了峡谷。 峡谷里的风很大,阳光被山林遮挡,温度骤降数分,显得格外阴冷。 山上怪石凸起,漆黑的丛林中雾气缭绕,仿佛隐藏着恐怖的存在。 受此影响,车队的气氛变得沉默而压抑,一众折威军旧部提高警惕,眼睛不时向两侧观察,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埋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缀在后方的关千云笑着点评了一句。 关千云还是和之前一样的姿势,双手叠在脑后,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顺过来的草根,眉目含笑,自以为潇洒至极。 遗憾的是,车队里都是男人,谁都欣赏不来他所谓的潇洒。 楼东震不仅欣赏不来,心里还生出了极大的不满,觉得关千云是真能装,决定到了齐郡后,一定要向他发起挑战,杀杀他的锐气。 看到他又叼起草根,谢周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这架势跟谁学的?” 关千云说道:“一个无双榜的前辈。” 谢周问道:“哪个?” 关千云说道:“司徒先生。” 谢周了然。 无双榜是天机阁统计,为世上最顶级的强者做出的榜单,榜名的寓意取自“天下无双”。 此榜单分四甲,共取十人。 不过这十人不是简单的从一到十。 从一到十的话当然更有噱头,但天机阁担心排的太细致会引起顶尖强者们的不满,进而迁怒天机阁,带来无妄之灾。 他们将无双榜分为四甲,首甲一人,二甲两人,三甲三人,四甲四人。 如今的无双榜首甲正是圣贤城的柳城主。 二甲两人,一个是谢周的师父,青山掌门姜御;另一个便是关千云提到的司徒先生。 司徒先生全名司徒行策,论硬实力,他肯定不如姜御。 外界早有传言,姜御的实力比起圣贤城的柳城主都不遑多让,具体孰强孰弱就没个定论了。 道门弟子都认为姜御更强,理应占据无双榜首位才对。 儒门弟子,以及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却都坚定的站在柳城主一方。 毕竟相比久居青山的姜御,柳城主教书育人,桃李天下,更得人心。 “太和元年,观星楼落成之时,我跟着师父前去观礼。” 关千云饶有兴趣地与谢周分享,道:“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大人物,皇帝陛下、两位丞相、李大总管、你师父、还有你们青山的东方执法、还有藏剑阁的老阁主,还有……” 关千云一连说了十来个人。 “最后两个人是一起来的,正是柳城主和司徒先生,你是不知道,当时的司徒先生便是和我现在一样,嘴里叼着个烟杆,双手叠在脑后,步伐随意而大气,眼神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就连风度翩翩的柳城主都成了他的陪衬……” 关千云说着那种风采,神态颇为向往。 谢周懒得搭理他。 其实这不难理解,太和元年的关千云还在市井中磨砺,成天与底层的不良人和捕快为伍,就是个一身臭毛病的混混痞子。 据说司徒行策年轻时也是如此。 所以在关千云眼里,他能在司徒行策身上找到更多的共鸣感,把司徒行策当成了偶像来看也就不足为奇。 如果是个书生的话,必然更崇拜柳玉。 “燕大帅也不管管你?” 谢周有些疑惑的问道。 关千云耸了耸肩,随意说道:“他忙的要死,哪有时间管我?” 谢周深以为然:“也对……” 自家师父同样忙的要死,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 不过谢周有两位师兄,如果他像关千云这样把酒当水喝,把教坊司当家住,把打架当饭吃,估计东方月明和方正桓得挨个抽他,让他知道青山的月亮为什么又大又圆。 谢周和关千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都没有多少警惕。 毕竟谢周久居青山,这种阴暗的峡谷早就见怪不怪了;关千云则是随不良人出过很多次任务,而那些贼人们最喜欢躲在深山老林中,关千云没少在类似的环境穿行。 就在这时。 楼东震从前方返回,停到孟君泽身边。 关千云咧嘴一笑,提起内力便开始偷听。 或者不能叫偷听。 他刚一提起内力,就被楼东震察觉到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 因为楼东震是来汇报前方的情况,被关千云听去也没什么。 “如何?” 孟君泽看着他问道。 楼东震说道:“峡谷里没有埋伏。” 孟君泽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楼东震接着说道:“出了峡谷再往前走三里多,有十几间木房子。” 孟君泽笑着说道:“看来落脚的地方也有了,今晚不用住野外。” 峡谷外当然不会有村庄,像这种小片的房子群,大概率是周围村庄里的百姓自发聚集起来的民间驿站,给过往的旅人歇脚所用——当然不是免费的,价格也比寻常高了不止一筹。 黄昏时,车队驶出了峡谷。 视线骤然开朗,众人心底的压抑感散去很多,笑谈声重新回到了车队里面。 既然前方有驿站,车队也就不急着扎营,不紧不慢地往前驶去。 很快,驿站近在眼前。 窗户里透出灯火的痕迹。 长途跋涉,灯火是最容易让人放松的东西之一,车队众人彻底放松下来,开始聊一会儿吃什么,要不要小酌两杯。 谢周看着那些灯火,心中莫名地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像是受伤的女子哭泣、冤死的孤魂哀鸣。 很冷,刺骨的冷。 危机感! 谢周不明白这种危机感从何而来。 但谢周是道心天成。 他很确定,当自己察觉到危机感的时候,一定会有危险出现! “敌袭!” 谢周大吼出声。 声音落下的同时。 无数道羽箭从前方的驿站里袭来。 23、黑烟四起 这一瞬间,上百道箭朝车队扑了过来。 破空声在耳边呼啸,难听且刺耳。 车队最前方,一名老卒的胸口被厮哮的羽箭贯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双目圆睁,捂着流淌着鲜血的殷红伤口死去。 就在先前一刻,这名老卒还在和同伴说着到了驿站一定要吃顿好的,再泡泡脚,可惜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刷刷刷! 羽箭被盾牌和车厢挡了下来。 这群折威旧部都是百战存活的精锐,每一个都训练有素,在听到谢周喊出敌袭的瞬间便做出反应,从马背上翻滚到车厢后面,取出了藏在车内的武器和盾牌。 除了最前方那名老卒无处可躲以外,没有谁在羽箭下身亡。 但有小半的侍卫都在箭雨下受了伤,腿脚被羽箭贯穿,鲜血瞬间便浸透了衣衫。 这些折威男儿谁都没有发出惨叫声,神色发狠,手起刀落斩断露在外面的箭头箭尾,没入骨肉的部分只能等到医师来取,如果强行取出来大出血才真正要了性命。 被射中的马匹就没有军中男儿的狠厉了,倒在地上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马匹悲鸣声,孟君泽的指挥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悠闲的黄昏时光瞬间变成了修罗战场。 “敌袭!” “保护军师!” 举着盾牌的侍卫们缓缓朝着第三辆马车的位置聚集过去,隐隐形成一道军阵。 楼东震护在孟君泽身前,神情僵硬。 他是斥候,也是车队的眼睛。 车队遭遇伏击,他要负最大的责任。 其实楼东震已经足够仔细,他检查了峡谷两侧,检查了峡谷后方的一小段密林,检查了那一条长满芦苇的沟壑……这些埋伏和偷袭最常用的地方都没有敌人的痕迹。 楼东震唯独遗漏了这个驿站。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 车队所有人,包括素来谨慎的孟君泽都没想过敌人会把驿站当作伏击点。 原因很简单。 这些人绝不可能来自大夏官衙。 那么不论对方是谷昌余党,还是哪个折威军的旧仇,想要在驿站伏击,就必须控制或者杀死驿站里本来的人。 而屠戮百姓是大夏律法中最严重的几条罪名之一,不管结果如何,这些人都会登上不良人的通缉名单,直到死亡。 换句话说,这些人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们都是死士。 …… …… 驿站内。 最外面的一间房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他们都是附近村庄的普通老百姓,合伙开起个驿站赚些辛苦钱,不明白怎么突然就遭受了杀身之祸,于是死不瞑目。 尸体堆里站着七八个戴着毡帽、穿着套头袍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弯弓搭箭,射向视野内的车队。 另外几间房同样如此。 他们都是谷昌国的余党,也是世间最憎恨折威军的人。 为了今天的伏击,他们特意换上了搁置许久不穿的故土衣裳。 “浇上桐油!” 一道阴狠的声音响起。 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的体型极为魁梧,满脸络腮胡子,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角贯穿到下巴。 他叫麹旭东,曾是谷昌战士,在长安生活五年后,勉强算是半个夏人。 其实麹旭东本不想参与这场伏击。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参与伏击基本上就被宣判了死刑,要么被折威军杀死,要么事成后被不良人追杀至死。 如今的他已在大夏成家立室,家中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他怎么能死? 但是,王子殿下对他说了一句话。 ——队伍里有折威军师。 孟君泽! 麹旭东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坑杀了他们无数兄弟的铁血军师。 更忘不了那个纵容部下屠城、在城中烧杀淫掠的折威主帅! 五年前,孟君集返回齐郡时,他们没有拦住,以至于孟君集躲进了齐郡侯府里,再没有杀死他的机会。 五年后的今天,他们怎么能放任孟君泽再一次从眼皮底下逃走? 他们对孟氏兄弟的仇恨,不是时间能够抹平的了,起码五年时间绝不能抹平。 这仇恨,不死不休! “上桐油,换火箭!”麹旭东面无表情地说道,负在背后的双手紧攥成拳。 由于重弩被限制和不方便携带的缘故,他们今天所用的只是最常见的反曲长弓,最远射程大概在三百步,保证精准度和杀伤力的有效射程只有一百步左右。 按照麹旭东本来的计划,是等到车队距离驿站五十步的时候再暴起进攻,那样在出其不意的同时也能保证最大的杀伤力。 但他却没想到车队中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埋伏,提前做出了预警。 麹旭东也只好提前下令,当然,他从没指望凭弓箭就能杀死孟君泽。 谷昌战士们听从麹旭东的命令,将裹着布条的箭矢沾满桐油,点燃后射了出去。 箭头凿进车体,桐油从布条中渗出,火焰霎时间席卷开来。 为了应对关口的检查和隐藏武器,车厢里是有装货物的,都是些麻布和不值钱的绸缎。 深秋返潮的麻布绸缎经过短暂的斗争,依然被火焰点燃,散发出刺鼻的焦油味。 黑烟四起! 驿站里的谷昌战士们冲了出来,手里提着制式长刀,如凶猛地狼群般扑向黑烟。 一众折威军旧部也迎了上去,神色凶狠胜过虎豹,看不出任何的慌乱和惧意。 黑烟里响起激烈的刀剑交错声,男人们的嘶吼声比刀剑声更为响亮,即使被枪头捅穿身体也不觉得疼痛,即使被刀刃割开咽喉也要在死去前尽可能的拉上一个垫背。 双方都很清楚,今天这场战斗,必将以一方被尽数屠杀而告终。 看似缓慢,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 从谢周喊出那声敌袭,到黑烟四起双方刀剑相向,将将过去十几个呼吸。 车队后方。 在箭雨射过来的时候,关千云没有像谢周一样下马躲避。 一来他距离比较远,显然超出了敌方羽箭的射程,二来到了他这种境界,像这种普通的羽箭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于万箭中独自伫立,那画面想来极美。 但下一刻,关千云神色大变。 一道突破了射程的流矢袭来。 他,没有中箭。 他马,中箭了。 马匹一声悲鸣倒在了地上。 关千云没有被掀翻,却不影响他顿时勃然大怒,大吼道:“他吗的,敢杀我的马!” 提起长枪,第一个冲了过去。 24、恐怖黑箭 很多人觉得,一旦混战开始,大家各打各的,军师就在战场上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其实不然。 越是混战,军师的作用越大。 简单一些来说,当混战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大时,哪边的军师更强哪边就能获胜;而当一方的战力明显不足时,就更需要军师的谋略和军阵变化来以少胜多。 就像此时的孟君泽。 “老王,左前方举盾顶上去。” “辛武、廖琛后退!” “老张右前!” “结阵!” “上弩!” 在他的指挥下,二十多个折威旧部虽然表面看起来仍是各打各的,但隐约间却环成一个圆形军阵,那些腿脚受伤的士卒被拱卫在军阵中间,一个个掏出了弓弩。 弩箭恰好从军阵的缝隙中穿出,不说百发百中,但大概每三发弩箭都会有一发命中。 在士卒把弩箭射完一轮,需要重新上弦的时候,这道军阵的缝隙就会消失,且会有其他人举盾,挡在他的前方掩护。 这一连串的军阵和变阵行云流水,不带丝毫卡顿,就好像排练过无数次一样。 或者说不是好像。 当年在折威军时,他们演练过比这复杂无数倍的军阵,乃至上万人组成的军阵。 这些变阵的动作早就刻进他们的骨子里,形成了肌肉记忆。 于是乎,关千云和谢周发现自己似乎成了这场战斗的局外人。 谷昌战士没有谁理会他们。 他们也融入不到折威军的军阵中。 不过谢周和关千云的个人实力要比这些谷昌战士强出太多,燃烧的马车和浓重的黑烟也影响不到两人的视线。 他们一左一右,从车队最尾杀到最前,如入无人之境。 谢周的剑光凌厉而轻巧,总是能在对方出招的空隙中见缝插针,不像在进行生死搏杀,更多像是在戏台上舞剑。 关千云瞥了他一眼,心想剑果然是最美的武器,难怪受到诸多修行者的青睐。 与谢周相比,他的枪就毫无美感可言了,拦、拿、扎、点、拨……所有的招式经过战场的放大都变得大开大合,动辄将人打飞数丈,或洞穿胸口带起一连串的血花。 关千云突然就有些酸了。 瞧瞧谢周,这才叫潇洒好嘛…… 不过想到那句“月棍、年刀、久练枪”,他就又不酸了。 枪才是百兵之王,而且是十八般武器中最难掌握的那个,其中霸气岂是剑这种小家子气的武器能够媲美? 双方接触的短短片刻,便有十几个谷昌战士死去,折威旧部仅仅倒下了三个人,双方的战斗素养高下立判。 但场上的形势仍然不容乐观。 驿站里埋伏的谷昌战士超过百人,即使倒下十几个人,他们依然占据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 其实,不止折威旧部们是精锐,这些谷昌战士也曾是军中的绝对精锐。 只是由于谷昌亡国以后,他们跟随王子在长安定居五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经历过血和痛,一时间有些陌生。 厮杀、怒吼、鲜血…… 这些没有让他们恐惧,反而帮他们回忆起了曾在战场搏杀的自己,潜藏在心底的血性被彻底激发,招式愈发狠辣。 可以明显看出,谷昌战士最初时的混乱迅速消失,甚至不需要谁来指挥,他们便三五个的聚到一团,互相掩护着与折威军组成的圆形军阵周旋。 即使面对谢周和关千云,三人一组来回借力下也能抵抗少许。 这时,一道黑光从驿站里射出。 黑光嘶吼着,呼啸着。 只一瞬间,折威军组成的军阵中,一个举着钢盾的士卒直接被黑光贯穿,连人带盾被钉到了燃烧着的车厢上,瞬间毙命。 地上多出了一串血迹。 这道黑光是箭。 一般来说,箭是由箭头、箭杆、箭羽三部分组成,其中箭头多为铁制,保证箭矢有足够的杀伤力;箭杆多为木制,来保证箭的轻巧;箭羽则用鹏鹘等飞禽翅制成,用以提高弓箭手的精准度。 这根黑箭不同。 它没有箭羽。 箭头和箭杆则是由纯铁打造! 与其说箭,倒不如说是一把短枪! 折威军带来的钢盾在它面前脆的就像是纸一样,何况士卒们的身体。 孟君泽神情微变,看向驿站的方向。 透过黑烟,孟君泽看到了驿站窗口处的那道身影。 正是麹旭东。 此时此刻,麹旭东左手握着一把几乎和他身高等同的反曲长弓,右手搭箭拉弦。 第二道黑光袭来! “躲开!” 孟君泽大吼一声。 但这黑箭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超过了弓弦崩裂声传播的速度。 被他瞄准的士卒根本就来不及躲开! 轰的一声巨响! 一直守在孟君泽身边的楼东震及时出现,双手握刀将黑箭从空中斩落。 九环刀止不住的颤抖。 楼东震握刀的手都被震的发麻。 耳朵里更是嗡鸣不止。 “谢周,关千云,到你们了!” 楼东震扭头大声吼道。 不用他多说,谢周和关千云就知道该做什么了,同时朝驿站冲了过去。 这弓箭手的威胁实在太大。 黑箭的威力更是恐怖如斯,力道之大,足以无视盾牌和车厢的阻隔,折威军中除去楼东震,其他人谁都抵挡不住。 此外,即使楼东震自己不怕,却也没把握拦住每一道黑箭,但凡有所失误,都至少会有一个士卒在黑箭下死亡。 “咱们去做了他!” 关千云也发了狠,长枪砸在前方拦路的谷昌战士腰部,伴随着一声暴响,那战士整个人被砸到路边,半边身子骨碎裂,以一种畸形到难以直视的状态死去。 但他和谢周却没能走进驿站。 轰的一声! 就像有陨石从天外砸落,关千云和谢周同时向两侧避开。 驿站前的位置多了一个坑洞,烟尘四起,缓缓出现一道身影。 这人手持铁棒样式的武器,棍棒一边高高隆起,像是狼牙棒一般,却没有铁刺存在。 谢周和关千云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怪的武器,按照江湖常识判断,使用冷门武器的人很少有功夫差的。 因为一般人在开始练武时,选择的都是刀剑棍棒,等到实力到达一定境界了,才会结合自身,选择更合适的武器。 但同样的道理,使用冷门武器的,也基本上看不到绝世高手。 因为当你使用某个冷门武器练成了绝世高手,便会有无数修行者竞相模仿,冷门也就不叫冷门了。 25、速杀 关千云双眼微眯,感受着拦路者身上传来的恐怖气息,皱眉说道:“一品!” 谢周却摇了摇头,纠正道:“曾经是。” 他感知的比关千云更加清楚。 这个拦路者的气息虽然恐怖,透着些一品境的味道,但却不是一品。 楼东震也注意到了出现在谢周和关千云面前的拦路者,眯了眯眼,说道:“沮至罗……原来这家伙还没死。” 沮是谷昌国的皇姓。 不过这个名叫沮至罗的男人并非是谷昌皇族,而是被谷昌王赐予沮的姓氏。 就像李大总管本不姓李,却因陪伴在陛下身边,被赐予“李”的姓氏。 和大总管类似,沮至罗也是一个宦官,以前是谷昌王身边的红人,换到大夏也相当于李大总管所处的位置。 谷昌国有六位一品境的高手。 在谷昌灭国的那一场战役中,六位一品中有四位被折威军斩杀,还有一位跟在谷昌国的王子身边,带着谷昌王子从折威军的追捕下逃离,进而导致了折威军和孟君集的灾难。 最后一位便是眼前的沮至罗。 谷昌皇城告破的时候,沮至罗为折威军所俘虏,后来他被封锁经脉,和其他俘虏一起被运到了谷昌外的大坑里活埋。 活埋坑杀了三万多俘虏,也是孟君集最被言官们诟病的地方。 没想到沮至罗竟然活了下来。 不过看样子,他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 境界跌落到二品。 满身的伤疤。 以及他的模样狰狞至极,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了。 孟君泽也认出了沮至罗。 其实孟君泽对沮至罗没什么印象,当年身为折威军师的他被万军拱卫,像沮至罗这种一品初期的小国强者,确实入不了他的眼。 只是他还记得沮至罗的武器——像是狼牙棒却没有倒刺的加长铁棍。 此一时,彼一时。 孟君泽身边再也没有万军环绕了。 他也再不能忽视沮至罗的存在。 “小楼,你去帮忙!” 孟君泽对楼东震吼道。 楼东震有些迟疑,他离开了,弟兄们便只能用身体来抵挡黑箭。 战场上声响噪杂,想要有效的传递信息,所有的话都必须用“吼”出来。 谢周和关千云也听到了孟君泽的话。 “不用!” 关千云吼着回了一句,目光盯紧前方的沮至罗,眼中战意和杀意熊熊燃烧。 一个境界跌落的一品初期而已,有什么可忌惮的? 除去三天前那个诡异的和尚以外,关千云还搏杀过真正的一品。 谢周看了眼驿站里放冷箭的麹旭东,提了提剑,对关千云说道:“速战速决。” 关千云挑了挑眉,听这语气,是打算赶紧速杀了沮至罗? 关千云不觉得谢周狂妄,再一次生出遇见知己的感觉,对嘛,这就对了。 那么该如何速战速决? 沮至罗明显是一个蛮力擅长者。 对付擅长蛮力的人,最恰当的方法当然是使用巧劲,利用速度和精巧取胜。 巧了,关千云很擅长巧劲,他能一下子转出十三朵枪花。 然而就在下一刻,关千云却舍弃了所有巧劲,双腿骤然迸发巨力,跃到三丈多高的半空中,双手握着长枪尾部,把长枪当作棍棒抡成一个满月,对着沮至罗当头落下。 一枪之威,何止千钧。 沮至罗冷笑着,眼中有那么一丝诧异,没想到这年轻的枪修竟然选择用蛮力硬碰,当真思路清奇…… 他当然不会拒绝这种邀请。 侧身的同时双腿微曲,同样把铁棍抡成满月砸向关千云的长枪。 轰! 双方一触即分。 巨大的反震力量下,沮至罗退后几步,地上被摩擦出两道鞋痕。 反观关千云就要凄惨多了,被巨大的力量砸到十几丈远,虎口反震破裂,鲜血伴随火辣辣的疼痛渗出。 关千云一边卸力,一边暗骂这死太监是吃大力丸长大的吗? 但他却达成了目的。 蛮力硬碰过后,往往会有一个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空档期。 谢周不知何时就出现在了沮至罗身后,趁着这个空档期递出了手里的剑。 人如鬼魅,剑如飞鸟。 沮至罗的反应很快,瞬间低下身子,翻滚着向一边躲去。 撕拉一声,本该割开他咽喉的一剑转向左臂,割断了那块最强壮的肌肉。 沮至罗痛嘶一声,左臂鲜血淋漓。 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关千云奔跑着,再次把长枪当成棍棒,以纯粹的蛮力击打过来。 关千云要的就是蛮力对拼! 虽然他擅长巧劲,但在谢周面前,他那点技巧不提也罢,以蛮力为谢周争取机会,才是速战速决的最好办法。 沮至罗也看出了这点,心中有些着急。 但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而且谢周和关千云的配合极为默契,沮至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反制的方法。 看着扑过来的关千云,他只能再一次提起铁棍迎上去。 轰! 又是一声。 两人应声翻飞。 这一次沮至罗耍了个心机,借助反震的力量朝谢周的位置冲去,铁棍砸向后者的面门。 然而,铁棍砸落的位置空空如也。 谢周依然出现在他的背后。 蹭蹭蹭蹭…… 眨眼睛的功夫谢周已经出了十几剑。 手腕、脚腕、腿弯处的筋骨…… 胳膊、小腿、大腿处的肌肉…… 剑术即艺术。 沮至罗眼神恐惧,想转身拉开距离。 遗憾的是,他现在逃跑已经太晚了,铁棍从手中坠落到了地上。 关千云的长枪贯穿了他的心脏。 枪尖滴着他的心头血。 …… …… 嘈杂的战场似乎有过一刹那的寂静。 孟君泽、楼东震,以及一众折威军旧部都没有想到,堂堂谷昌国的大宦官沮至罗,竟然被谢周和关千云联手速杀。 最关键的是,沮至罗从露面到死亡,全程不过十几个呼吸。 先前孟君泽的一句小楼你去帮忙,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着不曾散去。 别说他们,就连谢周和关千云这两个参与者都没想到。 说实话,从一品境跌落下来的沮至罗实力并不弱,一手蛮力更是恐怖,如果单对单的话,谢周和关千云都可以保证不输,但要说杀死对方,两人谁都没有把握。 常言道,一力破万法。 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当别人以你三倍的蛮力砸过来时,任何的技巧和速度都是白搭。 关千云只和沮至罗碰了两下,右臂就发麻到几乎抬不起枪来。 同理,如果不是关千云的牵制,谢周即使近身也要被裹挟着巨力的铁棍逼退。 好在没有如果。 沮至罗已经死了。 26、折箭 驿站内,在沮至罗拦住谢周和关千云的这段过程中,麹旭东面色平静,眼中波澜不惊。 仿佛不知道谢周和关千云是冲他而来。 麹旭东的左手依然平稳地握着反曲长弓,右手搭箭拉弦。 刷刷刷! 几乎是连续的三道黑箭暴射而出。 黑箭携着巨大的冲击力,冲散战场上的烟尘,最后砸在楼东震的九环刀上。 碰撞声响如雷霆。 楼东震不仅是虎口破裂,颤抖着的双臂也在发红,皮肤表面渗出了一层血。 他手中的九环刀上多出了数个缺口,看起来威风全无,惨淡至极。 天机阁的风云榜上,民间流传的传说中,刀剑常有,弓箭却是分外罕见。 据说不良帅燕白发年轻时曾是一个很有名的弓箭手,但突破一品境后,他也许久不碰弓箭了。 原因无它。 弓箭手单对单是真的不行。 修行者不是野兔,行动轨迹很难被预判。 因此,在没有人牵制的情况下,弓箭手很难保证绝对的精准度。即使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也架不住对手能感知到箭矢的飞行轨迹,在箭矢离弦的时候就做好了规避。 但这并不能否认弓箭的杀伤力。 那么,最适合弓箭手的环境在哪? 答案有两个字。 战场。 当一个顶级弓箭手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就会化身成冰冷的杀人利器。 不管你是多么强大的高手,只要没有到一品境,被一箭射中要害几乎必死无疑。 此时的战场,就分外适合麹旭东。 孟君泽和折威军的将士们境界不够,无法躲避他射出的黑箭。 至于楼东震,他其实能感知到麹旭东射出的黑箭轨迹,而且感知的非常清楚。 如果场上就他们两人的话,他绝对会用手中的刀在麹旭东脸上刻一个死字。 但此时他身后有一众折威军的兄弟,还有此行最重要的军师大人。 他只能硬接麹旭东的箭。 “所以你还能接几箭?” 麹旭东眼神冰冷,再一次搭箭拉弦。 刷!刷!刷! 又是三道黑芒激射而来。 楼东震和孟君泽等人都震惊了,短短三个呼吸,麹旭东竟然射出了六箭! 一息两箭! 这是什么概念? 他吗的这到底是弓箭还是连弩? 这一刻,麹旭东何止是杀人利器,简直成了一台冰冷的杀人工具。 一般来说,普通弓箭手每射一箭大概需要两息,如果是强弓手的话,这个时间还要更长,能在三息内*射出一箭就已经足够优秀。 况且人力有时穷,强弓手在射出五六箭后,往往就要停歇片刻,否则会很难保证接下来箭矢的精准和威力。 然而,从第一箭开始,麹旭东已经连续射出九箭,精准依旧,速度和威力不减反增! “这狗东西是嗑药了吗!” 楼东震怒吼,大口喘息着。 如果有人在麹旭东身边的话,会发现他的右臂比楼东震肿胀更高,皮肤表面甚至渗出了血珠,仅是看着便让人感觉右手一阵抽搐。 但麹旭东浑然不觉。 他眼神发亮,脸颊潮红,精神无比亢奋。 楼东震一语中的。 麹旭东确实服用了大量五石散。 ——吾有神药,服之可飘渺登仙。 这种被前朝名士大为推崇、无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药石,在大夏建立时就被归为毒药一列,禁止售卖和服用。 但不得不承认,大量服药后的麹旭东确实忘记了疼痛,精神既涣散又高度集中。 便在麹旭东射出第十箭的时候。 沮至罗死了。 麹旭东微微一怔,面上闪过一丝心疼。 谷昌就剩这么些高手,如今又死一个。 不过沮至罗也算死得其所了。 麹旭东这样想着,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谢周和关千云。 他没有理会,再次从箭囊里取出了三支黑箭,紧接着闭上双眼,将一切的精神意志灌注其中。 开弓。 出箭! 坚韧的弓弦被拉成满月,承受着巨大的力量,在箭矢离开的那一瞬间,弓弦发出一阵急促的嗡鸣,紧接着锃然一声从中间断裂开来! 这把反曲强弓算是废了。 三道离弦的黑箭带着残影,宛如黑色的闪电般在暮色下前行。 伴随着一声轰鸣,第一道黑箭被楼东震的大刀挡下,在刀刃上咬出一个两寸长的缺口。 第二箭黑箭笔直地朝孟君泽冲去,接连贯穿了三个盾牌,杀死了三个折威军士卒,最后余力耗尽,掉落在孟君泽身前。 还剩最后一箭。 折威军的士卒们悍不惧死,举着盾站到孟君泽前方,不惜一切的进行拦截。 但就在下一刻,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一箭眼看就要撞上第一面盾牌,竟然在空中悬停了一下,随即猛地向右前方拐去! 它绕过了士卒们组成的盾墙! 离弦之箭竟然在空中转了向! 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不远处的驿站里,麹旭东看着这一幕,面露冷笑,精神亢奋到了极点。 面对冲杀过来的谢周和关千云,他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因为他知道今天自己必死无疑。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剑修一品后,可御剑飞行、御剑杀敌,方法便是用内力时常蕴养,让人和剑之间产生联系。 这在说书人口中,被称为“人剑合一”。 同样的,蜀中唐门有暗器冠绝天下,他们的飞刀术和数种暗器都能在飞行中改变方向,方法同样是用内力蕴养常用的暗器,达到人和暗器相连的地步。 那箭为何不行? 麹旭东苦修多年,终于窥以门道。 从多年前开始,他便开始蕴养这一根铁箭,终于达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他只有这一箭,也只能是这一箭。 这一招是飞剑,也是飞箭。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愿意动用一切代价去杀死孟君泽,用以告慰死去的弟兄们。 黑箭转到孟君泽的背后,成了最后一道阎王的索命符,即将刺穿孟君泽的胸膛。 忽然! 天边响起一道破空声。 一颗银色的流星从夜空里坠落! 这颗流星恰好砸落在黑箭之上。 只听嘭的一声,黑箭被砸进了土地里。 最终,它距离孟君泽不过三尺。 三尺之隔,宛如天堑。 天堑之前,阎王止步。 “莫非天要阻我……” 麹旭东无力地跌坐在地,脸上的亢奋变成了荒谬和错愕。 怎么会有流星? 他又看到一颗流星朝自己飞来,喃喃自语说道:“原来天还要亡我……” 谁都知道流星不是真的流星,谢周和关千云两人更是看的清楚,那同样是一道箭,一道黝黑中透着红光、由玄铁打造的箭。 但麹旭东吃了太多五石散,此时绝望下神志不清,真的以为那就是流星。 这或许是他的幸运。 一个站在山巅的剑修想来不愿死在剑下,一个以刀成名的英雄恐怕也不想被刀杀死。 毕竟,被别人用自己最擅长的手段击碎自己最大的意志,那才叫真的绝望。 杀人即可,不必诛心。 27、谁泄露了行踪? 在距离驿站三里外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和峡谷两边的山峰属于同一支山脉,只是这座山地处外围,海拔不过几百米。 谷昌王子沮越站在山顶,手持一个千里镜望着驿站前方的战场。 当看到沮至罗被杀死的时候,沮越皱了皱眉,说道:“输了。” 沮越背后,站着一个穿着灰衣的中年人。 中年人名叫阚骏。 作为谷昌国仅剩的一品境,阚骏不需要千里镜,也能看清驿站前的场景,不由地发出叹息,说道:“大夏人才辈出,没想到两个如此年轻的人,竟然站在了一品境的门槛上,这真是令人吃惊。” “是啊。” 沮越也叹息一声。 相比之下,谷昌国就差远了。 老一辈中,一品境几乎死绝,只剩下阚骏一个;三十岁以下的新一辈子弟中,至今都还没有谁叩响一品境的门扉。 阚骏摇了摇头,收回目光,说道:“看来孟君泽今天是死不了了。” 沮越“嗯”了一声,随意说道:“死不了就死不了吧,咱们已经尽力了。” 说这话时,沮越的语气平淡而随意,没有半点计划失败应有的遗憾。 沮越看向孟君泽的眼神,同样不带半点仇恨,仿佛孟君泽跟他没什么关系一样。 家仇、国恨,似乎在沮越看来无关痛痒,也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走吧。”沮越收起千里镜,拂袖转身,往山下走去。 阚骏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就这么下了山,不再理会甚至懒得看谷昌战士们的死活。 …… …… 劫后余生,孟君泽松了口气。 他看了看掉落在自己身边的两根箭。 这两根箭都是黑色的,不同的是,一个是纯黑,一个泛着红光的黝黑。 前者来自麹旭东,使用纯铁打造。 至于后者。 这应该是玄铁打造的吧? 即使孟君泽见多识广,依然是觉得一阵肉疼……不止是替挨了玄铁箭的麹旭东肉疼,也是为铸造箭矢的玄铁肉疼,不吹不黑,比九成修行者的兵刃用的铁都好。 出发之前,朱贤对孟君泽说过,他请的三个护卫,分别是一品之下、冠绝长安的剑客、枪修、以及弓箭手。 谢周和关千云已经证明了自己。 而第三个弓箭手,人还没有露面,就已经救了他一命。 孟君泽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那三千两银子没白花,真值。 麹旭东和沮至罗是这场伏击的首领。 他们两个死了,剩下的谷昌战士顿时群龙无首,士气大减,配合上出现了许多漏洞。 折威军从防守转为主动出击,没一会儿就将敌人全歼于此。 整个过程极其简单。 折威军的士卒没有再出现死伤。 这是因为有谢周和关千云的带头冲阵,当然,最大的功劳在于远处那位弓箭手。 先前折威军被羽箭支配的绝望,转移到谷昌战士身上,挡不住,躲不开,触之即死。 半个时辰后。 驿站前方生起火堆。 孟君泽、谢周、关千云、楼东震,还有那名老卒五人围坐在火堆旁边。 “一共死了十二个弟兄。” 老卒说道。 孟君泽沉默片刻,说道:“大捷。” 是啊,谷昌在此地埋伏了一百多人,折威军仅仅以十二个人的死亡为代价就将敌人全歼于此,当然是大捷。 但老卒和孟君泽的语气都显得分外沉闷。 楼东震的脸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 三个月前,他们一共二十八个人从齐郡侯府出发,来到长安接他们的军师回去,如今二十八只剩十六了。 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因为敌人的死亡对他们来说就只是数字,而十二个折威老卒的死亡,则是痛苦和心疼。 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 就像当你听说某某战场死了多少人,某某灾难多少人遇难的时候,你只会心生感慨,然后摇头叹一句可惜。 可是,当你听到至亲离开时,那一刻,天便会真正的塌下来。 “我去送他们一程。” 楼东震说道,起身离开了。 大夏讲究落叶归根。 死去的折威士卒们的尸体会被火化,骨灰被送往他们的家乡。 至于那些谷昌战士的尸体,早在打扫战场时就被扔到了燃烧的马车里面。 …… …… 火堆旁边。 短暂的沉默后,孟君泽取出一张地图摊开到地上,食指点在他们当前的位置。 尽管这不是真正的战场,但孟君泽早已习惯了在战后复盘。 这很有必要。 “咱们当前在这里。” 孟君泽说道。 随后,他的手指轻轻移动,沿着车队一路前进的路线倒回长安。 “这是咱们的行走路线。” 孟君泽接着说道。 “从长安到齐郡,有五条官道,以及三条商道可走。” “咱们走的是雍豫商道,也是贤运民驿常走的商道之一。” “但是……” 孟君泽话锋突转,指在地图上一个叫“留远镇”的地点,皱眉说道: “当车队途径留远镇的时候,为了绕过秦岭山脉,咱们从雍豫商道离开,转向了这条无名山道,一路前行至此。” “在整个行进过程中,车队都打着贤运的名义,与折威军和齐郡并无任何关联。” “按理来说,这些谷昌余党,不该知道咱们的位置,更不该在此处提前拦截。” “那么,他们为何会知道?” 孟君泽开口言道,语气凝重。 关千云问道:“那路引上的名字?” 孟君泽说道:“赵七。” 赵七是贤运的管事之一,从长安出发后,孟君泽使用的便是赵七的名义。 而在从长安出发之前,孟君泽每天都会更换行装与住宿的位置,确保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 孟君泽自认隐藏的极好。 以这群谷昌余党的情报能力,不该洞察到他的动向,甚至有时间提前埋伏。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周和关千云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群谷昌人没有这么大的能量,他们大抵是与某些人进行了合作。” 孟君泽伸出三根手指,猜测说道:“而他们的合作对象,或许有这三种可能。” “第一,天机阁。” “以天机阁的能力,想找到我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以天机阁做生意的准则,这种牵扯到齐郡侯府和折威旧部的生意,他们九成是不愿意做的,大概率也不会与谷昌合作。” “第二,朝廷。” “朝廷本身不提,主要在于不良人和内廷司这两处地方,不良人的话……” 说到这,孟君泽看了眼关千云,说掉:“不管是侯爷还是我,与燕首帅都有几分交情,不良人没道理出卖我。” 听到这,关千云松了口气。 如果孟君泽开始怀疑不良人,那他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尴尬。 孟君泽继续说道:“内廷司……李大总管是陛下的贴身太监,而侯爷年轻时曾与陛下同窗,与李大总管也算关交情颇深,当年折威军遇难时,李大总管是少有几个为折威军说话的人……他也没道理出卖我。” “那么……” 孟君泽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说道:“最后……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可能,或许在咱们内部……有对方的奸细。” 28、清辞 “最后……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可能,或许在咱们内部……有对方的奸细。” 说到这里,孟君泽叹息一声,看着暮色下的火光,神情凛然。 毕竟到头来最让人难受的,从来不是敌人的残忍,而是朋友的背刺。 谢周几人沉默着,谁都没有接话。 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奸细,那么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可想而知他们还会遭遇到一波又一波的伏击,直至孟君泽死亡。 好在相比于前几个可能,存在奸细的可能性并不算大。 说到底,来接孟君泽返回齐郡的这二十八个人全都是折威军旧部,其中十三个还是孟君泽曾经的亲卫。 折威军被取缔后,这些亲卫没有离开,而是跟着孟君集去了齐郡,如今依然在孟君集这个“云麾将军”的麾下任职。 他们每个人之间,以及每个人与孟君泽之间都有着过命的交情。 “过命”不是形容词,而是事实。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一个穿着灰褐色劲装的女子从驿站另一边的山道上走来。 看到人影的瞬间,士卒们顿时神情警惕,不过很快便怔住了。 怔住的原因不是因为女子有多美。 当然这女子也确实极美。 她的青丝如泼墨,不算长,马尾辫稍稍过肩,虽然神色略显疲惫,却难掩五官精致如画。 由于穿着劲装的缘故,女子的身材看不太明显,但不管身高和柳腰都足够引人注目。 如果她稍施粉黛,再换上一身宫装,想来足以让世间九成的女子失色。 但她没有。 从出生到现在她都没有那样打扮过。 众人也不会想象那种场景。 因为女子的眉眼很清冷,仿佛冰雪一般,且自然流露出一种英气。 这种女子,不属于深闺大院,但也不是那种女将军的豪爽,更像是那种难以接近、却又侠义心肠的女侠。 当然,让一众折威军士卒怔住的不是女子的容颜,而是在女子背后,背着一把弓。ζΘν荳看書 一把长弓。 看到这把长弓,士卒们迟疑了。 莫非…… 是帮住他们的弓箭手? 在先前的战斗过程中,当那一道流星救下了孟君泽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位站在远处砖窑上的弓箭手。 不过,那座砖窑距离战场足足有三百多步,也就是一里多的路程,大家都只能看到弓箭手的轮廓,长相什么的完全看不清,自然也分辨不出弓箭手的性别了。 此时见到这个背着弓的女子,大家联想到了同样的可能。 这才是他们惊讶的原因。 虽然折威军的士卒不至于性别歧视,但归根结底,冲锋陷阵的九成九都是男人,跑江湖的有七成是男人,天机阁排出的各项榜单中,男人同样占了八成。 一个如此厉害的弓箭手,乃至神箭手,竟然是个女子,当然足够的令人惊讶。 这个猜测也很快得到证实。 “我师妹到了……” 火堆旁的关千云也注意到了背弓女子,用手肘撞了撞谢周,接着举起胳膊摇晃起来,喊出了背弓女子的名字:“清辞,来这边!” 名叫燕清辞的背弓女子看了他一眼,也招了招手算是回应。 不给她却没有过来,而是走向满地鲜血和黑渍的战场。 战场已经打扫完毕,边缘处放着一摞箭矢。 燕清辞蹲到这堆箭矢旁边,翻找片刻,找到了自己先前射出的两根玄铁箭,用湿布认真擦净箭身上的鲜血,放回自己的箭囊中。 至于其它沾着血迹的普通羽箭,她并没有回收的打算。 “箭还需要回收?” 看到这幅画面,谢周下意识问了一句。 关千云斜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那箭是用什么打造的,又是谁打造的不?” 谢周摇了摇头。 三天前晚上,燕清辞救过他们一次,只是谢周在看到箭来的同时便和关千云逃跑了,哪里顾得上看箭的材质? 今天虽然不用逃跑,但谢周依然没顾得上去看那箭的材质。 关千云说道:“玄铁。” “至于打造者嘛……”关千云稍微卖起了个关子,笑着说道:“铁炼门欧阳氏。” “这……”谢周闻言一惊,玄铁和铁炼门他肯定是听说过的。 玄铁的价值自不用多说,一把玄铁打造的剑能在武器行里卖到五百两银子,如果是出自名家之手,价格还能更高。 谢周现在用的剑便是用玄铁打造,这是他四年前突破到二品境时,方正桓和东方月明凑钱送给他的破境礼物。 至于铁炼门欧阳氏,在铸造师这个行业内,他们则是名家中的名家。 铁炼门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历史,但欧阳氏的铸造基业,最少有两千年了。 青山有一千年古剑,曰紫气东来,就是欧阳氏的先祖打造。 皇室有一镇国剑,曰定山河,同样是三百年前的欧阳氏族人打造。 少林的万佛杖,藏剑庄的归一剑…… 如此种种。 天机阁排出的奇兵谱上,一百个名额,其中三成都是出自欧阳氏之手。 由此,欧阳氏的铸造技艺可见一斑。 玄铁加欧阳氏的话…… 谢周问道:“这一根箭下来多少钱?” 关千云伸出两根手指,淡淡地说道:“二百两。” 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孟君泽和老卒对视一眼,也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孟君泽知道玄铁贵,按照他的推算,这一根箭的材料价大概五十两。 没想到冠以欧阳氏的前缀后,价格直接翻了四倍,简直和朱贤一样黑的离谱。 两百两是什么概念? 用谢周来形容,不算这一趟护送,谢周在青山十年赚到的钱,都不够这一根箭砸的。 这是拿箭射人还是拿钱砸人? 真壕啊。 谢周不由心生感慨。 “其实没那么夸张。” 燕清辞捡完箭走来,解下长弓放到一边,说道:“像这种箭,我也只有三根而已……” 她停顿片刻,想到三天前有一根箭的箭头被光脚和尚一掌砸平,箭杆也被砸弯,改口道:“现在只剩两根了。” 想到这,燕清辞看向自家师兄。 “那根箭是为了救你。” “所以,你需要替我出修箭的费用。” 29、沮越的“复国”大计 不就是修复箭矢吗? 撑死了一二十两,这一趟下来能赚六百两的关千云豪气无比,大手一挥道:“没问题!” 说着,关千云偷偷拽了拽谢周的袖子,示意他多打起一点精神,别总心不在焉。 虽然这家伙心不在焉的样子也足够俊俏,但好歹得挣些表现分。 关千云前几天说要把燕清辞介绍给谢周,可不是在开玩笑。 现在他依然坚持这个想法,而且当谢周和自家师妹同时在视线里出现的时候,他愈发觉得这两人真是般配。 从外到内,都很般配。 从颜值到性格,都很般配。 如果谢周能与师妹结为道侣的话,必然会是壁人一双,佳偶天成。 关千云这样想着……不过此时有孟君泽等人在旁,还不到介绍两人认识的时候。 “你这几天去了哪?”关千云言归正传,看着燕清辞认真问道。 出发前,关千云就知道燕清辞也接受了朱贤的邀请,只是他一直没见到燕清辞的人。 遇到光脚和尚的当晚,他也只是在山头远远看见后者的身影。 “我就在不远处跟着。” 燕清辞对他说道。 关千云闻言便明白她的想法。 毕竟他七岁时就拜入燕白发门下,和燕清辞相识长达十五年之久,两人就像亲兄妹一样熟悉。 他也一直把燕清辞当成亲妹妹看待,所以才会这么关心燕清辞的终身大事。 和关千云喜欢到处厮混的性格不同,燕清辞不喜欢与人交往,她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待着,甚至显得有些孤独。 像这种护卫车队的任务,也没要求必须在车队里待着不是? 只不过……先前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燕清辞又去了哪? 如果她就在不远处跟着的情况下,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出手? 而如果她能在第一时间出手支援,折威军也不至于折损十二个弟兄。 正因如此,场间士卒们看向燕清辞的眼神有感激,同时也有些疑惑和怨气。 这个问题略显犀利,孟君泽和谢周等人都不方便问,便只能由关千云来问。 关千云清楚这一点,于是说道:“那战斗最开始的时候呢?” 燕清辞说道:“我在盯着另外两个人,他们也穿着谷昌的衣服。” 燕清辞说不出沮越和阚骏的名字,就把两人的长相简单描述了一番。 听着她的描述,孟君泽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神色冰冷说道:“是谷昌王子,还有那个一品境的贴身侍卫。” 老卒的神情同样冰冷下来,目露杀意。 要说他们这些折威旧部最想杀死的人,沮越和阚骏绝对并列第一。 就是这两人剥夺了折威军的功勋,以致折威军取缔,将军打回原籍,军师下狱五年。 双方之间,仇恨不共戴天。 燕清辞接着说道:“他们两个在离开战场后,去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蔡让。” “谁?”孟君泽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蔡让。” 燕清辞说道,为了避免重名的可能,她又补充一句:“内廷司、司礼监的蔡总管。” 内廷司下共设有十二监。 这十二监的主事人便是外界常说的十二总管,也是李大总管手下的十二得力干将。 其中蔡让身为司礼监总管,俨然是十二监总管之首,当今的宦官第二人。 蔡让的出现,足以代表李大总管和内廷司的意志。 “蔡让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孟君泽喃喃自语。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可以确定,队伍里没有奸细。 坏消息是原来是内廷司在针对他们,难怪这些谷昌余党能提前在此埋伏。 只是……为什么呢? 内廷司为何要针对他们? 折威军与内廷司素来无怨无仇,孟君泽自认也从未得罪过内廷司。 孟君泽不知道。 他也想不到。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两个字。 侯爷。 …… …… 沮越和阚骏离开后,燕清辞帮折威士卒结束这场战斗,便迅速跟了上去。 不过在看到蔡让的第一时间,她就果断停下脚步,然后返了回来。 她可以跟踪阚骏不被发现,是因为阚骏只是一品初期的强者,难以察觉到她的踪迹。 但蔡让不一样。 这是个一品后期的太监。 仅次于李大总管的内廷司第二高手。 这种级别的强者感知力往往强大到恐怖,根本就不能在暗中窥视。 此时此刻。 七里外的官道上。 沮越和蔡让在路边的茶棚对坐饮茶。 阚骏和十来个内廷司的宦官都站在茶棚外面守着,茶棚的老板也待在外面不敢上前。 茶棚的老板一边战战兢兢,一边偷偷观察着茶摊下的两人。 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他当然认得出这是皇宫里的太监服饰。 这人竟然有十五个太监随行?乖乖,这是何等阵仗? 茶棚的老板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等阵仗,不过见这一次也够他吹一辈子的了。 “蔡总管现在好大的场面。”沮越和茶棚的老板想法一致,语气说不出是感叹还是嘲讽,仔细听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缕羡慕。 羡慕蔡让手中的权力。 这真是世间最美味的果实之一。 蔡让斜了他一眼,对于这个亡国的王子,他的感官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淡淡地道:“殿下有话直说。” 沮越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蔡总管一句,我为李大总管鞍前马后四年半,大总管准备什么时候调我入朝?” 蔡让也笑了笑,平静说道:“大总管的心思,我如何知晓?” 沮越说道:“那便劳烦蔡总管回宫后,向李大总管转达一句,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可以。”蔡让应了一声,端起茶杯把杯里的茶水喝完,起身出了茶棚。 沮越和阚骏站在官道上,看着一众内廷司的太监们离去。 阚骏说道:“殿下,情况如何?” 沮越说道:“再等等。” 两人说的不是报仇。 甚至跟折威军没什么关系。 他们说的是是“复国大计”。 沮越是谷昌国的王子,如今谷昌国灭亡,沮越如何会不想着复国? 所以这些年他在长安忍辱负重。 所以他才会有谷昌战士们的誓死追随。 但…… 沮越真心想复国吗? 或许最初时真心。 如今答案却变成了否定。 在长安待的越久,他越是明白大夏的国力有多么恐怖,即使大夏的皇帝不思朝政,即使大夏各地官员的腐败现象日益普遍,谷昌蛮夷偏僻之地,依然没有与大夏比较的资格。 所以沮越只是打着复国的旗号,收敛那些谷昌国的有志之士为他效力。 他真正想要的是权力。 他想被大夏封王。 谷昌王。 而想要被封为谷昌王,他必须进入大夏皇帝的视线,得到大夏皇帝的青睐。 为此他和李大总管达成了合作。 或者不能说合作。 因为合作这个说法,要建立在双方平等交流的基础之上,而沮越则是成了李大总管的走狗,被大总管驱使利用。 不过李大总管许诺,等到合适的时候,会把他送回谷昌,封为谷昌王。 沮越期待着那一天。 至于今天的这场伏击,却不是李大总管指使,而是他自己的意思。 因为作为一条狗,他必须要学会揣测主人的想法,适时的表达衷心。 李大总管只是顺水推舟,把折威军的前行路线告诉了沮越。 当然,沮越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来讨好了李大总管。 二来,虽然沮越早就不在乎这些仇恨了,但谷昌国的有志之士们都还在乎,为了让这些人更加衷心,来一场伏击很有必要。 等到回去后,他还要演上一场苦情大戏,痛哭战士们牺牲的同时再怒骂折威军和孟君泽的不齿,以此来更一步的收拢人心。 沮越很擅长这些。 只是可怜了先前死去的谷昌战士们。 他们甚至不知道…… 到底为何而战,又为何而死。 30、大总管请你喝茶 夜幕垂落,秋风渐起。 燃烧的火光下,男人们神情肃穆地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确定了内廷司的意志后,孟君泽决定放弃所有的履重,轻装向齐郡赶去。 而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先离开这里,找个内廷司不知道的地方。 此外,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还要尽可能的避免进入任何一座城池县镇,也尽量不与任何官府的人接触。 好在活下来的马匹还有不少,足够剩下的士卒们使用。 然而,士卒们还未收拾好行装,驿站另一边的官道上,又有人走了过来。 惨淡冰凉的月光下,一行人的影子被拉的极长,就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鬼差。 最前方领头的,正是蔡让。 蔡让身后跟着十五个内廷司的宦官。 除了蔡让一身御赐的飞鱼服,其余的宦官都穿着标配的深蓝色圆领袍服,一个个脸上面无表情,仿佛僵硬的白面人偶。 越是这样,越显得压迫力十足。 折威军士卒们迅速做出反应,拿出武器,神情凛然地做好戒备。 蔡让停下脚步,看了看刀剑相向的折威军旧部,浅浅一笑,然后看向孟君泽,说道:“孟军师,这是何意啊?” 孟君泽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士卒们都把武器放下来,也笑着说道: “不瞒蔡总管,弟兄们先前遇敌,精神都有些紧张,也不知是蔡总管到来,这才闹了笑话……我替他们向蔡总管赔个不是,素闻总管大人大量,想来不会跟这帮粗人计较。” 孟君泽说完,抱拳微微躬身执了一礼。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说的很漂亮。 毕竟这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看,司礼监掌管宫中一切礼仪,传递圣旨,代帝批红……而蔡让是陛下身边的秉笔太监,又是司礼监总管,在朝廷中常常有“内相”之称,他的出行代表的就是皇家颜面。士卒们对他拔刀,便是目无君主,不敬皇权,按罪论处最高可判处死刑。 往小了看,就像孟君泽所说,当闹了个笑话揭过去就行。 孟君泽先是口头道歉,随后便鞠躬行礼,把姿态放得很低。 嗯? 折威军师低头道歉了? 并且是对一个太监道歉? 一众折威旧部都愣住了,继而觉得心酸,苦胆翻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蔡让显然也是没想到孟君泽会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不由地怔了怔,看着孟君泽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发,感慨说道:“当年你若是肯低个头,又何需在牢中五年?” 要知道,孟君泽刚过天命之年,也就是五十岁出头。 五十岁就有半头白发,就算放在普通的乡下农夫身上都很不正常,被认为是内腑亏虚的表现,放在孟君泽身上就更不正常了。 因为孟君泽不仅是军师,还是个武夫,是个修行者。 当初折威军灭了谷昌,班师回朝的时候,孟君泽跟在族兄身后,尚且满头乌发。两人被万军拱卫,入京后又被万民拱卫,是何等的英姿飒爽、威风八面。谁能想到五年后的今天,孟君泽的改变会如此之大? 但事实和蔡让说的一样,如果孟君泽当年肯像今天一样低个头,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他们毕竟是功臣。 当功臣低头认错,自然会引发一些官员的愧疚和同情,继而站出来帮他求情,就算最后还是会被下狱,也不至于长达五年之久。 但他没有。 孟君集也没有。 折威军一众将领也都没有。 这等拒不认错,当然有几分傲骨在里面,只是,这傲骨又何尝没有几分居功的意味? 居功自傲,这就犯了陛下的忌讳。 加上无数言官的弹劾,所以陛下一怒之下,直接取缔了折威军的存在。 “都是旧事,不提也罢。”孟君泽笑了笑,拱手道:“敢问蔡总管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薆荳看書 蔡让开门见山道:“咱家过来是为了请孟军师回京,大总管想请你喝上一杯。” 孟君泽皱眉道:“李大总管?” 蔡让点点头:“正是。” 孟君泽沉默片刻,斟酌着语气说道:“大总管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蔡总管也知道,十月初二恰好是家兄寿辰,我出狱后已在长安耽搁了一个月,实在是不方便耽搁更久……劳烦您代我向大总管赔个不是,等日后我再回京之日,必会亲自登门,向大总管赔礼道歉。” 听着他的语气,蔡让再一次心生感慨,看来牢狱五年,确实磨平了孟君泽的棱角。 换成以前的孟君泽,哪里会这样的低声下气?一句“滚蛋不去”,就把蔡让打发了。 就算大总管亲自请他喝茶,如果让孟君泽不高兴了,该不给面子还是不给。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失去折威军,孟君泽也就失去了狂傲的资本,或者说失去了做自己的资格。 他必须要学会收敛性子,以免给自己和孟家惹上更多的麻烦。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李大总管也不是五年前的李大总管了。 自从太和元年,陛下沉迷修道,李大总管几乎成了皇帝的代名词。 他手中的权力成几何倍的增长。 他能做到的也不仅仅是代帝批红,甚至能代帝拟旨、代帝赏罚…… 如今的大夏朝廷,李大总管的地位俨然超过了左右丞相,成为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位极人臣,升无可升。 蔡让摇了摇头,说道:“大总管的意志,不是咱家可以违抗,也不是军师随便找一两个借口就能打发。” 孟君泽沉默着,没有接话。 蔡让劝说道:“走吧,咱家不想动手。” 先前的战斗中,折威士卒们死了十二个弟兄,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然后看到这一群太监过来,张口就是要带军师回去,士卒们心中的火燃烧更旺。 此外,在这个年代,一般的正常男人看到内廷司的太监时,即便表面上毕恭毕敬,心里也多少有些不齿,天然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思,毕竟少了那玩意儿,男人也就不是男人了。 种种原因下…… 听到蔡让说出“动手”两字,士卒们顿时怒了,奶奶的,一群死太监,动手就动手,爷们儿还怕了你们不成? 当即就有两个士卒将刀刃推出半截。 蔡让身后的太监们也都不是简单货色,一个个都是内廷司的精英,平时做的不是打扫宫殿这些琐事,而是查案、抓人、审讯、杀人这些阴狠毒辣的活计。 这群太监被朝中百官称之为“鬼差”,平日里高高在上惯了,放眼大夏朝廷,哪个臣子见了他们,敢不笑脸相迎? 今天却被一群身上沾满鲜血,看起来凄惨无比的普通士卒拿刀挑衅,一次不够,竟然还敢挑衅第二次。 真当“鬼差”之名是个笑话? “大胆!” 一个太监站出来,话不多说便抬起右手,用袖口对准了那个将刀刃推出半截的士卒。 咔嚓一声! 一根袖箭冲向士卒的面门。 31、第二根冷箭 袖箭。 顾名思义,就是藏在袖子中的暗箭。 因为操作简单且便于携带,袖箭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暗器之一。 但常见归常见,袖箭的威力其实并不小,三十步以内,即使二品境的强者也很难抵挡。当然,这里说的二品境,并不包括那些修行了横练功夫的二品境。 在太监抬起袖口的同时,被他瞄准的折威士卒脑海中便生出极大的危机感。 多年的战场经验使然,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翻滚过去,躲过了迎面而来的箭矢。 箭矢射入后方的山石中,箭头入石三分,箭尾不停摇晃。 袖箭的型号分为很多种,其中最常见的是单发袖箭,制作简单,价格也相对便宜,深受镖师和拳客们的青睐。 镖师和拳客们都是穷跑江湖的,与他们相比,内廷司就要富裕多了。 所以内廷司配备的袖箭,当然是价值最高的七煞袖箭,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最重要的是能连续射出七发箭矢。 太监见一箭不中,便准备射第二箭。 “住手!” 蔡让沉声喝道,闪到他的身边,把他举起的右臂拍了下来。 但这事儿却很难放的下来。 折威士卒看着连山石都能洞穿的袖箭,后脊发凉,额头上满是冷汗。 先前他若是躲得稍慢一丝,恐怕被射穿的就是他的脑袋了。 锃锃锃!随着一阵清鸣,折威军的士卒们一个个都抽出了武器。 他们差点又死了一个弟兄! 要知道,他们刚才只是推刀半截,起一个威慑作用,并没有真的想和内廷司火并。 毕竟谁都明白内廷司的水深,不到迫不得已,大家都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他们没想到,这群太监嚣张跋扈惯了,一个个心黑的离谱,二话不说,上来就是杀招! 在双方对峙的情况下,一方用出杀招,便意味着要撕破脸面见真章了。 折威军的士卒们顿时严阵以待,做好冲锋的架势,就等军师一声令下,他们就冲上去剁了这群死太监的脑袋。 内廷司的“鬼差”威名在外,让朝中百官和无数的江野散修闻风丧胆,但在折威军的士卒们眼中,这层身份可不好使。 说到底,这些折威军的男人征战多年,上过数十万大军的战场,凿穿过敌国的都城,在那谷昌国的皇都里也杀过不少太监,他们就从来没有怕过。 别说蔡让和“鬼差”们了,就算是李大总管亲至,只要孟君泽下令,他们都会冲上去尝试剁了对方,毫不犹豫。 但孟君泽没有下令。 也不可能下令。 反而让他们都把武器放下。 士卒们不知蔡让的可怕,孟君泽却记的清楚,早在永仪初年,蔡让就突破到了一品境界。 那时候的蔡让不过二十一岁,可谓是内廷司最有天赋的人,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蔡让早就来到了一品后期。 真要死战起来,己方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蔡让一个人杀的。 孟君泽不能拿士卒们的性命开玩笑。 好在蔡让自从入宫,多年来始终保持着和气生财的习惯,轻易不与人结仇。 尤其是孟君泽这种有大本事的人,如今虽然是虎落平阳龙游浅水,但既然被放了出来,保不齐哪天边疆战事又起,陛下就重新启用了孟家兄弟和折威军,到时候孟君泽还是那个被万军拱卫的折威军师。 对蔡让而言,得罪孟君泽没有半点好处,他就是奉命来办事的。 这根冷箭无疑与他的计划不符。 不过,蔡让也不至于为此就惩罚这个放冷箭的太监,那样容易让部下离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这太监滚到最后面去,省的被人看着心烦。 然后蔡让看向孟君泽,拱了拱手道:“手下人不懂规矩,也请孟军师不要计较。” 孟君泽不动声色道:“蔡总管哪里话,既然没有伤亡,自然都是小事。” “好。”蔡让点了点头:“只是……军师还是要与咱家回京。” 孟君泽沉吟道:“没有回旋的余地?” 蔡让摇了摇头。 “大总管很少请人喝茶,说句不好听的,这茶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那如果……我坚决不回呢?” 孟君泽反问道,这句话看起来很强硬,似乎是在挑衅一般。 但孟君泽就是简单的疑问语气,也是在认真询问如果不回去的后果。 蔡让耸了耸肩,用无奈却也肯定的声音说道:“如果军师执意不回,咱家就只好动手了,只不过刀剑无眼,一旦动起手来,军师这些部下,可能就活不了几个了。” 看起来是威胁的话,不过蔡让的语气听不出威胁的意味。 蔡让也没打算威胁孟君泽,他只是把事实阐述出来,仅此而已。 若非迫不得已,他们谁都不愿意得罪对方。 孟君泽一时间有些迟疑。 他在想要不要随蔡让回去。 他没有问李大总管让他回京的理由,想来蔡让也不会说。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李大总管目前对他还没有杀心,回京后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回牢里再坐几年,总比把弟兄们都害死了好。 就在他犹豫之时。 变故突生! 道路旁边的干枯草堆中,一根羽箭突然飞出,朝先前射出冷箭的太监射了过去。 这羽箭的速度奇快无比,甚至比先前燕清辞的箭都更为迅疾! 那太监根本来不及躲避,羽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咽喉,留下一个婴儿手臂粗细的空洞。 鲜血如泉涌一般从空洞里涌出。 这等伤势,神仙难救。 太监瞬间毙命。 干枯草堆后面,一个影子闪了过去。 那影子穿着一身寻常布衣,和孟君泽等人伪装的样子相差仿佛。 “孟君泽!” 蔡让眯起眼睛,锋芒毕露。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孟君泽的全名,语气异常强硬,还带了些杀意。 其实在来的时候,蔡让就察觉到在路边的草堆后藏着一个人,只不过他把这人当成了孟君泽藏在暗中的后手,也就没有在意。 但这时候他不得不在意了。 自己的部下死了。 当着他的面,被人以如此的惨状杀死。 即使他脾气再好,也绷不住了。 “全都拿下!”不等孟君泽解释,蔡让语气冰冷地下达命令。 蹭蹭蹭蹭! 无数道袖箭朝折威军士卒射了过去。 孟君泽也懵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不需要他下令,折威军的士卒们也必须要做出反抗。 战斗一触即发。 32、蔡总管的邀请 场间乱成了一锅粥。 远处,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男子趴在干枯的草堆里,手持一个望远镜看着这边的乱象。 男子口中念念有词。 “打的还不够凶啊!” “小打小闹可不行……” “怎么都不下死手?” “要不,我再添把火?” 年轻男子看了看身边的军用弩,先前他便是用这把弩射杀了内廷司的太监。 这把弩可不简单,虽然不是出自欧阳氏之手,边角处却刻着一个“唐”字。 这可是男子花大价钱,请唐家工房里最好的暗器师傅打造,百步之内,射速和威力足以比肩军中最顶级的弓箭手。 可惜这把弩终究属于机括一类,最远的射程也就是一百五十步。超过这个射程以后,精准度和威力都会大打折扣。 迟疑片刻,男子选择了放弃。 算了吧。 好不容易找机会射了一箭,万一射第二箭被人发现了,可就得不偿失。 “只是……” “小淮那家伙,怎么就对这个叫谢周的家伙敌意这么大?” “谢周,谢周……长得倒是人模狗样,送到青楼当龟奴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姓谢的话,莫不也是谢家人?” “如果他也是谢家子弟,按照辈分,和小淮应该是兄弟才对。” “此外,除了小淮,我也没听其他人提过这个叫谢周的,看样子不是。”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既然小淮想杀他,我帮一帮也是应该的。” “但估计杀不死啊……” 年轻男子在暗中偷偷观察着,嘴巴里絮絮叨叨地一直没有停过。 …… …… 夜幕下,杀声四起,折威军的士卒和内廷司的太监们战成一团。 如果只听惨叫声和金铁交鸣的声音,会觉得这场战斗极其惨烈,双方死伤极多。 但如果和之前的战斗相比,会发现双方出手间都极为“克制”。 折威士卒们克制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坑了,先前放冷箭的根本就不是己方的队友。 虽然来不及做出解释,但他们也不会平白地替人背锅,所以尽量克制住不下杀手。 另一边的内廷司太监们也都不是瞎子,看到孟君泽错愕的眼神,同样回过了味儿来。 放冷箭那人应该不属于折威军。 不过此时此刻,那个人属不属于折威军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已经动手,便要趁此机会把孟君泽等人都拿下来。 也只是拿下来。 至于下杀手,就属实没必要了。 人都有自私性,宫中的太监们尤其如此,所以用“各怀鬼胎”四个字形容这些“鬼差”,当真是一点没错。 他们与那死去的太监只是同僚,又不是亲兄弟,关系也谈不上多好,犯不得为他报仇。 既然如此,干嘛把折威军得罪死? 虽然有一句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但也有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 真当折威军在朝廷中没人了啊? 要知道,在朝廷和内廷司混,多一个棘手的敌人,就少一段光明的前程。 况且看蔡总管的意思,也是活捉孟君泽等人就好,不必杀人。 尽管如此,战斗依然十分激烈。 短短片刻,就有三个折威军的士卒和四个内廷司太监被刀把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砸晕,倒在路边失去了战斗能力。 不远处,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并没有参与这场战斗。 毕竟他们三个只是孟君泽请的侍卫,并不是真正的折威军人,身份有些特殊。 谢周来自青山,不参朝政也不要与朝廷作对,这是青山弟子的一贯准则。 关千云和燕清辞比他还难办。 他俩来自不良人。 朝廷负责缉捕罪犯的组织主要有三个。 不良人、内廷司、以及各地官衙。 其中不良人主要负责的是江湖罪犯,假如某个江湖势力触犯了大夏律,就归他们解决。 内廷司的主要范畴在朝廷,他们本就是陛下监察百官的手段。自从陛下沉迷修道开始,内廷司的权力一升再升,俨然超过了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职责也不仅仅是监察,还增加了提审、处罚、监禁等。 短短四五年的发展,内廷司的影响力和实力甚至超过了不良人一筹。 相比前两者,各地官衙的影响力和实力就远远不如了,当然捕快们的职责也相对简单,维护治安以及处理民间纠纷。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关千云和燕清辞两人,与折威军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与内廷司的太监才是自己人。 如果他们对这些太监出手,回头内廷司上门问罪,他俩都没地方说理去。 当然,他们不参与战斗,最直接的原因是蔡让挡在了他们前面。 蔡让看着关千云和燕清辞,用命令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也随我回京。” 这里的命令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命令,更像是是长辈对晚辈的命令,态度随意,仿佛老师交待自己的学生认真听课。 蔡让也确实是他们的长辈。 不良人负责江湖,内廷司负责朝堂,表面看起来互不相干,其实不然。 因为江湖和朝堂就像一团乱麻,始终缠绕在一起……比如某个官员府上养了个邪修,比如某个门派往朝中塞了几个眼线…… 再比如这次的黑衣楼事件,就同时牵扯到了朝堂和江湖。 所以不良人与内廷司合作颇多,燕白发和蔡让也算是多年旧友。 就算蔡让对燕清辞来一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都完全没毛病。 关千云看了看前方的战场。 即使蔡让不出手,内廷司一方也明显占据优势,看来今天孟君泽是躲不过去了。 关千云无奈道:“是,世叔。” 燕清辞也“嗯”了一声。 蔡让笑了笑,又看向谢周,说道:“不知这位小友,师出何处?” 谢周说道:“青山谢周。” 听到这个名字,蔡让微微挑眉,随即开口道:“原来是青山弟子,既然如此,你也可随我一起回京。” 谢周愣了下,摇头说道:“多谢蔡总管好意,不过我就不一起了。” 蔡让皱眉道:“为何?” 谢周想了想说道:“我不准备回京。”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孟君泽被内廷司带走,这场齐郡旅途也就画上了句号,谢周自然是要返回青山,和回京也自然是走同一条路。 看到关千云和燕清辞都答应下来,谢周觉得既然此事已经不可逆,一起回去也没什么。 然而,当谢周准备答应的时候,心底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 其中的危机感甚至比先前遭遇埋伏时还强烈了数倍,似乎……接受蔡让的邀请,意味着极大的凶险。 还是那句话,身为道心天成,他对危险有着超乎想象的预知。 所以他果断选择了拒绝。 33、罪名 蔡让追问道:“那小友准备去哪?” 不回京是个借口,谢周就没打算去哪,所以他没能在第一时间说出自己的目标。 然而就是这短暂的迟疑,无疑给蔡让抓到了把柄。 蔡让冷笑着说道:“依我来看,不回京是假,小友怕不是做贼心虚?” “我心虚什么?”谢周反问道。 蔡让看着他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先前那个放冷箭的人,应该是你的同伙,你们二人一明一暗,杀害朝廷命官,意图构陷孟军师……这罪名怕是不小吧?” 谢周有些懵然,说道:“什么?” 蔡让大义凛然地说道:“我现在怀疑你和贼人勾结,构陷朝廷命官。” 和贼人勾结? 谢周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语至极,说道:“公公说话就不讲证据的吗?” “你问证据,那我便给你证据!” 蔡让大袖一挥,沉声说道:“先前我与孟军师说话时,你的目光曾数次瞥向旁边,也就是那冷箭飞过来的位置,可是如此?” 谢周笑了,并不做否定。 蔡让说的是实话。 先前谢周的目光确实屡次瞥向了路边的干枯草堆,不下十次。 但这不并不意味着谢周和草堆后的贼人勾结,而是他也察觉到有人在草堆后面躲着。 这对道心天成的谢周来说不难。 问题在于,那贼人和蔡让等人几乎是同时出现,这就造成了一个巧合。 蔡让把他当成了折威军的暗哨,而谢周把他当成了内廷司的暗哨。 “公公的目光同样有数次瞥向那边,难道您与贼人不是一伙的?” 谢周平静说道:“我有理由怀疑您是故意杀死一个手下,借此把军师强带回去。” 蔡让并不生气,也不反驳,淡淡地说道:“你这些话,可以留到内廷司再说。” 这里的内廷司可就不是内廷司了。 而是诏狱。 诏狱本该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牢狱,牢狱里的罪犯都要由皇帝亲自下诏书定罪,由此有了“诏狱”之名。 孟君泽便是在诏狱中被关了五年。 但如今陛下沉迷修道,自然懒得管诏狱的事情,也两年没有下诏书给谁定罪了。 诏狱成了内廷司的一家之言。 如果被关进诏狱,基本上就是没了。 毕竟没有人会像莲花一样清白,没罪也能审出点罪来。 审罪的方法也简单:比如这个人曾说过对朝廷不满的话,就可以给他安上诽谤朝廷的罪名;从他写过的手书里挑几个谐音字,就可以说他想要造反……这便是文字狱。 假如这个人真的像白莲花一样高洁,什么罪名都没有,也能用屈打成招的方法,认罪书一写,手印一按,也就有了罪。 或者再干脆一些,直接把人打死,然后随便找个罪名安上,对外就宣称此人畏罪自杀。 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 莫须有。 诏狱的存在,也是朝中百官畏惧内廷司的最大原因。 旁边的关千云和燕清辞都惊了。 什么情况? 怎么谢周和蔡让一言不合对峙起来了? 听蔡让的意思,还要把谢周抓进诏狱。 这怎么行? 关千云急了,诏狱绝对是比不良人大牢更恐怖的地方,进了诏狱,绝对是任由内廷司宰割。内廷司让你活你就能活,内廷司让你三更死,阎王都不能留你到五更。 关千云赶紧站出来,对蔡让说道:“世叔您有所不知,我这兄弟的感知力极强,一个小贼可瞒不过去……” 蔡让微笑说道:“放心,随我回内廷司接受审讯,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关千云见解释不通,也是皱起眉头,对蔡让说道:“他师父是姜御!” 本来以关千云的性子,是不愿意提及师门长辈的,他总觉得这样拿长辈名头压人的做法很丢脸,但这时候却不得不提了。 按照他对内廷司的了解,这群太监不仅擅长明哲保身,还多少有些欺软怕硬,听到青山和姜御的名头,应该就不会为难谢周了。 谁知蔡让根本就不给姜御面子,反而顺着说道:“既然是姜掌门的高徒,想必高风亮节,不会介意些许调查。” 这一次不止是关千云,连燕清辞都皱起眉头,嗅到了一缕特殊的意味。 青山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势力,而是引领整个道门,排在世间前三的超级势力,明面上有近二十位一品境的强者。 身为掌门的姜御更是天下前三的剑修。 虽然已有好几年没有人见过姜御出剑,但正因如此,外界对于姜御实力的猜测才愈发玄乎,很多人说他早已和圣贤城的柳城主一样,超越品级,踏入了领域境界。 不管这猜测是否属实,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朝廷中最厉害的燕白发和李大总管都不是姜御的对手。 即使皇帝陛下,对青山亦有三分忌惮。 说句不好听的,假如青山谋反的话,姜御带着一众青山弟子冲入长安,直接把皇帝陛下杀了都不是没有可能。 大军根本来不及做出行动,而不良人和内廷司,加起来都不够青山打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青山和姜御……蔡让竟然丝毫不留情面? 谢周不是孟君泽,也不是朝廷中人,他懒得和蔡让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他淡淡地道:“我不会跟你走。”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蔡让直视着他。 谢周说道:“你可以试试。” 此时此刻,面对身份地位和境界实力都远超自己的大宦官,谢周面无惧色,反而微微躬身,做好了随时出剑的准备。 但这一次,他换成了左手握剑。 右手五指张开,似乎在虚握着什么。 关千云没有丝毫迟疑,见谈不拢,迅速站到了谢周身边,持枪而立,眯眼看着蔡让。 他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他这是在帮兄弟,也是在还谢周前几天救他的恩情。 至于对蔡让出手会有什么后果,关千云现在没时间考虑也不在乎。 这时。 燕清辞也走了过来。 她背着弓,抽出了剑。 关千云微微一怔,赶紧用手肘轻轻撞了谢周一下,咧嘴笑着,挑了两下眉毛。 谢周读懂了他的意思。 都这个时候了,关千云仍是不忘提醒自己:瞧瞧,我这师妹人不错吧? 34、杀心 看着拿枪指着自己的关千云,蔡让沉声说道:“你想要拦我?” “不然呢?” 关千云撇撇嘴道。 说实话,他对蔡让一点儿都不熟。 只是碍于蔡让的身份,以及其与自家师父的交情,关千云才会一口一个世叔的喊着。 如果说他尊敬蔡让,那更是有鬼了。 什么人最看不起宦官? 书生吗?军卒吗? 都不是。 答案是常去教坊司里的男人。 关千云这个把教坊司当家的风月浪子,对于内廷司的宦官,自然打心眼儿里就有一种排斥感,还带着些许鄙夷。 蔡让又看向燕清辞,皱眉说道:“清辞也要和咱家作对?” 关千云替师妹做出了回答,说道:“你眼瞎啊?清辞不帮我难道帮你啊?” 燕清辞斜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虽然在蔡让和关千云之间,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原因却不在此。 身为不良人,自然要帮理的一方。 蔡让明显是在故意寻衅。 那么燕清辞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蔡让向上捋了捋袖子,叹息一声,说道:“看来回京后,我有必要去不良人走上一趟。” “怎么,想告状啊?” 关千云满脸不屑,他心里很清楚,既然今天站到了蔡让的对立面,那他和蔡让之间那点微薄的交情也就算彻底没了。 没了也好。 他就不用再舔着脸喊世叔,也不用再装模作样地挤出好脸色了。 然而…… 关千云接下来的话,让所有人都惊了。 “蔡总管啊,你吗个鸡的。” 关千云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蔡让,语气平淡地说道:“不是我说你,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还是里面装的都是狗屎?我跟你解释这么多,你是听不进去,还是他吗的聋了啊?还有你这双瞎了的狗眼,如果用不上就扣了行不?说真的,我很想啐你一口,又怕玷污了老子的唾沫……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是吧?要不要撒泡尿看看自己的五官,各长各的都扭曲成啥样了啊?像你这种东西,扔到妓馆里当龟奴都让人恶心……” 关千云这一口气,把蔡让从内到外,从头到脚,从蔡让自己到他家里的先辈和女眷,全都给问候了一遍。 呵! 真是优美的大夏话! 蔡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周瞪着双眼,震惊地看着他。 孟君泽诧异地看着他。 就连那个底层出身,自认骂起人来有一手的老卒都自愧不如地看着他。 场间的战斗甚至因此停顿了下来! 只有燕清辞的神情还算平静,心底却也生出了几分疑惑。 她对自家师兄当然也有足够的了解。 从小跟着底层捕快和不良人混的关千云,无论动手还是动口都不输他人。 但同样的,关千云无论是动手还是动口也都极有分寸,或者说有那么一点的“欺软怕硬”。 假如某个人的后台很硬,那么关千云揍他的时候,只打外伤绝不打内伤;和他打嘴仗的时候,只会照顾这个人本身,绝不沾亲带故。 只有面对那些没有后台、人品还很烂的家伙,关千云才会不留半点底线。 像现在这种,直接将内廷司的二把手彻底得罪,实属有些不智。 也和关千云的一贯风格不同。 这到底是为什么? 燕清辞看了眼谢周,懂了。 谢周也想通了其中的原因。 关千云和蔡让一样,也在故意挑衅。 蔡让要把谢周关进诏狱,这已经不能用“过节”两个字就能揭的过去,而是要置谢周于死地,这是死仇。 虽然关千云想不通两人因何结仇,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蔡让用的理由很蹩脚。 况且谢周是他的兄弟,也是救命恩人,未来说不定还会是他的妹夫。 你蔡让拿“莫须有”这三个字对付其他人可以,对付谢周,不行。 关千云自然要想办法救下谢周。 打肯定是打不过的。 那就只有通过这种方法了。 抓谢周进诏狱,好啊,连我一起抓! 你不怕得罪青山和姜御,那么再加上不良人和燕白发呢? 当然,关千云也不傻,不良人和燕白发正是他敢这么挑衅蔡让的最大底气。 如果谢周不占理,那关千云站出来就是纯粹的给燕白发找麻烦。 而现在他们占了理,虽然还是在给师父找麻烦,但好歹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不是? “对了,听说你们内廷司的太监喜欢随身带一个小本本,专门用来记错,好像叫什么生死册对不对?那好啊,你现在记,那放冷箭的家伙和谢周没关系,他是我的同伙,是我让他杀了那个死太监。怎么,你倒是记啊?” 关千云继续说道。 不得不承认,他的挑衅确实起了作用。 蔡让打量着他和谢周,眼睛眯得极深,却没有多少怒意。 刚入宫的那几年,蔡让早习惯了挨骂,相比于生气,他更愿意把时间用在思考上。 蔡让也没有拿出生死册,事实上,到了他现在的地位,已经不需要生死册了。 一言断人生死。 一言断人前程。 蔡让拥有着超过生死册的权力。 但那些能被他一言断之的人里,绝不包括眼前的关千云。 该怎么做? 连关千云一起带走? 不行! 蔡让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 燕白发就这么一个徒弟,而是是继承衣钵的徒弟,这种徒弟比亲儿子都亲。 而蔡让虽然与燕白发有些交情,但交情归交情,如果他把关千云带走,还是以莫须有的借口带走,燕白发照样会翻脸不认人。 况且眼前还有一个燕清辞,这也是燕白发恨不得捧到手心里的宝贝女儿。 此外,燕白发此人一向护短,可以想象他会怎样的怒发冲冠。 真把燕白发逼急了,提着枪冲进内廷司,找他死战都不是没有可能。 陛下不理世事,只凭李大总管应该拦不住愤怒的燕白发。 到底该怎么做? 蔡让许久不像今天这么为难。 但是,蔡让也仅仅是为难片刻,就想到了一个破局的方法。 他不准备带谢周回诏狱了。 而是…… 将谢周当场格杀! 面对燕白发,他确实拿不出理由。 但杀死谢周,面对姜御和青山,他却有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35、居然 一念及此,蔡让不多做任何言语。 嗖的一声! 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蔡让的速度如同闪电般迅疾,即使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都很难看清他的动作,入眼只有一连串的残影。 下一刻,谢周挥剑向左侧直刺而去。 谢周确实看不清蔡让的动作,这一剑也没有经过思考,只是他下意识里的招数。 巧合的是,蔡让的身形恰好出现在剑刃前方,就好像谢周提前对他的位置做出预判。 蔡让眼神微异,心想这真是有趣。 一个二品境的修士竟然能在他面前做出反抗,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惜,就算反抗也只是徒劳,这场战斗的胜负根本不会有任何悬念。 蔡让稍一侧身便躲过剑刃,贴近到了谢周身前。 他的左手捏住了谢周握剑的手腕,右臂弯曲,以肘部撞向了谢周心口。 轰的一声! 这声音不像人体相撞,更像是打造时的铁锤下落,响若雷霆。 谢周的玄铁长剑落在了蔡让手中。 而谢周本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被砸进路边的干枯草垛里,整个人都被埋了进去。 这时,关千云和燕清辞也攻到眼前。 长枪先至。 蔡让没有躲,也不用躲,提着谢周的玄铁剑,随手斩了下去。 咔嚓…… 枪断了。 不,没有断。 准确来说,该是枪劈了。 关千云手中的枪变成了木柴。 蔡让就像那劈柴人,把玄铁剑当成斧头,硬生生从枪头开始,将关千云这把枪从中间劈成了两半,切口平滑如镜。 真有这么锋利吗? 关千云惊了。 他的枪虽然不是什么好枪,但怎么说也是精铁打造,在武器行卖到了五十两银一把。 谁能想到这把枪跟了他五年半,最终却以木柴的命运结局? 看到这一幕,场间很多人都懵了。 他们看见过枪头被砍,枪杆被折断,还是头一回看到枪被从中间劈开的。 这其中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也不是剑的功劳,甚至跟剑和玄铁啥的也没什么关系,而是附着在剑身上的恐怖内力。 简单来说,就算蔡让拿一把菜刀,都能把关千云的枪给劈了。 关千云甚至怀疑,蔡让徒手就能把自己的枪给劈了,连人一起劈都不是难事。 “这一脚,就当你辱骂咱家的代价。” 蔡让淡淡地说了一句,接着飞起一脚踹到了关千云的小腹上。 这一脚他没有动用内力,但蔡让主修的就是拳掌功夫,加上他一品后期的恐怖境界,即使不用内力,肉身的力量也足够恐怖。 关千云被踹到三丈以外,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腹中翻江倒海,宛如万虫噬咬。 踹完这一脚,蔡让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捏住了迎面而来的剑刃。 是“捏”,不是“夹”。 夹用的是中指和食指,这个姿势更容易发力,也显得更加霸气。所以很多前辈教训不知事的晚辈时,就喜欢夹住对方的武器,强者风范尽显的同时也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而蔡让用的是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燕清辞的剑,微眯着眼睛,就好像喝酒时捏了一粒花生米,姿态简单而随意。 “清辞,到此为止了。” 蔡让平静说道,没有对燕清辞动手。 关千云一个男徒弟揍了就揍了,但燕清辞终究是个女人家,还是燕白发的宝贝女儿。 蔡让不保证揍了燕清辞,回京后燕白发会怎样找他的麻烦。 至于男女有别,区分对待这种,在蔡让眼里完全不存在。 颜值和长相什么的,在蔡让这种太监眼里更是连红粉骷髅都算不上,而是形容虚设。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关千云和燕清辞身后没有站着燕白发,以蔡让的性子,早就一并将两人杀了,省心省事。 “该回京了。” 说完这句话,蔡让的手腕轻轻一扭。 咔嚓…… 燕清辞的剑被他从中捏断。 至此,一切落幕。 蔡让随手把玄铁剑丢到了脚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 变故突生! 地上的玄铁剑动了! 在没有人拿着它的情况下自己动了! 它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携带着破空之势刺向了蔡让的脖子后面。 这是…… 御剑术! 飞剑! 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剑。 蔡让也已经转过身去,飞剑的轨迹正好在他的视野盲区。 “总管小心!” “大监小心!” 内廷司的太监们连忙出声提醒。 蔡让的反应同样迅速,在脑海中传来危机感的刹那,内力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耳边一声闷响。 飞剑没有穿透蔡让的防御,贴着他的脖颈向上,切断了官帽和发髻。 蔡让的黑发披散下来,扭头看向路边的草垛,眼神冰冷至极。 如果他先前的反应慢上一步,那飞剑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出来!” 蔡让的声音同样冰冷。 枯草翻飞,显露出里面的身影。 谢周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角沾着血,盯着蔡让的眼神平静而坚韧。 场间只有他一个纯粹的剑修。 先前那飞剑自然是他的手笔。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个问题。 谢周真的是二品境吗? 众所周知,只有一品境的剑修才能掌握御剑术,御剑术却不是一品剑修的标配。 因为御剑术的门槛很高,即使在一品剑修中,仍然有七成的人不会御剑术。 然而,眼下不过二品境的谢周,却用出了御剑术,还险些杀死了一品后期的蔡让。 如果传出去的话,能有几人相信? 但这其实不怪蔡让。 蔡让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谢周硬扛了他的全力一击,居然还能活着。 活着就活着吧,居然还装死! 装死就装死吧,居然能将气息隐藏的如此完美,逃过他的感知! 隐藏就隐藏吧,居然还会御剑术! 这一连串的居然,彻底点燃蔡让怒火的同时,也坚定了蔡让弄死谢周的决心。 此子决不能留! 如此天赋,若是给他十年,大概就能超过蔡让,超过李大总管都不是没有可能。 届时会成为内廷司的大麻烦! “不得不承认,你是咱家这些年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蔡让看着谢周,遗憾说道:“好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所有人都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好在,一品和二品之间的境界差距,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用天赋和勇气弥补。 36、黑衣人 一个二品境的剑修,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战胜一品后期的强者? 智慧或者勇气? 用毒或者用计? 如果对方是一品初期,借助这些,或许有那么一丝取胜的机会。 但如果是一品后期,不行。 在境界的巨大差距面前,所谓智谋和勇气都显得苍白无力。 且看先前,双方接触的一瞬间,蔡让便夺走了谢周的剑,随后一记简单的肘击,就几乎要了谢周的命。 好在谢周的卸力技巧足够娴熟。 但只有卸力也是不够的。 还需要对内力的运用足够细致,可以把全身的内力汇聚在一个点上。 还需要有足够的山术造诣,可以在刹那间用出以防御见长的净身咒和金光咒。 可以说,为了挡住蔡让的一记肘击,谢周把青山十年的所思所学尽数用了出来。 随后的飞剑,是谢周的最大杀招。 除去方正桓和东方月明以外,就连姜御,都不知道谢周掌握御剑术的事情。 问题在于,飞剑依然无用。 蔡让的反应速度比飞剑的速度更快,而在蔡让有所准备的情况下,以谢周当前的剑势根本就破不开他的防御。 “真不愧是姜掌门的徒弟,可惜你还是太年轻了一些。”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抬起双手,缓缓地将披散下来的头发重新挽了上去。 场间的气氛压抑的宛如一潭死水。 所有人把目光放在了谢周身上。 不得不承认,谢周的一手御剑术,让众人对他的看法提高了不止一筹。 如此天赋,千年罕有。 但就像蔡让说的那样,谢周太年轻了。 他还不满十九岁。 如果能再给他十年,不,五年,他或许就有了和蔡让相争的资本。 眼下他远远不如。 孟君泽、折威老卒、内廷司的太监们、乃至蔡让本身都生出了一种惜才的感觉。 谢周舔了舔嘴角的鲜血,和涌到喉头的血腥一起咽了下去。 所有人都替他感到绝望。 谢周却不觉得绝望。 甚至没有丝毫恐惧的感觉。 因为恐惧来源于未知,可谢周知道,而且很确定,自己绝不会死去。 他还有一张底牌。 还是那句话,以他现在的境界,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会是蔡让的对手。 即使用出所有的手段也杀不死蔡让。 可这张底牌足以让他自保。 谢周的右手虚握着。 如果有人离得足够近,会听到他在轻声呢喃着四个字。 “紫、气、东、来。” …… …… 紫气东来。 这四个字里面藏着一个传说。 传说在两千多年前,有一道门先贤西出游历,走到函谷关的时候,函谷关守将看到有紫气从东而来,便对部下们说将有圣人过关,果然不久后,那位道门先贤骑着青牛而来。 这段传说流传甚广,到了如今,“紫气东来”四个字成了吉祥的征兆。 但它不止意味着吉祥。 它还是一把剑的名字。 它是青山开派祖师的佩剑,也是青山传承了上千年的名剑,曰紫气东来。 天机阁统计出的奇兵谱上,紫气东来位列第三,仅次于少林寺的香火大殿里,被香火日夜熏陶的两把佛门神兵。 蔡让懂唇语,读懂了谢周在呢喃什么。 只是他不明白,死亡关头,谢周为何要呼唤一把剑的名字? 难道谢周想借助这把剑向青山求救?还是说姜御破例,将紫气东来提前传给了谢周? 这时,天上的云厚了一些,夜幕深沉。 谢周忽然呆住了。 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剑的掌控。 别说紫气东来,就连玄铁剑都是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 谢周的思路转动极快,出现这种状况,只会有一种可能。 附近还有一名剑修。 那名剑修夺走了他的剑。 这里的夺剑,与蔡让那种物理上的夺剑不同,而是以在剑道上的绝对压制,抢走了他对剑的掌控权。 如此一来,这名剑修的实力不会弱于蔡让太多,至少也得是一品后期。 与此同时,蔡让心里一个咯噔,忽然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 到底是谁来了? 姜御吗? 蔡让环视一圈,神情严肃。 不! 不是姜御! 如果是姜御的话,根本就不用躲在暗中,直接以青山掌门的身份出现即可。 那会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蔡让一时间也想不出答案。 不过在这种时候,思考并没有意义。 是敌是友,所为何故,一试便知。 蔡让身化残影,向谢周贴了过去。 …… …… 嘭的一声! 蔡让没能靠近谢周。 他的拳头与一把剑相撞,恐怖的气浪向四周扩散,瞬间将路边的草垛震为齑粉,离得最近的两个太监也被震出了三丈多远。 蔡让和谢周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 一个黑袍蒙面人。 他浑身罩在黑色的阴影中,连头发也被兜帽盖着,仅有额前垂落下来的几根头发是白色的。 他手里握着的,是燕清辞掉在旁边的断剑。 事实证明,武器因人而异。 这把剑在燕清辞手中的时候,被蔡让轻易折断,如今被黑衣人握在手中,却轻易挡住了蔡让的全力一击。 正是这黑衣人切断了谢周对剑的感知,也是他救了谢周的命。 黑衣人仿佛是凭空出现,又仿佛一直站在这里,只是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你是谁?” 蔡让阴沉着脸问道。 黑衣人没有说话。 事实上问了也是白问,反而显得问出这个问题的蔡让很蠢。 黑衣人都蒙着脸了,明显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怎么会回答你的问题? 可紧接着,蔡让笑了起来。 他猜出了黑衣人的身份。 一品后期。 额前的白发。 老剑修。 黑色的兜帽长袍。 符合这四个特征的人不多,蔡让恰好就认识那么一个。 既然这个人出现,看来杀不死谢周了。 但蔡让没有因此失望,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微笑,觉得事情越发有趣了。 “原来是你……” “竟然是你!” “果然是你。” 蔡让放下拳头,看着黑衣老剑修,意味深长地连续说了三句话。 原来、竟然、果然——是你! 似乎老剑修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咱家今儿给你这个面子,希望等到咱家需要你时,你也能给咱家留一个面子。” 蔡让幽幽地说道。 说完这句话,蔡让转身离开。 而且是带着内廷司的太监们一起离开。 蔡让不再理会谢周,就连孟君泽都不再理会,就这么离开了。 似乎既然给了黑衣人面子,就要把这个面子给足,给到底。 …… …… 蔡让转身的瞬间。 黑衣人的身影也消失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怎么消失的,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37、似曾相识 跳跃的篝火下,折威军的士卒们第二次打扫战场,周围的血腥味和焦油味混合在一起,刺鼻得让人恶心。 经过短暂的调整,一行人随即出发,前行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 他们转向了另外一条山道,这条山道比先前走的道路要窄上一些,不过在舍弃了车辆之后,宽窄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此外,与先前走的道路相比,这条山道没有被收录到地图中,所以不被人熟知,两边也都是矮小的、光秃秃的土山,显得格外空旷。 正因如此,伏击也变的格外困难。 篝火重新点燃,一行人在此歇息过夜。 孟君泽坐在火堆旁边,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他身边不远,楼东震和那名老卒并排坐在一起,对着地图轻声说着什么。 另一边,关千云用布条将劈成两半的铁枪系好,打上死结,满脸心疼。 ——这枪彻底废了,但不能就这么丢了,拿到长安的武器行里回收,足够在教坊司喝一晚美酒。 做完这一切后,他悄悄扒开前襟看了看小肚子,蔡让踹的位置,鲜红一片。 “这死太监的力气真大。” 关千云骂了一声,接过燕清辞端过来的汤药,也不嫌烫,两口喝完。 这时,谢周从冥想中睁开了双眼。 关千云顿时眼前一亮,不顾燕清辞劝阻的眼神,朝谢周走了过去。 其实刚才在路上的时候,关千云就憋了一肚子的疑问。 他准备去问,被燕清辞拉住了。 燕清辞觉得那是谢周的秘密,他这样子上去询问很不好。 关千云对此嗤之以鼻,心想我还没介绍你俩认识呢,这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等到你俩结为道侣,那敢情得了? 不过谢周明显是受了内伤,一停下来就开始冥想调息,他确实不好上前打扰。 现在谢周醒了过来,关千云必然是耐不住心里的痒痒,厚着脸皮凑了过去。 “那啥……咱俩算不算兄弟?” 关千云笑嘻嘻道,一屁股坐到谢周身边,揽住了他的肩膀。 谢周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问,略一思索说道:“算吧。” 跑江湖的镖师们常说,真正的兄弟,不一定血脉相连,但一定祸福同当。 关千云身为朝廷中人,却因为他直接和蔡让撕破了脸,还不顾身份地对蔡让出手,不说肝胆相照,最少义气十足。 “是兄弟就好……”关千云咧嘴一笑,眨巴眨巴眼睛,说道:“所以先前救你那个黑衣人是谁?我嘞个乖乖,一把断剑就拦住了蔡让,那是真厉害啊,给我说说呗?” 谢周看着他好奇的眼神,说道:“如果我说我不认识他,你信不?” 关千云摇头:“不信。” 谢周无奈地耸了耸肩。 事实上,他也想找人问问。 问题在于,在场那么多人中,只有蔡让猜到了黑衣人的身份,其他人一概不知。 蔡让也是果断离开,对于黑衣人的身份和来历,一个字都极为吝啬。 关千云疑惑道:“不是你们青山的?” 谢周摇了摇头:“不是。” 关千云一副活见鬼的表情,说道:“所以说,你真的不认识他?” 谢周说道:“真不认识。” 他翻遍记忆,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一位实力高强的老剑修。 “不过……”谢周忽然说道。 关千云的脑袋瞬间凑了过来,眼神有些发直,说道:“不过什么?” 谢周思索片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关千云说道:“在哪?” 谢周摊了摊手:“忘了。” 关千云扶额长叹,眼神确实越来越亮。 不知道名字也好。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瞧瞧,说的不就是这样的前辈高人吗? 若是拨云见日,把黑衣人的根底一下子说了个清楚,反而就没这种味道了。 想到这,关千云又开始打量谢周,心想这人似乎有很多秘密。 不过关千云的好奇心虽强,却也没有追问自己人秘密的习惯,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连御剑术都只字未提。 …… …… 五年前。 姜御给了谢周一个保命手段。 迄今为止,这仍是谢周最大的底牌。 面对蔡让时,谢周本想打出这张底牌,以此向青山求援。 但黑衣老剑修阻止了他。 谢周自然也不会骗关千云。 对于黑衣老剑修,他确实一无所知,不知道对方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对方为何要救他。 然而让谢周感到奇怪的是,他能从黑衣剑修身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感觉很奇怪。薆荳看書 就好像……他很久以前就认识对方一样。 那么黑衣老剑修到底是谁? 谢周又真的认识他吗? …… …… 燕清辞竖着长弓,在篝火边调整弓弦。 调整弓弦是表象。 实际上,这位清冷少女和周围的折威军士卒一样,用余光偷偷打量着谢周,觉得这个青山剑修实在是难以估量。 她认为的难以估量,不是境界实力,而是别的什么。 比如二品境就掌握了御剑术。 比如硬抗蔡让一击却只是受了轻伤。 更让燕清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谢周分明只有二品,面对蔡让这种至强者却表现的无所畏惧,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亦是平静淡然。 能做到这些,才是真正的非比寻常。 关千云扭头看了一眼,恰好注意到燕清辞看向谢周的眼神。 或许少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如星辰一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关千云忍不住咧嘴一笑。 好奇好啊! 虽然关千云没喜欢过谁,但像他这种风月浪子最擅长琢磨女子的心思。 喜欢一个人,往往从好奇开始。 …… …… 数里外的山林中。 一个穿着布衣、背着军弩的年轻男子正在飞速疾行,时而在林间高高跃起,时而手脚并用于山崖间攀爬,就像一只加强版的猿猴。 他的速度极快,几个跳跃,便在百丈以外,陡峭不平的山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 但他还是没能跑过去。 嗖的一声! 一把剑拦在他的前方。 年轻男子停不下来,一头撞到了剑柄上,脑门鼓了个红包。 “你跑什么?” 黑衣老剑修从空中落下。 年轻男子揉着脑门,嘟囔道:“您老过来了,我能不跑吗?” 38、杀手王尘 “您老来了,我能不跑吗?” 幽暗的密林中,年轻男子幽幽地说道,带着颤音,显得既无辜又委屈。 他瘪着嘴,两眼发着微光,竟是有泪水盈眶,表情也委屈至极。 如果他是个女子的话,必然会惹得大把人怜爱,生出极强的保护欲。 可惜他不是女子。 黑衣老剑修也不是普通人,丝毫不为之所动,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再做出这种姿态,就打断你的狗腿。” “别别别!我错了还不行吗?”年轻人一个哆嗦,果断收起了委屈的表情。 因为他知道,这老头不止是说说而已,真敢打断他的腿。 当年他跟着老人练武的时候,被老人练成残废的也有好几个。 年轻人好奇问道:“您老怎么来了?” 黑衣老剑修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这是你该问的吗?” “瞧我这碎嘴!” 年轻人也不反驳,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笑呵呵道:“不问了不问了,您老神通广大,想去哪就去哪。”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背在身后的军弩,眯了眯眼,说道:“我听闻最近在雍凉地界出现了一个杀手,擅长用毒和弩箭杀人,是不是你?” 听到这话,年轻人微微一愣,小声嘟囔道:“竟然传的这么快……我这才接了七个任务而已啊……” 他当然就是承认了。 不承认也不行,他的功夫都是跟着黑衣老剑修学的,根本就瞒不过去。 黑衣老剑修冷笑一声,没说什么。 七个任务。 他杀了超过三十个人。 包括云阴城忠义门的门主夫妇、富阳县茶帮的帮主、金城张家的嫡长子、会水县的知县大人、沙头城兴德门的门主、利安城的捕头和不良帅…… 最惨的是陵州城的邵家帮,帮中主力二十余人,被他毒杀了个干净。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为何要去做杀手?” 年轻人赔笑道:“这不是没钱花了嘛……杀手这行业可是一本万利,来钱来的可快……” “王尘!”薆荳看書 黑衣老剑修一声沉喝。 年轻人顿时住嘴,收起了笑容。 他当然明白,老剑修喊出他全名的时候,就代表老人是真生气了。 “说吧,你为何要去做杀手?” 黑衣老剑修再一次问道。 名叫王尘的年轻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沉默了好半晌后,王尘才轻声说道:“顺爷,你说……我不做杀手,还能做什么呢?” 黑衣老剑修说道:“小时候你不是想当捕快吗?为何不去?” 王尘苦笑一声,说道:“小时候什么都不懂,长大了我才明白,当捕快需要有人作保,当不良人也要查家底,就连去书院读个书、在城里开个酒铺都得要户籍。” 黑衣老剑修说道:“你的户籍呢?” 王尘说道:“那户籍是假的。” 黑衣老剑修说道:“假的又有何妨?你做的事情是真的就好。” 王尘顿时乐了,笑呵呵地说道:“顺爷啊……那要照你这么说,我当杀手又有何妨?按我的想法杀人就好咯。” “再说了,你既然知道我当了杀手,那也应该知道我杀的那些人每一个都罪有应得。” “那会水的知县大人就一大贪官,贪的厉害,欺压本地商户,侵占百姓家产,纵容亲信横行乡里,会水县的人恨不得把他活剥了烤着吃。” “还有那绍家帮,仗着上头有人,一个个蛮横的跟野狗似的,早该死千百遍了。” 说这些时,王尘的神情颇有些自傲。 毕竟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是每个年轻人都向往的事情,王尘也不例外。 虽然他没办法和那些高门大派的弟子一样打出自己的名声,但当个杀手也不错啊。 天机阁也还有一张杀手榜来着。 看看那榜单上面,排行第一的“无影”、排行第二的“剑魔”、排行第三的“青面鬼”…… 啧啧,这些绰号听起来就很酷有没有? 王尘最近纠结等到自己排上去以后,该起个什么样的绰号? 无双重弩? 不成不成,太低级了。 毒箭? 也不成,太难听了。 尘公子? 这名字倒是不错,但听起来有些软绵绵的感觉,不够霸气。 王尘说道:“顺爷您放心,虽然我当了杀手,但我保证,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那你先前为何要杀死那个太监?” 黑衣老剑修沙哑着声音道。 “那太监死了也是活该。” 王尘啐了一口,理所当然道:“内廷司里能有几个好人?再说了,就算有好人,不也是咱们的仇人?” 黑衣老剑修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 王尘忽然想起先前的场景,疑惑道:“顺爷啊,你为啥救那个叫谢周的家伙?” 黑衣老剑修说道:“故人之徒。” 王尘“喔”了一声,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毛的故人之徒! 别以为我不知道,顺爷你和姜御根本就不熟的好不好…… 那你为何要救谢周? 小淮为何要杀谢周? 你和小淮不是亲师徒吗? 怎么徒弟要杀人,师父要救人? 到底搞哪一出? 难道谢周是你给小淮选的竞争者,必须让小淮亲手杀了他证道才行? 王尘怎么都想不明白,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对于小淮要杀谢周的事也是只字不提。 黑衣老剑修沉默片刻,转移话题说道:“杀手终究是杀手,上不得台面。” “顺爷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王尘耸了耸肩,自嘲道:“当初咱们从那巷子里逃出来,就注定了难上台面。” 这一句话,让黑衣老剑修哑口无言。 是啊,王尘是从那巷子里逃出来的人。 他身上流着是王家的血。 那么,在他身上永远都刻着一个烙印。 逆臣之子。 这就注定了王尘不能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而这一点,无疑为他添了许多限制。 比如不能当捕快,不能接镖局和官府发布的任务,不能随便进出城池…… 其实王尘有一张假户籍和一个假身份,是那位被黑衣楼杀死的户部侍郎、裴成文亲手替他伪造,这份假户籍和假身份能够以假乱真,任凭最厉害的捕快也挑不出毛病。 但以王尘的性子,宁愿这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也不愿意顶着一个假身份站在阳光下。 当杀手,挺好的。 …… …… 篝火在山道中燃烧。 孟君泽站起身,走到了谢周面前。 “蔡总管为何要杀你?” 39、谢周的谢 蔡总管为何要杀谢周? 这个问题重要,也不重要。 说它重要,是因为内廷司的太监们一向记仇,被他们盯住的人没有几个能逃得过去,以蔡让的表现来看,很可能会再来追杀谢周,到时候士卒们也要沾上麻烦。 说它不重要,是因为孟君泽本就被内廷司盯上了,多一个谢周不多,少一个谢周不少。 但这种涉及到自身安危的事情,最好还是问个清楚。 孟君泽坐到谢周和关千云的对面,双手烤着火,问道:“你与内廷司有仇吗?” “没有。”谢周摇头。 孟君泽说道:“既然没有仇,那为何蔡让一看到你就杀机毕露?” “我也不知道。”谢周摇了摇头,说道:“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见面。” 对于蔡让的杀机,谢周也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更多是觉得愤怒。 无冤无仇,你怎么就要杀我? 孟君泽沉默不语。 谢周说这是他第一次和蔡让见面。 