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山村人家》 石桥南 冯小河的姑姑一家便住在这里…… 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转过一道弯,水气混合着春天的草木香扑面而来。冯小河把车窗开了一条缝,随着黑色柏油路在起伏的丘陵间穿行。路旁是一条淙淙河流。溯河而上,视野里出现一座小小村庄。 冯小河看着村庄上空的炊烟,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村庄便是石桥南庄,因村口有一座年深月久的三孔石桥而得名。桥边团团树荫下,错落点缀着五十多户人家。冯小河的姑姑一家便住在这里,他在求学的少年时代,也有很多时候在这里度过。 转眼间车已驶到了桥边。冯小河把车子停靠在路边野地里,回头望了望后座上的妻子和女儿。车里十分安静,那母女俩正依偎着睡得很熟。冯小河犹豫了一下,没忍心喊醒她们。 自从家里出了那事,佳慧已经有大半个月晚上没有合过眼了。 冯小河轻手轻脚下了车,站在河边点了根烟,望着几步之遥的石桥心事重重。他前半辈子不算顺风顺水,但一个乡镇孩子,靠自己读到了大学毕业,还进大公司当了程序员,在当地也算一个传奇。工作自然辛苦,收入却也比同龄人要丰厚得多。饶是这么着,他和佳慧也是省吃俭用,才在三十岁前,在房价疯涨的海市置下一套房子。 谁会想到,好日子还没过上两年,辛苦打拼的一切竟要转眼成空呢?别说佳慧会哭会闹,他一个大男人还不是同样无法接受? 冯小河闷闷地抽完一支烟,掐了烟头,从车窗外看着老婆的脸。连睡梦中都皱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出了声,“佳慧,醒醒,到家了。” 车里的罗佳慧遽然睁开眼,眼神落到冯小河身上时,还带着恍惚,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这让冯小河难受之余,还很忐忑。 怕就怕她受的刺激太大,一时想不开做出些傻事来。钱没了,还能再挣,要是人没了……冯小河不敢细想。 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就不该替胡春平做担保。他早就该明白的,像他俩这种没人帮衬、凡事只能靠自己的乡下孩子,就算在大城市里买了房有了车,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先进去,你等七宝醒过神了再出来。”冯小河把车钥匙递给老婆,自己去后备厢拿了东西,先行进村去了。 而车里的罗佳慧看着他的身影,久久没有动作。 怀里的女儿发出叭哒嘴巴的声音。罗佳慧垂头打量这个酣睡的小豆包,再次接受了一个事实,她重生了。 重生到2012年,她二十九岁的时候。 可就在刚才,她还在梦里听见女儿说,妈妈,人为什么要活着。 梦里的七宝已经长大了。十几岁的少女朝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其实也并不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解答。 这或许是因为,按照往常的经验,母亲能给她的,也无非是些令人厌烦的说教,就像这令人厌烦的世界一样。 佳慧还记得,在刚才的梦里,她心痛极了。看着女儿那张本该青春无敌,却写满厌倦的脸,她有一大堆话涌到嘴边。人为什么要活着?当然是因为这世界值得啊。孩子,你还这么小,未来的人生还那么长,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和人等着你去发现去遇见啊!宝贝,我们振作起来好不好…… 但她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在女儿近乎冷漠的目光中,佳慧压抑多时的悲怮、委屈和愤怒喷薄而出,在梦里,她失声痛哭。 人为什么要活着,妈妈也不知道啊。 在那个漫长而真实的梦境中,罗佳慧已经过完了自己的前半生,通过了很多次考试并取得优异的成绩,但却仍然无法对这个问题作出正确的解答。 人为什么要活着?对她来说,或许,起初是为了摆脱那个糟糕的原生家庭,不得不奋力读书;后来是为了在城市有一个小家,不得不勤奋工作;再后来是为了还债、为了买房、为了七宝上个更好的学校、受到更好的教育…… 后来的人们把他们这些人统称为小镇做题家。但很多人并不明白他们经历了什么。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些小镇做题家的人生并不是充满选择的坦途。时代或许会赋予人们很多机遇,但对没有退路的人来说,可选的路永远只有那么一两条。 但是,梦里那个四十多岁的罗佳慧,能跟十几岁的女儿说什么呢? 她只是觉得,她和她的七宝已经很久没有谈过心了。工作那么忙,房价那么高,孩子的功课那么重,时间那么宝贵……,有聊天的时间,就不能多写两道题吗?不能多接两个挣钱的活儿吗?她那么拼,不也是为了让女儿上一个好点的高中、有一个好点的未来吗? 她们母女间的相处,是由各种呵斥和催促组成的。“快点穿衣服!怎么这么磨叽!”“这题都做第三遍了,怎么还是不会?”“把苹果吃了!这么大还挑食!”“老师说你上课不专心,怎么回事?”…… 在七宝刚出生时,罗佳慧曾觉得女儿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好的礼物,是对她幼时受过的那些苦难的补偿。她的童年,充斥着父母无休止的争吵甚至打骂,父母离婚后,她被判给父亲,在那个男人甩手一走了之后,她被扔在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在奶奶的咒骂和爷爷的冷眼里,她度过了难堪又难熬的少年时光。如果不是后来外公外婆接纳了她,不顾反对送她去读高中,她极有可能就此缀学,成为小小年纪就外出打工的乡村少女中的一员。 可能是小时吃过太多苦头,有了孩子后,佳慧曾发誓,一定要给女儿最好的,让她在幸福中长大。可是,可是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母女间不再有谈心,不再有专属的悄悄话,有的只是呵责、抱怨和争吵? 也许,她们之间的裂痕,从七宝初中考试的第一次不及格就开始了;又或许更早,从孩子小学时父母的经常缺席开始的;甚至,是从二十九岁那一年,他们帮人担保欠下债务时就开始了吧? 为了还债,她和冯小河卖掉刚买没多久的房子。冯小河没完没了地加班赚钱,而她则白天上班,晚上熬夜写稿挣外快。等好不容易还完了债,紧接着又要攒钱买房子,攒钱让孩子上个好学校,攒钱给孩子上各种培训班…… 不知不觉中,她的人生早已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身为母亲的温柔和耐心也早就荡然无存。——战场上的人只能习惯杀伐决断,又怎么配拥有温柔呢? 直到冯小河在加班中猝死,她的人生才像是突然被按下暂停键。 那段时间,她经常在深夜惊醒,醒来泪流满面。她和冯小河在大学校园里相识,也曾有过短暂的甜蜜时光。只是美好易逝,后来的日子,回忆起来只有无休止的争吵和抱怨。佳慧小时候曾痛恨过母亲没完没了的抱怨,她没想到,长大后的自己,也成为了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后来他们终于在海市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女儿也如愿以偿地考进了比较好的高中。可代价是,岁月磨去了她的温柔,磨掉了他的锐气,也磨去了七宝对生活的向往。 曾被她寄以厚望的女儿,因为抑郁症不得不办理休学。丈夫去世后,罗佳慧再次受到了致命一击。 夜深人静时,她无数次回望过去,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导致后来的人生兵败如山倒。 如果重活一世,她又要在哪一步做出不一样的抉择呢? 她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自己会真的重生。 上一世恍如一场大梦。梦醒时,罗佳慧回到了自己二十九岁的这个节点。而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她和冯小河正遭遇着结婚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前年冯小河的同乡胡春平要进军房地产,请冯小河作担保,从一家银行贷了款。现在,胡春平开发的楼盘资金链断了,追债的人堵得他连家都不敢回,银行的人也把电话打到了冯小河这里。 他们这次回乡,也是因为冯小河好不容易跟胡春平联系上了,双方要面对面谈一谈怎么处理这件事。 上辈子的这一年,罗佳慧的日子像过山车,每天都惊心动魄天翻地覆歇斯底里。但重来一回,她终于不再焦虑和恐惧了。 去他*娘的,日子能有多糟呢? 至少,她的丈夫还活着,头上还有茂密的头发;她的女儿才两岁多,还没有遭受抑郁症的折磨…… 她转过脸,长久地注视着睡在怀里的七宝。 她的女儿,她在这世上最爱的宝贝,现在还是个雪白奶香的小女孩。这会儿正靠在她怀里,睡得一脸口水。佳慧看着她软乎乎的小手,看着她洁净的小脸,差点又看出了自己的眼泪。 太好了,原来你还没长大。原来你们都还在我身边…… 她看了好久好久,才收拾好心情,亲了亲女儿肉肉的小脸,轻声说:“七宝,醒醒啦,到姑婆家了。” 怀里的小姑娘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鼻子里哼哼两声。 佳慧情不自禁,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小姑娘眼睛闭着,却笑了起来,软软地喊:“妈妈。” 佳慧把脸埋在女儿身上,长长吸了口奶味儿,过了一会儿才说:“嗯,妈妈在呢,走,到姑婆家去好不好?” 七宝慢慢醒了,爬起来坐着,好奇地打量着车窗外的农田和村庄。 佳慧抱着女儿,锁好车往桥那边走。三月的微风吹着,七宝终于完全清醒了。她好奇地望着望四周,又看妈妈,神情中透着小心翼翼:“妈妈,你还生气吗?” 佳慧低头看着女儿,心里发涩,脸上却风轻云淡的,说:“妈妈没有生气啊。” “可是,”七宝皱起眉头,小小声反驳,“你哭了,……我睡着了看你哭的。” 佳慧已经记不清当年发生这些事时,自己在女儿面前是什么表现。她现在只觉得心疼。 “我没有生气,”她试着解释,“家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爸爸妈妈正在想办法解决。七宝别担心,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对不对?” “对!”七宝朗声答。 她还太小,并不明白大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再小的孩子也能感知父母的情绪。既然妈妈看起来很轻松很温柔,小女孩也就放下心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香菇厂 那个香菇基地一百多亩地…… 刚回到十几年前的时候,佳慧曾以为这个世界跟后来区别不大。但她很快就察觉到了差距。 她的手机刚换成智能机,并没有下载微信和各种手机支付,大家上某宝还要靠电脑,最火的社交平台还是海角论坛…… 而现在,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在她的印象中,石桥南村的风景非常秀丽,是当地有点小名气的旅游景点。但她忘了,十几年前,这里还乱糟糟的。从市里到镇上的公路修得很漂亮,但进村的路却还是一条土路。 她抱着孩子还没走到村口,就闻到臭味。村头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槐,抽了满树的新绿,看起来爽心悦目,但——,树下拴着一头牛,地上满是稀汤和泥的牛粪,气味不佳,把草木的气息都掩盖住了。 佳慧忙提醒女儿:“摒住呼吸!”抱着她快步跑过树下,进了村子。 冯小河大姑的房子在靠里面。佳慧刚顺着小路走过几间屋,就见大姑迎面过来了,老远就伸出胳膊,“七宝,来让姑婆抱!可想死我了!” 佳慧看着满头乌发的大姑,有点不适应。上辈子大姑五十多岁就白了头发,替他们操了一世的心。冯小河十四岁时父亲就因公去世,母亲改嫁,他是跟着姑姑和奶奶长大的,算是大姑的半个儿子。当年为替他们还债,大姑把攒给亲儿子买房的钱拿了出来,为此没少被儿媳妇埋怨。 “姑。”佳慧轻声喊,眼圈有点红。 冯宝娟顿时慌了。她以往是不太喜欢侄儿媳妇的,觉得佳慧脾气暴、说话冲,她们家冯小河在家肯定受欺负。可这时她已经知道担保的事了,一见佳慧红了眼,她就觉得份外地愧对人家姑娘。 都是自家不成器的小子!读了恁多书,也不长心眼,让大的小的都跟着受苦。 “佳慧,莫伤心!小河不成器,我替你捶他!天大的事,还有大姑跟姑爹呢……” 冯宝娟说着,自己也难受起来,又强撑着笑脸去哄七宝,“七宝,姑婆抱你好不好?一两月不见,我七宝又长个子了……” 七宝怯生生躲在妈妈怀里,警惕地看着姑婆。她还是过年时回来过,快两个月过去,小人儿已经有些认生了。 “没事儿,让她自己走。”罗佳慧收拾好情绪,把女儿放地上,牵着她往前走,“到姑婆家找苗苗去,七宝还记得苗苗姐姐么?” “苗苗姐姐?”七宝的眼睛亮了。 苗苗是大姑的孙女,比七宝大两岁,两个孩子过年时玩了几天,分别时还难分难舍地哭了一场。因此七宝一听可以见到苗苗,立刻拉着妈妈往前走。 大姑见状也松了口气,追在后面碎碎念:“小心前面石头滑!苗苗姐姐在上学,我七宝吃完饭睡一觉就可以见到啦……” 三人来到大姑家,屋里已经摆下了饭菜,姑爹和冯小河正朝桌上摆碗筷。姑爹名叫李士贵,是村里有名的能干人。大儿子李文佳和儿媳在外市卖豆腐,小女儿文琳也在外地读大学。家里只有老两口种田,顺便帮老大带孩子。见佳慧进来,双方自然又是一番寒喧。完了五个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下,开始吃午饭。 饭菜很丰盛,主菜是腊猪蹄炖干缸豆,熏了多时的腊猪蹄炖得烂烂的,焦糖色的肉皮入口即化,腊瘦肉又很有筋道。油脂混合着干菜,散发出特有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开。佳慧本就饿了,闻到那香味,吃了两大碗饭。 另外三个大人却都心事重重,根本没吃多少。当着七宝的面,大姑和姑爹不好多问,只一味地往他们碗里搛菜。等吃完饭,姑爹知道他们要商量事,忙百般哄着,说带七宝去村头看兔子,终于把她逗出了门。等两人刚转过屋角,姑姑就再也忍不住了。 “是他胡春平做买卖欠了钱,怎么能要钱要到你头上?”大姑气愤愤的,怎么都无法理解这场飞来横祸,“银行的人也是欺软怕硬,就会平白无故地欺负老实人!” 冯小河停了一会儿,才艰涩开口,“姑,倒也不算平白无故。当初胡春平从银行贷款时,是我给他签了名,做的担保。” 大姑立刻转头朝冯小河发作,“你怎么就那么憨啊?这是别的事么?这是钱!那么大一笔钱,你就敢跟他担保!自己穷得当裤子,还替别人做好事!你真是……跟你爸你爷一个德性!” 她想到自己去世的大哥和父亲,忍不住哽咽起来。冯小河在旁边小心解释:“以前我和佳慧买房子差钱,我找胡春平借,他二话没说拿了十万。后来钱虽然还他了,不还欠着他人情吗?……” “那你也不能瞎来啊,这么大的事你就敢一个人作主!”大姑淌眼抹泪地道:“你们男人无家无业也能过日子,叫我们佳慧和孩子怎么办?” 冯小河没敢说话,佳慧便道:“姑,这事儿也不算小河一个人作主。他给胡春平做担保,是跟我商量过的。” 冯小河诧异地看了老婆一眼,大姑见佳慧非但不怪罪冯小河,还肯替他解释,心里又愧又难受,又把怒火转到胡春平身上,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三人正说着,冯小河电话响了,原来是胡春平约他在村头见面。冯小河赶紧站起身往外走。 佳慧跟在他后面,见大姑也出来了,忙劝住了,怕她见了胡春平又要吵。 “姑,你就在家帮我看孩子。”她道:“等会儿回来看不着人,七宝肯定要哭的。姑爹一个人哄不住她。” 大姑只得站住脚,还百般不放心地小声叮嘱:“佳慧,你盯紧些!冯小河脸软,你叫他莫要只顾兄弟情面,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让胡春平那死小子赶紧把银行的钱还了,莫要连累你们!” 佳慧和冯小河两人到了村头,就见胡春平蹲在桥边抽烟。 以往意气风发的胡春平,此时胡子拉碴,和焦头烂额的冯小河活像一对难兄难弟。他腋下夹着个皮包,老远就站起来,“老弟,弟妹,我给你们赔罪来了。” 冯小河在路上一肚子气,见了他这个潦倒样子却发作不出来了,他挡了挡胡春平递过来的烟,说:“去车上说。” 三人上了停在路边的车。冯小河和胡春平坐前排,佳慧坐后排。胡春平不免又把自己做生意倒了大霉的事情讲了一遍。 冯小河和胡春平是一个村的,从小穿衩裆裤玩过的朋友。在老家村里,这两人都是乡亲们眼里的能人,一个会读书,去了大城市;一个能赚钱,成了大老板。 冯小河老家这一带,山上各种菌子多,不少人都会种香菇。胡春平初中毕业就四处贩菌子卖。靠着这无本生意,后来竟然在市里建起了香菇加工厂。本来香菇生意做得好好的,他眼热别人投资房地产赚大钱,自己也跟人合伙拿了块地。 “我他*妈哪儿知道房地产这一行的水会这么深?”胡春平骂骂咧咧,痛斥自己的合伙人,“老王那个王八蛋,就是他,把老子坑惨了!楼盘都动工了,房子要开始往外卖了,结果这狗B跟我说预售证没办下来!理由扯了一大堆!房子不能及时卖出去,我资金链就断了。老弟啊,你不晓得这段时间我有多苦!我一夜一夜合不了眼……” 往事纷至沓来,佳慧看着胡春平的侧影,有点出神。 上一世,胡春平当然没能把银行的贷款及时还上。为此佳慧恨了他半辈子。像他们这种没有根基的人,能在大城市扎下根、有个房,那都是脱了一层皮才换来的。结果胡春平让他们的房子说没就没了。 她也连带着恨自己和冯小河,当初替胡春平担保时,她就不同意。但冯小河说服了她。毕竟那是房地产发展势头最好的几年。房子越是涨价就卖得越好,无论大都市还是小县城,楼盘只要建好了,没听说有卖不出去的。 更何况,胡春平还许诺,等楼盘建好后,会以成本价给他们留一套。冯小河肯定会心动,因为大姑一直想给儿子在市里买套房。 但重活一世,佳慧已经对胡春平恨不起来了。 上辈子,那个烂尾的楼盘压得胡春平元气大伤,十多年翻不了身。后来好不容易才又干起老本行,盘下了一家小小的香菇厂。 在冯小河的葬礼上,快五十岁的胡春平痛哭流涕,说对不住他兄弟,那情形还宛如昨日。因为担保的事,他们最后打了官司,闹得很僵,好几年跟仇人一样。得知冯小河死讯后,他托大姑带给佳慧几万块钱,被佳慧扔了出去。 “真的,我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了!”眼前这个胡春平虽然快破产了,精气神还在,还能对冯小河侃侃而谈,“我手里是真拿不出来现金了!一分钱都没有!我现在哪敢回家?天天一堆人堵上门来要账。老弟,咱俩这交情我要有一句谎话,我出门被车撞……” 胡春平的办法是让冯小河帮他还银行钱,他把自己的香菇基地抵给他。上辈子他也曾有这个打算。但当冯小河告诉佳慧这件事时,立刻遭到了她的激烈反对。 “他那个破基地那么偏僻,能值几个钱?”她连哭带骂,“再说咱们哪儿拿得出那么多钱?把房子卖了给他补窟窿?卖了房一家人住哪儿?七宝还怎么上学?” 佳慧坐在车里,轻轻叹了口气。 到最后,那套房还是没能保住。 “我那个香菇基地一百多亩地,六七年前拿地都花了两百多万。我还盖了厂房,进了崭新的成套设备。不信我带你们过去看。咱这地方适合香菇产业,真能挣到钱,你转手也好卖出去,真的,老哥骗你们不是人!”胡春平在脸上搓了两把,终于露出颓唐神色,“兄弟,我是真没办法啦!我也不是存心要坑你们两口子,我哪想得到自己能有今天!” 冯小河心情沉重地坐在车里,半晌才回头看佳慧:“要不,先去老胡那基地看看去?” “看看呗,”佳慧神色淡淡的,“反正又不远。回来不就是为商量这个事的吗?” 冯小河看了老婆一眼,没再说话。胡春平忙说:“对对对,离这儿就两里路,先去看看!我也不逼你们两口子,看了咱再商量!” 顺着柏油路再朝山里开十来分钟,就到了胡春平那个香菇基地。所谓基地,就是一片荒山上圈了一溜围墙。三人把车停在路边,淌着齐膝的春草朝两扇铁门走去。门锁也生了锈,胡春平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才打开门。 进了门,里面倒是开阔,空场子同样长满青草和新生的藤蔓,几排厂房在远处孤零零矗立着。 佳慧努力回忆着后来这里的情形,但脑中空空如也。上辈子,除了春节,他们很少回来。即使回家,也是看看老人和大姑就走,对茏山镇的发展实在不甚了解。 但她知道,往后这十几年,乡村的变化也会日新月异,从石桥南村后来的改变上就可见一斑。 “看着旧,其实这厂房都是我前几年刚盖的。里面那套设备也是才买的,搅料上料装袋都是自动化,用不了多少人工,”胡春平大口叹气,“我他*妈真是猪油蒙了心,好好的稳当生意不做,跑去搞什么房地产……” 冯小河和佳慧沉默地跟在他后面,在围墙里到处转了转。空荡荡的厂房里果真有一套设备,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看不出新旧。胡春平在机器上找到铭牌,抹了上面的灰让冯小河和佳慧看出厂日期。看完了又带着他们朝外走。 老房子 靠山处是两层小楼 春天的阳光晒得人微微出汗,胡春平锁好厂门,见另外两人都不作声,又领着他们往路边走。 “算了算了,那边坡上还有几间房,本来我买了准备过来养老的。你们要看得上,就搭着都给你们算了。” 他指着路,三人开车从香菇基地不远处拐进一条辅路,下坡过了一条漫水桥,胡春平就让冯小河停车。就见路边半人深的草里,有一排坍塌的石头房子,似乎是猪圈。 穿过猪圈朝里走,几百米远的半山坡上,两棵香樟树掩映着一幢破旧的二层小楼,阴森森的看着像鬼宅。 三个人穿过草地,往半山坡的房子走去。小路已经完全荒芜,他们一边走一边用手扒拉着藤蔓和野草。上了半山腰的平台,晒谷坪倒很宽阔。靠山处是两层小楼,楼房左侧盖着一排瓦房,约摸是厨房和杂物间。房前就是晒谷坪,靠坡的位置有两棵粗大的樟树,春天的阳光里,紫红的果实和新抽的嫩叶都闪闪发光。 “你们看房前这樟树好粗!”爬了点坡,胡春平说话微微带喘,“这都十几年树龄,光树就能卖不少钱!这房子、这位置多好!后面是山,旁边有水,这要是在城里,那就是半山别墅!” 冯小河叹气,“是啊,同样的山、同样的景,放在城市老值钱了,放在这山旮旯里,能卖出十几万块钱就上天了。春平哥,小溪那边的山头上就是香菇厂吧?” 胡春平尴尬地一笑,“对对对。咳,我买这房的时候,门前这水泥路还没修过来呢。我是准备买了养老的,到时候在这里种点菜养点鸡,日子比在城里舒服……,你别看这房子破,其实修得特结实。墙面刮个白就跟新的一样。你要装修的话我来帮你找人……” 两层小楼造型非常古朴,外墙正脸是上世纪1八九月年代流行的水洗石,二楼还有同样是水洗石装饰的阳台栏杆,有种粗砺的厚实感。光看这外形就知道房龄差不多三十年了。 那时候,能在山里盖起这样两层楼的人家,都是极有本事的。既然这么有本事,肯定就会到城里经营起别的事业,儿女也会陆续离开祖辈居住的地方,这处院落自然就荒芜了下来。 冯小河没进门,只是从窗户外探头朝里看了两眼。里面墙皮脱落,到处是霉斑和水渍。不过农村就是这点好,屋里屋外都宽敞。站在小楼的廊檐下,入眼满是新绿,房屋后面是起伏的山丘,从山谷里蜿蜒淌出一道溪流,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从房子南边的坡下经过,流向远方。水泥路的另一边,溪旁还有两块水稻田,两只白鹭缩着脚,站在长满紫云英的田里一动不动。 对城里人来说,是难得的风景;对土生土长的冯小河来说,却是他从前努力想要逃离的地方。——他花了十几年才走出这里,现在难道要重新走回来吗? 想到这,冯小河一阵难过,又夹杂着茫然。一回头,就见佳慧站在最粗的那棵樟树下,望着头顶的绿荫出神。 “走了,回去了。”他招呼老婆一声,跟胡春平往坡下停车的地儿去了。 佳慧回过神,也顺着缓坡慢慢往下走。到了坡底,听到旁边淙淙流水声,她又踩着荒草和灌木去了溪边。三四米宽的一道浅溪从嶙峋乱石间流过,水边长满了野芹和菖蒲。佳慧站在溪边回望半坡上的房屋,心里又是一动。 因为门前的那两棵樟树,她从心里对这荒僻破旧的地方生出亲切感来。 若是要从她那糟心的少年时光里挑出点美好回忆的话,桩桩件件都跟外公外婆有关。那时,两位老人住在乡下老宅里,门前也有一棵这么粗的树,不过是棵老榆木,树下放着小木桌。她在父母家挨了打、在奶奶家受了责骂,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树旁的那处老宅。 那张掉了漆的小方桌上,夏天经常少不了四季豆炒肉、辣椒炒红薯梗。她永远都记得,外婆一边朝她碗里搛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慰她:“我乖女莫伤心,你放心读书。他们不拿钱,我们拿!读书是多好的事啊,哪有考取了高中不读的道理?外公有退休金,够你花。就算没钱,我捡破烂也要供你读……” 回到二十九岁这一年,外公已经去世了,可外婆还在啊…… 想到外婆,佳慧眼中沁出湿意。 若说之前她对以后的生活还没有想象,在这一刻,她想要的都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要冯小河活得久一点,上辈子他那么辛苦,无论如何都不该在四十出头就离开这个世界; 她想要好好陪伴女儿长大,孩子有没有出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会长成一个健康乐观的大人; 她还想要守护爱她的那些人,她亲爱的外婆,还有冯小河的奶奶……,让几位老人在耄耋之年能有所依靠; 她更想要过一段不那么焦虑的生活。现在,这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恩赐,她不该辜负,也想把这种对生活的态度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她在溪边站了很久,才从茂盛的荒草丛走到路边。两个男人已经抽着烟说了好一会儿话了。三人上车往外走时,冯小河才说:“春平哥,这么大的事,我们现在定不下来,等商量一下再给你回信。” “行,你们就多考虑两天,”胡春平点头,“不过要快点给我消息。讨债的人太多了!我市里那个厂算是保不住了,现在晓得这边基地的人还不多。反正是要卖了抵债,卖别人不如卖给你。真的,不然我老娘会骂死我……” 佳慧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胡春平对别人怎么样佳慧不清楚,对他们俩口子,他是真没耍多少心眼。 当年冯小河的父亲在镇派出所上班,是为了救一对落水的母子时去世的。去世前老冯家的日子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毕竟那时候拿工资可比种地强多了。胡春平没发达以前,家里就一个老娘,穷得叮当响,没少受冯家的接济。所以胡春平在自己的财产即将被瓜分一空时,第一时间想起的人,是这个儿时的朋友。 上辈子,由于佳慧的强烈反对,最终这边的厂子被别人抢先得手。但欠银行的钱却仍然着落到他们头上。在冯小河一个律师同学的怂恿下,两人耗费了无数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去打官司,最后官司败诉,他们的房子依然没保住。 开到一条岔路口时,胡春平下了车,他现在在一个亲戚家躲债,不敢走大路,要从小路上绕回去。临走前他罗罗嗦嗦地叮嘱:“我也晓得,你俩口子背地里要骂死我。不说你们,我老娘晓得了这个事,都把我骂了个臭死,还跟我讲,欠谁的账都不要欠你们老冯家的。小河,佳慧,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们考虑好了尽快给我三叔打电话。我电话不敢开机,全是要账的。妈*的,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要不是还有老娘跟孩子,我真想去跳楼……” 冯小河看他那个落魄样子,也不忍心,安慰道:“春平哥,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人要往后看,天大的难处,到最后总能有办法解决的。” 佳慧也说:“春平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要太自责。大不了从头再来。怕什么?你那香菇厂,难道不是你年轻时靠一辆自行车挣出来的?” 这话差点没让胡春平哭出来。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闭了闭眼,才把泪意忍下去,他开门下了车,背对着车挥了挥手,大声说:“走了。” 车里的两人看着胡春平消失在林间小道上,半天没人动,也没人开口。 好一会儿,冯小河才扭头看副驾上坐着的佳慧,见她袖子上粘了些草叶,便一点一点往下摘。 “你觉得呢?”他问佳慧。 替朋友作担保惹了一身债这件事,对冯小河来说,是人生中的一次沉重打击。上辈子,因为这个重大的决策失误,他到死都被老婆抱怨得抬不起头。 但佳慧知道,三十出头的冯小河,并不像后来那么优柔寡决。 冯小河年少时聪颖勤奋,所以才能从偏僻小山沟一直读到大城市,毕业后又顺顺当当进大厂当了程序员。千禧年前后,程序员可是最令人羡慕的工作之一,薪水高出别的行当一大截。要不然,两个农村孩子哪有可能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买房买车? 只是,外人也同样难以想象这一行的工作强度和竞争压力。技术大牛越来越多,冯小河再聪明,也会受资源和眼界的限制。更何况,他已经三十出头了,没发生这件事之前,他正在考虑转行或转岗。 可他没能把握住机会。被胡春平坑了之后,他先是还债,后是攒钱买房,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也曾有前同事或同行邀他去创业,但人穷了,胆子就小。每天一睁眼就欠银行几千块的人,很难鼓起放手一搏的勇气。冯小河就在瞻前顾后中,错失了很多机会。 所以到后来大厂出现裁员潮时,冯小河仍然是996工作制下的加班狗,甚至加班时间越来越长,还时刻担心部门被裁。毕竟,每年都有大批更新鲜、更聪明也更廉价的年轻人涌入这个行业。他却一天比一天老,一天比一天精力不济。 时代抛弃一个人,从来都这样冷酷无情。 佳慧心里五味杂陈,扭头看向坐在旁边的人。 幸好,这时候的冯小河还年轻清瘦,还没有被久坐的工作折腾出肚腩和腰椎间盘突出。 这时候的冯小河,心中还有尝试的勇气,眼里也还有光芒。 她咽下深深叹息,温声跟他商量,“你觉得,咱俩能把这个香菇厂开起来吗?” 不出所料,佳慧从冯小河脸上再次看到了惊诧的神情。 老婆前几天还和他大闹过一场,离婚这种话都放出来了。这两天忽然变得特别温和,让冯小河更加忐忑,就担心她憋了个大招。他都不太敢跟她说话,这时才壮着狗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被摸的佳慧脸上一僵,面对自己年轻的丈夫,竟然有种老牛吃嫩草的轻微尴尬。 冯小河显然察觉到了,脸色黯了黯,老婆果然还在生气,——出了这档破事,换谁不生气啊。 “老胡对咱们还是挺厚道的。他六七年前拿这块地皮的时候花了一两百万块,现在肯定不止这个价钱了,……当然我知道,乡里的地不像海市,他现在这么着急想卖,是卖不出好价钱来的。”他缓缓道:“但这厂子位置是真不错,就在路边,取水也方便。” 佳慧点头表示赞同。这地方看着很偏僻,但顺着基地前的柏油路,再朝前走,拐个弯就到了镇区。早些年茏山镇因为山路难行,曾经十分闭塞落后。佳慧跟冯小河刚结婚时,回来一趟差点累死。从海市出发,要坐火车先到这边的省会城市江市,再转车到老家平安市。从平安市坐汽车到镇上,又得在山路上颠簸四五个小时。 比起从前,现在的交通条件已大为改善,柏油马路十分平整,自己开车的话,从平安市回家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了。 更重要的是,这边地处丘陵地带,有山有水,旅游资源很丰富,往后发展起来优势就会愈发凸显。 “我们这地方很多人种香菇,不光是气候适宜,关键是找工人方便。”冯小河道:“八九月装袋料要人手,十一月份往后采菇要人手,都正好赶上农闲,随便哪个村里都能找几个劳力。而且,香菇不像萝卜白菜,收了就得赶紧卖,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湿香菇若是卖不出好价钱,还可以晒干了卖干菇。有这么一道防火墙,销售压力就会轻多了。” 这个佳慧倒是没想到,便又点头嗯了一声,想了想道:“种香菇得有技术吧?你懂吗?” 技术这种东西,是冯小河这个工科男最不担心的。他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一会儿,沉吟道:“佳慧,你说我先辞职,回来把厂子办起来怎么样?” “行,”罗佳慧打断他,“我跟你一块儿回。” 她回答得这样干脆,反而让冯小河犹豫起来,“这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咱俩工作都不要了?我真是不甘心……,要不再考虑考虑吧,我给我同学打个电话问问。刚好我有个高中同学是律师,我来给他打个电话……” 他边说边往外掏电话,被佳慧厉声喝止了。 “给我打住!”她横眉立目道:“你那同学不是个东西,以后不要跟他来往了!” 不卷了 也想让我自己学会怎么愉快地生…… 三天后,佳慧和冯小河带着孩子回到海市,一边着手办理辞职手续,一边准备把房子挂到中介上。 佳慧的辞职过程很顺利。她在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担任编导,属于那种有项目就忙得飞起、没项目就只能闲磕牙的人。正好这段时间她手里没多少活儿,简单做了交接就可以不用去上班了。 冯小河就不一样。他就算递了辞呈,也得等到工作完全被别人接手了才能走人。 一大早,冯小河去上班,佳慧就起床收拾屋子。等女儿醒了,她煮了两碗清汤面,上面卧一个煎得焦黄的鸡蛋,再洒上阳台上摘来的小香葱,热气腾腾、汤清味鲜。两个人坐在餐桌前,不紧不慢地吃起了早饭。 七宝已经习惯了妈妈每天早上的催促声,因此这种松驰的体验对她来说份外新鲜,也让她心情大好。等她吃完面,佳慧给她擦嘴,摘围兜,从婴儿餐椅上抱她下来,七宝便犹豫着问:“妈妈,不上学吗?” “嗯,今天不用上学了。”佳慧回答。 小姑娘发出了一声欢呼。 七宝是阴历七月初七出生的,现在还没满三岁,不能上幼儿园。但是因为之前请的保姆辞工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佳慧从过完年就把她送到了附近一个幼托机构。钱花得不老少,七宝却很不喜欢那个地方,每次送过去都哭喊得像生离死别。 听说不用上学,她顿时神气起来,挺着鼓鼓的小肚子问:“妈妈,那我干什么呀?” “玩儿,”佳慧说:“你想玩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看电视哦。” 七宝于是快乐地陪她的奥特曼看画书去了。 佳慧把冬天的衣服和书都一箱箱封装起来,堆放到客厅里。期间还抽空给七宝讲了两个故事。干活儿干累了,她就到阳台去活动了一下腰。在这个家里,阳台是独属于她的小天地,栽种着各种植物。有花花草草,还有一盆小香葱。在无数个为写稿而头秃的缝隙里,她都会来这里浇水剪枝,获得片刻的宁静。 她的花草不名贵,但都打理得很好。有一株茶花开了满盆的花朵,红瓣黄蕊,簇拥在一起份外娇艳。还有玫瑰、兰花、茉莉等等,新抽的嫩叶在阳光下十分惹人怜爱。 佳慧蹲在地上看了会儿,想了想,给叶子君打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花。 叶子君是她在小区认识的仅有的几位友邻之一。因为彼此的小孩年龄相近,两位妈妈在儿童游乐区相识,又因为有养花这一共同爱好而有了交情。 叶子君为了养花,专门买了一楼的房子,门前有个小小的花园。在来过佳慧的小阳台后,她对佳慧展现出的种植天赋相当嫉妒。 上辈子,在佳慧卖房搬走后,两人也一直有联系。后来七宝能挤进附近那所小学上学,叶子君出了大力,佳慧始终对她心存感激。 “君姐,你花园里还有空地儿吗?”佳慧道:“有时间的话到我家来看看,搬几盆过去!” 叶子君欣然应允。等到了晚上,她过来看花,一进屋就看到家里大大小小的纸箱,不由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了?”她问:“好好的怎么忽然要搬走?” “嗯哪,”佳慧也没打算瞒她,便说:“家里出了点事。我这边房子要卖了。” “啊?”叶子君瞪大双眼,“那你们要搬去哪里?找好房子没有啦?” “我们不住海市了,想回老家去,”佳慧带着她往阳台走,“这些花草都不要了,有你看得上眼的,随便搬!” 叶子君再次震惊,“就这么回去啦?啊哟,那小孩子上学怎么办?乡下教育资源哪里比得过海市?” 佳慧心想,海市的教育资源确实比乡下好,可惜他们这种普通人很难享受到。 上辈子,仅仅只是为了七宝有个幼儿园入学资格,她和冯小河都要上窜下跳地到处求人帮忙。然而这只是开始,幼儿园完了是小学,小学完了是初中高中……,就跟游戏里的升级打怪一样没完没了。每一道关口,考验的都是父母的权势和财力,也考验着孩子的聪慧和智力。 她卷不起,也不想逼女儿一起卷了。 “就让她在老家上学吧,现在农村的学校也都建得不错了。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奢望,就希望住到乡下后,能有时间多陪陪她,让她健康快乐地长大。” 放在上辈子,佳慧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充斥着一种没心没肺的无知,她也从叶子君脸上看到了不以为然的神情,但还是接着说:“以前我总在教她怎么学习,现在我想教会她怎么生活。” ——也想让我自己学会怎么愉快地生活。 “也是哦。”叶子君跟佳慧毕竟交情尚浅,对这种人生大事不便置喙。而且,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阳台上的茶花吸引了。 “天哪,你到底干了什么?佳慧你告诉我!”她痛心疾首地嚷嚷,“啊呀怎么你这盆茶花开得这么好?我是没浇水吗?没施肥吗?我那么精心地伺弄着,我家那盆花牡丹就开了三朵!金贵得哟……” 佳慧忍不住笑,傲娇道:“就随便种种。” “气死人了!”叶子君斜睨着她道:“就你这样子最气人!还有你这盆玫瑰的形状也修剪得很好哎,五月份一定会爆盆!” 