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救赎后宿敌们视我为白月光》 1. 爱德华之章 在被玛利亚的骑士杀死的第十个轮回,尼禄闭上眼睛,心说如果还有下一次,别的不说,我绝对不再跟这位“真女神”对着干,只希望能让我活到最后。 玛利亚的骑士又和上一次不一样了,动手的方式也不一样了。这次是个银发里竖着两只尖耳的兽人,凶猛地一刀砍进尼禄的腰,半点不带停的整个截断。整个过程极快,连剧烈的痛感都是在完全被分开后的数秒才扎进脑内。 但好歹意识消失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不像上次,那个阴沉的不死族一脸冷漠地任由手下的骷髅和女妖啃食着他的身体,再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淋上药水,让他拖了大概十五天才死。 尼禄很想对兽人青年说谢谢你动手那么干脆,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连意识都在快速变得模糊而混沌,刹那间就要完全沉入那个看不到光的黑色世界。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死啊!可是我赢不了啊…… 玛利亚又美丽又温柔,对谁都无比善良体贴,还拥有着强大的治愈魔法,尼禄赐给信徒的疗愈奇迹根本比不过;她愿意理解和原谅童年被母亲打骂虐待,长大后到处谋杀女性的杀人犯,而尼禄只会粗暴地定罪用刑;她对待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对方下毒让她差点死去就要报复,而尼禄只会当场将对方的脑壳按进地里。她永远都是那么圣洁耀眼,完全不是凶狠暴戾的尼禄可以比的。 开始人们传说她是真正完美的圣人,那星辉与纯洁的女神无法相比;后来人们传颂她才是真正的星辉与纯洁之女神,现在藏在王城里的那位只是个假货。 如果玛利亚才是真正的女神,那前王当年一定是给尼禄妈戴了绿帽子,然后因为过度思念真爱和女儿,硬是把自己病弱的幺子当作女孩养大。 这是什么白月光和找替身的剧情啊!现在的罗曼史小说都不兴这一套了!尼禄在朦胧中痛骂。 尼禄原本没在意玛利亚的存在,只是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离谱——不只是普通的民众,就连他自个手底下的骑士都开始迷恋玛利亚,工作什么的完全丢在一边,任务什么的根本就不想做,导致世界各地很快扭曲,魔物泛滥。 到了这种时候,尼禄不想出手,也必须出手了。 然而结局很惨烈。 他在玛利亚那边找到他的骑士,可骑士宁愿自尽也不肯回来,众人说他虐待下属才会这样;他把每个被玛利亚救赎的罪人都送进监牢,冷漠地听着他们悲惨童年的自白,最后把他们对被害者做过的事都还到他们身上,众人说他冷血无情不给希望;他呵斥制止玛利亚关心某个被抓住在尾随少女的邋遢男人,甚至反手一拳打中她的腹部,把她给打得弯下腰去,流出泪来。 玛利亚被欺负了,就会有人为她欺负回去,还是不同的人。 第一个轮回的尼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就这样结束,于是在第二个轮回拼命寻找结束的原因。第六个轮回他终于找到那个原因,只是他不甘心所以还要继续反抗。 如今的第十个轮回,尼禄终于清楚地知道,无论怎样争怎么抢,世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个世界只爱玛利亚,所以尼禄怎样挣扎都是错的。 ——如果还有下一个轮回,我一定不再反抗了。我会对玛利亚很好,她想要这个女神之位我也可以给她,只要能让我离开这个没有尽头的、痛苦的轮回…… * 微弱的光线逐渐渗进意识,点亮漆黑的四周。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他的身下似乎靠着一条光滑温软的绒毯,这是他自上次轮回开始就再也没怎么感受到的绵软温暖;然后是嗅觉,熟悉到近乎陌生的金月花香钻进鼻间,自从他开始和玛利亚对着干,这种香味几乎都要被忘记;接着是视觉,睁眼便是垂着白色纱帐和金色绸帐的床顶,这是他在轮回的这段时光里,每一次回到最初的时刻一定能看见的景色—— 他又回到了这里,这个位于王城彼弗罗斯特里的、只属于他的房间。 尼禄怔怔望着床顶,淡红色的唇角想往上扯出一个勾起的弧度,但眼眶里却不自觉地渗出几滴泪珠,渐渐抹开天生朱红的眼角。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想笑还是想哭。能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是很好,但想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离那个撕心裂肺的结局只有这么一段短短的时间,一下子心情又变差了。 如果永远只能活那么长,还不如直接让我死掉啊! ——如果我不和玛利亚抢,甚至什么都让给她,还对她很好很好,那我是不是就不会走向这个结局? 尼禄一愣,如黄金般夺目的瞳孔呆滞不转。 其实只要从整个故事的开始就让玛利亚过得幸福快乐,那她就没有理由跳出来讨伐我了啊? 前面的数个轮回里,善良心软的玛利亚会非常苦恼,是否要选择帮助邻居家生病的大姐姐顶替一天工作。如果她决定帮助,就会去到穆勒家族当一天的女仆,然后被穆勒家的大少爷埃德蒙一见钟情,最后穆勒家毁于某个发怒的不死族。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不死族会暴怒到将整个穆勒家族毁去,但尼禄知道这是玛利亚从此踏上向星辉与纯洁之女神讨回“公平与正义”的一个开始。 所以我绝对要从源头就掐灭这个可能性!现在我马上就赶到穆勒家,在她来的那天别让那位埃德蒙大少爷看到就好了!不见面就不会产生什么奇奇怪怪的爱情!接着在搞定这一切后,我再给她找个没什么力量威胁的完美好丈夫,让她被爱然后幸福快乐地过完这一生,也让我得到一个不再残酷可怕的结局。 尼禄唰的一声掀开丝绸软被,下床冲向衣柜,嘶啦一声扯出一件有些泛黄的衬衫。 * 数万年来,以王城彼弗罗斯特为中心,人族的英雄和霸者各自征伐,在四周建立起大小不一的王国。康曼王国便是其中之一,但它并非强盛的大王国,只是一个翻阅人族历史也最多只有一行的弱小存在——如果它没有被亡灵天灾毁去的话。 这是后世在研究历史时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团。自从星辉与纯洁的女神掌权后就不再出现的亡灵天灾,为何会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出现,继而突兀地消失,无数学者一直在争论,却得不到一个公认的答案。 星辉与纯洁的女神表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埃德蒙绝对不能喜欢玛利亚!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可是用尽各种方法,从碰瓷到卖惨,最后终于用穆勒家族的女仆身份成功混进来。可惜潜入成功后女神才想起来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玛利亚是什么时候来的穆勒家族当一日女仆,他完全不知道啊? “今天老爷的客人是个很尊贵的大人物,大家都打起精神注意着点,不要出什么问题啊!”女仆长在前面大声训斥:“尤其是有些认为自己长得好看的,进去上完菜就乖乖站在一边等着命令就好了,不要想着被看上了就能当什么贵妇人,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完全不配!听到没有?!” “听到了——”尼禄混在女仆们清脆的应答声里,懒洋洋地回答。 那些女孩因为经常吃不饱,身体都要瘦成只剩一把骨头了。这种情况下还能被看上,只能说对方有恋尸癖,他想。 不确定玛利亚什么时间会来,尼禄只能一直这么守着。从来到这里的那天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三天,然而怎样都不见玛利亚的身影,这让他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她和埃德蒙相遇的情节。但看埃德蒙每天不是弹钢琴就是弹钢琴,完全没有动情恋爱的躁动感,尼禄暂时打消了这种怀疑。他端着菜,还没靠近餐厅门口,就听耳边猛地炸起一声不成调的刺耳尖叫:“啊——!!!” 是刚才去取菜的一个女仆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下一秒,一团黑雾从拐角蹿出,仿佛狩猎的野狗,正在追捕逃跑的猎物! 仔细一看,那不单纯只是一团黑雾,而是个周身黑雾缭绕的男性青年。只见他神经质似的从眉间挠到眼皮,抓出数道细细的红痕,指尖全是血渍,整个五官都被扭曲得不成形状。 “埃德蒙少爷又发病了!护卫呢?!快来按住他啊——!!!”一旁有人尖声叫道。 埃德蒙眼珠子一转,下一刻,朝着另一个战战兢兢咬着牙齿,急速抖动的眼珠盯着他的女仆直冲过去! 他想挖出那个女孩的眼珠!尼禄心里一咯噔,来不及细想就直奔上去,一掌钳向埃德蒙的喉咙,同时就要屈膝把人往墙上顶—— 然而这人看上去像是只有些微意识,可全身力气却相当大,使劲挣扎和胡乱踢蹬让尼禄差点就要控制不住他。在这关键时刻,尼禄心里一横,松开他的喉间,紧接着抓住这个疯子的肩头,拧住一只手臂,硬是将他高高举起,靠着肩膀和腰间那一瞬间的爆发,将人甩过肩头,摔在地上! 为了防止他再度暴起,在砸地的那个刹那,尼禄几步上前,用膝盖狠狠扣住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隐约间似乎还听见响起一声咔嚓。 周围的人似乎都惊呆了,半晌没有说话的声音,也不敢上来看看情况。 埃德蒙平躺在地上,似乎已经力竭。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此刻被血珠和汗粒粘在耳边,露出被细小伤痕占满的脸,不祥的鲜艳赤瞳轻微收缩。 只是这一面,看的第一眼,就让尼禄呆住了。 有个面相阴郁却无损英俊的亡灵大法师,他有着黑色的短发、红色的眼眸和苍白的肌肤。他是不死族。 ——他还是玛利亚的骑士。 记忆中那个亡灵大法师一直没有表情。带着玛利亚闯进王城对峙尼禄的时候,他没有表情;对尼禄洒下诅咒和病毒的时候,他没有表情;手下的亡灵啃食着尼禄只剩半条的大腿的时候,他没有表情;在尼禄肌肉烂去露出肋骨的身体淋上药水的时候,他没有表情;看着尼禄苟延残喘怎样都死不掉的时候,他没有表情。 他没有情绪的脸,却是尼禄两个轮回的噩梦。 2. 爱德华之章 明明现在没有受伤,但尼禄的手腕、胳膊乃至肩膀都开始传来剧烈到让人窒息的疼痛,仿佛有谁正在用力地折断他的每一寸骨头,再硬生生将每一块肌肉和每一片皮肤直接撕扯断开。甚至有时还会因为阻力没有完全撕断,于是要再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最后任由蛆虫和死灵覆上断口尽情啃食——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再也不会想要去害玛利亚了,求求你让我死吧! 我不会再挣扎了,也不会再和她抢了—— “你这贱民怎么敢这样对我的埃德蒙?!” 一道尖刻到几近变调的女声凭空在耳边炸开,尼禄骤然惊醒,这才注意到眼前有个正在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中年女性。她穿着缝满白色蕾丝和复杂花样的紫色大摆蓬蓬裙,脖颈处挂着的项链缀着硕大的蓝色宝石。正是这一家的夫人。 因为穿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她几乎是摔过来的,但她丝毫不在乎。在终于到达尼禄身旁的那一刻,她爆发出了与这细瘦身材完全不相符的力量,当场将某位女神给撞得直接从埃德蒙身上摔滚下去! 尼禄:“……” 这位夫人,我建议您去参加铁匠们的抡大锤比赛,您肯定能拿第一。 妆容精致的夫人此刻正哭得一脸柔弱,趴在埃德蒙身上四处摸索,不停地尖声询问:“我的埃德蒙!你动一动啊!你听见妈妈在喊你吗?听见的话就应妈妈一声啊!啊——为什么这么多的血?!” 尼禄面露惊愕。如果不是对自己下手有个轻重,以及埃德蒙那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腔,他都要被大夫人嚎得相信这位疯狗似的少爷被刚刚那一摔就给送走了。 ……不过,埃德蒙? 那个亡灵大法师,不叫这个名字啊? 夫人一抬头,刚好看见他站在那里,浅金色的长发仿佛融化成阳光般垂落下来,露出下颌到颈间好看利落的线条和象牙般的白皙肤色,美得让她有一瞬间不敢直视。但女仆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她一直都不允许招收长得漂亮的女孩,不让这些恶心的贱民有仰仗自己的脸攀上她家埃德蒙的机会的!想到这里,她当即不顾场合地失声尖号起来:“你这个无耻的贱民!出现在这里是想勾引我的埃德蒙吗?!想都别想,我的埃德蒙是不会看中你这种除了□□什么都没有的贱民的!” 尼禄:“……” 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但怎么我就是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勾引?谁?埃德蒙吗?先不说我不是个女的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就埃德蒙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习钢琴的样子,要不是对玛利亚一见钟情,他估计只能抱着钢琴过一辈子! 已经有五十岁、满脸枯灰的女仆长连忙上前挡住尼禄:“夫人,‘她’新来的不懂事,我马上就带下去教训,您别在意!啊!夫人您别压着埃德蒙少爷,他伤得好严重!那边的几个,赶快去找女神信徒或魔法学徒工塔的光之魔法师来给埃德蒙少爷进行治疗!别磨蹭了快去!” 一片混乱里,尼禄被女仆长满是皱纹却很温暖的手拉走了。 * 凌晨,乳白色的月光飘进窗沿,落到蜷缩成一团的被子上。 尼禄在今晚睡不着。 刚才的女仆长嘴上说着要教训但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感谢他救了那些女仆,又告诫他如果还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就别在夫人面前乱晃。他虽然点着头,但其实半点没有听进去。 只要玛利亚来了,她走的那一天,我也会立刻离开的。 在来这里前他不是没调查过穆勒家族的信息。他们有着康曼王国的一个男爵之位,平常没什么突出贡献和优越成绩,单纯靠着父辈传下来的爵位安居一隅。而当家的老爷有个据说非常优秀的长子,但是身体不好所以不怎么出门活动,本地的社交圈极少见到他。 这个长子的名字是埃德蒙。他和名为爱德华的亡灵大法师,长得一模一样。 对爱德华那张一直阴沉忧郁的脸,尼禄怎样都无法忘记。那明明是久远的记忆,却惨痛得太过鲜明,以至于在看见的当时就被抽走全身的力气,身体里的每一丝骨髓都在叫嚷着害怕和拒绝。 ……别怕,我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这一次还什么都没发生啊。 再说了,那个亡灵大法师叫爱德华,不叫埃德蒙啊……他们只是长得很像罢了! 尼禄也调查过爱德华的出身。这位玛利亚从踏上旅途的开始就带着的黑发朱瞳青年,性格阴郁沉闷不爱说话,而且时不时就会狂躁。但玛利亚没有放弃这样的他,而是坚持着鼓励他关心他,在他不自觉狂乱的时候抱住他,在他感到孤独的时候一起聊天,拼尽全力让他感受到与人相处的温暖。 她还说:“我要为你受到的被人歧视被人厌恶这些待遇,去向女神抱不平,要让‘她’还给你在人族应得的尊重!” 于是爱德华沦陷了。他向玛利亚宣誓忠诚,要用爱守护她永生永世。 曾经的尼禄非常不解。据说爱德华一开始就被玛利亚带着去旅行,那怎么前面的七个轮回都没见到他,反而在这第八个轮回里突然蹦出来刷存在感?虽然玛利亚的骑士在每个轮回都不一样,但这个自故事的起点就在一起的爱德华,怎么以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而且……爱德华还是不死族啊!是出现就会践踏生灵的不死族啊!她碰到他的时候,没有一丝燃放心头的仇恨和恶意吗?抑或有一点、对这无情无泪种族的害怕和恐惧? ……不能理解。 不过,不死族是不会呼吸、不用进食的,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死”的概念具现化,已经和生的一切斩断任何联系。而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埃德蒙还能呼吸,他不是不死族。 他不是爱德华。 不是那个冷酷残忍的亡灵大法师。 那就好。 那就好…… 不过就他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来看,肯定会在哪天误伤到自己的妻子。就算他的家族非常有钱,但玛利亚可不是用钱就能让她吞下一切苦痛的存在——毕竟她更在乎的是“爱”,只要有爱,她什么都可以忍受。而埃德蒙虽然脸长得可以,但这个疯魔形态好像控制不住,显然不是能让妻子感受到爱的丈夫。 埃德蒙你怎么回事,明明有脸有钱,怎么就有病呢? 为玛利亚挑选的丈夫必须是完美的。他不仅要身形高大,能将娇小的玛利亚搂在怀里紧密完善地保护起来;还要相貌俊美,这样就算吵架起来,玛利亚也会因为那张脸生不起气;更要家产丰厚,能让玛利亚一生过得不愁吃穿;再要性格温柔体贴,会随时注意玛利亚有什么不对劲,不会把她晾在一边,还不会说话把她气死…… 但要找那么优秀的男人,不知道上哪能找到啊……我能认识的男人,除了我自个手下的玛格丽特骑士团,就只有秦的坎特雷拉骑士团和罗兰的罗塞蒂骑士团了……说起来我走前罗兰还没回来…… 偏题了。但不管想到哪个骑士,只要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觉得很危险…… 困意终于在这一刻冲破囚笼,片刻间就淹没了尼禄的所有意识,令他完全沉进那深不见底的黑甜梦境。 * ——又回到这里来了。 明明内心已经麻木,但在看见这双朱红的眼眸的这一刻,思维还是不由自主地战栗和僵硬。 曾经的他被吊在一具如瓷雪白的骷髅里,那细密尖利的肋骨全数刺进他的背部;一根指骨从咽喉部位穿出,细密的红色水珠从伤口边缘不停渗出。 现在的他像是个毫不相干的第三者,站在旁边观望着这一切,心想我都这样子了,为什么还是死不掉呢? 爱德华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向曾经的他凑近,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地观察着他白皙颈上那深深穿透的伤口。半晌爱德华从后腰抽出一管浅红色的药剂,看似柔弱的惨白手指如坚铁般捏着他的下巴,直到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现在的他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是在这成千上万次重复的梦魇:他会因为下颌脱臼再也无法抗拒那带有治疗作用的药水被灌入口中,然后伤口被催生却无法完全地痊愈,只能将新生的肉与血覆在那些刺进身体的骨头上细密交织,最后被二次扯开那里—— 他肯定已经习惯了,要不然怎么能在等待那已经熟悉的疼痛降临时,居然还有心思再看一眼爱德华? 凌乱卷翘的黑色短发,没有情绪的红色眼珠,毫无生机的惨白皮肤。因为是不死族,所以胸口没有半点因为呼吸带来的轻微起伏;但这从外表上找不出丝毫差错的模样,更能证明爱德华是不死族里级别最高的死尸系。 ……为什么那么像呢? 为什么……会和爱德华这么像呢? 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啊! 喉间猛地蹿上一股剧痛,仿佛一把尖刀在瞬间捅进神志。尼禄猛地睁开眼睛! ——在正上方有一对鲜红的眼球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尼禄:“……” “哇——唔!!!” 一只宽厚但又不失纤细的手立刻覆上来,堵住他惊慌的叫声。 “嘘——不要把其他人引过来,不然母亲就会知道了。”埃德蒙说。 尼禄颤动着一双浅金色的眼瞳,眼角一笔红艳因为惊慌和害怕格外明显。转瞬他终于冷静下来,伸手去扒掉埃德蒙几乎包裹住他下半张脸的手。 “做噩梦了?脸上全是汗。”埃德蒙很好奇。 尼禄没回答他的问题:“虽说这里是您的家,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您这样不打招呼就跑进女仆的房间,这哪里是绅士会做的事啊?” “我有敲门的,关门也是轻轻的,没有吵醒你!”埃德蒙试图解释。 “那不是重点好吧……”尼禄感觉很头疼,刚刚那个梦带来的后遗症还在连续不断地刺激着神经,让他只觉头一直在痛,实在没心思应付眼前这位天真无邪的少爷。“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对,我差点忘了!”埃德蒙转身一通扒拉,没一会儿拎回来一个竹编篮子,里面装着大块的熏肉和层层叠叠的蜂蜜馅饼,将整个内部填得相当扎实。 尼禄满头问号:“……您这一大早蹲我床头差点把我给吓死,就是为了给我送早餐?” “不是不是,我是来道歉的!”埃德蒙神情严肃。“我昨天打伤你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尼禄把视线从埃德蒙的脸上移到胸口。如果他没记错,这人的胸骨昨天被他用力按过到裂开,怎样也得行动不便好几天,怎么现在那么活蹦乱跳的? 就像只求原谅来撒娇的大狗狗,埃德蒙问:“你接受吗?不接受?要是不接受我就下次再来!” 好麻烦啊这个少爷,尼禄按着太阳穴:“接受了接受了,非常感谢您还记着我这么一个不足挂齿的女仆——” “不用客气的!我回去了!” 听见自己想要的回答后就完全不听人说话的穆勒家大少爷,在尼禄错愕的目光中打开门,欢快地出去了。 3. 爱德华之章 埃德蒙·穆勒,穆勒家的长子,虽然极少在当地的社交圈活动,但是性格脾气温柔和善,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为人处世不骄不躁;加上本人还长得英俊帅气,又会弹钢琴,是本地极其有名的优秀青年,淑女们的梦中人。 ……据说是这样的。但怎么看都觉得跟我那天见到的不是同一个人啊? 几天过去,虽然埃德蒙不再露面只憋在自己的房间里弹钢琴,但尼禄却在观察他的过程中不停地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拎着分量很足的礼物一大早蹲在别人床头就为了给人道歉,还是一个在他的家里并不重要的“女仆”……就算不去追究这是不是一个贵族少爷会做出来的事,但就算设定是温柔和善、彬彬有礼、不骄不躁,这样做也跟那些特点完全不相关,反而更像一个天真善良又有些调皮的男孩会去做的—— 等下,我在想什么啊,埃德蒙哪里能称得上是一个男孩?他可是二十五岁的成熟男人了!虽然每天抱着钢琴,时不时会发疯,做事还有点不着调,但确确实实是个成年男性!所以我刚刚一定是产生错觉了! “你怎么又偷偷跟着大少爷,我之前说的你全都没听进去吗!” 女仆长瞪着扒在走廊里的尼禄,眼角的肌肤拉得就像要裂开似的,满是细纹的脖间立起来一条条青筋,胸脯剧烈地起伏。她已经好心提醒过“她”了,这里是离埃德蒙少爷房间最近的一条过道,“她”还蹲在这里好几天,这打着什么主意不是很明显吗?估计是真的和夫人猜的一样,就是想要用那张美丽到虚渺的脸蛋去欺骗埃德蒙少爷,进入穆勒家成为当家的女主人! 尼禄一怔,光顾着注意埃德蒙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遇上玛利亚然后失去理智地爱上她导致莫名其妙全家被灭的结局,完全忘了这位少爷还有个看见谁都觉得对方会抢她儿子的妈! 比起在乎哪个农家的好姑娘眼瞎看上埃德蒙,夫人你不如先关心一下他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钢琴这件事啊!你就不怕他这样下去,语言能力会退化到和宠物猫狗都无法交流的地步吗!而且每天都待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脾气会越来越焦躁狂暴,做不了玛利亚高大俊美、体贴温柔的完美好丈夫哦? 尼禄脸上表情不变,内心疯狂腹诽,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时,只听屋外花园里传来一声惊天裂地的轰响,随即是一道极具穿透力的雄性嗓音:“你刚才不是拽得很吗?现在怎么软下去了?有种就站直起来指给我看哪个是你爹,是这个满脸褶子一看就跟你一样丑的,还是那个腰弯到一看就肾亏十几年的?” 好……好凶残!虽然不知道发生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但这个气势霸道得无法直视啊! 这样巨大的动静,顿时引来穆勒男爵领着数量可观的家族骑士匆匆赶来,不少只是路过的仆人纷纷逃开。走廊拐角,尼禄悄悄探出头,就听自己头顶响起女仆长平日里沉稳沧桑的嗓音此刻满是兴奋:“居然有人敢教训那个只会欺负女仆的埃利亚斯少爷?!快让我瞅瞅——” 你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女仆长吗?尼禄额角挂上三条黑线。你平常那个严肃靠谱的样子呢,丢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个两只眼珠亮闪闪,一脸期待看热闹的是谁啊! 一个精悍劲瘦的身影走入尼禄的视线。这人的身高目测将近一米九,拎着瑟缩的穆勒家二少爷埃利亚斯的左臂到侧颈的肌肉线条清晰紧绷,下颌的轮廓鲜明深邃;五官是真的可以,但因为现在拧着眉显出一股不耐和烦躁,又因为眉骨比较高,眉头紧紧压住眼眶前端,眉尾斜飞入鬓,透出十分的侵略感。 他盯着匆匆赶到眼前的穆勒男爵:“长得和你儿子真像。你得感谢你老婆,要不是她你儿子这张脸简直没法看。” 被他明里暗里讽刺的穆勒男爵一张老脸憋得通红,但为了在他人面前保持上流阶层人士应有的优雅,只能拧着喉间的怒音道:“……这位先生,我不知道埃利亚斯哪里得罪了您,但我穆勒家虽然只是小小的男爵,却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下等人就能欺负的——” 穆勒男爵一挥手,家族骑士们唰的一声举起长枪,枪锋凝出一簇雪亮的白光,对准黑发的男人。 