应该不假,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蔡让有询问过谢周的姓名。 问题在于,在场所有人也都看到了,蔡让在听到谢周名字的第一时间就想杀了他。 以孟君泽对蔡让的了解,此人虽然杀伐果断,却也绝非滥杀嗜杀之人。 他的杀意,绝对有更深层的原因。 这个原因会是什么? 关千云心思微动,忽然说道:“会不会也是因为李大总管?” “李大总管?”谢周皱了皱眉。 他想说自己也不认识什么李大总管,甚至在今天之前,他跟内廷司都没有半点接触。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下去。 谢周忽然想到一件事。 似乎……他很久之前见过李大总管,也似乎……他真的和内廷司有仇。 孟君泽敏锐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皱眉说道:“你想说什么?” 谢周看着他,有些迟疑。 孟君泽平静说道:“我相信朱掌柜,也相信他给我推荐的护卫,所以我从没有问过你们的事情,但我想我有必要知道,跟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护卫还是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 孟君泽顿了顿,盯着谢周的眼睛,轻声说道:“或者,你名字中的谢,是谢家的谢。” 话音落下。 关千云挑了挑眉。 楼东震扭头看了过来。 燕清辞调整弓弦的动作顿时僵停。 世界上姓谢的人有很多,谢氏家族大小也有十几个,比如宋郡谢家,琅琊谢家…… 但谁都知道,孟君泽口中的谢家,是一个已经消失的谢家,是乌衣巷中的谢家。 谢家就是谢家,天下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地点和前缀的谢家。 …… …… 前朝时期,士族如林,其中以王谢为贵。 先帝时期,王谢深得君眷。 永仪元年,陛下即位,朝中王谢势力愈发强大,发展出“王党”和“谢党”。 “王党”和“谢党”把持朝政,甚至于某些时候,连陛下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朝中百官,七成都是王谢门生。 直到永仪六年,王谢意图谋反,消息不胫而走,被陛下得知。 陛下突发奇兵镇压。 于是在一夜之间,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世家被抄家灭族,连祖地都沦为了焦土。 朝堂之中,“王党”和“谢党”也彻底成为了过去式。 按照前朝习惯,当有人谋反被镇压了的时候,朝廷必然会大肆宣扬此事,并将其人永远的钉在耻辱柱上,以显朝廷声威,顺便震慑那些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世家。 王谢亦是如此。 那场对王谢的镇压调用了五万铁骑,八千禁军,三千不良人,后续的清洗和杀戮持续数年不歇,才逐渐落下帷幕。 此后,和王谢相关的一切,渐渐不被人提及,那些和王谢有牵扯的人,也一个个隐姓埋名,流落他乡。 那些人的身份,自然属于隐秘。 但谢周的身份却不是什么隐秘。 他曾在乌衣巷口住了五年。 如果去金陵城中乌衣巷附近稍加打听,不少人都留有对谢周的印象。 所以谢周在听到“谢家”两字的时候,眼神没有丝毫躲闪。 他平静地和孟君泽对视,说道:“我不是谢家人,最多算半个。” “半个?”孟君泽皱眉道。 谢周没有隐瞒,如实说道:“我爹曾是谢家门房,我娘是谢家的厨娘。” 他的身份对一般人来说是隐秘,但对于孟君泽和关千云来说,着实算不上隐秘。 因为王谢灭族当晚,所发生的一切都被事无巨细的记录在册。 以孟君泽和关千云的身份,只要回去后查看一下十几年前的卷宗,大概率就能找到关于谢周的部分记载。 或者更简单一些,去天机阁花点钱,也就能买到关于谢周的消息。 甚至还会更详细一些。 毕竟当初是诸葛长安救了谢周一命,后来姜御收他为徒时,也有天机阁弟子在场。 “我爹名叫谢满,本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小时候被卖到谢家,在谢家待满十年,主家便给他赐了姓名。” 谢周摊了摊手,说道:“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确实算不上谢家人,跟谢家也没有血脉关系。” 关千云若有所思地说道:“尽管如此,你还是跟内廷司有仇。” 谢周道:“嗯?” 关千云说道:“卷宗上记载,当年谢家被屠灭满门,包括府里的婢女务工也无一逃脱。既然你还活着,这卷宗想来是掺了水分。” 关千云看着谢周,轻声说道:“但你的父母,想来没有逃出来……” 谢周明白关千云的意思。 当年对谢家的剿灭是由内廷司主导,对王家的剿灭则是由不良人主导。 如果谢周的父母死在了谢府中,那么他和内廷司自然是有仇的。 “你想差了。” 谢周打断关千云的话,沉默了会儿道:“我爹娘早在之前就死了,我娘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我爹则在几个月后就病死了。” 说实话,谢周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没有任何记忆,甚至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只知道父亲被赐名“谢满”,还是听收养他的老道士、也是那个救他出来的谢家老仆所说。 关千云惊了,有些不理解说道:“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谢周说道:“伙房里不缺吃的。” 他一个小娃娃,给两口粥也就对付了。 至于怜爱什么,大家都是仆人,自己都还顾不住,谁有闲心情去爱其他人? 所以谢周对谢府是真没什么印象,对谢府的人也没什么印象。 40、谢家老供奉 如今十几年过去,关于谢家的一切,谢周都忘得差不多了。 就算没忘,他对谢家并无半点归属感,自然也不会想着替谢家人报仇。 这不能怪他无情无义,只是他那时候真的太小了,而且谢家人并未给他恩惠,真正给他恩惠的只有伙房里的帮工,以及带他离开谢府的老仆。而这些帮工都是短工,并不住在谢府,谢府被屠杀的那天晚上,这些人都活了下来。 所以谢周和内廷司之间,最多算是有过节,谈不上仇恨。 关千云听懂了,于是更加不懂,说道:“既然没仇,蔡让为何要杀你?” 谢周想了想说道:“可能内廷司认为,将来我会替谢家报仇。” 关千云嘟囔道:“这群太监是有被害妄想症吗,为啥要这么想?” 谢周也想不明白。 但孟君泽明白。 相比谢周和关千云,他的年龄更大,经历的也更多。 孟君泽嗤笑一声,道:“因为相比于相信别人,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主观判断,或者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关千云撇了撇嘴,笑道:“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了,就像天气凉,你奶奶觉得你冷了,非要给你添两件衣裳,你能咋办?就算你不冷,也没地方说理去。” 孟君泽:“……” 谢周:“……” 对于他的比喻,两人都挺无奈,但其实关千云话糙理不糙。 谢周目前就是类似的状况,内廷司觉得他会替谢家报仇,就算谢周跑去跟他们解释,我没想报仇啊,搁谁信?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谢周。 死人是最值得信任的。 …… …… 夕阳坠落,明月高悬,长安城的黑夜降临,但内廷司的灯光依然明亮。 李大总管端坐在案前,看着新递上来的卷宗,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 敲门声响起,蔡让从外面走了过来,站到大总管的对面,微微一礼。 李大总管抬起头,眉头微皱又很快舒展开来,语气平淡地说道:“看来你失败了。” 蔡让“嗯”了一声。 如果他把孟君泽带了回来,这时候应该是请大总管过去,而不是他来见大总管。 李大总管冷漠道:“理由。” 蔡让说道:“我遇到了那个小家伙。” 李大总管说道:“谁?” 蔡让说道:“姜御的二弟子,谢周,他在给孟君泽当护卫。” 李大总管挑了挑眉,说道:“然后?” 蔡让说道:“我想杀他,但没有成功。” 李大总管不由地露出一抹诧异的眼神,以蔡让的实力,没道理杀不死一个谢周。 他用右手敲了敲桌面,看着蔡让说道:“姜御出现了?” “没有,但……”蔡让摇摇头,停顿片刻,说道:“谢家的老供奉来了。” 谢家的老供奉。 听到这几个字,李大总管第一次露出慎重的表情,沉声说道:“谢家供奉……早几年我就怀疑,现在看来,这老东西果然还没死。”ζΘν荳看書 蔡让轻声说道:“到了咱们这种境界,只要不找死,确实很难死。” 纵观大夏十三州、荒域海域和北境诸国,一品境的强者或许有几百几千个,但一品后期的强者绝对不到五十人。 这其中包括李大总管,包括蔡让,包括那个黑衣老剑修也是曾经的谢家供奉。 “我一直在想,排在杀手榜前十的杀手都是谁?”李大总管忽然说道,站起身从书架上层拿出了一卷绢布摊开。 绢布顶上写着三个字:杀手榜。 李大总管执笔,在榜上第二位的“剑魔”后面写下了谢家老供奉的大名。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榜上的第一位。 杀手无影。 这个人又是谁? 蔡让说道:“要下诛杀令吗?” 诛杀令类似于捕快的通缉令,但远远比通缉令可怕的多。 “不必。”李大总管摇了摇头,谢家老供奉的境界太高,追杀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效果。 还是那句话,这种级别的强者,只要自己不找死,确实很难死。 李大总管把笔放下,说道:“查一查,那老东西现在在替谁做事?” 蔡让“嗯”了一声,迟疑片刻说道:“总管,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衣,会不会……” “黑衣?”李大总管顿时眉头紧皱,联想起最近困扰内廷司的大案,说道:“你怀疑他加入了黑衣楼?” 蔡让点了点头,说道:“我认为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 李大总管默然。 的确。 谢家老供奉加入黑衣楼的可能性很大。 永仪六年以前,谢家的老供奉从不显山露水,无论是天机阁还是内廷司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谢家灭族当晚,内廷司才知道原来谢家还有这么一个供奉,当晚他也是一身黑衣蒙面,单人单剑拦住上百个内廷司的宦官,救走了十余个谢家子弟,之后再次消失。 李大总管对他的印象极深。 不可否认,身为谢家的老供奉,他最想做的无疑是重振谢家荣光。 而谢家已经被打上了反叛的烙印,想要重振谢家荣光的话,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让陛下下罪己诏,为谢家翻案,要么推翻陛下的统治,为谢家正名。 但谢家是被内廷司摁死的。 如果谢家重新站起来,就意味着内廷司会跌入深渊。 李大总管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们要杀谢周,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只不过谢周童年时得到了天机阁的庇护,后来又拜入青山,得到了青山和姜御的庇护。 内廷司却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可以给青山一个面子,但只要出了青山地界,我们依然会以谢家余孽的罪名逮捕他。 “或许谢家老供奉的出现,不是为了救谢周,而是为了救孟君泽,救谢周只是顺手而为。” 蔡让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他比谁都清楚谢家老供奉就是为了救谢周而出现,但此时他却说为了救孟君泽。 似乎,他想误导李大总管的判断。 蔡让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谁都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这个可能。” 李大总管说道。 他看着卷宗,将一条条信息串联起来。 侯爷与黑衣楼。 穿一身黑衣的谢家老供奉。 如果侯爷就是齐郡侯孟君集,如果黑衣楼就是齐郡侯府组织的势力,如果谢家老供奉归顺了孟君集…… 那么一切都有了解释。 这个解释很完美。 只是……当年折威军和孟君集同样参与了对王谢两家的镇压计划,谢家老供奉为何肯归顺于他? 难道说,双方为谋大事,化敌为友? 一念及此。 李大总管的神情变得极为慎重。 “需要我再追上去吗?”蔡让说道。 “不必了。” 李大总管想了想,说道:“你直接带人去齐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月初二是孟君集的寿辰,你代内廷司挑一份礼物送过去。” 蔡让点头道:“好。” “另外……”李大总管喊住准备离开的蔡让,说道:“让毒咒也一起过去。” 蔡让微微一愣,脸上多出厌憎和警惕的情绪,沉声应道:“好。” 41、齐郡 蔡让离开了内廷司,又趁着夜色离开皇城,向皇宫的东方走去。 一刻钟后,他来到了一片精致的园林前。 这里是芙蓉园,也是皇家御苑。 按理说以蔡让的身份,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不得入园,但他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步伐随意地走了进去。 芙蓉园的东南角有一座廊桥,由花岗石砌成,造型别致,浮雕精美。 月光倾洒,桥面上摇晃着树叶的倒影,水面上摇晃着廊桥的倒影,很有感觉。 蔡让对此美景不屑一顾。 径直向桥下走去。 廊桥下面,竟藏着一个洞穴。 洞穴入口很小,长宽不过尺余。 蔡让在洞穴前站定,取出一个铃铛,轻轻摇了几下。 铃铃铃…… 夜深人静,芙蓉园静谧得针落可闻,铃声越发凸显的刺耳而又诡异。 铃声刚一落下,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就像老鼠在夜间觅食,也像是盗贼在偷东西。 不多时,一团黑影从洞穴里钻了出来。 借着水面反射的微光,可以隐约看到这是一个瘦小的人类,身高只到蔡让腰部,体重目测不超过五十斤。 但他绝不是一个小孩。 因为他的皮肤布满了沧桑。 这怪人不穿衣裳,浑身上下只有一块布缠在腰上遮住了重要部位,他很瘦很瘦,裸漏在外的身体瘦骨嶙峋,甚至能看到里面器官的形状,皮包骨头都不足以形容。 他的身体也呈一种诡异的畸形,脊骨弯曲,自然下垂的双手超过膝盖。 如果观察的足够仔细,会发现在他肮脏的手掌上,长着十根漆黑且尖锐的指甲,像是野兽一般,又像是十根利刺。他的脚指甲同样漆黑尖锐,扎进河滩里,勾紧水底的河泥。 此外,他眼窝深陷、面容扭曲,鲜红的瞳孔中充满疯狂之意。 相比于人,他更像人形的怪物。 “毒咒。” 蔡让喊出了他的名字。 这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也是个很响亮的名字。 在天机阁排出的杀手榜上,“毒咒”排在第五位,仅次于杀手“无面人”。 江湖上,没有人见过毒咒长什么模样,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蔡让是少数几个见过毒咒真面目,而且安稳活到现在的人。 身为内廷司的二把手,蔡让当然知道毒咒的立场,更准确地说,毒咒也是个太监。 但蔡让同样不知道毒咒的来历。 蔡让心里清楚,毒咒并不属于内廷司,也不属于陛下,除了李大总管的命令,他不听任何人差遣。 “咕咕……”毒咒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凄厉而沙哑,像是野兽的呜咽。 他似乎在问,你有什么事? 蔡让脸上露出厌恶和警惕的神情,掏出李大总管的手令说道:“齐郡侯涉嫌谋反,大总管让你过去一趟。” “咕咕……”毒咒再次发出类似的声音,转身钻进了洞穴深处。 蔡让随即离开,似乎多待一瞬,就可能沾染到这怪物身上的污秽。 …… …… 第二天一早。 经过一夜休整,谢周一行人离开山道,继续往齐郡进发。 孟君泽被护在队伍中间。 楼东震照例去了前面探路。 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在队伍的后面缀着,时刻准备应对突然到来的袭击。 但是没有。 这一路上,内廷司和谷昌国的余党都没有再出现,他们也没有再遇到任何麻烦。 …… …… 太和四年秋,九月二十七。 很平常的一个暮秋日子,天气晴朗,秋风略寒,头顶万里无云。 谢周等人来到了齐郡的郡城外。 从进入齐郡地界开始,能明显感觉到孟君泽松了一口气,折威军士卒们的脸上也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 毕竟齐郡是他们的地盘,一路担惊受怕,终于算是安稳了下来。 齐郡位于青洲中部偏北,下辖十五县,治内人口二百余万。 前朝战乱时期,天下七分,其中有齐国占据如今的青洲地界。 后来齐国灭亡,史书记载“秦王政征讨天下,灭齐为郡”,齐郡因此得名。 齐郡城不算特别大,但十分繁华,城内街巷衔接,四通八达。 原因无它。 齐郡是大夏东部的商业中心,更是朝廷两大官办的纺织中心之一,自古以来便有“冠带衣履天下”的称号。 世间绢布刺绣,有五成都是在齐郡生产,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这天晨时,齐郡城门处。 两个守门的卫兵远远便看到一群人骑着马过来,这些人一个个都穿着寻常布衣,头发凌乱,风尘仆仆的样子。 两个卫兵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毕竟齐郡城来往的多是布商,自不会吝啬几个铜板,遇到刚做成生意的掌柜,扔两块碎银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这种骑马穿布衣的,大多是一些穷跑江湖的底层镖师,兜里穷的比脸都干净。 刚一轮值就遇到这种穷鬼,放在这群城门卫群体中,叫做“开门黑”。 “下马,出示户籍。”卫兵冷淡说道。 “让谁下马呢?管谁要户籍呢?”楼东震见是熟人,没好气地怼道。 “得,还遇到了硬茬不是?”卫兵刚想发火,抬起头看清了楼东震的脸。 他愣了下,下意识道:“楼将军?” “是我。”楼东震说道。 其实楼东震不是将军,但他在折威军和齐郡城中十分有名,下面的士卒们往往习惯了喊他楼将军。 楼东震指着两个卫兵,对孟君泽等人介绍道:“他们都是自己人。” 两个卫兵也反应过来,猜到面前这些都是齐郡侯府的人,顿时挺直身子。 “第七旗队斥候,岑宏!”卫兵道。 “第七旗队弓箭手,邓秋容!”另一个卫兵紧跟着说道。 楼东震摆摆手,示意两人收起这副军中姿态,笑着道:“行了行了。” 换成不认识的,他也不会表现的如此狂妄。 但其实在齐郡城中,从城门卫到捕快,再到官衙和不良人,八成都是自己人。 这听起来奇怪,细想起来却很正常。 当年折威军最鼎盛的时候,军中有二十余万士卒,而在这其中,又有四成是跟随孟君集超过三年的老卒。 折威军被取缔后,一部分士卒被分到其他军伍之中,还有一大部分被遣散回乡。 遣散意味着失去了工作。 这些老卒征战多年,早忘了该怎么种地,也不会经商,空有一膀子力气。 说句不好听的,除了拿刀砍人,他们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 所以在被遣散后,有些去当了镖师,有些去给人看家护院,还有些心怀怨恨下直接选择了落草为寇…… 总之,他们过的都不怎么如意。 42、近乡情怯 后来孟君集被打回齐郡,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那些被遣散的老卒得到消息,就又纷纷过来投奔孟君集了。 以孟君集的性子,弟兄们大老远跑来投奔于他,他肯定不会把人赶走。 当然,也不可能全养在府上。 侯府装不下,也养不起。 那能怎么办? 于是齐郡城中多出了三家射箭馆,七家武馆,十三家马场,两家民驿,两家镖局……也多了一大批城门卫和捕快,那些前来投奔的军中长史和主薄们则被安排进了官衙…… 孟君集此人,可谓仗义至极。 当然,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仗义,他可能还有着其他不为人知的想法。 但不管为何,如今的齐郡城中,各行各业都能看到折威军旧部的影子,齐郡城基本上成为了孟家的一家之城。 既然是自己人,户籍和通关文书什么的自然是不必查了,一行人进了城。 …… …… 一群喜笑颜开的老卒,簇拥着他们的军师大人,骑马走在前往齐郡侯府的路上。 马背颠簸起伏,孟君泽的心情同样如此。 前面就到家了。 征战两年,牢狱五年。 一别七年,近乡情怯。 半辈子沙场从戎都不曾怕过的孟君泽,牢狱五年都不曾妥协过的孟君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孟君泽,面对尸山血海都能平静以对的孟君泽……此时此刻,他心里竟有几分畏惧的感觉,好似一团乱麻,说不清楚。 孟君泽下意识地扬起马鞭,马儿在晨时稍显冷清的道路上飞驰起来。 众人急忙跟上。 但距离侯府还有两条街道的时候,孟君泽又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孟君泽骑马立在街口,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往事在脑海中浮光掠影。 这一停就是一刻多钟。 近乡情怯,终要归乡。 孟君泽轻甩马鞭,缓缓向前走去,步履极慢,就好像前方是深渊火海,让人畏惧。 队伍最后面,关千云实在受不了了,嘟囔说道:“搞毛啊,真他吗矫情。” 走在他前面的两个老卒听到这番话,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责备的意思,反而深有同感,觉得这矫情两字……还挺贴切。 毕竟这些老卒前不久还在齐郡城中,相隔不到三个月,自然没有近乡情怯的情绪。 此外,老卒们多是大字不识的粗人,孟君泽则算是半个文人,早年还参加过科考,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初入战场的时候,孟君泽喜着白衫,还因此得了一个“白袍军师”的称号。 这种独属于文人的诗意和优雅,这群连将心比心都不会的粗人自然不会理解。 “照这个速度,走到猴年马月都到不了侯府……”关千云继续嘟囔说道。 燕清辞斜了师兄一眼:“闭嘴!” 关千云耸了耸肩,不说话了。 谢周看着这副画面,觉得有趣。 在他面前,关千云这家伙特喜欢抬杠,有事没事总要杠他两句。 但在燕清辞面前,关千云绝不多嘴,燕清辞说啥就是啥,让往东绝不往西。 或许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关千云拉着谢周落后几步,小声对他说道:“兄弟啊,哥哥我这叫好男不跟女斗。” 谢周“嗯”一声,笑道:“我明白。” 不曾想他这一笑,关千云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感觉,没好气说道:“还笑!你知道个屁啊,跟清辞吵架是会被打的懂不懂?” 当然不是燕清辞打他。 也不是燕白发。 别的不良人自然会揍他。 事实上,在不良人中,女子的比重只占了不到一成,往往一个据点里全是大老爷们儿,一个女子都见不到。 长安新一代的不良人中,也只有燕清辞这一个小师妹,稀罕得很。 尤其燕清辞还是大帅的女儿,关键长得也好看,虽然不爱说话,但不妨碍长安的不良人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更是舍不得让小师妹受半点委屈。 所以据点里的同辈弟子,不管谁让燕清辞不开心了,大家都会一拥而上的揍他,替小师妹出气。 因为这个,关千云小时候没少挨揍,燕白发也不管,笑道“男娃不打不成器”。 还有一件事,关千云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七年前的上元夜,十一岁的燕清辞带了个丫鬟在城里逛花街。 没想到有个十五六岁的纨绔公子,看到燕清辞的长相,顿时觉得惊艳无比,打着解灯谜的名义凑了上去。 以燕清辞的性子,自然不会理他。 那公子哥顿时恼羞成怒,见燕清辞穿着普通,身边也只有一个丫鬟,便一时恶起,打算把燕清辞掳回家中。 花街上这么多人,谁会在意一个姑娘家走丢了?就算事后查案,也查不到他的头上。 好在燕清辞和丫鬟都是修行者,那公子哥带着的护卫们一时间奈何不得。 双方对峙的时候,燕清辞忽然对那公子说:“现在道歉离开还来得及,否则真的会出问题。”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嘲讽,但其实燕清辞是好意。 然而,公子哥哪里肯道歉? 要知道,当时周围聚了一大堆看热闹的百姓,他要是道歉了,以后还怎么出来混? 正是骄傲的年纪,天老大,我老二!头可断,血可流,面子绝不能丢! 公子哥的身份不简单,作为刑部侍郎府上的三公子,大怒之下,当即就让手下返回府中,喊来了府上二品境界的侍卫头子。 燕清辞这边,不用去喊,便有巡街的捕快认出了她这个不良人小师妹,连忙派人去通知不良人。 结果可想而知。 刑部侍郎府上的侍卫头子被废了修为,三公子被打断了一条腿。 平心而论,不良人做的确实有些过分,甚至可以说无法无天,不过他们占了理,事后不仅没被处罚,刑部侍郎还带上了瘸腿儿子,亲自登门赔罪。 讲完这段往事,关千云语重心长道:“这么跟你说吧,在长安城中,宁惹皇家公主,不惹我家小师妹。” 说完这话,他冲谢周挤眉弄眼。 同行半个月,谢周和他已经很熟悉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将来你若是和我家师妹结为道侣,记得可不能欺负她啊! 谢周偷偷瞥了眼前面走着的燕清辞,识趣地没有接关千云的话茬。 关千云不依不饶,身子侧到谢周身边,勾头说道:“说实话,你对清辞的观感如何?” 43、侯府 谢周对燕清辞的观感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 毕竟燕清辞的容貌气质摆在那里。 人都是视觉动物,即使谢周也难以避免。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燕清辞是个心狠手辣且无恶不作的女子,人们看到她的长相,也很难生出厌恶的心思。 就像永仪年间,有个采花大盗被不良人抓捕归案,即将问斩的时候,忽然有三十多个女子联袂为他求情,其中不乏被他强占了身子的女子,围观的百姓们也无不扼腕叹息。 原因很简单,那采花贼长得实在俊俏,比谢周还要俊俏许多,貌比潘安、玉树临风、气宇轩昂、颜如舜华……总之所有形容俊俏的词语用到他身上准没错。 那些被他污了清白的女子,非但不憎恨于他,反而半数都对他倾心,声称她们是自愿委身于郎君。 颜值即正义。 这句话很赖皮,不讲道理,无奈在很多情况下都是事实。 关千云越凑越近,倾斜着半个身子几乎要贴到了谢周身上,笑道:“说说呗,你对清辞印象如何?” 谢周刚想回答,忽然注意到前面的燕清辞挺了挺身子,果断把话咽了回去。 他当然没想说燕清辞的坏话。 可他和燕清辞交流不多,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夸人家的好,谢周总觉得这略显轻浮。 这时,一行人停了下来,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齐郡侯府。 谢周不用回答了。 关千云也识趣地安静下来。 …… …… 队伍前方,孟君泽看着齐郡侯府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 侯府仍是侯府,和记忆中一般模样,没什么大的变化,唯独干净了许多。 门楣上的牌匾、门廊柱子、门前两侧的一对石狮,全都被擦的油光锃亮……显然孟君泽返回齐郡的消息提前传回了侯府,为了迎接他们的军师,府上特意打扫了卫生。 齐郡侯是孟君集。 齐郡侯府也是孟君集的府邸。 虽然孟君泽与前者是兄弟,但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于情于理都不该住在族兄的府中。 很多不知情的人因此嘲笑孟君泽,说他有此地位,全靠兄长庇护。 但那些知情人绝不会嘲笑,反而为之动容感慨,对孟君泽多有钦佩。 事实上,孟君泽一生不曾婚配。 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兄长的军师幕僚,替兄长查漏补缺。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没有孟君泽的辅佐,就没有齐郡侯府的荣光。 除此以外,孟君泽甘愿一辈子居于兄长麾下,还有为家族考虑的原因。 朝堂之上,最好只有一个孟家。 这个“孟家”,只能是孟君集家,而不能是孟君泽家。 诚然,若是孟君泽出仕,以他的功绩虽然够不到侯爵,捞一个子爵却是不难。 可捞个子爵有什么好处? 孟家一门双爵,听起来风光无限。 也只是听起来风光无限。 仔细想想,“一门双爵”无疑伴随着极大的凶险:其一是遭人嫉妒,平白多出数不清的政敌;其二,假如皇帝陛下也觉得孟家势大,有意打压孟家该当如何? 五年前折威军的灾难,未尝没有折威军功高震主、陛下有意打压孟家的因素在内。 可以说,孟君泽舍弃自己的荣耀,甘愿给兄长和家族当成背景板。 他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 …… 滴答滴答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回荡,侯府的老管家领着一众家仆丫鬟已蜂拥而出,站在府前的空地上翘首以望。 看到孟君泽的身影,老管家眼眶发红。 待到孟君泽下马,老人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孟君泽的手,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二爷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牢中五年你受苦了……”老管家断断续续地说着。 孟君泽也是眼眶发红,抽了抽鼻子,强颜笑道:“我受什么苦,有大兄和孟家在外面,即使我身在牢中,也没人敢让我受半点委屈。” “好好,好……” 老管家泪中带笑,哽咽道:“快进去吧,侯爷在里面等着……侯爷这五年经常为你走动打点,只是如今侯府声势不如以往,侯爷也是没有办法,二爷你……不要怪侯爷……” 孟君泽点了点头。 牢中五年,他确实有过怨恨。 但他怨恨的是自己没有制止屠城,怨恨自己一时松懈放跑了谷昌王子,怨恨为了名声而处罚功臣的皇帝陛下,以及朝堂中落井下石的官员们……他的怨恨从不针对族兄。 孟君泽抬起头,看着齐郡侯府的门匾,深呼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去。 一众家仆丫鬟纷纷对他行礼。 侯府大院内,两排精锐老卒持刀站立。 刷刷刷! 在孟君泽踏入门槛的一刹那,他们同一时间按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恭迎军师回府!” 谢周几人跟着走进了齐郡侯府,听到“恭迎军师回府”这几个字,他和关千云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孟君泽是折威军师没错。 但折威军终究是被取缔了,私底下喊两句“军师”没关系,拿到台面上就有些不太合适。 若是有内廷司的太监在这,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写上一句“罪臣孟君泽回归齐郡侯府,侯府派折威旧部相迎,高喊‘军师’二字,意图重振折威军,恐有谋反之嫌……”如此一来,齐郡侯府真是跳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好在这里没有内廷司的太监,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孟君泽进了侯府大堂,谢周他们是外人,自然不会再跟着进去,停到侯府院内。 有个丫鬟过来把他们领到了客院。 不多时,侯府的老管家前来拜访,对着三人深深一礼,诚挚说道:“小楼来信把路上的事都讲清楚了,二爷能平安归来,还得多谢三位一路护送。” “老丈不必客气。”谢周连忙上前,把老管家扶着起身。 老管家向外招了招手,有家仆端着个木案走了进来,案上放着三个褡裢。 “这是答应三位的佣金,你们点点。”老管家拿起褡裢递给三人。 谢周喜笑颜开道:“多谢。” 关千云接过褡裢,打开看了看,里面装着六张五十两的银票,三百两不多不少,顿时也笑得合不拢嘴。 六百两到手。 嗯……如果不胡乱装富的话,近三年逛教坊司的钱都不用愁了。 44、惊龙枪 看着老管家递过来的装着银票的褡裢,燕清辞并没有接。 “燕女侠?”老管家愣了愣。 燕清辞道:“朱掌柜已付过我报酬。” 老管家笑着说道:“燕女侠箭术无双,救了弟兄们的性命,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燕清辞说道:“不必了。” 老管家也不强求,把银票收了回去。 老人转而看向关千云,抱拳说道:“关少侠,听说你的枪断了。” 关千云“嗯”了一声,看着老人问道:“是断了,怎么了?” 老管家扭头向院外招了招手,有个强壮的家仆双手托着一个被绸缎包裹着的长条状物品走了进来。 家仆脸色微红,手臂微微发抖,显然这东西的分量不轻。 老管家上前,掀开绸缎,露出了长条状物品的真容。 不出所料,这是一杆枪。 枪长七尺有余,通身银白,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到这杆枪,关千云不由地眼前一亮。 身为枪修,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枪不论是材料还是铸造师的技艺都很一般。 是的,很一般。 但是,一把武器的好坏绝不能只从材料和铸造技艺上判断,阅历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阅历不由时间而定,绝不是说时间长了阅历就多了。 人的阅历,是要看他经历过什么,又从经历中收获了什么。 武器的阅历,是要看它跟随过什么样的主人,接受过什么样的洗礼。 就像排在奇兵谱第三的紫气东来,由于青山历代掌门的蕴养,它的锋利程度和韧性远非最初成剑时可比,甚至产生了些许灵性,知道谁才是自己的主人。 假如紫气东来流落在外,剑气外溢下,寻常人根本就无法接近。 而万佛杖和阿难破戒刀之所以排名在紫气东来之上,也是因为历代主人的强大,加上少林的香火供奉和经文浇注,历经千年。 同样的,在武器铺中,一把玄铁打造的长剑差不多能卖到五百两银子。 可如果姜御将这把剑买走,蕴养个三年五载,那么它的价值足以提高十倍。 剑随人起。 枪随人起。 任何武器皆可随主人而起。 眼前这把枪便是如此。 枪身之中自有枪意内敛,显然曾跟随某个一品境界以上的枪修,接受过至少十年以上的蕴养。 “这是谁的枪?” 关千云吞了一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就像贪吃鬼看到了刚出锅的红烧肉。 老管家说道:“薛嵩薛将军,你知道吗?” 身为枪修,关千云怎么可能不知道薛嵩,甚至对薛嵩的生平如数家珍。 薛嵩也是齐郡人,发迹于永仪二年。 那一年,陛下有意提携孟君集,于是改青洲道军为折威军,以孟君集为折威统帅。 薛嵩应征加入折威军,任斥候,时年二十岁。 五年后,薛嵩得入一品境,改斥候为先锋将军。 再过七年,薛嵩三十二岁的时候,终于踏入一品中期。 十二年的时间,薛嵩从一个小小的斥候做起,一步步成长为折威军第一虎将。 天机阁对他的实力有此评价:天下枪修,薛嵩可入前十。 可惜…… 自古名将多磨难,不许人间见白头。 在征讨谷昌国的战役中,薛嵩不幸被困于敌军中央,力竭而死,年仅三十五岁。 在死亡关头,薛嵩终入一品后期。 他的最后一枪,枪意白虹蔓延三百余丈,直取敌军统帅首级。 甚至在他死后,尸体都被枪意浸透,敌军无人敢于上前。 如果薛嵩没有战死,五年后的今天,无双榜上或许都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 …… “这把枪名叫惊龙,跟随薛将军征战十五年,共计斩将杀敌数千。” 老管事的语气幽幽,有怅然也有遗憾,不无怀念地说道:“后来薛将军战死,这把枪便被侯爷珍藏在府库中,直至今日。” 关千云明知故问道:“……额嗯,老丈拿来此枪,是想?” 问出这句话,明显是有些不要脸了。 不过在心爱之物面前,还要个屁的脸! 脸能当枪用吗? 老管事也不介意,说道:“如果关少侠愿意,只需要出十两银子,惊龙枪便归你了。” 十两银子买惊龙枪……关千云面露喜色,就差脱口而出我愿意了。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 关千云虽然平常有些不着调,但他毕竟是燕白发的嫡传,接受过长安城最好的教育。 他很清楚一分付出一分收获的道理,天上掉馅饼儿是好事,砸死人就不是好事了。 这惊龙枪…… 他不能要。 他也要不起。 他做的不过是护送孟君泽返回齐郡,而且拿到了应有的报酬。 至此,双方的合作已然结束。 齐郡侯府不欠他,他也不欠齐郡侯府。 可若是拿了惊龙枪,人情就大了。 大夏有句古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情债这玩意儿,向来最是难还。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将来孟君集想通过不良人走个后门,他帮还是不帮? 如果齐郡侯府出事,他管还是不管? 至于老管家说的十两银子,这不是搞笑呢嘛?惊龙枪可是薛嵩的武器,一品后期强者的武器,如果把它挂在长安的武器阁中,标价一万两银子都有人抢着买。 关千云纠结半晌,轻叹道:“还是算了,无功不受禄。” 似乎生怕自己经受不起诱惑,他紧接着说道:“老丈您也别说啥救命不救命的,我护送孟君泽,纯粹就是为了那六百两银子,现在银子到手,咱们算是两清……就这六百两,我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呢。” 听到他拒绝的话,老管家微微一愣。 谢周也愣了下,心想关千云这家伙看似没个正形,在正事面前却绝不马虎。 燕清辞松了口气,心想师兄还算识大体。 旋即,老管家笑了起来。 “关少侠怕是误会了。” “也怪我轻率,没跟少侠解释清楚。” 老管家说道:“薛将军生前交代过,若是他不幸战死,惊龙枪便交由侯爷保管,侯爷可以把它转交给其他人,但那个人必须对枪有绝对的忠诚,也绝不能辱没惊龙枪的名声。” “为了防止拿惊龙枪卖人情的可能,薛将军还说,这把枪只卖不送,价格十两银子。” 老管家接着说道:“因为惊龙枪是薛将军在从军前,耗费了毕生积蓄请人打造。” “当时的薛将军很穷,他的毕生积蓄……” “也是十两。” 45、人情 虽然只有十两银子,但肯用尽毕生积蓄打造一把枪的人,必然是爱枪之人。 关千云想象着那种画面…… 年少时穷困潦倒的枪修薛嵩,穿一身破旧衣衫,背着刚刚打造出的长枪前去参军,腰间还挂着一壶最便宜的烈酒。夕阳西下,少年薛嵩的身影被拉得极长。 孤单而不孤独。 冷冽而不寂寥。 关千云不由地心向往之。 “如何?”老管家问道。 解释这些,言外之意自然是让关千云放心的把惊龙枪买走,齐郡侯府并不是在图他什么。 关千云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老管家欣慰笑了起来,对他说道:“想来关少侠不会辱没惊龙枪的名声。” 关千云认真道:“绝不会。” 老管家笑了,收了他十两银子。 然后。 老管家双手托着惊龙枪,递了过去。 关千云双手接过。 两人的神情都极为认真严肃,动作一丝不苟,似乎在进行着某种仪式。 前者是对薛嵩的缅怀。 后者是对枪修的虔诚。 做完这些,老管家抬手作揖,邀请说道:“十月初二是我家侯爷的寿辰,虽不是什么逢十大寿,但如果三位不介意的话,可以在城中稍待几日,也让我齐郡侯府尽一尽地主之谊。” 对于这种善意,三人自不会拒绝。 老管事面带笑意,便准备给他们安排住处,侧身相请,说道:“三位请随我来,后院有收拾好的客房……” 关千云忽然道:“这个就不必了。” 老管事怔了怔道:“嗯?” 关千云解释道:“我在城里还有些朋友,近日打算去拜访她们,就不在侯府住了。” 老管事自以为明白了,笑着说道:“如此也好。” 其实他不明白。 谢周和燕清辞才是真的明白。 这是关千云人生中第一次来齐郡城,他在城里有个屁的朋友。 如果硬要说朋友,教坊司和青楼那些符合关千云审美的女子,都可以是他的朋友。 …… …… 关千云不住侯府,谢周和燕清辞自然不方便住下,三人吃完接风宴后,就此离开。 路上。 谢周忽然想起一件事,看向燕清辞,疑惑说道:“朱贤一次性给了你六百两?” 关千云也凑了过来,好奇问题的答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朱贤这家伙也太过分或者说重色轻友了一些。 还是说……朱贤也看上自家师妹了? 那可不行! 这种生意人都心黑,清辞绝不能和他走到一起,再说了,朱贤长得也没有谢周顺眼。 谢周一个问题,关千云各种联想,恨不得补足一整场的内心戏。 “没有。” 燕清辞摇头。 谢周说道:“那你怎么不接银子?” 燕清辞道:“朱贤应了我一个条件。” 谢周不方便追问,“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关千云好奇道:“啥条件?” 燕清辞面无表情道:“人情。” 谢周诧异地挑了挑眉。 关千云也觉得离谱。 就像他,宁愿不要惊龙枪,都不愿意欠齐郡侯府的人情。 现在朱贤竟然为了六百两银子,或者说为了请燕清辞护送孟君泽,甘愿卖一个人情? 朱贤那家伙一向老谋深算,精得跟狐狸似的,怎么会做这种看起来很蠢的事情?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一个问题…… 关千云想了想,问道:“朱掌柜的一个人情,真的值六百两银子?” 燕清辞说道:“值。” “你这么肯定?”关千云微微挑眉。 燕清辞嗯了一声:“肯定值。” 关千云不由地紧张起来,心想就算朱贤把贤运民驿做到全天下最大的民驿,也只是个有钱的生意人罢了,怎么听你的语气,对朱贤颇为重视? 你不会真觉得朱贤好吧? 别啊! 谢周就站在你身边,眼不瞎的都知道该选哪个好不好…… 燕清辞疑惑了:“你紧张什么?” 关千云答非所问:“你和朱贤很熟?” 燕清辞摇头道:“不熟。” “不熟就好……”关千云松了口气,板起脸说道:“那你怎么就肯定值?” 燕清辞淡淡道:“你师父说值。” 关千云了然,既然师父说值,那肯定就是值了,只是……师父怎么会知道朱贤? 就算贤运是西市最大的民驿之一,朱贤也没道理被师父注意到才对。 关千云用疑惑的语气问道:“所以朱贤还有别的身份?” 燕清辞摇了摇头,道:“不清楚。” 关千云又看向谢周:“你说呢?” “我哪知道?”谢周摊了摊手。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关千云说道:“话说你和朱贤认识多久了?” “四年多。”关千云回答。 “那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谢周接着道。 “这个……”关千云迟疑了,说不出来。 谢周耸耸肩道:“我认识他两年多了,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哪里人,这是个很平常的问题。 不要说几年的老朋友,就算刚认识的新朋友,没几句话也都会介绍自己的家乡。 然而,谢周和关千云却不知道朱贤的出身来历,再往深处想想,除了贤运掌柜的身份,两人竟对朱贤一无所知。 他们问过朱贤的出身吗? 当然是问过的。 但朱贤却没有正面给出过回答,总是不经意间转换话题,绕过了他自己。薆荳看書 这也从侧面证明,几年来他们与朱贤的交谈,都是朱贤在占据着绝对的主导。 关千云没好气道:“现在才反应过来,朱贤这家伙是真他吗的坑。” 谢周说道:“回去后再问吧。” 说话间,他们拐进了齐郡城的南北向的主街上。 这条穿城而过的主街极为宽敞,可容四辆马车并行,气势恢宏。 街道两侧店铺行肆林立,以齐郡特产的绢布店居多,其余铁器铺、瓷器铺、粮食铺、珠宝铺、乐器行、武馆等等一应俱全。此时正是午后,店铺都开着大门,门前的幌子随风摇摆,好不热闹。 便是在这样热闹的主街上,谢周和燕清辞刚刚走出几步,就停了下来。 因为两人发现……关千云丢了。 一个大活人,自然不会凭空消失,以关千云的能耐,也不会有人能偷偷把他掳走。 所以答案真的很好猜。 他喝花酒去了。 46、消息买卖 在朱贤被内廷司带走的第三天,长安城西市,到处都是关于他和贤运的流言。 第一个流言相当无稽,说的是朱贤和广盛镖局的总镖头有过节,于是买凶杀人。 据说那杀手便是杀手榜第一的“无影”,买凶价格是三千两银子。 这个流言的可信度最高,传播度也最广。 毕竟广盛总镖头怎么说也是一品境界的强者,寻常杀手根本杀不死他。 第二个流言稍在第一个流言之下,说朱贤是被人构陷,买凶的另有其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照这个思路推测,或许凶手就是隔壁的乘风镖局也说不一定。 还有人猜阴谋论,说这事从始至终都是内廷司的算计,是内廷司清洗西市的开始…… 只有一点得到了所有人的公认,那就是几天时间过去,朱贤绝对死在了内廷司。 毕竟在大家的认知中,如果被带去内廷司,当天没有被放出来,九成九都可能是死在里面了。 长安繁华,诸事纷乱。 流言传的快,去的也快。 短短半个月时间过去,人们对于贤运和广盛的关注程度就少了许多。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天清晨,朱贤来到西市,撕下了贴在贤运大门上的封条。 在囚禁他半个月后,李大总管终于把他放了出来,也取消了对贤运的查封。 但贤运却很难发展下去了。 在这期间,贤运的工人几被遣散,只有最早跟着朱贤做事的几个老人还在苦苦支撑。 朱贤也不打算继续下去了,进去简单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便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 中年人身穿玄色长袍,五官端正,鬓角微霜,气质冷冽,如深渊一般深邃的眸子里透着一种上位者的气息。 朱贤微微一怔,连忙躬身行礼,表现得极为恭敬:“见过燕前辈。” 中年人虽没有满头白发,但他就是燕白发。 “你父与我多有合作,若是不介意,你可以叔父相称。”燕白发随口说道。 朱贤没道理不接受这样的善意,笑呵呵地改了称呼:“燕叔父来此,所为何事?” 燕白发微笑看着他,道:“找你买点天机阁里买不到的消息。” 天机阁拥有着世间最强大的情报系统,不良人与内廷司加起来都无法与之比拟。 在天机阁买不到的消息,燕白发却来找朱贤询问,怎么看都透着奇怪的感觉。 朱贤却不觉得不妥,问道:“不知叔父想知道什么?” 燕白发说道:“我要知道孟家与王谢两家这几十年来,到底有何纠葛。” 朱贤神色微凛,心想难怪买不到。 王谢两家十几年前就被灭族、并且背负上了谋逆的罪名,至于孟家,指的自然是齐郡侯府。 这三个家族都与朝堂牵扯颇深。 孟家还好,不需要太多顾忌。 然而王谢两家,任何与他们牵扯到的消息都可能被冠上谋逆两字。 因此,就算天机阁知道两家的消息,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卖。 “有问题吗?”燕白发问道。 朱贤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没有。” 燕白发很满意,问道:“多少钱?” 朱贤眼神平静,一本正经说道:“既然小子喊了您一声叔父,谈钱就显得生分了些。” 燕白发笑了,朱贤说这话,自然是想让他承一个人情。 但他却不想欠朱贤的人情。 “少来这套,说个价吧。” 朱贤也不强求,思索片刻,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说道:“五千两银子。” 燕白发愣住了,怀疑自己的耳朵。 五千两是什么概念? 长安城有两百多个不良人,一年俸禄加起来也就是三万两银子出头。 燕白发身为不良帅,一年的俸禄也才六百两,但他当然不是那种两袖清风的类型,加上各种黑黑白白的收入,他一年最少也能捞个三四千两的银子。 即便如此,用五千两银子买一个消息,还是超过了他的底线。 燕白发叹了口气,感慨说道:“难怪孟君泽说你黑心。” 朱贤摊了摊手,说道:“世叔别介啊,您要的消息涉及王谢,价格本来就高……如今孟家又深陷重围,价格自然也高……三家合在一起,加上这消息的风险极大,涉及的层面太高,五千两银子已经很公道了。” “您也知道,小子在西市几年,人人都说我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说这话时,朱贤满脸无辜。 “五千两太多。”燕白发打断他的卖惨,直接说道。 朱贤说道:“您也可以拿消息来换。” 燕白发想了想说道:“杀手榜上排行第五的毒咒,他是……” 朱贤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他是内廷司的太监。” 燕白发说道:“他姓赵。” 院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朱贤放下行李,从袖兜里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本子把这句话记了下来。 他本上的字迹很奇怪,横竖交错间与大夏的文字类似,却并非大夏的文字。 就算这本子不小心丢了,也没有人能看懂上面写了什么。 朱贤问道:“叔父有证据吗?” 燕白发摇了摇头:“没有。” 朱贤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说道:“没有证据的事情只能叫故事。” 燕白发说道:“如果我肯定他姓赵呢?” 没有证据,便是故事。 但如果有燕白发作保,那这个故事的可信程度无疑要高上几分。 “……叔父请随我来。” 朱贤没有再提钱的事,显然在他眼里,燕白发的这个消息足以和他的问题等值。 燕白发却没有动。 显然,他和朱贤有不一样的看法。 他认为自己这个消息的价值,要比自己的问题价值更高。 朱贤沉默片刻,说道:“等我们找到了证据,也会把证据传达给叔父。” “好。”燕白发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朱贤在心里暗叹一声,心想自己还是着了燕白发的道,不仅要免费送他一个消息,还要费劲地帮他求证另一个消息。 两人离开西市,向城中心走去。 晨光将启,秋风微寒,路上行人匆匆。 朱雀大街是全长安城内最宽广也是最繁华的街道,两边的地皮寸土寸金。 想要在这里开店,只有钱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权有势、或者有足够硬的后台。 就在朱雀大街中段,最繁华的位置伫立着一座三层高的楼阁,造型精致,装潢古朴。 门匾上用纂体写着两个字。 天机。 这里便是天机阁建在长安城的总部。 朱贤和燕白发径直走了进去。 然后,朱贤亮出一张令牌,进了寻常人根本进不去的天机阁地下一层。 他的令牌上,也用纂体写着两个字。 诸葛。 47、理由 靖水楼是齐郡城最好的酒楼之一,也是最好的客栈之一。 这是城里公认的事实。 客栈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但堂内桌椅整齐,窗明几净,看起来格外不错。 走进客栈,谢周与燕清辞来到柜前。 “两间相邻的上房。” 谢周抢先一步,对掌柜说道。 虽然常年在青山居住,但一些人情间的基本常识他还是懂的。 比如和女子约会时,要记得主动付钱,相亲时则更需如此。 主动付钱不一定让人记得你的好,可如果不主动付钱,一定会被打上吝啬的标签。 当然,好与不好主要是看这个男人在女子心中的印象。 若是印象良好,主动会成为一个很大的加分项,可若是印象不好,大概就会有一种“装什么装,我需要你付钱?”这样的心理。 谢周看了看牌上的价格,上房一晚上是五钱银子,他们至少要在齐郡城停留五天。 谢周取出一张五两的银票,想了想,又添了一两。 添这一两自然不是为了装大方,而是东方月明曾对他说过的一些道理。 在外住客栈的时候,如果需要长住,记得多付一些房费,也记得给小二递一些赏钱。 因为客栈在准备生活用品时,往往会优先这种大方的客人,反之如果太计较的话,人家或许会往你的饭菜里吐两口唾沫,或许把别人用过的毛巾直接就给你送过来…… 燕清辞看着谢周付钱,没说什么。 掌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燕清辞,不由地晃了晃神,心想这两人真是郎才女貌。 不过年龄相仿的男女同行,竟然要开两间房,也是少见。 掌柜当然不会多嘴,也乐意多赚一间房的房钱。他看着柜台上的六两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唤来小二,嘱咐他带客人上楼。 上了楼,入得房间,小二留下隔壁房间的钥匙,便自觉退出去了。 房间里有准备好的热水,架子上挂着两条雪白的毛巾,很干净。 谢周想去洗一把脸,可看到屋子里就这一个脸盆,于是忍住了。 48、阴影中的孩子 “但你是青山弟子。”燕清辞看着谢周,忽然说道。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 青山地位超然,从不涉朝堂纷争,也很少参与江湖纷争。 青山弟子外出行走时,遇到朝廷内部的争斗,往往会退避三舍。 而谢周作为青山掌门的弟子,身份特殊,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让人和青山联系到一起。 如果被有心人知道他参与进齐郡侯府的事情,难保不会拿出来大做文章。 当然,青山从不在乎外人的诋毁,不过口口相传下,未免不会影响到青山的声誉。 燕清辞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劝谢周离开,不要趟这趟浑水。 况且蔡让毫不隐藏对谢周的杀机,追查黑衣楼此事又是由内廷司主导……如果谢周继续留在齐郡城不走,等到内廷司对齐郡侯府动手的时候,很可能会试着将谢周一起杀死。 “我也不打算走。” 谢周摇了摇头表示拒绝,认真说道:“事涉黑衣楼和大夏权臣,这件事已经不止于朝廷纷争了。况且青山和不良人一样,都有义务维护大夏的稳定,当然,我自己也很好奇黑衣楼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谢周的理由同样充分。 但他有一点没有对燕清辞说明。 相比黑衣楼,他更好奇那个黑衣老剑修的身份,又为什么要救他。 以及……他究竟是为什么会在黑衣老剑修的身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谢周看着燕清辞的眼睛,忽然问道:“你在齐郡城有帮手吗?” “没有。”燕清辞摇了摇头。 齐郡城当然也有不良人,但大家都是陌生人,之前从未见过,加上她是一个女子,就算这些人碍于燕白发的面子在表面上听从于她,可心底里未必就愿意听从她的指挥。 以燕清辞的性子,也不想虚与委蛇。 “那你现在有了。”谢周笑着说道。 他指了指自己,故意作出沉吟的模样,说道:“虽然我不擅长查案,但我感觉自己的实力还凑合,嗯……还略懂一点儿阵法和各类术法,应该会是个合格的帮手。” 谢周顿了顿,邀请说道:“所以,咱们一起查查这黑衣楼,如何?” “好。”燕清辞没有拒绝,她抬起头,也看着谢周的眼睛,展颜轻笑。 这一刻,谢周愣住了。 同行大半个月,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燕清辞的笑容。 谢周心想,原来她也会笑啊,原来她笑起来是这么好看。 眉眼端正秀丽,盈盈如画。 肌肤吹弹可破,胜雪三分。 谢周的脑海中蓦然蹦出一段诗词。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谢周本觉得这诗词的描述太过夸张,现在看来,竟显得格外平庸。 燕清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出声打破他的呆愣,说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谢周轻轻摇头。 …… …… 谢周和燕清辞看完信上的内容,便拿起钥匙去了隔壁的房间。 整个下午,两人再没有任何交流。 直到夜幕完全落下,谢周才敲开燕清辞的房门,邀请她一起去楼下吃饭。 小二堆着满脸的笑容递来菜单。 谢周要了一壶茶水,又点了齐郡城的特色酱牛肉、一份甜点和两份白饭。 小二拿着菜单往后厨报菜去了。 走出侧门,小二并没有注意到,有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孩蹲在后厨的水缸旁边。 他瘦小的身体躲在水缸的阴影下,就像一只自卑的野狗。 时间缓缓流逝,厨师们在后厨忙碌,雾气蒸腾,传出切菜和说话的声音。 披着斗篷的小孩算着时间,忽然跳上了后厨屋顶,趴在了门檐上。由于他身材瘦小,斗篷和瓦砖也都是深褐色的,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酱牛肉很快出炉,颜色透着鲜红,气味透着清香,想来味道也会极好。 小二端着酱牛肉走了出来。 他也没有注意到,有两滴晶莹的水珠从房檐上滴了下来,恰好落在盘中的酱牛肉上。 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就连牛肉上的水珠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协调,像是拌牛肉时用到的清油,晶莹透亮,诱的人食欲大发。 披着斗篷的小孩眯着眼睛,对自己的做法很满意,他从房顶跳下,趴到客栈后院的窗户上。以他的身高,需要踮起脚才能看到大堂里的场景。 那盘酱牛肉被放到了谢周和燕清辞面前。 “吃吧,快吃吧……” 披着斗篷的小孩在心里念叨。 吃了牛肉,你们会悄无声息的死去。 相信我,不会痛的,这毒药从来都不会让人觉得痛苦。 但下一刻,他失望了。 就在谢周提起筷子的瞬间,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缕凉意。 然后他察觉到了来自斗篷小孩的杀意。 谢周放下筷子,望向燕清辞。 “怎么了?”燕清辞顿时警惕起来。 “有人,冲咱们来的。”谢周言简意赅。 他的视线朝窗户的位置看去。 空空如也。 没有看到人影。 但谢周知道,那里一定有人。 因为在他的感知中,正有一团阴冷恐怖的气息蜷缩在门墙后面。 披着斗篷的小孩蹲在墙根脚下,眼中的笑意变成了浓浓的诧异。 自己只是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会被发现? 这到底是何等恐怖的感知力? 小孩想不通其中的原因,更不知道楼东震曾经有过和他一样的疑惑,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得离开了。 他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下一刻,凌厉的剑意落下,谢周和燕清辞的身影出现在小孩先前停留的位置上。 看着地上的两个黑渍脚印,燕清辞确定了谢周的感知没有出错。 “还能找到吗?”少女眉头微蹙。 谢周没有回答,双手结印,一抹幽然的气息从他的衣袂间生出。 紧接着,在谢周的脑海里,这片天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 水缸里轻微地泛着涟漪,头顶的树上有两只麻雀吵架,靖水楼外的游船上有人在吟诗……以及相邻的街道上,有一团令他感到极为不舒服的气息在飞速移动。 “这边!” 谢周跃起,向小孩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49、误入楼深处 靖水楼位于齐郡城南侧一条不算宽广的小吃街,街道两边尽是些酒楼茶肆,还有许多推着摊车卖小吃的商贩。 此时刚刚入夜,正是小吃街人流最密集的时候。 披着斗篷的小孩借助体型优势,在人群中快速穿行,偶尔撞到某个行人,见他是一个孩子,大骂上两句也没就不多做计较。 谢周和燕清辞却没办法像小孩一样在街上穿梭,两人对视一眼,踩着院墙的凸起处,几个纵跃跳到了房顶,从房顶上追了过去。 房顶上突然多出了两个人,无疑吸引到了行人们的注意。 “看那!” “嘿!你看上面!” “这表演杂技呢?” 很多行人停下脚步,看着在房顶奔跑的谢周和燕清辞,饶有兴趣地指指点点。 如今的天下百姓对练武修行并不陌生,不过像这种街巷追逐,依然是难得的景象。 “不良人办案!” “不良人办案!” 为防被当作盗贼,燕清辞一边奔跑一边冷声喊道,英气十足。 当今盛世,民风淳朴彪悍,对于官衙里的不良人和捕快,还真没多少人害怕。 听到不良人办案的话语,路上反而响起了一连串加油和喝彩的声音。 谢周和燕清辞没有多想,视线死死盯着那个在街上穿行的斗篷小孩。 “咕咕……”斗篷小孩回头看了一眼,嘴里发出野兽呜咽般的声音。 他似乎在咒骂身后的这两只尾巴。 然而。 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 砰的一声! 一支利箭呼啸着朝他的面门飞去。 斗篷小孩的反应极为迅速,翻滚到路边摊贩的桌子下面,看着几乎全部没入地面,只剩下箭尾在不住颤抖的箭矢,心底一阵发寒。 若是他先前躲避的不及时,这一箭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咕咕……” “咕咕……” 他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憋屈和愤怒! 摊贩老板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斗篷小孩便是谢周和燕清辞的抓捕对象,只注意到有个黑衣小孩钻到了自己的摊车底下,影响了自家生意,弯下腰掀开桌布,没好气地骂道:“滚一边玩去!” 声音刚落,他的身体便僵住了。 他这是看到了什么? 斗篷的阴影下,是一个眼窝深陷,面容扭曲的怪物。 怪物的皮肤是紫黑色的,五官丑陋到了极致,就像用针线随意缝合而成。 这拥有着小孩身子的怪物,不是别人,正是杀手榜第五的毒咒。 摊贩老板看到毒咒的瞬间,眼神中下意识地出现了惧怕和厌恶的情绪。 这情绪也落在了毒咒眼中。 毒咒心里涌现出自卑的感觉,很快变成了莫大的屈辱和怨恨! 身材矮小,面目丑陋,看起来就像是得了病的怪物,这一直是毒咒的痛处,摊贩老板下意识里露出的厌恶的眼神,无疑是往毒咒的伤口上撒盐。 “咕咕!” 他张开嘴巴,露出满嘴尖牙。 尖牙也叫虎牙,往往意味着可爱与调皮,但如果所有的牙齿都是尖牙,便意味着恐怖。 摊贩老板一时竟被吓呆住了。 一股恶臭的味道从毒咒的喉腔中涌出,冲进摊贩老板的口鼻。 一、二、三。 摊贩老板脸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然后变成和毒咒一样的紫黑色,皮肤表面有脓血渗透而出,就像一团晒在阳光下的腐肉。 他向后倒下,就此死去。 毒咒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向前方奔逃。 他拐到另一条街上,看到路边有一座三层小楼,里面客人极多,直接冲了进去。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躲避人群,直接撞得楼中人仰桌椅翻,引起一连串的怒骂惊呼。 毒咒冲上了二楼,忽然听着右边传来了水声,他踹开房门走到窗边。 窗下便是靖水河。 靖水河穿城而过,小吃街的许多酒楼商铺都临河而建,先前的靖水楼也是用此河命名。 毒咒本不打算跳进河里逃命,因为河水太冷太暗,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说来可笑,毒咒一个常年生活在洞穴里的人,竟然会嫌弃水底的黑暗。 不过感知到后方谢周和燕清辞再次追了上来,他皱起眉头,终于跳了下去。 …… …… 谢周和燕清辞从房顶直接跳下,走进毒咒停留过片刻的房间中。 站在窗边,看着夜幕下的靖水河,还有水面上的一团黑渍,知道毒咒是跳进了水里。 “断了?”燕清辞问道。 谢周说道:“深水能屏蔽感知。” 燕清辞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这时,房间里响起一道紧张的声音。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谢周和燕清辞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床上还有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没有穿衣服,女子的双腿正缠在男子的腰上,保持着一个不可描述的姿势。 若是听得仔细些,还能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也在响着不可描述的声音。 难怪楼外秋意极深,楼中却满楼春色。 谢周愣了楞。 燕清辞顿时满脸通红。 “额……我们正好路过……”谢周强行挤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抱拳一礼,以最快的语速说道:“抱歉抱歉,打扰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说着,他赶紧拉着燕清辞跑了出去。 两人走出这座三层小楼,才注意到楼上挂着“摘月香阁”四个字的牌匾。 这是齐郡城还算有名的青楼。 气氛变得格外沉默尴尬,良久,谢周才轻声说道:“回去吧。” 燕清辞点了点头,竟显得有几分乖巧。 乖巧是因为紧张。 先前看到的画面,让她有些乱了心思。 秋风微寒,她散落在耳边的青丝随着夜风浮动,却没办法降低她脸上的温度。 燕清辞强压住自己往那方面想的心思,偷偷看了看谢周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依然干净清澈,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心想不愧是道门弟子,这份道法自然、心如止水的境界确实不是自己能够比拟。 事实上,谢周也很紧张。 此时的谢周更是不敢多看燕清辞一眼,生怕把自己和她带入到先前的场景。 那样未免太过于可耻了些。 好在谢周学过很多道术,比较擅长控制或者说隐藏自己的情绪。 便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摘月香阁旁边的巷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与之而来的是谩骂和粗重的喘息声。 50、黑毒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迅速朝巷子里走去。巷子深处的一片阴暗中,有个身材粗壮的男人把一个瘦弱的女子摁在墙上,一边动作,一边在嘴里骂个不停。 那女子表情屈辱,脸上挂着泪痕,不停地挣扎着,嘴里哭喊着求饶的话。 越是挣扎求饶,男人越是激动,被欲望浸染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 女子身上穿着一件薄纱,看样子也是摘月香阁里的姑娘。 可摘月香阁就在隔壁,你们楼里的女子这样受人欺负,难道就不管管的吗? 燕清辞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身为不良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他们的职责。 她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控制力度,朝巷子里的男人砸了过去。 作为神箭手的燕清辞,扔石头的手法同样像是在射箭,准确而又凶狠。 石头砸在了男人的后脑上。 男人闷哼一声,瞬间晕倒。 燕清辞皱着眉头,准备上前询问女子的情况,下一刻却呆住了。 这个被欺辱了的女子,非但没有表现出得救应有的欣喜,反而被吓了一跳。 她简单整理一番衣服,蹲下身子伸出两根手指放在男人的鼻子前。 确认男人还有呼吸,女子松了口气。 “哎!这位爷,你可不能晕啊,还没给钱呢!”她一边嘟囔着,一边蹲下身子在男人身上摸索起来,却是一分钱都没有找到,显然男人把钱藏到了别的地方。 看来只能等男人醒来之后了,可这事闹的,等他醒来之后,大概也不会给钱了。 女子吃了个哑巴亏,顿时气从心来,双手叉腰,对着巷子外大骂道:“哪个杀千刀的,破坏姑奶奶的生意?” 谢周和燕清辞没敢过去,此时已经离开,双双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成想,这些人能玩的这么花,楼里都装不下,竟然跑到外面演起了情景剧。 他们好心却帮了倒忙。 燕清辞幽幽地说道:“男女之间的事情,难道就这么有意思吗?” 十三州各大城县,教坊司和青楼的生意都格外的好。 摘月香阁的生意更是好的不行,没瞧见生意都做到楼外来了? 谢周没经历过,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片刻,按照自己的理解说道:“这种事情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而放纵欲望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燕清辞说道:“控制欲望才是本事。” 谢周心想控制欲望才是最难的一件事,即使圣人也未必能够做到。 因为当人控制一种欲望的时候,必然另有所求,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欲望? 只不过,人们将欲望也分成了三六九等,而在这个等级制度中,金钱和权力带来的欲望,远远比肉体享受的欲望来得更加高级。 谢周当然不会给燕清辞讲大道理,笑着说道:“等见到关千云,咱们可以问一问他。” 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哪个楼里待着。 提到关千云,尴尬的气氛稍稍散去,燕清辞说道:“我得先离开一趟。” 她当然不是去找师兄。 先前他们两人在小吃街追逐毒咒,闹出不小的动静,还有一个摊贩老板因此惨死,这务必会惊动齐郡城官衙,燕清辞有必要去向他们解释清楚,还需要借助齐郡官衙的力量,去查一查那个诡异的毒物。 …… …… 小吃街的夜晚变得更加明亮,热闹程度却不及先前的十分之一。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齐郡城的捕快和不良人们很快赶到了案发现场。 他们在街边拉起警戒线,将看热闹的民众们驱逐到十丈以外。 虽然大家对于捕快和不良人并不害怕,但也没有人敢无视大夏的森严律法,更不会去挑衅这些执法者。 燕清辞出示令牌,向现场走去。 走到近前,她才注意到摊贩老板的死相极为恐怖,脸上的表情扭曲成一团,皮肤的颜色就像熟到几乎发坏的葡萄,深紫中透着一点乌黑,就连指甲都成了紫黑色。 看到尸体的民众们不寒而栗,甚至有人说这是被恶鬼缠身才有的死相。 周围的捕快和不良人们当然听到了这种鬼神之说,本该上前呵斥,但看着摊贩老板的尸体,就连他们都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生出了许多畏惧的心思。 莫非真是恶鬼缠身? 不多时。 有仵作提着验尸箱走来。薆荳看書 看到尸体,老仵作微微一愣,他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死法,但解剖过上百具尸体的仵作当然不会被表象吓到,猜测是毒物所为,赶紧做好武装,以湿布蒙住口鼻,带好了橡胶手套,上前验尸。 当他的刀刃刺入尸体腹腔的时候,紫黑色开始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了刀刃,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了刀刃。 “这……这是什么毒?”老仵作赶忙丢掉手中的刀,眼神震惊无比。 “应该是黑毒。” 有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 燕清辞站了出来,看着短短片刻就被腐蚀的只剩刀把的验尸刀。 不良人关于毒的案卷中有过这样的记载:“世间有三毒可溶金铁,一者曰白毒,一者曰血毒,一者曰黑毒”。 三种毒很好区分,白毒没有任何颜色,血毒是红色的,黑毒是紫黑色的。 三种毒的来历也大有不同。 白毒来自益州唐家,是由各种药液调配而来,配方只有唐家嫡系清楚。 血毒是来自荒域一种名叫《化血术》的邪功,修炼此邪功者,若是臻至最高境界,便可操纵血毒。 而黑毒的来历和配方都无从得知。 不良人案卷中关于黑毒的来历只有一句话——黑毒独属于杀手毒咒。 那么,先前披着斗篷的小孩,他的身份也就可以确定了。 毒咒。 “不用验尸了。” 燕清辞对老仵作说道,然后看向齐郡官衙的捕头,说道:“把尸体就地焚烧。” 捕头皱了皱眉,心想今夜这么多人看着,就地焚烧无疑会引起极大的恐慌和流言,事后极难处理,说道:“不能带回衙门?” “最好别。”燕清辞摇了摇头。 齐郡城的不良人走来,凑到捕头耳边说了几句话,大概在介绍燕清辞的身份。 捕头愣了愣,诧异地看了看眼前的清冷少女,随即下了焚烧的命令。 夜色下的长街,燃起数丈高的火焰。 …… …… 深夜。 齐郡侯府。 孟君集和孟君泽兄弟一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喝着热茶,听着下面一个捕快的汇报。 包括捕头在内,齐郡城官衙里的捕快们也有七成是折威军旧部。 每当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汇报给孟君集。 “我知道了。” 孟君集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捕快双手抱拳:“喏。” 51、不甘心 风云榜、无双榜、豪商榜、济世榜、奇兵谱……天机阁大大小小排出了十几个榜单,其中以风云榜和无双榜的流传度最广,杀手榜紧随其后。 杀手榜与其他榜单不同。 因为杀手这个职业太过于特殊,他们是一群行走在刀尖上,也行走在黑暗里的人。 他们会为了利益进行各种暗杀活动,常常不管被暗杀的那个人的身份立场如何,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就注定了杀手是个见不得光的职业。 所以出于避讳,天机阁每年腊月对各项榜单进行更新的时候,从来不包括杀手榜。 想要看到杀手榜,只有到天机阁中花钱去买,价格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可不便宜,足够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 但很多人乐意花这个钱。 不为别的,就图个新鲜热闹。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是倒卖贩子,把买来的榜单重新印制,以低价偷偷售卖。 人类的好奇心和好事心,注定了杀手榜的传播度不会太低。 杀手榜上前十,名气一个比一个的响亮,越是如此,被他们盯上的人也越是闻风丧胆。 毒咒便是这其中之一。 所以在听到毒咒的名字时,孟君集瞳孔微缩。显然,即便是他对于这个杀手榜第五的存在也颇为忌惮,沉声说道:“毒咒竟然来了齐郡城!” “看样子是冲谢周或者是燕清辞来的,二者都有可能。” 孟君泽迅速给出了分析,说道:“如果是冲谢周而来,那毒咒很可能跟内廷司有些关系,而如果是冲燕清辞来的,可能就是在针对燕白发,具体是谁就不好说了,毕竟燕白发和不良人也有很多敌人。” 这是兄弟两人第一次提到谢周的名字。 孟君集不是很在意毒咒的目标是谁,但对于谢周,他却不得不在意。 “这个谢是哪个谢?”他皱眉问道。 孟君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着说道:“大兄放心,他不是谢家人。” 说着,孟君泽把谢周的出身对大兄解释了一遍。 孟君集嗯了一声,有些担心过头了。 毕竟谢家背负着谋反大罪,即便有谢家子弟……不,谢家余孽残存于世,也需要隐姓埋名,不该如此高调才对。 “既然是姜掌门的弟子,可以找机会多拉拢拉拢。”孟君集迟疑片刻,接着说道:“但也不要走得太近……因为他而得罪内廷司的话,多少有些得不偿失。” 拉拢谢周? ……嗯?拉拢? 听到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孟君泽微微一愣,说道:“大兄,难道您还想着返回长安吗?” 对于自家兄弟,孟君集没有隐瞒,直接点了点头:“要回去。” 孟君泽不明白,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孟君集平静说道:“因为长安才是大夏的中心,战场才是咱们应有的归宿。” 孟君泽沉默了很长时间,幽幽地说道:“我以为五年过去,你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孟君集挺直腰背,沉声说道:“人生潮起潮落,大丈夫何患一时低谷!当年咱们东征西战,形势最困难的时候不比现在严峻的多?” 听着大兄豪气的语气,看着眼睛里光芒不减的大兄,孟君泽默然不语。 五年过去,大兄竟一点没变。 但他却不是五年前的孟君泽了。 看着大兄期待的眼神,他闷声泼了一盆冷水:“陛下不会让你回去的。” 孟君集轻笑一声,说道:“陛下也有糊涂的时候,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召我回去。” “可是你已经等了五年,还要再等多久?”孟君泽泼了第二盆冷水。 孟君集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当年咱们出征谷昌时,途径镇北城,镇北将军已是耄耋之年尚且出战沙场,你我年不过耳顺,至少还有三十年可用。再说了,太公古稀之年尚且钓于渭水,你怕什么?” 孟君泽默不作声。 “你瞧瞧现在的齐郡城,五年时间,面积扩大了三分之一,人口增加了百万有余,一切都井井有条,繁华昌盛。” 孟君集大手一挥,目露精光,语气豪迈说道:“如此雄城,世间屈指可数,这都是我的功劳!陛下如何会不看在眼里?” “所以,等他需要用人的时候,自然会召我回京。”孟君集言辞笃定。 随后他看向自家族弟,眼神认真说道:“君泽,你也要帮我。” 孟君泽还是不说话。 他真的很想拒绝,很想劝大兄认真想一想长安有什么好,到处都是尔虞我诈,到处都是把无错当有功的高官权臣,到处都是他们孟氏的仇人……而齐郡,才是孟家的根。 但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面对大兄,他一直都不擅长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说道:“好,我帮你。” 说完这句话,孟君泽起身离开了。 孟君集也不阻拦,走到窗边,看着夜幕下的齐郡城,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骄傲。 为什么要回去? 因为他觉得折威军的故事不该潦草结束。 因为他觉得孟君集不该在齐郡侯和云麾将军的位置上滞留一生。 他值得封国公,值得封大将军。 一切的一切,最终汇聚成三个字。 不甘心。 …… …… 谢周回到靖水楼的第一时间,便是冲到自己先前坐的餐桌。 好在那盘酱牛肉还没有被小二收走。 谢周端着牛肉回到二楼住处,坐在桌前,看着牛肉表面的清油。 谢周能感受到,这“清油”便是毒,而且毒性极为恐怖。 明知如此,略一迟疑后,谢周还是伸出食指,点在了“清油”上。 瞬间,一阵剧痛从指尖袭来,他的胳膊僵硬了,食指的指肚上出现了一块紫斑。 紫色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变得越来越重,几乎成了黑色,而且有蔓延的趋势。 谢周当然不会任由它蔓延,左手并作剑指点在右手的经脉处,精纯的内力迸发而出,汇聚在食指指尖。 噗的一声。 就像装满水的袋子被针扎破,谢周的指尖裂出一道伤口,一连落下十数滴紫黑色的血。 血滴落在桌面上,瞬间将桌面腐蚀出一块空洞,且向周围蔓延了半尺才渐渐停息。 看着被腐蚀的桌面和紫黑色的血迹,谢周终于确定了这毒的名字,以及先前那个斗篷小孩的身份。 黑毒,毒咒。 52、没排面的毒咒 谢周端起蜡烛,点燃了桌上的污血和被腐蚀出的黑迹,伴随着擦擦的爆破声,这些污秽被焚烧殆尽。 黑毒惧火,这或许是因为火焰在很多时候都象征着光明的缘故。 这时,敲门声响起,燕清辞走了进来,对他说道:“我查到那个人的身份了。” “是毒咒。”谢周和她同声说道。 燕清辞微微一怔,看到桌上的痕迹,明白了他是从何得知。 少女皱起眉头,看着谢周说道:“我本来打算拜托齐郡官衙帮忙查一下,但既然确定了他是毒咒,就……” 燕清辞没有说下去。 谢周却足以明白她的意思。 既然是毒咒到来,拜托那些捕快和不良人追查,很可能是让他们白白送死。 可说这句话时,燕清辞的语气中分明带着一丝歉意,就好像这是她的过错一样。 谢周不由的心里一软,到底得是要多么善良的人,才会把替外人着想以及把事实的无奈归于错误揽到自己身上? “没关系的。”谢周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燕清辞轻轻点了点头,担忧道:“也还不能确定他的目标是谁。” 谢周说道:“是我。” 燕清辞和孟君集等人都无法判断的事情,谢周却给出了极其笃定的答案。 毒咒就是冲他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燕清辞有些不解:“嗯?” 谢周对她说道:“先前在楼下,我感知到的来自毒咒的杀意有且只针对我一个人。” 燕清辞明白了过来,看着谢周的眼睛,疑惑说道:“有人杀你,你不意外吗?” 谢周想了想,说道:“蔡让的杀意倒是让我意外,不过抛开毒咒的身份和来历不谈,对于刺杀这件事本身,我很早就有过心理准备……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到刺杀,习惯了。” 燕清辞闻言一惊,心想刺杀还能习惯的,不解问道:“你到底经历过多少刺杀?” 谢周摊了摊手,语气随意说道:“二十几次吧,平均每次下山都会被刺杀一次。” 顿了顿,谢周接着说道:“也不止是我,还有我两个师兄,还有诸位长老的嫡系弟子,几乎都遇到过刺杀……” 燕清辞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整个人都惊住了,难道青山弟子遭遇刺杀这么普遍嘛…… “青山一直都有很多敌人,甚至比你们不良人的敌人更多。” 谢周用很平常的语气说道:“除了各大邪教,还因为青山连续几十年站在风云榜的第一位,有人眼红很正常。” 朝廷有不良人专门处理江湖纷乱。 而在江湖之中,也有青山、圣贤城、少林和青城等正道门派联合,镇压邪魔外道。 青山便是这场联合的领头人。 几十年里,被青山带人覆灭的邪教组织和地下帮派起码有十几个。 如今还存于世上的三大邪教,西方四象教、北地大罗教和南州七色天,也被以青山为首的几大正道门派压得抬不起头。 这些人无不想着让青山灭门。 据说在某些邪教里面,还有拿青山弟子人头换钱、换功法的规矩。 当然,青山弟子在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大多都有护道者跟随,这些护道者最次也是二品境巅峰的剑修。 等他们成长到二品境界以后,以剑修的速度和杀伤力,根本就不惧寻常的杀手。 久而久之,被刺杀甚至成了青山弟子的历练方式之一,谢周和方正桓等重要弟子更是早就习惯了被人刺杀。 只不过,由于谢周是姜御最疼爱的小徒弟,他经历过的刺杀要格外多。 …… …… 听着谢周的解释,燕清辞心下了然,转而问道:“你觉得毒咒是什么境界?” 谢周想了想道:“二品。” 燕清辞说道:“我也觉得。” 从毒咒被他们发现的第一时间就转身逃跑,以及他的逃跑速度,都足以证明这一点。 二品境当然称得上强者,足以支撑起一般的镖局和一城一县的衙门机构,许多小门派的掌门也都只有二品修为。 但毒咒不一样,他是杀手榜上排行第五的杀手,二品境就显得很没有排面。 这属实在谢周和燕清辞的意料之外,却也算不上多么离奇。 毕竟杀手这一行,本质上就是用任何方法致人于死地,对境界没有硬性要求。 它只要求两点: 一,高超的隐匿手法。 二,有效的杀人手段。 毒咒无疑是完美符合了这两点。 首先,毒咒的身材注定了他是不引人注意的类型,他的速度和藏匿手法也足够高超,一手黑毒和今天不曾出现的咒杀术也无疑是最致命的杀人利器。 而现在,毒咒盯上了谢周。 燕清辞心里生出担忧和关心的情绪,但她很好的把这些情绪隐藏了起来,看着谢周,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毒咒是个很可怕的杀手,你记得多注意一些。” “放心。”谢周笑着说道。 “你很有信心?”看着他自信的笑容,燕清辞有些不解地问道。 “当然。”谢周点了点头。 燕清辞不明白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要知道,虽然毒咒只有二品境,但即使一品境的强者被毒咒盯上,也会觉得麻烦。 不过谢周也并非狂妄。 他是真的不怕毒咒。 先前他尝试接触了黑毒,事实证明,黑毒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可怕。 那毒咒还剩下什么? 咒杀术? 说到底,咒杀术同样属于道术的范畴,只不过是走入了邪道。 而在道术这一块,谢周同样不输于人。 …… …… 齐郡城。 城南某处庄园。 有个穿着玄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烛光里,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卷。 男子面容英俊,身材高大挺拔,眉宇间英气十足,自有一道洒脱不羁的意味隐藏其中。 吱呀一声响,黑衣老剑修推门而入,对着男子微微一礼说道:“楼主。” 男子转过身,温和笑道:“这里没有外人,顺爷不必拘礼。” 黑衣老剑修直起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内廷司对谢周出手了,毒咒也来了齐郡城。” 男子轻笑一声,说道:“以李大总管的性子,对谢周出手是迟早的事。青山能护住他一时,却不能护住他一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还得看他自己的选择。” 黑衣老剑修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谢淮也出手了。” 男子挑了挑眉,也沉默片刻,叹息一声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53、让他们争吧 黑衣老剑修问道:“楼主怎么看?” “我怎么看?” 楼主看着老剑修的眼睛,嘴角带着笑意,说道:“谢淮是你的弟子,谢周也是你罩着的人,现在他们两个闹矛盾了,难道不该是顺爷你这个当长辈的头疼吗?”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黑衣老剑修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 “我没有看法。”楼主摇了摇头,略一沉吟说道:“如果你要问倾向性的话,谢周终究是外人,谢淮则是我看着长大的兄弟,你说我会向着谁?” 黑衣老剑修说道:“我明白了。” 楼主问道:“那你准备如何?” 黑衣老剑修说道:“让他们争吧。” 楼主有些无奈,那种冷冽的上位者气质顿时绷不住了,扶额长叹一声,说道:“顺爷你还是不明白啊。” 黑衣老剑修也绷不住了,冷冷地看着他说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再说半截试试?” 身为属下,对待黑衣楼的楼主大人,他表面尊敬,心里却属实没多少敬意。 年轻的楼主也不生气,当年打武学基础的时候,他们都被顺爷教育习惯了。 只是随着地位的提升,顺爷逐渐开始以属下的身份和敬畏的口吻与他说话,偶尔骂他一句,倒还真觉得怀念。 “我的意思是……” 楼主看着他,出主意道:“顺爷你直接去找谢淮,打他一顿,告诉他不要找谢周的麻烦;然后你再去找谢周,表明身份,告诉他不要找黑衣楼的麻烦,这不就结了?” 黑衣老剑修沉默片刻,冷冷地蹦出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方法在他看来顶个屁用。 弟子大了不由师。 就算他要求谢淮不要去找谢周的麻烦,谢淮表面上也答应了,但谢淮就真的释怀了吗? 不可能。 因为别人一句话而改变自己想法的人,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弟子。 同样的,谢周也不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放弃对黑衣楼的追查。 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争吧。 就让他们争吧。 黑衣老剑修不准备管这事了。 他忽然道:“对了,我遇到王尘了。” 楼主挑了挑眉:“在哪遇到的?” “来这边的路上。”黑衣老剑修把王尘挑起内廷司和齐郡侯府争执的事情说了一遍。 楼主问道:“雍凉那边的杀手?” 黑衣老剑修点了点头:“也是他。” 楼主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冷冽起来,沉声说道:“他怎么当了杀手?” 黑衣老剑修沉默片刻,把王尘当时的理由重复了一遍。 金陵王家,谋反,逆臣之子…… 一系列标签下来,不当杀手当什么? 楼主冷冰冰说道:“我不是让户部给他伪造了一个出身?” “他不想用假身份。”黑衣老剑修说道。 楼主沉默了会儿,叹息说道:“……是他的性子,顺爷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黑衣老剑修摇了摇头,想了想说道:“还是由着他自己去吧,你也别管了,你只是他哥,又不是他爹。” 楼主说道:“长兄如父。” “那你自己找王尘说去。”黑衣老剑修懒得和他争执,转而说道:“毒咒来了齐郡,需要我去露个面不?” 楼主说道:“随你。” 黑衣老剑修说道:“杀了他?” 老人的语气很随意,就像在说明天中午吃什么,要不要吃酱牛肉,注意少放点盐。 他当然有随意的资本。 论实力,他是一品后期,甩了毒咒十万八千里;论排行,“剑魔”之名在杀手榜上排行第二,而且他的第二远远比毒咒的第五来得更为实在也更有价值。 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毒咒,在他眼里就只是个沾满污秽的丑陋怪物罢了。 楼主想了想,说道:“这个不行。” 黑衣老剑修皱眉道:“怎么?” 楼主对他说道:“内廷司传来消息,毒咒和李大总管关系匪浅,将来毒咒或许能成为针对李大总管的手段。” 毒咒和李大总管关系匪浅? 如果这件事属实,那毒咒很可能成为李大总管的破绽。 问题在于,这种事情即使在内廷司应该也是个了不得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衣老剑修若有所思,说道:“所以你安排在内廷司里的眼线到底是谁?十二监总管中的哪一位?” 楼主温和一笑,不说话。 黑衣老剑修自然也不会追问。 身为下属,不需要知道太多。 他转而说道:“谢淮现在在哪?” 楼主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黑衣老剑修没好气道:“你会不知道?” 楼主斜了他一眼,也是没好气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什么性格你不清楚?” 说这句话时,他竟有几分无奈。 黑衣老剑修不说话了。 好吧。 谢淮的性格他当然是清楚的,比王尘的不服管教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初就是因为谢淮的怂恿,王尘才离家出走,誓要闯出一番天地出来。 …… …… 齐郡城东边有一条本司胡同。 本司便是所谓的教坊司。 至于胡同的意思,就是说这条胡同内所有的院子都属于教坊司。 不过齐郡城的教坊司是真不如长安,里面的乐师和女乐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差了不止一筹,除了面积大一些以外,即使在齐郡城本地,它的口碑都不怎么样,生意还不如摘月香阁这种民办青楼。 而在本司胡同外,有一座灯火通明的三层木楼,挂着“相思院”的门匾。 这便是齐郡城最有名的青楼了。 相思院财大气粗,除了这一座三层楼阁,还附带了十几个别院。 如此规格的相思院自然有不低的门槛,如果衣着不当、或者是大腹便便的商贾,即使有钱也拒不接待,而如果是通过了院试的举人或者小有才气的书生,即使没有钱也可以入内。 当然,如果没有钱的话,就算进去也就只能听听曲子,喝上几杯免费的清茶罢了。 想要留宿,五两银子起步。 事实上,五两银子就已经是极高的门槛,注定了平民百姓没有进门的资格。 小吃街的死亡案件自然传不到这边。 此时此刻,夜落华灯,相思院里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伴随着女子动人的歌喉。 54、孟原 相思院的阁楼外,关千云不知何时脱下了他的黑色劲装,换上了一身白色长衫,将头发高高挽起,别上一根白玉发簪,腰间再挂上一块白玉环佩,瞬间便从英气的侠客变成了潇洒的公子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关千云手执一把折扇,再轻轻吟上两句诗词,公子便成了书生。 不得不承认,他生的确实俊俏,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自然流露出一种坚毅的感觉。 这种书生与公子的集合体,在青楼和教坊司以及任何以女子居多的地方,都极受欢迎。 关千云深谙此道。 所以进了相思院的他,很快就入了姑娘们的眼,他被领到二楼栏杆旁边的酒桌上,左拥右抱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人给他剥着葡萄吃,一人把酒杯端到他的嘴边,好生享受。 “奴家敬公子一杯……”姑娘们嘴里仿佛含着蜜枣,声音甜到发腻。 关千云来者不拒,端着酒杯,颇为享受地说道:“好说好说……” “台上这位姑娘是?” 忽然,关千云的眼神瞥到了台上抚琴的姑娘,不由地微微一愣。 抚琴女子穿着一身素色绣衣,内里衬一件鹅黄色纱裙。她的容貌不是特别的令人惊艳,属于温婉大方的类型,气质端庄而又清纯,眉眼动人,脸颊微红,惹人怜爱。 再往下看,抚琴女子胸前的骄傲几乎要把纱裙撑爆,柳腰堪堪一握,隐约能透过纱裙看到下面白皙的小腿和脚踝。 关千云自认阅女无数,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姑娘绝对是世间少有,属于清纯和欲望的完美结合,当得起尤物二字,比京都教坊司的花魁都差不了太多。 怀里的姑娘似乎有些不满关千云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却也不敢得罪客人,眼神幽怨说道:“她叫晓月,是我们这里的头牌。” 关千云说道:“陪过夜吗?”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很多青楼里的头牌就是当招牌供着,只能看不能吃。 毕竟有一句话叫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只要保持头牌的清白,便会有大把客人趋之若鹜的拜倒在她的衣裙下,也只有这样,头牌才能保持最大的价值。 事实证明,晓月便是这种类型。 “不陪。” 怀里的姑娘摇头说道。 关千云感慨道:“可惜了……” 怀里的姑娘不乐意了,嘟囔道:“妈妈说过,若是有哪位客人的身份足够,又肯出到三千两银的话,晓月姑娘也不是不能委身。” 关千云会心一笑,心想果然,各地青楼的手段都一个德行。 三千两银买走头牌的第一夜不算太多,最主要的就是买者的身份和名声。 试想,如果某个大人物出钱买了你家头牌的破题夜,青楼再把这事宣扬出去,可不就出了好大一波风头? 若是运气再好一些,遇上一个有名的大诗人,或许还会被写进诗词中,传为一段佳话,流传千古也说不一定。 流传千古绝不是夸张之言。 前朝就有个柳姓诗人,曾在青楼留宿三个月,没有花半点银子,临行前还有姑娘给他倒贴盘缠。那姑娘也确实被写入了诗词中,流传至今,深受无数青楼女子嫉妒。 反之,假如买家是个一夜暴富的商人,没有官爵也没有像样的身份兜底,青楼该怎么把这事宣扬出去?还不够丢面的。 可惜有身份还肯花钱的人不多。 毕竟有身份的人都爱面子,身上往往背负着正人君子、顾家爱妻、洁身自好等类似的标签,怎么能在青楼留宿? 就算留宿也不能宣扬…… 传出去有失体面。 姑娘说这些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有一丝对关千云的挑衅——你不是想晓月吗,好啊,那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够不够,又出得起三千两银子吗? 关千云身为燕白发唯一的嫡传弟子,就凭这一点,他的身份也够了。 问题在于,他不能暴露身份啊。 每次逛青楼他都要伪装成书生,就是怕给人认出来。 若是被青楼宣扬出去,传到燕白发耳中,非得把他这个有辱名声的弟子打残不可。 当然,关千云也出不起这钱。 “我错了还不成吗?”他笑嘻嘻地揭过这个话题,低头在怀中姑娘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姑娘也笑嘻嘻道:“罚酒三杯。” 关千云乐道:“罚就罚……” 便在这时,场间响起一道恼火的声音,盖过了楼里的丝竹声。 “玉娘,你这就不厚道了吧?” 循声望去。 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猛地站了起来,眼神不善地看着面前的微胖女人。 被叫做“玉娘”的微胖女人便是这相思院的老鸨,她似乎在和年轻男子商量着什么,结果商量不成,两人闹的有些僵硬。 “他是?”关千云指了指年轻男子。 姑娘说道:“这位是孟二公子啊,他叫孟原,是咱们齐郡城有名的大少爷。” 关千云笑问道:“哪个孟?” 姑娘笑道:“自然是侯府的孟了。” 关千云了然,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孟家老二…… 关千云是个健谈的人,在来齐郡城的路上没少和老卒们唠嗑,自然也少不得聊到孟君集和齐郡侯府的事情。 他从老卒们口中得知,孟君集一共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长子名叫孟震,从小就跟在孟君集身边,经历过大小战事十余场,折威军取缔后又被送到了其余军中任职,可谓是年轻有为。毕竟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和爵位的,家主对嫡长子的教育必然要花费大量心思。 至于次子孟原,由于孟君集事务繁忙,根本没时间管他,从小被放养的孟原就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常常跟着一群纨绔厮混,青楼纵酒,城外打猎,日子过得充实而又骄奢淫逸。 此时此刻,孟原看着老鸨,语气不善道:“说好的三千两,怎么你要变卦了不是?” “孟公子误会了。” 老鸨赔笑道:“只是……” 她一时也给不出完美的理由。 毕竟她确实说过,有身份的人可以花三千两银子让晓月委身这样的话。 现在孟原带着三千两银子来了…… 可在老鸨心中,孟原显然不属于“有身份的人”这个范畴。 孟原在齐郡城的名声确实足够响亮,可却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如果让他把晓月带走,人们只会觉得孟原这大少爷又睡了个女人,对相思院的名声来说非但没有好处,反而还会让很多客人不满,产生许多不良影响。 但老鸨又不能直说。 孟原是侯府的公子,假如她明说孟原的身份不够,不就是在打侯府的脸吗? 相思院是有后台的,可在齐郡城内,谁的后台有孟原的后台硬? …… …… 注:柳姓诗人就是奉旨填词柳三变了啊。“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首词就是柳永和他青楼里的情人分别时写的,真就流传千古了,可惜他没把歌妓的名字写进去。 55、我是楼东震 相思院内的丝竹声停了下来,舞女们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楼中客人都把目光看向了老鸨和孟原。 从先前的对话不难判断,老鸨和孟原就是因为晓月姑娘起了争执。 这种事情在青楼里不算常见,却也不算稀罕,客人们都津津有味地看着。 孟原没有因为受到众人的注视而有所收敛,反而愈发得意,一脚踩在凳子上,微微扬着下巴,眼神骄傲地看着相思院的老鸨,显得特别嚣张跋扈。 “怎么不说话了?” 他质问道。 毕竟这件事说到底,他是占理的一方。 所有人都知道相思院的规矩,三千两银子就可以让晓月姑娘委身。 “现在小爷我带着银子来了……” 孟原话音一顿,向前倾斜着身子,盯着老鸨的眼睛,微微眯眼说道:“怎么,相思院还有别的说法不成?” “这……” 老鸨有苦难言,脸上的神情难看至极,心里也为难至极。 她环视一圈,希望有人能替她说句话。 可惜没有。 如果孟原的出身普通一些,这时候肯定会有想出风头的公子哥站出来和他作对。 问题在于,人家孟原是侯府的二公子,在齐郡地界,脑子进水了才会去得罪齐郡侯府。 客人们都是出来找乐子的,又不是来找麻烦的,还是个大麻烦。 事实上,客人们对相思院多少有些同情,心里也对孟原不满。 因为晓月姑娘真的太美了。 此时此刻,晓月姑娘坐在木琴旁边,她似乎想劝双方不要争吵却又不敢劝,以至于秋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无辜和委屈,轻微抽搐的肩膀又透出些许柔弱,特激发男人们的保护欲。 想到这样的绝世女子竟然要便宜给孟原这种王八蛋,客人们心里就一阵不平衡。 凭啥啊? 不就是摊了个好爹嘛! 可惜,就算有再多的不平衡,他们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不敢怒也不敢言。 孟原注意到老鸨四处移动的眼神,呵呵一笑,也环视一圈说道:“谁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 “孟公子与晓月姑娘天生一对……” “挥手豪掷三千两,孟公子大气大气!” “恭喜孟公子!” 被孟原目光扫到的人无不拍手称快,顶着灿烂的笑脸说着违心的话。 老鸨叹息一声,也不挣扎了,心想让孟原把晓月带走吧,就当相思院吃了个闷亏。 便在这时,孟原忽然看向二楼栏杆旁边的一张酒桌,质问道:“怎么,你有意见?” 他质问的对象正是关千云。 关千云随口说道:“没意见。” 孟原皱眉说道:“那你笑什么笑?” 关千云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反问道:“不是吧我的孟大公子,笑都不让人笑了?” 孟原深呼吸一口气,脸色阴沉下来。 一圈人都在笑,问题在于大家都是逢迎的笑,关千云则是那种看热闹的笑。 这就让孟原很不爽。 听到对方阴阳怪气的语调,孟原更加不爽了,说道:“你很勇啊?” 关千云说道:“还行。” 孟原冷笑一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到了哪里?” “还我错到了哪里……” 关千云眼神无奈,看着孟原,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想法,说道:“你不就是想找个人立威,在姑娘们面前展示一番威风吗?” 孟原一时间无从反驳。 关千云喝着酒,没好气地说道:“你找错人了,一边玩去。” 关千云表示,趁着风头挑事的情况他见多了,为了面子打架斗殴的事情他见过更多。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挑事。 “很好!” 孟原冷哼一声。 不知何时,几个身材高大的扈从走进相思院,站到了孟原身后。 孟原指了指楼上的关千云,冷声说道:“赶出去,注意别伤了人。” 别伤了人……关千云微微挑眉,心想还算有些底线。 京城权臣家里的公子哥,动不动就是挑断对方手脚筋,打断他的手这种阴狠手段。 与他们相比,孟原这种赶出去还交代别伤人的做法,属实算得上纨绔中的一股清流了。 关千云说道:“看在你说别伤人的份上,那我也不伤人好了。” 孟原看着他,冷笑不语。 …… …… 扈从们向二楼走去。 这些扈从全是练家子,还有两个是折威军的老卒,身手不弱,也都有修为在身。 楼里的客人们一个个都看向关千云,眼神怜悯,心想这家伙要倒霉了。 就连怀里的姑娘也一个劲地往外钻,想要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远一些。 关千云却不急不慌,低下头在怀中姑娘满是紧张的小脸上吧唧一口,轻声说道:“别害怕,该看我表演了。” 说完这句话,他一跃而下,稳稳落到了孟原面前。 然后,他飞起一脚踹到了孟原胸口。 轰的一声! 孟原被他踹到了相思院外。 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所有人都惊住了。 “二少爷!” 孟原的扈从们最先反应过来,一个个脸色煞白,赶紧冲了过去。 老鸨急忙跟了过去,如果孟原出事,相思院也得跟着玩完。 就在众人快要吓哭了的时候,孟原自己爬了起来,说道:“我没事……” 人们第二次惊住了。 毕竟那轰的一声听起来极为吓人,孟原被一脚踹飞七八丈远的姿态也极为吓人,怎么看都该死定了才对,现在却跟没事人一样,竟然还能自己爬起来? 鬼使神差的,扈从蹦出了一句:“二少爷……你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回你个头!” 孟原骂道。 孟原偷偷揉着屁股,心想除了屁股疼得厉害,他是真没受伤,胸口也不觉得难受。 越是如此,孟原越是心惊。 出身军武世家,他怎么也练过几年。 所以他清楚关千云这一脚运用了巧劲,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扈从也看出了这一点,看向关千云的眼神不由地多出许多忌惮。 即使在曾经的折威军中,对力量如此控制入微的人,都不超过十指之数。 扈从们不敢轻举妄动,说道:“请问阁下是谁?” 关千云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本名,想了想,说道:“我是楼东震!” 56、好大一口黑锅 楼东震是谁? 相思院的客人互相对视着,谁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记得有以楼为姓的有名世家。 不过这个叫楼东震的年轻公子哥,既然敢得罪孟原,想来背景不差。 就在众人小声议论的时候,孟原和他的扈从们则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跟楼东震不熟,但不妨碍他们每个人都认识也见过楼东震,知道楼东震是自家府上的偏将,实力极强,是侯爷最寄予厚望的晚辈。 那么,眼前这家伙到底是谁? 他为何要装成楼东震? 孟原想不通缘由。 但这家伙竟然当着侯府众人的面,伪装成侯府的人,这不是嘲讽是什么? 孟原顿时勃然大怒,张口便要揭穿对方,顺带问候他的十八辈祖宗。 “少爷……”身边一个扈从拉住孟原,小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孟原神情微变,把话咽了回去。 是啊,这人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却有二品境的实力,资质堪称可怕。 就算他不是楼东震也绝对是天赋最可怕的一批人,未来一品可期。 为了自己的面子,将这种人彻底得罪,怎么看都划不来。 孟原是纨绔,却不是蠢货,很快就明白了重点所在。 可现在的困境在于,他被对方踹了一脚,还被拂了面子,就这么离开岂不是遭人耻笑? 将来他还怎么在齐郡混下去?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得,怎么办? 孟原沉默片刻,深呼吸一口气,指着关千云的鼻子,用最阴狠的语气威胁道:“好!很好!我记住你了!今天就算你赢,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必废了你不可!” 撂下狠话,孟原转身便走。 一众扈从跟着离开。 关千云不想跟猴子一样被众人围观,也不喝酒了,搂着先前的姑娘去了后面的院子。 至于孟原的威胁,关千云根本就不在乎,反而觉得好笑。 他甚至开始想象,等到齐郡侯的寿宴当天再见,孟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 …… 夜幕已深,残月从云雾而起,明亮却不刺眼,自显清幽。 孟原和扈从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少爷,您可别想着找他的麻烦。” 扈从想着孟原先前威胁的话语,不无担忧地说道:“他至少和楼将军是一个级别,甚至比楼将军都要可怕,如果被老爷知道你得罪了这种人……” 就在下一刻,扈从闭嘴了。 不是孟原打断了他的话,而是在前方昏暗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影。 这人穿着一身黑衣,戴着铁制面具,提着一把剑挡在了道路中央。 看着黑衣剑客,扈从们如临大敌,纷纷上前把孟原护在了身后。 此人到底是谁,竟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视线中,他们谁都没有半点感知。 黑衣剑客没有动作,仅仅是杀意外露,就让扈从们产生了极大压力,背后被冷汗打湿。 作为折威军出身的老卒,扈从们的境界虽然不高,但对局势的判断一向准确。 自己这帮人,绝对不是对手。 资历最老的扈从从兜里掏出匕首,盯着黑衣剑客,沉声说道:“四柱带着少爷离开,其他人随我断后。” 被喊作四柱的扈从“嗯”了一声。 听到这句话,孟原也明白了前方的黑衣剑客实力极强,颤声说道:“你们坚持住,我很快就带人过来接应。” 孟原知道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赶紧转身准备绕路往侯府赶去。 然而。 孟原刚一转身就停住了。 在身后的夜色里,同样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穿着灰白布衣的青年,没有戴面具,借助微薄的夜光,可以看出他很年轻,差不多也就二十岁出头。 青年手中端着一把军用弩,用戏谑的目光打量着孟原一行人。 孟原看了看布衣青年,又扭头看了看黑衣剑客,深呼吸一口气质问道: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黑衣剑客没有回答。 布衣青年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回答。 这根本是一句废话。 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自然是知道孟原的身份,毫无疑问。 “我是齐郡侯府的二少爷!” “我爹是齐郡侯!” “你们杀了我,就别想走出齐郡城!” 孟原自顾自地喊道,他就像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丑,看起来愚蠢至极。 事实上,孟原非但不愚蠢。 相反,他还非常聪明。 他说这些话的目的也不是在展示自己的背景有多么强大,而是为了喊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用吼出来的,声音无比洪亮,在静谧的夜色甚至显得吵闹。 