佳慧又轻描淡写:“就随便剪剪。” “啊呀好生气,”叶子君看看这盆,又摸摸那盆,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最后道:“真舍得给我啊?” “有什么舍不得的?”佳慧道:“刚不是说了吗?但凡能入你眼的,都只管搬。” 想了想,她又把角落里一盆茂盛的茉莉挑出来,“对了这盆不行,这盆我女儿买的,不能送人。” 叶子君看着花,哪一盆都舍不下,想了想便道:“佳慧,我把这些都搬家里,替你养着。要是你们改了主意,等找好房子再搬回去啦。” “真不要了,行李太多,带回去太麻烦了,本就不是什么名贵的植物。”佳慧伸手比划了一下,“老家那边,房前有这么大一块地,到时候想种什么就在那边买啰。” 叶子君立刻忘了城乡差别,开始绝望地羡慕,“真好啊,什么时候我也有那么大一个花园就好啦……” 阳台上的花盆太多太沉,她于是调兵遣将,给自己老公打电话,让他带上平板小推车赶紧过来。两人等候的时候,叶子君又道:“真要卖了房子回老家啊?” “嗯,现在就等这边房子处理好。”佳慧请她到沙发上坐,“明天去中介问问,现在房子挺好卖,估计过不了几天就有人要来看房了。” “我们这边房子好卖的,对口小学还不错,只要肯出手,有的是人要,”叶子君看她,“真舍得卖啊?” “舍不得也不行啊,”佳慧沉吟一下,还是说出了实情,“也是没办法,我们家出了点事。七宝爸爸以前帮朋友做了担保,现在他朋友做生意亏了钱,我们要卖房替他还银行贷款。” “天啊天啊,”叶子君果然惊着了,“我说怎么住得好好的要卖房!哦,他叫你们还钱你们就还啊?同他打官司!我介绍律师给你!” “不想白费这个力气了,”佳慧笑笑,“贷款合同上我们白纸黑字签了名呢。人嘛还是得有点契约精神,签了就要担起这个责任嘛。” “你啊心真大!”叶子君叹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笑得出来。字是谁签的?七宝爸爸么?同他离婚!男人么做事顾头不顾尾的,凭什么要我们女人跟着吃苦头啊?” “离婚也没用,夫妻共同债务嘛,”佳慧继续笑,“也不是白白替人还账,他朋友抵给我们一个厂和一幢房,那地方我们看过了,山清水秀的,以后有时间过去找我玩!” “我说真的,像你这么有情有义的人现在不多了……”叶子君叹息。 两人正聊着,叶子君的老公到了。三人乱哄哄地把花草往推车上搬,动静太大,把在房间里看书的七宝都惊动了。 她拎着一本小画册跑出来看了看,指着那盆茉莉说:“七宝买的。” “是啊,别的花我们都送给可乐妈妈,七宝的花留着,”佳慧说:“以后种到咱们新家里,好不好?” 七宝嗯嗯地点着头,站在一旁监督他们运送花草。叶子君连那盆葱都没放过,搬了几趟,才把阳台都搬空了。 “你不要太心急了,”叶子君临走前安慰她,“不能因为钱不凑手,就忙忙地把房子出手了。价格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再等一等。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佳慧点头答应了。等送走他们,她给七宝洗了澡,哄她睡了,然后去阳台上清扫。看到小小阳台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佳慧心里涌起一点伤感。 这是他们在海市的第一套房,两辈子佳慧都记得,交完首付款后,她经常一个人跑过来,站在围墙外看房子建到第几层了。 为了省钱还贷,那时候佳慧抠到连两块钱公交车都舍不得坐。公司里有免费午餐,她中饭吃饱一点,晚上回家就不再煮饭了。瘦得像条细狗,还美其名曰要减肥。 冯小河心疼她,偶尔晚上回来得早,会给她买一个汉堡。就这样佳慧还要生气,嫌他浪费钱。 但那时年轻,一点都不觉得苦。看着楼房一天一个样,两人心里都很激动,早早在网上看了各种装修案例,抽空去建材市场看地砖、看洁具,各种比较价格。 冯小河太忙,房子几乎是佳慧一个人装修的。装修前,她是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腼腆女孩;装修完,她成了随时能跟人怒怼三百回合的强悍妇女。 七宝也是在这套房子里出生的。 那么柔柔软软的一小团、比冯小河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婴儿,就在这房子里一点点长大,变得会笑会坐会爬,会喊妈妈,还会拿铅笔头,悄悄在墙角里画画。 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稚拙的笔迹了,佳慧蹲在一堵墙边,仔细端详女儿留下的墨宝,内心一片柔软。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冯小河下班回家了。 他在玄关换好鞋,看着蹲在墙边的老婆,诧异地问:“你干嘛?” 佳慧朝墙上努努嘴,冯小河也过来在墙角蹲下。顺着佳慧的目光,他看到黑黑的一堆线条。 “这是我姑娘画的?”他伸手摸了摸,“啥时候画的?这画的啥?” 佳慧从久远的记忆中打捞了一下,道:“好像是苹果娃娃。” 冯小河看了一会儿,昩着良心称赞:“画得真不错!” 他站起身来,环顾着凌乱的客厅和光秃秃的阳台,表情有点怔然。 然而他只是站了一小会儿,就转身到房里看他姑娘去了。 他在熟睡的闺女床前,摸摸小手,亲亲小脸,跟吸猫似的,吸足了奶香味儿,这才起身去书房了。 佳慧在门外看着这一幕,觉得熟悉又陌生。上辈子在女儿小的时候,冯小河经常这么干。然而,重生之前,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过父女俩有过如此亲昵的场景了,哪怕是单方面的亲昵。 长大后的七宝坚持认为父亲不爱她。但佳慧知道不是这样的。在七宝刚出生的时候,冯小河笨拙地学着抱孩子换尿布,晚上经常睡不好,但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只是他们父女间相处的时光太少了。等冯小河回家,孩子多半已经进入梦乡。后来家里欠了债,冯小河一心要挣钱,陪七宝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 渐渐地,他在孩子心中成了一个沉默又模糊的背影。 七宝永远都不知道,在她睡着时,父母落下的那些亲吻含着多少爱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爸爸妈妈都这么平凡,没办法给她很多钱,甚至也没办法给她很多时间。 佳慧坐在七宝床前看了很久,才出去洗澡。路过书房时,她透过门缝朝里望,看见冯小河一边小声打电话,一边朝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关于回去后如何开始,他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了,也基本达成了一致。 如果运气好,卖房款加上手里的钱,可以把银行的那个窟窿堵上。接下来他们还要筹集香菇厂的启动资金。幸好厂子在乡下,小规模运转起来也不需要很多钱。建厂初期,两个人打理也够了。实在缺人手的话,他们还有姑姑和姑爹。 在香菇卖出去之前,厂里只有投入没有产出。但冯小河说他可以找点外包的活儿。他在这一行十年了,认识的同行不可谓不多。之前没接过私活,不等于没这个能力,主要是天天加班没时间,毕竟他那年薪也不是白拿的。资本付出了多少,总要人付出双倍回报。 佳慧自己回乡下后,也可以写稿赚点生活费。到了农村,家里有田有菜园,只要够勤快,生活方面是不需要太发愁的。 她没有告诉冯小河的是,她还想试试做自媒体。“自媒体”这个词在2012年还不为人知,但她知道,用不了几年,这一行就会风靡一时。 在对未来的种种设想中,最让冯小河心动的,是佳慧还提出来,要把她外婆和他奶奶都接过来,和他们一起生活。 冯小河的奶奶今年已经快七十八了,还一个人生活在农村老宅。姑姑曾提议把老人接到他们身边,奶奶没同意。她总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冯小河知道,奶奶是觉得女儿是出了嫁的,长住在女婿家,别人会说闲话。毕竟在农村,养老还是要靠儿子。——儿子没了,那不还有孙子吗? 冯小河的父亲去世得早,他这个当孙子的理应赡养老人,可他们在海市的房子太小,更重要的是,老太太也不愿意进城,她住不惯。每次他们回乡下,离开时看着老人孤独的身影,冯小河都会非常难过,可除了多给点钱,他却并无什么更好的办法。 冯小河是个能吃苦的人,可偶尔也会觉得累。在他的生活里,经常是一个难题还没解决,就有另一个新问题冒了出来。比如他们好不容易在城市立住了脚,立刻就要面对孩子的教育和老人的养老。而给胡春平担保带来的麻烦让这一切雪上加霜。 然而,一旦决定回去开厂,他即将到来的中年困境竟像是柳暗花明。想到终于能把老太太接到身边,他就觉得,辞职回乡不再是一个被逼无奈的决定,它变得甚至有些让人向往了。 怕什么呢?不就是另一个赛道的创业吗?失败了也大不了从头再来。那里是他熟悉的乡村世界,有他爱的亲人们,为了他们的幸福,他必须再好好拼一把。 胡春平能白手起家,他开局还有一个厂、一幢房呢。 回家去 牛肝菌炖鸡的浓香弥漫在小院里…… 过了两天,叶子君给佳慧打来电话,问她房子是不是真要卖。得到肯定答复后才说,自己有个朋友,刚从国外回来不久,听到消息后,想过来看看房子。 佳慧有些意外。上辈子佳慧卖房的时候,叶子君也知道,但并没有出手帮忙。或许是时机不对,又或许,他们那时候官司缠身,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 但无论如何,佳慧都很感激,忙和她约了时间,又把家里稍加收拾了一番。 她一直都很庆幸自己的房子买得还算早。那时这一带还是海市郊区,他俩又是单身汉,所以首付东挪西凑的也还拿得出。换成现在的房价,凭她和冯小河两个人,又要养孩子又要接济老人,恐怕光首付款都要攒个上十年。 其实这个时候还远远不是海市房价的顶峰,过三四年才是。上辈子佳慧曾经历过,简直刻骨铭心。对于四处看房的工薪阶层来说,房价的每次波动都足以引起一场心梗。 唉,要是等几年卖房就好了。 佳慧耿耿于怀了一会儿,突然又想开了。这是当下她能作出的最好抉择。与其到时麻烦缠身,让银行一纸诉状把房子拍出去,不如现在趁早脱手,至少选择权还在自己手上。 到了约好那天,叶子君果然带着一位姓朱的女士过来了。朱女士在各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两圈,才坐下来喝茶聊天。浅浅谈了几句,便问房子价格。佳慧说了心理价位,朱女士说要回去考虑一下,双方留了电话,两人就起身告辞了。 佳慧还以为对方没看中,并没有放在心上。中介那边也带人来看过,也同样没有定下来,毕竟是卖房子,哪有一个回合就搞定的? 哪知道才过了一晚,朱女士又打电话来,要约佳慧再谈谈卖房细节。这一次佳慧让冯小河请了假,一起过去了。双方一番详谈,佳慧才了解到,朱女士一家今年年初才从国外回来。这年月的“海归”还不像后来那么普遍,在职场上还有较大优势,朱女士和丈夫先后在海市找到心仪的职位,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在哪里买房,好方便他们就近上班、孩子就近上学。 “十年前我俩为了出国,可是卖掉了海市的一套房子。哪晓得现在房价涨这么快?”朱女士叹气,“好嘛,一买一卖,感觉我这十年白努力了,挣的钱就补了差价!” 佳慧内心不由感慨,世界变化太快,到处都有遗憾的人生。就听叶子君安慰她:“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出了国,留过学,回来才能有这么好的工作、这么好的机会!” “这倒也是。十几年前人们都跟疯了一样,想方设法往国外跑,”朱女士摇头,“现在一看,外面也不是那么好呆的,还是回家更有发展前景。” 朱女士其实更中意附近的另一套房。可等她看了一大圈,回过头想跟房主详谈时,发现房价又涨了。朱女士当即决定骑驴找马,先买一套住上再说。佳慧这套房虽然面积小,但房屋的位置朝向和格局都不错,最主要是价格也没超出她预期太多。所以朱女士价钱给得很爽快,只是有一个要求,希望他们能尽快过户交房。 刚好佳慧这边卖房的心情也很迫切。双方一拍即合,只花了大半天时间,就敲定了种种细节,傍晚分开时,就把合同签了、预付金也打到了账上。这让佳慧和冯小河都有些喜出望外,想不到这一遭这么顺利。 银行的钱拖一天不还,就要多付一天利息。罚息还高得吓人。房子能及时出手,就意味着他们能尽快把这个窟窿补上。更何况,这个价格比他们到中介问的还要高,还省去了一大笔佣金。 这让两人都有了信心,仿佛这是个吉兆,预示着他们接下来的生活有了一个好的开端。 回到家后,佳慧和冯小河盘点了一下手中财产。发现卖房款和手头积蓄就能把银行的账还清,甚至还有一点可怜的结余,凑一凑能余下将近三十万块钱,至少不再为老家的房子装修发愁了。这让两人回家的心情都迫切了起来。 一个月后。 四月初的石桥南村,村头的槐树都挂了花苞,雪白花瓣、淡青花柄,跟风铃一样,一串串挂在树梢,随风摇摆,散发出槐花特有的甜香。 看看天快中午,冯宝娟又到桥头朝远处眺望,碰到了到菜园里去的李凤萍。 李凤萍挎着篮子朝她喊:“二姑,在等哪个?一上午看你往桥边跑了几趟!” “我们小河今儿要带媳妇和孩子回家。” “小河要回来?他们前一阵不是刚回来过么?敢是家里有什么事?” 冯宝娟支支吾吾,最后借口灶上还炖着鸡,飞快回家了。 她总不能说我们小河就要回家种地吧,——种香菇不也是种地?李凤萍那嘴是属漏勺的,跟她说了不就等于跟全村人说了?那村里有些人还不把大牙笑掉? 一想起这事她就心神不宁,也更加痛恨胡春平。孩子读了十几年的书,受了那么多苦,好容易出息了,找了份好工作,一个月能挣大几万,乡里人谁不是啧啧称羡?现在可好,被胡春平那小子害得把城里房子卖了,要回乡下这地方来。 上次走的时候,冯小河和佳慧就说要返乡创业。冯宝娟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的。在这偏僻地方开个小厂能有多大出息?要是真能赚到钱,胡春平干嘛不留着自己挣,而是要转给他? 可孩子遇到的难处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几百万哪,在冯宝娟眼里,那是几辈子都挣不出来的钱,她愁得头发都白了。后来听说他们把房卖了就能把欠款还上,她才松了口气。可心里还是舍不得。多好的房子,多好的工作,说没就没了。 冯宝娟不光恼胡春平,她也恼冯小河和她自己,怪冯小河心里没成算,这才上了胡春平的当;也怪自己这个姑妈没本事,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她就这么自怨自艾地回了家,直到进了院门,打量着宽敞的院落和院子里的柑桔树,才又想,算了,孩子心里更难受,他们想回就回吧,试试也好。别的不说,至少在农村,住的地儿够大…… 一个多小时后,她在灶下听到开门的动静,忙忙地走出来,就见冯小河跟佳慧已经进了院子。冯小河肩挑手提拿了不少行李,佳慧一手牵孩子,一手还抱着一盆茉莉。 “姑,我们回来啦!”冯小河放下手中行李,又吸着鼻子问:“好香啊,你烧啥好吃的了?” 冯宝娟不是很想理他,只接过他手里的箱子,转而跟佳慧打招呼,“这都两三点了,饿坏了吧?赶紧洗了手来吃饭!……这怎么还带回来一盆花?” “我的花!”七宝抢着回答,“种新家里!” “哎哟!”冯宝娟笑了起来,“好,等吃完饭,姑婆拿锹帮你种花去,好不好?” 饭菜早就准备好了,牛肝菌炖鸡的浓香弥漫在小院里,这是石桥南村的特色菜,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牛肝菌是山里采的,鸡是自家养的,在炉子上炖了两小时,白色的汤汁上翻滚着黄色鸡油,不放任何调料都好吃。 天气好,冯小河把桌子搬到院里来,几个人洗了手团团坐下,冯小河没看到姑爹,问起来才知道,原来今天镇上有人盖房子,李士贵去做小工了。 “一天能挣八十块,中午老板还包饭。”冯宝娟边说,边把拆好的鸡肉往七宝碗里挟。 冯小河高三毕业时曾跟人到工地上做过小工,知道这八十块钱不是好拿的,搬砖打灰拎灰桶,干一整天下来腰酸腿疼。当下他就不乐意了,“姑爹年纪也大了,挣那个辛苦钱干嘛?” “农村人嘛,干啥不辛苦?”冯宝娟白他一眼,“再说你当这活儿是好找的?你姑爹能去,还是因为工头是冯家三叔,跟咱们沾亲带故的,才肯提携咱们。村里多的是人想挣这八十块钱!” 冯小河便不说话了,大概也是刚想起来自己已经辞职,没资格嫌弃每天八十元的工作了。佳慧却问:“到市里工地上做小工,怕是一天不止八十吧?” “市里也不过一百块,咱们这儿过去打工,还要住工地上,车费、吃饭,哪里不要花钱?还怕碰到缺德老板,做了活儿不给钱。”冯宝娟道:“宁愿他在家门口寻点活儿,熟人熟事的也不会拖工钱。虽说便宜十来块钱,家里的农活也顾得上。” 冯小河和佳慧便对视一眼,埋头吃饭。冯宝娟已经吃过了,只专心专意地照顾七宝,终于哄得她叫了几声姑婆,顿时眉花眼笑起来。 冯小河大清早就起床开车,没好生吃,这会儿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只觉得饥肠辘辘,一口气干了两碗饭,才停下来和姑妈闲聊,给她讲了讲卖房的进展。 这十来天,他和佳慧过得像是在打仗,每天上班之余,不是在给胡春平打电话,就是跟银行扯皮拉筋。佳慧则跟朱女士跑各种手续,完了还要把家里的东西该卖的卖、该打包的打包。期间两人还抽空请叶子君吃了顿饭,顺便给她送了个包当谢礼。 等海市这边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冯小河也终于把公司的活儿交出去了。大厂办事也算仁义,最后给冯小河多开了几个月工资,部门经理还给他发了个大红包,算是意外之喜。回来之前,两人把家里能拆的东西全都拆了——反正朱女士搬进来也要重新装修——当年他们没钱,全部买的是板材家具,自己动手组装的,这时候拆起来也算容易。什么衣柜、床、书柜统统拆成板材,外加抽油烟机空调电视,一起打包发了物流。虽说光是物流费就花了好几千,总体算下来,还是要比重新买家具要便宜得多。 扔是万万舍不得扔的,好容易过了这么些年,板材里的甲醛也都挥发得差不多了呢。 吃完了饭,冯小河就匆忙开车去了市里,要找胡春平到银行和工商办理各种手续。等他走后,姑姑便帮佳慧把行李往房里搬。她已经提前收拾出一间厢房,铺好了床,连蚊帐都挂好了。 七宝迈着小短腿,屋里屋外看了一遍,问:“苗苗姐姐呢?” “就惦记着姐姐!”冯宝娟笑,“等会儿我带你去接姐姐放学,好不好?” 七宝立刻高兴了,“妈妈,接姐姐!我也接姐姐!” “好呀,”佳慧把行李简单归置了一下,便给七宝脱鞋,“来,妈妈陪你睡个午觉,醒了咱俩就坐姑婆的车,去幼儿园接苗苗姐。” 两个人起得都早,只在车里短暂打了个盹,这会儿吃了饭,往床上一躺,都觉得困意袭来。没过多久,七宝就睡着了,佳慧却强撑着起了床,去厨房找姑姑要了三轮车钥匙,又朝车厢扔了一把镰刀,说想去山里房子那儿看看。 “你开慢些,这个车你没开习惯的,慢慢开才不会有事。”姑姑跟在她后面碎碎念,看着三轮车走远,才又回厨房洗碗去了。 看新家 等房子修缮好了,有地方住,才…… 农村的道路,现在虽然还没硬化到户,但村与村之间都通了水泥路。佳慧骑着电动小三轮,小心翼翼过了桥,上了主路,这才加速狂奔,十来分钟就到了香菇基地那扇破旧的大门前。她停下车,顺着门缝往里面看了两眼,眼看着快到五月,荒地上的草蔓越发葳蕤,都牵连成片了。 厂房里没什么好看的,要到七月份才开始进原料装袋,准备种香菇。在此之前,他们要尽快把院子里的荒草拔了,不然等到秋天结了籽,明年的杂草就会越发厚实。 佳慧看了几眼,就又上了车,拐进旁边水泥路。开过漫水桥,就看到了熟悉的大樟树。 她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停下车,站在猪圈旁看了许久。这里暂时还很荒芜,但很快就不会了。她会把它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 她仿佛看到半山的平台上,孩子玩耍的身影;仿佛看到大樟树下,老人们对坐着聊天;仿佛看到脚下的土地释放出肥力,滋养着蔬菜和花朵。 当然现在还太乱了。要等房子修缮好了,有地方住,才能把奶奶和外婆都接过来。佳慧一想到这点,恨不得现在就动手。 猪圈肯定是要拆的,拆下来的石头正好可以在路边建一堵围墙,旁边还要盖一个大大的车库,停放汽车和各种小型农机具,尤其是电动小三轮,这东西既能拖货,也能拉人,还不耗油,堪称农村公路之王,她以后肯定是要买的。 从猪圈到半坡下的这块地,将来会开辟出来种各种菜。虽然南边就有小溪,但靠北边的菜地浇水没那么方便。佳慧决定,到时候干脆就从溪里引一条小渠进来,在菜地里绕个U字形再出去。 她默默想了好一阵,才转身从车厢里拿出镰刀,开始弯腰割草。从猪圈旁割出一条路,通往半坡上的晒谷坪。等上了晒谷坪,她抬头打量面前的房屋,发现它也没那么阴森了。胡春平说得不错,虽然房子看上去有些破旧,但只要下力气维修一番,住在这里无疑会很舒服。 老房子就是这样,没有人住,时间长了就会漏雨,墙皮受了潮也会长霉脱落。粉刷装修前,先要找人把楼房的屋顶好好修一修。 胡春平早就托人把钥匙放在大姑这里了,佳慧带了过来,挨个试了试,打开堂屋门进了房子里面。屋里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零乱放着些没人要的古旧家俱。 这幢房屋坐东朝西,背靠着山,面前是坡。房子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流行的那种样式,一进门是宽敞的堂屋,兼做客厅和餐厅。南面两个房间,北面是一大一小两个房间,被楼梯隔开。屋里并没有卫生间。 楼上的格局一模一样,只是堂屋门外多了一溜长长的走廊,或者说阳台。 佳慧站在阳台上朝外望,就见房子南面是道缓坡,坡下小溪潺潺,屋后青山隐隐。她又来到阳台另一边,透过北面的树林,依稀可以看到房舍的屋顶,——原来这里看着虽偏僻,但隔着十几米远的地方,还住着另外的人家。 她站了一会儿,便朝楼下走,心里计划着房子要怎么装。改动结构是不可能的了,没有那么多钱,但饶是再费心费力,也必须要改出两个卫生间来。 然后还要再重新布线、布水管、粉刷墙面。纵然只是这样简单的维修,恐怕就得十几万块钱。 更何况还有厨房。厨房这里才是改造的重点。 出了堂屋门,北侧有两间相边的瓦屋,靠楼这边是一间小小贮藏室,方便放粮食或杂物,外面一间便是厨房了。佳慧也没进屋,隔着窗户朝厨房里望。里头垒着土灶台,靠墙放着一个古旧的碗橱。因为墙面满是烟尘、水渍和霉斑,窗户又小,看着尤其阴森。 看来这厨房的改造工程也不小,窗户这么小,肯定要改大,屋顶也要拆了重新盖啊…… 佳慧叹了口气,生平再一次希望自己能发个几百万的横财。幸好农村发展这么多年,哪怕是这么偏僻的地方也都通了水电通了路,否则,佳慧真不敢想象,要把这里伺弄得能够住人要花多少钱。 想到水电,佳慧忽然一惊,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装修之前,她还要先设计好厕所和厨房的污水系统。 农村的污水和垃圾,在这年月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者说还没有实行什么有效的解决办法。但佳慧知道,过不了几年,各地就会兴起“厕所革命”,——这还是她后来做电视台的外包节目时了解到的信息。所谓厕所革命,就是改造农村的旱厕、猪圈和污水处理系统。 在这之前,农村人是不存在污水处理的。厨余的汤汤水水要留着喂猪,动物和人的粪便也是宝贵资源,要留着堆肥。佳慧小时候就听外婆讲过,勤快的农村人出门都会带筐,见到路边有牛粪要赶紧拾进筐带回家的。 但是,随着人口的急剧增长和化肥的普遍使用,粪便和污水越来越没用处了,反而带来了日益严重的环境卫生污染。就像姑姑住的石桥南村,从路边看着绿意葱茏,又靠山面水,风景很美,进了村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村口栓着牛,家家户户还养着猪,却没有完善的下水道,逢上连阴雨,地势低的地方便积起污水,蚊蝇团团飞舞,非常招人厌烦。 眼前这房子连室内卫生间都没有,估计也不可能有什么下水系统,顶多在房屋两侧挖了两道排水的阴沟,污水雨水顺着沟流到坡下,再顺地势排到溪水里去。这也是农村房屋为什么都要往高处建的原因。 好在佳慧在上辈子的采访中,了解过不少农村改造厕所的经验。当下她便四处查看,心里计划着在哪里修建化粪池和污水池。厨房的背后是一片林地,生长着高高低低的树木,佳慧砍倒了紧靠墙边的一片灌木,看过之后,决定要在房屋北面修建化粪池和污水池。 她记得有一种三格化粪池在后来运用得十分广泛,便决定回去好好收集资料,到时再到这里规划施工。 虽然已经快到五月,林子里站得久了,依旧有些森冷。山林深处还传来噪鹃呜呜的怪叫,佳慧算是胆大的,这时候竟也有点毛骨悚然。恰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她忙一边朝外走,一边接了电话。 “妈妈,你在哪儿呀?”手机里传来七宝带着哭腔的声音。 佳慧赶紧安慰她,“我在咱们新家里呢,马上回去,别哭啊,你跟姑婆玩一会儿我就到了。” “你快回来!”七宝更委屈了,抽泣着喊:“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佳慧哄了好一会儿,七宝才收了哭声。她挂了电话,忙忙往坡下走,顺着自己割出来的小路来到三轮车边,骑上车就风驰电掣往大姑家赶。——也不知道孩子在家哭成什么样儿了。 车子很快过了香菇基地,前面是一段缓缓的下坡路。拐过一个弯,路边出现一个背着柴禾的身影,正在寂静的山林旁慢慢往前走。 从后面只看得到一大捆柴禾,等佳慧开到前面时,才发现背柴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她虽然急着回去,却也依稀记得这老人是姑姑村里的,上辈子老人过九十大寿时,她还去人家家里吃过饭。于是佳慧靠边停了车,招呼道:“婆婆,是去桥南村吗?我带您一程。” 老人个子十分瘦小,牙都掉光了,笑起来嘴瘪得厉害,——很多农村老人见了陌生人,都会有这种客气得近乎卑微的笑容,立刻让佳慧想起自己的外婆来。 “您是谁家大姑?”老人迟疑着问。 佳慧帮她把柴禾搬到车厢里,大声说:“我是冯小河家的!冯宝娟是我姑!” “哦,小河呀,”老人显然也知道这位本地小有名气的读书人,她在佳慧搀扶下,一边颤巍巍地往车厢里爬,一边道:“难为我的大姑了!老婆子眼晴花,耳朵也聋,认不得人了!” 等她坐进车厢,抓好前方扶手,佳慧便又上了路。她边开车边跟老人大声聊天,问:“婆婆,您多大年纪了?” 老人耳朵不好,佳慧重复了几遍她才听清,忙伸出三根手指说:“今年足八十三了。” “这么大年纪,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砍柴?” 老人叹气:“姑哎,八十岁的老人砍黄蒿,一日不死要柴烧。我只恨自己不早点死哟……” 在农村这是经常能听到的抱怨。即使是上辈子的后来,农村老人太过长寿也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没有退休工资和养老金,他们的晚年生活全看儿女是否孝顺。哪怕是年老体衰,很多人也要一直劳作到不能动为止。临死前若能无病无灾,就属于上辈子积了大德。 佳慧安慰了老人几句,便看到远处石桥边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正是姑姑和七宝。她在两人身边停了车,姑姑忙抱起七宝,说:“一睡醒就哭着找妈妈,怎么哄都哄不好。看!妈妈这不就回来了? “妈妈!”七宝哭得鼻尖都红了,一看到佳慧,就委屈巴巴地朝她伸出两只短胳膊。 佳慧忙下了车,接过孩子,七宝把头拱进她肩窝里就不动了。那边大姑也跟老人打起了招呼,“宋三婆,去砍了柴的?” “哎!”车厢里的老人撑着想下来,被大姑劝住了,“您坐着别动,我把您送到家门口再下!” 宋三婆感激地连声道谢,大姑便上了车朝村里开去了。佳慧也抱着孩子慢慢往回走,边走边问:“什么时候醒的啊?” 七宝不作声,只偶尔抽噎一下,过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把佳慧的脖子紧紧搂住了。佳慧亲了亲她的头顶,哄她道:“妈妈刚才去咱们的新房子里看过了,下次七宝要不要一起去?” 七宝毛燥燥的头顶在她肩上微动了动,这是表示同意了。 “还有七宝的茉莉哦,要不要也栽到新家那边去?” “要的。”七宝这才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映出佳慧的脸。 佳慧提醒她:“那我们回去就给茉莉浇水,可别让它枯死了!” 七宝顿时急切起来,说:“回去浇水!” 佳慧见她又有精神了,才亲亲小脸,说:“下次在姑姑家睡醒了不要哭,耐心等一会儿,妈妈就回来了,好不好?” 七宝眼圈又红了,搂着她说:“妈妈不走。” “我当然不走,”佳慧安慰她,“咱们新家就在这里,我走哪儿去?我天天陪着七宝!” 苗苗姐 这一次,佳慧希望能多陪陪她们…… 母女俩小声说着话,往大姑的屋子走。村里很安静,远处一棵老槐树下,四五个女人正围坐着打麻将,哗哗的洗牌声传得很远。佳慧抱着孩子回了家,没一会儿,大姑也骑车回来了。她进屋拿了两把木椅子放进车厢,问七宝:“跟我去接姐姐么?” “去的,去的!”七宝立刻拉着佳慧往车上走。 三个人又上了车。姑姑开起车来比佳慧更为狂放,从桥头转弯都不带减速的。小三轮又风驰电掣往镇上跑,路过基地大门,佳慧指给七宝看,“这是咱们家的香菇厂。” 七宝像个可爱的复读机:“香菇厂!” 路过厂子旁边那条辅路,佳慧又指给七宝看,“下次带你从这儿进去,那儿是我们新家。” 七宝又复读:“新家!” 姑姑在前面笑道:“我们七宝现在也是地主家的傻闺女了。” “地主太夸张了吧,哪儿来的地呀?”佳慧反驳。 姑姑理直气壮道:“怎么没有地?香菇厂那不是一大块地?你房前坡下两亩旱地不算地?还有路旁边两块巴掌大的水田,我也找胡春平要过来了。你姑爹上回过去把田整出来了,伺弄得好,一家人的口粮都有了。” “哇!又多了两块地,”佳慧惊喜道:“七宝,你现在真成了地主家的傻闺女了!” 七宝生气了,撅起嘴巴抗议:“妈妈!我不傻!” 再朝前开十多分钟,转个弯就是河岸两旁鳞次栉比的一排排房子。这便是茏山镇了。 茏山镇不大,镇里也没多少行人,这会儿只有学校门前停靠着很多三轮车摩托车,三三两两的人群站着聊天,等待孩子放学。这些人当中,以老头老太太居多,还有少部分像佳慧这样的年轻女人。——青壮年男人多半都去外地打工了,春节才会回来。 想到九月份七宝也会来这里上学,佳慧便隔着两扇铁门,留心看了看幼儿园的设施。幼儿园是一幢三层的楼房,楼前操场很宽阔,满铺着塑胶跑道,旁边还有些游乐设施,颜色都很鲜艳,可见是近年新装的。佳慧不由感叹,现在乡镇学校在硬件设施方面,已经提升得非常不错了。在海市,拥有这么宽敞的操场的幼儿园可真不多。 路边又风风火火停来一辆电动摩托车,车上的女人跟姑姑大声打起招呼来:“二孃,今天来得好早!” 冯宝娟应了一声。佳慧扭头,依稀记得这是姑爹那边的一个亲戚,冯小河叫作梅子姐的,便也朝她点头笑了笑。梅子见到她,忙又惊惊咋咋地道:“咦,这不是小河家的……佳慧么?又回来看二孃啊?” 见佳慧点头,她脸上便带上了几份探究,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不忙么?不是前些日子刚回来过一趟,这怎么又回来了?” 佳慧从大姑脸上看出了一丝不自在。 是的,她差点忘了,现在是2012年,这个时候从大城市里返乡创业的人还非常少。再早十年,城里人回乡下甚至还上过报纸,值得记者花大量笔墨,去描写商品粮户口的一家人如何在农村学种田。压根儿不像后来,城市生存压力大增后,连专家都建议三十岁未独立女性尽早回老家去。 但其实,哪怕是后来,农村人教育孩子的口头禅也是“不好好读书就滚回家种田”,在他们眼里,读了书去了大城市才叫有出息。只有在城里混不下去的人,才会再回到乡下。 换作从前,被别人这样打听,佳慧也会不自在。纵然再没有虚荣心,人在面对自己的落魄和失败时也没那么坦然。 但重活一世的好处是,她对别人的眼光不再再乎了。 “是啊,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她笑吟吟地答。 果然不出所料,梅子姐的眼都瞪圆了,“不走了?那……你俩工作怎么办?那么好的工作呢!” “我们辞职了,小河在这边接了个香菇厂,准备种香菇来着。”佳慧大大方方道:“梅子姐,你家以前也种过香菇吧?我们以后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呢。” 梅子姐因为太过震惊,此时反应迟钝,嗯嗯啊啊地应着,又去看大姑,“怎么想到辞职的啊?一个月几万块,说不干就不干了?二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冯宝娟白了她一眼,“我们佳慧跟小河是要自己开厂的,开厂还不好?跟别人干,工资再高,哪比得上给自己干?” 佳慧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她亲爱的大姑,对他们的决定,冯宝娟不见得认同,但若是别人敢质疑这件事,她是一定会护犊子的。 梅子姐看样子还想深入打探一下内幕,但这时幼儿园的大门打开了,一队队矮嘟嘟的小朋友在老师带领下走了出来。路边人群纷纷涌向门口,一个个翘首踮脚寻找自家孩子,梅子姐和大姑忙也围了上去。 佳慧牵着七宝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不一会儿就见大姑带着孩子过来了,七宝立刻开心地大喊:“姐姐!” 五岁的苗苗小辫都松了,手里还抱着自己的小夹袄,看到七宝赶紧跑过来,张开手叫:“七宝!” 两个小姑娘相对傻笑了一会儿,被分别抱上了车厢。 苗苗大名李苗圃,是大姑家老大李文佳的闺女,今年读中班。上次两个孩子刚熟悉起来就分开了,这次见面格外亲热。两人坐在车厢里还要牵着手,顶着风大声聊天。 “奶奶,七宝,看!”苗苗羞涩地向她们展示额头上的红花纸贴。 “哇!”佳慧大声赞叹,“七宝快看,姐姐得了小红花哎!” 七宝虽然不明白小红花是什么意思,但大家充满惊喜的语气,让她觉得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她甚至想伸手摸一摸,“姐姐,我也要!” “不行,这个只有月亮班的小朋友才有哦。”苗苗珍惜地护住额头,“你不上学,就不能得小红花!” 七宝难过地撅起了嘴巴。 “好吧好吧,”苗苗立刻让步了,“就让你摸一下!” 她把脸凑过来,七宝伸出短胳膊,小心翼翼摸了摸红花纸贴,顿时心满意足。 “姐姐好厉害啊,”佳慧引导着问:“是因为什么得的小红花啊?” “因为我中午起床叠了小被子!” “姐姐都会自己叠小被子了?怎么这么能干!”佳慧立刻大赞特赞。大姑在前面笑得合不拢嘴,也说:“我苗苗从小就能干!” 苗苗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附到七宝耳边说了几句话,七宝咯咯地笑起来,大声告诉佳慧:“妈妈,姐姐说他们班有人尿床!” 她说这种长句子还磕磕绊绊的,但已经掌握了重点,努力强调了“尿床”这两个字。两个孩子在车厢里哈哈大笑,佳慧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看来,“屎尿屁”这三个字,在任何时候都能精准戳中孩子们的笑点呀。 这样爱说爱笑的苗苗,长大后也同样会叛逆。也会因为父母更偏爱弟弟而大吵大闹,会为了去见网友而逃课,会梦想当网红而无心学业,会出语刻薄让亲人伤心落泪。 但佳慧永远都记得她对七宝的好。上一世,在七宝患上抑郁症后,是同样缀学的苗苗陪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有天佳慧从海市来看女儿,在村后的山坡上找到两个小姑娘,她们肩并肩坐在一堵矮石墙上,看着远方沉默不语,两个纤细的背影,在那一刻看着孤单又茫然,曾让她一秒落泪。 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来都不是无忧无虑的,每个孩子在成长中都有自己的难题要面对,而大人们忙于生计,往往会忽略这一点。但这一次,佳慧希望能多陪陪她们、倾听她们、鼓励她们。或许,这样她们在长大后才会变得更有勇气吧。 晚上天快黑的时候,冯小河打来电话,说他就住市里同学家,第二天还要跟胡春平出去办事。挂电话后,佳慧把孩子们带到卫生间洗脸洗手。石桥南村有七八个小孩,年龄都在十岁以下,放学后就在村里疯跑着玩。七宝跟着苗苗,跑出了一头汗,身上糊得稀脏,洗出一大盆黑水来。连大姑看了都忍不住笑,“哎哟天哪,我七宝刚回来一天,就跟村里的野孩子一样了!” 佳慧看着孩子红红的脸,暗自觉得欣慰,运动和游戏,这才是孩子该有的童年啊。 几人把饭菜摆上桌,姑爹才骑着摩托车到家。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欢喜。吃饭时佳慧聊起装修房子的想法,大姑和姑爹听了,立刻相互推举了几个手脚麻利、又肯下力的村民,一听就知道,他们在家里也没少琢磨这件事。 “这都是以前在外头装修工地上,跟你姑爹一起干过活的,”大姑补充,“再在咱们村找几个勤快的嫂子去做小工,都是知根知底的,干起活来让人放心。到时我来请,你别管!” 佳慧连连点头,姑爹又道:“厨房屋顶的瓦片也要换,还要买砖打灶,沙石也要买。这些我都打听过了,只等开工的日子定了拖过去。” “咱们越快开工越好,”佳慧忙说:“再过半个月,村里就得忙着割麦插秧了。得趁着农忙之前把屋顶修好了。不然往后雨水多,挺耽误事的。” 姑爹闻言点头:“是这个道理!另外,地上要装什么颜色的瓷砖,屋里要刷什么颜色的墙漆,这要你去店里看。你们年轻人爱好不一样,我跟你姑挑的,你怕是不会喜欢。” “墙漆就挑白色。一楼我不想装瓷砖,那个砖沾点水就滑溜溜的,家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怕摔着。”佳慧沉吟着道:“我看您家这个水磨石地砖就挺好,到时候我们也装这个。” “看,我说什么来着!”大姑闻言很自豪,“我就说这地砖又防滑又耐磨!你们还都嫌老气!” “我那不是看镇上年轻人都时兴装瓷砖么?屋里亮堂堂的,漂亮得很!有钱的人家还装木地板!”姑爹辩解。 “我们不跟人家比,”大姑振振有辞道:“房子么主要是住得舒服,漂亮是其次。对吧佳慧?” “姑爹考虑得也对,最好是又舒服又好看。”佳慧在两人中间端水,笑道:“二楼的话,我到时在网上看看,就买一款便宜的复合木地板装上。装那个冬天暖和点。” 姑姑立刻诧异了,“地板都能到网上买?” “嗯,”她给两位长辈科普,“网上不仅能买东西,往后还能打视频电话,……就是一边打电话,一边还可以看到人像的那种。” “那我以后能经常看到爸爸妈妈了?”苗苗的眼睛立刻亮了。 “能!”