男人瞳孔压紧,肩背绷紧身体前倾的瞬间,直接把埃利亚斯往旁边一扔,猛地向前冲去! 穆勒男爵的家族骑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接被他一手攥住其中一把长枪锋刃,闪电般向后一推,枪尾底部当场将那骑士打得胸骨爆裂,一口血当空喷了出来。就在这半秒不到的空隙里,他飞起一脚,踹翻另一边刚反应过来就要围上来的一个骑士,顶着满手鲜红将到手的长枪耍出一个大圈,直直抵在穆勒男爵凸起的喉结上。 没人能看清他的动作,就连自诩经历过数千年战争战斗经验丰富的尼禄都没能看明白这转瞬间的风云变幻是从哪一刻开始,又是到哪一时结束,只知道一个眨眼,穆勒男爵立即落入下风! 这个人很强,尼禄惊愕地睁着浅金双眸,恍惚着想。强到让我很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虽然我的玛格丽特骑士团已经满员配置,但我愿意为他走个后门! 人族并不是不存在以肉身到达巅峰的强者,只是强者的数量稀少,数千年过去也出现不了一个,而出现的那一位一经表现就会立刻被封为某国的勇者或英雄。数万年来人族出现的强者只有三位,而眼前这位一定不是其中之一,因为尼禄认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 即使是那十个轮回,他也未见过如此强悍的勇者,不曾听闻这位英雄之名。 冷汗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穆勒男爵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粘着绣线精致花纹华丽的上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位勇者,请宽恕我这年老昏花的眼光,认、认不出您是如此强大的存在……” “奉承的话就少说两句,我没心情听你在这叭叭!”男人皱着粗浓的眉,“你这还没野山尾鸡壮的少爷儿子扯着一个卖花小女孩说要和她‘约一晚’,她可才十三岁!卖花小女孩扇了他一耳光,他就在街上喊让她等着瞧,他要让你马上用穆勒家的财势弄死她?就这种脑子里只有上床的儿子还留着干嘛?!直接拿来烧柴!” 尼禄一怔,本来是值得被赞颂的英雄救美情节,但为什么落到这人身上就像是上门抢劫? “——你这卑鄙的贱民,蹲在这里是打着什么主意,想要诱惑我家的埃德蒙吗?!” 夫人不用变调也很尖利的声音在耳边炸起,惊得尼禄一个激灵,差点扑在地上。他这才注意到女仆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身后的夫人踩着浅紫色裙摆,戴着白蕾丝手套的五指捏着缝住羽毛和宝石的折扇,厚粉也盖不住层叠细纹的眼角吊起,唇缝里画满盛气凌人的红:“也就一张脸过得去,但根本配不上我家又英俊又会弹钢琴身份还高贵的埃德蒙,贱民真是不懂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一定要挣扎几次才知道自己不配——” 等下,你怎么只关心大儿子?那边被教训得恨不得缩成一粒灰尘的埃利亚斯少爷好歹也是你生的老二,你怎么没去在乎一下啊? 砰!!! 就连尼禄也没反应过来,夫人越说越激动的话音被一把划过眼前的长枪震得戛然而止,在它钉进墙壁的瞬间迸出一声变调的“嘎!” 陆衡阴沉着脸走过来,每一步都踩得又重又稳。他刚刚无意地一转眼,突然瞄见一个和他印象中的那人很像的浅金色背影,所以在听到这家女主人变调难听的怒骂时,不由自主地就进行攻击了。他不能允许任何人对那人不好,所以连带着和那人有相同颜色的别人也会给上一点优待—— 他猛地怔住了。 十五年前的记忆碎片如卷风般急速旋转,猝然在眼前定格,构成了一幕挥之不去的画面。 偏僻到根本不可能有人会来的山洞,闷热干燥的温度令躺在深处的他原本就严重到几乎快要死去的伤口糜烂发炎得更加严重,两片枯灰的嘴唇干裂得如同干枯的河底,隐约渗出点点血丝。 第一次出任务就是这种被同伴背叛还被重伤扔在这里等死的结局,陆衡拼尽全力地挣扎过每分每秒,心底在每个时刻都愤怒不甘的咆哮—— 我一定要活着,然后让那些混账付出代价!!! 时间流淌在他分不清日夜的周围,直到他以为自己的意识已经飞出身体,渐渐升入虚空,无望地看着下方濒死的身体,即将迎来结束的那一瞬时,一个左肩搭着浅金色发辫,白衬衫的领口里伸出如羽鹅般纤细笔直的颈,侧脸白皙得轮廓仿佛透明的青年走了进来。 “你就不能安静点躺着让我治疗吗?”金发青年无奈的说。 明明那里又黑又闷,可他好像看见一抹阳光落下来了。 随即一个小小的画面切进来。“有点礼貌啊!我比你大,所以你要喊我哥哥,不要这么直接喊尼禄懂吗?不懂的话就不给饭吃!”金发青年把在他鼻间晃荡的烤兔肉猛然抬高,得意地一抬眼。 那时穿着白衬衫黑马裤的金发青年,眼前穿着黑领白围裙的金发“少女”,这对比鲜明而深刻,令陆衡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不对,那时候胸根本没这么大的啊?” 他一个男的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胸?陆衡紧锁眉宇,注视着尼禄胸前那两坨不应该存在的“肉”。 他认识我?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这时我应该尖叫着怒斥他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要不然再看下去就会被他拆穿我的本来性别,那时候就糟了! 尼禄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嚎出来,就被夫人刻意拔高的刺耳笑声给冲没了:“哈哈哈哈哈哈——贱民!卑贱的下等人!居然还妄想靠着把垫胸和把腰勒得很细来勾引男人,你就应该去卖!这职业不是最适合你这种喜欢卖弄身体的女人——嘎!” 一只骨节粗大五指分明的小麦色手掌,力道深重如同锁死的镣铐,紧紧箍住夫人的喉间。 “他垫胸是他的事,你凭什么说他?”陆衡每吐出一个语气阴狠的字,力道就骤然加重一分! 夫人的身体重量全都挂在他的手上,那足以绞断喉骨的力道令她的脖子发出清脆的咔咔声;鼻间挤出最后一丝空气,脸色憋得越发通红。 穆勒男爵抖着双腿,被家族骑士们搀着扶住,远远看着不敢接近。 “等下,不能掐死她啊!”尼禄扑上来,“她要是死了,我就更不可能见到埃德蒙了!” 毕竟谁会让一个害死自己母亲的女仆留在这里啊?我要是不能在这里守到玛利亚真正出现的那一刻,引发的后果不管是哪一个肯定都很惨烈,到时候你要拿什么来赔给我啊?! 陆衡一怔,下意识松了手。夫人瘫到地上,大口的喘着气。 埃德蒙,这是谁? 下一秒,一股莫名其妙又荒谬至极的怒火,霎时冲上头顶! 4. 爱德华之章 尼禄刚要上前表示一下虚伪的客套和关照,以免本来就看“她”不爽的夫人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变本加厉,只听这黑发男人怒吼:“见什么埃德蒙?凭什么让你去见他,怎么不是他来见你?!他算什么玩意,也配你这么卑微?!” 你一个高等骑士团团长的身份,为什么见一个最多是贵族家少爷还要这么曲折,甚至你还要混进来这里做女仆?!而且你为什么要去见他?!他是什么玩意,有没有危险?! 尼禄一惊,快找个什么把他的嘴堵住啊!他再这么说下去,要不了一分钟夫人的怒气又要爆炸,然后绝对会把我给赶走! 他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往陆衡的方向一扑,直接闯进怀里,一只五指纤细修长的手带着熟悉的淡淡香气,一把堵住陆衡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 那一瞬,陆衡懵住了,暴躁和狂怒都被莫名其妙地压进冷静的海平面以下。 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丝触觉,感受着那只手掌心的一点软嫩和一圈薄茧,好像在细细搔刮着他的侧脸和下巴。 半晌,他似乎回过了神,一手轻轻扣住尼禄的手腕想要挪开,这才发现女神想要阻止他继续积攒怒气和仇恨的决心有多么深刻——那只手几乎是攒着全身力气按在他下颌,如果用力一拧,肯定会抓碎他的下颌骨。 但对陆衡来说,这只是让他惊讶一下,随即不费吹灰之力地掰开了,白皙如雪的修长手腕扣在小麦色的粗硬五指间,形成一种奇妙又相融的色差。 “知道了,”他拧着眉头,“我会陪着你的。还有,你到时候别又瞎跑!本来就傻,到处乱跑还跑不见了,那不是更傻了吗?!” 尼禄一怔,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懂他什么意思。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陪我?哎?他刚才说的是要陪着我对吧?为什么要陪着我?我不认识他啊? 尼禄满脑子的疑问,还不等他去问个明白,只见这高大的黑发男人从后腰的口袋里抽出一枚指环,上头雕着一只金色的双头八爪鹰,戒圈刻着尾羽似的花纹,戒底镌着一个陆字。正是康曼王国路易大帝统治的圣路易王朝的象征。 在周遭一片震惊到合不拢嘴的目光里,陆衡说:“虽然是第一次用,但路易说只要在这个国家里,哪里我都能去。” “所以现在我要住这里!” 眼珠子几乎要瞪到脱出眶的穆勒男爵冲上来,细细摩查了一遍这枚指环,随即高呼道:“陆公爵您来穆勒家住真是让我倍感光荣!那几个仆人怎么那么不懂事,快去把我的房间整理出来,让陆公爵住进去——” “不,”陆衡皱着一张脸,“我对你那臭烘烘的房间没兴趣,给我开个新的。” 穆勒男爵陪着笑,心说这位陆公爵真是不懂事,不就是仗着以前救过还没登基的路易大帝,才能在后来受封这么个亲王爵。但和有底蕴的穆勒姓氏相比,这没有依靠没有依仗的陆公爵,等路易大帝哪天下去了,第一个被整的就是他! 尼禄在原地愣着,他还没从刚刚那一波无法理解的对话里抽出思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要么陪着穆勒男爵和黑发男人远去,要么扶着感觉自己被伤得很深的夫人赶紧回房间。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只有他被留在了原地。 不是被忽略,不是被刁难,而是那个黑发男人在临走前留下一句“你就留在这里等着我,别乱跑懂吗?!省得我还要费力去找!”,于是谁都不敢接近他。 走廊里静悄悄的。虽然地面铺着分量很足的丝绒毯,无论谁踩上去都只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但这里静得太过分,已经是一丝声音都收不到的程度。 奇怪,这穆勒男爵和穆勒夫人开销十分奢侈,平常就算没什么事都会有三十人在活动,更何况今天还发生这么一件大事,怎么看都不应该那么安静啊? 尼禄望向窗外。这条又长又宽的走廊用落地窗隔开与外面的世界,投进这里的黯淡阳光被方方正正的窗格和横七竖八的树枝切得支离破碎,落在地面只剩下小小的圆斑。 透过被擦得明亮的窗玻璃,借着能见度已经很低的昏光,尼禄看见了,外面的花园里,不远处的花丛中,有一个支起尖角的圆形凉亭,里面正中央摆着一张雕花镂金的黝黑圆桌,旁边同样工艺复杂的黑色座椅上,坐着一个正在用上半身趴在桌面的人,还露出一个乱蓬蓬的黑色发顶。 啊,这人好眼熟? 那人一把直起身来,显出那张令尼禄怎样都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和某位亡灵大法师一模一样的英俊外貌。 尼禄:“……” 但此人的表情并不似爱德华那样总是面无表情,气质阴沉。他看了看自己交握的双手,像是发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般眼间尽是不遮掩的疑惑和紧张。没到一分钟,他又趴了回去。 尼禄:“?” 这是在做什么?就算不信仰我这个星辉与纯洁的女神,但别的教派也没听说过这么离谱的仪式啊?还是说这位埃德蒙少爷又发病了?可这也不像是疯起来的样子啊? ——还是说,那个不安定的疯病,又有什么新的症状? 尼禄一震,立即向这条走廊的出口跑去。高高扎起的浅金色马尾随着奔跑的动作上下晃荡,仿佛阳光变成波浪肆意流淌。 * 埃德蒙再次起身,看了一眼紧闭的双手,被圈在掌心的翠绿小鸟还是没有动静,只有圆鼓鼓的肚子还在轻微起伏。 好像还是不行啊,不然为什么都不动一下?还是说我的保暖方式不对,小鸟根本感受不到,所以才不会动一动? 他疑惑地望着这只折断了一边翅膀的小鸟。这是他刚才出来散步的时候在树下捡到的,蓬蓬的身体在各色小花里就像一块碧绿的宝石一样惹眼,但又不像宝石那样坚硬。把它捧起来的时候,能看到一只翅膀完全扭曲成相当怪异的角度。 小鸟已经不会叫了,只是微弱地呼吸,让人知道它还活着。 在埃德蒙这二十五年的时光里,学会的是如何弹奏完美的钢琴,如何优雅地接待他人,如何温柔地对待女士;他擅长马术,也读过很多书,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着许多非人之族,也了解这数万年来是依靠着星辉与纯洁的女神,人族才能站到现在的最高位—— 他知道得很多很多,但就是不知道怎样救助快活不下去的小鸟。 因为死掉的话,身体就会变冷。为了不让小鸟的身体这样冷下去,他将幼小的它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努力地温暖着它。 不行,它的呼吸也在衰弱下去,这样不行…… 你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我也不会舍弃你的未来—— “如果您不是魔法师这一类的职业,那这样是不可能发生奇迹的。”有人说。 埃德蒙一惊,倏地抬起头来。 这一刹,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女神。 金色的女神。 然而尼禄完全没想过要照顾这位观众的震撼与动摇,开口就是:“您这样动来动去,小鸟被吓到不能动了。” ……啊? 埃德蒙垂着双眼,茫然地望向被他惨白双掌包裹的小鸟。下一秒,一只线条修长肤色白皙的手掌覆上来,以不容他拒绝的力道,将那只没有反应的小鸟掏了出来。 尼禄拿着毛巾,仔细地擦拭小鸟身上的尘土和露水;接着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片布条,小心地将它怪异扭曲的那边翅膀给包扎起来;最后他转过身,向刚刚他在这里观察了一分钟,最后确定是在救助小鸟才去准备好放在凉亭外的纸箱走去。 埃德蒙愣了一下,这才亦步亦趋地跟过来。离得近了他才看见纸箱内部堆着松软的毛巾,一边放着工艺粗糙的热水壶,壶嘴冒着浅浅的热气。尼禄谨慎地把小鸟放进去。 感受到充足的热度,加上被温柔的力量抚过,翠鸟睁开黑豆似的眼睛,先是眨巴眨巴几下,再张着幼嫩的嗓子吱吱几声,似乎是安心了,待在这个柔软毛巾堆成的窝里好奇地左看右看。 一直盯着它的埃德蒙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起:“活下来了!太好了!” 尼禄脸色不显,只有冷静与淡然分外明显。光看此时这幅高深漠然的表情,谁都猜不到他的内心正在激烈翻滚—— 还、还好我的权能是治愈,不然这回肯定要翻车!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冒出来啊!我原本不是只想着看看这位不知道想什么的大少爷在搞什么事,只要不是遇见玛利亚然后开始各种想念各种爱恋就可以完美退场吗!怎么救助小鸟我也不知道啊!话说埃德蒙你把手闭得那么死紧小鸟根本就无法呼吸!不行不行我还是不要留在这里看着小鸟就这么死掉—— 可我能用治愈啊。 阅读立于人族顶点的众神史诗:前代神王尤金掌控天空与雷电,不知名的战神掌控阳光与权力,月耀与爱欲的女神美撒丽娜掌控□□与爱…… 而星辉与纯洁的女神,掌控着治愈与纯真。 ……虽然用在别人身上效果只有用给自己的一半,但让一只小鸟活下来还是没问题的吧? 因为埃德蒙看上去很受打击啊!要是给夫人看到的话,肯定又要赖到我头上。所以不能让他带着这种表情回到里面去,不然我肯定留不下来了—— 对!为了我还能在这里继续留下去,所以他不能不高兴! “居然懂得怎么救活一只小鸟……好厉害!”埃德蒙笑起来,“女仆小姐你好厉害!” “谢谢您的夸奖……但我是因为您想要救它,才会救的。”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怕你一不高兴夫人要找我麻烦,尼禄把箱子盖上。 埃德蒙怔住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会在乎我想做什么。 你只要弹钢琴就好了,别的都不需要去做,一直以来母亲都是这样说的,我也是这么做的。 可我不能永远都只有弹钢琴啊,母亲。 尼禄刚想抱起它来,埃德蒙回过神来,抢先一步把箱子给拥住站起。 “……”尼禄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只听埃德蒙说:“不能让女孩子搬重的东西,所以让我来吧。” 真是感谢你的体贴,如果没有那个狂躁的母亲和本身就有的疯病,你其实是个还不错的人。 “接下来我要找一些糖加到水里喂给它,这样它才能恢复得更好。”尼禄说。 埃德蒙捧着箱子,又看了一眼因为没有关实箱盖而留下的缝隙里隐约透出的一抹翠绿:“那我们去厨房偷点吧!” “……”尼禄说:“这是您的家,用不到偷这个字吧?再说也不用您亲自出手,我去就好了。” “可是你去的话,还是需要有个人帮你望风的吧?我长得很高的,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一有人过来就能马上注意到!” 身高就差那么一厘米就能有一百八十公分的尼禄感觉自己被严重嘲讽。他看了一眼埃德蒙,发现这家伙虽然脸色惨白身材偏瘦一幅看上去很虚的样子,但也是将近一米九的个子,这下更觉得世界对他真是不友善…… “都说了这不需要去偷……夫人已经很讨厌我了,我要是还这样做,绝对会被赶走的啊。” “母亲要赶走你?”埃德蒙声音一滞,脸色立刻低落下去,随即又变得闪亮起来。“我去和母亲说,我不让你走就好了!” 尼禄大惊,心说我的天啊你可千万别这样做!本来你那个看谁都不爽见谁都要咬的妈已经很看不惯疑似和你有点超出界限的我了,你再来这一出给她把心中的焦虑给坐实了,那我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想到这他连忙:“您的好心我收到了,但真的不需要您这样做!您别真的去找夫人——” “可是你不是说会被赶走吗?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因为我不懂怎么照顾这只翠鸟,还需要你……” 其实想说的是想让你陪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照顾这只小翠鸟,可话到了嘴边,埃德蒙发现自己怎样都说不出来。 我不是穆勒家的主人,没有能把女仆小姐留在身边的权力,只能请求她留在这个家里。 “又不是现在!”尼禄哭笑不得,“但你要是立刻就去了,那我马上就可以滚蛋了……我们换个话题吧!现在我们一起去厨房吧,刚好可以请厨师分给我们一点白糖。” 5. 爱德华之章 厨师是个相当圆润的大叔,非常爽快地就将糖分给了尼禄和埃德蒙,甚至还是很高级的白糖。这让尼禄很诧异,心说厨师大叔不怕被夫人定一个偷窃之罪吗,夫人可是每隔几天就要对这栋住宅里的所有物资都清点一遍的强人啊!然后他转身一看,自己身边站着一位穆勒家的少爷……好吧。 给小鸟喂过糖水后,它肉眼可见地变得精神很多。虽然翅膀已经被奇特的力量治过折断之处,然而它挣扎了几下还是飞不起来,只能眨巴豆豆样的黑色小眼睛,里面满是疑惑。 我只能救你到这里了,尼禄心想,但小家伙还是需要养几天才行…… 箱子不能放在女仆的房间里,因为夫人动不动就会让女仆长来查房。尼禄把视线扔向窗外,那儿正开着一片浓烈明艳的淡红蔷薇,心说看来还是只能在花园里找个隐蔽的地方把它藏起来—— “你不能就这样让它走!虽然它有点精神了,但还没有完全好!”埃德蒙张开双手横在尼禄眼前。 尼禄一怔,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理解能力,我什么时候说现在就让它走? 完全没发现他的茫然,埃德蒙紧张地抱紧箱子:“它跟我住,我会照顾到它能离开为止!” 别这样,我们不是感情破裂现在只想着把孩子抢到自己这边的夫妻!尼禄叹了口气:“您别担心,我没有说现在就让它走,只是女仆的房间几天就要检查一次,所以我在想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合适。” “那就更应该跟着我了,”埃德蒙很坚定,“我的房间不会被检查的!” 望着这脑子八成有点问题的穆勒家少爷那执着的深沉模样,尼禄又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而这位穆勒家的少爷,因为没有听见金发女仆小姐的反对,正发出一连串激动的“太好了!你果然是个很好的人啊!我没有看错你!” 尼禄心说谢谢你的夸奖,虽然我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就是了…… * 比起这只小翠鸟什么时候痊愈,尼禄更关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夫人赶走,以及能不能在被夫人赶走前彻底阻止埃德蒙见到玛利亚。昨天那一顿刺激,加上夫人那无法形容的尖酸性格,尼禄觉得自己能待在这里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天…… 然而三天过去,尼禄每天都在以“我来看小翠鸟”为借口去侦查埃德蒙的今日爱恋状况,而夫人每次见到尼禄就像遇到危险的鸵鸟,把脸一扭就当本人已经藏好,就算对面怎么发起攻击,虽然没有什么防御,但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尼禄:“?” 夫人这种离谱的反应,怎么看都是因为那个陆公爵吧? 想起陆公爵,尼禄只觉得额角抽搐,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男人找到救完小翠鸟默默回房间的他时暴躁的怒音:“你为什么没乖乖等我回来再走?!我刚刚说的你都没听清吗?!你知不知道外面很危险?!” 尼禄微皱着眉,原本还想好声好气地应付他,但这个男人不客气的怒吼让他的耐心越来越少:“我想我应该不认识你,所以也没有必要听你的话——” “你不认得我?!”黑发男人把黝黑的眼珠瞪得老大,里面满是不可置信。“你真有那么蠢,什么事都忘得这么干净?!” 这人为什么不能正常一点说话?而且你不说你是谁,我哪里知道你是谁?而且我为什么要记住一些没用的小事!尼禄压着心头那股气火,但声音已经有些拔高:“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不要跟着我!外面再怎么危险也是我自愿的,和你没关系!” 当时的尼禄愤怒地回击完陆公爵转身就走,后来的尼禄冷静下来后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得罪了一个人族多少年都不一定能出现一个的绝对强者…… 他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强的能力,怎样藏都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在外面露过,而且他看起来也没想过掩盖自己那几乎能弑神的力量……但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论是这万年来的记忆,还是十个轮回的过去? 尼禄捏了捏抽痛的太阳穴,心说可恶,要不是这次我找了个在光耀之厅为信徒祈福的理由就偷偷溜出来,现在就可以找人帮我去查查那个陆公爵了! “——你怎么回事?!这首曲子昨天不是弹得好好的吗,今天就弹得这么难听?!” 即使是隔音很不错的墙壁,突然响起的愤怒女声还是能够从里面传出来,音量还相当大,惊得尼禄猛地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琴房外面。 埃德蒙少爷会弹钢琴,而且弹得相当优秀,这是不只穆勒家知道的设定。只要他坐在钢琴前,琴键一按,那些优美的音符和乐章就会如同小鹿在林中跳跃而出,引得无数千金小姐纷纷眼冒红心。 就是这么擅长钢琴的穆勒家长子埃德蒙,居然也会被人指责弹得难听? 愤怒的女声再次炸起:“你居然没感觉到自己弹得那么难听?!我是怎么教你的?!” 又一个老年男声弱弱地响起,这是教埃德蒙钢琴的家庭教师:“夫人,埃德蒙少爷今天弹得非常完美啊,您是在哪里不满意……” “不!他就是没有弹好!别问我哪里不满意,他根本没有好好练习,肯定是心都不在这里了!”安吉丽娜夫人的声音越发焦躁刺耳,几乎捅破墙壁完全钻出来。“你这个废物!废物!我的埃德蒙怎么会是你这样的废物!” 就算埃德蒙今天弹得的确不怎么好,但她也不能这样骂啊,尼禄皱起眉头。 琴房内,站在一边弯着腰的家庭教师不敢和这位男爵夫人对着干,只能在旁边恭恭敬敬地应和:“……您说得对,就是弹得不行。” 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安吉丽娜夫人越发得意:“看吧,老师都说你弹得不行了!我的埃德蒙肯定不能弹成这样!” 摆在正中央的钢琴前,坐在这里的埃德蒙没有什么情绪的波动,黑色短发仍凌乱地蓬松着,眼底血一般的红。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不是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 反驳没有用,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三岁的埃德蒙能在钢琴上流畅地弹出简单的曲调,如此惊人的天赋,很快就拿来被父亲和母亲夸耀,于是他的爱好只能是钢琴。因为是钢琴的天才,所以六岁就要学会别人十岁时也只能勉强学会的曲子,十四岁就要完美地弹奏别人二十岁才刚接触的乐章—— “对钢琴这么有天分,不这样学不就浪费了吗?!”母亲嘶吼着,教鞭高高扬起,啪的一声打在八岁的埃德蒙柔嫩的右手背上。“这一段你又弹错了开头!你不是练习了三天吗?就练出这么个结果来吗?!” 不能说学不会,说了就会被打,打得比前一次还重,手背肿到动一下就会痛得张不开手。 所以听着就好了,不要反抗就好了。 ——只有这样,才不会疼。 