如果没什么意外,周围的住户很快就会注意到街这边的动静,夜间巡逻的城卫兵也很快就会循声赶来。 可惜没有。 空荡荡的街上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夜色昏沉,回音吵闹,这条街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任何一个外人。 画面极其诡异。 “少爷不用喊了。”资质最老的扈从叹息一声,说道:“周围有阵法的波动。” 阵法隔绝声音,也隔绝了长街和外界的联系。即使有人从街边走过,只要别走进阵法中,就不会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看来对方提前就在这里做好了埋伏。 孟原等人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杀!”折威军出身的扈从血性大发,大吼一声冲向了布衣青年。 他们这些人练过合击术,配合起来天衣无缝,拼命的话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而在黑衣剑客和布衣青年中,他们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 因为相比于黑衣剑客给人的恐怖压力,布衣青年的气息要平淡的多,想来实力也要弱上许多。 遗憾的是,在这两个选项中,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 银白色的剑光亮起,割裂黑暗,在长街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轨迹。 黑衣剑客的身影出现在了布衣青年身边。 砰!砰!砰! 连续的撞击声响起。 扈从们纷纷倒地,把后背留给一个强大的剑修,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一些。 只剩孟原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身边躺着七个扈从的尸体。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掌心沾满了温热粘稠的鲜血,有点腥,也有点甜。 巨大的恐惧感袭来,孟原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瞳孔涣散,表情因为恐惧而变得格外呆滞。 “这招真帅!”布衣青年收起军用弩,赞叹说道。 黑衣青年说道:“当初顺爷教过的,只是尘哥你没有学。” 尘哥自然就是王尘。 戴着面具的黑衣青年便是谢淮。 就连黑衣老剑修都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来了齐郡城,又是怎么凑一块去了。 “我那是没有学吗?”王尘没好气说道:“我是学不会……” 事实证明,学剑是需要天赋的。 同样的剑招,谢淮看一眼就全明白了,耍两下就开始了举一反三。 可王尘别说举一反三,他练上个十天半个月,连外形都练不明白。 其他武学也是如此。 王尘真不是练武那块料,否则他也不至于天天背着个军用弩闯荡江湖。 两人走到孟原身边。 “什么味儿……”擅长用毒的王尘嗅觉极其灵敏,闻到了一股怪味。 低头看去,发现瘫坐在的地上的孟原屁股底下,一片潮湿。 他真被吓尿了。 王尘满脸嫌弃,嘟囔道:“堂堂折威统帅孟君集的儿子,竟然是这副德行……” 谢淮没说什么,转而看向街边,微微一礼说道:“孙长老,麻烦了。” 从阴影中走出一个和尚,不修边幅且光着脚,穿一身破旧的僧衣。 正是当初谢周和关千云遇到的苦行僧。 被谢淮喊作孙长老的苦行僧叹息一声,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伸手抓出一道金光,化为金色的烈焰,一点不剩的焚毁了地面上扈从们的尸体和鲜血。 王尘大呼神奇,由衷地赞叹道:“孙长老你这一手,比我的化尸粉还好用。” 孙长老叹息说道:“罪过罪过……” 谢淮指了指孟原,说道:“还有这个人,也要麻烦孙长老了。” 孙长老点了点头,走到孟原身边,手掌抚上他的头顶。 掌心金光大作。 孟原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恢复了平静,紧张和恐惧的意味消失不见。 “好了?”谢淮问道。 孙长老点点头,说道:“等他醒来后,自然就会听你指挥。” 谢淮说道:“多谢孙长老了。” 孙长老摆了摆手,转身向夜幕里走去,周围的阵法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消失。 …… …… 相思院。 某个独院里的床几乎摇了整夜。 由于太累的缘故,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关千云和姑娘都还在床上睡的正熟。 咚咚咚! 敲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两人。 “谁啊?”关千云没好气问道。 门外响起一道沉闷的声音:“楼东震。” 姑娘也被惊醒,睡眼惺忪的小脸上尚还挂着酡红,眼神懵懂地看了看关千云,心想你不就是楼东震吗? 关千云也一脸懵,直接骂道:“姓楼的你他娘有病吧?不就是用了用你名字吗,至于你大早上的来找我事?” 楼东震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和他互骂,沉声说道:“赶紧出来,出大事了。” 听到他沉重的语气,关千云愣了一下,神情微凛,把满腹牢骚憋了回去,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孟原丢了。”楼东震直截了当道。 关千云道:“啥?” 楼东震说道:“孟原不见了。” 关千云切了一声,随口说道:“指不定在哪个青楼里睡着。” 昨晚孟原虽然恼火离开了,但关千云估摸着,他大概会换个地方继续喝花酒去。 楼东震摇了摇头,解释说道:“按照孟原的习惯,如果他确定在外面留宿,就会让扈从们回府,但从昨晚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回来……还有,侯府已经找遍了各大青楼,都没有找到他们。” 关千云挑了挑眉。 真丢了? 这么大的人咋可能会丢? “所以呢?他丢了你找我干嘛?”关千云斜了他一眼问道。 楼东震默不作声。 关千云沉默了会儿,说道:“不是吧?你们竟然在怀疑我?” “我不怀疑你。”楼东震也沉默了会儿,叹息道:“但目前而言,你确实最值得怀疑。” 这一次关千云沉默了更长时间,深呼吸一口气,轻声说道:“去他娘的……” 真是好大一口黑锅! 57、拜见主上 孟原消失了。 以齐郡侯府的影响力,稍加时间,便复盘出了孟原昨天的出行路线。 他最后出现的位置是相思院,离开相思院的时间是子时一刻,之后便音讯全无。 相思院被齐郡侯府控制起来,对里面的客人和姑娘们依次进行询问。 不过半个时辰,孟原在相思院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花了多少银子,包括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查了个清楚,白纸黑字写成了一组卷宗。 其中最引入注目的一段,自然是孟原和关千云的对峙。 这场对峙以孟原的离开告终。 离开前,孟原留下了极具威胁的话语。 那么他的消失,怎么看都是关千云所为。 关千云确实有这个实力。 听完楼东震的叙述,关千云皱眉说道:“我不知听过多少威胁了,犯得着计较?” 楼东震说道:“未必……” 关千云转而说道:“就算我想报复他,我也没来得及啊,昨天一晚上我都没离开过。” 楼东震没有说话。 两人在小院外面等待了片刻后,一个老卒走出来,把一张纸递给了楼东震。 楼东震看着纸上的内容,说道:“梦思姑娘给你证明,你确实没离开过。” 梦思姑娘便是陪关千云过夜的女子。 关千云说道:“这不就结了?” 楼东震斜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道:“但不排除你有同伙的可能……” 关千云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住心里的怒火,沉声道:“你故意找茬是吧?” 楼东震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别介意,我只是站在侯府和其他人的想法上考虑……我个人的话,还是很相信你的。” 关千云好受了一些。 楼东震离开了,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昨晚和孟原对峙的是其他人,这时候已经被齐郡侯府控制住了。 但关千云没有。 他的身份太不一般。 有燕白发和不良人的关系在,就算真是他杀了孟原,齐郡侯府都要认真考虑一番,何况现在只是怀疑。 所以除去楼东震问了几句话,侯府既没有对关千云进行审讯,也没有限制他的自由。 但关千云自己却不这么觉得。 侯府的怀疑不仅让他感到恼火,在他看来还是一种侮辱。 在楼东震离开后,他直奔靖水楼而去,火急火燎地找上了谢周。 …… …… 靖水楼中。 关千云阴沉着脸,就好像把昨天赚来的银子全给弄丢了似的。 刚一进门,他就以最快的语速把事情的原委对谢周讲了一遍。 听他说完,谢周给他倒了杯茶水,感慨说道:“这么看,还真是你的怀疑最大。” “可不是吗?” 关千云也明白这一点。 一个二十有四的男人,七个身强体壮的扈从,自然不可能凭空消失。 如此看来,孟原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被人杀死,要么被人控制住了。 敢于做出这件事的人必然有足够强大的实力,还有不弱于齐郡侯府的背景。 关千云恰好都符合。 关千云沉声说道:“我怀疑是有人栽赃于我,想挑起我和齐郡侯府的矛盾。” 谢周想了想道:“有这个可能。” 关千云说道:“所以你得帮我。” 谢周直接问道:“你想怎么办?” 关千云略一思索,说道:“孟原毕竟是齐郡侯府的公子,不管背后之人是冲谁而来,都不太可能直接把他杀死,所以我猜孟原是被关了起来,只是还不确定被关到了哪里。” 顿了顿,关千云补充说道:“……咱们把他找出来。” 谢周沉默了一下,对他说道:“你还不如寄希望给侯府。” 诚然,只要找到孟原,自然就能洗清关千云的嫌疑。 问题在于,怎么找? 城里是有不良人,但齐郡城的不良人都听令于齐郡侯府,根本就不听关千云调遣。 关千云还有个泾阳捕头的身份,可齐郡城官衙也都是侯府的人,谁会理他这个捕头? “他们虽然人多,但高手太少,也不擅长查案。再说了,他们给了我惊龙枪,虽然嘴上说这不是人情,但我多少也得承这个情。” 关千云皱眉说道。 谢周说道:“所以你也要查?” 关千云点点头:“总不能干等着。” 无论是从朋友角度还是从个人角度,谢周都没道理拒绝关千云的请求,点头表示答应。 “好兄弟!等这事结束,我一定带你去教坊司……”关千云咧嘴一笑,补充说道:“当然得瞒着清辞。” “……”谢周无奈,转而说道:“就咱俩吗?” 关千云一时想歪,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去教坊司你还要几个人?” 谢周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是查孟原这事,就咱俩吗?” 他向左边看了看,燕清辞就住隔壁。 不过看关千云的架势似乎不打算让燕清辞参与,在进门的时候他就用内力撑起屏障,担心说话声被燕清辞听到。 关千云恍然,说道:“就咱俩。” 这事不怎么光彩,也绕不开青楼这些,非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让师妹参与进来。 谢周耸耸肩说道:“从哪开始查?” 关千云在不良人多年,又在泾阳县捕头的位置上坐了一年半,对查案自有心得。 他早就想好了对策。 听到谢周发问,关千云咧嘴一笑,从兜里取出一卷图册,摊开到桌上。 图册是一份齐郡城的地图。 这是他在来靖水楼的路上从天机阁买的,属于齐郡城最贵的地图,五两银子一份。 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齐郡城的街巷在这份地图上一个不缺,连小路都给标注了出来。 “这里就是相思院。” 关千云提笔,在地图上摁了个黑点,接着说道:“孟原从相思院离开,可能返回齐郡侯府,也可能找个还没有歇业的青楼继续喝花酒去,路线的话……” 关千云用笔墨在地图上标出了五个点,分别是齐郡侯府和教坊司,以及三家青楼。 “咱们把这些路都走上一遍。” 关千云看着谢周,说道:“你的感知力不是很强嘛,尽可能的放开感知,试试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谢周明白了他的想法。 孟原是带着侍卫的,如果他被人掳走,想来发生过战斗;而如果有战斗的话,很可能会留下点什么。 两人当机立断,出了靖水楼,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相思院。 然后,他们以相思院为起点,朝齐郡侯府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两人以正常的步行速度前进,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齐郡侯府所在的大街上。 “如何?”关千云问道。 谢周说道:“什么也没发现。” 关千云并不泄气,以他对孟原的猜测,从相思院离开后大概也是不会返回侯府的,看着谢周问道:“你用不用歇歇?” 谢周摇了摇头:“不用。” “真是个妖孽……”关千云啧啧道。 对周围的感知本质上属于内力和精神力的外溢,长时间保持这种状态,无疑会给人带来极大的精神压力。 关千云自认,如果让他尽全力的放开感知,最多也就坚持一个时辰左右。 然而谢周保持大半个时辰,却跟没事人一样,脸色都不见半点苍白。 谢周轻声一笑,说道:“接下来去哪?” “摘月香阁。”关千云解释说道:“那里是齐郡城关门最晚的青楼,大堂里的舞曲往往持续到半夜才歇……孟原离开相思院以后,很可能会去摘月香阁。” 听到这个名字,谢周挑了挑眉。 关千云诧异道:“怎么了?” 谢周想到了昨晚和燕清辞一起见到的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没事。”他很好的掩藏了这份尴尬。 两人再次以最快的速度返回相思院,步行向摘月香阁走去。 拐了两个弯后。 谢周停到了一条大街的中段。 时近中午,齐郡城的街巷中越发热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耳边充斥着叫卖和呼喊的声音,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 但在谢周的感知中,周围却忽然出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 看到谢周停下,关千云眼神里闪过一抹喜色,说道:“找到了?” 谢周说道:“感觉到了一道气息。” 关千云赶紧问道:“什么气息?” 谢周想了想,说道:“很纯粹、纯粹到难以相信的佛门气息。” …… …… 齐郡城东,某处小院。 孟原从昏迷中清醒,看了看周围。他头疼欲裂,内心也处在极度恐惧的状态。 身为齐郡侯府的二少爷,城里有名的纨绔公子,父亲从小不怎么管他,母亲和族中老人却对他疼爱有加。所以孟原一直过的都是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生活,在舒适的环境里待惯了,根本就没吃过苦头。 就连小时候练武那几年,家里请的师父都不敢下狠劲教训他。 此时此刻,房间里寂静无声。 孟原的手脚没有被束缚,嘴巴也没有被塞布一类的东西。 他撑着站起身子,观察着周围。 这里到底是哪? 到底是谁把他绑了过来? 孟原使劲晃了晃脑袋。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孟原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上,赶紧躺回原地,闭上眼睛假装昏迷。 哐当。 屋门被推开。 谢淮和王尘走了进来。 谢淮依然带着那块黑色的铁制面具,气质冷冽,也不知道带着面具的他是怎么走在街上而不引起注意的。 王尘则要随意的多,一手端着碗五谷粥,另一手抓着个大肉包子,这包子和他的脸盘差不多大小,冒着热气,啃上一口后,大把肉汁流了出来。 香味扑鼻。 孟原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噗!”王尘憋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孟原说道:“你想吃啊,自己买去。” 孟原闭着眼睛不说话。 王尘也懒得搭理他。 虽然你很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装没装睡却是好分辨的。 “睁眼。”谢淮走到他面前说道。 孟原本打算继续装昏。 诡异的是,在听到谢淮说话的时候,他突然浑身一震,不受控制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张黑色面具,以及面具下那双深邃漆黑的双眼。 孟原呆住了。 下一刻,他爬了起来,跪倒在谢淮面前,恭敬说道:“拜见主上。” 58、符箓 孟原跪倒在谢淮脚下,一声“拜见主上”发自内心,眼神极度虔诚。 即便孙长老提前说过孟原清醒过会把自己当成主人,谢淮仍是有些震惊。 王尘啃着大肉包子的动作停下,脸上同样写满了不敢置信。 孙长老擅长精神武学,这一点两人都很清楚,否则也不会请他过来帮忙。 可是,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精神武学,才能在一个接触就控制对方的心神? “下次离孙长老远一点。”王尘嘟囔着,对谢淮说道:“你也少跟他接触。” 谢淮“嗯”了一声,看着脚下的孟原,眯了眯眼说道:“起来吧。” “谢主上。”孟原站了起来。 谢淮说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孟原恭敬说道:“回主上,小人孟原,是齐郡侯府的二少爷。” 在被控制住心神的情况下依然能保留原有的神智……谢淮再一次震惊,心中对孙长老的忌惮也再度提升一个台阶。 “很好。”谢淮面无表情道:“昨晚的事情你是否还有印象?” 孟原点了点头,将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包括侍卫们的惨死。 但他说这些的时候,不仅没有丝毫怨恨的情绪,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那些侍卫竟敢反驳主上,死不足惜。 “记得就好。”谢淮说道:“接下来我需要你去做一些事情,你听好了……” …… …… 大街中段。 谢周和关千云站在人流中心。 “纯粹到难以想象的佛门气息……” 关千云的脸色略显难看,皱眉说道:“难道此事和佛门有关?” 谢周提醒道:“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关千云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迅速反应了过来,说道:“那天晚上的苦行僧?” 谢周点了点头,蹲下身子,手指摩挲着看似寻常的地面。 一抹莹白色的微光随着谢周手指的移动附着在了石板地面上。 几个呼吸后,莹白色变成了粉红色。 然后是鲜红色和焦黑色。 谢周沉声说道:“这里有佛光出现过的痕迹,就像当时他焚毁了山贼们的尸体。” 听到他肯定的话语,关千云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显然在他看来,当初的那位苦行僧远比佛门来的更加麻烦。 起码佛门有迹可循,也会按规矩做事。 但那个苦行僧,满口的救苦救难和皈依佛门,甚至不远千里的跑到深山里度化山贼…… 这种人既是天才又是疯子,心中隐藏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偏执。 关千云道:“能确定死人的身份吗?” 谢周摇头说道:“确定不了。” 关千云对此并不意外。 苦行僧的佛光无比诡异,他将山贼们的尸体“超度”以后,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而想要从残余的气息中分辨出死人生前的情况,无异于痴人说梦。 “还有一个办法。”谢周忽然道。 关千云问道:“什么办法?” 谢周没急着解释,对他说道:“我需要符笔、黄纸、朱砂。” “好。”关千云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他一连跑了五家书铺,才买到谢周要的这三样东西。 他把这些东西递给谢周,用怀疑的语气问道:“这玩意儿真的管用吗?” 其实不需要解释,听到这三样东西,关千云就知道谢周是准备做什么了。 符箓。 这是道门中的一种法术。 符箓这种东西在民间诟病颇深,太多人鄙视符箓也不信符箓,觉得这就是江湖郎中或者神棍用来骗钱的把戏。 关千云同样在这个行列。 在长安城中,他都不知道抓了多少画符害人的道士和医师了。 谢周没有搭理他,屏息凝神,左手捻起一张黄纸置于空中,然后松开。 黄纸没有掉下,竟是悬空而立。 谢周拿起符笔蘸上朱砂,心中默念法咒的同时,右手笔走龙蛇。 潦草没有任何逻辑、却又仿佛蕴藏了某种真意的符咒落在了黄纸上。 就像一幅抽象画。 本来路上的行人们就在好奇谢周和关千云为何停在道路中央,看到这一幕,路人们一个个都惊了,不约而同地凑到近前,把目光放到谢周身上,议论纷纷。 关千云皱了皱眉,掏出不良人的腰牌,大声说道:“不良人办案,行人退避!” 不良人的腰牌还算是具有威慑性,路人们纷纷退后。 “如何?”关千云问道。 谢周收起符纸,这才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回答了关千云先前的问题。 “符箓一道当然有用。” “你可以把符箓理解为将内力和精神力压缩,再结合在一起的小型阵法,内力和精神力越强,能刻画在符箓中的阵法也就越强。” “可惜符箓常常被拿去唬人,久而久之就失去了公信力而已。” 说完,谢周捏着符箓一角,催动内力。 符箓无火自燃,化成飞灰落在地面上。 空气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淡金色。 那些不易被察觉到的佛门气息出现在视线中,肉眼便能轻易察觉。 谢周符笔轻挥,空气中的金光随着笔痕汇聚成一道淡淡的金色线条,以极快的速度向远方延申而去。 “跟上!”谢周沉声说道,朝着线条延申的方向追了过去。 …… …… 在谢周画符箓的同时,周围聚集了许多围观的百姓,看着这神奇的一幕议论纷纷。 也是因为大家都在看着他,所以谢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谢淮、以及王尘。 王尘站在一个卖煎饼的摊子前,看着自己的大号煎饼,认真地交待道:“不放香菜,也不要洋葱,多放酱和辣椒。” 老板笑着记下,朝饼上抹了两把香油。 王尘咽了口唾沫,一边等煎饼出炉,一边对身边的谢淮说道:“瞧见没,那高个子叫关千云,是燕白发的弟子,旁边那个背剑的就是谢周,你别说,长得还真是俊……” 谢淮眯着双眼,拳头也紧紧握了起来。 这时候的他没有戴铁制面具。 但如果观察仔细的话,能明显的看出在他脸颊边缘有凸起的痕迹,竟然把铁制面具换成了一张不显眼的人皮面具。 为何谢淮不以真面目示人? 即使黑衣楼中都有九成的人想不明白。 但王尘明白。 作为谢淮最好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朋友,没有人比他更懂谢淮的心思。 看到谢淮的表情,王尘心道不妙,一本正经说道:“长得俊有个屁用,你看这家伙细皮嫩肉,跟个娘们似的……” 谢淮默不作声。 王尘呵呵一笑,揽着他的肩膀,好奇说道:“话说你对他敌意这么大干嘛?” 这是连他都不明白的事情。 谢淮和顺爷师徒两人都对这个叫谢周的分外重视,只不过谢淮是敌意,顺爷是保护。 可谢周不就是个谢家仆役的孩子? 难道不是吗? 王尘眼中光芒闪烁,在短短片刻甚至脑补出了一幅家庭伦理剧。 比如谢周其实不是仆役的孩子,而是谢家家主的私生子,和谢淮是亲兄弟…… 比如谢周抢了谢淮的心上人…… 谢淮打断了他的思绪。 “敌意?”谢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对他没有敌意。” “只是……” “我必须杀了他。” “必须。” 59、好久不见 半刻钟后。 谢周和关千云停了下来。 他们从城东的街区一直跟到城郊,金色线条忽然失去了踪迹。 这里是靖水河上游,水质清澈,河畔生长着很多野树。 “不该断的这么快……” 谢周走到河边,低头看着河水说道。 先前谢周刻画出的符箓,全名叫千里追踪符,虽然不至于真的能追踪千里之远,但借助苦行僧留下来的残余气息,追上个四五十里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而线条只延伸十几里便断了。 关千云看着他手中的符笔,提议道:“要不再画一张符?”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气息已断,追踪府失去了作用。” 关千云微微挑眉,心想佛光长盛不衰,哪有这么快就断了的道理? 不待他问出这个问题,谢周忽然拔出玄铁剑,指着前方的野树林。 “出来!” 谢周沉声喝道。 关千云瞬间神情凛然,警惕地看向前方的野树林,暗自调动内力,随时准备着攻击。 可惜惊龙枪不方便携带,被他留在了齐郡侯府中。 就在这个时候,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人影从一颗粗壮的古树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正是谢淮和王尘。 王尘双手捧着个朔大的煎饼,啃的不亦乐乎,嘴角都是油渣饼屑。 这幅姿态看起来完全无害。 谢周和关千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谢淮身上。 孟冬时节,天气逐渐转寒,谢淮却只穿了一层单薄的衣衫,也不知他为何不觉得冷。 难道他一直在用内力避寒? 单薄并不是重点,最让谢周和关千云在意的是衣衫的颜色。 纯黑。 如墨一般的黑。 这一身黑衣装束,很难不让他们联想到近日声名忽起的黑衣楼。 关千云看向谢淮的脸。 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容,脸上的表情略显僵硬,看起来大概二十多岁。 但关千云是何等人物? 以他在不良人和泾阳县衙的十年资历,瞬间就发现了端倪。 这张脸是假的! 这人带着一张人皮面具! 关千云微微眯眼,看着谢淮冷声喝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看来你确实是黑衣楼的人。” 谢淮不予理会。 这在关千云看来当然就是默认了。 但他没有急着动手。 因为他看不透谢淮的境界,这就证明谢淮至少也是二品境巅峰。 没有武器在身,关千云实在没有信心能战胜谢淮,更别说把人给拿下了。 就在有谢周帮忙也无济于事,没瞧见对方也有一个啃着煎饼的帮手? 便在这时,谢淮说话了。 他依然没有搭理关千云,而是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好久不见。” …… …… 好久不见? 除了说出这句话的谢淮以外,谢周、关千云和王尘三人都迷惑了。 王尘咽下嘴里的煎饼,看了看谢周,然后狐疑地看着谢淮,心想你啥时候见过他? 关千云和他的动作恰好相反,先是看了看谢淮,然后狐疑地看向谢周,心想原来你认识他? 谢周当然不认识。 事实上,对于眼前这个戴着人皮面具的黑衣人,谢周就没有半点印象。 “我见过你吗?”谢周皱眉说道。 谢淮冷笑着说道:“你不记得很正常,当然你也不需要记得。” 谢周说道:“所以呢?” 谢淮没有给人解释的习惯,话多不说,顺势提剑朝谢周斩了过去。 谢周心底一寒,不敢有丝毫托大,也是立刻提剑谨慎以应。 两把剑在空中相遇。 明亮的剑光照亮靖水河两岸,河水变得极为狂暴,奋力冲刷起河岸。 随着一声剑鸣,河水飞涌而起,碎成无数道水滴狂舞起来,又随着剑光落下。 河畔周围好像下起了雨。 谢周和谢淮的身影在雨中不断交错而过,又不断地撞到一起。 剑刃与剑刃互相切割着、摩擦着,在雨中绽放出无数道火花。 靖水河周围,十丈以内的野树都被外溢出的剑意斩断,木屑和灰尘翻涌而出。 雨水、烟尘、木屑混在一起,谢周眼前一片昏沉,什么都看不清楚。 也不需要肉眼,在他的感知中,属于谢淮的凌厉剑意无比清晰。 谢淮的感觉同样如此。 紧接着。 两人同时闭上了双眼。 …… …… 另一边。 关千云目不转睛地盯着交战中的两人,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他一向自诩为天才。 事实上,他也是绝对的天才。 可此时此刻,看着谢周和谢淮的战斗,关千云脑海中蹦出一个问题。 如果自己和他们对上,结果如何? 关千云的右手微微颤抖,短暂的观察计算后,便得到了答案。 即便有惊龙枪在武器上占据优势,他在谢周和谢淮面前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这两人的速度和力量都和他相差仿佛,但在技巧上却比他厉害太多了。 这个事实让他很难接受,却不得不接受。 话虽如此,关千云没打算干看着。 世间不良人和捕快,一般都属于很拎得清的类型,面对敌人,从不讲究什么公平对决。 如果能以多打少的话,绝不会袖手旁观。 但就在关千云打算上去帮忙的时候,王尘走到了他的身边。 “别捣乱啊,让他们自己打。” 王尘理所应当地说道。 关千云看了看他,心想你又是谁? 王尘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你是关千云对吧?我叫王尘,灰尘的尘。” 姓王……关千云眯眼道:“哪个王?” 因为前些天对王谢的讨论,听到王这个姓氏,关千云瞬间想到了王家。 王尘会错了意,当然也可能是故意会错了意,呵呵笑道:“三横一竖的王。” 关千云冷笑一声,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煎饼。 王尘咧嘴一笑,抹了把嘴角的饼屑,把煎饼递到关千云面前,笑着问道:“尝一口?” 关千云别过头去,心想谁要吃你煎饼啊? “别嫌弃人啊,我每天都有刷牙的。” 王尘以为他是在嫌弃自己,很自来熟地说道:“这煎饼刚买的,还热乎着,味道也真不错,你确定不尝一口?要不你从下面咬?” 不知是不是错觉,也可能是王尘笑容太自然的缘故,关千云竟感受到了一种善意。 60、睁着眼睛说瞎话 感受到王尘的善意,关千云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煎饼。 这家伙的吃相不怎么好看,吃出来的形状同样不怎么好看,还能看到被他咬得参次不齐的肉肠和青菜叶子。 关千云嫌弃说道:“你自己吃。” 王尘切了一声,边吃边说道:“要不是看你顺眼,别人给我要我还不给呢!” 事实上,他确实看关千云挺顺眼的。 但顺眼归顺眼,王尘这时候也在警惕着关千云,防止他上去掺和谢周和谢淮的战斗。 他自认不是关千云的对手。 但关千云没有带武器,以他的能力,尝试阻拦一下应该不难。 想到这里,王尘一手握着煎饼,一手掀开外衣,给关千云展示了一番藏在自己衣服里面的十字弩,还特意展示了一下刻在角落里的“唐”字,说道:“我可是带武器了的。” “唐家?”关千云微微眯眼。 在外型上,这把弓弩比常见的弓弩小了好几圈,但既然是唐家出产,选材和做工自然非比寻常,漆黑外壳下暗藏着唐家的独门机关。 王尘笑道:“唐家出品,必属精品。” 关千云自然不会否认这一点。 世间工匠,排在第一的肯定是铁炼门欧阳家,接下来就要数唐家了,甚至在暗器和弩箭这方面的铸造上,唐家比欧阳家都更胜一筹。 王尘提议说道:“所以让他俩打去,咱俩就在这边看戏,咋样?” 关千云想了想道:“不怎么样。”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左脚猛地踩在地上,以左腿为轴,站稳的同时扭动腰部。 擦擦擦!关千云右腿像鞭子一样甩了出去,带着破空声砸向了王尘的胸口。 王尘神色大变,在关千云抬腿的瞬间向旁边翻滚,险而又险地避了过去。 他像是个猿猴一般,还未直起身子,便做出了连续的几个跳跃,跳到了树林中最粗壮的那颗野树上,趴在树干的空隙里,距离地面足足有十几丈高。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关千云,端着唐家出产的弩,双目圆睁,没好气说道:“关千云!搞偷袭啊你!要不要脸啊!” 随后他又心疼地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煎饼,恼火说道:“亏我还给你让煎饼吃!” 关千云拍了拍手掌,难以置信说道:“你的轻功真是不错。” “那当然!”王尘眉飞色舞,脸上的恼火瞬间变成了得意。 毕竟跟着顺爷练了十几年,剑法没学会,轻功他倒是颇有心得。 在速度这一方面,就算对上谢淮,王尘都丝毫不怵。 否则大哥他们也不会放心他独闯江湖。 看到王尘露出的这一手,关千云放弃了继续攻击,根本就追不上。 当然,他也放弃去帮谢周了。 要知道,唐家弓弩对一品境以下的修行者而言都具有十足的杀伤力。 有个端着弓弩的王尘在旁边看着,比没有武器的关千云更加具有威胁。 关千云对王尘招了招手,笑着说道:“下来吧,咱们看戏。” 王尘冷哼一声,几乎垂直贴着树干走了下来,也不知是怎么保持的平衡。 关千云看着他的动作,再次震惊想着这到底是哪个门派的轻功,居然会这么厉害! “别生气,有机会请你吃水盆羊肉,那才叫一个香。”关千云示好说道。 王尘眼前一亮,道:“说话算话?” 关千云说道:“君子一言。” 王尘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关千云心想真是个吃货,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朝王尘身边凑了凑,虽然不动手了,但也没打算先闲着,开始探他的口风,问道:“你们是黑衣楼的人?” 王尘诧异道:“黑衣楼是哪个势力?” 关千云对他解释了一番。 王尘的神情逐渐震惊,似乎惊叹于黑衣楼的强大,随即摇头说道:“我不是。” 关千云指了指谢淮:“那他呢?” 王尘诚恳说道:“我不知道。” 关千云有些疑惑,说道:“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王尘瞪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什么叫一伙的?你这词儿用的是不是不太妥当?” 一伙的说法是有些不太正面,关千云不好意思笑了笑,改口道:“你们不是一起的?” 王尘答非所问道:“你和那个叫谢周的一起同行,不也不属于同一个势力?” 关千云转而问道:“那他叫啥?” 王尘想都不想地说道:“周淮。” 周淮……关千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 “既然不是黑衣楼的人,周淮怎么穿一身黑衣,还戴着人皮面具?”关千云说道。 王尘顿时瘪了瘪嘴,扶额叹息一声,表现得十分痛心疾首,扼腕道:“说实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周兄竟然戴着个面具,没想到他连我都瞒,亏我还把他当成了兄弟!” 关千云很想问你们认识多久了,是怎么认识的,但不方便深究,转而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要对谢周动手?” “想不通啊。” 王尘终于说了句实话。 关千云神色感慨,叹息着说道:“其实我们今天是来查案的,城里齐郡侯府的二少爷丢了……对了,他叫孟原,你知道这事吗?” “孟原的名字倒是听过,不过这事我还真不清楚。” 王尘做出诧异的样子,说道:“能在自家的地盘走丢,这孟原也是个人才。” 关千云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色和动作。 很多人在说谎的时候都会有下意识的小动作,比如摸鼻子、搓手掌、扣衣角、心跳加快、目光左右移动不敢直视对方…… 不过,王尘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神情也很正常,没有丝毫说谎的痕迹。 也许这两人确实跟孟原的消失无关? 一个看起来呆呆的又耿直的吃货,感觉就是那种很诚实的样子。 关千云放松了警惕。 他不知道。 王尘表面一本正经,心里却笑开了花。 论唬人的本事。 王尘一生不输于人。 …… …… 两人说话的功夫,靖水河上的战斗愈发白热化。 谢周的剑势出自道门青山,自带一种君子之风,快慢相兼且刚柔并济,神形之中做到形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就像立于石中的青松,也像长安城外万年常翠的青山。 反观谢淮,剑势就有些极端。薆荳看書 如同山崖倒塌,如同大河决堤。 他的剑也不一般,外表虽看不出异常,但似乎有千钧之重,每次出剑都像神明在抡动铁锤,重重地敲打下来。 轰轰轰轰!两人不断碰撞在一起,漫天尘雾中,能看到谢周的身影在不断地后退! 61、无面人 尘雾渐敛,靖水河安静下来,谢周和谢淮各自站在河水一边。 由于戴着人皮面具的缘故,谢淮的表情僵硬,手握黑剑看着对面的谢周。 谢周沉默着不发一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玄铁剑,发现剑刃上多了些许裂口。 要知道,谢周的剑可是由玄铁打造。 玄铁之所以价格昂贵,是因为它是世间最坚硬的几种金属之一,在战斗的时候又有内力充蕴其中,更加坚硬无比,谁成想竟会被谢淮的剑碰出缺口? “他这是什么剑?” 关千云也注意到谢周剑上的缺口,不由地惊呼出声。 王尘当然知道谢淮用的是什么剑,也知道这把剑有着怎么不同寻常的来历。 但他不说。 他倚靠在树干上,看着震惊的关千云,心想真是没见识,连黑光都认不出来。 …… …… “不过如此。” 谢淮看着谢周说道,语气微嘲。 谢周没有反驳。 也无从反驳。 如果是论剑的话,他这时候已经输了。 这当然是一件值得震惊的事情。 要知道,谢周在青山被戏称为“一品守门人”,本就是打遍同境无敌手的存在。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输给了一个连身份都不知道的黑衣人。 谢周看向谢淮,视线落在那层人皮面具之上,感知力尽数放开,果然还是看不穿。 可以肯定,这黑衣人也是二品,听他说话的声音,年纪也不是很大。 但他的速度极快,力量极大,以谢周的卸力技巧都不能完全阻挡。 他的剑招也极其精妙,看不出是哪家门派的套路,却明显不弱于青山剑法。 当然,最麻烦的还是他手中的黑剑。 按照谢周的判断,这把剑从选材到铸造再到蕴养都非同寻常,甚至产生了些许灵性,不弱于那些奇兵谱上的绝世名剑,也不知为何没有被列位到奇兵谱中。 “希望下次再见,你能有所突破。” 谢淮最后留下一句话,斜了一眼远处的王尘,两人走入野树林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看着两人离开,关千云凑到谢周身边,皱眉道:“他就这么走了?” 谢周也皱着眉头,觉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黑衣人,莫名其妙的强大,莫名其妙的杀意,以及莫名其妙的离开。 “能追吗?”关千云问道。 谢周把玄铁剑平持到面前,摇头说道:“追不了,我的剑毁了。” 关千云这才注意到不止剑刃上有缺口,剑身上也多了几道裂痕。 倘若两人再碰上几招,说不定谢周的剑就会直接碎掉。 “和你动手的那个人叫周淮,跟我一起看戏的那个叫王尘。”关千云转而说道。 “然后呢?”谢周问道。 关千云把他和王尘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低声说道:“王尘说他们不是黑衣楼的人,跟孟原的消失也没关系。” 顿了顿,他补充说道:“但我不信。” 谢周道:“你觉得他在说谎?” 关千云望向野树林深处,皱着眉头说道:“就感觉而言,我觉得他很诚实,说的都是实话,但……你想想,咱们双方的立场敌对,他怎么可能全说实话?怎么看都不对劲……” “如果把他的话反着听……” “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他们和那苦行僧是一伙的,也是他们劫持了孟原。” 关千云分析说道。 谢周说道:“现在怎么办?” 关千云抓了抓头发,满脸无奈的神情。 怎么办? 根本就没法办啊。 以他和谢周的实力,根本就留不下王尘和周淮,这还是苦行僧不在的情况下。 如果那苦行僧也在现场,恐怕他和谢周都得交代在这里…… “先回城吧。”关千云叹息说道。 谢周点点头,沉声说道:“把事情对侯府说明,让他们往黑衣楼的方向去查。” 前些天初次听到黑衣楼的名字时,他还怀疑过这是孟君集控制的一股势力。 现在看来,黑衣楼的幕后另有他人。 …… …… 另一边。 谢淮和王尘兜了个圈子,重新往齐郡城的方向走去。 王尘不无好奇地说道:“你不是想杀谢周吗,怎么不杀了?” 谢淮直接说道:“杀不死。” 王尘看了看归入鞘中的黑剑,说道:“把他的剑折断,不就杀了?” 在战斗中被折了武器,足以致命。 谢淮没有解释,只是说道:“等你和他对上你就知道了。” 王尘撇了撇嘴,心想自己就不是刚正面的人,下毒暗杀才是他的强项。 他想了想问道:“这么说你拿那什么谢周也没办法?” “暂时没有。” 谢淮摇了摇头,说道:“如果我能更早突破一品的话,或许能打他个时间差……” 王尘说道:“要不请杀手?” 请杀手? 谢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那你知不知道,青山掌门的弟子,他的人头最少也得一万两银子起步……” 王尘满不在乎地说道:“别跟我装穷,你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 谢淮说道:“那你说请谁?” 王尘咧咧嘴,笑着说道:“杀手榜上按顺序请呗……排行第一的无影?” 谢淮冷声说道:“无影无迹可寻,只有他找人的份,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王尘说道:“排行第二的剑魔?” 不等谢淮说话,王尘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答案,嘟囔道:“顺爷肯定不愿意……” “话说你知不知道,半个月前蔡让也想杀谢周,被顺爷拦着了。” “知道。”谢淮说道。 王尘忍不住问道:“那你和顺爷到底搞什么啊,顺爷要救他,你却想着杀他?” 谢淮说道:“这事不用你管。” 王尘撇了撇嘴,接着说道:“那就请排行第三的,青面鬼。” “青面鬼只在益州出没,对暗杀目标也有自己的原则。”谢淮直接否定。 王尘叹息一声,继续提议道:“排行第四的无面人,如何?” 谢淮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 “怎么了?” 王尘目光疑惑。 谢淮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无面人?” 王尘愣在当场,像个傻子般呆呆地看着谢淮,心想你竟然是无面人?你竟然就是杀手榜排行第四的无面人? 谢淮耸了耸肩,说道:“也对,大哥从不让你参与黑衣楼的事,你不知道也正常。” 62、序幕初启 王尘和谢淮走在返回齐郡城的路上。 他们一路上沉默了不知多久,直到齐郡城的城墙都近在眼前。 “还没反应过来呢?”谢淮斜了他一眼道。 “无面人,无面人,无面……” 王尘看着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不无感慨地说道:“其实我早就该猜到了。” “无面人”这个代号和行事作风,确实与谢淮的为人习惯极为符合。 谢淮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默不作声。 如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做一个无面人? 王尘也没有再提请杀手的事情。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把价钱提上去,想必会有不少杀手愿意铤而走险。 不过,短于钱财的杀手实力一般不高,而真正强大的杀手又都比较随性,不屑于这些金银俗物。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ζΘν荳看書 如此看来,指望别人杀死谢周,还不如指望谢淮自己。 两人安静半晌,谢淮打破沉默说道:“尘哥,我听说你也做了杀手。” 王尘愣了下,坦然承认道:“是啊。” 谢淮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后轻声说道:“我和顺爷是没办法,但你不用如此。” 王尘笑道:“你是要当说客吗?” 谢淮摇了摇头,木着脸说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其实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去做一个……”王尘轻声说着,忽然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眨了眨眼问道:“你猜猜我想做啥?” 谢淮接过话茬道:“当个庖厨?” 王尘乐了,一副遇见知音的模样,揽过谢淮的肩膀道:“知我者,莫过于小淮也。” 谢淮冷冰冰地说道:“大哥肯定不同意,顺爷他们也不会同意。” 王尘瘪了瘪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谢淮,问道:“那你觉得咋样?” 谢淮沉默片刻,如实说道: “君子远庖厨,你还不如当个杀手。” “肤浅!愚钝!没见识!” 王尘勃然大怒。 谢淮摊了摊手,没有多说什么,他一向不喜欢和别人争执。 王尘叹息一声,也不说话了。 当个厨子有什么不好,想吃什么自己就做什么,瞧瞧那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 “吸溜……” 想到这些,王尘咽了咽口水。 他准备进城大吃一顿,以缓解煎饼掉地上的坏心情。 不过,还没能走进城,谢淮忽然说道:“尘哥,你得走了。” “啊?”王尘微微一怔。 谢淮说道:“大哥来了。” 王尘被吓得打了个激灵,二话不说,直接就转身开溜。引以为傲的轻功造诣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不过几个呼吸,王尘就在谢淮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 …… 与此同时,前方走来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高大男子,脸上笑容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正是黑衣楼的楼主大人。 谢淮点头致礼道:“大哥。” 楼主看了看王尘逃离的方向,被气笑道:“他又跑了?” 谢淮略显无奈道:“谁让你总是管他管得太厉害,尘哥当然要跑。” 楼主迟疑道:“我管的很厉害吗?” “当然。”谢淮点了点头,对他说道:“你让尘哥学琴棋书画不够,还要学诗学儒……你又不是不知道,尘哥他不想学这些文的。” 楼主翻了个白眼,说道:“还不想学文,学武他也不行啊!” 谢淮噎了一下,倒也没法反驳。 当年,他们共十三个人跟着顺爷练武。 其中谢淮是资质最强的那个,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突破到二品境后期,尽得顺爷真传。 王尘恰好相反。 他是资质最差的那一个…… 顺爷为了让王尘跟得上节奏,经常在大家都学会以后,再单独给王尘开小灶,甚至专门对功法进行了修改,使得它更适合王尘修行,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尽管如此,王尘依然差强人意。 练了十年堪堪突破到五品境。 要知道,顺爷可是一品后期的至强者,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 由他悉心教导十年的王尘,竟然才堪堪五品? 这是什么概念?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头猪,跟着顺爷练十年它也得练出个人样来。 顺爷被王尘的愚钝给震惊了,屡次尝试无果,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不教了,教不动。 再教就要把自己给气死了。 朽木不可雕也! 最后,顺爷和楼主一起为王尘灌顶,将他硬生生拔高到了二品境,又用了各种灵丹妙药帮他稳固境界。 真·用钱和后台堆出来的二品。 楼主扶额叹息,说道:“文不成武不就,真是给老王家的血脉丢人。” 谢淮不忍心看着好兄弟被嘲,替王尘说话道:“尘哥的轻功和毒功还是不错的。” 楼主没好气道:“顶个屁用。” 谢淮耸了耸肩,不替王尘开脱了。 楼主把目光转到谢淮身上,注意到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说道:“和谁动手了?” “谢周。”谢淮如实说道。 “喔?”楼主顿时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问道:“结果如何?” 谢淮说道:“他的剑不行。” 不提结果,只是说剑不行…… 楼主心下了然,看来单论实力的话,那个谢周并不弱于谢淮太多。 想来也对,姜御的实力比起顺爷来只强不弱,他教出来的弟子又哪里会弱了? “小淮,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和他之间,并没有实质上的仇恨。”楼主忽然说道:“也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谢淮默不作声,片刻后低声说道:“我明白。” 楼主问道:“所以呢?” 谢淮第二次沉默,沉默的时间更久,缓缓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什么都知道。”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况且……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也不可能是一路人。” 谢淮声音微顿,随即斩钉截铁道:“不杀了他,我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你……要阻止我吗?” 谢淮抬起头,直愣愣地耵着楼主的眼睛,虚假的人皮面具下唯有一双眼眸真实且坚定。 “当然不会。”楼主轻轻摇头,淡然一笑道:“你放心,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争斗,我不会管,顺爷也不会管。” 谢淮松了口气,他担心楼主以身份和实力相逼,让他放弃对谢周的杀意。 没有便好。 楼主转而道:“听说你请了孙长老?” 谢淮“嗯”了一声。 楼主继续问道:“是为了孟原?” “是。”谢淮回道:“我准备借孟原……” 他把自己的计划解释了一番。 说这些话时,谢淮的眼中带着仇恨。 仇恨是对齐郡侯府和内廷司,双方都是他们的敌人。 但在谢淮心中,却还藏着喜悦。 蛰伏十数年,黑衣楼终于现于人前。 而真正的好戏…… 不过刚刚开始。 63、归来的孟原 谢周和关千云回到了齐郡城。 在前往齐郡侯府的路上,恰好遇到楼东震带着一队侯府侍卫迎面走来。 关千云知道楼东震在忙着查孟原消失的事情,但因为楼东震之前的怀疑,他对楼东震很不满意,所以不打算把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对方,没有停步,继续往侯府走去。 “等会儿!” 楼东震对他们喊道。 关千云停下脚步,很不高兴地道:“我再说一遍,孟原的消失跟我没有关系。” 本以为楼东震会再反驳他几句,但却没有,反而歉然说道:“之前有些许误会,二公子这事确实跟你没关系。” “嗯?”关千云怔了下。 谢周也疑惑了,说道:“请问侯府是掌握了什么关键线索?” 楼东震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线索倒是没有,不过二公子已经回来了。” 话虽如此,楼东震和一众齐郡侯府的侍卫们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孟原的归来确实让他们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麻烦。 孟原回来了? 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问。 “他昨晚去哪了?”关千云问道。 “我来找你们,就是为了说这事。” 楼东震环视一圈,一行人站在大街上,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伸手作请,带着谢周和关千云就近来到一个自己人开的武馆,要了个安静的房间。 楼东震推门而入,感知力轻扫四周,确认无人窥探,才开口说道:“二公子昨晚出相思院不远,就被人给劫持了。” 听到这话,谢周和关千云并不奇怪,这也符合他们的判断。 谢周直截了当道:“谁做的?” “内廷司。” 楼东震缓缓说出这三个字,把目光放到谢周这个被迫和内廷司结仇的人身上。 谢周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说道:“内廷司都追到齐郡来了?” 楼东震点头说道:“虽然还没有找到他们的落脚点,但可以肯定,他们已经进城。” 他顿了顿,沉声说道:“领头的依然是蔡让,昨晚他杀了侯府七个弟兄,又将二公子打晕关进了一家废弃的农家院。” 谢周问道:“孟公子有受伤吗?” 楼东震摇了摇头,说道:“除了精神状态不佳,其他一切都好。” “初步判断,这是内廷司对侯爷的挑衅和提醒……” “但他们没有动二公子,证明还不想彻底的撕破脸面。” 楼东震缓缓说道。 谢周心想直接杀死了侯府的七个侍卫,这还不叫撕破脸面? 若是有哪家势力敢堂哉的截杀七个青山弟子,青山怕是会直接对之宣战。 可现实是,在大部分人眼里,侍卫和扈从们的命,并没有特别值钱。 “对了,这事应该……” 谢周准备把苦行僧和疑似黑衣楼势力的出现对楼东震说明。 但他还没有说出口…… 关千云在下面偷偷踩了他一脚,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玩着桌上的茶杯。 谢周秒懂,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随意揭过:“算了,也没什么事。” 楼东震也不在意,看着谢周,认真叮嘱说道:“蔡让既然进城,你多加小心。” “放心。”谢周点了点头。 一行人随后出了拳馆,楼东震带着下属返回齐郡侯府,谢周和关千云则改变行程,转道去向靖水楼。 路上,谢周问道:“你不打算把咱们遇到的事情告知侯府?” 关千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问道:“你觉得蔡让这人如何?” 对于这个内廷司的二把手,而且上来就对自己表露杀意的蔡总管,谢周当然没什么好印象,冷冰冰道:“不如何。” 关千云说道:“我是说性格。” 谢周不熟悉蔡让的为人,他与蔡让也只有过极其短暂的接触和战斗。 在当时,蔡让听到他名字的瞬间就起了杀意,然后不顾谢周的身份直接选择了动手。 再然后就是黑衣老剑修出现,蔡让二话不说,直接选择了放弃。 谢周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果断、凶狠。” “正是如此。” 关千云微微颔首。 蔡让到底是朝中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关千云这种在长安混的不良人,就算不认识蔡让,也要了解蔡让的性格。 他说道:“做事果断,心狠手辣……不仅如此,蔡让还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和一般宦官不同,喜欢堂堂正正地压过去,干脆利落。” “遇到官员犯事,蔡让从来都是直接登门提人,不搞半点虚委。” “如果他要对齐郡侯府动手,估计也是直接带着旨意和内廷司的人上门……就算劫持,也该劫持孟君泽和孟君集这种大人物,哪里肯搭理孟原这种纨绔子弟?” “杀死护卫,放孟原回去提醒的事情,不像是蔡让的做法。” “孟原根本就不配蔡让出手。” “蔡让也丢不起这人!” 关千云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谢周明白他的意思,眉头皱了起来。 孟原说是内廷司劫持了他。 关千云却认定蔡让不会这么做。 从各种角度出发,谢周都更信任关千云一些,他也很认同关千云的说法。 毕竟蔡让可是一品后期的至强者,怎么会出手劫持一个小辈? “难道孟原在诬陷蔡让?” 谢周怀疑说道。 关千云切了一声,想着昨晚临走前故意放狠话的怂蛋,说道:“我不觉得他有勇气诬陷蔡让这种狠角色。” 谢周说道:“那你怎么认为?” 关千云耸了耸肩,没话说了。 他暂时也想不通问题出在了哪里。 苦行僧、黑衣楼、内廷司、王尘和周淮、归来的孟原、不知藏到了哪里的毒咒……如此种种,单拎出来一个都已经是极大的麻烦,却在同一时间汇聚在齐郡城中。 关千云再没有了逛青楼的兴致。 他和谢周,还有燕清辞三人一起,踏进了这趟浑水。 …… …… 时间在紧张中流走。 转眼便是三天。 孟冬霜降,十月初寒。 初二这天,齐郡城的上空一片湛蓝,万里无云,寒意并不浓郁。 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当然,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齐郡城的主人,齐郡侯孟君集要在今天,迎来他的五十九岁寿辰。 64、寿宴(1) 这天,齐郡侯府门前礼乐大作,大红灯笼高高挂,下方宾客来往络绎不绝。 此并非逢十大寿,侯府不准备大肆操办,也就不曾邀请城中的官场人员和那些有底蕴的家族商户们参与。 寿宴并无旁人,看着人多,主要是因为城里侯府的人本来就多。 那些在官衙当值、或开着马场、或掌管武馆镖局的折威军旧部好不容易有机会凑在一起喝酒,顺带庆祝军师大人的归来,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一个个都提着礼物过来了。 事实上,这场寿宴只邀请了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个外人。 这还是因为三人的身份足够,加上有护送孟君泽的恩情在的缘故。 谢周和关千云坐在院子一角,看着侯府里的热闹景象。 折威旧部们个个忙着叙旧,没有人搭理他们,两人也乐得如此。 “清辞呢?” 关千云看着谢周问道。 虽说这三天没有再流连风月,但为了给谢周和燕清辞创造独处环境,关千云并没有选择靖水楼,而是住在了三条街外的另一家客栈,也不知这俩人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进展。 谢周回答说道:“寿宴开始还早,清辞稍晚些再过来。” 关千云笑着说道:“是清辞的性格,她一向不喜欢热闹。” 谢周嗯了一声道:“挺好的。” 关千云看了他一眼,嘻嘻一笑道:“什么挺好?清辞的性格挺好?” 谢周干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阳光透过大红灯笼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穿他真实的情绪。 关千云微微挑眉,心想不是吧?难道清辞还不够好?那你的要求得有多高? 人有七情六欲,情爱在其中占据了极大的比重,世间不知有多少男女沉浸其中。 即使在圣贤城的学塾中,每天也会有少男少女鼓足勇气,带着羞怯投身于情爱之河。 关千云更是热衷于此。 他看着谢周,笑着问道:“谢周啊,你将来准备找个什么样的道侣?” “这……” 谢周略显迟疑。 虽然青山隶属道门,常年在远离世俗的深山清修,但并不禁男女之事。 许多适龄弟子都会寻找自己的女伴,或是世俗婚姻,或是在道门中寻找眷侣。 早年姜御还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是后来被湮没在时间中,再不被人提起。 谢周想了想,给出自己的回答:“我从没想过这些事情。” 关千云嗤之以鼻,微嘲说道:“既然没想过,那你为何还要想一想?” 谢周翻了个白眼:“那你了?” “我?”关千云一本正经地道:“我是个无趣的人,只追求肉体欢娱,不追求灵魂交融。” 谢周无言以对,他不想谈论自己的爱情观,只好强行把话题扭转到了正题上,道:“你说今天黑衣楼和内廷司的人会出现吗?” “会。”关千云言辞肯定。 谢周点了点头,转而摇头说道:“如果今天蔡让还要杀我的话,你不要出手。” 关千云眯眼道:“为什么?” 谢周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首先,蔡让很强,你根本连他一招都接不住,上次你的枪直接被他捏碎就是实证。” “第二,我知道,你之所以不怕蔡让是因为有燕大帅。但如今陛下不理朝政,内廷司权势滔天,他们是施令方,你们是执行方,即使不良人底蕴深厚,终归要受制于人,将内廷司得罪太狠的话,想必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顿了顿,谢周继续说道:“蔡让还好,如果你连番阻止内廷司做事,引起李大总管的不满,燕大帅他……可能都护不住你。” 关千云挑眉说道:“说完了?” “说完了。”谢周点了点头。 “那先吃点东西堵住你的嘴。” 关千云把桌上的名贵点心推到谢周面前,笑着说道:“到我反驳你了。” “首先,我现在有惊龙枪,肯定能接蔡让一招,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多接几招。” “其次,陛下虽然不理朝政,但有一点你尽管放心。” “咱们这位陛下,很不一般……” 关千云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看似远离朝政久矣,可朝中局势,他心里都有数。” “帝王权术,在于制衡。” “陛下绝不会放任内廷司独大。” “而放眼朝中,唯一有资格和内廷司分庭抗礼的就是不良人,也只有不良人。” “所以这几年国库对不良人的拨款翻了三倍,各地选拔不良人的考核也多了数筹。” 话音微顿,关千云看着谢周的眼睛问道:“另外,我会是将来的不良帅,你觉得呢?” 谢周不置可否。 他多少知道些不良人的情况。 新一代不良人中,今有三人比较出彩。 其中一人远在清河城,一人在扬州城,另一人便是燕白发的嫡传关千云。 天时、地利、人和…… 等到燕白发退隐,从各种角度判断,关千云都会接任不良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未来不良帅,这层身份够不够重要?” “所以你大可放心,蔡让不会动我的,李大总管也不会动我。” “因为陛下的有意扶持,内廷司根本就不会、也不敢在明面上打压不良人。” 关千云眼神中带着得意,他最大的底气从来都不是燕白发,而是陛下的扶持。 只要陛下的心思没有改变,他甚至敢骑在蔡让头上拉屎! “再说了,就凭咱俩现在的关系,如果蔡让那厮动你,我能干看着吗?” 关千云拍了拍胸口说道,特别豪气干云,就像连喝了十八碗烈酒的好汉。 虽然他面前的酒并不烈,虽然他连一碗酒都还没有喝完。 …… …… 临近午时,燕清辞赶到,和谢周关千云一起坐在了角落中。 齐郡侯府的寿宴开始了。 院落被收拾的很干净,正中间摆着一个大花圆桌。 孟君集端坐在首位,穿一身玄色长衫,他不像侯爷,也不像武夫,黑色的长须飘动间,反而像是个私塾先生。 军师孟君泽坐在他左手边上,和兄长装束类似,虽说胡须要短一些,但书生味儿更浓。 令人惊奇的是,在孟君集右手边坐着的竟然是楼东震。 可以想象,孟君集对他是有多么器重,几乎是当作了折威军的未来。 今日与宴的众人全都是军伍出身,没有太多讲究,孟君集起身举杯,简单的致辞过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举杯同饮。 一杯酒下肚。 寿宴瞬间就热闹了起来。 65、寿宴(2) 酒场有句老话,叫“喝酒前我是大夏的,喝酒后大夏就是我的”。 喝到一定程度,自然少不了吹牛。 这不,多喝上三五杯,便有老卒们开始抱团吹嘘…… 一个说自己曾在东南战场杀敌数十人,不费吹灰之力。 另一个就说自己在北疆战场上提着刀从这头砍到那头,杀敌数百,眼睛都不带眨的。 杀敌数十的老卒立马改口,说某某战役我杀敌上千,被弟兄们敬为“千人斩”。 另一个不服气,便说杀敌上千不过尔尔,自己曾一剑破甲上万,敌军尽皆胆寒,被大将军赞为“万人敌”…… 最后一通牛皮吹下来,酒桌上的老卒们战力一个比一个夸张,基本到了一人横扫千军万马的程度,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结果全看个人当天的心情如何…… 这边桌上吹牛。 那边桌上议论国家大事。 从朝政到民间说的不亦乐乎。 有个老卒挑出一个话题,“假如我大权在握,该如何收服北疆?” 随后一群老卒们聚到了一起,从天南海北说到天文地理,从招兵买马说到出兵路线,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激情澎湃,似乎整个世界都匍匐在他们的脚下…… 最后说下来,人人都有将军之才、宰相之资,可惜怀才不遇,满腔热血只得空付。 当然。 喝酒也少不了缅怀。 有老卒举杯对天,致敬逝去的战友们,还有他们的薛嵩薛将军。 聊着聊着,一群人抱团痛哭。 在他们脸上写满了怀念。 怀念当初的自己。 更怀念曾经的折威军。 那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折威军;在外令敌军惊惧,在内受万人敬仰的折威军。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折威军了。 “都怪那愚蠢的狗……”一个老卒忽然热血上头,就要蹦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皇帝”两字还未说出口,被走来的孟君泽一巴掌呼在头上。 老卒酒醒大半,连忙低声赔罪。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在和折威军相关的事情上尤其如此。 纵使老卒们有再多不满也得憋在心里,若是被有心人听到,无疑是灭顶之灾。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气氛愈发热烈。 坐在角落里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一起,听着耳边老卒们的酒话,兴趣十足。 三人都只喝了没几杯。 同样,楼东震和一些侯府强者也都只浅酌些许,没有喝太多酒。 就连寿宴的主人公孟君集都没怎么沾酒,前来敬酒的都让亲卫顶了上去。 他们在等。 等一些还没有到的“客人”。 …… …… 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 寿宴接近尾声的时候,侯府的管事前来通报,说是内廷司前来祝寿。 孟君集眼睛一眯,心想终于来了。 他起身去门外迎接。 孟君泽和楼东震几人紧随其后,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也缀在后面跟了上去。 侯府门前的大街上,一辆金顶小轿在十几个穿着内廷司服饰的宦官的簇拥下缓缓而至,轿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生辉,光彩夺目。 谢周看着这群人,诧异说道:“还真是不带半点遮掩。” “是啊。”关千云搓了搓手掌,说道:“我说过,蔡让这人从来都不喜欢遮掩。” 谁都知道内廷司来者不善。 不过众人属实没有想到,内廷司会把恶意表露的如此光明正大。ζΘν荳看書 前方的十几个宦官个个背负刀剑,手腕处也绷紧着,明显看出里面藏着袖箭。 宦官们的脸色也稍显阴沉,就像一群索命鬼差,就差把“找茬”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轿子停到侯府门前。 立刻就有两个宦官上前,一个跪下垫脚,一个掀开轿帘。 蔡让踩着下属的背从轿子里走出,穿一身御赐飞鱼服,右手持一把拂尘。 蔡让神情严肃,仪态端庄,身为御前红人和当朝权臣的威风尽显。 加上他自身一品后期的实力,更是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谢周这种见惯了的还好。 侯府的侍卫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不自觉地低下头,根本就不敢直视蔡让的面容。 蔡让微微一笑,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看见谢周时多停留了片刻,不过很快移开,对孟君集微微行了一礼。 “见过侯爷。” 蔡让微笑着说道。 孟君集连道不敢,以他为首,一众齐郡侯府的人纷纷对蔡让行礼。 事实上,蔡让这位总管太监不过是从四品宦官,而孟君集云麾将军的头衔则是从三品。 此外,孟君集有侯爵加身,而宦官一般不会封爵,蔡让也不在贵族行列。 所以从规矩上来说,当蔡让没有携带圣旨的时候,孟君集是不用对他行礼的。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如今蔡让手中的权力,远远比齐郡侯府来的更加强大。 别说远离中央的孟君集了,就算六部尚书见了蔡让,都得矮上一头。 “听闻侯爷寿辰,大总管命咱家准备了一份贺礼,前来给侯爷祝寿。” 蔡让挥了挥手,身后有个宦官提着礼盒走上前,微微打开露出盒内一角。 侯府门前瞬间多了些光彩。 众人看得分明,这盒中是两颗几乎鹅蛋大小、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这是交州陨洞中出产的明月珠,未经雕饰,天然而成。” 蔡让示意属下把礼盒奉上,笑着说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薄礼属实是客气话。 这贺礼非但不薄,反而极为贵重,用价值连城四个字形容绝不为过。 看到这份礼物,谢周三人,以及孟君集等侯府中人都有些惊了。 不是来者不善吗? 不是来问罪的吗? 不然为何要一幅高调强势的姿态? 只是,为何要奉上这等贵重的礼物? 孟君集很好地掩饰了心中的惊讶之意,平静笑着将蔡让等人迎进府中。 刚一进院。 腾腾腾。 酒兴正酣的折威军老卒们纷纷放下酒杯,不少人直接起身,打量着一众全副武装的内廷司宦官,警惕心十足。 孟君集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坐下。 蔡让神情如常,丝毫不介意老卒们充满敌意的眼神,也不介意寿宴已经进行了大半。 主桌的菜品很快布上新的。 楼东震识趣地没有再上座,把孟君集右边的位置让给了蔡让。 66、寿宴(3) 酒宴继续进行。 不过这一次,众人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分出注意力关注着主桌上的情况。 孟君集和蔡让推杯换盏,寒暄着,看起来就像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随着几杯酒下肚,寒暄结束以后,蔡让直入正题。 他先是看向孟君泽,说道: “前些天军师返回齐郡的途中,大总管派咱家前去邀请,想让军师回去喝一杯茶。” “由于某些外来因素,此事暂且搁置。” “搁置也无妨。” 蔡让浅浅一笑,随意说道:“因为此事跟军师大人,确实关系不大。” “关系较深的是侯爷才对。” 蔡让把目光转向孟君集。 孟君集神情不变,平静说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宴席悄然间安静下来,众人都看向这边,听着两人的对话。 蔡让不介意外人旁听,直接无视众人投来的眼神,缓缓说道: “黑衣楼这势力,侯爷可曾听过?” 孟君集点了点头。 他毕竟掌握着整座齐郡城,虽然情报能力不如内廷司和不良人远矣,但像黑衣楼这种一出现便杀死两个一品强者和一位朝廷重臣的组织,他自然有所耳闻。 “听过,是个最近冒出来的邪教组织,蔡总管提它何意?” 孟君集一开口便将黑衣楼给定下个“邪教组织”的性质。 紧接着,就像关千云说的那样,蔡让这人一向不喜欢遮掩。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内廷司怀疑黑衣楼与侯爷有关,所以请侯爷与咱家回京一趟。”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绝大部分人第一次听到黑衣楼的名字,随着场间知情人的透露,他们脸上纷纷涌现出震惊之色,心想竟然有这种一经出现,便引起无数注意的强大组织! 要知道,洛阳鱼龙帮帮主褚半城、京城广盛镖局总镖头都是声名赫赫的强者。 黑衣楼竟能轻易的杀死他们,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实力? 在此之前闻所未闻,藏得如此之深,又得需要多么庞大的权力? 这组织的背后到底有何人支撑? 折威军的老卒们轻声议论着,但没有谁怀疑自家将军,一个个对蔡让怒目而视。 “无稽之谈!” “休要血口喷人!” 当即便有人站出来反驳。 蔡让看着孟君集,笑而不语。 孟君集深呼吸一口气,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脸色阴沉地盯着蔡让。 “敢问我哪里得罪了蔡总管?” “没有。”蔡让摇头。 “我得罪了李大总管?” “也没有。”蔡让继续摇头。 “那蔡总管为何不远几千里而来,拿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盖在本侯头上?” 孟君集沉声质问道。 这句话掷地有声,称呼也从“我”改为了“本侯”,显示出孟君集心中的怒火。 显然,他认为蔡让在蓄意寻他的麻烦。 而内廷司这些年,没少以莫须有的罪名扣押官员,清理朝中对手。 这一点上,内廷司被诟病颇深。 此外,孟君集曾任折威军统帅十几年,如今的他虽然脱下戎装,只着一身长衫,但当他愤怒的时候,那种属于一军统帅的锋芒毕露,威严极重,气场摄人心魂。 如果是一般人,被孟君集这么一问,恐怕会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但蔡让常伴君王左右,对所谓的王霸之气再熟悉不过,只稍一抬手便挥散了这种压抑的感觉,轻轻一笑,说道:“侯爷,何必如此激动?莫非……做贼心虚?” 孟君集握着拳头,眼睛眯得更深。 一时间他竟想不出如何争辩。 论嘴皮子的功法,他远不如这些宦官。 “根据种种线索表明,黑衣楼确实有侯爷参与的痕迹。” 蔡让缓缓说道:“但侯爷有功于大夏,内廷司必然不会让侯爷蒙受冤屈。” “侯爷可先与咱家回京,等侯进一步的调查,是非曲直,自会有所定论。” “若是冤枉侯爷,届时大总管与咱家一齐向侯爷赔罪。” “可如果侯爷真的参与了黑衣楼之事,就别怪咱家不念旧情了……” 蔡让眼神忽地转寒,杀意毕露,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等着孟君集的答复。 孟君集沉默片刻,沉声说道:“我若是不回呢?” “若是不回?” 蔡让话音一顿,笑望着孟君集,看似语气随和,却又如同宣告罪名一般地说道:“齐郡侯孟君集心怀怨恨,借黑衣楼之手搅动朝廷秩序,当以谋反论处!” 话音落下,场间折威军的老卒们一个个握着拳头,眼含火焰地望向蔡让。 众人同仇敌忾,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战场,只等主将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去控制住这个大宦官。 但孟君集当然不会下这个令。 先不说蔡让实力极强,老卒们没有武器且不方便布阵的情况下必然会损失惨重。 如果贸然对蔡让出手,岂不正是做贼心虚的明证,也坐实了谋反之罪? 孟君集冷笑说道:“蔡总管不愧是宫闱出身,果然能言善道……” “只是在议论罪名之前,本侯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蔡总管。” “什么问题?” 蔡让微微挑眉。 孟君集断声喝道:“公然行凶,杀我侯府侍卫之事!” 蔡让疑惑道:“喔?” “蔡总管还想装糊涂不成?”孟君集一挥袖子,说道:“让孟原过来!” 楼东震领命离开。 不多时,便带着孟君来到场间。 今日寿宴,作为孟君集唯一个留在府中的子嗣,孟原本该在府外迎接宾客,再不济也要在宴席中招待客人。 不过他始终没有出现。 孟君集等的就是这一刻,让孟原出来指认蔡让的所作所为。 …… …… 角落中的酒桌上,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始终保持着沉默。 看到走过来的孟原,谢周轻声说道:“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事实上,这几天他们三人一直在追查毒咒和内廷司,以及黑衣楼的消息。 结果一无所获,毒咒和周淮等人不知藏在何处,就像一滴水沉入大海般悄无声息。 不过在孟原一事上,谢周三人都坚持的认定并非蔡让所为。 蔡让不至于做这么丢身份的事情。 67、狂言 孟原被领到主桌旁边。 众人顺势将目光移动到他的身上。 或许在场有太多大人物和长辈的缘故,孟原的神情显得十分局促,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在身前不停地交错扣捏。 他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紧张得一塌糊涂。 看到他这幅姿态,折威军的老卒们纷纷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丢人。” 关千云嗤笑说道。 谢周和燕清辞没发表评价。 不过看看孟君集,再看看孟原,虽然相貌上有几分相似,却分明给人不像父子的感觉。 …… …… 蔡让没见过孟原,看到楼东震领着个年轻人走来,问道:“这人是?” “齐郡侯的次子。”身后有宦官回道。 蔡让上下打量了一番孟原,随意说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孟君集脸上一黑。 侯府众人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正常人都听得出来,蔡让这句话根本就不是在夸奖,而是带着嘲讽之意。 而以蔡让的眼力,自然也能看出孟原的修行资质奇差无比。 虽然一个人如何不能以修行资质判断,但孟原出身将门,却露出这样一副怯懦模样,属实是把齐郡侯府的脸面丢了个干净。 “抬起头来。” 孟君集冷着脸说道。 听到父亲的话语,孟原鼓足几分勇气,挺胸抬头,端正了些姿态。 孟君集看着次子说道:“把你当晚遇到的袭击,帮蔡总管回忆一番。” “是。” 孟原深呼吸一口气,指着蔡让说道:“就是你!三天前的晚上杀了我七个侍卫!” 三天前?杀了你的侍卫? 这罪名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无非是杀人偿命。 按照大夏律,即便蔡让身为内廷司的十二总管之一,滥杀无辜也要被打入大牢。 不过说句实在话,区区几个侍卫在蔡让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就算杀了又有何妨? 膳房中宰几只鸡鸭,野外踩死几只蚂蚁,难道还要偿命不成? 鸡鸭和蚂蚁的比喻或许不太恰当,然而相比于蔡让这种修为高深的大宦官,普通人的性命确实和鸡鸭蚁无异。 听到孟原指认,蔡让有些疑惑,却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问道:“你确定是我?” 孟原笃定说道:“就是你!” 蔡让兴趣愈浓,笑着问道:“很好,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孟原冷笑一声,说道:“阉贼而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继而一片哗然。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孟原说蔡让是什么? 阉贼! 要知道,自从内廷司掌权后,已经好些年不曾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喊出这两个字了。 就连当朝的宰相大人、不良人的首帅燕白发愤怒于内廷司,最多也就是骂上一句阉党误国,而不会用阉贼二字。 因为阉贼要比阉党严重得多。 这两个字对内廷司而言是绝对的大忌。 就算先前蔡让怀疑孟君集,场间折威军的老卒们个个盛怒无比的时候,都没有人敢喊阉贼,连“阉”字不敢提。 众人都明白,一旦“阉”字说出口,可就难以收场了。 此时此刻,孟原却当着蔡让的面骂了一句阉贼! 谢周和燕清辞面面相觑。 关千云瞬间就震惊了,心想这家伙原来不是怂蛋,要么是傻蛋,要么就是真的牛比。 老卒们和关千云的想法类似,一个个或震惊或无奈地看着孟原,不知道该夸他胆识过人、或者该骂他愚蠢至极了。 离孟原最近的楼东震浑身一震,当孟原骂出阉贼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傻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平时智商还挺正常的二少爷竟然会骂出阉贼两字…… 而且是指着蔡让的鼻子骂,唾沫星子都喷到了蔡让脸上…… 楼东震脸色煞白的同时提起内力,做好了防守的准备。 他担心蔡让盛怒之下,抬手就要了二少爷的性命。 好在没有。 蔡让还算克制。 即便如此蔡让也是有些绷不住了,阴沉着脸看向孟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 啪的一声! 孟原话还没说出口。 孟君集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极其用力,孟原的右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五指印清晰可见。 蔡让眯了眯眼,转而看向孟君集,幽幽地说道:“侯爷这是何意?” 孟君集不敢托大,迫不得已地放低了姿态,说道:“犬子一时口误,还望蔡总管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晚辈计较。” 蔡让眯了眯眼,攸地笑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 他话音一顿,斜了孟原一眼,语调缓慢地说道:“咱家很想问侯爷一句,这两个字可是侯爷教他说的?” 孟君集一时无言。 这句话听起来无害,实则暗藏机锋。 如果孟君集否认,那当众辱骂内廷司阉贼的孟原无疑要担上罪名。 稍加思索后,孟君集决定替孟原担下。 可不等他开口,孟原跳出来说道:“阉贼误国,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 这一次骂得比前一句更重。 宴席众人再次惊了。 关千云搓着手掌,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一边默默替孟原的骂声叫好,一边又觉得奇怪……那晚在相思院,虽然孟原怂了些,但表现得还算理智,没想到竟是如此痴傻。 燕清辞目视叫嚣中的孟原,心想齐郡侯府怎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子弟? “自寻死路……” 谢周轻叹一声。 先不提蔡让到底有没有滥杀无辜,就算有实打实的证据,无非是打压一番蔡让的锐气,难道还真能诛了他不成? 就算是皇帝陛下,想杀蔡让前都得仔细掂量掂量。 孟原两句阉贼,和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所有人看向孟原的脸色都变了。 尤其是孟君集、孟君泽和楼东震这种扎根齐郡侯府的人。 一时间孟君集右眼狂跳,再难以保持自身的气度,内心狂呼:“干你娘!” 虽然他是孟原的爹,这想法不算骂人,但可想而知他是有多么愤怒。 “把他带下去!” 孟君集斜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对楼东震沉声说道。 楼东震应下,准备带孟原离开。 但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根本就迈不开脚步。 孟原也难以动作,脸上更是出现一抹不正常的猩红色。 这一切源于蔡让。 这位内廷司的大宦官,一品后期的至强者……在此刻将自己的浑厚内力尽数绽放! 68、扑朔迷离 蔡让用过剑、也用过刀。 在踏入一品境之前,他和很多内廷司的太监们一样,还常用袖箭等类似的暗器。 似乎蔡让练的东西很多很杂,没有一项是真正的精通。 其实不然。 对蔡让有过了解的人都知道,蔡让主修的是拳脚功夫。 严格来说,蔡让属于佛门的俗家弟子,他的内功源于佛门密宗的《龙象经》。 这是密宗最高级别的武学。 一百多年前,某个西域高僧将《龙象经》交易给李氏皇族,成为皇族的代表武学之一。 此经共分十三层,练出的内力强悍霸道,号称每多一层就会多出一龙一象之力。 同样的,正因为《龙象经》修炼出的内力过于霸道,以至于此经极难修行,稍有不慎就会被内力反噬,受伤还是轻的,严重时还可能导致走火入魔。 就连有“密宗祖庭”之称的兴善寺,其间住持、被世人公认为当代密宗领袖的空伦和尚,也被困在《龙象经》第十层,止境于一品中期,多年不曾突破。 反倒是蔡让这个俗家弟子,悄然间将《龙象经》突破到第十一层,超越了百年内所有修行此经的密宗修士。 这也是让很多人奇怪的地方。 毕竟《龙象经》以狂猛霸道著称,对修炼者的阳刚之气要求极高,而蔡让身为一个太监,失去了做为男人的根本,阳刚之气本该有所欠缺才对,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才规避了这个难题。 但不论如何,十一层《龙象经》的加持下,蔡让的内力极其霸道,力量更是强悍无比。 三尺之内,几乎无敌。 此时此刻,楼东震和孟原距离蔡让不过五尺,在他的内力压迫下根本就无法行动。 直到这一刻,楼东震才真的确认,像蔡让这种层次的强者,想要杀死自己这种还没有突破一品的小角色,当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另一边。 关千云下意识揉了揉小腹,心想当初蔡让踹自己的那一脚,得亏是没用全力,否则自己就算不死也得废了。 谢周也庆幸和蔡让过招的时候,没有贸然贴近,保持了相对安全的距离。 燕清辞则在心中计算着,倘若长弓在手,全力一箭下是否有射杀蔡让的机会? …… …… 锃锃锃! 在场的折威军老卒们一个个起身,眼神凶狠地盯着蔡让。 不管孟原有多么愚蠢,总归是自家孩子,该护还是要护着的。 随着老卒们起身,内廷司的宦官们也迅速集结到蔡让身后,一手握着武器,一手抬起,露出里面造型精良的袖箭。 场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双方剑拔弩张。 “别着急,咱们和侯爷讲讲道理。” 蔡让双手下压,示意属下们放下武器,看着孟君集微笑说道:“侯爷认为咱家在三天前的晚上,杀了你侯府侍卫?” 孟君集冷声道:“难道没有?” 蔡让笑容灿烂,说道:“不瞒侯爷,咱家确实在六天前就进入了齐郡地界。” 顿了顿,蔡让话锋突转道:“但这六天时间,咱家一直停留在石坞镇,未进齐郡城一步,何来杀你侍卫一说?” “可有证据?”孟君集冷笑道。 蔡让不急不慌地说道:“侯爷可知道,石坞镇岳阳河南畔有一座金山?” 孟君集挑了挑眉,不明白蔡让为何突然转移话题,当然他也没听过这座金山。 齐郡下辖三城,十五县,村镇有几百个,他哪里能全部记住? 也就只有那些专门绘制地图的天机阁人士,才会记住每一座山每一道河的全名。 接下来蔡让便给出了解释。 “岳阳河南岸金山之上有一寺庙,曰金山寺。与镇江城的金山寺相比,这座金山寺声名不显。但在十五年前,密宗空慧大师来此金山寺隐居,直至今日。” “咱家与空慧大师在寺中论佛,六天六夜不曾离开,如何杀你侍卫?” “如果侯爷不信,派人前往金山寺一问便知,空慧大师自会为咱家作证。” 蔡让慢悠悠地说道。 众所周知,高僧是不会说谎的。 这正是蔡让有恃无恐的原因。 听到这话,谢周和关千云对视一眼,心想这就对上了。 难怪他们在城中寻觅几天,都没找到内廷司的痕迹。 齐郡侯府的人也心生恍然。 蔡让醉心佛学,每逢路过寺庙时都要进去上一柱香,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 他言语中提到的空慧大师则是密宗出名的高僧,早年曾在长安城的大兴善寺中修佛,后因某些原因远离京都,谁能想到竟然隐居到了齐郡辖内的一座小镇上? 如此看来,蔡让所言不虚。 孟君集的脸上一时间阴晴不定。 本来,他是很相信孟原的。 由于内廷司的压迫,他这几天也坚信孟原当晚就是被蔡让袭击。 可今天孟原的表现实在是不太正常,两句“阉贼”骂出口,就算眼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是在有意地针对蔡让。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孟君集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别人派来,挑拨侯府和内廷司的奸细了。 “除了空慧大师,金山寺上下七十僧众、石坞镇大部分百姓亦能为咱家作证。” “当然,如果侯爷执意不信,那咱家也没什么办法。” 蔡让幽幽地说道。 “只是……” “颠倒黑白,诬陷朝廷命官。” “当处死罪!” 蔡让声音忽然转寒。 下一刻猛地起身,一伸手就掐住了孟原的脖子,把他的双脚提离地面。 腾腾腾…… 场间响起一串桌椅倒地的声音。 折威军的老卒们纷纷上前,撸起袖子做好了战斗准备。 不过没有谁动手。 因为他们的将军没有发话。 自己的儿子被蔡让提在手中,费力挣扎的样子就像一只可怜的野狗。 孟君集却不担心儿子的生死。 这不是无情,而是孟君集很肯定,在扳倒他之前,孟原是不会死的。 他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自己这个素来懂规矩的小儿子怎么会突然针对蔡让? 孟原虽然纨绔,但性格一直都有些怯懦,胆子向来很小,又哪里来的勇气针对蔡让? 蔡让也在考虑相同的问题,随手一甩,像是丢垃圾一般将孟原甩到脚下,盯着他的眼睛,冷冰冰说道:“说出你背后的指使者,咱家饶你不死。” 孟原瘫坐在地,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半晌后。 孟原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呵……” “忒!” 蔡让的实力毋庸置疑。 不过对于孟原,他未曾做出防备。 或者他想不到孟原会对自己吐痰。 又或者他能躲开,但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不躲。 种种原因下,这一口痰实打实糊在了蔡让的左脸上。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惊了。 短短片刻,他们第三次被孟原的操作震惊了。 69、黑衣楼,参见! 蔡让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在他面前,孟原却没有丝毫恐惧的情绪,反而神情倨傲,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一个阉贼,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知道这是哪里吗?这里是齐郡城!我爹在齐郡布局多年,区区内廷司,还能在这城里掀起风浪不成?你敢动我,就等着我侯府的报复吧……” 孟原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 不过没等他把话说完,孟君集就露出了一个凶狠的眼神。 楼东震看懂了这个眼神,果断一记手刀打在孟原的脖颈上,把他打晕了过去。 随后楼东震拽着孟原胸前的衣裳,宛如拖一具死尸般将他拖离了宴席。 蔡让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 虽然他现在很愤怒,很想上前拦住楼东震,然后一巴掌将孟原这孙子拍死。 但他是那种无论何时都会保持着理智,不会被情绪绑架的人。 所以他没有动手。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取出一块绢布擦去脸上的口水,对孟君集说道:“侯爷教子有方,咱家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孟君集默然不语。 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被孟原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给说完了。 蔡让步步紧逼,高声质问道:“齐郡城中的布局……敢问侯爷是在城中布局了什么?” 孟君集在城中有布局吗? 当然是有的。 齐郡城内到处都是他的人。 不过孟君集胸怀一颗赤诚之心,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让齐郡城更好,为了让陛下注意到他然后再度启用他。 仅此而已。 可他没办法解释。 因为无论他是往城中各界安插人手,还是组织情报机构,严格说来都是犯忌讳的事情。 如果放到台面上深究,难免会被扣上一顶“涉嫌谋反”的帽子。 蔡让冷笑着说道:“布局多年……难道侯爷是想谋反不成!” 孟君集还是没有说话。 身边孟君泽站了起来,说道:“蔡总管此言差矣,兄长为了齐郡鞠躬尽瘁,所谓布局亦是为了齐郡的百年繁华,何来谋反一说?” 内廷司深处宫闱,里面的宦官除去要学会明哲保身,嘴皮上的功夫自然也不能差了。 一般人都说不过他们。 但事实上,天底下最擅长说道的绝不是内廷司的宦官,而是读书人。 和读书人辩论,他们左一句古之名言,右一句引经据典,往往能把人说的哑口无言。 孟君泽这个折威军师,当然也属于读书人的行列。 他从掌控天府城的唐家,说到坐守东海畔的圣贤城……一套套理论下来,孟君集往城中塞人的举措非但没有任何错误,反而被拔高到忠君爱国,一日不曾忘君恩的高度。 孟君泽和蔡让各执一番说辞。 人群之中,有个开拳馆的折威军老卒握着拳头,面色阴沉如水。 他的眼神犹如利剑般刺在孟君泽的身上。 如果谢周与这双眸子对视,一定会认出他就是周淮。 准确地说,谢淮。 事实上,早在几天前,谢淮就杀死城中一个折威军老卒,制作了他的人皮面具。 今天谢淮戴着这张面具混进宴席,暗中观察着事情的发展。 也是他交待孟原做出这一连串的操作。 谢淮想看到的,是让侯府和内廷司双方血战,而不是只在嘴上动刀。 问题在于,蔡让这厮实在是谨慎至极,非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会出手。 谢淮略一思索,在孟君泽话音落下的时候站了出来,大声说道:“我倒觉得二少爷说得没错,这里是齐郡城,内廷司给我们侯爷提鞋都不配!你个阉贼再敢顶撞军师,让你走不出齐郡城信不信?” 说完这句话,谢淮做出了和先前孟原同样的动作。 “呵……” “忒!” 谢淮和蔡让之间隔了三张桌子。 但谢淮是何等实力? 他这一口口水带着内力,宛如一把小剑般刺向了蔡让。 不过这一次蔡让有所警惕,挥袖间一道掌劲就将这口水轻易打散。 “有意思。”蔡让眯眼看向这个突然冒出头的折威军老卒。 宴席众人也都朝谢淮望去。 “老张,你干啥呢?” “你不要命了!” 身边的老友们纷纷说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所谓的老张早就死了,而这个老张是谢淮伪装。 但谢周却认了出来。 “周淮!” 他低声说道。 人的长相能够伪装,气息却很难伪装。 谢淮吐口水时动用的内力,瞬间就让谢周想到了当初在靖水河畔的战斗。 不等燕清辞和关千云发出疑问。 变故再生。 “说得好!” 角落中又有一人站了出来,他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瞪着蔡让,开口还带着几分书生的味道:“一群阉贼,竟在齐郡城中辱我将军,难道欺我折威军无人乎?” 在他手里端着一副军用弩。 随即扣动扳机。 噗! 一只利箭朝蔡让射了过去。 对在场绝大多数人来说,这第二个冒出来的人是陌生的。 谢周和关千云却认出了他的身份。 王尘! 这家伙不知怎么也混到了宴席中。 以他和谢淮的熟悉程度,毫无疑问也认出了伪装成折威军旧部的谢淮,所以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再拱上一把火。 尽管他手中的弩箭是唐家特制,想要射中蔡让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蔡让竖起右手,很轻易地就抓住了临到眼前的弩箭。 下一刻他又把弩箭甩了出去,抓起一块绢布擦了擦手心。 因为在弩箭的头部……沾满了口水、油渍和菜汤一类的东西。 王尘这厮竟然在箭上吐了口水,还在满桌的剩菜里拧了一圈! 短暂的沉默后,蔡让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气度和一贯的作风。 他不想再听任何解释,也不想再多做任何的言语争执了。 事实证明,所有的好脾气都是不够愤怒。 而当怒火燃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再理智的人都会被情绪绑架。 “……全部拿下!” “抵抗者以谋反罪论处,格杀勿论!” 蔡让的气场在这一刻尽数展开,内力释放的瞬间就让宴席如坠泥潭。 而在孟君集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身形矫健,气度不凡。 黑衣人把孟君集护在身后,就好像他是齐郡侯府最忠诚的部下。 紧接着,另有几个同样穿一身黑衣的男人出现在宴席中,他们把孟君集团团围在中心,对着这位齐郡侯躬身行礼。 “黑衣楼,参见!” “属下来迟,侯爷恕罪!” 70、血战 这些突然出现的穿着黑衣的男人们,毫无疑问都是黑衣楼的人。 他们每一个都蒙着面具,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看不清长相。 此时此刻,他们以孟君集为中心,保护着这位侯爷,就好像他们是侯府最忠实的拥趸。 这么说…… 孟君集果然在与黑衣楼合作? 又或者,他就是黑衣楼的幕后主使? “孟君集!果然是你!” 蔡让露出恍然的神情。 就连一直相信孟君集的谢周和关千云都对此感到意外,一时间想不通原因。 折威军的老卒们也都看着自家的将军大人,等着孟君集发话。 但孟君集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 “先带孟侯爷离开。” 离孟君集最近的黑衣人说道。 另一个黑衣人依言走出,准备领着孟君集离开宴席。 “站住!” 蔡让一声断喝! 他当然不会放任孟君集离开。 右手握拳向前轰去。 恐怖的内力向着拳头聚集。 同一时间,有狂风在宴席中呼啸而起,桌椅被狂风掀翻,响起盘碗的碎裂声。 蔡让体内由《龙象经》练出的霸道内力全速运转,拳头表面蒙上了一层金色光辉,在出拳之前便有拳劲先发,犹如攻城巨锤般砸向了准备带着孟君集离开的两人。 本来站在蔡让身后的内廷司宦官已经退到了五丈开外。 而楼东震和几个侯府侍卫没想到蔡让这一拳会有如此伟力,根本就来不及退开。 力量外泄下,他们竟然被压迫得半跪在地上,双目圆睁,露出惊惧的神情。 耳边能听到的,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心跳声越来越快,就像战场上密集的鼓点声,仿佛整颗心都要跳了出来。 好在拳头的目标不是他们。 反观被蔡让气息锁定的孟君集却是头都不回,似乎他对这些黑衣人颇为信任,就像是战场上值得托付后背的兄弟。 黑衣人没有辜负这份信任,一声轻喝,向着蔡让迎了过去。 两道拳头在空中相撞。 轰的一声巨响! 就像是有一道雷霆在宴席间炸响开来,又像是战场上数百轮火炮齐发。 两个拳头上的内力互相侵蚀摩擦,气浪如火山一般翻滚喷涌。 场间烟尘大作。 十丈以内,所有人都被震翻在地。 楼东震喷出一口鲜血,大口喘着粗气。 旁边几个实力稍弱的侯府侍卫,竟然被两人的战斗余波震及致死。 这一幕值得所有人胆寒,却并不惊奇。 放眼全天下,一品后期的强者数量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参与宴席的人多,而这种层次的强者战斗,仅仅是余威,就足以抹杀世间九成以上的修行者。 问题在于,这个黑衣人到底什么身份,竟然也是一品后期? 烟尘渐渐收敛,蔡让和黑衣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 两个人右臂上的衣袖都尽数碎裂,肌肉隆起、充满力量感的胳膊裸漏在外。 众人注意到,黑衣人的右臂不停颤抖。 看来他是劣势的一方。 不过没有人因此就小看他。 因为在他背后,还背着一把剑。 他应该是一个剑修。 他没有出剑,而是选择用拳头和蔡让硬碰硬,显然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蔡让应该是得到了他的认可。 于是黑衣人抽剑出鞘,向蔡让邀战。 “去城外如何?” 黑衣人提议。 如果他们在城中放开手脚战斗的话,恐怕以齐郡侯府为中心,周围几条街都要遭殃。 蔡让自然不会拒绝。 他似乎很好奇眼前黑衣人的身份,更好奇黑衣楼到底笼络了多少一品境的强者。 …… …… 蔡让和黑衣人从宴席中消失。 内廷司的宦官提着武器,有恃无恐地审视着剩下的黑衣人和折威军旧部。 他们眼神傲慢,就好像在看一群死人。 不过没等他们傲慢太久,混在折威军中的王尘站了出来,高举着拳头喊道:“不管将军选择了什么,我都会誓死追随!” 这一句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中,得到了所有人的共鸣。 即使将军真是黑衣楼的幕后主使者,那又如何?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将军揭竿而起向朝廷出兵,那又如何? 他们身为下属,不需要替将军思考,只需要追随将军、践行将军的意志,这就够了。 哪怕将军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们也会誓死追随,无怨无悔。 见情绪调动了起来,王尘指着内廷司的宦官们,嘶吼道:“杀了这群阉贼!” 这一句话再次得到了共鸣。 虽说是孟原愚蠢在先,但蔡让的强势本就引起了老卒们不满。 此时此刻,众人被王尘一句话点燃。 他们没有武器,断裂的桌子腿和碎掉的青瓷就是武器,随便抓上一个,撸起袖子就朝十余名宦官扑了过去,如潮水一般。 潮水确实恐怖,但这些内廷司的宦官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制作精良的袖箭和弓弩如下雨一般激射而出,大部分都被挡下,却仍有些刺入了老卒们的身体,带起一串血光。 鲜血不会让人恢复冷静,只会在愤怒的火焰上浇油,让人变得更加疯狂。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地面上就躺下了十几具尸体,到处都是碎瓷和弩箭。 …… …… 战场边缘,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看着这血腥的一幕,各自沉默着。 他们的立场不在侯府,不在内廷司,跟折威军也没什么关系。 严格来说,他们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到孟君集的寿宴。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随着孟原的说辞和黑衣楼的出现,他们三个也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到底谁对谁错?又该帮谁? 便在这时。 忽然有数根银针从斜上方袭来。 银针密集,速度奇快无比。 谢周察觉到危险接近,反应比银针更快,抬手掀起一张桌子挡在前方。 当当当当!银针呼啸着穿透木桌,又被剑气打翻在地。 谢周朝银针袭来的方向看去。 院墙角落,趴着一个披着斗篷的孩子。 毒咒! 来不及多想,谢周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他踏着青山速度最快的七星步,瞬息之间就穿越了十数丈的距离,来到了毒咒面前,举剑斩向了毒咒的面门。 毒咒显然没想到谢周的速度会如此之快,只能匆匆合拢双臂,随便挡了过去。 但仓促之下,他在剑气波及下受了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朝远处狂奔而逃。 简单聊几句 无争从下一章开始就要收费了,这是我写的第二个故事,也是我写文以来第一次上架。 按照惯例,这时候应该发表一波上架感言,来表达一些想法。 首先关于无争这个书名,其实吧,书名起的很随意,我只用了零点一秒,灵机一动就想到了这个名字,带着一丝反讽,自我感觉挺满意的,不知道大家感觉如何? 其次,无争开篇的两万多字早在开书一年前就写好了,第一卷的大纲也在那个时候就写好了。 由于当时我刚写文不久,文笔很差,故事性把握也很差,所以无争的开头不怎么好,不知道大家观感如何,反正我自己是不太满意的。 不过大体的故事讲的还算流畅,一些伏笔,比如黑衣楼啊,谢周谢淮的恩怨啊,光脚和尚啊,大总管和陛下啊等等……埋的也算合理,这些都是为后续做铺垫啊。 所以请相信我,后续的故事肯定会好看,剧情也会更加精彩。 如果后面烂尾了,请骂死我。 说回故事本身,无争的题材是武侠,却又不是大家印象中的武侠,这里没有太多的打打杀杀,没有太多的恩怨情仇,更没有穿越,没有系统,没有太多的正邪对立,有的只是一个我想象中的世界。 或者说,幻想的古代世界。 毕竟,谁没有想过回到古代,回到一个可以修练的古代,来一次御剑飞行呢?那一定是很美好的事情吧。 所以在创作无争的过程中,我写的很开心,人设、剧情、打斗都很开心,说来奇怪,就连我自己都很期待后续的故事发展。 在小说创作页面,我选了很多标签:权谋、斗争、爱情、热血、成长等等,但其实这本书并没有一个确切的主题。 它只是以谢周为主的一群人,好人也好,坏人也罢,做着他们想做的事情罢了。 写好这个过程,在脑海中陪着他们经历这个过程,然后讲完整个故事,就是我唯一的目标。 当然对于无争的成绩,我依然抱有很大的期待。 我希望它火,爆火,火出圈,拍成动漫电影电视剧那种,但我也知道它有很多缺点,想要爆火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只希望所有喜欢本书,觉得这故事还行的读者,能支持一个正版订阅,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还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一下编辑千堇,给了许多推荐位,以及在这本书不到十万字的时候,卖出了它的有声版权,虽然只是有声,虽然版权费不多,但这无疑是一份肯定。 读者这边,感谢所有读过本书的小伙伴们,我一直坚持认为,没有读者也就没有作者,自娱自乐的作者或许有,但我不是。当然也希望各位小伙伴们能够多多评论,留下你们的章评、段评,我都会看到。 最后,再次感谢,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逢考必过,财运当头。 请大家多多订阅支持,拜托啦(●‘’●) 小提示:点击屏幕,右上角三个点,有个自动订阅,希望小伙伴们都打开一下啦 …… …… 71、四位总管 毒咒是一个杀手,在杀手榜排行第五。 没有人知道毒咒的真实姓名,更不知道他的出身来历,住在哪里,今年有多大年纪。 在不良人卷宗记载中,毒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往各地的黑市中接取任务。 他对任务目标也没有太多要求。 只要给钱够多,他就敢接。 很多人死在他的手中,有贩夫走卒,有当朝官员,有皇亲国戚,也有江湖侠客。 就算刺杀一品境强者的任务,毒咒也不是没接过,而且确实有成功的案例。 在杀手榜中,毒咒不是最强的那个,可他绝对是杀人最多、也是最残忍最凶狠的那个。 因为他在执行杀人任务的过程中,从不在意别人的生死,往往一次杀人任务,就会牵连好几个甚至几十个普通人。加上毒咒是以毒和咒术杀人,被他杀死的人无一不是死相难看,一副宛如被恶鬼附身的恐怖场景。 毫无疑问,如果世间真的有魔鬼,那毒咒必然是魔鬼的化身之一。 对于谢周这种名门正派的弟子来说,毒咒当然是见之必杀的邪魔外道。 不论是为了自己,亦或者为了天下正道,谢周都会尽力杀死毒咒。 剑光割裂空气。 谢周朝毒咒逃离的方向追了过去。 关千云和燕清辞的反应同样很快,在谢周追过去的下一刻就跟了上去。 然而。 两人的身影刚刚跃出侯府。 忽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道声音很尖锐,像在提着嗓子说话,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你们是要去哪啊?” 侯府外的阴影中走出一位老人,穿着靛青色的太监服饰,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爬满皱纹的老脸上神情温和,带着浅浅的笑意。 关千云和燕清辞本来不打算停下脚步,忽然察觉到浓重的危机感,不得已停了下来。 他们转身看向这突然出现的老太监,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内廷司十二大监之一。 神宫监总管。 宋忠夏。 要说这位宋总管的经历也称得上一代传奇了,他本名宋进,出身汝南宋家。 在汝南郡地界,宋家属于巨姓望族,以治学和一手家传剑法而出名,宋家子弟在外游历也常常以儒剑客自居。 无奈宋进出身旁系,家境贫穷,日子过得还不如寻常百姓。 因此宋进从小担负着重振家业的重任,可惜寒窗苦读十年,结果却失误落榜。 宋进一怒之下,自阉入宫。 在大多数人尤其是文人眼中,太监属于最低贱的职业。 那一刀下去,阉割的不止是肉体,还有身为男人的尊严。 所以在宋进入宫后,本就体弱多病的父亲直接被气得一命呜呼,族人也嫌宋进丢人,纷纷和他撇清关系。 谁知宋进天生就是混宫闱的料,没多久就靠着有几分才学当了先帝的伴读。 后来先帝登基,宋进极受宠信,被先帝赐名“忠夏”,任命为神宫总管太监。 说来可笑,在宋进掌权后,宋氏又把他写进了族谱,年年送礼孝敬。 好在宋忠夏是念旧之人,几番提携,使得宋氏几乎成了汝南最大的家族。 之后这些年,没有政敌,也不用再担心吃穿用度,宋忠夏便把一门心思扑进了修行。 虽然起步较晚,但靠着天赋、丹药和陛下赐予的各种功法,宋忠夏终于在耳顺之年踏足了一品境界。 也因为踏足一品,所以在先帝驾崩后,他才逃脱了陪葬皇陵的命运。 仔细算来,如今的宋忠夏已年过八十,在神宫监总管的位置也坐了五十多年。 只要是朝廷中人,没有谁不认识他。 “见过宋公公。” 燕清辞对着老太监行礼。 关千云也不耐烦地行了一礼。 “我认识你们两个,你叫关千云,你叫燕清辞,都是很不错的孩子。” 宋忠夏眉目含笑,温和说道:“燕首帅教的也很不错。” 关千云嗯嗯点头,应付说道:“多谢宋公公赏识。”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宋忠夏笑着转回了最初的话题。 