佳慧肯定道:“想什么时候看,就能什么时候看,哪怕隔几千里,也跟面对面说话一样!” “哎呀,那可太好了!”姑姑家三人都对这话深信不疑,毕竟,这可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佳慧说的,她是在场唯一一个读过大学的啊! 一吃完饭姑爹就又出了门,帮他们联系工人去了。姑姑洗碗,佳慧就给两个孩子洗了澡,上床给她们念故事书。等到了睡觉的时间,姑姑进房来,问苗苗,“天不早了,跟我去睡?” 两个孩子一起央求,“再听一个故事!就一个!” 佳慧便又读了一个故事,姑姑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等着。故事念完了,七宝拍拍自己身边,热情邀请:“姐姐,睡!” 苗苗便也邀请冯宝娟,“奶奶,你也睡这儿!”想了想又安排:“爷爷就睡你旁边,我们和大妈一起住!” 冯宝娟绷不住笑了,怕佳慧尴尬,忙道:“瞎说!床这么窄,哪住得下这么多人,你跟我过去那边房里睡。” 苗苗又想去奶奶那儿,又舍不得这边,正犹豫着,佳慧替她作了主,“就挨我们睡吧,明早我送姐姐去上学,正好到镇上转一圈。” 苗苗见奶奶同意了,忙和七宝并排躺下,两个人不时咬耳朵说小话。冯宝娟走到门口回头喊:“快睡觉!不准再讲话了,小心明早起不来!” 两个孩子晚上玩得累,很快就睡着了。佳慧守在旁边,听他们呼吸渐渐深了,这才开始轻手轻脚地整理带回来的行李。 箱子里多半都是衣物和各种日用品,以及佳慧的手提电脑,还有一台相机。这相机是佳慧买的唯一一件奢侈品,当时花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和小半年的稿费,是七宝出生后不久买的,为了记录孩子成长的影像。 可后来因为太忙,这东西多半时间都留在柜子里吃灰。 等把东西全都归置好了,佳慧关了大灯,拧亮带回来的小台灯,在一张A4纸上写写画画。她先画了房屋的地形图,又在旁边添上溪流和路。然后她顺着漫水桥旁边画了围墙、车库,在半坡前的空地画了交错的水渠、小路和台阶;什么地方要搭葡萄架,什么地方要种桂花树都一一作了标注。 纸上原本孤零零的一幢房屋,周围一点点丰满了起来,变成了有花有树、有溪有田的小农庄。 要把住处变成这样,还需要很长时间的辛苦劳作,但佳慧现在一点也不怵了。她和冯小河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那一步,回都回了,接下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一连画了好几张图,分门别类注明了房屋的下水设施、堆肥系统、绿化图,又在房间布局图上标注了要改动的地方。等她收拾好纸笔,出房去洗澡时,姑爹和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了。 佳慧洗漱完了,到大门前站了一会儿。月色十分清朗,远处山峰的轮廓清晰可见。小山村里却是黑的。没有路灯,只有错落的房屋洒下片片黄色灯光,映得屋旁老槐树越发黑魆魆的。夜风轻拂,槐花簌簌落下。 蒸槐花菜多好吃啊。把半开的槐花摘下来,拌上米粉,什么调料都不用,只些微洒点盐,放笼屉里蒸熟后,就有种份外朴素的清甜。佳慧馋这一口很久了。往年回家总是错过,这一次,她想她终于能亲手做一次蒸槐花了。 大太太 上辈子老太太也是佳慧最敬重的…… 既然佳慧说了越早开工越好,姑爹办事也就非常讲效率了。不过两三天时间,房子的水电还没重新开通,他就已经领着人去漫水桥边看过两趟,紧接着就把沙石砖瓦都拖回来了。 这期间,在平安市的冯小河也是天天东奔西走,期间市里的物流点给他打电话,说东西都到了,他都没空,只雇了一辆车,让人把那些家什送回了石桥南村。 银行那边听说他们要主动还钱,倒是挺好说话,只是手续办起来繁琐。香菇厂的法人变更手续却颇费了一番周折。幸好市里有他的高中同学,毕业上十年了,其中也有两个混成单位小头目,就这么人托人的,最后总算给办下来了。 他的同学中不少人都在平安市工作,冯小河以前跟其中的几个人处得很不错。办手续的这几天里,还有个同学请他帮忙,给他们公司搭建网站,——其实就是网页。对冯工来说这不是分分钟的事吗?一家业务并不复杂的公司,他花了三个晚上就给做好了。 没想到公司领导很满意,同学给他塞了三千块钱,还热情邀请他吃了顿饭。这件事极大鼓舞了冯小河。让他觉得辞掉令人称羡的工作后,他的世界反而像是打开了新天地。互联网对平安市这个十八线小城的影响正在日益凸显,冯小河觉得除了种香菇外,自己的业务范围很可以再拓展一下,比如搭建公司网站、设计网页、搭建某宝网店、编写程序等等。 ……当然修电脑还是算了。自从他学了计算机,就总有人喊他去修电脑。虽然这事搞起来很容易就能上手,但冯工现在觉得,该给别人挣的钱,也还是要给别人挣的。 他就这么盘算着,一路风风火火赶回家,发现房屋装修已经动工了。 冯小河先回的石桥南,一进村就见他姑娘在晒谷坪上追一只鸡,两岁多的小娃长得还没腿高,踉踉跄跄地跑得倒快,追得那只鸡惊恐万状,扑腾着翅膀飞到稻草堆上去了。他姑听到动静,手里提着刀赶出来,朝孩子大喊:“七宝!你把我的鸡都吓得不生蛋了!” 冯小河在外面事情办得顺利,心情也格外好。见状朝他姑嚷嚷:“姑,你说话就说话,拿刀干什么?” 他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姑娘看着乖,跟你小时候一样,就会调皮捣蛋!” “爸爸!”七宝见了她爸,立刻丢下鸡跑过来,她一手提奥特曼,一手举着一颗蛋,“你看!蛋宝宝!” 冯小河接过来,鸡蛋还是热乎的。他抱起姑娘往里走,问:“为什么要追那只鸡?” “我想还给她!”七宝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生气地告状,“那个鸡妈妈,她连自己的宝宝都不要了!真是的!” “啊,原来我们七宝是位乐于助人……助鸡的小朋友啊,”冯小河表扬道:“真了不起!” “有小红花吗?”七宝立刻问。 “当然有!”冯小河口头表示嘉奖,见女儿还很期待地盯着他,又问:“干嘛?” “花呀!姐姐都有!”七宝不满地指指自己的额头,示意她爸,“贴这里!” “哦哦,”冯小河把她放下,摸了摸自己口袋,什么也没掏出来。看到七宝略带失望的眼神,一生要强的老父亲立刻说:“爸爸给你画!画一个超级漂亮的小红花!” 他进房里寻摸了好一阵,本来想找佳慧的口红,没找到,后来看到桌上的圆珠笔,便拿了笔,在七宝额头上画了一朵大大的蓝花,还很认真地描了一遍。 蓝花也是花。不过,如果洗不掉大姑不会揍他吧…… 七宝兴奋地照了照镜子,立刻嘟起了嘴,“不好看……” “但是它大呀!”为了将功补过,冯小河忙道:“爸爸还会画手表!” 他拿出写代码的热情,认认真真地在七宝的胖手腕上画了表盘和表带,还精心标注了指针和刻度。最后一笔完工后,七宝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炫耀,“姑婆,我的表!我的小红花!” 冯小河把笔放回去时,看到了桌上放着一叠A4纸。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最上面那张写着“主体拆改”几个字,还有楼上楼下的房型图,有几堵墙面标注着砸门、砸窗的字眼。 原来是装修图啊,都不打算问问他的意见吗?……不过好吧,老婆装修过一套房了,比他专业,她的意见就是最终意见。冯小河拿着那叠纸,一张一张地细看,看到后来,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等全部看完了,他跑厨房里问:“姑,姑爹和佳慧呢?” 两人当然都去了漫水桥那边,今天天刚亮,一大帮人就过去修屋顶了,等会儿要回来吃午饭,所以冯宝娟才会留在家里做饭,顺带着照顾孩子。 “你在家就生事,瞧给孩子脸上画的!”他姑丢了菜刀,正给孩子擦额头上的花,偏还擦不掉,不由生气道:“你到漫水桥那边去,喊他们回来吃饭。真是看了就生气!” 冯小河便抱着女儿出了村。开车往那边走时,不知为何,他心里涌起久违的雀跃。刚过漫水桥,就听见房屋那边传来吆喝的动静,偶尔夹杂着吱吱电钻声。路边杂乱停着好些摩托车三轮车,冯小河把车停在旁边,隔着窗往外望,就见半山坡下的荒草被压倒了不少,靠坡的地方堆放着新买的水泥和砖瓦。晒谷坪上杂乱而繁忙。二楼屋顶上和厨房的屋顶上都站着人。 “走,我们找妈妈去!”冯小河抱着孩子往上走,早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大声说:“哟,东家老板回来了!” 来干活的都是附近和邻村的乡亲,好些人冯小河都不认识,可他们却认识这个山村里考出去的大学生。有两个还要考考他,“小河,你还认得我是哪个么?” 立刻有人善意调侃,“人家现在是厂里老板了,还小河小河地喊,要叫冯总!” “他当了再大的老板,也要叫我一声四叔的!”先头那人笑呵呵地说。 “叔,您吃根烟!”冯小河忙把孩子放下,掏出烟挨个敬了一圈。他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回了村里,该有的礼数也绝不肯少,看到年纪大的喊叔,年轻些的喊嫂子,叫得大家喜笑颜开,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乡亲们把烟夹在耳朵上,彼此寒喧了几句,才继续干活儿。就见厨房屋顶上的人把瓦片揭起来,六七块叠在一起,朝下头一抛,屋下的人跟玩杂技似的,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整齐码放到旁边。瓦片揭开后,露出里面的房梁和檩条来。 冯小河看了一会儿,把七宝的头护在怀里,进楼房去看了看。一楼不见人影,发霉的墙皮已经全部铲掉了,露出水泥墙面,上头开了一道道线槽。他正要往楼上去,就见佳慧下来了。 佳慧全副武装,穿着大姑的蓝布罩衣,戴着帽子和口罩。看到父女俩,她朝外挥手说:“里面灰大,出去出去!” “妈妈!”七宝立刻在冯小河怀里扑腾。 “脏!”佳慧站远了拍拍身上,腾起一阵白灰,然后她看到了七宝的小花脸,忍不住笑了:“哎呦,这谁画的啊?” “爸爸干的!”七宝斜眼瞪她爹。 “……手表画得不错!”佳慧安慰她。 “姑爹呢?走,叫大家回去吃饭吧。”冯小河说着要朝外走,被佳慧叫住了。也不知她从哪里摸出一个相机,热情邀请:“来来来,站这里,我给你俩照一张相片。” “你怎么把相机拿过来了?”冯小河取笑她:“拿个相机晃来晃去,这可不是干活儿的样子!” “你不懂!我给这些叔叔孃孃们随手拍了些干活儿的照片,他们可高兴了!”佳慧把相机举起来,说:“你俩配合一下!” 灰扑扑的客厅里,父女俩同时伸出剪刀手,脸上浮现出虚伪笑容,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佳慧连着咔嚓了几张才放过他们。两人简单聊了几句,冯小河得知姑爹在二楼检修房顶,便去了晒谷坪上,仰头大声招呼:“姑爹,叫楼上的人下来,走!大家先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吃了饭再来!” 佳慧也楼上楼下地喊人,催了几遍,乡亲们这才陆陆续续从屋顶上下来,把身上的灰掸了,有的骑摩托车,有的骑电三轮,一群人闹哄哄地往石桥南村这边来了。 冯小河的车快,带着姑爹和佳慧先到了村头,依旧把车停在桥边。路上姑爹告诉他们,经过对二楼房顶的勘查,只找到两三处漏眼,把那几处的瓦和腐败的椽子换一换就行,几根房梁都挺结实,用不着整体翻新。这比预计中的工程量缩减了很多,让大家倍感兴奋。 几个人边聊边走,刚进屋,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位老太太,花白头发,穿着洗得发灰的白底蓝格罩衫,正是冯小河的奶奶。 “奶奶,您怎么来了?”冯小河一看奶奶的脸色就知道要糟。老太太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正是暴风雨到来的前奏。 关键时刻,他闺女救了场,小姑娘一进屋就脆生生地喊:“姑婆,我肚子好饿!” 她还很夸张地拍了拍肚子。老太太的眼光立刻粘在了重孙女身上,片刻后她怒冲冲开了口:“谁给我孩子的额头画了只眼睛?弄得跟二郎神似的!” 冯小河:…… 这会儿后面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冯小河的奶奶在村里年纪大辈份高,人们进屋都会先跟她打招呼。老人自然也是换上一副笑脸,连连给大家道辛苦,小院里嚷嚷成一团。大伙儿洗了手脸,临坐前还要先谦让一番。两桌人热热闹闹地吃起了饭。 在农村干活儿,包一顿午饭是常有的事。这是因为有的人住得远,跑回去吃饭太耽误工夫了。包饭不像吃酒席,饭菜总以实惠管饱为主,但大方些的东家,总要想方设法多做两个肉菜。这当然也是为自己考虑,毕竟要让人干活,总得让人吃饱吃好。 人多,小院里摆了两张桌子,每桌一个炖锅子,外加几盘堆得冒尖的菜。锅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腊猪蹄炖干菜,盘子里是腊肉炒蒜苔、炒莴苣等。蔬菜和肉都是自家的,花费不多,但对包饭来说已经相当丰盛了。 吃包饭是没人喝酒的,前后也不过十几分钟。大家陆续吃完,自己搬了椅子,四处闲坐聊天。这时奶奶才朝冯小河和佳慧招手,三个人进了房间。 老人收了笑脸,拉着佳慧坐在床沿,小声问:“慧儿,你告诉我,胡春平的妈说的可是真的?” 佳慧跟冯小河对视一眼,还没开口,老太太就拿大白眼翻孙子,说:“你不用管他,跟我说实话!” “……奶奶,她是怎么跟您说的?”冯小河靠桌站着,插了句嘴。 “能怎么说?”老太太没忍住火气,声音高了,“说你跟胡春平欠了公家的钱,要卖房卖地来赔。你俩跟我说,她说的可是真的?” 佳慧见瞒不住了,索性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几年前两人买房找胡春平借钱、后来他倒腾房地产冯小河替他担保等等,只没把贷款的具体数额告诉她,最后又道:“我俩把海市的房子卖了,银行的钱已经还上了,您别担心。” 老人听完久久没作声,房间里一时很是寂静。好大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声,“我就说呢!好好的,上回你们怎么忽然说想回来。” 上次回乡,他们当然也回老宅看望过奶奶,怕她担心,冯小河只浅浅透了点风,说城里工作太辛苦,有可能会回老家来。老太太当时还吵了他一顿,说他“吃了五样想六样”,差点给他上忆苦思甜课。 “欠了公家的钱,还账是应该的!”老太太掀起蓝格罩衣,从里面夹袄的口袋掏出个塑料袋来,把袋子打开,里头是花手绢包着的一本存折。她把存折递给佳慧,“你们每次回来看我都给钱,我也花不着,都替你们存着。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这点钱虽少,也给你们填补填补。” 佳慧看着存折,眼有点酸。上头存着五万多块钱,老人家一生的积蓄都在这儿了。 上辈子老太太也是佳慧最敬重的人。她虽没读多少书,但性格刚强,哪怕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都没把她击倒。当年冯小河的父亲去世没多久,母亲就想改嫁,所有人都无法接受,也是老人一力主张,让她带着大部分抚恤金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为人公道”是很多人对她的评价。临终前老太太也是这样,把几间老房给了女儿女婿,因为她住乡里,女儿照顾得多;把存折给了孙子孙媳,因为上头的钱都是他们给的,她一分都舍不得用。 “奶奶,我们有钱!”人到中年还不得不接受长辈的资助,这一刻冯小河感觉到了狼狈。但谢天谢地,前几天挣的三千块钱重新建立起他的自信,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把在市里的经历讲给老人和佳慧听,当然也刻意夸大了前景的美好,“您看,我两三天就挣了三千!我是回老家了,可又不是不能挣钱了!你那点老本留着自己花,谁稀罕你的!” “真的?”两三天就能挣三千元,这让老人悬了一夜的心得到了有效的安抚,——她的孙子以后大概并不会穷困潦倒了。但老太太转而又疑心他们没说实话,“我听春平妈说,你们欠了公家几百万。这么快就还完了?你们别是骗我!……事情已经做下了,我也不骂你,骂了也无用。一家人齐心合力地还债,总有还完的时候。” 直到冯小河和佳慧再三向她保证,老太太神情这才缓和下来,依旧把存折塞给佳慧,“孩子,这点钱你拿着,还得修屋哪,处处都要花钱。手里宽绰点总没错。” 冯小河还要说话,佳慧朝他使了个眼色,“哇,您还攒了这么多钱啊?”她捏着存折夸张地挑眉,“真给我了?真给我我就用的啊。奶奶,我说实话,我们也就是这一两年艰苦点,等你大孙把香菇厂开起来,挣了钱再还您啊?” 老人家看佳慧笑吟吟的,心里这才好受点,瞪她一眼说:“谁要你还!你还怕我没饭吃?菜是自家种的,鸡是自家养的。你奶奶现在还能动,不用你们养!” “得亏您今天来了,我正要跟您商量个事,”佳慧又说:“我们那房子正在装修,天天忙得团团转,都没人看着七宝了。工地上到处是砖头瓦片,肯定不能带过去。家里大姑要忙家务,还要做饭,也没空。我这两天正发愁呢。” 她故意显出愁容来。老太太要强,不愿意成为孩子们的负担。如果说要接她来养老,她肯定要谦逊推辞。但若说需要老人出把力,这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当下老人就满口答应了,“七宝不是还有我这个太太么?你放心,我给你照顾得好好的。” 四月忙 大太太带我七宝去田里,给爸爸…… 一连七八天都很晴朗,漫水桥边的老房子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下,逐渐焕发出新的光彩。厨房的屋顶在换了新椽子后,重新铺上了红色机瓦。二楼屋顶也早就修缮完毕。这是外面的情形,屋里的改动更大。北面楼梯旁的小房间,佳慧让人装了下水道,刷了防水,在楼上楼下各改出了一个卫生间。 再就是堂屋,之前堂屋的采光主要是靠前面的两扇门,一旦门关上了,屋里就会非常暗,因此佳慧让人在正对大门的墙上砸出了几扇窗户,整个屋子的光线一下子非常明亮了。 厨房那个破旧的小木窗当然也拆了,改成了两扇大玻璃窗。佳慧还让人在墙山头又砸出一扇门,因为柴禾都码放在那边,留个门出去抱柴禾才方便。 装修房屋就是这样,计划赶不上变化。计划中是怎么省钱怎么来,真到了装修的时候,又觉得墙都铲了,屋顶都换了,不砸出个门啊窗户啊什么的就太遗憾了。 房子的窗户都是老式木窗,一楼潮气重,很多木头都腐朽了,佳慧看过之后,请师傅来全部换成了塑钢门窗。但是房间的木门和二楼的门窗,但凡能用的,佳慧都保留了。一来当然是为了省钱,二来佳慧也觉得,这种旧旧的房子配上这种老式的窗户和门其实更好看。——当然前提是重新打磨上漆,再把生锈的合页和门锁等五金件全部换掉。 姑爹带着乡亲们把屋顶盖好了,水电也改造好了,就开始清理房屋的地面。屋里开裂的水泥块要用尖镐刨起来,用筐挑到外面。厨房原有的土灶台也要拆掉。所有的旧家什也全都抬到了晒谷坪上。 这些家具要么式样太过古老,要么被虫蛀得瘸胳膊断腿,总之姑爹觉得都可以劈掉当柴烧了。但佳慧叩着木板看过后,发现好几样都是老实木的,其中那个三开门的衣柜,还有一条污渍斑斑的八仙条案,还有厨房那个老式碗橱,主体还很坚固,于是决定把它们留下来改造一番。 把一楼水泥地刨完后,姑爹这一拨人就回家忙地里的活儿了。茏山镇这一带是一年两熟。每逢五月,就要割小麦油菜,整田插秧。漫水桥的工地另换了一批人,是专做水磨石地砖的施工队。工人们先在屋里铺设找平砂浆,经过一两天的养护,再把水泥和碎石搅拌,铺上去打磨。打磨了好几遍后,整个地面变得非常平整光滑。水泥里的白色石子被磨出不同形状的切面,点缀在深色中,灯一开,像是满天的繁星。 施工队跟他们约了几天后过来打蜡上光,这边的活儿就算忙完了。之后工地的活儿就要暂时停两天,因为佳慧也要去姑姑的田里插秧了。 农村现在已经有很多机械代替人力了。比如收麦收稻时都能出钱请收割机,耕田打耖也有拖拉机,但插秧还是多以人力为主,尤其这种丘陵地带,有些田在狭长的山谷里,插秧机操作不便,还是手栽比较快。 早上天还没亮,人们就起了床,把秧苗从秧床上连根扯起,扎成一束一束的,用拖拉机或三轮车拖到田边,移栽进稻田。忙乎两三个小时后,太阳出来了,才能抽空回去吃个早饭,家里离田远的,把饭菜带到田边来吃的也有。 农忙时节,早上这顿饭是非常重要的,平时吃得再俭省,这时也得准备两个硬菜下饭。大清早,佳慧两口子和姑爹下了田,大姑便在家准备早饭,奶奶打下手。把熏香肠洗干净,搁饭上蒸熟,再切成薄片,一片片香肠肥瘦相间,肥的部分像琥珀,瘦的部分是紧实的深红色。再洗几个腌鸭蛋煮了,剖成两半,每个蛋里的蛋黄都油汪汪的。其余青蔬自然是菜园里有什么吃什么,多的是豌豆莴苣和蒜苔。偶尔也吃路边采来的新鲜野菜,如凉拌蕨苔、清炒马齿苋、鸡蛋炒香椿等。 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姑便送苗苗去上学。七宝现在成了陪读,每天都要亲自送姐姐上学,大太太也得跟着,——她小人儿在车厢里坐不稳,必须要人搂着。声势浩大的送读团体在校门口跟苗苗说过了再见,才开着车回家。 等田里的人回来了,大家在餐桌边团团围坐,吃完早饭,又各自下田忙碌。 对佳慧和冯小河这种在乡村长大的孩子来说,插秧是难以忘记的劳动技能。手脚被水泡得发白起皱,弯下就直不起来的腰,还有水里叮人的蚂蟥,这都是童年和少年时代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时隔多年再次下田劳作,虽然也辛苦,跟记忆中相比,却似乎好受了很多。 首先是水里的蚂蟥已经不多见了。这自然是因为农药用多了的缘故。再就是干活的人多,四个人在田里你追我赶,边干活边聊天,似乎连插秧这件事也变得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因为多了两个劳动力,大姑家的田只花了四五天时间就忙完了,大家又转战到漫水桥边,把靠溪的两块田里栽上了秧苗。这两块田挨在一起,形成一个阶梯,每块地都不到一亩,之前种的是紫云英,姑爹很早就把田耕了,浸泡了很长时间,因此泥里烂融融的,看着份外平整。 虽然两块田的面积加起来才一亩多地,但要是伺弄得好,一家人的口粮就不用买了。 四个人半天时间就把两块地的秧苗栽完了。又帮大姑把家里那几亩旱地插了红薯秧。佳慧提到外面的紫薯好吃,大姑便说今年来不及了,等明年她高低要种一亩地的紫薯,让她吃个够。 在农忙时节里,七宝和奶奶也发展出新的情谊。刚回家那两天,佳慧走到哪儿七宝都要跟着,但随着她对乡村的熟悉,胆量也越来越大了,只要有大姑或苗苗在身边,暂时看不到妈妈也没问题。连着几天大家都下了地,苗苗也上了学,家里只剩她和奶奶时,她玩一会儿就会哼哼唧唧地要妈妈,这时候,奶奶无论在忙什么,都会先放下手里的活儿,带她去田里找妈妈。 “走,大太太带我七宝去田里,给爸爸妈妈送水去!”一老一小提着水瓶,手牵手往地头走。 到了田间,隔着老远,小丫丫清脆的声音就传过来:“妈妈!喝水!” “爸爸,喝水!” “姑婆,姑爷爷,喝水!” 刚开始,七宝一上午要往田里跑几趟,后来就缩减成每天送一次水。因为她知道,妈妈就在地里,大太太随时都能带她去。这个安全感是奥特战士都不能带给她的,农村不太识字的大太太却做到了,这让佳慧暗自非常佩服。她觉得自己有时候对七宝的需求都没有这么尊重。 村里的农忙告一段落,房屋的装修才又重新启动。佳慧在漫水桥边请人粉刷墙面、打柴禾灶,冯小河则请了人开始修整厂房,搭建香菇大棚。厂里的荒草长了好几年,到了五六月份,密实得人都走不进去。这种草地用刀割是除不尽的,今天割明天长。放火烧也不安全,况且这个季节湿度太大,野草点不燃。所以冯小河请了台挖掘机,要连根拨起来才行。 挖掘机轰隆隆开着,半小时就把大院里的藤蔓野草搅成了一团团的,拨起来运到旁边。随后又开过漫水桥,来到半坡下。机械铁手扎下去,一搅一扯,便带起一大片藤蔓。 七宝被妈妈牵着,站在晒谷坪上,看得眼都不眨。冯小河逗女儿,“长大开挖掘机好不好?” “好!”七宝眼睛都亮了。 佳慧鼓励道:“好好学习,长大上蓝翔技校。” 冯小河蹲在旁边,不怀好意地问:“不再相信光了吗?不当奥特战士了吗?” 七宝果然苦恼了,为了未来的抉择满脸纠结。冯小河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坡下的这块地花的时间更短,很快野草藤蔓就被清理一空。褐色的土地裸露出来,看起来就很肥沃。等把草扯完,佳慧忙小跑过去,拿出自己画的草图,跟师傅商量着要把水渠挖出来。趁此良机,冯小河把七宝抱到了驾驶室里。 小姑娘在高高的驾驶室里东瞄西看,小心翼翼地抚摸操作杆和方向盘,满脸崇敬之情,差点让她爹吃醋。 “宝啊,里面好玩不?”冯小河问。 七宝没空理她爹,单是用力“嗯”了一声。 “爸爸的车里难道不好玩吗?”明知会自取其辱,冯小河仍然忍不住问。 “这个高!你的矮!” 七宝的回答让老父亲心里有点酸溜溜的。看来真得尽快挣钱啊,将来买不起挖掘机,怎么也得给闺女买台底盘高点的车吧。 师傅和佳慧商量完了,顺着溪流勘测一番,依旧上了车。七宝恋恋不舍地从驾驶室里下来,被她爹抱着,继续膜拜机械铁手刨水渠。师傅按图纸的要求,给他们刨出了一条U形水渠,一米宽,弯弯曲曲绕过坡下的土地。刨出来的泥土倒在了溪边,因为这边地势较底,填高一点,丰水期溪水才不容易漫上来。 师傅干活儿很细致,不仅挖了沟,还把渠两边的护坡压得很结实,这样他们接下来做水渠硬化就会很方便,——硬化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溪水一冲,旁边的土压得再结实,也很容易垮塌下来。 挖完了渠,师傅还在靠进水口的溪边刨了个坑。到时在坑边搭上石阶,在这里洗菜就很方便。而且枯水期也有水流进来。当然,现在水渠与小溪并未打通,要等硬化全部完成以后,才能把水放进来。 一行人站在水泥路旁,目送着挖掘机远去。七宝还在意犹未尽地张望,她的爹妈已经去了路边的猪圈里,他们认真挑选一番,选了几块相对完整的条石,吭赫吭赫抬起来,放在了两段水渠上头,算是两座小桥。 挑石头的时候,佳慧发现其中一间屋子里扔了不少烂木头和烂木板,她也顾不得脏,在里面认真翻捡,最后和冯小河搭手,从里面抽出来两扇厚重的旧木门,还很惊喜地说:“今天捡到宝贝了!” “这个……,”冯小河看着木板很嫌弃,“这也能叫宝贝?” “这不就是现成的桌面吗?”佳慧用指节叩了叩厚实的木板,说:“抬上去看看,可以的话,回去就到网上买四个桌子腿去。” 他们把木板抬到坡上,和那些旧家具放在一起,准备第二天用钢丝球好好刷洗一番,再打磨上漆。两人正在商量,七宝忽然拉了拉冯小河的裤腿。 小姑娘一脸庄重,对她的爹妈宣告:“我想好了,我当奥特曼,去开挖掘机!” 装修忙 柴禾灶也做好了,贴了瓷砖 姑爹请来盖柴火灶的师傅姓蔡,据说在他们这一带小有名气,好多人为了错开他的工期,宁肯多等两天。因为盖柴火灶也是技术活,活好的师傅盖的灶不仅省柴禾,还不倒烟。这样的人在乡村是很受尊敬的。 蔡师傅上门那天,佳慧先塞过去一包烟,两人打架似的推让半天,最后蔡师傅只拿了两根,夹在耳朵上,这才开始干活儿。 他们家要盖的柴火灶是单孔灶,工艺相对简单,两个人在厨房里商量着,选定了灶台的位置,蔡师傅这才来到晒谷坪上,蹲在一堆土旁边,捏起一点土拿手指细细地搓了搓,点头说:“大侄女,这粘土在哪儿挖的?很是要得!” 佳慧自豪道:“肯定要按照您的要求办啊,我姑爹寻了好几处,好容易才在别人屋后面挖了两筐。” 蔡师傅便问:“老李人呢?” “他去香菇厂了,今天搭大棚。”佳慧道:“姑爹特意跟我说,要给您打好下手。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我!” 蔡师傅听了呵呵笑,把粘土里按配比洒上切成段的麦秸秆,浇了水。佳慧趁机在旁边咔嚓咔嚓地拍照,这让蔡师傅几乎要扭捏起来,“哎呀,早晓得你要给我照相,该提前刮个胡子剃个头的!” 然后他安排佳慧:“麻烦大侄女穿上胶鞋,把这堆泥多踩踩。”就逃也似地进了厨房砌灶台去了。 佳慧依言在那堆泥巴上踩来踩去,把泥土和秸秆充分搅拌。这跟揉面团是同样的道理,揉得多醒发得好,面团的粘性和延展性才好。这些粘土是要抹在灶膛里的,因为那里温度最高,用粘土最为适宜,水泥或石子都很容易爆炸崩锅。 佳慧除了和泥巴,最重要的工作是给蔡师傅提砌灶的灰泥。一桶灰泥提进去,她暂时没了事,便拿砂纸打磨前两天抬上来的那扇木门。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那块木门才被打磨干净,露出的深棕木纹相当漂亮,拍出来的照片也好看。 蔡师傅进进出出的也看见了那扇门,起先他还有些不以为然,农村这种破木头不少,可不值得费这个工。但等打磨好了,他摸着厚实的木门也感叹说:“这只怕是老樟木,都几十年了也没生虫眼,把中间的缝收一收,做个案板倒挺好。” 佳慧中午回来,累得饭都不想吃。腿酸手也疼,提灰桶真的太累人了,打磨也累。她一怒之下,决定要网购一个砂纸机。真的,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呀。 但在石桥南村,网购也不是件容易事。大姑家里没通网,儿子倒是多次提过想拉通网线,方便通过扣扣看看孩子,但电脑那个东西太复杂太高端,姑姑跟姑爹都不会摆弄。而且石桥南村也不通快递,快递只能寄到镇上的代收点。所以佳慧买砂纸机、买木地板都要跑到镇上去,在网吧下单,到代收点提货。 如此两次后,她催促冯小河到镇上给姑姑家开通了网络。那天晚上,一家人早早吃过饭,就守在电脑前,等文佳俩口子登录扣扣。文佳也没有电脑,接到冯小河发来的信息,还得跟老婆跑到网吧去。 到七点多钟,他的扣扣头像终于亮了,冯小河点开摄像头,就见堂弟一张大脸忤在镜头前,欣喜地说:“看到了看到了!” 文佳朝后退,他老婆林芬的脸才露出来,向这边欢欢喜喜地打招呼:“妈,大哥大嫂!……哎呀,奶奶也在咱家啊……” 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应和着,屋里顿时闹哄哄的。冯小河赶紧起身让大姑坐,大姑把苗苗拉到跟前,说:“苗,快来看爸爸妈妈!” 一晚上都很兴奋的苗苗,这时候突然往后缩,躲到大姑身后不肯露脸。 “哎你这孩子,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大姑使劲把她往前拉,这时才发现苗苗在流眼泪。大姑顿时也红了眼圈,“这是怎么了?想爸爸妈妈了?快过来看看他们……” 自从春节去了外地后,文佳和林芬就没回来过,不是不想家里人,可小本生意都这样,一天都不敢歇的。电脑屏幕里的林芬见女儿哭了,也捂住了嘴,泪眼盈盈,好一会儿才说:“苗苗,是妈妈呀,你不认识我了?……我苗苗又长高了!这衣服没见过,谁给你买的?” 大姑和姑爹都哄着苗苗,小姑娘才擦了眼泪,喊了声爸爸妈妈,小声说:“我好想你们呀。” 她爸的眼睛也有点红,鼓励女儿好好学习,在家听话,两口子又问长辈身体如何,大哥大嫂的房子装得怎么样了等等。一家人围在电脑前闲聊了半小时,下线的时候大姑又再三嘱咐他们:“你们也要多注意身体。不用担心苗苗,她在家好得很。吃也吃得、喝也喝得,她大妈还从网上给她跟七宝都买了新衣裳,不晓得多高兴。不用牵挂家里……” 视频结束后,大姑心疼地问冯小河:“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要花好多钱吧?” “不要钱,”冯小河笑道:“就是每个月交网络费,费用是固定的。你不用也要交。” 奶奶在旁边啧啧称奇,“这个电脑真是好东西!活了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隔那么远还能看到人!说话做事就跟站在你面前一样!” “听到没有?”姑爹把苗苗搂在怀里,哄她道:“以后想爸爸妈妈了,不仅能打电话,还能像这样面对面聊天。我苗苗高不高兴?” 苗苗脸上犹带泪痕,抿着嘴点了点头。 夜里躺在床上,冯小河睡不着,眼望着帐顶,跟佳慧商量,“咱们给姑姑家买台电脑吧,孩子跟她爸妈视频也方便。一年上头也见不到几面,看着怪可怜的。” 说着长叹了一声。佳慧翻个身看他,说:“用不着买电脑。他们也不会用。过段时间,说不定手机都能打视频电话了。到时给大姑买个智能手机,那个更方便。” 再等等,微信视频马上就能出来啦。佳慧想到苗苗的泪眼,心里也是忍不住地疼。她看了看身边跷着脚呼呼大睡的七宝,心想,就算能视频,那又怎么样呢?毕竟跟陪在孩子身边还是不一样啊。 六月将近,天气时晴时雨,柴禾灶也做好了,贴了瓷砖,靠灶的那面墙上还安装了排气扇。现在的柴禾灶跟从前比精致了很多,灶台的一边连着一溜橱柜。橱柜也是蔡师傅出品,里头用砖砌了隔断,贴了瓷砖,牢固还省钱,外面是木柜门和白色台面,台面上嵌着水槽,还安装了液化汽灶和抽油烟机。这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柴禾灶做一家人的饭菜比较划算,但倘若急等着炒一两个菜,是没必要点柴禾的,毕竟,把灶膛烧热也需要时间。 粉刷墙面的工作也完成了,现在是请了几个人在屋后帮忙砌化粪池。师傅按佳慧的要求,砌了四四方方的几个池子,做了防渗漏。投入使用后,粪水依次经过三个池子,发酵腐熟,不仅能杀菌灭虫,也没那么大的臭气。 “这个真有那么好用啊?”两个师傅边砌池子边质疑,完了又说:“好的话等我盖了新屋,也照样做一个。” “不信你过段时间来看,”佳慧说:“以后农村的旱厕都要这么改的。房前屋后干干净净的不好么?” “那是的!”师傅也很认同,“是要改造一下。每次下雨,那个茅厕就臭得厉害,苍蝇飞得讨人嫌!到底是你们大城市呆过的人有见识!从哪里晓得这种五格池的!” 三格化粪池在图纸上几经修改,成了五格池。前三个池子是化粪池,后面两个池子连着厨房的下水道,是用来处理生活污水的,一个池子沉淀,另一个池子进行生物降解,到时候种上大片水葫芦、铜钱草和美人蕉,不仅能净化水质,还好看。水葫芦还有个名字叫作凤眼蓝,光听名字就知道它的花朵有多美。 因为下雨,佳慧的打磨工作转移到了室内。有了砂纸机,干活儿就轻松多了。那些旧家具上,陈年的污垢洗干净后,斑驳的油漆被磨掉,露出了木头原本的纹理。佳慧本来还在考虑用什么颜色的油漆,看到木纹也挺漂亮,便只刷了两层清漆。 等漆面干透了,她给柜门换上新合页、新拉手,抽屉安装上新滑轨,再根据老家具不同的成色进行改造。老衣柜的六条短腿瘸了两只条,那就全部锯掉,换上新买的矮木腿;那个八仙条案有条腿被蛀空了一半,佳慧索性把四条腿都锯短了,变成一个结实的电视柜;碗橱的上层柜门,本来镂刻着喜鹊踏枝的花样,都烂透了无法修复,佳慧便从网上定制了镂空小方格的柜木(感谢万能的某宝),安装了防蚊的纱网,装好后看着更为朴素大气。 那两扇从猪圈抬上来的木门被拆卸后,由姑爹亲自动手,用刨子把每块木头都刨得一点木刺也没有,重新组装好了。佳慧刷了两遍清漆,安装好四条腿,和冯小河搭手,抬着放到了厨房。明亮的厨房窗明几净,水磨石地面光滑平整,配上新打的灶台和橱柜、古朴厚重的长桌、被刷成青绿色的漂亮碗橱,大姑和姑爹看过后,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就算放在城里,这也是顶气派的了。 佳慧用砂纸机磨出了经验,家里楼上楼下的门框和窗户,里里外外全都打磨了个遍。除了两个卫生间换上了防水的合金玻璃门,其余门窗、楼梯,全被她刷成了蓝绿色。她调了半天才调出来这种天蓝色中带点绿的颜色。样式古旧的窗棂刷上这种蓝色,格外有种朴素的美感,跟整幢房子的风格很契合。现在农村新盖的小楼,外墙都流行贴瓷砖了,但佳慧更喜欢自家这种水洗石的外墙和阳台围栏。水泥面上嵌满白色的细碎石子,刷洗干净了,有种天然的质朴厚重,这样的房子才适合周围的青山绿水啊。 到了六月中旬,香菇厂那边,房屋渐渐修缮得差不多了,漫水桥的装修也接近尾声。佳慧终于从网上挑到了合适的复合木地板。她先后挑选了价格相似的七八款地板,分别买了样品,拿回来几经比较,最后选中了其中一款米白色的。铺地板是最简单的,镇上请个师傅,半天时间就把楼上几间房都铺好了。楼上楼下亮堂堂的,让人再难想象出这里几个月之前的阴森。 半坡下的小路也已经铺设完毕,冯小河和姑爹先把路面修平整,再铺上猪圈里拆下的石块,最后用水泥和砂浆找平。大姑有空了也来帮忙,几个人整整干了两天,才把一米宽的小路从坡下铺到门前的水泥路旁。水渠上的那几块条石,被抬到坡上做了宽宽大大的石阶,因为姑姑觉得老石头不够结实,也不够平整。他们另外用水泥和钢筋做了更结实的踏板,宽宽绰绰的,放到沟渠上充当小桥。 路修好的那一天,他们把水渠也打通了。溪水从上游的那一端涌进来,流过硬化好的U形渠,绕过菜地,又从下游的那一端流进了溪里。起初水还是浑浊的,没多久,水渠里的水就清可见底了。这让姑姑非常兴奋,本来,她对大费周章在园子里修一条水渠颇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却满心欢喜地猛夸了一通,还建议他们在渠里养几条鱼,这样就什么时候都能吃到新鲜鱼了。 现在站在樟树旁朝下望,弯弯的水渠在太阳下闪着光,像条明亮平滑的缎带绕过坡下的空地;而大大小小的石头铺成的路则像一条豹纹的缎带,从路边一直延伸,依次从两段水渠上穿过,来到半坡下的石阶。 路通了之后,佳慧把奶奶和七宝带来参观新房子。七宝之前来过两次,每次被问到她的茉莉花要栽到什么地方,小丫头都掉头就走,意思是根本不承认这个破烂地方就是她的新家。但装好的房子改观了她的印象,她在楼上楼下跑来跑去,最后郑重地在樟树旁找到一块位置,要大姑帮她把宝贝花种在那里。 佳慧带奶奶看了一楼靠南的两个房间,说:“这两间房是您和我外婆住。您先来的,您先挑!”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谦逊道:“说的什么话!这么好的屋,我挑什么?我住哪间都是享福!” 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厕所的那个抽水马桶。“这是个什么东西?……坐在这上头屙屎?这多不方便!到时候屋里臭烘烘的,还怎么住人!” “奶奶,马桶才方便!上厕所不用蹲着,年纪大了站起来也吃力。”冯小河亲自给她示范了一遍,“你看,一按这里就冲得干干净净的,旁边墙上还有个扶手,站起来的时候可以抓着扶手。这好不好?都是佳慧设计的,就为了方便你们两个老人。” 从漫水桥回来后,佳慧和冯小河盘了一下账,两处地方的人工费花了五六万,材料费十多万,再加上购买洁具、太阳能热水器,所有的花费加起来才十八万过点。再加上香菇厂修缮屋顶和搭建大棚的六万多,总共花费不到二十五万元。 当然,这其中不包含姑爹和姑姑的人工费,还有姑姑包饭时用到的蔬菜和腊肉。他们即使给了,姑姑也绝不会要,甚至还要吵佳慧,“你帮我插秧栽红薯,我是不是也要给你算钱?” 这年月的人工和材料还是便宜啊,佳慧算完账,内心不由感慨。到了现在,她才真正放下心来。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她每次都心惊胆战,因为七月份菇厂就要买原料制香菇棒了,得留一笔启动资金。