一直在大声嚷嚷着埃德蒙这也学不会真是个废物、那也记不住真是个蠢货的安吉丽娜夫人终于累了,声音逐渐不再那么尖锐。最后她说:“……这首曲子你得练好,不然就落后别人一大截了!你可是穆勒家的少爷,在钢琴还有这样的天赋,所以你绝对不能放松!” “……是,我知道了,母亲大人。”埃德蒙低声应道。 “真是妈妈最乖的宝贝!不枉妈妈那么爱你,”安吉丽娜夫人很满意,“今晚叫厨房多做些你爱吃的,这样你就能更快地记住这首曲子了!” 埃德蒙没有回答,只是冲她微笑。 * 当晚,埃德蒙回到房间。他解开几个紧锁到喉间的衬衫扣子,露出一片苍白却肌肉饱满的胸膛。 听到他回来的声音,小翠鸟在箱子里吱吱叫了几声。埃德蒙拍了拍脑袋,赶紧把刚刚偷拿的一把小米和切碎的菜叶放进它小小的饭盆里。 小翠鸟开始啄食。埃德蒙看着它鼓起圆滚滚的脸颊,一下一下朝盆底叼着。半晌他突然问:“小翠鸟,我到底哪里没弹好?母亲能听得出来,我怎么就没觉得?” 小翠鸟没有理他,继续啄着盆底的食物。埃德蒙一怔,随即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我在想什么,你一只鸟怎么可能懂那么复杂的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吃饭睡觉,把身体养好回到天空去。” 你终有一天会自由,只有我还留在这个笼子里。 看着小翠鸟吃完小饭盆里的食物,埃德蒙又给它添了点水,这才满意地关上箱盖,离开书桌。接着他来到书柜前,熟练地从密密麻麻的隔层里找到一个位置,娴熟地扒开堆在里面的几本厚厚的书,从中掏出了一个口琴。 这只口琴已经很旧,外壳有不少腐朽破损的痕迹。但埃德蒙丝毫不在乎,动作老练地将口琴放到唇边含住,轻轻一吹—— 就像是山谷间有飞鸟在鸣叫,令听者无意识愉悦;又似林间流淌的泉水,不自觉就能让人放松下来;还犹如悠远长久的天穹,沉淀着清澄的光,使观者不受控制地被引入其中—— 明明哪一个音节都没有错,到底是什么地方弹得不对?他想。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是哪里让您不满意啊,母亲。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掐断了演奏。埃德蒙慌乱起来,母亲不允许他去学别的乐器,所以口琴是不能被发现的,他要找地方藏起来! 他把口琴往书桌下一塞,噔噔噔几步过去开了门。 门外,尼禄露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夜安,埃德蒙少爷。” 啊,是帮我救了小翠鸟,甚至还每天过来看它的女仆小姐!埃德蒙很诧异,立刻展开最灿烂的笑脸:“夜安,救回小翠鸟的女仆小姐!” “很高兴您还记得我,”尼禄说,“我就是来确认一下,您今天没有把小翠鸟喂到之前那种涨到完全飞不起来的样子吧?” “怎么可能,我这两天有注意控制它的进食!”朱红的双眼里点着微光,一看就能让人知道埃德蒙现在很开心。“你不信的话,我现在抱过来给你看!” 这就不用了,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因为我只是随便找个理由看看你在不在房间里,没有趁我不注意跑出去见玛利亚这些事…… 毕竟你今天被夫人骂得那么难听,一定很想找个能够治愈你的人,然后抱着这样的心态出去遇到了可以治愈你的玛利亚什么的…… 然而还没等尼禄说话,埃德蒙就一个转身冲回房间里,抱起书桌上的箱子,步履轻快地运送过来,好似献宝一样往他跟前凑:“看,小翠鸟今天吃得很饱,但没有飞不起来!” “……”尼禄望了一眼箱子里,确实没有飞不起来,因为直接就瘫在地上了…… 看着他求夸奖求表扬的表情,尼禄决定敷衍:“是的是的,没有飞不起来。那我就不打扰您,先走了。” 不,不要走啊,女仆小姐,我还想再多跟你说说话的—— 一瞬间,埃德蒙的赤红眼眸直接黯淡下去,连嘴角都干脆耸拉下去。 别这样看着我!我是不会吃你这一套的!我只要确定你没有跑出去见到玛利亚就行!其他的和我无关—— “其实还可以稍微和您多聊几句……就几句。” 可恶!我在说什么!尼禄在心里哀嚎。 埃德蒙瞬间开心起来,但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尼禄。 “……”被这个可怜兮兮的眼神打败,尼禄想了想,问:“您刚刚是在练习曲子吗?” 埃德蒙一愣,没想到会被提到这个,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首曲子很好听!您真厉害,那么复杂的曲子都会!”尼禄说。 那真的是一首很动听的优美乐歌,无论是谁听见都会情不自禁地停住,就为了多听一会儿那段动人心弦的曲调。 但那也是一首非常复杂的曲子,需要演奏者耗费相当的心力和时间去记忆和练习……想到这里,尼禄下意识道:“能把这个学会很不轻松的……您很辛苦吧?” 这一瞬,埃德蒙呆住了。下一秒,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问:“为什么……我会辛苦?” “因为这曲子很难啊,不管是多么有才华的人,为了学会它也会很累的吧?”尼禄回答。 那一刻,如同雷鸣成片轰炸,将大脑的思考都给完全烧去,只留下一句话在意识深处轻轻摇晃—— “是啊,我累了,很累很累了。” 我已经很努力的去学那些谱子,也很努力地去练习弹奏钢琴,可我还是不能让母亲满意。我问她怎样才算做得好,她却什么也不肯说出来。 为了那个我不知道看不见的目标,我一直……都好累啊。 6. 爱德华之章 看着埃德蒙瞬间失去高光的双眼,瞳中只剩一片阴沉昏暗的血红,尼禄有点发憷,毕竟这个样子和他每次看到的爱德华分毫不差,那个不死族也是用着这个表情向奄奄一息的他走来…… 我说错什么了吗?他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救命!这是疯病要发作了吗?这一定是疯病要发作了啊! 金色的眼珠在疯狂颤动,尼禄顶着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逼自己盯住埃德蒙的脸。如果这位少爷又开始疯狗模式,他已经做好准备可以直接拿下。 “……别怕,”或许是眼前人的胆怯太明显,埃德蒙轻声说,“我没有发病,你不要怕我。” 只有你不可以怕我啊,女仆小姐,他想。这个家里,只有你不可以怕我。 “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晚安。”埃德蒙说。 * 虽然不明白这位少爷情绪变换的速度为什么如此离谱,但能逃脱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攻击,尼禄马上道过晚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开,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道一直在跟着的赤红视线。 他为什么看起来一副快哭的样子,是我夸得太难听了,把他给吓得想哭? 回去的路上,尼禄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到底是哪个词没用对,以至于上来就把这位穆勒家少爷给惊成这样…… 翌日中午,某位女神托着装满刚洗好的床单的木盆,假装因为这条道是去花园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往这里走,第三次路过埃德蒙的房间门口—— 嗯,我只是在看这位少爷有没有跑出去遇见玛利亚的可能性!要是被我发现有什么蛛丝马迹,一定当场就给他送走! 就在尼禄走过去的那一瞬,原本这种时候不应该有人在的埃德蒙房间,门口被哗啦一下推开! 尼禄:“!” 这个时候埃德蒙不是应该在琴房练习吗?难不成他还会什么传送的魔法,嗖的一下就能把自己给弄回来卧室里?! “吱吱吱——” 尼禄一惊,这是小翠鸟的声音?可是小翠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不是应该乖乖待在埃德蒙的房间里吗? 他倏地一个扭头,只见穆勒家二少爷埃利亚斯恰好迈出那道房门。这位二少爷有着和他差不多的身高,以及与埃德蒙有三分相似却带着一双苍蓝眼珠的脸,肤色白皙,却没有到埃德蒙那样近乎惨白的地步。 埃利亚斯见他回头,脸色凝滞了几秒,反应过来时眼中满是惊讶和喜悦,还露出一个纨绔惯用的轻浮笑容:“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一位大美人吗?怎么我之前都没看到过呢?” “……”尼禄注视回去几秒,随即轻微地低头垂眼:“日安,埃利亚斯少爷。” 我现在看见你,就很容易想起你那天被陆公爵打得缩在一边不敢动的搞笑模样……噗嗤。 埃利亚斯上下打量着尼禄。浅金色的长发被高高扎起垂在身后,落下来的几缕发丝轻轻搔着白得近乎透明的侧颊,眼角一抹楚楚可怜的天生嫣红;发丝一路垂到耳下,愈发突出那段脖颈的美妙弧度。 这个家里的女仆都很丑,突然多出这么一位用美丽都难以形容的“少女”,这让他这位穆勒家的二少爷很是惊喜,毕竟他最喜欢的就是美人,无论男女都想要拥入怀中。而眼前这位“少女”,他可以很自信地说,在康曼王国的绝世美人排行榜里,绝对是前三的存在。 埃利亚斯的视线就像密密麻麻的细刺,虽然没有造成过分的伤口,但落在身上还是带来一阵不悦的疼痛。这让女神很不爽,决定不再搭理这个无耻之人—— “吱!”小翠鸟发出一声惨叫,这声音近在咫尺,一下子就惊到了尼禄,令他猛地抬头,循着叫声的来处看去! 埃利亚斯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手心。因为看见如此上等的绝世美人,他激动到都忘记自己手里还有那么一只鸟了,一个用力就将它的颈骨给掐断了。 小翠鸟垂着被折断的脖子和小小的头颅,圆润蓬松的身体整个塌下去,不再因为生命的力量而活跃,只剩下还没来得及离开这具身躯的热度。 尼禄直直盯着那只再也不会动的小翠鸟,没有说话。 对生物来说,死好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要谁有力量又轻轻一挥手,很多生命就会这样消失,就像现在的小翠鸟。 但死好像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一个灵魂不想那么轻易地就离开这个世界,于是只要有人愿意给这个灵魂一点帮助,就会被点亮活下去的希望—— 就像折断翅膀也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最后等来了治愈力量的小翠鸟。 埃利亚斯见“她”这像是被吓到的模样,笑了起来,伸手就要搭上那副单薄的肩膀,贴向清晰凸起的锁骨:“你没见过这种画面吗?真是个纯洁的美人!不过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今晚有没有空,我这位合格的绅士,一定可以安慰吓得眼泪汪汪的你哦?” 我不能打他,尼禄想。 如果我在这里就打他,那我肯定会被赶出去,这样就什么都结束了。不知道这个轮回是不是我的最后一次,所以我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为了活到最后也是完完整整的自己—— 细小的白色光点飞驰进已经紧握成拳的手中,即将拉出一杆白银长枪的瞬间,另一只更大的小麦色拳头从尼禄身后如破开天穹的闪电疾驰而来,猛地击中埃利亚斯凑近的右脸,将他打得当场倒飞出去,砸进墙面,喷出一颗碎牙! 尼禄一怔,还未成型的长枪顿时溃散成雪片似的光屑,四处飞溅。 虽然好几天没见,但也因为那天很生气,因此到现在都记得很深刻的一张脸出现在眼前。此刻他眉峰竖起,两只漆黑眼眸喷着逼人的利光,侧脸到下颌线条如紧紧绷住的琴弦。 是那个不会好好说话的陆公爵!尼禄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 陆衡阴沉着脸朝埃利亚斯飞出的方向走去。不顾这位穆勒家的二少爷一边发出因恐惧而让声线撕裂到几乎嘶哑的求救声,一边恨不得把自己镶进墙里而连连踢着双腿,他抬手就要去抓那副鼻青脸肿的五官,眼神越发狰狞凶狠—— 谁让你碰他的?谁让你碰他的?!你要是伤到他了怎么办?!不能靠那么近!绝对不能! 尼禄一眨眼睛,浅金色眸底勾出细微的波光,反应过来上前去扒陆衡肌肉贲起的手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等等,快别打他!”要知道你来这一出会让我更加引人注目,那我还怎么继续偷偷观察埃德蒙和侦察玛利亚啊! 陆衡看尼禄靠过来,脑海突然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发热,心怦怦地剧烈跳着,让他下意识猛地抽回手臂,耳根发红:“我没跟着你,我就是路过!你又丑还冲我发脾气,我才不会跟着你!” 你记不得我就算了,那天居然还冲我发脾气,怪不得那么丑!脾气差脸也丑!我绝对不会保护你的!想都不要想!今天?那只是我路过!因为我们现在住同一个地方,偶尔碰见那不是应该的吗!这两天我碰到你也就一百二十次,这次数还不够少吗?! 什么跟着我?尼禄有点疑惑,下一秒立即想起来,他这是在和我解释,那天我说“别跟着我”,他有在老老实实地遵守? 虽然没有跟,但这两天尼禄一直能看见他在附近,每次发现自己被尼禄瞥到一眼,马上就会板着脸迅速消失不见。一开始尼禄以为是偶遇,后来注意到的次数多了,看他这偷偷摸摸藏在角落里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良心不安。 其实陆公爵只是想保护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不肯说,但心是好的,就是脾气差了点…… 尼禄叹了口气:“是啊是啊,你就是路过,但是看不下去埃利亚斯少爷到处祸害女性,所以站出来主持正义是吧?” 你知道就好,陆衡哼哼着拧过头,不肯回他。 “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低沉的男声问。 尼禄一惊,这才留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埃德蒙。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站着多久,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惨白,衬得凌乱的黑色短发和朱红的双眼十分显著,乍一看仿佛一具失活的躯体。 他看看靠住墙边满脸青紫血肿的埃利亚斯,又瞄向根本没有回头的陆衡和吃惊地望着他的尼禄,最后视线在某个地方停留了数十秒,继而挪开,朝尼禄露出一个微笑:“女仆小姐,午安。” 尼禄顺着他刚才的眼神看过去,发现一团圆滚滚毛茸茸的身体僵硬地躺在那里,是刚刚埃利亚斯猝不及防被打中时从手里脱出去的小翠鸟。 看见小翠鸟死去的莫名愤怒已经被陆公爵的出现奇妙地压平,尼禄提起裙摆,向埃德蒙行礼:“午安,埃德蒙少爷。您今天的钢琴已经练完了吗?需要我为您布置午餐吗?” 听见这句话,陆衡骤然回头,你给他布置午餐?凭什么?凭什么!他自己没手吗!还要你一口一口给他喂吗?! “不用,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埃德蒙保持着完美优雅的笑容,没有搭理哀哀叫唤的埃利亚斯。“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 他挥了挥手,不等尼禄给出回应,立马转身就走。 虽然看上去不在乎,其实他应该是很在意小翠鸟被埃利亚斯弄死的……不然他为什么从头到尾都笑得那么难看?尼禄想。 * 小翠鸟死了。 它明明还差一步就能回到天空,继续过自由自在又无忧无虑地生活了—— 可它还是死了! 埃利亚斯这个混蛋!这个总是在父亲面前示弱,在母亲面前讨好的混蛋!他得到的一切都比我好,为什么还想要从我这里夺走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啊,我只有这些……我只有这些了啊! ——只有这些是只属于我的啊! 在看见死去的小翠鸟那一刹,埃德蒙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内心隐秘的暴怒如同火山喷涌,瞬间席卷全身的神经,让身体每寸都在叫嚣着毁灭和破坏! 下一刻,某种更强大、更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压下,汹涌的狂躁退潮般被生生抑止,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思考。 我还没有继承穆勒男爵之位,我不能生气,因为就算我生气,也没有人在意。 ——因为说不定在哪天我就会被抛弃了。 优秀的埃德蒙少爷,完美的埃德蒙少爷,对谁都不能漏出最真实的内心。因为他还只是个“少爷”,而不是“老爷”。 “少爷”随时随地都会被淘汰,只有“老爷”才能安稳地驻留于此。 母亲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那么拼命地培养长子,不愿意他被任何家族的少爷越过。 ……如果我不是穆勒家的大少爷,也不是有着钢琴天才之名的埃德蒙,甚至不是埃德蒙这个名字,这个家里,还有谁会爱着我? 啪!安吉丽娜夫人一摔曲谱,每个字都凶狠得像是要喷出一口痰,连发声都在撕裂喉咙:“你还是没有学会!而且弹得比昨天还差!你是不是长大了,心野了,对弹钢琴不想用心了?!” 埃德蒙没说话,只听她又叫:“你弹成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和人说你是钢琴的天才?!” ……我为什么会是钢琴的天才?为什么我……要有弹钢琴的天赋呢? 被他似乎没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呆板眼神激怒到极致,安吉丽娜夫人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嘶嚎:“——你为什么还没有死?!为什么?!你这个恶心的垃圾,不要再出来妨碍我的埃德蒙了!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的埃德蒙不会不听我的话的!” ——我一直都在听你的话啊,母亲。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 晚餐时间,一位有着蓬松金卷发、穿着的女仆制服不太合身的少女撑着餐车,轻轻叩响埃德蒙房间的门:“埃德蒙少爷,您现在方便吗?我可以进去吗?” 没有回答。 埃德蒙不发疯的时候,对任何人都非常友善温柔。和他的父母还有弟妹相比,不挑剔不好色的他是穆勒家的下人们最喜欢的一个主人。少女觉得他可能睡着了,于是决定晚一点再来敲门看看—— 啪!!! 门被从里面一把撞开。破开它的人佝偻着腰,眉间眼皮布满细碎凌乱的红痕。此刻他正用双手神经质的挠着额角,指尖全是血渍,整个五官都被扭曲得不成形状,周身绕满黑雾,吓得少女当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埃德蒙少爷又发疯了!!!” * 如果我不是穆勒家的大少爷,也不是有着钢琴天才之名的埃德蒙,甚至不是埃德蒙这个名字,这个家里,还有谁会爱着我? ——没有人会爱你啊。 “因为他们爱的,是我啊。” 7. 爱德华之章 果然还是很在意啊,尼禄把双臂叠在胸前,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和下颌,慢慢地穿过走廊,向埃德蒙的房间走去。 埃德蒙那天的表情明显不对劲。怎么说他也是养过小翠鸟好几天,肯定会有感情的,而且他还很喜欢小翠鸟,那肯定是无法接受它已经死去这件事,情绪很有失控的可能啊!万一他在失控的时候碰到玛利亚,那这就不是一见钟情,那直接是天雷地火都没问题!不行不行,不能让这个情节发生! 还好他一直闷在房间里练钢琴没出来!虽然今天上午玛利亚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但怎么看他们都不会有相遇的必然—— 一声变调的惨叫骤然撕开夜幕:“啊——!!!” “埃德蒙少爷他……他又发疯了!!!” ……哎? 尼禄还没反应过来的这一秒,黑色的雾如河水决堤般从走廊前方的拐角喷射而出,瞬间填满它来到的每一个地方,然后再以长虹贯日之势迅速地往没有填补到的空间冲去! 这一下直接让尼禄马上在下一秒回过神来,然而黑雾蔓延的速度快得让他猝不及防,转眼间就扩散到他的身边,倏然附上没有衣服遮掩的脸颊,瞬间将这里咬出一片溃烂,传出一阵阵好似有什么想要破体而出,于是疯狂撕裂身体的剧烈痛楚! 尼禄:“!” 这种要将一切生物侵蚀殆尽,只为让自己从那死体中“复苏”的力量……是不死族最常用的亡灵魔法?! 但这不是魔法。魔法需要施法者给出明确的指令才能被释放和变化,而这片黑雾却没有一个鲜明的目标,只是在疯狂地吞没周边一切,这证明它的主人意识相当错乱,于是它直白地顺从主人的内心,只要撕裂所有、吞噬全部就够了—— 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啊?一个不会魔法的普通人族,即使有所谓的疯病,但再怎么发作,身上都不可能会有一片黑色的雾气啊! 是我太粗心太大意吗?这一开始就可以发现并去注意的怪癖之处,我到底是在做什么,一点都没在意? 我这上万年真得是白活了!怪不得我争不赢玛利亚,还输了十次…… 仿佛疾驰的苍鹰,尼禄开始奔跑,脸上被腐坏的血肉飞溅掉落。治愈的权能在疯狂运作,洁白的微光在双颊闪耀,将腐烂的肌肉和表皮化掉,再生成新的血肉去填充。但在下一刹,柔嫩的新生肌肤又立刻被黑雾给腐蚀干净,惹得白光越发灿烂。 跑过数十步,一道掐着金发女仆喉咙的不自然驼背身影映入尼禄眼帘。绅士常穿的衬衫和马裤四处都是破损的痕迹和暗红的血痕,红色液体顺着双臂缓缓流淌下来,带来一股咸腥的铁锈味。 乱蓬蓬的黑色短发,毫无血色的惨白皮肤,尽是狂乱的血红双眼,那是埃德蒙。 “啊、啊……啊!啊……”金发女仆的嗓子里艰难地发出不成调的惨叫。 尼禄纵身向前几个大步,一掌锯在埃德蒙的咽喉上,劈手把他推得后退数步,咣当一下撞上了墙壁。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尼禄提拳冲上,以泰山压顶之势猛地挥出,又快又狠正中胸骨! 就像被千钧铁锤正面击中,只听咔嚓咔嚓数声,埃德蒙靠着的那片墙壁霎时裂出数道蛛网似的痕迹! 尼禄接着抬起一脚就要踹向埃德蒙的膝骨,突然间埃德蒙双眼一抬,以近乎流星划过之速猛地避过,一肘击在尼禄腰侧,在他因为疼痛而顿住的那几秒间,两臂一把伸出,瞬间勒住他的喉骨! 两人就像互为天敌的野兽,在走廊这方寸之地殊死扭打,尼禄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在意自己脸上那一片血肉淋漓。他被勒得眼冒金星,发狠地扳着埃德蒙的手肘,只觉自己正抓着一块被烧红的生铁半点不动,整个人都将要窒息—— 你在做什么?你想杀了她吗? 癫狂疯嚣的神志里,突然浮上这样一点疑惑。 下一瞬,这点困惑忽然扩大,充塞住昏昏沉沉的脑海! 在这个家里,只有她是你的啊…… ——你想连她也失去吗? 高挑的金发少女蹲在陈旧的纸箱旁,温柔又怜悯地注视着其中吱吱叫着的小翠鸟,侧脸的轮廓和五官的细节挑不出任何瑕疵,仿佛用上好的白瓷雕出来的完美工艺品,每一寸线条都流畅得不可思议,称为鬼斧神工都不为过。 她扶着纸箱,轻轻顶着装满糖水的小碗,不让它被小翠鸟拱得乱动,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仔细又认真。 ——因为你想救小翠鸟,所以她帮你救它。 唯有她在乎你,因为你而救它。 少女浅金色的马尾在身后轻轻摇动,似乎已经陷入沉思。下一刻,她露出一点心疼又为难的样子:“能把这个学会很不轻松的……您很辛苦吧?” “因为这曲子很难啊,不管是多么有才华的人,为了学会它也会很累的吧?” ——我很累啊,我真的很累啊,可是母亲看不见,谁都看不见…… 唯独她看见了。 尼禄感觉自己恍惚间似乎听见喉骨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黑暗中埃德蒙手臂上五串红珠逶迤而下,那是尼禄的十指深深掐进了肌肉之中。 突然间,那如岩石般坚硬牢固的禁锢,忽然放松了一下! 但还不够,只是让那足以碎断脖子的力道减轻了一丝,让难受的感觉减少了分毫,并不能将尼禄从这将要丧命的危急时刻里完全抢救出去—— 就在这毫秒必争的拉锯时分,一道挟裹着暴怒和凶恶、以雷霆万钧劈头盖脸而来的恐怖力量,一把叩在埃德蒙的头上,力道之强悍用劲之狠辣,硬是直接将他给打飞出去数十米! “咳咳……”尼禄胸腔里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差点让他把内里都吐出来。他挣扎着抬起头,看见一个非常眼熟,不,是相当熟悉的高大身影—— 陆衡紧盯着埃德蒙的每一丝细微表情。论谁都能看得出他极度生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盛怒,眼底似乎有雷声轰鸣,肌肉寸寸暴起,强横的筋骨发出了爆裂声。 他大步欺身上前,在埃德蒙还在头晕眼花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就往右肩按去,下一秒全力一扯,那里直接发出极响的一声咔嚓! 埃德蒙无意识地发出哀嚎,但陆衡完全没有就这么停下放过他的意思,接着抬脚就是一踹! 这一踹的分量非同小可,当场把埃德蒙的膝盖踢得发出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令他顿时再也站不住,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他居然敢伤害尼禄?!我要杀了他! 内心在癫乱叫喊,理智被无尽灼烧。陆衡左手握紧成拳,视线半点没有离开过怎样也爬不起来的埃德蒙,集中在他的太阳穴处。 那个偏僻闷热的山洞,修长的金色身影,抚在额头微微发热的五指……所有画面都在此刻被猝然毁去,如火焰滋滋烧遍皮肉,烤焦骨髓,痛得让握紧的拳都在微微颤抖。 我说了要保护你,就是要保护你啊! ——所以敢伤害你的人,我全都要杀死! “别杀他!” 就在那一拳要砸下去的须臾,十五年来反复回忆,以至于镌刻在记忆最深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令陆衡本能地停住了挥拳。 此刻这一拳离埃德蒙的太阳穴只有几毫米。 