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天师》 第一章 十人沟里,幼童自尽 第二天,有人才在十人沟那里发现这孩子,不过已经是尸体了,烧死的,几乎烧成了一桩黑木头,旁边丢着一个汽油瓶子……离奇的是这孩子浑身上下都几乎烧化了,只有脑袋没有烧,据看见的人说他的脸除了有些黑灰以外,其他都好好的,要不是这样,也认不出来是他,只是那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又红,充满怨毒,看上去几乎吓死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去十人沟,汽油瓶子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到底是自杀而死的还是被人烧死的。只是他爹妈知道后,也没去捡他的尸体,都坐在家里地上癔癔症症傻呆了一天,到了夜里,一阵火起,三间瓦房瞬间烧成一片白地,夫妻俩自杀死了……这件事情在我们那里传的很开,搞得人心惶惶,甚至连风俗人情都变了,以前老爹打儿子都是怎么狠毒怎么下手,破鞋抽大嘴巴子,木棍捶屁股蛋子,一脚踹个狗吃屎,一巴掌扇满头星光灿烂,根本就不像是亲生的,恨不得打死才解恨。但是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大人对小孩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都不怎么打小孩子了,生怕自家的孩子也离家出走,寻死觅活,那可就悲剧了。这么一来,倒是助长了我们这些孩子们调皮捣蛋的嚣张气焰,逃学旷课、打架斗殴、上树下水、爬房揭瓦、偷鸡子摸狗扒女生裤子都放开了手脚去做,简直就是一段想起来都令人回味无穷的胡天胡地岁月……这一天,我们一群小屁孩儿又聚到了一起,玩来玩去觉得之前的把戏都没啥意思了,要寻思新鲜刺激的才好,于是便窝在一起出孬点子。大家争来争去,说一个否决一个,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来个好主意。有人就看我说:“吴用,你不是智多星吗?你说干啥?得想一个咱们没有干过的,还刺激的!” 这一说话把我给激上去了,我感觉自己要是想不出个独树一帜的好点子,那就真对不起自己的名字,一番搜肠刮肚之后,我脑海里灵光一闪,道:“去十人沟!我听说前几天烧死那小孩儿的尸体还在那里丢着,你们谁敢去看看?” 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沉默了,面面相觑之际,没有一个人表示赞同。好点子不被认可,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收到了些许打击,我便讽刺他们说:“我就知道说了你们也不敢。” “谁不敢谁是孬种!” 一语激起千层浪,我的话惹恼了大家,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不敢去的孬种,于是我们便在那个傍晚,偷偷奔赴十人沟。十人沟就是一条不深不浅的土沟,很长,长满了荒草,我们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很静很静,静的瘆人。这时候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天气很热,我们跑来都出了一头的汗,但是到了十人沟,却一点热气都感受不到了。空气很闷,却又很阴森,凉气从地下冒出来,丝丝渗进肉里,激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们就在草丛里乱转,去找那个被烧死的孩子的尸体,但是怎么都找不到,也没有看见哪些地方像是被火烧过。天越来越黑,沟里越来越冷,周围也越发的死寂,胆小的孩子挺不住了,纷纷闹着要走,渐渐的,便只剩下我和二娃子了。我是出主意的人,当然不能走,二娃子比我大好几岁,一向是孩子头,他也不好意思走,我们俩就在那里耗着,直到找到尸体为止。月亮爬上来了,升的很高,看上去也很亮,但是沟里却还是漆黑一片,仿佛月光照不到这里似的。“呜呜……”忽然间,一阵令我头皮发麻的哭声猛然传来,我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四下里去看,一个人影也没有,但是那哭声还是断断续续传来,一阵怪风陡然吹起,四边草丛簌簌作响,就仿佛有人在草丛里乱钻一样。我连忙拽二娃子了一把,二娃子也吓得面如土色,颤巍巍说道:“好像有人在哭。” 我咽了一口吐沫,说:“我也听见了,就是没见着人。” 二娃子说:“怎么办?还找不找?” 我说:“要不算了,他们人都走完了,就剩下咱们两个,就算找到了也就咱们两个人看,没意思。” 二娃子连连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再说天黑了也看不清,不如等明天再来。” 一旦害怕起来,无论如何是都不想再逞能了。我和二娃子惶惶如丧家之犬,争先恐后地往沟外爬,这时候人的劣根性就体现出来了,一旦开始逃跑,那就看谁跑得快。二娃子比我大几岁,个头也大,动作麻利,跑得快,他先爬上沟去,我在后面看见,越发着急,一边喊他,一边手脚并用,二娃子却不讲义气,爬上沟也不管我,跑的跟兔子一样。我急的差点哭出来,好不容易爬到沟岸上,眼看就要出去,脚踝上却猛然一紧,身子急速下坠,我惊叫一声,忍不住扭头去看,这一次,月光竟像是照进沟里去了,所有的东西都能看清了。而我赫然发现一双血红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我,还有一只焦黑的手死死的抓住我的脚踝!那是一个人,被烧化的人!身子和四肢都已经焦黑如炭,脑袋却是好好的,尤其是那双眼,瞪得又圆又大,充满怨毒!“啊!二娃子!救救我!” 我再次惨叫起来,裤裆里早已经湿了,我歇斯底里的喊二娃子,但是却没有任何回音,二娃子已经跑远了,或许根本就听不见我的叫声,就算是听见,他也不会回来救我。我挣扎着想往远处爬,可是也不知道是用不上力气,还是被那只手抓的太紧,我挣扎来去还几乎是在原地。他却朝我慢慢靠近,那双眼缓缓地往我脸上贴过来,他的嘴角渐渐挤出一丝狰狞的笑意。“来陪我……”我听见一声低沉的叹息,刹那间心中一片空白,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身子似乎是被风刮起来了,轻飘飘的想要飞走…… 第二章 厉祟索命,初到医院 “吴用!” “用用!” “……”一阵急促的喊声突然传来,把我从飘忽之中拉了回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我爹妈的声音,心中一喜,登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用用!” 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子,把我从沟里提了上去,我扭头一看,正是我爸爸。再往沟里看的时候,那个被烧化了的“人”却不见了。沟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兔崽子,谁让你来这里的?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来,不准来,想死呢!” 爸爸提着我上下看了一遍,见好像没什么事情,就发作起来,一边骂,一边扬着手准备开打。“别打孩子,你摸摸他头,热的厉害。”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跟前,摸着我的额头说。爸爸这才摸了摸我脑袋,一摸,脸色就变了,道:“发高烧了,快走!” 爸爸把我驮在他背上,走的飞快,妈妈就跟在旁边,我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耳边风刮的厉害,眼皮也重的厉害,使劲想睁眼看周围的时候,却看见有一双又圆又大的血红眼睛直勾勾的亮在跟前,还有那抹怨毒而狰狞的笑,怎么也挥之不去,我又惊又怕,想要告诉爸妈,却说不出话来,渐渐的,便不省人事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点光都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除了不断渗入肌肤的冰冷凄寒,还有前所未有的恐慌,我再也体会不到其他一丝一毫可以让人温暖安心的感觉。我睁开眼来时,是仰面躺着,周围已经变成了这样。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虽然我看不见任何实质的东西,但是我能感觉得到。爸爸妈妈呢?我明明记得他们已经找到我了啊,他们不是要带我回家吗?现在又去哪里了?他们把我丢在这里干吗?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我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觉得浑身都是瘫软无力的,但是我恐慌,我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一个人,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有害怕。