关千云抱拳说道:“不良人捉拿凶徒,还请宋公公行个方便。” 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我很忙,没时间搭理你。 “凶徒?” 宋忠夏却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挑了挑眉,本就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多出数道沟壑。 老太监左右环顾,疑惑说道:“这里有凶徒吗?咱家怎么没有看到?” 一般来说,太监都很会演戏,越老的太监演技越好。 可宋忠夏的演技着实差劲,就像街边遛弯的老头子,听到有凶徒出没,好奇地一边探头一边问在哪呢在哪呢? 平心而论,老太监真的没有注意到先前过去的谢周和毒咒吗? 绝无可能! 别说他有一品境的修为傍身,就算是个普通人在这,都能注意到谢周和毒咒的动静。 所以老太监摆出这样一副姿态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为了阻拦关千云和燕清辞。 师兄妹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慎重……以及果断。 “宋公公,得罪了!” 关千云一声轻喝,和燕清辞一起向老太监冲了过去。 宋忠夏面无惧意,反而目露嘲讽之色。 虽然他的实力远不如蔡让,但一品就是一品,哪里是两个二品的娃子能够比拟? 老太监的袖口中滑落出一把短剑,心想该用几分力气,才能做到击败两人的同时又不把他们伤的太重。 不过他没有想到,当关千云和燕清辞临到他身前三丈的时候,忽然一左一右,转头朝两侧飞奔而去。 原来两人就没打算和老太监动手,而是直接绕过他继续去追击毒咒。 宋忠夏笑容更深,竟是谁都没有追。 刷刷刷! 有利箭破空的声音响起。 数十道弩箭带着破空声,拦住了想要离开的关千云和燕清辞。 侯府外街道两边,各有一拨人迎面走来。 关千云和燕清辞被利箭逼停,看着从远处走来的两拨人,神情无比慎重。 因为这两拨人同样来自内廷司,领头的也都是朝中大人物。 印绶监总管,徐恭。 都知监总管,陶元星。 加上蔡让和宋忠夏,内廷司十二总管,今日竟有四位来到了齐郡城! 72、小妖 侯府内部。 一片喊杀声中,谢淮和王尘悄然退走。 “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淮疑惑问道。 他是真不知道王尘也混进了侯府。 不过如果没有王尘的煽风点火,他的计划也不可能进行的这么顺利。 说话间,谢淮扭过头…… 揭开脸上被人喊作“老张”的人皮面具,戴上了自己的铁制面具。 在这短暂的间隙中,可以看到他脸上布满了黄褐色的疤痕,就像一条条弯曲的蜈蚣。 事实上,修行中人往往比实际年龄看起来稍显年轻,比如年过八十的宋忠夏看起来也就六十岁左右,接近五十岁的蔡让看起来也就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薆荳看書 然而刚满二十岁的谢淮,却长了一副丑陋的、远超年龄的老脸……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尘把头扭到另一边,假装观察侯府院里的景象,实际上是不愿意看到谢淮的脸。 他自然不会嫌弃谢淮的长相。 只是王尘很清楚,相貌一直都是谢淮的痛处,任何人都不愿意把痛处展露出来,即使在最好的兄弟面前也不例外。 “这么大的事,错过太可惜了,自然要回来瞧瞧。”王尘说得理所当然。 谢淮说道:“你还是喜欢凑热闹。” 王尘转而问道:“谢周去追毒咒去了,你要不要过去?” 谢淮稍加思索,摇了摇头:“我先把侯府的事情解决。” 王尘明白齐郡侯府这事对谢淮来说意味着什么,并不强求,说道:“那我过去看看。” 谢淮说道:“注意安全。” 王尘“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他没有像关千云和燕清辞一样直接追出去,而是从侯府后门,绕过了在前街聚集的内廷司宦官。 …… …… 作为杀手榜第五的强者,毒咒虽然只有二品境修为,但他的轻功极为优秀,加上身形优势,即便以谢周的速度,轻易都追不上他。 一者追,一者逃。 不过半刻钟就跨越十几里路,跃过城墙,来到了齐郡城东郊。 郊区林木密集,有山有水。 毒咒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凶狠的目光盯着谢周。 在逃跑的过程中,他身上的斗篷不知丢在了哪里,此时暴露出他真实的面容。 瘦小的身材、凸出的骨骼、深陷的眼窝,还有那扭曲的面容和鲜红色的瞳孔…… 谢周第一次看到毒咒的长相,下意识露出厌恶的神情,心想真是个怪物。 毒咒看出了他的厌恶,心中觉得屈辱,本就扭曲的面容变得更加扭曲,微微弓起背,发出咕咕的声音,就像饿了三天的野狼面对猎物时的低吼咆哮。 “啧啧,真是没想到毒咒竟然是个这样的怪物。”树林中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 随后一个少女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柄短剑,穿一身大红纱衣。 少女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透过她身上的薄纱,可以看出她的身材火辣至极,笔直纤瘦的大长腿,盈盈一握的蛇腰,还有胸前两座傲人的山峰……但其实少女的身材很较小,身上的纱衣也显得格外宽大。 越是这样鲜明的对比,越是能让男人们产生欲望,恨不得立刻就要揽她入怀,与她一起共度良宵。 毒咒显然不能算作男人。 听到少女的嘲讽,他扭过头对着少女发出一声嘶吼,露出满嘴尖牙。 些许涎液从他的牙缝中流出,瞬间就将地上的野草腐蚀成一片黑渍。 少女嫌弃至极,转而看向谢周,双眼放光说道:“还是青山剑修好入眼。” 谢周没有说话,看到了少女的眼睛。 这是一双绝美的桃花眼。 四周略带粉晕,眼含流波,似迷茫又有些害羞,似沉醉又楚楚可怜,仿佛藏了一种不敢表露的深情,娇媚而不妖媚,勾的人心神荡漾。 在少女耳边,还别着的一朵鲜红的花儿。 在这朵花的花瓣周围,分布着密集的、如针一般的花刺。 谢周在青山背书极多,瞬间就认出了这种花的来历—— 它在西域佛门被称为曼珠沙华,寓意着天上之花,是天降吉兆。 但在普通人中,它还有着另一个名字。 彼岸花。 彼岸花常常在墓地盛开,久而久之就被传为是一种在黄泉路上盛开的死亡之花,红色便是血色,代表着死亡和凶兆。 “好看吗?”少女轻轻抚摸着彼岸花,看着谢周问道。 她歪着脑袋,睫毛微微颤动,清纯的眼神中又似乎藏着一种欲火,分外惹人怜爱。 可惜这一套对谢周无用。 当然不是说谢周不喜欢女人…… 而是少女本身虽然足够魅惑,但她这幅媚态却并非天然而成,而是修炼了某种能够影响男人心智的精神类武学,在道心天成的谢周面前也就失去了作用。 给谢周的感觉,甚至还不如燕清辞不经意间的一抹微笑。 谢周说道:“太妖。” 少女水汪汪的桃花眼看着他,用柔弱的语气说道:“人家本来就叫小妖啊。” 小妖? 听到这两个字,谢周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变说道:“你是花小妖!” 杀手榜第十位! 花小妖! 少女掩嘴轻笑,开心说道:“是啊,奴家花小妖,今日来取郎君性命。” 话音落下的同时,笑容灿烂的少女已经举起短剑,朝谢周刺了过去。 这一剑来得极其突然。 如果是其他人,很可能直接就被花小妖偷袭致死。 但谢周不同,道心天成带来的对危险的感知再次起了作用。 一声剑鸣,剑光照亮山石林木,谢周紧握长剑,斜斩而上。 嗡嗡嗡嗡。 短剑和长剑在半空中相撞摩擦,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周被一剑逼得倒退数步,脸色苍白,吐出一口鲜血。 在花小妖面前,他一招即败。 原来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竟然是一品境的强者。 谢周并不意外。 花小妖在杀手榜上排行第十,拥有一品境的修为再正常不过,反观毒咒和“无面人”谢淮这种二品境就登上杀手榜,才是值得意外的事情。 好在花小妖破境的时间不长,还处于一品境中实力最弱的一撮。 不是没有机会!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剑。 他的玄铁剑在几天前与谢淮的交手中被斩出数道裂缝,送到了城中武器铺中修理。 今天他用着的剑,不过是最便宜的那种制式青钢剑,三两银子一把。 这种没有经过蕴养的制式剑在一品境的强者面前显得格外脆弱。 虽然有内力加持,但在先前的硬碰中,仍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缺口。 看着前方的毒咒和花小妖,谢周心脏跳动极快,冥冥中的危机感无比强烈,甚至超越了当初直面蔡让的感觉。 杀手榜第五和第十联手的刺杀。 这一次…… 似乎是真正的绝境! 73、绝处 在战场边缘,王尘趴在树林中的草垛里,仅仅露出一只眼睛。 当看到毒咒和花小妖联手的时候,王尘整个人都惊了,心里直呼娘嘞。 首先是毒咒这怪物一般的长相,王尘寻思着如果谢淮看到毒咒,或许能好受一些? 然后是花小妖,这身段这眉眼……看得人火气直旺,忽然就想去逛教坊司了。 当然,最让王尘震惊的是,毒咒和花小妖竟然一起来刺杀谢周! 到底是哪方势力,能一下子请来杀手榜前十的两位大神? 加上“无面人”谢淮的话…… 谢周这家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会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 王尘一边思索着,一边很聪明的不盯着谢周、花小妖和毒咒三人去看,而是用余光观察战场。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被发现。 而如果被发现的话…… 说真的,前方这三个人,随便一个都能把他吊起来摩擦。 这是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王尘有些泄气的想着,自己登上杀手榜的美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 …… 谢周确实没发现藏在暗处的王尘,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毒咒和花小妖身上。 下一刻,毒咒动了。 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成爪状扒着地面,如同一只野狼朝谢周扑了过去。 凶猛无比! 谢周双手握着带着缺口的长剑,与扑过来的毒咒撞到一起。 斯拉斯拉的声音中,漫天都充斥着爪痕和剑影,境界稍低的人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当双方的身影交错之后。 谢周紧紧皱着眉,肩膀上的外衣被毒咒抓破,带着抓痕的皮肤裸漏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伤口没有出血,边缘肿胀起来,透出些许黑红色,看起来格外恐怖。 起先是火辣辣的疼痛,没几个呼吸就开始麻痹,连带整条胳膊都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毒咒的爪子上同样带着黑毒。 黑毒毒性猛烈,传播极快,如果是一般的二品境武者,被毒咒抓伤也就意味着死亡。 好在谢周临近一品,内力足够精纯,对医术也有足够的了解。 谢周左手并作剑指,哒哒两下准确地封住了伤口处的经脉,一边阻止毒素传播,一边调动内力聚集在抓伤处,将黑毒逼出体外。 反观毒咒,身上多出十几道剑痕,尤其是胸前那一道剑伤,几乎能看到里面的内脏。 大量血液顺着伤口,不断地向下流淌。 这些血并不是寻常血液的鲜红色,而是成诡异的黑棕色,就像淤积太久而成的污血。 污血滴落的地方,不论是山岩还是野草,无一不被腐蚀发黑。 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焦臭味。 毒咒没有止血,就像不怕疼痛一般,对身上的剑伤不屑一顾。 他小心翼翼地把指甲缝里属于谢周的皮肉给抠了出来。 双手并拢,把谢周的皮肉合在手心中。 “咕咕……咕咕咕……” 毒咒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极其怪异又晦涩难懂的声音。 淡淡的灰白色雾气从他的指缝间流出,缓缓聚合成一道手掌大小的黑色人影。 人影隐约有着谢周的面容。 紧接着。 毒咒猛地张嘴,将这道人影吞入腹中。 与此同时,谢周的脸色倏忽间变得血色全无,苍白的就像是纸一样。 “吞魂咒!” 谢周瞬间反应过来。 在道门教义中,人有三魂七魄,其中三魂分为天魂、地魂、命魂。 道门中的命术便是依托于命魂而生。 吞魂咒属于命术的一种,而且是一种极其阴损、杀人于无形的咒法。 要施此咒,得先取人之血肉,以内力碾压成灰,再结合对应的法印和咒语将血肉灰尘幻化成其人的模样,在幻化成形的一瞬间由施咒者吞入腹中,便算是咒术完成。 中了吞魂咒的人,命魂从身体中剥离,丧失所有的认知能力和行动能力。 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面对如此阴险的阴损咒术,谢周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笑了起来。 在他八岁的那年,师父就让他背下了青山关于道术的所有记载。 虽说这些记载中没有吞魂咒这种阴损咒术,但却包含了它们的破解之法。 “镇魂!清心!” 谢周一手持剑,一手掐动法印,接连施展了两道咒术。 镇魂咒出于道门,清心咒出于佛门,两者都能让人稳固心神。 谢周的脸色恢复如常,被外力撕扯的命魂顿时安定下来,无比稳固。 “咕咕……”毒咒忽然干呕起来,双手掐着自己的脖颈,在谢周的反击下,他的吞魂咒再也无法将谢周的命魂剥离,反而遭遇反噬,五脏六腑犹如被火焰炙烤,难受得厉害。 毒咒用怨毒的眼神盯着谢周,嘴里咕咕囔囔个不停,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但花小妖和王尘都能猜到他的意思。 ——凭什么! ——你怎么什么都会! ——道门的镇魂咒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连佛门的清心咒都会! ——所有好东西都是你的,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毒没用,咒术也没用,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毒咒在谢周面前失去了所有手段。 花小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青丝随风而动,她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只是一个瞬间,她就跨越十几丈的距离来到了谢周身前。 本就轻薄的红纱随风而动,紧贴着她的身体,露出下方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 对此花小妖毫不在意,直接一剑刺向了谢周的胸口。 谢周刚刚和毒咒过手,又接连施展了两大咒术,此刻根本就来不及躲开。 死亡关头他只能强行侧移,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但花小妖的剑依然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的右胸,剑尖从背后穿出。 刺啦! 谢周瞬间向后退去,没有给花小妖扭转剑刃扩大伤势的机会。 花小妖追了上去。 谢周强撑着提剑迎击。 两人的身影在半空中不停交错。 十招。 百招…… 花小妖心里早已充满了震惊。 在今天之前,花小妖从没有想过杀一个二品境的人会如此费力,更没有想过一个本就带着伤、还没有趁手武器的二品剑修能和自己纠缠如此之久。 好在她在半年前突破了一品。 如果是突破之前呢?她比毒咒又能好到哪去? 好在也没有如果。 “该结束了……” 花小妖叹息一声。 身为一个杀手,花小妖心中竟然少见的出现了一丝不忍。 如此天才,杀之可惜。 74、紫气东来 花小妖面前,谢周半跪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破败不堪的长剑支撑着身体才不至于倒下。 失血过多给他带来了浓重的眩晕感。 很累了。 他很想闭眼睡上一觉。 说不定睡醒后一切就过去了。 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睡。 “是啊,该结束了……” 谢周也低声喃喃自语。 花小妖听到他的声音,皱了皱眉。 这是放弃了吗? 不知为何,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浑身是血的男人,她竟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记得幼时教她修行的师父说过,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存在,就不到绝望的时候。 所以怎么能放弃呢? 不过放弃也好。 省事。 一念及此,花小妖准备下杀手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神色大变。 作为一品境界的剑修,她对剑意的感知是何等敏锐。 此时此刻,她分明感应到在云层之上,有一道极其强大的剑意正在急速接近,那剑意强大至极,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似乎无穷无尽。 与此同时,谢周身上也迸发出强大无比的剑意,与天穹上的剑意相互呼应,同出同源。 紧接着,云层骤破! 一道紫色的剑光从天穹坠落。 剑光里藏着一把紫意盎然的古剑。 看到这把剑的一瞬间,毒咒满眼恐惧,嗡嗡嗡地喊个不停。 花小妖大惊说道:“紫气东来!” 就连藏在暗处的王尘都倒吸一口冷气,喃喃说道:“紫气东来……” …… …… 紫气东来。 这是一把剑的名字。 而且是青山开派祖师所用、传承了两千多年的绝世名剑。 在天机阁遍历世间武器的奇兵谱中,紫气东来排行在第三位。 只论剑的话,它便是第一。 它是天下名剑之首。 只是,紫气东来难道不该在青山掌门姜御的手中吗?再如何也该留在青山才对。 谢周何德何能,能够唤出紫气东来? 况且青山与齐郡间隔三千里路,谢周凭什么跨越三千里唤出紫气东来? 花小妖、毒咒以及躲在暗中的王尘心里都生出了相同的疑问。 但没有人知道,在四年前谢周突破二品境的时候,姜御与他有过一番对话。 之后姜御便把紫气东来传给了他。 谢周当时百般推辞。 所有人都明白,紫气东来不止是青山掌门的佩剑,也是青山掌门的身份象征。 姜御把剑传给他,几乎在内定了他是未来的青山掌门…… 这对方正桓、东方月明以及其他师兄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 但姜御显然不是在询问弟子的意见,强行把紫气东来留给了谢周。 对此姜御不会有半点心理负担,他的行事风格,一直都很果断,强势,甚至有些唯我。 作为师长,他了解谢周的为人,更了解谢周拥有着多么罕见的天赋。 只要这个弟子成长起来,那么放眼青山,没有人比谢周更适合担任青山掌门。 如果谢周真出了什么问题,到时候再换人便是,反正紫气东来留手里他也用不上。 …… …… 破败不堪的青钢剑被扔到一旁,谢周握住紫气东来,一剑向前斩去。 狂风随着剑光卷了起来,在空中凝聚成一把深紫色的虚剑,斩向了花小妖和毒咒两人。 在这道巨大的剑光下,花小妖花容失色,脸上写满了惊恐之意。 毒咒仍是如同野兽般倾斜着身子,双手扒着地面,但这一次他不是在试探着还击,而是被剑势压迫得抬不起头。 虽然紫气东来是天下名剑之首,但受限于谢周二品境的修为,也不值得太多恐惧。 真正让花小妖和毒咒恐惧的,是这一招剑法的背后之人。 是的。 这不是谢周的剑。 而是借谢周之手斩出的一剑。 这一剑属于青山的掌门姜御,也是他留给弟子的一记最强大的保命手段。 姜御的剑威力如何?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姜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剑了,或者说这些年看过他出剑的人都死了。 外界关于他实力的传言愈发玄乎,很多人说姜御和圣贤城的柳玉城主一样,早已超越品级,踏足了领域境界。 “原来这不是传闻……” 花小妖在这道虚剑面前显得格外娇小,心里也生出了些许绝望。 原来姜御真的超越了品级! 原来姜御已经是领域境的强者! 作为一个剑修,一个也能被称为“天才”的剑修,花小妖甚至生不出多少反抗的心思。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只要还有一丝意识存在,就不到绝望的时候。 她必须找到自救的方法! 可是,面对这超越品级的一剑,又该如何自救? 花小妖右手持剑,体内所有的内力都拼命涌出,形成了一道剑盾。 这还不够。 花小妖猛然后退,闪到了毒咒身后,顾不得担心这怪物的满身黑毒,左手抓住毒咒的后脖,将他挡在身前。 她竟然把毒咒也当作了盾牌! 剑光转瞬即至。 轰的一声! 周围山石林木尽数破碎,掀起无数烟雾。 随后烟雾中再次传出几声轰响,以及毒咒惨绝人寰的叫声。 烟尘渐落,声音渐歇。 脚下出现一条巨大的沟壑,这是一条被剑硬生生斩出来的沟壑,足足有两尺多宽,十几丈长,从谢周脚下一直蔓延到了花小妖身后。 花小妖站在沟壑底部,身上的纱衣尽数破碎,洁白如玉的身体完全赤裸,令人血脉贲张,只可以这幅美景无人看见。她耳边的彼岸花也在空中碎裂,青丝随风狂舞,看起来异常狼狈……当然也异常引人怜惜。 至于毒咒,他被剑光斜着切过,身体被切成两半,切口处异常整齐。 这个杀手榜第五的强者,就此死去。 不得不承认,毒咒在最后一刻爆发出来的力量强大至极,无愧于他杀手榜第五的名声。 如果不是他,花小妖也必然要死。 在喘过气的第一时间,花小妖的身影骤然消失,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郊外的树林中。 其实,她此时还有再战之力,是有机会杀死谢周的。 她也清楚这一剑不是谢周所为,谢周也不可能再斩出这么一剑。 但她不敢赌。 她是一个杀手。 她杀谢周是为了钱。 而这些钱,显然不值得她赌上性命。薆荳看書 …… …… 确认花小妖离开以后,谢周松了口气,撑着紫气东来坐到地上,从兜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疗伤药,倒出几颗咽了下去。 他伤得极重,即便有丹药相助,最少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完全恢复。 不过面对毒咒和花小妖联手,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 服药过后,谢周看了眼毒咒的尸体。 能杀死毒咒,全靠师父给他留的这一剑。 幸亏当初面对蔡让时没有使用。 谢周心生庆幸的同时,也难免觉得震惊。 和外界的人一样,作为徒弟的谢周同样没见过姜御出剑,他和方正桓两人,没少猜测师父的境界实力到底处在哪种程度。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认识到师父的强大。 75、王侯 姜御的真实境界无人得知,蔡让的强大却是有目共睹。 一品后期的境界,《龙象经》第十一层的积累……仅凭这两样,蔡让就足以令人生畏。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蔡让如此强大,在今天和黑衣剑客的战斗中,居然是输了的一方。 他身上御赐的飞鱼服饰被斩出了无数道剑痕,挂在身上像是乞丐一般,极其狼狈。 在他对面,黑衣剑客斜提着一把铁剑,姿态随意,气息平稳。 这一幕看起来潇洒至极,如果被人画下来流传出去,或会成为无数少女的怀春对象。 “难以想象你今年才二十七岁。” 蔡让发出了一声叹息。 黑衣剑客诚实说道:“主要是你的速度太慢,打起来真的不行。” 蔡让笑了笑,没有反驳。 黑衣剑客确实有说这句话的资本。 在先前的战斗中,蔡让一直处在被动防御的状态,几乎做不出任何有效反击。 蔡让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过以你现在,想要杀李大总管,恐怕还有些困难。” 黑衣剑客问道:“他现在什么境界?” 和姜御一样,李大总管也很久不在人前出手了,当然他也不需要出手。 他手中的权力足以解决这世间百分之九十九的麻烦,至于剩下的百分之一,以蔡让为首的一众下属自然会替他解决。 “差半步领域。”蔡让说道。 黑衣剑客说道:“如果是这样,大总管足以登上无双榜,怎么榜上不见他的位置?” 蔡让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说道:“和你一样,大总管也不希望被人看到。” 黑衣剑客笑了起来,说道:“天机阁还是一样的尿性。” “他们也不想得罪大总管,在某些地方自然会做出让步。”蔡让抿了抿唇,转而问道:“楼主何时能入领域?” “还早。”黑衣剑客说道,对着蔡让拱手一礼:“此番行动,还要多谢大人配合了。” “这是我欠你们的,不必言谢。”蔡让摆了摆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抬头望去,感应到了天穹上飞速接近的剑意。 “这是……紫气东来?” 蔡让微微皱眉。 随后落下的紫色剑光印证了他的猜想。 难道是姜御来了? 蔡让用求证的眼神看向黑衣剑客,就好像笃定两者之间有很多联系一样。 黑衣剑客却没有给他回应,一步踏出,朝紫气东来落下的地方赶了过去。 …… …… 王尘趴在暗处,看着前方绵延了数十丈的沟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即便这一剑的目标不是他,他依然能感觉到极度的恐惧。 这还只是借谢周之手……如果是姜御本人用全力来上一剑,会不会更加恐怖? 当然谢周这家伙也足够恐怖,居然跨越三千里的距离从青山唤来了紫气东来!居然在二品境界就掌握了御剑术!居然除去剑术,还掌握着道佛两门的术法! “小淮真是找了个好对手……” 王尘不由地在心中感慨。 他从小和谢淮一起长大,深知谢淮的天赋有多么恐怖。 在看到谢周以后,他本以为谢周到头了也就和谢淮一个等级。 现在看来,谢周的可怕要比谢淮更上一层,甚至两层、三层…… 想到这里,王尘又有些憋屈。 谢周、谢淮,包括大哥在内,大家都是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的人,凭啥你们一个个都深受上天垂怜,只有我是个扶不起来的木头? 难道老天爷对着乌衣巷撒天赋的时候,唯独我打了把伞? 王尘叹息一声,从背后摘下弓弩。 取箭。 上膛。 对准谢周。 在这个过程中,王尘一直没敢盯着谢周去看,始终保持着用余光观察。 王尘很认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在此时射出一箭,趁他病,要他命! 可万一没弄死怎么办? 万一他反手给自己来一剑怎么办? 虽然谢周这厮受了重伤,但他现在有紫气东来在手,怎么看都还有再战之力。 在王尘迟疑的时候,一只手掌从背后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周围的声音忽然消失,有人用内力撑起屏障,并将他覆盖在内! “谁!”王尘神色大变,惊叫一声的同时回过头,弓弩对准来人。 黑衣剑客不闪不避。 王尘微微一怔,立刻就把弓弩放了下来,讪讪笑着说道:“大哥……” 虽然黑衣剑客头戴帷帽,但王尘从小跟着他长大,只需要看一眼他的身形轮廓也就能确定大哥的身份了。 “如果这一箭射出去,你会死。”黑衣剑客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尘顿时凛然,毫不怀疑大哥的判断。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黑衣剑客显然没有和他解释的打算,撂下了一句回去等着,便自顾朝谢周走了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隐瞒气息。 周围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石渣。 黑衣剑客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谢周瞬间起身,紫气东来指向走来的黑衣剑客,神情冷若寒冰。 他确实还有些再战之力。 可这有什么用? 看着眼前宛如夜空般深不可测的黑衣剑客,谢周明白,就算他处在全盛时期,也绝对不是对手。况且他最后的保命手段已经用掉,现在是真正的绝境。 “别担心。”黑衣剑客对他说道,取下帷帽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取下帷帽属于善意的表达方式之一。 谢周愣了下,看着这张英俊的却也是陌生的脸庞,警惕说道:“你想做什么?” 黑衣剑客道:“与你聊几句。” 谢周皱了皱眉道:“聊什么?” 黑衣剑客环视一圈,笑着说道:“这里环境太差,不如换个地方说。”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一步上前,瞬间跨越数丈的距离出现在谢周身边,两根手指落在了谢周的眉心。 谢周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可惜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黑衣剑客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似乎他本身就是一把剑,一步迈出,便是利剑出鞘。 事实上,别说谢周来不及反应,就连蔡让都拿黑衣剑客的速度没什么办法。 如果黑衣剑客这时候想要杀死谢周,指尖稍微探出一缕剑气,就能夺走谢周的性命。 但他没有。 反而有一道温和的内力从他的指尖探出,进入谢周体内,帮其捋顺了紊乱的气息。 谢周感到难以理解,好生疑惑地看着黑衣剑客,问道:“我们认识吗?” “我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 “但你应该认识我。” 黑衣剑客笑容温和,对他说道:“介绍一下,我就是黑衣楼的楼主。” “我叫王侯。” 76、我有一个故事 王侯,倘若顾名思义,这两个字意味着王爵和侯爵,当属最高级别的权贵。 这是个很响亮也很骄傲的名字。 但对于谢周来说,这同样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以前从未听人说过。 谢周觉得有些意外,若有所思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王侯笑了笑,说道:“因为我这个王,是乌衣巷里的王。” “乌衣巷。” 谢周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乌衣、黑衣。 果然如此。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原来黑衣楼是王谢残党创立的组织。 这个事实在谢周的意料之外,但稍加思索却又是在情理之中。 难怪黑衣楼能笼络到如此多的强者,难怪黑衣楼对内廷司和朝廷充满敌意。 可王侯为何要帮他?当初黑衣楼的黑衣老剑修为何也要帮他? 难道黑衣楼把他当做了自己人? 谢周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我并没有加入你们的想法。” “虽然我也没打算邀请你,但听你的语气……”王侯挑了挑眉,说道:“你很排斥黑衣楼?” 谢周没有接话。 “实话实说,我不怪你。” 王侯笑着说道。 谢周这才点头,看着他如实说道:“不止是排斥,而且很反感。” 王侯随意道:“为何?” 谢周平静说道:“我是青山弟子。” 名门大派向来以维护天下稳定为己任,青山也不例外。 历数黑衣楼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是在破坏大夏朝野之间的秩序,这和谢周自小接受的教育相违背。 他当然不会有加入黑衣楼的想法。 如果他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他甚至不介意顺手摧毁这一个组织。 王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抓起谢周的肩膀,凌空一步踏出。 几个呼吸后,两人便来到附近的一座高达五百多丈的山顶,落在了悬崖边上。 剩下王尘在原地傻眼,心想不让听就不让听,至于飞那么高的? …… …… 孟冬时节,树木一片枯黄,山顶的寒风格外冷冽。 王侯坐在悬崖边上,双腿悬空,踩着云雾,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招了招手,示意谢周坐到他身边来。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王侯忽然说道,不等谢周答应或者推辞,他便开始自己的讲述。 “这个故事。” “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 …… 那一年,陛下病了。 修行的第一步就是炼体,拥有健康的身体才能在体内凝练出内力。 所以修行中人会受伤,会变老,但很少会有人生病。 陛下是二品境界的修士,按理说也该与俗世中的疾病绝缘。 但他就是病了。 而且一病不起。 从初春时节,他就开始在宫里养病,朝会一停就是半年。 这事传出去后,有很多人不信,觉得陛下就是累了倦了,想体验体验不受束缚的纸醉金迷的帝王生活,于是以疾病为借口,宫闱中指不定在夜夜笙歌。 直到寿辰那天,陛下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宴会,邀请朝中的诸多权贵前来赴宴。ζΘν荳看書 所有人都注意到,陛下的脸色很苍白,身子很虚弱,一直咳嗽个不停。 原来陛下真的病了。 这病却不知从何而起。 宫里的御医治不了,药王谷的医师也治不了,道门和佛门的领袖同样治不了。 朝野上下,人人都在猜测陛下到底生了什么病…… 后来,有个名声响亮的西蜀名医受邀来宫中探病。这名医口风不稳,说出了陛下生病的真相。 原来陛下急于破境,以至于修行出了岔子,根本遭上遇反噬,无药可医。 那位名医说,陛下只剩一年可活。 满朝震惊。 有人喜有人忧。 最欣喜的莫过于太子殿下。 他从二十岁受封太子,一直等到了四十多岁,仍是看不到继位的希望。 现在父皇要死了…… 太子得知消息后,去往宫中趴在父皇的床边哭了一整天,眼睛都肿了起来。 他一边“伤心”,一边收拢朝臣,着手准备继位的事情。 但皇位一天不定,就会有无数人觊觎。 肃王,就是这其中之一。 论资历、论权势、论在朝中的人脉经营他都不如太子,远远不如。 但他是王家前任家主的学生。 王家家主是他的师兄,谢家的嫡长子是他的好兄弟。 肃王殿下利用这一层关系,向老师和师兄说明自己夺嫡的想法,展示自己的雄心和才略。 他得到了王谢两家的支持,继而得到了“王党”和“谢党”的支持。 于是,肃王赢了党争。 后来陛下驾崩。 肃王坐到龙椅上,成为了新一代的皇帝陛下,而本该继位的太子,被他的一纸诏书关进诏狱,送去了一杯毒酒。 …… …… “夺嫡,这是个很俗套的故事。” 王侯说道:“而这个故事里的肃王,就是如今沉迷修道的皇帝陛下。” 谢周点点头,猜到了这个事实。 王侯继续自己的讲述。 接下来的故事依然俗套。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陛下对王谢两家日益不满。 他觉得王谢两家的权力太大,在朝野和军中的威望太高,随时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 身为一代帝王,对自己手上的权力自然要采取一切方法予以保护。 不可不防。 于是,陛下开始扶持新的权贵体,军中以孟君集为首的新兴派,朝中以内廷司为首的审判机构……如此种种。 王谢两家察觉到了陛下的不满,也有些不满,但并没有过多记在心上。 毕竟孟君集和内廷司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够王谢一只手打的。 就这样过了几年,朝中忽然传出王谢意图谋反的谣言。 陛下大怒,一边召见王谢两党的大人物们表达信任,一边让内廷司抓捕散步谣言的人,押送市口,当街斩首。 这个举措让王谢两党十分满意,君臣之间的关系得到大幅度缓和。 然而…… 最是难测帝王心。 陛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他趁着王谢不备,直接以谋反罪为名,动用大手段将两党连根拔起。 两党中的大人物都被诛杀,身为主导者的王谢两家更是被诛灭全族。 其实王谢对陛下是有所防备的,为了以防万一,家中后辈都被他们送回了金陵祖宅。 但他们不会想到,陛下从即位便开始筹划对王谢的清洗,一旦行动,便是雷霆之威。 不仅是长安,陛下在金陵亦有所布置,对王谢动手的当晚,火焰席卷了整条乌衣巷。 后来朝廷又发下诛杀令,追杀王谢余党以及和王谢有亲密接触的人。 这条诛杀令,一下就是三年。 77、只是姓谢吗? 在史书记载中,陛下对王谢动手,是因为王谢暗中勾连敌国,密谋造反。 证明双方勾连的密信、人证和诸多物证都被朝廷给找了出来。 食君禄,报君恩。 谋反无疑是第一大罪。 所以王谢被钉死在了耻辱柱上,今后百年千年都会被世人唾弃。 而在王侯讲的故事中,直接给“王谢谋反”这件永仪年间的第一大事给盖棺定论,定义成了“陛下对王谢不满,从而以莫须有的谋反罪毁灭了王谢两家”。 谢周对此半信半疑。 毕竟一件事在不同的当事人口中就有不同的表达方式,王侯身为王家人,自然会站在王家的角度说话。 所以王侯看到的东西无疑是片面的,他的话不可不信,更不能全信。 至于王谢两家是否谋反……有待考证。 就算没有谋反,如果以臣子之身,过度的僭越陛下做事,也难免会被陛下记恨。 王侯微眯着眼,说道:“皇帝对王谢两家动手的那一年,我十二岁。” “父亲和大兄都死在了长安。” “如果不是有贵人相助,我们这些人也绝对逃不出金陵。” 王侯忽然看向谢周,对他说道:“当然,你也一样。” 谢周微微点头,不能否认。 如果不是谢家老仆和诸葛长安的恩情,那一晚他必然会死在谢府之中。 听完这些话,谢周也猜到了王侯的身份。 看来王侯是王家嫡子,在父亲和大兄死去后,他成了王家嫡长子,也成了王家家主。 同时,谢周也明白了一部分黑衣楼人为什么要将王侯称为“侯爷”。 前朝末年,分封的爵位和贵族太多,以至于朝中财政入不敷出,部分地区的税收甚至连当地的贵族都供养不起。 所以大夏建国以后,对爵位极其吝啬,甚至废除了世袭罔替制。 所有的爵位都变成了终身爵。 人死爵废。 陛下是出于王谢两家的帮住才得以登上帝位,所以在永仪年初,陛下对王谢两家,可谓是恩宠至极。 两家家主得封国公。 就连嫡系后代都被封了爵位。 如果王侯真的是王家第二子的话,他的爵位应该是“南城侯”。 “你是南城侯?”谢周试探着求证。 “是我。”王侯肯定了他的猜测。 “所以你为什么要帮我?” 谢周幽幽地问道。 王侯笑了笑,理所当然地说道:“咱们是一个地方走出来的人,自然要互相帮住,不是有句话,叫什么老乡见老乡吗?” 谢周撇了撇嘴,心想你当我傻啊? 王侯看他的眼神明显带着审视的味道,就像当初姜御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样。 谢周当然不会明说,继续问道:“那黑衣楼是要报仇吗?” “有些仇自然是要报的。” 王侯说道:“但最重要的,是洗掉王谢两家背负的罪名,你应该能明白这一点。” 谢周点了点头。 世家大族各有衰变消亡,纵观史书,不知有多少世家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可世家无疑是骄傲的,每当家族没落,所有子嗣都必须肩负起重振家族荣光的使命。 谢周平静说道:“除非你们谋反,推翻陛下的统治,否则不可能做到。” 顿了顿,谢周补充说道:“可如果你们谋反,罪名就是确凿的罪名了。” 不谋反,就无法洗脱罪名。 谋反,就坐实了罪名。 这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对此,王侯一笑置之,没有解释什么。 “再给你说一些事吧。” “洛阳鱼龙帮的褚半城,当年接受朝廷悬赏,带人灭了谢家在豫州的一个支系。” “广盛镖局那家伙,参与了对长安城王家的阴谋,杀了王家数十族人。” “那个叫裴成文的户部侍郎,曾是谢府门生,却背信弃义反咬了谢家一口。” 说到这,王侯停顿下来,看着山下繁华的齐郡城,笑着说道: “至于孟君集,他曾是皇帝老儿手下的第一走狗,当年就是他带头,也是他手下的折威军布下重重防线……他用王谢两家上百族人的头颅,换来了升官加爵的机会。” …… …… 孟冬十月,山顶的风极冷。 谢周沉默着,低头看着脚下的深渊。 耳边是王侯的说话声。 “永仪五年,王谢两家的直系族人加起来有一百多个,算上旁系拢共七百多人。” 王侯斜了他一眼,随口问道:“但你知道那一场围剿,死了多少人吗?” “多少?”谢周道。 “三万多人。”王侯对他说道:“陛下一句谋反,死了三万多人。” 三万多……谢周倒吸一口冷气。 王侯回想着记忆中那烈火燃烧、血流成河的恐怖场景,继续说道:“按大夏律法所述,大夏朝没有株连。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王谢真的谋反……那些支系外族、府里的下人和帮工、曾与王谢两家共事的友人、不经世事的孩子们也都是无罪之人。” “但他们都死了。” “为绝后患,斩草除根。皇帝老儿真是把这句话贯了个彻底。” 王侯拍了拍谢周的肩膀,问道:“现在,你还觉得黑衣楼做错了吗?” 谢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事实上,这个问题本身也不需要回答。 王谢势大。 如果把大夏朝比作丛林,那么在永仪六年之前,王谢两家就是扎根丛林的两颗参天巨树,头上枝繁叶茂,底下盘根错节。 即使这一把火烧了三年,依然没能将这两颗巨树烧的干净。 两家残存下来的人成立黑衣楼,自然而然地要向当初的敌人复仇,也肩负起了为两家洗脱罪名、重振家族荣光的责任。 从这个角度上看,他们当然没有错。 可在这个过程中,折威军的人难道就不无辜了?孟原就不无辜了? 对错因人而异。 谢周虽然亲眼见过那场大火,看到了谢家族人被屠杀的场景,但他当时还太小,加上他并非谢府族人,对谢府没有太多的情感,所以很难生出和王侯一样的想法。 “走了。” 王侯起身说道,似乎他来找谢周,就是为了和他讲这段故事一样。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不用了。”谢周摇了摇头。 “也是。” 王侯看着他满身鲜血的狼狈模样,笑着说道:“道门的疗伤丹确实不错,药效发挥,你现在最好睡上一觉。” 谢周没有反驳,他伤得实在太重,尽管服了药,王侯也帮他调理了一番,但他现在依然是强弩之末,强撑着才保持清醒。 王侯一步踏出,凌空而立,背着双手,黑发垂到腰际,黑衣踩在白云之上,衣袂和发丝在寒风中飞舞,就像一位履尘的仙人。 “其实,你应该和我一起走的。” 他忽然又对谢周说了一句话。 谢周对他说道:“我只是姓谢。” 王侯笑了,转身离开。 寒风中传来他的一声叹息,以及最后一句值得深思的话。 “只是姓谢……” “是……吗?” 78、仇 谢周站在山顶,沉默了很长时间。 “只是姓谢,是……吗?” 他在想王侯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难道不是吗? 他只是谢家一仆从的孩子,像一只小可怜生活在谢家大院的伙房。 他名字中的“谢”,应该也不是他本来的姓氏,而是他那位在谢家做工十几年的父亲,被谢家族人施舍的姓氏。 但王侯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和谢家还有更深一层的牵扯? 谢周想不明白。 脑海中就像针扎一般的疼痛。 砰的一声。 谢周坚持不住昏倒了过去,好在这里很安全,不会再有杀手威胁他的生命。 …… …… 王侯下了山,向齐郡侯府走去。 他给谢周讲了一个故事。 在他心里。 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 …… 永仪年初,金陵城的乌衣巷中,有一个名叫王元的少年郎。 王元是王家嫡子,身份极其高贵。 他生在长安,长在金陵,从小接受着金陵城中最好的教育。 他很聪明,外人所谓神童的“三岁识千字五岁背《诗经》”到了他这里不过轻轻松松。 他在修行上也很有天赋,七岁时就打下了修行基础,八岁那年就凝练出了内力…… 王家三子,不管是大哥王廷,还是小弟王尘,在这方面都远远不如他。 人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 直到十二岁那年。 某个很平常的夜晚,忽然有火光撕扯黑暗,无数人冲进了乌衣巷。 有太监、有不良人、有捕快、有士卒……他们提着刀剑,大开杀戒。 王元眼睁睁地看着教他诗文辞赋的老先生死了,教他修行的叔公也死了,同住一个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死了。 王元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 所谓的聪明和天赋在这时候毫无用处,反而让早慧的他愈发痛苦。 如果不是师父的及时出现,王元同样会死在那一晚的大火中。 师父带着他和部分族人冲出重围,躲进了深山之中。 朝廷的追兵很快赶来,衙门养的细犬在山中哮个不停,火药的轰鸣声也响个不停。 王家人凿山挖洞,躲进山林的最深处,不敢外出一步。 他们以山水解渴,野菜充饥,偶尔有野兽闯进来,就用来给孩子和女人们补补身子。 这一躲就是半年。 当初一起逃出来的族人们,在这半年时间里又有半数死去…… 直到朝廷的追杀者退出这片山林,他们才第一次走出洞穴。 王元至今仍记得那一眼的场景。 朝阳破云,东风拂面。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微凉的晨风吹拂着周围的青树。 头顶的天很蓝,云很白……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美好。 但少年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师父向他说明了这一切。 他问师父,王家真的谋反了吗? 师父摇头,说没有。 那一刻,朝阳的光明和树影的阴暗在少年脸上交织摇曳,看不清他的眼神。 原来,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只用一句莫须有的谋反,就灭了王家满门。 没有人知道王元当时是怎么想的,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当时的想法。 他只知道自己成了王家嫡长子,也成了王家新一代的家主。 他改名王侯。 自此。 东风吹破少年梦。 从此再无赤子心。 …… …… 齐郡侯府。 某处独立的院落中。 孟君集坐在石桌旁边,在他面前,是谢淮和黑衣老剑修的身影。 孟君集听到了从前院传来的喊杀声和痛嘶声,脸色难看至极。 先前他被黑衣人带到这里,不是不说话,而是根本就说不出话,也不是不回头,而是根本就回不了头。 直到此时,黑衣老剑修才收回内力,解除对他的控制。 孟君集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着冷静说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还不明显吗?” 谢淮随意说道:“当然是想让侯府和内廷司互咬了。” 孟君集又惊又怒,质问说道:“我究竟哪里得罪过你们?” 谢淮笑了起来,走到孟君集面前,微微弯腰,轻轻拍打孟君集的右脸。 这种上位者侮辱奴仆的动作,对孟君集而言,无疑是屈辱至极。 但他明智地没有反抗,也没有躲,如同恶狼般凶狠的眼神盯着谢淮。 黑衣老剑修皱了皱眉,觉得谢淮的做法有些不妥,说道:“够了。” 谢淮冷笑一声,起身说道:“到底哪里得罪过我们?看来得给侯爷提个醒了。” “十七年前,金陵城。” 不需要后半句话,只听到“十七年前”四个字,孟君集就反应了过来,看着两人说道:“你们是王谢两家的余孽!” 这位见惯生死的老将军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在卷宗记载中,朝廷对王谢两家的镇压和清洗极为成功,两家的直系族人无有逃脱。 但当年就是孟君集带着部下们围剿王谢族人,他比谁都清楚卷宗中的描述作假。 真实情况是,无论王家还是谢家,都在绝境中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也都有一部分人冲出重围,不知所踪。 “原来是你们报仇来了……” “谋反恶贼,当年就该再加派人手,将你们全都杀死!” 孟君集冷笑说道。 他也瞬间反应过来,原来黑衣的意思就是乌衣,黑衣楼就是王谢余孽创立的组织。 “谋反?”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平静说道:“王谢有没有谋反,侯爷难道不清楚吗?” 谢淮飞起一脚踹在孟君集的胸口,语气冰冷道:“孟君集,王谢谋反的谎言说多了,不会连你自己都相信了吧?” 孟君集被这窝心一脚踹的干呕起来,脸上却是冷笑不止,说道:“即便王谢没有谋反,无限僭越做事,把握朝政,干扰圣上决断,也活该株灭九族!” 黑衣老剑修没有再说什么。 谢淮也懒得和这个皇帝老儿的走狗多说什么了,平静问道:“你想怎么死?” 孟君集说道:“没有人想死。” 谢淮抽剑出鞘,剑刃在孟君集脖子上轻轻移动,说道:“当年你一刀杀死家主的时候,我就想过将来有一天也要给你来这么一刀……砍下你的脑袋,再一脚把它踢开,看着它在地上打转……可即便这样,我还是觉得不够。” 79、误解 “谢家没了,孟家也不该存在,侯爷你说对不对啊?” “所以你还不能死。” “一剑杀了你,对你来说太仁慈了。” “你得活着,你得看着孟家是怎么灭亡,看着你的部下们是怎么死的。” 谢淮不急着杀死孟君集,冰冷的剑刃在他脖子上轻轻滑动,也只是想给这位昔日的大将军增添一点恐惧罢了。 似乎要印证谢淮的话一样,前院传来厮杀和惨叫的声音愈发惨烈。 内廷司的宦官和折威军旧部战成一团,地面没有一处不被鲜红浸染。 孟君集的心也在滴血,今天参与宴会的老卒不止是他的部下,更是他的兄弟和亲人…… 正因如此,这些惨叫声落在他的耳中就好像刀割般疼痛,煎熬无比。 孟君集深呼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极度的愤怒,问道:“孟原被你们控制了,对吧?” 在他印象中,小儿子孟原一直都有些胆小怕事,辱骂内廷司,对着蔡让吐口水……怎么看都不像孟原敢做出来的事情。 到了现在,谢淮也用不着过多隐瞒,微笑着说道:“是又如何?” 孟君集冷冷地看着他,怒到极致后反而平静下来,寒声说道:“你们都会下地狱的。” “是吗?”谢淮满不在乎地笑着,对于阶下囚的威胁毫不在意。 孟君集没有多说什么,随即闭上双眼,就好像入定了一样。 看到他这幅安静的模样,谢淮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怒火,手上稍稍用力,剑刃在孟君集的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 疼痛袭来,孟君集依然端坐着,没有出声也没有睁眼,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 这位大将军见识过太多的鲜血和恐惧,他曾在战场上厮杀数载,曾领命灭王谢满门,曾下令坑杀谷昌数万降卒,曾放任士卒屠城百里……在他脚下,至少十万白骨。 在杀人这一方面,就算谢淮是杀手榜上第三的“无面人”,也远远不能和他相比。 “行了。” 耳边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王侯走进院子,一手按住谢淮的肩头,一手把剑刃从孟君集脖子上拿开。 孟君集睁眼看向来者,下意识挑了挑眉,觉得有些诧异。 “你是王家嫡系。” 孟君集忽然说道。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王侯笑了笑,算是承认了身份,问道:“侯爷认识我?” 孟君集说道:“你很像你父亲。” 王侯微微一愣。 他已经多少年没听人提到过父亲了。 说实话,他从小在金陵长大,而父亲在长安当值,也就逢年过节见上一面。 他对父亲并没有多少印象,更没有和孟君集讨论自己父亲的想法。 孟君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阖起双眼,脸上无悲无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场间很安静。 大约两刻钟后,厮杀和惨叫的声音消失,前院也渐渐安静下来。 “顺爷,你去走一趟吧。”王侯对黑衣老剑修说道。 黑衣老剑修点点头,转身离开。 来到侯府前院。 眼前一片修罗地狱的场景,到处都是箭矢和尸体,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内廷司的宦官们都死了,即便他们装备精良,全都是蔡让手下的精英,也扛不住上百个精锐老卒的围攻。 但老卒们也都死了。 大部分死在宦官们的反击之下,还有一部分是被黑衣楼的人杀死。 场间只剩几个黑衣人还在站着。 黑衣老剑修看着他们,沉默片刻后说道:“诸位,有劳了。” “为家主而死,这是我们的荣幸!” 黑衣人齐声回答,随后举起手中的刀剑,或者划过自己的脖子,或者刺入自己的心脏。 他们死的时候,眼中不带丝毫恐惧,反而藏有笑意,就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纵使老剑修见惯生死,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仍是忍不住心底发寒,喃喃说道:“王丘南啊王丘南,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能训练出这么一批愚忠的死士……” …… …… 侯府大门外。 宋忠夏、徐恭、陶元星三位内廷司总管守在门口,一众太监站在他们身后。 关千云和燕清辞被强留了下来,有十几个宦官手持弓弩对着他们,以防两人离开。 燕清辞想着追毒咒而去的谢周,眼里带着担忧的神色。 关千云却没有多少担心,相比燕清辞,他更清楚谢周的实力有多么强大。 如果只有毒咒一个杀手,该担心的不是谢周,而是毒咒才对。 “公公,你们不进去吗?” 关千云不介意被人拿弓弩指着,满不在乎地说道:“里面可是打起来了,如果再不进去帮忙,你们的同僚恐怕都得死在里面了。” 宋忠夏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徐恭和陶元星也都不说话。 这次行动以蔡让为首,他们几个都要听蔡让的指令行事,而蔡让在来之前就对他们交代过——在没有得到他的命令之前,谁都不允许擅进侯府,无论侯府里发生了什么。 侯府地处齐郡城南侧,不算闹市,却也算是繁华地段。 此时此刻,街道两侧聚集了许多百姓,探头探脑朝侯府这边张望,或紧张或不安或愤怒或疑惑,望着守在门外的宦官们指指点点。 虽然不至于向孟原那样大骂阉贼,但可以想象绝不是什么好话。 太监本来就遭人白眼,随着陛下清修,宦官干政,内廷司权倾朝野以后,太监的风评更是一降再降,几乎沦落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虽然并没有人敢喊打他们。 宋忠夏等人的神情都有些难看,不过没有谁上前驱散百姓,更不会出言威胁百姓。 对于群众的坏话,他们选择忍耐。 哑巴吞黄连—— 有苦说不出。 其实,世人对内廷司多有误解。 人人都说内廷司既阴险又残忍,可是你们仔细看啊,内廷司的阴险和残忍只针对有违内廷司意志的朝中官员和江湖人士。 对待普通百姓,内廷司一向以怀柔和安抚为主,绝不会无故加害! 此外,李大总管是穷苦出身,他掌权后更是少有的英明,联同朝中大员通过了好几项对百姓有利的商法、农法,降低了大部分地区的赋税,抓捕了一大批贪官污吏……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李大总管的心狠手辣,大夏也就没有如今的繁华。 从这个方面来讲,李大总管无疑是个大好官,值得世人称颂。 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大夏稳定。 可惜没有人称颂他,人们依然在咒骂内廷司,似乎当了太监,也就失去了人权。 80、入府 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 周围的群众越聚越多,不乏有曾经的折威军士卒,偷偷把武器藏在衣服下面以防万一。 如果被他们知道侯府已然发生了争端,恐怕立刻就会冲上去,干碎这群阉人。 便在这时,人群忽然向两侧分开,空出了一条两人宽的道路来。 蔡让从远处走来。 看着蔡让身上破碎不成样的飞鱼服,以及皮肤上被剑刃斩出的红痕,宋忠夏等人纷纷皱起眉头,眼神多有诧异。 “蔡公公这是?”宋忠夏疑惑问道。 蔡让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提黑衣楼,只是随口说道:“遇到个棘手的家伙。” “蔡公公无事就好。”宋忠夏微微颔首,懂事地移开了目光,心想那何止是棘手? 能把一品后期的蔡让打成这样一幅凄惨的模样,恐怕得有无双榜前十的实力了。 关千云和燕清辞对视一眼,也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诧异。 先前那位黑衣剑客,竟然如此强大。 蔡让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看着齐郡侯府的匾额,沉声说道:“宋公公,徐公公,陶公公,你们三个随我进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顿了顿,他斜了关千云和燕清辞一眼,说道:“你们两个也跟着进来。” 说完他大步向侯府走去。 宋忠夏三人赶紧跟了上去。 宦官们放下弓弩,示意关千云和燕清辞也跟上蔡总管的脚步。 侯府前院。 本来举办宴席的地方。 此刻遍地死尸。 粘稠的鲜血和洒落的酒水混在一起,腥臭味儿愈发刺鼻。 纵使关千云和燕清辞这种见惯了死亡场面的不良人,都忍不住一阵作呕。 反观蔡让和宋忠夏等四位内廷司总管,却始终神色如常。 他们在诏狱中见过的场景,远远比当下更加凄惨也更值得畏惧。 “这是……” 宋忠夏瞬间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几个黑衣人,震惊道:“黑衣楼的人?” 蔡让点了点头,把先前宴席中发生的事情对宋忠夏三人简述一遍,包括孟原无缘无故的挑衅和黑衣楼的出现。 宋忠夏三人自然不会怀疑。 先不说蔡让在权力上压他们一头,旁边关千云和燕清辞都是亲历者,两人没有开口,自然印证了蔡让所言不虚。 徐恭总管皱眉说道:“这么说……齐郡侯果真是黑衣楼的幕后主使?” 蔡让微微摇头,说道:“是不是幕后主使尚且无法定论,但可以肯定,孟君集和黑衣楼的关系极深。” 说话间,蔡让走到死去的黑衣人旁边,蹲下身子,观察他们的尸体。 “这些人都是自杀。” 蔡让看着他们脖子和心脏的伤口,以及持刀握剑的姿势说道。 这一点不难判断。 在场几人都能轻易看出。 只是…… 他们为何要自杀? 难道是为了隐瞒侯府和黑衣楼的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小看内廷司了。 “死士……有用吗?” 宋忠夏也蹲到黑衣人的尸体身边,掀开他们的袖口,只需要看一眼他们的手掌,就笃定说道:“这些人都当上过战场。” 听到这话,关千云有些疑惑。 他只能从黑衣人手上的老茧判断出对方使用的是什么样的武器,练了大概多少年,大概的实力境界范畴这等基本的东西,于是问道:“上没上过战场从何判断?” 宋忠夏斜了他一眼,蹲到其中一个黑衣人身边,指着手掌上的老茧说道:“握刀和牵马磨出来的茧子不同,军中士卒握刀和江湖侠客握刀磨出来的茧子不同,胳膊上的腱子肉也不同,等你见多了自然就会明白。” 他转头看向蔡让。 蔡让明白他的意思,说道:“稍后把尸体带走,查清这些人的身份。” “好。” 陶元星站出来应了一声。 他在内廷司主要负责的就是侦察审讯,这件事自然要归他负责。 对此陶元星有着绝对的自信。 死士……呵呵。 如果觉得死亡就能抹灭一切,那么内廷司也就不配称为大夏第一权力机构了。 陶元星忽然问道:“敢问……先前和蔡公公战斗的那位?” 蔡让说道:“也是黑衣楼的人。” 陶元星说道:“他人呢?” 蔡让淡淡地说道:“重伤逃走了。” “行吧。”陶元星无奈轻叹。 听到蔡让的话,关千云和燕清辞眼中都闪过一丝怀疑的神色。 先前两人都看到了黑衣剑客与蔡让的一记对拼,即使不出剑,黑衣剑客也有和蔡让周旋的实力。 如果对方出剑,大概会比蔡让更强。 他怎么会重伤逃走? 而且看蔡让这幅狼狈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你没打过黑衣剑客才对啊! 话虽如此,关千云和燕清辞只敢腹诽几句,不可能站出来反驳。毕竟他们没有亲眼看见蔡让和黑衣剑客的战斗,或许黑衣剑客徒有其表,或许蔡让有足够强大的底牌,真的把黑衣剑客重伤了也说不一定。 “后院应该还有人,要进去吗?” 宋忠夏老眼幽深,望向侯府后院,感知到其间有内力和阵法的波动。 似乎……孟君集和黑衣楼在后院布下了陷阱,等着他们过去送死。 蔡让略一思索,摇了摇头。 天罗地网已下,齐郡侯府也已入网。 此时此刻,局势覆水难收。 他答应王侯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没必要再与孟君集多做争端。 按照计划,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即可。薆荳看書 蔡让平静下令,说道:“陶公公,你去查这些黑衣人的身份。” 陶元星一拱手,转身去了。 蔡让继续说道:“徐公公,郡城东郊有战斗发生,你带人去查看一番。” 他没有忘记谢周和毒咒,又花大价钱请了花小妖出面,本以为谢周已死,不过看见紫气东来的到来,他怀疑谢周还没有死去。 此时说这句话,自然是提醒徐恭如果找到谢周的痕迹,务必杀了他。 徐恭拱手应下。 蔡让随即看向宋忠夏,对待这位忠君为国的老太监,他的态度和语气明显不同,以晚辈的姿态抱拳一礼,沉声交待道:“宋公公,烦请你以最快的速度回京,将今天的事情告知李大总管。” 等宋忠夏离开后,蔡让转而看向关千云和燕清辞,心想真是麻烦。 在这一刻,他有种将这对师兄妹全都格杀于此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这个凶狠的想法。 他可不想陪葬。 蔡让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两个,接下来跟内廷司一起行动。” 关千云皱了皱眉,名义上是一起行动,实际上却是被限制行动。 他当然不愿意,准备开口反驳。 蔡让此时的心情很不好,斜了他一眼,冷冰冰说道:“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会闭嘴。” 他的拳头上闪烁着金光。 隐有龙象嘶鸣。 81、世事轮回 关千云挑起眉梢,望着蔡让握着的拳头,识趣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怕蔡让,可如果真把蔡让惹火了,最后吃苦头的还得是自己。 实力不足,怨不得别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悄悄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燕清辞,送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有脱身的办法吗? 燕清辞轻轻摇头,看向蔡让问道:“请问蔡总管要限制我们到什么时候?” 对于燕清辞,蔡让的观感要比刺头关千云好上许多,态度也好上许多。 “等宋公公回来。”他耐心回了一句。 燕清辞嗯了一声,犹豫片刻后说道:“蔡总管,齐郡侯不一定和黑衣楼有染,先前发生的事情,更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导。” 蔡让比谁都清楚这些,他本就是王侯的合作者,但他自然不会泄露这个隐秘,只是淡淡地说道:“你放心,陛下和内廷司自然不会冤枉了他。” 燕清辞还想替孟君集说上几句。 蔡让却没给她这个机会,转身向侯府外面走去,说道:“走吧。” 燕清辞和关千云无奈跟上他的脚步,停在侯府处在的大街上稍待。 等到太监们和黑衣人的尸体都被带出来以后,蔡让吩咐众人离开侯府,前往设在郡城南侧的官府驿站。 陶元星微微一怔,疑惑问道:“不派人封锁侯府吗?” “如果你不怕死,可以试一试。”蔡让看了看两边的人群。 在看到陶元星从侯府抬出了二十几具尸体后,周围的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 恶意极多。 杀意也不少。 幸亏他们没有把老卒们的尸体抬出来,否则被人看到,难以想象会爆发出怎样的乱象。 如果这时候内廷司再封锁了侯府…… 陶元星想象着被城中折威军旧部群起而攻之的场景,不由打了个寒颤。 离开前,蔡让最后看了眼侯府。 虽然没有进去,但他能猜到此时此刻侯府中大概是什么样的场景。 谢家老供奉,王侯这位现任王家家主,还有一位年轻的谢家家主…… 这是一场跨越十七年的复仇。 其实蔡让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当初陛下降下旨意,各方联合起来,以雷霆手段血洗了王谢两家。 但王谢各有嫡系逃了出来。 昔日星火,今已成势。 …… …… 侯府后院。 在黑衣老剑修的带领下,十几个黑衣人押着侯府的核心人物,孟君泽、楼东震、孟原、管家……甚至还有位一品境的统领都被封住经脉,跪倒在王侯面前。 他们无法开口,也无法行动。 王侯背负双手,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而说道:“谢淮。” 谢淮明白,这是要让他来处置。 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也都是谢淮的筹划。先是趁着孟君泽出狱在长安杀人,让黑衣楼进入到内廷司的眼中并被视为威胁;随后以“侯爷”两字将嫌疑和威胁引到孟君集身上;再通过孟原来挑起内廷司和齐郡侯府的争端…… 一切都顺利实施,顺利到连谢淮自己都不敢相信,甚至于产生了迷糊。 似乎……蔡让也太蠢了一些? 难道他看不出孟原是被控制了? 难道他看不出孟原在故意挑衅? 这位内廷司的二把手,看来徒有虚名,眼界和智慧着实配不上他一品后期的实力。 谢淮不再多想,向前一步,看向这些侯府的重要人物。 “孟君泽……” 不等谢淮说出判决的话语,孟君集忽然开口说道:“他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当年陛下……” 谢淮面露不喜,斜了孟君集一眼,冷冷说道:“让他闭嘴。” 有个黑衣人上前,右手摁在孟君集的脖子上,掐住了他的咽喉。 简单暴力。 孟君集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孟君泽和楼东震等人愤怒至极,也屈辱至极,但在黑衣老剑修绝对的压制下,他们根本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 谢淮继续看向孟君泽,平静说道:“带到前院,杀了吧……做成被太监杀死的样子。” “是。”一个黑衣人上前,拽着孟君泽后颈处的衣衫走了出去。 曾经光芒万丈的折威军师,如今经脉和气穴被封,像是尸体般被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无名之辈在地上拖行。 但他已经顾不上屈辱了,因为很快他就会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谢淮又走到孟原面前。 这位纨绔公子的洗脑尚未解除,仍是把谢淮当作主上看待,不停地叩拜求饶。 他不明白,自己分明完成了主上的交待,到底又是哪里做错了呢? 可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呀呀的喊个不停,前襟上流的满是口水。 谢淮眯了眯眼,脸上尽是嫌弃之色,随口说道:“也拖过去杀了。” 紧接着是那位一品境的统领。 然后是几个孟家族人。 再然后是孟家的仆从女眷。 无一逃过死亡的命运。 谢淮眼神冰冷,心中也没有一丝怜悯。 这不像在复仇,更像是在屠杀。 王侯负手站在不远处,观察着院中已经发黄却还没有落叶的垂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衣老剑修则是阴沉着脸,似乎不喜欢自己的弟子这般嗜杀。 但他绝不会出言阻止,因为在师徒的名分之前,他们首先是主从。 谢家已然破落。 想要为谢家正名,就必须要有一个手段足够强硬甚至是残忍的家主。 不得不承认,谢淮做的很好。 …… …… 还剩最后一个。 谢淮站到了楼东震面前。 就在他准备下杀令时,不远处的王侯忽然开口道:“他父亲名叫楼昂,生前曾担任兵部员外郎一职,与你父亲的关系极好。” 谢淮微微一愣,问道:“那楼家有没有参与所谓的谋反一事?” 王侯摇了摇头,说道:“楼昂先天不足,于永仪二年病逝。” 陛下对王谢动手是在永仪六年,如此看来是没有参与了。 谢淮点了点头,放弃了杀死楼东震的想法,但他也不准备就这么放过楼东震,沉默片刻后说道:“废了他的修为,扔到靖水河喂鱼。” 至于楼东震最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这显然不在谢淮的考虑范围之内。 处置完楼东震,谢淮看向那个掐着孟君集咽喉的手下,说道:“放开他吧。” 黑衣人松开手掌。 孟君集跌坐在石凳上,面色苍白,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兄弟死了,儿子死了,留在府中的部下和族人们也都死了。 无论男女老少。 黑衣楼对孟家的报复,一如当初孟君集对王家的所作所为。 或许这就是佛门常说的那句话。 因果报应,世事轮回。 82、谁替毒咒收了尸? 谢淮下令处死了齐郡侯府内除去孟君集以外的所有人,唯独放过了孟君集,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考虑,这位齐郡侯现在还不能死。 “结束了。” 谢淮看向王侯说道。 王侯笑了笑,说道:“那就都散了吧,各位该去哪就去哪,接下来只需要看戏就好。”薆荳看書 谢淮嗯了一声,整理衣襟,认真地对场间每一位穿着黑衣的蒙面人行礼。 他这幅姿态,不像是在对待手下,更像是在对待朋友。 “今日多谢诸位了。” 谢淮郑重说道:“来日必有厚报。” “谢家主哪里的话。” “当年如果不是谢家的帮忙,我也就没有今天,这份恩情我都记着的。” “刀山火海,都是家主一句话的事。” “谢家主客气。” “家主无需多礼……” 一众黑衣人纷纷还礼,随后各自离开。 没有谁与谁结伴。 似乎……他们并不知道互相的身份,而且互相防备着,担心被对方知道了身份。 事实也确实如此。 王侯对谢周说,当年陛下的一句“王谢谋反”,死了三万多人。 这三万多人无一不和王谢有所牵扯。 然而……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根本想象不到这两个家族有多么强大。 从朝堂上的两党官员,到江湖中的诸多门派,两家扶持了太多太多人。 三万多也只是这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如果不是陛下的雷霆手段,以及两位家主的一时疏忽,根本不会有覆灭的结局。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陛下当初准备了太多所谓王谢谋反的“证据”,让很多人觉得这两个家族确实选择了谋反,以至于他们选择沉默,不敢站出来为王谢说话。 恍然已过十七年。 十七年很久。 久到足以沧海桑田。 很多人消逝在这段光阴里,同样有很多人留了下来。 从战火中逃出来的王谢子弟和私兵,当年或外出游学或在外修行从而躲过一劫的族人,两家扶持过的江湖门派和闲散修行者,那些逝去之人的亲朋好友…… 如今这些人有的在朝中身居要位,有人已是门派高层,也有很多人泯然于众。 他们分布在各行各界,各州各郡。 不可否认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早已忘记了仇恨,也忘记了王谢给他们的馈赠,更不愿意放弃眼前的安稳去帮住王谢。当然,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但仍有一小部分人记得,当王侯和谢淮以王谢两家的家主身份出现,这些人果断穿上黑衣,响应了他们的号召。 这就是黑衣楼的资本。 …… …… 一众黑衣人离开后。 偌大的侯府,独留孟君集一人。 他呆坐在院中,眼神空洞,如同一具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木偶。 “内廷司,黑衣楼……” “内廷司,黑衣楼……” “蔡让!” 孟君集怒斥一声,脑海中浮现出蔡让那一幅假惺惺的笑脸。 他忽然想明白了。 真正与黑衣楼合作的,是内廷司才对! 就算不是内廷司,蔡让也有很大的问题! 孟君集现在还没有证据,不过很多事情并不需要十足的证据,有个猜想就够了。 一念及此,孟君集猛然起身,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 仇恨!愤怒! 这里是齐郡城。 这场复仇还远没有结束。 …… …… 齐郡城东郊。 山顶风寒,云雾带来不尽的湿意。 光秃秃的堐坪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衣服也破烂不堪的男子。 自然就是谢周。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后,谢周才从沉睡中惊醒,缓缓睁开双眼。 他随身携带的疗伤丹药都是师叔伯们炼出来的珍品,世间少有,对外伤有奇效。 加上王侯的帮忙使得药效尽数发挥,谢周身上的伤口包括右胸的贯穿伤在内都已经不再流血,只是现在的他仍是气息虚浮,伤口处传来极大的刺痛感。 伤势不允许他使用轻功,好在山间有路,谢周顺着狭隘的山道往山下走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就在谢周快要走下山之时,风里传来细微的声音。 “你们几个往这边搜!” “那边山上去两个!” “注意小心,准备好弓弩!” 声音来自内廷司的宦官,由远及近。 谢周顿时凛然。 这些宦官大概率是冲他而来。 绝不能被他们发现,以他现在的状态,不要说十二司总管级别的强者,随便来两个正常宦官,都能要了他的命。 谢周强忍着疼痛,钻进山道两侧的树林中,压着脚步声继续下山。 山下野树旺盛,周围生长着很多干草,某个地方似乎有个凹陷。 凹陷很不起眼,趴到上面再往身上蒙一层草叶的话,很难被人发现。 谢周不知道,这就是先前王尘在暗中潜伏的藏身之处。 内廷司的人已经把这里搜过一遍,短时间内不会返回。 谢周躲在草丛中稍做调息,忽然注意到前方被紫气东来斩出的沟壑中少了些东西。 毒咒的尸体不见了! 原地只留下一滩黑色的毒血,在泛着潮湿的沟壑中显得格外刺眼。 谢周有些疑惑……毒咒这种杀手向来都是独来独往,怎么会有人替他收尸? 究竟是谁? 一般人肯定不行,毒咒血液中蕴含的黑毒对二品境以下的人都有致命威胁。 王侯大抵是懒得理会的。 花小妖吗? 她逃的比谁都快,加上她看向毒咒嫌弃的眼神,想来也不会转回来收尸。 如此说来,似乎只剩下一个答案。 内廷司。 只是……附近内廷司的官员极多,却没有看见毒咒的尸体。 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方的沟壑中,还站着一位身穿紫色太监服的宦官,正是奉命前来搜查的徐恭总管。 徐恭观察着地上黑色的污血,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也在奇怪于这污血是怎么回事。 …… …… 野山另一边,终年不见阳光的阴暗峡谷中,忽然响起一阵“咕咕”的声音。 这声音怪异至极,犹如魔鬼在深渊中低吼,回荡在空荡荡的峡谷中,即使周围最凶狠的野兽,也被吓得不敢露头。 峡谷底部,毒咒用两只手扒着地面,艰难地向前方爬行。 在他背后—— 用草绳绑着他破碎了的下半身躯体。 83、这世界上有一种极致的恶 如果谢周在这,肯定会惊讶无比。 因为毒咒并没有死!被一剑斩成两半,血液几乎流干了的他,竟然还能活着! 他用草绳把断裂的下半身背在身后,一边向前爬行一边在嘴里咕噜个不停。 像是在哭诉也像是在咒骂。 谢周的身影不停的在他脑海中摇晃,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在他腰间的断裂处,结出大块大块的黑色血痂,就像一连串黑色的火山石。 爬行了不知多久,毒咒终于从峡谷中露头,一个小山村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他向小山村爬去,就近进了一家小院。 院中有个身穿破旧棉袄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卷烟,正坐在门槛上编织箩筐。 旁边有个妇人正在拿着筛子筛米。 夫妻二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一边忙活,一边聊着生活中的琐事。 不远处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双胞胎男孩,蹲在院子里的槐树底下,兴趣盎然地观察蚂蚁搬家,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听到栅栏门响动的声音,一家人都朝门口望去,注意到了这个趴在地上的怪物。 孩子们被吓得呆在原地。 妇人惊叫了一声。 男人吐掉卷烟,放下编织一半的箩筐,抄起了竖在墙上的铁锹,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虽然毒咒这幅模样看起诡异而恐怖,但依稀能看出他是一个还活着的人。 “你是谁!” 男人质问说道。 他的声音很大,以此来给自己壮胆。 毒咒没有回答,桀桀笑着,以极快的速度扑向了树下的两个孩子。 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毒咒身受重伤,虽然他现在的身高还不如树下的两个孩子,但也绝不是普通人就能够对付。 下一刻毒咒就将两个孩子扑倒在地,两只手各摁住一个孩子的肩膀。 妇人大叫一声,扔下手里的筛子就朝毒咒和孩子们冲了过去。 男人也举着铁锹奔了过来。 “别……动!” 毒咒忽然开口说道,他手上用力,两个孩子后知后觉,这才大哭出声。 “再动……我……我就杀……杀了他们……” 毒咒的声音断断续续,沙哑且尖锐,就像争抢腐肉的秃鹫的叫声,难听至极。 毒咒不是结巴,他这么说话也不是为了让男人和妇人听得更清楚。 而是因为他太久没说过话了。 是的,毒咒是会说话的。 他一直都会说话。 只是他的声音难听得难以入耳,就像他丑陋的长相难以入眼。 所以毒咒选择不说话,身为杀手,他也不太需要说话。 他常常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古怪声音,只是为了让别人更加恐惧他而已。 不得不承认,只有半部身子、浑身都布满污垢的毒咒确实值得恐惧。 恐惧会使人畏缩。 可是当孩子被坏人控制住时,为人父母的担忧会让他们放下所有恐惧。 妇人尖叫着,就要冲到眼前。 男人也双手举起了铁锹。 啪! 一声重响。 毒咒抓起右边孩子的脑袋,猛地一下磕在了地上! 小男孩哪里扛得住他这么一撞?当即惨叫一声,失去了所有生息。 树下的青石板上。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弟弟死了……” 妇人顿时愣住了,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嘴巴一张一合得说着听不清的话。 男人举起的铁锹无力垂下,颤抖着手臂指着毒咒骂道:“畜生!” 男人心如刀割,愤怒无法言表。 他想冲上去和毒咒拼了。 毒咒随即抓起了左边孩子的脑袋,说话声依然难听至极,却逐渐趋于流利。 “如果你不想……不想这个小东西也死在这里,就听我的话……” 孩子被吓破了胆,不敢喊叫,只身体不停颤抖着,无声流着泪。 妇人缓慢而笨拙地抬起了头,无助地看向夫君,绝望的眼神中还带着某种乞讨。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孩子…… 弟弟死了,哥哥还活着…… 男人狠狠锤了下自己的脑袋,强行保持理智,低沉着声音问道:“你想做什么……” 毒咒说道:“纸笔,布。” 男人赶紧转身,跑进屋中拿出纸笔来,还抱着一卷麻布。 随着世家放开对知识的管控,私塾逐渐普及,纸笔也逐渐普及。 就算在偏远山村,家中有纸笔都不稀奇。 毒咒没有让男人磨墨,他没打算写太多东西,仅仅在纸上写了一个“赵”字。 随后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掐住了左手小拇指的指甲,紧咬牙关,猛地一用力,硬生生地将小指的指甲从肉里拔了出来。 没有流血。 失血过多的毒咒早已无血可流。 毒咒咬着牙,将拔下来的指甲包在粗布里,对男人说道:“把这些送到驿站,地址写长安芙蓉园。” “如果出问题的话,他们都会死。” 毒咒威胁说道。 男人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接过纸和布,回屋拿了些钱就朝驿站跑去。 山村里自然是没有驿站的,不过如今大夏几乎每镇一驿,只有是有人烟的地方,附近都会有驿站存在。 大概过去一个时辰左右,临近傍晚,男人带着驿站的回执单跑了回来,把它递给毒咒。 看着回执上寄信人、收信地址、价值等内容都没有出错,角落中还有官府的印章,毒咒才松了口气。 “很好。”毒咒对他说道。 男人沉闷地嗯了一声。 发妻和儿子的性命都在毒咒手中,他确实没敢耍什么心眼。 可就在下一刻! 男人看到毒咒抓起大儿子的脑袋,猛地朝地上砸去,耳边响起儿子的惨叫声! 男人也跟着惨叫一声,瞳孔紧缩,无比痛恨自己的弱小,可不等他做出反抗,就看到毒咒扑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感觉自己的咽喉被利爪割开,鲜红染红了瞳孔,呼吸变得极度困难。 生命中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那个怪物朝自己的发妻扑了过去。 野兽是不值得信任的。 因为它们只有兽性,没有人性。 …… …… 小院树下,毒咒趴在那两个孩子的尸体旁边,贪婪地吮吸着尚还温热的鲜血。 孩子的味道,无比干净。 毒咒稍稍恢复了些力气,背起自己的下半身躯体,又将两个孩子的尸体也背到身后,离开了小院,去往深山峡谷。 信已经送出去了。 接下来只需要等接应即可。 两个孩子的尸体,就是他为这段躲藏期间准备的食物。 …… …… 另一边。 暮色昏沉时。 谢周返回了齐郡城。 他这幅浑身鲜血的模样自然没办法再从城门通过,选择从穿城的靖水河畔溜了进去。 84、每个人都该有选择的机会 谢周回到客栈换了身衣服,趁着夜幕还未落下又去往药房,买了需要的草药。 一路上,他注意到巡街的侍卫少了很多,途径的拳馆和镖局也都紧闭着大门。 整座齐郡城的味道都变得极其沉重,似乎有暗雷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 谢周明白是齐郡侯府出了问题,暂时却没有过去的打算。 君子不立危墙。 以他现在的状态,若是遇到蔡让或者内廷司的宦官,根本就没有反抗之力。 他带着伤药返回客栈,处理胸前的伤口,之后又煮了一碗药汤喝下,忙完这一切,已是亥初。(晚9点) 天色已全黑。 住在隔壁的燕清辞还是没有回来。 谢周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其实他心里明白,以燕清辞的身份,无论是内廷司还是齐郡侯府都不会为难于她。 但他还是没由来的有些担心。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还是出了客栈,不多时便来到了侯府后面的街道中。 放在平常时候,侯府前后两条街道都会有侍卫巡逻,虽然不多,但警惕性十足。 然而今天晚上的街道异常安静,一个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谢周心生不安,还没走进侯府,便闻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浓重血腥味。 侯府的气氛压抑得宛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声音,也没有半点生息。 谢周在黑暗中沉默片刻,不再隐藏身形,直接跃进了侯府。 举办宴席的地方。 死尸遍地。 不请自来的黑衣楼死士,白天放歌纵酒的老卒,孟君泽、孟原……还有府里的女眷、曾经同行的老卒、前几天给他们送银子的管家、府里的厨娘仆役……他们都死了。 其中包括孟君泽在内的一众侯府人员,他们甚至是以一种跪地的姿势被人处决,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他们的尸体也无人怜悯,就这么抛弃在血水酒水还有剩饭残羹碎桌碎瓷的废弃中,死不瞑目,死状极惨。 谢周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眼神沉重而又肃穆,脑海里回荡着老卒们的声音。 “谢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婚配?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家有个闺女……” “去去去!” “小郎君别听他胡说,他那闺女,长得比他自己都寒碜!” “我倒是有个妹子,那叫一个……” “咳咳咳!” “我那妹子……” “咳咳咳咳咳!” “如果小郎君不介意,等到了齐郡城……” “咳咳咳!咳咳咳!” “关少侠,你一直咳什么,嗓子不舒服?” “……” 老卒们带着善意的调侃。 孟君泽一路上的长者风范。 管家给他们递银子时的慈祥笑容。 历历在目。 谢周喉头发紧,从鞘中抽出紫气东来,剑柄握得很紧。 他又想起今天王侯对他说的话。 “孟君集曾是皇帝老儿手下的第一走狗,当年就是他带头,也是他手下的折威军布下重重防线……他用王谢两家上百族人的头颅,换来了升官加爵的机会。” 王侯说这句话时,神情冷漠。 所以…… 这就是黑衣楼的复仇吗? 谢周的神情复杂而荒谬。 当年王谢两家的惨状,如今在孟家重新上演,将来或许还会上演许多次。 可是。 这真的就是正确吗? …… …… 郡城西南的某处庄园。 王侯坐在院中冥想。 不多时,谢淮从外面走了过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开始了?”王侯睁开眼睛问道。 谢淮嗯了一声,说道:“孟君集对内廷司动手,驿站被折威军围了起来。” 王侯随口问道:“你觉得哪边会赢?” “内廷司不是对手。” 谢淮不假思索地说道:“城中共有五千多折威军老卒,太监们没有任何胜算,即使李大总管亲至也不行。” 王侯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大夏有很多将军南征北战,能达成这句诗词中的前半句,但能做到后半句的…… 一个都没有。 修行者的个人实力很强。 但军阵更强。 哪怕是由几百个普通士卒结成的军阵,都足以围杀一品境的强者。 当士卒的数量成千上万,就已经不能靠个人的实力阻挡。 当然,军阵强大的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好的指挥官,不能出现漏洞。 否则士卒们各自为战,来多少人都不够一品境界修行者杀的。 如今城中有数千的折威军精锐,还有孟君集亲自在阵前指挥,足够剿灭这些宦官。 除非是领域境的强者,超越品级,领域展开后一人成阵,也就是姜御那种级别,才有与之对抗的机会。 “杀人的感觉如何?” 王侯忽然问道。 “前几年还有些害怕。”谢淮平静说道:“现在的话……没什么感觉。” 身为杀手榜第四的“无面人”,他杀的人早已数不过来。 王侯接着问道:“那复仇的感觉呢?” 谢淮沉默了。 他第一次见到孟君集是在十七年前。 当时的他还不满三岁。 孟君集带着部下在谢府大肆屠杀,火光在他的脸上摇曳不止。 谢淮趴在火堆里,看着那张刀砍斧凿般的坚毅脸庞,内心里满是恐惧。 他不像谢周,记忆被诸葛长安用大手段封存,失去了当晚的记忆,直到姜御出现后才重新记起。 他也不像王尘,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人救走,对当晚的屠杀没什么印象。 谢淮的运气很不好,他被压在了一条燃烧着的房梁下面,差点被烧死,也差点被一个折威士卒杀死。那地狱般的场景早已刻入他的骨髓,在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的噩梦。 这十多年来,侥幸活下来的谢淮不止一次设想过向孟家和折威军复仇的场景。 这俨然成为他修行的压力和动力。 三个月前,孟君泽从牢中释放。 王侯找到他,说可以开始对齐郡侯府的复仇计划了,这个计划也交由给他负责。 谢淮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所以他很期待也很激动。 如今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孟家族人几乎死亡殆尽,折威军和孟君集大抵也逃不过覆灭的下场。 然而。 谢淮却没什么激动的情绪。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如实说道:“复仇……其实也没什么感觉。” 王侯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认真且郑重地问道:“所以,你还想继续吗?” 谢淮愣了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严肃。 …… ……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二年前。 那时候,谢淮和王尘刚刚接触修行不久。 有一天王侯问了两人一个问题。 ——你们想不想报仇? 谢淮摸着自己被烧毁了的脸,回答说想,无时无刻都想。 王尘说,既然小淮想,那我也想好了。 王侯对他说,要有自己的想法。 于是王尘就问,都要向谁报仇啊? 王侯对他说,是那些当年屠杀王谢的仇人们。 王尘挠了挠头,说不记得了。 他在那场灾难中属实没受多少委屈,性子也比较随和,不记得是很正常的事情。 王侯没有怪他,只是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有向王尘说过复仇的事情。 此外,谢淮和王尘出师以后,谢淮就开始接触黑衣楼的各项事务,执行各种艰难的杀人任务;反观王尘,王侯替他伪造户籍,准备了新的身份,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妥当。 “你们都该有选择的机会。” 这是当年王侯对两人说的话,今天他再一次对谢淮说了一遍。 85、人生总有无奈 黑衣楼的核心都知道,王谢两家还剩下不少族人,但真正的嫡系只有三个。 王侯、王尘以及谢淮。 其中以王侯的年龄最大,也只有他接受过世家大族培养嫡系的正统教育。 琴棋书画、骑射礼乐、诗酒花茶……不求精通,但求每一项都需要有足够的了解。 王侯比很多世家的嫡长子都更为出色,无论能力还是性格,都让人难以挑剔。 他能成为黑衣楼的领袖且得到无数人的效忠,除了身份原因,和这些也分不开联系。 王侯无疑是骄傲的。 黑衣楼成立初期,困难重重。 身为大哥,王侯扛下了所有压力,直到稳定下来,才逐渐放手给谢淮。 对此王侯没有任何怨言,光复祖上,洗刷冤屈,这本就是他应该肩负起来的责任。 至于谢淮和王尘,从道理上来说,这也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应该成为王侯的左膀右臂。 但从情感上来说,王侯更希望他们能像曾经的王谢子弟一样,拥有更多的选择。 这些责任有他承担就够了,谢淮和王尘的命运不该和他捆绑到一起。 他们的人生也不该只活在复仇的阴影中,应该去做一些他们喜欢的事情。 当然…… 庖厨除外,杀手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王尘这家伙,从来就不让人省心,他的兴趣,在王侯看来也属实给祖上丢人。 毕竟他们可是传承千年的世家,即使败落,又怎能去做下九流的行当?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 谢淮安静了会儿,很自然地说道:“齐郡侯府不过是刚刚开始,迟早我得把剑横到皇帝老儿的脑袋上才行。” 王侯轻轻一笑,说道:“把剑横在皇帝脑袋上……有些难度。” 谢淮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大兄应该很孤独,很可怜吧。 王侯一直都很照顾他们。 他给了王尘和谢淮选择的机会。 但从始至终,却没人给他选择的机会。 无论顺爷还是王丘南,亦或者其他族人,都理所当然地把王侯看成了光复家族的希望。 仿佛王侯如果不做到这一切,那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家人。 惨淡的月光和烛光缓缓凑到一处。 场间安静下来。 谢淮复盘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忽然想到蔡让的所作所为,对王侯说道:“内廷司的蔡让多少有些愚钝,如果我们以后准备对内廷司动手,可以试着以蔡让为突破口。” 王侯微微一怔:“嗯?” “我认为蔡让有些愚钝。” 谢淮强调说道。 王侯来了兴趣,笑道:“说说看。” “我让孙长老帮忙控制了孟原。” 谢淮解释说道:“虽然孙长老在这方面的造诣极高,但蔡让的境界摆在这里,他竟然没看出来孟原是被人控制。此外,几句简单的挑衅就让蔡让乱了方寸,如此有失稳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到了现在的位置。” 王侯失声而笑,说道:“你错了。” 谢淮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王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刚刚接触黑衣楼的核心不久,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及告诉你,比如蔡让……” 谢淮微微挑眉。 王侯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简单来说,蔡让是半个自己人。” 谢淮少有的露出了震惊的眼神,难以置信道:“自己人?” “朝中纷乱,伴君如伴虎。”王侯说道:“当年父辈们在朝中掌权的时候,自然要往宫中塞人,蔡让就是这其中之一。除去蔡让以外,印绶监的徐恭总管,也是咱们的人。” 谢淮脸上的震惊意味更浓。 原来蔡让并不傻……这看起来的愚钝,都是蔡让在配合黑衣楼的行动而已。 除此以外。 往宫中塞人这事儿不难理解,历朝历代的权臣都会收买宫中宦官,或者派人混入宫中,充当自己的眼线。 问题在于,这些由王谢塞进去的人是怎么躲过一劫,甚至还爬到了十二监总管的位置。 王侯看出了他的疑问,不过却没有解释什么,毕竟他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形。 “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谢淮疑惑说道:“都过去这么久了,蔡让为什么还会帮咱们?以他现在的地位,理应和咱们撇清关系才对。” 人在本性上都有自私的一面。 就算蔡让以前受制于两大家族,可十七年过去,为何还愿意帮黑衣楼做事? 他已经是内廷司的二把手。 图什么? 金钱,他不缺。 权力……混到头了也就是李大总管的位置,蔡让也无心这点权力。 名声?呵呵,太监哪有名声。 说句不好听的,以黑衣楼如今的情况,根本帮不了他什么。 “撇清关系……他也想啊。” 王侯出言感慨,紧接着话音一顿,笑着说道:“可如果他撇不清呢?” 谢淮明白了,看来蔡让有很大的把柄掌握在王侯手中,以致于他不得不为黑衣楼做事。 但他没有询问。 这种事情无疑是绝对的秘辛。 院里再次安静下来。 王侯看着摇曳的烛火,思索片刻说道:“也罢,迟早是要告诉你的。” “蔡让是个太监……” 王侯缓缓说道: “但他不是个真正的太监。” 谢淮愣在当场。 这两句话背后隐藏的意味,太过惊人了。 “这个故事我也是从顺爷口中知道的,故事说起来很长,不过也很有趣……” 随着王侯的讲述,谢淮逐渐从震惊之中回过味儿,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难怪蔡让不得不帮黑衣楼做事。 原来他竟然…… 啧啧,确实有趣。 故事讲完后,王侯和谢淮接着聊了些内廷司的事情。 末了,王侯说道:“还有一件事。” “上个月我在黑市中见到了鬼医,和他提了提你的情况。” “你的脸,有恢复的机会。” “恢复的机会?”谢淮喃喃自语。 这一刻他有些意动,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脑海中想着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倩影。 那个江南水乡养出来的美丽姑娘……曾和谢家,订过娃娃亲。 …… …… 齐郡侯府,谢周在院中独自伫立,念着超度亡灵的经文。 这个时节的夜晚很冷,谢周的手脚都有些发凉,鼻头也微微发红。 寒风不止,夜深人静,忽然有轻微的喊杀声顺着夜风传来。 谢周顿时神情凛然,再次取出一粒疗伤丹服下,走出齐郡侯府。 齐郡城中有一座驿站。 驿站在前朝建立,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以前地处城郊,随着齐郡城的几次扩建,逐渐偏向城中心的位置。 这一带也被称为老城门地区,往里面走便是内城,往外面就是外城。 周围的建筑都带着古味,斑驳如画,檐角上带着年久失修的痕迹。 谢周循着喊杀声来到附近,在临近郡城驿站的地方停了下来。 驿站前方,有刀剑铮鸣,火光蚀天。 86、代入 谢周踩着栏杆,跳上一座老建筑的楼顶,躲在斜顶后面朝驿站望去。 披银带甲的士卒们填满了街道,他们举着火把,在驿站前方列阵,将驿站层层包围。 军阵前方,甚至摆了两张重弩机。 不是在对峙,战斗已经开始。 弩箭如雨一般射出,穿透年久失修的木制门墙,也穿透了宦官们的身体。 孟君集站在驿站门前,听着耳边的惨叫声和怒吼声,面无表情。 在军阵的压制下,一众宦官只觉得气血翻涌,功法的运转变得极其费劲,境界十不存一。 而且在这种有限的空间里,如果对方在箭头上浇注火油,再用火焰点燃,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他们就会被烈火焚烧致死,亦或者在浓烟中窒息而死。 但孟君集却没有这么做。 他不止是在复仇,还要留一些活口,问出隐藏在背后的隐秘。 谢周在黑暗中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或许正应了那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今天齐郡侯府经历过的绝望,此刻换成了内廷司的宦官们来承受。 谢周朝孟君集望去。 这位昔日的大将军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看起来就像石像一样呆滞。 而隐藏在这幅呆滞外表下的,是最极致的冰冷和愤怒。 周围列阵的折威军士卒也都知道了发生在侯府的事情,看向宦官们的眼神,一个个愤怒得能喷出火来。 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侯府今日遭遇了几乎灭门的惨难,他们对内廷司出手也依然是一个很不理智的决定。 无论结果如何,孟君集和在场的士卒们都将受到朝廷的制裁和内廷司的报复,但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数轮箭雨过后,驿站中的宦官们不愿做瓮中之鳖,在徐恭的带领下,进行了最后一次突围。 虽然徐恭本身是一品境界的强者,实力极强,手下的宦官也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但他们并没有经过军伍中的训练,彼此各自为战的情况下,在训练有素的军阵面前实在不堪一击。 不出预料,突围失败了。包括徐恭在内,还活着的宦官只剩下十五个。 随着孟君集竖起的右手落下。 上百名折威军高手扑了进去,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徐恭等人。 接近两个多时辰的围攻,这些宦官早已被磨灭斗志,根本没有做多少实质性的反抗。 徐恭被封住经脉,带到了孟君集面前,其余还活着的宦官被老卒们带走审讯。 “侯爷,咱家可没做对不起您的事啊,那些人也都不是我杀的啊!” 徐恭可不是什么硬茬子,瞬间就跪到孟君集面前,脸上泪水涟涟,写满了冤屈。 他是真怕了。 军伍中也有一套自己的刑讯手段,论残忍程度丝毫不弱于诏狱中的刑罚。 徐恭去过诏狱,对数不清的人用过刑罚,越是如此,他自己越怕刑罚。 当然,他更怕孟君集什么都不问,一刀就把自己给砍了。 他相信孟君集做的出来,而且绝不会有半点心理负担。 徐恭趴在地上,开始痛哭求饶。 就像曾经跪在他面前的诏狱囚犯一样。 看到他这幅模样,周围的折威军老卒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 如果换成他们被敌人抓住,即使承受千刀万剐都不会吐出一个字来。 但相比于军中士卒,宦官们没有受过特训,别指望他们会坚贞不屈。 可没想到的是,徐恭贵为内廷十二监总管之一,竟然也是这样的一幅德行。 太监的骨头果然是又贱又软。 “蔡让去哪了?” 孟君集寒声问道。 “暮时蔡总管带着那不良人的两个后辈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宋忠夏回京送信去了,陶元星带着心腹在查那几个黑衣人的事……”徐恭赶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生怕说晚了会让孟君集不满。 孟君集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他心中对陛下仍有期望,所以不担心宋忠夏回京报信一事。 他甚至希望宋忠夏能快点把消息送给陛下,为他和齐郡侯府主持公道。 对于陶元星的追查,孟君集秉着清者自清的心态,同样是有恃无恐。 但蔡让不在…… 这就麻烦了。 军阵的强大在于阵地战,士卒间的相互配合可以限制强者的发挥。 可如果对方不跟你阵地战呢? 这就是至强者的好处,随风来,踏风去,无踪无影,谈何去追?薆荳看書 至于活捉,更是难上加难。 孟君集甚至等不及给亲人和兄弟收尸,迅速召集旧部围了驿站,就是担心蔡让离开,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来看还是有些想当然了…… “将军,要搜城吗?” 有个资历很深的老卒过来问道。 孟君集直接否定了这个提议。 没有用的。 蔡让的境界摆在这里,只要他一心想躲,侯府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 贸然分散开搜城,无异于制造混乱,给敌人创造逐个击破的机会罢了。 …… …… 蔡让去了哪? 谢周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蔡让会躲到某个小地方。 毕竟蔡让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凭一个齐郡侯府,还不至于把他逼到躲藏的地步。 他的离开,最多是暂避锋芒。 只是……他走就走了,为何还要带着燕清辞和关千云一起走? 谢周有些疑惑,同时也生出许多担心。 “蔡让,一品后期,主修武学为密宗的《龙象经》,虽是宦官,但秉性刚强,行事果断,很少拖泥带水。在宫中时从不参与赌斗,极少饮酒,喜欢钻研佛学,对棋道也多有研究,除此以外无甚喜好……” 谢周想着关千云对他说过的关于蔡让的信息,逐渐把自己代入蔡让的角度。 当初追查孟原的踪迹时,看过的那一幅齐郡城地图也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如果他是蔡让,会去哪里? 谢周最先想到的是寺庙。 城中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位于城南,名为积善寺,不过积善寺属于律宗寺庙,近年来,佛门律宗和密宗多有争执,关系特别僵硬,热衷于密宗佛学的蔡让大抵不会去那一片区域。 除此以外,齐郡城还有三座寺庙,但没有一座属于密宗。 那蔡让会去哪里? 棋苑吗? 可能性也不大,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想必他不会有下棋的心情。 谢周的意识在齐郡城的地图上一点一点移动,一点一点地排除。 从城南到城北,再到城西的靖水楼…… 谢周忽然怔了怔。 靖水楼! 87、大总管再入观星楼 靖水楼是谢周和燕清辞居住的客栈。 谢周先前就是从靖水楼中离开,可以肯定蔡让并没有在那里。 但这提醒了谢周。 蔡让来齐郡城都有哪些想做的事? 齐郡侯府是其一。 杀他是其二。 那么,蔡让很可能找他去了。 这么一来,谢周忽然猜到了蔡让的去处。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片,指尖探出剑气,在瓦片上刻下了三个字,随后手腕翻转,将瓦片朝孟君集所在的方向甩了过去。 赶在士卒到来之前,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时就返回了靖水楼。 简单的洗漱后,谢周揉着眉心躺到床上,他本来就有重伤在身,长时间的思虑更是让他的精神极尽疲惫,甚至连修行冥想的气力都没有,昏昏沉沉睡去。 …… …… 三个时辰前。 暮色还未降临。 蔡让站在驿站的窗户旁边,看着窗外发黄的古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远处忽然传来肃杀之气。 蔡让微微挑眉,瞬间就明白这是城中折威军正在集结的征兆。 他曾在和李大总管交谈的过程中提过,到了他们这种境界,只要自己不找死,就几乎不会死。 这句话毫不夸张。 孟君集想打蔡让一个措手不及,可折威军刚刚集结,蔡让就有所察觉。 除非有不弱于蔡让的强者帮他们隐藏暴露出的杀气,否则就不存在突袭一说。 可问题在于,如果折威军中真有这种层次的强者,哪里还用得上突袭? 蔡让不打算和折威军硬碰,让手下把关千云和燕清辞带了过来,准备离开。 恰好徐恭也从房间里出来,疑惑问道:“蔡公公是要去哪?” 蔡让斜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见他这样一幅倨傲的态度,徐恭心生不满,可碍于身份地位的差异,却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只能眼干干的看着蔡让带着人离开了驿站。 折威军即将来袭……蔡让没有把这事儿告诉徐恭,更不会告诉留守在驿站里的其余宦官。 宫闱之中,争斗不断。 内廷司中的明争暗斗同样不少。 蔡让和徐恭等人的相处看起来和谐,实则只是一起共事的礼貌罢了。 要说他们的关系,连普通朋友都不如。 因为在内廷十二监中,以司礼监总管蔡让的权力最大,是仅次于李大总管的二把手。这个位置当然招人眼馋,除去上了年纪的宋忠夏以外,其余十监总管,都想取他而代之。 正因如此,除了几个手下的心腹,蔡让一点都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折威军来袭,他们死了也就死了。 事实上,放任齐郡侯府和内廷司的矛盾扩大,借孟君集之手尽可能的削弱内廷司的势力,本就是蔡让和王侯约定中的一部分。 至于徐恭…… 蔡让却是不知道他也有把柄掌握在王侯手中,也是半个黑衣楼的人。 他们就像黑衣中的其他人一样,互相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走出驿站,蔡让停下脚步,看向关千云问道:“谢周在哪?” 听到这句话,燕清辞微微皱眉,看似担心,心中却悄悄的松了口气。 蔡让问谢周在哪……这从侧面证明谢周肯定还活着,而且就连内廷司都没找到他的踪迹。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从午时到现在,我一刻都没离开过,你问我有什么用?” 关千云确实不知道谢周的位置,说得理直气壮,语气带着些反怼的意味。 “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 蔡让改口说道。 关千云说道:“凭什么?” 蔡让斜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狗仗人势不是个好习惯。虽然我不会杀你,但如果你试图妨碍我,可以试试。” 关千云挨了骂,脸上阴晴不定,却不敢反骂回去,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斟酌利弊。片刻后说道:“我可以带你去我们住的地方,但你相信我,他是不会过来的。” 蔡让对此有着自己的判断,冷笑说道:“少废话,带我过去。” 关千云没有再说什么,当先向前走去。 燕清辞对他的“叛变”有些生气,打算喝止的时候又把话咽了回去。 因为她发现。 关千云去的不是靖水楼。 而是十几条街外的另一家客栈。 …… …… 长安繁华,一如既往。 宋忠夏全速赶路,一天一夜不曾停歇,终于在第二天午时赶到了长安城。 三千里路一日还。 进城的一刹那,老太监脚步虚浮,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即便他是一品境的强者,连续用轻功赶路十几个时辰,内力也消耗殆尽,全凭一口气吊着。 “老了啊……”宋忠夏发出一声感慨。 没有人逼他如此赶路,但宋忠夏深知齐郡侯府和黑衣楼联合起来意味着什么,一路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内廷司十二监总管中,他是少有的忠君为国之人,就像李大总管一样。 可惜忠贞之人常遭蒙骗,他只看到了其中的凶险,却没有看到背后的隐秘。 此外,在心中大义的驱使下,他在报信的时候,必然会不自觉的夸大凶险,把齐郡侯府推向更不利的位置。 这也是蔡让选他回京报信的原因。 陛下在观星楼修道,宋忠夏没有面圣的资格,于是他直接进宫,和大总管讲述了齐郡城发生的一切。 李大总管安静听完,嘱咐他回去休息,随即便离开内廷司,去往皇城外的观星楼。 看着这座足足有二十多丈高的楼阁,李大总管心中生出极其复杂的感觉,整理衣襟,缓缓拜倒下去。 “请陛下赐见。” 李大总管声音洪亮说道。 三个呼吸后。 观星楼里传出皇帝陛下清冷的声音,略显无情,似在世俗之外:“上次朕交待过你,若无要事,少来扰朕清修。” “臣有事。”李大总管声音低沉,不卑不亢地说道:“而且是要事。” 安静片刻后,观星楼里皇帝陛下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进来吧。” 话音落处,一个小道童从里面打开了观星楼的大门,将李大总管领了进去。 