尼禄好不容易从那一阵猛烈的咳嗽中缓过来,一看现场差点灵魂给吓飞出去——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变成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情况?! 虽然说埃德蒙差点把我给弄死,但该发怒和想报复的人是我吧,为什么是陆公爵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 难不成他……他觉得我太弱了,这点战斗力根本不配和发疯的埃德蒙战斗,所以他要亲身示范什么是真正的强者风范、英雄之威?开什么玩笑!我虽然封名为星辉与纯洁,但我当年也是在战场上待过的,还是冲在最前线杀敌的那个! 等会,埃德蒙都要被打死了,我怎么还有空想那么多?! 回过神来的尼禄,踉踉跄跄地向那两人扑去—— * “我的埃德蒙啊——!你怎么伤得那么重啊——!” 安吉丽娜夫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腔调又尖又细,在耳边连环炸裂。她提着挂满滚圆珍珠和繁杂蕾丝的大红色蓬蓬裙,几乎是每走几步就要崴一下脚,踩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很快就要奔到三人近前—— “不准过来!”陆衡突然吼了一声,藏不住的怒气如火山喷涌。 听他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安吉丽娜夫人立即刹住,在原地犹豫站着。过了大约几分钟,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扯出手帕一摸细纹遍布的眼角,半点不在乎眼妆会花掉的可能,直接开始哭嚎:“我可怜的埃德蒙啊,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女神啊,我们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我的埃德蒙为什么那么惨?他是不是被恶魔诅咒了?就算真的这样,我的埃德蒙你别怕,妈妈不会抛下你的,一定会陪着你的——” 尼禄一掌劈在埃德蒙的后颈处,这一招即使是发病状态也顶不住,直接令人秒速昏厥过去。他想把埃德蒙运回房间去,但身体四处无故发软,怎样都使不上力。 陆衡眼睛一斜,喷出一句“吵死了!”,那残存的愤怒凶暴把安吉丽娜夫人吓得一滞,那夸张的哭喊声立刻停止。接着他挤开尼禄,刚想假装扶起埃德蒙实则想要去折断对方喉骨,被察觉他心思的尼禄啪地一下打开:“都说了不能杀他!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从他这里确认。” 嘁,陆衡揉一揉酥酥麻麻的手背,不让杀就不让杀吧,到时候找个机会偷偷下手你也不知道,谁让你又笨又蠢又傻,多重要的事你都理解不了! * 埃德蒙肯定是个人族,因为外表可以伪装,但呼吸与心跳是怎样仿造都模仿不出来。但奇怪的是他作为一个人族,却有许许多多的非人之处,比如那惨白到近乎无机的肤色,那发疯时周身缭绕的诡异黑雾—— 这明明是不死族才会有的设定,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普通的人族身上? 在跟着陆衡别别扭扭的把埃德蒙运回房间的路上,尼禄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就连埃德蒙已经被放上床,陆衡用几条又粗又硬的黑色绳子把他和床板结结实实地捆到一起也没发觉。等他反应过来,陆衡已经像只把场地破坏的一塌糊涂还兴高采烈的要找主人贴贴的大狗,站在一旁神色愉快,仿佛在疯狂摇尾巴。 终于能把这个叫埃什么德蒙的混蛋给绑起来了!我就说他很危险,你还不肯听我的话!刚才你被他打成这样,受伤那么严重!早听我的不就好了吗?不过现在把他捆起来也不晚! 尼禄:“……” 陆衡把尼禄从上到下扫过一遍,感觉相当满足,但在不经意间的一瞥,他立即皱起眉,抬手就要碰过来:“这里怎么回事?!他用那只手伤的?!我现在立刻——”给他砍下来! 差点被他碰到脸的尼禄反射性一个后仰,随即才理解他好像是在关心自己脸上那些被腐蚀的伤口:“……没事,已经好了,别这么激动。” 治愈的权能运行到现在,加上已经没有黑雾在侵犯,双颊已经恢复到最初的光滑,只是还留着一些通红的痕迹。但用不了多久,连这点发红都会因为治愈完全消失不见。 ——我的权能是治愈,伤口好得比别人快上数倍,所以我怎样都不能喊痛。 “我才没有替你紧张!”陆衡的眉头几乎拧到一起。“谁让你不听我话,受伤活该!” “……”尼禄下意识道:“是是是,都怪我没听你的话,受伤很痛也是应该的。” 他顿住了。 我怎么能说自己很痛?我可是星辉与纯洁的女神,司掌着“治愈”的权能,比其他的骑士和士兵都更不容易死去,所以我应该永远在战斗的最前线拼杀,即使受伤也不能说出来。我要是受点伤就不能忍受,那只是我在逃避自己作为守护人族之女神的职责! 陆衡瞪着他,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这张嘴长得真难看! 床上突然传来一句慵懒的长声:“嗯唔——” 这声音给人感觉埃德蒙似乎是想要伸个懒腰,但迫于被捆得太紧,于是还没伸到一半就给勒了回去:“啊啊啊?” 尼禄连忙转身过去问:“怎么样,埃德蒙少爷,你还在发疯吗?” 为什么还要对这个混账这么温柔?他刚刚对你下手那么狠!不管了,一定要找机会弄死他,陆衡板着脸想。 “发疯?”埃德蒙懵懵懂懂的来回念着这两个字,好一会儿才非常困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姐姐。” 大……大姐姐? 尼禄傻掉了,埃德蒙还在继续:“大姐姐,我这是在哪里啊?我不认识这里,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啊?”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涌上心头,尼禄盯着埃德蒙赤红的双眼:“好啊,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埃德蒙甜甜地笑起来:“我叫埃德蒙,今年五岁。” 8. 爱德华之章 虽然已有预感,但这猜想中的回答变为现实的那一刻,还是让尼禄一下子就懵掉了,心说是我刚刚打得太用力,直接把他给打到失忆了? 但我刚刚应该没打到头啊,怎么就失忆了?哦不对我刚才把他给推到砸进墙了,那墙还给撞裂了好多……原来那一下直接把他的脑子给磕坏了吗?! 我只是不想让埃德蒙见到玛利亚,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啊!话说五岁的小孩子应该不懂什么叫爱情吧?不可能对玛利亚一见钟情了吧?顶多就是想亲近一下可爱温柔的大姐姐什么的……不对这种时候我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尼禄抱着头,现状太过复杂,他不怎么丰富的脑回路完全处理不过来,正在面临即将要混乱的危机。 陆衡皱着眉:“你别以为装什么都不记得了就能混过去!我现在就给你打到啥都能记起来!” 埃德蒙露出一副明显没听懂他在讲什么的茫然表情,反而是尼禄转过身,左手一把捂上陆衡的嘴,右手竖起食指压在唇间:“嘘——别说这种小孩子不懂的东西啊!” 他都已经二十五岁了,还算什么小孩子?陆衡不满地把眉皱得更深,心说你明明脾气超差,这时候装什么装,而且还对这混账那么温柔?! “这、这位大哥哥说的你别放在心上!”尼禄一边堵着陆衡那不安分想要再表达两句不快的嘴,一边侧着头对埃德蒙尽力安抚。“埃德蒙是好孩子,怎么可能会懂装是什么啦——” “我懂的!装就是装东西嘛!”埃德蒙努力辩解,成年男性原本低沉的声音突然拉到很高的音量,听起来有些让人忍俊不禁的感觉。“大姐姐你真笨,这都不知道啊?” 尼禄:“……” 我好想揍这孩子一顿!理智去哪里了,快回来拦着我啊! 埃德蒙又看向捆紧身体的粗壮黑绳,软下声音:“大姐姐,我怎么不能动啊?我想回家,你不是答应我要送我回家的吗?” 可你家就在这里啊!我还能送你到哪去? 不对,穆勒男爵几代都是住在这个庄园里的,埃德蒙怎么可能会不认识这里?而且穆勒家这一代在二十三年前正式继承爵位时才刚修缮过这个庄园,那个时候埃德蒙的年纪推算一下只有两岁!他在这里都待了三年,庄园里什么样子心中肯定有个大概,除非……这个五岁的“小男孩”,不是埃德蒙?! ——是被谁把身体给夺取了?!是不死族吗?! 尼禄惊愕地看向埃德蒙,这时只听耳旁陆衡很不耐烦:“啧,你这混账……叫埃德蒙是吧?仗着能会点乐器就在那装样子!不就敲来敲去吗,有什么好吹的?!” 埃德蒙哪里是会点乐器就装样子,那根本就是精通,虽然我知道你讨厌他,但也不能这么说吧……等等! 尼禄猛地回头去看陆衡,只见他已经撇过头,一副我不想搭理你们这一群傻的模样。但他已经把“如果这个埃德蒙不会弹钢琴,那他就不是埃德蒙”的暗示给到尼禄,令女神当即接上:“如果你是埃德蒙的话,那你应该会吧,不是说那个东西你从小就开始练吗?” 不知为何尼禄有种陆衡在这一刻理解了自己没能说出口的那份怀疑的欢喜和兴奋,那是一种不说出来也能被人理解到心中所想的愉悦,令他的灵魂无意识地战栗。 埃德蒙眼睛一亮,非常开心地回答:“大姐姐说的是钢琴吗?” 尼禄一怔,埃德蒙还在继续:“我会弹钢琴啊!我超级会的!上次我弹的那首曲子,母亲大人一直夸我,说我有钢琴的天赋,是独一无二的天才呢!” 记忆由灵魂携带,如果是外来者,不可能知道这些。 所以说果然是失忆了?还好还好,比被谁夺走身体好多了……尼禄在心里默默擦汗。 “我超级厉害的!大人们都说钢琴特别难,但是我觉得好简单!”埃德蒙得意洋洋地说起来,那表情太过骄傲,完全破坏二十五岁的埃德蒙持有的阴沉忧郁的气质。 “我准备再去学几首曲子!以我的能力来说,肯定用不到几天就能学会了!到时候我要在那些大人面前展示,那样子母亲肯定会很高兴——” 声音突然卡住。尼禄有些疑惑,下意识的顺着埃德蒙顿住的视线看去。 埃德蒙的房间布置得简单,窗台下就是一张很大的书桌,密密麻麻的榉木窗格碾碎每一寸月光,仿佛一座笼子;书桌上竖着摆了一排书,仔细一看几乎全是钢琴的曲谱,满满当当地挤着一个纸箱—— 是小翠鸟曾经住过的地方。 “……小翠鸟?”埃德蒙喃喃道,“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应。 什么也没有听到,那熟悉的鸟叫声。 如果它活着的话,肯定会在听到养它好几天的那个人出声的那一刻,就开始用幼嫩的嗓音吱吱喊叫起来,让他注意到它的存在。 ——可它已经死了,被埃利亚斯杀了。 它再也不能回到天空里,自由自在地活着了—— 黑色的眼泪自埃德蒙的双眼流下,然而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水珠,而是那可以噬人外壳的雾气! 尼禄猛地站起,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的那一瞬,埃德蒙先是痛苦地弯起身体,如同小山似的拱出上半身,表情痛苦;下一秒他往回落去,发出剧烈的一声咚!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整个床板砸裂,但埃德蒙还在无意识的继续挣扎着,那份诡异的撕裂痛苦强烈地侵蚀着每一根神经,破坏着每一寸血肉,仿佛有两个人正在拼尽全力地抢着什么,不将对方从这具身体里赶出去誓不罢休,即使自己受着如此难耐的疼痛也在所不惜—— 尼禄反应过来就要帮忙,但已经来不及了,这无言又激烈的争夺在短短数秒间就已经结束,留下了最后的胜者。 埃德蒙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暗沉的红,惨白的皮肤上浸满冷汗。他问:“女仆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是二十五岁的埃德蒙。 那另一个五岁的埃德蒙……又是谁? 尼禄呆呆地望向他,没有回答。埃德蒙粗粗喘了几口气,身体终于恢复了一些感觉,但还是没有可以自由活动的随意感。他垂眼一看,又转眼向尼禄:“能帮我解开吗,女仆小姐?你别害怕,我没事了。” 从他醒来就一直被无视的陆衡很不悦地往前一步,挡住尼禄:“不准靠近尼禄!你刚刚做了什么,别跟我说你都忘了!” 埃德蒙一愣,老老实实地回答:“对不起,我刚才发病了。女仆小姐,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 “你的脑子肯定有问题。”陆衡说。 埃德蒙没懂,刚想用询问的眼神去咨询一下女仆小姐,这时尼禄已经回过神来,一下子把身体靠得极近,浅金色的双瞳死死盯着埃德蒙的脸。埃德蒙还没来得及为心里那份隐秘的欢悦感到不解,就听尼禄开口:“埃德蒙少爷,你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是你,一个是五岁的你。” “你会经常发疯,就是因为你的身体不能兼容两个灵魂——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情吗?”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理解? 他想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太过分了根本笑不起来啊。但意识的深处微微晃动,浮现出几个根本看不清脸的身影,只知道他们是在笑着的,笑容温柔又明亮,那是他明明非常陌生,却又感觉相当熟悉的印象,但却不是父亲和母亲会展示给他的模样,他们只会露出那种看不起人、但又不能不表示礼貌,于是只能冷漠地微笑—— “爱德华,不要到处乱跑哦。维多利亚,把弟弟看好了!”其中一个稍矮的人说道。那是一位夫人,穿着并不如母亲那么华丽,却非常优雅。 “爱德华你好笨!都说了是玩捉迷藏,你干嘛一直跟着我!”清脆的女童声接着响起,好像是个大小姐一样的女孩在很不满地表达什么,可是穆勒家没有女儿。 ……那是,那是谁呢?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他们是谁呢? 我……又是谁? * 叩叩叩,房门被人敲响,却不等里面的人回应就被打开。是安吉丽娜夫人。 她的眼妆已经被补好了,看不出之前花掉的样子。她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进来,一眼就看到被死死捆在床上的埃德蒙,眼尾一吊开始尖叫:“你这无礼的下等人,居然敢把我的埃德蒙绑起来?!垃圾!贱民!去——” “是我绑的,”陆衡冷冰冰地说。“再吵就连你一起绑。” 安吉丽娜夫人的声音嘎的一声被掐断了,剩下的怒骂憋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音节。陆衡一点没看她,上前一扯尼禄的胳膊:“别在这里跟他们浪费时间!走了!”反正你对那个埃德蒙多温柔,他们也不会领你的情,甚至还会怪这怪那!你居然没冲他们发火真是奇怪!明明对着我就脾气超差,凭什么对那什么埃德蒙那么温柔?! ……等、等下!我们就这样把埃德蒙扔在这里这样好吗?!他的问题可是需要马上解决的那种啊?! 陆衡强横地一拽,那力道像是铁链拴住双手,半点不容尼禄抗拒就给带走了。看着他们出了门,安吉丽娜夫人这才有胆子开口,声音里满是不屑:“哼,一个名誉公爵而已,连我家这种伟大的姓氏都没有……这个位置还不知道怎么得来的呢!” 她赶紧唤来仆人帮埃德蒙解了绑,整个过程中埃德蒙都一言不发,好似心已经不在这里了,这让安吉丽娜夫人很紧张,连声问道:“我的埃德蒙,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快看妈妈一眼啊!” 转着猩红的眼珠,埃德蒙把飘忽不定的视线聚到她的脸上:“……母亲。” 安吉丽娜夫人很激动:“累坏了吧?没受伤吧?妈妈这就叫人给你拿一杯牛奶,加了你喜欢的枫糖,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练钢琴——” 加枫糖的牛奶……吗?埃德蒙在心底无声地笑了。 我不讨厌牛奶,但我很恶心枫糖的味道。 可是每次母亲给我端来的牛奶,都一定会加很多很多的枫糖。 而我明明非常厌恶那个味道,内心却不由自主地雀跃着,期待着,渴望着。 ——那是我想要喝,还是“你”想要喝? 另一个灵魂,五岁的“我”—— 热腾腾的牛奶被女仆端进来,空气里满是枫糖甜蜜的香味。安吉丽娜夫人亲自接过它递到埃德蒙的嘴边,眼里全是不加掩饰地关爱和期望。 只是那甜美的香气里,若隐若现的漂着一点不同寻常的腥臭,还有些辛辣。如果没有枫糖的味道遮掩,这股味道一定很刺鼻。 一点朦胧的回忆在心头荡开,那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在说话:“……爱德华,这个毒药虽然很厉害,但因为味道很明显,所以很好防备,所以你要牢牢记住这个味道——” 我记住了,埃德蒙在心底轻声回答。 就这样喝下去的话,不到五分钟我肯定会觉得耳边很吵,然后连话都说不清楚,什么也看不到了,最后抽搐着昏死过去—— 明明我已经知道喝掉它会有什么后果,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想要接过它? 因为……“你”在这里啊。 埃德蒙露出一个奇特的微笑,那笑让安吉丽娜夫人在看到的那一刻特别不舒服,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准备压上一切再赌一次,这让被吓了一跳的她眨了眨眼睛,发现那个笑容又不见了——或许只是她想太多,出现了幻觉吧? 他不可能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他那么信任我,安吉丽娜想。但谁让你不是我的埃德蒙呢?只能委屈你了。 ——你很想见她吧?你已经二十年没有和她好好地说过一次话了,每天都在通过我的眼睛看她,却什么也不能说,你一定很难受很痛苦,还很委屈吧? 现在,我让你见见她吧,因为那可是你的母亲啊—— 然后让她来决定,我们当中由谁留下来吧? 埃德蒙将五感瞬间沉进深处,另一个不曾在意、此刻却非常明显的意识立刻冲上去,刹那间就将整个身体的控制权夺进手里。混沌间埃德蒙听见安吉丽娜夫人发出满怀惊喜的尖叫:“真的是我的埃德蒙!真的是你回来了!我的埃德蒙回来了——” “妈妈你别再抱啦!我还想再喝一杯牛奶嘛!这次要加更多的枫糖!”五岁的埃德蒙开始撒娇。 “好,妈妈马上叫人再给你端来!” “谢谢妈妈!还有还有,你在我的房间里放一台钢琴吧!我想要最好的!” “好!不愧是我的埃德蒙,果然跟那个冒牌货不一样——” “妈妈你别那么大声,我觉得耳边好吵啊……” “妈妈……我看不见了……你在哪里……你……你在……哪?” 扑通一声,那是有人倒下去的声音。 “埃德蒙!埃德蒙!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妈啊!你快回答我!回答妈妈一声啊——!!!” 二十五岁的埃德蒙开心地笑了起来。明明谁都听不见他的笑声,他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正因为得意和欢喜尽情大笑。 ——感谢我吧。 因为我让你在最后,见了你最想见到的母亲啊。 9. 爱德华之章 身体四处越来越冷。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视野模糊得只剩下凌乱摇曳的光斑,耳边嘈杂得只留下滋滋作响的杂声,可他一点都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非常欢喜。 他一直在欢快地笑着,尽管那笑声无人听见,但是他太开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所以他要尽情地笑,即使死亡是他亲手带来的,他也要笑出来,把一切怨恨和愤怒都化作笑意释放—— 这是今年二十五岁的埃德蒙,对生的厌恶,对死的期待。 不、不对,他不叫埃德蒙,应该叫—— 爱德华。 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一个有人爱着的名字。 真的非常对不起,这么久才把你想起来。但是不要担心,我不会再抛下你而自己走进时光的长河,从此这个饱含爱意的名字将一直陪伴着我,我们一起向地狱坠落。 死亡并不可怕,对吧,埃德蒙? 那将要消失却依然保持的笑容,就在这一刻,停止了消散。 * 尼禄猛地一震,在原地呆住了,一股不知名的惊惧和寒意突然窜上心间,胆怯和畏惧令整个身体都仿佛要被冻结起来一般。察觉到他停步的陆衡回头看去,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瞬间变成这样,但还是紧跟着停下了脚步。 “……是他,”尼禄喃喃道。“不会错的,肯定是他——” 他甩开陆衡紧固的手臂,那一刻爆发出来的决绝令陆衡下意识地放了手。下一秒反应过来时,尼禄已经一个转身,只留给他一个远去模糊的浅金色背影。 陆衡很不爽地摇头,心说你事情怎么这样多,那个埃德蒙管他做什么,死了不好吗,他还把你打得那么惨!你再这样下去,我肯定不会保护你了!不!我一开始就不想保护你!这十五年我就没想过见到你就要一直保护你! 他跟了上去。 * 先是触觉的恢复,身下是冰冷柔软的绸缎被;再是视觉的回归,眼前是安吉丽娜夫人因为焦急慌张而妆容扭曲的脸。爱德华眨了眨眼睛,听着这位曾经的母亲边喊着我的埃德蒙醒过来了边激动地哭泣,感受着身体四处的寒意,以及那已经听不见的脉搏跳动声—— 不止是脉搏,就连呼吸都一并停止。原本空气里满布的香甜气味已经完全闻不到了,甚至就连在鼻间蹿动的气息也已经没有将它吸入的冲动,更没有要呼出内部浊气的反射。 原来心脏不会跳是这种感觉啊,爱德华笑了。 这真是让我惊喜的礼物。 他抬起猩红的双眼,直勾勾盯向他的“母亲”。安吉丽娜夫人用边缘绣着金丝的手帕按着眼角的泪珠,满怀期待和爱意地看着他:“我的埃德蒙,不用担心了,妈妈已经把那个跟你抢东西的坏蛋赶跑了。刚刚很痛吗?那就是坏蛋在逃跑呢!现在妈妈马上叫人再给你端一杯牛奶,加了很多很多枫糖……以后你一定要好好陪着妈妈,不要再离开妈妈了……” 不对哦,是坏蛋赢了哦,爱德华在心底轻声说。 你眷恋了二十年的母亲,居然连我和你都分不出来,真是不合格的妈妈呀。 那让我替你惩罚她吧,要让她牢牢记住我和你的差别。怎么样呢,埃德蒙? 虽然你已经不能回答了,但我还是默认你已经同意我这个提议啦。 爱德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安吉丽娜夫人的脸! “啊——!!!”安吉丽娜夫人发出扭曲到听不出原声的惨叫,“你不是埃德蒙,你是那个贱民——!!!我的埃德蒙呢?!你把他怎么了——啊!!!” 黑色的烟雾自五指的缝隙里渗出,转眼就将安吉丽娜夫人的头颅完全笼罩,她的尖叫一下子就被封闭起来。短短几秒黑雾溃散开来,露出里面的情况—— 只有一个皮肤和血肉完全消失、颜色森白的骷髅头,还立在那截满是细纹的细长脖上。 骷髅的下颌还在咔咔乱动,想要叫出声音,却因为失去声带什么也发不出来了。它恐慌地举起双手,却发现自己根本就看不到那还完整无缺的手掌,也看不到眼前的一切—— 我这是怎么了?那还留存在其中的中年女性灵魂想。 我为什么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是那个贱民对我做了什么吗? “我什么都没做呀,”爱德华天真地笑着。“我只是在替埃德蒙惩罚你哦。” 听不见他说话的骷髅头嘎吱嘎吱地乱动着。就在下一秒,繁复的枝条花纹如同黑蛇丝丝点点地将安吉丽娜夫人立在原地不能操控行动的身体完全网住,每过几秒就长出一个枝节。那枝条花纹生长的速度极快,几乎片刻就将这具中年女性的躯体完全覆盖,接着就在下一瞬,无数朵黑色的蔷薇浓烈绽开,红色液体被喷洒出来—— 啊!!!安吉丽娜夫人无声地惨叫着。 她想要挣扎,想要逃跑,想要叫喊,可是怎样都做不到! 黑色的花瓣飘零落下,那是这具□□所有的血肉化成的。 “一定很痛吧?那有没有你打我手背那么疼?”爱德华笑得很纯真。“有十年那么久吧,你打我的时间。” “这个处刑,是埃德蒙和我一起决定的。”爱德华走上前,满是眷念地摸着骷髅头疯狂抖动的下颌。“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你认不出谁是埃德蒙啊!” 他一手劈进骷髅头的额部,那一瞬间产生的剧痛差点令安吉丽娜夫人的灵魂直接晕厥过去。奇怪的是她明明已经痛成这样,意识却越来越清醒,根本没有逃避的可能—— “我知道你现在听得见。”爱德华说,“说吧,我是谁?” 你这个卑鄙又阴暗的混蛋!恶心的恶魔!安吉丽娜夫人在四周的一片寂静中怒吼。 “我是埃德蒙?”爱德华抽出手,下一秒,再一次切进骷髅头已经被破坏的缺口处! 啊!!!!!!安吉丽娜夫人再一次惨叫,可还是没人能听见。 “回答错误,你又认错了,又要接受惩罚了。”爱德华唇角残留着一丝微笑,但脸部已经完全静止,露不出别的表情。“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到底是谁?” 还没等安吉丽娜夫人回答,他又一次抽出手,接着再度捅进骷髅头的缺口! “你认不出来啊,所以就要接受惩罚。” 黑发红瞳的青年已经没有任何情绪表露,但唇边残存的那丝淡笑令他的表情相当怪异且邪恶,就像是一个外形被固定的玩具,只是靠着作为动力的发条才能继续活动。 我说!我说!安吉丽娜夫人哀嚎。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是从一个商人那里把你买来的,他没有告诉我你来自哪里—— 我只是想让我的埃德蒙回来啊——他才五岁,还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就因为从树上摔下来就死了,这个世界为什么对他这么残忍?!要知道他拥有着弹钢琴的天赋,连老爷都夸的天赋啊!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我在这个家继续留下去的希望啊——!!! 哦,是这样啊,爱德华很平静。 安吉丽娜夫人还在继续。我只是花了钱把你买来,然后请认识的人找来一个会用死灵魔法的魔法师,把埃德蒙的灵魂放进你的身体里—— 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靠着我才能长到这么大,还享受了那么久只属于埃德蒙的上等生活——你应该感谢我! 爱德华已经不再听她逐步扭曲的咆哮,不是厌恶和烦躁,只是在刚才那一个瞬间,他好像隐约想起来了一个破碎的画面,但仔细一想却什么都没有看清,只有被涂满全身的鲜血纹路,直直贯穿心脏的纯银匕首,在眼前不停交错。 原来那时候我就被她杀了啊,爱德华一边思索,一边彻底拧碎了安吉丽娜夫人的头骨。女性的骨架哗然倒地。