“爸!” “妈!” “你们在哪儿啊!” 我一边跑,一边喊,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回应,就连我的声音都仿佛被这黑暗给吞没了一样,听起来很小很弱,似乎只是在喉咙深处回荡。“你不要走,来陪我啊……”一道冰冷的声音骤然从背后响起,一股刺骨的冷气无声袭来,仿佛一根冰刺猛然扎进了我的后背上,我浑身一震,鸡皮疙瘩瞬间遍布全身。是他!是那个被烧死的孩子!这一刻,我几乎摔倒!我不敢回头,尽管我感觉他就站在我身后。“你不要走啊,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毫无感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就像是趴在我耳朵边说话一样。跑!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我迈着近乎无力的双腿,咬牙切齿地朝着一个方向跑,每跑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软又虚。“你不想陪我啊……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要来看我?你是来取笑我的吗!” 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渐渐变得充满怨毒:“你不说话,是不想和我说话吗?” “不,我不想来找你,我要回家!” 我大声喊了起来,声音都带着哭腔:“爸爸!妈妈!你们快来啊!” “嗬嗬……”恶毒的笑声从背后传来,道:“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既然来找我了,就别再走了……我抓到你了!” 肩膀上猛然一紧,黑暗中我竟然看见一只指头都烧化了的手按在了那里!“啊!” 一声惊呼,天旋地转,眼前忽然有了光亮。“用用!用用!” 熟悉而亲切的呼声近在耳旁,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了爸爸、妈妈的脸都凑在我眼前,而我就躺在床上,刚才的事情仿佛只是一场梦。刹那间,我便觉得安全踏实到了极点,同时又委屈到了极点。“哇……妈,我害怕……呜呜……”我大声哭了起来:“那个烧死的孩子要害我……呜呜……我刚才看见他了……呜呜……”“别怕,别怕。” 妈妈坐到床上,抱起了我,拍打着我的后背,小声地安慰着我说:“你就是受了惊吓,做了一个噩梦,没事的,没事的,有爸爸、妈妈在啊,谁也害不了你。” 我稍稍感觉到心里平静了些,但还是呜咽道:“我冷。” 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又吓了一跳,转而对爸爸说道:“这孩子的烧怎么还没退?而且好像更厉害了,摸起来烫手!” “不会吧,刚才已经喂他吃了两片退烧药。” 爸爸也伸过手来摸我的额头,然后脸上变色道:“真是更烫手了!” 妈妈忧心忡忡道:“他刚才睡梦中一直说胡话!咱们赶紧去医院吧,别把脑子烧坏了!” “好,赶紧走!” 爸爸说着,一把把我从床上抱到怀里,起身就往外跑,妈妈急急忙忙从床上拽了一条褥子,快步赶上来披到我身上,也跟着跑,连门都忘了锁。天色很黑,我不知道当时是几点了,但是我看见左邻右舍家里全都是一片漆黑,半点灯光也没有,村庄里死一般的安静,这时间应该是深夜了。真冷啊,而且好像有了雾,黑色的雾气慢慢弥漫到眼前,周围的景象渐渐昏暗,我强打精神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来时,赫然看见一道身影在我家门前若隐若现,那一双又大又圆的血红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你逃不掉的……”他嘴角裂开,露出了一抹诡异而怨毒的笑。我连忙扭过头去,浑身开始瑟瑟发抖,他居然跑到我家里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这孩子,开始抖起来了。” 爸爸一边说,一边快步跑了起来,他也真着急了。“究竟是怎么了啊。” 妈妈的声音也带了哭腔:“那地方就那么邪乎啊。” “谁知道!” 爸爸阴沉着声音说道:“都说那地方邪,可是咱俩去了不也没什么事情吗?” “咱俩是大人,用用是个孩子,能一样吗?” “去的又不是用用一个孩子,咱们去找用用的时候,不还碰见了二娃子吗?他怎么没事?” “我不知道。” 妈妈烦躁道:“用用年纪小吧。” “但愿只是着凉发烧了。” 爸爸说。“爸爸,那个孩子在咱们家门口。” 我恐慌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啊?” 爸爸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道:“哪个孩子?” 我嚅嗫道:“就是那个……烧死的孩子……”爸爸沉默了片刻,道:“这孩子,醒着也开始说胡话了。” 我争辩道:“我没有。” “好了。” 爸爸道:“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爸爸不相信,我只好不再说话。我的大脑里也确实昏昏涨涨的,感觉身子仿佛被掏空了一样,有气无力,闭上眼睛之后,渐渐的睡了过去。这一次,我睡得有些安稳,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孩子,直到醒来。醒来的时候,我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然后才看到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爸妈都坐在旁边,满脸愁容的看着我。天已经亮了。看见我睁开眼,妈妈立即高兴地站了起来,道:“用用,你醒了?” “嗯。” “还冷不冷?” “不冷了。” “饿不饿?” “有点饿。” “想吃什么东西?” “吃包子。” “好,好,让你爸给你买去。” 妈妈见我说饿,想吃东西,越发高兴,爸爸也高兴起来,说:“想吃东西就说明好了,看来输了一夜水还真是管用,你们等着,我这就去买包子。” 第三章 恶祟难缠,再进医院 爸爸走后,妈妈爱怜地摸着我的头,说:“现在已经不热了,你知不知道昨天夜里你烧多少度?” “多少?” “四十度!医生说时间长了会死人!” “那现在是好了?” “好了,不烧了。以后可别乱跑了,尤其是别到那地方去!昨天夜里你爸抱着你一口气跑了四五里地才到医院,到了医院累的都不能动了。” 这医院是镇子上的医院,距离我们村差不多有五里地远,我六岁了,虽然瘦,但差不多也有四十来斤重,俗话说路远没轻重,爸爸抱着我跑这么远,真是要累的不轻。看来还是爹妈好,我心里一阵感动,鼻子都泛酸了。“不去了。” 我连连点头,根本不用妈妈说,就算是打死我我都不会再去了,同时,我在心里也把二娃子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真他奶奶的不讲义气,一群王八蛋。不过话说回来,二娃子他们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或者说他们回去有没有做噩梦?有没有发烧?等我回去了问问他们,不,还是不问了,想想都有些瘆人。忽然间,我脑海里又是光芒一闪,回去?还要不要回去?昨天夜里,我明明看见那个烧死的孩子就站在我家门口啊。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后背一阵发寒。妈妈见状,关切道:“怎么又打寒颤了?” “没事。” 我想了想说:“妈,咱们能不能不回家了?” 妈妈奇怪道:“不回家干嘛?” 我说:“在医院里。” “你病都好了还在医院里干嘛?” 妈妈笑道:“这傻孩子,尽说些傻话,咱们不回家,回哪儿去?” 我没话说了,是啊,不回家回哪儿去?吃哪儿睡哪儿?爸爸很快买了包子回来,妈妈还把刚才我说的“傻话”告诉了爸爸,爸爸也是一阵笑,看他们的样子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苦心,但是我也没法说明白。如果说那烧死的孩子还在家门口,他们肯定以为我又说胡话了。吃完包子以后,爸爸叫来医生,让医生又帮我看了看,量了量体温,最后医生说没事,包点药就可以走了。就这样,我们又回了家,临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犹豫再三,不想进去,但还是被爹妈推了进去。好在我也没有再看到那孩子。但是我忘了,这是白天。噩梦,才刚刚开始。这一天过得非常快,不知不觉中天色就又黑了下来。爸爸、妈妈都去忙地里的庄稼活,我大病初愈,没有力气,就被丢在了家,眼看天黑了,他们还没有回来,我就一阵发慌。我不敢自己在家里呆了,我决定去找他们,但是我刚从屋子里走出去,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两只红色的眼睛格外明亮。“你要去哪儿啊?” 他幽幽的说道。