如今还剩近十万,厂子正常启动应该没问题了。 他们的房子还有很多收尾的工作,路边要修车库和围墙,房前屋后要收拾利索,坡下菜园要尽早开垦……,但佳慧等不及了,从新房回来的第二天,她把孩子丢给奶奶,把图纸扔给冯小河,自己开车出了门,到邻县接外婆去了。 外婆家 佳慧看着外婆,一把抱住了那衰…… 从平安市到沙河县的外婆家,开车过去要三四个小时。这条路佳慧很熟悉。上辈子,每年春节前,她和冯小河都会回去看看老人,再绕道回奶奶家。在他们买车前,这段旅程尤其麻烦,需要在各个客运站转来转去,有时甚至要在路上耗一天。 外婆去世后,佳慧就很少回沙河县了,——她跟她妈见面半小时就会吵架,相见不如不见。 佳慧曾经非常讨厌母亲,厌恶她的刻薄、她的暴躁和她没完没了的抱怨。明明能好好说的话,她却一出口就成了呵斥和责骂。虽然外婆经常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刀子嘴照样会伤人,甚至伤得更重。 但时隔多年,佳慧反省自己的人生,却不得不承认,她最像的便是母亲。 她认为自己是深爱七宝、关心冯小河的,但很多时候她随口而出的那些话,在现在想来,只是要发泄自己的焦虑、无奈和恐惧。 她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才反过来对母亲有所理解,或许,那个脾气火暴的女人也有很多苦衷吧…… 在佳慧眼里,外婆和外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她最痛苦彷徨的时候,两位老人接纳了她,没有任何条件地照顾她。但在母亲口中,外公又成了最为偏心固执、重男轻女的人。如果不是外公那么偏心,她也能吃上商品粮,成为城里人;如果不是他那么固执,她也不会去学校当什么鬼民办教师,辛苦那么多年,还不是说清退就清退了;如果不是去了那么偏僻的乡村学校,她又怎么会嫁给王宝山那种男人…… 在外公去世后,佳慧曾经向外婆求证,她妈抱怨的这些话是不是真的。外婆的神情她到现在都忘不了。瘦瘦弱弱的老人长叹一声,说:“要怪只能怪你外公瞎了眼,跟我结了婚。他要是也找个吃商品粮的,两个人都有单位,不就有个工作让你妈顶替?她又怎么会摊上这个命?” 那时佳慧才知道,外公结婚前,在镇信用社当会计,是吃商品粮的。而外婆是农业户口。那年头,吃商品粮的人天然就高农村人一等,身份差别类似于后来的海市人、京市人和外来民工之间的区别。外公跟外婆结婚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在镇上忙工作,另一个人在农村种地,照顾两个孩子。像他们这种情况,以前被称为“半边户”。 “半边户”在城市被人瞧不起,在农村还是很让人羡慕的。在大家都很苦很穷的年月里, 家里能有一笔旱涝保收的固定收入,经济上多少都会比周围人宽绰点。外公每个月只给自己留点吃饭的钱,余下的都拿回来交给外婆,如此一来,孩子们读书就不用找人借钱,过年还能买新衣服新鞋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外婆的日子很好过。在农业机械化普及以前,种田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耕田打耖、挑麦扬场全都是纯粹的力气活儿。夏天缺水时节,村里人都会争抢农田灌溉用水,家里没壮丁的往往会受人欺负。尤其外婆还是个长得很瘦小的女人,性格也很柔顺。佳慧后来分析,可能就是这样的生活场景,才让母亲长成了一个暴躁泼辣的女孩。她能不泼辣吗?父亲长年在外,家里只有弱母幼弟,她又怎么能不跟人争?不跟人抢?不争不抢怎么活? 那时候,农村人做梦都想过上吃商品粮、拿工资的日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受种地的苦。但农业粮要想转成商品粮是非常困难的。外公有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他退休时,让两个孩子中的一个顶替自己的工作。而让母亲最为愤愤不平的,是这个顶替的机会最后落到了她的弟弟头上。 对于这个决定,外婆的解释是,这并非是他们重男轻女,而是外公慎重考虑后的艰难选择。如果两个孩子注定只有一个人能顶替父亲的职位,那么另一个孩子的未来就非常让人忧虑。而根据外公对时势的观察和分析,让孩子读书求学或许也是条出路。——如果能考上县师范,甚至是大学,那就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儿子的学习一直很稀松平常,而女儿很要强,成绩经常名列前茅,那么当父母的肯定就要望女成凤,把“鲤鱼跳农门”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到女儿身上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母亲以几分之差错失县师范,后来去读了高中。那时候,县里中等师范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可是要比高中高几十分!三年高中后,母亲复读仍没能考取大学,信用社的职位已经被舅舅顶替,——舅舅没考上高中,在家游荡了两年,眼看要跟人学坏,外公只好办了内退,让还没满十八岁的舅舅进了单位。 后来外公托了人,让高中毕业的母亲到乡下小学去当民办教师。就在那个更为偏僻落后的乡村,心灰意冷的年轻女孩邂逅了一个长得比较英俊又能说会道的农村男人,可以想象后来会发生了什么。在外公的强烈反对下,她嫁给了王宝山,生了个女儿,后来又在外公外婆的强烈反对下离了婚。之后民办教师被清退,母亲再没回过学校。她辗转打工,干过很多职业,很多年后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佳慧后来承认,母亲这半生过得很艰难,但这并不能让自己多爱她一点。上一辈自有他们的恩怨和隐痛,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被扔在王家,被王宝山和他的父母辱骂和殴打?她甚至不愿意称他们为爷爷奶奶。在七宝出生之前,她唯二的血缘上的亲人,只有外公和外婆。 所以,上大学后,哪怕路途再遥远,她都会回来看看两位老人。老榆树下的岁月,将佳慧性格里更为尖锐和偏激的部分融化了。而王家那边,她从搬走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现在,在经过漫长的跋涉,她终于再次看到了时常梦到的那棵老榆树,和它茂盛树冠旁的那幢四合院。佳慧的心脏在胸腔激烈跳动,她不得不把车停在路旁,趴在方向盘上稍微歇息了片刻。 过了很久,她才把车开到榆树旁的空地上,下了车,做梦似的朝那个小小四合院走去。 小院的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位瘦瘦小小的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婆婆!” 老人家抬头,脸上瞬间满是惊喜,“佳慧!哎呀,我乖女怎么突然回来了?” 佳慧看着外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走上前,一把抱住了那衰老瘦小的身躯。 外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您离开后,再也没有人给我炒辣椒红薯梗了;再也没有人惦记着我的生日,打电话让我给自己煮碗长寿面了;再也没有人在我难过时,搂着我说“乖女莫怕”了…… 佳慧满脸的眼泪,显然把老人吓坏了,“这是怎么了?我乖女莫怕,坐下来给婆婆细说。……是不是小河委屈你了?孩子呢?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呀……” 佳慧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眼泪擦干。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没有,都没有!我们都很好。我就是太想您了!” 她又抱住老人,轻轻摇晃,“婆婆,你不知道我有好想你!我真的太想你了……” “好好好!”外婆轻拍她的后背,“外婆也想你!想得没办法哦……” 好一会儿两人才松开对方,外婆又再三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佳慧赌咒发誓说没骗她,他们一家人真的很好,她才松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吓了我一个好的!饿了没?快进来婆婆烧火你吃!” 佳慧被老人牵着手,进了四合院。院子里跟她后来在很多次梦中见到的一样,东西放置得井井有条,铺的青砖连地缝都扫得干干净净。正房廊沿下的小方桌上有菜碗,老人显然已经吃过午饭了。佳慧过去揭开防蚊罩,就见里面一碟咸菜、一盘吃了一半的清炒南瓜头。 只要佳慧回家,外婆总要做一桌丰盛的饭菜,但佳慧其实一直都知道,在她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外婆是吃得很清苦的。然而猜测总比不上亲眼所见,看到如此简单的饭菜,她的心里仍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 “家里还有肉吗?舅舅和我妈多久没回来了?” “经常回来的!前不久刚回来过,”外婆忙解释,“那屋里还有你妈拿来的点心,还有你弟带来的桔片爽,我拿来你吃点,垫补垫补,婆婆这就给你去下面,中午简单点,晚上我们好生吃。” 她欢欢喜喜地忙碌着,拿了饼干和一瓶桔子罐头给佳慧,然后去菜园里摘了葱和丝瓜,到厨房里做饭去了。佳慧看了看饼干上的生产日期,都过期了,她本来准备扔垃圾桶,想了想还是放在了廊下的小方桌上。 外婆手脚很麻利,十来分钟就把饭做好了。一大碗清汤面,丝丝分明,淋了麻油,洒上绿色小香葱,热气腾腾被端过来,放在小桌上。还有一大盘鸡蛋炒丝瓜,淡绿的丝瓜切成滚刀块,和黄灿灿的鸡蛋堆叠在一起。 佳慧说:“婆婆,你再陪我吃点吧。” “我吃过了。”外婆在佳慧对面坐下,满脸慈爱地看她吃饭,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现在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回来了?孩子呢?怎么也没带回来?” 佳慧嗦了一筷子面,才说:“我正要告诉您,我们回冯小河乡下老家了。” 外婆点头,“回去看看是应该的,他那边也有老人,肯定也想你们哪。” “不是,我们回去就不打算走了。”佳慧抬头,轻描淡写道:“冯小河有个同乡,在老家开了个香菇厂。那人生意做大了,顾不上,就想卖给咱们。刚好我们也想辞职,就把厂房买了,准备回家种香菇。”——什么担保还贷之类的,说了老太太也听不懂,干脆提都不要提。 外婆果然震惊了,顿了片刻才接上话,“好好的,怎么想到辞职的?” “城里工作也辛苦,小河天天加班,我经常要到外地出差,孩子太小没人带。”佳慧真心实意道:“破工作干脆辞了算了。” 外婆神色黯了黯,长叹一声说:“遭孽呀……我乖女吃了那么多苦……,但凡有个人能帮着带带孩子,你也轻松点,你妈那边呢又有个妹妹正读高中,也离不开人,……要不你把七宝带回来,我帮你带到上小学……” 佳慧朝前倾了倾,离外婆更近点,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婆婆,我们在香菇厂旁边有幢房子,两层楼,可宽绰了,你跟我过去住吧,顺便帮我带孩子。” 可怜的外婆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院里,从没走出过沙河县,闻言有点恐慌,“好是好,可是……” “真的婆婆,菇厂天天好忙的。”佳慧大打亲情牌,“带孩子”这个借口真好,不用白不用,“马上要种菇了,七宝没人带,天天扔沙堆上玩儿。到了冬天还要腾出人手摘香菇,越发顾不上她……” 外婆极为心疼,嘀咕道:“小小的娃儿,怎么能扔沙堆上……” “那你跟我去嘛,你暂时去住两个月。”佳慧诱哄道:“我把小河奶奶也接过去了,跟你做个伴儿。那边也不像城里住得窄。家旁边有山有水有菜园,跟你家一样一样的。” 外婆听说只是暂住两个月,神情有所松动,想了想说:“好,你告诉你妈、你舅一声,就说我到你那边住几个月。” 这是自然的,哪怕舅舅和她妈也不是经常回来看望老人,但出远门这种大事,肯定还是要提前跟他们商量的。 吃过了饭,佳慧就给她妈和她舅分别打了电话,让他们明天回来一趟。她妈倒没说什么,舅舅却有点支支吾吾的,问有什么事,说他上班脱不开身。佳慧也不让他为难,干脆把时间改到了两天后的周日。 娘家人 她们之间的争端从外公生病时就…… 午饭刚吃完,外婆就开始准备晚饭了。她让佳慧到后院圈着的栅栏里逮了只鸡,杀了烫毛,准备晚上做个土豆烧仔鸡。又到菜地里摘了新鲜水灵的黄瓜、辣椒、茄子,和一大把嫩嫩的红薯苗,还挖了半篮小土豆。在忙活这些事的时候,她有点心神不宁,老年生活即将发生的巨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佳慧有点心疼。外婆一直是那种农村的小女人,外公活着时,家里全靠外公拿主意。外公去世后,遇到大事她都要问问儿女。她为人和善,又勤快爱干净,这种人按说应该跟子女和儿媳都会处得很好的,但上辈子,她却是一个人在老宅里去世的。 这件事是佳慧一辈子的痛,想起来就无法呼吸。一个孤独的老人,死在了漆黑的乡村老屋中。儿女和孙辈都不在身边,没人知道她死之前经历了什么。这让佳慧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就住在沙河县的母亲和舅舅。 在外婆的葬礼上,埋怨了父母大半辈子的母亲,大声嚎哭着“妈呀,你回头看看我,你看看我呀……”,那时她的哀怮也一定是真的。但这一点也不耽误她在葬礼后跟舅妈吵架。两个女人宛如前世的仇敌,都认为对方应该对外婆的死负主要责任,而懦弱的舅舅对这种局面从来都是毫无作为。 她们之间的争端从外公生病时就开始了。外公作为公家人,生病住院是可以报销大部分的。但他病的时间长,那么报销之外的那部分医药费总要有人出的。舅妈认为都是儿女,这笔账理应平摊;母亲一听就火冒三丈,从舅舅顶替工作时开始数落,又说到外公后来给钱帮他们买房子等等,越说越生气,合着好处都让他们占了,该出钱出力的时候就想着平摊了?而舅妈反唇相讥,认为外公外婆这些年也补贴她不少,还帮她供女儿读书,做人不好这么忘恩负义的。 佳慧那时在外地读大学,这些细节都是从亲戚口中或外婆的叹息中拼凑出来的。她外公好强了一辈子,从单位内退后承包过果园、返聘去厂里当会计,勤扒苦做攒了钱,贴补这个贴补那个,老都老了,还要在病床上受这种苦。佳慧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年轻时的决定,但肯定也极为寒心吧。 在亲戚们劝解下,医药费最后还是舅舅家出了大半,毕竟他们两个人上班拿工资,经济境况要比母亲强。母亲也出了力,外公去世前后,她跟外婆搭手,日夜陪护,只有佳慧请假回来时才能休息几天。而舅舅舅妈声称工作忙,孩子读高中也正是吃紧的时候,每次都是甩着手过来聊两句就走。 可能也正是因为外公生病时闹得太难看,外婆后来始终坚持要一个人生活在老宅。她一定再也不愿意看到儿女因为她的养老问题再起争端吧。再说城里有什么好呆的?住在别人屋檐下总要受拘束的,哪怕那人是她亲生的儿女。 傍晚佳慧跟外婆正准备吃饭,接到了表弟的电话,罗子逸亲热地喊她姐,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寒喧了几句又问:“是不是奶奶有什么事?我爸说你下午打了电话的,让我们回去。” 罗子逸小时候是跟外公外婆长大的,跟老人一直很亲。母亲和舅妈虽然势同水火,但表姐弟之间一直都还相处得可以。佳慧便跟他照实说了,“我准备把婆婆接到我那边去住一段时间。” “啊?”罗子逸诧异道:“接到海市去啊?” “不是,我们在隔壁平安市买了房,准备搬过去住。”佳慧又说:“你要想奶奶了,过来看她也不远。” “不是,”罗子逸吃惊得都结巴了,“你跟我姐夫都回来了吗?为什么啊?怎么这么突然?” 佳慧不想过多解释,便让他有空的话周日一起过来,过几天她们就走了。他俩说完,佳慧又把手机递给外婆,两个人聊了几句。挂电话后,佳慧去厨房端菜,外婆喜滋滋地跟在后面说:“前段时间子逸带女朋友来看我,好体面的姑娘!长的个子跟你一样,瘦瘦高高的……” 两个人边吃边聊,小方桌上一大钵土豆烧鸡,鸡肉烧得烂烂的,土豆都起了沙,光是里面的汤汁拌了饭佳慧都可以吃一大碗。还有清炒红薯苗、辣椒炒茄子、凉拌黄瓜和一碟子油润润的蒸香肠。 时隔多年,再次尝到熟悉的味道,佳慧不由自主地吃撑着了。胃里太紧实,倒是把脑子中的那些感伤给挤走了不少。 晚上她跟外婆睡一床,两人头并着头嘀嘀咕咕地说话。佳慧不断向外婆描述着漫水桥那边的场景,希望藉此引起外婆的向往,好打消她心底对未知的外界的恐惧。外婆也不时发问,“真的啊?”“我七宝现在说话利索了么?”“香菇厂那么大,你跟小河忙得过来么?”两人聊到半夜才睡着。 周日上午九点,罗子逸开车带着舅舅妈妈回来了,没过多久,佳慧妈罗玉华也到了家,——她丈夫得在县城看着自家开的小超市,店里不能断人。罗玉华跟自己的弟妹见了面,彼此也不打招呼,只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等人到齐了,佳慧便把前两天跟外婆说过的那番话,又添添减减地告诉了大家。只说自己跟冯小河回茏山镇办厂,准备把外婆接过去住一段时间。 “哟,佳慧现在有出息了,都办厂了,”舅妈陈萍酸不溜丢地说:“外婆是该享你的福!从小带到大的嘛!” 罗玉华一听弟媳这个阴阳怪气的腔调就火了,“怎么的?我爸我妈是没照顾你们家子逸吗?怎么不说享享他的福?” 话没说完,罗子逸和佳慧同时开口,喝住了自己的老妈,舅舅也皱眉开了口:“各人都少说两句吧。” 佳慧很不耐烦道:“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儿,喊你们回来是因为家里还有几只鸡,你们各家捉两只带走。再有菜地里那些菜,也都分了吧,以后谁想吃谁回来自己种。”这也是之前她跟外婆商量好的。毕竟家里好几月没人,鸡和菜都要提前处理掉。 陈萍立刻问:“那这几间房呢?” 罗子逸又喊:“妈!” 陈萍理直气壮道:“喊什么喊?当面锣对锣鼓对鼓地说清楚不好吗?免得以后有人说嘴,说大头都是我们得了。” 佳慧看到外婆眼圈都红了,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厉声道:“吵什么吵?婆婆只是出门住几个月,哪里就要卖房了?” “佳慧啊,话不是你这么说的,”陈萍说:“现在你外婆还能动,你把她叫去帮忙带孩子干活儿,哦,等她不能动了再送回来吗?叫我们来照顾她?” “我妈就算不能动了,也劳动不到您老人家。”罗玉华反唇相讥,“我爸在床上躺那么长时间,不也没见您来伺候过吗?” 舅舅再次皱眉开口,“算了算了,各人都少说两句!” 没人理他。佳慧简直要气笑了,打断几人说:“现在的情况就是,婆婆年纪大了,不能让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你们不想让她跟我走也行,你们谁接走?妈,舅舅,你们商量一下,一家轮流住几个月也成。” 两个斗鸡般的女人终于闭了嘴,小院里暂时寂静了。外婆这时才开了口,“你们别争了,我哪儿也不去,就住老房子里。” 罗玉华看看自己的亲妈,也开了口:“轮流住就轮流住,我是没问题,就看别人怎么说了。” 舅妈端坐着,没有张嘴的意思,舅舅为难地看了她好几眼,罗子逸忍不住叹气,“好啦好啦,不要说气话。每次见面都吵,有什么意思!” “你们要是都没意见,那我就把婆婆接走了,”佳慧看了看大家,坚定道:“房子不能卖。婆婆想在我那儿住,住多久都成。她要是住得不乐意了,回来还有个落脚的地儿呢。还有一句,你们也别怪我说得不好听,万一她以后生个病什么的,这房子卖点钱,也是要花在她身上的。” 这番话主要是为了打消老人的顾虑,其他人也无话可说,事情才总算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家子商量完事,舅妈就拉着舅舅要走,到了屋外又使唤老公儿子去抓鸡摘菜,“总不能只便宜了罗玉华一家!”见没人理她,她便亲自去后院捉鸡,一边捉一边骂,“这家里没一个省心的,都是死人!什么事都要我来操心!” 趁他妈捉鸡摘菜的时候,罗子逸到奶奶房里宽慰了老人几句,说他妈就是那么个脾气,让奶奶不要生气等等,最后又偷偷地强塞给她几百块钱才走。 罗玉华倒是留下来吃了顿中饭,饭桌上别别扭扭地跟她妈说:“我也不是冲着您!我就是忍不了这口气!看她那个样儿,天上飞的雁过了她的眼都得被拨根毛!罗玉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他成点器,也不会叫个搅家精把家里搅得稀烂……” “吃饭就吃饭,怎么那么多话?”佳慧强行打断了她的抱怨。 罗玉华立刻翻个白眼,开始朝她开火,“我还没说你呢。你们好好的怎么会回去办厂?工作不要啦?那么多年的书白念啦?到时候冯小河要是有外遇了,你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我看你怎么办……” 外婆给佳慧夹了一筷子菜,在旁弱弱地劝:“哎呀,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是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上辈子,在母亲对佳慧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两人早该吵起来了。 但重活一辈子,佳慧却从她那些劈头盖脸的指责中,看出了这个女人的担忧,和她笨拙的关心。有,但是不多。 她垂眼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又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她妈,“怎么啦?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她妈脸上一瞬间又浮现出那种别别扭扭的神情,随后一摆头,“哼,我关心你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她长叹一声:“我也是命苦,没一个人听我的,别人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我的孩子都是来报仇的……” 佳慧决定用魔法打败魔法。她打断她的唠叨,“妈,我听婆婆说,你平时也烧香拜佛的,不晓得佛门有“造口业”的说法?越是说自己命苦的人,往往就会越苦命。越是说自己运气好的人,越是做什么都顺利。这都是有道理的,现代人叫作‘吸引力法则’。还有,叹气也是会损气运哦……” 她妈听了这一番胡说八道,果然住了口,轻声嘀咕:“哼,我可从来没听到过这种鬼话……” “还有,要想你女儿听话,也不能再骂她了,你越骂她越不听话。”佳慧继续道:“多学着夸人,说点好听的话、别人爱听的话,这也是积功德,佛教里叫作‘积口德’的,比你烧香管用多了。你不信回去上网查一下……” 外婆在旁听了,也点头说:“是这个理!涵涵现在上高中,本来就累,你有话跟她好好讲,别动不动朝孩子发火……” 佳慧妈嘴上嘀咕“她累个屁”,神情还是有所动摇。佳慧低头一笑,哼!让你嘴贱,还治不了你了? 木槿墙 让她成为阳光开朗的大人,才比…… 上辈子,外婆住的这个四合院,在她去世后很快被卖了。卖的时候佳慧毫不知情,没人跟她说。直到两年后,这一块因为修高速拆迁,要给外公外婆迁坟,佳慧才从母亲口中了解到,她跟舅妈早就大吵过几次了,因为老宅卖的那八万块钱。 这钱该给谁呢?在舅妈眼里,当然是留给老罗家唯一的孙子娶媳妇啊。嫁出去的女儿还想来分一杯羹,上哪儿都没这个理。更何况,这女儿当年连自己老子的医药费都不愿意出哪! 母亲一提起这事,气得喉咙都粗了,“她陈萍要贪这笔钱,我也不是不能给她。但她凭什么说我不出你外公的医药费?我没给吗?我是出钱比罗玉强少,可我在医院照顾了那么多天,请个护工得多少钱……” 那段时间佳慧自己都焦头烂额,实在没耐性听完母亲的牢骚,对这笔卖房款最后归了谁也不甚了然。不过,迁坟前听说舅妈头一次生出了和母亲重归于好的想法,——老房子的拆迁款高达几十万,怎么能光便宜了买主那一家!不去闹几场实在太亏了。而要想闹事,当然是要摒弃前嫌团结所有人,越人多势众才越好成事的。 这些往事佳慧本来都淡忘了,但是当她站在老房子的小院里,看外婆里里外外忙碌时,忽然就又变得很清晰了。想到这承载着少年时光的院落终归难逃拆除的命运,这里的一砖一瓦就变得让人特别不舍起来。 而外婆对老宅的依恋要超出她千百倍。老太太肯定也预料到,以后她很少有机会回来了,因此她东摸摸西看看,屋里的东西一件也舍不下。七八天后,佳慧才带着她踏上归途,当然最后也只带走了一些衣物。后备厢容量有限,佳慧还从菜地旁挖了两大棵木槿,这一来,能带的东西就更少了。 回去的车程花了五个多小时,因为外婆晕车。上辈子老人很少出门,因此佳慧这是第一次知道,外婆晕车晕得这么厉害。中途停了车,去药店买来晕车药晕车贴也不管用。老人把早上吃的一点东西都吐干净了,在车后座上倚靠着行李睡得奄奄一息。 车终于到了石桥南村。冯小河接了电话,早就跟姑姑在桥头等着了。佳慧把外婆扶出来,让冯小河背着,她跟姑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到家后也是一番忙乱,饭菜早就准备好了,但外婆这种情况肯定是吃不下东西的,因此佳慧让冯小河直接把老人扶到床上,用热水擦了手和脸,让她安安静静地躺着休息。 “小太太怎么啦?”七宝看着大人神情凝重地忙前忙后,很是心惊。 “小太太晕车了,可怜哦,这一路受了大罪……”大太太跟她解释。七宝暗地里松了口气,刚才看到她妈和小太太的脸色,她还以为小太太要死了。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吃了顿迟来的午饭,放轻声音聊了聊佳慧回老家的事。饭后佳慧从灶下装了一大篮草木灰,要开车去漫水桥,——后备厢里那两棵木槿要尽快栽下去,顺便还要栽七宝的宝贝茉莉花。 “你还大老远带两棵木槿回来!”姑姑嗔怪道:“咱们这边还少了吗?谁家菜园子旁边没有两棵?” 木槿在农村都不能算花,多半是种在菜地旁,作为标志来区分各家的菜地。佳慧听了大为高兴,“哪里有?我怎么没看到?你带我去挖两棵,正好给院子夹一圈篱笆。” 姑姑一听,忙扛着锹出了门,“你先过去那边,我这就去给你挖几棵来。” 才过了十来天,漫水桥的房子又有新变化。路边的猪圈已经拆了,石头用来盖了围墙。按照佳慧的图纸,石头围墙只砌了半人高,车库建在北边角落,房子盖好了,还没装门。小院门则用厨房拆下来的瓦盖了遮檐,装上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两扇旧木门,——也没上漆,只刷了桐油。简直跟她想象的一样,有种中式小院落的古朴美感。 佳慧不由朝冯小河伸出大拇指,“可以!给你点个赞!” “啥?啥是点赞?”冯小河第一次听到“点赞”这个说法,但既然是来自老婆的表扬,他当然也很得意。佳慧这才想起,现在朋友圈还没普及呢,要不然,她高低得拍个九宫格,给朋友们炫耀炫耀自己的院墙和小院门。 是了,虽然这年月没有朋友圈,但可以到论坛去炫耀啊…… 进屋后,冯小河带孩子去栽茉莉,佳慧则去种木槿。从车库到厨房的几百米,她准备种一排木槿,就不用再砌院墙了。不仅省了钱,等木槿长两年,窜得比人都高,粉红色大花能从五月开到十月,比水泥砌的院墙不知好看到哪里去了。 她在车库旁挖了坑,洒点草木灰,把带回来的木槿栽下去。槿条上缀着许多花朵和花苞,佳慧辣手无情,都掐掉了。开花最消耗植物的元气,这么做也是保证木槿移栽后能够成活。然后她又从粗壮的木槿树上削下许多枝条,修修剪剪,把伤口沾上草木灰,顺着排水沟扦插到土里,还刻意插成了相互交叉的形状,这样成活后就能长成一排密不透风的篱笆墙,到时候别说人,连条狗都钻不过来。 其实早两个月扦插是最好的,春天万物生发,这么肥沃的土壤,插根筷子都能成活。但佳慧丝毫也不担心,能活多少活多少吧,反正日子还长,今年插不活的,下半年、明年再接着扦插呗,她付出努力,其它的交给时光,总有一天,这里能长成一排厚实的木槿花墙。 冯小河跟七宝栽好了茉莉花,也到地里来帮忙,三个人把木槿枝条插得差不多的时候,姑姑开着小三轮风风火火地到了。她在院墙外停了车,很豪气地朝里大喊:“出来搬树!” “哇,挖这么多!”冯小河丢下锹,出去扛树。小七宝也跟在后面,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还学她爸的口气,“哇!这么多!” 姑姑不止挖了槿条,还带来一棵桅子树。“河旁边野地里也不知啥时候栽的,前段时间插秧,我路过那里看到的,满树花开得香喷喷的,我就挖来了。”她喜滋滋地说。 “太好了!”佳慧看到那棵桅子树,喜笑颜开,丢下手里的木槿,先去挖坑栽桅子花。这是附近乡村很普遍的大叶桅子,每年只在端午前后开一次花,但是花朵大而雪白,那种浓郁的甜香,是跟粽子的味道一起烙在佳慧的记忆深处的。 她们把桅子花栽在了水渠的小桥边。栽完了花,姑姑皱眉打量光秃秃的水泥小桥,说:“这桥也没个栏杆,家里孩子还小,来来去去的不安全!” 栏杆当然要做的,栏杆旁还要种铁线莲、金银花、风车茉莉、藤本月季……,要做的事太多了,所以佳慧说:“不着急,慢慢来,先把家里收拾得能住人了,搬过来再一点点完善。” 姑姑对搬家当然是非常积极的。奶奶搬过来以后,离她就近了,她想念娘家妈了随时都能过来看一眼。但是,她对家里同时多了两位老人又有些忧心,叹着气说:“你们往后负担重哦,孩子还这么小,还要养两位老人……” “现在都不能说我们在养老人,算是老人在帮我们。”佳慧趁机向姑姑科普她的养老观,“没事儿,就算以后老人干不动活了,又能给我们添多少麻烦?多两双筷子而已。真要得了大病,能治就治,尽量让老人家走的时候不遭罪就行。我是觉得,让她们晚年过得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姑姑听了也点头,转而安慰佳慧,“你也别担心,还有我和你姑爹呢。你是孙媳妇,我们才是儿女。到时老人家万一有事了,也是我跟你姑爹排前头!” “哪里就说到这一步了?”佳慧笑,“奶奶现在身体还硬朗着呢,我看再活二三十年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们扛着锹又去栽木槿条,那边七宝正和她爹展开了亲密合作,小姑娘蹲在装草木灰的篮子旁,把修剪好的木槿条一根根沾上草木灰。沾一根,就跑去献给她爹,顺便收获一波彩虹屁。 “我姑娘真能干!” “对!就是这么弄的!” “要不是我姑娘帮忙,这木槿我得栽到啥时候!” …… 佳慧和姑姑听了都直笑。笑完了,佳慧又有点惆怅。冯小河对孩子一直很有耐心,——至少比从前的自己有耐心。可惜他们上辈子总是过得焦头烂额,他的这一面根本没机会展现出来。 光是为了辅导孩子做功课,他们就吵过不少架。偶尔他下班早,看到佳慧朝书桌前的七宝怒吼,就忍不住要让她好好说话,别冲孩子发火。但轮到他去教孩子时,他其实也会生气。一道题三遍五遍地教,这都教不会,以后上了初中怎么办?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等他们死了她一个人怎么办…… 孩子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大人们会为了一道题歇斯底里。幼小的他们不明白,这就像多米诺骨牌,你以为只是倒下来一张牌,却不知道在父母心里,由这一张牌的倒塌,已经焦急地预见了一大片的坍塌,这才是让他们崩溃的原因。 而现在,佳慧看到阳光下父慈女孝的这一幕场景,非常后悔没把相机带来,最后只好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同时她也再次提醒自己,以后决不再过度关注七宝的学习成绩。她爱咋的就咋的,喜欢挖掘机不好吗?种田或种蘑菇不好吗?让她成为阳光开朗的大人,才比什么都重要。 承认自己很平凡,这并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承认自己的孩子也很平凡。活了两辈子,佳慧终于觉得,平凡也没什么不好。就像这道木槿花墙,当父母的尽量提供适合它的水土,不要揠苗助长,也别幻想木槿长大了会变牡丹,剩下的成长就交给她自己吧。毕竟,木槿也会热烈地生长,也会灿烂地绽放。 樟木箱 修一修正好当茶几用 外婆睡了一下午,傍晚才悠悠醒转。她还是没胃口,晚上只吃了几口热气腾腾的白粥。 她对自己给大家带来的麻烦非常过意不去。佳慧扶她重新躺下时,外婆颤微微地对旁边的奶奶说:“亲家太太,叫你看笑话了。年纪大了,出趟门都给孩子们添这么大麻烦!” 奶奶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宽慰道:“老亲家,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给他们添什么麻烦了?又不是谁想晕车!这一趟过来,您真是遭大罪了!” “是啊,我都不晓得自己晕车!”外婆叹气道:“以前坐摩托、坐三轮,也都还好。没想到一上那个小汽车就头疼!真是享不了福的命!” “您这是坐汽车坐少了,”奶奶很有经验的样子,“我第一回坐那车,还不是一样!一进去就心里不快活,差点吐了。后来多坐了几回,渐渐就好了。往后让佳慧带着您,经常到市里逛逛,有个五六趟,保准就好了。” 外婆听了直摆手,“算了算了,还五六趟!一趟都坐不得了!” 佳慧和冯小河结婚这么多年,这还是两位老太太第一次见面。在进行了必要的社交后,老人们才各自歇息。晚上佳慧挨外婆睡,方便照顾老人起夜,冯小河则带着七宝,跟奶奶挤一床。如此歇了两晚,外婆才终于恢复了元气。 等外婆睡了,佳慧就抽空把相机的照片上传到电脑,稍作整理,到海角论坛注册了账号,发了一个帖子,叫作“回到乡下的那些事”,这两年论坛里很流行“****的那些事”这种标题,佳慧也不能免俗,然后,她把改造房屋、改造老家具的照片配上文字,上传了一部分。 在海角论坛发贴只是个开始,她又转手在大眼博客上注册了账号,名字就叫“七宝的乡村生活”,——这年月大家都在用电脑上网,因此时下流行的是图文并茂的长博客,叫做部落格,而且这还是各家博客群雄并起、争霸天下的年代。 谁能想到,只是区区几年之后,大眼微博就一家独大,尽享互联网经济崛起的红利? 佳慧想得倒是很开,她写博客,主要是为了记录生活,如果能顺便赚一波流量就更好。要知道,绝大多数国人都有个种田梦,前有陶渊明后有李小七,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是刻在很多人的骨髓里的。佳慧自己不也是这样吗?更何况她本来就是学编导的,对镜头和审美都有自己的要求,文字水准也不错。有了这几样,还愁出不来好内容吗?有了内容,又还赶上了好时机,在互联网经济刚刚崛起的当下,资本还没入场,站在风口上,猪都能起飞,对前景佳慧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当然流量不流量的,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她迫切地需要找点小钱来花花。上辈子她挣外快,主要是靠写影评,后来甚至因为发的影评比较多,还有编辑联系她出过一本书。投稿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上辈子的经验和文章拿过来直接用就是。既然是重生,总要有些额外的好处,自己抄自己的文章总没问题吧? 佳慧学的是编导专业,看电影拉片子乃是必备的学习技能。一部电影翻来覆去看个几十遍,导致她活了两辈子都还印象深刻。那时为了向各种纸媒、公众号投稿,她也曾熬夜奋战、抓破头皮,现在看来,那些夜并没有白熬,这时稍加回忆,从前写过的标题和内容,甚至一些具体的句子都涌进了脑海。趁着还有印象,她赶紧地把上辈子写过的影评列了个表,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地回忆出两篇来。又上网搜索了几个编辑的投稿邮箱,把两篇文章发出去,就上床睡觉了。 这些活儿都是她晚上干的,白天他们要忙更重要的事。漫水桥的房子收拾干净后,冯小河和佳慧用三轮车一趟趟搬东西,把物流运回来的家具重新组装了起来。一楼堂屋的大厅摆放了他们过去的两组布艺沙发,浅咖色的2+3,简洁经典款不易过时,虽然用了快十年,看着仍很温馨。沙发对面是电视墙,八仙条案改成的电视柜放在那里稍嫌小,以后买个小立柜放旁边就好了。越过客厅,里面就是餐厅区,放着他们带回来的餐桌椅。桌子是可收缩的,折起来是四方小桌,拉出来后成了可坐□□人的圆桌,也能暂时满足小范围聚餐的需求了。 一楼朝南的房间,因为阳光足、通风好,是给两位老太太住的。里面现在还空空如也,只有一间房里放着佳慧亲手修补好的三门衣柜。北边的房间是客房,也暂时空着,等有了钱买点家俱摆进去,方便姑姑带苗苗住两晚。组装好的家俱大部分都放在了二楼。 二楼的大厅也是一分为二,靠后窗的地方改成了书房,放着书架和书桌,坐在书桌前,抬眼便是窗外的树林,满目皆是清凉的翠绿;靠阳台的厅里则放着七宝的玩具收纳柜、玩具桌。孩子们可以在这里玩耍、看书,以后买张桌子,也能在这里写作业。南边两间房是一家三口的卧室,床和衣柜都是以前海市买的,组装好了就行。北边的那间卧室,里面砌了置物架,方便收纳各种换季衣物和棉被。 佳慧和冯小河的动手能力都很强,但也花了两三天时间,才陆陆续续把各种家具都组装好。以前的书桌和柜子大多是白色或原木色,放进现在的家里毫不违和。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一点点摆上家具,两个人的心情都很雀跃。 他们俩的卧室是挨着书房的那一间,窗户开在南墙。趴在窗台上望出去,能看到南坡、溪流和对面的山坡。入眼是蓝天、白云。微风吹拂进来,山是绿的,水是亮的,人的眼睛仿佛都被水洗过一遍似的。 七宝的房间就在隔壁,这间房的光线更好,南墙和西墙都有窗,西墙的窗户外面就是阳台,还能看到晒谷坪、门前的大樟树,以及远处的山峰和天空。就是阳台上现在还光秃秃的。佳慧决定,以后要在那里种很多花草,七宝躺在床上,就能把每个季节的风景都尽收眼底。 外婆的身体复原后,佳慧用三轮车载着两位老人,到漫水桥的房子里参观。隔着院墙外婆就开始感慨:“好大一片菜园子,这都是你们的?” “好粗的两棵樟树!夏天乘凉怪方便的。” “好宽敞的台基,这儿就只住着咱们一家?” “后面的山怪深的,不会有什么野兽跑过来吃咱们的菜吧?” …… 在佳慧布置新家的这两天里,两位老人已经逐渐熟悉了起来,这会儿她俩手牵手,相互搀着上了半坡的台阶。