楼中静室内,皇帝陛下穿着一身明黄盘坐在蒲团上,双手结印,正在闭目修行。 察觉到李大总管的到来,皇帝陛下没有改变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何事?”皇帝陛下问道。 李大总管垂首说道:“还是黑衣楼和齐郡侯的事情。” 他把宋忠夏的话转述了一遍。 没有半点的添油加醋。 一切都交由给陛下判断,这是作为陛下贴身太监的应有职责。 88、君臣私话 房间里很安静。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才被清冷的声音打破。 “咱们认识多久了?”皇帝陛下问道。 李大总管不明白陛下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 “臣今年五十九岁,从七岁入宫后不久就被送到陛下身边,至今有五十二年了。” 那时候的皇帝陛下只有四岁。 帝王家的孩子刚刚进行完启蒙教育,李大总管是他身边的第一个书童。 名为书童,倒不如说是玩伴。 人小鬼大的皇帝陛下成天不怎么读书,以捉弄先生为乐,带着手下的侍卫和书童一起去掏鸟窝、斗蛐蛐,有时候还会拖相熟的长辈们溜出宫去,像是个小疯子般玩闹不休。 李大总管看着陛下的脸,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满脸坏笑怎么都玩不够的小皇子。 可定睛看去,却发现如今陛下的发丝中已有灰白渐生,不由地感慨万分。 “这么久了啊……” 皇帝陛下缓缓从冥想中睁开双眼,发出了一声轻叹,说道:“孟君集呢?” “咱们是在四十年前认识孟侯爷的。” 李大总管记得清楚。 那一年陛下十六岁,由于性格顽劣惹恼了少傅先生,被告了一记御状。 先帝大怒,一道旨意将他从宫中调离,扔到了城里的书院中。 书院是长安重地,京城各大世家权臣的孩子大多都在里面读书。 为了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书院里抱团结队、攀关系、送礼行贿等现象十分严重。 孟君集是陛下在书院里的同窗。 两人很快成为了好友。 前者被孟家花钱送到书院里镀金,后者是不怎么受重视的皇子,谁也不图谁什么。 加上李大总管在内,三人俨然结为了一个小团体,在利益牵扯颇多的长安书院中,三人之间的友谊简直是一股清流,格外纯粹。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陛下都只有孟君集和李大总管两个好友。 直到陛下迫于压力,为求自保开始组建自己的势力,先设计拜了王家的老家主为师,之后有意的和谢家嫡长子结拜兄弟,从而进入了王谢两党的关系圈…… 三人的关系慢慢变了味儿。 孟君集和李大总管从朋友变成了属下。 他们不再想着怎么玩,而是思考怎么样才能更有力量,怎么样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后来皇子成了君。 孟君集和李大总管成了臣。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 他们再也不是朋友了。 “认识这么久,早该熟悉了。”皇帝陛下幽幽地说道:“你觉得孟君集会反吗?” 李大总管说道:“不会。” 顿了顿,李大总管忽然补充说道:“但人都是会变的。”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看向陛下坐着的蒲团一角,眼神极其复杂。 人都是会变的。 就像曾经的陛下是位少有的明君,从来都不会沉浸于修仙问道一事。 他也一样,从一个随和的秉笔太监,变成了现在这么一位双手沾满鲜血,人人为之惧怕的内廷大总管。 皇帝陛下没有接他的话,也低头看着身下的蒲团,语气平淡地说道: “你对朕修道一事,似乎很不满?” “臣不敢。” 李大总管说道。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这很好。” 皇帝陛下笑了笑,说道:“这样才能证明你心里还有朕,还有这个国家。” 李大总管沉默着没有接话。 坐榻旁边放了一盆水。 皇帝陛下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桌前,捧起水洗了洗脸。 随后他以水为镜,右手伸到头顶,拽下了一根白发。 “朕今年五十有六。” “老了啊。” “老了。” “这白发,是越来越拽不完了。” 皇帝陛下自言自语地说道。 李大总管还是没有接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没办法出言安慰。 因为李大总管今年五十有九,分明比皇帝陛下还要年长三岁,看起来却年轻许多。 尤其是近些年。 皇帝陛下愈发显老。 反观李大总管,从步入一品后期开始,他的外表就再没有变过。 至今仍保持着三十来岁的模样。 “当年朕就羡慕你的天赋。” 皇帝陛下转身看着他,喃喃说道:“你学什么都比朕快,背书背的快,学棋学的快,修行也修的快。” “就是老的比朕慢……”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曾经那一次,朕在少傅的茶杯里下药,让他病了半年吗?”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记得。” 正是因为那一次下药,少傅前去找先帝告状,他们才被送进了书院。 皇帝陛下笑着说道:“那是因为老家伙酒后胡言,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太差,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如果你我二人交换了身份,必然是李氏皇族的一桩幸事。” 放到其他宦官听到如此言辞,必定会立刻跪在地上,连说不敢不敢。 但李大总管没有。 他只是安静站在原地,保持着沉默,良久说道:“陛下宽厚仁德,实乃明君。” 给少傅下药让对方一病半年,怎么看都跟仁德不沾关系,可反过来想呢? 当年少傅酒后失言,犯了大不敬之罪,按律该革除官职,拿入大牢候审。 身为学生的皇子没有告发他,便等于救了他,下药也只是自尊心受损,表达一下被先生嘲讽了的愤怒而已。 “现在看来,老家伙确实没说错。” 皇帝陛下对他说道:“就连朕最擅长的治国之术,你也是不遑多让。” 李大总管低着头,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陛下修道以后,大夏朝廷能够稳定而不崩溃,边境无有战事,民间能够安稳如初,其中七成都要归功于李大总管。 如果不是部分臣子对宦官掌权不满,有意的使绊子,李大总管还能做到更好。 甚至于对一些孩子来说,只知大总管,不知皇帝。 “前有国士无双。” 皇帝陛下说道:“你也是如此。” 李大总管认真说道:“陛下放心把权力交给臣,信任臣,这是臣的荣幸。” 皇帝陛下说道:“那你就继续做着,不要怪朕,也不要怨朕。” 李大总管说道:“不会。” 皇帝陛下叹息一声,再次从头上拽了一根白发,这才把话题转到孟君集身上。 “你觉得该如何?” “不管孟君集有没有和黑衣楼联合,他做的都有些过了。” 李大总管说道:“齐郡城中孟家私兵足有数千,已经远远超出规制。” “况且……” 李大总管沉默片刻后说道:“五年过去,孟君集的野心,一点都没有少。” 89、替朕向他问好 孟君集的野心是什么?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皇帝陛下和李大总管作为他曾经最好的朋友,都明白他的追求。 孟君集想当大将军,他想让孟家从一个齐郡城的世家成为最鼎盛的世家。 更简单一点的说,他想让孟家成为当年王谢一般的存在。 这是某次醉酒后,孟君集站在游船的甲板上,对着夜风说出来的梦想。 那时候的皇帝陛下还不是皇帝陛下,只是不受重视的肃王。 肃王对孟君集说,将来若我为君,必然帮你实现这个梦想。 后来他真的成了君。 他处处提携孟君集,让后者成为了一代折威军的威风大将。 但他还是反悔了。 朝廷中不能再出现一个“孟党”,孟家也不能成为下一个王谢。 随着折威军又一次立下大功,皇帝陛下发愁该如何进行赏赐的时候…… 谷昌国的王子来了。 这位落魄王子带着侍卫跪在皇宫前,以泪洗面,呕血作书,控诉孟君集的罪行。 皇帝陛下不发愁了,反而有些高兴,顺势将折威军打散,将这位不知好歹的“好朋友”遣回了齐郡封地。 修道四年半,不闻外事久矣。 这些往事,几乎要忘完了。 此时忽然记起,皇帝陛下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说道:“谷昌那些人还在你手下?” “在。”李大总管点了点头。 皇帝陛下说道:“住哪?” 李大总管道:“西市胡商商会附近。” “用完就杀了吧。” 皇帝陛下声音微寒地说了一句,随后顺着先前的话说道:“孟君集的野心是有些大了。” 李大总管“嗯”了一声。 “但谁会没有野心啊……”皇帝陛下感慨说着,问道:“你的野心呢?” 李大总管沉默片刻,认真说道:“臣希望所有的大夏百姓都能吃得饱,穿得暖。” “臣希望家家户户都有肉吃,有暖炕睡,夏天用得起冰块,冬天烧得起炭火。” “臣希望世家和富人不再把持书籍学问,每一个孩子都能踏入学塾。” “臣希望朝廷中没有贪官污吏,没有苛捐杂税,当官的都能为民做主。” “臣希望大夏的律法能够更加完善,不必有太多虚而不实的避讳……击冤鼓不必先挨板子,打官司不再让人惧怕……所有的善良都会得到奖赏,所有的作恶都要受到惩治。” “臣希望大夏的每一个人都能有尊严、有自信的活着……” 似乎陷入了某种疯癫的状态一般,李大总管双眼失神,轻声呢喃。 皇帝陛下微微一愣。 好熟悉的话。 这岂不就是当年他立志夺嫡时,和李大总管说过的誓言吗? 那时的他雄心壮志,笑谈道天地不仁,他不求为天地立心,往圣已已,他不求为往圣继学,但他要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这曾经是他的誓言,如今也成了李大总管的誓言,刻入了后者的骨髓。 皇帝陛下沉默了,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很快又恢复清明,挥了挥手说道: “好了,你先回去吧。孟君集的事你不用管,朕自会派人解决。” “是。” 李大总管没有多说什么,对着皇帝认真行了一礼,缓缓退出房间。 没走几步大总管又停了下来。 在房间外的回廊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紫色道袍、手拿拂尘的老道长。 道长须发皆白,气质出尘,还有两道白眉从颊边吹落,属实是道骨仙风。 “见过大总管。” 老道长一甩拂尘,双手结印。 “星君客气。” 李大总管淡淡地回了一句。 …… …… 老道长便是岱岳星君。 永仪十八年,皇帝陛下携百官于泰山封禅时,有星雨坠落。 泰山碧霞观观主进言曰:“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与观主彻夜长谈。 后来观主跟随陛下返回了京城,被封为岱岳星君,观星楼就是为他而建。 严格来说,岱岳星君不仅是观星楼的主人,也是皇帝陛下修道途中的老师。 同时,也是李大总管最厌恶的人。 没有之一。 李大总管视其为邪道士。 如果没有这个邪道士,皇帝陛下就不会大兴土木地建起观星楼,更不会放弃朝政搬来了观星楼修道。 老道长站在回廊边上,伸手作请,目送着李大总管离去。 随后进了陛下修行用的静室。 “陛下。”老道长结印行礼。 “星君不必多礼。”说着,皇帝陛下竟然还了一个道礼,随后直截了当说道:“朕有一件事,需要拜托星君。” 老道长说道:“陛下但说无妨。” 皇帝陛下说道:“朕希望星君能够走一趟齐郡,替朕给孟君集送一份礼物。” 老道长问道:“陛下打算送什么礼物?” 皇帝陛下思索片刻,说道:“今年年初北地进贡,从大雪山中带来了两颗千年灵果,替朕给他送过去吧。” 老道长怔了怔,微笑颔首应下。 极北之地,十万大山的最深处,那里的山峰常年被冰雪覆盖,山中有奇珍异果无数,也有奇禽异兽无数,充满着危险和机遇。大夏每年都有无数寻宝人前往十万大山,就连朝廷都有专门的探索队。 今年年初,是有那么两颗千年灵果从北境送了过来。 灵果内的元气极为纯粹,价值连城,可以极大的加快修行者的修行速度。 但是。 早在三月份,这两颗灵果就被老道长作为药引,炼成了几味丹药。 哪里还有多余的灵果呢? 陛下许是忘了吧。 老道长笑了笑,没有提醒。 皇帝陛下也不再提孟君集的事情,转而说道:“星君,朕近日有些心神不宁,常常静不下来,以致修无所得。” 老道长道:“外事缠身,心不静是思索当然。况且陛下突破在即,难免有些躁动。” 皇帝陛下说道:“星君可有办法?” “顺其自然即可。”老道长微微一笑。 皇帝陛下这才放下心来。 老道长忽然问道:“上个月我提过的立庙一事,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陛下皱了皱眉,反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老道长摇了摇头,说道:“陛下进入道途的时间太短,已经错过修行的最佳年龄,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有练虚合道的机会,甚至飞升成仙……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帝陛下叹了口气,沉默了会儿说道:“立庙的难度太大,还需要稍缓一缓。” “陛下还请加快些才是。” 说完这句话,老道长离开静室,前去备上了给孟君集的礼物。 老道长带着礼物走出观星楼。 几步踏出,便在云层之上。 他的道袍随寒风浮动,就好像仙人一般。 90、谨慎的谢周 蔡让此行齐郡城,李大总管一共只交待了他两件事情。 第一,把孟君集带回长安,如果孟君集不愿意归来,就设法查清齐郡侯府和黑衣楼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第二,尽可能的把谢周杀死。 蔡让和王侯合作,自认“完美”地完成了第一件事。 至于杀死谢周这事,蔡让不打算再出面了,第一次尝试已是他的极限。 因为谢周背后不仅站着姜御和青山,谢家老供奉同样在护着他。 以蔡让的实力和地位虽然不至于害怕,但说到底,得罪两大至强者,多少会有些忌惮。 于是蔡让交待毒咒过去,还在黑市发布悬赏,请了杀手榜第十的花小妖。 现在看来,即使这两大杀手联合,依然没能将谢周杀死。 不愧是姜御的弟子。 但蔡让确信,即使谢周还活着,肯定也会身受重伤。 紫气东来应该是他最后的手段。 所以他第一时间派人赶过去查看,希望能把负伤的谢周杀掉。 事实上,蔡让的推断完全正确。 然而,内廷司并没有找到谢周,现场只看到一条足足有几十丈长的沟壑。 谢周会去哪? 难道是王侯救了他? 可王侯又为何要救他? 难道因为谢周也是从乌衣巷里走出来的孩子?只是,谢周与你们并不是一路人,他心里哪有王谢?又何曾在乎过黑衣楼? 蔡让猜不出来,不过他很肯定,谢周一定会返回齐郡城。 这些名门大派出身的年轻弟子,一个个都很骄傲,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就不明白谨慎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们总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横冲直撞,又或许这是所有年轻人的通病。 那么谢周返回郡城后,会去哪? 大概率会先回他们的住处。 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是三人同行,肯定会住在一个地方。 这是用脚都能想到的事情。 …… …… 距离靖水楼十五条街以外,有另一家客栈名为碧柳居。 关千云就是把蔡让领到了这里,燕清辞一路上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蔡让不是傻子,关千云也不会把蔡让当成傻子糊弄。 在进入碧柳居的第一时间,蔡让就询问客栈老板和小厮,谢周等人是否在客栈留宿。 不过他还是被关千云骗了过去。 毕竟关千云确实住在这里。 为了给谢周和燕清辞创造环境,他特意自己住到了远一点的碧柳居。 除此以外,这几天三人一起追查黑衣楼和毒咒的消息,也有数次在这家客栈出入。 关千云的长相没什么记忆点,奈何谢周和燕清辞的相貌出众啊! 客栈的掌柜和几个打杂小二都对谢周和燕清辞印象深刻,一见到燕清辞,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告诉蔡让,这几人确实在他们碧柳居留宿。 关千云在客栈要了两个房间。 其中一间房用来睡觉,另一间房里挂着齐郡城的地图,以及和黑衣楼有关的种种线索。 旁边白纸上写着王谢二字,用虚线和黑衣楼相连,标记了一个问号。 蔡让有些诧异。 要知道,黑衣楼行事谨慎,截至目前还没有露出和王谢相关的一面。 最让蔡让感到惊讶的是,毒咒的名字竟然和内廷司连在一起,同样标记了一个问号。 翻译过来—— 就是毒咒疑似和内廷司有染。 角落中的圈圈里还写着“破除黑毒”、“内廷司买凶”、“李大总管和青山”等字样。 蔡让耐心看下去,发现这其中有不少猜测已经接近了事实真相。 对此他没有任何表示,看完后耐心坐在窗前,收敛气息,等着谢周回来。 然而,蔡让失望了。 从暮时等到夜深,谢周还是没有出现。 蔡让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心说现在的青山弟子,一个个都开始这么谨慎了吗?看来以后想杀谢周,必须要计划的更完美一些才行。 …… …… 夜深人静,星月低垂。 忽然似乎有一道黑影进入了视线。 蔡让挑了挑眉,不再隐藏气息,精神力向四周扩散开来。 客栈脚下的暗巷中,房屋的视野盲区,挨着后院的窄街上……大约有上百个人压着脚步和呼吸声潜行而来。 是折威军的士卒们。 蔡让微微一怔,看了看身边若无其事的关千云和燕清辞,心想是谁走漏了消息?孟君集怎么会这么快就找过来?他不知道的是,谢周已经猜到了他的位置,并将其告知给了孟君集。 但他并不担心,只觉得烦躁。 “走了。” 蔡让起身说道,语气很淡然,就像在招呼熟悉的朋友。 关千云不知道折威军围了过来,还以为蔡让没耐心等下去了,心中狂笑不止,表面平静说道:“公公不再等等?夜深了,说不定谢周一会儿就回来了。” 蔡让话不多说,推门走了出去。 关千云和燕清辞对视一眼,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客栈早已关门打烊。 楼下大厅中点着一盏油灯,椅子倒放在桌面上,收拾的干干净净。 柜台上有个守夜的小二趴着,睡得正熟,口水沾到袖子,还迷迷糊糊说着梦话。 蔡让没有将他喊醒,走到柜台前,放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关千云和燕清辞不明白了。 没事给钱做什么? 还一下子给五十两? 要知道碧柳居规格一般,最贵的房子一晚上也就是三两银子。 很快师兄妹两人就明白了。 蔡让走到客栈大门前,甩了甩右胳膊调动内力,深呼吸一口气的同时一拳挥了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 就好像本应在云层中的雷霆掉在客栈里炸开,又像是有神人在耳边击鼓。 一道火红色的拳劲奔涌而出,照亮了昏暗的夜晚,内部隐隐有龙象的影子。 客栈大门瞬间粉碎。 还没有结束。 拳劲继续向前,直接连客栈对面商铺的大门都给炸了个粉碎。 几个贴在门后的折威士卒,连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这一拳下消亡。 这一幕骇人至极。 关千云和燕清辞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躲在附近的折威士卒也都睁大双眼,不敢贸然出手,大气都不敢出。 蔡让的袖口也碎掉了,伸手捋掉碎屑,走到大街中央说道:“回去告诉孟君集,不用费心费力的找我,也不要再白白葬送部下们的性命,等到时辰了,我自然会去找他。” 91、莫须有 深更半夜,如雷声般的轰鸣穿街过巷,无数沉睡中的人被惊醒,从窗口往外面望去。 蔡让双手负背,站在道路中央,姿态随意,给人的感觉却仿佛一座山岳般巍然。 无人敢接他的话。 蔡让也不需要他们的回答,看了看关千云和燕清辞,平静说道:“走吧,不等了。” 说完他转过身,扬长而去。 关千云和燕清辞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只能跟了上去。 暗中隐匿着的上百个折威军老卒,无人敢追。他们不缺勇气,但没有谁愿意白白送死。 …… …… 齐郡侯府没有点灯。 月光昏暗,夜风寒凉。 孟君集坐在前院的石椅上,看着面前成排的尸体发呆。 眼前这些跟着他超过十年的老卒都已经在齐郡城定居,家中各有妻儿老小。 孟君集还没有让人把他们的死讯传出去,更不知道该如何向部下们的家人交待。 这时,有属下前来汇报,将碧柳居前发生的事情禀告给孟君集。 孟君集苦笑一声。 果然,还是失败了。 这就是一品后期。 这种级别的强者已经不能用常理衡量,也不是齐郡侯府能够限制的存在。 他们的强大,足以无视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规则。 即便知道蔡让在哪,又能有什么用? 蔡让根本不会给士卒们布阵的时间,他们也不可能躲过蔡让的感知布下军阵。 等吧。 等吧…… 等京都的消息。 等陛下派人过来。 即便民间有许多诋毁陛下的声音,即便很多人都认为沉迷修道、不理朝政的陛下正逐渐向着昏君的方向发展。 但孟君集从不这么想,他对于陛下一直都抱有信心,从不怀疑。 因为那不仅是他的君主,还是他最好的朋友,值得托付生命的朋友。 他们曾经一起喝酒,一起去教坊司,一起为了梦想而奋斗…… 他信任陛下。 想来陛下也会信任他。 孟君集坐在黑暗中想着,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就好像一尊雕塑。 …… …… 蔡让回到驿站,看到了满是箭孔的门窗和满地的尸体。 都是昔日内廷司里的熟悉面孔。 关千云目露惊色,白天的时候他还被这些人拿弩箭指着,此时这些人尸骨未寒,地面上的鲜血仍有余温。 平心而论,关千云被内廷司限制行动的时候,心底有许愿这些宦官出事。 但现在看到这些人都死了,他第一时间不是感到庆幸,而是担心起了齐郡侯府。 “不仅是孟家,折威军也完了……”关千云压低声音,低声对燕清辞说道。 燕清辞轻轻点了下头。 对宦官下杀手是朝中大忌。 首先内廷司是很记仇的,谁得罪了他们往往都会遭到报复。 其次宦官在外,代表着朝廷和皇室的颜面,不待见他们可以,背地里骂他们也可以。但杀死他们,绝对不行。 这属于是犯了忌讳。 就算李大总管不报复折威军,满朝言官也会向上谏言,届时大夏哪还有齐郡侯的容身之处? “蔡总管笑什么?” 燕清辞忽然注意到蔡让脸上不仅没有伤心的表情,嘴角竟然还露出了一抹微笑。 蔡让当然要笑。 他和王侯约定要毁了孟家和折威军,如今彻底做成,内廷司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这难道不值得一笑吗? 但他当然不会对燕清辞说明,轻声叹息说道:“人死是为超脱。” 常年研读佛学的蔡让,这一叹,竟真有几分佛门高僧的味道。 燕清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关千云则是冷笑不语,心想那你怎么不去超脱呢? 驿站里沉默下来。 蔡让没有替同僚们收尸的想法,去到角落没有血迹的地方,盘膝坐下进入了冥想状态。 关千云和燕清辞也没有尝试逃走,各自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冥想。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陶元星带着几个宦官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们奉命去查黑衣人的身份,此时归来,想来是有了结果。 看他们一个个都顶着黑眼圈,精神状态也极为疲惫,想来这一夜都没有休息。 看到满地尸体,这位都知监总管的表情要比蔡让的表情精彩太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 “张公公,你醒醒啊!” “小李,你怎么就去了呢……” 陶元星匍匐在地,脸上充斥着悲情和痛苦的情绪,还有两行热泪流出。 如果说得好听一些,就好像这些死去的宦官都是他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如果说的难听一些,他这副表情就跟死了妈一样。 哭上一阵后。 陶元星站起身来,猜到是孟君集和折威军所为,紧握双拳,大声斥责孟君集的罪行。 “这就去杀死孟君集,替他们报仇!” 话虽如此,陶元星却不是外出问罪,而是把目光转到了蔡让身上,似乎在寻找共鸣。 然而蔡让并不给他面子,冷冰冰地说道:“陶元星,少拿你应付娘娘们的那一套出来作怪,看着恶心。” 陶元星噎了一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跟在陶元星身后的几个宦官各自沉默,看着陶总管被权势更大的蔡总管训斥。 他们都是都知监出身,也都想帮自家总管说话,可惜谁都不敢。 关千云和燕清辞觉得有趣,心想内廷司十二监果然和传闻中一样,互相看不惯。 “让你查的事情,查到了没有?” 蔡让直入正题问道。 “查清楚了。”陶元星点点头,不管性格如何,他的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否则李大总管也不会让他执掌都知监。 “现场一共有十二具黑衣人的尸体,都是齐郡本地人,分别来自七个村镇。” “十二个人中,有八个都是曾经的折威军老卒,剩下的四个没有军籍,但或多或少也都和齐郡侯府有所牵扯。” 蔡让说道:“辛苦了。” “根本没费多少力气,只需要对比官府户籍就能得出这些结果。” 陶元星虽说对蔡让心有不服,可涉及正事,却也不敢有误,正色说道:“黑衣楼必然是孟君集组织的势力,大总管的判断没有出错。” 蔡让对这个说法很满意。 他要的也是这种结果,寒声说道:“走吧,去找孟君集问罪,顺带把徐公公带回来。” 92、问罪 第二天午时,谢周浑浑噩噩醒来,打水洗漱,熬好药汤喝下。 他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只从外表上来看,完全不像一个负伤严重的人。 这就是修行者的好处。 如果是普通人受到像他这样的伤势,十有八九都会直接死去,就算侥幸存活下来,大抵也会成为一个废人,失去所有的行动和自主能力。反观谢周却只是经过一天的修养和治疗,就基本恢复了过来,不过要等到完全恢复,至少还得一个多月的时间。 他离开客栈,前往老城区的驿站。 距离尚远,就已经能看到驿站前的地面上布满了一滩滩血迹,附近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此处稍显偏僻,周边住户不多,商户也不算多,偶尔有路过的行人见到这幅场景,纷纷捂住口鼻。好奇心使得他们忍不住想靠近些瞧瞧,可当看到那满屋的尸体,恐惧心又让他们迅速离开。 早就有人报了官。 可郡城官衙有不少都是侯府的人,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官府并没有派人过来,蔡让等人也不予理会,任由太监们的尸体晾在地上,仿佛在宣告齐郡侯府的罪行。 此时此刻。 蔡让正带领陶元星、以及仅剩的七八个都知监的宦官,走在去往齐郡侯府的路上。 他们没有刻意隐藏踪迹,在距离侯府还有好几条街时,侯府的眼线就注意到了他们。 时值正午,本该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街上却看不到任何人,安静的有些不正常。 长街寂静无声,蔡让等人甚至能听到鞋底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有一阵凉风从背后吹来,落叶随着风在空中打旋,久久不曾坠落。 秃了一半的枝头上有麻雀在叫,撞到街道两边的建筑形成回声,刺耳难听。 陶元星和手下们都有些紧张。 就连一向乐观的关千云都皱起眉头,感觉齐郡城到处充斥着死气,心里沉甸甸的。 唯有蔡让依旧保持着平常的姿态,脚步随意地走在大街上,似乎没有察觉到两边阁楼中潜藏着的弓弩手们。 一路来到齐郡侯府,侯府大门敞开,似乎也在迎接他的到来。 蔡让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当先走了进去。 陶元星抿了抿嘴唇,其实他很担心孟君集在府里设下埋伏,更不愿意以身犯险。 但他拦不住蔡让,也不敢违背蔡让的要求,只得战战兢兢跟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在内廷司同样适用,而且体现得淋漓尽致。 蔡让是这场行动的总指挥,除非他犯了特别严重的错误,否则陶元星就不能拒绝他的命令。不然回京之后,蔡让一纸罪书,就能夺了他都知监总管的位置。 好在,侯府中并未设伏。 孟君集依然坐在前院的石凳上,就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似乎一夜未动。 他的目光暗淡无神,脸色苍白无比,宽厚的手掌上挂满了白霜。 仅仅一夜过去,他好像老了十岁。 在他身后,超过一百个折威军的老卒披银带甲,手中握着武器,目露杀意地看着来到面前的蔡让一行人。 “侯爷,又见面了。” 蔡让象征性地执了一礼。 孟君集向他看去,眼神逐渐有了焦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坐直了身子。 这一刻,大将军的威严再现,那种杀意和决绝之感扑面而来。 “昨天那些黑衣人……” 蔡让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孟君集却没有等他说完,平静说道:“他们是王谢余孽,我想蔡公公你应该知道。” “嗯?”蔡让恰到好处地露出疑问的表情,说道:“什么王谢余孽?侯爷在说什么?” 孟君集说道:“十七年前,金陵王谢。” 听到这话,关千云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扭头朝师妹看去,正好对上燕清辞的眼神。 金陵王谢、黑衣楼……这一刻,似乎很多问题都有了答案。 陶元星和一众都知监宦官却嗤之以鼻。 呸!还想栽赃给十几年前的罪人! 他们在官衙的户籍库里待了一宿,可是实打实的找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身份证明,以及他们的出身和一部分过往经历。 “侯爷可有证据?” 蔡让随意开口。 孟君集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看来是没有证据了。” 蔡让轻笑一声,淡淡地说道:“但咱家却是查出来,那些穿黑衣的家伙可都是你的人,而且证据确凿。” 说着他扭头看了陶元星一眼。 陶元星明白他的意思,上前一步,从袖口中取出一叠卷起来的黄纸。 纸上就是他们查出来的证据。 孟君集没有接,竖起右手也阻止身后的手下去接,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公公还是收起来吧,大夏谁人不知,内廷司有太多所谓的证据。我不想看,也不想听。” “证据其实不重要。” “你说呢?” 孟君集微微抬头,看着蔡让的眼睛。 他的眼神宛如野兽一般凶狠,毫不掩饰的杀意就好像野兽咆哮时露出的獠牙。 “确实不重要。” 蔡让笑了,示意陶元星把案卷收起来。 这些证据就不是给孟君集看的。 而是给陛下和大总管看的。 也是在彻底毁灭孟家和折威军以后,给齐郡城和天下百姓看的。 让他们看一看孟家和折威军做了多少恶,让他们知道这些人的死有余辜。 至于证据或真或假,其中掺了多少水分,谁在乎呢? “不过侯爷想杀我的话……”蔡让声音一顿,以嘲讽的目光审视着前方一众折威军的士卒们,嗤笑说道:“仅凭他们可不够看。” “甚至……他们能不能护住侯爷你,都还是个问题。” 说完这句话,蔡让紧握右拳,内力朝拳头汇集而去,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辉。 蔡让有百分百的信心,在折威军结阵前就将孟君集制服。 孟君集没有理会。 他的眼神决然,透着一缕死气。 如果能把蔡让格杀在此,就算让他陪葬也在所不惜!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蔡总管,侯爷没有说错,你最好抓紧时间去查一查王谢和黑衣楼。” 谢周的身影从折威军后方走了过来。 先前他见驿站无人,便全速赶至侯府,甚至比蔡让等人到的更早一些。ζΘν荳看書 出于安全,他本来不打算出面。 但看到孟君集不惜生命也要将蔡让留下,他却不得不站出来了。 93、我以青山为证 谢周的突然出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孟君集和他身后的士卒们难免诧异,这个年轻的青山弟子竟然会站出来帮他们说话。 关千云和燕清辞则是面露喜色,见到谢周平安无事,也就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 蔡让眯了眯眼,眼神淡漠至极,有如在看着一个死人。 谢周平静地与之对视。 理智告诉他,在蔡让离开齐郡前不该再横生枝节,更不该出现在内廷司的宦官面前。 但…… 他不想让孟君集死在这里。 以内廷司的卑劣手段,谢周毫不怀疑蔡让等人能找出一万种理由和无数证据将矛头对准孟君集和这些折威士卒,当然他们也确实找到了所谓的“证据”。 现在谢周站了出来,内廷司或许也会给他安上罪名,比如将他归为黑衣楼的同伙。 谢周不在乎这些,也不想在乎。 他只知道,如果他真的躲在暗处,看着孟君集送死,看着老卒们被内廷司构陷…… 那他以后都不用握剑了。 因为那时候的他不配再当一名剑客,不配说自己是道门弟子,不配得到别人的尊重。 应该也不配修行了。 一个人心里不能只想着自己。 修行的目的,除了自由和更广阔的视野以外,总该有些别的什么。 比如惩奸除恶,比如为国为民…… 谢周至今仍记得,在他去青山之前,曾跟着一个名叫孟如晦的老先生念书。 老先生对他说过一句话: 见恶由恶,等于恶。 当时谢周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老先生解释说,当你看到恶人行恶,却任由恶人行恶的时候,便成了恶。 谢周明白了,然后永远记住了这句话。 诚然,这句话有些极端。不过老先生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要做一个好人,要心怀正义,要对这个世界抱有热情,而不是做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然的旁观者。 老先生说,这叫赤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求利益,但求永怀赤诚。 更何况,孟君集和折威军都曾是大夏的功臣,他们曾为国驻守边疆,曾冒死深入敌后,也曾为大夏开疆扩土。 所有的有识之士和热血的年轻人们,都应该对他们保持敬意。 功臣不该被辜负。 即便是顶着复仇名义的王侯和黑衣楼,即便是权势滔天的内廷司,也没有资格践踏这些功臣的生命。 所以谢周要站出来。 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救的了他们,但他会尽全力,至少问心无愧。 这么多人看着,蔡让不急着动手,语气冰冷地问道:“你想表达什么?” 谢周深呼吸一口气,认真地说道:“我想说,黑衣楼就是昔日王谢成立的组织,和齐郡侯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陶元星和都知监的宦官们都笑了。 他们在官衙户籍室中查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身份,都坚信自己的眼见为实。 此时听到谢周如此言论,理所应当地把谢周当成了孟君集的拥护者,孟君集说什么,他就跟着说什么。 蔡让说道:“所以你有证据吗?” “没有。”谢周摇头。 蔡让给出断案中最普遍的一句话:“没有证据就只能是故事,而不能称之为事实。” 谢周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但有些话出来就能成为证据。” 蔡让不置可否。 诚然,谢周这句话自然有几分道理。 最简单的明证就是皇帝陛下。 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一个人有罪那么这个人就是有罪,即使他本没有罪。 再比如谢周的师父姜御。 以及呼声最高的圣贤城玉柳先生。 如果他们站出来指认某件事情,那么这件事基本上就能当成事实看待。 更简单一点地来说—— 如果有人突然宣布明天清早的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那么他会被认定为傻子。 如果他更过分一些,还可能会被衙门抓起来,送到研究不正常人的医馆中。 可如果说这句话的是玉柳先生,那么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提出质疑。 他们会去找个空旷的地方坐上整夜,只为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的场景。 再如果太阳没有从西边升起来,他们也不会去怀疑玉柳先生,而是从自己身上找问题。 考虑是不是自己弄混了方向,或者是自己听错了话…… 这就是公信力。 “凭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蔡让冷冰冰地说道。 谢周并不否认,现在他的确实没有师父那样的公信力,但他带着一样东西。 他把手伸到背后,拔剑出鞘。 在长剑出鞘的瞬间,谢周身上散发出纯粹的剑意,气息已经无限接近于一品。 但众人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他身上,而在他握着的剑身上。 这把剑很美,就好像刚刚铸造出来的时候一样,剑身明亮至极。可细看过去,又给人一种古意盎然的感觉。 事实上,这种古意盎然的感觉不假。 因为它是青山名剑。 因为它名叫紫气东来。 在它身上,本来就承载着青山和道门几千年的历史,历经七朝,见证无数时代的繁华与落幕。 这一次,所有人都惊住了。 紫气东来意味着什么? 它绝对不只是一把剑这么简单,还代表着青山掌门的身份。 手握紫气东来,便是青山掌门。 现在它在谢周手中。 看来姜御已经在弟子中选出了继承者,看来谢周便是下一任的青山掌门。 “我以青山的名义为证。” 谢周看着蔡让的眼睛,缓缓说道。 蔡让沉默着,眉头皱得极深。 这就难办了。 在这之前,虽然谢周是姜御的亲传弟子,但他在青山却没有担任任何职位。 蔡让完全可以忽视他的存在。 但当谢周拿出紫气东来时,性质就不一样了,他从一个普通弟子一跃成为了继承者。 即使蔡让身为内廷司的二把手,都得拿出足够的姿态应对。 否则,便是对青山不敬。 这就像在长安城中,可以嘲讽一个家族的孩子,但绝不能嘲讽他们的嫡长子。 因为前者只是家族中的一份子,后者却承载着整个家族的未来。 如果外出,嫡长子足以代表整个家族。 就像此时的谢周,足以代表青山。 他的保证,便是青山的保证。 同理,如果蔡让再一次提出质疑,便是在质疑整座青山。 94、星君 蔡让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有提出质疑,也没有再索要证据。 陶元星想反驳谢周,也被他挡了下来。 陶元星皱眉看了他一眼,心想咱们可是有证据在手,有必要这么谨慎吗? 就算青山底蕴深厚,内廷司也不差什么。 那就讲道理啊。 是的,一向不习惯讲道理的陶元星这时候忽然想起来讲道理了。 那些黑衣人分明就是折威老卒和齐郡侯府的侍卫,他们的户籍就是铁证。 难不成凭一把剑和一句话就能摧毁这些铁证不成? 蔡让并没有解释什么。 身为王侯的合作者之一,他当然知道“黑衣”两字的真正含义,也知道陶元星掌握的证据中掺了多少水分。 他这时候越是坚持,等到黑衣楼真正面世的时候,就会越凸显他的愚蠢。 所以在谢周以青山为证之后,蔡让果断跳过了黑衣楼的问题,盯着谢周的眼睛问道:“你觉得重要吗?” 什么重要吗……谢周微微一怔,不明白他问这句话的意思。 “黑衣楼不黑衣楼的,真的重要吗?那只是一伙见不得光的贼人罢了。” 蔡让接着问了一句,不等众人回答,随即看向孟君集,自顾自地说道: “事实上,不管侯爷你和黑衣楼有没有关系,都不重要了。” “夏律规定,侯府中的护卫和私兵加起来不能超过百人,即使你有云麾将军的军职在身,最多也不能超过千人。” “可是侯爷,你看看你养了多少人?” “加上不在这里的,侯爷手下的兵马恐怕得有上千人了吧。” “此外我还想问侯爷一句……” “这些人的盔甲、武器从何而来?军用重弩、床弩又是从何而来?” “如此逾矩,蔑视朝廷,视夏律如无物,侯爷这么做,是想谋反吗!” 蔡让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如同在审讯犯人。 他的这些问题也很尖锐。 直指孟君集擅养私兵的问题。 要知道当今陛下对藩王和公侯们的限制极多,权贵们若是私养兵甲,基本上等同于密谋造反,罪名很严重的。 孟君集安静听着,没有反驳。 他懒得多说什么了。 事实上,他就没打算和蔡让做任何争论,包括私兵与黑衣楼的问题…… 私兵这种东西,各大权贵多少都会养上一些,这属于大家都秘而不宣的事情。 不过一旦暴露出去,为世人所知,就成了一件麻烦事。 但其实,外人怎么想不重要。 蔡让怎么说也不重要。 因为这些东西势必会传到京城,进入到陛下耳中,陛下的看法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孟君集把所有的一切,都赌在了陛下的身上。他相信陛下,也相信陛下会相信他。 “动手!” 孟君集沉声下令。 刷刷刷! 一阵机括上膛的声音响起,侯府屋顶和围墙上有无数弩箭对准了蔡让等人。 随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上百个穿着铁甲的士卒赶来,竖起铁盾。 沉重的脚步声没有停歇,越来越多的士卒向这边赶来。 孟君集直接调动了所有旧部,势必将蔡让这些宦官格杀在此! “放箭!” 孟君集继续下令。 布下军阵还需要时间,孟君集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延到军阵成型。 话音落处,弩箭如雨点般射出。 蔡让神情微凛,说实在的,他没想到孟君集疯起来会如此不顾后果。 但他也没有多少惧意,甚至没打算逃离,右手握拳准备破阵。 可拳头还没挥出去,他又停了下来。 “有些意思……” 蔡让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玩味,抬头看了看天空。 陶元星等宦官大惊失色,虽然他们不待见蔡让,但却知道蔡让是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问题在于,箭雨都到身边了,你不赶快出手在那笑什么笑啊! 谢周也不理解,抬头看向天空。 关千云和燕清辞早在谢周出现的时候,就悄悄向这边贴了过来。 此时三人一起朝天空看去。 孟冬时节的天空白到发灰,就像白纸浸透在水中,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 什么都看不到。 那么蔡让在看什么? 下一刻,变故突生。 所有弩箭都停了下来,不是坠落在地,而是悬停在空中一动不动。 就好像时间突然静止了一样。 随后,灰白色的天空出现了一抹光彩,一个老道士从云中缓缓落了下来。 老道士穿一身紫色道袍,右手握着一把拂尘,左手托着一个外形华美的金丝木盒。 这木盒造型精巧,木质纹理犹如一条条黄金丝线,分布均匀紧凑,乃是宫中绝品的金丝楠木。如果拿到市场上去卖,怕是这一个盒子的价值都不下千金。 所以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随着老道士双脚点地,悬停在空中的弩箭坠落下来,发出啪啪的声音。 这一幕极其震撼。 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众人的认知。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老道士的手法,可从始至终都没看到老道士出手,难道仅凭气息,他就能锁住所有的弩箭? 这得是多么恐怖的实力? 这个老道士又是谁? 谢周眼中写满了震惊。 然而,身为道门弟子的他,非但不知道老道士的身份,就连这身紫色道袍都认不出来。 孟君集和场间的折威士卒们也都不认识这个老道士,个个如临大敌。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见过星君。” 蔡让对着老道士拱手一礼。 “拜见星君大人。” “拜见星君大人。” 陶元星和手下们的脸上露出喜色,连忙跟着蔡让的动作行礼。 只不过蔡让说的是“见过”,陶元星等人用的是“拜见”两字,而且他们不止是拱拱手那么简单,一个个把腰躬的超过九十度,姿态放得极低,甚至有种卑微的感觉。 仿佛只要老道士一个眼神,他们就会立即跪下,祈求老道士的赐福。 能让陶元星他们以如此姿态迎接的道士,放眼全天下就那么一个—— 岱岳星君。 观星楼的主人。 陛下道途里的师父。 …… …… 原来他就是岱岳星君。 先前还在喊打喊杀的侯府在这一刻陷入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紧盯着这突然出现的老道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周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些疑惑,不知为何,老道士给他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老道士分明站在侯府的青石板上,却仿佛他不在此地,不在世间。 难道这就是超脱世俗之外? 谢周无法确定,这种虚假的感觉没有来由,却让他感到些许烦躁。 “星君来得倒是真快。” 蔡让笑着说道。 他是昨天让宋忠夏回京报信,以老太监的速度,最快也就是午时前后抵达京城。 这么说…… 岱岳星君最多只用了一个时辰、乃至更短的时间就从京城来到了齐郡。 这是何等恐怖的速度? 蔡让眯了眯眼,心想难怪大总管会对这个老道士如此忌惮。 后者的境界,恐怕和姜御一样,早在暗中超越了品级。 95、陛下的礼物 老道长笑着对蔡让还了一礼,客客气气回道:“陛下口谕,老道岂敢怠慢。” 说着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卒们,他们仍举着弓弩对准蔡让。 此时老道长站在蔡让身边,那些弓弩也不可避免地瞄准了他。 “都收了吧。”老道士轻声说道,不忍心看到血腥的场面发生。 士卒们没有动。 将军不发话,他们就不可能收起武器。 即使是岱岳星君的命令也不行。 但如果观察的仔细一些,会发现他们握着弓弩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心情格外紧张。 尽管这些老卒上过无数次战场,面对过无数可怕的敌人,可一想到对面站着的老道士是观星楼的星君大人,还是陛下修道一途中的师父,便有山岳倾倒般的压力涌上心头,逼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况且老道士的手段简直如仙人一般,更是让士卒们心中的压力倍增。 见自己的话不管用,老道士也不生气,叹息一声看向孟君集。 孟君集也看着老道士,不发一言。 他的眼神幽深至极,似乎在审视,也似乎在思考,没有人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侯府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沉默了不知多久,孟君集深呼吸一口气,终于弯下腰,抱拳说道:“见过星君。” 老道士说道:“让他们收了吧。” 孟君集再次沉默,片刻后点头应下,挥了挥手示意老卒们收起武器。 看着这幅画面,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岱岳星君的到来,甚至比李大总管亲至都更有效果。 后者的狠辣让人生畏。 可是前者,天子久居其座下,奉其为师,还专门为老道建造观星楼,圣眷深重。 如果对他出手,罪责要比对内廷司出手、杀害宦官都严重的多。 感谢孟君集的退让。 如果他坚持用武,先不管胜负结果如何,一条对“帝师”不敬的罪名压下来,事后在场的上千个折威老卒还能有几个活的下来? 不仅如此,若天子降下雷霆之怒,恐怕整座齐郡城都将受到牵连。 当然,以老道士展露出来的实力,有很大的可能性将士卒们直接镇压。 “不知陛下派星君前来,有何要事?” 蔡让出声询问道。 老道士看了看蔡让,又看了看陶元星和几个都知监的太监,微笑说道:“内廷司的诸位都回京去吧。” “嗯……回京?”听到这句话,蔡让和陶元星等人都愣住了。薆荳看書 蔡让皱眉说道:“星君的意思是?” 老道士摇了摇头:“这是圣上的意思。” 顿了顿,老道士补充说道:“圣上口谕,齐郡侯忠君为国,自不会和黑衣楼联合。” “内廷司应该往其它方向去查。”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蔡总管切记,莫要再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老道士慢悠悠地说道。 蔡让没有多做询问,躬身行礼,面无表情说道:“谨遵圣上诰令。”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匆匆响起。 蔡让转过身,就这么带着陶元星等人出了齐郡侯府,看样子是打算直接返回京城。 …… …… 回京去吧。 老道士一句话,就这么说退了内廷司。 尽管老道士是以“圣上口谕”为由说出的这句话,但能让内廷司轻易服从,怎么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宦官们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乱糟糟的脚步声,就好像众人的心情。 那些守在外面的折威老卒也都散去了,不知退到了哪里。 侯府中只剩下孟君集和他身后的侍卫,还有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三人。 ……以及几排孟氏族人和昨天在宴会中死去的老卒们的尸体。 老道士幽幽地叹息一声,神情悲悯,似乎在为这些逝去的人感到痛苦。 他低声念起了往生咒。 众人安静听着,没有人上前阻止。 也没有人觉得意外。 在众人的印象中,老道士和那种出世逍遥的道士不同。 他主张的是入世修行。 从永仪末年入京,老道士并非一直在观星楼修道,在这期间,他曾数次外出体察民情,一路行医救人,关心百姓疾苦,在民间有着极高的呼声,深受百姓爱戴。 放眼道门之中,他也有无数追随者。 他从来都是一个悲天悯人的长者。 慈祥、强大、且值得尊重。 一段往生咒念完,老道士对着躺在地上的逝去之人,躬身行了一礼,算是送别。 冥冥之中有道火闪耀,焚尽青石板上干涸的血迹,驱散阴霾,还侯府一片清明。 光焰聚散下,似乎有看不见的身影也在对着老道士行礼,神圣且祥和。 孟君集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他对老道士的观感好了许多,由衷说道:“多谢星君。” 老道士说道:“这是老道分内之事。” “另外。” 老道士走上前,把左手拖着的金丝木盒递到孟君集面前,笑着说道: “这是陛下送给侯爷的礼物,稍晚了一天,还请侯爷勿怪。” “陛下……” 孟君集的眼眶忽然模糊,没有听清老道士后半句说了什么。 “陛下的礼物……” 下一瞬间,孟君集老泪纵横。 原来陛下没有忘记他。 原来陛下还记着他的生辰。 陛下召回内廷司,陛下请星君为他做了证明……原来陛下从来都信任着他。 漆黑一片的夜晚忽然亮起了一盏灯,孟君集心里也有了希望。 他不能倒在这里! 接下来他会带着部下回京,查清蔡让在这个过程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还会带队剿灭黑衣楼,揪出来并且杀死所有的王谢余孽! 他还将重起折威军的编制,威压四海,肃清寰宇,造就一个朗朗乾坤! 他双膝跪拜,缓抬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金丝木盒,一如当年出征前接过陛下的圣旨。 96、如果流星雨是假的呢? 看着孟君集接过金丝木盒,不知怎么回事,谢周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说不出是礼物的问题还是孟君集的问题,亦或者双方都有问题。 谢周略一犹豫,右手掐印进行了一次简易的推演,可惜一无所获。 老道士作为道门前辈,同样精通术数,此时察觉到术法的波动,转头看了谢周一眼。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眼神中满是欣赏。 就像长辈在看自家最出色的晚辈。 谢周下意识躲开老道士的眼神。 老道士贵为岱岳星君,又是陛下道途中的师父,几乎成了如今道门内呼声最高的长者。 他俨然超过正一派的张天师,成了当代道门领袖,即使姜御在声望上都有所不如。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每一个道门弟子对他都有过幻想、羡慕或者好奇的情绪。 谢周也不例外。 今天他终于见到了老道士。 老道士确实如他想象中的一样,看起来仙风道骨、不染俗世烟尘。 但不知为何,谢周总感觉老道士的这种超然于外的气质很假,对其生出一种排斥。 关千云也注意到谢周掐了个推演术,低声问道:“怎么了?” 谢周用眼神示意孟君集手里的礼物。 关千云觉得奇怪,心想莫非礼物有什么问题?他略一犹豫,上前一步对着老道士拱手说道:“晚辈关千云,可否请示一下星君,陛下给侯爷送的什么礼物?” 送礼是一种相对私人的行为,当众询问一个人送了什么礼物,即便是在寻常的朋友走动中,都显得很不礼貌。 当众询问陛下送的礼物更是不妥。 但关千云还是问了,语气不卑不亢,还恰好到处地露出疑惑和期待的表情。 毕竟在师兄弟们给他立的人设中,他就是一个耿直的男人,那么他只好再耿直一回。 老道士还是一脸慈祥的笑容,并不介意回答关千云的问题。 “陛下给侯爷送的,是两颗从大雪山深处带出来的千年灵果。” 话音落下,场间一片哗然。 “灵果……” “还是千年灵果!” 众人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灵果产自北方的山脉深处,天然而生,数量本就不多,而且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控制在十万大山中清修的修行者们手中,能够流落在外的灵果更是稀少。 灵果不能治病,但入药以后,可以治疗世间绝大部分的内外伤,提高修行速度。 直接服用也能够起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去年三月份,长安城的拍卖会中曾出现一颗三百年的灵果,起拍价从一千两银子,最后一路疯涨到了十三万两白银的天价,被某位当权的国公府中拍走。 当然,灵果前缀的年份并不是说它就一定长了“三百年”、“一千年”。 如果有一品境以上的修行者时常蕴养,它成长的效率就会提高很多。 举个例子,假如蔡让前往大雪山,守在灵果树前日日以内力浇注,大抵三十年过去,就能结出所谓的千年灵果。 但一品强者的三十年时间,价值不可估量。 千年灵果的价值同样不可估量。 孟君集顿时心神激荡,捧着盒子的双手微微颤抖,对着长安的方向跪拜下来。 “臣,多谢陛下厚爱。” 他泪眼婆娑说道。 老道士笑着将他搀扶起来,温和说道:“侯爷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好。” 说完这句话,老道士就告退了。 他没有提陛下对齐郡城诸事的态度,也没有询问其他的任何事情。 关于黑衣楼,同样只字未提。 就好像他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送礼以及替孟君集作证。 不说话便是默认。 不下令便是默许。 看来陛下是在为孟君集撑腰,要让孟君集全权处理齐郡城的一切事宜。 在他和内廷司中间,陛下选择了他。 想通这一点,孟君集认为自己即将被陛下重新启用,顿时老泪纵横,目送老道士离开。 …… …… 内廷司的人走了,岱岳星君送完礼物后也走了,谢周、关千云和燕清辞自然不会留下。 远离侯府大街后,三人不可避免地聊到了岱岳星君。 “消息是宋忠夏送回去的,算一算时间,这个老家伙只用了一到两个时辰就从长安来到了齐郡城。”蔡让想到的速度一事,关千云同样想到了,神情凛然说道:“我怀疑他已经超越品级,成为领域境界的强者。” 谢周和燕清辞同样这么认为。 就算不提速度一事,老道士弹指间就控制住了数百道弩箭,一品修为可做不到这一点。 “你很厌烦他?” 谢周有些奇怪地看向关千云。 后者在提到岱岳星君的时候,语气非但没有丝毫敬意,甚至用上了“老家伙”一词。 “很厌烦。”关千云如实回答,没有因为谢周出身道门就有所隐瞒。 谢周说道:“为什么?” 关千云嗤笑说道: “虽然民间对他多有推崇,赞颂他做了什么什么好事……” “但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的不说,就拿他蛊惑陛下一事……” 说到这里,关千云停顿下来。 谢周心中一惊:“蛊惑陛下?” 关千云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扭头朝燕清辞看了一眼。 燕清辞不置可否。 关千云沉默了会儿,心想就你们这眉来眼去的模样,谢周迟早都是自己人,索性说道:“这是不良人的隐秘之一,整个不良人内部都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知晓,你得向我保证,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啊……” 谢周好奇心更浓,连忙做出保证。 关千云这才幽幽地说道:“你可还记得五年前,陛下于泰山封禅,恰好在夜间遇到了流星雨这件事?” 谢周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 星陨如雨,是为祥瑞。 曾经的碧霞观主,如今的岱岳星君,正是因为那一场流星雨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这事当年闹得极大,民间也多有议论。 况且那一场流星雨也下得极大,即使远在青山,谢周都看到了那满天光雨。 关千云不急着往下说,忽然问道: “你们青山对此有什么看法?” “看法……”谢周想了想,说道:“当初有很多擅长推演一道的长老们借此推演天机,可惜都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 关千云笑了:“能推演出来才怪,那场流星雨有八成都是假的!” 97、消失的灵果,失魂的疯子 听到关千云的话,谢周瞪大双眼,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流星雨怎么作假?” 他惊诧问道。 “这就要从流星本身说起了。” 关千云脸上带着些许得意的笑容,解释说道:“从本质上而言,流星属于夜空中的陨石坠落,以极快的速度和空气摩擦,发出难以想象的光和热。” “当同一时间坠落陨石的数量足够多,就形成了流星雨。” 谢周说道:“这个我知道。” 关千云继续说道:“当流星坠落到地面上的时候,便被称为陨石。” “这个我也知道。”谢周说。 “那你知道陨石的组成吗?” “石头和金铁。”谢周说道。 关千云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欣赏之意说道:“不错,正是石头和金铁。” “而且是炽热燃烧后的石头和金铁。” “这种自然之力堪比最好的锻造炉,速度带来的火焰堪比最好的铸造师。” “接下来只需要进行改造,将其中的杂质去除,就能得到陨铁。” “物以稀为贵,陨铁的价值极高,长安黑市中一块巴掌大小的陨铁足以卖到一万两银子朝上,就这还有价无市。” 关千云说着,指了指谢周背后的剑:“紫气东来,就是陨铁打造。” 谢周嗯了一声,提醒说道:“别跑题,继续说流星雨。” “知道本质的话,就好办了。” 关千云说道:“只要将足够数量、足够大小的铁石带入高空,再给它施加足够的速度,让它朝特定的方位极速坠落,就能够实现人为制造的流星雨。” 谢周皱了皱眉:“那得多高?” 关千云说道:“师父曾经试过,想要人为制造流星雨,至少要在两千里以上的高空。” 谢周闻言一惊:“两千里……” 换算成丈的话,就是三十多万丈…… 要知道,大夏的最高峰也才三千来丈。 两千里的高度,就是相当于一千座最高的山峰垂直叠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概念? 当修行者步入一品境界,浑厚的内力外放下,便可以凌空飞行。 但大部分一品境的修行者最高只能飞到一千多丈,蔡让这种一品后期的强者大概能飞到三千多丈,如果是剑修御剑,这个高度还能再提升一些,但撑死一万丈也就到了头。 “燕首帅能飞三十万丈高?” 谢周疑惑问道。 “当然不能。” 关千云摇头:“但师父为了尝试人为制造流星雨的可行性,请了十几个一品境的朋友帮忙,他们将力量集中灌注在师父体内,藉此向高空飞行,一直向上飞了接近八千里。” “按照师父的说法,当向上飞行超过三千里的时候,空气已经稀薄得难以呼吸。” “当高度超过六千里,周围已经没有了空气,他也失去了对空间的判断。” “但不管怎么样,师父证明了一点。”关千云肯定说道:“流星雨是可以人为制造的。” 谢周了然,沉默片刻后说道:“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说明那场流星雨作假。” 关千云幽幽地说道:“确实不够。” “问题出现在下完流星雨的后几天。” “当时我在山林间闲逛,偶然在后山发现了一个山洞,里面藏着大量铁石。” “这些铁石被打磨成球形,大小不一,共计一百零三个,总重九万多斤,总价值超过十万两白银。” “这些铁石是被剩下的。” “根据那山洞的大小估计,在此之前,山洞中至少藏着几千个铁石球。” “你说,在这种深山老林中开辟出一个洞穴,藏几千个铁球做什么?” 关千云自问自答,说道:“我有理由怀疑,那老道士就是用了某种方法,将这些铁石球送入千里高空,再让它们坠落,由此形成了流星雨……否则,怎么可能陛下刚来泰山,就遇到流星雨这么巧的事情?” 谢周安静了会儿,说道:“还有别的证据吗?” “没有。”关千云摇了摇头。 谢周说道:“还是有些不够。” 关千云没好气道:“如果证据充足,早就把那老家伙给推翻了,至于等到现在?” “再说了,就算流星雨是真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史书上记载的星雨多了去了,有个屁的预示,说什么‘星陨如雨,是为祥瑞’,不就是为了讨陛下欢心?” “后来他就开始为陛下灌输修大道、求长生的思想……” “如今陛下沉迷修道不理朝政,内廷司执掌大权,这其中一半的错误都在他身上。” 说这些话时,关千云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他厌烦老道士的理由,和李大总管厌烦后者的理由如出一辙。 关千云沉默片刻,又蹦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 “当然,陛下也距离昏君不远了。” …… …… 在关千云提到陛下的同一时间,齐郡侯府中,孟君集也在想着他的陛下。 孟君集抱着木盒走进房间,将陛下送给他的礼物认真地摆到桌上。 打水。 洗手。 擦干。 做完这一切,孟君集才走到盒子前,一点一点地将盒子打开。 他的动作缓慢,一丝不苟。 再然后。 孟君集愣住了。 盒中空空如也。 没有灵果。 没有丹药。 什么都没有。 他揉了揉眼睛。 还是什么都没有。 孟君集急了,略显粗暴地掀开盒子里垫着的绸布,掰开盒子的夹层,还是什么都没有。 灵果呢? 灵果去哪了? 灵果怎么不见了? 孟君集的神情有些发懵。 盒子里为何什么都没有? …… …… 孟君集将盒子合起来。 打开。 合起来。 再打开。 再合起来! 再打开! 如此往复数十次。 他像是得了魔怔一般。 良久。 孟君集瘫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 盒子依然是空的。 原来里面什么都没有。 “侯爷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好。” “侯爷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好!” “侯爷能明白陛下的意思就好……” 孟君集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老道士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孟君集懂了。 他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明显,嘴角扯的越来越深,笑声也越来越大。 他像是个疯子,手舞足蹈,无论神态还是动作都逐渐趋于疯狂。 良久,他安静下来,眼中的光芒归于暗淡,看着空空的盒子久久不能言语。 有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滴落进空荡荡的盒子,渗入金丝木的缝隙中。 原来…… 陛下是这个意思啊。 98、故事 关于盒子和果子,还有另一个故事。 那是在汉朝末年,皇室衰微,天下群雄并起,诸侯割据。 其中有枭雄曹操扶持汉献帝,也就是后世经常被人提起的那句话: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在当时,曹操的旗帜并非如此,而是:奉天子以令不臣,侍奉天子,号令诸侯。 两种说法在本质上其实没有区别,都是从天子出发,号令天下士族。 那么问题来了,曹操为何能对士族的影响如此之大? 原因在于另一个人。 荀彧。 他是曹操手下的首席谋士。 曹操更是以“吾之子房”盛赞其人。 荀彧作为当时颍川士族的大家,将颍川的人才笼络到曹操帐下,形成了一个士族集团。 曹操之所以出众,就是因为以荀彧为首的士族集团,加上当朝天子在内,此三方面形成了一个核心圈。 这个核心圈或许对诸侯没有震慑作用,但对诸侯手下的读书人,却有足够的威慑。 如果没有荀彧,曹操的“奉天子以令不臣”也就失去了作用。 后来曹操的野心越来越大,他不止于汉臣的身份,他想封公封王,甚至想取皇帝而代之。 他想为自己加九锡。(注) 荀彧不同意,而且极力反对,这与他一直奉持的汉臣之道相违背。 两人的关系从此产生分歧,逐渐从无话不谈的好友变得冷淡起来。 后来,曹操第二次准备加九锡。 荀彧也第二次反对。 好友终成陌路。 过了一段时间后,曹操出征,临行前让人给荀彧送了一盒果子。 …… …… 那个盒子里没有果子。 就像陛下给孟君集送的礼物一样。 …… …… 盒中无果,请君自采。 自采即自裁。 请君自裁。 这是在劝死。 …… …… 孟君集无力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空盒子。 他想起了荀令君。 说起来,荀令君和曹操的关系与他和陛下的关系确实有几分相似。 是君臣,也是朋友。 他们以为更多的是朋友。 然而,更多的却是君臣。 不知过了多久,孟君集终于动了,他将盒子合起来,摩挲着盒子表面的花纹。 孟君集喃喃自语:“不知道荀令君收到盒子时,又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 他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用想。 孟君集站起身,走到床边,抽出挂在旁边的宝剑。 这宝剑也是当年陛下赐予他的。 这剑的材质极好,剑刃划过脖颈的时候,孟君集竟然没有察觉到几分痛意。 甚至连剑身上都没有沾到血迹。 一尘不染,明亮如常。 就像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 …… …… 天上的风很大,云层不断变幻,紫色道衣随风而动,就像一颗紫色的星辰。 与夜空中不可触碰的星辰相比,这颗星辰显得更真实,更明亮。 老道士坐于云中,观察着齐郡城。 他的眼神温和且平静,其间自有一种超然于外的感觉。 感知到那一抹生命的逝去,老道士叹息一声,喃喃说道:“结束了。” 孟君集死了,齐郡侯府成为了过去式,折威军也彻底落幕,再无复建的可能性。 这支曾经威显大夏、震慑域外诸国的铁血雄军,至此划上句号。 “是啊,结束了。” 风中送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有个中年男子在远处予以回应。 前一刻他还在云边,下一刻就来到了老道士的身前。 他就像一把剑,藏锋于鞘,看似不声不响,却又隐现寒芒。 看到来者,老道士露出温和的笑容:“姜师侄,好久不见。” 来人自然就是姜御。 他将紫气东来留给谢周,作为后者最重要的保命手段。 谢周唤来紫气东来的时候,姜御自然有所感应,来此查看便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嗯。”姜御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老道士一甩拂尘说道:“按辈分,你应该喊我一声师伯。” 姜御抬眉看了他一眼,随意说道:“上次见面你也是这么说的。” “常言道过刚易折,需知修道讲究刚柔并济,才能天人合一。” 老道士莞尔而笑,由衷说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太过强硬了一些,像你这般,什么时候才能参悟大道?” 姜御说道:“难道要像你一样?” 99、他的命运 其实姜御本身也是个医者,熟读医书,自然知道该如何治疗疟疾。 《内经》中又将疟疾称为疟气,记录下来的治疗方法有两种,分别是白虎桂枝汤以及鳖甲煎丸,但这两种药方都只能治疗轻度疟疾,对于稍重些的病情就无济于事了。 据医者们考察记录,恶性疟疾在民间的死亡率超过七成。 前年初秋时节,姜御走访扬州时,曾在一个临河的小村庄停驻。 那村子里有十几个孩子都得了疟疾,最后只有三个身体壮的扛了下来。 姜御只能干看着,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听到老道士提起疟疾,姜御挑了挑眉,疑惑问道:“你找到了新的药方?” 老道士摇了摇头。 “老道我医术有限,没找出新药方。” “不过……” 老道士话音一顿,一甩拂尘说道: “太和三年初,老道我外出行医,偶然间发现了疟疾传播的原因。” “不在邪风入体,也不在潮湿暑热。” “而在于蚊虫!” 老道士言辞笃定。 姜御闻言一惊:“蚊虫?” 老道士点了点头,说道: “夏秋时节,天气温暖且潮湿,以致于蚊虫肆虐,而疟疾便存在于蚊虫体内。” “当百姓被蚊虫叮咬后,身体稍弱者,就有可能发生疟疾。” “老道虽然没找出根治之法,但却给陛下谏言,希望能让各地官衙每到夏秋时节,就对低洼河滩进行灭虫处理,借此就可以减少大量疟疾灾害的发生。” “但直接推广未免有些冒失。” “于是老道谏言,先在泰山郡试行观察,如若有效,再行推广不迟。” “陛下同意了,让李大总管负责此事。” “灭虫处理的效果极为显著,今年泰山郡的秋天,几乎杜绝了疟疾现象。” 老道士说道:“事情传开后,百姓自发为老道树立生祠,也就是你见到的星君庙。” 姜御若有所思。 他不认为老道士会在这方面说谎。 他也没有向老道士寻求证据。 等离开这里之后,他自然会去求证蚊虫导致疟疾的说法是否属实。 要知道在此之前,关于疟疾的说法一直都是邪风、鬼怪、上辈子造了孽,以及不忠不孝活该得病这样的神鬼理论。 老道士推翻这些理论,找出疟疾的发病原因,间接上等于拯救了数百万平民的生命。 难怪泰山郡的百姓会为他建立生祠,相信以后只要曾受难于疟疾的地方都会如此。 “对了,我见到你的弟子了。” 老道士忽然转移话题,提到谢周。 “你觉得如何?”姜御一挑眉梢,似乎很在意老道士的看法。 事实上,老道士主修的就是命术和相术,加上本身的年龄和阅历在此—— 他看人一向很准。 长安城中,每逢年节都有许多达官权贵领着自家的晚辈找上老道士,希望老道士能看上一眼,给出几句评价。 如果能被老道士夸上一两句好话,那一家人都恨不得兴奋得原地升天。 “比你要好。”老道士说道。 “我也知道他比我好,青出于蓝本就是应有之理。”姜御淡淡地说道:“说些我看不出来的。” 老道士想了想,说道:“他的命运,是被另一个人所安排。” 姜御闻言心里一惊,表面却不动声色,平静说道:“被谁安排?” “我看不透,他的命格被迷雾笼罩,似隐非隐。”老道士摇了摇头,施施然道:“虽说迷雾犹存,但因果已断,那个安排他命运的人,应该已经死去。” “至于这个人是谁……你是他的师父,难道你不清楚吗?”老道士微笑着反问道。 “不清楚,回头我去查一查。” 姜御也摇了摇头:“还有吗?” 老道士继续说道:“我在他的命格中看到了血色,他的未来必然伴随着无数鲜血。” 姜御笑了笑,随意说道:“难道比我手上的鲜血还多?” 很多人不知道,在姜御成为青山掌门前,其实是一个杀胚。 从出师的那一天起,姜御行走江湖,斩杀邪魔外道无数,沾染满手鲜血。 如今诸邪教之所以如此老实,便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当年姜御杀的太狠,把他们杀的太惨。 直到执掌青山以后,他才渐渐安稳下来,逐渐减少了杀戮。 这也是老道士说他强硬的原因所在。 “这个我看不出来。” 老道士摇头失笑,紧接着说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天赋远超你我,他的命运也不是寻常就能限制,未来如何不可确定,但他不会按照那人给他安排的命运走下去。” 姜御说道:“继续。” 老道士说道:“没有了。” “就这?”姜御一挑眉梢,轻笑说道:“说了等于白说啊。” 老道士笑了笑不作反驳,一甩袍袖说道:“走了,我还要回京复命。” 云层上的紫色星辰逐渐远去。 姜御摆了摆手,看着老道士远去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眼神漆黑如墨、锐利如剑。 或许因为悬于云上的缘故,冬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不见影子。 …… …… 齐郡城。 在孟君集死后片刻,一个黑衣人从侯府后门走了出去。 他低着头,侧脸上满是焦痕。 走出侯府的同时,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张人皮面具戴到了脸上,仔细扶正。 黑衣人正是谢淮。 他是来确定孟君集的死亡。 昨天他饶了孟君集一命,除去要借孟君集和折威军之手消灭城里的宦官以外,还有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 孟君集相信他的陛下。 可在谢淮和黑衣楼众人的眼中,这种相信未免显得可笑。 皇室之中,龙椅之上,哪有信任一说,更不会有朋友这种奢侈的东西。 谢淮猜到了陛下会杀死孟君集,不过让他觉得有趣的是,陛下选择了用这么一种“干净”的方法杀死孟君集。 如此也好,杀人诛心。 好不容易等来的希望破灭,想必在最后一刻,孟君集心中是前所未有过的绝望。 谢淮咧嘴笑了起来,黑衣楼的复仇之路终于迈出了第一大步。 他抬起头,享受着午后的阳光。 很温暖。 但不知为何,谢淮总觉得这温暖就像他的脸一样,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或许他的命运从来都不真实。 “接下来,去凉州。” “去那座黑市。” “找到黑市里的鬼医。” 谢淮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大步向前走去。 100、缅怀 孟君集的死讯是在暮时传开的。 血色残阳下,齐郡侯府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叫,随后有哭声响起,逐渐向外蔓延。 这是一群用钢铁铸就的战士,兄弟死去的时候他们没有哭,军师离开的时候他们没有哭,被刀剑刺穿身体的时候他们更不会流下一滴泪水……薆荳看書 但此时此刻,他们悲愤而泣! 折威军被取缔后,他们本该返回老家各找出路,是孟将军把他们聚在了一起。 也是孟将军在他们心里种下了希望。 现在将军死了,希望也就没了。 从此世间再无折威军之名。 靖水楼和侯府只隔了三条街的距离。 察觉到侯府的动静,关千云自告奋勇地外出询问,没一会儿就返了回来。 “齐郡侯自杀了……”他皱着眉头,语气沉重地说出了这个消息。 似乎有乌云在房间里凝聚,跳动的烛火显的安静、很压抑。 窗外的靖水河上也是一片黑暗。 如果是以前,这时候的靖水河中应该有许多画船,河面漂浮着点点灯火。 短短几天过去,这座城就变得不一样了,繁华尽谢,被落寞取而代之。 谢周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孤独流淌的河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种味道不是难受,说到底他和孟君集之间没有交情,和那十几个折威军士卒也只有简单的雇佣关系,伤感会有,但却谈不上悲伤。 这种味道叫做共情和怜悯,还有对大夏的失望,为何对功臣如此薄凉? 当然,他心里也有愧疚,自己救不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齐郡侯府走向灭亡。 沉默了不知多久,谢周忽然问道:“他为什么要自杀?” “不知道。”关千云摇了摇头,停顿片刻后接着说道:“其实也不重要。” 谢周说道:“不重要吗?” 关千云“嗯”了一声。 燕清辞也起身走到谢周身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说道:“其实除了这座城里的人,没有人在乎他为什么自杀,也没有人会深究。就算是有,也终究会在岁月的流逝里遗忘,直到若干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再不被人提起。” “那些史学家呢?”谢周说道:“他们也不在乎吗?” 燕清辞轻轻摇头。 人都有私心,史学家们也不例外。 如果孟君集仍在长安,如果孟君集仍是折威军的大将军,如果孟君集仍大权在握…… 如果时间能倒回到五年前……史学家们当然会在乎。他们为了青史留名,为了蹭折威军的荣誉,必然会你争我抢地去为孟君集作书列传,去追求孟君集自杀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但以孟君集如今的地位,还不足以让他们担上掉脑袋的风险。 真正可以为了还原真相而弃生死于不顾的史学家有,但少之又少。 “那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太和四年,寒月初二,齐郡侯孟君集寿辰之日,与内廷司发生争斗,以致府内伤亡无数,族人几尽惨死。” “次日,孟君集伤心过度,于府中自刎,暮时方被人察觉。” “年五十九,薨。” 至于陛下送来的礼物,那个盒子与盒子里莫须有的果子,大抵会被人忽视。 庙堂上的龙椅,和早已不坐龙椅却仍在龙椅之上的皇帝陛下,依然高高在上。 就像月亮一般令人敬畏且纤尘不染。 …… …… 老道士的速度确实很快,和姜御分别后,他只用一个时辰出头就返回了长安城。 此时夜色刚刚落下不久,观星楼外点着烛火,有人在昏暗的火光下等着他。 是李大总管。 “星君。” 李大总管还是一样不咸不淡的态度,对着老道士象征性拱手一礼。 老道士也依然笑容温和,认真还礼。 “大总管是想知道齐郡城的情况?” “我来只想问一件事。” 李大总管问道:“孟君集怎么样了?” 老道士淡然道:“自刎了。” 李大总管有那么一瞬间愣住了,但也只楞了那么一瞬,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多谢星君告知。” 随即转身离开。 回到内廷司住处,李大总管少有地让人送来了一壶酒,也不用酒杯,就站在窗户旁边,直接对着壶嘴独饮。 寒月初二,月光稀薄,从窗外投过来洒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李大总管脸颊发红。 酒水辛辣,他被呛得有些难受。 “许久没喝,都快不会喝酒了。”他笑着自嘲了一句。 其实李大总管以前很喜欢喝酒,住处也常备酒水,但自从陛下求道观星楼,他开始批阅奏折以后,就再也不沾酒了。 以他的境界,不至于被酒水误事,但喝酒之后,人难免会变得感性。 就像这时候的他,竟然开始怀疑以前的那些日子。 怀念记忆里那个处于热血青年时期的孟君集,他常常在喝酒后畅谈人生和未来,还会对着楼里的女子们纵情高歌。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那时候“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还不是一句空话。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或许……是从陛下坐到龙椅上的那一天。 李大总管猜到孟君集的自刎应该是陛下的意思,但他不怪陛下。 就像他说的那样,孟君集的野心一直都有些太大了。 换成他做决定,大抵也会赐孟君集一死。 好在不是他做的决定。 不知为何,李大总管心里竟然生出几分庆幸,庆幸自己不是杀死昔日好友的凶手。 半晌,李大总管撇下酒壶。 “来人!” 他对着外面喊道。 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中响起,两个宦官很快从门外走来,跪拜到他的面前。 “西市胡商商会左侧第一条街,右手边第三个院子,门前立着一个石蟾。” “还有永安坊东华大街,南向左手边第四座、第七座,右手边第十四座院子。” 李大总管眼神冰冷,一连说出几个地方,沉默片刻后说道:“近日天干气燥,夜间长安城四处起火,住在这几个院子里的人尽数葬身火海,无一幸存。” “如果有人幸存,你们就替他去死。” 下属神情凛然,领命告退。 李大总管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是谷昌国余党的聚集处。 其中谷昌王子沮越就是住在西市,沮越当初在皇城脚下的哭诉和血书,也是致使折威军被取缔的直接原因。 李大总管和沮越有过很多合作,或者说利用沮越做过许多事情。 大总管答应过沮越,等到时机成熟后,就会帮助他成为谷昌王。 现在他反悔了。 他不想和沮越合作了。 他只想沮越去死。 他知道这种做法很可笑,但这是他唯一能祭奠孟君集的方法了。 …… …… 第一卷,完。 101、凶杀案 卷2、心欲静,意难平 …… 第二天,料峭微寒。 齐郡城上空万里无云,天气出奇的好,谢周一行人离开齐郡城,向着西方而去。 关千云走在最后,扭头看了一眼这座近几年兴起的雄城,觉得背后的惊龙枪变得分外沉重,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谢周也扭头看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接下来朝廷会如何处理,那些折威士卒又该如何自处,终究不是他们能参与的事情。 走完郡城前的官道,在一个岔路口,关千云告别离开。 按本来的计划,在参加完侯府寿宴后,他们三个会一起返回长安。 但关千云突然收到长安来信——凉州最大的黑市重新开放,届时会有许多邪修现身,还会发布数不清的刺杀任务,让他先行去打探消息。 此去凉州,难免要和各路邪修打交道,还需要进行大量的伪装。 谢周深知这其中的危险程度,对关千云说道:“注意安全。” 关千云笑着应下,风轻云淡地说道:“放心,我到哪都能吃得开。” 这句话倒不是吹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姑娘说情话,关千云无不擅长。 除非是那种经验丰富的老邪修,一般的邪修玩起心眼来,恐怕还真不是关千云的对手。 该交待的早交待完了,关千云也不磨叽,摆了摆手就踏上了去往凉州的道路。 谢周和燕清辞继续向前而去,不久后迎面看到了一条沟壑。 “这就是你一剑斩出来的吗?” 燕清辞看着沟壑问道。 昨天会和以后,谢周便对她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包括花小妖和王侯的出现。 谢周纠正道:“是我师父的剑。” 燕清辞由衷说道:“那也很了不起。” 剑招是姜御的不假,但可不是谁都能把这一剑用出来,“借”剑也是一种本事。 况且,齐郡城与青山相隔近三千里,谢周能唤来紫气东来,本身就足够令人惊讶。 燕清辞向来很佩服,或者说很向往这种真正的天才。 “毒咒当时被一剑斩成了两半。” 谢周在腰部比划了一下,紧接着说道:“但我返回的时候,没看到他的尸体。” 燕清辞听着他的语气,微微一惊说道:“你怀疑毒咒还没有死?” 谢周点头“嗯”了一声。 燕清辞难以想象有人被拦腰斩成两半还能的活下来,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内廷司的人把尸体收走了。” “不可能。”谢周直接做出了否定,说道:“徐恭他们回去的时候,没有带毒咒的尸体,驿站那边也没有发现毒咒的尸体。” 燕清辞一时间想不出其他可能,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轻声说道: “对了,我听人说……杀手榜第十的花小妖长得很是好看……” 谢周微微一愣,想起了那双美丽到了极点的桃花眼,下意识说道: “是挺好看的。” “有多好看?” 燕清辞挑了挑眉,其实她更想问的是我和她谁更好看,但以她的性子实在是问不出来。 “怎么说呢……”谢周想了想,说道:“她长得很妖,就像书里写的那种狐狸精一样。” 燕清辞“喔”了一声,不再多言。 很明显,谢周给出了错误的回答。 如果换成关千云和他在意的姑娘,大概率会说:“好看吗?我没注意看啊,反正不管多好看,都没有你好看。” 瞧瞧,这就是差距。 两人在沟壑前站了一会儿,继续向西南方进发,靖水河汇入沥河,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顺着沥河向上而行,走过一段大概十几里路的幽暗峡谷,回归官道。 有村庄临着官道与河水而建。 不过辰时二刻,阳光刚刚探头,温暖且不刺眼,远远便看到一堆人在村子前面聚集。 还能听到震惊和哭泣的声音。 出于好奇,谢周和燕清辞走了过去。 可惜人群围得太紧,实在挤不进去。 “婆婆,这是出什么事了?”谢周向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婆婆问道。 老婆婆叹息一声,怜悯说道: “也不知根娃得罪了什么人,一家四口都被人杀死了……” “出凶案了?”谢周微微一惊。 虽然江湖中腥风血雨,经常有血案发生,但大夏民间却算得上太平安康,一般的小村镇,多少年都见不到一起凶杀案。 102、医者 “水!” “快给我拿水来!” 矮壮老汉焦急地喊道。 立刻就有人跑到院里的水缸前,用缸里的木瓢乘了水端过来。 矮壮老汉把水倒在右手的黑渍上,用力搓洗。 可惜这方法并不管用。 那些黑渍非但没有被水洗掉,反而有蔓延加快的趋势。 “这种毒用水是没有用的。”谢周说着走到老汉面前,想观察一下他的右手。 矮壮老汉急了,赶紧把手缩到身后,大声骂道:“别他妈过来,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谢周知道老汉是出于好心,并不生气,对他说道:“我是个医师。” 老汉愣了下,狐疑地看了谢周一眼。 周围的村民们也一片哗然,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可不敢胡说……” 先前和谢周说话的老婆婆上前,准备拉着这个年轻人离开。 众所周知,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医师,需要去读医书、学药理、认识常见药草药石。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 而且只有时间和金钱也是不够的,还需要遇到一个好师父。 因为大部分的药方并不外传,乃至在医学世家内部,一些药方都只传男不传女,以防女子外嫁后泄露给婆家。 所以在大夏民间,医师相对来说是一种比较罕见的职业。 在这种小村庄一般不会有医师停驻,村民们想看病就得跑到附近的镇子里去。 况且在村民的认知中,医师应该是那种古板的老头子,再不济也该是个中年人。 像谢周这种……哪有这么年轻的医师? 学明白了吗就来给人治病? 治死人了怎么办? 再说了,你连药箱都没有带,还敢自称是个医师? 不过看谢周相貌英俊,气质出众,外加还背着一把剑…… 村民们又觉得这青年应该挺靠谱的,不像是会说大话的人。 “都别吵了!” 矮壮老汉轻喝一声,看向谢周。 “要不小郎君……您给瞧瞧?” 老汉自己也着急,这黑渍沾到皮肤上怎么都甩不下去,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右手就火辣辣的疼痛。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是黑毒,只当是某种没见过的脏东西,更想不到事情的严重性—— 如果不加以救治,或许再过一两个时辰,这黑渍就会蔓延到他的全身。 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谢周示意老汉坐下,也不搬凳子,直接席地而坐,将老汉的袖子捋了起来,封住后者的经脉,防止黑毒继续蔓延。 谢周触碰到黑毒的瞬间,这些黑毒就像长了眼睛一般往他的手上爬去。 “你小心!” 老汉赶紧提醒。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谢周的手上似乎存在某种看不到的屏障,黑渍怎么都沾不上去。 这就是内力的细致运用了,只需要将内力聚集到手掌上就足以隔绝黑毒。 别说是些许残留的黑毒,就算是毒咒在这,想要突破谢周的防御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谢周捏着老汉的手观察了一会儿。 “怎么样?” 老汉紧张问道,满脸都是害怕的神情,手掌微微颤抖,身体都在打颤。 手上传来的疼痛感越发重了,就像有人在拿针不断地扎他一样。 “得先放血。” 谢周皱了皱眉,说完这句话后直接一缕剑意在老汉的手心划过。薆荳看書 同时紫气东来自行出鞘,横在了他和老汉中间的地面上,用来接血。 老汉惊叫一声,手心伤口里流出来的血竟然也是紫黑色的! 这就是黑毒的可怕之处——它不止浮于皮肤表面,还会以最快的速度向深处蔓延,侵入到人体的血脉内部。人和动物的血肉就是黑毒成长壮大的养料所在。 谢周用内力引导着老汉手掌处的经脉,紫黑色的血很快流完,恢复成原本的红色。 “接下来怎么办?” 老汉不安问道,血是放完了,可他的手掌还是沾着大片的黑渍。 谢周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被黑毒侵染的血好放,可老汉手上的血肉中也还带有黑毒,总不能连手掌都砍下来吧? 谢周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方案。 他有的是办法阻止黑毒蔓延,也有的是办法对付毒咒,可解毒…… 黑毒该怎么解? 书上只说了黑毒以血肉为食,在正午的阳光下暴晒三个时辰就会自行分解。 难道要将老汉的手在太阳下晒着? 可如今是孟冬十月,阳光根本就不炽热,得晒到什么时候? “我记得有类似阳光的武学……” 燕清辞蹲到谢周身边说道,显然她同样知道阳光可以分解黑毒的方法。 “《金光咒》、或者佛门的《如来经》都可以,但我都不会……” 谢周摇了摇头,他并非全能,能同时修行剑经和术法相关的武学已是不易。 燕清辞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和谢周一起陷入了为难。 便在这个时候,有一道悦耳的声音从人群后面响了起来。 “让我试试吧。” 村民们纷纷转头望去。 来者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朴素白衫。 众人很快注意到,女子右肩上挎着一个药箱,身上也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这是个医师,还是很少见的女医师,尽管她看起来也很年轻,比谢周大不了几岁。 但有了谢周的前车之鉴,村民们不敢轻视女子,赶紧给她让路。 女子笑容恬淡,对众人点头致意,然后走到谢周的另一边放下药箱,眼神在谢周和燕清辞身上停留片刻,很快移到矮壮老汉的手上。 “竟然是黑毒……” 她有些诧异地说道。 老汉疼得龇牙咧嘴,依然掩不住疑惑地问道:“黑毒是什么?” 村民们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眼神。 虽然黑毒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但在民间确实没多少人知道。 女子似乎是担心引起惶恐,语气平静地说道:“没什么,一种常见的毒罢了。” 老汉这才松了口气,瞬间就觉得女子比谢周要靠谱多了,说道:“有解药吗?” “当然。”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 听到这话,谢周和燕清辞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解药? 从来就没听过黑毒还有解药一说,或许连毒咒自己都没有黑毒的解药。 103、针法 能说出黑毒有解药这种话,要么是不知所谓的蠢货,要么就是真正的神医。 在女子开始行医之前,谢周和燕清辞保留意见,不进行主观的臆断。 女子观察着老汉手上黑毒的蔓延情况,扭头对身后一个年轻人说道: “能去搬来桌椅吗?” 或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很好听的缘故,年轻人顿时紧张起来,连连点头答应: “好,好,我这就去搬……” 说着跑进屋里,搬了张方木桌出来,又跑进去拉了两把凳子。 女子微笑对他道了声谢。 这一笑,更是让年轻人红了脸。 其实女子的相貌只是清秀,算不上绝美,起码和燕清辞差了不止一筹。 但她身上自然流露出一种大家闺秀的婉约气质,淡淡的书香味道,加上温柔的声音,这对山村里的年轻男子来说,绝对是梦中情人一样的人物,比冰山般的燕清辞要吸引人太多了。 “坐过来,把手平放到桌上。” 女子吩咐精瘦老汉坐下,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了一袋泛着银白光泽的刺针。 “银针还能解毒吗?” 见到这一幕,人群中有疑惑的声音响起。 众人只听过有银针验毒的说法,从来没听过还有解毒一说。 “你懂什么,这是针灸法!几根银针扎下去,能做的事情可多了!” 当即就有个蓄着胡须的老者呵斥说道,脸上一副“我很懂针灸”的表情。 “这不是银针,而是钢针,只是在表面渡了层银漆……为什么不用银针?银针太脆,施针的时候容易断裂,钢针就方便多了……针灸法在有些时候是能配合解毒的……另外,大家常说的银针验毒,只限于砒霜这一种毒药,其他毒药并不能用银针检验,此外如果砒霜的精度足够高,银针也是验不出来的……” 女子一边耐心回答村民们的问题,一边在旁边点燃了一根蜡烛。 随后她又从药箱里取出了一瓶纯酒,倒了点到手心中,用力搓洗了一番。 等纯酒自然挥发,女子沉默下来,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村民们也保持安静。 “哎呦这!” “看着都瘆人!” “嘶……” 还没安静一会儿,周围的村民们又发出阵阵惊呼。 也难怪他们有这么大的反应。 大部分针灸法在施针的时候都是先刺入些许,然后两根手指捏针,慢慢碾转。 而女子就要果断得多,她拿起一根镀银钢针,在火上烤过后,瞬间刺进老汉的手背。 针身没入寸余,几乎将整个手掌刺穿。 这只是开始。 很快,老汉手背上就插了十三根钢针,手肘附近也被插了三根。 看起来很疼,老汉却没什么感觉,远不如黑毒侵蚀的刺痛感强烈。 “这就可以了吗?” 他有些紧张问道。 “别着急,放轻松,很快就好了。” 女子轻声开口,接着对谢周说道:“黑毒不会再扩散,你可以收回内力了。” 谢周点点头,食指点在老汉手腕处,驱散了封住后者经脉的内力。 …… …… 此时此刻,谢周已经收回了疑虑。 以医者的身份出发,他很清楚女子这一手针灸法施展起来有多么困难。 寻常针灸都是对准穴位下针,而女子则是对着黑毒侵蚀最严重的地方下针,每一针的力度、精准度都把握得堪称完美,稍有不慎,便等于毁了这老汉的手。 谢周自愧不如,心想教他学医的师叔或许都没有这么好的医术。 女子的身份,他也猜了个大概…… 大夏医术分朝堂和江湖,朝堂中主要是太医署和尚药局两方,江湖中的主要代表则是西南药王谷,以及雍州孙家、南阳张家和蜀中黄家这几个传承悠久的医学世家。 其中太医署和尚药局不收女子。 医学世家分情况而定,但是绝不会让族内弟子单独外出行医。 如此一来,女子应该是药王谷门人,看她的医术,还应该是嫡系核心弟子。 “不要动,稍等片刻。” 女子侧身从药箱里取出一瓶透明药剂,在每根钢针上都滴了几滴。 静静等待一刻钟后,女子的手掌在钢针尾部划过。 谢周和燕清辞清楚地感受到有一道很炽热的内力从女子的手掌汇入钢针。 霎时间,钢针几乎变红。 “啊啊啊啊!” “疼疼疼疼疼!啊啊啊疼死我了!” 这突然的疼痛让精瘦老汉凄厉惨嚎,下意识地想要猛甩右手。 但他的右手根本就抬不起来。 女子先前施的针阻断了黑毒蔓延,也切断神经,让他失去了对右手的控制。 疼痛感持续了十几个呼吸才渐渐停下,老汉大口呼吸着,几乎疼到脱力。 他的右手更是肿得像熊掌一样,外面渗着一层红色的鲜血。 不过手上的黑渍却是不见了。 女子将钢针拔起,擦拭后再次放到火焰上烤了片刻,收回针袋。 忙完这一切,女子长长松了口气,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显然这对她来说也不如何轻松,费力还在其次,主要在于精神的高度集中,稍有差池就会导致病人一生的遗憾。 最后,女子用绷带缠住老汉的右手,交待道:“绷带每半个月更换一次,到附近的医馆更换就行,记得不能裹得太紧,不然伤口可能会发炎起脓……还有,三个月内不能用这只手干活,吃饭什么的也都先用左手……其它就没什么了,注意休养就好,期间可以多吃些鸡蛋和肉……” 担心老汉记不住,女子又从药箱里拿出纸笔,把注意事项全都写了下来。 “诊金……要多少……” 老汉有些结巴地问道。 纵使再没见识的人,都能看出女子的医术远超寻常医师,今天如果不是她,老汉这只右手兴许就得废了。薆荳看書 女子摇了摇头,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不用了。” 她并非圣人,平常看病时也会收取诊费,而且数额不低。 但从老汉的穿着打扮,以及他满手的污垢老茧来看,应该是个普通的乡下老农。 这次的无妄之灾,对老汉来说已经足够凄惨,何至于再让人家添愁? 外出游医,本就是救人为主,纠结于些许诊费反而小家子气了。 老汉还想再说些什么,山路上忽然有马蹄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 衙门的捕快终于到了。 听到一家四口被杀,亭长心道事大,连忙将衙门里所有捕快都派了过来。 说是所有,一共也就十三个人而已。 捕快们身穿黑衣服装,腰系铁环,上面挂着腰牌和制式铁刀,分散人群走了进来。 “等等!” 看到他们朝尸体走去,谢周和燕清辞担心黑毒蔓延,赶紧上前阻拦。 104、凌霜 “有事?” 捕快们闻声停下,看着突然拦路的谢周和燕清辞,语气稍显急躁。 燕清辞说道:“这尸体不能动。” 领先的捕头皱了皱眉,心想一家四口被灭门的惨案,你说不让动就不让动? 捕头刚想喝退两人,便看到了燕清辞递到眼前的腰牌。 腰牌漆黑如墨,上面铭刻着一把似乎要突破天际的长枪。 下方有铭文标注了腰牌主人的任职所在。 ——长安。 槐木、黑铁、白银、黄金、墨玉,这便是不良人级别由低到高的腰牌材质了。 黑铁打造的腰牌,也意味着腰牌主人的级别,乃长安不良人的副尉。 “嘶……”捕头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拱手行礼说道:“拜见大人。” 众捕快纷纷跟着行礼。 这可把周围的百姓们惊讶坏了,心想这么个冰山一样的仙女竟还是个官? 那位女医者神情没什么变化,依旧笑容恬静地观察着谢周和燕清辞。 燕清辞愣了楞,说道:“都起来吧。” 她很少当众显露出不良人的身份,也没有过被人行礼的经验,一时间有些不习惯。 所以她的声音偏小,显得有些腼腆。 这腼腆不会让她看起来小家子气,反而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味道。 就好像冰山融化,仙女下了凡。 围观人群中的年轻小伙子们一个个都看呆了,眼神在燕清辞和女医师身上来回瞟动,心中满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一个是清冷如月的冰山少女,一个是温柔如水的邻家姐姐,这两个女子都很好啊,那我该选谁好啊?清冷一些的?还是温柔一些的? 醒醒!她们跟你没关系啊喂! …… …… 其实捕快们对燕清辞行礼并没有错。 捕快和不良人都是大夏的官僚机构,本质上也都是缉捕罪犯、调查罪证、惩奸除恶等。 不过说起在朝廷中的地位,不良人就要比捕快高得太多了。 捕快的实力普遍较弱,被同阶的官员看不起,认为是跑腿的小角色。 不良人就不同了,他们的境界平均比捕快们高上三级,同阶的官员都矮他们半头。 更直接的表现在于官职。 普通的捕快不算官员,也不入品级,只能算作“吏员”。 而不良人只要入案,就有官职加身。 此外,捕快做到底也就是长安的总捕头,官六品,不能入朝面圣。 不良人首帅则是官居二品,不仅如此,还能够剑履上殿,拥有直接的面圣权。 部分不良人高层外出办事,还会特许他们先斩后奏的权力。 从这一点上来看,燕清辞这张腰牌的含金量,大抵相当于齐郡的总捕头。 捕快们当然要对她保持足够的敬意。 有了这层敬意事情就好办太多了。 在燕清辞的示意下,捕快们封锁小院,驱散了围观百姓,只有女医师留了下来。 随后他们对尸体进行了焚烧处理。 其实这案子根本就不用费心去查,能使用黑毒的除了毒咒以外,再无旁人。 燃烧的火焰中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味儿,很快随风散去。 等到尸体烧完,有个捕快好奇问道:“那尸体上的黑色到底是什么啊?” “黑毒。” “黑毒,黑毒……”捕头重复着这两个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想起来的瞬间大惊失色,怪叫一声说道:“黑毒……是杀手榜第五的那个黑毒吗……” 燕清辞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捕头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深呼吸一口气,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忌惮,心想这案子没法查了。 “毒咒还在这边吗?” 他接着问道。 燕清辞没有说话,看了眼谢周。 谢周明白她的意思,指了指不远处的深山峡谷,轻声说道:“毒咒受了伤,走不远的,这时候应该躲进了山里。” “躲进了山里?”捕头皱眉说道:“那要不要下令搜山……” 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呸! 搜山…… 搜个屁的山啊! 那可是杀手榜第五的毒咒啊! 就算受了伤,又岂是他们这些小捕快能够对付?恐怕去多少都不够死的。 好在燕清辞也想到了这一点,轻轻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问道: “这里有长安的信鹰吗?” 捕头略一思索说道: “二十里外的驿站有一只。” 燕清辞点了点头,取来纸笔写了一封信,让捕头送了过去。 以信鹰的速度,明天就能将信送进长安。 最多七天不良人就会赶到,到时候再行搜山不迟。 要知道,毒咒被一剑拦腰斩断,就算能活下来也是重伤垂死,所以他绝对走不远。 此外,他带走两个孩子的尸体当成食物,显然也做好了长久养伤的打算。 …… …… 彻底将黑毒抹除,谢周和燕清辞才缓了口气,看向背着药箱的女子。 “青山,谢周。” “长安不良人,燕清辞。” “药王谷,谢凌霜。”女子拱了拱手。 果然是药王谷。 只是……谢凌霜?也姓谢吗?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谢家。 经过齐郡城的事情,他们对“王谢”这两个姓氏几乎有了应激反应。 不过很快就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王谢乃是大姓,天底下姓王姓谢的人遍地都是,哪会都和昔日的王谢有关系? 况且女子是药王谷门人,若真是谢家子弟,药王谷恐怕也不会收留于她。薆荳看書 燕清辞眨了眨眼睛,看着女子由衷说道:“你的医术真好。” 谢凌霜微微一笑道:“还行。” 燕清辞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先前是药王谷对付黑毒的方法吗?” 顿了顿,她很快补充道:“当然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是随便问问。” 毕竟药方是药王谷的立身之本,就像其它门派里的武学传承,涉及到许多规矩。 “没什么不方便的。” 谢凌霜笑道:“大部分修行者认为祛除黑毒的方法只有在阳光下暴晒。” “这个方法固然没错,但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高温。” “比如将逼出来的黑毒放在火焰上炙烤,或者置于开水中、烧红的铁块上,它都会自行分解。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死于黑毒的人只要将尸体焚烧,黑毒就不会继续传播。” “前年药王谷接过一个身中黑毒的病人,他在师父的帮助下将黑毒逼出体外,给了我们测试的机会。” “最后结果表明,只需要将水烧到七成熟左右,水中的热量就足以祛除黑毒。” “如此一来,就可以将钢针置于黑毒侵蚀的部位,然后加热钢针,利用钢针引导的热量来进行解毒。” “这个热量必须把控得当,太烫的话会伤到血肉,稍凉的话又可能让黑毒残留。” “当然,就算把控极好也会产生烫伤,养上几个月就好了。” 谢凌霜耐心地对两人解释,没有保留。 看她的架势,如果谢周和燕清辞继续询问,她连如何行针都愿意教出去…… 这就是药王谷和其他医学传承地的不同了,后者把自家的传承看成宝,不允许外人沾染,而药王谷,只要是对学医产生兴趣的人,他们就不介意教导一些医类知识,颇有种大公无私的道义,深得世人赞誉。 105、尸毒 燕清辞认真道谢:“多谢医师解惑。” 谢凌霜莞尔,笑道:“没什么。” “对了还有一件事……” 谢凌霜忽然说道:“我们在研究黑毒的过程中,发现黑毒和尸毒在某些方面极为相似,属于是尸毒的一种。” “尸毒?”谢周闻言一惊。 谢凌霜点了点头,肯定说道:“尸毒,湘西一带的尸毒。” “怎么会。”燕清辞也有些不敢相信。 相比黑毒,尸毒就没那么让人陌生了,不仅在湘西一带屡次出现,在演义故事和说书人的口中也经常被提及。 尸毒起源于湘西的巫蛊教派,蛊师们将特殊的蛊虫置于尸体中,经过长达数年的喂养便可以得到尸毒。 染上尸毒的人轻则皮肤溃烂,重则浑身肌肉僵硬,变成活尸。 永仪五年,也就是十六年前,湘西辰州还闹过一场尸乱。 那时候辰州巫蛊一脉以巫神教为首,教内众人尽皆信封巫神。 巫神教教主名叫化玄,乃是巫蛊一道百年难遇的奇才。 百年难遇的说法毫不夸张,甚至还有些保守——化玄在十八岁那年便破境一品,二十四岁的时候,境界就已经臻至一品后期。 这是什么概念? 关千云今年二十二岁,距离一品境都还差上一步。 齐郡侯府天资最高的楼东震,二十五岁了都还在二品巅峰徘徊。 青山这一代弟子中,目前最快突破一品境的是东方月明,二十三岁。 放眼天下,化玄都是绝对的佼佼者。 但之后十年,也就是二十四到三十四岁期间,化玄修无寸进。 有一天化玄突然陷入魔怔,说自己见到了巫神,从巫神那里求来了一道突破之法。 而这所谓的突破之法,竟然是散播尸毒,将辰州十二城的所有百姓都练为活尸,以活尸之力反哺己身! 化玄对此深信不疑。 他先是派人封锁辰州城各大官道,取得了辰州的控制权。 不久,他就开始了自己的突破大计。 散播尸毒后的短短三天,州城内就尸毒泛滥,巫蛊成灾,以巫神教总坛为中心,方圆十里内更是遍地活尸。 尸行大街,生人四处躲藏,辰州城彻底沦为了人间炼狱。 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三十万人因此受灾。 好在天机阁安排在巫神教中的探子找机会逃出辰州,舍命将这个计划带了出去。 不仅朝廷派出了五万铁骑,更有各大门派齐聚辰州,联手剿灭了巫神教,教主化玄最终也死在姜御剑下。 直至十几年后的今天,辰州依然没能从尸乱的灾难中完全恢复。 尸毒也由此被世人熟知,从此活跃于各种演义小说和说书人的口中。 现在谢凌霜说黑毒属于尸毒的一种……这么说,毒咒或许是巫蛊一脉的修士? 很有可能! 毕竟除了黑毒,毒咒最擅长的就是咒杀术一类的巫蛊邪术! “如果有可能的话,不良人可以去一趟湘西,或许能查到关于毒咒的一些东西。” 谢凌霜看向燕清辞,意味深长地说道:“毒咒的身份,或许没那么简单。” 燕清辞若有所思,心想毒咒的身上确实伴随着许多谜团,比如他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无法入眼的怪物,比如他的身体里为何会源源不断的产生黑毒,再比如他的师承又是谁? 燕清辞点头应下,说道: “我会把这事报上去。” 谢凌霜“嗯”了一声,然后看着燕清辞的眼睛,微笑说道: “能让我把个脉吗?” “把脉?” 燕清辞有些不解,不过还是向上捋了点袖子,把右手递了过去。 谢凌霜也捋了捋袖子,食指和中指并列搭在她的脉搏上,微微闭眼。 砰、砰、砰……脉象从指腹传来,很清楚也很稳定,初听起来没什么异常。 谢凌霜微微皱眉,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 把脉结束,谢凌霜忽然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我能抱你一下吗?” 燕清辞啊了一声,心里更是不解,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 谢凌霜走上前,轻轻抱住了眼前的清冷少女,又稍稍弯腰低头,把头放到少女胸前,听着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好在谢凌霜也是女子,不然这画面看起来属实有几分色*情。 “心跳声有什么好听的……再说听心跳也不用非得抱着啊,还环着腰……” 燕清辞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着,偷偷看了旁边的谢周一眼,发现谢周在低头看着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谢凌霜松开少女,欲言又止。 “怎么了?”燕清辞有些不解,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谢凌霜想了想,说道:“黑毒倒是好解决,你的问题,在我看来才是真的麻烦。” 燕清辞说道:“我有什么问题?” 谢周也挑起眉梢,提起了心思。 谢凌霜沉吟片刻,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是不是经常生病?风寒、咳嗽这种……” “没有啊。” 燕清辞不明所以。 修行者几乎不会生病,在燕清辞印象中,她已经好些年没有生过病了。 谢凌霜转而问道:“那你小时候呢,是不是经常生病?” 燕清辞如实说道:“生病倒是有,但也没有经常生病。” 谢凌霜了然道:“这样啊……” “所以是有什么问题吗?”谢周疑惑说道,语气稍显紧张。 谢凌霜没说话,摇了摇头,不明白是没问题,或者是她不能确定。 谢周也不方便追问。 