又来了!我吓得扭头就跑进了屋子里,“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又哆哆嗦嗦上了拴,然后跑进里屋,把里屋门也锁上了。但还是害怕,我又钻进被窝里,拿被子蒙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你在哪儿?” 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跟我玩捉迷藏吗?” 声音很近。“藏好了吗?我马上就能找到你啊。” 声音飘飘忽忽,越来越近。娘的,谁跟你玩捉迷藏啊,我吓得都快尿了。“我进去了。” 进来?怎么进来?我一愣,随即想到他不是人!把门栓上着也挡不住他呀。而且这么一来,如果他进了屋,我岂不是逃不掉了?这么一想,我差点没哭出声来,千万不要找到我啊。“你在哪儿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好像真的在玩捉迷藏一样。家里的房子只有四间,两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粮食屋。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很快就到我这个屋子里了。“哦,你在这里啊!” 我心中刚泛起那个念头,耳朵边就突然响起了他的声音。“啊!” 我惊叫一声,掀起被子就往外冲,临跑到屋门又被撞了回来——门被我反锁了!“你还要躲?” 一只冰冷发黑的手骤然伸到我脸前,摸到了我的下巴,然后掰着我的脸往后扭去。“不,不,不……哇……”我立即哭了起来,眼睛死死地闭着。“睁开眼,跟我玩啊。” 我的脸已经完全被他掰了过去,冷气丝丝吹到我脸上,寒冷至极,我没有看,但是身子已经吓得瘫软了。“睁开眼啊,为什么不看我?” 我感觉到有股力量在掰我的眼皮,要强迫我把眼睛睁开来。“你干嘛要缠着我啊!呜呜……”我大声哭道。“是你要找我的啊。” “我现在不找你了,你快走吧!呜呜……”就在这时候,我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了。“用用怎么开灯啊?” “屋门也锁上了?” “睡了?” 是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回来了!我如蒙大赦,大叫一声:“爸!妈!” 全身上下在这一刻也充满了力气,我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里屋的门,然后跌跌撞撞跑到客厅,去抽门栓。老式的屋门都是十分厚重的木门,从里面上的话就是把门栓插好,外面的人绝对打不开,除非把门栓撞断。所以我必须抽掉门栓,否则我爸妈就进不来。但是我的手刚刚碰到门栓,脖子上就有一阵寒意传来,紧接着是一股大力猛然掐紧,我浑身的力气在刹那间消失殆尽,两条胳膊无声无息地垂了下去。“我要杀了你!” 好像是我刚才的行为激怒了他,他的声音在这时候变得怨毒至极!“用用!” “你在里面吧!” “开门!” “砰砰!” “快开门!” 爸爸、妈妈的呼喊声和撞击门的声音接二连三传来,我努力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的眼前渐渐模糊,意识也逐渐混乱……最后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我便彻底没了知觉。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躺在了医院里。“醒了?” “用用!” “怎么样?” 妈妈焦急地看着我。这一刻,我突然松了一口气,自己应该还没死。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妈妈,我不要回家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说道。“你刚才在家里锁上门干什么?” 爸爸皱了皱眉头问我。“家里有鬼!” 我大声道:“我是为了不让鬼进屋才锁上了门,结果鬼进去了,又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掐晕了!” “咳咳……”旁边有人咳嗽起来,我这才看见有个医生就在跟前。“这孩子的脑子……”医生那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一脸严肃地看着爸爸,欲言又止。“应该是发烧烧的了。” 妈妈连忙解释。医生皱了皱眉头,道:“昨天夜里发烧,好了,今天夜里又发烧,还都是高烧,来的时候又满嘴胡话,到底是怎么弄的?” 爸爸和妈妈面面相觑,妈妈道:“孩子身体比较弱吧。” 我抗议道:“我没有说胡话,家里就是有鬼,就是那个被烧死的孩子,就在屋里!爸爸,你们是怎么进去的?你们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他吗?” 爸爸阴沉着脸说:“我们怎么拍门你都不开,只好砸烂了窗户翻进去了。什么也没看见,就看见你躺在门后,发烧烧的一塌糊涂。” 原来是砸烂了窗户,我默不作声了,他们都没看见那孩子,我怎么解释? 第四章 高人相帮,入室驱鬼 医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妈,最后小声说道:“我看这孩子挺奇怪的,实在不行,可以去精神科看看……”“你才有精神病!” 我立即对那医生怒目而视。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他的烧已经退了,要是没什么事情,就可以走了。” 说完,医生转身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没人说话,一时间房间里静的有些可怕。过了半晌,我小声嘟囔道:“爸,妈,反正我不想回家了。一到夜里他就出来,再回去,我迟早都会被他弄死。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不回去。” 妈妈满脸愁容地看了看爸爸,道:“这事儿,怎么办呀?” 爸爸没吭声,只是阴着脸。妈妈又问:“孩子会不会真是……”妈妈欲言又止。爸爸反问道:“真是什么?” 妈妈小心翼翼道:“撞了邪?都说那地方邪性……”爸爸眼皮霍的跳了一下,沉默片刻,道:“我翻进屋子里的时候,他是晕倒在屋门后面,脖子上还有一道黑色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掐出来的!老话不是说什么鬼的手掐人才会留下黑色的痕迹吗?” “天啊!” 妈妈惊叫了一声,道:“你之前怎么不说!” 我也惊呆了。爸爸看了我一眼,道:“我当时用手去擦了擦,那黑痕慢慢就消失了,所以我也没说。但是现在用用坚持说屋里有鬼,我看……这事情真不一般。”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些欣喜,我道:“爸爸,你相信我的话了?” 爸爸瞥了我一眼,说:“我是怕你回去再发烧,烧来烧去烧成了个傻子!” 爸爸这话说的有些逗人,我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妈妈用指头戳了我一下,道:“别笑了,真跟傻子似的——这咋办啊?” 最后一句话是问爸爸的。爸爸沉吟道:“要不,去找找张嫂?” “她……”妈妈有些迟疑道:“她行不行?” 爸爸道:“就她懂这个,除了她,也没别人了。” 张嫂是个六十多岁的寡妇,丈夫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据她自己称,是她天生有灵力,一般人降不住,所以克死了自己丈夫,也没能生下个一男半女,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半仙儿”,也就是神婆。她整天神神叨叨,附近的庙宇来回窜,据说她长有一双“通仙眼”,什么妖魔鬼怪脏东西都能看见,而且还能跟这些东西沟通交流。相当一部分大人都对她嗤之以鼻,说她是个疯子,我们这些小孩子则是半信半疑。爸爸提出来要找她帮忙,看来也真是心里害怕了。我是他的独苗,病急乱投医,关心则乱,正是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商量好之后,当即就行动,从医院里出来,也不回家,直接往张嫂家里去。到她家的时候,张嫂正准备锁门出去,我爸妈赶紧拦住了她,道:“张嫂,您先别忙着出去,有急事找您。” 张嫂一看是我们,又瞥了我一眼,就“哦”了一声,道:“你们来了啊。小用这精神头不对,别忙,让我看看。” 还没说明来意,张嫂就看出来我有问题,真是个半仙儿!我爸妈脸上立即都泛出了喜悦的光芒,我也充满了希望。“呸!呸!呸!” 张嫂先是伸出手,摊开手掌,然后在掌心里吐了几口吐沫,最后在自己眼上抿了抿。这行为让我感到一阵恶心,但是看到张嫂一连严肃的表情,我又不由得肃然起敬。抿完之后,张嫂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眼珠子几乎都冒出来了,半晌也不说话。就在我被她看的有些发毛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这孩子撞了邪,有个小鬼跟着他,那小鬼生前是被烧死的,很难缠。” 