在参观了明亮的厨房后,外婆对灶台、操作台面都极其满意,唯有那个厚重的长桌,她亲手摸过后,隐晦地问佳慧,怎么没刷个好看点的颜色。现在的原木色看着有点“白生白眼的”,估计不太符合她的审美。 之后,两位老人在卧室的分配问题上很是推让了一番。其实两间房大小都差不多,只不过前面的房间靠晒谷坪,多一扇窗户,光线更好。最后奶奶犟不过外婆,选了前面那间屋,又问佳慧:“啥时候去我那边搬床搬柜子啊?” 过了一天,他们拖老携幼,组团去了奶奶的老宅。过了茏山镇再往山里走十来里路,就到了奶奶住的村子。村庄在水泥路边,沿山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姑爹找人借了两辆大三轮,他和冯小河各开一辆,载着大家在老宅前停了下来。刚下车,旁边就围上来几位邻居,纷纷跟他们打招呼。晒谷坪上顿时热闹起来。 “王婆婆,怪不得这一阵都没看到您,原来到宝娟那儿去啦?” “家里来了这么多客!哟,小河也带孩子回来看奶奶啦?……” 老宅是三间大瓦房,外加厨房和烤火房。以前的大部分春节,佳慧和冯小河都是在这个小山村度过的,对房里的布置都很熟悉。堂屋左右各有一间卧室,里面的床和衣柜都是冯小河工作后陆续添置的,不算旧,正好搬过去给两位老人用。还有什么小方桌、木椅和条凳,但凡在新家用得上的,都装上拖过去。几位乡邻也过来搭手帮忙,边抬家具边热情洋溢地打听情况。 “这是要搬去小河家住?小河,你们的房子修在哪里……” “听说你们接了胡春平的香菇厂?城里工作就那么不要啦?可惜了的……” “王婆婆,孙媳妇亲自接您去享福,还是您命好哦……” 家具太多,两辆车放不下,姑爹和冯小河便先跑了一趟。邻居们渐渐散了,奶奶她们便进屋去收拾衣服被褥。佳慧熟门熟路地朝屋后走,七宝和苗苗两个小尾巴紧缀在后面。他们在杂物间门口停下来,佳慧推开门,两个小脑袋便探进去。 “好黑!” “哇!蜘蛛!” 两个小女孩惊叫着跳到旁边,又相对着哈哈大笑。佳慧进了门,就见里面靠墙摆着些旧木板、老木头,她搜索了一圈,在墙角看到了落满灰尘的两个樟木箱。 “苗儿,帮大妈拿块抹布来!”她蹲在箱子旁边喊。 苗苗清脆地应了一声,外面叭嗒叭嗒响的一连串脚步声远了,不一会儿又近了,苗苗跑进来,把抹布递给她,“大妈,给!” 佳慧用抹布把箱子上的灰尘擦了擦,搬到了堂屋。大姑从房间出来看到了,诧异地笑:“在哪儿翻出来这个老古董?旧成这样了还准备搬过去啊?” 大家都围过来看,奶奶充满感情地向外婆介绍:“这两个箱子只怕有六十年了,是我的嫁妆,我的爹找村里陈木匠打的。那时候陈木匠是我们这里手艺最好的,你们看这箱子到现在都没散架。” “大太太,嫁妆是什么意思啊?”苗苗问。 “嫁妆啊,”奶奶听了直笑,“就是姑娘家结婚的时候,娘家给准备带到新家使用的东西。我们那个年代,就时兴陪些箱子啊、柜子啊这些家具。放在新嫁娘房里,红彤彤可喜气了。” “可不是!”外婆补充:“还有洗脸盆架子,老柏木箍的脸盆脚盆。仔细些的人家,这些老物件能管几代人……” 姑姑也饶有兴致地参与了讨论:“到我们那个年代,就时兴陪嫁缝纫机了。我回去找一找,那个缝纫机只怕还找得出来,……不过佳慧,你把奶奶的嫁妆箱子拖出来干什么?” “我修一修正好当茶几用。”佳慧说:“客厅还差一个茶几。” “箱子怎么好当茶几?那不丑么?”奶奶诧异了,“实在不行,去村上找陈木匠打一个去。” 苗苗立刻又问:“大太太,是给你打嫁妆的那个陈木匠吗?” 奶奶笑出了满脸皱纹,“那是老陈木匠,早就死啦,这个陈木匠是他的儿!” 姑爹和冯小河连跑三趟,才把东西都搬回了漫水桥。小院的路上,大家来来回回地朝屋里搬东西,床和柜子被抬进去,衣服和被褥被一一归置,屋里回荡着人们的说话声、孩子的笑声和跑闹声,空寂的房屋顿时充实起来。 搬新居 她觉得自己还是稍微地影响了这……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乡间草木散发出蓬勃的夏日气息。对于居住在石桥南村的人们来说,这并不是件好事,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湿热,阳光蒸腾下,牲畜粪便吸引着苍蝇和蚊虫,老槐树上,知了们开始没完没了的嘶鸣。 佳慧对于搬家的愿望也迫切了起来。 前两天趁着下雨无事,她登录了海角论坛,充分感受到互联网的魔力,——她收到了站内短信,是版主发来的,通知她帖子已被加精。 ……版主,啊,多么亲切而又古老的称谓! 然后佳慧点开自己的帖子,发现回帖已经多达两百多层楼。大部分人都在表示羡慕嫉妒恨。 “啊啊啊啊,风景太美了吧这也!” “一家一个小山头,楼主简直不要住得太爽!” “这样的乡间小屋我也想要!” “这是什么神仙生活?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能成仙吗?” …… 当然也有人在说酸话:“楼主有钱人吧?富人眼里农村才是净土,穷人眼里农村尽是土。” “我负责地告诉大家,真实的农村并不是这样的!” …… 佳慧心想,真实的农村当然不是这样的,至少,她现在住着的石桥南村就不那么爽心悦目。她记录的只是自己的小世界罢了。她没有能力去影响很多人,但至少能让身边的小世界尽量变得美好。 主楼的那几张照片当然也是她精心挑选的。半开的天蓝色窗棂,明净的玻璃,还有窗外秀丽的山和浓墨重彩的蓝空白云,妥妥就是一张风景明信片。她对网络语言是非常熟悉的,还有着这个年代很多人不具备的幽默感,在三言两语表明自己拥有了一幢乡间小屋后,她用照片+调侃的文字,展示了一小部分改造小屋的经历,以及打磨窗户、改造衣柜的过程。 老家具的拍摄也要讲技巧,前后对比强烈,才能吸引人眼球。之前落满灰尘的旧家具,卖给收破烂的似乎都没人要,经过修修补补、打磨上漆,再装上穿衣镜,竟有种怀旧风的古朴美感,比新家具还多几分韵味。——这当然也是佳慧跪着趴着到处找角度,才拍出来的效果。 既然有人喜欢,佳慧也就再接再厉,又发了改造八仙条案和碗橱的照片。同时在内心感叹,海角论坛真不愧号称“**最大的华人网络社区”。每天都有海量的帖子在论坛浮浮沉沉,更有海量的用户在这里寻寻觅觅。只要内容稍微别致点,大家的热情就很容易被引爆啊。 那些回帖,不管是批评、嘲讽还是赞美,她都看得很开心,所有的评论照单全收。时隔多年,她都快忘了,这个时代,网上还没那么多喷子。人们还在充满热情地拥抱自己的网络生活,他们中的很多人第一次发现,他们的喜好、学识、见解……能如此轻易地展示出来,也能如此轻易地寻找到同好。这在过去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天时晴时雨。雨停的时候,佳慧就去漫水桥那边翻地,很多农作物都要赶紧种下去了。她从姑姑的田里剪了红薯苗,先扦插了一小块红薯。又赶着种了黄瓜苗、小香葱、辣椒苗等。下雨的时候,佳慧逛完论坛,便带着全家上网购买窗帘。这一过程,也让两位老人开了眼,充分感受到了网购的魔力。 他们一左一右,像两大护法一样,坐在佳慧身后,伸长脖子看电脑里琳琅满目的窗帘花色和窗帘杆,啧啧发出惊叹。 “这电脑里头有多少家店?……成千上万?老天爷!那不是比城里的店铺都多!” “一张照片就是一种帘子的款式?……等等,慢些看,我眼都看花了!” “五颜六色的,这怎么挑得过来?……这个花怪好看!” “除了卖窗帘,网上还卖啥?……啥都有卖的?天爷!这多方便!车都不用坐!” 最后两位老人商量,决定把房间里装上同一款窗帘,在佳慧建议下,他们挑选了浅绿色和白底浅绿碎花拼接的棉麻窗帘。接下来是七宝,虽然我们的奥特战士心心念念地想开挖掘机,但是她的审美趣味还脱不开小女孩,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位粉红少女心的苗参谋,两个小脑袋凑在电脑前,最后挑选的窗帘是粉红小碎花的,还要有层层叠叠公主风的花边,还要搭配粉色的印花窗纱。 然后一家老小经过热烈的讨论,给楼上楼下的大厅窗户挑选了一款绿底复古花卉的窗帘,看起来挺典雅。佳慧自己的卧室,则选了素净又温馨的奶油色棉麻窗帘。 挑完了窗帘,佳慧顺便又给奶奶的嫁妆箱子购置了一套仿古铜配件,什么铜包角、铜合页、铜拉手一应俱全。奶奶看着照片上黄灿灿的配件,又惊了,“这种老古代的东西还有人做?这是哪个村的银匠打的?” 佳慧笑,“奶奶,这些东西可不是手工的,都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 奶奶和外婆同时感叹:“这个电脑可真不得了!啥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这都是哪些人在上头买货卖货啊?” “五湖四海的人!买货的也是五湖四海的人。”大姑在旁边忍不住笑,“妈,上回佳慧还在电脑上订了个木格子的碗橱门,你忘啦?” 姑爹便问:“那到时候我们香菇种出来了,能不能也拿到网上去卖?” 佳慧朝姑爹伸出大拇指,“姑爹,还是你有商业眼光!那是肯定的。以后我们厂子办起来了,也会开淘宝小店。前两天的新闻还在说,要实施宽带中国工程呢。现在镇上收发快递还是不方便,等以后很快要发展起来的。想寄东西到外地,打个电话别人就来给你收走了。而且,等我们厂子发展到一定规模,在厂里设置一个物流点也不是不可能。” 她画的这个大饼让大家都很兴奋,姑姑又问:“那我的腊蹄子、腊香肠、土鸡蛋这些东西能不能也拿去网上卖啊?” “能啊!”佳慧趁机科普:“以后还会直播带货呢。……就是你站在摄像头前,把自己的这些腊货介绍给大家,网络传递给千家万户,自然就有人来买了,跟面对面介绍商品是一样的。” “看来还是要多读书啊,”姑爹不由感叹:“你们读过书的人,知道得就是多!” 佳慧不禁抿嘴笑了,心里涌上微微的自豪。她觉得自己还是稍微地影响了这个小世界的运转,——她让偏居一隅的奶奶、外婆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广阔,也让姑姑一家提前感受到了网络的便利和有趣。她回到这里,不只是种地,更是为了给他们带来之前生活里不曾接触的东西。 窗帘全部安装好了以后,全家人挑了一个好日子,正式搬进了漫水桥的新家。——其实到这一天已经没什么好搬的了,最主要的事情是营造仪式感,做一顿饭,暖一暖房。 佳慧大清早就去镇上买菜,她现在对小镇已经很熟悉了,尤其是镇里的菜场。里面经常有附近的老人采了菌子或摘了自家田里的农作物来卖,看着那些一小束一小束扎起来的新鲜蔬菜,和用竹篮装着的各种水果,佳慧就会从心底生出欢喜来。 七月的应季蔬菜太多了,空心菜、辣椒、茄子、黄瓜……,还有野地里采摘的马齿苋、鱼腥草、扫帚苗等。她在镇上买了鸡、肉和一些蔬菜,还买了一小筐杏子。黄橙橙的杏子掰开,饱满的果肉里脱出来一颗果核,果肉甜中微酸,软绵绵的,两位老人都很喜欢吃。果核还可以留着给苗苗抓子儿玩。 姑姑坚持按照乔迁新居的标准,给他们带来了白菜、苹果、鱼,寓意着百财、平安、年年有余等好兆头。搬家这一天,厨房做饭的人换成了姑爹,因为姑爹才是真正的农村大师傅。他靠着自学成材,成为了乡村有名的厨师长,平时还承接各种宴请的流水席。 这天的主菜是杂菌炖老母鸡。老母鸡清炖,再放进各种菌子,起锅时洒几粒小香葱,热气腾腾、汤清味鲜。还有橡子皮炒韭菜、凉拌马齿苋等,八个人把餐厅的圆桌打开,团团坐着吃了一顿饭,就算正式入住了。 种花草 谁不喜欢生命力强的花草啊…… 搬进新房的第二天,奶奶这个乡村社交女王就结识了他们的新邻居。 那天佳慧把菜园里剩下的地都松了一遍,就跟冯小河去了厂里。厂子马上要开始收贮香菇棒的制作原料了。家里的活儿好容易忙得差不得了,现在得赶紧忙厂里的活儿,制棒设备也要检修好,为八月份出第一批香菇棒作准备。 现在香菇厂里里外外也都拾掇干净了。院里的荒草清理一空,从院门到厂房铺了一条石子路,方便运原料的车开进来。路旁边的空地里,按间距竖着一根根水泥柱,上面用竹子撑起了圆形拱顶。到时候在上面覆盖上薄膜,就是香菇大棚。 这种水泥+竹子制成的菇棚,当然比不上钢构的大棚坚固,而且过几年竹子就得更换。但他们资金有限,也只能先搭建一批这样的大棚,反正不影响使用。附近很多村民的棚子还是木头搭的呢。 香菇菌棒制作出来后,先要熏蒸灭菌,再接菌种,最后放到大棚里的架子上进行培育,三个月左右开始出菇。这期间大棚内要时刻注意保持一定湿度和温度。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对菇棒进行补水。温度高了要掀开大棚出入口的薄膜,让里面及时通风降温。 总之只要是涉及到农业种植,都是费心费力的事情。但他们既然做了,就想做好。哪怕姑爹种过香菇,有一定经验,这段时间冯小河也天天晚上查资料,光笔记就做了一大本。 香菇厂的厂牌已经做好了,还没挂起来,这会儿冯小河把牌子从厂房里扛出来,和佳慧搭手钉到了院门旁的墙上。 “平安市七宝食用菌有限公司,”冯小河念着牌子上的字,露出笑脸,“应该让七宝来看看的,她年纪轻轻的都有公司了。” 佳慧跟他并排站着,仰头看牌子上的字样,说:“可不是!我们都是打工人。” 她边往院里走,边念叨起后世很火的打工谣:“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是什么让我天天见到凌晨四点的香菇厂?是事业吗?是梦想吗?不!是熊熊燃烧的打工魂,打工使我快乐……” 冯小河在后面哈哈大笑。 在厂里抹抹擦擦、修修补补的,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等他们晚上回家时,外婆和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厨房的长木桌上,摆放着好几盘菜,有嫩嫩的炖鸡蛋、炒空心菜、煎虎皮青椒等,一家人在桌旁坐下,佳慧洗了脸过来,看着菜问:“哪儿来的空心菜?姑姑今天来过了?” 苗苗抢先答:“是隔壁刘太太给的。” 佳慧和冯小河都诧异了,“咱们这单家独院的,哪儿来的隔壁?” 隔壁当然是有的,就是隔得有点远。往北十几米外,隔着树林确实有一户人家。但佳慧来这边装修房子那么久,一次也没碰到过人。她还一直以为是空房子呢。 “人家屋里住着两老呢,老头姓胡,他老伴姓刘。儿女都有出息,女儿嫁在外地,两个儿子都在市里工作。说起来,这刘婆婆娘家妈的侄儿的女婿,他妹妹还嫁到了我们红山村咧。”奶奶解释。 正式搬进来后,按农村传统,自然是要拜会左邻右舍的。所以奶奶下午特特地拎了一小袋杏,——昨天没吃完的,甜甜的可好吃了——拉着婆婆、牵着娃儿一同去了邻居家,作了正式的拜访。几个老太太坐在一起聊了会儿天。 千万不要小看农村妈妈婆婆辈的社交能力,只是一个下午,双方就由陌生人变成了熟人,还了解了彼此的家庭情况,回来时还提了回礼,一袋菜地里新掐的空心菜,用的还是装杏儿的那个塑料袋。 冯小河哈哈笑起来,“怎么,奶奶你这么快就跟人攀上亲戚了?” “什么亲戚不亲戚的!”奶奶瞪他一眼,“不都说远亲比不上近邻嘛。隔壁两行,就该常走动走动。” 七宝费力地捏着筷子,吃得脸上都是饭粒,此时坚毅抬头:“我喜欢刘太太!” “为什么?”佳慧问。 “她有梨!好多梨!”七宝满脸向往,“她要请七宝吃梨!” 大家都笑了起来,外婆给她擦了擦脸,说:“我七宝这个小馋猫呀,就惦着人家院里那棵梨树上的果子了。” “不就是梨吗?我们自己也栽两棵,”佳慧道:“还要栽葡萄、杏子树、梅子树、枣树……,想吃什么种什么。” “种多多的树!”七宝珍惜地捏住手背上的饭粒,喂进嘴里,道:“七宝也要种!” 不过,这个季节已经不适合栽树了。天气是越来越热了,一早一晚还有些凉意,到了中午,连村里的狗都不往太阳下跑了,都窝在阴凉地里歇暑。幼儿园放假后,苗苗就住到漫水桥边了。白天佳慧和冯小河去厂里忙,老人们做做家务,孩子们就在大樟树的浓荫下玩耍。 电视剧《神探狄仁杰》正在播出,下午最热的时候,两个老人会跟着娃儿们看两集电视,穿堂风吹进来,客厅里倒也凉快。那句“元芳你怎么看”现在成了苗苗的口头禅,被她广泛使用在各种场合。 “我们去玩过家家吧,”她说:“七宝,你怎么看?” 七宝能怎么看呢?她挺着小圆肚子站着,左看又右看,最后说:“我看好啦,姐姐,没问题。” 两个小姑娘带着七宝的奥特曼,——听说还取了名字叫小刚——用盖房剩下的瓦片,盛放了找来的各种树叶和花草,在樟树下办家家酒,还邀请大太太和小太太来吃席。席面可丰盛了,七八个碗呢。两个孩子折了灌木的枝条当筷子,一本正经地吃饭,还给小刚和太太们挟菜,招待得相当殷勤。 佳慧傍晚回来时,在夕阳下看到了这一幕,火速跑到屋里拿了相机,一边乐,一边跟狗仔一样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发到网上,欢笑声一片,有人对这种童年游戏表示怀念,有人对奥特战士小刚的遭遇表示幸灾乐祸:别人都去打怪兽,小刚只能陪孩子们玩家家酒哈哈哈哈…… 其中有一张照片,拍的是夕阳中老人和孩子的剪影,也让很多人留言:忽然想我奶奶/外婆/姥姥/爷爷了…… 天气太热,不能种树,不过一早一晚还是可以种点花花草草的。佳慧网购了一大包重瓣太阳花和蜀葵的种子,沿着小径和水渠的边缘,错落洒了些。谁不喜欢生命力强的花草啊,尤其是太阳花,花期长,生命力强,只需要浇点水,它就会持续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来,一直开到冬天。 这是需要花钱的,还有些花草则是野地里找来的。早上天刚亮,佳慧就带着两个娃儿,扛着锹出了门,踩着露水去寻找牵牛花、野菊花或金银花的老桩。空气清爽而湿润,她们穿过门前的小径,两个孩子在身后嘁嘁喳喳,旁边溪水流过石头发出轻声,远山笼罩在淡淡雾气里,抬眼望天,西边还挂着半个白月亮。 “妈妈,姐姐,这有个花!” “这有个果果!” 两个孩子在田野里寻找得很认真。七宝不时停下来,把看到的花和果实分享给她俩。有些花和果实佳慧认识,便给她们稍作讲解。 “这是夏枯草,是一种中药材,晒干了用在药里,可以给人治病。” “这是蛇莓,红红的很可爱吧?……不好吃。在野外不认识的果子不要吃哦……” “这是构树,果子没有毒,但是不好吃,……苗苗说得对,要是好吃早被摘光了。我想起‘道旁苦李’的故事,你们要不要听……” “这种植物叫红蓼,很美吧?古代很多人都把它写进诗里。比方说唐朝有位叫白居易的诗人,他有这样两句诗: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诗里的红蓼就是这种花,青芜就是青青的野草……他为什么叫白居易?问得好,那是因为……,来,我们采一点回去插在瓶子里……” 有些花草佳慧也不认识,便拿相机拍下来,准备回去查一查再告诉孩子们。叶子君说得对,乡下教育资源确实比不上城里,孩子们没有图书馆看不到科技展览等等,但佳慧觉得,教育很多时候也并不是教授课本里的知识。带着孩子们在野外探索,让她们认识身边的世界,这也同样是一种教育。 当然她们也找到了想要的老桩。在茏山镇这一带,金银花和野菊花都是极其常见的植物,附近田埂边、溪边、路边经常能看到它们的身影。佳慧挖了两大兜野菊花,和孩子们一起种在水渠边,野菊略带苦味的绿叶铺展开来,直垂到渠道的水面上,可以想象,到了秋天肯定会是黄灿灿的一大片。车库边上则栽了两棵金银花藤,金银花不仅又香又好看,花骨朵摘下来,晒干了还能泡茶喝。 最让人惊喜的是牵牛花。她们从稻田边的缓坡上挖到一棵很粗壮的藤蔓,移植到水渠的小桥边,还很仔细地把藤蔓缠绕到了桥栏上。七月正是牵牛花盛开的季节,栏杆上每天都会开满美丽的小喇叭。奶奶经过小桥时也会发出惊叹,“这花怎么在咱们院子里格外好看似的,平时长在野草地里,谁注意过啊。” 有一天,苗苗和七宝跑来告诉她,这些小喇叭会变色。早上花朵是艳丽的紫红色,到了傍晚,它们又都变成了浓郁的紫蓝色。佳慧观察了一下,果然是这样。而且碰上多云天气,藤蔓上还会同时盛开两种颜色的花朵。 “神奇的植物!”苗苗睁着大眼睛,看着花感叹。 “神奇的植物!”七宝站在姐姐旁边,扛着奥特曼小刚快乐地复读。 小院现在早就不复原先的荒芜,处处充满了生机。最北边的流水沟边,扦插的木槿很多都活了,长出了新的绿芽儿。地栽的植物就是省心,现在看着固然还很矮很稀疏,但只要把它们交给时间,她就能轻松拥有一片木槿花墙。花墙和石头院墙包围的土地,被水渠和小路划分成了若干块,又被排水沟分隔成更小的一块块菜园,分门别类种着的各种蔬菜也长势正好。奶奶和外婆用竹竿给一些需要爬藤的蔬菜搭了架子,黄瓜苗、豇豆苗已经顺着竹竿爬得很高了。扔在墙边的几粒扁豆,也伸出长长的藤蔓,霸占了一小面石墙。 冯小河出门时,遇到花草也会给佳慧带回来。他现在天天出去,开着小三轮到各村收购原材料。锯末、树枝、棉籽壳、秸杆……,一车车往厂里拖,过段时间粉碎了好做香菇棒。有两次他回来的时候,带了几棵夜来香和杜鹃花,听说是别人家门前种了一大片,见他蹲那儿看,就拿锹帮他挖了几棵放车上了。 佳慧把几株花种到了石阶旁的缓坡上。那两棵夜来香在车上晒了一路,本来花叶都蔫了,栽到土里没几天,枝叶就又精神了起来,还生出许多新的小花苞来。外婆把花摘下来,给苗苗和七宝挂在耳朵上充当耳环。苗苗戴着她的花耳环,美得冒泡,还从大太太柜子里翻找出一大块花布,披挂在身上,让七宝喊她“小姐”。 七宝笑嘻嘻地喊了,又问:“那大姐是谁?” “大姐啊,”苗苗也不知道,不过她想了想,决定让小刚充任这个角色。奥特曼战士小刚被用红色水彩笔在额头上点了红痣,表示这是位女士,还被赋予了新的责任,“她是我们俩的保镖,跟元芳一样武功高强。” 不消说,小刚大姐略显心酸的命运被网友们知道后,引来了新一波的哈哈哈。佳慧在海角论坛的那个帖子,已经被顶出了十几页的高楼。众多回帖中,有些网友还深情回忆了自己的乡村童年生活,这也是帖子的看点之一。如此汹涌的流量,自然给她的博客也带来了关注度。 这天傍晚,佳慧正在菜园里除草,好几天没露面的姑姑突然造访。她风风火火地骑着自行车到了院门前,还没停稳就开始大呼小叫:“佳慧!快出来!快出来看看这个!” 汇款单 这区区一千来块钱,就不光是钱…… 是的,姑姑带来了稿费汇款单。两张。 其实稿费可以直接银行转账的,但佳慧故意选择了汇款,还填了姑姑的地址。她想给姑姑制造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自从她跟冯小河回来后,石桥河村多了些传闻。有说佳慧他们在大城市待不下去才回来的,也有说冯小河贪污公款被公司开除的……,这些风言风语,虽然没人当着他们的面讲,但背地里议论的人估计不会少。 这就是乡村啊。乡亲们有时是很亲切友好的,见了面会很热情地打招呼,菜地里吃不完的豇豆茄子会强塞给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没有恶意,——或者这也不能算恶意,只是久居乡间的大叔、孃孃和嫂子们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而进行的无聊臆测罢了。 佳慧是不在乎,但她知道冯小河在乎,姑姑和奶奶更是在乎。她们私底下说起来会很生气,但当冯小河和佳慧的面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两位女性长辈,是想用这种方式保护他们,哪怕他们已经三十岁了,在她们眼里那也还是孩子呀。 在大樟树的浓荫下,奶奶、外婆依次传阅了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欢喜的神情中略带肃穆。钱不多,两份稿费加起来才一千出头。但这可是稿费呀。这个年月还是纸媒的黄金时代,老百姓,尤其是乡村百姓对印在纸上的东西还有份天然的敬重。因此这区区一千来块钱,就不光是钱的事情了。 在了解了稿费汇款单的来龙去脉后,姑姑肉眼可见地膨胀了。“我们佳慧,写的文章全国人民都能看到!”她喜气洋洋地问:“是啥样的文章?……影评?影评是做啥的?哎呀不管啥文章,保管他们一辈子也写不出来!登到报纸上头的东西……哦不是报纸是杂志?能登到杂志上头的东西,那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吗?国家还给你发钱……哦哦,杂志社还给你发钱,我敢说全茏山镇挑不出来第二个人!” 佳慧被她夸得都有点心虚了,正想解释解释,奶奶又接着说:“这往后,我看还有哪个人敢说读书没有用!” “对!”姑姑道:“不读书能写文章么?不读书能坐到屋里挣钱么?像他们倒好,读书读不进去,田也不好好种,只会窝在树下打麻将!” 对石桥南村打麻将的那拨人,她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可见风言风语的主力军必定就在其中。佳慧见她说得那样痛快,忽然就不想解释了。——如果这件事能给乡村的孩子带来正面的影响,她也乐见其成。毕竟,她到现在也认为,对农村孩子来说,读书确实是件能够改变命运的事情。 哪怕是上辈子,她在城市的生活处处不顺,她也没有后悔过读书考学这个选择。如果没有考高中读大学,她恐怕一辈子都逃不开王宝山那一家子,也许会在很小的年纪就缀学、打工、结婚生子。遇到了性格不错的公婆和丈夫,就算是命好的了,她会跟别的女人一样,把孩子丢给公婆,自己和丈夫出门打工,闲时回村打打麻将就算是难得的娱乐;命不好的,也许在辛苦劳作后,还会遭遇家暴,在琐碎而密集的痛苦中度过一生。 哪怕一样是种田,那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现在的她,过的其实是一种半农生活,除了种地,还有香菇厂,还有自己的一方精神小天地,有未来要为之努力的方向。虽然目前还没有显现出成效来,但至少她不会像别的乡村妇人那样空虚无聊。——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什么会打麻将?不就是无聊吗? 因为这笔稿费,晚上他们吃了鱼。奶奶和大姑都觉得这是非庆祝不可的,所以分别打电话给姑爹和冯小河,让他们各自带点好吃的回来。姑爹骑摩托车从家里过来,带了腊肉和自家菜园摘的一大篮蔬菜。冯小河专门绕到镇上买了黄骨鱼和西瓜。西瓜用网兜装着,吊在水渠的小桥下,凉着等饭后吃。黄骨鱼做了火锅,里面放了西红柿和豆腐,再洒点小香葱,鱼肉嫩滑,汤鲜味美,且这种鱼刺少好剔,大人孩子没有不爱的。 冯小河还带回来用荷叶包的一大包煮菱角。奶奶看了觉得浪费钱,说:“买这么多?这刺扎扎的谁爱吃?” 很快她就知道了,佳慧爱吃。 吃完饭大家围坐在樟树下聊天,姑爹在小桌上切了西瓜。刚上市的西瓜翠皮红瓤,还带着溪水的凉意,家里小孩和老人不敢经常吃冰的,这点微凉刚刚好。佳慧尝了点西瓜,就坐在旁边嗑菱角。也不知她那牙是怎么长的,把四个尖刺的菱角咬开,从硬壳里那么一磕,莹白色的菱角米就出来了,又粉又甜。其他人没这个好牙口,只能用刀把菱角剁两半,再剔出里头的米来吃。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吃煮菱角,”外婆把剔出的米喂给七宝,跟奶奶聊闲天:“后来这旁边槽牙松了,就再吃不动了!” “我也是,”说到牙齿,奶奶心有戚戚, “我年轻时吃蚕豆啊,那都是一把一把地吃!现在可不行了,只咬得动豆腐了。” 佳慧听了便说:“抽个空我们去补牙齿吧,装副假牙就什么都能吃了。” 俩老太太一起摆手,奶奶说:“我还有两颗大牙没掉,拨了装假牙可惜了的。”外婆则说:“补什么牙?瞎花钱!再说也用不惯它!” 佳慧没再说话,心里却很清楚,什么“用不惯”、“可惜了”,都是借口,老人不过是心疼钱罢了。她们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骨髓里都深深烙着“节俭”这两个字,更何况现在又碰上佳慧他们经济比较窘迫的时候,老人们怎么肯为了装一副假牙去花钱?没牙她们不是一样在吃东西吗? 佳慧可不这么觉得。不光牙齿要补,还要让她们做个体检。上辈子奶奶是后来检查出来有高血压,但恐怕现在就已经有些症状了,只不过老人习惯了忍耐,有什么小病小痛也绝不会告诉子女。至于外婆……,外婆就是这一年的十一月突然去世的,虽然别人都说她可能是吃汤圆噎住了导致的意外,但那也必须尽快体检才能让人放心。 想到这些,佳慧就觉得,上辈子如影随行的焦虑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她赶紧深吸一口气,默默想,不着急不着急,再有几笔稿费就够了。——但又怎么能不急呢?孩子的成长可以等一等,事业的发展可以等一等,可垂垂老去的人们却等不起啊。 晚上她坐在电脑前抠抠搜搜,一口气敲出两篇文章发给编辑。又看了看邮箱,估算着即将到手的稿费,正想得出神,冯小河进来了。 他这段时间明显黑了瘦了,却比之前结实了许多。这会儿他刚洗完澡,穿着睡觉的白T中裤,趿拉着拖鞋走进来,看着黑发浓密,身高腿长,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姿色。 跟佳慧脑海中那个整天少言寡语、有肚腩的中年男人相比,不说天差地别,至少差距也是非常明显的。 该男子正拿着毛巾擦湿头发,察觉到佳慧在看她,他停下来,含着笑意道:“看什么?大作家。” 佳慧坐在桌前,侧身看他,看了很久才问:“你后悔娶我吗?” “什么意思?”冯小河吃惊不小,收了笑容,在床边坐下看着她。 夏夜的微风透过纱窗吹进来,轻拂着奶油色的棉麻窗帘。佳慧坐在暖色的台灯光里,看起来似乎有点难过。于是冯小河问:“那你后悔嫁我吗?” 后悔吗?上辈子或许是后悔过的。冯小河去世前,有段时间佳慧在他手机里偷查到一些蛛丝马迹,知道他们公司有个女孩喜欢他,经常给他发信息分享生活日常。冯小河很少搭讪,但也没有拒绝过。 这件事一度让佳慧痛苦且愤怒,她很想知道冯小河到底要干什么。每月房贷捆在身上,工作压力担在身上,还有让人鸡飞狗跳的叛逆期孩子,在这种时候,他作为一个家庭的丈夫和父亲,难道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上辈子,佳慧没能从他那儿得到答案。冯小河的去世让这些事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后来佳慧想,或许他只是不想把同事之间的关系搞得很僵,又或许,他也想从沉重乏味的生活里透一口气吧。 但在这样的夜晚,佳慧回想起往事,仍然有些耿耿于怀。而唇齿间残留的煮菱角的香甜,又让她觉得不便发作。而且,退一步讲,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呢。 上一世外婆很快就去世了,这辈子不见得也会这样吧?上一世冯小河对同事的示好不主动不拒绝,宛如一个渣男,这辈子也不见得会这样吧? 即使这一切真的无法避免,她也能肯定,有了他们的陪伴,至少外婆离开时不会有太多恐惧和悲哀;冯小河日后再怎样变心,至少当下他还记得给老婆买她喜欢吃的菱角。——不要为自己无法掌控的未来而焦虑,这是佳慧重活一世学到的宝贵经验。 话虽如此,该说的也还是要说。顺从自己的心意,也是佳慧重活一世学到的宝贵经验。 “以后咱俩要是离了婚,漫水桥的房子归我,孩子归我,”她对冯小河说:“你就一个人去香菇厂过去吧!” “神经!”冯小河简直觉得莫名其妙,“给你给你!都给你,香菇厂也给你,行了吧?” “别跟其他女人勾勾搭搭,不然有你好受的,”佳慧警告他:“时刻牢记,你是有妇之夫。” “老子现在穷得都要当裤子了,哪来的女人勾搭?”冯小河见她没再提离婚的事,暗自松了口气,把擦过头发的湿毛巾扔在佳慧头上,说:“滚去洗澡吧你!” “哦,你这意思是你现在穷,所以才凑合跟我过,等有了钱就去外头勾搭吗?”佳慧扯下毛巾,不依不饶地问。 “我他*妈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啊?”冯小河瞪她,“能不能别一天天尽想些没影的事,你这样一阵阵地很吓人你知道不?刚我还以为你真要跟我谈离婚了。” 佳慧扑哧一笑,她身边萦绕的那种伤感的氛围就散了。她站起来拿换洗衣服,“离了婚不正好吗?方便你找更好的。你公司那些小李啊小王啊,难道就没人喜欢你吗?” 冯小河非常无语,但看到她的笑容,还是微微晃了一下神。他把她往外推,“没完了是吧?精力怎么这么充沛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么有精神的话,趁孩子们都睡了,赶紧洗了澡来,咱们也干点大人该干的事儿吧。” 做体检 让您看牙您就看去,非得跟我犟…… “跟你商量个事儿,奶奶那笔存款我想动用动用。” 隔了一天,佳慧把想带老人去体检看牙齿的事儿跟冯小河说了。冯小河当然满口赞成,亦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只是他说:“咱们手里还有点钱,先将就用着吧。过两天我再问问海市的朋友们,要是能接两个活儿,就不用担心了。没必要花她那点私房钱,攒起来不容易呢。” 但是当他们在饭桌上说起要带老人去医院做体检时,遭到了两个老太太的强烈反对。 “没病没灾的,去什么医院?”奶奶生气地说:“有钱没地方花了吧?要去你们去,我是不去的!” “你奶奶说得对,过日子哪有你们这样的?”外婆在旁帮腔,“就是手里有钱,也要谨慎些花。更别说你们现在还开着厂,往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奶奶,婆婆,体检花不了多少钱的,”佳慧力陈利弊,“但是身体上有什么小毛病能及时检查出来,免得往后拖成了大病,到那时,那就不是一千两千能解决的问题了。您看好多老人平时不注意检查,突然中风偏瘫,他自己难受不说,子女们照顾起来也好辛苦!” 冯小河立刻很机智地举了个例子,“奶奶,田士友您还记得么?就红山村五组的那个田大伯呀。他去年就中风了,花了大几万,好容易捡回条命,现在都不能说话了。天天坐在家门前,说话啊吧啊吧的,嘴角流着涎水,走路只能这样,”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一圈,又说:“我去买棉籽壳亲眼看到的。这还是好的。恢复得差点的就躺床上起不来了,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呢。” 俩老太太果然惊住了,奶奶叹息道:“你田大伯还不到六十吧?这就中风了?” “可不是吗?你们也不想拖累我们吧?那就要听医生的话。”冯小河添油加醋地杜撰:“医生说,早体检早注意,田大伯这场病说不定就避免了呢。” 虽然不肯去医生那里花钱,但医生的话当然是要听的,俩老太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外婆又问:“去哪里检呀?要坐多久的车?” 考虑到老人晕车,佳慧和冯小河决定先去镇卫生院做些基础体检。第二天一早,佳慧开着电三轮,拖老人们去镇上,冯小河把俩孩子送到姑姑家后,也去了卫生院。一行人请医生开了单子,逐项做检查。 不出佳慧所料,果然量血压时,奶奶的高压过了140,医生是个很和气的中年胖子,问:“婆婆,您平时头昏么?” 奶奶在医生这个权威面前还是很乖巧的,立刻全面真实地反映了自己的情况:“有时会头昏,特别是夜里睡觉醒过来,这脑壳有时会昏沉沉的,不过也不严重。” 冯小河在旁边听了,暗自心惊,就听医生说:“这多半是高血压引起的,您先吃药看看,要是吃了药还头昏,一定要再来医院看看。” 奶奶偷眼看医生提笔开单子,忍不住心疼地问:“这药贵不?多少钱一瓶?” “不贵,便宜得很,”医生常年跟农村老头老太打交道,倒也很理解他们,朝她笑道:“一块多钱一瓶,吃好长时间呢,这药您每天都要按时吃,别忘了啊。” 体检结束后,俩老太太倒没有别的什么问题,其他需要化验的结果要过两天才能出来。几个人饿着肚子忙到九点多钟,就在镇上吃了顿早饭。俩老太太花钱花得心疼肝也疼,本以为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冯小河又要带他们去看牙齿。当下奶奶就不干了。 “不去!回家!”她怒气冲冲地说。 “您怎么这么烦人呐?”冯小河也发火了。从他奶奶查出高血压他就心里非常不舒服,这会儿干脆把脸拉下来,噼里啪啦地凶人,“让您看牙您就看去,非得跟我犟!就不能听话点啊?难不成我还会害您哪……” 大孙子到了当家的年纪了,轻易不发火,发一顿脾气还是挺管用的。老太太一声不吭地坐到了车厢里,板着脸到了牙医诊所,板着脸让医生看了牙,又板着脸让医生拨掉了那颗摇摇晃晃的大牙,全程一语不发。另一位老太太也是十分的有眼色,看见拿主意的那位被人凶了,便也不敢再唠叨,整个诊治过程都份外安静。 回家了奶奶跟冯小河也不大说话,赌着气不理对方,传递信息都要靠佳慧和孩子们中转。一个是:“七宝,把这梨给楼上你爸送过去” “佳慧,把人喊过来吃饭”,另一个则是:“苗苗,你爸上线了,去喊你大太太来”……如此过了两天,体检结果出来了,别的指标都还好,只外婆查出来血糖有点低。老人家还以为自己得了大病,心慌得不得了,听说没多大问题才大大松了口气。 之后他们去诊所那边复查,给老人装上了满口假牙。当天中午吃饭时,有一道凉拌黄瓜,俩老太太都尝了,新牙齿当然好使,嚼起黄瓜来咯吱咯吱地响,听着就悦耳。像这种需要咬合力的菜,以往她们根本吃不动的。 奶奶还在跟冯小河怄气,不便对他表露自己的欣喜,就跟佳慧说:“这黄瓜真脆生!” “嗯,姑姑拿来的,”佳慧问她们:“牙齿还舒服么?不舒服的话明天去诊所调整一下。” “舒服!怎么能不舒服?”外婆心痛地感叹:“花了大几千块呢。” “嚼得动的话明天煮点花生吃,”佳慧说:“姑姑田里的花生熟了,正好刨点新鲜的煮来吃。” 第二天傍晚,佳慧煮了半锅带壳的新鲜花生,大家端到樟树下吃。这种水煮花生不需要什么佐料,只在煮的时候放一点点盐和两粒八角就行了。冒着热气的花生壳剥开,里面是饱满的花生粒。外婆和奶奶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每一粒花生,品味着每一口粉糯和鲜甜。 “嚼着吃就是香甜。”外婆忍不住说。 “这花生的品种好,”奶奶也说:“问问你姑这是啥品种,明年我们也种点。” 这时冯小河接了个电话,跑进房里聊了半小时,出来时满脸喜色,跟佳慧说“接了个大活儿”,——以前的同事要找他开发一款小程序。奶奶听不懂,但忍不住主动搭了讪,问他是多大的活儿。得知干完了能赚两万多块钱,俩老太太心情瞬间舒畅了,因为大额花销带来的肉疼稍微平复。——谢天谢地,家里总算有进账了!光花钱没进账怎么像话?像这样下去要把家败光的! 冯小河这活儿要在家里忙半个多月,没法再出门去收购原料了。佳慧便自告奋勇地说让她来。但买料得在附近各村到处转悠,要跟村里人熟,才好上门搭讪攀交情。她路况不熟,又是生人,这事情便不太好办。奶奶听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忙说:“这是什么难事!你现在就教我骑那个电动车,我明天去各村收去!” 冯小河一听就没好气,恐吓她道:“算了算了,您还想学电动车?交通规则懂不懂?骑到街上让交警捉去关起来!真是八十岁了心还不闲!” 奶奶现在看他又很顺眼了,毕竟她大孙子是半个月就能挣几万的人,“你不要小看我!我年轻时也骑自行车的,两个轮子我都骑得好,三个轮子的还能难到我?再说街上骑电动车的老人还少了?” 冯小河不想理她,老太太看他脸色,也识趣地没再坚持了。最后几个人终于商量出结果,决定由佳慧带着奶奶去收原料。