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很开心,这样就很好。 * “我果然很笨。”熟悉的声音在爱德华耳边响起,令他不自觉地顿住。那是过高就有些像男高音,过低就有些像女低音的声音,那些许黏糊软糯的鼻音就像是被插入小提琴伴奏的钢琴曲,虽然不如原来的曲子和谐,但意外的好听。“你都已经摆在我的眼前了,我居然没有发现你!” 尼禄持着银白色的长枪,枪身环绕星辉,明亮却不耀眼。他身上的女仆裙破破烂烂,露出原本被藏在下面光滑白皙的皮肤;发带在刚才的打斗中不知道断掉到哪去了,留下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垂在身后,衬着线条优美的耳边直滑到线条利索的肩膀,锁骨深凹出苍冷的深青色阴影,骨骼在透明皮肤下的每一寸转动都清晰可见。 “虽然我并不觉得你要报复安吉丽娜夫人有什么错,不过你本身已经是个很大的威胁了。”尼禄说。 所谓不死族,就是被遗忘在过去的死者。它们以生灵为食,尤其喜好人族,这是人族的女神不能容忍的存在。 其实我很害怕啊……尼禄想。我现在抓着长枪的五指都在微微颤抖,看向爱德华的同时又下意识地转开视线去看别处,然后再强迫自己不得不转回来去看那张铭刻在记忆深处的脸—— 别这样看着我! 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了,我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你研究了,我已经撑不下去了,让我死吧—— 我再也不想这么痛了,求求你可怜我吧——或者让玛利亚原谅我吧,我不应该和她抢的—— 尼禄倏地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别怕,爱德华还没有成为那个亡灵大法师,他刚刚才成为不死族,对死灵魔法运用得还不熟练,我不一定会输的。 ……只要我不害怕就好了!尼禄挥动长枪。 女人的尸骨猛地弹起,去迎这突如其来的攻势,随后啪的一声被长枪击中,瞬间四分五裂开来! 爱德华满不在乎地解除了操纵它的魔法,继而向尼禄露出一个一看就能让人明白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欢快笑容:“你来啦,女仆小姐。”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告诉我吧,这是今后我们彼此互相陪伴需要去做的第一步!” 尼禄有点发愣:“你、你在说什么……?” “别害怕,我还是那个埃德蒙少爷哦!”爱德华兴高采烈。“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但还是你熟悉的那个埃德蒙少爷!” “但现在的我也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已经变得很厉害,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到!” “……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明明是用愉快活泼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尼禄却觉得自己这一会儿失去了理解能力,什么都没听明白。 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消灭这个不死族,直接将他扼杀在摇篮里—— “你为什么要攻击我?是害怕吗?是觉得我会伤害你吗?”爱德华随意地躲闪着。这些攻击他没有完全躲开,有几道干脆直接的落在他身上,划破衣服和皮肤,甚至剖进肉里,但怎样都没有半点红色的液体流出来。 “你别害怕我,杀了我都不可能会伤害你的。”爱德华说,“因为这个家里……只有你是属于我的。” 尼禄一个哆嗦,长枪差点脱手。 好险!差点就给吓掉了……谁让我第一次听到这么让人不适的话,被吓到也是很正常的嘛! “你不能不要我,因为我只要你,只有你是我的。” “如果连你都不愿意要我,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请不要丢下我……好吗?” 明明是告白,却让尼禄越来越毛骨悚然。他长枪一抬,枪尖白星汇聚,随后骤然向眼前人劈去! 被拒绝了啊。迎接着即将冲到眼前的攻击,爱德华闭上眼睛很遗憾地想。是我的错,没有让“她”意识到现在的我有多么可靠,可以让“她”不用再做什么女仆了。 我需要准备一下,准备可以让“她”满意的一切,比如四处都有小翠鸟做窝的木屋,简单漂亮的裙子,还有可以打理那头美丽金发的木梳,然后再来向“她”求爱。 只有“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谁也不能夺走—— 谁也不准夺走! ——比如说,那个姓陆的男人。 你想要夺走我的“她”吧? 不会让你得逞的。在我筹备未来之前,先让我把你送进地狱吧—— * 下一秒,新生的不死族忽然睁开眼,向捅穿胸骨的女神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血红的纹路突然显现,巨大的法阵在他身下蓦地出现! 法阵笼盖着整个庄园,天幕被不祥的乌云压住。正在活动的仆人们霎时停住动作,就连高声怒骂着一个仆人今天上的水果不是他爱吃的穆勒男爵和抱着新情人在床上翻滚的埃利亚斯也一同静止。接着一个转眼,他们的灵魂都被抽出,身不由己地向法阵里飞去。躯壳立刻腐败,最后只剩立在原地的骨架。 ——那是献祭整个庄园里的所有生命而发动的,亡灵天灾。 10. 克劳德之章 红色法阵被成功激活,浓郁的死气开始沸腾,数百个灵魂发出无声的恸哭。这些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哭声和哀嚎,让爱德华笑了,笑容如孩童终于吃到喜欢的糖果一般甜蜜满足。 ——终于没有人可以夺走我心爱的女仆小姐了。 亲爱的女仆小姐,请你一定要等我,等我为你准备幸福的女人佩戴过的项链,关系亲近的朋友赠送的头纱,向已婚的美满家庭借来的手捧花,蓝色的婚鞋里还要放进六个银币—— 我要为你举行一场最盛大的婚礼,告诉世界不死的我能给你永远的幸福,这是我的誓言。 他餍足地闭上眼睛,身体急剧淡去轮廓,转眼融进身下的阴影。 没来得及去在意这些,尼禄骤然抽出周身银辉的长枪,浅金色的长发如阳光夺目耀眼,从肩膀到腰间紧绷的肌肉线条格外流畅利落;明明是纤细得有些过分的身躯,但脸上流露出的坚毅与刚强却让他看起来如山高大。 隐约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吊着他的巨大骨架。黑发的青年朝他靠近过来,平静地切开了他的侧颈,用透明的玻璃瓶从那汩汩涌动的红色水流中取出瓶底薄薄的一层,脸上这才有了一丝波动的情绪:“……真神奇,我原以为用大量人血就能消除发动亡灵天灾的魔法阵,结果只有这个女神的血才可以。” 因为只有我的血才可以啊……尼禄平静地想。 所以到了这种时候,我更不能逃走啊。 * 同一时刻,陆衡站在过道里,原本英俊桀骜的脸在此刻垮得厉害。他是在紧张尼禄。 我就说那个埃德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就不听我的,非要上赶着管他的事!这下好了吧,他又开始不对劲了!你到时候要是又受伤了别跟我哭唧唧! 地面由血红花纹钩织而成的法阵迸发出强劲的吸力,将每一个生者的灵魂扯进其中,只留下在原地迅速腐化的身体。但陆衡完全没受到影响。 你要是受伤了,哭起来应该很难看。不过你本来就长得丑,哭起来一定会更不好看,给谁看到肯定会把那个人给吓得三天不敢出房门! ——所以只要哭给我看就好了,谁让这世界上只有我能受得住你那张冲我竖眉毛瞪眼睛的丑脸。 不过,为了让你变得不那么丑,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哭的。 他直冲到埃德蒙的房间。门是打开的,里面几乎被烧得干净,就连原来用浮雕精心装饰过的墙角都被完全破坏,只剩下半截焦黑的书柜顽强地站着。 应该在这里的“埃德蒙”和安吉丽娜夫人都不见了,只有侧对着门口的尼禄半跪在正中央,手里正握紧一把银白长枪,然而凝聚着无数星辉的枪尖正对着自己的腹部。下一秒,他用最凶狠的力道直接往那捅下去! 陆衡:“!” 大量带着白金色星芒的朱红液体如喷泉喷薄而出,霎时染红他的半个身体,堆满一大片被血红纹路污染的地面。 “你在干什么?!”陆衡大步上前想要拉起他,眉心完全扭在一起。“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你是活腻了吗?!被打伤还不够,还要自己割一个伤口出来?! 尼禄想要甩开陆衡如坚铁般紧锢着自己的手臂,但大量失血令他身体发软,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虚弱而渺小,根本凶不起来:“放、放开……我!不能……让亡灵……天灾扩散……出去!” “……不能让更多的……人……死掉。” 像是在应和着他的话,带着些许白光的血液炸亮起来,瞬间被身下诡异的血红色法阵吸收进去。下一秒,那强劲的吸力霎时停止! 感受到那吞食灵魂的力量消失,尼禄心头一松,转瞬间就沉入到半梦半醒的深海中,空间与时间悄然重组,将早已忘却的曾经翻上了水面。 已经记不得有着什么样的脸,但却知道他很威严也很和蔼的中年男人说:“等我走后,这里就要靠你了……你要保护好人族。” 我有好好保护他们啊,尼禄心想,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做的啊。 ——可为什么到最后他们却说,还是玛利亚比我更合适当这个女神? 尼禄骤然睁开眼睛,只见陆衡那张轮廓鲜明的脸在上下起伏不停摇晃,两颊肌肉发紧,嘴角紧抿成一条细线;肩背线条也在白衬衣下绷紧,令他能感受到肌肉渐渐发硬,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在迟钝地看了半晌过去,尼禄这才反应过来——啊,我在被他抱着往前跑。 ……嗯?我怎么会被他抱着?! 还没等尼禄仔细地推敲一下这个问题到底是哪里有问题,陆衡猛地一刹,下一秒抬脚就要踹向身前—— “你别踹啊——!” 尼禄一拳过去,刚好砸歪陆衡的右脸。 * “……所以说你是以为我要死了,所以赶紧跑出来想找人救我?”尼禄揉着太阳穴,“那个……抱歉啊,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陆衡撇着头不回应。但在听到那句道歉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侧脸,那里没有瘀青,但还有点轻微的肿痛。此刻他侵略感极强的五官正散发着戾气,但不知为何锐利硬朗的线条有些被软化下来,像只做错了事但拼命仰起头装作看不见罪恶现场的大狗狗,不知道为何让尼禄觉得看起来有点好笑。 他把一只手贴上陆衡的下颌。陆衡一惊,猛地回头看他。 别、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想都不要想!你今天犯的都是大错!被打伤了不知道跑,甚至还自己割自己!你以为自己的命值很多钱吗居然还这样折腾!不行,我要是这么容易就放过你,你根本不会长记性,不听我的,一直从我的保护圈里逃出去! 转眼乳白色的光微微亮起,令那若有似无的疼痛彻底消失不见。 还好这是夜已经很深的时候,让他们这样衣衫褴褛、满身结块灰土和凝干血迹的人出现在大街上也不会引起惊慌。尼禄看向天际,铅灰色的云层挤得一片紧密,但这仍然没有藏住这洒向整个城市的鲜亮月光。 代表亡灵天灾的不祥天幕已经彻底散去,尼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不过,爱德华呢? 可怕的预感哗然升起。他没注意到陆衡正在盯着他的腹部,一个扭头就问:“那个不死族呢?!我放跑他了吗?!” 陆衡一怔,随即硬邦邦地回答:“不知道,没注意。”要是刚才看到他,我肯定直接就弄死他了!还有,比起那个,你不更应该先关心一下自己的肚子吗?!捅了那么大一个洞呢! 真的跑掉了,尼禄顿时僵住。那种情况下我光顾着要制止亡灵天灾扩散到外面去,完全没想起来爱德华还在那里这回事!而且当时我明明都一枪把他钉在地上了,上去再给他一击就可以杀死他了,怎么我没想到要这么做啊?! 他都伤成那样了,居然还能跑掉?!虽然不死族不会疼不会痛,掉块皮缺点肉是经常的,但那可是一个刚“出生”的不死族,代替心脏的生命之匣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完完整整地放在他的胸骨内部,而且只要它被破坏就一定会让他“死亡”——所以说我都把他的胸口给毁成那样了,生命之匣就一点都没被波及吗?!这不可能啊!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啊! 没有干掉他还让他跑掉了……等他把生命之匣藏好再回来,那就更难对付了啊…… 算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吧。尼禄起身拧了拧身体:“我得回去看看,虽然不太可能有活人了……但还是要确定一下。” 陆衡纠着眉跟住尼禄走了几步,突然道:“还有一个活的。” 你该不会要说是你自己吧,尼禄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刚想说这笑话真冷,只听陆衡十分严肃道:“一女的,金发,刚才窜出去了。” 但是你别误会了!我肯定不是因为你和她的头发颜色很像才注意到的她,谁让她那么胖,跑起来震得整个地面都在晃! 金发?尼禄一愣,康曼王国是肯地高人种居多,发色多为棕黑,奇特一点的就是灰红,很少有金这样灿烂的颜色。能在康曼王国里拥有金发的,这让他下意识地想起一位少女—— 玛利亚。 有着温暖而美好的笑容,卷曲的金色长发就像一缕阳光被剪下来披在肩后,身影纤细而单薄的玛利亚。 差点忘了,她今天为了帮助邻居家生病的大姐姐,来到穆勒家替这一天的班。不过这次的故事里她没有被埃德蒙一见钟情,虽然结局还是穆勒家毁于一个发怒的不死族,但现在已经知道这位不死族的真实身份就是爱德华,然后他还逃走了……逃……走……了…… 已知埃德蒙就是爱德华,现知埃德蒙会对玛利亚一见钟情,问:爱德华会不会对玛利亚一见钟情? 尼禄唰的一下汗毛直立。不行,我要知道玛利亚接下来的动向!万一她这回捡的不是濒死的兽人,而是拣回隐藏身份的不死族,那我的结局,不就和第九次轮回的结尾一模一样了吗?! 等会儿,尼禄强迫自己冷静,就算她捡的是第一个,那我的另一个终点,好像和第十次也没什么区别? “你这什么表情。”陆衡很不悦,本来就丑,还摆那么纠结的表情就更丑了。等等,你不会还在想那埃什么德蒙吧? 他把你害成这样,为什么还要惦记他?!他有哪点好?!他除了会敲钢琴键,长得又弱又怂,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尼禄回过神来:“没有……对了,我好像一直都没和你说,谢谢你救了我。” 为了感谢你这么不顾后果地救我,还救了好几次,等我回到彼弗罗斯特,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不过,我要怎么谢你呢…… 你这么强,在这个人族王国也有公爵的称号,那估计是到哪都不缺地位和金钱。有了地位和金钱,那肯定也能拥有很多漂亮精致的女孩,无论她们是否真心……对了!送一个绝对会永远认真爱你的恋人怎么样? “谢什么谢!”陆衡很暴躁,“你只要肯听我的话,别跑出我的视线范围就行!别的都不要!” 你再不好好听我的话和乖乖让我跟着,到时候又被打得半死怎么办?!你当我会飞,每次都能第一个赶到你身边吗!保护你怎么那么难!我当初就不该承诺这个! 尼禄没回答。陆公爵说的这些话他都不打算遵守,所以还是按照原计划,送一个可以和他相伴一生的妻子吧? * 按照过去的情节,如果玛利亚没有被埃德蒙一见钟情,那她就会在结束一日女仆工作后回家的路上捡到重伤的差点死掉的兽人。也是在她照顾这个兽人的这段时间里,她发现了自己拥有和星辉与纯洁的女神相同的治愈能力—— 她真的不是我家的私生子吗?尼禄很疑惑。 为了制止和第十个轮回相同的结局到来,尼禄先是跑到玛利亚家去偷窥了两个晚上,确认她不仅没带回那个兽人,甚至直接就不在家,达不成“带回家悉心照料”这个条件;再拎着小小的包袱,以“我是个无主的骑士,想在这里筹集今后旅行的路费”这勉强的理由和打败三个据说在这里非常有名的角斗士的成绩,成为了南潘角斗场的一个自由角斗士,全程无视了场主奥古斯都在看见他时那从惊艳转成贪婪的眼神。 尼禄记得很清楚,那兽人在遇到玛利亚前,就在这角斗场里厮杀。比起去蹲什么时候玛利亚能捡回来他,不如直接蹲他被打成重伤前的那一刻,给他抢救下来就完事! 南潘角斗场在当地非常热门,有钱的富商和有权的贵族相当热爱这种“闲暇活动”,于是这里几乎时刻都有“排班”,端茶送水的仆人走起路来好像要起飞。 这给尼禄带来了很大的阻碍。因为观众一波接着一波,于是来往的角斗士也相当地多,比如现在的后台里,就有一个肌肉彪悍个头夸张,一个光头锃光瓦亮的角斗士猛地一把扯住尼禄:“——嘿兄弟们快看这个奴隶!奥古斯都大人这回长了眼睛,老子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浪蹄子!” 旁边认识他的角斗士们嘻嘻哈哈地应和:“上次那个虽然长得不如这个,但你也没有手下留情啊,还不是给玩死了!” “……”尼禄盯着他,浅金色的眼珠微微颤动。他这是在思考,这是隶属于南潘角斗场的专业打手,如果没有正式比赛不好现在就打死啊…… 见尼禄回头时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锁骨,光头咽了咽口水:“你先跟我吧,大爷会好好疼爱你的——” “你很有种啊,敢抢我的东西。”有人说。 那声音沙哑却不难听。在出现的那一瞬,周围的人顿时噤声,就连死死抓着尼禄手臂的光头都在这一刻直接松了手,说话声变得颤巍动摇: “克、克劳德大人,您怎么来了?” 11. 克劳德之章 克劳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尼禄的方向走来。他每往前走一步,站在那附近的角斗士都因为害怕不小心碰到他而不自觉地后退一大步,直到他完全停下。 “不、不!这不是我的错啊克劳德大人!”光头睁圆双眼,恐惧地大叫起来。“都怪这个小妮子勾引我!都是‘她’勾引我!我是受了诱惑才——” “我听你这意思是说,就算知道‘她’是我的,但只要‘她’勾引你,你还是会因为被诱惑就控制不住自己,然后和我抢?”克劳德认真地反问。 这一刻光头的瞳孔缩小到几乎看不见,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几近变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您、您原谅我——” 原谅我这一次的无礼吧,这是光头被踢前还在努力着要说出来的话,然而却根本来不及讲出口,那巨大的力量直冲向胸口,当即就将他给撞飞出去,胸骨连连几声咔嚓作响;肌肉浮夸的身体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周遭一片哗然,他们忡愣地看着克劳德一脸平静地收回腿:“没死,我这一下挺轻的。” 确实是没死,但被打成这样也跟死了差不多,尼禄心想。这样的伤势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上场打比赛了,对专属于角斗场的角斗士来说,名誉和收入都是致命的打击啊…… 克劳德转向尼禄,但尼禄半点没有要抬头的意思,就像是个真的被吓破胆的弱小奴隶一样垂着眼睛,因为害怕而不敢直视眼前这个一出场就相当野蛮霸道的男人。 ——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在真正看见你出现的那一刻,我果然还是会怕得一点也不敢动啊…… 那是在上一个轮回里就被牢牢刻进记忆深处的画面:银灰色长发里竖着两只尖尖耳朵的雄性兽人战士举起重剑,深蓝色的瞳孔瘆人地发亮着,下颌的线条坚毅粗犷,从脖颈到肩膀的每一寸肌肉都将轮廓绷紧得十分鲜明,清晰地反应着此刻它们的主人正在用尽全力,在下一秒直接劈下,直直剁进金发女神的腰部,半点不带迟疑的从左到右整个切断! ……好奇怪啊,我都已经倒在地上了,居然没有马上死掉,还在这里感受着这份剧烈到令我恨不能立刻死去的痛楚。 在神志激烈颤抖的这一瞬,隐约间尼禄似乎看见兽人战士的嘴角有些咧开,这代表他很开心,因为在结束这一切后,站在他身后的玛利亚走上前,露出温柔治愈的微笑,在他弯下腰凑近她颈间的那一刻抬起手来抚摸着他的尖耳与长发。 我又输了。玛利亚真的好厉害啊,但还好这次你的骑士不是爱德华那个疯子,没有想过折磨我,谢谢你—— 虽然很想说出一句谢谢你下手那么干脆,可是说不出来啊,因为真的好痛啊。眼前什么都看不见,耳边也什么都听不到,大脑麻木得只剩下我受不了这几个字,意识都随着这难以形容的剧痛涣散起来。 在思考彻底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前,尼禄那只剩一片白芒的眼底,永远留下了一双天真却残忍、平静又瘆人的深蓝眼睛。 ——就和现在这个钳着下巴,迫使尼禄直接看向他双眼的男人,是同样的颜色。 “虽然不知道那个光头为什么想要你,但我很中意你!”克劳德掐着尼禄的下巴,触手的柔韧和小巧让他很满意。“你闻起来很香,是我喜欢的味道!我要让你当我的宠物!” 因为这个“奴隶”捏起来的手感很舒服,他半点不在乎周围惊愕的目光,低头就向尼禄的颈间凑去,试探性地蹭了两下,随即因为感觉很不错又继续蹭了几下。为了回绝尼禄向后逃开的可能,他下意识地伸手揽抱住那副不够宽阔的肩和一把窄窄的腰:“当我宠物的好处可是很多的!你出去问就知道,这里胜率第一的角斗士就是我,所以有我罩着就没人敢欺负你了!你要是只当个奴隶,那你的下场会很惨的!要知道在这里的女奴要不就是被虐待死了,要不就是被玩死了……” 你靠得这么近不会是想拧断我的脖子吧……尼禄僵着身体任由这个比自己高出不止一个头的大个子蹭蹭,半晌才挤出回答:“我不是奴隶……我也是角斗士。” 听他这句话,原来很享受的用鼻尖磨着他锁骨这一块,甚至还有点想就这么睡着的克劳德噌的一下清醒过来,直起身体,上下扫视尼禄一遍,这才注意到这位把浅金色长发束在一起垂在身后的“少女”没有穿着代表奴隶身份的白裙,而是一身干练的白色短袖T恤搭配着令腿部线条十分明显的骑马裤;手腕和脚踝处也没有锁链和镣铐,只有皮质的露指手套和长长的马靴。 “……”克劳德惊讶道:“……真的不是奴隶啊!” 本来就不是啊,我穿成这样你都看不到,这什么眼神啊,也太离谱了吧,尼禄在心里吐槽。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胸这么平的女性……你是女的吗?”克劳德很疑惑。 当、然、不、是!之前扮成女性身份的时候为了真实感我确实垫过假胸,但这次可是我自带的真实胸肌,虽然凸出的不够明显,但那也是硬邦邦的肌肉而不是软绵绵的脂肪! 尼禄在心里咬牙切齿,脸上波澜不惊,甚至还可以扯出一丝微笑,虽然很勉强:“我怎么看都不是……” “而且你好瘦啊。那些女角斗士里最弱的都有两个你那么宽,一拳就能把你给打飞出去。”克劳德掂量了一下尼禄的身形,满脸的不可置信。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被拿来跟女性比啊!还有我到底是哪里瘦的不如那些女角斗士了?!我这明明是饱含力量的劲瘦和结实!而且我哪里看上去很弱啊?!我怎么说也是在战场上征伐过数千年的,论战斗经验我就没怂过!你敢和我打一架比一比谁能赢吗?!可恶!决定了,救完他后我一定要打他一顿! 尼禄木着脸,眼角一抹天生的浅红微微缩着。“这个就不劳克劳德大人费心了,很抱歉刚才给您添了麻烦,我现在就——” “所以你还是给我当宠物比较合算。因为有我罩着,她们就一拳都不敢打你!”克劳德得出结论,蔚蓝色的眼眸亮得如同晴朗时分的澄澈天际。“你抱起来好舒服,我喜欢这个感觉!嗯,以后你就是我的头号宠物了,我其他的宠物都归你管,你只听我管,怎么样?” 尼禄想说我觉得不怎么样,但克劳德完全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一把揽过他的腰就开始拖着往前走。 尼禄:“……” 决定了,找到玛利亚后我一定要回来打他,打两顿! * 南潘角斗场分为三个部分,最上层和最下层都是角斗场,不过一个只能让贵族进入,另一个则没有身份上的限制;而中间的这部分则是隶属于南潘角斗场的角斗士们居住的地方。 从进入这个住宿区开始,可以看见走廊是由外到里的布置是从粗糙到精致,两旁排列过去的房间也是从门口安着的一块什么也遮不住的、粗劣砍制的木板,一直到方方正正结实牢固、一看就是打造精巧的木门。此刻有些角斗士在过道里活动,一路看过去,外围的面黄肌瘦肢体残缺与内部的满面红光身强力壮形成鲜明的对比。 尼禄被克劳德一路拖拽,满脸的兴奋透露出要把他往最深处带的讯息。在好不容易压制住满脑子的“我一定要打他”,尼禄推了推克劳德:“……放开,这样很不舒服。” “哦!”克劳德立刻放开尼禄,但一只筋骨分明硬朗的手还是牢牢攥住尼禄的一边手腕。“不好意思啊,请你原谅我吧,我只是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喜欢的人了——” 你是遇到喜欢的树枝或者石头就要立刻叼回窝里藏起来的大狗吗?!尼禄视线往下一落,看见他身后那条虽然下垂但疯狂摇摆的、又大又长又粗的尾巴;又把目光向上一抬,看看他头顶那一对又尖又直但也是非常毛绒绒的耳朵…… 好像还真的是大狗……不对,应该是一头狼? ……狼不是非常威严冷酷的生物吗,怎么可能会衔着心爱的树枝和石头,欢快地回自己的窝里?!虽然它和狗狗长得很像,但它们的气质可是有很大的差别! “你这个混蛋,别摸我——!!!”少女惊慌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尼禄一怔,这个声音好熟悉。还没等某个女神仔细地回忆一下这莫名其妙的熟稔是从何而来,一个穿着破烂白裙,脚上扣着镣铐的金发少女突然映入眼帘。 她正被一个右臂有朱色花纹的大块头角斗士扯着要掉不掉的衣领,那只画着凌乱朱红花纹的手臂一个劲朝她的胸前摸去,但每次要摸上去都会被她咬着嘴唇瞪着眼睛用尽全力往外推搡。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做这种事的,我还完钱就能走了!”她用力一推。 朱纹右臂喘着粗气,见她这么不听话,耐心终于耗到极限,开始骂骂咧咧:“你们这些女奴就是做这事的!不会真以为被卖进来就是干些端茶送水的轻松伙计吧?!还想着走?想都别想!你挣扎也没用,我可是胜率很高的角斗士,我想要什么没有?!