简直是神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她就什么都看出来了,看来通仙眼不是传闻,是真的!爸爸赶紧问道:“张嫂,这这怎么办啊?” “大兄弟别着急。” 张嫂宽慰爸爸道:“这在张嫂眼里就不是个事儿,小鬼难缠,撵走就是了。” 妈妈紧张道:“怎么撵?” 张嫂看了看我,道:“小鬼应该是藏在你家里吧?”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连连说:“是,就在我家里。” 张嫂道:“走吧,去你家一趟,我把那小鬼亲自赶走。” 见张嫂如此笃定,又这么古道热肠,不但是我心中欢喜,爸爸、妈妈脸上紧张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有了“高人”坐镇,我也不再害怕,当下一溜小跑,走在最前面,领着张嫂去我们家。远远看见家门口时,我又怂了,虽然是大白天,也没看见有什么人影站在门口,但是我还是很害怕,我自己一人不敢过去。张嫂从我身边走过,回过头来道:“这孩子,怎么不走了?” 我指了指大门口,道:“他老是站在那里。” “这有什么!” 张嫂不屑地翻了翻白眼,然后大踏步走到院子门口,站在门中间,闭上眼睛,絮絮叨叨、咕咕囔囔就念诵起来,我离她不远,但是也听不清楚她念得是什么,总之像和尚念经,还像道士念咒,仔细品品,却又都不像。一直等到我爸妈也都走过来的时候,张嫂终于念完,眼睛立即睁开,瞪得滚圆,眼珠子都快冒出来的那种浑圆,骤然之间,吓了我一大跳。还没等我怎么反应过来,张嫂厉声大喝道:“呔!” 这一声喊又尖锐又高亢,再次把我吓得不轻,呆呆傻傻之际,只见张嫂伸出左手往左边一指,“呸”的啐了一口吐沫,又伸出右手往右边一指,还是“呸”的一声吐出来一口吐沫,然后双手收回,在胸前缓缓下压,嘴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瞥了目瞪口呆的我们一眼,气定神闲道:“好了,进来吧!” “什么好了?” 爸爸愣愣地问了一句。张嫂道:“你家用用说那个小鬼总是站在这里,我刚才已经作法把他撵走了,他不敢站在这里了。” “刚才那是作法?” 爸爸咽了口吐沫,东瞅瞅,西看看,然后道:“不用烧纸贴符什么的?” 张嫂不耐烦道:“我修炼了几十年了,吐沫里含有我的神力!随便吐两口,就能把妖魔鬼怪吓得屁滚尿流,还用得着烧纸点符?你们进不进来?” “哦,哦……”我们生怕得罪了张嫂,她一生气就不管我们了,所以我们赶紧忙不迭地点点头,道:“进去,进去。” 进了院子之后,张嫂四下里都转了一圈,还有模有样地俯身在地上看看,听听,还摸摸,嗅嗅,妈妈在一旁低声对爸爸说道:“还是人家张嫂,你看这做派,就是跟咱们不一样。” 爸爸低声道:“也不知道她能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闻出来什么?我感觉这地上除了土啥也没有。” 妈妈瞪了爸爸一眼,道:“你懂什么!张嫂的眼睛、耳朵、鼻子跟咱们的都不一样!那是练出来的……”虽然妈妈这么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张嫂趴在地上来回闻的样子很像一条狗。“这地上有股骚味。” 半晌过后,张嫂站起来,淡淡地说道:“刚死没多久的人才变成的鬼,往往会带有骚味,这就说明你们家里真是有脏东西。” “啊?” 妈妈被张嫂的话吓得脸色发白,张皇道:“那怎么办?” “放心。” 张嫂笃定道:“老鬼我还不怕,更不用说新鬼。等我再看看你们屋里,然后再做打算。” 说着话,张嫂就往屋里走去,爸爸看见,连忙抢先一步把屋门打开,张嫂背着手,攥着拳头,昂首挺胸地进了屋子。我瞥了瞥张嫂刚才嗅过的地面,忽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偷懒,不爱去厕所,总是在那里悄悄撒尿。不过,这话我也没敢说出来。我也挺佩服张嫂,鼻子真的很灵。 第五章 神婆手段,异样母亲 进了屋子之后,张嫂转了几圈,然后走到卧室,四下里一看,眉头就紧紧的皱了起来,低声阴沉说道:“你们这个屋子的阴气好重!看来是真的有鬼!” 我一听这话,吓得赶紧藏到我爸爸身后,爸爸也紧张道:“张嫂,鬼在哪里?你能看见鬼吗?” “就在你的后面!” 张嫂瞪着大眼突然转向爸爸。“妈呀!” 我就在爸爸身后站着,听见这话,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惊叫一声,赶紧就跑。爸爸也白着脸挪开了身子,他的背后是一面窗户,就是农村那种老式的木扇纱窗,可以往内开关的。因为屋子外面有棵大树,遮天蔽日,而房檐又长,将外面的光线挡的很严,所以窗户那里还有室内都很暗,即便是在白天,看起来也是阴森森的。“别怕!看老娘我把这恶鬼给赶出去!” 张嫂大声喊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是王母娘娘座下大仙师,妖魔鬼怪全都给我滚!” 声音又尖又厉,震得我鼓膜一阵乱响。我暗自咂舌,这张嫂的作风虽然有点像高人,但更多的是像村里的泼妇。叫喊声中,只见张嫂把手往前猛然一伸,又一挥,只听一阵“哗哗”的怪声乱响起来,我吓得面无人色,爸爸和妈妈也惊得瞠目结舌,张嫂却拍拍手,回过头来,云淡风轻地道:“好了,鬼已经跑了。” “跑了?” 爸爸和妈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我也有些惊疑不定。“是啊。” 张嫂道:“你们没听见声音吗?哗哗的响,那就是鬼从窗户里跑出去时发出来的声音!” “哦!” 我们恍然大悟。张嫂指着窗外,道:“看见外面是什么天了吗?” 爸爸道:“白天。” “对!” 张嫂道:“外面是青天白日,大日头毒的很!这鬼在屋里被我逼的没法儿,只好从窗户里逃出去,但是外面又有这毒日头,他一出去就会被晒死!你们家从今以后可算是安生了。” 我半信半疑道:“真的?” “这孩子!” 张嫂瞪着眼道:“当然是真的!我会骗你?” 爸爸还有些吃不准,道:“那还要不要做点别的啥?” “当然要了。” 张嫂道:“这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是修道之人,虽然打鬼是这个……份内之事,但是也属于杀戮嘛。这个……孤魂野鬼也都是些很可怜的东西,不能简简单单灭了他们就行了,我得做一场法事,超度他们好好投胎转世,然后下辈子统统做好人。” 妈妈听得连连点头,道:“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 张嫂道:“因为这些个鬼在你们家闹的,所以你们也得出点力。” 爸爸道:“需要我们做什么,张嫂尽管吩咐。” 张嫂道:“那行,我也不多说了,我要做法事,香、纸、蜡烛、馒头、大肉……都得买,这钱我蛮想替你们出了,不过冤有头债有主,鬼是最看重这个的,如果出钱的人不对,他们就算是死了也不收,投胎转世以后,下辈子还得跑你们家闹。” “张嫂不用说了,这钱得我们出。” 爸爸听得一脑门子汗,道:“您就说要多少钱吧?” 张嫂伸出五个指头,说:“少了不够,多了也没用,不多不少给五十吧。” “五十?” 爸爸、妈妈都吃了一惊。在这个年代,五十块钱对于我们这种小门小户来说,算的上是大数目了,很多人拼死干活,一个月的工钱差不多也就这些。张嫂却撇了撇嘴,翻着眼道:“怎么?嫌多?不愿意?那也没什么,这法事不做也行,就是以后有啥事……”“不多,不多,应该的。” 爸爸赶紧道:“张嫂等一下,我这就给你拿钱。” 张嫂这才不说话了。等爸爸心疼地把钱递给张嫂时,张嫂往裤兜里一塞,道:“好,那我就去买东西了,到时候直接在庙里把这些个在你们家闹腾的孤魂野鬼给超度了。” “好,好。” 爸爸、妈妈唯唯诺诺的,一直把张嫂送到大门外,当然我也一直跟着。等张嫂走了以后,爸爸、妈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愁容满面。“唉……”爸爸叹了一口气,道:“五十块钱,不知道要卖多少斤小麦。” “别算这个帐了。” 妈妈虽然也是肉疼不已,但还是劝慰爸爸道:“用用没事了才是最好。” “但愿不会再有事吧。” “嗯,我看张嫂挺有本事。” 爸爸、妈妈说着话,我默然无语。这是白天,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我也感觉经过张嫂的一番作为之后,心里确实安定了不少。但是,我的忧虑并没有全部消失。我几乎是在煎熬中渡过了接下来的白天时间,然后在既期望又害怕的复杂情感里等到了夜晚的降临。期望,是因为我想看看,经过张嫂的施法,那些东西到底被祛除干净了没有。害怕,是因为我怕那些东西并没有走。夜里,爸爸、妈妈都没有出去,可能是怕我出事,他们一直都陪在我身边,从六点开始,到吃完晚饭,这期间也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吃过晚饭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屋里看着黑白电视,也不知道各自心里都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心不在焉,还是忧虑过度,精神不济,看着看着,我就有些想瞌睡了。