第二天一早,冯小河在家编程,外婆照顾两个孩子,佳慧便骑着三轮车挎着相机,带着奶奶往各村去了。 到了村头,老太太跟熟人打一声招呼,家里有柴禾、树枝、锯末、棉籽壳要卖的,就都找了来,甚至还有人指路,告诉她们某村某家有这类东西要卖。佳慧跟人搬东西算账的时候,奶奶就在旁边跟人拉家常,顺便炫耀孙媳妇,“能干着呢……会写文章……还在外头报纸上发表了好几篇……国家还给她发了稿费……”又炫耀自己的新牙,“我说不装,他们非要我装……好得很,现在黄瓜也吃得,花生也吃得……上回还检查了身体,说是血压有点高,现在天天要我吃药,老了就是不中用啊……还是要多听孩子们的话,听说五队的田家老大,中风了吃饭都要人喂,自己受罪,孩子们也苦……” 等车厢装满了,佳慧取出相机,在周围拍几张照片。好多跟奶奶年纪相仿的老人,一生中拍照的机会极少,见她对着自己咔嚓,都怪不好意思的。奶奶便在旁边代为解释:“没事儿,她拍她的,我们聊我们的。……她那个照片子,回去往电脑上一接,立马就看得到,不用洗。……赶明儿让她洗几张,我带过来你们看。” 听的人便很羡慕:“王婆婆,您现在也时髦了,都会电脑了?” “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奶奶一副见过大世面的神情,“叫你天天看,你也会!” 收购原料的路上,奶奶现在也会留意各种花花草草了。这段时间她们从别的村弄了两棵紫薇树、一棵桂花树栽在了园子里。还从一户人家的篱笆外挖了一大蓬长春花。都是奶奶的老熟人,人家送了花,还热情邀请她们进屋去吃午饭,“好久没见到您了王婆婆,这一向身体还好吗?”于是奶奶站在篱笆外,又开始了新一波的炫耀。 摸螺蛳 这样的姻缘,就算是钢筋铸的,…… 一连好几天,冯小河都窝在楼上,胡子不刮脸不洗,往电脑上噼里啪啦地写代码。只在吃饭时露个面。为了不打扰他,外婆经常把孩子们叫去厨房,或到樟树下玩。 两个孩子现在接到了新的任务:画画。家里的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佳慧觉得不够好看,于是网购了彩色铅笔、油画棒和纸张,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请两位小画家“自由创作”,到时还要装进相框挂在墙上的。 兹事体大,苗苗有点为难:“可是,我没有学过画画呀。” “没事儿,想画什么画什么。”佳慧说:“我上次看到你用彩笔画的小房子,那个就很好啊。” 苗苗受到鼓励,顿时有了信心。她展开一张大纸,先是在厨房的餐桌上画,后来觉得不方便,又趴到廊沿的水磨石地面上画。花了大半天时间,勤勤恳恳地用彩铅描绘了很多小房子、树和花朵,又涂上了各种颜色。七宝反正是姐姐干什么她跟着干什么,看到姐姐画画,她也拿了笔,哼哧哼哧地在一张较小的纸上画了好几个火柴人,其中一个火柴人画了一根粗黑而杂乱的马尾,下面的脚是四个圈,表示她走路像风一样快;另一个火柴人的面前画了一个方块。看得出来她努力想要把这个方块画得比较方,结果只画出来了一个简陋的多边形。 “这是爸爸的电脑,”等佳慧回家了,她指着多边形介绍。又用她的小黑指头点了点风中凌乱的马尾小姐,“这是妈妈。你有漂亮的辫子。” 佳慧哈哈大笑,又指着右边那个黑坨坨问:“这是谁呀?” “是小刚呀,”七宝不满地看了妈妈一眼,鼻头糊得黑黑的也没顾得上擦,“你看,她额头上明明还有红痣!” “可把孩子们给忙坏了,比大人还忙,”外婆唠叨,牵着两个孩子去洗脸洗手,“从早上画到中午呢,一口气都没歇,差点没顾上吃饭。” 佳慧把孩子们一顿猛夸,两张画作都被装进了相框。可别说,充满童趣的作品被相框和卡纸一衬,立刻显得高级了起来。苗苗画的村庄图被挂在电视旁边的墙上,七宝画的全家福挂在了楼上书房里。孩子们非常自豪,晚上苗苗跟妈妈视频时,花了十几分钟描述自己的构思和画作,还让佳慧把手提电脑带到楼下,让林芬亲眼看她的画。 “妈妈你看,这是我们的房子,画得好看吗?……还有村口的那棵树,下面还有牛……这是我们家的菜园,奶奶种了绿色的韭菜……后面还有老祠堂,我把它画得比较新……” 自从通了网络,母女俩隔三岔五就能视频聊聊天,苗苗已经不复最初的拘谨,在林芬面前渐渐变得活泼而话多。林芬看着女儿也是满心欢喜,脸都快贴着电脑了,很认真地听她讲话,不时嗯嗯哦哦地回应。 天气越来越热了,佳慧和奶奶现在中午也不出门了,趁着早晚凉快时跑一趟就回家。外婆在一楼地上铺了席子,孩子们在席子上看看书,和佳慧一起捡来各种颜色的树叶,用树叶和花朵做贴画玩。前门和后窗都打开让空气对流,旁边再插个小电扇,凉悠悠地吹着,这样才不至于玩出一头汗。 因为热,外婆到菜地里割了一把嫩嫩的小香葱,在锅里煎出葱油来,中午就吃的葱油拌面,奶奶又拌个酸酸辣辣的腌黄瓜,炒了个土豆丝。一家人围在餐桌边,稀里呼鲁地吃面时,奶奶便说起大姑的女儿。李文琳前两天打电话回来,说是最近就能到家,小半年没见,老人家对外孙女很是想念。 冯小河也下楼来吃饭,他坐不住,端着碗走来走去,还说:“现在真是年纪大了,稍微坐一会儿竟然腰疼。” 佳慧提醒他:“你不是稍微坐了一会儿,你是稍微坐了五六个小时。” “啊?有这么久?”冯小河表示诧异,奶奶立刻说:“坐那么长时间不动,是个石头人也坐损了!吃了饭你去活动活动,到菜地里给我浇浇水。” “大中午的浇什么水?别把孩子热中暑了,”外婆说:“回房躺着歇会儿,睡个午觉也好。” “不行,躺下就不想起来了。”天气热,冯小河没多少胃口,吃了点面条就去厨房廊沿下站着了,前俯后仰地活动着他的老腰。 佳慧看看门外,又看孩子们,问:“两位助人为乐的小朋友,有人腰疼,大家想不想帮他捶捶?” 两个孩子立刻响应:“我去我去!”“妈妈我帮爸爸捶背!” 她俩忙忙地扒完饭,就拉着冯小河要帮他按摩。可把冯小河给感动坏了,左拥右抱地牵着女孩们往客厅去了,“谢谢我两个闺女啊,这几十斤的小体格子,真没白养!” 等佳慧吃完饭去客厅时,就见冯小河舒舒坦坦地趴在席子上,他大闺女在捶背,小闺女在踩腰。冯小河不时指挥:“上一点上一点,对就是这里,使劲儿敲!”一副其乐陶陶的样子。 佳慧走到他旁边,说:“奶奶让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冯小河脸闷在枕头里,含糊道:“炒田螺!” “什么?”佳慧警告道:“你想清楚了再说!给你个更改决定的机会!” 冯小河把脸从枕头里转过来,嘟囔道:“鬼天气这么热,我就想吃点田螺喝点冰啤酒,怎么了?七宝,你想不想吃?让你妈给我们炒田螺去!” 七宝立刻回头责备佳慧:“妈妈!你炒田螺去!我也想吃!” 佳慧:……真后悔,早知道就不让闺女助人为乐了。 她朝父女二人挑眉:“说得轻巧,谁去摸螺蛳?” “买去呀,”冯小河说:“镇上肯定有卖螺蛳的吧?” 镇上固然有卖螺蛳和小鱼小虾的,不过要赶早集。天热,这种鲜货存不住,一大早就要赶紧处理掉,不然就臭了。佳慧正在心里抱怨,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外婆外婆”的叫喊声,奶奶也在樟树下大声回应。冯小河听了呵呵笑:“好,摸螺蛳的主力来了!” 苗苗听到声音,从席子上爬起来,一路大喊着“幺幺”冲出门去了,七宝也紧随其后,等佳慧跟冯小河不紧不慢地到院子里时,就见一个年轻女孩连走带跑地到坡上来了,抱住台阶旁等候的奶奶撒娇:“外婆,我好想你哦,想得不得了!” 奶奶满脸是笑,把女孩拍开,指指旁边站的外婆说:“叫人!” 女孩便甜甜地喊人:“小外婆!”又去抱苗苗,“苗儿,七宝,想幺幺没?” 这便是大姑的小女儿李文琳了。她在省城读大三,放暑假后又实习了一个月才回家。此时她先是掏出两根彩虹棒棒糖,惹得小姑娘们一阵欢呼,这才直起腰跟佳慧他们打招呼:“大嫂,大哥!” “回来啦?”冯小河是看着小妹穿开裆裤长大的,因此说话毫不客气,“刚在发愁没有人摸螺蛳,你就来了!” 文琳瞪大眼睛:“啊?我一来就给我派活儿啊?” 奶奶赶紧打岔:“别听你哥的,大中午的摸什么螺蛳?吃了饭没有?外婆杀西瓜给你吃!” 冯小河到小桥那儿,从水里提出一个西瓜,佳慧在樟树下的小桌上切开,递给大家,李文琳一边吃瓜,一边唠里唠叨地跟两位老人和孩子们聊天,讲到学校的趣事、实习的经历时,二十出头的少女笑靥如花,哪怕不是时下流行的白皮肤尖下颏,那灵动的大眼和娇憨的神态在佳慧眼里也是妥妥的美人儿。 就是这样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却是个恋爱脑,上辈子却被她男朋友PUA,拿捏得死死的,后来又随他嫁去外地,一次次遭遇家暴、一次次闹离婚又一次次反悔,折腾得全家都操碎了心,大姑一提到这个女儿就要淌眼抹泪。 这样的姻缘,就算是钢筋铸的,佳慧也得把它给掰折了。更何况上辈子她也时常为这件事感到愧疚,因为琳琳谈恋爱结婚的这段时间,正好是他们为官司焦头烂额的时候,也牵扯了姑姑的很多精力。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大家就会早点察觉出那个男人的不对劲儿,让琳琳避免这样惨痛的命运。 因此中午稍事休息,她就叫文琳跟她一起到溪里摸螺蛳去。家里挣钱最多的人想吃螺蛳,奶奶和外婆便不阻止,任由姑嫂两人拿着塑料水桶,提了相机,有说有笑地往溪边去了。 溪流旁边的石头上满布着青苔,在石头水下的部分,往往吸附着一只又一只的螺蛳,水面上看不太清,要用手摸过去才能感知,因此抓螺蛳的过程又叫作“摸”螺蛳。溪水里长的是石螺,比田螺尖,颜色偏黑,因为生长环境对水质要求高、数量又少,价格更贵。两人挽高裤腿,顺着菜地旁的溪流朝山里走,从石头缝里不时掏出几只石螺,丢进水桶里,清脆作响。 佳慧站在小溪里,连拍了几张照片。文琳扭过头看她,“大嫂,你拍这么多照片干嘛呀?” “好玩儿呗!”佳慧道:“拍了发论坛里,发博客里都行。” “啊?发在哪里了?让我看看啊,”文琳弯着眼睛笑起来,“要把我拍好看点呀。” “那当然,”佳慧夸她:“你不用拍好看,你本来就好看。” “哪有哦,”文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觉得大嫂你才好看,双眼皮大眼睛,特别漂亮。” 佳慧低头翻看拍好的照片,青翠小山、清溪白石,还有溪水中弯腰摸螺的少女,有种夏日蓬勃灿烂的美。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问:“琳琳,谈男朋友了没?” 文琳抿着嘴笑,摸起一个石螺丢进桶里,才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嫂子,你说什么呢?” “这有什么呀,女孩就是要多谈恋爱,跟男人接触多了,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佳慧不遗余力给她洗脑,“觉得不合适了赶紧换下一个,千万别吊死在一棵树上。” “啊?”文琳瞪大眼睛,又惊讶又好奇:“大嫂,你……你跟我哥不就是初恋吗?我看也挺好的呀。” “谁说初恋啊?那是骗你哥的!”佳慧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悄悄告诉你,在跟你哥恋爱之前,我还谈过一个呢。那男生是个才子,可会写诗了,还弹吉他!你想想,一个长得有点小帅的男孩,为你写诗,还谱上曲子唱给你听,那哪个女孩招架得住?” 写诗弹吉他这些事,都是上辈子的琳琳告诉她的,她们姑嫂关系一直都很不错。跟同母异父的妹妹相比,佳慧更喜欢单纯善良的小姑。在琳琳婚礼前一晚,女孩很甜蜜地说起跟男朋友相识相处的那些浪漫细节,后来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些不花钱却又能赢得芳心的小伎俩罢了。 “琳琳,嫂子跟你说,千万别因为一个人有才华就喜欢他。谈恋爱也好,过日子也好,人品才是彼此相处的基础。一个人有才,可不代表他人品好。薛仁贵知道吗?王宝钏为他挖了十八年野菜,最后不也一脚踹了吗?无论啥时候你都记着,咱不欺负人,可也休想让别人欺负我!” “哦,”琳琳若有所思,又吞吞吐吐,“可……可是大嫂,有人为你写诗弹吉他,真的好浪漫哎。” “你这是中了言情的毒!”佳慧斩钉截铁道:“女孩子要想幸福,心里得有算计。你得看看什么人是真正对你好。我总结一句话,肯为你花钱的不见得爱你,不肯为你花钱的一定不爱你!真的不信你试试!别相信他说的什么谈钱庸俗,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有什么可俗的?这都是借口!哦,他为你写两句歪诗就是喜欢你?我呸!他那是找个观众展示自己的那点歪才情!等你爱上他了,他再各种拿捏你,说你这不好那不好,这叫PUA你懂么?……” 这年月PUA还不为大众所熟知,因此佳慧详细科普了一下这个概念,顺带还把她上辈子看过的名校女大学生遭遇PUA后自杀的例子讲给琳琳听,当然姓名都换成了小丽和大壮。把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的,神情也凝重起来。最后佳慧又趁热打铁,道:“凡是让你感到不舒服或痛苦的关系,都是不正常的,一定要牢记这句话。你要有事拿不定主意,记得给嫂子打电话。” “好的,我知道了大嫂。”琳琳连连点头,“怎么有那么坏的人!让人觉得好恐怖。” 佳慧心想,傻姑娘,就是要你对这个世界保持警惕才好。这时就听琳琳又问:“那,你跟那个写诗的才子后来是怎么分的?又怎么跟我哥认识的呢?” “哦,”佳慧弯腰从水底摸出一颗超大的石螺,心情大好,笑道:“才子只肯为我写诗,你哥却肯花打工挣的钱给我买冰淇淋,你说我要选谁?” 老和小 大太太,勇敢! 晚上吃饭时,冯小河从楼上下来,看到水桶里用清水养着半桶石螺,脸上抑制不住笑意。 “摸了这么多?”他喜滋滋地蹲在桶边,翻捡着螺蛳:“这石螺还挺干净的,养一晚上泥沙就吐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炒着吃了吧?” 文琳趁着大嫂不在跟前,在大哥旁边蹲下,小声问:“哥,你以前是不是经常给大嫂买冰淇淋?” “啊?”冯小河的脑子还没从代码和螺蛳中走出来,整个人都迟钝了好几拍。 文琳现在看自己的大哥,就觉得他跟个傻黑甜似的,尽惦记着螺蛳,让人忍不住要为他操心。她忙忧虑地小声支招:“你以后经常给大嫂买点冰淇淋,知道不?要肯为女人花钱!不然被别人抢走了你别后悔!” “哦,”冯小河瞪着眼看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懵懂样子。 这时佳慧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了,兄妹俩结束了这场鸡同鸭讲的对话,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晚饭摆在樟树下,因为文琳是远客,奶奶把冰箱里最后一只腊鸭拿出来砍了,焯水后煸炒出油,加葱姜蒜爆炒。孩子们不吃辣,先给她们盛了一碟,剩下的加青红辣椒炒了盛出来,红的绿的辣椒点缀着油润紧实的鸭肉,又香又辣又好看。 七宝吃了两块鸭肉,就站到佳慧旁边,像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一样,仰头大张着嘴,让妈妈帮忙剔牙缝里塞的肉丝。佳慧帮她剔牙的同时,仔细观察了一下牙齿,说:“以后别吃太多糖了哦,小心蛀牙。苗苗也是。” “那幺幺送的彩虹棒棒糖能吃吗?”苗苗立刻问。 “不能吃,那个糖太大了,而且色素……”她想了想,改口道:“而且那么漂亮,吃了就没有了。” “啊?”佳慧的回答引起了女孩们的懊恼,“我还留着准备跟妹妹看画册时吃的呢,”苗苗可怜巴巴地眨着大眼睛看佳慧,七宝则直接找后台撑腰:“不行!我的糖!大太太,我要吃糖!小太太,我要吃糖!” 她挺着小圆肚子站在两个靠山旁边,还斜眼瞪佳慧。果然两位老人禁受不住孩子的央求+撒娇攻势,化身为端水大师,劝佳慧说:“让她们少吃两口,孩子哪有不爱吃糖的。”又劝两个孩子:“尝一点是个意思!妈妈/大妈也是为你好!糖吃多了蛀牙!” 听说能吃糖,两个孩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饭。佳慧没说话,心想跟老人住一块儿确实有利有弊。孩子们得到了更多的宠爱和照顾,却也容易有恃无恐起来,改天怕是要好好跟她们立一立规矩。 不过这种情景也早就在她的预料当中。事实上,包括两位老人在相处中可能产生的矛盾,佳慧都提前有过设想和分析。人的嘴唇和牙齿还时有磕绊呢,更何况两个素未谋面的老人。各有各的脾性和生活习惯,忽然搬来住到一起,小争小吵在所难免。万幸两位老人都很明事理,又是一个性子刚,一个性子柔,即便有矛盾,想来也不太容易吵起来。 事实也是这样,甚至比佳慧想的还要好。起初她以为这大概是因为外婆性格好相处,后来才发现,能有这种局面更多是因为奶奶。比如外婆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叠被子扯床单,一丝不苟地扯平整后,她的床上是不能坐人的,会把被单坐皱。但奶奶哪里会想得到?两位老姊妹相互串门聊天,坐哪儿不是坐?外婆倒也不至于当场甩脸子,只是在奶奶走后,把床单重新再拉扯一遍。时间一长,奶奶也就察觉到了,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嫌弃了。 这就体现了为人豁达的好处,奶奶并没有生闷气或针锋相对,而是找了佳慧,说出自己的顾虑,“敢是外婆觉得我裤子脏?我也每天换洗,干干净净的呢。”佳慧赶紧好一通解释,说外婆几十年来都是这样,才消解了可能产生的误会。后来外婆知道了,也很不过意,跟奶奶再三道歉。打那时起,奶奶就很注意了,再没坐过另一个房间的床。现在连七宝都知道,大太太房间里大闹天宫都没事,小太太的床是不能随便上去翻滚的。 如今佳慧倒是不太操心两位老人的相处了,她更担心冯小河和老人之间产生摩擦。比如在花钱这件事上,年轻人再俭省,也是达不到老人那种程度的。老人炒了肉菜,自己可以一口都不碰,全留下来给他们和孩子吃。不是她们不爱吃,现在装假牙了也吃得动,主要是觉得好菜理应留给小的、照顾当家挣钱的。她们老了,跟着喝点汤都是享福呢。 如今家里冰箱每天都有个碗,装着剩饭剩菜,哪怕就剩一口汤,老人们都要留着。奶奶还经常加点菜叶进去煮,这就又成了新的一盘菜。这要放在从前,佳慧非急眼不可。现在她心态变了,都是老小孩呢,只要她们高兴,食物没变质就随她去吧。反而是好脾气的冯小河动不动跟老人们急眼。每到这时,两位老人就会放下分歧(如果此前有分歧的话),神采奕奕地一致对外。有油有盐的东西怎么舍得白白扔了呢?在从前这是要被指着鼻子骂败家玩意儿的! 这都是过往的艰难岁月留给主妇们的宝贵经验,哪怕现在物资丰足了,几十年的习惯也无法说改就改。但饭菜方面俭省也就算了,佳慧唯一觉得无法容忍的,是奶奶在吃药方面也奉行这一原则。她不是血压高每天都要吃药吗?老人就觉得,既然吃一次药血压就能降下来,又何必多那个事,一天喝两次呢?两天喝一次应该也可以。这样一瓶药就能多喝大半年了。几块钱不是钱吗?孩子们经济又不宽裕,她一个不能出去扛活儿挣钱的人,省一分是一分那不是应该的么? 为了这事,冯小河已经跟她吵过两次了,每次老人都梗着脖子说自己心里有数,“我脑壳又不昏了!好得很!是药三分毒,你当天天吃药蛮好咧!”冯小河气得背地里嘀咕“犟老太太”,却又拿她毫无办法。 坐在树下吃晚饭时,佳慧终于找到了好的解决办法:既然孩子们的撒娇这样好使,当然不能白白浪费。于是,晚上到了奶奶吃药的时间,佳慧便交给两个孩子一个任务:监督大太太吃药。 苗苗和七宝当然是乐意至极,这么重要的事!竟然交给了她们!去充当医生和护士的小助手,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是医生和护士么?她俩赶紧一个捧了药,一个端了水,来到客厅里,一左一右把奶奶夹在中间。 苗苗说:“大太太,你别怕苦,闭着眼睛一下子就咽下去了。” 七宝则偎在旁边,用她的小肉手轻拍奶奶的背,“大太太,勇敢!” 奶奶赶紧推辞:“感谢我重孙!我喝过了,我上午都喝过了!” “那不行!医生说过每天要喝两次的。要听医生的话!”苗苗说。 “大太太,勇敢!”七宝说。 …… 经过好几个回合的半哄半逼,她们的大太太终于败下阵来,心痛地把价值一分多钱的药喝了。冯小河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还嘲笑他奶奶“您也有今天”。之后佳慧把药瓶交给苗苗,让她们每天到点监督,两个孩子犹如扛着尚方宝剑,雄纠纠地走了。 琳琳这么久没见外婆,照例是要住几天的。她贪图凉快,晚上在一楼厅里打了地铺,两个孩子也欢天喜地地要跟幺幺睡地上。临睡前,冯小河在二楼喊,让文琳给他冲杯咖啡,文琳端着咖啡上了二楼,看到佳慧在房间的电脑上写稿,便过去问了一句,佳慧又放下手里的活儿,抓紧时间朝她一通输出,灌输“女人要想有尊严,少谈恋爱多挣钱”的道理。 文琳倒没觉得这跟下午佳慧劝她“多谈恋爱广撒网”有什么冲突,反而很佩服嫂子的见多识广。一番教育之后,文琳下了楼,冯小河端着速溶咖啡,搭拉着疲惫的眼皮问:“你跟她说啥呢?” “女人之间的事儿少打听!”佳慧转身就回房了。 冯小河站到房门前,慢慢啜饮着速溶咖啡,说:“你别搞得我妹嫁不出去啊,她本来就是个实心眼,这要听真了,以后不谈恋爱了,我姑不得急死?” “那也总比她以后嫁个渣男强!”佳慧噼里啪啦地打字,回头看见冯小河靠在门框上,双眼放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不是,我总觉得琳琳今天有点不对劲。”冯小河缓缓说:“她怎么突然要我给你买冰淇淋?是你想吃吗?” 佳慧心里一咯噔,镇定回头反问:“你说呢?” 冯小河看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我就说嘛!你想吃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还巴巴地叫琳琳来告诉我,麻不麻烦,真是的!” 边说边回去加他的班了。佳慧抿嘴笑,转身继续敲字,又把下午摸螺蛳的照片传进了电脑,正在调色修图,电话响了,竟然是叶子君打过来的。 “佳慧,论坛上那个帖子是你吗?”在得到确定的答复后,她连连惊呼:“天啊天啊,我就说那个侧影好像七宝!你们老家到底是什么神仙地方啊,看起来好美哦!” 对这一点佳慧倒不否认。有山有水的地方大抵很穷,因为早年交通不发达,工业发展不起来,山水都还保持着原本的清秀。不过对于种花狂人叶子君来说,有块不大的地就足以让她羡慕了。现在,佳慧决定加深这个羡慕的程度。 “门前菜园可大了,一两亩地呢。我随便地栽了些花花草草,长得都很好!” “发来我看看!加我扣扣!天哪怎么会有一两亩地的花园!” “那倒没有,主要是种菜。”佳慧谦虚道:“不过房前屋后的地方也够种花了。” 在看完牵牛花夜来香的照片后,叶子君略有遗憾,“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不种点玫瑰?怎么不种点绣球?顺便说一下,你上次送我的玫瑰爆盆了!五月份开了一百多朵你敢想?我真是服了,养花这么多年这是开得最好的一次!” 双方聊了十分钟后,她又说:“把你地址给我,我买点花寄过去!真是受不了你,那么好的地方就这么浪费掉!”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毕竟佳慧就算钱多,花钱买花也容易惹得老人们念叨。她也没多推辞,挂了电话,就直截了当地把收货地址发给了叶子君。然后心满意足地去论坛上回了几个帖,和网友们互动了一下,就上床睡了。 夜里睡得正熟,她突然被楼下传来的动静惊醒。寂静夏夜里,昆虫鸣叫中隐隐传来哭喊声,佳慧只觉得心脏骤然跳得厉害,忙翻身起了床,趿着拖鞋就往楼下跑。 邻居家 如今老爷子一发病,刘婆婆顿时…… 一楼的人也都被惊醒了,客厅的地铺上,文琳和孩子们正坐着揉眼睛,两位老人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佳慧问琳琳:“咋回事?你哥呢?” 文琳指指门外,佳慧便跑到晒谷坪上朝下张望,就见院门口亮着手电筒的光束,冯小河正跟一个女人交谈着,对方声音听着很惊慌。奶奶站到她旁边细听了一会儿,说:“是隔壁刘婆婆。” 片刻后冯小河朝上面喊:“佳慧,把手机跟钱包带下来,跟我到隔壁去。” “出啥事儿了?”奶奶忙朝下喊。 冯小河遥遥答:“胡爹爹病了,我先过去看看。” 两人说着往那边走了,佳慧忙返身跑到楼上,拿了手机跟钱包,仓促间也来不及换睡衣,只披了件薄外套。下楼时,就见两个孩子很惊慌,文琳和外婆正安慰她们。 佳慧道:“奶奶,我跟小河过去看看就行。天太黑,你们别出去了。”说着便也摸黑出了院子,路上也没路灯,幸好月色清亮,她在门口想了想,干脆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一路来到十几米外的那幢四合院门前。 院门大开着,里面亮着灯光。佳慧把车停在晒谷坪上往院子里跑,在门口正碰上冯小河。冯小河急急忙忙地正要开口,看到门前的车,又一语不发转身往回走。 佳慧立刻知道这是要送人去医院了,两口子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便没有进屋,直接回车上去调头。刚把车停稳了,冯小河就背着一个老头出来了,老太太锁了大门,紧跟在两人身后。佳慧把后车门打开,让冯小河把老人放进去。 几人都上了车,冯小河让老头半靠半躺在他身上,说:“先去镇上卫生院。” 雪亮的灯光划破黑夜,映亮了狭窄的乡村水泥路,和路两边黑乎乎的灌木丛。佳慧一边开车一边问:“这是怎么了?” “夜里老头说不舒服,口渴要喝水,”老太太开口便带了哭腔,“我去给他倒水回来,他就说半边身子麻,脑壳也疼,灯光下头,看着看着就见那嘴角也歪了,话也说不清楚了。我就赶紧跑过来喊人了。天老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听起来这正是脑卒中的前兆表现。这种病如果能在短时间内发现症状、及时治疗,会大大降低病人的致残率和致死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佳慧想及此,不由一阵心惊。这是幸好旁边新搬来一户人家,家里还有能开车的年轻人,不然这荒山野岭的,让两位独居的老人去哪里找人帮忙? 十来分钟后车就到了镇卫生院门口,佳慧狂奔进去喊人,不一会儿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就来了,几人合力将老人抬到转运床上,医生简单看了看,给老人上了氧气和静脉注射,就让他们赶紧往市里去急救。乡镇卫生院没这个条件。 刘婆婆全身都在抖,紧紧握着佳慧的一条胳膊,犹如握着救命稻草。这时听说要去城里,赶紧说:“我给我两个儿子打个电话,电话机子在这里……” 她抖抖索索地想调出手机里的通讯录来,偏还没用惯,半天解不开锁。佳慧扶着老人上急救车,说:“先上车,上了车再打电话。我帮您打。” 有医生跟着,她便让冯小河先开车回家去。“我跟他们去市里,有事情电话联系。”冯小河这几天都很累,今天又熬了大半宿,再熬下去她怕他猝死。上辈子的惨痛经历她可一点也不希望重现。 急救车很快开出了卫生院的大门,把冯小河甩在了身后的黑暗里。佳慧挨刘婆婆坐着,拨通了儿子的电话递给她,老人一听到儿子的声音就又哭了。 “庆啊,你爸他要不成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哪……” 这种无效沟通让电话那边的儿子快要抓狂,两分钟后电话依旧回到佳慧手中,她冷静地把老头的发病情况介绍了一遍,期间又让医生也解释了几句,双方约定在市人民医院会面,这才挂了电话。 看着刘婆婆张皇失措的样子,她忍不住安慰了几句,“胡爹爹这也是福大命大,身边幸好有您守着。这病发现得早,救治及时的话应该没多大问题的。” 不料这又触着老太太的痛处,她立刻把一腔幽怨转移到儿女身上,“都说他们有出息,有什么用?他爸出了事,人影子都看不到……” 连哭带抱怨地唠叨起来,倒是不像之前那么惊恐了。之后几个人在车上小声聊天,刘婆婆把儿女的情况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佳慧。原来老人三个孩子,大女儿嫁去省城,两个儿子都在市里成了家立了业。一个做生意一个在单位上班。年纪大了之后,儿子们本来要把老人接到身边的,是两个老人不愿意。在农村住惯了,住楼房便觉得地方不够大,处处受拘束。更何况老太太还担心远香近臭,他们住在乡下,儿子儿媳偶尔回来看看,双方都觉得亲热。要是搬一起住着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矛盾呢。 如今老爷子一发病,刘婆婆顿时就后悔了,“都是我的错,早两月前老大也劝我们就在城里住下,是我惦记着那两块花生田,怕撂荒了可惜,就赶着回来了。谁晓得会出这样的事?万一老头子有个好歹,我真是……说都没处说去……” 佳慧和医生不免又安慰了老人几句。两小时后,急救车开到了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医生和护士早就等着了,佳慧把刘婆婆搀下来,旁边立刻围上来好几个人。 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朝刘婆婆喊了声“妈”,老人立刻就忍不住大发悲声,“庆啊,勇啊,快去看你爸!”儿子们也顾不上劝慰老妈,都跟着转运车进医院了,只有一个看模样是儿媳的女人,牵住刘婆婆的手说:“妈,您莫着急,医生去抢救了。” 老头那边,自有两个儿子跑上跑下办手续,儿媳便扶着刘婆婆在急诊科门外的椅子上坐下,看到旁边的佳慧蓬乱着头发,外套里还是碎花睡衣裙,便晓得婆婆是把人家从床上喊起来的,自然也是连连称谢。佳慧看这边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便告辞了准备回家,那儿媳便让旁边待命的司机送她回茏山镇。折腾到这时候,天边已经露出了一丝曙色。 回程路上很安静,佳慧在车里打了个盹就到了漫水桥。司机显然是跑过这条路的,把车稳稳地停到家门口,又朝她致过谢才走。佳慧推开院门朝里走,早晨雾气还没散,菜畦里绿油油的各种蔬菜,叶片上挂着露珠,厨房的烟囱已经升起了丝丝缕缕的白烟。两位老人都起了床,一个做着早饭,另一个正在扫院子。 唉,要是她们的身体一直这么硬朗就好了。 外婆一看到佳慧,忙提着扫帚过来,问:“这么快回来了?胡老头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我先回来的,老头还正在医院抢救呢,也不知道现在啥情况。”佳慧看到外婆关切的眼神,补充道:“估计没有生命危险,不过看他那样儿,多半是中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那就不知道了。”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发病就发病了呢?”外婆忍不住叹息,“前几天还看见他刨花生呢。” “脑血栓中风什么的可不都是这样?在地里干着活儿都能一头栽倒,再也起不来。”佳慧看了看闻声出来的奶奶,又说:“您那药一定要按时按顿地吃啊,高血压不控制好,最容易引起中风。” 面对着隔壁老头的前车之鉴,奶奶份外心虚,连声说:“我晓得的!昨天小河也交代我了,说这个高血压鬼气得很,我会注意的,……你吃一口了再去睡。” 佳慧摆手道:“我不吃了,困得很,我再去躺会儿。” 她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地铺上文琳跟两个孩子睡得正香。楼上的卧室里,冯小河也在睡觉。佳慧便没进去,转身进了女儿的房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一闭眼就仿佛看到胡老头那气息奄奄的样子,她想了想,又蹑手蹑脚去隔壁卧室抱出自己的笔记本,回到七宝的房间,打开某宝下单了两罐中老年奶粉。 唉,乡下什么时候也能订到鲜奶就好了。孩子和老人都能每天喝点,身体肯定也会慢慢变壮实吧。 钱花出去后心情果然安定多了,佳慧丢开电脑,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她罕见地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就见房门静悄悄地推开,外婆从门外探头,朝里张望。 “婆婆。”佳慧一边喊,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醒啦?”外婆这才走进房间,坐在床头椅子上,满脸宠溺地看着她,“上来几遍了,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我乖女饿不饿呀?” “不饿,”佳慧抓起外婆的一只手,在脸上蹭来蹭去,“婆婆,”她像从前那样撒着娇:“我好喜欢你哦……” 外婆笑出了一脸褶子,用粗糙的手抚摸佳慧的头发,“婆婆也好喜欢我的乖女……” “妈妈!”门外传来咚咚脚步声,打断了这温情一刻,某小孩像梁山好汉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趴到床前,一张胖脸盘子都快凑到佳慧鼻尖上了,“小懒虫,起床啦!马上要吃饭饭哟!” “大太太在做什么好吃的?”佳慧问女儿。 “马上要炒螺蛳啦,”七宝说着简直要流口水,“好好吃,妈妈你快起来!” “起来了起来了!”佳慧把女儿的脸捧过来,在肉脸蛋子上嘬了两口,这才起床洗漱去了。 炒螺蛳 奶奶的炒螺蛳光是闻着就觉得香…… 炒螺蛳的难点不在于炒,而在于食材的处理。螺蛳抓到后,要先用清水养两天,讲究些的还要放点白酒在水里。等泥沙吐净了,便要用刷子把螺蛳外壳刷洗一番,再用钳子把螺蛳尾部的尖角去掉,清理出内脏,这时方能下锅炒。 也不怪冯小河好这一口,奶奶的炒螺蛳光是闻着就觉得香。能不香吗?放了那么多料。又是葱白姜蒜,又是花椒香叶,又是油盐酱醋,在锅里翻炒入味,再放啤酒焖一焖,快起锅时撒一把切碎的青红尖椒,盛在一个大海碗里,每颗螺蛳都油润润的,看着实在诱人。 冯小河面前摆着一杯冰镇啤酒,澄黄的酒液上,细密的泡沫不断炸裂,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挟一颗螺蛳嗦嗦汤汁,再挑出里面的螺肉吃了,然后呷一口啤酒,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舒发出“心满意足”的气息。 “奶奶炒的螺蛳天下无敌!对吧琳琳?”他给佳慧也挟了颗螺蛳,“真的不骗你。你尝尝。是可以去开私房菜馆的程度。” 七宝眼巴巴地看着那颗螺蛳落进妈妈的碗里,又被妈妈放进嘴里,扭头气愤地问她爸:“我的呢?” “你小孩子不能吃,辣!”外婆忙解释,还朝她的小碗里挟了一块肉。 这怎么能行?她可是期盼了那么久!七宝看着螺蛳,急切道:“我不怕辣!” 真的很辣,但也确实是真的好吃,螺肉又筋道又有味,佳慧吃完一只,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放这么多佐料,炒块石头都很香吧?” 奶奶笑了起来,“早年间,我还真给你们爷爷炒过石头。河沟里小石头子儿洗干净,在锅里用油用盐炒了给他下酒。那时候穷啊,花生米也没有,挟颗石头嗦一嗦,还能吃个油盐味儿。这炒螺蛳也是以前没菜的时候才吃它。炒一大堆,能吃到几口肉?” 文琳和苗苗都当故事听,苗苗还感叹“太爷爷真吃石头啊”,外婆则接口道:“现在有肉吃了,好多人反而专门喜欢吃这些野玩意儿。” 她旁边就有个小孩儿,肉都不吃,伸出自己的小碗坚持要吃螺蛳,“我不怕辣呀,我吃颗好不好?” “真的辣!”琳琳一边嗦螺蛳一边笑着劝她,“你看苗苗姐都不吃,乖,好好吃肉。” 七宝的小嘴巴噘得更高了。佳慧见她不听劝,干脆挑了颗螺肉喂给她,“辣了别哭啊。” “我不哭!”七宝立刻喜笑颜开,张开嘴巴接住了,一边嚼一边点头说:“真好吃!” 片刻后她爬下座位,急急地跑去料理台前倒水喝,一桌人都笑呵呵地看着她。就见她喝完一大杯水,还不转身,奶奶去拉她来吃饭,转过脸来才发现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无情的爹娘都发出大笑声,让一生要强的女汉子非常没有面子。她把头埋进大太太怀里,又被喂了一杯水才止住眼泪。小太太和苗苗姐也放下筷子去哄她,小太太还生气地说:“坏妈妈!我乖宝不哭!等会儿你看我打她!” 炒螺蛳加冰啤酒激发了冯小河的斗志,又过了两天,他编写的小程序终于交出去了。经过几天的修改磨合,对方觉得满意了,就把60%的尾款打过来了。恰好第二天是七宝的阴历生日,佳慧便提议把大姑一家请来吃顿饭,庆祝一下。奶奶忙亲自打了电话,还跟大家说:“明天七宝过生日,她最大,你们谁都不准惹她哭!” 大清早冯小河就去镇上买肉买菜,看到有人在卖才捞上来的新鲜河虾,也买了一袋。路过超市时,忽然想起佳慧上次说想吃冰淇淋,便挑了几根雪糕和甜筒。 回家时姑姑他们已经到了,一大帮人都在树下,玩的玩,择菜的择菜。厨房里佳慧正在咣咣地打发蛋液,准备用电饭煲做个蛋糕。冯小河把雪糕先藏进冰箱底层,这才把买的菜拿过去洗。姑爹也进来挽起袖子准备切肉。人多,干起活儿来就快,不到一小时就都色色准备停当,冯小河便对佳慧说:“冰箱下层有雪糕。” 佳慧已经很久没吃过雪糕了,一听这话,立刻去翻冰箱,从里面挑了支香芋味的,又问姑爹和冯小河:“你俩吃啥口味的?” 冯小河要香草味的,姑爹怕冰牙,不吃,还警觉地看了看外面,说:“你俩进屋吃去,别让七宝和苗苗看见。小孩子肠胃弱,哪敢给他们吃冰东西!” 佳慧和冯小河便偷偷摸摸地拿着雪糕上了楼。两口子做贼似的,躲在房里悄悄吃东西。雪糕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巧克力,里面还有香芋馅的夹心,吃一口透心凉,连窗外的太阳都没那么热了。 冯小河也剥开他的香草味雪糕,朝佳慧面前递了递,“尝尝我的。” 佳慧便就着他的手吃一大口,又大方分享了自己的香芋味雪糕。快吃完时,忽然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佳慧赶紧两口吞了,嗦了嗦棍儿,随手抽出一本书,把塑料袋和棍子都夹进书页,捧在手里营造出努力学习的氛围来。 房门推开了,七宝的小脑袋钻了进来,她看着房间里一站一坐的两个大人,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便问:“爸爸,妈妈,你们在干什么呀?” 两个大人各自手捧一本书,庄重地答:“看书呢。” “下来呀!”七宝热情邀请,“下来看看蛋糕好了没有,好香呀!” “好,”佳慧答应了,又哄她:“你先下去,妈妈把这个……”她仔细一看,手里原来是本菜谱,“把这个菜谱看一看就下来,好不好?” “好,你快点哟!”七宝说完,蹦蹦跳跳下楼了。屋里的两个大人毫无愧疚之情,相互对视一眼,都得意地舒了一口气。 那个电饭煲做的蛋糕竟然很成功,隔着锅就闻到扑鼻的香,七宝和苗苗趴在电饭煲前面,使劲吸鼻子,一看到佳慧进厨房,立刻问:“妈妈/大妈,蛋糕好了没有呀?” “估计是好了,”在两个孩子眼巴巴的目光中,佳慧提出电饭煲的内胆,翻扣在一个大盘子上,把蛋糕从模具中倒出来。