谢凌霜没有再说什么,告辞离开,拱了拱手说道:“我就不多留了,有缘再见。” “也好。” 谢周和燕清辞自然不会挽留,药王谷游医一向如此,相遇和别离对他们只是寻常。 …… …… 谢凌霜离开山村,去往齐郡城。 进城后的第一时间,她直奔天机阁,花十两银子给药王谷送了一封信。 “师父,我遇到燕清辞了,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 “之前听您提过,她是燕白发和唐月霜的女儿……” “如您所说,她和月霜阿姨一样,都有心病在身……但她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 “此外,她的心病从来都没有发作过,我猜这是出于修行的缘故。” “当然也可能是燕大帅保护的很好。” “您说……心病到底该怎么治?” “能治吗?” “上次听您说过,修行者在破境尤其是突破一品境的时候,那些先天而生的病症,比如口吃、夜盲、色误这些都会不治而愈,心病是不是也能不治而愈?” “不用回信,弟子仍在外游医,年节前会返回谷中。” 106、道侣 离开天机阁后,谢凌霜背着药箱,去往城南的一家府邸。 府邸外布置着的阵法非常强大,即使一品境的强者来袭都能支撑一段时间。 谢凌霜刚刚走到大门前,府里的人就察觉了她的气息。 一身玄色长衫的英气男子迎了出来。 正是王侯。 这座府邸也是黑衣楼在对齐郡侯府动手前,王侯买下来的。 当时府里聚集了很多黑衣楼人,现在齐郡侯府灭亡,那些人都回归到各自本来的位置。 谢淮去了鬼市,王尘再次溜走,黑衣老剑修也离开了。 府里只剩下王侯还没有走。 他在等自己的姑娘。 “凌霜。” 王侯笑着说道,朝谢凌霜招了招手。 如果这幅画面传出去,恐怕很多人会难以相信—— 这样一个笑起来温暖如春风一般的男子,竟然会是黑衣楼的楼主大人。 当然,王侯在人前依旧冷漠,黑衣楼中人几乎没有谁见过他的笑容。 包括在谢淮和王尘眼中,他都是一位极其严厉且不苟言笑的兄长。 只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铁汉亦有柔情时,王侯的温柔只会展露给眼前的女子。 两人青梅竹马,自小相识,也曾携手逃过了那场乌衣巷中的大火。 后来王侯跟着黑衣老剑修踏入江湖,一边修行一边筹备黑衣楼。 谢凌霜则是通过王谢的关系,被孙医师收为徒弟,带进了药王谷中。 从此两人天涯海角,只能以书信传情。偶尔王侯清闲下来,谢凌霜便会以游医的身份外出,两人结伴而行,一起在药王谷周边的城镇行医。 七年前,王侯和谢凌霜在益州结为道侣,也结为了夫妻。 由于两人的身份原因,他们没办法像常人那样举办婚礼,也没有繁琐的仪式。 但有嫁衣红裳,清酒两盏,红烛一座,又有天地为鉴,长辈为证,胜似所有仪式。 誓言许下,今后至死不渝。 …… …… 多日不见的夫妻二人自有许多悄悄话,带上房门,合上窗帘,连太阳都躲了起来。 这一席悄悄话说了半晌。 直到午时二刻,窗户才被推开,窗外阳光灿烂,穿堂风吹面不寒,房间里分外温暖。 “元哥,我今天见到他了。” 谢凌霜坐在梳妆台前,脸颊微红。 十几年过去,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习惯用“王元”这个名字来称呼夫君。 “见到谁了?” 王侯站在妻子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木梳,为心爱的女子梳头。 “谢周。” 谢凌霜说道,接着把在山村里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番。 王侯一挑眉梢,神情略显诧异,笑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好的。”谢凌霜笑着说道。 “确实挺好的。”王侯点点头表示赞同,说道:“学识、修行、品性、长相、气质……他在各方面的表现都堪称完美,不过在性格上……温善有余,血性不足。” 听到这个评价,谢凌霜说道:“正常名门大派的直系弟子,不都是这样吗?” 王侯嗯了一声道:“这倒是。” 一般来说,出身于名门大派的弟子,虽然会经历过磨练,但很少会经历苦难,更别提经历生死了。 所以这些弟子往往会缺少血性。 这里的血性指的不是忠义赤诚,也不是刚强好义,而是上位者该有的决断感。 比如说该残忍的时候绝不仁慈,该断腕的时候绝不犹豫,该冰冷的时候绝不温暖。 这种决断感没办法记在书本上,也没有系统的教导,只能靠阅历掌握。 相比之下,谢周已经极为出色了,连王侯这样苛刻的人都没办法要求他更多。 “有机会的话,带他回去一趟吧。” 谢凌霜忽然说道。 王侯笑道:“他可不想回去。” 谢凌霜看着镜子里王侯的眼睛,说道:“又不是让他回黑衣楼,就只是回去看看。” 王侯说道:“就算只是看看,他都不见得想回去。” 谢凌霜沉默了会儿,轻声说道:“总归是要回去的。” 王侯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等等再说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凌霜嗯了一声,忽然问道:“这些事情现在有多少人知道?” “你,我。” 王侯说道:“小淮比较早慧,那时候已经记事了,他一直都知道。还有顺爷,他是谢家供奉,自然也知道。” 谢凌霜问道:“婆婆知道吗?” 王侯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她老人家一直都不提这些事。” 顿了顿,王侯漫不经心道:“也不知叔父当年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想护他一时,还是就想让他在外面呆着?” 谢凌霜也说不出答案,轻叹一声,不再谈论谢周的话题。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 …… 夫妻之间,话题改变得总是特别的快,前一刻在谈论家国大事,下一刻可能就换到了儿女情长。 就比如现在。 谢凌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无奈地说道: “元哥,你怎么又给我扎了个丸子头,还一扎就是两个……” 她的簪子被王侯取下,头发分开挽成了两个倾斜的丸子。 “怎么了?”王侯看着妻子,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谢凌霜无语说道:“又不是小时候了,怎么还能扎这种头发。” “我觉得丸子头很可爱啊,而且显得更年轻。”王侯笑着说道。 “年轻?这么说……你是嫌我老了?” “嗯?” “那你为什么说显得年轻?” “天地良心,我真没这个意思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觉得丸子头可爱,显得人更年……更活泼一点……” “你看,你都改口了,你就是嫌我老了!王元,你变了!” 107、支援到来 从始至终,谢凌霜都没有过问齐郡侯府的事情,或者黑衣楼的近况如何。 王侯也没有过问妻子在药王谷的事情。 这是夫妻两人之间的默契。 事实上,在结为夫妻以后,王侯和谢凌霜的生活并没有产生太多改变,王侯依然是黑衣楼的楼主大人,走在为王谢平反的道路上;谢凌霜也依然在药王谷学医,治病救人。 王侯从没有想过让谢凌霜加入他们,踏入这条充满血腥的道路。 谢凌霜也从没有劝说王侯舍弃黑衣楼,选择更平静的生活。 他们的追求、立场终归不同。 至于未来如何,能否稳定下来?能否白头偕老?谁都给不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或许也不需要答案,未来本就难以确定。 他们此时在一起,眼中是彼此的倒影。 这就够了。 难道不是吗? …… …… 青洲野山上多种松柏,即使到了冬天仍是一片青翠,看起来极为幽深。 野山脚下的沙王村里,村民们被捕快喝退,却没有离开,而是聚集在不远处,每个人的脸上多少都带着些惶然无措。 本来大家还没有这么紧张。 但先是有村里的人被莫名毒伤,之后捕快们又驱散人群点燃了尸体,接下来便是尸体燃烧发出来的恶臭味以及冲天的黑烟…… 种种迹象表明这根本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而是出现了更大的危险。 万一危险蔓延了怎么办?想到这一点,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燕清辞只好站出来,向村民们解释发生了什么,当然她没有把毒咒的名字报出去,那样只会引起更大的惶恐。 转而说有个邪修逃遁至此,但身受重伤逃入了山林,不会再出来害人。 最后用不良人的名义给出保证,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散去。 那位老婆婆被留了下来。 燕清辞向她询问这家人的情况。 老婆婆长叹一声,带着些口音说道:“这家的男人叫王平根,是做木工和篾匠活的,村里谁家要打椅子打背篓啥的都会找他,地里活少的时候,他还会找个推车,推着做好的箩筐竹椅到镇子里卖。” “根娃的手艺很好,价格也公道,就连镇上的老爷们都来找他做活。” “根娃的婆娘姓吴,是那边吴家沟的人,跟着他快十年了……她也是个好婆娘,不忙的时候就会做一些针线活,打出来的毛衣十文钱就能拿上一件……” “还有那俩可怜的孩子,大的叫王大,小的叫王小二,今年还不到八岁,前不久才考上了镇上的学塾……”ζΘν荳看書 老婆婆一直说了很久,似乎说得越清楚,这家人在阴间的路就能更好走一些。 说到两个孩子的时候,老婆婆眼中挂起了一层水雾,声音也略显颤抖。 “随着王大和小二上了学,根娃觉得他们的名字不好听,专门跑到城里,花钱给娃娃们求了新名字,大的改成了王长风,小的改成了王云帆,回来跟我们炫耀,说什么‘长风……长风会有时,云帆沧海……’什么的……” 老婆婆声音颤抖着,最后也没想起来那句诗词到底该怎么念。 燕清辞微低着头,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就不该给孩子们改名啊……都说贱名好养活,根娃咋就不信啊!” 说到最后,老婆婆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抬手抹了一把泪水。 在这些穷苦村庄里,孩子们取名向来都比较随意,这是一种流传无数年的传统。 据说只有取个贱名、丑名,孩子们才能避开鬼怪,躲过命里的“三关煞”。 这当然是迷信。 但很多人信这些,而且深信不疑。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怪,但总有一些伪善与恶,比鬼怪更加恐怖。 燕清辞认真听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反驳什么,更不会向老婆婆解释。 归根结底,这些迷信都是生活不如意引发的恶性产物。 迷信不需要解释。 等到生活好了,大家再也不用担心温饱和安全的问题时,它们自然会不攻自破。 这才是朝廷和不良人需要做的事情。 …… …… 信鹰的速度很快,不良人的反应速度同样很快,仅仅过去三天,在第四天日上三竿的时候,就有一队身穿制式黑衣的不良人队伍抵达了沙王村的村头。 刚一下马,就有人负责警戒,并派出几个斥候散到周围。 长安此去接近三千里路,这队不良人当然不是从长安来的,而是长安在收到信后,又迅速让信鹰给青洲境内的几个郡城送信,从这几座城里抽调而来。 涉及毒咒,抽调而来的都是各城不良人据点中的精英,实力最差的也有二品境界。 领头的壮汉更是平原不良人的大帅,姓牛,单名一个宾字。 牛宾的境界虽然没有突破一品,但经验丰富,实力不容小觑,一品境之下鲜有敌手。 “走吧。” 简单扎了个营地,将马匹拴在路边,牛宾带领众人走进村头王平根的院子里。 镇上的捕快们还没有离开,也都留在了村子里警戒,此时看到牛宾带领的不良人,纷纷露出羡慕的眼神。 “牛宾,平原不良人。” 牛宾抱拳说道,看到主事的竟然是两个半大的年轻人,微微一愣,不过并没有因此就产生轻视的心思。 谢周和燕清辞也做了简单介绍。 听到“燕”这个姓氏,再联想到从长安送来的急信,牛宾就猜到了眼前这位应该就是燕大帅的女儿,不由地就更加高看一筹了。至于谢周,牛宾想到燕白发还有一位嫡传徒弟,应该就是这位了。 牛宾只是猜测,并没有多做询问。 他一直都是个务实的人,完全不在乎两人的身份如何,只要能办事就行。 所以没有任何寒暄和前言,牛宾直截了当问道:“毒咒确定是逃进了山里?” 谢周说道:“九成。” 牛宾没有像捕快和村民们那样直接相信,而是说道:“理由呢?” 谢周想了想说道:“他是被我打伤的。” “你打伤的?” 牛宾挑了挑眉,眼神里写满了怀疑。 108、鄙视链 这不能怪牛宾多疑。 毕竟毒咒是成名已久的杀手,而谢周的名字如今并不显眼,本人也太过年轻,换谁听到他把毒咒打伤都难免会产生怀疑。 谢周自然有打伤毒咒的实力,但证明起来却是有些麻烦。 他想了想,右手并作剑指,轻轻挑动,背后三尺青锋连剑带鞘落在了桌上。 牛宾顿时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几乎被惊掉了下巴。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不良人也都露出震惊到极点的表情。 “这是……御剑术吗?” 其中一个不良人难以置信问道。 谢周点了点头:“对。” “一品境界?” 牛宾认真打量起谢周。 谢周说道:“还差点。” 牛宾深呼吸一口气,心底的震惊感丝毫不减,一品境地强者他见过不少,可二品境就能用出御剑术的还是第一次见,连连感叹说道: “不到一品境界,竟然能用出御剑术,前所未闻!前所未闻!” 这下即使是他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了,问起谢周的师门,说道:“所以你不是大帅的弟子?” 谢周摇了摇头,说道:“家师姜御。” 旋即他轻推剑鞘,露出了半截古朴剑身。 牛宾眼皮子猛地一跳,认出了这把剑就是传说中的青山名剑。 姜御竟然把剑都传给了他…… 这么说,眼前这个叫谢周的年轻人几乎内定了未来的青山掌门? 牛宾想到了这一点,更不敢有丝毫轻视的感觉了,也不再怀疑是谢周打伤了毒咒。 话题回归,牛宾询问道:“毒咒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谢周说道:“四天前,未时前后。” “四天前……” 牛宾沉吟着说道:“修行者的体质异于常人,四天时间,应该足够他恢复过来了吧?” 记得有一次执行任务,他的腹部被敌人一剑刺穿,养了三天就可以下地了。 毒咒的实力应该和他在伯仲之间,从这个角度分析,四天过去,毒咒很可能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还在山林里躲着? 谢周说道:“他的伤很重,从腰这里都被我一剑斩了下来。” 说着还在自己腰部比划了一下。 牛宾挑眉确认道:“斩断了?” 谢周点了点头。 和燕清辞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一样,牛宾下意识说道:“这都没死?” 谢周耸了耸肩,有些无奈。 他也想问,这都不死? “毒咒应该是巫蛊修士,您知道的,巫蛊修士们的手段都比较复杂。” 谢周解释说道。 “又是这群巫蛊!”牛宾啐了一口,狠声说道:“当年各大门派对巫神教动手的时候,朝廷就应该出动铁骑,将湘西一带的巫蛊全部剿灭,彻底断了他们的传承!” 跟在牛宾身后的两个不良人也跟着啐了一口,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不需要装模做样,他们就是瞧不上巫蛊,认为巫蛊就是一群邪修。 其实不然,巫蛊由传已久,上可追溯到三皇时期,存世的时间可比道儒佛法。 这等有历史、有传承、有千百万信徒的教派自然不属于邪修。 可惜巫蛊的名声太差,在中原各大势力的修行者眼里,他们就是披着正派皮的邪修。 别说各大门派的修行者了,就连散修乃至普通人都不待见他们。 说起来修行界中还有一道鄙视链。 首先,道儒佛法四大教派都看不起散修,嫌弃散修传承的底蕴不够深厚。 散修又看不起邪修,觉得这种靠走捷径的修士就是一群垃圾。 道门自诩为天下第一,鄙视其余各派的修行者,尤其鄙视佛门。前朝年间,某次道首和佛首辩论,那位道首一句“佛本是道”,更是掀起了一番浪潮,深受道门弟子追捧。 佛门口中说着不争,心里却和道门憋着一口气,时常会举办辩论或者斗法,颇有一种不把道门踩在脚下不罢休的趋势。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佛门的实力始终都弱于道门一筹。 接下来,法家和兵家走在入世和治世的道路上,他们不声不响,依附于朝廷存在,双方互相配合,希望有一天能肃清朝野,天下大统,控制住天底下所有的门派势力。 相比之下,儒门是最低调的一个,却也是最清高的一个。这群书生从不把心里的骄傲说出来,而是写进书里,一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早已说明了一切。 这条鄙视链里没有巫蛊……因为巫蛊连参与进来的资格都没有。 骂完之后,牛宾缓了口气,说道:“搜山是一定要搜山的。” 他看了看谢周和燕清辞,话音一顿说道:“你们来还是我来?” 这句话问的就是指挥权了。 换做其他辈分低的人在这,牛宾绝不会问上这么一句,但谢周的身份着实有些震住他了。 “都听从前辈安排。” 谢周和燕清辞自然不会应下,先不说这些人都不熟悉,用起来必然不是那么的顺手,其次就算众人震于他们的身份,也未必就真的心服口服。反观牛宾在青洲不良人中德高望重,交给他来才最为合适。薆荳看書 “好。” 牛宾也是当仁不让,问道:“我看卷宗里写着,毒咒带走了两个孩子的尸体?” 谢周点了点头:“是。” 牛宾说道:“他们的衣物呢?” 谢周挑了挑眉,将双胞胎兄弟遗留下来的衣物给拿了出来。 “老五,去把黑明牵过来!” 牛宾扭头对身后跟着的手下说道。 那人转身出去,很快牵来了一条浑身毛发都黝黑发亮的细犬。 黑明就是这条细犬的名字。 它身形纤瘦,四肢细长,尤其是两条后腿上肌肉鲜明,看起来力量十足。此外,它的耳朵薄而下垂,脑袋又长又狭窄,像是个锥子,透着一股子灵动和机警。 “州城衙门里有个专门养犬的机构,其中的每一只都经过严格的筛选和训练。这种细犬的鼻子尤其灵敏,能闻出汗味、血味、硝石味、酒味、酸味在内的二十几种味道,并且保持远距离的追踪。黑明是里面的狗王,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搞了过来。” 牛宾对两人解释说道,接着拿起那两个孩子的衣服,放到细犬鼻子前闻了闻。 109、线索 名叫黑明的细犬用力嗅了嗅衣服,发出几声汪汪的叫声,扭头就朝外面跑去。 牛宾留下几个不良人在村里留守,配合镇子上派来的捕快,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跟上。 谢周和燕清辞也赶紧跟上。 细犬跑出村子,径直深入了山林。 大约一刻钟后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左闻闻右嗅嗅,随即朝左边的山路上继续奔跑。 就这样经过了七八个岔口,一直跑了一个多时辰,细犬在一条山溪前停了下来。 众人跟着停下。 他们已经跑出沙王村很远了,直线都有七八里的距离。 “汪汪汪!” 细犬对着小溪叫了起来。 那位州城官衙里负责圈养细犬的官吏走上前,解释这是气味断了的意思。 “这就跟丢了吗?” 牛宾皱了皱眉,看了看脚下的山溪,又看了看远方的深山。 入眼皆是青翠,幽然之意甚浓,就像传说中会吞噬一切的魔鬼。 谢周也低头看着溪水,想起当初在齐郡城第一次发现毒咒的时候,后者就是跳进靖水河中才躲过了他的感知,皱眉说道: “水能冲走气味,他应该是潜进水里逃走了,但不会游上太远。” “你怎么确定他游不远?” 牛宾一挑眉毛说道。 谢周想了想,说道:“谨慎是一个杀手的习惯,狂妄和暴戾却是他的本性。” 这是他对毒咒的看法。 谨慎当然是有的,否则毒咒也不会首先选择下毒,后来又与花小妖联手。 但不可否认—— 毒咒是一个狂妄且暴戾的人。 他明知自己不是谢周的对手,却屡次对谢周露出不屑的表情,这是狂妄。 他在逃跑路上因为一个眼神就杀死无辜的百姓,因为花小妖的一句嘲讽就几乎对友方出手,还有王平根家中树下的那几滩鲜血,都映照出了毒咒暴戾的一面。 毒咒在逃跑时依然小心着追兵,尽可能地掩藏痕迹,这不奇怪。 但以他的性子,必不肯逃得太远。 因为像他这种狂妄暴戾之人,最享受的,就是那种在死亡边缘玩火的紧迫感,以此来满足他们扭曲的虚荣心。 牛宾听懂了谢周的意思,当即下令士卒们越过山溪,搜索方圆五里的山林洞穴。 …… …… 夜晚,亥时。 忙活大半天,众人还是没能找到毒咒,此时都返回了沙王村。 山中本就昏暗,入夜后的能见度更是不超过一丈,不点火几乎看不见路,可如果点火又容易引起山中野兽们的骚动,劳累还在其次,打草惊蛇就得不偿失了。 众人就在村头结营扎寨,尽可能地不去打扰沙王村的村民。 王平根的家成了暂时的指挥点。 短暂的复盘过后,牛宾带着几个手下继续绘制山中的地图去了,还请了几个村里的老猎户过来帮忙。 在执行搜索任务时,地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绘制地图就成了当前最紧要的任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然官府和天机阁都制有青洲地图,也都标注了沙王村和这片野山的位置。 但说到底,沙王村和这片野山并非什么紧要的地方,在地图上只是寥寥几笔带过,没有任何参考的价值。 谢周和燕清辞站在堂屋外面。 左边院墙边上堆着一排竹椅,右边墙根下撂着几张槐木方桌,都还没来得及打漆上色。 身为木匠和篾匠,这家院子最不缺的就是竹椅木桌这样的家具。 反而是村长送来的一些个给他们喝水用的瓷质茶杯,才是这个家中的稀罕东西。 杯中盛水。 水中盛月。 月中盛山。 风一吹,水月和山就全碎掉了,就像王平根这一家四口一样。 就在谢周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某个桌子下面放着一支细毛笔。 “有支笔?” 他弯腰把毛笔捡起来,注意到笔杆上分布着几道血印,是被手握出来的血印子。 笔是用来写东西的。 那这支掉在地上的笔呢? 谢周猜到了什么,扭头对燕清辞说道:“或许我们该去驿站一趟。” “去驿站做什么?”燕清辞问道。 谢周把带血的笔递了过去,说道:“我怀疑毒咒在这写过一封信。” 燕清辞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喊上捕头带路,朝镇子上的驿站赶去。 天色已全黑,驿站早就关门了。 好在镇子不大,驿站里也就三四个吏员,住的不远,没一会儿把他们都喊了起来。 打开驿站,取出近几天的信件记录。 果不其然,众人在记录里找到了王平根的名字,寄信时间是四天前的下午,也就是在他死前没多久。 “王平根……我记得他!” 有个吏员站出来说道:“那天他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身都是汗……” “他是往长安寄信的,还有一个小布包,东西很轻,我收了他二两银子……” 吏员断断续续地说着。 驿站每天都会接待几十个人,按理说他不该记得这么清楚。 可那天下午,王平根的样子实在太引人瞩目了,大冬天的浑身都是臭汗,显然是一路跑了过来,寄信的时候还一直催促,吏员还反骂了他一句:你赶着去死啊? 王平根没有说什么,寄完信后又全速跑走了,连口水都不肯喝。 “他是犯什么事了吗?” 吏员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周和燕清辞没有回答。 随行的捕头斜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他死了。” 那吏员惊叫一声,连忙摆手说道:“天地良心,我发誓这事跟我没关系啊!” “我当然知道跟你没关系!”捕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问道:“那天他寄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块小黑石头,用粗布包着。” 吏员松了口气,双手比划着那东西的大小,苦笑说道:“当时我也没仔细看……” 他不知道,那块小黑石头其实是毒咒的指甲,也是他求援的信物。 “信是寄到哪里的?”谢周问道。 “长安芙蓉园。” “收信人呢?” “他没有写,只是说送到芙蓉园。” “那信上写了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 吏员摇摇头,无奈道:“按规矩,我们是不能看信里写了什么的。” 110、引蛇出洞 吏员的语气稍显惊恐,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无辜。 虽然他骂了王平根几句,虽然他多收了五钱银子,但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啊。 谢周几人也知道他是无辜的,自然不会为难于他,问完后便离开了。 回到院子,谢周陷入了思索。 毒咒写了一封信,送到了长安芙蓉园…… 可以肯定,这是一封求援信。 问题在于,毒咒在向谁求援? 难道他也有朋友吗? 他的朋友又是谁? 这个答案并不难猜。 要知道,芙蓉园是皇家园林,外人在没有陛下手谕的情况下无法入内,即使皇亲国戚和朝中权臣,都不能擅入其中。 ——至少在表面上不能。 但芙蓉园占地宽广,里面建有数十座宫殿楼宇,每天都需要维护打扫。 这项任务由内廷司十二监之一的直殿监负责,也唯有负责这项任务的宦官才能在不经允许的情况下出入芙蓉园,其中还有几个宦官会在芙蓉园常驻。 如此一来,毒咒的信应该就是送给这些直殿监的宦官。 之前在齐郡第一次遇到毒咒的时候,谢周和燕清辞就怀疑内廷司和毒咒有染,现在得到了证实。 “内廷司是毒咒的雇主,还有花小妖,都是内廷司雇来的。” 燕清辞猜测说道。 谢周微微摇头,反问道:“就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吗?” “哪有杀手受了伤,反过来找雇主求救的说法?况且像毒咒这样的人,也没道理把生死寄托在内廷司的宦官身上。” 谢周说出自己的理由,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除非毒咒就是内廷司养出来的杀手,或者……毒咒本身就是内廷司里的太监。” 燕清辞神情微凛,心想确实是这个理,没有出言反驳。 但这个猜想无疑是太过大胆,即使是她都不敢保证什么。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道。 谢周想了想说道:“引蛇出洞。” 毒咒的信是通过驿站寄的,而驿站一般是通过商队送信,速度比较慢,从青洲到长安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他们完全可以在内廷司的支援到来之前,将毒咒引出来杀死。 一念及此,两人将牛宾喊过来,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谢周注意到,当牛宾听到毒咒和内廷司有关系的时候,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 这就轮到谢周意外了。 “你不奇怪吗?” 谢周疑惑说道。 牛宾说道:“奇怪什么?” 谢周说道:“毒咒和内廷司。” 牛宾一挑眉梢,做出一幅奇怪的表情,用震惊的语气说道:“我当然奇怪了!都以为毒咒是江湖上的独行杀手,谁成想竟然还和内廷司有关系!若是传出去……啧啧,难以想象。” 或许一直以来都耿直惯了,他真的很不擅长演戏。 他这幅明明不奇怪却硬生生装出奇怪的样子,在外人看来更是奇怪。 燕清辞也觉得不对劲,和谢周交换了一个眼神,略一犹豫后问道: “牛前辈,其实你早就知道毒咒和内廷司有关系?” “怎么可能?”牛宾连连摆手,说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说这些话时,牛宾面不改色,一副正大光明的模样。 谢周和燕清辞也不好追问,心里却不由地对牛宾生出几分警惕。 本来想实行的引蛇出洞的计划也不说了,沉默下来。 反倒是牛宾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也没有心虚的表现,思索片刻后说道:“既然毒咒在向内廷司求援,那我们干脆扮成内廷司的宦官,来一个引蛇出洞!” …… …… 说做就做,牛宾唤来几个心腹,让他们连夜去往青州城。 装太监也不是那么好装的,太监们常年居于宫中,养出来的姿态习惯和正常男人多少有些不同,还需要有制式的衣衫武器。 好在州城里有一座藩王府,第二天下午,几个心腹就拉来一大车子的太监装束,还把王府里的太监头子也请了过来,让他向众人解释装成太监的注意事项。 一切准备完毕后,几十个不良人穿着太监服饰再次深入山林。 这一次他们没有做任何隐藏,在山林中快速穿行,还故意弄出了几个大动静,希望引起毒咒的注意。 谢周和燕清辞本来想参与,却被牛宾拦住了。 牛宾给出了很多理由。 比如你们一个是青山内定掌门,一个是大帅的长女,身份尊贵,怎么能穿太监的衣服?太掉价了。 比如谢周有伤在身,应该好好休养。 简单来说,就是不让他们一起。 谢周和燕清辞就像被架空了的上位者,没什么好办法,除非和牛宾撕破脸。 但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谢周更好奇牛宾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借助紫气东来,很好的将一道剑意隐藏到了不良人的队伍中,不用同行,就能将他们的行动感知得清清楚楚。 时间缓缓流逝,第三天的傍晚,装成太监的不良人准备返回之时,忽然有一道阴影从石缝中探出头来。 这道阴影极为瘦小,趴在石头上就好像和石头融为了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 阴影正是毒咒。 此时距离他被打伤已经过去八天时间了,毒咒终于恢复些许,被斩断的下半身也被他用树皮缝合,能看出狭长而恐怖的伤疤。 看着前方的人群,毒咒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来得这么快吗? 蔡让怎么没来?内廷十二总管怎么一个都没有见到? 毒咒不知道大总管是怎么安排的,但他并没有思考太多,前几次向内廷司求助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他准备向这群人打个招呼。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察觉到周围的气息产生了某种变化。 不是说冷了或者天更黑了,而是天地间生出一道剑意,锁定了他的位置。 这道剑意是那么的熟悉。 谢周! 这些不是内廷司的人! 他们中有人带着谢周的剑意! 毒咒的瞳孔急剧缩小,眼睛瞪得像是弹珠一样,透出无限的惊恐和愤怒。 …… …… “找到了!” 远在十里外,谢周猛地起身。 与此同时,山林中的不良人也都察觉到了毒咒的气息,以最快的速度停下脚步且分散开来,隐隐堵住了四周所有的山路。 111、天网 毒咒不知道这群伪装成太监的人是谁,又是怎么锁定了他的位置。 但作为一个杀手,他对危险极为敏感,就算在全盛时期,他都没信心战胜面前这些人,更何况此时的他仍重伤未愈。 跑! 不需要多余的思考,毒咒做出了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判断。 他像是一只受惊的猴子,四肢贴地,扒着山石就要逃离这片区域。 然而他失败了。 砰的一声闷响,眼前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被反弹回来,砸到满地松针之上。 “阵法!” “怎么会有阵法!” 毒咒口中发出低沉的叫声,就像野兽受到威胁时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在山林回荡,听起来格外瘆人。 不良人在搜山的过程中,看似散乱,实则每个人的位置都有硬性要求,相互之间的联系也从未间断,当他们释放出内力,自然而然地就组成了一道困阵。 这困阵是专门为毒咒准备的。 天知道这种杀手榜上的强者会有多少保命手段,想要抓他自然要做万全的准备。 更何况毒咒浑身都是黑毒,稍有不慎就会惹毒上身,不用阵法怎么行? 牛宾咧嘴一笑,从袖口里滑出了一把短刀握在手中,朝毒咒攻了过去。 其实牛宾的武器是把玄铁阔刀,跟着他十几年了,只是阔刀不方便携带,被他留在了沙王村里。 相比阔刀,短刀更加灵活,牛宾将这点优势完美发挥了出来,借着毒咒愣神的瞬间,刀刃在毒咒的身上划过。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牛宾是有机会杀死毒咒的,只需要将短刀捅进后者的心脏,或者割开咽喉,任凭他的恢复能力再强都无济于事。 但牛宾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割裂了毒咒的手腕脚腕,想要断绝毒咒的行动能力。 没有鲜血淋漓的画面发生,毒咒的伤口虽然在出血,但速度非常缓慢,显然他的体内已经没剩多少鲜血可流。 看到这一幕的牛宾等人为之震惊。 稍有些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流血太多会让人眩晕昏迷,再多的话就会失去生命。 然而毒咒体内的血液已经几近枯竭,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 短暂的震惊过后,牛宾下意识看向毒咒的腰部,恐怖的疤痕给出了答案。 这样一个被斩成两半都能活下来的怪物,加之以巫蛊邪术,根本不能用常理判断。 同理,也不能用对付常人的办法对付他。 被挑断手脚筋的毒咒发出一声尖叫,扭曲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愤怒的神情。 但他的行动却不受丝毫影响,看都不看牛宾一眼,朝背后某个三十来岁模样的不良人扑了过去。 既然没办法从正面突破阵法,那么就只能杀死操纵阵法的人。 不得不承认,毒咒判断和感知的能力极为出色,周围二十几个不良人,他准确地选出了其中实力最弱的那一个。 这人名叫韩重,和牛宾一样来自平城,半年前才突破二品境,如今仍处于二品初期。 相比于毒咒,他确实差上许多。 毒咒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就像一只饿狼盯紧了野兔。 他的手掌弯曲成爪,攻向韩重的面门。 韩重不见慌乱,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畏惧的情绪,他的反应同样很快,屈膝握拳,迎上了毒咒的双爪,同时不忘将内力聚集在手掌外侧以防止黑毒渗入。 毒咒瞧着韩重的拳头,嘴角露出不屑的表情,在他脑海中,已经想象到这人的拳头被自己的双爪刺穿,然后脑袋也被刺穿,尖叫着一命呜呼的场景了。 遗憾的是,这种场景并没有出现。 轰的一声! 反倒是毒咒,被韩重一拳轰倒在地,右手被拳劲打的极度扭曲,手背几乎贴到了小臂上。 “啊啊啊啊啊!” 这种程度的折伤,即使经历过无数杀戮的毒咒也难以忍受,发出一连串的凄厉哀嚎。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二品初期的废物都能伤了自己?是受伤太重的缘故吗? 毒咒仰躺在地,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不,不是他的原因! 是这阵法! 毒咒终于看明白了。 原来你们是不良人,布下的也是不良人缉捕罪犯常用的困阵。 这阵法有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字—— 天网。ζΘν荳看書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天网。 相比注重杀伐的剑阵、迷惑人心的幻阵,压制内力的军阵,天网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的拦截和共享。 拦截就是那一道拦住毒咒的内力屏障,共享指的是通过阵法,能够将内力分享或者集中在某个人身上。 也就是说,不管毒咒选谁为突破点,结果都没有任何区别。 说到底,准备了这么多天,牛宾绝不会给毒咒任何逃走的机会。 “拿下吧。” 牛宾平静说道。 浑身沾满黑血和泥垢的毒咒被击倒在地,看着围过来的一众不良人,面露绝望之色。 这应该就是他的死期了。 在这最后一刻,毒咒心里诅咒着的人不是谢周,不是牛宾,而是另一道身影。 那个迫使他不得不走上杀手道路、变成这么一幅鬼样的身影。 可接下来,毒咒发现牛宾并没有杀他的意思,而是取出了一道道用内力蕴养过、不担心被黑毒侵蚀的铁锁。 众人将铁锁首尾相连,将他牢牢捆住。 毒咒疑惑了,这是要活捉自己吗? 牛宾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笑眯眯说道:“放心,你不会死的,至少暂时不会。” 毒咒眼神阴狠,没有说话。 诚然,他作为杀手榜上的绝世狠人,被人活捉无疑是一种羞辱。 而且接下来迎接他的,很可能是无尽的关押、毒辣的刑罚、漫长的审讯。 换做一些硬骨头,恐怕宁愿死去,都不甘心被对方活捉。 毒咒心里也闪过了一缕纠结,但也只有这么一缕,转瞬即逝。 他绝不会求死! 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哪怕是屈辱的活着。 这么多年,他何曾不是屈辱着过来的? 牛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走上前,想要封住他的经脉。 可就在这时,他心里忽然生出极大的警意,警意的来源不是毒咒,而是头顶上的夜空。 他抬起头,看到了三根箭矢。 这三根箭矢通身黝黑,几乎融于夜色,反射着微弱的月光,更让人感到冰寒。 三根箭矢的轨迹稍有不同,但都是朝着下方的毒咒射去。 其中一根射向头颅,另外两根则预判了毒咒可能的退路。 毒咒也注意到了射过来的黑箭,心中的危机感无限迸发,巨大的求生欲迫使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可不良人专门为他准备的铁索何其坚固,一时间,他根本做不出有效的闪躲! 刹那间,第一根箭矢突破天网阵法,眼看就要将毒咒射杀于此—— 突然,牛宾站了出来! 他挺直脊背,将毒咒护在身后,毕身内力汇聚于短刀朝黑箭迎了上去! 112、手段 短刀挡在黑箭的去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随后是刀刃碎裂的声音。 哪怕有内力加持,短刀依然承受不住黑箭的巨大威力,寸寸崩碎开来。 牛宾神色大变,显然没想到黑箭竟有如此威能,没了武器,自知无法以肉体相抗。 但他还是不肯让开。 挡在毒咒身前,就好像后者是他亲密无间、甘愿为之赴死的朋友! 眼看黑箭就要连带着他一起贯穿,牛宾大吼一声,松开短刀,抬起手掌拍在箭身左侧! 砰的一声巨响! 黑箭的轨迹被强行改变,擦着牛宾的肩膀射入了山石之中,迸出一连串的鲜红。 与此同时,那两根封锁毒咒退路的黑箭也砸进山石,整支箭都没入地面,发出两道宛如雷鸣般的声音。 坚硬的山石被黑箭携带的巨大力量震裂,碎石如雨点般落下。 山地上出现三个手臂粗细的坑洞,透过洞口,隐约能看到黑箭的箭尾。 牛宾摔倒在满地的松针松果之中,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纸。 肩膀处被箭矢挂到的地方血流如注,脸上身上也被碎石打出数不清的血口。 牛宾心里一阵后怕。 如果先前他的速度再慢上一步,绝对会死在这一道黑箭之下。 那样一来…… 青洲大概会出现“平城不良人牛宾,为救毒咒惨死”的流言。 不仅得不到什么同情,还会被世人笑死,就算不笑死也冤死了。 牛宾觉得很憋屈,刚想说些什么,夜色里忽然又亮起一道紫光。 那道紫光就像一颗流星,在牛宾的瞳孔中迅速放大,上一眼还在天边,下一眼就出现在眼前,悬停在他的眉心处。 感受着眉心处传来的冰寒,牛宾心里也升出一股寒意。 被青山传承千年的名剑抵住眉心,或许拿出去也是一件值得吹嘘的事情? 牛宾苦笑一声,向着山林深处望去。 片刻之后,谢周和背着长弓的燕清辞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刷刷刷! 在两人出现的第一时间,一众青洲不良人都举起武器,做好了戒备。 “都给老子放下!” 牛宾顿时皱眉,没好气地喝了一声,语气显得急促而又紧张。 一来哪有戒备自己人的道理? 二来谢周的剑还抵在他的眉心,若是一着急把他给杀了,到了冥界都没地方说理去。 听到命令,不良人纷纷把武器放了下来。 谢周略一犹豫,也收回了紫气东来。 但不是收剑回鞘,而是握剑于手,做好随时出剑的准备。 “误会,误会啊!”牛宾无奈说道。 燕清辞冷着脸,没有说话。 谢周的眼神落在毒咒身上,紧皱着眉头说道:“那就请牛前辈解释一下了。” 牛宾叹息一声,右手指了指左肩处的恐怖伤口,说道:“要不我先止个血?” 夜色静谧,残月从云雾中升起,明亮却不刺眼,自显清幽。 不良人们找了个稍显空旷的地方,点燃火把,在此处暂做停歇。 毒咒被铁锁捆死,丢在不远处,身边有六个人看着他,以防他再搞什么动作。 不远处的火堆旁边,牛宾脱下衣服,光着膀子让随行的医师手下帮他止血缝针。 由于没有上麻药的缘故,牛宾疼的龇牙咧嘴,但硬是咬着牙关,一声疼都没有喊。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处理好伤口的牛宾穿上衣服,挥手示意属下们稍退一些。 一道无形的剑意笼罩在周围,即使其他人就在三丈以外,也难以听到他们的谈话。 牛宾不急着解释,抹了把额头上因为疼痛而渗出来的汗水,看着眼前的燕清辞和谢周,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种意味应该叫做无奈。 不得不服的无奈。 牛宾将谢周和燕清辞强行留在沙王村里,本想着就这么结束了,谁想还是出了意外。 更让牛宾意外的是燕清辞的箭。 如果是正面战斗,牛宾经验丰富,燕清辞绝不是他的对手。 但当距离拉远,燕清辞一箭下去,几乎就将他重伤。 谢周对此倒觉得理所当然,从速度和威力来看,燕清辞的箭不弱于一品境强者的攻击,当初在狂风寨时,甚至将那位一品境界、还掌握着金身术的奇怪和尚都给逼退了。 “先说一点……” 牛宾深呼吸一口气,开口说道:“毒咒十恶不赦,罪该万死,这一点我并不否认,我也很想一刀剁了他。” “那为何不杀?”谢周看着他问道。 牛宾说道:“不能杀,至少暂时不能。” “理由。”谢周说道。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牛宾微微摇头说道:“但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 “谁给你的命令?”谢周追问道。 牛宾沉默着没有说话, 谢周也没有说什么,斜了毒咒一眼,右手并作剑指。 威胁的意味表达得足够明显——如果你不说,那我就杀了毒咒。 他的威胁很有用,牛宾叹息一声,好生无奈地说道:“是大帅的命令。” 谢周闻言微惊,扭头看向燕清辞。 燕清辞确认道:“我爹的命令?” 牛宾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信上有大帅的印鉴。” “他都说了什么?”燕清辞皱眉问道。 事已至此,牛宾也没办法隐瞒下去了,道:“信上说毒咒和内廷司有关系,将来或许能成为钳制内廷司的手段,所以我们要尽可能的活捉毒咒,然后秘密押送到长安。” “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大帅来信里就说了这么多。”牛宾解释说道。 燕清辞说道:“信呢?” 牛宾摇了摇头,说道:“烧了。” 燕清辞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表示怀疑,这等重要的信件阅后即焚并不奇怪。 谢周看着牛宾的眼睛说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牛宾斜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剑,幽幽地说道:“你是青山弟子。” 言外之意便是谢周不属于朝廷,不属于不良人,在他看来终究是个外人。 况且青山弟子嫉恶如仇,面对毒咒这样的邪修从来都是一剑杀之,哪里有活捉的说法? 毕竟只有死了的邪修,才是好邪修。 113、保护 就在这时,燕清辞扭头看了谢周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毒咒身上。 同行一个多月,又一起追查毒咒和黑衣楼的事情,如今两人之间已经有足够的默契。 谢周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还要杀死毒咒吗?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平心而论,谢周当然想一剑杀之。 但不良人是抓捕毒咒的主力,如今毒咒也被不良人控制,谢周最好是保留意见。 或者他可以更强势一些,以“人人得而诛之”的理由强行将毒咒抹杀于此。 可这样一来,难免会为青山和不良人之间带去些许矛盾。 此外,活捉毒咒是燕白发的命令,如果强行把毒咒杀死,燕白发又会怎么看他? 谢周沉默着没有回应。 “钳制内廷司的手段吗……”燕清辞也保持着沉默,心里却不认同活捉毒咒的做法。 不良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是贯彻大夏律法,维护朝野治安。 像毒咒这样的怪物,让他多活一天,就是对大夏律的亵渎,也是对王平根一家人的不尊敬,是对所有死于黑毒的无辜之人的蔑视,是对生命和规则的漠然。 燕清辞不会去和牛宾讲道理,直截了当说道:“如果我坚持杀死他,前辈打算如何?” 牛宾挺直腰背,抬了抬刚刚缝完针的左臂,笑着说道:“那我就只好再拦一拦了。” “万一您失手了呢?”燕清辞皱眉说道。 牛宾随口说道:“那就失手了呗。” 燕清辞斜了毒咒一眼,说道:“就为这么一个罪不可赦的怪物,亏不亏?” “亏倒是真亏……” 牛宾并不否认,心里却有些窝火。 所以停顿片刻后,他用严肃的神情看着少女的眼睛,带以训斥的口吻,斥责道:“我却想反问你一句,难道大帅就没有教过你,进入不良人等同军伍,服从命令是第一要求?” 燕清辞微微一怔,没有再说什么。 她确定自己说服不了牛宾,继续争论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只是想到惨死的王平根一家,还有那两个改名长风和云帆的孩子,她心里生出了许多愧疚。 …… …… 篝火熄灭,山林重归宁静。 众人返回沙王村。 牛宾等人没做停留,迅速收拾行装,押着毒咒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路他们都会隐藏行踪,直至将毒咒押送到长安城。 牛宾也拒绝了谢周和燕清辞同行的提议,理由很充分——担心这俩人半路上一个激动,直接把毒咒给杀死了。 等到他们离开,谢周看向燕清辞,略显疑惑地说道:“不良人和内廷司不是一直都有合作吗?” 燕清辞点头“嗯”了一声。 不良人和内廷司都为朝廷做事,双方合作极多,既是同僚也是朋友。 不同点在于,不良人更倾向江湖险恶,内廷司更注重朝堂纷争罢了。 “那为什么……” 谢周不明白了,既然合作这么多,燕白发为何还要捉拿毒咒,以此来对付内廷司?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说道:“是燕前辈和李大总管不对付?” 燕清辞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爹和大总管的关系很好,他们经常在一起议事,逢年过节也会互送礼物。” “那问题是出在哪?”谢周不解问道。 “主要是其他人不对付……” 燕清辞给出解释。 在外人乃至朝中很多官员眼里,内廷司和不良人的关系都还算和谐。 可燕清辞这种局内人自然清楚,双方只是表面和谐,实则互相瞧不上眼。 不良人多是性情儿郎,他们很喜欢拥有豪爽气概的女子,却无法忍受身体残缺、满身阴柔气息的男人,所以像关千云一样瞧不起太监的大有人在。 太监们也知道不良人的心思,自然不会给这群家伙好脸色看。 大家在京城相遇了,脸上堆起来的笑容有多么温暖,心里就有多么的鄙夷。 笑里藏刀莫过于此。 “不止如此……” 燕清辞停顿片刻,缓缓说道:“双方矛盾的根本原因,其实绕不开‘利益’二字。” 陛下搬去观星楼修道之后,内廷司代帝披红,在朝中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陛下担心长久下去,朝中百官会习惯殿上无君,内廷司代表君权的日子,就又大力扶持不良人,引导双方互相监督,互相制衡。监督和制衡的时间长了,矛盾自然也就出来了。 谢周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事竟然还跟皇帝有关,感慨道:“我还以为陛下一心求道,彻底放手朝中诸事了。” 燕清辞说道:“很多人也这么想。” 谢周一笑置之,瞬间就想通了。 陛下修道的目的是求长生。 可又为何求长生? 怕死? 或许有。 但十有八九,还是舍不得那把龙椅,想要在上面坐的更久一些。 都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chun药,对龙椅上的皇帝来说也难免如此。 “还有一个问题。” 谢周想了想说道:“瞒我可以理解,燕前辈为何连你都要瞒呢?” 燕清辞说道:“他一直都这样。” “哪样?”谢周问道。 燕清辞摇摇头,没有解释什么。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只是燕白发保护她的一种手段罢了。 不告诉她的言外之意,无外非此事涉及毒咒和内廷司,有危险,你不准参与。 从她成为不良人的那一天起,燕白发对她一直都是如此。 这个危险,你不准去。 那边危险,你不准去。 你不准…… 事实上,江湖纷争不断,修行界的边缘又有邪修盛行,负责对付他们的不良人本就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职业。 据统计,将近三成的不良人都会死在缉捕罪犯或者与邪修们对抗的道路上,还有一些会在落下残疾、病根后退出,只有不足半数的不良人能平安到老。 就拿关千云来说,今年二十二岁的他已经数次经历生死。 现在被派往凉州黑市打探消息,这又是一个充满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失去生命的任务。 即使在泾阳县当捕头积累阅历的期间,燕白发都会时不时给他指派任务,有难有易。 反观燕清辞,一路走到今天,就没有执行过一次危险的任务。 燕白发把她保护的太好了,好到燕清辞想不明白阿爹为什么要让她修行,以及让她加入不良人的意义在哪。 114、小镇 翌日,寒风北来,愁云轻渡。 等到天色大亮,谢周和燕清辞告诉众人邪修已经捉拿归案的消息。 村民们放下心来,在村长的带领下来到王家祖坟,为王平根一家人立了个衣冠冢。 穷苦人家下葬没有太多的讲究,挖个坑把棺材埋进去,再堆个土包,便算是坟冢了。 找根竹竿或者白色木棍立在坟头,挂一块白布,便算是墓碑。 纸钱纸人纸马在坟头一烧,找几个和王家沾着血缘关系的人一哭,便算是送行。 从此阴阳两隔,各自安好。 几个老人在旁边看着,为之扼腕叹息。 听起来有一种悲伤肃穆的感觉。 其实不然。 大部分村民并不伤心,脸上还带着一种庆幸和放松的神情。 ——庆幸于那邪修找上的不是自己,放松于不良人把邪修捉拿归案。 这不能说他们冷血薄情。 他们与王平根只是同乡,或者勉强朋友的关系,但这种不掺杂半点利益的情感,有时候也就没有那么的重要。 或者可以用一位伟人的名言来解释:人类的悲欢各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 …… 简短的葬礼结束后,谢周和燕清辞告辞离开,再次踏上归途。 行走在峡谷深处,两边青峰入云,林深树密,人迹罕见,耳边常伴鸟兽的叫声。 景色焕然一新,心情也焕然一新。 他们的速度不快,有意无意放缓脚步,边走边观察沿路的风土人情。 假如关千云知道这些,一定会觉得欣慰。 几天后,谢周和燕清辞终于走出了绵延几百里的山地,来到平原地区,视野顿时开阔。 往前走不远有座小镇,两人来到镇上的一家客栈,决定在此处留宿。 上楼放下行李,接着返回大堂,点了一桌子的美食。 不存在浪费食物的现象,修行者强大的最直接体现就在于能吃。 这种能吃会持续到一品境。 一品之后气息内敛,三五天吃一顿都不存在问题,勉强能算做辟谷。 但绝对的辟谷并不存在,即使是传说中的仙人,也需要外来能量的补充。 饭菜尚未做好,谢周和燕清辞正在轻声闲聊着,便在这时,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年轻人朝掌柜的打了个招呼,掌柜的也笑着招手,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还是老样子,打包带走。” 年轻人说了一声,转过身忽然注意到坐在窗边的谢周和燕清辞,定睛看了几眼,微微一愣又对掌柜的说道:“今儿个不打包了,就在这儿吃……” 说完这句话,他径直走向了谢周两人。 年轻人的身高要比谢周矮上半头,穿着一身寻常的棉麻衣衫,不寻常的是他的衣衫洗得分外干净,灰色都洗到发白了。 此外,他的脸、脖子、手也都分外干净,连指缝里都看不出半点灰尘。 干净没什么错,京城里的贵妇和闺中小姐们同样不染灰尘。 但这种干净在以务农为主的乡间小镇可不常见,足以说明年轻人的不简单。 “外乡人吧?”年轻人走到桌子旁边,主动向两人打了个招呼。 谢周没有回答,说道:“有事吗?” 年轻人笑着问道:“能拼个桌吗?” “拼桌?” 谢周微微皱眉,扭头看了一圈。 小镇客栈的生意本就不怎么好,加上还不到饭点,更显得冷清。 算上他们这桌在内,也才坐了三桌而已,一大半的位置都还空着。 “这不都是位置吗?”谢周随口说道。 “一个人吃着很没意思嘛……” 年轻人自来熟地坐下,指了指茶壶,笑着说道:“能再混杯酒喝吗?” “这是茶。”谢周面无表情道。 他能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内力波动,显然这也是个修行者,不过实力极其一般。 如此一来,谢周反倒不急着赶他离开了,好奇对方接近的目的是什么。 “茶酒都一样。”年轻人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浅浅喝着。 没过一会儿,谢周就不乐意了,燕清辞也皱起眉头,有些抵触。 因为从一坐下来,年轻人的眼神就转到了燕清辞身上,而且目不转睛。 但并非那种带着占有欲的情se眼神,而是一种认真的思索。 就好像学塾里的孩子们盯着黑板,又像旅行的游人仰望月亮。 “你有事吗?” 谢周右手反扣,剑指敲了敲桌面。 年轻人这才回神,说道:“算是有事,两位怎么称呼?” “你不先介绍自己吗?”谢周说道。 “我叫葛桂,是这镇上的医师。” 年轻人拱了拱手,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谢周怀疑道:“医师?” 自称葛桂的年轻人说道:“你别不信,这里随便一个人都能给我证明。” 说着他朝掌柜挥了挥手。 “掌柜的,我是干嘛的?” 掌柜正在算账,以为他是玩笑话,头都不抬地回了一句:“你小子爱干嘛干嘛!” 自称葛桂的年轻人无奈,又朝后面那一桌的客人摆了摆手,笑道:“老赵,给你爹开的骨伤药按时吃了没有?” “按时吃了。”那人扭头看到葛桂,脸上顿时堆起了感激的笑容,笑呵呵道:“葛先生又来买下酒菜了啊?” 葛桂应了一声,对谢周说道:“看吧,我确实是这里的医师,至少暂时在这。” 谢周和燕清辞不再怀疑,也介绍了各自的姓名,当然也只介绍了姓名。 葛桂放下茶杯,再一次把目光转到了燕清辞身上,略一犹豫问道: “我想问燕姑娘一句,身体养这么好,平常都吃什么药啊?” 燕清辞怔了怔,道:“药?” 葛桂以为她是记不住药名,转而说道:“药名又多又杂,各地叫法还有些不太一样,记不住也没什么。” “能把抓药的方子给我看下吗?我可以拿钱买这份药方……” “或者给你开药的医师是谁?能不能把他的住址说给我,这顿饭就算我请了,如何?” 葛桂手中摩挲着茶杯,言辞诚恳。 他的话也说得很明白了。 他想买燕清辞的药方,也想认识给燕清辞开药的那位医师。 似乎在他看来,这药方简直神乎其技,那位医师也是绝对的神医。ζΘν荳看書 问题在于,燕清辞根本就不服药,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药方和医师。 燕清辞摇摇头,对葛桂解释了几句。 “没有药方?” “你平常不吃药的?” 葛桂顿时露出惊讶的眼神,像是见到了稀奇动物一样打量着燕清辞,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问了一句:“那你平常吃什么?” 旋即他轻轻给了自己个嘴巴子,狗屁的平常吃什么,当然是吃饭了,难不成吃屎啊。 115、谦虚是骄傲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听到葛桂这些话,燕清辞不明白了,合着她该吃药吗? 谢周忍不住问道:“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的语气稍显紧张。 几天前谢凌霜在看到燕清辞的时候,不仅提出把脉,还说了生病之类的话。 今天的葛桂亦是如此…… 不过相比于谢凌霜,葛桂这人要直接的多,看着燕清辞的脸说道:“她有病啊。” “什么病?” “我有病吗?” 谢周和燕清辞几乎同时问道。 “难道是我看错了?” 葛桂愣了下,有些怀疑,略一思索说道:“燕姑娘,能否允许我把个脉呢?” 燕清辞想了想,捋起袖子,把手腕放到了桌面上,有些紧张。 谢周也跟着紧张起来。 葛桂倒是老神在在,伸出两指搭在少女的脉搏,眯眼细听,片刻后收回双指,对燕清辞说道:“我没有看错,你就是有病。” “你的脉象初听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如果听得仔细一些,就会发现脉动有强有弱,而且不太规律。” “只是这种异常太不明显,一般医师,还真不看出来。” “这种异常脉象证明……” 葛桂话音稍顿,指了指左胸说道:“你这里有问题。” “通俗点来说,就是心病。” 听着他肯定的语气,燕清辞和谢周都愣住了,结合之前谢凌霜的表现,两人发现他所说的心病很可能是真的。 葛桂显然会错了意,见两人都不说话,以为又遇到了讳疾忌医的傻子,无奈摊了摊手,说道:“你们要是不信我就没办法了……毕竟我的医术不高,也就凑合而已。” …… …… 永仪二年,葛桂八岁,住在青洲东莱郡卢乡城辖内的紫木镇上,一家人以卖茶为生。 夏季天气多变,某天傍晚,暮色正浓,忽然间阴云密布,转眼下起了暴雨。 葛桂的父母冒雨将晒在房顶的茶叶收回屋内,第二天同时染上了风寒。 他们没有去抓药。 因为紫木镇上没有医师,想要看病得跑到三十多里外的县城里去。 来回接近七十里的路,一天都搭进去了,若是路上再耽误些,就得两天时间。 为了区区一个风寒值当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毕竟风寒不算大病,发几天热,咳嗽几天也就过去了,不必要过多在意。 但可能是那段时间劳累过度,也可能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总之是出了问题。 夫妻两人的发热越来越重,体内阴寒气息肆虐,在大夏天捂着冬被仍觉得寒冷,没两天就倒在床上一病不起。 年仅八岁的葛桂吓坏了,跑去亲戚家把大伯喊了过来。 大伯也吓坏了,赶紧去镇上的车马行,租了辆马车把夫妻二人拉到县城里。 一连找了几个医师,都摇头说治不了。 最后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替夫妻二人把了脉,看了舌苔,也摇了摇头,对他们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风寒入体了,寒气分明侵入了脏腑,现在吃药已经是来不及。 这对葛桂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不太记得具体的情况,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哭。 就在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留着山羊胡须的小老头。 巧了,小老头也是个医师,他只看了夫妻二人一眼就说自己能治。 他要来纸笔写了个药方,让人又返回城里抓药,水煎温服。 小老头抚着胡须,信誓旦旦地说不过风寒而已,保管药到病除。 随后他开口要钱,诊金二十两。 听到这个数字,葛桂一行人都惊了。 二十两是什么概念啊?镇上的普通人家一年也就挣这么多钱。 葛桂家里算是镇上小富,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也才挣个七八两银子。 大家都不是蠢货,当即怒骂那小老头顶着医师的名头骗钱,要抓他去报官。 小老头也不恼,表示钱不急给,先把药拿了救人,等病好了再给不迟。 说着他就跳上马车,跟着去了紫木镇,在葛桂家里暂住。 事实证明,小老头确实是个神医。 药到病除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一顿药喝下去,夫妻二人的气色明显好转,没几天就恢复了过来。 他们把诊金恭敬地送到老先生面前。 临行前,葛桂忽然跪到地上,认真地说想跟着老先生学医,求老先生收他为徒。 116、远山里的黑暗 远在偏远小镇的数千里以外。 凉州西部。 石柱城。 戴着铁制面具的谢淮站在石柱城外的官道上,仰望前方略显破旧的城墙。 凉州地处大夏北部,天气极寒,路边白杨光秃秃的树干上挂满了冰棱子。 谢淮却只着一身黑色单衣,寒风从袖口灌入,衣服鼓囊起来,被吹得簌簌作响。 北方天短,虽说还未到酉时,夜幕却已然落下,石柱城的城门已关,城内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的映照下,使得石柱城上方的天空都比旁处更明亮一些。薆荳看書 旅人们早就进城去了,城外官道上格外冷清,放眼望去,就只有谢淮一人。 他显得很孤独。 与城墙上温暖的灯火格格不入,却与周围孤寂的环境完美融为了一体。 如果有画师途径至此,恰好看到这一幕场景,一定会为之惊叹。 夜幕低垂,寒星几点,入眼空旷,树上发抖的麻雀,树下孤独的行人,那种孤寂的意境一下子就出来了。此情此景,正好入画。 但这只是外人的感觉罢了。 谢淮不觉得孤独,更不会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很平常地想着北边要比齐郡冷得多,自己却忘了穿棉袄,下次再来一定要记得多穿件衣服。 谢淮又想起小时候,天寒地冻的,他和王尘却只肯穿一件单衣。 两个小朋友被冻得脸颊通红,依然骄傲地不肯添衣服,说这样子很酷。 顺爷裹着棉袄,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们,说冬天穿单衣也就是你自己会觉得酷,外人只会觉得你傻,重点是不防风,最后挨冻的还是自己。 现在看来顺爷果然没错,谢淮抬起右手,一道剑意从指尖跃动而出,切断迎面而来的寒风,顿时觉得舒服了很多。 铁制面具下的眼睛里多了些笑意,谢淮满意点了点头,走向前方的石柱城。 城门关了不要紧,谢淮就没打算进城,当然如果他想进城的话,城门关不关也没啥区别——身为谢家人的他,就没走过几次大门。 “出城右拐,三百丈有一条水渠。” 谢淮按照大兄告诉他的地址,顺着石柱城向东方走去,没多远就找到了那条水渠。 随后顺水而行,大约走了五百丈,来到了一片隐秘树林。 如大兄所说,林中有一间木屋,门上挂了一块小孩子玩的皮鼓。 木屋早已废弃,里面空无一人,透过门上的空洞可以看到屋内墙角结满了蛛网,破旧的窗户在寒风中吱呀呀作响,好像风稍大一些就能把它吹倒似的。 但谢淮一眼就看出废弃只是表象,不管是门前小路上密集的脚印,还是屋内光滑的木制地板,都暴露出经常有人出入于此。 “咚!咚!” “咚!” “咚!咚!咚!” 谢淮站在门前敲响了皮鼓,先敲两下,再敲一下,最后再敲三下,重复五遍。 没过一会儿,屋内传来吱呀一声轻响,角落里的木板被人从底下推开,露出一个直径五尺左右的洞口。 有个黑衣蒙面、穿着兜帽长袍的瘦削人影从洞口里钻出,浑身上下就只露出一双眼睛。 “石柱城外的渠河通向何处?” 这人用带着凉州口音的官话发问,声音沙哑低沉,略显阴狠的眼神盯着谢淮,右手塞进长袍内部,似乎谢淮答错一个字,他就会从衣服下面抽出一把匕首,捅进谢淮的心脏一样。 “远山里的黑暗别有洞天。” 谢淮刻意低沉着嗓子回道。 “进来吧。”对方放下警惕,右手也从长袍里拿出来,侧身让他入内。 …… …… 凉州有座黑市,位于西部群山的深处。 这座黑市是世间最大的地下交易场所,售卖各类违禁商品。 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修行用的功法武学,有正常武学,也有大夏禁止的邪功,甚至还有一些大门派的传承武学。 可以在这里买到武器,通常是在杀死名门大派的高层后,把他们的武器拿到此处售卖,以防被仇人追查到。 还可以买到丹药、买到被驯服过的女人或者奴仆,以及……买到人命。 是的,黑市还是买凶杀人最多的地方,时不时还会发布悬赏令,供杀手们接取。 很多人都知晓黑市的存在,至于黑市的具体位置,是隐秘,也不是隐秘,只要你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或者足够多的金钱,黑市就会为你敞开大门。 哪怕是青山弟子、不良人,黑衣依然愿意接待——如果你敢进去的话。 其实不良人有想过毁灭黑市,也为此做了好几年的准备,但还是失败了。 因为黑市的核心位于群山深处的地下溶洞中,里面有洞穴有暗河,地形错综复杂,岔路极多,稍有不慎就会迷路。 再者,黑市中不知藏了多少邪修和亡命之徒,强者不计其数。 一般情况下,这些凶徒互相不太对付,经常发生冲突,上升到生死也是常有之事。 但当他们迫于压力联合起来的时候,不良人还真不是对手。 况且黑市还布有重重阵法,有杀阵有幻阵有困阵,威力极大。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不良帅燕白发在此处表露身份,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未知数。 谢淮很清楚这里面的凶险,所以表现得格外沉稳,不露丝毫痕迹。 寻常之人前往黑市,只需要深入群山,自然能找到痕迹。 而谢淮来到的这间木屋,则是黑市设在凉州的特殊接引点。 之所以说它特殊,是因为这个接引点是黑市的掌控者建立,只对“熟客”开放。 通过它,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快速找到需要的人或物。 作为杀手榜第四的“无面人”,谢淮数次出入黑市,算是黑市的熟客,却又不是黑市的“熟客”,因为他并不认识黑市的高层,也不知道背后的掌控者到底是谁。 这间木屋的地址,还有这个“熟客”的身份,都是王侯给交给他的。 谢淮跟着对方进入木屋,顺着洞口斜梯下去,直到深入地底。 视野顿时一黑,前方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魔,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领路人对此见怪不怪,从墙边某处取出一颗夜明珠,照亮前路,冷冰冰地说道:“这里到真正的黑市还很远,跟上我的脚步。” 说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朝黑暗中奔去。 117、移植 谢淮提起脚步跟上,不多不少,始终和对方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 领路人回头看了一眼,有意加快速度,见这人还能跟上,便放下了心里的歹意。 虽然他是奉上面的命令在此处接引,来到这里的人也都和上面有关系,但不妨碍他做些杀人越货的活计。 没有谁会管。 黑市的秩序和规矩只局限在部分区域,其它都是用拳头讲道理的地方。 如果谢淮的拳头不够硬,那他就不配当黑市的“熟客”。 谢淮估摸着时间,大概在黑暗中奔行半个时辰后,前方豁然开朗,有光明映入眼帘。 光明常常与温暖连在一起,不过这里的光明却让人感到冰寒。 因为这些光明是用夜光石、冷玉、荧光粉堆出来的幽光,透着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到了,进去吧。” 领路人将谢淮带到一处石屋面前,撇下一句话后直接离开。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中坐着一道看不清的身影,抬头看了一眼,问道: “说吧,找什么?” “鬼医。” 谢淮回答。 那人平静说道:“一百贯。” 谢淮自不会还价,取出准备好的银票,放到面前的桌子上。 这就是带路费和问路费了,价格不低,寻常人家根本支付不起。 但这里是黑市,来往都是一等一的狠人,每一个都身家不菲,一百两银子还真不算多。 “出门向右,五十步后向左,再七十步后有一座九层阁楼,张季舟在第七楼。” 那人递过来一张令牌,说道:“把它交给守门人,你就能进去。” 说着他看也不看就把银票收进了抽屉里,没有去确认真伪。 黑市开放至今二十多年,就没几个人敢在这里使用伪造的银票,而些许个敢于尝试的家伙,无一例外都死了。 谢淮话不多说,拿起令牌转身离开,找到了那座九层楼阁。 这里是黑市的核心建筑之一,没有起名,不过黑市中人常常称之为九狱楼。 与发布刺杀任务的暗影楼、拍卖各类商品的多宝楼,并称为黑市三楼。 谢淮很怀疑,大兄之所以起出黑衣楼的名字,就是从黑市三楼中得到了灵感。 递上令牌,来到九狱楼的第七层,谢淮终于见到了那位颇富盛名的鬼医。 这便是葛桂的师父。 ——也是南阳张氏族人,如今张家族长的四叔,以前太医署的执牛耳者,张季舟。 几十年前,张家有四大神医,以《诗经》中“桧楫松舟”四字为名,闻名当世,一度成为医学世家之首。 可惜这四大神医都不擅于修行,再好的医术也敌不过时间流逝。 前些年,大哥张伯桧和二哥张仲楫先后寿终正寝,老三张叔松今已年逾九十,卧病于家中好几年不曾行医了。 张家四大神医只剩张季舟一人的身体还算硬朗,时常在江湖中露面。 但即便年龄最小的张季舟也八十有六,到了耄耋之年,身材瘦小,须发花白,却没有垂垂老矣的迟暮感,长须及腹,精神矍铄,眼神非但不浑浊,反而精准如刀。 谢淮进来之前,他正窝在桌子后面的躺椅里,双腿叠放在桌上,阖目酣睡。 桌子旁边放着一个炭盆,屋里四角置有四架烛台,灯火虽然昏黄但却足够温暖,和外面的寒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坐吧。”张季舟对他说道。 谢淮在他对面坐下。 “摘下面具。” 张季舟接着说道。 谢淮挑了挑眉,不见动作。 “摘下面具,我不见躲藏之人。” 张季舟斜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如果不愿意,就请回吧。” 听着老人不容置疑的语气,谢淮犹豫片刻,把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下方是一张恐怖的脸。 之所以说它恐怖,是因为这张脸上除去一双冷冽的眼睛以外,没有一处完好。 包括鼻子和嘴唇在内,都布满粗糙无比、凹凸不平,满是被烈火灼烧后的疤痕。 就算是千年老树的树皮,都远不能和这些疤痕相比。 尤其是就连耳朵都残破不堪,在烛火的照耀下,谢淮就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鬼,寻常人见到恐怕会被吓到说不出话来。 纵使张季舟这种见多识广之人,在看到这张脸后都微微一怔,片刻后说道:“今年夏天我在楚地行医的时候,有个叫王侯的人过来问我,假如脸上被严重烧伤,能治吗?” “我告诉他,能治。” “看来那个人就是你了。” “是我。” 谢淮并不否认。 张季舟身体前倾,仔细看了看那些深陷的疤痕,感慨说道:“被烧成这样竟然还能活下来,也算少见。” 谢淮说道:“我比较幸运。” 幸运?张季舟笑了笑,不置可否,因为很多种幸运的同时也意味着不幸。 “所以能治吗?”谢淮看着他问道,语气平静,没什么突出的情绪。 张季舟点了点头:“能治,但治疗方法比较特殊,先看看你能不能接受。” 谢淮直接问道:“你说说看。” “植皮。” 张季舟说了一个谢淮没听过的名词,随后掀开药箱,取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小刀,刀长不过五寸,宽不过一指,右手在刀刃上轻轻抹了两下,说道:“将你身上其他地方的皮割下来,移植到你的脸上,自然就能治好。” 这方法确实特殊。 就没听过还能把皮肤割下来转移的。 但谢淮转念一想,既然能把人皮剥下来制成面具,那转移到其他地方也未必不能实现。 “我能接受。” 谢淮对他说道:“不过我想问一下,要割哪个地方的皮?” 张季舟说道:“腰臀、大腿。” 谢淮说道:“其他地方行吗?” 张季舟说道:“骼骨两边也能用,但你的脸烧伤太重,恐怕不够。” 谢淮沉默着没有说话,解开纽扣,露出了右侧骼骨一角。 张季舟也愣住了,没有再说什么。 何止是不够。 谢淮骼骨处的皮肤也被大面积烧伤,虽然没有脸上这般恐怖,但疤痕也超过六成。 可以想象,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几处完好的皮肤了。 是啊,在大火中存活下来的“幸运儿”,又怎么会真正的幸运呢? 张季舟叹息一声,说道:“那就只能从其他人身上移植了。” 118、秘密 “其他人身上?”谢淮挑眉问道。 张季舟点点头,说道:“外来的皮肤容易引起感染,但以你的实力,倒也不必担心。” “至于是从谁身上,只要你有钱,大把人愿意出卖自己的身子。” “算了。”谢淮忽然摇头。 “如果你是嫌麻烦的话……” 张季舟打量着他背后的长剑,意味深长地说道:“武力也不失为一种方式。” 谢淮说道:“我想你是会错了意。” “喔?”张季舟一挑眉梢。 谢淮说道:“我拒绝把别人的皮肤移到我身上来,膈应。” 张季舟狐疑道:“你有洁癖?” “没有。”谢淮说道。 张季舟不理解了,没好气道:“那你膈应什么?这是正儿八经的医术手段,又不是邪魔外道。” 谢淮摇了摇头,他没有对陌生人解释太多的习惯,转身离开。 其实谢淮真不嫌麻烦,从齐郡到石柱城有六千里的距离,六千里路都走过去了,哪里会在乎这点小麻烦。 但皮肤不是钱财,不属于身外之物,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将这种东西从别人身上拿到自己身上,光是想想就很不舒服。 谢淮打心底抵触。 此外,想要恢复容貌,也未必只有鬼医说的这一种方式。 因为他是一个修行者。 而在修行的过程中,每一次境界的提升,都将伴随身体的蜕变。 这种蜕变由内而外,皮肤也会随之新生,至少十几年过去,谢淮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幼时好上了许多。 接下来他还有两次突破的机会。 一品境、领域境。 至于修行极限的仙人境,谢淮为之向往,但这终究是传说中的境界,几百年才会出一个大机缘的先辈成功抵达,谢淮虽然骄傲,却也不会过多强求。 就当六千里路白走,谢淮宁愿顶着这样一张恐怖的脸,继续当他的“无面人”。 或许是他傻。 又或许这是他的骄傲。 …… …… 谢淮离开了。 房间里剩下张季舟一人,神情诧异,心想这年轻人到底什么情况,莫名其妙。 他的好奇心忽然就膨胀起来。 当即起身,离开九狱楼,朝着谢淮先前问路的石房子走去。 张季舟推门而入,直接对黑暗中的人影说道:“我来买个消息。” 黑影说道:“说出你的问题。” 张季舟说道:“我想问问先前找我的那个戴面具之人的身份。” 黑影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就好像他才是医师,张季舟是个病人。 张季舟心想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问道:“有问题吗?” 黑影摇摇头,说道:“五百两。” 张季舟愣了下,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么贵?” 黑影语气平静道:“张老先生应该知道规矩,价格因人而异,也因问问题的人而异。” “知道是知道……”张季舟嘟囔道:“但你要的也忒贵了些。” 黑影笑了一声,拿出张季舟让谢淮取下面具时的态度,淡淡地说道:“如果张老先生嫌贵,就请回吧……反正他的身份如何,于张老先生而言并无多大用处。” 张季舟一时无言。 对方这话虽然不好听,但却很实在。 “管他有用没用,老夫还就想知道!” 张季舟像个老小孩,赌气般从怀里掏出钱袋,数出十张五十两的银票,依次拍到石桌上,啪啪作响,手都拍疼了。 都一大把年纪了,想那么多有用没用的干啥?比起五百两黄白之物,显然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加重要! 黑影叹息一声,将钱收起来,直接说道:“那人名叫谢淮,当代谢家家主。” 张季舟说道:“哪个谢家?” 黑影说道:“金陵,乌衣巷谢家。”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张季舟倒吸一口冷气,神情郑重,心想王谢果然还有后人存世。 他没有应声,继续等着。 然而,黑影也沉默着,半晌不见开口。 张季舟抬头望着黑影,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这是……说完了?” 黑影微微颔首:“说完了。” 张季舟顿时有种被坑了的感觉,没好气说道:“我花五百两就买了你两句话?” 黑影说道:“这就是他的身份。” 张季舟无语了,说道:“他的经历呢?过往呢?身上的秘密呢?” “那是另外的价钱。” 黑影用认真的语气说道:“谢淮身上有一些谜团,我们至今都无法确定,就算确定,张老先生也付不起价钱。” 张季舟问道:“多少钱?” “很多钱,非常多。” 黑影说道:“至少翻一千倍。” 五百两银子翻一千倍,那就是五十万两了……张季舟暗骂一声,心想这都够买一把勉强排上奇兵谱的绝世武器了,他们老张家一年都未必能赚到这么多钱。 “真就值这么多钱?”张季舟问道。 黑影说道:“只多不少。” 张季舟有些生气,觉得自己亏死了,不想再跟对方多说什么了,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如果张老先生愿意,我们还可以再做一笔交易。” 黑影忽然说道。 “什么交易?” 张季舟扭头问他。 黑影说道:“把你们之前的对话告诉我,我可以回赠张老先生两件事情。” 张季舟挑了挑眉,问道:“你想知道我和谢淮的对话?” 黑影点了点头:“是的。” 张季舟盘算片刻,心想他和谢淮说的就只是医师和患者间的正常对话,并不含什么隐秘,于是复述了一遍。 黑影耐心听着,等他说完,道: “第一件事情,岱岳星君提出的‘疟疾是通过蚊虫传播’,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有关预防疟疾的方案也写入了民典,开始对外普及。目前,民间已有人为他立庙。” “这事我知道。”张季舟淡淡说道。 “我知道你知道。”黑影的语气同样平淡,说道:“但有一点是你不知道的……” “岱岳星君在提出这件事之前,去过太医署,从太医令乌朋那里拿到了一份手稿。” “据我们查证,那份手稿是乌朋从太医署附院的一颗柳树下挖掘而来,而手稿埋藏的时间,是在二十三年前。” “什么?” 张季舟本来老神在在,但听到这最后一句话,顿时神色大变,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疟疾是大夏民间最可怕的传染病之一,几乎每一位医者都曾与它战斗过。 张季舟也不例外。 但此时此刻,看到预防疟疾的方案,他的反应不是欣喜,而是震惊……以及生气。 是的,生气。 非常生气。 他有生气的理由。 119、医师们的事,能叫偷吗? 张季舟今年八十有六。 他六岁学医,通识百草。 十七岁就开始给人看病,二十九岁时和三位兄长一起被人称为“张家四大神医”。 四十七岁那年,张季舟受先帝之邀,前往长安城担任太医令一职。 这一去,便是十六年。 二十四年前,时任太医令的张季舟致力于攻克疟疾,为此奔波万里,做了无数调研,仅仅是废弃草纸都能堆到五尺之高。 最终他将几个古方进行了改良,也研究出几个对付疟疾的新药方。 只是这几个药方涉及的药材过于稀少,且价值昂贵,不便普及。 在此期间,张季舟前往那些苦于疟疾的地区走访,发现这些地区多半挨着水域,空气潮湿,蚊虫极多。相比之下,那些干燥通风的地方,就很少有疟疾出现。 当时他就开始思考,疟疾出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空气潮湿?空气不流通?草木太多?水域滋养?人流密集?还是……蚊虫太多? 张季舟总结出几个可能致使疟疾的因素,准备等来年夏秋季节进行求证。 然而,次年春天,先帝修行出岔以致伤了根本,只能卧病于床榻之上。 张季舟身为太医令,日夜留守先帝左右,实在抽不出半点空闲,只能将求证疟疾因素的事情暂且搁置。 后来先帝驾崩,张季舟身受牵连,被一纸诏书打出了太医署。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张季舟的人脉、权力和资源瞬间损失了大半。 加上徒弟的背叛和算计,使得张季舟心灰意冷,近一年不曾行医。 也就将医学诸事抛之身后了。 等到张季舟再次背起药箱,开始他的游医生涯时,才将寻找疟疾因素的事情提上日程。 但疟疾只在夏秋时节盛行,诱导因素也多种多样,还有人为传染的因素干扰…… 总之,这件事的工作量极大。 张季舟和新收的弟子葛桂两个人,用了十几个夏天都没能确定疟疾的真正原因所在。 但他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在排除了诸多因素后,最终将答案认定于“生水”、“蚊虫”、“季节性热风”这三个因素之间,最多再有五年,他们差不多就能确定出正确答案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太医署的旧友写信告诉他,不用再进行疟疾研究了。 岱岳星君大人已经确定疟疾的诱发因素在于“蚊虫”,而且有理有据。 朝廷调动上百位修行者,在泰山郡试行驱虫处理,预防疟疾的效果也初见成效。 在看到这封书信的时候,张季舟不觉得欣喜,反而从心底感到了憋屈和遗憾。 虽然张季舟这人的性格比较高傲,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但他绝非圣人。 他渴望名声。 渴望名垂青史,千古流传。 谁都明白,攻克疟疾难关的人必将青史留名,被后世医者铭记于心。 而张季舟错过了这个机会。 好在张季舟不太喜欢钻牛角尖,短暂的沉闷期过去,这事也就揭过了。 只是偶尔想起,才会感叹两声技不如人,运不如人,奈何奈何。 直到今天。 ——这家在黑市贩卖消息的小店,对他说了这么两句话。 “岱岳星君在提出这件事之前,去过太医署,从太医令乌朋那里拿到了一份手稿。” “据我们查证,那份手稿是乌朋从太医署附院的一颗柳树下挖掘而来,而手稿埋藏的时间,是在二十三年前。” 太医令乌朋…… 这位和葛桂一样,同样是张季舟的徒弟,也同样是嫡传。 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的那种嫡传。 只是师徒两人的目标和想法多有分歧,互相看不对眼,关系闹的很僵。 所以当张季舟被人弹劾的时候,这位好徒弟不仅没帮他说话,还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刀。 至于那份手稿,便是张季舟当年研究疟疾的部分结论了。 太医署是朝廷重地,张季舟这种被迫离开的“罪人”,在离开前要接受层层盘查,他没机会将这份手稿带出去,又不忍心烧毁,就埋在了院中的柳树底下。 现在看来,乌朋找出了这份手稿,将它送给了岱岳星君。 也就是说……岱岳星君是基于他的研究,才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这算盗窃吗? 或许算。 也或许不算。 事实上,在张季舟留下的那份手稿中,只有提出的问题和几个猜想答案,后续还需要进行大量的求实印证。 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哪个更重要? 有些人认为是后者。 从医师的角度出发,张季舟认为是前者。 因为解决问题,很多时候只需要投入相关的人力物力即可,而提出新的问题,却需要有创造性的思维和想象力,这才是真正的进步。 张季舟心思急转,好半晌才理清这一切,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张季舟深呼吸一口气,眯眼看着黑暗里的身影,说道:“你怎么看?” 黑影笑了笑说道:“张老先生不必问我的看法,我只是个卖消息的人。” 顿了顿,黑影继续说道: “不过我想给张老先生两个忠告。” “第一,年纪大了,就不要有太多的好奇心,须知好奇心害死人的道理。” “第二,谨言慎行,三思不够便九思。” 黑影语气平淡,挥挥手示意张季舟可以走了,交易就此结束。 张季舟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离开了石屋。 对方最后说的两句话,不像是忠告,更像是警告。 前一句警告他不要再打听谢淮的事情,后一句警告他在疟疾一事上不要乱说话,更不要去招惹岱岳星君。 张季舟心里也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黑暗的地方,如果不小心走了进去,即便是鬼医,也会被吞的连渣子都不剩。 张季舟走后,黑影点燃桌角的油灯,拿出纸笔开始记录。 “太和四年,十月廿七,谢淮来黑市寻找鬼医,询问治疗脸部烧伤的办法。” “鬼医提出了植皮之术。” “谢淮表示拒绝,理由是他不接受外人的皮肤移到自己身上,膈应。” “但无面人素来杀伐果断,铁血无情,绝非行事保守的老古板。” “由此推测,在这一方面,谢淮有着超乎寻常的骄傲。” “疑似与他的过往、身世有关。” “具体原因有待查证。” “将此事和谢周的身世并到一起查探,等级归为天等,绝密。” 120、内力回路 张季舟回到九狱楼窝进自己的躺椅里,心里想着那个黑影对他说过的话,面色阴沉。 他可以不去管谢淮,毕竟他和谢淮没有实质上的联系,好奇心忍忍就可以压住。 但他不能不去找岱岳星君—— 如果这个老道士真的是根据他的研究,才提出了预防疟疾的方案。 黑影对他说,三思不够便九思。 可九思再九思,再再九思,张季舟还是不肯放弃。 这事关荣誉、以及未来千年的名声。 张季舟不爱权财,就剩名声这点追求了。 …… …… 青洲边缘小镇,葛桂自顾和谢周及燕清辞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一顿晚饭。 葛桂要了一壶果酒,可惜谢周和燕清辞并不与他同饮,显然在得知“心病”一事后,两人都没什么心情了。 吃完饭,葛桂带着谢周和燕清辞来到他的医馆,也是镇上唯一的医馆。 这间医馆的面积不小,占了一整个院落,前面是两间挨着的平房打通,一间用来坐诊,一间用做药房,后面还有三间独立的平房用来给病人们暂住。 走进医馆,葛桂点燃蜡烛和炭火,屋里很快暖和了起来。 “介意我用这个仔细听一下吗?”葛桂从箱子里拿出听诊器,看着燕清辞问道。 这是医学上很常见的听诊工具,只不过很少被投入使用。 原因无非两个字。 ——礼法。 礼法上规定,一个人长大后,就不该让外人触碰自己的身体。 除非是道侣之间,夫妻之间。 在没有真正确定关系之前,即便是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夫妻都不行。 正是因为违反了礼法,青楼女子才被认为是下贱的职业。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礼法就被严重放大化了,甚至有些被妖魔化的意思。 即便病患是男性,医师也是男性,都要尽可能的避免身体接触。 男医师给女病人看病的时候尤其如此。 毕竟大家都讲究礼法,从小就被灌输男女有别的道理,怎么能接触呢对不对? 让你把个脉就是极限了,也算是对你医师身份的尊重了。 若是遇上给高门贵女看病的时候,避讳更多,有些连人都不给见……很多医师不得已,被逼到学会了悬丝问诊的技术。 燕清辞同样属于高门贵女的行列,好在她更像是江湖儿女,没有太多的忌讳。 涉及心病,她哪有不依的道理。 “放心,我眼里没有男女,只有病人。” 葛桂笑着说道,将听诊器的头部贴到燕清辞左边心脏的位置。 他眯眼听着少女的心跳声,半刻钟后收回听诊器,取出了一根比平常更细的银针。 他示意燕清辞把右手放到桌上,将银针刺入少女的经脉。 这一次听的时间就比较长了,葛桂捏着银针的尾部,感受着银针的细微跳动,一直从暮时坐到了天色全黑。 谢周站在旁边,右手握着紫气东来,剑意扩散着,将医馆外面所有的声音隔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葛桂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手,将银针拔出。 “怎么样?”谢周出声问道,先前一直神情平静的他此时略显紧张。 燕清辞也有些紧张地看着葛桂。 葛桂点了点头,经过长时间的把脉,他对燕清辞的心病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说道: “你的心跳里包含杂音,这属于心病的表现方式无疑。”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心病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至少短期内不会有危险。” “这要归功于两点。” “第一,作为修行者,你的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强上许多。” “第二,在你很小的时候,应该有一位医师看过你的心病,而且开出了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药方。” 葛桂一连用了两个很厉害,语气佩服到了极点,解释说道: “这个药方无需药石,而是利用金针渡气的方法,在你心脏周围种下真气窍穴,再与心脏结合,形成了一道内力回路,保护住了你的心脏,所以你的心病才不会发作。” 燕清辞有些听不明白了,问道:“什么叫内力回路?” 葛桂想了想,说道:“修行者能修炼出内力,但内力是怎么在体内储存,又是怎么在体内流通,你知道不?” 燕清辞愣了下,摇了摇头。 她只知道如何修行,哪里会去考虑内力如何储存、流通的事情? 就像农民会种地就行,根本不用去研究粮食是怎么长出来的。 “我来说吧。” 谢周读过青山所有的医书,虽然实践不怎么样,但理论基础十分深厚,说道:“人有十二经络和奇经八脉,其中十二经络中有三百六十五处穴位,称为正穴。” “奇经八脉中又有三百五十五处穴位,称为奇穴。” “此为人体七百二十穴。” “内力便是储存在这些窍穴之中。” “内力的流通方式则根据修行功法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比如剑修的内力主要是走奇脉,以速度和精巧为主,力道为辅。锤修和枪修则以正脉为主,讲究堂堂正正,以势压人……” 谢周解释完毕,看着葛桂问道:“只是不知道先生所说的回路是指?” 葛桂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说道:“给燕姑娘看病的那位医师,以金针渡气的方法在心脏周围模拟出了六个窍穴,借此来缓解燕姑娘的心脏压力……” “也是因为心脏的压力变小了,燕姑娘的心病才不会发作。” 葛桂说道:“不过这种金针渡气模拟窍穴的方法只对修行者有用。” “之所以称为内力回路,是因为这种人为模拟出的窍穴需要内力蕴养。” “你可以把这种人造窍穴想象为一片湖泊,内力便是它的支流,如果没了内力支撑,窍穴用不了多久也会随之枯竭。” “此外,一旦这几个穴窍枯竭,也就到了燕姑娘心病发作的时候。” “内力回路是由药王谷提出来的,截止目前,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药王谷的谷主,药王孙慈。” “他的针灸术出神入化,比我师父的针灸强太多了。” 说到这里,葛桂的语气有些向往,也带着些对自家师父的嫌弃。 瞧瞧人家孙慈,还不到六十岁,就比自家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更厉害了。 老头子还喜欢一口一个“将药王谷踩在脚底下”,啊忒! 老头子是指望不上了。 葛桂嘛……觉得自己还有几分机会。 121、根治的方法 嫌弃归嫌弃,葛桂对师父当然保持有足够的尊重,毕竟师父和药王擅长的方向就不一样。 药王孙慈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将流传下来的医书尽数吃透,融会贯通后以此为基础,向更深的地方发掘。 张季舟则偏向于鬼才,性格上更加乖张,常常以毒为药,以刀为药。 礼法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所以张季舟提出的很多治疗方法让人难以接受,这也是人们称呼他为“鬼医”的原因所在。 葛桂安静片刻,看着燕清辞继续说道:“由于内力回路的存在,燕姑娘比正常人多出了几个窍穴,内力流通的方式更为特殊……如果我没有猜错,燕姑娘的修行功法与常人不同,应该是有人为你特制。” 燕清辞微微一怔,不置可否。 事实上,葛桂还真猜对了。 燕清辞修行的武学独一无二,是燕白发在不良人心法的基础上为她修改而来。 谢周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问道:“葛医师说暂时不会有危险,那么……日后呢?” 葛桂想了想,说道:“羁患心病的人,短期来看不会出现什么异常,但随着时间流逝,心脏承受的压力会越来越大,身体各项机能也会越来越差。” “燕姑娘这边同样如此,近几年里没什么大碍,但等到更久以后,也许就会出现咳嗽、心悸、呼吸困难等症状。” “此外,心脏乃五脏六腑之大主,生命之本,主血脉,主藏神。” “所以心病的每一次发作,都会伴随各种并发症,比如哮喘、咯血、昏厥、炎症等等,届时会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些话,谢周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燕清辞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眼帘微垂,看着脚尖,没有多余的情绪。 事实上,当涉及生死的时候,有些人会恐惧,有些人绝望,但大部分人都会像燕清辞一样保持沉默,将所有的情绪藏在心底。 谢周直截了当问道:“能治吗?” 葛桂微微摇头,说道:“如果药王谷的人在这,肯定会说不能,心病无药可医。” 谢周和燕清辞听到他这么说,就知道后面必然会有一个“但是”。 果不其然,短暂的停顿后,葛桂又接着说道:“但是……我认为有根治的方法。” 谢周问道:“如何治?” 葛桂有些迟疑,说道:“我这个方法,想来你们无法接受。” 谢周说道:“葛先生但说无妨。” 葛桂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先开胸,观察心脏,然后视情况决定接下来如何,该割就割,该补就补。” 谢周闻言一惊,问道:“怎么个开胸法?” 葛桂不急着回答,从医桌下面取出来一个药箱,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刀子。 一眼看过去,足足有三十多把。 这些刀子的长短和大小不一,最长的不过七寸,最短的只有三寸。 厚度和宽度倒是相差不大,都是指甲盖厚度,一指来宽。 刀刃也分了许多种,有直刃、有斜刃、有弯刃,还有几个头部带有倒刺。 谢周和燕清辞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刀子,但不妨碍他们一眼就猜出了这些刀子的作用。 葛桂随手取出一把直刃刀,在胸前肋骨的位置比划着,说道: “从这里划开,就能看到心脏。” 真·开胸。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如葛桂所言,他们确实难以接受。 谢周有些无语地问道:“这个过程不会死人的吗?” “我看你也懂医术……”葛桂看了谢周一眼,说道:“那你应该清楚人体血脉的分布情况,只要从肋骨中间切开,然后再小心一些,避开里面的血脉,就不会死人。” 顿了顿,葛桂改口说道:“普通人或许会死,但修行者体质好,一般死不了……” 谢周有些牙疼问道:“你试过?” 葛桂点点头:“试过,而且试过很多次。” 这话真不是吹牛。 葛桂确实给很多人开过胸。 当然不是为了看病,而是为了研究。 那些人也都不是自愿的,而是他和师父“买”过来的—— 师徒两人去往各地官府,用行医赚来的钱上下打点,然后将死牢里的囚犯偷偷拉出来。 他们在囚犯身上试验新药方,强行为他们开胸、开腹,近距离观察人体内部的构造。 除此以外,那些打劫他们的山贼,鱼肉百姓的土匪也都被他们这样“照顾”过。 因为这种“有损阴德”的做法,葛桂和师父无数次被人指着鼻子,问候祖上十八辈的女性,那些人临死前也无不心怀怨恨,诅咒师徒二人不得好死。 葛桂对此一笑置之,作为绝对的现实主义医者,他从不信牛鬼蛇神一类的东西。 些许诅咒,能奈我何? 当然,这种做法确实有些违背人道了,同时也违背了大夏律。 幸亏张季舟瞄准的都是死囚或山野贼寇,老张家的关系也足够硬,否则师徒两人早就被抓进死牢里去了。 比划一阵子后,葛桂将小刀放回箱子,又将箱子放回原来的位置,对两人说道: “开胸只是一个方案,也是我认为唯一能根治的方案。” “但其实吧……燕姑娘现在的情况不需要治疗,就算治疗的话,也轮不到开胸。” “孙慈的手段神乎其技,构造的内力回路堪称完美,至少十年以内,燕姑娘都不用担心心病的问题。” 葛桂摊了摊手,说道:“另外,我跟你们说句实在话,我没见过几个得心病的人,我师父也没见过几个,你让我取个箭头,开腹切个肿块啥的还行,治疗心病还是算了吧,成功率一成都没有。” 谢周忽然说道:“我倒是有一个方法,绝对稳妥,不会有危险和后遗症。” 燕清辞和葛桂都看了过来。 尤其是葛桂,眼都快眯成一条缝了,狐疑道:“说来听听。” 谢周平静说道:“仙气。” …… …… ps:解释一下哈,张季舟和葛桂的外科手术设定或许看起来奇怪,但想一想,被称为“外科鼻祖”的神医华佗早在东汉末年就提出开颅开腹治病了。放到小说里稍微夸张一下,也挺合理的对吧。 122、怪事 修行者对于世人而言并不陌生,很多人都知道修行有九品境界,其中一品为最。 但一品境绝非修行止境,一品之上是为超品,又被称为领域境。 而在领域境之上,还有另一个境界。 仙境。 踏入这个境界,便是世俗传说中的仙人。 事实上,仙人不只是传说,而是实打实的存在于世。 往远了看,几千年前有儒家圣人,有道门和佛门的祖师爷,都曾是神仙般的人物。 往近了看,三百年前李氏仁宗年间,沂山派吕掌门也曾踏入仙人境,被称为纯阳剑仙。 其实修行者在境界突破的时候,都伴随着天地元气洗涤己身,提高身体素质的同时,很多先天疾病也会不治而愈。 谢周提出的仙气,便是修行者在突破仙人境时凝聚出的那一道最精纯的天地元气。 要治好燕清辞的病,以仙气灌体无疑是最直接、也是最完美的方法。 不过葛桂却是撇了撇嘴,在他看来,这也是最不可能的方法。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仙人罕见,纵观中原六千年历史,记载中的仙人也只有寥寥二十多个。其中一大半还都是传说中的人物,比如道尊、佛祖、达摩祖师……记载是有,具体存不存在却无法确定。 平均下来,三百多年一个。 葛桂翻了个白眼,心想如果寄希望于仙家真气,还不如让他开胸,起码有个盼头。 …… …… 诊治过后,了解过病情的谢周和燕清辞离开葛桂的医馆,返回客栈。 最近的天气一直都很好,天上没多少云,星月的光芒照亮小镇。 燕清辞闷头走路,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不至于绝望,就算会死于心病那也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但多少有些难过。 不过一扭头,看到同行的谢周,她的心情又好了许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习惯有谢周站在自己身边。 或许是自幼丧母的缘故,燕清辞的性子比较清冷或者说孤僻,总是独来独往,不愿意和陌生人交流。 但身为不良人,出门执行任务的时候,她不得不去和陌生人交流。 但当谢周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牛宾带着不良人过来,谢周会替她应付,安排好一切。 以及先前在医馆的时候,也几乎是谢周在问,替她给出回答。 燕清辞很喜欢这种感觉。 谢周不知道燕清辞的心思,察觉到少女的目光,微微一笑。 他也在想事情。 关于仙气的事情。 葛桂认为这事儿不可能,燕清辞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不抱希望。 但谢周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小时候,师父姜御就对他说,你的天赋比为师更高,所以你将来要比为师更强。 什么叫更强? 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境界更高。 姜御已是领域境的大人物。 比他境界更高,自然就是仙人境了。 至于自信…… 谢周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从在金陵念书的时候,从踏入青山开始背书的时候,从开始练剑到开始学医,从采药炼丹到山术命术……在修行和学习的道路上,谢周从未遇到过瓶颈。 一路顺风顺水或者会让人骄傲自大,但反过来,也会赐予人绝对的自信。 仙人境。 这本就是谢周的目标。 …… …… 一路无话。 临近客栈时,谢周忽然察觉到远处传来一道血腥的气息,挑了挑眉。 但这道血腥的气息转瞬即逝,像是野兽捕猎,叼着猎物远去了。 谢周也没在意,和燕清辞一起进了客栈,数日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有了软榻,两人不再冥想,各自洗漱睡去。 …… …… 第二天一大早,谢周和燕清辞是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的。 推开窗户,看到有十几个人成群结队,小跑着从客栈前面经过。薆荳看書 谢周心生疑惑,从窗户探出头,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望去。 由于客栈位于小镇的边缘地带,往前走不久就是一片片的田地,视野开阔。 谢周第一时间注意到,远处有片田里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 顿时好奇心大起,当即敲开隔壁燕清辞的房门,追着跟了过去。 到了地方,周围已经聚集了几十个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燕清辞不太想凑这个热闹。 谢周自个儿挤到人群前面,看到田里有一片坟地,分散着七个坟头。 最右侧的坟头上挂着白布,坟前有一堆烧过的纸钱,看来是刚刚下葬不久。 葬礼? 这有什么好看的? 谢周正疑惑之时,后方有几个中年男子簇拥着两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走了过来。 这两位老婆婆须发皆白,目测年龄在八十往上,两人都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笔直布衣,着装肃穆,神情同样肃穆。 簇拥着她们的中年男子呼喊着驱散人群,分开一条道路出来。 两位老婆婆上前,径直走向那个挂着白布的坟头,将拐杖扔到一边。 在谢周诧异、以及周围人见怪不怪的眼神中,两位老婆婆同时下跪,又同时叩头,嘴里念叨着晦涩难懂的话语,应该是山里的方言,谢周听不太明白。 时不时夹杂两句官话,好像是在说“先人勿怪”、“神鬼显灵”之类的话语。 连续九叩头之后,她们站起身,一手高高举起,一手窝在胸前,慢慢起舞。 老婆婆们的舞姿谈不上美好,略显怪异,但足够庄重,像是在祭祀亡灵。 123、鬼坟 大概半刻钟后,两位老婆婆停下舞蹈,再次朝坟头叩拜。 随即人群让出一条道路,几个中年人抬着一箱贡品走了过来。 他们跪在坟头,将土地收拾平整,摆上高足碗和盘子,将贡品放了进去。 除去酒水、点心、应季的橘果柰果等水果以外,还有十多样羹饭,豆腐、红烧鲤鱼、红烧肉、烧鸡、烧鹅、炸糕……都还冒着热气,明显是刚刚出锅的新菜品。 谢周微皱着眉头,越看越觉得奇怪。 为何如此隆重? 大夏有给死人上贡的习俗,上贡多少没有硬性要求,一般因人而异。 若是大户人家,墓前常常会摆二三十样不重复的贡品,每一样还都有规矩。 就单拿水果来说,不能用一串串的葡萄龙眼,寓意着会成串死;不能用空心的,寓意着没有心;也不能用多籽的,寓意着不洁……诸如此类,规矩大得很。 大户人家非常讲究这些,稍微错一点,就是大不吉,也是对逝去之人的大不敬。 乡下的普通人家同样要按照规矩上贡,只是数量上可以减少。 但现在这情况,分外不寻常。 首先是贡品数量,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准备还多,其次是三叩九拜的大礼和祭祀舞,明显带着些庄重的意味。 谢周从人群里退出来,正好看到有个老大爷蹲在地头,裹着个厚棉衣,双手拢袖取暖。 “请问老丈,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谢周走到老大爷身边问道。 燕清辞也跟着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是外乡人吧?” 老大爷操着一口地方味的官话,扭头看到两张新面孔,看他们的装束,以及听到谢周的说话口音,瞬间就明白这是两个途径至此的外乡旅者。 老大爷呵呵一笑,也不避讳什么,招招手示意谢周靠近一些。 其实,像他这种蹲在地头看热闹的老头子最喜欢嚼舌根了,什么事都喜欢掺和一腿,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权威”,论起八卦能力也绝不输给那些宅在家中的妇人。 老大爷从耳后取下自己卷的纸烟,夹在手里晃了两下,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事儿啊,可真是说来话长了。” 谢周明白老人的心思,取出火石替老人点着了烟,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和疑惑,问道:“敢问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老大爷对他的尊崇很受用,露出满意的神情,深吸一口纸烟,吞云吐雾,故作沉默片刻,指着前面的坟头说道:“这里是老方家的祖坟,从前几年开始,这坟地里啊……就多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谢周挑了挑眉,说道:“不干净的东西?老丈的意思是……” 老大爷左右环顾,似乎怕被人听去,压低声音说道:“就是坟里闹鬼了呗。” 闹鬼? 听到这话,谢周神情微凛,表面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心里却有些嗤之以鼻。 鬼怪之谈流传已久,在大夏民间尤其是偏僻乡村十分盛行。 那么,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如果让官府挨家挨户的做个统计,没多少人真信这个。 但如果是在晚上进行统计,就有很多人相信世上有鬼了。 无它,当太阳落山以后,人们对于黑暗有种先天的恐惧感。 当然不管信不信鬼神,对于这种东西,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些敬畏之心。 所以当老大爷说出“闹鬼”两个字以后,心里就泛起不得劲,猛吸了一口烟,又抬头看着大太阳才好受了些。毕竟妖魔鬼怪,邪恶污秽一类的东西都见不得太阳。 “这事得从四年前的夏天说起……” 老大爷抽着烟,娓娓道来。 …… …… 老方姓方名德,今年七十三岁了,膝下有两儿一女。 女儿早就嫁到了隔壁镇子,大儿子在城里给官老爷家做工,顺便在城里安了家。 老方和他婆娘,还有小儿子一家三代留在白雾镇,住在小镇西头。 老方是地地道道的白雾镇人,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靠分下来的几亩地过活,农闲的时候,便找个推车,去城里卖自家种的青菜。日子过的不富裕,但三世同堂,也算幸福安稳。 可就在四年前的五月份,老方家突然出了个大变故——他的小儿子死了。 白雾镇地处平原,但向东走个五六里路就有一片野山脉。 124、老方家的鬼 看着小儿子的尸体,老方丢了魂,一屁股跌倒在地。 老伴儿大叫一声,跑到床边,抓着小儿子的手,泪流满面。 旁边的儿媳妇也哭得没个人样。 老方强忍着痛苦走过去,看清楚小儿子的死状后,又被吓得一个激灵。 原来小儿子双目圆睁,眼珠混白,身体绷得很紧,下身一片潮湿。 这副模样,分明是被活活吓死的! 老方忙问儿媳妇是怎么一回事。 儿媳妇哭着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 老方眼神惊恐,心想难道小儿子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吗? 他没敢帮小儿子合上眼皮,扭头就向外跑去,没一会儿将亲戚们都给喊了过来。 白雾镇姓方的一大家子人都围着小儿子的尸体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事邪的厉害,兴许真是闹鬼了,立刻就有人呵斥,说世上有个屁的鬼。 但这时候正是三更半夜,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谁都从心里发怵。 尤其是小儿子的这幅死象,更是把他们吓得不轻,一个个都不敢回家了,点着灯留在老方家里,一直坐到天亮,大家伙才松了口气。 鬼怪惧怕阳光,暂时不用担心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老方又发现了一件极其诡异且瘆人的变故! 不知怎么回事,小儿子的尸体上蒙了一层白霜,就好像丢在冬天的野地里晾了一宿! 要知道,如今可是夏天,哪里会有霜? 这些霜又是怎么进了屋里? 一群人不寒而栗,就连那几个声称绝不会有鬼怪的人都沉默下来,不知该作何言语。 老方心想可能是小儿子死不瞑目的缘故,战战兢兢地上前,合上了小儿子的眼皮。 当手掌触碰到小儿子脸颊的那一刻,老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覆满白霜的尸体冰寒无比,大夏天的让人有种坠入冰窖的感觉! 紧接着,怪事又发生了。 老方刚一转身,小儿子忽然睁开了双眼! 屋里响起方家人的尖叫声,这一刻,众人都被吓得魂不附体。 老方好歹是个当爹的,把心一横,再一次将儿子的眼皮合了起来。 125、白雾镇怪谈 白雾镇郊外的地头上,老大爷说着这段老方家“闹鬼”的故事,讲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接连抽了三根卷烟,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好像年轻了十岁。 老大爷拿起一根新的卷烟夹在手里,指了指众人跪拜的坟头,说道:“那坟里埋着的,就是老方家的小儿子和他儿媳妇了。” 谢周听得一惊,帮老人点上纸烟,说道:“老方家的儿媳妇也死了?” 老大爷吐着烟雾,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是吗?没过几天就跟着去了,据说和方三郎的死状一模一样……” “大夏天的,身上冻的叫一个厉害,说是冰人都不为过。” 