“呵……”“呵……”我的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打,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妈妈说:“用用,瞌睡了就去睡觉吧。” 我赶紧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道:“我不,我不一个人睡。” 妈妈说:“走吧,我陪着你。今晚,咱们一家三口睡一个屋。” “好!” 我这才高兴地站了起来,拉着妈妈的手往里屋走去。起身的时候,见爸爸还坐着不动,我说:“爸,你什么时候睡觉?” “就去,再看一会儿。你们先睡吧。” 爸爸说。我“哦”了一声,跟着妈妈走了。里屋的灯没有亮,走进去的时候,我想去开灯,妈妈说:“别开灯了,又不是不知道床在哪儿,脱了衣服过来睡吧。” 说着,妈妈就拉着我的手往里走,也不让我碰电灯的开关。我跟着走了几步,突然感觉妈妈的手怪怪的,摸起来不像是手,仿佛是……是一根木头,还是烧成炭的那种!这么一想,我立即就想到那个烧死的孩子,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寒噤。“怎么了?” 妈妈问道。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生硬,语气冷冰冰的,完全不像是以前她对我说话的样子。“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我越来越害怕,话没说完,就赶紧往外抽我的手,我想去开灯,更想去找爸爸。“我的手怎么凉了?” 妈妈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她死死攥着我的手,不松开。我更加害怕,嚅嗫道:“你的手摸起来也很奇怪……”“奇怪?” 妈妈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凄厉,她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烧死的人,手都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听见这话,我的头皮仿佛一下子炸开了,我拼命挣扎起来,一边哭,一边喊道:“你放开我!放开我!你不是我妈!” “放开你干什么?你要去开灯?” 那冰冷的声音戏谑似的说道:“想开灯看看我是谁?你不是见过我很多次了吗?” 话音刚落,屋子里一下子就亮了,但不是电灯亮了,而是有一种奇怪的亮光出现在屋子里。我一下子就看见了抓住我手的那个人,那个自杀而死的孩子!大大的脑袋,圆圆的眼睛,怨毒的眼神,诡异的笑容,发黑的脸,还有烧化的身子,烧短的手,就在我跟前!极度的恐怖,一下子击溃了我的精神,天旋地转,我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第六章 对天发誓,吃屎喝尿 “用用!” “用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阵急切的叫声把我从沉睡中唤醒,我恍恍惚惚地再睁开了眼睛,然后看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床,一屋子的灯光,还有爸爸、妈妈的脸。轻轻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我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药水味,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站在一旁,正向我投来古怪的目光。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这几天夜里,我几乎天天都来,这里是医院,我又被爸妈送到医院了。“用用醒了!” “谢谢医生!” 爸爸、妈妈谢天谢地,几乎喜极而泣。医生道:“我建议你们还是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吧,最好是给这孩子做一个全身检查,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呢,夜夜发烧昏迷,白天又能醒来,真是奇了怪了。” 妈妈眼里噙满了泪水,呜咽道:“这到底是咋回事啊!明明是在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然后就躺地上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喊,手乱晃,脚乱踢……”我虚弱地说:“妈,那个小鬼还没走,他变成了你的样子。” 医生听见,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句:“赶紧去市里看看吧。” 说完就走了。爸爸却骂了一句:“奶奶的张嫂他妈的骗老子!她就是骗钱的!” 妈妈也恨恨道:“骗钱是小事,糊弄人才是大事,这要是把用用耽误死在家里,我跟她拼命!” “呸呸!” 爸爸连啐几口唾沫,道:“你别说骚气话!” “哦……呸呸!” 妈妈也赶紧吐了几口吐沫。我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和精神,这时候也忍不住奇怪道:“那为什么咱们刚到她家,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爸爸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肯定是听二娃子说的,再说这几天你天天晚上住医院,街坊邻居谁不知道!” 我又问道:“那她在屋子里一挥手,窗户就‘哗哗’的响,那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也一直想不明白,刚才才算是想通了!” 爸爸愤愤地说道:“她在院子里的时候不是趴在地上来回看,来回闻,还来回摸吗?” “嗯。” 我应了一声,心想张嫂还闻到了我的尿骚味。爸爸接着说道:“她那是有目的的!她在地上摸了一把土,藏在手里,然后在屋子里朝着窗户一撒,可不就‘哗哗’响了。” “哦!” 我和妈妈顿时恍然大悟。这都是假的,那她说要五十块钱超度亡魂什么的,肯定也是假的了。我们三个越说越气愤,到后来,我直接一拍大腿,道:“爸、妈,咱们回去找她算账!” 妈妈愣了一下,道:“现在天还黑着呢,再说,你这不刚退烧吗?还是休息休息吧。” 我说:“只要不在家里,我就没事。都是那小鬼闹的!现在天黑不正好,要是张嫂说她没骗人,那咱们就让她再趁着天黑回家里去试试。” “对!” 爸爸也赞同道:“就这样。” 我们说走就走。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义愤填膺,怒气冲冲,可是一到村里,我就又怯了,心里还想起了一句在书本上读过的话,叫做“近乡情更怯”,虽然感觉这么用着不是太贴切,但是也还凑合。我是坚决不回家的,我连家的大门都不敢看,因为我怕看见那个烧死的孩子就站在我家门口。我死死拽着爸爸的胳膊,几乎是被他一路提溜着走到了张嫂的家里。“砰砰!” 张嫂已经睡了,院子里黑灯瞎火,爸爸却毫不客气,使劲地敲打着门。“谁呀!” 过了好半天,张嫂才在屋子里喊了一声。爸爸没有做声,还是一个劲儿地敲门。“天杀的鳖孙……奶奶个腿……”屋子里的灯亮了,张嫂终于忍耐不住,一边大声咒骂,一边拖拖拉拉发出走路的声音过来开门。门一打开,张嫂就准备破口大骂,但是却一眼看见是我们三人怒气冲冲站在那里,便吃了一惊,半天才嚅嗫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你说我们怎么来了?” 爸爸怒道:“我儿子晚上差点死在家里!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也就不讲街坊邻居的情面了,现在就让你好看!” “啊?” 张嫂假装吃了一惊,连连道:“大兄弟别急,别急,有啥话好好说,我都糊涂了。” “张嫂,你也太缺德了。” 妈妈伸着指头,指点着张嫂道:“你说你为了骗五十块钱,坑这么多年的老街坊,你亏不亏心?” “哎呀,大妹子!” 张嫂叫起撞天屈来:“谁要是骗你,谁就是吃屎喝尿长大的!” “说这牙疼咒没用!” 爸爸愤愤道:“你现在说怎么办吧?” 张嫂眼珠子转了转,道:“可能是白天我疏忽大意了,漏掉了一个脏东西,要不这样,我现在就跟你们回去,重新再撵一遍!” “中!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捣什么鬼!” 爸爸喝道:“走吧!” 张嫂应了一声,准备要走,又突然折回了屋里,喊道:“我准备些厉害的东西!” 我们都不知道她要准备什么东西,也不好催,只是愣愣地看着。不一会儿,张嫂从屋里端出来一个大瓮,离近了,骚气冲天,我们仨都捂着鼻子躲了开来。妈妈埋怨道:“张嫂,你端着你家的尿缸子干什么?” 张嫂道:“这东西最能破邪!你们等着!” 说着,张嫂又一溜烟跑到了她家的茅厕,吭哧吭哧了半天出来,得意洋洋道:“光有尿还不够,再弄点屎更厉害!” 