告诉你,我去说奥古斯都大人肯定愿意把你送给我,所以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耗着了。等我烦了,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么温柔地对你了!” 少女继续挣扎,求救的眼神洒向四周,但附近的角斗士们没有一个愿意去接,脸上几乎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一致期待着让人“激动”的画面出现—— 嗖的一声,力道大到几乎能让人脑浆迸出的拳头,恶狠狠砸在朱纹右臂的脸上,令他直接飞了出去! ——嘭! 克劳德不知道这个蹭和抱都特别舒服的“宠物”是什么时候逃出自己的挟制圈的,只看见“她”冲过去的影子飞驰而过,下一秒就是直直落在朱纹右臂脸中的那一拳! 朱纹右臂瘫在地上,好半天都没爬起来,尼禄面无表情地收起拳头,转身就走。 “……你这个混蛋!居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大爷是这里胜率排行第十二位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尼禄的脸色不太好看。“玛利亚。” 名为玛利亚的少女似乎是被吓到了,艳绿的眼瞳睁得极大,直到听见有个温软清透的声音喊她的名字才仿佛回过神,看向尼禄:“你是谁?” 比起在意我是谁,你还不如先在乎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怪不得之前去你家那两天都没见回来过一次,合着你从穆勒家逃出去的方向有问题,居然能把自己给送进这里来! 这样的话她不是更容易能守到克劳德受伤的那个片刻,然后就可以上去照顾关爱,时间一长他们就会达到不小心碰到一下都会害羞这种程度,要知道这可是罗曼史小说常见的剧情……不行,我得把她送出去! “别管我是谁,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尼禄没好气道。 玛利亚盯着他,半晌怒道:“我是为了替人还债才来的,是要做正经工作,用工薪还钱的!我根本就不是奴隶,所以让我做那种事你们想都别想!” 她恶狠狠地撇过头,不再搭理尼禄。尼禄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反复提醒一定要忍住,自己不是早就知道她什么性格的吗,会说这种话早就在预料之中—— 我该说什么?她到底是蠢还是傻?替人还债,什么样的债需要来这种地方才能还?角斗场可不是用工薪酬金就能还钱的存在,被留在这儿是要出卖一辈子的!她真的是太天真!而且为什么要替那个人还债?!谁欠的债谁自己负责啊! 尼禄正准备发怒,克劳德走上前来:“你救她干什么。这么弱估计活不了多久,总不能每次都靠你来救吧。” 朱纹右臂在看见他的那一瞬就立马住了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为什么救她?尼禄眨眨眼睛。我也不知道。 你带着你的骑士杀了我十次,每一次都是那么痛苦的回忆,让我每回想起时都觉得窒息。我怎么能不憎恨你,害怕你,玛利亚? 所以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呢?我为什么想着把你救出去,然后给你一个完美的丈夫,让你从此幸福圆满快乐的生活呢? ——因为我实在太害怕了啊,玛利亚。 每一个轮回都在告诉我,你有着我不能理解的惊人魅力,在我不停地轮回中有不同的男性愿意帮助你,让我没有一次不输得干净。 ……我现在只想活下去啊,玛利亚。 只要我能活到最后,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见“宠物”无视他,克劳德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于是他一提尼禄的后领—— 尼禄:“?” 尼禄迷惑地抬起头看向克劳德。看“宠物”终于肯搭理他了,克劳德嘴角一咧:“走啦走啦,去我房间,我召集我的所有宠物给你看!” 尼禄看看玛利亚,又看看克劳德,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在被克劳德拎出去很远一段距离,几乎看不到玛利亚的时候,他终于回过神来:“……你对那个女孩没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你可是她的骑士!虽然那是上一个轮回的事了……但你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奇怪的感觉?”克劳德不需要半点时间思考,直接回答:“看着感觉蹭起来挺舒服的,不过我已经选了你的嘛……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就选她当我宠物了!” 12. 克劳德之章 所以说还好我来得早,不然你就要选玛利亚当宠物,接着被她的魅力俘虏,成为专属她的骑士,最后一刀给我送走……心有余悸的某女神一边发怔一边被克劳德拉进了这位南潘角斗场胜率排名第一的角斗士房间。 一进门尼禄就被惊呆了,这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粗略一看大约有近百个发色不一的脑袋,由此可见克劳德房间有多么宽敞。还没等他吃完这个惊,人群径直分开一条相当宽敞的路,让找到了新宝物的克劳德拎着新来的“宠物”扬着线条硬朗的嘴角,炫耀似的走上去。 所以能不能把我放下来,你这样好像大狗叼小狗的后颈……等等,我好像在骂自己是狗?尼禄一呆。 克劳德走到人群前方,在周遭恭敬服从的视线中往床上一坐,把尼禄往前一放又一推:“这是我新收的宠物,以后他就是你们里面地位最高的,只用听我的就行,然后你们都要听他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点头的动作此起彼伏,甚至有人生怕克劳德看不见他的顺从听话,将头点的几乎要飞出残影,尼禄看着都替他的后颈疼。“那这位就是老二了!大家记一下样子,以后见到了马上给老二问好,不然就是对老二不敬!” 太夸张了吧你们,这哪里是认一下老二,这是给自己再认一个爹啊……尼禄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也太——” “怎么能不用?!这是我们对克劳德大人的尊敬!”拒绝不想被其他人认住模样的某女神的,是一个没有大块堆积的肌肉,戴着夸张耳饰,个子还比某女神矮上一些的男人,他坚定地望着尼禄身后那个已经懒洋洋地倒在床上躺着的克劳德,声音刻意地拉高:“也是克劳德大人对特殊的您给予的荣耀!” 这算什么荣耀,你们的追求也太离谱了吧?尼禄嘴角一抽,不说话了。反倒是克劳德一听夸张耳饰说的这些话,立刻翻身坐起,两臂一张抱住尼禄的腰,在尼禄一脸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的这一瞬往后一拖,令他一个踉跄,直接坐在了床边。 见自己现在最喜欢的“宠物”已经坐上了床榻,克劳德很满意,立刻将脸往尼禄的后颈处一靠,温热的呼吸和细软的头发扎得尼禄有些痒痒。“你这样对我的宠物说话。决定了,我不要你了——” “不、不!您不能不要我啊,克劳德大人!”夸张耳饰的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您找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货色代替我?!” 如果能和这个夸张耳饰男比赛的话,我一定要揍得他七天下不来床,尼禄僵着脸。 “你怎么说话呢,”克劳德皱着眉,“虽然胸是平了点,但也不能说‘她’不男不女啊?女孩子最不能听的就是这种话了!果然还是不要你了,你走吧。” 无视夸张耳饰惊慌失措到完全变调的叫声,克劳德用鼻尖贴着新收“宠物”白皙滑溜的后颈,倍感满意地继续蹭着。 怎么可以蹭起来那么舒服啊!以前的那些宠物都没有这种感觉,我果然找到了上等的宝物,我太厉害了!克劳德满足地想。 * 夸张耳饰被克劳德其他宠物自告奋勇地给踢出了这个房间,此刻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克劳德因为尼禄的后颈蹭起来太舒服而不自觉发出的咕噜声。半晌过去,一个头发半黑半白,白色背心都遮不住饱满胸肌的男人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他没敢打扰看起来在享受的克劳德,而是选择了似乎很好说话的“老二”尼禄:“那个……老二,我能离开了吗,我等下还有比赛……” 尼禄愣了一下,这老二的称谓一时半会真心适应不了。但没等他回答,克劳德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忽然一个抬头,双眼亮得像是打磨完美的蓝色宝石:“哦,我都忘了还有比赛呢!走吧走吧,我们一起出发!” 准备出场的克劳德仍然没有忘记携带他新收的“宠物”。被他拎着的尼禄面无表情,心说我知道的,因为狗狗是喜欢成群结队的生物,所以才会这样的……所以为什么不能让我正经走路啊!狗狗的习性什么的好烦! * 作为自由角斗士,尼禄今晚只被安排了一场比赛,对手的信息要到现场才能了解。终于被克劳德恋恋不舍地放开后,尼禄来到了南潘角斗场的最下层。 虽然是不设身份限制的一层,但这里的装修也相当辉煌气派:只是其中一个赛台,就有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上方有无数敞开的窗口,下方是从低到高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现场气氛相当热烈;大厅四周还摆放着数个石台,台面点着苍蓝色的火焰。大厅内是一块铺满细砂的地面,隐约间可见其中暗沉发黑的干涸血迹。 尼禄刚走近台下,就听见四周爆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叫喊,无数咆哮着撕碎他的吼声混在一起,让人隐约有种也要被带得狂热起来的亢奋感。 砰的一声,一个角斗士倒在了地上,裁判上去一看,随即遗憾似的摇了摇头,向身穿礼服的主持人举手做了一个手势。收到示意的主持人一个大跨步上前,在裁判拉起胜者刚拍碎对手脑部的那只手的同时激动地宣布:“——六七七号再次取得了胜利!这是他的六连胜!真遗憾我们今晚的挑战者还是失败了,没有终结六七七号今晚的不败战绩——” “哦哦哦哦哦哦——!!!”观众席上迸发出更加猛烈的尖叫声,每个看客的眼睛里面全是兴奋和狂乱。 “恭喜支持六七七号的观众!真不愧是我们南潘角斗场胜率排名第十二的角斗士!让我们来看看下一场他的赔率是多少——1:2!那下一位挑战者的赔率是——1:6!” 如此巨大的赔率差令观众的情绪直接到达高峰,欢呼频起,无数人举着金币,争先恐后地丢向前方的石台。蓝色火焰尽情吞吃着投来的大量金币,火苗越发高涨。 “六七七号能否延续他今晚的不败神话?打败他的对手是不是还没出生?!”主持人声嘶力竭:“别走开!现在让我们请出下一位挑战者——九六三号!” 尼禄一瞥刚才被塞过来的号码牌,九六三号。他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地走上了赛场。 在看见他登场的那一刻,全场寂静。主持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用不敢相信的声音,发出了此刻看众们的心声:“……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小妹妹?” “我就是九六三号。”尼禄说,“准备开始吧?” 主持人左右审视这个九六三号,看他这一把就能被六七七号捏断的细瘦腰线,又看他略窄的肩膀和线条纤弱的大腿,很想直接就在这里喊出六七七号获胜,但职业素养不允许他这样做:“……啊、啊!我们的下一位挑战者上来了,现在准备开始比赛!五、四、三——” 观战席上发出一片嘘声,抱着下一位角斗士能战胜六七七号这个念头所以赌九六三号获胜的看客们拼命嘶吼:“下去!下去!这么个小妮子有什么看头?还不是被秒杀!” 角斗比赛最怕的就是没有悬念,这种力量压倒性的场面是观众们最讨厌和不耐烦的。主持人赔着笑,尽力活跃着现场的气氛,尽管看客们并不领他这个情:“让我们一起期待九六三号能坚持几秒——二、一!” 哔——尖锐的哨声响起。 尼禄面无表情,倒是对面刚上来的六七七号得意地嗤笑起来,晃着纹满朱红花纹、肌肉粗壮的右臂:“是你!是你这个和我抢女人的混蛋!真是奥古斯都大人给的机会,给我报仇——” 话音刚落,朱纹右臂闪电般地冲了上去! 尼禄抬起眼睛,即使眼角有着让他看起来相当柔软温弱的薄红,但这一刻的雪亮眸光令一旁的裁判和主持人还是不由自主地一凝。下一秒,尼禄向后微仰,凌厉拳风贴面刮过。朱纹右臂没想到他能避开,咦了一声顺势反身,刚要抓住尼禄手肘,却在即将抓到的那一刻,发现尼禄就着这个弯腰的姿势,以一个极其吊诡刁钻的手势左右绞住那只伸过来的手臂,紧接着一个发力,咔嚓! 朱纹右臂满脑子一炸。 他那条胳膊被扭到极限,然后硬生生断掉了! 这根本就是眨眼间就完成的动作,观众们的嘘声还没停止,就见仓惶捂住断臂的朱纹右臂被尼禄一个锁颈,颈骨咔嘣一声,朱纹右臂眼前一白! 看客们只觉眼前一花,就看见朱纹右臂被咣当一声绊倒在地,尼禄一勾对手咽喉,喀拉几声下去,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下一秒,朱纹右臂头一软,整个人彻底软倒下去,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咚! 此刻四处无声,就连裁判都被这胜负陡转的局面惊呆,举着哨子大张着嘴,眼珠几乎要瞪出眶。 “吹哨吧,然后叫医生来看看,不然他这血再流下去就死了。”尼禄打破了这片死寂。 被他这一句话给带回现实的裁判,跌跌撞撞地跨上比赛台,费劲将朱纹右臂翻过来一看,只见他鼻下口边几道血箭,整个人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这期间他好几次看向尼禄,目光中全是难以置信和自我怀疑。 尼禄静静站了片刻,等到裁判终于吹出那代表胜利的哨声,这才转身下了比赛台。 好几次没打赢爱德华,还以为是我退步得太厉害了……不过爱德华那时候多少也算个病人,所以我没好意思下手打他,尼禄想。 对了!接下来我已经没比赛了,刚好人现在又很多,对带走玛利亚很有利! 不过……她会愿意跟我走吗?看她昨天那个样子,根本是谁都靠近不了啊! 算了,先把她找出来再说吧,她这会在哪儿? “——真不愧是我们南潘角斗场胜率第一的不败角斗士克劳德!虽然二三八号也是排名第三的角斗士,但他在克劳德面前真是不堪一击啊!”主持人的大吼声传来,尼禄一愣,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里来到了角斗场的上层。里面还在继续:“真是太遗憾了啊,支持二三八号的观众!他已经再也起不来了,从此消失在南潘角斗场的历史里——!” 突然不知怎么的,尼禄心里一咯噔,旋即把视线向比赛台投去。 台上有着四个人,一个是正准备去拉克劳德的手准备吹哨的裁判,一个是脑门青筋条条凸起张嘴嘶喊的主持人,一个是看见尼禄双眼亮起,甩开裁判狂奔下台的克劳德—— 最后一个,是以不自然的角度被完全拗断颈骨,倒在地上,被扯断的夸张耳饰沾着血掉在一旁的二三八号。 尼禄瞳孔紧缩,这不是那个……克劳德的前头号宠物吗?! 克劳德已经冲到近前,一把抱住尼禄肩膀就开始贴着他的锁骨蹭蹭。蹭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有反应,克劳德抬起头,顺着尼禄微微摇晃的视线看过去:“那个啊,是我给你报仇了,谁让他对你那么说话!” ……因为这种理由,就要把他杀了吗?他怎么说也是你以前的“头号宠物”啊?突然被你“不要了”不说,还被你杀了?! “死了就死了,你怎么反应那么大啊。”克劳德觉得尼禄的反应很有趣。“他这么弱,死了不是应该的吗?” 克劳德毫不在意地继续蹭尼禄的颈间:“他的胜率排名第三全是靠我得来的,别人看见他是我的宠物就不敢对他下死手了,所以他才能拿到那么高的排名,也因为这个排名享受到了不少好东西!这是他当初给我当宠物的条件,我都同意了,也做到了!” “但弱小的人就是活不了多久的,更何况这种靠着我才能活下去的?只要哪天失去我这么强的人庇护,马上就会死掉了。至于是我杀的还是别人杀的,有什么区别?” 13. 克劳德之章 就因为……这样?女神浅金色的眼珠剧烈颤动。就因为这个人力量不如你那么强大,不符合你对所谓“强者”的定义,所以就可以判定他是弱者,随意地决定他的生死吗? 而且就算那个人真的很弱小,相当柔软也十分脆弱,那作为强大的人……就更应该去守护这样的存在啊! 尼禄抓住克劳德的肩膀,猛地一下把他从自己身上撕开,眸光流转如同金黄琥珀熠熠生辉。直视着克劳德还不明白为什么他最喜欢的这个“宠物”会突然推开自己的苍蓝双眼,尼禄一字一句,吐词清晰:“我不是你的宠物。” “我从一开始就没同意过要给你当什么宠物,而且我也不需要当什么人的宠物,我想要什么也不用你来庇护。”他说,“你这样的‘强者’,我受不起!” “你在说什么,如果没有我,你很快就会死的……”克劳德愣愣地看着尼禄那张白皙得像是被光一照就能化掉的脸,下一秒像是明白了什么般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宠物你刚当角斗士,不明白这一行的残酷,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 ……克劳德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点问题?尼禄顿时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痛起来了,很想无视掉又要抱过来继续蹭蹭的克劳德:“但我原谅你!因为你是新来的嘛!等你多打几次比赛就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老大,好处特别多,比如说你现在对上胜率排行第二的那个谁,他肯定不敢伤你,只会任你随便打哈哈——” 我错了,我就不该试图跟狗狗讲道理,因为狗狗根本听不懂……尼禄捏了捏额角。 * 好不容易甩掉黏人的大狗,尼禄回到了自己在南潘角斗场中层的房间。原来他想去找玛利亚,但外面人群如潮海涌动,实在不适合进行这种拐带别人逃跑的行动,只能先回来这里再作打算。 这是在最外围的一个又小又挤但还算干净的房间,但尼禄在开门进去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床已经被重伤不能动的朱纹右臂给占据了。正在一脸懵逼的时候,管家的人拎着钥匙迎过来,面带谄媚地表示因为尼禄今晚打败了朱纹右臂,所以从现在开始双方待遇互换,现在尼禄应该去朱纹右臂在内围的原房间,当然一切都请尼禄放心,这个房间是收拾清理过至少三遍的,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再拾掇一遍—— 这也太夸张了吧!这根本就是明摆着把获胜就是一切写在脸上啊!怪不得克劳德会那样!尼禄连忙拒绝管家的一番盛情,推门进了原胜率排行第十二位的房间。 偌大的地面正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床,旁边贴着方桌和长凳,紧接着一排空荡荡的立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窗口开在与天花板交接的墙壁处,狭小紧窄还钉满铁质的栏杆,隐约间似乎能看见星光丁点闪烁,然后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一片昏黑。 虽然地方很大,但一样让人很不舒服,有种被禁锢在笼子里不停挣扎的感觉。 “住在这里,时间长点说不定哪天就会被闷死了……”尼禄喃喃自语。 “那你为什么没听我的话乖乖等着,反而自己先偷偷跑来这里?!” 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尼禄吓得一滞! 那带着怒音的喷话声是从自己身后冒出来的,还离得非常近,但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谁这么轻松就靠近过来,甚至还贴近到这种距离?! 我被发现了?是其他种族的神来找我麻烦了?!不对,我的警惕性不应该这么差啊?!要知道这里可是人来人往的角斗场,不知道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敌人,我应该是把警觉度拉到最高的,随便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但现在我居然被人近身了?还这么近?! 等下,不要慌!你好歹也是征战过数千年的神啊,战斗经验也算很丰富的,怎么能在被敌人靠近背后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应对了—— 尼禄连头都没回,银白星辉在手心齐聚,拉出一把巨大银辉长弓的模样。他一个扭身,弓弦拉得饱满,点点白色星光搭在弦上形成流星似的箭矢,下一秒就要被放开射出—— “你敢冲我射一箭试试看!” 在尼禄转过来的瞬间,陆衡直接用力按住他紧握弓身的右手,逼使他的方向往旁边一拧,几道箭光擦着陆衡身侧,一扫而过! 尼禄:“……” 明明是侵略性极强的五官,线条锐利硬朗,还会在打量谁时微微眯起眼睛,鼻梁那一根比刀脊背还要锋利直削,直让对方浑身发憷;但在面对尼禄时,这极强的、纯雄性的侵略感却诡异地弱化下去,变成一幅凶怒中掩着紧张,暴愤里躲着关心的面相,半点没有原来的凶恶暴戾。 被……被抓到了!尼禄在心里惊叫,随即突然懵住,咦,我和他又没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担心被抓住这件事? 见尼禄先是有些惊慌,随后茫然的表情,陆衡很是不爽,心说一看就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不行,我一定要让你明白,虽然你这么难看脾气还很差,但没点防备还随便和别人接触,他们一定会把你抓走,因为他们很好奇你怎么能丑到这种程度! 所以你怎么还不赶紧听我的话乖乖被我保护起来?你是仗着我性格太好,所以才敢到处乱跑?! 他想起那一晚尼禄还乖巧地跟着自己去旅馆开了个房间,一人睡了一张床。结果当晚不知什么时候尼禄偷偷跑得不见踪影,留下第二天醒来后大惊失色,心急火燎找了一上午才发现桌上一张带着好闻气味的纸条的他,顿时觉得心头那股焦闷的愤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了。 “真以为跑了我就找不到你?”盯着尼禄在昏暗灯光下也像会化掉的雪一样白皙的脸和直直盯着他发愣不动的淡金色眼珠,陆衡喘着粗气。“想得美!” 别以为这么看着我就能蒙混过去!你要给我解释!必须给我解释!那天你到底是怎么在我的关注范围内跑掉的!我要回去加强这一块的防御! 他的前胸剧烈地起伏着,甚至把那一件衬衫撑出胸肌明显的轮廓;眉头竖起,脸色通红直到发根,额角拧起数道交错的沟渠,两只线条锋利好看的黝黑眼睛被瞪视的动作撑得极大。这是非常明显的正在生气的模样。 “……”尼禄回过神来,心说得让陆公爵冷静一点,不然总觉得这人会因为现在这种不理智的状态做出点很离谱的事来。可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来怎样说才好,那天自己确实什么也没和陆衡说就偷偷溜走了,要知道陆衡可是一直在救他的,虽然脾气是坏了点,但每次都会救他…… 尽管他们什么关系也不是,可女神就是有些心虚:“我有给你留纸条的……不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陆衡几乎是在咆哮,“你自己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为什么要往这里窜?!”是嫌你的脸丑我一个不够,还要去恶心其他人,让他们好好研究一下你怎么能这样丑吗?!还是说你觉得之前给那埃什么德蒙打得半死还不够,准备来这里再体验一下那种快死的感觉?! “我那是有要紧的事才会来!”尼禄被他这躁怒的语气一下挑得有点不快,“不然你以为我闲的没事干跑来这里?” 要不是因为玛利亚,我现在绝对躲在彼弗罗斯特里不出来,哪里能让你这样当面骂我! “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才会来这!”陆衡一把攥住尼禄的右臂,连拉带扯地就要把他给拖出门外。“回去!马上回去!这地方太恶心了!” “不回去!”抓紧手臂的力量强如钢骨,仿佛被粗大的锁链拖着往前走。尼禄使劲挣扎:“放开我!你管我做什么!我和你又不熟,你凭什么这样限制我!” 我要把玛利亚带走!谁都不能干扰我,更不能阻止我! 陆衡继续发力。十五年前你和我就已经很熟,现在你别想和我装陌生人!而且你不认识我那就更好了,我就不用履行那什么保护你的破承诺了! “都说了放开我!”尼禄爆出一声怒喝,抬手就要去捏陆衡那挺拔的鼻锋,被早已察觉的瞬间避开。这一下让女神原本就存在的少许愤怒当场直喷上极点,点点星辉如雪片纷飞聚进左掌,形成一把巨大的银白长弓。下一秒他猛地挥臂,用足重的弓身砸过去! 陆衡不躲不逃,当即抬臂护住自己头顶,硬生生接下来这一击。肌肉紧实明显的小麦色手臂立即浮起一条粗壮的红痕,渗着些许歪歪扭扭的血丝。 尼禄愣住了,陆衡也呆住了。 女神怔怔地放下弓,刹那间弓形溃散成雪白光点,向四周散去。 我……打中他了?不对啊,我怎么可能打得中他,他可是人族多少年都出现不了一次的绝顶强者,是可以被奉为国家英雄或救世勇者的存在,怎么会躲不过我这一次的攻击? 猩红的血丝和肿起的紫红伤痕刻在浅金色的双眸里,刺得他骤然闭上眼睛。 我只是想让他在躲开我攻击又进行反击的那一刻,挣脱他那如滚石一样拉着我的力量啊…… 陆衡愣愣地盯着那道伤口,总是板着或发怒的脸终于在这一刻转为在平常几乎看不到的出神状貌。尼禄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过来,发现陆衡其实是个五官相当优越的人族男性,在这样诡异的冷静状态下,越发能显得他这张脸每一分每一毫都刀刻似的英俊完美。 下一秒,陆衡形状锋利的眉宇一拧,怒吼道:“你居然打我!谁给你的胆子!你居然真的打我!” 不等尼禄解释,他抛下一句带着暴怒的“你给我等着!”就陡然转身,径直走掉了。 * 那天陆衡那么怒气汹汹的走掉,完全不搭理在后面跟着的自己,这让尼禄心不在焉地过了几天。作为自由角斗士,只要尼禄愿意才用参加比赛,而不是和专属南潘角斗场的角斗士一样每场比赛都不能拒绝。