金黄色的糕体质地绵密松软,看上去很有弹性,被佳慧拿刀从中间剖开了,铺上了酸奶和西瓜芒果碎的夹心。 “吃蛋糕啦!”两个孩子兴奋地喊。在大樟树下的小桌旁,他们还举行了生日庆祝仪式:让七宝闭上眼睛,对着蛋糕许了个愿。虽然蛋糕上既没有奶油也没有蜡烛,但所有人围在桌边一起唱生日快乐歌,仍然让七宝快乐得小脸都红了。 “妈妈,我许了一个……”七宝还没说完,琳琳和苗苗就打断她,“别说别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七宝瞪大眼睛,赶紧捂住了嘴巴,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佳慧看不够似的看她,内心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自豪之情。 是谁啊?到底是谁这么能干,竟然生出这样一个宇宙无敌的小可爱呀。 上辈子这个小可爱是怎么过的三岁生日,佳慧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在记忆中努力打捞,却并没有找出相关场景。很可能,七宝的三岁生日就跟平时一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毕竟那一年,他们官司缠身,又碰上孩子面临上幼儿园的重大考验,这给大人带来了双倍的焦虑。因为在海市,想上个好点的幼儿园,哪怕三岁的孩子也是需要考试的。 现在的七宝,终于不用像上辈子那样,在两岁多时就匆忙练习计数、对话和英语了。但佳慧却惊讶地发现,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已经相当不错了。这大概是身边总有人陪着她、跟她说话、同时也耐心听她讲话的缘故。只是在乡下呆了短短几个月,小姑娘的胆量就变大了,爱撒娇了,光凭这些,佳慧就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选择都是正确的。 那个不大的蛋糕,最后被大家分着吃了,吃得干干净净,都夸赞说味道不比外面买的差。只有两个刚偷过嘴的大人觉得不够香甜,拿勺子挖着吃了一小口,就谦逊地说饱了。 没想到,他们千瞒万瞒的,到晚饭过后,偷吃雪糕事件仍然东窗事发,——七宝从楼上垃圾桶里发现了装雪糕的塑料袋,举着去问冯小河:“爸爸,这是什么呀?” 冯小河蹲下来看着袋子,“是啊,这是什么啊?”他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大脑中却在疯狂搜索对策。 “这是雪糕吗?”七宝指着袋子上鲜艳的雪糕图案,引导着她的智障父亲,“这是装雪糕的,对不对?” 她还放到鼻子下闻了一下,冯小河赶紧拿过来,面露疑惑道:“装雪糕的袋子怎么会在我们家?是小老鼠拖来的吗?” “我要吃雪糕!”七宝噘起嘴巴,看着她爹生气了,“小老鼠吃雪糕,我也要吃!” “你看这里,这后面专门写了,”冯小河翻过袋子,指着上面一字一顿地说:“小孩不能吃雪糕,年满15岁之后才能吃雪糕……” 在房间偷听的佳慧同情地望着女儿,太狠了!真亏他想得出,吃口雪糕还得等12年…… 刚满三岁的七宝终于吃了没文化的亏,她看着袋子上的字,沉默片刻,觉得无法在道理上取得胜利,便转身下楼,一边呜昂呜昂地哭,一边说:“大太太去买雪糕,让七宝尝尝……” 楼下传来大太太的脚步声和抱怨声:“说了今天不要惹我孩子哭,我看是哪个不听……” 佳慧默默地从卧室里面关上了房门。真是猪队友啊,她才不要管,谁惹的祸谁收拾!雪糕袋这种东西,怎么能公然地放进垃圾桶?不是没事找事吗?像她就很英明,那个袋子夹在《家常菜谱一百道》里面,她敢打赌,七宝不到三十岁绝不会打开这本书。 上学去 你不要害怕哦 八月底一晃就到,香菇厂迎来了全年最忙的时候。 冯小河和佳慧每天一大早就去厂里,把各种原料扔进粉碎机里,粉碎成木屑。姑姑一家人有了空也时常来帮忙。一群人忙到晚上回来时,哪怕洗完澡,身上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木屑味。不过并不难闻就是了。 苗苗和两位太太在家里,则是又接到一个任务:训练七宝适应幼儿园的生活和作息。这尤其让苗苗感到无比自豪且责任重大。因此吃完早饭,她就把大妈刚买的小黑板挂到了树下,还搬好三把椅子,大声喊:“上课啦!上课啦!” 第一天上课,大家都还不是很自觉,除了七宝第一个跑来坐下,大太太和小太太都在厨房里磨叽了一会儿才过来。大太太甚至还提着一篮菜。苗老师有点生气了,批评道:“大太太同学,不能把菜带进教室!” “哦,耗的!”大太太很配合地把菜篮提远了些,还努力使用了普通话。 “下面我要说‘同学们早上好’,你们要说‘老师早上好’,知道了吗?”苗苗小声交代,然后洪亮地道:“同学们早上好!” 下面的两老一小齐声说:“老师早上好!” “同学们,手背好!”苗老师说完热切地看着大家,大家也都坐在椅子上热切地把她看着,两波人面面相觑,大樟树下出现了诡异的沉默。 片刻后苗苗努力示范,“要像这样,手背在后面坐好呀,还要说‘背好了’,知道了吗?” “耗的老是!”小太太也一字一顿,相当认真地使用了普通话。 “我们重来一遍,”苗老师对她的第一份教师工作是非常尽心尽责的,“我说‘同学们手背好’,你们就赶紧把手背到后面,然后还要说‘背好了’,知道了吗?……七宝!你去哪里?” 正在向堂屋飞奔的七宝停下脚步,脸上出现竭力忍耐的痛苦,“报告姐姐……” “要说报告老师!” “报告老师,我要拉粑粑!” 苗老师无奈地看着她,“好吧好吧,快点哦。” 小太太也起了身,“保告老是,窝陪七宝去窝粑粑!”说着跟七宝进屋去了。趁此良机,大太太也赶紧把菜篮提过来,“保告老是,我先择一哈菠菜。” 苗老师能怎么办?苗老师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大太太跟前蹲下,看她择菜。不一会儿,去屋里拉屎的一老一小回来了,小太太很欣慰地对大太太说:“我七宝很能干,今天都自己擦屁股了。” “擦干净了没?”大太太看样子还很想就这个话题聊一会儿,被苗老师义正辞严地打断了:“请讲普通话!好了,我们接着上课。下面同学们来跟我唱儿歌,请你伸出左手,请你伸出右手,不对不对,七宝你伸得不对……” 又是一番忙乱的示范,为了帮七宝分清左和右,老师和其他同学都费了大力。七宝举着她的两只小手掌,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还没学会左和右呢,小太太又说:“保告老是,先火一点水再搞削习吧。” 说着她进屋去,给老师和七宝各端了一杯水,看着她们喝完。这个空隙大太太自然不会放过,赶紧又偷摸着择了一把菜。 一上午的教学就在各种停顿中过去了,成果还是有的,七宝现在知道离开座位要报告老师,‘拉粑粑’要说成‘上大号’,在唱认识身体器官的那道儿歌中,她能跟随歌声准确指出耳朵、眼睛、鼻子等的位置。中午佳慧和冯小河回家吃饭时,她和苗老师还现场表演了一下,获得了一大波彩虹屁,和每人一朵小红花,——不是彩笔画的,而是买来的那种亮晶晶的小红花贴纸,可漂亮了。没得到小红花的大太太和小太太还表示了羡慕。 日子一天天过去,漫水桥边的小菜园里,各种蔬菜也都逐渐长大,八月末他们收获了第一批西红柿,粉粉糯糯的,可好吃了。 小太太说:“这跟我们以前吃的味道差不多。不像外头买来的,吃着总是差了点味儿。” 大太太说:“可不是吗?没用一粒化肥,都是撒的草木灰,浇的大粪水……” 冯小河说:“好了好了,奶奶别说了,正吃着饭呢……” 叶子君的花也是在这段时间到的。傍晚佳慧骑三轮车到代提点拿货时,都被那几个大纸箱惊住了。里面主要是绣球和各种月季,光是四五年的大苗就有好几棵。佳慧把一棵“无尽夏”的绣球大苗栽在了大门外的石墙根下,把几棵月季和剩下的绣球小苗栽到院子的小路边和半坡处的台阶旁。然后她又和冯小河用木头在小桥前搭了个拱门,种了棵红色龙沙宝石的爬藤月季。又把那棵粉龙的爬藤月季随随便便地栽到了水渠边。 “这个怎么不搭架子?”冯小河指着粉龙问她,“不要厚此薄彼,是它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佳慧忍不住笑,把长长的枝条一根根理顺,“这棵等冬天我要搬楼上去的,就放七宝窗外的阳台上,先栽这儿让它长,地栽的苗子长得快。” 她还把苗子上的花苞都无情地掐了,外婆心疼地问:“好好的花掐它干嘛?” “年纪轻轻的开什么花?”佳慧说:“都给我长苗,好好地长!” 他们的小院现在生机勃勃,路边的太阳花开得姹紫嫣红,重重叠叠。喇叭花被奶奶浇过大粪水后,藤蔓和花朵把整条栏杆都淹没了。台阶旁的长春花和夜来香一整个夏天都开着娇艳的玫红花朵,到现在仍然毫无衰败的迹象。还有七宝种下的那棵茉莉,已经第二次开花了(第一次是在姑姑家),绿叶间点缀着白色的小花,坐在堂屋里,都能闻得到阵阵香气。 菜地里更是葱茏一片,黄瓜架和豇豆架上每天摘下来的菜根本吃不完,青椒、小红椒和茄子也都一茬茬地成熟。在石墙上占据了半壁江山的扁豆藤,也结出了紫红色的豆荚。奶奶和外婆还在南坡上点了几窝南瓜和冬瓜,瓜藤爬了一地,绿叶间静悄悄地躺着十几颗半绿半黄的南瓜和粉绿的冬瓜。 八月底苗老师的教学终于告一段落,上十天时间里,七宝已经学会了独立上厕所,能够分清左右脚的鞋子,会穿裤子脱裤子,知道根据老师的指令做事等等。佳慧还在帮她和苗苗洗澡时,给她们普及安全知识,包括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小背心和小短裤挡住的地方不能让人碰等等。家里奶奶和外婆也早就把七宝上学的小被子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等开学。 冯小河早就提前报好了名。乡下上学不用求人,让他和佳慧都大大松了口气。开学那天,他开着车,带着老婆和两个孩子往镇上走的时候,明显感到佳慧有一点紧张。趁两个孩子在后面聊天,他悄悄笑佳慧,“不会吧?上幼儿园还紧张?我看七宝都还好呢。” 佳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男人,他知道什么!上辈子,他女儿上个幼儿园可是足足哭了小半年!每次都是佳慧送过去,每次都要看孩子在门口哭得撕心裂肺。这种体验她受够了,这辈子说什么都要让冯小河也经历几次! “宝啊,别担心,你去就是吃个早饭,跟同学们玩一玩,然后再吃个饭睡个午觉,妈妈就接你了,知道了吗?”佳慧觉得自己越活越没出息,但又忍不住要碎碎念,“哦对了,睡完午觉还能吃小点心。唉,我都想去上幼儿园了。” “还有小点心吗?”七宝果然激动了,问苗苗:“姐姐,有糖吗?” “没有,有小饼干,有苹果。”苗苗很资深地回答。 佳慧从后视镜里偷看七宝,就见她很老道地点了点头,说:“吃完饼干妈妈就来接我了。”又补充,“就来接我跟姐姐了。” “是啊,所以你……”佳慧迟疑了一下,说:“你不要害怕哦。” 冯小河很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佳慧心虚地闭了嘴,就听七宝说:“我不害怕。我怕的时候就去找姐姐。” “不行哦,姐姐是太阳班的学生,你在星星班,你不要随便去找姐姐,出教室门一定要提前告诉老师,知道吗?” 七宝点头,“那我害怕的时候,就坐着不动,等你来接我。” 这也是佳慧教过的,在外面迷路了,要在原地不动,等大人来找她。佳慧颇感欣慰,还要再嘱咐两句,冯小河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对七宝说:“我姑娘真棒!做得非常好!等会儿门口可能还有些小孩儿会哭,别理他们,那都是些胆小鬼!” 车在幼儿园附近停下,门口熙熙攘攘,全是送孩子的家长。隔着老远就听见哭声震天,佳慧都有点不想再往前走了。但不送也是不行的,冯小河抱一个牵一个,她还得拿两个孩子的被窝。一路就见好几个孩子在家长怀里哭闹踢打,“我要回家”的哭嚎声充斥在耳边,看了又好笑又让人心疼。 七宝倒是没哭,她被冯小河抱在怀里,瞪着大大的眼睛,神情凝重地左看右看。等到了教室门口,老师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老师接过被子,另一个老师笑呵呵地来抢孩子,手法相当娴熟迅捷,一看就有充足的对付新入学崽子的经验。佳慧赶紧露出大大的笑脸,还没来得及跟七宝说再见,门已经迅速合上了。惊鸿一瞥中,她看到七宝似乎想回头,屋子里还有好几个孩子,正坐在小椅子上咧嘴大哭。 “我说什么来着?”冯小河教育佳慧,“不看看我姑娘是谁,那是一般人吗?你看她哭了没有?” 佳慧牵肠挂肚,还想去门缝里瞅瞅,被外面的保安大叔大声喝斥:“那两位家长,送完孩子赶紧出去!这是第一天,下次就在门外接送了啊!” 佳慧忙和冯小河点头哈腰地解释,还有一个孩子没送到教室,这才赶紧送苗苗去了三楼。 楼梯上满是来来往往的人,从他们的神情就可以看出,这都是大班幼儿的家长们。因为每个人的表情都相当地轻松,简直可以说是喜气洋洋。熬了一个暑假呢,好容易把家里的小魔王们交回老师手上了,家长们终于解脱了呀。而一楼那些送完孩子还在四处徘徊的人们,则毫无疑问是刚入学宝宝的家长。他们的神情无不是忧心忡忡,有两位奶奶还抹起了眼泪。 佳慧下楼的时候,最终还是没忍住,躲到一楼教室窗户那儿,小心翼翼地朝里看。就见一群小萝卜头里,有哭的有喊的,有紧紧粘在老师屁股后面的,个个哭得鼻涕老长。只有她女儿,也没哭也没闹,正坐在桌边很认真地玩一个玩具。 冯小河也凑了过来,在看到女儿的表现后,他斜睨着佳慧,趾高气扬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哼!” 佳慧:…… 在保安大叔的再一次喝斥中,她跟着冯小河朝外走,心里很欣慰,同时又有一点遗憾:这狗男人!运气也太好了吧!怎么轮到他的时候,孩子就不哭了呢? 24 种香菇 香菇厂的菌棒总体发育良好,令…… 傍晚的夕阳照在半坡上。菜地里, 一位老人正站在番茄架间,把红红的小番茄逐个摘下来;晒谷坪上,另一位老人则认认真真地扫地。“刷——刷——”, 竹扫帚划拉着水泥地坪的声音, 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出很远。 一辆车在院门前停下,佳慧打开车门,两个小可爱蹦蹦跳跳地下了车, 冲进院门。前面的小短腿隔着老远就娇娇地喊:“大太太!” 老人从番茄架前抬起头, 脸上满是惊喜,“哟!我七宝上学回来啦!苗老师也回来啦!” 她提着菜篮子从菜地间穿过, 走到小路边,给两个孩子每人喂了一颗小西红柿, 在仔细打量孩子们之后, 奶奶又一次发出了夸张的惊叹:“这是小红花吗?哎哟, 怎么贴了这么多小红花!我来数数,一,二, 三,三朵小红花!苗老师也得了两朵小红花!哎哟哎哟, 不得了!小太太,你快来看看哟……” 奶奶陪着载誉归来的二人组上了半坡, 果不其然,晒谷坪上的外婆正等在台阶旁, 迅速送上了第二波彩虹屁。既然她们的吹捧是如此情真意切,两个孩子当然越发要行事乖巧。苗老师自豪之下,率先拿出了作业本,端坐在大樟树下的小桌边, 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后再去玩。七宝也跟在姐姐后面,拿出两张草稿纸,哼哧哼哧地在上面涂了很多圈圈叉叉,表示自己也有认真写作业。 不过幼儿园大班的作业实在太少,苗苗很快写完了。两个孩子享用了今日份的蛋糕后,意犹未尽,觉得很应该在学业上再努力一下,这样才能在以后赢得更多的荣誉。于是苗苗拿出小黑板,在上面用力写下了今天学的字母ae,对七宝和两位太太进行了教学。 “啊——”苗苗用小竹棍指着字母教。 “啊——”对面的七宝坐在小椅子上,手背在身后,很认真地学。大太太和小太太则不是很专心,一边跟着练习,一边抽空择菜。——晚上吃饭的人多,姑爹一家都要来,她们得早作准备才行。 这天晚饭吃得迟,上灯时分冯小河和姑爹他们才从厂里回来,散发着木屑味道的五个人先去洗了手脸,这才坐到厨房的餐桌边吃饭。饭前例必又问了两个孩子在学校的情形,并奉送若干夸奖。孩子们脸上的小红花,到现在还不肯揭下来,这可是官方盖戳认定的,要等佳慧郑重地拍过照片后,才能小心取下,贴到佳慧制作的表格中。以后数一数表格里的小红花就能知道,她们这学期得到了多少奖励。 晚饭奶奶炕了小鱼儿,一指长的小杂鱼洗净后,一条挨一条地整齐码放在锅里,用小火慢慢煎,煎到两面焦黄才盛起来,嚼着吃又酥又香。七宝埋头苦干三条小鱼,又用嫩嫩的炖鸡蛋拌饭,吃了一大碗,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自己的小肚皮,说:“饱了!” 吃完晚饭,姑姑邀请苗老师回家住几晚,“都在大妈这里住一个暑假了,也要回家住几天嘛。爷爷前两天都说想你了。”姑姑情真意切地劝苗苗,姑爹在旁边适时作出幽怨的神情,“是啊,感觉好久没有见到我们苗儿了。” 佳慧知道这是姑姑怕孩子总住这里,给自己添麻烦,忙说:“接回去干什么?明天还上学呢,一起接送还能省个人工,再说她俩回家也是个伴儿。等过几天不忙了,我再带她俩回村里玩几天。” 奶奶也跟着把苗老师一通猛夸,对她认真细致的教学给予很高评价。佳慧听说后又奖励苗苗一朵小红花,姑姑和姑爹便没再说什么。倒是文琳笑道:“妈,我也情愿在大嫂家住,这边比我们村里干净,没有苍蝇,蚊子也少些。咱们村头那堆牛粪太讨厌了,不是说王家的牛都卖了吗?怎么牛粪还不除走?” 也不怪文琳羡慕。这边房屋经过改造后,卫生环境确实跟石桥南村不可同日而语。北面的五格化粪池建好后,粪便和污水经过发酵沉淀,先是流经沙石土坑,坑里种着滴水观音和美人蕉,经过植物根系吸收后,渗出来的水又被水葫芦等植物二次净化。到这时,水里已经没什么杂质了。再流进排水沟,被旁边扦插的木槿花墙吸收,基本就不剩什么了。只有下雨时水量充沛,才会有水顺石墙边的排水沟流往小溪。 垃圾也是一样,佳慧专门在菜园一角挖了两个堆肥池,菜叶菜根都扔在里面发酵堆肥,上面盖子严丝合缝,外婆又打扫得勤,基本杜绝了苍蝇的繁衍。当然因为植物多,有几只蚊子在所难免,但因为处处通畅很少积水,佳慧又在坡上种了很多驱蚊草和薄荷,相比石桥南村,这里的蚊虫实在算是很少了。 “哎哟,你在城里呆了几天,就开始嫌弃农村脏了?”姑姑挖苦女儿,又道:“牛粪是王老二家的,他们愿意堆在树下头,咱们有什么办法?” “琳琳想过来住,就让她住呗,”冯小河给七宝挟了一筷子空心菜,道:“晚上挨奶奶睡,又不麻烦什么。” “那不行,一个两个的都在这边住着,现在都不肯回屋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们倒好!”姑姑抱怨,又嗔怪道:“都是你大哥大嫂惯的。” “是不怨孩子,”奶奶出面主持公道,“孩子们爱干净有什么错?这边亲家婆婆一天扫三遍屋子,里外抹得通亮。垃圾都倒在那下面坑里,有盖子搪着,一点苍蝇都不招惹。我这里住惯了,别处也觉得腌臜。” 文琳立刻道:“妈,听到了吗?外婆都嫌咱家脏了!” “我可没这么说!”奶奶瞪了挑拨离间的外孙女一眼,又说:“你妈又不懒,天天也扫屋子。就是村里有些姑娘婆婆们哦,有那个打麻将的时间,垃圾都堵到家门口了,也不肯扫一扫铲一铲!” “我们村里什么时候也像大哥大嫂这边就好了,”文琳叹气,“茅房有盖子,垃圾也有盖子,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多好!” 佳慧想到过两年就会迎来的美丽乡村建设,鼓励道:“会的会的,你放心,过不了多久,石桥南村也会变干净整洁的,到时候比咱们这边更好看。” 文琳对这个前景可是并不乐观,噘嘴道:“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哦!” 不过她也并不担心,因为她马上就要回学校了。过完大四这一年,她多半也会在城市里找一份工作,然后在城市里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这也是每个农村孩子的梦想。通过读书离开那个有着牛屎味的村庄。 要很多年后,经过漫长时光的沉淀,故乡才会在记忆中逐渐变得美好起来。 香菇厂的各种原料终于粉碎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他们要着手制作香菇棒。这一次,连奶奶和外婆都挽着袖子亲自上阵了。胡春平当初购买的那套半自动的设备,能够完成从搅拌到制棒的全部工序,给他们省了很多麻烦。姑爹和冯小河按照一定比例,把木屑、麸皮加上石灰,有时还要根据湿度加上糖化水,放进搅拌机进行搅拌。 这时候经验就很关键,有经验的师傅用手攥一把锯末捏一捏,就知道该不该加水,该加多少水。冯小河提前学习了那么多资料,这方面依然要仰仗姑爹,毕竟他才是那个亲自种过香菇的人。 拌好的原材料经过设备压缩,出来的就是一根根圆筒形的香菇棒。这时,奶奶和外婆各搬一个椅子,坐在传送带顶端,把设备传输过来的香菇棒逐个套上塑料袋,姑姑和文琳则负责封扎袋口,并把包装好的香菇棒用推车运送到另一间屋子,呈井字型摆放好,预备熏蒸。佳慧每天接送完孩子,也会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加入他们,七个人组建了一个农村常见的家族式小型加工厂。 这已经比普通农家制作香菇棒高效且省力得多了。农家没有这种半自动的设备,只能手工拌料、手工往袋里装填原料,拌料和装填都是有讲究的,拌得不均或填得太松都不行。有了设备,整套制棒工序的效率就很让人惊喜。到文琳回学校的前一天,他们已经制作完成了大部分菇棒,接下来就要开始熏蒸消毒了。 香菇棒装袋后,必须要及时进行熏蒸消毒,这是为了避免培养料感染杂菌。上万支菇棒摆放在熏蒸的屋子里,外面套上塑料膜,蒙上厚厚的麻布袋,小锅炉有一根蒸汽管道通向这里,输送着源源不断的蒸气。 整个熏蒸过程要持续二十个小时以上,培养料蒸不透、消毒不彻底,菇棒极易感染杂菌,这一来就废了。而在熏蒸的同时,接种室也要进行密闭消毒,为即将到来的接种作准备。 等到熏蒸好的香菇棒冷却后,就要进行接种了。接种房过去还要供奉菇神,是严禁闲杂人等随意进出的,所有进出人员都穿着消过毒的工作服,戴着口罩,装备得很严实。所谓接种,就是在菇棒上打四个接种穴,把菌种塞进去。当然打穴填种前后都要进行消毒。这工作并不复杂,但也很讲究技巧和速度,因此姑姑请了几个有经验的村民来帮忙,每天工价一百元。一边是流水线继续制作菇棒,一边是小锅炉熏蒸,一边是十来个人不断接种。足忙了一个多月,才把几万根菇棒的菌种点好了。 菇棒接种后,七天之内不能搬运菌袋,要让菇棒“发菌”,就是菌丝萌发定植的时间。等点种穴的菌丝长得像一团棉花一样,就要解膜通风。接下来,过二十多天要进行第一次刺孔增氧,还要给菌棒散堆降温,以免烧堆。隔几天还要二次刺孔增氧。 何时刺孔何时散堆,这都不是仅靠书本知识就能应付的。幸好他们还有姑爹。姑爹不仅自己经验丰富,还丝毫不拿大。碰到他也拿不准的,就叫来同村的大师傅共同验看。有了这么一个扎实过硬的技术指导,香菇厂的菌棒才总体发育良好,令人放心。 25 秋收季 水泥地坪上,铺满了金黄的稻谷…… 十月中香菇厂对最后一批菌棒进行接种时, 姑姑抽空把稻谷割了。现在割谷子很快,家家都请收割机,从田里一趟开过去, 脱好的谷子直接搬回家,不像过去,谷穗割了还要碾压脱粒, 碾了还要扬场扬尘。 但即使机器如此方便,也有一些老人会坚持使用人力收割。因为在他们眼里, 人的力气是不值钱的,用了还会有,而金钱则不能。更何况机器割谷子,总要在地里抛洒很多,老人们是看不得这种浪费的。 佳慧的那两块田, 机器不方便过去,也只能使用人力收割。不过田小, 割起来快,她抽了大半天时间,一个人就全部割倒了, 下午冯小河回来,两人用脱粒机把谷穗脱了粒, 搬运到晒谷坪上晾晒, 水泥地坪上,铺满了金黄的稻谷。——晒谷坪第一次有了符合它名称的用途。 收割完稻谷, 人们也不能闲下来。农村里除了春节那几天, 没有真正的闲时。地里的庄稼是一年四季需要人侍弄的。稻子收了,要赶紧耕田打耖、挖沟修渠,再种上油菜或小麦。菜地里也要赶紧摘掉秋辣椒、秋黄瓜, 种上蒜苗、白菜萝卜等越冬蔬菜。 佳慧家因为地少,跟真正的农民还是有区别的。他们主要是忙菇厂的活儿,等香菇棒全部进了培养室,冯小河抽时间把两块地翻耕了一遍,洒上了小麦种,地里就没什么要紧活儿了。——今年菜园里的蔬菜种得迟,奶奶舍不得这么早就扯秧子,决定晚些时间再种白菜。 前段时间大人们太忙,不太顾得上孩子。到这时佳慧才发现,三岁的七宝进入了她的第一个叛逆期。 周末不上学,苗苗被接回去走亲戚了,七宝一个人百无聊赖,大清早就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抠她的小胖脚丫。外婆喊她去厨房吃东西,奶奶让她到院子里玩一会儿,她都装作听不见。 佳慧听到动静,从楼上下来了,看了看女儿,跟她商量:“再看五分钟就关电视,行吗?” “不行!”七宝侧躺着,把胖脚丫举得老高,眼睛紧盯着电视道:“我要看……六分钟!” 六比五大,这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六分钟那么短。等佳慧到时间到电视关了,她气势汹汹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大声道:“我要看动画片!” “以后我们家上午不准看电视。”佳慧说。 七宝立刻质问佳慧:“谁规定的?” “国家规定的!”佳慧脱口而出。 七宝气坏了,国家规定小孩子不能吃冰淇淋,国家规定小孩子上午不能看电视,国家咋管这么宽呢?她冲佳慧大叫:“不行!我就要看动画片!就要看!” “不可以,眼睛会近视的哦!”佳慧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七宝立刻咧嘴哭了起来,“大太太,小太太,我要看电视!”她还使用了新学来的耍赖技巧,往地上一躺,双腿像踩风火轮一样瞎踢腾。 佳慧差点没忍住笑,她看着耍赖的小混蛋,觉得这样的七宝也很可爱,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上辈子,三岁的七宝大抵是没有这种赖皮的机会的。她很早就学会看大人眼色,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爸爸妈妈会不高兴。在她的童年,家里的气氛一度很压抑,虽然父母尽力在她面前露出轻松的神情,虽然他们吵架也尽量避着她,但孩子不傻,第六感会告诉他们,爸妈的情绪很容易爆发,这时候最好是老实做人。 这辈子的七宝得到了很多宠爱,虽然这并不完全是件好事,但佳慧还是乐见其成。哪个被爱过的孩子小时候没耍过赖呢?被长辈呵护在身后的童年,才会有柔和而明亮的底色啊。 ——当然,该立的规矩也还是要立的。 眼下,七宝的两座靠山正闻声出动,朝客厅聚集。佳慧故意板起脸,朝门外的两位老人说:“奶奶,婆婆,你们别管她。” 奶奶看了看躺在地上哭嚎不止的孩子,又看了看脸色不豫的孩子妈,很明智地把外婆拉走了,“走走走,我们去厨房,让她们娘儿俩闹去。”外婆则心疼地嘀咕:“一点点孩子躺地上,会着凉的呀!”奶奶开解她:“怕咋的?那是亲妈,又不是晚娘!” 脚步声逐渐远去,地上的七宝竭力用更大的哭声来挽留两位太太,竟然并没有成功,她便越哭越委屈了。哭嚎声持续了快五分钟,差点把屋顶掀翻,等渐渐弱下去了,佳慧才走上前,蹲在她旁边心平气和地问:“你哭好了吗?” “没……没有,哼!”小人儿抽噎着答。 “哦,那你就再哭一会儿,好吗?” “好的,哼!” 她在每句话后都缀一个‘哼’来强调气势,奈何哭声消耗了太多体力,所以那个哼也哼得力度不足。佳慧任由她躺在地上,自己坐回沙发看书去了。七宝于是又哼唧着哭了两声。——说过还要哭的,哪怕已经很累了,一生要强的女汉子也还是要表示表示的。 佳慧差点听笑了,竭力板着脸才稳住了。听到哭声又歇了,她才抬头,“现在哭好了吗?” “哭好了。”小人儿自己爬着坐了起来。 佳慧把她从地上抱起来,问:“发脾气有用吗?” 七宝一脸的眼泪泡和鼻涕泡,抽抽着摇头。佳慧又说:“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你看,发脾气一点用都没有。” 她给小姑娘擦了鼻涕,又问她:“妈妈为什么不让你看电视?” “会眼瞎。”七宝回答。别看熊孩子会耍横,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 “对啊,我们七宝眼睛要是瞎了,那怎么办?”她想了想,用手捂住女儿的眼睛,“你看看,眼睛要是坏了,你怎么走路呢?” 七宝的眼睛被挡住,伸出手东摸西晃了一会儿,说:“妈妈我知道错了。” “去吧,跟太太们到门前树下玩一会儿。” 七宝跑出去,她的两位太太赶忙从厨房里出来嘘寒问暖,给她拿吃的,给她擦脸,逗她开心。佳慧看着三人的身影,心想,单家独院地住着,也有不好的地方。孩子没有足够的同龄玩伴,有时还是太孤单了点,老人们这么宠着,也很容易养成唯我独尊的霸王性格。还是得再想想办法。 好在无论是奶奶、外婆还是冯小河,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总体都很配合佳慧。冯小河从厂里回来,他闺女委屈巴巴向他告状,投诉妈妈不让她看电视,还凶她了,还说以后最多只能看半小时动画片。冯小河立刻抱着孩子,同情又气愤地说:“半小时吗?那是有点短!太不象话了!要不我们跟她说说,再加两分钟!” “你不能管管她吗?”七宝眼含期待地问。 “姑娘啊,你还没看出来吗?”冯小河痛心疾首地告诉她:“在我们家谁是老大?你妈才是老大呀。” 七宝沉默了一会儿,不服气地问:“那大太太呢?” “大太太只能管我!” “那……”她本来想问小太太,想到小太太平时也不管事,便又问她爹:“那你呢?” “我只能管你啊,”她爹说着,不太自信的样子,问她:“我能管你吗?你听我话不?听话,咱不惹你妈!” 七宝的第一次抗争就这么结束了。她坐在厨房的长凳上,吃着她爸带回来的小酥饼,想到以后没有电视看的生活,很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没过两天,她就发现,无论是谁制定的规则,它同样适用于所有人,甚至包括老大自己。家里所有人都不看电视了,这就让不能看电视的七宝显得没那么悲惨了。奶奶还说,电视有什么可看的,不如跟苗老师玩,不如看书,不如浇菜园,不如画画…… 然后她们在七宝和苗苗不知道的时候,比如她们去上学时,才打开电视偷偷看。 《甄嬛传》真好看啊,穿的衣服好看,人长得也好看,就是狗皇帝不做人,让奶奶和外婆讨论剧情时很是气愤。 有一天傍晚,当外婆又一次把剩菜从碗橱端出来热,佳慧发现那盘菜至少被热过三次以上,不由就有点生气,嚷嚷着说:“婆婆,不是跟你说了好几次吗?隔了几夜的剩菜要倒掉!您看看,碗里统共就剩点汤,还放到新鲜菜里,把整盘菜都搞得不好吃了!说了这么多次,您怎么老是不听?” 外婆还在心虚地解释菜是好的,并没有变质,这时厨房门外突然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妈妈!”七宝皱着眉,原样奉送了她前两天说过的话:“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发脾气有用吗?发脾气一点用也没有!” 众目睽睽之下,气焰嚣张的老大揠旗息鼓了。她尴尬地挠了挠脸,低声下气地说:“哦,好的,我知道错了。” 26 金秋到 多种一块小麦田也是好的 金秋十月, 茉莉刚谢了没多久,小院里的桂花又开了。金红色小花一簇一簇地缀在绿叶间, 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偶尔有人从门前路上经过,也会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说:“好香呀。” 石墙边现在除了那棵枝叶茂密的无尽夏绣球老桩,旁边的空地也插上了一溜低矮的绣球新枝。扦插狂魔罗佳慧怎么可能放任绣球枝叶自我生长而无所作为呢?要知道,石墙边她是要种长长一排绣球花墙的呀。而绣球这种适合扦插的植物,当你拥有一棵的时候,理论上讲, 你就同时拥有了无数棵。 除了绣球,她还把月季的枝叶全部修剪了一遍。剪下来的那些枝芽当然一点也没浪费,全部沾上草木灰,扦插在菜园的小路边、水渠边、半坡的石阶旁。秋天的小院,花木依旧繁盛,不仅太阳花、长春花、牵牛花还在热烈生长,水渠边的那两丛野菊花现在也盛放了, 耀眼的黄色花朵密密地连成了片, 锦绣一样在水渠边铺开,直垂到流水里去。菊花那略带苦气的香味, 也在小院弥漫开来。 佳慧在园子里扦插花枝的时候, 奶奶去石墙边摘扁豆,看到地上的矮杆杆, 问:“这也能活?” “肯定能!”佳慧说:“绣球月季跟木槿一样,都很容易成活。您看咱们北边那排木槿花苗,现在不是长得挺好了吗?” 经过一个夏天的补插,现在菜园北边的木槿已经连成了排。虽然枝叶还稍嫌稀疏,长得也很低矮, 但这才头一年呢。再等两年,木槿枝条抽长了,再想从墙外钻进墙里面可就很不容易啦。 奶奶笑呵呵地说:“可惜了,卖花的赚不到你的钱,回去都要哭一场。” 外婆正在摘桂花,准备回去做桂花糖,听了她们的对话,说:“这园子一年有三季开花不断,就是到了冬天怎么办呢?去哪里弄棵梅树来栽栽就好了,下雪天开个花儿,也怪香的。” 奶奶便努力回忆,附近村里有没有人家种梅树,好去蹭一棵来。最后她失落道:“没有咧,腊梅红梅我们这里都不兴种,又不结果子,开的花也不能吃,农村人谁耐烦去种它?” “那就去买!腊梅红梅各买一棵!”佳慧兴冲冲地说。 两位老人听不得“买”这个字,立刻一致反对,“算了算了,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就要瞎花钱!”“买什么买?过两天问问你姑爹,他去的地方多,说不定知道哪儿有种梅树的。” 佳慧看着她们笑起来,“只是花钱,又不是割肉,你俩急什么呀?” 正在这时,门外滴滴响了两声,佳慧忙跑去开了门,就见外头停着一辆小汽车,车旁边站着两个陌生男人,一个四五十岁年纪,另一个年轻些,看样子是父子俩。见她出来,年长的男人迎上来,笑道:“你好,我是隔壁胡爹爹的儿子。上次多谢你了,幸亏你把我们家老人送去医院……” 佳慧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看着有点面熟,原来当时在医院仓促见过一面的。这时奶奶和外婆也到了门口,听他这么说,忙都问:“胡爹爹病得怎么样了?说是中风,可好些了?” 那男人便笑道:“感谢您二位关心,老头已经好多了。医生说幸亏送来得早,救治及时,没落下什么后遗症。现在已经能正常走动了,就是左边这条膀子还有些麻。我们家老娘常说,这幸亏是住得离您家近,不然还不晓得会怎么样呢……” 他在这边介绍父亲病情,那边他儿子便打开后备厢,提出好几个礼盒来,两帮人在家门口好一番撕扯谦让,最后才把礼物留下。奶奶问他:“两位老人啥时候才能回来?刘婆婆这一阵不在,我还怪想她的,想多找个人聊天都找不到了。” “暂时不回来了,”胡先勇解释:“我们在楼下找了两间房,让老头老娘先住着,去医院检查身体也方便些。老娘倒是想回来住,可是家这儿离医院远,我们又不能丢下工作跟回来,怎么能让人放心?”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抱怨起来,说两位老人“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儿子孙子一大堆,都让他们去城里享福,老人们死活不愿意去,惦记着乡下那两分地,结果呢,进一场医院,几万块钱就没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依着他们了,因此几个儿女一商量,一起出钱把老二楼下的两间房装修了,让两老住一阵再说。 奶奶和外婆忙说:“这是胡爹爹和刘婆婆的福气!多少人老了病了无人管,你们还抢着把爹妈接去,都是孝顺孩子啊,还个个都有出息……” 这几句话也不光是恭维,也道出了农村的实情。若非子女个个都有工作,且心地不坏,生病的老人是无法得到很好照顾的。胡先勇听了自然也很受用,彼此寒喧了片刻,父子俩才开车走了,说是要去家门口的菜地刨红薯。原来刘婆婆人在城中,心里还放不下自家那两分红薯地,到底是撺掇了二儿子和孙子胡弘扬过来挖红薯。 胡弘扬坐在车里还悲愤嘀咕:“好好地上着班,非要我请假来刨红薯,也不晓得那点红薯值几个钱!”他爹则呵斥:“让你来就来,哪来那么多废话!” 送走胡家父子,佳慧和奶奶把几个礼盒提进了屋,路上她说:“听到了吗?医院看病可贵呢,这一进去,几万块钱就没了。” 每逢这时,奶奶和外婆都会格外心虚,一个说:“晓得了哦,药我每餐都吃。一天没误。”另一个也说:“自从你说吃剩的不好,每回的剩菜不都倒了么?好好的饭菜,遭孽呀……” 佳慧问:“奶粉呢?让你们喝牛奶,怎么不喝?” 奶粉买回来后,两位老人喝得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说什么“一股子腥气,不爱喝它”,其实还是怕花钱。若不是佳慧让孩子们督促着,一罐奶粉两个老人能喝个三五年。在把那几个礼盒放进屋后,佳慧仔细辨认了一下上头的字,跟老人们交代:“奶粉喝完了咱们就喝这个,中老年高钙奶粉,我们也补补钙!” 奶奶立刻把礼盒提走了,“我们喝你买的奶粉就行了。这盒子看着怪洋气的,估计价钱不低,留着等以后走亲戚!” 佳慧心想,我买的奶粉可比这些华而不实的礼盒贵多了,但她忍着没说,只是道:“可别放过期了!” 到了傍晚,冯小河回来吃晚饭了。自从香菇厂的设备运转起来后,他就每天晚上都住厂里。大棚里那么多菇棒,肯定要人日夜看管,查看菌丝生长情况的同时,也防着人去偷或搞破坏。他还在厂区安装了好几个摄像头,把图像连接到自己手机上,有什么动静手机就能自动报警。但即使是这样,也只能抽空回来吃个饭洗个澡什么的,厂里长时间没人肯定不稳妥。到家时,正在做饭的奶奶和外婆忙都把胡家父子到访的事情告诉他,还让他去红薯田里问问,让父子俩留下吃顿饭再走。人家也提了东西过来,他们留顿饭也是尽一尽自己的礼。 冯小河便去了隔壁,四合院旁边的地里,胡老二和儿子果然还在刨红薯,小半天过去了,三垄红薯地才刨完两垄,父子俩都累得汗流浃背、面红耳赤,一个要回城,另一个还想再刨点,正在田头吵架呢。 冯小河过去自我介绍了一番,胡先勇忙客气地给他发烟,双方聊了会儿老人的病情,冯小河便邀父子俩去家里吃饭。胡先勇赶紧推辞,胡弘扬也说:“咱们马上就走了,回去还有事。等下回再来打扰。” 冯小河便帮着他们把红薯装进袋子里,抬到小汽车的后备厢里,把后备厢塞得满满的。胡弘扬抱怨道:“为了这点红薯,我手都磨了老大一个血泡!想吃出钱买就行了,非要跑回来挖!” 他爹擦了擦汗,说:“叫你搞会儿劳动,你就恁多意见!这还没让你种红薯呢,就挖两个回家吃你还不情愿!你老子我年轻时什么活没干过?也没见天像你这么抱怨过!” 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对冯小河说:“小冯,这旁边还有一垄红薯,我们也懒得再回来挖了,你们家如果想吃,尽管来挖,不要客气。白搁着烂在田里也可惜了。” 