也不顾我们说话,张嫂就一溜烟地往我们家跑。我们仨面面相觑,我道:“她不会要把屎尿抹咱们屋里吧?要那样还住不住了?” 妈妈道:“屋子锁着呢,咱们不回去,她进不去。” 爸爸突然一拍大腿,道:“哎呀!坏了!” 我和妈妈齐声问:“怎么了?” 爸爸道:“刚才急着送用用到医院,屋门都没有锁!” “哎呀!” 妈妈叫道:“赶紧回去!” 爸爸要跑,我却拉着爸爸,道:“带上我,我自己又该撞邪了,我也不想回家。” 爸爸、妈妈无奈,只好拖着我一起往家走。刚接近我们家院大门,还没看见张嫂的人影,我就听见屋子里一声鬼哭狼嚎:“哎呀!妈呀!”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响,也不知道是什么撞到什么了,再然后就无声无息了。我们仨也不敢进院子了,都吓得面无人色,我直想打摆子。半晌,妈妈才嚅嗫道:“刚才是不是张嫂在叫?” “嗯。” 爸爸沉声应了一个字。妈妈又问:“张嫂那是咋了?” “撞,撞鬼,鬼了?” 爸爸说着,竟然也有些哆嗦。妈妈咽了口吐沫,道:“那,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要去!” 我坚决反对。爸爸突然说:“不用了,她好像自己出来了。” 我和妈妈连忙抬头看时,只见月光之下,张嫂披头散发地从我们家屋子里走了出来。她走得很慢很慢,一步一挪,浑身僵直,眼神痴痴呆呆,嘴角还一抽一抽,仿佛中风了似的,看上去分外瘆人!她的头发和身上都湿淋淋的,嘴角抽搐着,还有黑黄的东西吐出来。那是……屎!稀烂稀烂的屎就糊在张嫂的头发上、脸上,还有嘴角!我顿时感觉自己快要吐了!但同时,我也更加害怕。张嫂刚刚发过誓,自己要是骗人,就是吃屎喝尿长大的,现在就应验了!“爸,快跑!” 我拉着爸爸催促道。爸爸、妈妈也被张嫂的形容吓坏了,抱起我就跑。结果,这个晚上,我们是在同村的乡亲家里度过的,我们谁也没敢再回来看看张嫂到底怎么样了。 第七章 神婆荐人,赌鬼引路 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兢兢战战地往家赶,同来的还有收留我们住宿的乡民,一路上,别的村民听说,也都跟过来看热闹。张嫂就躺在我们家的大门口,满身屎尿,一动不动,直挺挺的,翻着白眼,好像死了一样。围观的村民看了一会儿,终于有大胆地走上前去,把手放到张嫂鼻端,试了试,然后说:“还有气儿!还没死!” 爸爸、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要是张嫂死了,麻烦可就大了,虽然不是我们害死的,但是其中原因我们也不好说清楚,就算能说清楚,也不一定有多少人信,尤其是公家人。“给她泼盆水!” 有人提议道。很快就有人提过来一大桶水,然后兜头泼在了张嫂身上。这一桶水下去,片刻后,张嫂就动了,她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缓缓蠕动着,抬起头,“呕”的一声,又吐出来一大口脏东西,恶心的围观众人都纷纷后退。“我不行了……”张嫂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这鬼的道行太高,我斗不过他。老吴,你还是请高手吧,我把这五十块钱还给你。” 说着,张嫂从身上摸出来那五十块钱,她的手上也是屎尿,把钱拿出来后,钱上也沾满了屎尿,爸爸本来想接,一看这情况,就黑了脸,道:“钱不要了!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算是你的辛苦钱。” 张嫂点了点头,道:“谢谢你大兄弟,你还算是有良心。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能人,让他来吧,他一定管用。” “谁啊?中不中啊?” 爸爸对张嫂的话并不信任。“往东三四里地远,颍水边上的陈家村,村里有个老族长,叫陈汉生,就他!” 张嫂一提到陈汉生这个名字,仿佛瞬间又恢复了力气和精神,道:“他是麻衣陈家的头头,麻衣陈家知道不?天底下最厉害的相术家族!陈汉生陈老爷子的外号叫做‘神相陈’,也有人喊他‘神算陈’!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的名声?看相测字,观风望水,那是万中无一的高手!驱邪避凶,捉鬼打怪,那更是不在话下!你要是说连他也不中,那就没有中的了。要是他来也管不了你们家的事儿,那你就准备后事吧!” “神算陈中!” “神算陈啊,厉害!” “十人坡那块就是人家神算陈看出来是风水恶地的,三番两次跟上边说,没人肯信,也不愿意改!” “老吴,快去找他吧!” “……”村民们都纷纷嚷了起来,似乎大家都对这个大名鼎鼎的神算陈陈汉生无比推崇,信任有加。爸爸迟疑道:“那去找人叫他过来?” “小吴你糊涂啊!” 村里德高望重的吴大爷朝爸爸瞪眼道:“这样有能耐的人,你去请还不一定来,还找人叫他来?你带着用用亲自去陈家村去!” “哦。” 爸爸做恍然大悟状。吴大爷又瞪了张嫂一眼,道:“一开始就不该找她,她连人家神算陈小拇指头上的指甲盖都比不上!” 张嫂默然无语。爸爸拉着我和妈妈准备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看众人,嚅嗫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话。吴大爷道:“你还不走,要干啥?” 爸爸神色有些尴尬道:“你们谁有钱,借给我点?” 吴大爷道:“你要多少?” “我要……一百吧。” 爸爸想了想说。吴大爷吃惊道:“你要这么多干嘛?” 爸爸道:“请神算陈至少得这个价吧?” “拉倒吧你!” 吴大爷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要干啥,神算陈不要钱!给不给,给多给少都是心意,穷人本来就没钱,富人自然也不会少给,人家不在乎你这点。” “啊?” 爸爸愣了一下。“还不赶紧去啊!” 吴大爷再次催促。“哦,哦。” 爸爸这次拉着我和妈妈走了。我们也顾不上吃早饭了,一夜没睡好也不觉得困乏,陈家村是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内最大的村子,村民有近万人,只陈姓人口就有五六千,村子距离我们这里也不是太远,翻过一个岗,总共三四里地而已。颍水从他们村子旁边流过,一条大路从公路口直插村中,南北大道异常宽敞,一眼望去,是看不见的瓦房栉次鳞比,又整齐又干净,不知道要比我们村子气派多少倍。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的,自从我们父母三人进了陈家村之后,虽然没有看见人,但是我总感觉暗中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但是回头看时,又什么都没发现。我只好当自己是惊弓之鸟,疑神疑鬼罢了。我一边走,一边看,只见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都矗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明红的三个大字:“石敢当”。每一家的门楼上还嵌着一面镜子,明晃晃,迎着阳光,分外耀眼。还有的人家屋檐上挂着铜铃铛,风一吹,发出“玲玲”的清脆响声,十分悦耳。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妈妈拉着爸爸的胳膊,道:“他爹,你看人家这里,就是跟咱们村子不一样,都传他们这里家家户户都能看相,随便拉个孩子出来就是能人。也不知道咋了,我走在这里,就感觉浑身都是踏实的。” 爸爸道:“还是赶紧找个人问问神算陈住在哪里吧。” 爸爸话音刚落,我就看见一个男人从一溜房屋后面的犄角旮旯里一摇一晃地溜达出来,嘴里哼着小曲,手里拨弄着一副扑克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样子。走近了,才听见他嘴里哼的是:“赢钱了,赢钱了,老子的手气真不差……”这人很高,单眼皮,中分头,年纪似乎三十岁出头,穿的衣服倒是很整齐,一双皮鞋也擦得锃亮。在我眼中,能穿得起皮鞋的人一般都是大人物,至少,我爸爸就穿不起。但这人明显就是个赌鬼嘛。爸爸看见他,赶紧跑过去,喊了声:“大哥!” “你喊谁大哥呢?” 那人看了我爸一眼,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 我爸陪着笑道:“我是外村来的,跟您打听个人。” 说着话,爸爸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盒烟,本来想抽一根递给那人,可能是觉得不太够意思,就把整盒烟都递了上去。那人看了看,也没有接,可能是嫌烟不好,也是,五毛钱一盒的“老黄皮”,穿皮鞋的人怎么会看得上。“你找谁?” 那人随口问着,然后又朝我和妈妈瞟了一眼,当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他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突然瞪大了,流里流气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这孩子不对头!” 