老大爷压着嗓子,说的分外离奇。 谢周说道:“后来呢?” 老大爷说道:“后来大家就觉得是小儿子体内的邪秽没压住,又去城里找那个做法事的大师,结果发现那大师也死了。据寺庙里的人说,那大师临死前也在絮叨着有鬼有鬼,死后身上也蒙了一层寒霜。” …… …… 谢周问,老人答,接着聊了小半天。 在老大爷抽完第八根烟的时候,谢周终于听完了老方家闹鬼的全部情况。 随着小儿子、儿媳妇、寺庙大师的接连死亡,还都是以一种诡异的状态死去,白雾镇上的百姓们是真怕了。 尤其是沾了关系的方家人,一个个晚上连觉都不敢睡了,点着灯坐到天亮,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来才肯睡下。 老方和婆娘一边难受一边恐惧,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两人一合计,还是得报官。 镇上的吏员肯定是管不了这种事的,也没胆子管,只能跑县里报官。 可这事咋报官啊? 虽然小儿子和儿媳妇的死都透着一种诡异的味道,但说到底,这事既非凶杀,又非仇杀,总不能判定为鬼杀吧? 县太爷听完汇报,心想这又是哪里来的刁民,竟然大行鬼神一说。 直接将他们赶出公堂。 老方和婆娘一咬牙一跺脚,第二天又来告了一次,第三天还来。 得亏这县太爷的性格不错,换个脾气暴躁的县爷在这,你敢来第三回,指不定就把老方和他婆娘关进牢里去了。 最后县太爷答应派几个捕快,跟着老方回家看一眼。 老方和婆娘这才安了心。 可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就出事了。 捕快们来到老方家里,象征性找了一圈,又去小儿子和儿媳妇的新坟看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但就在返回县城后的没几天,六个捕快中有三个接连死去。 不出意料,捕快们死前的表现和死后的症状都和小儿子、儿媳妇、寺庙大师如出一辙。 喊来仵作验尸,发现几人是被冻死的,而且死前都受过极大的精神刺激。 大夏天被冻死……精神刺激…… 这一闹,县太爷坐不住了,心想难道还真有鬼不成? 县太爷也就是想一想,真让他自己去看肯定是不愿意的,万一出个好歹咋办? 他不敢管,手下人也不敢去管,这事就算是不了了之。 相关案卷也被县太爷下令封存,没有继续上报。 毕竟辖内出现这档子事,查下来他这位县太爷是要跟着担责任的,不如封存下来,一来这档子事属实离奇得让人发怵,二来几个小百姓和捕快的命不值钱,没有人在意。 再后来……老方和他婆娘相继死去。 不过这两位老人不是被鬼吓死的,而是老来丧子的悲痛加上长期的精神压力,老方在入秋时忽然中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独留绝望的老婆婆一人,在老方的死亡当天,在房梁上引绳自缢。 方家的大儿子和闺女从始至终都没敢回来,听到父母的死讯,前者托人将尸体带回城里,找了个新地方下葬。 看这架势,是打定主意放弃祖坟,彻底远离闹鬼的方家了。 …… …… “那今天怎么又祭奠上了?”听完老大爷讲的故事,谢周看着前面的坟头问道。 “小伙子有所不知啊……”老大爷叹息一声,摸了摸兜里,发现这一会儿功夫,竟把卷的烟给抽完了。 谢周心想你不说我咋个知道,起身回客栈拎了壶酒,又给老大爷买了一小包卷烟。 小镇上的烟酒不值几个钱,但老大爷顿时有种被人簇拥的感觉,耐心解释道:“老方一家人死后,闹鬼风波暂时是过去了,但并没有完全过去,因为害死老方一家的那个‘鬼’还活着……” 说到这,老大爷环视一圈,似乎担心谈论“鬼”会惹到麻烦,接下来也不说“鬼”字了,改用鬼神代替:“那鬼神似乎是住进了老方家的祖坟和老宅,但凡有人靠近这两个地方,都可能惹到那位鬼神……” “之所以今天祭奠,是因为昨天晚上有个不听话的孩子跑进方家老宅,被鬼神附体杀害了,现在尸体还在方家的老宅里躺着……”老大爷沉声说道,喝了口谢周刚买的酒。 谢周不动声色,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谢周不再留下来看热闹,对燕清辞说道:“走吧,回去了。” 燕清辞轻轻嗯了一声,显得很乖巧。 离人群远了一些,谢周开口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燕清辞想了想说道:“那老丈说得很详细,就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 谢周笑了笑说道:“未必,大家说起闲话来,一个比一个能传。” 记得之前有一次,东方师兄外出执行任务,遇到一个巫教女修,两人不打不相识,加上性格投缘,同行过一段时间。 因为巫教的女子比较少见,所以在回到青山后,东方月明就把这事讲给了一位即将外出的师弟,评价说“那巫女的性格和境界都不错,很好相处”。 那师弟是个大嘴巴,加上东方月明在青山算是名人,没多久就把这事给传开了。 “东方师兄说那巫女的条件不错,而且很好相处。” “东方师兄说巫女们长得都很不错,很适合当道侣来处。” “东方师兄好像很喜欢巫女……” “听说了吗?东方师兄这次出门,遇到了个叫巫楚的女子,味道还不错……” “啥叫味道还不错?” “嘿嘿,你懂的……” 传着传着,事情越来越离谱,东方月明一跃成为了专挑巫女们下手的风月好手。 后来那位巫教女修途径青山,顺路来拜访东方月明,听到这些传闻后愤怒至极,在青山诸峰追着东方月明打了整整一天一夜。 众弟子看得乐呵,谁也不上去劝。 青山如此,民间的闲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黑的都能给传成白的,中间还会有人听成黄的、红的…… 所以对老方家闹鬼一说,谢周心里是不太信的。 126、祖宅 “还嫌人家说闲话……” 燕清辞白了他一眼,说道:“我看你也听得挺开心的,又是点烟又是买酒。” 谢周笑着说道:“查案不能算听闲话……查案!……不良人的事,能叫听闲话吗?” 身边站着个不良人,谢周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也归为了不良人。 燕清辞白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笑,云开雾散,满目星辰。 谢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虽然他这些天已经看过好些次了,但还是觉得很好看,此间风景,百看不厌,值得驻足一生。 燕清辞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躲开了目光。 …… …… 就像燕清辞往往会给人一种清冷、生人勿近的感觉,其实很多同辈在看到谢周的时候,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 虽然谢周很好相处,性格也很温和,但许多人就是觉得他冰冷,难以接近。 因为在这利益交织的人世间,大部分人在交朋友之前,往往会先审视自己。 如果目标太过优秀,那么他们难免会生出自惭形秽的想法。 而这种自惭形秽,很容易演变成嫉妒和不满。 谢周无疑是优秀的人,即便在秀儿遍地走的青山,都能算得上一枝独秀。 也因为他过于优秀,所以他在青山并没有多少朋友,除去方正桓和东方月明以外,真正能坐一起喝酒聊天的只剩下那么三两个。 当然,燕清辞确实是个清冷的人,也确实是生人勿近。 好在她出身不良人,不会站在更高的地方审视民间的老百姓。 谢周不一样,他只是看起来高冷。 他能跟姜御、东方执法、圣贤城柳城主这些大人物坐一起谈论正事而不感到拘谨。 也能和同辈的朱贤、关千云一人拎一个酒壶,坐在马路牙子上唠嗑。 有时候下山游学,在附近的村子里暂住,他跟着主家老农一起,撸起袖子下地插秧干活都没什么问题。 就像今天,他和老大爷蹲在地头上,为老大爷点烟递酒。 没什么放不开的。 毕竟在拜师青山之前,谢周曾在那座金陵城的破观里,独自生活了三年时间。 一眨眼十多年过去,如今的他连御剑术都学会了,足以御剑而行,将云层踩在脚下。 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街角的煎饼两文钱一个,新鲜的青菜五文钱就能买上一篮,帮张大爷挑一缸水能拿三文钱,替李叔送一趟货能赚十个铜板…… 相处的时间久了,燕清辞已经清楚谢周的性格,也更加的欣赏谢周。 毕竟在长安城里,那些同龄的世家公子们一个个比燕清辞还要“高冷”,他们养尊处优惯了,在面对普通老百姓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人上人模样。 与他们相比,谢周无疑好上太多了。 …… …… 谢周和燕清辞没有回客栈,不约而同地去往白雾镇西边。 看起来像是散步,其实不然。 他们在找老方家的祖宅。 不多时,一座废弃小院现于眼前。 和方家祖坟的场景一样,这座小院前也有人围观,门前的空地上摆着许多贡品。 谢周和燕清辞同时注意到,院子里杂草深处躺着一具孩子的尸体,身上覆满冰霜。 “说过多少次这里不能来不能来,这群兔崽子咋就是不听!” “唉,老刘家可就这一个儿子……” “希望他们节哀顺变吧……” “刘哥,嫂子,也别怪弟兄们拦着你们,你们也知道,这鬼宅不能进。” “万一进去了,将污秽带出来怎么办?” 村民们议论纷纷。 不远处,几个健壮男子将一对夫妻拦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的尸体,女人掩面哭泣,男人虽然没哭,却紧握着拳头,脸上写满了无助和悲伤。 谢周和燕清辞站在不远处听着,眼神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谢周细心观察着周围,发现以方家祖宅为中心,左右几个院子,还有对街的几个院子都空着,里面的杂草肆意生长。 这几家人应该是担心方家“闹鬼”的事情扩散,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谢周暗叹一声,心想这种怪谈一旦出现,整片区域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呼呼!呼呼!” 街上刮起一阵寒风。 谢周下意识地放开感知,忽然从方家祖宅中察觉到了一抹淡淡的血气。 他又想到昨晚临近客栈,同样察觉到了一抹血气,似乎就是从西边传来? 不是结出白霜了吗?不是身体僵硬的宛如冰石吗?为何会有血气? 谢周微微眯眼,看来这就是那只“鬼”的手段了。 人人都在恐惧鬼的存在。 谢周却想见一见。 “走吧,晚上再过来。” 他对燕清辞说道。 民间尤其敬畏鬼神,这种祭祀一旦开始,几乎要耗上一整天才会结束。 等到太阳落山,百姓散去,“鬼神”出现,也就到查案的时候了。 127、夜半葛仵作(上) 入夜,白雾镇一片黑暗,街巷中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在呼呼的刮着。 白天闹了鬼事,此时的白雾镇就像一片鬼域,明明有人居住,却失去了烟火气息。 亥时夜深的时候,谢周和燕清辞裹着棉袄出了客栈,朝西边的方家祖宅走去。 以他们的细心程度,不难注意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白雾镇看似黑暗,其实许多家的卧室里都点着油灯,孩子们把头蒙在被窝里睡觉。 还有些没有入睡的家庭,一边说着闲话,一边露出和往常一样的笑容。 甚至他们还听到有一家人在说:“放心,那鬼吃了人后,短期内都不会再出来了。那死去的刘家小子,不听话,也挺倒霉的。还有,咱们以后都得离刘家人远点,晦气!” “白雾镇都在闹鬼了,都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为何还笑得出来?” “难道不应该恐惧吗?” “难道不该蒙着被子痛哭颤抖吗?” “他们为何还要对可怜的刘家出言嘲讽,难道不该对刘家多些怜爱吗?” 如果有不经世事的小朋友,或者那些不知世俗冷暖的高门贵子在这,大抵会产生类似的疑问。 谢周和燕清辞不会。 少女在不良人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见识过太多鲜血和人情冷暖。 谢周则本就是从底层走过来的。 尽管那时候的他没有受过太多委屈,却记得太多“委屈”的人。 人类的本质就是这样的。 他们很少、或者说不会为外人的遭遇而感到恐惧和悲伤。 因为外人的死亡,他们侥幸又躲过一次伤害和屠杀,在感到自身幸运的同时,他们甚至会为不幸者的遭遇而感到高兴。这不是错,只是许多人都有的庆幸心罢了。 没用多久,谢周和燕清辞来到了方家祖宅所处的街道。 这里已经是镇子最西头了,再往西走就是一片片田野地。 由于方家祖宅闹鬼的缘故,周围十几家住户都搬到了其它地方,街道的后半段早已无人居住,即使处在冬天,废弃院子里的杂草都有没过膝盖的高度。 风一吹,杂草堆里传来呼啦啦的响声,好像里面藏着无数道视线,显得格外阴森。 “前面有人。” 谢周忽然说道,右手轻轻移动到紫气东来的剑柄上,准备出剑。 从走出客栈的那一刻起,谢周就将精神绷紧,细微感知着周围的每一处气机变化。 尽管前面那人故意隐藏了气息,却没能逃过谢周的感知。 距离尚远,燕清辞没有察觉到,但她不会怀疑谢周的话,摘下背后的长弓握在手中。 他们贴着路边,小心翼翼地贴近老方家的废弃祖宅。 祖宅进入视线的那一刻,谢周和燕清辞明显愣了一下,精神稍显放松。 因为祖宅里的那个人他们认识,正是镇上的医师葛桂。 此时此刻,葛桂穿着一身夜行衣,没有蒙面,正弯着腰将那小孩的尸体收入袋中,看样子是准备偷偷带回去。 葛桂怎么在这?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毁尸灭迹? 谢周皱了皱眉,左手向下压了压,示意燕清辞不用出手。 紧接着,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来到葛桂的身后,紫气东来连剑带鞘横在了葛桂的脖子上。 葛桂脖子上一凉,被这突然的一剑吓得一个哆嗦,整个人差点摔倒。 “鬼啊!” 葛桂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 其实他不怕鬼,也不信这世上有鬼,但周围的环境实在太阴森了,自己做的事也有些见不得人,难免会产生恐惧。 “葛医师,又见面了。” 谢周面无表情地说道。 葛桂缓缓转过头,看到谢周和走过来的燕清辞,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还松了口气。 “原来是你们啊,差点没把我吓死……”葛桂嘟囔着,拍了拍胸口。 谢周没有把剑拿开,看了看葛桂脚下装着尸体的袋子,语气冰冷说道:“葛医师不解释一下吗?” 葛桂干笑一声,说道:“解释自然是可以的,但咱先回去成吗?” 他环顾一圈,耸了耸肩说道:“这也不是个说话的地儿啊。” 谢周看着葛桂平静的眼神,听着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没有说什么。 “在这等着。” 谢周对他说道,开始观察四周。 葛桂知道他是要寻找那只“鬼”留下来的痕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绝不会逃跑。 事实上,这地方葛桂早就搜过无数回了,屁的痕迹都没有。 他也不提醒,嘴角带着笑意,耐心等着谢周和燕清辞将小院里的角角落落和三间平房都搜了一遍。 如他所想,什么都没发现。 四年多无人居住,院子里除了杂草就是蚊虫,屋子里除了灰尘只剩蛛网。 …… …… 搜寻无果后,谢周和燕清辞在葛桂的带领下来到医馆。 他们不担心葛桂会使诈,因为葛桂的实力着实不怎么样,只有六品境而已。 葛桂师从张季舟,后者对他寄予厚望,连张家的嫡传武学都传给了葛桂。 此外,在葛桂修行的过程中,张季舟没少给他寻摸灵果、真气丹一类的东西辅助。 遗憾的是,张家是医学世家,不以武学出名,所以张家的武学只能算是个一般。 其次,葛桂的记性虽好,将武学心法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但他的修行天赋…… 说好听些叫不弱于江湖鬼医,说不好听些,就是和鬼医一样,在修行上一无是处。 毫不夸张的说,大街上随便拉一个正常孩童,将张家嫡传武学传授给他们,再辅以各种名贵的天材地宝修行二十多年,都不可能比葛桂更差的了。 这样的葛桂,随便他怎么耍阴谋诡计,都不可能打得过谢周和燕清辞。 好在葛桂也没打算耍什么诡计。 他表面上对谢周和燕清辞的突然出现表现得不满,心里却在暗暗窃喜。 毕竟他一早猜出了谢周和燕清辞的身份,一个传承自青山,一个属于不良人。 这可是两个既免费又好用、还值得信任的劳动力啊,能不高兴吗? “先说一点,这个孩子不是鬼杀死的,而是死于失血过多引起的脏腑衰竭。” 葛桂将孩子的尸体从袋子里取出来,放到病床上,随后走进药房,取了好几样药材掺在一起,研磨成粉,又倒入凉水中煮沸。 在这个过程中,谢周和燕清辞也在观察孩子的尸体。 说来奇怪,医馆内炭火烧了很久,十分暖和,尸体表面的冰霜却没有融化的痕迹。 直到葛桂将药汤端过来,洒到冰霜上面,才将其缓缓融化。 128、夜半葛仵作(下) “这层冰霜不是一般的霜,而是一种罕见的寒毒,中毒者的身体会逐渐被寒霜覆盖,同时感到极度的寒冷,即使是炎炎夏日、甚至置身热水中都不能阻止这种寒毒蔓延。” 葛桂一边说着,一边将熬好的药汤涂抹到尸体全身。 也不知葛桂是用了什么药材熬制,炭火都不能融化的冰霜在药汤面前就好像纸遇到了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谢周和燕清辞终于看清了孩子的面庞。 这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模样,双目圆睁,瞳孔一片混白,脸色也苍白无比,就好像临死前经历过十分恐惧的事情。 根据村里人的描述,老方家三郎和儿媳妇就是以这幅模样死去。 葛桂放下汤碗,取出那个装满各种刀具的药箱,从里面拿了一把小刀。 他将刀刃置于火焰上炙烤片刻,从肋骨的缝隙入刀,缓缓切开了尸体胸前的皮肉,露出人体内部的脏腑。 整个过程中不见流血。 因为葛桂的手足够稳,避开了周围每一道血脉,看来他确实解剖过很多人的尸体。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具僵硬的尸体中几乎没有了血。 如葛桂所说,这个孩子的真正死因不是被“鬼”谋杀,而是失血过多引起的脏腑衰竭。 “所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谢周看着孩子的尸体问道。 葛桂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打听过了?” 谢周皱了皱眉,说道:“难道镇上的传言是真的?” “半真半假吧,死亡都是真事,由于这些死亡过于邪乎,就有了闹鬼一说。” 葛桂仔细观察着孩子的尸体,先是看了看眼白,接着看了看咽喉,随后又看了看尸体的手心和脚心。 谢周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闹鬼是从四年前开始的……葛医师在白雾镇待了两年多,可有查到什么?” 葛桂想了想,决定先透露一部分,说道:“他们临死前的恐惧不是因为看到了鬼,而是寒毒引起的并发症。” 谢周问道:“精神方面的症状?” 葛桂点了点头,说道:“寒毒有致幻性,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十倍药效的五石散。” 五石散始于秦汉,流传已久,服之迷惑人心,具有强烈的致幻性,十倍药效的五石散……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了。 谢周神情微凛,心想难怪那些人会在临死前喊出“鬼啊”“有鬼”之类的话语。 “还有呢?” 谢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葛桂摇了摇头:“我只查到这些。” 谢周微笑看着他没有说话。 人们在说谎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做出些小动作,比如摸鼻子、摸衣角…… 而葛桂在旋转自己的小刀。 刀刃在他指尖上旋转跳跃,看起来惊险,却不伤皮肤丝毫。 葛桂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又瞄了瞄紫气东来,顿时心虚问道:“你想做什么?” 谢周笑了笑说道:“难道这个问题不该让我来问吗?葛医师,你想做什么?” 葛桂沉默下来,思考片刻后说道:“不如做个交易可好?” 谢周看着他问道:“什么交易?” 葛桂将小刀放回箱子里收好,缓缓说道:“我这里有一味丹药,普通人服用可以洗筋伐骨、延年益寿,且修行天赋得到极大的提升,若是修行者服用,则能提升十年修为……” 说到这里,葛桂看了看谢周,又看了看燕清辞,心想这两位都是一等一的天才,尤其是谢周这家伙,十年后指不定都是一品后期的强者了,默默改口说道:“服用一枚,堪比一般修行者的十年苦修。” 谢周闻言微惊,眼神怀疑。 洗筋伐骨、延年益寿、提升修为……世上有这种神奇的丹药? 这不就相当于弱化版的仙气了? 谢周心生好奇,很想见识一下,但却没有多少渴求的欲望。 平心而论,不管是洗筋伐骨、延年益寿还是提升修为,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真正有能力的修行者不需要借助外来之物。 燕清辞安静听着,不动声色,对葛桂所说的丹药也只是好奇居多。 相反,葛桂才是最需要这种丹药的人。 一来是为他自己,不擅长修行的他也只能借外物提升境界了。 二来是为师父张季舟,张季舟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身体愈发苍老,如果不能找出突破点,三五年后便是他的大限。 “我可以送给你们一枚。” 葛桂也明白这一点,对他们说道:“这种丹药世间少有,你们可以自己留着,当成礼物送给长辈晚辈都好,也可以拿去拍卖,至少值这个价钱。” 葛桂说着,伸出右手五指。 谢周挑眉道:“五千两?” 葛桂瞥了他一眼,心想五千两算个毛,摇了摇头说道:“长安城商贾云集,家财万贯者数不胜数,但凡涉及到延年益寿的丹药,最少也是万两起步,而我炼出来的这种丹药,起拍价都得五万两。” 葛桂一甩额前的头发,神态颇为自信。 谢周神情不变,心里却咯噔了一下……竟然值五万两…… 当初朱贤的六百两银子都让他心动不已,今天他听到了五万两…… 就差一激动直接应了下来。 谢周不动声色说道:“我想葛医师现在还没炼出这种丹药吧。” 葛桂既然提出了交易,这时候也就不过多隐瞒,如实说道:“还差一味药引。” 谢周说道:“和镇上的鬼有关?” “这只鬼便是我缺少的药引,也是我留在白雾镇的原因。”葛桂点了点头,认真说道:“你们帮我把它拿下,然后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就算交易达成。” 其实,葛桂不需要提出交易。 这只鬼在白雾镇害人不浅,谢周和燕清辞肯定会对付它的。 到时候葛桂站出来,提出将鬼做为药引入药的想法,谢周和燕清辞大抵是不会拒绝的。 不过思来想去,葛桂还是提出了交易。 等他拿下这只鬼以后,至少能炼出五枚丹药,其中三枚送给师父和爹娘,一枚留给自己服用,多出来的一枚他不介意送给谢周和燕清辞,结下这两位朋友,从长远角度来看,这应该是一笔不错的投资。 129、式神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然后看向葛桂,同意了他提出的交易。 “既然如此,那我就敞开直说了。” 葛桂咧嘴一笑,说道:“镇上的这只鬼名叫‘寒震’,来自东海倭国。” 听到东海倭国几个字,谢周和燕清辞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还是个外来鬼。 大夏国力强盛,威压四方,东南西北,四方诸国尽皆来此朝贡。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小国都是大夏的属国,倭国便是这其中之一。 倭国位于东海的一座岛屿上,属东夷诸国之首,每到年关都会向大夏遣使一次,历朝历代撰写的海外方志中都有关于它的记载,长安西市还有一片倭商的聚居地。 所以对大夏而言,倭国并不算陌生。 谢周想着方志记载中对于倭国人文地理的描述,挑眉说道:“阴阳师?” 葛桂露出诧异的眼神,随即点了点头:“没错,正是阴阳师。” 阴阳师是东夷诸岛一种特殊的修行传承,起源于大夏。 两千多年前,皇朝羸弱,诸侯争霸。 齐郡地区有一个名为邹衍的弟子,天赋百年罕见,先后求学于道儒两家。 但他并未真正的加入任何一个门派,而是剑走偏锋,自成一派,被称为“阴阳家”,核心为“阴阳五行,观阴阳之道,作迂怪之变”,追求天人极限,门内的阴阳术威力巨大。 阴阳家的传承很短,几百年后就已经消失了,重新归于道门。 不过在此期间,部分阴阳术和阴阳家的学说传入东夷诸国,逐渐发展为“阴阳道”。 修行阴阳道的修士们便是“阴阳师”。 阴阳师活跃于东夷诸岛,归属于东夷诸国的朝廷,一般很少外出。 大夏对阴阳师的记载不多,仅仅有一些基础资料和流传故事。 提起阴阳师,就不得不说“式神”。 式神者,式也,是东夷修行者在阴阳术的基础上引申而成。 据说式神是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特殊灵体、神怪,或者人类魂魄等等。 阴阳师和式神签订契约,便可以役使式神战斗,这也是阴阳师主要的战斗手段。 失去式神和阴阳术的阴阳师,就跟健壮的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 天机阁对于阴阳师的描述中,将阴阳师划分为十个等级,分别对应大夏修行的九品到一品,以及超越品级的领域境。 阴阳师在五品时能够役使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式神。 四品时,可以役使第二个。 三品时,可以役使第三个。 二品时,可以役使五个式神。 一品时,最多可以拥有九个式神。 当役使式神的数量超过九个,便是最高级别的阴阳师。 据说倭国历史上最厉害的阴阳师安培晴明,同时拥有十二个式神,这就对应着大夏修行的领域境巅峰。 如果安培晴明能够役使第十三个式神,那他很可能成为仙人层次的强者。 可惜安培晴明至死都没能突破,如今阴阳寮的掌舵人也不过九个式神罢了。 一念及此,谢周说道:“所以这只名叫‘寒震’的鬼,就是一个式神?” 葛桂说道:“正是如此。” 谢周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驱使他的阴阳师是谁?” “没有阴阳师。”葛桂微微摇头,说道:“这只式神独立存在,没有被阴阳师役使。” 谢周挑了挑眉,心想这倒是件怪事。 式神数量稀少,一部分是天然而生,一部分是阴阳师制造而成。 严格来说,式神在东夷诸国的地位,就相当于大夏修行界中的武器、法宝。 当一个阴阳师死去,他会将自己的式神封印起来,传承给自己的弟子。 所以每一位式神都有自己的主人,独自流浪的式神非常少见。 每一个式神也都有它独特的能力。 “寒震的能力是什么?” 谢周直截了当地问道。 “毒、寒毒。” 葛桂说道:“寒震浑身都是这种毒,它会在人类恐惧的时候将躯体贴紧人类的后背,将这种寒毒渗透人体,然后吸食人体内的血液来维持自己的生存。” 谢周皱眉道:“这种能力倒是恐怖。” 式神能力不一,但并非所有的式神都擅长战斗,一部分式神就比较奇葩。 比如式神“山兔”,就是一只外表特别可爱的兔妖,平时坐在一只魔蛙上,常常对着魔蛙撒娇,有时还会欺负它。 如果说山兔的能力,大概就是喜欢撒娇和跳舞好看了吧。 阴阳师如果和山兔签订契约,就跟养了个会卖萌的宠物似的。 再比如式神“萤草”,外表是一个手拿蒲公英的可爱少女,看上去很柔弱,实际上确实柔弱,性格上也是温柔且柔弱。 阴阳师如果和萤草签订契约,就跟养了个长不大的闺女似的。 不过这个闺女很勤劳,会帮着做家务。ζΘν荳看書 也很体贴,会在阴阳师战斗的时候站在旁边,握着小拳头加油鼓劲。 这类式神不擅长战斗,也没有攻击性,如果阴阳师强行驱使她们上去战斗,说不定她们当场就哭给你看。 相比之下,寒震就属于那种擅长战斗、攻击性也特别强的式神。 否则它也不会在白雾镇杀死这么多人。 — — — ps:关于引入“阴阳师”说明一下,起因是因为之前玩过阴阳师,写这段剧情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然后百度看了一些关于阴阳师的记载,觉得挺有意思的。其次,咱们中国古代有阴阳家,我个人认为日本的阴阳师肯定是参考了咱们的阴阳家,另外我觉得作为新派武侠,或者说玄幻武侠,引入这些设定是没什么问题的,希望大家也能不要介意,看得开心。 130、捉鬼 想到这里,谢周深深地看了葛桂一眼,眼中带着某种特殊的意味。 葛桂分明知道寒震的存在,也知道寒震的能力,却一直拖了两年半的时间。 白雾镇的普通百姓拿寒震没有办法,这可以理解。 附近的官府封锁消息,不向上汇报,勉强也算是官场的人之常情。 但葛桂…… 身为张季舟的弟子,他必然认识一些大人物,不说特别厉害,起码有南阳张家的渠道。 假如葛桂自己解决不了寒震,完全可以亮出身份,请张家的人过来帮忙。 或者绕过官府,直接上报给青洲不良人,自然就能将寒震收服。 可他硬生生拖了两年半……甚至更久。 图什么? 葛桂说要将寒震当成药引炼丹。 那么,他拖着的原因很可能是在等寒震成长,达到可以入药的程度。 从这个角度来看,白雾镇这些百姓的死亡和葛桂脱不了干系。 “听说你在白雾镇是义诊。” 谢周忽然说道。 “坐诊不收钱,拿药还是要收钱的。” 葛桂如实回答道。 谢周微微点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之所以坐诊不收钱,想来就是因为葛桂心里过意不去,对白雾镇的些许“补偿”了。 谢周没有把这个猜想说出来,也没打算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葛桂做出指责,沉默片刻后,重新把话题转到了“寒震”身上,说道:“葛医师,继续说寒震吧。” “好。” 葛桂点了点头,他对于寒震的了解远比镇上百姓的道听途说更为详细。 寒震是四年前来到白雾镇的,四年多的时间里,它一共杀了二十三人。 包括方家三郎和儿媳妇、一个做法事的和尚、三个捕快、十二个路过的旅人、还有五个白雾镇本地的居民,这其中除了和尚和捕快以外,其余十九个人都是死在方家的老宅。 当然,或许在看不见的深山老林里,寒震杀死了更多人也说不一定。 寒震是一个很聪明的式神。 为了维护“鬼”的存在,为了让人们心生畏惧,它硬生生将方家老宅塑造成了鬼宅。 此外,寒震杀人是为了维持生存,专门瞄准那些年轻健壮的生命。 131、不要回头 “这是……寒震来了吗?” 谢周双手拢袖,低头看着雪地里多出来的一层霜,眉头深深皱起。 悄然之间,他将注意力集中,感知力向四周扩散,却没发现寒震的痕迹,潜意识里也没有释放出危险的信号。 难道不是寒震? 可这层霜又是怎么回事? 谢周一时想不出答案,也没有检查这一层霜看它是不是寒毒。 因为寒震是一个有智慧的式神,如果谢周过分谨慎,只会让它放弃捕猎。 谢周谨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一个穷困潦倒、不得不冒雪打猎的猎人,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手持木弓继续在山林中巡猎。 说来也巧,一只灰毛野兔恰好出现在视野中,在一片雪白中分外显眼。 谢周像个真正的猎人一样,站定的同时弯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将野兔钉在了雪地里。 他的箭术不如燕清辞,达不到百步穿杨的程度,不过几十步内的精准度却是可以保证。 可怜的小家伙,这才刚刚从洞里探出头来,突然就一命呜呼了。 谢周咧嘴笑着,上前抽出箭矢,将野兔捡起来放进了背包里。 这时候的天色已然全黑,夜空和大地皆是白茫茫一片,显得格外寂寥。 山林中的寒风越来越大,在耳边呼呼作响,不时刮起一阵雪花,更是显得荒凉而萧瑟。 谢周抬起头,朝白雾镇望去。 令人奇怪的是,分明已经天黑,村里却是一片暗淡,看不见半点灯火。 并且左右两边的树林中,不知何时也落满白霜,泛着冰冷的光芒。 在树林内部,似乎有隐晦的目光在盯着谢周,透着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这幅画面真的很诡异,就像老人们最经常讲的那种鬼故事。 换成普通人在这,一定会心生警惕,然后加快赶路的速度。 即使谢周的心里都有些发毛,背起野兔,将弓箭也背在身后,向着白雾镇走去。 此时积雪的厚度已经接近小腿,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片野山脉到白雾镇有五里多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正常步行的话大概三刻钟就能走到。 谢周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计算时间。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半个时辰…… 诡异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足足一个时辰过去,谢周还是没能走回白雾镇。 寒风扑面,山野俱茫茫。 谢周知道,自己应该是遇到了传闻中的鬼打墙,停下脚步,再次眺望前方。 乡间小路狭窄而漫长,漆黑得仿佛看不到边际。 远处,白雾镇笼罩在夜色之中,只能勉强看到一个轮廓,似乎远在天边,永远都到达不了。 身后,野山脉也落在夜色之中,只剩下轮廓和一片阴影。 而在道路两边,田野地里一片空旷,一座座凸起的坟包分外显眼。 当你盯着一座坟包看久了,就好像上面坐着一个人,也在眼神阴狠地看着你。 …… …… “看来寒震早就出现了。” 谢周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自己就陷入了寒震的幻境。 或许是在白霜出现的时候,又或许是在他捡起野兔的时候,也或许是在走出野山脉的那一个瞬间。 按照葛桂的说法,寒毒发作的同时会伴随着精神方面的症状,堪比十倍药效的五石散。 那个时候,中毒者就会看到幻象,所以才会发出“鬼啊”、“有鬼”之类的话语。 但谢周确认,他并没有中毒。 这幻象也不是寒毒引发的。 看来寒震还有另一种致幻手段,而且是一种无需介质就能把人拉入幻象的手段。 谢周并不着急,神情也不带恐慌,心想如果一剑下去,能否将这幻象打破? 他不急于尝试,因为尚未确认寒震的位置,贸然出手只能是打草惊蛇。 他站原地停顿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向前。 时间一点点流逝。 分明寒风阵阵,可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连风声都听不到,死寂得令人心颤。 咯吱、咯吱……只剩下踩在雪地发出的声音还在回荡。 就这样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谢周又走了大半个时辰。 寒震还不出来吗? 这么有耐心? 谢周心里生出疑惑,以寒震表现出来的肃杀和残忍,不像是这么有耐心的人。 然后,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寒震一直在维护“鬼”的存在,总是让人在恐惧中死去。 而他面对幻象、面对走不完的雪路,竟然这么淡定……这本就是一种错误。 谢周想通了这一点,继续走了几步路后猛地大叫一声,在雪地上狂奔起来。 一边跑,脸上还一边做出惊恐的神情。 咯吱、咯吱…… 急促的脚步声在雪夜里疯狂回荡。 忽然,一道人声强行刺入。 “你是迷路了吗?” “你是迷路了吗?” “你是迷路了吗?” 这是一道阴恻恻的女声,听起来让人毛发悚然,你甚至能脑补出某个漆黑的夜晚,一个披着黑色麻衣的巫婆蹲在街角,当你靠近的时候,巫婆猛地抬起头,露出满嘴黄牙和脸上渗人的笑容。巫婆伸出手向你走来,语气阴寒地问你:“孩子,你是迷路了吗?” 四周分明空旷,奇怪的是,这声音却在不断的回响。 谢周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停下脚步,吐出了一口浊气。 “你是迷路了吗?” “你是迷路了吗?” “你是……” 阴恻恻的女声再一次从身后响起,后两句回音比第一句更为渗人。 谢周站在原地,心里想到了那个可以说烂大街了的鬼故事。 当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如果听到有人在后面喊你的名字、或者有人向你询问,不要说话,更不要回头! 因为在你听到声音的那一刻,黑暗中就已经多出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 她就跟在你的身后,亦步亦趋。 嘘…… 不要说话。 更不要回头。 在你身后。 有鬼。 132、寒震现身 遇到鬼的时候,该怎么办? 正确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别说话也别回头,卯足了劲往前跑。 咯吱、咯吱…… 咯吱…… 谢周也是这么做的,保持着惊恐的模样在雪道上狂奔,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分外刺耳。 但如果有谁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神明亮至极,哪里有半点惧怕。 他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背后虽然有声音,但那声音很微弱,就像狂风里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凭借这道声音,还无法确认寒震的位置。 谢周一边奋力奔跑,一边放开精神力,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随着时间流逝,谢周终于察觉到在自己的右后方,似乎有一道冰冷的气息。 那气息隐藏在冰雪之中,不静下心仔细观察的话根本难以发现。 这就是寒震吗? 谢周一挑眉梢,思考着放缓了脚步,佯装出一幅气喘吁吁的脱力模样。 果然,耳边再次响起了那一道阴恻恻的女声:“不要跑……” “你是迷路了吗?” “别怕,转过身来……” “回家的路就在身后……” 这一次的声音没有回音,但却格外悠长,就好像不是从耳边听到,而是在心中响起。 声音里还带着某种蛊惑的味道,试图影响倾听者的心智。 这是……精神武学! 谢周想起之前遇到的和尚,当初和尚度化他和关千云的时候,就使用了类似的武学。 佛音浩荡,几乎震彻脑海。 与和尚相比,寒震在这方面的造诣就要差的太多了,起码谢周听起来没有丝毫感觉。 不过谢周却不能再跑下去了,眼神涣散,装出一副被蛊惑了的样子,慢慢地停下脚步。 “对,就是这样……” “转身……” 寒震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周也如它所愿地转过了身来。 霎时间,一阵阴风从耳边吹过,紧接着在前方的道路旁边,凭空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一个浑身雪白、近乎透明的纤瘦女子。 她漂浮在半空中,长发呈破碎的波浪状,在寒风中不断飞舞。 往下看去,这女子没有腿足,下半身是一副幽鬼的模样。 她的嘴巴干咧着,露出满嘴尖牙,不住地打着哆嗦,发出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 “哎……卧槽!” 即使谢周在转身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正看到还是被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战栗了一下。 便在这一瞬间,女子动了。 人类在恐惧之后往往会有过激反应,但在恐惧的瞬间会出现一个心神停滞的真空期。 不得不说,寒震的时机抓得极其巧妙,趁着真空期的瞬间就来到了谢周身前。 双手前伸成爪,试图扼住谢周的咽喉。 可惜她在乡下小镇待久了,面对的都是一些不懂修行的普通人。 长久以来的强大让她过于自信,以至于完全高估了自己的速度和力量。 当然由于谢周的伪装,她也完全低估了谢周的反应速度。 谢周是被她吓了一跳,如果是在同境界的战斗中,比如谢淮、比如法显和尚,这瞬间的失神就等于失败。 可寒震这种……呵呵! 谢周算是看出来了,如果按大夏这边的境界来看,寒震的气息勉强才够得上二品。 谢周眼神淡漠,甚至稍微停顿片刻,等待寒震踏入他身前三尺,才抬起右手从箭筒中抽出了一根箭矢。 以箭为剑,朝寒震抽去。 啪的一声! 寒震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砸进了积雪堆里。 不等她再有别的动作,谢周一脚踩在她的背上,以箭尖抵在她的脑后。 经由内力灌注的杨木箭矢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荧光,堪比利剑锋锐。 下一刻,箭矢刺入寒震的脑袋中,恐怖的剑意肆意开来。 这个浑身雪白透明的怪物来不及挣扎就被夺去生命,化为了一滩冰水。 总有人喜欢在掌控局面时说一些不必要的话,给对手送去反击的机会,然后死于话多。 谢周没有这个习惯,多说无益,十恶不赦的恶人更适合一剑杀之。 青山剑修在面对邪修时一向如此。 但此时此刻,看到眼前的场景,谢周却处在一个疑惑的状态中。 这?? 怎么就化成水了? 难道不是实体吗? 说好了要拿寒震当作药引的,可这还怎么向葛桂交待? 思索之际,幻境消散,周围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133、一碗药汤 大雪暮时便停了,风也停了,夜幕下的白雾镇一片安静。 谢周左手负背,向着那道雪白透明的影子走了过去,右手依然握着剑,保持警惕。 燕清辞背着长弓,也从远处走了过来。 寒震倒在雪地里,被紫气东来贯穿数次的她依然没有死去。 感受到敌人的接近,她用力挣扎着想要起身逃跑,却怎么都站不起来。 “这就是式神吗?” 燕清辞难掩惊讶地说道,离得近了,才发现寒震的样子有多么奇怪。 她的头发、瞳孔、皮肤、包括牙齿和指甲在内都是雪白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栩栩如生的雪人。 但这个雪人并不可爱,反而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 因为寒震不是人类,却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形,下意识便会让看到她的人产生不安和厌恶的情绪,这在哲学家们的口中,被称为“恐怖谷效应”。 此外,寒震没有穿衣服。 听声音她应该是个女性,却没有女性的身体结构特征,好像是鬼魂一般。 也是因为没有脏腑和鲜血,她才能在谢周的剑下逃过一劫。 只不过为了活命,她付出了非常多的灵力为代价,几乎就要跌境。 “饶……饶命……” 寒震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一次不再是阴恻恻的语气,而是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求饶声。 瞪圆的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随即化为雪水流淌下来,或许就是寒震的泪水? 谢周没有理会,看向燕清辞问道: “杀了?” “先不急。” 燕清辞摇了摇头。 这就是她和谢周的区别了。 或者说不良人和青山弟子的区别。 青山弟子除魔卫道,习惯一剑杀之,懒得听太多的是非曲直。 而不良人习惯在恶人临死前审讯一番,以探查更多的消息。 燕清辞蹲下身来,望着寒震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寒震怔了怔,下意识地说道:“我都告诉你,你就会饶过我了吗?” 燕清辞抬头看了谢周一眼,沉默片刻后对寒震说道:“我不会杀你。” 听到这句话,寒震眼中的雾气变得更加浓郁,似乎是绝处逢生后的喜极而泣。 “我是从东边来的,从东边来的……”寒震回答说道。 燕清辞说道:“岛上吗?” 寒震连连点头。 她不是太清楚地界的划分,只记得本来居住的地方是在一座岛屿,而她跟着主人过来这边时,也曾跨越千里大海。 燕清辞确认了她东夷式神的身份,随即问道:“驱使你的阴阳师在哪?” “你是说主人吗……”寒震哭得更加厉害,说道:“主人死了,他死在了海上。” …… …… 燕清辞接着问了十几个问题,逐渐摸清了寒震的来路。 寒震来自东夷岛倭国,本是阴阳寮一位阴阳学者的式神。 五年前,泰山下了一场罕见的流星雨,皇帝陛下以祥瑞为名,宣布要更改年号。 倭国国王得到消息,派阴阳师前来恭贺,一并送上贡礼。 谁成想在海上遭遇风浪,船毁人亡。 寒震侥幸存活下来,混进另一支海上的商队中,随着商队流落至此。 当燕清辞询问她为什么杀人的问题,寒震回答说,她饿…… 就像人类需要食物,作为式神,需要灵力的补充。 灵力一般来自于阴阳师。 但当阴阳师死去,式神没有被其他阴阳师收容,不得不流浪的时候,麻烦就来了。 像是山兔、萤草这种式神还好,她们可以通过人类食物和自然界的植物来补充能量。 而像是震震、酒吞童子这种,就需要通过捕杀人类来维持生命。 捕杀动物是不行的,因为动物体内没有他们需要的灵力。 听到这里,谢周和燕清辞都有些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寒震并非暴躁嗜杀,而是饥饿本能下的不得已。 从某种角度而言,寒震也属于受害者。 谢周和燕清辞可以理解她的痛苦,却没办法接受。ζΘν荳看書 站在人类的角度上,不管寒震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这些杀戮都足以判处她死刑。 立场不同,对错便不同,仅此而已。 燕清辞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再次看了谢周一眼。 她说了自己不会杀寒震。 但无论如何,寒震都是要死的,否则放她离开,不知又有多少家庭遭殃。 看到谢周右手握住剑柄,寒震被吓坏了,哭诉说道:“别杀我,别杀我……” 谢周不理,抽出紫气东来。 就在剑意即将落在寒震身上时,她忽然说道:“我有朋友的,我还有个朋友……” 朋友? 谢周愣了下,和燕清辞对视一眼,说道:“你的朋友是谁?” 寒震嘴唇哆嗦着说道:“他就在前面,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找他……” 谢周把武器放下,示意寒震领路。 寒震挣扎起身,向着镇子里飘去。 拐过几个弯后,谢周和燕清辞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因为寒震要去的地方,竟然……竟然是葛桂所在的医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走错了吗? 事实证明寒震没有走错,她指着医馆门前的葛桂说道:“就是他,就是他……” 她在看到葛桂后眼中多了几分欣喜,语气很迫切,每一句话都要重复两遍。 葛桂一直在医馆门前等着,刚一拐角就注意到了他们的到来。 在看到寒震的瞬间,他的眼神先是一愣,随即数次变换,最后只剩下复杂。 “救我,救我……” 寒震朝着葛桂飘了过去,寄希望于这个唯一的朋友能够救下自己。 她一边飘着,一边哆嗦得厉害,担心谢周和燕清辞趁机把她杀死。 好在谢周和燕清辞都没有阻拦。 寒震成功飘到了葛桂面前。 葛桂看着她沉默片刻,转身回屋,端出了一碗药汤。 “你看看你,怎么伤的这么重?这是我专门为式神调出来的伤药,喝了吧。” 葛桂看着她说道,眼神真挚,语气中带着对朋友的关怀。 其实从和葛桂认识开始算起,这已经是葛桂第五次为她调配药汤。 前面四次,寒震都拒绝了。 死去的主人告诉过她,不能随便接受外人的东西,哪怕是朋友的东西也不行。 况且无灾无病,喝药汤做什么? 但这一次,寒震没有拒绝。 一来她身受重伤。 二来葛桂救了她的性命,在她眼里,这个朋友的地位已经无限接近逝去的主人。 寒震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134、朋友(上) 寒震一口气喝完药汤,双手捧着药碗递给葛桂,咧着嘴巴笑了起来。 她真的很丑,笑起来的时候更丑,满嘴尖牙都充斥着让人恐惧的元素。 但谁都看得出来,她笑得很开心,就好像一个想要得到表扬的孩子在说,我喝完了,你快夸夸我。 葛桂看着她的笑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错。” 得到夸奖的寒震嘴巴咧得更大,笑得更加开心。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疼。 很疼。 有一股被灼烧的痛楚从腹部传来,顷刻间传遍全身,就好像掉进了岩浆里。 这一刻寒震忽然想到了海上,那一场杀死主人的风暴到来,海水充溢身体的时候,就是眼下这般疼痛。 “疼……” “疼……” 强烈的灼烧感让寒震脱力,摔倒在地上,挣扎着向葛桂爬去:“救救我……” 葛桂像是听不到寒震的惨叫和求救声,拿着药碗,自顾走到水池边上。 他将药碗放到水盆里洗净,然后用毛巾一点一点地擦干碗上的水珠。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寒震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惨叫声越来越大,奋力向着葛桂爬去。 一尺。 两尺。 三尺。 五尺…… 她终于是爬不动了,瘫软在地,许久都没有动作,求救声也变得低微。 “朋友,朋友,葛医师……救救我……” “救救……” 最后一个“我”字没能说出口,寒震双目失神涣散,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就好像被挤压的海绵一般,寒震雪白透明的身体开始萎缩,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便缩成了一堆积雪。 这堆积雪里生长着一颗莲花,莲花通身雪白,唯有莲子是泛着流光的血红色。 与寒震丑陋的本体相比,这颗拥有着红莲子的雪莲花,堪称绝美。 …… …… 早在寒震爬进医馆的时候,谢周和燕清辞便跟着走了进来。 两人看着寒震尸体化成的积雪,看着那一株拥有着血色莲子的雪莲花,各自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葛桂依然站在水池边上,擦拭着药碗,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良久。 他才将药碗放回柜子里,转过身来。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你看,这家伙蠢得要死。” 葛桂指着雪上的白莲花说道。 呵,寒震确实有够蠢的。 她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分明得救了啊,怎么会这么痛苦呢? 她甚至想不到葛桂给她的那碗药汤原来是专门为她准备的毒药,是杀死她的罪魁祸首。 所以她至死都把葛桂当成朋友,朝着葛桂奋力挣扎,希望这位朋友能向她伸出援手。 可她当然想不到了,她又不是什么强大的式神,还这么笨,从蕴养出灵智到被阴阳师契约,不过十来年而已。 战斗时的装神弄鬼、谨小慎微,不过是她身为捕猎者的本能罢了。 没经历过,如何会知道人世间的残酷? “你们看,这朵千年雪莲就是她的本体,阴阳师以心血为引,以灵力灌注,再将一部分神魂汇入其中,驱使她产生灵智。” 葛桂转而介绍起积雪上的莲花,微笑着说道:“可惜那阴阳师不争气,这莲花也不争气,分明本体的雪莲这么好看,化形后却丑成这么一副鬼样。” 说着他伸出手来,要去摘这朵莲花。 锃的一声! 谢周抽出剑来,指着葛桂的眉心。 葛桂的脸色阴沉下来,看着紫气东来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周只是说了两个字:“朋友?” 葛桂冷哼一声,沉默不语。 谢周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葛医师不解释也行,但这朵雪莲我要带走。” 葛桂也看着谢周的眼睛,确认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好,我可以告诉你。” “不要试图说谎。” 谢周收回紫气东来,说道:“当然,如果葛医师觉得能瞒过我的话……也可以试试。” 葛桂沉默片刻,忽然咧嘴笑了起来,笑容明朗,缓缓道来。 …… …… 虽然葛桂在两年半前才来到白雾镇定居,但其实,早在四年前他就认识寒震了。 当初倭国的使船遭遇海难,阴阳师身死,寒震侥幸逃到了另一支海上商队。 而葛桂就是那支商队里的随船医师。 他跟着商队前往东夷岛,想要寻找一味极其稀少的药引。 他想炼一炉丹药。 一炉可以帮普通人提升修行天赋,让人延年益寿的丹药。 他迫切地需要这种丹药,非常迫切。 因为师父张季舟的身体愈发苍老,如果不能延寿,不出几年就会老死。 也因为他自己。 他想要修行,想要变得强大。 “你根本不会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欺负我和我师父的。” 葛桂笑容惨淡,回想起那段往事。 当年师父张季舟担上罪名,被人排挤出太医署,性格高傲的他不愿意返回张家,于是以游医的身份行走江湖。 那段时间,张季舟化名孙景,从不透漏自己的真实姓名。 葛桂就问师父,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师父告诉他,避难。 葛桂不能理解,为何要避难,难道师父有很厉害的仇人吗? 师父摇摇头,说自己没有仇人。 张季舟确实没有仇人,那些将他逼出太医署的人也不会害他。 但作为一个神医,失去朝廷和家族的庇护,自然就会多出无数的“仇人”。 葛桂当时年纪尚小,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某次治病的时候,他不小心说出了师父的真实姓名。 第二天,一个叫宋三的人找上门来,希望张季舟能帮他治疗残留多年的暗疾。 宋三是当地漕帮的头目,手底下三百多号人,颇有些势力。 但他对张季舟毕恭毕敬,送上足足一千两的银票,以求张季舟出手。 张季舟没有拒绝,施针治好了他的暗疾。 宋三再次送上千两银票,还额外送给葛桂一颗罕见的夜明珠。 葛桂为此感到得意,心想透露姓名又如何?那些人只会对师父更加敬重。 可当天下午,他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一个和漕帮敌对的势力听说宋三的暗疾被治好,大为恼怒,竞派人拿下葛桂师徒。 幸亏张季舟的名声足够响亮,对方心里也有些忌惮,没有下杀手。 师徒二人被关进了地牢中,那是一个绝对黑暗的地方,没有半点光芒。 听起来似乎不难,但人类对黑暗和密闭有种天生的反感。 当黑暗和密闭合而为一,就会让人失去对空间和时间的概念,陷入极端的压抑,进而衍生出极大的恐惧。 那种环境下,只需要七天,就足以将一个正常人活活逼疯。 葛桂和师父熬了四天才被人救出去。 当他走出地牢看到阳光的那一刻,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135、朋友(下) 葛桂明白了师父所说的“避难”两个字的意思,从那一天开始,他将嘴巴缝死,绝不透漏身份相关的一个字。 尽管如此,他们也数遭劫难。 被大户人家赖账过,被山贼抢劫过,被人用刀指着脑袋强逼着给恶人治病过…… 直到后来,张季舟受邀加入凉州黑市,入驻黑市的九狱楼后,情况才渐渐好转。 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那些得罪死的仇人也被黑市的杀手抹除。 可黑市的力量终究是外来者。 葛桂渴望自己变得强大,渴望拥有选择的权力,再也不希望被人威胁着治病。 他学着用毒,可毒的力量有限,那些强大的修行者根本不会给他用毒的机会。 最终还是得落在修行上。 葛桂通过黑市的途径,收购了大量与修行和延寿相关的药方,在这些药方的基础上进行改良,经过数年的药理分析和辩证,他终于研究出一味能让老人延寿,也能让普通人脱胎换骨、成为修行天才的丹药。 他需要一味药引。 为了寻找合适的药引,葛桂曾深入北境大山,前往南海诸岛,也去过东夷岛。 可惜一无所获。 直到从东夷岛返回的路上,他在商船底部的货舱中遇到了寒震。 葛桂看出了寒震式神的身份,也看出她是一株千年雪莲,而且是被阴阳师花费大力气蕴养过的千年雪莲,恰好入药。 问题在于,当时的寒震身受重创,体内灵力虚浮,药效大减。 葛桂需要等她恢复过来。 而式神恢复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通过“进食”自行恢复,一种是寻找阴阳师的帮忙,让阴阳师为其治疗。 与前者相比,寻找阴阳师帮忙无疑是更稳妥的方法。 但葛桂却不能放任寒震回去,也不敢让她和阴阳师接触。 因为式神的数量相对于阴阳师来说过于稀少,一旦让寒震回归东夷岛被其他阴阳师契约,事情就会变得极其困难。 所以葛桂向商队隐瞒寒震的存在,将她秘密带回了大夏。 然而,寒震性情古怪,在上岸之后拒不接受葛桂的帮忙。 就连葛桂从牢里捞出的死刑犯人送到她面前让她食用,寒震都表示拒绝。 后来葛桂在行医时被一个邪修盯上,险些失去性命,被寒震救下。 一命还一命,经此一事,寒震自认报答了葛桂的救命之恩,于是不告而别。 寒震本想返回东夷岛,可她少经世事,笨得连方向都分不清,几经波折后来到青洲,停在了这座偏远小镇。 白雾镇上没有修行者,方圆百里也没有军队,这里的环境很适合她养伤。 她在野山脉中居住下来,偶尔外出捕食,成为了白雾镇百姓口中的“鬼神”。 这期间葛桂一直在寻找她的踪迹,终于在两年半前找到。 于是葛桂也留在了白雾镇,开了这家医馆,等待寒震恢复到可以入药的程度。 …… …… 这就是葛桂和寒震的“朋友”之旅,他们互相救过对方的性命,一起经历过生死。 如果忽视掉其中的利益和血腥关系,这会是一段情比金坚的友谊。ζΘν荳看書 可事实上…… 这段友谊从始至终都是虚假的。 因为寒震不是人类,葛桂从来也不把她当成朋友或者人来看。 在葛桂眼里,她就是一株药草,一株还在生长中的药草。 所以今天寒震向他求救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递上一碗毒药,用来采摘这株已经成熟的药草。 听完他的讲述,谢周问道:“寒震曾经救过你的命?” 葛桂面无表情说道:“那个邪修是巫神教的余孽,想要拿我练蛊。” 谢周看着寒震化成的雪莲,说道:“所以你真的对她毫不在乎?” 葛桂点了点头,以胜利者的姿态,微笑说道:“当然。” 谢周却摇了摇头。 未必如此。 因为葛桂先前把药碗递给寒震的时候,连手腕都在发抖。 因为寒震在爬向他乞求救命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上一眼。 因为当葛桂转过身来的时候,只能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 也不知道他的愧疚是对寒震,对自己,还是对白雾镇的百姓。 葛桂依然微笑着,沉默着。 半晌他只撂出一句话。 “她本来就该死。” “是的,她本来就该死。” 谢周并不否认这一点,无论如何,寒震都造下了数十起杀孽。 他看着葛桂的眼睛,问道:“那白雾镇的人呢?老方他们一家呢?前些天死去的孩子呢?他们也该死吗?” 葛桂沉默片刻,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情绪地说道:“怪他们倒霉罢了。” 谢周说道:“你本可以救他们。”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葛桂耳中,却让他彻底破防了。 葛桂安静看着谢周的眼睛,脸上的微笑转为大笑,甚至于眼泪都笑了出来。 葛桂狂笑不止,一脚踩到积雪堆上,大骂说道:“这蠢东西油盐不进,给她找死刑犯人不吃,带她去杀山贼不去,我管的了吗?她就愿意待在这破地方,你让我怎么办?” “还我救他们,谁他妈来救我啊?” “谁救我师父啊?” “我师父就要老死了你知道吗?” “师父是我最敬爱的人,可老方他们一家关我鸟事?那个孩子关我鸟事?” 葛桂眼神癫狂,忽然转过身,指着药柜旁边墙上挂着的锦旗。 “你看到这些锦旗没有?” “这是西边老张送的,他砍柴时从山上摔了下来,是我帮他正的骨!” “这是老李送的,他爹去年中风,是我施针救了老爷子一命!” “这是李四郎送的,半年前他儿子突发恶疾,是我救了他儿子的性命!” “这是马婆婆送的……” “这是孙姐送的……” 葛桂依次指过去,语速极快。 这些锦旗都是镇上百姓送给他的,有写“德医双馨,济世神医”;有写“华佗再世,妙手回春”;有写“三根神针针穴疗经,一双妙手手到病除”……诸如此类,足足有二十多面,整整挂了一面墙壁。 下一刻,葛桂忽然冲到墙边,将这些锦旗撕扯下来,扔到地上猛踹。 “白雾镇这些人能有今天,都他妈的得谢谢我!” “你知道这两年半我给他们多少人看过病吗?你知道我帮他们省了多少钱吗?” “你知道如果没有我,那地里头至少要多添五十座坟墓吗!” “去他妈的!你说我救没救他们?” “啊?你去问问白雾镇上的人,谁他妈的敢怨我?” 136、逃避 葛桂一边撕扯锦旗,一边满口大骂,直到将所有锦旗都撕扯下来,他转身看着谢周,啐了一口说道:“我看你很为他人着想啊,你是想当圣人吗?啊?” “来我问你……” 葛桂指着燕清辞,说道:“假如她的心病能治,但需要你去杀一百个人,你杀还是不杀?” 燕清辞微微蹙眉,避开了他的手指。 谢周则沉默地看着葛桂,没有说话。 “你他妈说话啊你!” 葛桂不依不挠,眼神嘲讽。 “我呸!” “我最恶心你们这些人,真他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等他骂完了,把锦旗也撕扯完了,谢周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指着药柜两边挂着的一副对联,看着下联底部“张季舟”的印章,幽幽地说道:“就算你炼出了那种丹药,如果让张医师知道这丹药的来路,他还会接受吗?” 葛桂没有接话。 他转过身,目视墙上的对联。 这是七年前,葛桂在出师的时候,师父张季舟为他手写的礼物。 上联:但愿世上无疾苦; 下联:宁可架上药生尘; 横批:医者仁心。 这是在医学界很出名的一副对联,据说是医圣当年题在药铺上的话语,它还被刻在太医署的大门上,南阳张家的祠堂、西蜀黄家的老宅、药王谷的藏书楼……几乎所有医学传承的地方都能看到类似的话语。 医为仁道,学医先学仁。 虽然张季舟被称为“鬼医”,虽然张季舟在行医风格上稍显激进,但他这一辈子从南阳到太医署,又从太医署到一介游医,手上救过皇亲国戚,也救过低贱平民,开出过价值万两白银的药方,也曾分文不取地为贫民义诊,行医七十年,张季舟无愧于“医者仁心”这四个字。 可作为张季舟的弟子,葛桂却在今天把这四个字抛诸脑后。 他将一个式神秘密带回了大夏。 他放任寒震杀死了几十个大夏百姓。 不管他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心底又有多么大的苦衷,这就是事实。 葛桂望着对联的眼神极其复杂,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扑通一声! 葛桂跪在对联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谢周和燕清辞对视一眼,然后转身出门,没有摘那朵雪莲。 等到两人离开,医馆的房门关上以后,葛桂面容苦涩,终于哭出了声。 他转过身,再次对着积雪上的雪莲磕头。 先前谢周问他,他对寒震毫不在乎吗? 他回答说,当然。 可事实上怎么会不在乎? 如果当初寒震遇上的不是他,而是商队里的其他人,那么后者很可能会给寒震一条木船,帮住她返回东夷岛。 到时候寒震会和其他阴阳师契约,她的伤势会得到很好的恢复。 她也不用再造杀孽,不用面对死亡,还会拥有比人类漫长许多的生命。 但她遇到了葛桂,一个想要杀她的人。 可笑的是,她还把这个人当成朋友,至死都在相信这个朋友。 其实葛桂后悔过,在寒震杀死第一个无辜百姓的时候,他就有了悔意。 他去帮那个无辜之人收了尸。 可当他看到尸体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师父,想到了自己修行遇到的困境。 他又不后悔了。 他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寒震身上,编造出了一个哄骗自己的“故事”。 故事里寒震是吃人的魔鬼,而他是助人为乐的医师,是屠魔的少年郎。 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头恶魔,包括那个屠魔的少年。 …… …… 另一边,谢周和燕清辞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客栈走去。 “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燕清辞忽然说道。 谢周点了点头,别看葛桂嘴上不承认,其实心里头门儿清。 但说到底,葛桂并没有触犯大夏律。 他没有帮寒震杀人,在进入大夏境内后也没有帮寒震做过隐瞒,只是在寒震杀人的时候选择了旁观。 能救而不救,不算犯法,却是一种冷漠的错误。 当这种冷漠和自身利益相关的时候,又被称为自私。 之后一路无话。 刚过戌时,客栈还未打烊,店小二坐在柜台后面,无聊地翻看着一本小说。 谢周上前敲了敲柜台,递上一块银子,又把下午打猎来的野兔送上去,吩咐他去炖一锅兔汤,明早端到楼上。 小二看到这么大的一块银子,顿时喜笑颜开,哪里会有半点不满,拎着野兔就往后院小跑过去了。 这种野兔,长得可爱,也很好吃。 就是有一点不好,肉太瓷实了,得炖上一整夜才好入味。 上楼回房,各自洗漱。 没一会儿敲门声响起,燕清辞从门外走来,接过店小二送来的热茶。 她端着茶壶把谢周的杯子倒满,再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 茶是刚刚泡好的,在冬天的烛火中冒着腾腾热气,房间里就好像蒙了一层烟雾。薆荳看書 谢周看着烟雾里的少女,目光略显呆滞。 燕清辞注意到他的目光,抿了抿唇问道:“想什么呢?” 谢周沉默片刻,说道:“我在想葛桂问我的那个问题。” 假如燕清辞的心病能治,但需要他去杀一百个人,杀还是不杀? 如果这一百个人都是死刑犯,那他杀起来应该不会有什么负担。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像死在寒震手中的那些人一样,都是最普通的平民呢? 杀还是不杀? 谢周给不出答案,在事情发生之前,任何的假想都是无效的。 不过在大夏的律法中,在佛门道门的经义中,都有这么一条规矩。 ——地位有尊卑,人命无贵贱。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谢周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清辞,你看过《西游降魔传》没有?” 燕清辞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西游降魔传》是市面上很火热的一个话本小说,讲的是长安城一位高僧玄奘,为救世人于水火,于是前往西方灵山取经的故事。 一路上玄奘数遭劫难,与各路妖魔斗法。 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那些没有后台的妖怪,都被玄奘和他的弟子们斩杀,是为除恶。 而存活下来的妖怪,无一不是天上神仙的亲戚、朋友、弟子、坐骑…… 这些妖魔在下界作恶,即将被杀死的时候,那些自诩为正义的神仙就会站出来替他们求情,将他们带上天界。 就连一口一个“众生平等”的佛祖,都救下了自己的亲戚“金翅大鹏”。 要知道,金翅大鹏可是吃光了狮驼城的国王和文臣武将,满城百姓也被吃了个精光,可谓是杀孽滔天。 你看,生命无贵贱只是说辞罢了,在每个人心中,生命都是分贵贱的。 满城百姓在佛祖看来不如金翅大鹏,寒震和几十个百姓在葛桂看来也不如他的师父。 这种做法无疑是卑劣的,可这就是人性,人性本来就有卑劣的一面。 《西游降魔传》里的佛祖如此。 葛桂也如此。 谢周看着燕清辞,心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又会如何选择? 137、来到黑市的关千云 翌日清晨,喝完整夜炖好的兔汤,谢周和燕清辞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白雾镇。 经过葛桂医馆的时候,他们停下脚步,注意到医馆前面聚集了很多百姓。 “这是怎么了?” 谢周有些奇怪地问道。 巧合的是,当初给谢周讲故事的老大爷也站在前面,惊讶说道:“你们俩还没走啊。” 谢周抬了抬肩膀上背着的行囊,说道:“这就走。” 老大爷则是指了指前面的医馆,说道:“葛医师也走了,两刻钟前走的。” 谢周微微一怔:“去哪了?” 他对葛桂的离开并不意外。 葛桂留在白雾镇是因为寒震,现在寒震化为雪莲,葛桂自然到了离开的时候。 但让谢周没想到的是,葛桂会走得如此匆忙,就好像在逃避着什么一样。 “应该是回城里去了。”老大爷说着又取出一根卷烟叼在了嘴里。 谢周也向上次那样为他点火。 老大爷深吸了一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葛医师走时就带了个药箱,还有我们送他的那些锦旗。” “他把药草药柜这些都留了下来,保证会再找个医师来白雾镇坐诊。” “葛医师还跟我们道歉,说对不起诸位乡亲父老,希望我们不要怨他……” 老大爷停顿片刻,叹息着说道: “其实他哪里需要向我们道歉啊,是我们对不住他才对。” “这两年家家遇到个屁大点儿的毛病,都咋咋呼呼的找他帮忙,可没少麻烦他……” “其实大家伙心里也都明白,葛医师不是一般人。” “他的医术太好了,什么病都能治,而且他人品也好,还不图钱……” “这种德医双馨的好医师,哪里是我们这小地方能留得住的?” “他愿意在这里待两年多,已经是我们的荣幸了。” “对了,前两年我从断崖上摔下来,整个右腿摔得不成形状,如果不是葛医师帮忙,到现在我都得在床上躺着,指不定都躺坟地里去了。” 老大爷吞云吐雾,低头拍了拍右腿,眼神中满是感慨。 医馆里挂着的那幅“济世神医”的锦旗,就是老大爷所送。 这一开口,周围人纷纷跟腔。 有人说葛桂救了他孩子。 有人说葛桂帮阿爹续了命。 还有人说葛桂为白雾镇赐了福…… 人人都夸葛桂好。 谢周和燕清辞看着这一幕,各自沉默着没有搭话,悄悄离开。 没必要揭穿葛桂的“罪行”,更不必要去破坏葛桂在百姓眼里的形象,那样只会给白雾镇带去更多的麻烦。 …… …… 在葛桂离开白雾镇的同时,远在凉州石柱城,他的师父——“鬼医”张季舟也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黑市。 张季舟是要前往长安城,找岱岳星君以及他的好徒弟、也就是现任太医令乌朋当面对峙一番,问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岱岳星君推行的预防疟疾之法果真是从他的研究中得出,那么在宣扬的时候,也应该附带上他的姓名。 这是名声之争。 张季舟自知没几年可活,他不求能超越先祖,只求能在青史上占据更多的笔墨。 就在他收拾行装的时候,有个中年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身材魁梧,面目狰狞。 张季舟不知道中年人的姓名,只知道对方年不过四十,修为却已是一品中期,放眼整座黑市都是最顶级的强者,也是黑市特意为他挑选出来的护卫。 “张老先生,楼下有个年轻人求见。”中年人对张季舟说道。 张季舟摆了摆手:“不见了。” 中年人说道:“他自称王尘,说与张老先生是忘年交,有十几年的交情了。” 张季舟愣了下,琢磨着王尘的名字,心想自己有认识这样一个人吗? 虽然想不起来,但他略一思索,坐回医桌后面说道:“让他上来吧。” 中年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噔噔蹬的声音响起,自称王尘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 “张老,好久不见啊。” 年轻人把门关上,笑呵呵地对张季舟打了个招呼,自顾坐到了桌子对面。 张季舟看到来人,顿时乐了,没好气道:“就你叫王尘啊?” 年轻人呵呵笑道:“总不能用真名,在这里会死人的好不好。” 他当然不是王尘。 事实上,王尘虽然是个杀手,也嚷嚷着要来黑市,但他至今都没有来过。 此时此刻,王尘指不定到哪个饭馆里品鉴美食去了。 其实黑衣老剑修对这位弟子的评价非常正确,如果王尘不是王家子弟,那他大概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庖厨。 顶着“王尘”这个假名来到黑市的年轻人其实是关千云。 在黑市这鬼地方,关千云当然不能透露半点和身份姓名相关的东西。 这里到处都是穷凶极恶的狠人,他们被朝廷和江湖正派通缉,反过来也喜欢猎杀朝廷官员和所谓的正派人士,尤其是不良人,他们杀起来不会有丝毫手软。 等闲正派弟子在这里暴露身份,就等于把命送给了阎王爷。 此外,关千云自称和张老先生认识有十几年,这句话倒是不假。 至于忘年交,就是开玩笑的话了。 他的师父燕白发,与张季舟才是真正的忘年交。 关千云听过这段友谊的来历,当年师父成婚,师娘是个名为唐月霜的女子。 不过关千云并没有见过师娘,偶尔听师叔伯们提起,都说那是一位善良温婉而又美丽的女子,燕白发这个大老粗能娶到她,不知是几百年修来的福分。 可惜唐月霜有心病在身,在生下燕清辞不久就心病发作离开了人世。 更让人难过的是,这病也遗传给了燕清辞。 那些年的求医之路,让燕白发和张季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至于关千云冒充王尘,则是因为这家伙当时吃得满嘴流油,嘴里没一句实话。 这简直是在把他当猴子耍,如果不报复一下,关千云也就不是关千云了。 当然,关千云也想趁机深挖一下王尘的身份,看看他和“周淮”到底是什么人。 “所以王尘……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季舟看着关千云,语气随意问道。 “执行任务。”关千云当然不会明说,以任务两个字搪塞过去,笑着说道:“顺便问张老一句,我师妹的病……” 张季舟一挑眉梢,说道:“孙慈不是早给她看过了?” 关千云耸了耸肩说道:“您也知道,孙医师那法子治标不治本。” 张季舟说道:“还能撑多久?” 关千云说道:“三五年问题不大,不过人命关天,总得提前准备好对策。” 张季舟微微颔首,紧接着却摇了摇头,说道:“我治不了。” “啊?”关千云有些诧异。 张季舟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啊什么啊,医术有限,治不了就是治不了。” 当初给唐月霜治病那会儿,张季舟不过六十多岁,尚且不服老,和心病磕了好些年,总觉得自己能治。 不过如今他八十多岁,半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不行就是不行,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孙慈比我厉害,让你师父再去药王谷问问。”张季舟对他说道:“或者找我徒弟也行,如今他可能还差点儿,但用不了几年,肯定比我厉害得多。” “太医令乌朋?”关千云挑了挑眉,嘟囔说道:“他也说治不了啊……” 关千云知道乌朋和张季舟之间的恩怨,眼珠子一转,很是义正言辞地说道: “要我说,乌朋那老小子比张老您差远了啊,再给他十辈子都不行!” “去去,少在这给我贫,他要是差,岂不是证明我教的不好?” 张季舟瞪了他一眼,解释说道:“但我说的徒弟不是乌朋,是我另一个徒弟,他叫葛桂,你们留意一下。” 关千云点了点头,记下了葛桂的名字。 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葛桂已经遇到了燕清辞,也替她简单诊治过了。 …… …… 辰时二刻,张季舟离开了黑市。 关千云也离开九狱楼,在街边喝了碗羊肉汤。 没错,黑市也有路边摊,而且数量不少。 这些摊贩老板一般来自附近的山村集镇,大多都不懂修行,也有一小部分是天机阁安插进来的探子。 一个不懂修行的人在黑市摆摊,听起来非常危险。 其实不然。 首先,大部分邪修自恃清高,根本不屑于对普通人出手。其次,黑市设有巡逻队,他们会保护这些摊贩,只要摊贩们谨慎一些,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此外,黑市的物价极高,这里一碗肉汤的价格足足是长安城的五倍。 一位很著名的学者说过: 当利润达到10%时,便有人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到50%的时候,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100%时,他们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而当利润达到300%时,甚至连上绞刑架都毫不畏惧。 所以石柱城和山村里的百姓,往往挤破头了都想往黑市里钻。 在这里干一年赚到的钱,足够去城里买个小院子,只要生活不豪奢,过完一辈子都没有问题。 喝完肉汤,关千云去往多宝楼,参加了一场拍卖会。 今天的压轴宝物是一颗从南海淘来的夜明珠,被二楼包厢里以三万六千两的天价拍走。 关千云很喜欢看拍卖会,偶尔也会参与竞价,但他从不真的竞拍。 比如一个东西估价五千两,关千云会叫价三千两,四千两…… 当临近五千两的时候,他会果断停下,因为他只能做做样子,实际上却买不起…… 在场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 事实证明,男人们很容易被这种一掷千金的行为激起热血,也很享受这种一掷千金的快感。 他们沉浸在这种快感中,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在拍卖结束以后,多宝楼的主事人员夹着一份书卷来到了黑市角落里的石房子。 这座石房子是黑市里最有名的消息交易场所,谢淮就是通过它找到了张季舟,张季舟也是通过它得知了岱岳星君和疟疾相关的消息。 “这是今天的拍卖记录。” 多宝楼主事将书卷递过去,上面记载着参与拍卖的人员,以及各项拍卖品最终花落谁家。 坐在石桌后面模糊的黑影微微颔首,接过书卷,同时给主事递去了一锭银子。 看银子大小,少说得五十两。 待主事拿着银子离开,模糊黑影这才点燃蜡烛,翻开送来的书卷。 随即他发出一声轻咦,看着上面“王尘”的名字,诧异道:“他怎么来了?” 黑影不禁有些怀疑,心想前些天传来的消息中,王尘不是去了南海郡吗? 据情报里说,王尘最近迷上了叉烧包,这会儿隐姓埋名混进了一家包子店,正在学怎么制作叉烧包来着。 这货也是奇葩,口口声声说着不愿意使用假户籍和假身份,结果却为了一口吃的将“誓言”忘了个干净。 “来人!” 黑影沉声说道,摇了摇桌边的铃铛。 很快有人从后门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半跪着等待他的吩咐。 “去多宝楼查一个叫王尘的人,把他的画像拿过来给我。” 黑影平静地下达命令。 这个情报组织的效率奇高,还不到半个时辰,多宝楼“王尘”的画像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得不说,这位画师的技术非常好,笔下的画像栩栩如生,把人物神态和空间感都给勾勒了出来。 黑影看着画像上眼神桀骜、眉毛像是飞起来一般的男子,内心里惊呼了一声卧槽,原来是你这家伙…… 他的脸上写满了无奈,自言自语道:“你他妈怎么来了?” 紧接着他想到近期黑市重开暗影楼,各路邪修纷至沓来,关千云此行,应该是来查探消息的。 问题在于,你来就来吧,用假名就用假名吧,怎么就用了个“王尘”的名字呢?怎么还用的这么光明正大呢? 黑影揉了揉眉心,心想关千云这家伙铁定要倒血霉了。 138、悬赏与刺杀 拍卖结束后,关千云离开多宝楼,慢悠悠地走在地下黑市的街道上。 夜光石、荧光粉、冷玉、以及蜡烛的光芒在黑暗中跳跃,粗略看过去,幽静感十足,很有一种深夜集市的味道。 不过如果观察仔细,会发现在这幅幽静的表象之下,另有一番景象。 比如街道两边,洞穴和石头上用深红色的油漆写满了各种话语。 有对敌人的咒骂,有对李氏王朝的诅咒,还有很多呼吁反抗朝廷的标语…… 远远看着,红漆就像是血一样。 街边摊贩们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行人们也一个个气息冷冽,即使在幽暗的黑市中依然用斗篷和斗笠遮住脸庞,帏布下方的眼神充满警惕,打量着周围每一个陌生人。 关千云同样戴着个斗笠,继续往黑市里的暗影楼走去。 有个路人迎面走来,借着身影交错时掀开关千云的外衣,摸走了他挂在腰上的钱袋。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但关千云还是察觉到了。ζΘν荳看書 他转身拽住小偷的手腕,斗笠下响起冰冷的声音:“还给我。” 小偷一副惊讶的模样:“什么?” 关千云也不说话,手上用力拧了一下。 小偷发出一声惨叫,弱弱地将钱袋递了回去,左手指了指关千云身后。 路口正好有一支黑市巡逻队经过,见到这一幕后停了下来。 巡逻队不急着向前,毕竟他们不是捕快,黑市也没有官府,从不管盗窃一事。 但如果在街上发生冲突,破坏到黑市建筑或者伤到路边摊贩,那黑市就会出手拿人。 这个小偷很聪明,他看准巡逻队经过的时机出手,就算被发现了也能趁机逃脱。 关千云冷哼一声,松开小偷的手,任由对方逃往黑市深处。 这一次他把钱袋塞进了衣服里,没再往腰上挂,很快来到暗影楼前。 暗影楼分为上下两层,第一层是接取悬赏的地方,大部分是买凶杀人的悬赏,还有一小部分是在求购宝物。 第二层用来发布悬赏,只要出得起钱,便可以去二楼找联络人,发布悬赏任务。 关千云来到一楼大厅的角落坐下,翻开桌上的小册子。 册子第一页便是天机阁最新排出来的杀手榜单,与之前相比无甚变化。 第一:无影。 第二:剑魔。 第三:青面鬼。 第四:无面人。 第五:黄泉。 等等……黄泉?关千云愣了一下,杀手榜第五不是毒咒吗? 记得这个绰号“黄泉”的杀手是排在第六名啊,怎么到第五了? 杀手榜共取七七四十九位,关千云依次看过去,发现毒咒已经从榜单上消失了。 毒咒往后的杀手排名上升,还有一个绰号“赤鬼”的杀手进入榜单,排在最后一位。 难道毒咒死了? 不对,谢周在齐郡城说过,虽然他一剑将毒咒拦腰斩断,但毒咒并没有死。 如此看来……是毒咒身受重伤,已经不足以登上榜单了? 关千云一边想着,继续翻动册子,后面便是悬赏榜单了,按照悬赏金额的数目排序。 有三个人并列排在第一位,悬赏金额都高达五十万两……黄金。 按照如今大夏的兑换比例,一两黄金约等于十二两白银。 五十万两黄金,换算成白银六百万,这就相当于一个普通郡城全年的税收了。 这么多钱当然没办法一次性付清,册子上解释如果有人完成悬赏,会直接给他八十万两的银票、剩余部分以丹药、珠宝、地契、商铺的形式结算。 当然,关千云不认为有人能完成悬赏。 因为这三个悬赏目标,分别是皇帝陛下、圣贤城城主柳玉、以及少林寺的道真方丈。 前者是一国之君,身边有岱岳星君、燕白发、李大总管和无数高手保护。 柳玉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强者,超越品级的剑修,谁人能杀得了他? 道真方丈的实力虽不如柳玉,却也是成名已久的强者,将佛门金身术臻至化境,寻常修行者根本破不了他的金身。 关千云有理由怀疑,暗影楼之所以将这三个人放进悬赏,就不是让人接取的,而是为了提高悬赏的bi格。 ——瞧瞧我们暗影楼,连刺杀皇帝老儿的任务都敢下发啊!是不是很厉害? 只是,为何不悬赏青山掌门?姜御的名号难道不比道真响亮? 莫非是害怕姜御找上门来,直接一剑把暗影楼给挑了?毕竟和尚和书生好欺负,而青山姜御,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关千云默默想着,撇了撇嘴,继续往后面翻看。 有人花十万两悬赏青山的东方长老,有人花三十万两悬赏燕白发,竟然还有人花二十万两悬赏长生药…… 从第四页开始,终于多了些正常悬赏。 关千云在第六页看到了“谢周”的名字,备注是青山传承者,姜御最看重的二弟子,二品境界,赏金一万两。 扑哧…… 关千云没忍住笑了一声,心想谢周这家伙的赏金才一万两银子,真低。 要知道,先前拍卖会上一颗南海夜明珠都卖了三万六千两呢! 谢周的悬赏竟然还不如一颗夜明珠,嘿嘿哈哈,下次见面一定要嘲讽一番。 但很快关千云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在下一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关千云,长安不良人,燕白发嫡传,二品境,赏金六千两。 ?? 关千云嘴角抽搐着。 你大爷,为啥我的悬赏这么低? 就在关千云陷入纠结之时,先前在街上遇到的小偷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偷装成路人的模样,眼神左顾右盼,脚步却径直走向关千云。 在他临近关千云后背三尺的距离时,袖口里蓦然滑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了关千云的背窝。 这场刺杀来的毫无征兆。 如果是境界稍低的修行者在这,猝不及防下就会被匕首贯穿心脏。 但关千云已是二品境巅峰,对危险有着极强的感知力。 他在小偷接近身前一丈时就生出警兆,后颈汗毛倒立,瞬间从凳子上弹坐而起,转身的同时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又是你……找死!” 关千云认出了这个先前偷他钱袋的家伙,怒斥一声,调动内力就想要捏碎对方的手腕。 他从来都不是个仁慈的人。 对于这种接连挑衅还想要杀他的家伙,绝不会有丝毫手软。 可内力刚一运转,便有一股刺痛感从心脏部位传来,紧接着嗓子眼发甜,一口鲜血喷到了小偷的胸前。 毒,他中毒了! 关千云念头直转,在很短的时间里回溯了这半天的经过,把答案锁定在了钱袋上。 是这个小偷! 他在偷钱袋的时候将毒抹了上去! 小偷眼神凶狠,似乎对这一幕早有预感,嘴角带着邪恶的笑意。 趁着关千云脱力的这一刹那,小偷猛地用力,将匕首刺进了他的腹部。 本来小偷打算刺入心脏来个一击必杀,可惜关千云身材高大,小偷的身高才到他的肩膀处,又被关千云握住手腕,很难将匕首抬高。 不给对方搅动匕首的机会,关千云大喝一声,一脚将对方踹翻在地。 关千云忍着剧痛,直接将匕首拔了出来,然后朝小偷扑了过去,将匕首捅入后者的心口。 一手捂住小偷的嘴巴,一手搅动着插在心口上的匕首,眼神凶狠地如同一只饿狼。 关千云眼睁睁地看着小偷的眼神趋于涣散,直到停止挣扎,头一歪失去了所有生息。 场面鲜血淋漓,在安静的暗影楼中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楼里二十多个人都把目光看了过来,不过没有谁上前阻止,也没有人为之惊恐。 各自看着这一幕,或平淡或戏谑,根本没有人在意。 在众人的注视下,关千云拔出匕首,缓慢而又坚定地站起身来。 他右手旋转着匕首,左手扶着斗笠,遮住半张脸,脸上的凶狠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嘴角勾起邪魅狂狷的笑容,环视一圈,对周围人点头致意,就好像刚刚打完生死擂的拳手。 这幅满身鲜血,微笑的样子显得既邪恶而又疯狂。 这一幕也显得很装。 如果围观者都是怀春的少女们,说不定会引起一连串的尖叫。 关千云不得不如此,但凡表露出虚弱的迹象,在黑市都是一种很危险的信号。 所以他必须做出强大不好招惹的姿态,拎着小偷的身体走到暗影楼门前,像是扔垃圾一般随手扔在了大街上。 街上的行人看到有尸体从暗影楼里扔了出来,同样不觉得害怕,反而有几个性格跳脱的行人叫起了好。 很快有黑市巡逻队经过,将尸体拉走,没有追究死的是谁,又是因何而死。 黑市从来都不管这些。 只要不影响黑市的运转,不故意破坏黑市的现有结构,那么就在黑市允许范围之内。 在黑市中,秩序没有崩塌,只是它不再庇佑黑暗里的人。 …… …… 关千云离开暗影楼,孤独笔直的背影深入黑暗,在溶洞和暗巷间穿梭,甩掉了几个尾随在身后的家伙。 回到住处他才松了口气,来到柜子前,从下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纯酒和一瓶伤药。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外伤用药,没想到这么快就给用上了。 关千云脱掉外衣,腹部的伤口早已腐烂,污血和腐肉混在一起。 他将一块布塞进嘴里,咬紧牙关,用小刀将腐肉一点点剔除干净,然后用纯酒进行清洗消毒,将药粉倒了上去。 在这个过程中,剧痛如汹涌之潮,关千云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但他强行忍耐着,一声不吭,可额头的汗水却无法压制,一滴一滴砸落在客栈的地板上。 如果有外人在此,一定会注意到他包扎去毒的手法非常熟练,不弱于一般的医师。 而且在他结实匀称的身体上,至少有十几处伤疤,最长的一道足足有一尺多长。 久病成医。 久伤亦成医。 他早习惯了受伤。 他也早习惯了疼痛。 在他乐观不着调的外表下,拥有着远超常人的坚定信念。 关千云缓了一会,深深呼出一口气,慢慢穿上了衣服,开始复盘这一切。 那个小偷在匕首上淬了毒,在他偷钱袋的时候也在钱袋上抹了毒药。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对方用的毒药虽然巧妙,但毒性属实有些不够看。 匕首上淬的只是常见的腐毒,钱袋上涂抹的也是黑市就能买到的软骨散。 此外,这个小偷只有六品境的修为,谁给他的勇气刺杀接近一品境的关千云? 难道自己暴露身份了吗? 不应该啊,关千云自认这一路上都足够谨慎,从未透漏过出身来历,就连惊龙枪都埋在了石柱城外的丛林中,没敢带进来。 再说了,假如身份暴露,半个黑市的人都会追杀他,哪轮得到一个六品境的家伙? 虽然他的六千两悬赏不算多,但也不该是这种垃圾能够觊觎。 所以,问题是出在了哪? 关千云一时间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多想,坐到床上闭目冥思。 师父交待的任务先不着急,在伤势养好之前,肯定是不能出去了。 …… …… 暗影楼内,有个老头子一手提桶,一手拿着拖把从二楼走了下来,清洗血迹。 老头子便是暗影楼的联络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过往,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黑市中人只知道老头子是在十七年前、王谢被剿灭后来到暗影楼的。 那时候老头子只有半数白发,如今头发已经全白了,加上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脸色也苍白得可怕。 如果老头子闭眼躺下,不仔细看的话绝对会把他当作一具尸体。 有人猜,老头子不肯出去的原因在于他是王谢余孽,但这个猜测至今没有得到证实,连佐证都没有。 在暗影楼待久了,大家索性称他为“暗影老人”,简称“影老”。 “影老,先前死的是不是马仁那个家伙?”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影老抬起头,笑着嗯了一声。 马仁便是那个小偷的名字,早年曾是石柱城的恶霸,有次喝醉了酒,脑子一热当街杀了个捕快,被官府追杀逃进了黑市,从此混迹于这座黑暗世界的底层。 以他那点道行,来到黑市就横不起来了,转而当起了小偷。 马仁很懂规矩,只挑那些外来、又没什么本事的人偷,有时候还做些杀人越货的活计。 可惜,他这次却看走眼挑错了人,白白赔上了性命。 …… …… ps:邪魅狂狷,我终于用上这个词了,莫名的舒爽[goutou] 139、黑暗里的王家嫡系 问话之人姓罗,也是个杀手,和马仁一样常年混迹于黑市,专挑外来者杀。 罗姓杀手之所以询问,绝不是替马仁可惜,他与马仁的关系本就不怎么样。 相比之下,他更在乎关千云的身份。 于是他看着影老,好奇问道:“另一个人呢?影老认识不?” “不认识。” 影老笑容温和地摇了摇头,把拖把放到一边,然后拧干水桶里的抹布,蹲下身子继续擦洗地上的血迹,动作缓慢且认真。 罗姓杀手“喔”了一声,没有多问。 别看影老神态和蔼,一副邻家老爷爷的慈祥模样,其实非常不好惹。 十几年来,黑市中但凡对影老不敬、或者打暗影楼主意的人都死了,无一例外。 这其中包括十几个二品境,甚至还有两个一品境的强者。 就连黑市巡逻队的人在得到影老的允许之前,都不得踏入暗影楼半步。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影老在黑市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排除他就是黑市的掌控者。 所以影老说什么就是什么,借罗姓杀手十个胆子,他都不敢追问。 可就在这时,影老忽然改变主意,对暗影楼的杀手们说道:“此人自称王尘,在暗影楼的赏金是五千两。” 听到这句话,杀手们微微一怔,随即打开册子,找到了王尘所在的那一页。 姓名:王尘。 性别:男。 年龄:二十二。 境界:未知,疑似五品境。 介绍:金陵城王家嫡子,王家破灭后逃过朝廷追杀,拜谢家老供奉为师。好吃懒做,为人跳脱,修行天赋奇差无比。 赏金:五千两。 备注:独行者,身边没有侍卫。 暗影楼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没想到这个王尘竟然是王家余孽,更没想到这样一个要出身有出身,要名师有名师,要资源有资源的人只修到五品境界,这得是多么的“好吃懒做”啊? “看到没,他的赏金是五千两……” 有人看着最后一栏的悬赏小声说道。 一般来说,正常五品境的独行者赏金在三百两到五百两之间,视身份有所不同。 王尘的赏金竟然高达五千两,看来是因为他王家嫡子的身份了。 “不止五千两……” 有人出声说道:“这种人身上都有王家的身份令牌,杀了他,还可以拿朝廷的赏金。” “确实如此。”罗姓杀手也是个明白人,点了点头,补充说道:“对于王家嫡系,朝廷的赏金也是五千两。” 这句话说出口,能明显感觉到暗影楼的气氛紧张了起来,杀手们互相打量着,摩拳擦掌,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炽热。 难怪连马仁都忍不住动手了…… 这一来一回,可就是一万两银子啊! 在场每一个人都是杀手,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着几条人命,而每一条人命最少也值个上百两银子。 但你问他们有钱没有? 答案一定是没有。 黑市的杀手们百分之九十九都很穷。 因为这种在刀尖上淌血的人最喜欢找刺激,喜欢赌博,喜欢酒,喜欢女人。 或许他们早上才拿到一笔赏金,晚上就扔到了赌桌和女人的肚皮上。 黑市暗无天日,杀手们过的也都是朝不保夕、醉生梦死的日子。 他们沉迷于享受,而一万两银子,只要别太放肆,足够他们享受一整年的了。 “影老,我先走了。” 罗姓杀手向打扫地面的老人打了个招呼,当先走出了暗影楼。 其他人也都坐不住了,或向影老打了声招呼,或者直接离开。 影老也不回应,半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擦洗血迹。 暗影楼很快冷清下来。 大概过了一刻钟,影老将血迹打扫完毕,准备上楼时,又有一个人从楼外走了进来。 这人没有戴斗笠,脸上却戴着一个黑色的铁面具,正是谢淮。 谢淮一声不吭地跟着影老上了楼,确认周围无人后,对着影老行了一礼。 “南爷。” 谢淮说道。 影老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冰冷的眼神打量着谢淮,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谢家主真是折煞我了。” 在谢淮面前,影老就好像从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变成了油盐不进的石头。 颇有种拒人千里的意味。 谢淮对他的态度并不意外,也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在影老看来,当年王谢破败的主要责任在于谢家,如果不是谢家家主信任那位皇帝陛下,并且谢党始终在某些方面与王党唱反调,两家也不至于被陛下一网打尽。 而谢淮作为谢家家主的儿子,谢家如今的继承者,同样要为此负责。 当然,谢家内部也有不少人认为责任主要在于王家,如果当年王家能听谢家的指挥,情况就会好上许多。 曾经的王谢没有联合。 如今的王谢虽然利益牵连,被迫成为了共同体,却也不是铁桶一块。 否则,王尘的信息也不会出现在暗影楼的册子上,谢淮也不会被人悬赏。 谢淮没打算改变影老的态度,更不会卑躬屈膝,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影老,说道:“近几天有王尘来到黑市的消息,我来找你求证。” 影老反问道:“你觉得呢?” 谢淮说道:“王尘不知道黑市的位置,而且就算他来到黑市,也不会蠢到用自己的本名,所以这消息是假的。” 影老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说法。 谢淮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转身离开。 他来找影老只是出于对王尘的关心,现在得到答案,自然不愿意多留。 谢淮也加入了寻找“王尘”的队伍中。 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胆子以王家嫡子的身份来到黑市? 如果可以,谢淮很乐意教教他,“死”这个字到底该怎么书写。 …… …… 黑市东部的平地上有一家客栈,名为黑水居,据说是黑市官方经营,除了价格比别处贵上一些,其余各方面都比那些建在溶洞和石室里的居所好上许多。 关千云便是在这里居住。 十个晚上,足足要了他六十两银子,还不包括热水这些日用品。 关千云对此毫不心疼,这属于差费,回去后可以写通告进行报销。 到时候他大笔一挥,六十两就变成了一百两,加上工伤,怎么也得报个二百两吧? 提起工伤,关千云腹部就一阵肉疼,今天他莫名其妙地被捅了一刀,祛毒抹药后身子依然有些虚弱,不方便去大堂吃饭,于是吩咐店小二将午饭送进房里。 关千云要了一大份水盆羊肉,一份糖醋烧鱼,十个白面馒头。 当店小二放下饭菜,提着托盘准备出去的时候,关千云忽然喊住了他。 “我是谁?” 关千云看着他问道。 店小二显然被他这个问题问懵了,摸着后脑勺,疑惑地“啊”了一声。 关千云问道:“你认识我吗?” 店小二很快反应过来,陪着笑说道:“当然认识了,您是咱们这儿的贵客。” 关千云说道:“还有呢?” “其他小的就不知道了。” 店小二摇了摇头,心想真是一个怪客,不过在黑市做生意,什么样的怪客没遇到过? 之前还有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看起来男人味儿十足,结果却有龙阳之好,晚上以送菜为借口,把店里一个伙计给摁到了床上。 关千云这么问,是在担心信息泄露吧? 外边的客栈在入住时需要户籍,黑水居虽然不查户籍,但必须上报名字才允许入住。 不过名字真假就没有人在乎了,随便报一个就行,哪怕你报皇帝陛下的名字都没有问题。 店小二这样想着,保证说道:“客官您放心,黑水居是全黑市最好的客栈,掌柜都交待过我们的,少说多做,绝不多嘴。” 关千云微笑颔首,对着他招了招手说道:“凑近点,问你点事……” 说着他拍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店小二眼前一亮,赶紧走了过去,弓着腰陪着笑凑到关千云面前。 “我想问……” 关千云话音一顿,语气陡然冰冷下来,说道:“你又是谁!” 说话的同时关千云猛地起身,一个膝撞砸在了店小二的胸口。 店小二被砸翻在地,刚准备喊叫又被关千云一脚踩着胸口,一手扼住了咽喉。 随后关千云掀开他的外衣,从他的腰部抽出了他绑在身上的匕首。 “有意思,竟然又来一个。” 关千云右手握着匕首,用刀刃在店小二的脸上来回擦动。 感受着刀刃传来的冰冷触感,店小二这次是真懵了,他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饭菜里有什么?” 关千云看了眼桌上的饭菜说道。 店小二自知泄露,当下不敢再有隐瞒,如实说道:“迷魂药……” 关千云说道:“你想杀我?” 店小二点了点头。 能在黑市混下去的都不是蠢货,知道在这种时候说谎无异于自杀,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才可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为什么想杀我?” 关千云皱眉问道。 他刚干掉一个六品境的家伙,又来一个连修行都不会的店小二,这些人是不怕死吗? 竟然还想用毒性一般的迷魂药对付他,这跟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什么时候这么好欺负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来踩他一脚? 店小二颤声说道:“杀你了有钱拿……” 关千云说道:“多少?” “一万两!”店小二都快哭出来了,说道:“杀了你能拿一万两银子!” 听到这个数字,关千云怔了怔,心想自己的悬赏不是六千两吗,怎么变成一万两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看来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店小二点点头,说道:“他们说你是王家嫡系。” 关千云愣了一下,紧接着恍然大悟。 王家嫡系! 王尘! 原来是因为王尘的名字! 其实先前在暗影楼中,如果马仁的刺杀来得稍晚一些,让关千云多翻上几页,自然就能看到王尘的名字,上面对王尘实力描述为五品境,以及“好吃懒做”、“修行废物”的标签。 所以六品境的马仁才会当面刺杀。 所以连修行都不会的店小二才会选择下毒,想冒险捞上一笔。 其实店小二本来不知道王尘的悬赏,今天早上他守在柜台,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就有十几个人过来打听,向他询问是否有个叫王尘的男人住在这里。 店小二还算守规矩,没有透漏。 但他自己一琢磨,也出去打听了一番,知道了有关王尘的事情。 五品境,还是个独行者,这可不就是行走的一万两吗? 一品境之前,很多毒药可以起到致命的作用,于是店小二起了杀心,趁机在饭菜里下毒。 如果能拿到这一万两银子,他完全可以离开黑市,换个好地方生活去了。 可惜,除去谢淮、影老和黑市情报铺子的寥寥数人以外,其他人并不知道王尘是由关千云伪装,而关千云则是个接近一品境的强者。 “你很聪明,也很诚实。” 关千云旋转着匕首,站起身来。 店小二松了口气,庆幸捡回一条命来,却不敢直接离开,脸上带着卑微的笑容,一边收拾桌上的饭菜一边说道:“小的这就去吩咐后厨,给您再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把匕首从背后贯穿他的咽喉,鲜血渗透而出。 店小二低头看着刀刃,眼里流露出惊恐和绝望的神情,双手紧紧的捂着喉咙。 鲜血从他的手指间汩汩流出,这一幕看起来极其惨烈。 他向后倒去,看着关千云冰冷的眼神,心灵被恐惧和绝望侵蚀,说不出一句话来。 关千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收拾行装,从窗户翻了出去。 黑水居已经暴露了,不能久留。 至于这个店小二,确实是个聪明人,却不能成为他逃脱的理由。 放眼黑市,这里超过七成的人都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孽,理应死刑。 关千云没能力肃清整座黑市,但如果对方惹到了他,他也不介意顺手杀之。 140、杀伐 在关千云离开黑水居不久,谢淮戴着标志性的黑铁面具走进大堂。 和之前过来的杀手们一样,他也是来找“王尘”的踪迹。 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点在于,谢淮没有找店里的伙计询问王尘,而是直接走到柜台边上,索要黑水居的入住名册。 伙计心想又是一个来找王尘的,正准备说出拒绝的话,一把黑剑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三。” 耳边响起谢淮不带感情的声音。 似乎如果对方在三息内交不出名册,他就会毫不留情的将其杀死。 要知道这里是黑水居,具有黑市官方的背景,在这里杀人,便等若向黑市发起挑衅。 寻常杀手,根本不敢在此放肆。 谢淮却对此毫不担心。 虽然他不清楚黑衣楼和黑市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但他很确信,在黑市高层中,绝对有黑衣楼的人。 比如王侯。 比如影老。 有着这一层关系,谢淮最不需要顾忌的,便是黑市本身。 “二!” 谢淮继续面无表情地喊道。 手中黑剑平移,割破了伙计的脖颈,渗出丝丝血迹。 冰冷的疼痛感从脖间袭来,伙计心底陡然一凛,发出了一声惊叫。 直到此时,他才确认这是一个不怕黑市后台的狠人,赶紧识趣改口,一边把名册拿出来,一边说这位爷是来问王尘的吧,他就住在楼上六号房,要不要小的领您上去? 谢淮没有搭理他,上楼去了六号房,推门便看到一具尸体和桌上一口没动的饭菜。 “王尘”早就离开了。 谢淮微微眯眼,翻窗离开。 …… …… 黑市南部,一处阴暗逼仄的溶洞中,关千云窝在角落里,吃着从路边摊顺来的烤馍。 黑市暗无天日,分不清白天黑夜,但算一算时间,这会儿应该是夜晚戌时。 关千云看着溶洞外幽冷的光芒,心想这次的任务算是搞砸了。 师父让他来查探邪修和杀手们的消息,现在半点有用的消息没查到,反倒自己被人追的像是一条丧家犬。 这一个下午,他又遇到了三场刺杀。 第一个是路边卖羊肉汤的老者,笑起来非常和蔼,给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上面铺着满满一层辣子,特别刺激人的胃口。 可是辣子下面,却融了一层砒霜。 砒霜毒不死接近一品境的关千云,发现肉汤下毒后他掀翻了羊肉摊,把碎掉的瓷碗扎进了摊贩老者的脑袋里。 他赶在巡逻队到来之前逃走,经过一个岔路口时,斜向的一把飞刀差点要了他的命。 关千云惊险躲过,反手将飞刀扔了回去,随后逃向九狱楼,想要找张季舟帮忙。 虽然张季舟本身的实力不强,但关千云知道他在黑市中颇受重视,保下自己不难。 但关千云却不知道,张季舟上午就离开了黑市,前往长安找岱岳星君去了。 关千云扑了个空,离开九狱楼时又遇到了第三场刺杀。 这次来的是罗姓杀手,在黑市中混迹了长达十多年,二品境,使一把环刀。 罗姓杀手的实力在二品境中属中等偏下,与关千云相比更是远远不如。 不过关千云有伤在身,惊龙枪又被他埋到了黑市外面,一时间竟然敌不过对方。 两人过了几招,赶在巡逻队到来之前,又很有默契地同时收手。 关千云继续逃跑。 罗姓杀手却觉得不对劲,册子上说王尘只有五品境的修为,这不是在唬人吗? 谁家的五品境这么凶狠,空着手都能和拿着武器的二品境战的有来有回? 罗姓杀手没有怀疑王尘是外人伪装,反而自行脑补,觉得这才符合王家嫡子的身份,对得起一万两的悬赏。 但他一合计,凭自己是搞不定王尘了,既然影老发话,这么多杀手都想吃下悬赏,索性把水搅得更浑一些。 反正有影老撑腰。 罗姓杀手找了个画师,简单描述了关千云的身材长相,然后让几个相熟的弟兄把关千云的画像散发出去,将一万两悬赏的消息说开,吸引到更多的人参与进这场猎杀。 短短两个时辰,整个黑市的杀手全都听说了王尘的名字。 这种悬赏一万两,半个黑市都参与进来的猎杀,就像是一场猎杀悬赏游戏。 以前也有暗影手册上的人在黑市暴露身份,成为悬赏游戏的目标,结果无不死得极惨。 关千云发现自己无处可躲,走哪都会被人给盯上,现在唯一的办法只剩下离开黑市。 等过一段时间,大多数人把悬赏这回事抛在脑后,他再换个身份回来。 至于王尘这破名字,他再也不想用了。 关千云咬着硬邦邦的烤馍,心里对王尘的怨气更重一筹。 勉强填饱肚子后,关千云闭上眼睛开始小憩,这里处在黑市的最角落,杀手们短时间内找不过来。 半个时辰后,关千云睁开双眼,摸黑出了溶洞,去往黑市出口。 其实往溶洞更深处走,或者跟着地下暗河的流向走,也有离开黑市的机会。 不过这样做更大的可能性是在黑暗中迷失方向,至死都走不出去。 …… …… 黑市出口。 这里一直都有人守着。 守路者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头发很长,披散在身后,看不出年龄几何。 男人披着破旧的灰色蓑衣,蓑衣上落满灰尘,从远处望过去,就像是一尊雕像。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这把剑看起来同样破旧,剑身上沾满泥垢,就像是由泥土制成。 此时此刻,守路人微微抬眼,看着前方怀中抱剑、戴着铁制面具的谢淮。 “你的剑不错。” 守路人不知道谢淮的身份,也不在乎,看着他怀中的剑说道。 谢淮注意到他的存在,也看了看他手中沾满泥垢的剑,说道:“你的剑也不错。” 这句话不是恭维。 守路人手中的剑很破旧不假,沾满泥垢也不假,但在这种情况下,边角处裸漏的剑锋依然泛着寒光,可以想象当泥垢掉落,它会是多么的锋利无比以及光芒万丈。 守路人无声地笑了笑,阖上双眼,似乎黑市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半个时辰后,有人摸到了黑市出口。 正是罗姓杀手,还有他的几个杀手朋友。 这些人都是来蹲“王尘”的。 谢淮挑了挑眉,朝他们走了过去。 罗姓杀手几人注意到谢淮的接近,纷纷握紧武器,他们不知道谢淮的身份,也不知道铁面具就是“无面人”的标志,但杀手的第六感告诉他们这个人极其危险,警惕说道:“不知这位兄弟?”ζΘν荳看書 谢淮说道:“你们来杀王尘?” 罗姓杀手点了点头。 谢淮说道:“很好。” 罗姓杀手冷着脸,心想这有什么好的? 下一刻。 他看到一道黑色剑光在眼前划过。 弥留之际,罗姓杀手和他的弟兄们都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就这么死了吗? …… …… 罗姓杀手几人是来蹲守“王尘”的,他们甚至商量好了该怎么分那一万两银子。 谢淮也在等“王尘”的出现。 但与此同时,谢淮也在等罗姓杀手这些想杀“王尘”的人。 谢淮和王尘一起长大,一起修行,对谢淮来说,王尘是他最好的朋友。 哪怕黑市的王尘是外人伪装,这些对王尘产生杀心的家伙也该死。 罗姓杀手等人的实力境界本就不如谢淮,谢淮的出手又抢占先机,他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击。 谢淮冷笑着,擦掉剑刃上的血迹,把黑剑收回鞘内,看都不看这些杀手们的尸体。 背后枯坐的守路人缓缓睁开双眼,眼神还是一样的沧桑,幽幽地说道:“你很强。” 谢淮扭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还用说? 守路人说道:“你师从何人?” 谢淮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抱着剑倚靠在石壁上,默然不语。 守路人也不追问,自顾说道:“如果我没看错,你也就二十来岁吧?” “如此年纪就有如此强大的剑势,你真的很了不起。” “你的剑和我很像,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差得远了。” “不过我认识一个人。” “他和你同样的了不起。” “他是我的目标。” “五年前我和他打过一场,我输了。” “我们约定,五年后会再战一场,就定在明年三月。” 