但不去比赛的话就没有什么收入,这让克劳德非常忧心他的“宠物”,认为“宠物”就是自尊心太强才会拒绝自己的庇护,结果现在发现强大的角斗士太多根本打不了比赛,又拉不下脸来找自己——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打而已。”尼禄面无表情。 “跟我你还逞什么强啊!我懂的,你就是跟我赌气,不愿意向我服软嘛!”克劳德抱着尼禄并不宽厚的肩背,把鼻尖凑近他的颈窝里先是深吸一口,接着磨来蹭去。“这有什么,这个角斗场多少人要靠我才能过下去,多你一个又没什么,你不用纠结那么久吧?” 忍住,我一定要忍住,尼禄不动声色。这几天光是思考怎么和陆公爵道歉已经很浪费精力了,这里就不要再浪费了。 他到底去哪里了,怎么没来找我了……可恶,这几天要不是为了抓看见我就逃结果还没抓住的玛利亚,我早就去找他了! “投向我有哪里不好?上了赛场谁都不敢伤你,多划算啊。”挂在尼禄身上好一会儿的克劳德终于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不然你很在意的那个女的……叫玛利亚?她很快就会被奥古斯都大人送给别人了。” 尼禄一愣,只听克劳德还在继续:“前几天角斗场来了个新人,他问怎么才能从这里把人带走,奥古斯都大人说他能连胜一百场就可以带走任何奴隶……宠物你不用担心,就算他站到我面前,我最喜欢的肯定还是你啦!” “我记得今晚是他的第六十六场?虽然没我厉害,但也算很强了,按照这个速度再打个五六天,很快就能把他想要的人领走了。” 都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有人想要和我抢!尼禄把克劳德一扯,不顾他在身后嚷嚷着“你怎么走了!我还没蹭够!”,噔噔噔就往比赛场去了。 * 现场气氛无比浓烈,潮水般的喧嚣扑面而来,观众席上全是控制不住的尖叫和呐喊,鼓掌声激烈得几乎掀翻屋顶,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热浪此起彼伏地盖进全场。 “我们的百胜挑战者现在已经打到了第六十六场比赛!他真是不可多得的强劲选手!但今晚他的对手也是挑落近万人的八三四号,我们南潘角斗场胜率排名第六的强者!今晚谁将带走全部的奖池?!答案很快就将揭晓……” 主持人的大吼还在耳边翻滚,但尼禄此刻却怎么也听不清了,眼底被迫映出场上某个人的身影—— 身高相当出挑,往那一站就能给人一种针扎般的压迫感。面对尼禄时无端弱化的戾气和凶暴在此刻完全翻涌出来,眉眼生冷无情,周身上下只留有冷酷和果决,凶狠与残暴。 ——你想带走的人,是不是名叫玛利亚的少女? 在这一次的轮回里,玛利亚的那位骑士,就是你……吗?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名字的……陆公爵。 14. 克劳德之章 如、如果跟陆公爵对决的话,怎么看我都不可能会输吧?因为他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啊!这样的对手我怎样都能赢的吧?就算赢得很艰难,但起码不会被那么惨痛地杀掉吧? 明明视觉已经捕捉到那个人在赛场上只用三招就获胜的样子,但大脑却仿佛浑然没反应,耳鼓里嗡嗡作响,剧烈的痛楚不停抽打着每一条神经;又好像千万只蚂蚁攀附在血肉里啃咬,用力撕出每一条肉,用劲喝干每一滴血,令尼禄全身止不住地发抖,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 别怕,他对自己说。别怕,还没有到最后的那一刻,我要冷静下来。 可是越这样对自己说,脑海里就越浮现每一次死去的画面:被腰斩的那一瞬没有感觉,但倒在地面后的短短几分钟内就被强烈的痛楚击碎大脑;被不停地治好伤口又被撕开,最后全身上下只有胸背以上还保留着血淋淋的肉,剩下的全是白骨;被灌进口鼻间的强烈水流,在分秒间就夺取呼吸,脑部似乎要被挤爆,胸腔里是剧烈的撕裂感,最后全身逐渐瘫软下去,耳边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一片虚无—— 我到底是为什么……不配活下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我不能接受玛利亚会夺走我的一切,所以拼命地挣扎,这样也不被允许的吗? 她在每一个轮回里都有一个和以前不一样的骑士。那个骑士会守护他最心爱的少女,为她披荆斩棘,破除一切困难和阻碍。 ——所以这一回,是你要成为她的骑士吗? 你会为了她,怎样杀死我……? 但我可没有那么容易……就接受这个结局! 不再去看“陆公爵”,尼禄垂下已经黯淡的淡金色双眸,转身走了。 * 奴隶们没有自己的住处,全都被塞到比赛场后台的狭小房间里,供有钱或有势的观众挑选。在他们挑完后,剩下的就用来犒劳刚打过比赛却还留有精力需要发泄的角斗士们。这是尼禄替玛利亚打飞数十个想要占有她的角斗士得出的结果。 玛利亚穿着粗糙的白色麻布连衣裙,手腕和脚踝都被锁链铐住,这是奴隶的象征。别的奴隶脏兮兮地穿着这一身根本不好看,但玛利亚坐在那儿微低着头任由金黄长发垂落下来的姿态,就像一枝探头的金雀花,那清新秀美、不容忽视的光华,很能让人马上注意到她幼嫩的后颈和白皙的细肩。 ——也让尼禄能很轻松地就找到她。 竖起的栏杆外侧,尼禄抱臂盯着坐在角落里的玛利亚,陷进了思考。 之前四处逮她,逮不住不说,还让她越来越反感我。本来还想花点时间给她这里刷好感,不然到时候又单方面把我当成敌人来对付,那我的结果肯定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区别。但现在这个情况,我已经没有时间来慢慢进行所谓的刷好感了—— 因为她的新“骑士”已经出现了。 等到他和她见面的那一刻,那她所憎恨的对象、所厌恶的目标,就会成为他要消灭的一切。 我得拖延他们相见的进度,最好是在她没有要向星辉与纯洁的女神“讨回公正与平等”这种想法后,到那时候他们怎么相遇相恋相爱结婚生子甜甜蜜蜜幸福快乐过一辈子都不关我的事—— 按住心中一闪而过的一丝酸麻,在奴隶们带着惊艳的麻木目光里,微小的亮白浮光急忙聚进尼禄紧握的五指里,顷刻间直接拉出一把华美的银辉巨大长弓,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出如新月般皎洁的明亮光辉。 随即他又从虚空中抽出同色的长箭,箭头锋利如刀,箭身足有半丈,箭尾仿佛流星,被修长有力的手指搭弓拉弦,对准了前方密密麻麻的坚硬栏杆。 我会控制好力道,不会伤到你们的,他在心里念道。 现在后台没有什么人。角斗士们基本全在赛场上尽情厮杀,在淘汰制和车轮战中释放热血;观众们激动兴奋的叫声、激烈狂热的鼓掌声和冲动盲目的喝彩声一阵盖过一阵,完全覆盖掉奴隶们此刻惊恐的尖叫声。 冲力让他束在身后的浅金色低马尾向后扬起。长箭破开长空,如流星袭夜,转瞬便向前冲袭而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只关节粗硬的手突然伸出,转眼就攥住了那支箭头! 那箭钻在来人手里,眨眼间就将硬实的皮肤当场撕裂,露出猩红的血管和森白的骨骼,一道道血箭迸射开去! 但那人毫不放松,依旧死死抓着那支长箭,下一秒咔的一声,在震耳欲聋的爆响里,长箭被硬生生掰断,灼热的光团化作星辉光点坠落大地! 这一切的发生都只在顷刻。尼禄脸色一变,来不及再抽出一支箭,对方已经如鬼魅般来到眼前,闪电般一拳凌空劈向他的颈间! 尼禄疾步退后,长弓一横格挡,在咚的一声令人耳晕目眩的闷响中,这势大力沉的攻击直接将他逼到了墙角。 尼禄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劲风,只听呼的一声,烈风劲响,那一拳贴着他的脸侧砸到墙面,瞬间便在那厚实的墙壁上破出一道两米多长的深坑! “……你真是我那么多宠物里最不乖的那个了,”克劳德刚才空手控箭,一只手被烧得焦黑开裂,但他脸色没有半点变化,只有微微蹙紧的眉头反映出一点真实的内心。他再次提起拳,“你是因为这个玛利亚才会做这些事吗?她有什么好的啊,你就这么想要吗?为什么?” 尼禄不语,顶住那一拳的同时手腕猛然发力,把克劳德压得退后数步,紧接着抽弓对着他的胸膛就是一扫,当即把他打得飞了出去! 再继续缠斗下去不利于抢人。等耗到一大堆人都发现这里有异样的时候,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先把克劳德打到暂时不能妨碍我,然后马上砸开这里把玛利亚带走! 女神眼底一片肃色。在克劳德被打飞的同时立刻转身,对着那栏杆围成的笼子搭弓拉弦,一箭射出,栏杆哗啦一声爆开! 正当他探身进去要将玛利亚拉出来的片刻,克劳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次拧起一拳扑上,仿佛一道惊雷轰响,携着滋滋作响的怒音裂响,重重劈在尼禄的后背上! 那一拳令肩骨直接发出咔咔的断裂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尼禄猝不及防间接下这么一记攻击,喉咙里瞬间涌上了铁腥味。但他动作没有半点顿住,当即强硬地收住自己差点飞出去的身体,把差点呕出来的血又给硬咽回去,扭身就要回去反击—— 克劳德扳着他的后肩,不顾那只已血肉模糊的手,用力一按,让那本就碎裂的肩骨当即完全断掉! 尼禄:“!” 这一下使尼禄眼前发黑,一刹那间甚至身体失去了感觉。嘴里苦涩而腥甜,应该是那一口被咽下去的血全部倒灌上来了。 “是我赢了!”克劳德压在尼禄身上,得意地按着他完全使不上力的肩部,看着他因为自己的每一次用力挤压而扭曲的白皙侧脸,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刚刚我就觉得你不对劲,没想到你居然打着这种主意,还好我跟过来了,要不然奥古斯都大人花钱买来的奴隶就要损失了,”克劳德从上往下盯着尼禄细致的后颈,语气里满是骄傲。“我保护了奥古斯都大人宝贵的财产!太厉害了!他知道后肯定会夸我的!” 这可恶的野兽……尼禄视线逐渐模糊,终于被反复推压伤口导致的剧痛彻底夺去了意识。 “晕过去了啊。”克劳德探了探尼禄的鼻间,呼吸凌乱不堪,应该是因为痛所以怎样都不能安稳地昏迷。但他毫不在意,把尼禄拎起来往肩上一扛,无视尼禄在被放上去的那一刻因为撞到产生的激烈痛楚而拧起来的眉间,仿佛一只叼着垂死猎物的野兽,往南潘角斗场的上层去了。 * “打成这样都不好卖了啊,姑且也算是个角斗士,虽然我觉得卖他的脸赚得更多……嗯?他这个肩不是被打碎了吗,这么快就长得差不多了?这是女神信徒吧,我还没见过信仰程度这么高的,能把女神赐予给他们的‘治愈’奇迹用到这样……” 尼禄微微打了个寒噤,像是要从某片混沌中彻底清醒过来,立刻睁开了眼。 眼前是相当奢华的软榻,被玫瑰花瓣和柔软绒垫堆着,里面倚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大约四十岁,脸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微卷的长发托着有些发胖的腮;穿着一身黑色的法袍,中间露出相当圆润明显的肚子。 尼禄认得这个男人,一开始混进南潘角斗场时就是用各种蹩脚的理由糊弄的他——这是南潘角斗场的所有者,被斗者们尊称为大人的奥古斯都。 “听说你想抢我的东西?”奥古斯都见尼禄已经醒过来了,眯着眼睛发问。 尼禄动了动身体。他被绑在与奥古斯都面对面的一把椅子里,手腕更是被粗大坚硬的铁链牢牢捆住,不给半点脱出的机会。 “在南潘角斗场,只有赢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奥古斯都露出一个微笑。“对角斗士来说,不赢就什么都没有,甚至直接就是死。但是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因为那么弱的人根本就不配活下去,早点离开这个世界才是最好的选择啊。” 喀拉一声脆响,极其轻微。奥古斯都没在意,继续很邪性的笑着,“你没有赢到能从我这里带走那个东西的地位,现在还输给了克劳德,按照平常的处理方式,我应该让克劳德把你给杀了……但谁让你有这张脸呢?” 他站起身,几步挪到尼禄面前,微微弯下腰就要去摸那被汗浸湿到几乎透明的白皙侧脸。就在这时尼禄飞快地侧开脸一避,抬脚踹向奥古斯都肥硕的肚囊! 那力道又狠又快,奥古斯都措手不及间被踹中,顿时飞了出去! 尼禄飞速把手从锁链里一抽,那手腕软绵绵的,显然是在奥古斯都没留意的时候被扭脱了。奥古斯都没想到这种时候这个已经战败的角斗士居然还有反抗的能力,捂着好像被灼烧得疼痛的肚子惊愕的叫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尼禄把肩膀往墙上一撞,咔嚓一声扭正,随即活动着手肘向他走来。 虽然拧断自己肩膀的那一瞬相当的痛,但和带走玛利亚相比这点疼痛根本微不足道。感觉手指慢慢恢复了知觉,尼禄走上前,就要去拿他腰间的钥匙—— 轰的一声响起,一道人影冲了过来,一把砸在尼禄侧腰,当即把他整个人给撞飞出去! 尼禄被整面墙壁洞穿,却连停都没有一下,直飞出去又撞塌了一堵墙,最终才在擎天撼地的巨响中落在了塌陷一片的碎石和砖尘里。 “……”足足半分钟过去他几乎都不能动,耳朵里嗡嗡作响,视线模糊得只剩下从额角上流下的血,汇聚到下颌低落点点,浸透了破碎的雪白衣襟。 “——克劳德,给我杀了他!”奥古斯都哭嚎大叫。 听到这个命令,克劳德苍蓝色的瞳仁完全竖成一条直线,紧紧盯着动也不动的“宠物”,提拳就要发起可以洞穿对方喉间的凶狠攻击—— “不行,这样太便宜他了!”奥古斯都又叫,“把他的骨头打碎,然后扔到今晚的赛场上去!他不是想要那个什么玛利亚吗?好啊,让他打赢那个挑战者先!” * 赛场上,突然不知道怎么的,陆衡心里一个咯噔。他错开视线,凶狠地向台下梭巡一圈,同时手里咔嚓一声拧断了对手的腕骨。 似乎有哪里不对。 这是今晚的第七十场,毫无疑问是他的胜利。全场狂热的尖叫和鼓掌,主持人用力嘶吼称赞着他的强大,都抵不过冥冥中那一丝异样的气味,正在疯狂敲击他堪称神经质的直觉。 不对,很不对!可到底是哪里不对,他一时半会又说不出来! 陆衡把目光收回擂台,只见场下跑上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抵着主持人的耳边说了几句,随即主持人一点头,那管家立刻冲台下一个招手示意。在下一个对手被搬上来的这段时间里,主持人开始介绍—— “现在,我们的百胜挑战者终于进行到了第七十一场!他以每天十战十胜的战绩走到了现在,无人可挡!接下来他的对手是曾经打败了南潘角斗场胜率排行第十二的九六三号,很遗憾我们的九六三号状态不是很好,看来这次毫无悬念地又是挑战者的胜利——” 陆衡瞳孔紧缩成一线。下一秒,在主持人亢奋激昂的声音里,他高高举起了左手。 那是一个认输的姿势。 15. 克劳德之章 他又受伤了,陆衡脑海剧烈翻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又受伤了—— 我那天为什么要丢下他就走?为什么没有牢牢地守好他?他明明这么瘦,受了伤还不会和我说一声,怎样都硬是要忍着,我当时怎么就不记得这些了? ——我在那时承诺要守护他,然后用了十五年才找到他,却没有守护好他。 明明是举手投降屈服的架势,但转瞬间这位上场至今从未输过的百胜挑战者周身爆开的气势,犹如怒雷嘶吼狂涛奔涌,片刻间就能毁灭一切。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神色,当即骇住尚未来得及退场的管家和一旁的主持人,甚至连观众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呐喊和喝彩。 当他终于动起来的时候,周遭这才明白这位挑战者对前面的比赛根本就没有认真过——此刻他的速度快到肉眼几不可见,眨眼间就冲到刚被抬上来的对手面前,却不是要进行攻击,而是极度轻柔地把对方抱进自己怀里小心护着,掺着赤红血流的浅金色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抛洒下来,耀眼夺目。 陆衡看着尼禄白里透着青灰的虚弱脸色,因浑身伤痛而紧蹙的眉间和没有一点血色的唇,脚下不带半点迟疑,径直往出口去了。 * 尼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先是光秃秃的天花板和不刺眼的艳丽昏光,一看就不是南潘角斗场供给角斗士们居住的那种看不到窗户的房间;接着是陆衡轮廓硬朗的侧脸。此刻他正躺在松软舒适的床铺里,衣服干爽地套在身上,身体没有半点血液流淌的滑腻感,大约是“陆公爵”帮他换上的;被打碎的肩骨、臂骨和小腿骨和半断的腰椎已经被“治愈”的权能修复完毕,只留下些许隐约的酥麻感。 还以为这次要提前迎来结束了,还好还好。尼禄摸着自己的心口,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对了,尼禄猛地抬头去看陆衡,我要向他道歉!如果他最后真的成为玛利亚这一次的骑士,千万不要因为我打他这件事就记恨我!不过就这样躺在床上说对不起好像有点不太正式?我现在立刻就起来! 他刚要起身,被侧头不肯看他的陆衡猛地一个转身,直接用最狠的劲给按了回去,啪的一声摔进枕头里! 尼禄:“……” 还好枕头软乎蓬松,才没把女神给砸痛。但他此刻大脑晕晕乎乎,不知道是摔下去的力道太猛弄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是被现在这个诡异的情况导致整个脑回路都在乱七八糟—— 这时门口响起一阵激烈的拍打脚踢声,紧接着是变调的咆哮:“陆衡你给我滚出来!平常给你面子喊一句‘陆公爵’,你就敢蹬鼻子上脸,大晚上来踹我家的门,还是一脚踹飞!你踹飞就算了,干嘛踹得那么准,门板直接拍我鼻子上?!” “……”尼禄看向陆衡。陆衡完全没有要理睬门外那个人的意思,但也不肯看他,依然摆着一张臭脸望向窗外。但因为夕光有些刺眼,他不得不微微眯起轮廓锋锐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滑稽。 果然他还是很在意那天被我打伤的事啊,到现在都不肯看我一眼……尼禄有点难受,不自觉地摸上自己还有点酥麻的肋骨。 顿时陆衡又霍地一回头,立刻几步冲到门口一拉门,抓住外头那人大吼道:“你叫什么叫?我还没说你是不是私吞我的金币?!叫你全都用好药,你就给我治出这种结果来?!” 他把人连拉带拖似的拽到尼禄床前。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红发青年,唇边全是密密麻麻的胡子,黑眼圈很重,挣扎着去掰陆衡的手:“你还有脸提诊金?你脑子里什么时候有它的存在过?大半夜踢完我的门把我从床上掀起来,毁了我这火热的一夜又占了我的床,最后还嫌我治不好你的小爱人?!” 嗯?原来我是在这个医生的家里,还白白占了他的床吗?尼禄面透惊讶。 “你会不会说话?!”陆衡勃然大怒,脸色涨得通红,脖间突起的青筋像是要炸开一样跳动。“你是不是天天到处勾搭别人的女人把脑子都给整傻了,所以看什么都是爱人这么恶心的关系?!” 我想他应该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你还挺纯情的,都不愿意被误会和别人有关系,就怕给玛利亚知道。你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呢,话说你真的有这么喜欢她的嘛……尼禄眨着浅金色的双眸,心里有丝丝酸涩。 没办法,谁让玛利亚能露出甜美面容和治愈微笑,拥有这样奇妙的魅力,能在每个轮回都会有一个和以前不一样的男人为她神魂颠倒,许愿给她幸福和安宁的未来,对她立下仅此一次的守护誓言,为她扫除一切障碍和阻隔。 如果你不会为了她把我杀掉,我还是很愿意为你们的婚姻送上最美好的祝福的……只要能放过我。 可恶……我果然还是很害怕,你和她见面的那一刻,会不会就是我这一次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 “——对不起。”尼禄喃喃道。 虽然声音极轻,但陆衡还是听见了,和红发医生扭打在一起的身体忽然顿住,下一秒猝不及防间吃了对方一记重锤。 你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陆衡立刻拧住医生的手腕,用力一按,在对方夸张的惨叫里想。 一定是因为他终于知道我才是对的了,现在准备跟我回去了!就说不要来这种破地方折腾,他居然还不信我说的都是对的,非要吃点教训才知道!不过现在也不迟,我立刻就带他离开这里,然后再回来教训那个敢这样对他的混账! 无形的提防已经被重新装备,尼禄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诊金我到时候会送来的,现在我得回去了——”回去重新抢玛利亚,我绝不能让你见到她! “……哈?”陆衡很迷惑,不是要跟我走吗,怎么还回去? 尼禄看也不看他,越过他们向门口走去,浅金色的发丝像瀑布一样垂落,遮不住还有些苍白的侧脸。 荒谬的怒火无缘无故地冲到头顶,陆衡用力一甩医生,蹬蹬几步冲向尼禄,在他即将拉开门之际,骤然拦在他的面前! “你什么意思?”陆衡面色阴沉。居然看都不看我一眼,你什么意思,觉得我没治好你的伤,准备换个地方? 尼禄微微低下头:“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方便继续在这里打扰……” 陆衡眉峰一竖,一指被扔出去后在旁边连滚带爬好一阵才站稳的红发医生:“他说你在这里是打扰?” 不等尼禄回答,他登时撇开身体,大步向红发医生迈去,刚到近前就伸手去拎皱巴巴的衣领—— 尼禄一惊,连忙冲过去挡住红发医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陆衡瞪着他。 不是,你搁这和我玩绕口令吗,还意思来意思去的,有意思吗?尼禄心里一横:“我的意思是我要回南潘角斗场!” 陆衡瞬时炸了,原本就气得通红的脸甚至有发青的趋势:“回去做什么?!还嫌被打得不够狠?!你这么喜欢找死的吗?!” 被他这态度激怒,尼禄终于忍不住了:“我回去关你什么事!我们又不熟!” “怎么不熟!十五年前你还救了——”陆衡一顿,随即更大声的吼道:“总之不许说我们不熟!你的记性怎么那么差!笨成这样!傻成这样!你怎么还不拿根拐杖出去散步!老人吃饱了不都要散散步吗?!” “你以为我那么有空,去那什么狗地方就为了救一个我不认识的你?!” 尼禄顿住了。 不对,他的心底反复回响,这不对啊。 你是为了玛利亚才去的南潘角斗场,不是为了救我,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我是不是因为太过害怕,所以产生了如此不可思议的美妙幻觉? “你是为了要得到玛利亚才去的南潘角斗场……”他抢救着认知。 陆衡一脸疑惑:“那是谁?奥古斯都说只要连续打赢一百场,我就可以带走他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你又不肯跟我偷跑,那我只能用点官方手段了。” 尼禄一怔。 他说会来这里,不是为了玛利亚。 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会不要玛利亚,不要那个被这世界所爱的少女。 好奇怪,我居然有想哭的冲动?明明十个轮回过来,我已经哭不出声了啊。 如果还在王城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钻进被窝,露出怎样难看扭曲的表情也没有人会知道—— 无论是星辉与纯洁的女神还是玛格丽特骑士团的团长,只要在别人面前,我都要是完美无缺的,不能露出害怕的表情,不能面对困难就要退缩,更不能因为恐惧眼前的敌人而软弱。 我已经逼着自己变成这样,可为什么……还是会输给玛利亚呢? * 与此同时,南潘角斗场内,观众们亢奋激昂的喝彩声如潮水般涌动,吵得克劳德不耐烦地上下抖动耳朵。 南潘角斗场胜率排行第一的角斗士的比赛,那自然是座无虚席的。贵族和地主追捧着克劳德至今为止仍未败过的战绩,仿佛狂热的信徒每场都要到位上座,甚至为了争夺视野更佳的位置而拼命花钱竞争;也有不服克劳德在此处是无敌这一设定的富商,花重金寻觅据说强力的角斗士过来挑战,但结果基本全是惨淡落败,为克劳德延续至今的强悍战绩再添一笔可有可无的完胜。 这是克劳德今晚的第三十一场比赛,场上此刻正是一面倒的局势。在对手用力一拳挥来的同时,克劳德一个侧身,一把揪住了对方厚实肌肉下的宽大肩骨。 真弱啊,他想。 那些弱者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在我这样的强者面前,他们有多么不堪一击。 这个世界有很多弱小的人,如果不靠强者的怜悯是活不下去的。于是他们祈求强者的庇护,在世上勉强地存活着。 克劳德看着眼前再也站不起来的对手,明明是肌肉层层堆叠的庞大体型,也有着几乎能够撼动大地的力量,甚至每一拳落下来都好似可以砸开一个普通人的脑壳,但最后还是这样难看地瘫在地上,四肢都被掰断,呼吸都只剩下进去的时刻。 太弱了,他想。 弱小的人怎样挣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还是会死在强者的手里。 明知道这么弱就算活着也会很难过,但这些弱者还是要拼命反抗,就为了活下去。 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地活着?早点死去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啊? 因为只有强者,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啊! 克劳德慢悠悠地走上前,在四周看客激动的叫声和兴奋的哨声里,双臂锁住对手的腰,全力一扭,咔的一声巨响,那人硬生生被折断! 鲜血噗呲喷出,溅满克劳德整个前胸,将白色背心完全染红。 比赛结束,在裁判尖锐的哨声、主持人激烈的吼声和观众排山倒海的欢呼声里,克劳德打了个哈欠。 死了也挺好的,因为你这样活着,也很悲伤啊。 * ——虽然他也很弱,但如果没死就好了。 嗯?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克劳德摇了摇头,满脸困惑。 没办法,谁让他不如我这么强,那就只好死了。 可很少能找到这么好蹭的“宠物”啊……要么就都是硬邦邦,要不就都是软绵绵,根本蹭不起劲,完全喜欢不起来啊! 像是在回味那滑溜溜的柔韧触感,克劳德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心。 ……不行,好想再蹭一下!可是这个“宠物”已经不在了,蹭不到啊!怎么办?只能去找个替代品吗? 那个奴隶好像看起来不错?似乎是叫……玛利亚?