他猛然朝我大踏步走了过来,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都扬了起来,只一看,道:“看来是撞到厉害的东西了,天庭、中正、山根全都发黑,已经有了失魂落魄的迹象,恐怕不过七天,这孩子就没命了!” 爸爸、妈妈和我都被他突然“袭击”的举动给吓了一大跳,但是等听见他的话以后,又都大吃一惊,我还挺得住,妈妈却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大师傅,您是能人!您救救我这孩子吧,他才六岁啊!” “我不行,你这孩子遇到的东西太厉害,我这半吊子救不了。” 那人摇了摇头。我爸上前从口袋里掏出来十块钱,死命地往那人手里塞,嘴里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您先收着,您先收着……”“好吧,也是这个规矩,破财免灾。” 那人倒是把钱给收了,道:“你们跟我走吧,我带你们见你们想见的人。” 我们又都愣住,爸爸道:“您知道我们要找谁?” “还能找谁?神算陈呗。” 那人当先就走。我们一家三口面面相觑,然后赶紧跟上,我爸大拍马屁道:“您真是神了,连问都不问,就知道我们找谁。” “废话。” 那人说话倒也不客气,道:“我们村就他的名气最大,你们这事情在他那里也是小菜一碟,你们不找他找谁?” “那您看他老人家会不会管我们?” 我爸小心翼翼问道。“放心,有我在,他肯定管。” 那人大咧咧道。 第八章 麻衣族长,诱孙入相 我爸妈都“哦”了一声,也没好意思再问下去,倒是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眼见这就是个赌鬼嘛,凭什么他说神算陈会管,神算陈就会管?所以我直接来了一句:“为啥?” 爸爸、妈妈都瞪我,那人却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小东西还怪伶俐!你知道问问为啥,你猜‘神算陈’是谁?” “是陈汉生!” 我听张嫂他们说过神算陈的名字,当即就喊了出来。这一喊,大街小巷里倒是有不少人都冲我看。有人看见给我们带路那赌鬼,就冲他喊道:“二德子,昨晚上打牌输了多少钱啊?这又准备蒙人呢?” “滚你妈的蛋吧!” 这个被叫做“二德子”的人立即回骂道:“老子昨晚上赢钱了!蒙你奶奶的大头鬼啊!” “我奶奶也是你奶奶,你这个不孝孙……”那人笑骂了一阵就走了。“二德子”回头对我们说道:“神算陈是我爹,亲爹,我叫陈弘德,是他的二儿子。所以,有我在,他一定管你们家的事儿,我收了你的钱,拿人手短嘛。” 爸爸听见,赶紧又跟妈妈小声嘀咕了几句,妈妈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块钱,也给陈弘德递了过去,陈弘德也没推辞,一并收下了。爸爸、妈妈见状,神情更加踏实。我却有些不高兴,道:“我听人说神算陈不收穷人的钱!” 陈弘德“哈哈”大笑起来,道:“我爹要是收你们的钱,你们给的起吗?破财消灾,吃亏是福,什么都不想出,就光想得好处,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小东西,你还什么都不懂呢,老子这是为你好!好了,到了,这就是神算陈的家。” 破财消灾?吃亏是福?为我好?我正在琢磨陈弘德话里的意思,猛然就听见他说神算陈的家到了,我赶紧打眼去看。眼前是一个一丈多高的门楼,青石粒砌成的墙壁,琉璃瓦铺成的屋脊,朱红色的大门上,整整齐齐钉着上下五排铜钉,两个铁狮子头镶嵌在木门中央,口里咬着两个门环,都是黝黑发亮,不用摸,光看看就觉得会很沉重。院子从外面看就知道很大,周遭都是青砖垒成的高墙,坐北朝南的是一溜高大气派的瓦房,东、西两面还各有一溜平房,院子里大树参天,繁茂的枝叶都延伸到了墙外面。这就是神算陈的家啊,我咬了咬手指头,果然是我们那个破院子没办法比的,看上去就不一样。陈弘德正要推门而入,门却自己开了。一个太太走了出来,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岁,又像是五十岁,长得很好看,目光有些锐利,只瞥了陈弘德一眼,陈弘德便缩了缩脖子,喊了声:“娘。” 陈弘德的娘居然长得这么年轻!我不由得咂了咂舌。老夫人没有搭理陈弘德,又瞟了我一眼,眉头立即就皱了皱,道:“这孩子撞邪倒是很严重——是你带来的?” 最后一句话是问陈弘德的。陈弘德立即摇了摇头,道:“他们自己来的,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是个带路的。” “拿人家钱了没有?” “没有。” 陈弘德跟自己的娘说起瞎话来,眼都不眨一下,脸也不红。我倒是很想戳穿他,但是想到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什么破财消灾,吃亏是福,我就忍住了。老夫人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说谎话,瞪了他一眼道:“你就作吧!你爹现在有事,你先带他们去西边等着。” 陈弘德道:“我爹他在干啥?” 老夫人道:“想引元方入相,你大哥不是一直挡着吗,你爹今天估计要发火了。” 说完,老夫人朝我们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径直走了。陈弘德朝我们笑了笑,道:“陈元方是我大侄子,也就是我大哥的儿子,我大哥叫陈弘道,功夫厉害的吓人,就是不愿意学习我们陈家的麻衣相术,但是我们家相术里最厉害的东西又必须传授给长房长男,你们说这规矩怪吧?没办法,所以我的本事就不是太高。我爹想让元方学习相术,我大哥又阻拦,我爹快气死了。走吧,你们先跟我去西院。” 絮絮叨叨的说着,陈弘德把我们引向了西边,原来这宅子西侧还有一个小院子,也是神算陈家的。我们进去之后,陈弘德鬼鬼祟祟地跑到靠东的一间屋子里,待在里面不出来了。我心里好奇,也不顾爸妈拦着,也跑了进去,只见陈弘德撅着屁股,趴在墙壁上一动不动。原来墙壁上有洞,可以看见主宅里的情形。我也凑过去看,陈弘德看见,吓了一跳,瞪眼阻止我,我也不怕,低声道:“你不让我看,我就叫。” 陈弘德无奈,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脑门,也就作罢。就这样,陈弘德趴在上面,我趴在下面,都聚精会神地往主宅的院子里看去。院子里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老人应该就是神算陈汉生,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样子,精神矍铄,膀大腰圆,个头异常高大,比陈弘德还要高,一身深蓝色中山装整整齐齐,头发又浓又密,还有些卷曲。那个少年应该就是陈弘德口中的大侄子陈元方,看上去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岁,高高瘦瘦,模样清秀,只是肤色略有些黑。陈汉生正在摆弄一堆奇怪的东西,陈元方面带好奇地站在一旁看,陈汉生似乎很高兴,道:“元方啊,等有一天,这些东西就传给你。” 陈元方道:“传给我干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陈汉生指着两个盘和两本书说:“这些东西是咱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个是八卦盘,这个是罗盘,这本书是我手抄的《麻衣相法》,这本书也是我手抄的,是祖宗亲写的《义山公录》,怎么样,想不想要?” 陈元方道:“我要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陈汉生笑了,他说:“这些都是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宝物,你应该要,要了之后可以学啊,学了以后就会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相出来。” 我听见这话,吃了一惊,心里不由得万般羡慕,学了那些东西以后就可以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相出来,那该多厉害啊,这简直就是神仙啊。陈元方却似乎不信,他道:“你骗人!我不信你什么都能算得出来!你能算出来你自己活多少岁吗?” 那时候,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刚好从屋里出来,走到了院子里,听到陈元方这句话后大吃一惊,脸色巨变,他快步走到陈元方面前,喝道:“住嘴!不准再说这种话!” 这声喊声色俱厉,我和陈弘德都被吓了一跳,陈弘德小声嘟囔道:“我大哥要发火了……元方这小兔崽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陈弘德的大哥,那就是陈弘道了,也就是陈元方的父亲。陈元方被陈弘道狰狞的表情吓了一跳,立即朝陈汉生委屈地说道:“爷爷,说这种话有什么要紧的吗?” 我也觉得没什么要紧,既然什么都算的出来,那给自己算算寿命,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岁该有多好啊。