冯小河不便推辞,便谢过了他,胡老二环顾着四合院前的田园和小山,有点惆怅,想了想又说:“我老头老娘在这住了一辈子,这边几块菜园,那坡边还有一块旱田,你们若不嫌弃,想种庄稼就先种着。老头儿说不定哪天还想回来住,到时再说。” 山里的地不值钱,但也舍不得随便给别人。若说让地荒着,那也不行。荒个两年,杂草生了根,再想耕种就格外费力。隔壁小冯家一看就是厚道人,不如暂借给他们种两年,又还作了人情,想要的话随时能收回来。胡老二做生意的,自然算计得精,冯小河也明白,笑道:“行,那我们有时间了来种点菜,胡爹爹若回来了,想吃直接来田里摘就是。” 胡老二一听就欢喜,这才是大方敞亮人的作派,不是那种一味想占小便宜的人家。他便递给冯小河一张名片,还相互留了电话号码,“这边老屋里没人,还要麻烦你们帮忙多照应些。虽说屋里没值钱东西,遭了贼两个老人也心疼。有事去市里联系我,乡里乡亲的,不要外道才是。”客气了半天,才开着车走了。 冯小河看那名片上写着“先河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总经理胡先勇”,也不在意,揣在兜里回去吃饭。饭桌上一家人谈论这件事,奶奶说:“这是个有礼行的人家。咱们帮人家一把,人家也没忘了,还登门来道谢。怪道刘婆婆为人和气,不是这样的娘,也养不出这样的儿!” “他说把家里那几块地让给咱们家种,”冯小河问:“咱们种不种他的?” 奶奶还没开口,佳慧就说:“怎么不种?多种一块小麦田也是好的,明年春上多打两袋小麦,做馒头它不香吗?” 正在吃饭的七宝听到“馒头”两个字,忙说:“我想吃馒头!” “好好好!”奶奶立刻说:“馒头有什么好吃的,明天咱们蒸包子!苗老师,你想吃什么?” 苗苗握着筷子想了想,说:“我想吃豇豆饼。” 七宝也跟着道:“那我不吃包子啦,我也吃豇豆饼。妈妈,豇豆饼是什么饼?” “就是用豇豆糯米包的饼,可好吃了。明天你们就等着一饱口福吧。”佳慧解释完了,又问两个孩子:“咱家多了两块菜园,你们想吃什么?说了咱们种。” 苗苗和七宝唧唧咕咕地商量了一会儿,一起喊:“种草莓!种草莓!” “行,那我们就种这——么——大一片草莓!”佳慧挥手划了个大大的圈,惹得两个孩子咯咯笑,七宝兴奋地喊:“我们家也要种草莓了!”苗苗则说:“大妈,我跟你一块儿种!” 27 豇豆饼 饼皮焦脆,馅料香糯,每一口都…… 第二天傍晚, 佳慧去幼儿园接孩子。往常她接到七宝和苗苗就直接回家,这次却被七宝的班主任张老师叫住了。 “爱罗妈妈,您等一下, 有点事想跟您说说。”张老师说。 第一次被老师留堂,佳慧有少许紧张, 难道自家小丫头在学校闯什么祸了?她蹲下来问女儿: “七宝, 你没跟别的小朋友闹矛盾吧?” 七宝生气地瞪大眼睛, 说:“我才没有!” 她又挺起小胸脯,神气地指指额头, 请佳慧注意看她的小红花。“张老师还说我是好宝宝呢!李晓仪挑食, 不吃胡萝卜,我什么都吃!” 小班的孩子饭吃得好、觉睡得好, 那都是要被表扬的。佳慧夸了她两句, 又转头问苗苗:“你的小红花是怎么得的?” 大班生苗苗也自豪地挺了挺胸,“老师表扬我拼音学得好!” 最近苗苗得的表扬也不少。傍晚回家后,樟树下的苗老师小课堂还在继续,教学相长, 很有效果, 不仅让七宝跟着学了不少拼音, 也让苗老师白天学的知识得到了巩固。有好几次,苗苗的班主任夏老师还跟佳慧夸她,说苗苗比以前活泼大方了。 孩子回家还要当众授课呢, 可不得大方些嘛。奶奶和外婆现在都把“苗老师”这三个字挂在嘴边, 虽说是调侃, 但也含着尊敬,苗老师听了,可不比以前更自信了吗? 等全班孩子都走了, 张老师才得空过来,跟佳慧说:“是这样的,爱罗妈妈,家里人是不是总叫孩子小名?” 佳慧恍然大悟,忙说:“是的,在家里太太们都叫她小名,叫正经名字的机会不多。是我们考虑得不周到了。” 张老师笑道:“我说呢,好几次我叫她名字,孩子都没反应。以后还是要多叫她大名儿,让她尽快习惯起来呀……” 佳慧忙点头称是,两人笑眯眯地聊起了孩子的课堂表现。张老师又把七宝一顿夸,说她性格特别好,跟很多孩子都玩得来,在班上非常受欢迎,学儿歌什么的也很快等等。聊了好一阵,佳慧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家。 路上她不由得有些感慨。上一世她对七宝寄以厚望,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辈子她就希望七宝快乐健康地长大,孩子却总让她在不经意间得到小惊喜。——或许是从前的自己太贪心太苛刻了吧。可身在海市,不苛刻又怎么能让孩子上一个好点的高中、初中甚至是小学呢? 家里的稻谷已经晒好收起来了,晒谷坪上现在又在每天晒各种干菜。菜园里结的豇豆吃不完,奶奶和外婆便焯过了水,搭在竹杆上晾晒。连着晒几天收起来,就成了一条条硬硬的干豇豆,保存到明年的这时候都没问题。外婆还做了自己最拿手的辣椒酱。先用油把葱姜花椒炸香,滤去残渣,放入姜蒜末炒香,再放进剁碎的辣椒小火翻炒,炒到水分收干,放盐糖五香粉调味,最后放白芝麻增香。这种辣椒酱,挖一坨放在面条里,冯小河连汤都要喝光。 农村老人谁没有一套保存蔬菜的本领呢?今年辣椒大丰收,外婆做了很多辣椒酱,自家吃不完,还送了姑姑好几瓶。奶奶又做了很多糟辣椒粑粑、糟南瓜粑粑,都用坛子封装起来,等过一段时间才可以打开吃。到时候挖一坨糟好的粑粑用油翻炒,炒得米面和里面的辣椒碎、南瓜碎都颗颗分明,配粥配饭配面条都是一绝。尤其糟辣椒粑粑,又酸又辣、又香又酥,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下饭神器。 不过昨天既然苗老师说了想吃豇豆饼,奶奶就提前泡好了糯米。这会儿糯米饭蒸好了,她跟外婆正在厨房一张一张地烙饼。饼皮烙得很薄,到时用来包豇豆糯米馅。馅料是糯米饭里拌上焯过水的豇豆碎,还放了炒过的腊肉丁和各种调料。 “好香啊!”苗苗和七宝到了厨房,先分吃了一块热气腾腾的饼皮,又尝了尝拌好的馅,才跑到桌边写作业画画去了。 佳慧看着七宝,想起张老师的吩咐,便喊:“冯爱罗!” 果然,七宝岿然不动,专心画画,还是旁边的苗苗碰了碰她,说:“宝儿,妈妈在喊你。” 七宝忙仰起小脸问:“妈妈,什么事?” 佳慧在她对面坐下,说:“七宝,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两个孩子都抬头望过来,佳慧便解释:“因为你是阴历七月里出生的小宝贝,所以爸爸妈妈给你取了这个小名,叫作七宝。” “哦——”七宝作恍然状,又问:“那姐姐为什么叫苗苗呢?” “苗苗也是姐姐的小名,姐姐还有个大名叫李苗圃,”佳慧说:“我们为了显得亲昵,平时都叫她的小名。但在幼儿园里,老师都是叫李苗圃的,对不对苗苗?” 苗苗大力点头,摆出很懂的样子:“学校里谁还喊小名啊?肯定都是叫大名呀。” “对啊,那么七宝的大名叫什么呢?”佳慧提问。 “冯爱罗!”两个孩子齐声答,七宝又问:“妈妈,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 佳慧现在有点后悔把谈话的地点选在厨房了,她在两个老太太不时瞟过来的目光里镇定答:“因为爸爸姓冯,妈妈姓罗,爸爸爱妈妈,所以才给你取名叫冯爱罗。” 两个孩子点头,七宝又问:“妈妈,那你爱不爱爸爸呢?” 怎么肥四?老脸竟然有点发烧呢。佳慧忙点头:“爱的爱的,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嘛!妈妈不仅爱爸爸,也爱你,爱苗苗姐,爱奶奶,爱婆婆……” 她把在座各位都点了一圈名,才说:“所以记住哦,你的大名叫冯爱罗,老师叫你的时候,你要记得答到哦。” 七宝郑重点头,说:“我知道了。” 教育完孩子,佳慧便帮着去包豇豆饼了。苗苗很快做完功课,也跟七宝洗了手来帮忙。这个活儿看起来很简单,将圆圆的饼皮摊开,挖满满一勺馅料,上下对折再左右对折,折成一个正方形就行了。苗苗手巧,很快就学会了,七宝却怎么都摆弄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把一张饼皮平摊到桌上,又小心翼翼地挖一勺馅料,中间还要抖洒些,然后表情凝重地把糯米馅倒在饼皮上,想要像妈妈那样摊个正方形,偏那馅料死活不听使唤,散在饼皮上东一坨西一坨的,根本就包不住,偶尔用力太大,就连饼皮也戳破了,糯米漏出来,越发包不成了。 七宝包了好几个都没成功,开始着急,后来发怒,最后连眼泪都出来了。“坏豇豆!”她吸着鼻子说:“太坏了!非把你包住不可!” 大家怕她更着急,都忍着不笑。后来外婆握住她的小手,手把手地教她包完一个。七宝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就喜笑颜开,指着晒箕里放的饼骄傲道:“七宝包的!” 等到她自己动手,又不行了。佳慧说:“姑娘,馅放少一点!放少点好包些。” 七宝又不肯听,“姐姐的馅就有这么多,妈妈包的也是!”她气得咧着嘴掉眼泪,“我也要包这么多!” 大滴的泪珠子都滴到馅料上了,奶奶笑呵呵地说:“等下这个加了料的饼让你爸吃!我们七宝……我们冯爱罗多不容易,为了让他吃上饼都累哭了!” 大家这才哈哈大笑,外婆帮七宝擦了眼泪,佳慧帮她铺馅儿,包好后外婆帮她在饼皮交合处涂上淀粉水,这样就不会散了。连着做了四五个,先头还包得东倒西歪,后来慢慢就比较工整了。 “要学会控制情绪,别这么着急,”佳慧开始上纲上线:“你看,耐心做,最后总能做好的,对不对? “是的,”七宝也很自豪,点评着自己亲手包的饼,“这个好,那个不行。最漂亮的这个我要送给张老师!” “好哦。”佳慧略带醋意地答,提前感受到了空巢老人的失落。 豇豆饼做了很多,一次吃不完,就放进冰箱里冻起来,想吃随时都能煎。包好的饼被放进油锅里,煎到两面焦黄,盛起来堆叠在盘子里。饼皮焦脆,馅料香糯,嚼在嘴里,豇豆碎青嫩,腊肉粒Q弹,糯米软黏,每一口都是惊喜。晚上还煮了南瓜稀饭,大家吃着饼喝着稀饭,都吃撑了。七宝吃了三块,还意犹未尽,说:“明天早上我还要吃这个。” 第二天早上,小姐妹俩不仅吃了饼,还每人给老师带了几个。出发前,七宝数着煎好的豇豆饼,逐一分配:“这个带给我的张老师!这个给于老师,这个给我的好朋友刘子健!” 于是进幼儿园时,佳慧特别注意了一下那位叫刘子健的小男孩,长得高高的,很壮实,看着有点憨。 “刘子健,我请你吃豇豆饼!”她看着七宝跑过去,然后,两个铁憨憨手牵手,有说有笑地进了幼儿园,七宝连再见都忘了跟她说。 28 小狗狗 朱妈妈,谢谢你送我们狗…… “刘子健?男孩女孩?” 回家吃早饭的冯小河听说了七宝交朋友这件事, 立刻从饭桌上警觉抬头,盯着佳慧。 废话!光听名字就知道是男孩子嘛。“高高壮壮的小男孩,两个人看起来好憨的。”佳慧说, 顿了顿又道:“看起来很要好呢。” “我女儿才不憨。”冯家祖传的护犊子心态发作,冯小河吃着饼, 暗戳戳地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家女儿, “改天我去幼儿园接她, 也看看这小子长啥样儿。”看佳慧瞪他,忙又补一句:“免得咱姑娘跟坏小子玩也学坏了嘛!” 不过他们现在还没有空,这两天香菇厂正在进行第一次刺孔增氧,家里老老少少都要过去忙。一家人手持牙签, 在菌丝旁扎眼儿。综合冯小河看来的资料和姑爹的实际经验,这眼儿扎得也要有技巧。只能扎一厘米,一根棒只能扎四五个眼儿。扎完了菌棒内部温度会变高, 这时就要勤翻堆,免得棒子烧了堆。一家人在菇厂忙了四五天, 才刺完所有菇棒。 这往后, 冯小河又接了个生鲜配送服务的小程序, 要在家里忙几天, 香菇厂那边顾不上了。佳慧便顶替他去厂里值守。去之前, 她不急不慢地先到厨房背面挖了一篮子滴水观音。那池子的植物因为肥力足, 长得绿成一片, 下头的根全都交织在一起, 佳慧费了好大的力才把根须分出来。 她提着滴水观音进厂里后, 把两扇大门锁了,去培养室里检阅着一根根香菇棒,这种安静中带点肃穆的感觉……怎么说呢, 让她特别想像电视里的女主那样呐喊一声:“将士们!我承诺你们,你们付出的一切都将得到回报……” 这段时间冯小河在厂里也没闲着,——他修了个厕所。在用了自家的厕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之前厂里的那个小旱厕,就把帮家里修化粪池的师傅请来,在这边也建了几个池子,又修了个公厕。池子里还没来得及种植物,佳慧便把带来的绿植种到了沙土层上。 忙完后她洗了手,四处转悠了一会儿。在厕所后面还有个大大的水泥池,这池子是用来堆积发酵的。出完香菇的菇棒会被集中粉碎,加了菌种后放在这里发酵一段时间,就成了很好的有机肥。 到时候,第一批有机肥就不卖了,全部用来养花种草种水果吧。 家里有肥就是好,到时想用多少用多少。佳慧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贫穷,志得意满地去上网了,她要看看自己的草莓种籽邮到哪儿了。她买了好几个品种的呢,别的不敢说,明年春天实现草莓自由应该没问题。 不过住在乡村还是有所不便啊,快递到得比海市慢多了。 晚上冯小河要加班干活儿,佳慧便决定独自在厂里守夜。奶奶和外婆都不放心,要陪她去住两晚,佳慧说:“有什么好怕的?离家这么近,真有什么事我给你们打电话不就行了?” 奶奶说:“这附近都是山,也没个别的人家,你一个人住着就不怕?” “……有鬼吗?”佳慧想了想说:“有鬼也不怕。我从路旁边揪一根野桃枝去。不都说桃枝驱鬼吗?” 她一个重活了一辈子的人,难道还有什么能吓倒她不成? 她吃完饭,洗了澡,带着手电筒,坚持一个人去了厂里。晚上看着天阴阴的,似乎要下雨,她便把培养室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盖大棚的塑料膜也加固了一下。干完活儿又是一身汗,这边也没法洗澡,只能随便用毛巾擦了擦就上了床。 夜里她倚在枕边在手提电脑上码字,忽然听见外头狂风大作,随即滴滴嗒嗒地下起了雨。风从山岭上一阵阵地刮过,大棚的塑料被吹得劈啪作响。外面铁门被风吹动,也发出尖利的吱嘎声,在空山上传出很远。 佳慧起床站到窗前,朝院子里看,就见窗外树木乱晃,灯光下的院子里空无一人,一座座白色大棚看着跟白天截然不同,怪渗人的。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的,这会儿竟也觉得毛骨悚然了。 正有点忐忑,床上的电话忽然响了,吓了她一跳。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冯小河打来的。冯小河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说:“开门!” 佳慧忙披了外套,跑去开了大门,冯小河把车开进来,跟佳慧两人把院子的大铁门关好,两人一起朝里走,佳慧问:“你怎么来了?” “奶奶怕你害怕,叫我过来的。”冯小河抽着鼻子说:“鬼天气怎么一下子变这么冷了。” 他抖开厚外套,把佳慧也裹进来,两人连走带跑地进了卧室。灯光下的房间寒素得很,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烧水壶。冯小河平时一个人住着还没留心,这时候仔细打量了一下,就觉得老婆确实有点惨。 他到外面接了一壶水烧上,问佳慧: “一个人害怕吗?” “是有点,”佳慧把门关好了,坐到床沿上看他,“晚上没起风时还好,这个风一起,就有点冷嗖嗖阴森森的。” 冯小河得意道:“看!关键时刻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吧?” 佳慧笑道:“有条狗也行。” 冯小河怒视她,佳慧哈哈大笑,“行行行,全家多亏有你这个顶梁柱,好吧? “这还差不多!”冯小河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水凉着,和她并排坐下,问:“嫁给我后悔么?” “那怎么办?嫁都嫁了,”佳慧把手提电脑拿到一边,“咱俩破锅配破灶,谁也别嫌弃谁。” 冯小河不满道:“注意你的措辞!谁破?谁是破锅破灶?” 佳慧不作声,抿着嘴笑,冯小河反手关了灯,说:“睡觉!” 第二天夫妻俩都起来得有点迟,奶奶做完饭,过来替佳慧守厂,冯小河才匆忙开车,带着老婆回去了。到家后佳慧去送孩子上幼儿园,顺便到代收点拿自己的快递。代收点是镇上一个小超市,老板娘三十多岁,手脚麻利地给她把东西找了出来,又问她:“小罗,你养狗么?” 真是提什么就来什么呀,佳慧立刻问:“什么狗?” “我家金毛下了一窝仔,还有一只没送出去,”老板娘笑道:“我觉得你平时挺有耐心的,就想看看你们要不要养一只。” “要啊,能先看看么?”佳慧也不跟人商量,自己就作主了。上辈子七宝看到同学家有狗,那种羡慕的眼神曾深深刺激过佳慧。她知道女儿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些小动物,可那时候人都快没地方住了,又怎么可能养狗? 这辈子终于有院子了,还不是想养几只就养几只? “狗在我家里,”老板娘忙说:“你要真想养,下午让我老公带过来。” 佳慧便说:“那行,我要了。小狗多大了?要准备什么吗?” 女老板笑道:“一个半月了,长得可漂亮,疫苗我已经打过一针了。最好买点幼狗的狗粮,我这儿就有,这可不是我要做你生意啊,别处买也一样的。还有,回家别急着洗澡……” 她喋喋不休地交代了很多照顾小狗的事项,佳慧便在小超市把狗粮和狗碗都买齐了,放到后备厢里。等下午接到孩子,她直接宣布:“各位,有个好消息,我们家要有一条狗了。” “狗?”两个孩子眼睛都瞪圆了。 她们对于小狗的到来非常惊喜,去代收点的路上就开始讨论要给它取什么名字。还没讨论出结果,就到了小超市,七宝和苗苗主动跑过去,跟老板娘说:“朱妈妈,谢谢你送我们狗。” “不用谢,”女老板笑眯眯地抱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奶狗,递给苗苗,说:“要好好对它哦!” 苗苗把狗抱在怀里,呼吸都放轻了些。“它好软呀,”她抬头跟七宝说:“你也来摸摸,轻轻地摸。” 七宝神圣庄严地伸出小肉手,松松地在狗身上摸了两把。“真的好软呀姐姐,”她小小声说,生怕吓着了狗似的,“它的眼睛圆溜溜的,好可爱呀。” 两个小女孩头碰头地看着那只狗,眼神中透出慈祥。老板娘又送给她们一只小纸箱,三个人便带着小狗和纸箱回家了。一路上,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继续讨论着狗的名字,从“小黄”到“神箭”再到“咖啡”,各种风格的名字轮了一遍,最后两个人都决定狗狗就叫“三妹”,因为佳慧告诉她们这狗是女生,家里最小的女生,可不就是三妹了? “我也有妹妹了,”七宝欣喜又慈爱地看着她的三妹,“别怕哟,姐姐保护你!七宝姐姐、苗苗姐姐,还有小刚姐姐都会保护你的!” 回到家后,两位老人对于突然到来的一条狗都有点不知所措,奶奶说:“怎么好端端的从别处弄一条狗来?多少钱?” 听说是别人送的,没要钱,老人便又说:“有条狗看家护院也好。” 外婆则抱怨:“哎哟,这屋里两个孩子,整天爬来爬去的,你还养狗!弄些跳蚤和狗毛在家里,过到孩子身上怎么办?” 苗苗和七宝赶紧保证:“小太太,我们会给三妹洗澡的。她一看就是讲卫生的好小狗,不会有跳蚤的!” 昨天下过雨,天气阴阴的,气温明显降低了,外婆怕狗子冻着,便亲自从房里找了件旧棉袄出来,要拆了给狗垫个暖和些的窝。 “三妹儿,你晚上就睡这上头,晓得么?”外婆跟狗子细细交代:“莫乱屙,屙屎要到外头去;也莫乱跑,那外头林子里有黄鼠狼,你又咬不赢,去了吃亏,晓得了么?” 奶奶陪孩子们给狗子弄水喝,又要给它弄点吃的,问佳慧“盛粥还是盛饭”,佳慧忙说:“先别让它吃饭,让它吃几天狗粮再说。” 奶奶便看了佳慧一眼,佳慧笑呵呵地说:“哎呀,人家三妹儿才一个多月,刚断奶呢,总要吃点好的,等养壮实了再吃家里饭菜吧。” 奶奶便没再说什么了。两个孩子和老人们正在客厅里逗狗玩,冯小河从楼上下来了。 “哟,这就弄了条狗来?”冯小河看看狗,又看看旁边正在拍照的佳慧,冷漠道:“行,你下半辈子跟狗过去吧。” 29 面包窑 制作团队花了大半个小时,成功…… 冯小河帮别人搭建了一个淘宝店铺, 接下来又接了个设计网页的活计,每天五百一千地挣着。如果没有那个厂,就他这收入在农村能让全家都过得很滋润。可惜厂里后续还有各种投入, 得买个小货车, 还得准备着采菇时的工钱,还要买套烘烤设备……,所以他们现在还要处处节省, 真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他在家里做事方便些, 所以一连好几天, 都是佳慧去厂里看菇棚守夜。经过一个雨夜,她现在也不害怕了,更何况她现在还有了狗,一只名叫三妹的小奶狗。 这天冯小河好容易把手里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早上送完孩子,便打算去市里一趟,打探一下市场行情。香菇虽然还没长出来,却要先打听好销路, 才不至于到时候乱了阵脚。奶奶听说他要进城, 忙给他拿了好几瓶自制的辣椒酱和晒好的干豇豆、冬瓜干、茄子干什么的, 让他分赠刘婆婆和他的那些要好朋友。——这些东西在农家不值钱,但听说好多城里人都稀罕呢。 冯小河去了大半天,下午打电话回来, 问佳慧吃不吃汉堡。佳慧想了想说:“给我带一碗螺蛳粉吧,好久没吃了, 特别想这一口。” 傍晚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冯小河进来了,他带回五个汉堡, 外加一碗螺蛳粉。 “给你,”他把粉递给佳慧,很嫌弃地说:“把我车都熏臭了。” 佳慧开心地接过来,不忙着吃,先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冯小河把去几个集贸市场询问的情况一一跟她说了,眼看到了孩子们放学的时间,忙转身去接孩子了。 孩子们晚上多半要吃汉堡,但老人是吃不惯这种洋玩意儿的,所以佳慧还是熬了奶奶外婆最爱吃的菜稀饭,炒了两道小菜。等做好饭,她又把自己的螺蛳粉热了一下。刚把饭菜端上桌,孩子们便到家了,守厂的奶奶和外婆也散着步,自己走回来了。 七宝率先冲进厨房,喊了声妈妈,突然皱起眉头,小鼻头一抽一抽。 “好臭!”她四处寻找臭气来源,生气道:“是谁在这里拉粑粑了吗?” “呃,”佳慧一听就忍不住笑,开玩笑道:“妹吧……” “怪不得这么臭!”七宝立刻恍然大悟,跑过来替她的妹求情:“你先不要生气,我去说它!” 过了一会儿,佳慧出来,就见两个孩子蹲在狗子面前,正在你一言我一语,批评教育妹。 “跟你说过了,不能在家里拉粑粑,会很臭的!不信你去闻闻。这样真的不乖!” “好小狗都是在外面拉大号,你跟我来,以后你就到这里来拉,听到了吗妹……” 背了黑锅的狗子一无所知,冲着两个孩子头甩尾巴摇,跳来跑去地撒着欢儿,苗苗看它这懵懂无知的模样,不由很是为它的前途担心,回头宽解佳慧说:“大妈,我们已经说过妹了,它说它以后改……” “哦,”佳慧觉得怪对不起妹的。不过现在也不方便说实话了,而且看狗子的模样,也实在跟含冤负屈沾不上边,所以她的愧疚就只有很稀少的一点点。 奶奶和外婆也上了坡,奶奶一进厨房,立刻皱起眉:“哪儿来的一股怪味?” 苗苗在奶奶责怪之前,抢先替妹认错,“大太太,是妹在厨房拉粑粑了,我跟七宝刚才已经打过它了。” “好好教它,别动不动就打,”奶奶嘱咐,“狗子跟孩子都是一样的,越打越皮。” “知道啦大太太。”七宝和苗苗立刻如释重负,扭头撸狗去了。 佳慧的愧疚之心多了那么一丢丢。她决定把螺蛳粉端到菜地去吃,于是说:“快来吃饭,今天有汉堡哦。” 一家人顶着臭气坐到餐桌边,冯小河一边笑,一边把窗户打开透气。佳慧偷偷把螺蛳粉放进一个小竹篮里,说:“你们先吃着,我把这点草木灰提出去了马上来。” 孩子们正在惊喜地分汉堡,奶奶和外婆答应了一声,便忙着盛稀饭,除了冯小河没人注意她,佳慧便提着那碗肇事的螺蛳粉,去了坡下菜园里。 她把篮子放下,端起热热的米粉,深吸一口气,这也太香……不,这是有点臭,但是闻着真好吃啊。 她挑起一筷子粉,稀里哗啦地嗦进去,再吃一块腐竹,叼一口炸蛋,不由再次感叹,在阴冷的秋天,有一碗酸酸的、臭臭的、辣辣的螺蛳粉,她的幸福感是很容易得到提升的。 正吃得欢畅,冯小河出来了。他站在坡上,朝佳慧大声喊:“好了没有?奶奶让你进去吃饭呢。” 佳慧知道这是要让老人们听见,忙也大声作答:“快了快了,你们先吃,别管我!” 她在小路上边吃边走,顺便察看路边扦插的苗子,一直走到大门外去了。门外石墙根下,那一批新插的绣球枝也都冒出了新芽,看来长势良好。佳慧看完苗、吃完饭,把纸盒悄悄藏在墙根下,这才重新进了屋。 外婆已经亲自出来催她了,“什么活儿非要在吃饭的时候干?快上来,菜都冷了!” 佳慧哦哦地应着,在晒谷坪边的水龙头那儿洗了手,还洗了把脸,进去盛了一小碗菜粥,坐在苗苗旁边吃。 随着她的靠近,苗苗感觉到臭味又有些浓了,但她非常明智地没有开口询问。 一定是大妈刚才去倒狗屎了,一定是! 苗苗不由忧心忡忡地想,妹呀,你以后可不能再到厨房拉屎了,不然姐姐担心保不住你了呀…… 七宝已经非常快乐地吃完了她的汉堡,还喝了一碗菜稀饭。两位老人果然都不爱吃,依旧是稀饭配茄子煎饼。那个饼煎得两面焦黄,冯小河却碰都没碰,他喝着啤酒,说:“明天别吃茄子了吧,连着吃了这么多天,都吃腻了。” 菜园的茄子进入了全盛的挂果期,即使摘了一批做茄子干,每天也都有茄子长出来。总不能白白看它在枝上变老,所以这几天顿顿有茄子,炒着吃、煎着吃、做饼吃,虽说花样翻新,但也确实容易让人腻味。 “你这还是没挨过饿,我们过五九年的时候,树皮都是好东西……”奶奶开始忆苦思甜了。 佳慧看着冯小河喝空的啤酒瓶,突然灵机一动,问:“那想不想吃烤的茄子呢?” “烧烤?那可以!”冯小河立刻很怀念了,“感觉我都好长时间没吃烧烤了!” “我也好长时间没吃烧烤了!”七宝跟着她爸说。 佳慧便摩拳擦掌,说:“我们来做个面包窑吧!” 对大家来说,面包窑还都是没听说的新鲜东西,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是用来烤面包的吗?”苗苗问。 “不光面包,”佳慧说:“还能烤鸡翅、红薯、披萨什么的。能烤的可太多了。” “我也做!”七宝立刻心动了,说:“明天不上学,我跟妈妈一起做!” 第二天,奶奶和外婆继续去厂子看门,好让他们在家做那个什么面包窑,为了不让妹捣乱,还把狗子也带去了。吃完饭,佳慧便让冯小河开着车,四个人去上次姑爹挖泥的地方,从那儿挖回一大筐黄泥巴。然后她在晒谷坪的水泥地上铺了一大张塑料膜,把土倒上去,加了一些沙和水,让冯小河和孩子们换了雨靴,在上来反反复复地踩。 两个孩子一听就乐坏了,这不就跟踩雨水一样好玩吗?她们牵着冯小河的手,在泥巴上面转着圈圈踩来踩去,不时发出哈哈大笑。 他们昨晚就在半坡下挑好一块地,铲平了准备在上面砌一个平台。以前装修房子没用完的几十块砖头和一袋沙土,这会儿都码放在平台旁边,还有几十只空啤酒瓶子。佳慧先用砖和沙土砌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池子,长宽各一米二,高度是四块砖。冯小河看她在坡下忙忙碌碌,忍不住喊:“瓦工活儿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来。” 佳慧抬头看他一眼,说:“踩你的泥吧!” 砌池子没什么技巧,横平竖直而已,她很快就弄好了。然后在池子最下层铺上一层沙土,土上面铺一层空啤酒瓶子,等密密地铺满后,再在上面铺一层沙土。沙土抻平后,再满铺一层平整的砖头。做面包窑的平台就准备好了。 接下来是在平台上做窑身。要先用青砖砌一个圆拱形的窑门,那个小圆拱很是花了佳慧一点时间,期间还拆了返工。冯小河换了鞋,蹲在坡上看她砌拱门,问:“你这是打哪儿看来的做法?” 佳慧总不能跟他说,这是从后来很火的一个博主那儿学的吧?她便现编了一个借口,“以前外出采访的时候看到的。” 这个借口是万能的,立刻让冯小河信服了。正好这时佳慧已经砌好了拱门,她站远了端详着自己的手工活儿,问冯小河:“这拱顶圆不圆?” “圆!”冯小河拍她马屁:“厉害!不愧是我老婆!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 说着他跑去继续和两个女孩踩泥了。佳慧则在拱门后面,照着窑身的形状,堆了一堆沙土,沙土的尖顶高过拱门,这是为了支撑窑体。沙堆上一左一右各插一根通心竹子,是预埋的排烟孔。然后,为了到时候方便脱模,她在沙土堆上铺了一层旧报纸。 这时候就要用到那堆黄泥巴了。那堆泥已经被踩得柔软而富有粘性,这时候再踩进去,要想把脚拨出来就要使好大力气。踩泥巴的活儿已经不好玩了,小姐妹俩正消极怠工,踩得有一下没一下的。佳慧检查了一下,觉得已经可以了,便让他们把黄泥搓成一根根萝卜粗细的泥条。这立刻让七宝和苗苗又有了兴趣。他们揪一团泥巴,在水泥地面上先滚成球,再搓长搓细,个人搓得兢兢业业,还相□□比谁的更圆更光滑,因为评比结果不够公正,甚至还发生了争执。 等泥条搓得差不多了,佳慧把它们运下来,一根紧挨一根,厚厚一层铺到了报纸上面,铺好后,她在泥巴外面又满铺了一层空啤酒瓶,瓶子上面再铺一层泥巴条。最后把最外面的泥巴沾水抹光滑,窑身就做好了。 四个人都糊得满手黄泥,看着那个小小的泥巴窑非常自豪。七宝和苗苗立刻就想烤面包来吃,佳慧说:“还早呢,要等泥巴阴干了,把窑里的沙土挖出来,才能把面包放在里面烤。” “啊?要等这么久吗?”两个孩子都很失望。 冯小河却意犹未尽,忙说:“咱们去玩泥巴!我教你们捏一个拖拉机,走走走!刚才我就想做一个来着,怕泥巴不够才没弄成。” 七宝立刻挺胸凸肚,雄纠纠跟着她爸走了。冯工带着他的两个助手,继续盘那团剩下的泥巴。他们蹲在地上搓轮子、捏车身,忙得不亦乐乎。冯小河腿都蹲麻了,也没空找把椅子坐,后来还是佳慧朝他屁股下塞了个小板凳。 佳慧洗了手,从屋里拿出相机,围着拖拉机制作团队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边拍边忍不住笑。拍完一组,她翻着照片查看,有一张里面冯小河正跟孩子说话。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溅着泥点子,满手都是黄泥巴,却笑容明朗、神情松快,让佳慧觉得熟悉又陌生,差点想不起从前他阴郁沉默的模样。 拖拉机的制作接近尾声时,奶奶和外婆又散着步,从厂里回来了。两位老人还不知从哪里采了小半篮野菊花,预备晒干了做菊花茶,看到院子里孜孜不倦的个人,都哭笑不得。 奶奶说:“多大的人了,还玩泥巴……” 佳慧帮专心安装车轮的冯小河甩锅:“没办法,孩子们非要玩。” 外婆搂着妹,不让它跑过去,还劝它:“你看他们都有胶靴,你又没有!到时候沾得满脚泥,乖,你就跟我在旁边看会儿行了……” 制作团队花了大半个小时,成功做出来一辆拖拉机的车头。这车有一对小前轮,一对威风的大后轮,还有木棍做的轴承,车身的泥巴抹得那是相当光滑。冯小河甚至还精心修剪了一根小棍,给拖拉机做了个长烟囱。做好后七宝兴奋地双手捧车,飞跑着去给大太太、小太太和妈妈看,路上把其中一个轮子跑掉了,忙又哭丧着脸回去,让冯小河想办法粘上了。 佳慧又是卡卡地一阵拍照,外婆抱着狗点头:“这车是好看,跟我们村李大贵原先开的一样!”奶奶则叹着气说:“这两口子!” 30 烧烤会 还是被迫对着那屉刚蒸好的桂花…… 转眼已经十一月底, 两场阴雨后,气温更低,七宝早上的起床开始变得困难。有天晚上她回家发起了烧, 开始咳嗽,停了两天没去上学,病好后, 就仿佛打开了她人生的新大门。 “七……冯爱罗,起床上学啦!”外婆去叫她, 她就故意咳嗽两声,声音小小地说:“小太太,我不舒服。” 天气变冷后,两个孩子就不再自己睡了。苗苗每天挨着奶奶睡,七宝每天看心情,有时跟外婆睡, 有时跟爸爸或妈妈睡, 当然这主要看谁在家里。这天她是挨外婆睡的, 可把外婆吓坏了,孩子不是才退了烧吗?可别是晚上被子没盖好又着凉了。她忙把手掌覆到七宝额头上, 觉得温度并不高, 这才略略放心。 一阵嘘寒问暖后,外婆出门宣布, 孩子不舒服, 今天再在家里歇一天。 结果这点鬼心眼被奶奶识破了。奶奶到房间里看了看七宝,就故意唉声叹气:“张老师好可怜, 又要看不到冯爱罗了,昨天就打电话来,问冯爱罗同学病好了没有, 好了的话就赶快去上学,大家都很想她呢,还有那个叫什么子健的……哦,对,刘子健,也很想念我们冯爱罗呢……” 我们的冯爱罗同学躺在床上,虽然非常不情愿离开暖和的被窝,但还是在强大的责任心的驱使下,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哎呀,”奶奶惊喜道:“我们爱罗病好啦?今天能上学了吗?那张老师可要高兴坏了!” 睡眼迷登的冯爱罗同学让大太太帮忙穿了衣服,被护送着洗了脸涮了牙,人清醒了,就又想去幼儿园玩一玩了,毕竟幼儿园还是好玩的。于是她开开心心地跟太太们说再见,和苗苗两个一起,被她爸送去上学了。 冯小河这段时间接活儿攒了点钱,准备买辆二手的小货车。厂里的香菇棒已经转色了,——菇棒表面生长出一种棕褐色的东西,看着像树皮一样,这意味着菌丝生长发育已经结束,接下来就等着出菇了。采摘季即将开始,没有货车就无法及时把香菇拖去市里出售,这属于必需的生产工具,非买不可的。他有个初中同学,现在在市里开修车店,冯小河早就委托别人帮忙打听二手车,昨天才有了回音。所以今天他送完孩子上学,就搭车去了市里,到下午就开了辆七成新的小货车回厂里了。 到家后他才发现,姑姑和姑爹也过来了,还带来一大篮板栗和柿子。板栗是姑姑家后面那棵树上结的,柿子是从山里野树上采的。姑爹把板栗切成十字刀花,准备拿来烤着吃;那筐柿子则被整齐摆放在窗台上、料理台上,每一颗都是金红色,阳光下非常喜人。 佳慧情不自禁又拿出相机,拍了一组照片。拍完她忍不住感叹,秋冬季节,柿子真的是颜值最高的水果之一啊。可惜没能到山里拍到柿子树,树叶落尽的枝桠上,挂着一颗颗红色小灯笼般的果实,那情景光想一想就觉得很美。 晚餐他们准备了很多食材,准备用面包窑烤着吃。素菜有茄子、豆皮卷韭菜、辣椒、娃娃菜等,荤菜有五花肉、鸡翅和羊肉串,还有两个大大的披萨等着烤。这会儿,奶奶正在厨房里做肉丸子,准备为烧烤补充一道丸子汤,佳慧则正在做桂花糯米糕。三妹在他们脚下跑来跑去,想讨点肉尝尝。 糯米糕里的粘米粉是今年稻田出产的新米磨的,和糯米粉混合,加上糖水,被搓成了不干不湿的一堆颗粒。佳慧正在给颗粒过筛,一个圆形小蒸屉上铺着蒸笼布,上头已经筛了一层松松软软的米粉颗粒。筛完一层,佳慧在米粉上铺一层红薯泥,又在红薯泥上继续筛第二层米粉。 冯小河看了两眼,总觉得老婆比以前耐心多了。过筛是个细致活儿,性子急的人可干不来。搁以前佳慧筛两下子就得急眼。现在好多了,看她干什么都是一副不急不燥、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都没有面前这口吃的重要。 佳慧把米粉筛完,在最上面洒了些干桂花,金黄色的桂花点缀着雪白的米粉,在圆形的蒸屉里看起来像个非常精致的蛋糕。 “今天家里怎么做这么多菜?”冯小河又去看奶奶做丸子。 奶奶听了直笑,“今天你过生日,忘啦?” 佳慧也笑着说:“我们搭你的福气,也弄点好的吃一吃。” 冯小河瞪大眼睛,他是完完全全地忘记了。他看看佳慧,又看看奶奶,最后抱着老人摇了摇,“谢谢我的奶奶,给我做这么多好吃的。” “起开!”奶奶笑得手抖,直嚷嚷:“看把我肉弄洒了!” 佳慧看看时间,说:“寿星佬,去接下孩子们吧。” 冯小河笑呵呵地出门去接孩子了。奶奶开始把肉丸往锅里下,佳慧把糯米桂花糕座到火上蒸。门外,姑爹和外婆也在树下的小桌上,把几道肉菜的酱料都刷好了,姑姑正用锹把面包窑里的柴火往外扒,准备开始烤鸡翅和五花肉了。 “这不就是个灶膛么?就是上头没有锅。”姑姑说。 “听佳慧说比灶膛保温。而且这个窑据说温度最高能达到好几百度呢。你小心点别烫着。”姑爹在坡上提醒。 姑姑赶紧把伸出去的爪子收回来,戴上一副棉手套,说:“我晓得。” 秋冬季节天黑得早,等冯小河接孩子们回来,外面已经擦黑了,头一批的两个披萨和一大盘五花肉已经烤好了。披萨的饼胚烤得微黄,上面的芝士碎都融化在番茄、玉米粒、肉糜和火腿粒上,看起来非常诱人。五花肉则滋滋冒油,用生菜包一块,再好吃也没有。 丸子汤和桂花糯米糕也端上了桌,厨房里热气蒸腾,窗户上都蒙上了一层水汽。姑姑安排大家坐了趁热吃,她和佳慧一趟趟地把烤好的东西端进来。面包窑太小了,只能一批批地烤。 “爸爸,快许愿!快许愿!”七宝喊。 虽然没唱生日快乐歌,但冯小河既然是寿星,还是被迫对着那屉刚蒸好的桂花糕许了个愿。大家为照顾成年男人的脸面,没有说祝福的话,但冯小河仍然很不好意思,和姑爹就着烧烤喝起了啤酒,——既然是烧烤,怎么能没有啤酒呢?他也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烤茄子。长条茄子不去柄,茄身从中一剖为二,上面铺着蒜蓉,烤好后端出来喷香。烤鸡翅也是焦黄油亮的,一上桌,孩子们顿时一片欢呼。 “大妈,这个披萨跟电视里的一样一样的!”苗苗举着披萨说。 姑姑也尝了尝披萨,问佳慧:“这个外头卖多少钱?” 佳慧想了想说:“七八十一个吧。” 奶奶失声叫道:“七八十?就这么一个面饼子?”她跟外婆啧啧惊叹:“外头的东西真是吃不起!” “我们这是烧烤大会!”两个孩子举着肉丸汤,假装碰杯,开心得不得了。 冯小河看看品尝披萨的老人,又看看欢快的小姑娘。姑姑正在给姑爹用生菜包肉,佳慧在给孩子们分桂花糕。他有点熏熏然,分明没喝多少酒,却像是醉了。 今天上午其实他都还有些沮丧,有点五味杂陈。市里的一些朋友因为他回老家,都不怎么搭理他了。也对啊,昔日优秀的学子,成了工程师,在海市的大厂有份高薪工作,说出去是很亮眼的存在。而现在他算什么呢?说好听点,一个乡镇小厂的企业家而已,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回家种地,哪里值得别人费心去结交呢? 但现在,坐在乡下这间小小厨房里,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从零开始创业确实难,可是这样的人间烟火,他冯小河就是赴汤蹈火,也想要尽力守护啊。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昨天不知不觉喝得有点多,早晨大家也就没叫醒他。冯小河洗漱好了下楼,家里非常安静,只有屋后的鸟叽叽咕咕地叫着。孩子们去上学了,奶奶和外婆又去了厂里。佳慧则正在门前菜园里移栽草莓。前段时间,她把草莓种籽用温水催发后,和苗苗七宝一起洒在了门前的一小块地里,还在上面盖了薄膜。现在,薄膜下是一片绿色的草莓苗,一棵挤着一棵,密密地生长着。 为了种草莓,奶奶和外婆把门口菜园里的空心菜和黄瓜秧都忍痛扯了,空出一大片地来。佳慧早就把地整好了,还洒上草木灰肥翻了一遍。这会儿她正在起垄,——就是在地上培成一行一行的土埂,草莓苗栽在埂上,土质疏松透气,埂旁就是水沟,这样才不致于积水。 冯小河看了一会儿,去厨房里端出早饭来吃。早饭煮了青菜粥,配一点咸菜,正适合薄醺后的清晨。这时忽然有同学打电话来,问他昨天是不是到市里来过,两人聊了片刻,同学又说上次拿过来的辣椒酱家里人都非常爱吃,改天要过来专门谢谢做酱的长辈等等。冯小河接完电话,继续吃粥,笑容在脸上挂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