守路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可能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极度沙哑。 如果谢淮不是一个剑修,而且出剑时和他相像,他也不会开口说话。 谢淮不明白守路人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不得不承认,他被对方勾起了好奇心。 “他是谁?”谢淮问道。 守路人说道:“司徒行策。” 谢淮闻言微怔,心想竟然是司徒行策,那可是风云榜二甲的存在,足以排进世间前三的顶级剑修。 谢淮压住心中的震惊,不动声色问道:“那你又是谁?” 守路人说道:“我是黑市的守夜人,或许明年三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谢淮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追问。 当然问了也白问,这种人的口风很紧,不想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转而说道:“你在这坐了多久?” 守路人说道:“二十年。” 如果关千云在这,听到这句话绝对会感叹一声卧槽牛比,你不寂寞的吗? 谢淮没有,只是平静说道:“枯坐二十年很不容易,我很好奇你这把剑养的如何?” 守路人说道:“我也在好奇。” 谢淮说道:“到时候去哪看你出剑?” 守路人说道:“冀州清水。” 谢淮点头应下:“好。” “你等的人来了。” 守路人结束了这场对话,缓缓阖上双眼,又恢复成雕塑的模样。 141、救人 谢淮回头望去。 冷光照耀在昏暗小道上,有个黑影贴墙而行,速度极快地朝这边奔来。 看到这道模糊的身影,谢淮和画像上“王尘”的身材对应起来,确认对方就是假扮王尘的人。 他屏息凝神,站在冷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等待“王尘”的接近。 当对方接近五十丈的时候,谢淮忽然一挑眉梢,从气息分辨出来者的身份…… 这可不就是齐郡城中、和谢周一起同行的那个不良人吗? 谢淮不认识关千云,但因为谢周的缘故,他让人查了一下关千云的来历,知道对方是燕白发的嫡系传人。 没想到竟然会在黑市遇上,更没想到关千云会以王尘的名义行动。 怎么,是想往王尘身上背锅? 谢淮眼神冰冷,右手悄悄握住了剑柄。 五十丈。 四十丈。 三十丈。 ……十丈! 谢淮终于动了,黑剑骇然出鞘,携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朝关千云斩了过去。 又是趁人不备的偷袭。 不过“偷袭”二字往往是自诩为正义之人的正义之言。 在杀手眼中,偷袭被称为“暗杀”,属实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况且在真正的生死战中,没有人管你是如何杀死了对方。 关千云拥有着远超罗姓杀手的感知力,奔跑中头皮一阵发麻,瞳孔骤然收缩。 有埋伏! 高手! 一品境的剑修! 谢淮还不到一品境,但他的剑远比同境之人更加强大,以至于让关千云产生了误判。 狂风呼啸着,冰冷的幽光洒在黑剑上,仿佛一潭沉重的死水。 关千云没有武器在身,自然不敢硬碰,连忙弯腰伏地,剑刃从他背后划过。 可在战斗中伏地是绝对的大忌,尤其是面对谢淮这样顶级的强者。 谢淮剑刃反转,一脚重重地踩在关千云的后背上,双手握剑,就要贯穿后者的身体。 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关千云喷出一口鲜血,略显涣散的眼神中透出绝望之色。 关千云也认出了这个伏击他的杀手,可不就是齐郡城中的“周淮”吗? 那个与王尘同行、莫名其妙又对谢周充满杀意的黑衣楼刺客。 如果长枪在手,状态也在全盛时期,关千云有信心和“周淮”战个三百回合。 可惜没有如果,今天的他身负重伤,“周淮”却是以逸待劳。 关千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接近,绝望的让人提不起反抗之心。 可谢淮的剑没有落下,便戛然而止了。 守路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边,抓住了谢淮的手腕,摇了摇头。 因为太久没有移动的缘故,守路人这一摇头,泥土从蓑衣上掉落下来,纷纷洒洒,就像下了一场土雨。 谢淮眉头紧皱,冷眼看着守路人,质问道:“你要救他?” “受人之托。”守路人说道。 谢淮冷哼一声,说道:“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守路人坐在阴影下面,蓬头垢面,气息内敛,剑意凝而不发。 谢淮能猜到他是一个绝顶强者,否则也没资格坐守黑市,却看不透他的境界实力如何。 此时有了尝试的机会。 当然,谢淮更好奇守路人的那把剑,脱去泥垢后该有何等锋芒? …… …… 谢淮想试探守路人的实力,问题在于,他却没有试探守路人的资本。 守路人右手握住谢淮的手腕,轻轻一错便封住了他手臂上的经脉,再一翻转就夺走了他手中的剑,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你现在还不足以让我出剑。” 守路人对谢淮说道。 谢淮皱着眉头,听着这句颇有嘲讽意味的话语,并未反驳。 他向来尊重,或者说佩服真正的强者。 而守路人抬手间就缴了他的剑,至少是一品中期甚至是后期的强者。 先前谢淮对守路人挑战司徒行策的话语还保持怀疑,现在相信了。 “你赢了。” 谢淮甩了甩右臂,冲破守路人对他经脉的封锁,随后一脚踹到关千云的后脑勺上将其踹晕,看着守路人说道:“你救他是受谁之托?” “你想去报复?” 守路人沙哑着声音问道。 “如果有机会的话。” 谢淮并不否认。 守路人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 说着他提起昏迷的关千云回到黑市出口,把关千云扔到一边,自己坐回原处。 谢淮沉默片刻,转身离开,忽然注意到前方的黑暗中有一道身影缓缓走来。 谢淮怔了怔,停下脚步。 等那人走近了,才发现他穿一身儒衫,手握折扇,腰间配一块玉佩,脸上也戴着面具。 谢淮一挑眉梢,以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此人出身非凡。 那儒衫的针脚细密,布料光滑,显然是七香坊限量的玉蚕丝缝制。 腰间的玉佩质地细腻滋润,外表晶莹洁白不带半点瑕疵,乃是罕见的极品羊脂玉。 手中的折扇虽看不出材质,但扇面的山水画明朗大气,角落盖有“柳玉”的印章,竟是出自圣贤城柳城主之手! 儒衫、玉佩、折扇,加起来拿到多宝楼拍卖个十万两银子都不成问题。 最普通的莫过于他脸上的面具了,不过是从路边摊几文钱买的。 谢淮看着他说道:“是你要救他?” 这人说道:“是我。” “是你!” 对方一开口,谢淮就听出了他的身份,岂不正是那座石房子的主人? 前些天他刚来黑市时,就是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了张季舟的位置。 石房子主人轻轻扇动折扇,面具下幽深的瞳孔盯着谢淮,缓缓说道:“杀手‘无面人’,本名谢淮,当代谢家家主,师从谢家供奉谢三顺,修为二品,随时可入一品,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石房子主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淮就已经出剑,剑刃直指对方的咽喉。 “你到底是谁?!” 谢淮冰冷问道,这些都是他的秘密,却被对方轻易点透。 石房子主人并不回答,合上折扇,用扇柄将谢淮的剑拨到一边,不急不缓地说道:“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把你和谢周之间的恩怨、还有你们二人的具体身世告诉我?” 谢淮眉头紧皱,眼中充满杀机。 因为对方提到的他和谢周的身世以及恩怨,才是谢淮最大的秘密。 即使在黑衣楼中,也只有他、王侯和顺爷知晓,就连王尘都毫不知情。 谢淮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出剑,眼中的杀机也很快消失,看着石房子的主人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石房子的主人笑了笑,说道:“所以你愿意给我讲一讲?” 谢淮冷笑一声,用充满嘲讽意味的语气说道:“你应该去问诸葛长安。” 诸葛长安便是天机阁阁主的名讳,也是当年那个计划的见证人。 石房子主人摊了摊手,眼神满是无辜,说道:“我问了,但他不告诉我。” “因为他当年发过誓,绝不外传。” 谢淮语气平淡,斜了一眼昏死中的关千云,忽然说道:“我饶这家伙一命,换你一个人情,不过分吧?” “怎么可能?” 石房子主人一瞪眼,忽然就从儒雅的读书人变成了市侩的商人,这场谈话的定义也从交锋变成了交易。 他嚷嚷着说道:“我请守路人出手了,你本来就杀不死他。” 谢淮想了想说道:“但我会把这笔帐记在你头上。” 石房子主人很不高兴,指了指黑暗中枯坐的守路人,没好气说道:“明年三月,冀州清水,我这不是给了你补偿?” 谢淮微微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来守路人主动和他说话,以及向他发出邀请,便是石房子主人安排的补偿。 见证两个剑道至强者的战斗,这补偿确实够了。 谢淮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石房子主人走到守路人面前,笑呵呵地行了一礼,开始查看关千云的情况。 守路人睁开双眼,幽幽地说道:“天机阁的少阁主,竟然会这么的不要脸皮。” 石房子主人被骂了也不反驳,笑呵呵地说道:“我是生意人,不寒碜,不寒碜……” 守路人冷笑一声,没有接话,看着他背起昏迷的关千云离开。 …… …… 三个时辰前。 午时二刻。 石房子主人来到黑市出口,自顾坐到了守路人身边,递过去一壶酒。 守路人不接,也不睁眼。 石房子主人并不介意,把酒壶放到守路人面前,问道:“前辈,明年您和司徒行策的那一战,有几成把握?” 守路人依然不回答。 石房子主人沉吟着说道:“司徒行策手握七情剑匣,一人即是剑阵。依我看,前辈您的胜率,只有不到三成。” 守路人还是不说话。 石房子主人把酒壶拧开,让酒香溢出来,接着说道:“在那之前,您有没有兴趣找个弟子,把这一身本事传下去?” 这句话终于说到了守路人的心坎上。 守路人缓缓睁眼,望向前方的黑暗,眼里多出了一抹倦意。 他这一生也曾潇洒风流过,却没有娶妻生子,没有拜入师门。 他是一个独行者。 但人活一世,好不容易练就出一身本事,谁不希望把这一身本事传下去? 守路人当然也想,可早年他不愿意收徒,现在又不能离开黑市,到哪去找弟子? 石房子主人说道:“这样吧前辈,你帮我救一个人,我帮你找一个弟子。” “这个弟子虽然不会拜你为师,也不会对你有多尊重,但绝对适合你的传承。” “如何?” 石房子主人提议说道。 142、朋友与生意 守路人知道石房子主人的真实身份,所以不会怀疑他的话有假,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拜师不拜师、尊重不尊重这些都不重要,守路人只看重传承。 能把这一身所学传下去就够了。 下定决心后,守路人提起酒壶喝了一口,然后把酒递给石房子主人。 “我谈生意时从不喝酒。” 石房子主人摇摇头表示拒绝,取出关千云的画像递了过去,说道:“就是这个人,最迟明天就会从这里经过,到时候他会被人追杀或者说截杀,你把他救下来。” “那你替我找的弟子什么时候到?” “也是一样,最迟明天。” “好。”守路人沉声应下。 “相信我,这绝对会是一笔非常值当的交易。”石房子主人笑了笑,起身离开。 没有等到明天,仅仅过去两个时辰,守路人就等来了谢淮。 见到谢淮的第一眼,他就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纯粹的剑意。 那剑意宛如深渊,绵长又厚重,晦暗且压抑,深处似乎燃烧着无穷的业火。 守路人知道,这就是石房子主人为他寻找的传承者了。 不得不说,谢淮很适合承载他的剑意。 守路人对此感到满意,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和谢淮都被对方“算计”了。 因为谢淮是来杀关千云的,他本来就会出现在守路人面前。 不过由于石房子主人提前来做下约定,忽然就变成了他的功劳。 还有谢淮,分明好处是守路人给的,怎么也要承他的情? …… …… 此时此刻,石房子主人背着关千云走进九狱楼,进了第六层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弥散着淡淡的熏香味,书桌书柜收拾的整整齐齐,床铺也收拾的工工整整。 这便是他在黑市的住处,装潢看似简单内敛,实则分外奢华。 无烟炭火十二个时辰燃烧不停,在黑市这种地方,竟有几分家里的温暖。 石房子主人把关千云的外衣脱下,扔到了床上,出门喊了个医师给他包扎治疗。 不多时,关千云从昏迷中苏醒,使劲晃了晃有些疼痛的脑袋,第一时间便注意到坐在书桌前的儒衫青年。 这时的石房子主人已经取下面具,不算俊美却很有气质的脸庞被灯火照得分明。 关千云被吓得一个激灵,震惊说道:“卧槽怎么是你?” 儒衫青年放下书卷,扭头看向他,笑呵呵道:“怎么不能是我?” 关千云眼神震惊地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眼前这个儒衫青年,可不就是长安城贤运民驿的大老板朱贤吗? 关千云和他认识好些年了,逢着休假没少找朱贤吃饭喝酒。 以六百两的高价护送孟君泽返回齐郡,也是朱贤给他找的活计。 前些天听说贤运被内廷司查封,关千云还给同僚写信,让他们照顾一下朱贤的安危。 谁能想到,时隔两个多月,他竟然会在黑市碰到朱贤? 关千云回想着先前的情况,他被“周淮”截杀,死亡来临前被守在黑市出口的雕塑救下,再然后就昏过去了。 现在看来,真正救他的人是朱贤。 “你不是在长安城做民驿吗?” 关千云的语气中仍难掩震惊。 朱贤笑着说道:“这不民驿被查封了,我就来这边做点小生意。” “小生意……吗?” 关千云环视一圈,看着房间里的金丝木家具、金制炭盆、炭盆里燃烧着的比金子还贵的无烟银骨碳,以及三个书架上堆叠满满的卷宗。 在黑市这种地方,极尽豪奢,纵情享受,真的只是小生意吗? 看到他的表情,朱贤非常受用,满脸装x成功的得意,摆了摆手,语气随意地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卖卖情报啥的,就在黑市角落里的那间石房子里面。” 143、长安柴公子 远在几千里外,谢周和燕清辞从白雾镇离开,经过十几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长安城。在上个镇子停留时,他们已经分别给师门和家中写信,说明了大概的返回时间。 走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远远就能看到那座巍峨的城墙。 谢周和燕清辞轻声闲聊着,不紧不慢,忽然注意到前方官道边上站着六个人,旁边还停着几匹马和一辆马车。 以他们的目力,不难把这些人看的清楚。 六个人中有四个都身披盔甲,腰佩刀剑,属于是侍卫一类的角色。 四个侍卫拱卫着两个年轻人。 最前面站着的年轻人身穿锦衣,衣着华贵,眉眼俊逸,透着一股富家公子的潇洒。 另外一个稍稍落后半步,个子也要矮上半头,穿一身儒衫,看样子是前者的书童。 看年轻公子的装束还有那几匹健壮的骏马,以及装饰豪华的马车,颇有声势,应该是长安城的大户人家。 就在这时,书童凑在年轻公子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年轻公子抬起头,朝官道这边望来,眼神明亮,脸上写满了兴奋。 “清辞!清辞!这边来!” 他对着燕清辞喊道。 年轻公子一边喊着,一边朝燕清辞小跑过去,很快就来到两人身边。 年轻公子的脸上堆满笑容,看向燕清辞的眼神里就好像藏了星星一般,语气关切说道:“一路六千余里,真是辛苦了。” 说着他就要去接燕清辞背着的行李。 燕清辞不经意间避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年轻公子笑道:“燕伯伯收到信告诉我了啊,我提前在这边等着。” 燕清辞点了点头,心里却对燕白发多了几分不满。 “这次任务还顺利吗?” 年轻公子问道。 燕清辞说道:“还好。” “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没有。” “听说这次护送酬劳有六百两,可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放到护送这边确实算高的。” “关大哥呢?他没有回来吗?” “执行任务去了。” “是吗?这个燕伯伯倒没跟我说,想想也对,不良人的任务往往涉及隐秘。” 年轻公子表现热情,各种话题说个不停,很自然地忽略了谢周的存在。 反观燕清辞语气平淡,不带多少情绪,在旁人看来有几分敷衍。 “要坐车吗?” 年轻公子指着停在路边的马车问道。 燕清辞摇了摇头:“不用了。” 年轻公子也不多让,直接吩咐车夫自行返回,侍卫们牵着马跟在身后。 其实年轻公子本不想带侍卫出门,无奈近期的长安城并不太平,闹了几起刺杀事件。 如果不带侍卫,家中长辈哪里会放心他独自出门? 众人一路走到城门口,年轻公子都还在说个不停,说完护送任务就转到其他话题。 比如最近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城里又闹了什么趣闻,哪家的小姐刚刚定了亲…… 说到定亲一事时,年轻公子目光灼灼地看着燕清辞,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可惜燕清辞只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年轻公子笑了笑,眼神依然明亮,看不出任何失望,继续新的话题。 如果路程再远一些,可能他会把长安城发生的大小诸事都讲一遍。 书童和侍卫们自然不会接话,燕清辞只是偶尔才应上一声,年轻公子也不在乎,自顾说着,像是在表演单口相声。 因为他知道燕清辞的性格,不管对谁都是恬淡的模样。 偶尔浅浅一笑,便是这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年轻公子很喜欢这样的性格,正好和自己互补,不是吗? 直到走到城门处,年轻公子才停止述说,领着众人不需排队从侧门进城。 “我就不进去了吧。” 谢周忽然说道。 年轻公子愣了下,这才真正意义上注意到谢周的存在。 先前他见谢周穿着普通,还背了一把剑,便把谢周当成了一个普通不良人,这会儿仔细看去,才发现不太对劲。 因为他发现谢周的气质竟如此出众,脸也生得如此好看,只论相貌比他还高上几分! 年轻公子挑了挑眉,双手作揖,说道:“不知这位兄台……” 谢周说道:“我叫谢周。” 年轻公子没听过谢周的名字,想了想,发现长安城中似乎也没有姓谢的家族,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我叫柴晓棠,是清辞的朋友。” “兄台为何不进城?”柴晓棠问道。 谢周说道:“我不住长安。” 柴晓棠微微颔首,说道:“路途可远?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家里的马车还没有走远。” 谢周摇了摇头:“不用。” “也好,谢兄一路顺风。”柴晓棠也不过多客气,微微颔首,准备进城。 但燕清辞却停下脚步,看着谢周说道:“不是说好了先去衙门?” 144、愁思 燕清辞看了眼城中高高耸立的观星楼,说道:“自陛下修道以后,皇权分散,朝中政事以内廷司和尚书省为主,江湖诸事则以内廷司和不良人为主。但李大总管手段强硬,不管尚书省还是不良人都被其压了一头,双方必须联手才能应对来自内廷司的压力,否则就有可能被李大总管剔除在外。” “因为不良人比较特殊,半入江湖半入朝堂,不能完全置身朝堂之中,所以不良人和尚书省的合作是隐形的,不能公之于外。也因为不良人和尚书省的合作,我家和柴家私下里有很多来往,这种友好同样不会公之于众。” 燕清辞耐心解释道。 只是她当然不会明说,不愿意和柴晓棠同行的原因,除去身份问题,还有喜好问题。 相比柴晓棠,她显然更在乎谢周。 谢周沉默片刻,忽然说道:“那个叫柴晓棠的似乎对你很好。” 燕清辞点了点头,这句话她不能反驳,柴晓棠确实对她很好。 谢周说道:“他喜欢你?” 燕清辞再次点头,不假思索。 纵使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柴晓棠的心意,况且柴晓棠对她的热情就像太阳般热烈,从来不加以遮掩。 谢周扭过头,看着街道两边的摊贩,听着耳边的叫卖声,双手负在背后,语气随意地问道:“那你呢?也喜欢他吗?” 燕清辞没有任何迟疑,直接摇了摇头,说道:“但是我爹很喜欢他。” 事实上,燕白发对柴晓棠的欣赏同样不加掩饰,三年前柴晓棠考中探花郎时,燕白发甚至动过和柴家联姻的念头,不过在询问燕清辞的意见后,后者极其坚定地表示了拒绝。 但其实燕清辞并不讨厌柴晓棠,只是对他没什么感觉就是了。 此外,燕清辞作为女儿,大概能猜到燕白发的想法。 或许战死沙场的老兵更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去读书学文,想来黑暗里的杀手更期望自己的孩子能成为一个画家。 燕白发也是如此,他这一辈子无数次的与邪修缠斗,历经生死。 当然不希望燕清辞还走自己的老路。 这一点从他对关千云和燕清辞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 关千云经常被派去执行“调查黑市”这种危险性极高的任务。 燕清辞却是一次都不允许。 相比修行中人,燕白发心中对未来女婿的人选,更倾向于柴晓棠这样的翰林学士,既有学识又受人尊重,还不用跑去打生打死,多好。 说话间,谢周和燕清辞来到了不良人的衙门,谢周没有进门,告辞离开。 …… …… 另一边,永乐坊一处府宅,柴晓棠和一位身材微胖的男子并排坐在堂内饮酒。 堂上有九位宫装女子翩然起舞,个个姿态优美,身段无可挑剔。 边上还有位妙龄女子抚琴助兴,琴声淙淙如水,婉转动听。 柴晓棠抿了口酒,发现这酒芳香四溢,入口虽有辛辣但却回味无穷,显然是难得一见的甘露好酒,感慨说道:“屈兄真是好雅兴,生活也一如既往的……豪奢。” 微胖男子哈哈大笑,不以豪奢为耻,反而露出得意的表情。 微胖男子姓屈,单名一个望字,比柴晓棠年长五岁,两人相识已久。 他们在同一年进入国子监读学,乃是同窗,亦是同年进士。 屈望的殿试成绩比柴晓棠更胜一筹,柴晓棠名列探花,而屈望则是那一年的状元郎。 不过两人的发展路线多有不同。 柴晓棠在殿试后授校书郎,点翰林院,今年迁为左拾遗,一路与学问挂钩。 作为状元郎的屈望则选择加入户部,累任度支从事、户部主事,三年后迁为户部巡官。 最初时,对于屈望进入户部的决定,包括柴晓棠在内的同窗和国子监教导过屈望的先生们,都表示很不理解。 像柴晓棠这种一边在翰林院养望,一边在三省为官,才是最好的仕途发展途径。 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屈望出身贫寒,靠着同乡接济才有了读书的机会。 穷怕了的屈望对钱财有种莫名的执着,可谓君子爱财,情深似海。 所以屈望进入户部也就情有可原了。 不过柴晓棠等人很快发现,屈望天生就是在户部为官的料。 对于户籍、度支、钱谷等事务,屈望上手极快,四年内升迁三次,如今已官居五品。 此外,屈望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这两年在长安的生意场中赚了不少钱。 否则以他的俸禄,怎么都住不起这种大宅子,更别提养歌女舞女了。 “千金散尽还复来,倘若不懂得享受,我赚如此多钱何用?” 屈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柴晓棠说道:“倒是你,怎么有兴致到我这边来了?” 不等柴晓棠回答,屈望把右手食指放到嘴边,笑着说道:“嘘……” “你先别说,让我来猜猜看……” 屈望眼珠子一转,狡黠笑道:“我从你的眉间看到了一抹忧愁。” “我们的柴大公子能有什么可愁?不缺钱财,不缺兴致,不缺时间……” “如此说来,只能是缺女人咯!” 屈望感叹一声,随后话锋一转,说道:“我猜是燕家的小公主回来了,不然柴大公子何至于如此忧思?” 柴晓棠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看来我还真是猜对了。” 屈望哈哈大笑,给酒杯满上,眼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会又向她表白了吧?” “就算被拒了也没什么,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了。” 屈望笑呵呵地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身为同窗兼好友的他自然知道柴晓棠对燕清辞的那些情思。 殿试结束后,屈望和一班友人还怂恿柴晓棠,去找燕清辞当面表露心迹。 彼时柴晓棠高中探花,心中正春风得意,于是听信朋友们的话前去表白,结果被燕清辞一句我们不合适轻轻揭过。 屈望见过燕清辞,承认那是一位相貌和家世都堪称完美的奇女子,在长安官场打拼,如果能娶到燕清辞为妻,不管从身体还是从利益方面来看,都是绝对的幸事。 但对于柴晓棠的感情,屈望一直都保持否定的态度。 145、情思 屈望是情场老手,经常出入风月场所,与关千云相比都不遑多让。 抛开外貌不谈,屈望喜欢性格温婉顺从的女子,比如家里的舞女歌女这种。 可他对燕清辞的第一评价,就是清冷、骄傲、难以掌控。 这类女子不适合为妻,起码在官场上并不合适,所以屈望对燕清辞的感觉比较一般。 同样的,如今柴晓棠在门下省任职,未来依然会混迹于大夏官场。 屈望不止一次劝过柴晓棠,与其钟情于燕清辞那样的女子,不如在长安诸多世家中另寻一个性格顺从的贤内助。 奈何柴晓棠的热情实在难以扑灭,在屈望看来未免有些愚蠢。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屈望剥着花生,一边欣赏少女们的舞姿,语气随意问道。 柴晓棠喝了一大口酒,喃喃说道:“今天清辞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回来的。” 屈望说道:“然后?” 柴晓棠说道:“那个人长得很俊。” 屈望饶有兴趣道:“有多俊?” 柴晓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有些呆滞,用幽怨的语气说道:“而且我能感觉到,清辞对他的态度比对我亲近许多。” 屈望白了他一眼,非但不予安慰,反而落井下石,嗤笑道:“搞清楚啊兄台,她什么时候对你亲近过?” 柴晓棠的眼神更幽怨了。 他又不是傻子,虽然燕清辞从来都不怎么热情,但哪里会像今天这般冷淡? 明显是因为那个叫谢周的男人! 不过屈望对男人没兴趣,也懒得多问,只是说道:“柴兄,你听我一句劝,你跟燕家那姑娘不合适。你也老大不小了,最好找一个真心对你、而且能真正帮到你的姑娘。” “比如兵部李尚书的女儿,或者汾阳侯的闺女,这俩人就很不错。” “托你的福,上次酒宴,李尚书还专门给咱敬了杯酒,让我问问你的意见。” 屈望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看那李尚书是真心想把女儿许配给你,上次曲江诗会,我也见过李家那姑娘,才学相貌皆是人间极品,你可以考虑一下。” 屈望语重心长地劝道。 他对柴晓棠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146、大兴善寺 谢周对法显的来信毫不意外,或许是因为天才惺惺相惜的缘故,他和法显一见如故,关系极好,离开大和城后联系也不曾断绝,平均每个月都有信件来往,探讨修行各道。 撕开信封,翻看信上的内容。 “法显来长安了?” 这封信不是很长,谢周很快看完,有些惊喜。 法显在信上说大兴善寺要在腊月中旬召开一场佛会,他会代兰若寺前去参加。 信是上个月寄来的,算算时间,这会儿法显应该已经来到了长安城。 谢周不急着去大兴善寺找他,把信收好放进抽屉里,去到云居峰做了回山报备。 无尽云雾笼罩着这座山峰,不论季节天气如何,云雾终年不散,故名云居。 今日值守记录的是个少年弟子,看到谢周格外惊喜,一口一个谢师兄的喊着,视线却不自觉地往谢周身后瞟。 谢周知道,他是在找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对于青山的意义远不止掌门佩剑那么简单,还承载着历代青山的意志。 谢周被花小妖和毒咒截杀,生死关头召唤紫气东来才得以破局。 当时一道泛着紫意的凌厉剑光从逍遥峰出发,割裂云层往东南而去,那一幕场景被很多弟子看在眼里,深受震撼。薆荳看書 加上内廷司刻意散播紫气东来在谢周手中的消息,想要在青山引起内乱。 于是乎,所有青山弟子都知道姜掌门提前把剑传了下去,确定了继承人。 这个继承人就是谢周。 对于这件事,那些上了年纪的执事和长老们意见极大。 但年轻一代却没有多少怨言,最多是在私底下发几句牢骚。 之所以会有如此分歧,是因为执事和长老们不满于姜御的强势,想借机挑姜御的毛病,为自己这一脉争取到更多利益。 而在年轻弟子中,人缘最好的是方正桓,境界最高的是东方月明,这俩人都没意见,其他人更不会有意见了。 事实上,东方月明一心修行,从来都没想过当掌门这种费心费力的麻烦事。 方正桓虽然长袖善舞,但自认修行天赋不够,将来无法服众。 两人纵观青山,早就统一看法,谢周便是最适合接任掌门的那个。 在这段时间里,东方月明和方正桓已经替谢周摆平了很多麻烦,剩下的就像姜御在信中交待的一样,谢周只需要尽快突破就好。 内廷司的算盘不了了之。 不过这也就是在青山,弟子们有好胜心却没有太强的好斗心,对于权力看得不是很重。 如果是在世家,或者在那些邪教中,提前确认继承者必然会引起一阵血斗。 皇家更不必多说,历朝历代都会上演的夺嫡之争就是最好的例子。 …… …… 长安城,城东,靖善坊。 坊内有一条宽敞的南北向街道,足以三驾并行,道上人来车往,烟尘不断,很是热闹。 不过热闹归热闹,但街上并不喧哗,因为街两边不允许摆摊,来往行人也都是轻言轻语,看起来显得有几分肃穆。 出现这一幕的原因在于这条街名叫兴善街,而在街道中央,有一座寺庙。 这便是大兴善寺。 大兴善寺曾是前朝皇家寺院,也是佛门八宗之一的“密宗”祖庭。 仅从纸面上来看,大兴善寺的地位甚至比兰若寺更高,可与少林等同。 寺内有空海、空觉、空定等著名高僧,更有住持空普大师。 空普大师不仅佛学造诣深厚,论修为也是佛门数一数二的强者。 据说内廷司蔡让赖以成名的龙象神功,便是跟着空普大师练成。 此时此刻,大兴善寺前殿内,有位须发灰白的老者虔诚敬拜,将香放进香炉。 老者穿一身寻常布衣,面容枯槁,脸上皱纹深得宛若沟壑。 上过香后,老者低头走出殿门。 大兴善寺分前后两殿,寺庙崇广,庙塔众多,实属京城之最。 前殿是香客们上香的地方,后院则是僧人们念经吃斋,以及个别香客寻求开解的地方。 老者显然没有请帖,趁着守门的僧人不注意,悄然朝后殿走去。 寺庙深处草木幽深,风景极好,老者行走在林荫小道上,心里默念了一句菩萨恕罪。 转过几个弯后,老者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个年轻僧人盘膝而坐,膝上放着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僧人眉眼端正,眼眸明亮,就好像山间的湖水般清澈鉴人。 老者脚步微顿,视线被年轻僧人吸引,心想真是好俊的一个和尚。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年轻僧人抬起头,看着他说道:“老先生从何处来?” 老者本想随便说个地方,可当他与年轻僧人对视时,却不忍说出欺骗的话来。 “我在长安住了二十多年。” 老者最终说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本来就是长安人,不存在从何处来的问题。 却听年轻僧人说道:“听老先生的意思,您似乎离开过很久。” 老者点点头说道:“确实。” “既已离开,何必再来?” 年轻僧人说道:“老先生还是回去吧,空普住持正在译经,不方便接见外客。” 老者当然不会回去,心想译经又不急于一时,完全可以暂停,怎么就不能接见外客了? 可刚走出没几步,老者忽然停下脚步,琢磨出几分不对劲来。 自己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年轻僧人怎么就知道他是来找空普的? 此外,年轻僧人这句“既已离开,何必再来”怎么听都透着几分怪异。 老者没有去找年轻僧人对峙,深呼吸一口气,把疑问抛诸脑后,穿过树林,来到空普居住的静室。 静室没有关门,身披袈裟的空普大师坐在对门的蒲团上,书案上放着几本经书。 看到走过来的老者,空普停下译经,和声说道:“不知施主来此何故?” 老者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道:“老和尚,是我,张季舟。” 空普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故人的模样。 147、我来长安找朋友 医学是佛门的必修课之一,佛门弟子应当知晓佛医事理,才算圆满修学。 所以每一位佛门弟子多少懂些医术,当然相比于医治人体,他们更擅长医治人心。 张季舟在京城担任太医令的二十多年里,不少次受邀来大兴善寺讲学,故而与住持空普相识。永仪三年间,雍凉交界处闹起瘟疫,张季舟与空普同行去往病区救人,更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你是……张医师?” 空普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张季舟双手在脸上揉了会儿,刹那间容貌变换,鼻子塌了一些,眼睛大了一些,双眉之间的距离更宽了一些,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 他变得精神了许多。 不变的是,他脸上的皱纹依然很深,就像禅院门口生长着的上千年的老槐树。 “老和尚,就是我啊。”张季舟说道。 张季舟要做的事情比较敏感,所以在进京前做了易容,以防被“熟人”给认出来。 不过事实证明,易容没什么必要。 二十年物是人非,如今长安城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他了。 就连昔日的好友都几乎认不出来。 空普大师这才敢于相认,只不过神情惊讶,眼神依然有些恍惚。 空普想着二十多年前张季舟被迫离开长安的模样,蓦然感慨道:“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吗?”张季舟说道。 “你看我都成什么样了。” 张季舟摸了摸胡须白发,再看看空普,说道:“你倒还是老样子。” 空普叹息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比如外表只是虚相,比如一切都如梦幻泡影…… 张季舟听到叹息声顿时头大,猜到老和尚要开始讲道理了,赶紧连连摆手,说道:“别别!我可不是来听你讲道理的。” 说着还特别小孩子气的捂住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念念有词:“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空普无奈,把话咽了回去。 其实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归根结底不过是“修行境界”几个字。 张季舟今年八十有六,放在民间已经算是高寿,须发皆白,老态明显再正常不过。 反观空普大师却一副中年人模样,只是眼角略有皱纹。 可实际上,空普的年龄比张季舟还要大十一岁,今年已有九十七岁的高龄了。 148、老了,老了 禅室里寂静无声,空普大师披着袈裟,看着面前昔日的好友沉默不语。 张季舟找了一张蒲团,坐到他的对面,期待地看着他:“老和尚,你得帮我。” 这一坐下,空普才发现,原来张季舟的头发掉了很多,已经稀疏的能看到头皮。 “你想我怎么帮你?”空普叹息问道。 “跟我一起去找岱岳星君。”张季舟笑着说道:“你放心,压个场子就行,不打架。” 空普沉默下来,一直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抱歉,我帮不了你。” 张季舟愣住了,老脸上的笑容随之凝固,说道:“为什么?” 空普却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道:“张医师一路走来,觉得本寺如何?” 张季舟说道:“大兴善寺寺广僧众,香火鼎盛,实乃京城之最,放眼大夏也是顶级。” 空普说道:“比少林如何?” 张季舟怔了怔,心想你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大兴善寺是很不错,但如果和少林相比,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首先是占地面积,大兴善寺占地一百二十余亩,少林虽然只占地八十余亩,但少林背靠嵩山,周围嵩山山脉的几十座山峰都被朝廷封给了少林,严格算起来,大概有一万多亩。 其次是寺内僧众,大兴善寺公认的高僧只有空普、空海、空觉、空定这寥寥几个,而少林公认的高僧有三十余位,足足是大兴善寺的七八倍。 还有最重要的名声问题,出了长安和雍州地界,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大兴善寺了。可不管去到任何一个州郡,甚至去到偏僻山村,随便拉一个普通人聊聊佛学佛门,都避不开“少林”的存在。 张季舟清了清嗓子,昧着良心说道:“就算和少林相比,也只是相差分毫。” 空普笑了,说道:“你无需诓我。” “少林地位崇高,与本寺乃是云泥之别,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 “然而,在前朝时期,本寺在天下人的地位却能和少林等同,甚至犹有过之。” 听到这话,张季舟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有种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如果不是有求于空普,恐怕他就要张口大骂了——和少林等同,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老和尚你抬头看一看,有没有发现天上都是牛群,那都是你吹起来的啊! 空普看出了他的怀疑,淡淡地说道:“本寺乃是前朝的皇家寺院,在当时有着皇家和官府的背景,有何不可?” 张季舟这才反应过来,大兴善寺曾是皇家寺院,在前朝朝廷的扶持下,还真有比肩少林的可能。 张季舟表面赞叹不已,心中却是嗤之以鼻,人家少林靠的是底蕴,是传承,你这老和尚倒好,总想着依靠外力,那还有什么可比的? “所以老和尚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张季舟没好气问道。 空普说道:“皇朝更替,李氏上位,本寺由于前身而遭遇打压,故而蛰伏下来。” 张季舟心想这不叫蛰伏,而是凋敝。 空普继续说道:“不过据老僧所知,近来陛下修道有成,想要引道佛入京,传颂天下。其中道门一脉自然是泰山碧霞观,而佛门一脉暂定为我大兴善寺。” 张季舟疑惑说道:“然后大兴善寺又要成皇家寺院了?” 空普微微颔首:“正是。” 张季舟说道:“所以这跟你帮我去找岱岳星君对峙有什么关系吗?” 空普回答说道:“这消息是星君派人传递得来,此外,星君也对本寺多有照拂。” 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果得罪了岱岳星君,那皇家推崇的寺院可能就会花落别家。 在这种关键时刻,空普自然不愿意节外生枝。 至于好友……二十年不见,他们还能是好友吗? 记忆都是有时效性的,友谊也有它的保质期,二十年显然太久了。 好在修行者记忆超群,如果是普通人,恐怕二十年不见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张季舟明白了空普的意思,神情几度变换,最终也只是叹息一声。 “那我先走了,老和尚。” 张季舟起身告辞。 空普再次说道:“张医师,依老僧拙见,你去找星君对峙的行为实属不智。” 张季舟没有接话,转身退出禅室,沿着青葱小道原路返回。 空普看着老友的背景消失在松林间,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 …… 张季舟走在林荫小道上,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怅然。 其实他不怪空普。 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况且空普作为大兴善寺的住持,有必要为寺院的未来考虑。 佛门提倡不争不抢静心念斋,可佛门弟子也都是人,人活一世,哪能真的不争不抢? 如果因为帮住昔日的好友而断送大兴善寺的前程,空普还有何颜面留在寺中? 或许空普的苦衷不比他少。 正思索着,张季舟又来到先前路过的林间草地的附近。 那个俊俏的年轻僧人依然在草地上看书,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 张季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惊讶发现年轻僧人看的不是佛经,而是市面上流行的演义小说,名叫《孤独剑客的一生》。 这本书很有名,连张季舟都有所耳闻。 书中主角以圣贤城柳玉为原型,改名唤作柳羽,是一个游历江湖的浪子。不过与书名不符的是,书中柳羽非但不孤独,反而有九个红颜知己,情人更是遍布天下。 听说这本书在年轻人群体中颇受追捧,就连国子监的学子们都趋之若鹜。 张季舟不能理解,孤独剑客为何能有九个道侣,现在的年轻人又为何喜欢这样的书? 就像他不理解如今的长安和大夏朝廷,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已经老了,身和心都老了,成了一个被现实抛弃在角落里的孤独的老年人,逐渐不理解这个世界,也不被世界理解。 “老先生你出来了啊。”年轻僧人合上小说,转而看向张季舟。 张季舟“嗯”了一声。 年轻僧人笑着说道:“看老先生的样子,空普大师并没有帮你。” 张季舟点了点头。 却听年轻僧人接着说道:“想想也对,那可是岱岳星君啊,轻易谁敢帮你?” 张季舟神情大变:“!!” 什么情况?? 这个年轻僧人为何一口叫破了他的意图? 自己有在他面前提过岱岳星君吗? 绝没有! 他绝不该知道自己和岱岳星君的事情! 那又是怎么回事? 空普所在的禅室距离此处有两百多步,就算是狗耳朵,也不该听到这么远的距离啊? 149、小僧法显 “老先生,狗只是鼻子灵敏,论听力哪比得过蝙蝠?” 年轻僧人微笑看着他,耐心地解释道:“动物界中耳朵最灵敏的应该是蝙蝠才对,不过说真的,这两个比喻都不怎么好听,我不喜欢。” 张季舟神情大变,眼前这个年轻僧人再一次叫破了他的心中所想! 难道对方会读心术? “这不叫读心术,在佛门我们称之为他心通,不过性质上差不多就是了。” 年轻僧人解释说道。 张季舟接连被他读走心声,难掩震惊道:“佛门六大神通之一的他心通?” 年轻僧人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张季舟顿时警惕性十足。 据说他心通只有得到佛祖青睐,并且阅历足够高的僧人才能够练成。 遍观佛门,练成此神通的人也屈指可数,无一不是年过古稀、禅名一方的大人物。 可通过外貌、声音、以及他看的这本市井小说判断,眼前的僧人年纪不大,绝非某个性格怪异的老怪物伪装。 年纪轻轻就练成他心通…… 张季舟难以置信地想到,自己究竟是遇到了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年轻僧人也再一次读到了他的心中所想,无奈说道:“我可不是怪物。” 张季舟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敢问大师法号?” 年轻僧人说道:“小僧法显。” 张季舟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说道:“见过法显大师。” 他的姿态极其恭谨。 不管年龄资历如何,张季舟可以断定,法显的名号最多十年就能传遍天下。 旋即他又对空普多出了几分不解。 有此弟子,何愁大兴善寺不兴? 为何还要强求皇家? 法显笑着说道:“老先生误会,我并不属于大兴善寺,也不是空普大师的弟子。” 张季舟心下了然,旋即又有几分不满——会他心通虽然了不起,但至于这么偷听吗? 法显哂笑两声,语气中带着歉意,说道:“老先生误会小僧了,小僧神通初成,尚不能完全控制,窃听老先生心声,亦非我所愿。” 张季舟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和原谅,下一刻便将所有想法都抛诸脑后,防止被对方读到自己的心声。 “敢问老先生名讳?”法显转而问道。 张季舟略作沉吟,如实说道:“我姓张,张季舟,舟舸的舟。” 法显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兰若传人,久居庙宇,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修行、感悟天地之类的艰深问题上,在十八岁之前从未离开过兰若寺,所以他是个匮乏江湖常识的人,没听过张季舟的名字,更没有把这个名字和“鬼医”的名号联系起来。 之所以主动和张季舟攀谈,是因为他眼里的张季舟浑身萦绕着一层清辉。 在佛门,这层清辉又被称为福德,需得常年累月的做好人、行善事才能够累积。 然而此时此刻,这层清辉的上方,却又多了一片血光,就好像老人带了一顶血帽子。 那是人之将死的征兆。 对于这种多行善事的好人,法显一向不吝于拉他们一把。 “张老先生打算去找岱岳星君对峙?”法显不经意间把话题转了回来。 张季舟微微颔首。 法显接着说道:“不知老先生具体是要对峙何事?当然我就是随便问问,如果老先生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 张季舟果然不回答。 法显翻了个白眼,也不追问。 张季舟说道:“小师父可有看出什么?” 法显叹息一声,看着老人浑浊的双眼,认真说道:“我看老先生印堂发黑,近来或是有血光之灾啊。” 张季舟沉默片刻,皱眉道:“佛门也开始搞算命的那一套了?” “佛道不分家嘛。” 法显看着他说道:“印堂发黑这句话算是虚言,然而血光之灾可是真的,老先生不能不防。依我看,老先生尽量不要去找岱岳星君了,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才好。” 张季舟顿时不高兴了,随口应付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 法显无奈笑了笑,也不强求,起身目送张季舟从视线中消失。 张季舟当然不信法显的话。 此行长安,他为的就是找岱岳星君对峙,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名声,哪里会被外人的几句话轻易劝退?别说一句血光之灾,就算前方是深渊地狱,他都要走上一遭。 谁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至于法显,在张季舟离去之后,继续坐在草地上看起了小说。 离开山门在外行走,法显时常会给接触到的有缘人以“善意的提醒”,但却没有几个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究其原因,官府曾下令,大力扫除民间骗钱的神棍和算命人士。 未来不断变幻。 未来不可预测。 对于这种涉及未来的话语,所有人都将其当成虚妄。 但法显知道,他确实能看到未来。 而且他看到的未来,如果不加以干涉,十有八九都会成真。 这种能力叫做—— 通天。 150、将死之人 临近午时,张季舟离开了大兴善寺,搭车去往宣阳坊的燕府。 燕白发此时还在不良人当值,张季舟也不着急,在燕府附近下了车。 与二十年前相比,长安变化极大,但总体布局却没有太多改变。 张季周回忆片刻,便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条很有名的小吃街,买了些吃的,然后坐在茶楼里听了一下午的书。 这间茶楼和燕府位于同一条街上,相距只有不到百丈。 傍晚时分,张季舟正坐在茶楼里打盹,余光忽然看到散值的燕白发从街那边走来,顿时清醒过来。 “燕大帅,还记得老夫吗?” 张季舟笑呵呵地迎上前去。 燕白发打量着面前白发苍苍,驮着背,身高只到自己胸前的老人:“你是?” 和空普一样,二十余年未见,燕白发也没有认出张季舟。 张季舟说道:“是我,张季舟,咱们一直有书信来往,上个月你徒弟还找我来着。” 燕白发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惊喜说道:“张医师你找到治疗心病的办法了?” 自从张季舟就被逐出长安,两人便靠书信来往,而他的弟子关千云,自然而然地充当起了这个送信人。 今天看到张季舟回来,燕白发下意识以为老人找到了治疗心病的办法。 这倒让张季舟有些尴尬,干笑两声说道:“还没有……我来找你是出于另一件事。” 燕白发遗憾地叹息一声,相邀道:“无妨,张医师不如先去府上一叙。” 张季舟点点头,随着燕白发走进府中。 不可否认,燕白发是长安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除去皇帝以外,能稳压他一头的就只有李大总管和岱岳星君。 但燕府却只是一座三进四合院,占地不足一亩,连富家员外的府邸都不如。 其实陛下有赐予燕白发府邸,位置在光禄坊中,紧邻朱雀大街,占地十余亩。 燕白发却没有搬过去的兴致。 这个四合院是当年他与唐月霜结亲时的地方,当时他还不是不良帅,手里也没多少闲钱,还是哥几个东拼西凑才买下这个四合院当做婚房,对燕白发来说意义非凡。 此外,燕家除去燕白发和燕清辞父女以外,就只剩一个管家,两个厨娘,也用不到太大的府邸。 “还能喝酒吗?” 燕白发看着张季舟问道。 张季舟拍了拍胸口,虽然瘦小,但特别豪气干云地说道:“当然可以!” 燕白发便吩咐厨娘在前厅摆上酒席,做了几个下酒菜,又把管家喊来作陪。 至于燕清辞,燕白发没有叫她来的打算。 在燕白发心里,女儿至今都还不知道心病的事情,最好以后也都不要知道。 …… …… 谢周在午后离开青山,御剑而行,十几里路只需片刻走过。 进了长安城方才放慢速度,却也在一个时辰内来到了大兴善寺。 谢周交了香火钱,走进寺院,并没有像香客那样焚香拜佛。 近年来佛道相争闹的比较厉害,佛说佛有多妙,道说道才是真,两家争执不下。 谢周作为道门弟子,自然不方便拜佛,说明来意后去到后院,找到了躺在草地上看小说的法显。 “佛道相争由来已久,但我不明白,你非要和我争什么?”法显察觉到他的到来,放下小说,扭头看向谢周,没好气说道。 谢周愣了一下,先前他确实在想如今的法显修行到了哪一步,如果两人代表道佛,再斗上一场,胜负又会如何? 没想到法显却听到了他的心声。 谢周不像张季舟那般迟钝,瞬间反应过来,说道:“你练成他心通了!” 法显点了点头,下巴微扬,眼神得意,好像小孩子般炫耀。 也不知在外人面前一向谦逊有礼,行事宛如高僧一般的他为何会有这样的一面。 谢周自不会让他得意,很随意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随即便进入道心通明的状态中,防止被法显窥探到自己的心意。 法显今年刚刚二十出头,比关千云还要小上两岁,如此年纪便学会他心通当然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但谢周心里,早把法显当成了怪物来看,怪物做出怪物的事,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片刻的寒暄之后,法显想到先前的老人,问道:“你知道张季舟不?我总感觉这个名字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听过。” 谢周随口说道:“这不就是‘鬼医’的名字吗?我上个月还见到他弟子来着……” 说着他把葛桂和式神寒震的事情讲了一番,引得法显连连称奇,感慨道:“能延年益寿,还能改善修行天赋的丹药确实少见,如果流传出去,恐怕会引起好一番争夺。” 谢周也清楚这一点,心想葛桂一炉不知能炼出几枚丹药,最终效果又是如何。 法显接着问道:“你和那个张季舟很熟吗?” “不熟,根本没见过。” 谢周说道:“怎么了?” 法显幽幽地说道:“他就要死了。” 谢周微微一惊,说道:“听葛桂说,鬼医今年已有八十六岁,是大限将至了吗?” 法显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在他的未来中看到一片血色,隐隐牵扯到观星楼和楼里那位岱岳星君。” “你见到他了?”谢周皱眉问道。 法显点头道:“他今天来了长安城。” “他找岱岳星君做什么?” 谢周想着记忆里那位和蔼的老道士,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岱岳星君对外的形象一直都是内心向善、为国为民的为道者。 但谢周对他的印象却不怎么友好。 或许是姜御不喜欢岱岳星君的缘故,谢周也觉得那位老道士虚伪且不可信任。 法显说道:“他没说,具体你可以去查一查,如果你要救他最好抓紧一些。” “未来不断变换,我看到的未来也不一定就是定数。” “但如果继续拖延,等到他和岱岳星君见面,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谢周沉默着点了点头,心里也在盘算着要不要帮张季舟。 说实话他不认识张季舟,连见都没有见过,只是听过鬼医的大名罢了。 要说交集,也只是在葛桂的层面。 但他与葛桂也不熟啊,双方只是做了个交易,最后还起了争执,或许勉强算得上朋友。 151、法显论佛 稍加思索后,谢周还是决定拉上一把。 张季舟是如今天下数一数二的医师,葛桂的医术更将青出于蓝。 与这两人结下交情,日后做许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燕清辞的心病。 如果他救了张季舟一命,这鬼医师徒二人还不得尽心尽力地回报? 谢周不否认自己的私心。 他不是圣人,很多时候,做不到不求回报的帮住别人。 况且如果选择帮张季舟,就算不正面对上岱岳星君,也很有可能和星君结下梁子,其中的麻烦可想而知。 一念及此,谢周看向法显,眼珠子滴溜滴溜地打着转。 “你想干嘛?” 法显警惕说道。 谢周说道:“我看到了个劳动力,还是个免费的劳动力。” 法显却在他开口之前就捂住了耳朵,一边摇头一边说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倘若张季舟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法显哪还有半点高僧的模样? 谢周笑呵呵地退出道心通明的状态,在心里默默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加了一句——“你不听也行啊,你不是会用他心通吗?谁强求你听了?” 法显尚且无法控制他心通,自然听到了谢周的心声,顿时眼神幽怨,说道:“谢周你他妈是不是混蛋啊?” 谢周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提醒道:“你犯了嗔戒。” 嗔戒,又称妄语戒,属佛门八戒之一,即不伪诈,不妄语,不谩骂。 法显在谢周面前心直口快,经常有什么说什么,也经常触犯嗔戒。 以前谢周提醒他的时候,法显就会双手合十,“真诚”地向佛祖道歉。 今天的法显却是不以为意,拂袖说道:“无妨,佛已经原谅我了。” 谢周笑道:“你又怎么知道?”薆荳看書 法显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你该骂,而且我已经原谅自己了。” 等等,我已经原谅自己了……? 听到这句话谢周明显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法显这是把自己当佛了? 谢周没有提出疑问,而是真心地替法显高兴。 这不代表法显真成了佛,也不能说法显性格狂傲,而是一种随意的姿态。 这种姿态意味着自信,也意味着法显已经在佛门之外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 如果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讲,此时的法显已经开始“不信佛”了。 这就像佛经中记载过的一个故事。 有位佛门信徒曾在活佛座下苦修多年,终于有一天修有所成,于是去找活佛。 他说:“佛,我今天早上成佛了。” 活佛说:“哦,成佛了,很好,随喜。你吃早饭了没有?” 他说:“我吃了。” 活佛问:“你为什么吃早饭?” 他说:“我饿了。” 活佛说:“喔,你这尊佛很了不起,还知道肚子饿了。” 信徒挠挠头不说话,知道自己被嘲笑了,也认清自己不是真正的佛。(注)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佛? 其实这个问题就跟道门的“怎样才叫得道”一样,两者都没有绝对的定论。 有些人不是佛却被称之为佛,有些佛经记载中的佛却不被世人认同。 法显自小被兰若寺收养,被灌输要一心向佛的理念,所以他也深究过“什么是佛”的问题。 遗憾的是,法显并没有找到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绝大多数佛门中人看来,法显都不是个合格的佛门弟子。 他不止偶犯嗔戒。 除嗔戒以外,佛门八戒中的第六戒不着香华,第七戒不坐卧高广大床,第八戒非时食,法显都不以为意。 甚至对这几条戒律有些反感。 好看的衣服为何不能穿?好闻的香囊为何不能佩戴?舒服软和些的床铺为何不能睡?日中后为何不能吃东西?难道非得身披僧衣、草席硬卧、奉法时食才叫佛吗? 法显问自己的师父。 师父说,这是规矩。 法显问,为何会有这样的规矩?很明显这些规矩不合道理。 师父说,佛门自古如此。 法显追问原因。 师父就解释说,修佛的终极目标是离苦得乐,脱离六道轮回等等,所以合该舍弃一些俗世追捧的东西,也就衍生出了这些戒律。 法显笑了,说自己不向佛了。 他不想念佛了。 兰若寺的老住持分外生气,罚法显去往后山石室,面壁三个月思过。 在此期间,恰好圣贤城城主、当今大儒柳玉游学大和城。 老住持与其坐谈,就说起了法显的事情,痛心疾首。 柳玉见过法显,知道后者是怎样的一个人,非但不予安慰,反而还恭喜老住持。 老住持表示很生气,我家大弟子都不想念佛了,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柳玉就让老住持放心,说给法显时间,他断定法显一定能承担起兰若寺的未来。 到那个时候,就算法显不把自己当佛,世上其他人也会把他当佛。 老住持将信将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柳玉的眼光,不再把诸多要求强加在法显身上。 法显因此自由了许多,否则今天的他也不可能抱着《孤独剑客的一生》来看。 谢周双手合十,笑吟吟地说道:“所以我佛慈悲,能不能也帮我一把?” 法显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连事情因果都不知道,怎么帮?” 谢周也不接话,只是眨巴眨巴眼睛,事情可以等回去再查,先找好帮手才是硬道理。 法显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准助恶。” 谢周笑着说道:“放心,我们只会站在正确的一方。”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是张季舟犯糊,那就想办法阻止张季舟,把后者带出长安。 如果是岱岳星君犯的错,那就想办法帮张季舟,压低星君一头。 陛下的师父又如何?观星楼的主人又如何?顶着天下第一道的名头又如何? 错了,那就讲道理嘛。 青山紧邻长安,在长安地界,青山弟子拥有着质疑任何人的资格。 …… …… ———— ps:注这段对话摘自文章《嘎玛仁波切:什么才是真正的佛?》作者是谁找不到了 152、分析利害 宣阳坊,燕府。 酒过三巡,燕白发和张季舟这对曾经的忘年交相谈甚欢,几乎有拜把子的趋势。ζΘν荳看書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燕白发猜到张季舟此行应该是有要事相商,却也不多询问,只等张季舟自己开口。 张季舟同样不着急,直到天色渐暗才放下酒杯,缓缓说道:“燕大帅可否听我一言。” 燕白发说道:“张医师但说无妨。” 张季舟微微颔首,再次把疟疾、手稿以及乌朋和岱岳星君的事情讲了一遍。 燕白发听后沉吟许久,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可靠吗?” 张季舟点了点头,说道:“燕大帅应该知道凉州黑市的情报点由天机阁负责,消息便是从那边得来,绝对可靠。” 燕白发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你想怎么做?” 张季舟说道:“直接找星君对峙。” “直来直去,确实是个好办法。”燕白发说道:“但还不够好。” 张季舟疑惑道:“大帅以为如何?” 燕白发放下酒盏,直视张季舟,眼中攸而放出精湛的光芒,正色说道:“从哪来,回哪去,什么疟疾?什么手稿?还有岱岳星君……这些都与你无关。” 燕白发顿了顿,继续说道:“将此事埋在心底罢,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张季舟愣住了,安静片刻后忽而轻喝道:“岂能如此?” 燕白发目光平静,淡淡地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去找星君对峙就等于送死?” 张季舟沉默着不说话,眼神却带着坚定的目光,其中的意志不容置疑。 燕白发笑了笑,说道:“那好,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对于此事,你可有足够的证据?” “你能否证明那份手稿真的存在?” “就算存在,你怎么证明它是你写的?又怎么证明乌朋是从柳树下挖出来的?” 张季舟还是不说话。 燕白发遗憾说道:“看来你没办法证明……你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星君的人格上。”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件足以名留青史,让世人立庙的功劳。” “星君凭什么让给你?” “道门的规矩?” “不诓骗,不偷盗?” “说真的,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规矩算个屁啊,大街上算命的神棍到处都是,你去问问他们讲不讲规矩?” 燕白发看着他,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我是星君,我绝对不会承认。” “还会以乱臣的名义将你下狱,之后再找个理由剁了你的脑袋。” 张季舟微微吸了一口气,面色发白,依然保持沉默。 燕白发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浅酌一边说道:“假如星君是个好人。” “他承认了手稿的存在。” “可你别忘了还有太医令乌朋。” “听你的意思,手稿是他送给星君的。” “乌朋是你的弟子,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真诚、稳重,却也自私。” “如果他不承认呢?” 张季舟脸色苍白,双手捧着酒盏,低头看着空荡荡的酒盏底部。 燕白发冷笑看着他,说道:“我们再假如乌朋也是个好人。” “他也承认了手稿的存在。” “经过对证,确认了那份手稿确实是你张季舟所留。” “好,很好,非常好,张医师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名声。” “然后呢?” “你知不知道这大夏朝野上下,有多少人想要抱星君的大腿?”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日思夜梦都想到得到星君的垂怜?” “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杀死你,或许还会用最痛苦的方法折磨你。” “就算你医术通天都不够活的。” “等你死之后,一切照旧。” “世间各地还是会给星君立庙,史书上还是会把预防疟疾的功劳归于星君。” “而你,张季舟,则是会被打上乱臣贼子的标签,与王谢等同。” “当然你远不如王谢,更大的可能是就此湮没,史书上提都不会提。” 燕白发的声音在前厅里回荡着。 他的话虽然不好听,但说得十分中肯,句句都是事实。 相比吃斋念佛的空普,燕白发混迹于庙堂江湖,考虑事情会更加周到。 越是如此,他越是能看出此间的风险。 张季舟来到京城,无疑是个错误。 夹了几筷子饭菜,燕白发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张医师,你也曾混迹大夏官场,应该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我知道你的想法。” “你想借助外来的力量压星君一头,再以道门的规矩让星君实话实说。” “但你有没有想过,就连圣上都在星君座下修道,谁能压得住他?” “你,我,就算再加上李辛都不行。” 燕白发口中的李辛便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李大总管的本名。 “此外,你可有考虑过圣上?” “如果我们联合起来向岱岳星君施压,圣上会作何想法?” “你似乎忘了咱们的圣上生性多疑,最忌讳臣子联合。” “前面的王党谢党已经消失了,后面立下汗马功劳的折威军和孟君集也消失了。” “况且相比你我,圣上显然更信任星君大人,也更愿意把这份功劳送给星君。” “如果圣上把我们向岱岳星君施的压,当作对他的挑衅怎么办?” “我的修行境界摆在这,圣上不会动我,可张季舟你呢?” “南阳张家呢?” “届时不止是你,张家也会遭殃。” 燕白发一口气把利害说完,安静下来,等着张季舟的回应。 张季舟有些茫然,先前的一腔热血显然被燕白发给浇灭了。 但他曾在朝堂为官,细想之下自然知道燕白发不是在故放虚言。 以星君的权力和地位,就算他不在意,也早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季舟半晌后才轻声说道:“可那份名声本该属于我,我不甘心……” 153、举目长安 燕白发笑了,接触过不少江湖人士的他自然理解这一份心情。 好一句“不甘心”! 这三个字包括了金钱、权力、地位、情爱等等在内的所有东西,不知多少江湖纷争都是因为一句不甘心而起。 很多时候,这三个字还凌驾于生死之上。 而张季舟的不甘心,充斥着他对名声的追求和对医圣先祖的向往。 燕白发不再劝诫,看着张季舟认真说道:“我建议张医师回去后好好想一想。” “此外,张医师曾数次救过先妻,这份恩情我都记在心里。” “如果你执意去找星君对峙,记得先来找我,我会帮你。” 张季舟叹息一声,突然有千言万语涌上嘴边,最终只说了一句多谢。 接着他又寒暄了几句,告辞离开。 燕白发也不留他,将他送出燕府。 看着老友佝偻远去的背影,燕白发重重地叹了口气,关上大门。 其实,燕白发只站在张季舟的角度上进行了分析,却没有说自己的苦衷。 不良人已经不是之前的不良人了。 先帝时期,不良人颇受倚重,在庙堂和江湖都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陛下登基后,显然更信任最早追随他身边的班子,比如李大总管,比如孟君集…… 于是内廷司趁势而起,不良人日渐低沉。 最差的时候,不良人的数量足足削减了三分之一还多,几乎从风云榜中除名。 后来陛下进入观星楼修道,朝中需要有势力与内廷司相制衡,不良人才得以缓和。 如果燕白发这时候再与星君交恶,很可能会引起陛下不满。 短期看可能不会有什么祸事,但等陛下结束修道,坐到皇位上的时候,一定会颁下一纸诏书,削减不良人的开支调度,控制各地不良人数量,将部分不良人降为捕快…… 燕白发确信,那位多疑且唯我的陛下肯定能做出这种事来。 都说修道要心静自然,心如止水。 也不知陛下这样的性子,是怎么能静下心修道,并且修有所成。 据说陛下已经是二品境巅峰,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突破了。 燕白发揉揉眉心,心想如果不是顾及身后的不良人兄弟,以及心中的责任感和价值观,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以他的实力到哪不能生活得好好的,何至于奉承这个不讨喜还不务实的皇帝陛下? …… …… 另一边,张季舟离开燕府,径直去往宣阳坊南侧的一家客栈。 行走在宽敞的街道上,老人双手拢袖,裹着棉袄,心中竟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他曾在这座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那时候的他贵为太医令,医术高超,住在太医署附近的一处药园里面。药园位置虽偏,但逢年过节必定门庭若市,张季舟收到的礼物能堆满一整间房,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他的“朋友”和“熟人。” 后来药园被毁,鬼医被逐。 不见长安二十年风雨。 如今再临长安,举目望去,暮色笼罩,华灯初上,长安一片繁华。 可昔日的朋友和熟人俱已不再,张季舟竟觉得那般陌生。 …… …… 与此同时,在距离长安城二十余里的官道上,有五辆马车缓缓而行。 另有七八个男人骑马跟在马车旁边,手里举着火把照明。 这是一支从颍川入京的商队。 他们本该在日落前进城,无奈途经的官道上有一截正在修路,商队绕道而行,耽搁了不少时间。 商队领头的是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姓魏,众人都喊他老魏。 老魏爬到车厢上,朝长安城的方向望了几眼,叹息着摇了摇头。 眼下城门已关,就算能赶到长安也肯定进不得城了。 “不走了,此地还算宽敞,大家把帐篷拿出来,就在这里凑活一晚上吧,天亮再出发。” 老魏跳下马车,招呼众人。 队伍里跑商的一个个都正值壮年,风餐露宿是常有之事,自然没什么意见。各自从车顶抽出草席帐篷,准备在路边安营扎寨。 不过跟在后面马车旁边的一个小老头却是不太乐意,耷拉着老脸,凑过来说道:“老魏,附近就没个客栈啥的?” 老魏扭头说道:“大爷,您瞧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哪找客栈啊?” 小老头说道:“前面不是有个村子?” 说着他朝前面指了指,昏暗夜色下,能够看到前方有轻微的火光闪烁。 应该是个村庄,相距不过四五里的样子。 老魏经常跑这条商路,清楚一路上都有什么,解释道:“那里是小齐村,村里头没有客栈,也不给外人借宿。” 小老头说道:“那咱们就去村口扎营,总比在这里待着好。” 老魏不太想动,说道:“天都快黑透了,弟兄们也都累了,多走这五里路干吗?” 小老头环视一圈,看着官道两边的田地和不远处夜色下的山峰,担忧说道:“那万一遇着山贼怎么办?” 老魏笑了,看着小老头说道: “这里到长安也就二十里,已经是天子脚下,哪里会有山贼?” “您老要是还不放心……” 老魏把小老头拉到自己身边,指着那些山峰说道:“看到没,那里就是青山。” “什么青山?” 小老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下第一门派的青山啊。”老魏笑呵呵地说道:“您老还担心山贼吗?” 小老头微微一怔,顿时就安心了许多。 便是没什么文化的老头子也听过青山的鼎鼎大名,对其有着绝对的信任。 天子脚下或许会有危险,但青山脚下,如何会有贼寇? 但小老头依然不愿意在这里留宿。 眼下正值腊月,白天还好,入夜后着实冻得厉害,他倒是没什么,可夫人哪受得住? 小老头正准备继续理论。 这时,后面的马车掀开车帘,一位穿着绵绸的妇人从车厢里走了出来,先是对着老魏歉意一笑,随后对小老头说道:“就在此处歇息一晚也是无妨,车上备了御寒的帐篷棉被,放心吧逵叔,我没你想的那么娇贵。” 小老头犹豫了下,便不多说什么了。 老魏对着妇人抱拳一礼,笑着说道:“多谢夫人体谅。” 154、长安城外的刺客 眼前这位妇人身穿绸缎,背后披一件裘制披风,漆黑如墨的长发盘在脑后,用一支白玉簪别着,额前落下几缕青丝随风飘散。 妇人的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眉眼清澈如画,身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息,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薆荳看書 如果不出所料,她应是某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给人以温柔端庄的感觉。 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跟在妇人身边,容貌亦是清丽可人,属于难得一见的美女,但与妇人一比,就显得格外的小家子气了。 所以当妇人走出车厢的时候,商队的大老爷们儿一个个都把目光投了过来,然后又赶紧扭过头去,压制住心中偷看的欲望。 少女注意到这副画面,微扬着下巴,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呵,这群臭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还是自家老爷好,要相貌有相貌,要学识有学识,还待人温和,就像四月的微风。 一念及此,她挽着妇人的胳膊说道:“姐姐,明天就能见到老爷了呢。” 妇人微笑点了点头。 老魏也听到了这句话,笑呵呵说道:“明天一早,屈大人一定会过来接夫人的。” 车队其他人跟着附和,有的夸屈大人一往情深,有的说屈家文曲星降世…… 他们口中的屈大人自然就是太和元年的状元郎、如今在户部当职的屈望。 这位貌美妇人便是屈望的发妻,本名楚巧巧,曾经颍川教坊司的花魁“巧娘”。 至于跟在楚巧巧身边的少女,唤作翠儿,两人虽以姐妹相称,实则为主仆关系。 翠儿是楚巧巧的贴身丫鬟,从教坊司时期就跟在楚巧巧身边,有近十年了。 翠儿对屈望同样一往情深,这点楚巧巧并不介意,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按照规矩,作为她的贴身丫鬟,翠儿理应是屈望的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不心系老爷怎么行? 只不过楚巧巧能用“相公”、“夫君”这种称谓来称呼屈望,而通房丫头在得到名分之前,只能以“老爷”相称。 “夫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喊我们就行。”老魏呵呵笑着,招呼几个弟兄一起把楚巧巧的帐篷搭了起来,两边用马车拦着,起到挡风的作用。 155、青山的剑 夜月高挂,寒风北来,燃烧的篝火照亮宽敞孤寂的官道。 屈家的老管家和两个刺客战成一团,剑光流转间,周围的温度冷了数分。 短短片刻,三人便已经战过百招。 商队的马匹被惊得仰天长鸣,还有几匹没拴紧的马受惊窜入了麦田。 篝火前楚巧巧的神情逐渐幽冷,身边少女丫鬟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她们不懂修行,看不出这三人孰强孰弱,同样看不清三人的招式。 但她们却能明显看到管家在不断退后,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 刀剑铮鸣的间隙还能明显听到管家粗重的喘息声,带着疲惫的味道。 战斗中的管家双目圆睁,瞳孔中布满血丝,身上肌筋暴起。 此时此刻,管家看出这两个刺客的修为勉强够得上二品,不算真正入流。 如果单对单的情况下,两人中的任意一个在他手中都走不过五十招。 问题在于,这两个刺客之间的配合非常默契,就好像历经生死的亲兄弟一般。 当一个人出手时,另一个人必然会替他守住要害,防止管家反击。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让管家最为心悸,这两人似乎……特别熟悉自己的招式? 管家的速度并不慢,但无论他怎么出剑,对方总是能轻易避开。 要知道,他曾是玄甲军中的重卒,一手军用剑技早已通熟于心,而且数次接受战场的洗礼,绝非寻常人能够应对。 “难道他们也是从军中退下来的?”管家有些恍惚地想到。 或者他们专门研究过怎么对付军中剑技? 管家想不到答案,伤口传来的疼痛也不给他思考的机会。 管家知道,今天怕是要栽到这里了。 他在修为和速度上占优,如果和老魏等人一样逃跑,应该还有撤离的机会。 但他当然不会做出如此选择。 那些人是商人。 而他是军人。 军中士卒,哪怕是退伍后的老卒,依然不能忘却心中的那一份赤诚。 虽然生活中的他有些小气,有些得理不饶人,有些不那么讨喜…… 但他答应过屈望要保护好屈家。 那么,刺客在杀死屈夫人之前,必然得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 “夫人快跑!” 管家在战斗空隙中扭头对着楚巧巧和丫鬟大声喊道:“往青山的方向跑!” 只稍一分神,两名刺客的剑刃交错,又在他的右肩留下一道伤口。 管家退后一步,将注意集中在剑刃之上,继续与刺客缠斗。 楚巧巧眼神悲苦,忍住心中的痛苦赶紧去把马车上的缰绳松开,准备和丫鬟骑马撤离。 …… …… 时间倒回暮时,谢周与法显离开大兴善寺,在街上找了家素斋。 饭后各自返回。 谢周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无事的他不再着急赶路,就当散步消食地朝青山走去。 可当他走出没多远,忽然停了脚步,朝西北方望去。 道心天成者先天便拥有极强的感知力,尤其是在修行道术之后,对天地气机和生命流逝的变化更加敏感。 就在商队老郭被刺客杀死的同时,谢周察觉到了这条生命的逝去。 远远的还有剑气波动。 锃然的破风声响起,不再藏拙的谢周直接御剑而起,沿着西北官道急行。 短短片刻,谢周便落到距离商队驻扎点五十丈左右的一颗大树上。 战斗正趋于白热化,不管刺客还是管家都没察觉到谢周的到来。 谢周不急着出手,耐心观察着几人的动作招式,很快判断出这位老管家出身军伍,而两个刺客的手段和剑法凌厉多变,杂揉了各种变化却没有一条主脉,应该是散修人士。 而这个时候,管家落入下风,扭头对那两位女子喊出了逃跑的话语。 军伍出身的管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谢周知道自己不得不出手了。 谢周身形微动,双手并作剑指,手中虽然无剑却有凌厉的剑气窜出。 战斗中的三人来不及做出反应,谢周便已贴近三人身边,手指点到两名刺客的剑刃上。 当!当! 夜色中接连响起两道清脆的撞击声。 战斗被强行分离。 管家痛苦咳嗽着向后退去。 两名刺客没有受伤,看到谢周出现还以为是藏在暗处的支援,准备出剑时又同时停下脚步——因为他们惊愕地发现,手中的剑竟然从中间断掉了。 断处缺口整齐,看不出半点摩痕,就好像这本来就是两把断剑一样。 他们重新看向突然到场的谢周,只觉得汗毛耸立,这个年轻人手中没有武器,简单地站在那里,袖带清风。 可感受到他身上凌厉的剑意,刺客终于确定,对方抬手间就折断了自己的剑。 无论如何,这一幕极有冲击力。 刺客抬头看向夜色下的群峰,猜到谢周青山弟子的身份,心中后悔不已。 其实他们两个也有够惨的,之前在官道上埋伏,准备半路截杀。 谁知有一截正在修路,商队不得已选择绕道而行,而他们蹲守大半天却也扑了个空。 追赶过来时商队已接近长安。 这里是青山脚下,他们又如何不知在此地行刺的风险? 可如果此时不出手,等到明天商队进京,恐怕再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两人决定赌一把,赌青山不会察觉,火速杀死楚巧巧完成任务。 现在看来,他们赌输了。 跑! 两人对视一眼,做出了和先前老魏遇到他们时一样的选择。 谢周却不会任由他们逃离,身影从原地消失,眨眼便越到刺客身前。 两个刺客对视一眼,瞳孔中惊意和杀意交织,发出一声厉啸,一左一右,挥舞着断剑斩向谢周的脑袋。 可这种反抗无异于徒劳。 谢周在青山修行十一年,同等境界下从未遇到过对手,哪怕师兄方正桓都远远不如。 除此以外,杀人无数的毒咒在谢周面前变得同样乏力。 一品之下的修行者中,就只有谢淮能和他战的有来有回,也只有法显胜他半招。 何况是这两位不入流的刺客? 只听咔嚓两声轻响,谢周避过剑刃,剑指接连落在两人的心口。 剑意汹涌而入,封住了两人的经脉。 谢周将两人打昏,一手一个拖着他们后颈处的衣衫走向商队的马车。 整个过程看似很长,实则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楚巧巧和少女丫鬟都还没来得及将拴着马匹的绳子解开。 管家用战剑支撑着身体,眼神惊讶至极,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 156、屈家的贤内助 “说说吧,这是什么情况?” 谢周把昏过去的刺客扔到火堆边上,看着手持战剑的管家问道。 管家却不回答谢周的问题,双手紧紧握着战剑,神情依然保持戒备。 ——刺客肯定是坏人,但谁敢保证救人的就一定是好人? “你是谁?”管家警惕问道。 谢周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指了指夜色下的群峰说道:“我从青山来。” “呼……”管家这才松了口气。 楚巧巧和那丫鬟也放下心来,缓缓走到篝火边上。 在大夏九成的百姓眼里,青山都是值得绝对信任的地方。 甚至于如果青山和官府站到了对立面,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青山,而不是官府。 这是青山数百上千年积累下来的名望,也是历代青山弟子持剑守护出来的信任。 就像谢周此时做的一般,当被救助者问及姓名时,他不言谢周,只提青山。 “妾身楚巧巧,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楚巧巧先是对着谢周欠身一礼,随后轻声解释道:“妾身等人是从颍川而来,前往长安投奔夫君而去。出于方便考虑,我们搭乘了魏氏商队的马车,不成想先前忽然有刺客前来,目标正是妾身。商队中人先行撤退,若非管叔拼死阻拦,恐怕妾身也和那位壮士一样,死在刺客的剑下了。” 楚巧巧一边说着一边转向老管家,就要拜倒下去。 老管家哪里会受这一拜,赶紧侧过身去说道:“夫人使不得……” 保护屈家本就是他和屈望的约定,自然要尽心去做,舍命去做。 他也确实做到了。 楚巧巧却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钱可以买来忠诚,但真心只能以真心相报。 谢周不关心这些家常琐事,皱眉说道:“他们为何要杀你?” 楚巧巧说道:“可能是因为我家夫君。” 谢周说道:“你家夫君是?” 楚巧巧如实回答道:“妾身的夫君名叫屈望,如今在户部当值。” 谢周点了点头,心想貌似相比于其他官署,户部官员遇刺的频率出奇之高,最近长安官场发生的几起刺杀,竟然全都是户部官员,这种现象……莫非是因为金钱的缘故? 丫鬟翠儿对谢周随意的态度感到不满,赌气说道:“我家老爷可是太和元年的状元呢!” 谢周微微一怔,状元? 这么一说他还真想了起来。 太和元年是有位名叫屈望的状元郎。 毕竟大夏朝每年只进行一次设科取士,也就是说每年才会出一个状元郎,这比一品境的强者都还要稀少了。 此外史书上也会记录历代状元的名讳。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考中状元是一件光宗耀祖、值得吹嘘一辈子的事情。 就连关千云就常常把他那位兄弟,也就是泾阳县令何事挂在嘴边。 而这个何姓县令虽然名字奇怪,却是实打实的太和三年状元。 谢周对状元没什么感觉,随口客套了几句“久仰”之类的话语。 明知是客套,管家和翠儿丫鬟依然忍不住嘴角上扬,尤其是翠儿,听到外人夸奖自家老爷,脸上的笑容恨不得飞到天上去了。 楚巧巧只是微笑道谢。 就在此时,先前逃跑的老魏等人听到动静消失,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过来查看情况。 看到那两个刺客已经被制服扔到了一边,他们顿时松了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过来。 军伍出身的老管家最是看不起有人临阵脱逃,当即扭过头去没给什么好脸色。 翠儿丫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烤火,一边指桑骂槐,说了好些句尖酸刻薄的话语,充斥着“孬种”、“怂包”这种难听的词汇。 老魏等人的神情变得格外难看,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更是眼神愤怒,想要骂回去,被老魏用眼神制止。 人家是官家,咱们是民家,民与官斗,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楚巧巧也呵斥住翠儿的嘲讽,款款起身走到老魏面前,神情郑重,然后躬身拜倒下去,带着歉意说道:“魏掌柜,是我们对不住了。” 老魏微微一愣,边上几人也都愣住了,想不通楚巧巧为何道歉,又为何行如此大礼。 楚巧巧只是看了死去的老郭一眼,轻叹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众人明白了她道歉的理由。 那两个刺客是冲着她来的,但死去的却是商队里的老郭。 虽然老郭是死在了刺客的手中,但楚巧巧无疑要为之承担一部分责任。 至于老魏等人的逃跑无可厚非,纵使家仆都没有为主人赴死的义务,何况他们与屈家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认真说起来,有错的本就是屈家一方。 只是老魏等人是民,楚巧巧等人是官家,双方地位有别。众人心中下意识的,便把错误归结到了地位更低的一方罢了。 随后楚巧巧走向马车,从行囊里取出十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了老魏手中。 楚巧巧轻声说道:“这是一些赔偿,其中三百两希望魏掌柜能帮忙送到郭掌柜的家眷手中,剩下的就当是补偿商队的损失。” 老魏咽了口唾沫,接过银票,心中对屈家的不满和愤怒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甚至还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感激。 上位者稍有恩惠,下位者便感恩戴德,这真是很奇怪的道理。 谢周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心里却对这位屈夫人高看许多。 前几年屈望高中状元那会儿,家世被人传出,在士人圈子里引得一片嘘声。 堂堂状元,却只得一风尘女子为妻,即使郎才女貌也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情。 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以楚巧巧待人接物的手段,将来必然会成为屈望的贤内助。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众人收拾了老郭的尸体,重新点燃篝火,摆正了帐篷,还分出几个人去找跑丢的马匹。 谢周没有离开,秉持着帮人帮到底的想法在两个昏死的刺客身边冥想了一整夜,算是替众人护法。 之后一夜无话。 157、晕倒 翌日。 清晨五更天左右,冬日天短,此时夜色尚还一片昏沉。 老魏一行人却早已醒来,收拾行装,招呼着准备出发。 长安对外的城门一般在四更就会打开,如果不是考虑到楚巧巧等人,老魏三更时就会下令出发。 其实如今正处在安定时期,长安城四个方向各有一座城门十二个时辰都是敞开着的,昼夜派人值守。 但这几座城门只对官府人员,和那些大型商队开放,比如唐家、何家这种顶级富商。 显然,老魏的商队远没有这个资格。 谢周结束冥想,再次给两个昏死中的刺客补了两下,确认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清醒。 随后屈家管家用麻绳将两人捆住,扔到了最后面的马车上。 “多谢少侠首肯。”薆荳看書 楚巧巧温和说道,走到谢周身边,恭敬地行了个万福。 谢周说道:“举手之劳。” 楚巧巧谢的是谢周愿意把这两个刺客交由他们处置。 按照大夏法度,这两个刺客袭击在先,楚巧巧完全可以将他们直接杀死。 但不用想也知道这场刺杀与屈望有关,留他们一命,才方便查出来是谁在针对屈望。 楚巧巧作为屈家大妇,行事间必须要处处为丈夫和屈家考虑,不会任性而为。 随后楚巧巧从行囊中取出一块竹制信符,递到谢周面前,说道: “少侠自青山而来,想必看不上民间这些黄白之物,还请少侠收下此枚信符,将来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屈家定会义不容辞。” 谢周看着竹制信符,心里盘算着收还是不收。 收了吧,他不是朝廷中人,估计这辈子都用不到屈家帮忙。 不收吧,又显得太过冷漠。 其实谢周很想说不如把人情折成钱,他必然看得上民间的黄白之物,而且很喜欢。 上次护送任务赚到的六百两银子,一路返程的吃穿用度用了五十多两,白雾镇时他又分出三百多两给了被寒震毁去的那几个家庭,如今手上可支配的钱,就只剩一百两出头了。 好不容易赚到钱,等年关不得给师父师伯买两坛好酒? 不得请师兄吃顿饭? 紫气东来不方便日常使用,不得再买一把剑用着? 玄铁剑肯定不用想了,做工稍好的制式铁剑估摸着都够呛。 现在的武器真的是溢价严重,户部的官老爷们到底在忙些什么,也不派人管管? 谢周抿了抿唇,抛去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最终把信符接了过去。 楚巧巧长舒了一口气。 事实上,楚巧巧送出信符、并且给出承诺的举动已经算是逾矩。 即使她是屈家大妇都不行,这种承诺只能由家主应允才做数。 但楚巧巧昨晚偷偷问了管家,确认谢周的境界极其可怕,在青山也是绝对的佼佼者。 把屈家的人情送给对方,表面是道谢,实则又何尝不是一种巴结? 如果能有个强大的青山弟子作为后盾,将来谁还敢陷害自家夫君? 谢周猜到了楚巧巧的小心思,但他不会揭穿,只是觉得可笑。 先不说萍水相逢,日后双方大概率不会有更多接触,就算有接触,青山也有规定门下弟子不能涉足朝堂纷争,所以无论如何,楚巧巧的心思注定会落在空处。 …… …… 继续寒暄几句,谢周提出告辞。 另一边老魏也翻身上马,翠儿挽着楚巧巧的肩膀准备登入车厢。 就在此时。 楚巧巧忽然发出一声嘤咛,右手扶着太阳穴,身体微微颤抖。 “姐姐你怎么了?”翠儿赶紧扶住她的肩膀,语气十分焦急。 话音还没有落下,楚巧巧身体一软,整个人便晕了过去。 翠儿根本没来及做出反应,跟着摔倒在地,把楚巧巧抱在怀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惊住了。 老魏等人不方便靠近,停在远处看着。 管家表现的也还算镇定,翠儿的眼泪却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给我看看吧。”谢周停下脚步,转身上前捏住楚巧巧的脉搏。 翠儿怔了怔,抹了把眼泪,思想分外保守的她下意识地想要骂谢周不懂规矩,意识到对方青山弟子的身份后又赶紧捂住嘴巴,轻声啜泣着,挂着泪水的俏脸憋得通红。 半晌,谢周右手从楚巧巧的脉搏上移开。 “我家姐姐怎么样?” 翠儿急忙开口问道。 谢周皱着眉头,语气奇怪地说道:“她的脉象很平稳,听不出任何……” 话音稍顿,谢周又把‘任何’两字给咽了回去,改口道:“我听不出异常。” 虽然谢周认为自己的医术还行,起码比市井中半数的医师都好,奈何他接连遇到了谢凌霜、葛桂这样的医术圣手,早已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 听不出异常不代表异常就不存在。 就像燕清辞的心病一样。 谢凌霜和葛桂仅凭面相就能看出问题所在,谢周把上脉搏了都还听不出问题。 “那姐姐为什么会晕倒?” 翠儿轻声啜泣着。 谢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这正是他奇怪的地方。 为何一个脉象平稳的人会突然晕倒? 此外,楚巧巧虽然晕了过去,但依然面色红润,呼吸平稳,与正常人无异。 谢周略一沉吟,看向那位管家问道:“屈家能找来太医署的人吗?” 管家说道:“我家老爷应该有办法。” 谢周说道:“那就送到太医署吧。” 管家重重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火速朝长安城奔去,掀起一路烟尘。 谢周帮着把楚巧巧抬上马车,目送这支商队离开。 谢周没有跟上去的打算,送到这里已经足够,后面就是屈家的家事了。 他回到青山,拿上紫气东来,在峰顶的堐坪上练了会儿剑。 心里想着张季舟的事情。 这才是真的麻烦。 长安城这么大,张季舟也在有意隐藏,该去哪里找他? 就算找到又该怎么帮他?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张季舟和岱岳星君之间的恩怨到底是什么? 158、请问天机阁 等到天色大亮,谢周去隔壁山峰的饭堂里吃了些东西,接着又离开青山。 他去往长安,来到城里的天机阁。 长安的天机阁是一座三层塔楼,位于长安城南永安坊的中部,长四十二丈,宽三十三丈,占地面积接近二十亩。 (注:大概就是长120多米,宽100多米,对标现实生活中的大型超市) 刚一走进去,便看到来来往往的百姓,耳边的叫卖声也是不绝于耳。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对此,谢周表示见怪不怪了。 虽然天机阁以贩卖情报为主,但却不只是贩卖情报,还兼卖粮食、武器、医药、衣服等等……塔楼第一层按照种类划分的井井有条,东边是粮油区和杂货区、南边是装备区和工艺区、西边是成衣区和珠宝区、北边是医药区,天机阁还专门请了太医署的太医轮番坐诊。 生活中用到的,用不到的,几乎都能在这里买到。 毫不夸张的说,长安天机阁就是一个集万物于一体的超级商铺。 这么做可以说是挤压了其他商铺的生存空间,也容易招至各种冷眼。 好在天机阁将这个度把握得极好,他们只在长安、金陵这种大城市搭建万能商铺,在一些小地方依然以情报为主,除此以外,只会卖一些地图、雨伞之类的小玩意儿。 谢周先是去到装备区,花三十两银子挑了把质地还算不错的铁剑,随后去往二楼。 二楼就是情报区了。 这里与一楼的布局大相径庭。 整个二楼被划分为一个个的小房间,总共有七八十个,每个房间的建材都以玄铁浇筑,内置隔音阵法,防止被人窥探。 在上楼之前,谢周顺手买了一张黑色面具戴在脸上。 没有人在乎这一点。 毕竟情报买卖第一注重的就是保密。 事实上,出入二楼的人员大多都用帷帽和面具等遮住了容貌。 谢周走进左手的一个房间,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的设置很是简单。 只有一张书桌,两张椅子,临窗的书架上堆了几份卷宗,其他以墨笔为主。 有个天机阁执事坐在桌后,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你来打听什么?” 谢周坐到他对面,说道:“我想知道张季舟在长安的住处。” 天机执事微微一怔,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周说道:“怎么了?” “没什么。”天机执事摇了摇头,说道:“只是这个问题超过了我的范畴。” 谢周愣了下道:“那我应该找谁?” 天机执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稍等”后便离开房间,不知去了哪里。 大概半刻钟后,房门重新打开,换成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上身穿一件红色马褂,下身穿着加厚的黑色棉裤,看起来有几分乡下妇女的味道。 不过她面色端庄,仪态雍容,走路的时候脊背挺得很直,气质绝非寻常可比。 在她手中,还端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两个杯子。 女子把茶盘放到桌上,给两个杯子倒满茶水,这才坐到谢周对面。 “你来打听鬼医的消息?” 女子面无表情,一边说着,一边把其中一杯茶推到谢周面前。 谢周点头道:“正是。” 女子轻笑一声,略带嘲讽说道:“还真是着急,鬼医前天下午才来到长安城,今天就有人来打听他的消息。” 谢周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把你的面具摘了。”女子敲了敲自己的脸蛋,看着谢周说道。 谢周有些警惕道:“为什么?” “如果你要问我明天的天气如何,那我只会收你五两银子,然后告诉你明天大寒,多云,西北风,清早有雾。” “但你的问题是鬼医。” 女子捧着茶水,像是冰霜一般,态度冷淡地说道:“我便需要知道你是哪一方的人。” “有些情报的价格因人而异,也因问问题的人而异。” 女子顿了顿,看着谢周的眼睛说道:“如果是不明身份的人,那便是无价。” 她这番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如果谢周不摘面具,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谢周略一沉吟,如她所愿地把面具摘了下来,说道:“现在可以了吗?” 女子愣了下,神情显得格外诧异。 在她想来,坐在自己面前的应该是太医署的人,或者那些渴望得到星君垂怜的狗腿子。 159、我替他们意难平 谢周的命值多少钱? 暗影楼中的悬赏是一万两白银,只不过在谢周心里,人命当然不能用金钱衡量。 “价钱不是这么算的。” 谢周看着女子说道:“我确实欠天机阁,但我只欠阁主一人,或者,我只欠诸葛家。” 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不愿意受限于天机阁,也不愿意为天机阁效力。 “然后?” 女子笑容玩味说道。 谢周说道:“这个钱我会给的。” 女子笑着问道:“你有钱给吗?” 谢周摇了摇头。 女子说道:“那就只能先欠着了,或者……你也可以拿情报来换。” 谢周沉吟片刻,说道:“两个半月前,齐郡侯孟君集在府中自杀。” 女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道:“拜托,这个消息早就烂大街了好吗。” 谢周压低声音,说道:“但你不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疑点吗?” 女子点点头表示赞同,轻声说道:“我能猜到孟君集不是自愿,因为他是一个很有心气的人,除非万念俱灰,看不到半点希望,否则绝不会自杀。” “只是我暂时还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会让他如此绝望?” “仅凭孟氏消亡这一个点稍显不够。” 女子打量着谢周,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你知道原因?” 谢周点了点头,说道:“孟君集自杀前,岱岳星君曾莅临侯府,给他送了一份礼物。” 女子说道:“我知道那份礼物,陛下为其准备了两颗从大雪山得来的千年灵果。” “这只是说辞。”谢周轻声道:“事实上,那盒子里面没有灵果,或许放了其他果子,又或许什么都没放。” 谢周话音微顿,加重语气重复说道:“总之盒子里没有灵果。” 女子的脸色“唰”地变了,这,这……难道陛下送给孟君集的盒子是空的? 她不会怀疑谢周的话,一来是相信青山和谢周的信誉,二来是觉得这才对应了起来。 紧接着她想到了汉末的荀令君。 难怪。 难怪孟君集会选择自杀。 难怪事后天机阁前去调查的时候,丝毫不见灵果的影子。 陛下竟然效仿汉末曹司空,给手下臣子送了一个空盒! 160、城府 谢周停下脚步,说道:“什么消息?” 女子语气清淡说道:“张老医师来找星君是因为名声。” 女子继续说道:“据我们推测,预防疟疾的方法最早是由张老医师提出,只是由于某些原因,这份功劳落在了星君身上。” 原来是名声之争……谢周眯了眯眼,顿时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毕竟在许多人心里,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 霸王乌江自刎,二爷宁死不降,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道理。 谢周直截了当问道:“有证据吗?” “没有,只是推测。” 女子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双手拢袖,双腿张开,豪放的像是乡里的剥蒜妇女,忽然转了话题:“我能再问几个问题不?” 谢周说道:“你说。” 女子的眸子似乎亮了亮,眨巴着眼睛,好奇问道:“你打听张老医师,是因为那个叫燕清辞的姑娘吗?” “你对她有好感是吗?” “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具体发展到哪一步了?” “还有,燕大帅知道这回事吗?” “我跟你说,燕白发最喜欢柴晓棠那小子了,肯定不会中意你。” 女子一连说个不停。 谢周默不接话,眉头轻微皱起。 首先是觉得莫名其妙,好好的你怎么就八卦起来了呢? 然后又有些警惕。 交谈过后,谢周已然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乡下农妇般的女子在天机阁的地位不低,很可能是长安天机阁的总负责人。 所以她才能准确地说出张季舟的住址,以及他与星君之间的恩怨。 那么她知道燕清辞的心病也很正常。 但她为何会问出这些个问题? 她为何知道自己和请辞之间的些许情愫? 难道天机阁一直在关注自己? 还有,为何她的语气里带了一些不满? 不管我和燕清辞如何发展,燕白发的心思如何,关你什么事啊? 谢周说道:“不是。” 女子眯眼笑道:“真不是?” 谢周点了点头,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不全是。 谢周要帮张季舟,出发点当然是因为燕清辞,但葛桂明确表示过,他和张季舟师徒二人谁都治不了心病,至少现在治不了。 谢周当前只是为了结一个善缘,为日后多做考虑。 女子轻笑一声,也不追问了,而后收起笑容,认真交待说道:“不管为何,我都得提醒你一句,张老医师是为星君而来,但真正麻烦的却不是星君。” “那些和星君利益相关,以及想要巴结星君的人,才是最大的麻烦。” “最后再给你一个建议吧。” “保持冷静。” “只旁观,勿入局。” …… …… 谢周离开天机阁,动身前往女子说的那个地址——宣阳坊的盛捷客栈。 不过当他到了地方,才发现九号房空无一人,问过小二,才知道张季舟一早就出了店门。 谢周无奈,心想鬼医又去了哪里? …… …… 光禄坊,朱雀大街,相府。 也就是尚书令柴正平的府邸。 “没有想到,张医师你会再回长安。” “年纪虽过八十,可还能饮酒?” 相府正厅里,在得到张季舟的应允后,柴正平为须发皆白的老人倒上温好的美酒。 这位朝中的百官之长今年刚过五十,双鬓微白,大体还是黑的。 今日休沐,脱去官袍的柴正平气质清淡,热情地招待张季舟的到来。 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柴正平当然不用摆出如此晚辈般的姿态。 不过柴正平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随着年纪增长,难免会受疾病拖累。 而张季舟有着“鬼医”之称,医术出神入化,哪能不好好结交? 如果将来不幸遭了大病,若有鬼医出手,说不得能为自己延上几年寿命。 事实证明,张季舟对他的态度颇为受用,老脸上堆满笑容,几乎合不拢嘴。 几杯酒下肚,张季舟竟生出一种错觉——柴正平和他才是真正的好友,燕白发和空普他们,最多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然而。 当张季舟说出诉求之后…… 这种热情消失了。 其实,柴正平能想到,张季舟登门拜访必然是有求于自己。 但他万万没想到,张季舟竟然是要和岱岳星君争名。 乖乖,鬼医你脑子里没进水吧? 柴正平忽地沉默下来,眉头紧皱,心里开始迅速地衡量利弊。 帮张季周吗? 怎么可能! 柴正平虽然贵为百官之长,但却远远到不了权势滔天的地步。 大夏朝中,相权远不如皇权。 如果得罪了岱岳星君,进而再得罪陛下,那自己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好处呢? 除了鬼医的友谊之外,几乎没有。 可这显然不足以让柴正平冒险。 柴正平便不予回答,笑呵呵地拉着张季舟继续喝酒,转而谈论起其他话题。 没有答案便是最好的答案。 张季舟却不打算转变话题,他感到很不理解,皱眉说道: “柴大人,咱们就实话实说了吧,难道你不想扳倒星君吗?“ “长安多有传言,说柴大人你和星君的关系不好,大人也曾数次上书谏言,希望圣上将星君逐出长安,不是吗?” “如今星君抢我名声,与盗窃无异!柴大人何不趁此机会……” 张季舟神情激愤,老脸通红,正准备向柴正平说明他的计划。 便在这时,柴正平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咳咳咳……咳咳咳……” “这酒呛到喉里去了……咳咳咳……” 柴正平咳得厉害,弯着腰,右手放在胸口上,就好像苦胆都要吐出来了一样。 张季舟怔住。 半晌柴正平才抬起头来,喝了杯热水润润喉咙,长舒一口气。 柴正平看着张季舟,用歉意的语气说道:“张老先生先前说了什么来着?我一时气血上涌,没有听清。” 张季舟沉默下来,不说话了。 他是个医师,还是个神医,柴正平的小动作哪里能瞒住他的眼睛? 什么气血上涌,柴正平不过是故意将酒呛入喉咙,上演了一出戏罢了。 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也说不动一个装聋的人。 张季舟垂眸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后起身告辞。 柴正平把他送出府外,看着老人失望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张季舟远离权力中心久矣,根本不明白他身上的那种压力。 外人只看到了柴正平对星君的不满,也看到了柴正平的上书谏言。 却少有几个人明白,这样做只是一种手段罢了。 岱岳星君在大夏朝毁誉参半,推崇他的人认为星君为民为国,可谓国士;厌恶他的人认为星君教唆陛下修道,实乃妖道……而在朝堂之中,官员们大多持厌恶的态度。 所以柴正平也必须如此。 柴正平的不满、上书,都是在表达一种政治正确,主要目的是为了拉拢百官,不代表他真的想得罪星君。 随着星君的口碑日益提升,柴正平也不再上书,有时候甚至会帮星君说话。 或许有些见风使舵的意思。 但身在朝中,柴正平必须如此。 161、求医 目送张季舟走远了,柴正平正准备转身回府,忽然注意到柴晓棠从街那边走了过来。 年轻公子穿一身白衣,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给人一种儒家君子的感觉。 柴正平等他走近了问道:“听管家说你五更便外出离府,干什么去了?” 柴晓棠的神情略显疲惫,解释说道:“去了屈巡官家中。” “屈巡官的发妻在来京途中遭遇刺杀,应该是受了惊吓,至今仍昏迷不醒。” “屈巡官派人求助,孩儿便去太医署请了乌医师过去。” 他口中的屈巡官便是户部巡官屈望,而那位昏迷过去的发妻自然就是楚巧巧了。 楚巧巧突然昏迷,屈家上下焦急万分,第一时间就是去请医师。 全长安最好的医师都在太医署。 而在太医署中,以太医令乌朋为首的一批最好的医师都是御医。 以屈望当前的官职地位想请到他们还真不容易,所以便找来柴晓棠帮忙。 “喔?情况如何了?” 柴正平语气随意问道。 柴正平知道屈望是自家儿子的好友,同时屈望也是他颇为欣赏的后辈。如果是屈望昏迷,柴正平或许还会提起几分心思,但楚巧巧显然不足以触动这位相爷的心弦。 柴晓棠微微摇头,叹息说道:“查不清昏迷缘由,乌医师暂时也找不到办法。” 柴正平轻笑一声,道:“乌朋没办法,那放眼长安都没谁有办法了。” 柴晓棠“嗯”了一声,转而问道:“父亲您为何在这儿,家中是来客人了吗?” 柴正平点头说道:“来了个老朋友。” 他忽然神色一怔,想到张季舟的身份,说道:“或许他有办法。” “谁?”柴晓棠惊讶问道。 “前太医令,江湖人称‘鬼医’的张季舟,也就是乌朋的师父。” 柴正平没有隐瞒,随口给出了答案。 这不怪他“出卖”张季舟。 一来柴正平并不知道张季舟隐藏身份的事实,二来其实这点隐瞒也没什么必要。 张季舟今日来相府做客,并非贸然前往,而是昨天下午就递交了名册,寻求拜访。ζΘν荳看書 毕竟相府规矩繁多,不像燕白发那种江湖人,不在乎名册一类的麻烦事。 柴晓棠怔了怔,惊喜说道:“鬼医?他往哪边走了?” 柴正平指了指张季舟离开的方向。 “爹,您忙着,我先走一步!”柴晓棠笑着招呼一声,扭头跑了出去。 柴正平也不阻拦,转身回了府。 光禄坊位于长安外郭城,地处朱雀大街西北向第一坊,实打实的宫城脚下。 这里是长安最富贵的坊市,高门大院错落有致地分布其中,随便一个都是朝中的高官权臣。 此时刚过辰时,光禄坊宽敞的大街上行人稀少,空旷中透着雄伟和繁华。 柴晓棠小跑着,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前方走在路边的白发老人。 “请问您是张医师吗?” 柴晓棠礼貌问道。 张季舟停下脚步,打量着眼前俊秀的年轻人,说道:“你是?” 柴晓棠得到确认,恭敬行了一礼,笑着说道:“小生柴晓棠,见过张老医师。” “姓柴?”张季舟挑了挑眉,问道:“柴相是你什么人?” 柴晓棠说道:“正是家父。” 张季舟眼睛一亮,以为是柴正平改变主意打算帮自己了,右手抚着胡须笑问道: “柴相让你过来,所为何事啊?” 柴晓棠微微摇头,说道:“张老医师怕是误会了,并非是父亲让我来的。” 张季舟疑惑道:“那你过来是?” 柴晓棠解释说道:“我想请张老医师帮忙看一个病人。” 张季舟有些意外,说道:“看谁?” “我一个好朋友的发妻。”柴晓棠指了指右前方,说道:“就在永乐坊中。” 张季舟皱了皱眉,看着他说道:“为何不去找太医署?我想以你的身份,找个御医应该是不难吧。” 柴晓棠叹息一声说道:“我们找了的,还是当今的太医令乌朋。” “但张医师您有不知,那病人昏迷的有些古怪,即使乌医师都找不到原因。” 柴晓棠没有注意到,当他说起乌朋的名字时,张季舟的眉头皱得很深,神情略显愤怒。 来到长安两天多,终于是听到这位“好徒弟”的名字了。 不过这是他们师徒间的恩怨,没道理牵扯到外人。 张季舟控制好情绪,说道:“我去看看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柴晓棠道:“您说。” 张季舟说道:“我行医之时,不希望有太医署的人在旁。” 柴晓棠本以为是什么挑剔的要求,谁成想竟然是这个,当即便替屈望答应了下来,笑着说道:“张医师您放心,乌大人他们先前便返回太医署查资料去了,定了下午再过去。今儿一上午,府中都没有太医署的人。” “那好。” 张季舟点了点头:“带路吧。” 柴晓棠笑着应下。 光禄坊距永乐坊不算近,为了赶时间,柴晓棠连忙回府准备马车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