小孩子家的心性只是好奇好玩,哪里会懂那么多的忌讳。陈汉生听了陈元方的话,微微一愣,忽而笑道:“没什么要紧的。呵呵,元方啊,如果爷爷能算出来自己活多少岁,你就愿意学这些东西?” 陈弘道急道:“爹,你……”陈汉生摇摇手,打断他的话,对陈元方说:“你愿不愿意和爷爷打个赌?如果爷爷算准了,你以后就要学这些东西。” 陈元方想了想说:“你要是算的准,我就愿意学!不过,我怎么知道你算得准不准?” 陈弘道大怒道:“混蛋!” 骂完就把陈元方按在地上要动手。没想到陈汉生也怒了,他站起来大骂道:“陈弘道,你个兔崽子,你今天敢打元方一下,我就废了你!给老子滚一边去!你不继承老子的衣钵,还不想让我孙子学吗?你个不孝子,亏我给你起了一个好名!白瞎了!” 陈弘德这这边看见这情形,小声嘀咕道:“不好了,这爷孙仨要打起来啊,不行,我得去管管。” 说着,陈弘德一溜烟地跑了。 第九章 寿减一纪,相形带杀 那边,陈弘道被陈汉生骂了一顿,诚惶诚恐地退到屋里去了。陈弘德正好进去,嬉皮笑脸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都一脸苦瓜相?” 陈汉生立即对他咆哮道:“你也给老子滚!” 陈弘德吓得脖子一缩,抱头鼠窜,又跑了出来,临走时还不忘嘟囔一句:“怎么回事,连我也骂!” 陈汉生转而对陈元方说道:“你站在这里别动,等爷爷一会儿,爷爷很快就能算出来自己能活多少岁,等爷爷死的时候,你就知道准不准了。” 说完,他走进屋里,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麻衣,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又抬了一个香案摆在正屋门前,香案上摆放了一个老香炉,香案下铺了一个蒲团,陈汉生翻身跪倒,燃上三柱香,仰面朝天,一脸肃穆,嘴里念念有词。没多久,念诵完毕,陈汉生将香插入香炉,然后起身,又从内屋拿出来一个黑漆盒子。他打开盒子以后,拿出来几枚老铜钱,还有两个刻满了字的龟壳,一堆蓍草,都放到香案上。我不知道陈汉生要做什么,陈元方似乎也不知道,但是我却见又跑回来偷看的陈弘德居然面露惊恐。这一刻,我忽然变态般地感觉这事情很有趣。陈汉生又向天念诵了一会儿,然后抓起铜钱轻轻一撒,将蓍草根根抓在手里,夹在指缝间,似乎是数来数去,不多时就又摆弄起龟壳……许久之后,我看见他的额头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而这时候的天气根本就没有那么热。陈汉生琢磨了很久,直到三炷香焚烧殆尽,他才擦了擦额头的汗,从地上爬了起来。陈弘道又跑了出来,赶紧去搀扶他,并且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样,父亲?” 陈汉生不自然地一笑,道:“没事。” 说完后,陈汉生推开陈弘道,朝陈元方喊了一声,说道:“孩子,爷爷算好了,你也要记好,爷爷的寿命是八十四,但现在推算出来后,要减寿一纪,所以爷爷只能活到七十二岁。” 这情景,我直到许多年后都记忆犹新。因为它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记实在是太深了。就在我想继续看下去的时候,陈汉生忽然喊了一声:“弘德,滚出来吧!带着客人过来!” 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我们在这里偷看,陈汉生他都知道?真的是神算!陈弘德吐了吐舌头,道:“咱们走吧。看我爹厉不厉害。” 说完,陈弘德又自言自语低估道:“不过,怎么才八十四岁?以老头子的本事就活这么短的时间?还要减寿一纪,不应该啊,就算推演自己的寿命犯忌讳,违背祖训,会遭受天谴,也不会这么严重啊……老头子为了元方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豁得出来啊。” 等我们到了院子里的时候,陈元方已经不在了,似乎是被陈弘道带到屋里去教训了,只有陈汉生端坐院中,衣服又换回了那套深蓝色的中山装。“你叫什么名字?” “吴用。” “好孩子,过来,让爷爷看看你的面相。” 陈汉生形容魁伟至极,但是说话却十分和蔼可亲,我爷爷去世的早,见到陈汉生这样,心中顿生亲近之情,不由得走了过去。“说说,遇到什么事情了?” 陈汉生好像只简单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眉头略一皱,随即又舒张开来,语气之中,仍然显得毫不在意。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怕了,当下就把从十人沟遭遇的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说着说着,自己还哭了起来。陈汉生一边听,一边给我擦泪,等我说完,陈汉生道:“不要害怕了,爷爷能救你。” “真的?” 我泪眼婆娑道。“真的!” 陈汉生笑了。爸爸赶紧道:“老先生,他这严重不严重?” “应该算是严重。” 陈汉生道:“这孩子已经有了失魂落魄之兆,又有形带杀之相,所以还是比较严重。” “啊?” 爸爸紧张道:“什么是形带杀?” 陈汉生道:“依我陈家麻衣相法所说,火气贯睛,乃目带杀;肉色昏沉,乃面带杀,四肢如萎,乃身带杀!综此三种,乃形带杀之相,若无救治,必遭横死!你们两位,想必能明白这些话的大致意思吧?” “那,那可,可怎么办?” 妈妈一着急,一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陈汉生道:“吴用会这样,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就是在十人沟触了那自杀幼童的霉头。” “这世上之人,分死人、活人、活死人、死活人,当然也不一而足。仅死人来说,有种种死法,烧死、溺死、吊死、毒死、摔死、病死等等数不胜数,但大致又可以分为四种,一种是自杀,一种是他杀,一种是自然死亡,一种是意外死亡。这四种死亡中,自杀者的怨气往往最大,因为他生前就有化不开的心结怨恨,所以才会选择如此极端的做法,也正是因为生前怨气极大,所以死后作祟更厉害。而古老相传,被烧死者死后一旦化作厉祟,作恶的手法基本上就是一种,就是寻找年纪、性别、身材相近者谋害以转世托生。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被烧死的人,四肢、身体并不健全,所以才会找年纪、身材相近者,性别相同者来互补,来合并,这样才能成形。正所谓,‘老不并少,男不并女’便是如此。” 爸爸张皇道:“您老的意思是,那个被烧死的人想害了我们家用用,然后当他的替死鬼托生?” “你可以这么理解。” 陈汉生道:“不过,并不是那个烧死鬼找到吴用,而是吴用送上门的。对于这种送上门的替身,祟物会默认是自愿的,根本不会舍弃。所以,此事才比较危险,也比较棘手。” “唉,都怪这倒霉孩子不听话,不让他去十人沟,他非去!” 爸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我。“这时候说这种话没有用了,埋怨孩子也是无益。” 陈汉生双目炯炯有神道:“先救了孩子吧。” “谢谢老先生,谢谢老先生!” 我爸爸搓着手,除了“谢谢”之外,基本上不会说别的事情了。我妈也感激不尽道:“老先生要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要多少钱也尽管开口。” 陈汉生摆了摆手,道:“钱就不用给了。至于别的事情,你们还认不认识那个自杀幼童的家人?” “他一个爹,一个妈也全都烧死了。” 我爸爸想了想,说道:“爷爷、奶奶也不在了,好像只剩一个姥娘还活着吧。” 陈汉生道:“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我爸点了点头,道:“应该能。” “那就好。” 陈汉生道:“要想救吴用,还需用到这个人。” 我爸好奇道:“她能干什么?” 陈汉生道:“中国传统命理学五大分支,山、医、命、相、卜,山者修道施法,医者救死扶伤,命者炼丹制符,相者观天知命,卜者机断来去,这五大分支都能救人,也能害人。要救吴用,则需要用一个山门法术,叫做讨亡术。顾名思义,是从亡灵那里讨要活人性命的法术。如果我能用这个法术,从自杀幼童的亡灵那里讨回吴用的性命,那么吴用便得救了。只是,施展这个讨亡术,需要一个必备的条件,那就是要有讨亡人作为媒介,和死者亡灵进行沟通。这个讨亡人必须得是死者生前十分亲近的人。你们懂了吗?”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找那个自杀而死孩子的姥娘,是想让她做讨亡人,去跟她外孙子讨价还价,放了我。我爸爸当即就说:“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不要忙。” 陈汉生道:“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对你们说。” 爸爸赶紧道:“有什么事情,老先生您尽管吩咐!” 陈汉生沉吟了一下,道:“我看这孩子的面相,是典型的‘五行之气全缺’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