是他非常在意的—— 克劳德啧了一声,眼角一垂,全是不爽。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奴隶,我起码还可以多享受几天的!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的,能让他这么拼上性命也要去抢!太让人不爽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上等的宝物! 穿过装饰浮夸的走道,打开门的那一刻,奥古斯都挺着丰满肥大的肚皮迎上来:“——真不愧是我培养出来的角斗士,今天干得很好!” “当然!我可是奥古斯都大人手底下最厉害的角斗士!” 克劳德很高兴,他又被奥古斯都大人称赞了。他从小就被奥古斯都收养,从小到大最期待的就是每次胜利后奥古斯都大人的夸奖,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对奥古斯都大人来说很有用,所以奥古斯都大人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做,只要奥古斯都大人满意就好。 “每次我都会感慨真没白养你这么多年。不过我的眼光也很不错,要不怎么一下子就能从那么多脏兮兮的小孩子里挑中你?”奥古斯都得意洋洋。“这次那个富商肯定气死了,他找来的那个什么据说‘一万人’上都打不赢的角斗士,还不是轻松就被你拿下,他那边死了个手下不说,还让我挣了个几百万的金币?明知道你很强还非要不甘心,真没见过这么急着给我送金币的!” “哈哈哈哈——”克劳德陪着奥古斯都一起笑起来。 “克劳德,你是最强的,我一直都相信这点。”奥古斯都拍了拍克劳德的肩。“没有人比得过你,我当时买你就是因为我看出来了,你跟别人不一样,那个凶狠的劲头,连我看了都害怕,当场我就把你买下来了!” “奥古斯都大人,我要奖励!”克劳德眼角眉梢浮着欢悦。“我想要可以蹭的新宠物!” 奥古斯都皱起又粗又短的眉毛:“你都那么多个了,还不够?” “他们没有之前那个好!”克劳德很不爽。“如果他没有对奥古斯都大人不利,我本来还想留着他的……” 奥古斯都脸色突变,眉头直接竖起,眼里闪射着凶光:“你当时居然敢有要和我抢的意思?!” 克劳德很茫然:“我没有要抢……原来奥古斯都大人也想要吗?” “我想不想要关你什么事,你这只狗也配和我——” “关我的事!”陌生男音厉声怒道。 两人一怔。克劳德最先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看向身后。 门口处站着一个人。一个很高的男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他在这里听了多久,只能看到他此刻绷着身体,肩颈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在T恤里若隐若现;他的眉骨高而鼻梁挺直,瞳孔深处燃烧着强烈的火光。 这人往那一站就有种很强烈的彪悍感。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克劳德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敌意——那是兽类在看到对自己产生绝对威胁的雄性时的反感和戒备。但还没等克劳德做出反应,奥古斯都已经失声叫出来: “——陆衡!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这里?你已经输了赌约,就算来这里求情也没用!” “谁说要跟你这头肥猪求情?!”陆衡咔咔拧着手腕,“别转移话题,我现在就要打你,奥古斯都!” 下一秒,他飞身而上,一记重拳殴进奥古斯都的脑门! 16. 克劳德之章 这一拳发生在克劳德措手不及间,力道十分狠辣绝对凶残,当场就把奥古斯都给打得倒飞出去。滚圆肥硕的身躯狠狠砸在墙上,瞬间墙面产生密密麻麻的龟裂,如蜘蛛网般扩散出去,继而汇聚成一道裂缝,咯吱作响数声后,哗啦一声碎成数块! 这完全刷新了克劳德的三观,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他拦不下的出手,甚至动手的那一刻他都没察觉。等他如梦初醒明白过来,奥古斯都已经一动不动地躺进一地的碎砖和灰土里,口鼻处全是刺眼的血红。 陆衡完全没有打这一下就可以结束的意思,几大步上前就要把奥古斯都拎起来。但还没等他把人捞着,一道劲风从身后袭来,被他一个侧身避开。 就像一条忠心护主的犬,克劳德护在奥古斯都身前,双瞳涨得极大,眼神锐利目光凶恶,额角青筋条条分明凸起,上唇拉开到完全突出犬齿,喉间发出低低呜声;两只尖尖的兽耳往后压去,银灰色的毛发根根直立,身后下垂的粗长尾巴疯狂摆动。 尼禄因为伤口灼痛而不停蹙眉、偶尔呜咽的画面浮上心头,那一瞬间在心口炸起来的怒火直接冲上头顶,让陆衡想都不想就提拳向克劳德挥去! 他要攻击我的脖子!没有半点迟疑,克劳德架起右臂就要去挡下。对方仿佛是用坚铁铸成的,那一拳足以令一个普通人族的臂骨硬生生断开半边,而他就这样去硬接住这一击,顿时不只是血肉,就连骨头深处都被激起一阵剧痛和酸麻。 根本不给对手半点反击的机会,见克劳德顶下了这一次的攻击,另一拳直接送上! 那速度真是太快了,根本不到一个瞬间那么长,就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克劳德头皮一炸,臂骨绝对被打断了! 尖锐的撕裂感直插大脑,和强烈的肿胀痛楚交替折磨着每一寸感知。克劳德完全来不及做出下一个防御,就被一发直直冲向头部的横踢击中,瞬间大脑到耳鼓里嗡嗡作响,眼前立刻模糊,一阵抽痛涌上。 我怎么会这样一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就站在这里让他随便打?我明明是……南潘角斗场胜率排行第一的角斗士啊! 已经看不清前面了,黏腻的血液蒙住了视线,但克劳德还是咬着牙,硬是撑住了自己没有倒下。陆衡脸色绷得铁青,左脚迅速往前一滑,右腿一抬蹬出,直接踹上克劳德的腹部! 这一下犹如掉落巨石生生碾击血肉,令克劳德再也扛不住,哇的喷出满口血水,彻底软倒下去。 我为什么……会输?我怎么可能会……输?我可是强大到谁都害怕的存在……才对啊! 他的思绪逐渐飘忽起来,像是要被拉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意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那个被奥古斯都大人称作陆衡的男人坚冰似的脸,以及没有停止的下一波进攻。 奥古斯都大人说强者可以对弱者尽情表示怜悯或不屑,因为他们能在这个世界上毫不费力地活下去,不需要怎样都活不下去的弱者才会想要的庇护或爱惜,即使那都是强者虚伪荒谬的一时产物。 ——强者是在争夺中绝对不会输的存在。 我不是强者吗?怎么会……输成这个样子? * 好疼,好痛。 神志早已经落入模糊不清的世界,唯独痛楚的每一分都格外清晰。 已经感受不到身体在哪里了,甚至连自己是否还留在这具身躯里都抱有疑问。但如果灵魂早已被抽离,那为什么只有□□才能感受到的疼痛,此刻还如此地明显真切? 骨头好像被打碎了不少,隐约能听见咔嚓响动的声音。肌肉筋脉不自然的肿胀感和压痛感持续分明。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无声地问。 如果是梦境,那为什么这样痛着,他还回不到那边去,逃开这一切? 如果是现实,那为什么无论他怎样动弹,都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克劳德大人伤得比奥古斯都大人还重,真的不管他吗?” “你傻了吗?!是奥古斯都大人给你发薪水,还是克劳德大人给你发薪水?!这时候不赶紧把奥古斯都大人救过来,以后你上哪去找能发这么多金币的工作?!” 人声鼎沸,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此起彼伏。 南潘角斗场长期聘请的资深药师和拥有“治愈”奇迹的女神信徒都来了,和管家及仆人们一块把奥古斯都围得水泄不通。他日常的营养实在太过充足,臃肿的肉身完全不是四个仆人能抬得动的,只能再多上去两个搬头运脚,在管家的指挥下,一边让药师包扎和信徒祈愿奇迹降临,一边轻柔地把他抬起来。 昏迷的克劳德躺在一边。他的眉间几乎皱成一个山丘似的突起,脸上惨白的肌肉拧作一团,仿佛一只皱皱的苦瓜;豆粒大的汗珠从额角不停地滚落,银灰色的发丝胡乱地贴在耳后。 “可克劳德大人是奥古斯都大人最喜欢最自豪最骄傲的角斗士啊——” “一个角斗士而已,这又不是不能换!不能获胜的角斗士在南潘角斗场就失去价值了,你觉得奥古斯都大人会怎么办?” ——会被丢掉。 但奥古斯都大人怎么可能会丢掉我?我可是克劳德啊,七岁就被奥古斯都大人看中收养,还被奥古斯都大人亲自邀请南潘角斗场曾经最厉害的角斗士教导,再上场比赛,二十二年来没有一次败过的克劳德啊! 这样强大的我,如此有用的我,怎么会有被奥古斯都大人抛弃的可能? “但那是克劳德大人啊,奥古斯都大人培养了二十几年……” “二十几年算什么?这里是奥古斯都大人的地盘!奥古斯都大人能活,他才能活!” ——只有弱小得不能保护自己的人,才需要依靠别人活下去。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对这些蝼蚁的生死拥有决定权的强大存在,怎么能由这帮我一踩就死的虫子来决定我的生死?!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顿时从心底勃然而起。他发着抖,扛着那股爆炸般的疼痛,拼命向眼前的憧憧人影伸出手—— 什么也抓不住。 他几乎是靠着兽人强大的生命力硬撑到现在的,但在此刻就要到达极限,即使竭尽全身那点微弱的力气,也只是勉强抬起几根手指,蜷缩了几下,就再也动不了了。 * 奥古斯都的房间内,拥有“治愈”奇迹的女神信徒轮番上阵,终于在第九个人祈愿奇迹降临结束后,躺在软榻上的奥古斯都终于颤颤巍巍地睁开了浮肿松垮的眼皮。 见他醒了,围在四周的人纷纷舒了口气,露出欣喜的微笑。管家带着笑容,连忙上前请示:“承蒙女神祝福,奥古斯都大人,我们成功将您拉回来了这个世界,可见您是如此地深受女神的眷顾。” 奥古斯都转着眼珠,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被陆衡一拳打中脑门这件事,回忆起来的那个瞬间就觉得脑部还在强烈震荡,令他好一会儿都找不到幻觉的出口。等他平静下来,对着周围殷切讨好的目光,嘴角难看的上勾着:“……嘿,找到宝了。” 管家不明所以,就听他费劲地喘气继续:“你……去调查陆衡,重点关注他……想要什么!” “……您是想?”管家试探着问。 “那个陆衡……更强!要是能来……来我这里,肯定能让我……挣得更多!”奥古斯都说着,嘴角扯出歪扭的难看弧度,像是在笑,但因为受伤的缘故一笑就痛,令他不敢笑得很猖狂。 “我……要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如果能和……解,就把他拉到我……这边来,不管要用……多少代价!” “他不是想要……要那个玛利亚吗!我……给!”他说。 管家重重一点头:“好的,我马上安排人去接触。您现在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再叫个‘治愈’信徒过来——” “再……喊一个过来!”奥古斯都哆哆嗦嗦地吩咐,“对……了,克劳德……去哪了?” “克劳德大人吗?”管家略一思索,答道:“那天您被袭击的同时,陆衡大人把他也给打成了重伤。” “比克劳德……还强?”奥古斯都眼珠呆滞一秒,立刻更加疯狂地抖动起来:“果……果然!我的眼光……不会错的!不……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他,给我带来!” “是的,服从您的命令。”管家深深弯腰行礼,又问:“那克劳德大人怎么办?需要叫个药师或‘治愈’信徒去看看吗?” 奥古斯都点了点头,动作极轻,稍不注意就会让人产生“他刚刚真的有在动吗”的错觉。他不想说话了,虽然伤处经过女神信徒们轮番用“治愈”的奇迹治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脑内深处的疼痛还是隐约有些残留,怎样都消散不去。 真是一个适合做角斗士的好苗子啊,他想。那么强的战斗能力,一定会成为南潘角斗场最凶暴最残酷的第一角斗士。 可惜已经是个成年很久的男性,不好从思想上驯服,只能用利益来和他沟通了。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如果只是金币或者女人还好,他想要多少我都能给;要的是特殊一些的,比如复仇什么的,这我也能支持。但如果他要的不只这些,而是权力之类的—— 叩叩,门被敲响,打断了奥古斯都的思索。 是刚才出去安排的管家,此时他折了回来:“奥古斯都大人,派过去的人说克劳德大人的伤太重了,而且还错过了理想的治疗时间,拖得太久治不了了。” “治不了了?”奥古斯都拧起眉。 “对,如果您决定还是要继续治的话,就算能醒过来克劳德大人也是废了。他全身的骨头碎得很严重,很难拼回去不说,就算拼好也不如以前了。” “那算了,随他去吧。对了,给他准备一副棺材,算是我这个主人给他的最后关怀吧。”奥古斯都嫌弃地挥挥手。 已经有更合适南潘角斗场第一角斗士这个位置的人出现了。克劳德?虽然可惜了点,但这二十来年我也用他挣了不少,和买他时花出去的金币相比,已经是成千上万倍的赚回来了,这笔账怎样算都不亏! 反正已经救不回来了,我为什么还要浪费金币在他身上?我已经养了他二十年,对他来说怎样都够了! 谁让你还是不够强?如果真得挺不过去,那是也因为你太弱,所以要承担这个后果……克劳德,别怪我狠心。 * 奥古斯都大人,我为什么没有一个地方不痛? 奥古斯都大人,我为什么就连呼吸都很难受? 奥古斯都大人,我为什么全身都在被火烧着? 奥古斯都大人,我为什么……不能动了? 奥古斯都大人,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克劳德浑身都在发热,那是伤口发炎带来的高烧,烧得大脑都是一片迷惘昏沉。他觉得自己正躺在酸热的火焰里被生生炙烤,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疲惫、痛苦、干渴和饥饿都感觉不到了,麻木的神经产生不了半点有用的反应,只能虚弱无力地呼吸着。 奥古斯都大人,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出现?还是找不到我? 我在这里啊,我就在这里啊,你看不到我吗? 快发现我吧,快点吧,因为我就要…… 撑不住了啊。 * 思考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一抹细微的金色光芒突然洒下,强硬地塞进将要全然合起的眼皮底下。 17. 克劳德之章 好亮,克劳德想。 他恍惚地眯起眼睛,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睡梦里,只见脸庞还没有如今那么多皱纹的奥古斯都大人站在身前,指着他对旁边看不清脸的奴隶商人说:“一百个金币,这小子我要了!”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是曾经那个虚弱幼小的样子。原先骨节粗大满是硬茧的手此刻变得瘦小细薄,上面全是覆着灰土的细小伤口;应当有着完美向下延伸的腹肌和人鱼线的腰此时又细又薄,连牛皮纸都比它要厚实;应该肌肉结实硬挺的大腿,彼时因为营养不良而又短又窄,像两根火柴。 原来我还有过这么瘦小幼弱、不堪一击的时候吗?他很疑惑。 有过的。一个记不清的声音在意识深处回答。 在部落还没被战火摧毁前,他也有个幸福的童年时期,虽然那时候他一点都不如现在强大,但却感觉很开心很快乐,每一天都充满期待——高大憨厚的父亲背着比他还小两岁的妹妹在前面走着,豪爽开朗的母亲牵着他在后面跟着,干燥火热的风卷着细沙吹过他的脸,再飞向远处荒芜的戈壁。 母亲的手心很粗糙,却很温暖;父亲的背影很沉默,却很可靠。 ——那是在时光的长河里再也追寻不回的过去。 他下意识地抓紧母亲的手,这份温暖在很久很久以后被他给忘记了。但好在现在还来得及,因为他正在把它给拾回来,只要别放开那只手就好—— 下一秒,这幅温馨的画面被骤然撕裂,热源远去,周身顿时冰冷! 拳脚重击和火把熊熊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还夹杂着粗鲁的叫骂声。雪亮刀锋在熏得看不清周围的烟雾中往前一送,噗呲一下刺进□□,拔出的瞬间,母亲的躯体轰然倒下,鲜血和碎肉一并飞溅到地面和墙壁上。 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在继续。妹妹幼小柔软的身体被一只大手从母亲身下找出,粗鲁地拎起,讥笑似的摇晃两下,在她恐惧的哭嚎声中用力一扔,直直砸向满是坚硬石块的地面,啪的一声过去,再也不动了。 ——不要这样对他们! 我已经长大了,还变得很强很强了,一下子就能杀死他们,你们什么都不用怕了—— 当年的他怒吼着反抗,用父亲战死留下的匕首冲上去捅伤了三个其他部落的兽人战士,却起不到半点作用,最后还是被绑回去关了不知道多久,牢笼里根本看不见阳光与夜色的交替,对时间流逝的感知渐渐模糊,就连自己是否还活着都没有感觉。 但他始终没有屈服。 那个侵略的部族见无论怎么用鞭子抽他都不肯服软,不愿为他们的征战成为强大的兽人族战士,于是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间,十五个金币就把形销骨立的他卖给了从人类王国来到这蛮荒地带,为他们提供长刀和重剑的商人。 他被带走了,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未来的迷茫和就算没有未来也无所谓的通透里,被奥古斯都买下了。 被带回南潘角斗场,再给当时连生存的能力都被剥夺干净的他一顿饱饭,然后请当时胜率排行第一的角斗士教导他,不停地夸奖他肯定会成为什么都不用害怕的强者,被打动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克劳德很厉害!我的眼光不会有错的,你绝对会变强,变得很强很强!变得谁都可以被你随意杀死的强!” 自此之后,南潘角斗场未来二十年的百分百胜率角斗士,为奥古斯都挣取数亿金币的宠儿,名为克劳德。 * 无数个平行世界中的画面搅在一起,形成成千上万个银灰兽人的剪影——年幼时拉着父母衣角的,稍微长大一些陪着妹妹玩的,更大一些缩在封闭的笼子角落里的,再大一些站在角斗场赛台上如饿狼般掏出对手心脏的…… 下一秒,轰然破碎。 克劳德猛地睁开眼,随即被强烈的天光刺得立刻闭回。待他缓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软软的床里,被子上有着被阳光晒过留下的味道。 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他迟缓地四下巡视一圈,看到的每一个家具的摆放和屋内的装饰都很陌生。 ……我死了吗?他迟钝地想。这里是灵魂最终将要去到的乐园吗?不然为何那么美好,那么让我想要去亲近? 可为什么我还能感觉到心脏还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动,呼吸进鼻间里空气那暖暖的感受?我不是应该已经脱离□□,无论多么痛苦都不再有感觉—— 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随即被强劲的痛楚击穿了知觉,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好痛,根本不能动一下。 但却不是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痛。伤口应该是被好好的处理上药过,外翻裸露的发白皮肉早已没有难以忍受的焦灼痛感;断裂破碎的骨头也被接上拼好,完完整整,只是筋脉深处还时不时有些发痒血肿。 是奥古斯都大人把我救回来了吗?但这里根本不像南潘角斗场—— “因为我只会做奶油炖菜……好吧,一开始没说清楚是我不对啦。” 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但却是在门的那一边,只能透过紧闭的门传来不甚清晰的话音。 * 客房门外,餐厅里铺着白色亚麻布的圆桌上放了三盘沙拉、一份奶油炖菜和一篮子夹了香肠培根乳酪的三明治。这间屋子的主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高挺的鼻梁上斜斜搭着一幅眼镜,抓着银质刀叉哀嚎:“我错了!我不该相信他们说什么‘只要是美人那都肯定会做饭’!你怎么能在沙拉里塞这些呜——!” 陆衡收回拳头:“没吃死都不错了,你怎么要求那么高!我刚才差点以为会被毒死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来挑剔!” 尼禄:“……” 你还不如别说出来。 虽说厨艺这门课程在自己从小被当作女儿养大的这段时间里是必修的,但尼禄深知自己当年完全就是敷衍过去的,让老师打出合格分数的成品全是靠卖萌跟厨娘要来的,能懂怎么做奶油炖菜还是因为后来要养捡回来的少年……但这种反应也太离谱了吧! “所以说我没有谦虚啊,你还不如跟我收金币呢。”尼禄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夸张啊!本来还说看在你这么一个大美人的份上,只要你做一顿饭就能抵掉诊金、住宿费还有清洁费,刚好我也想看看陆这个木头脸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你什么意思,瞪我?还想打我?你敢动手我就出去喊!”医生怒气冲冲地和憋着一张通红脸皮的陆衡互瞪。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看不出来我是个男的吗?尼禄微微蹙眉:“那我还是给你金币吧。” “不用,我说话算话,说了你做一顿饭就能抵,那做成什么样我都认了。”医生摆摆手,随即一指房门:“不说别的,这个怎么处理?我没认错的话,这是南潘角斗场的那个第一吧?虽然说第一肯定仇人很多不好当,但是被打成全废也太狠了吧!” 陆衡没理他,继续往嘴里送着有点苦味的沙拉,时不时填一点清甜的奶油炖菜。 做得真难吃,长得丑脾气差还不会做饭,还好我只用保护他,不会经常吃到他做的饭……陆衡想。 “不过被打成这样,这南潘角斗场肯定不能没点反应吧?”医生挠了一把红发,看向尼禄。“你把他偷出来就算了,还藏在我这里,哪天奥古斯都那个混蛋要是知道了上门找我麻烦怎么办?” 怎么办?尼禄想。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仔细想想我为什么会把他偷回来啊?!我不是去南潘角斗场找玛利亚的吗?虽然找遍了奴隶们住的地方都没找到……但我为什么在路过克劳德的房间时,因为听见有人在痛苦地□□就忍不住进去了啊?!我有这么容易就会关心人的吗?还是个差点把我打死,几乎可以算是仇人的啊! 某个女神在内心抓狂,谁都看得出来他现在很想拎着脑壳去撞墙来让自己清醒一点:“……要不现在就把他扔出去吧!这样那个奥什么都的也找不到这里来——” “扔出去不行,我可是医生,怎么能让病人还没好就走。”医生说,“虽然说这次的治疗不是我做的,但我还是个医生!” 克劳德伤得太重,就连女神赐给信徒的“治愈”奇迹和魔法学徒工塔的学者们努力研究使用的魔法都只能延缓他彻底死去的速度,更何况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医生?虽然他更相信以人力研究出的药物和技术,但也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濒死伤势的束手无策和无可奈何。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尼禄能治疗克劳德。 虽然仅是将银灰兽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但这样已经是令人瞩目的成果。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扫了一眼圆桌旁边站着的金发青年,侧脸比被陆衡抱回来的那天还要苍白,像是一碰就会碎掉的泡沫。 女神的信徒也不是每个都徒有虚名的啊,医生想。 “你怎么那么多事!”哗的一声椅子被用力推开,陆衡猛地站起,神情分外暴躁,抬手就要去抓医生的衣领。“说怕惹麻烦的是你,丢出去你又不干,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耍我很好玩?!”尼禄好不容易愿意把他丢出去,你就不能顺着这话直接把他扔出去吗?!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医生不能这样对待还没有治好的病人,啊呸!你治什么玩意治,这次有你什么事?!你不如先治治你那猪都不如的脑子! 可恶,我得找个时间,把那个兽人偷偷丢出去!把尼禄打成那样,凭什么还要救回来,甚至好吃好喝的供着养伤?! 扑通。 一声闷响,这是有人掉下来砸在地面上的声音。餐桌边的三人一怔,陆衡最先反应过来,但一点都没有要管的意思;紧接着尼禄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即拉开门一看—— 银灰兽人被包满绷带的健硕身躯拖缠着软被坐在地上。见尼禄进来,他先是一愣,跟着咧开嘴角,在野性十足又天真单纯的帅脸上露出一个有些滑稽又相当可爱的笑:“对不起,我就是想找点吃!……是你啊!太好了,‘宠物’你没有死——” 话到这里突然被黏住了,因为他猛地想起来,眼前这个“宠物”,差点就死在他的手里。 因为“宠物”要抢走奥古斯都大人的东西,所以他作为奥古斯都大人的守卫者进行反击,那不是应该的吗?可为什么现在他会这么心虚,这么害怕? ……甚至都不敢看那双仿佛积攒着阳光的浅金色眼睛。 会输给我就代表这是一个弱到不能靠自己活下去的存在,所以死了就死了,毕竟这个世界不需要这种柔弱渺小的故事。 ——于是我毫不留情地对他下手了,他差点被我打死了。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守护奥古斯都大人的财产,所以我必须这样做吗? 他被我这样对待,在看到重伤濒死的我的那一刻,他为什么没有趁机下手把我杀死?那可是弱小者报复强大者唯一的机会啊! ……强大者是谁? 我吗? 他想起自己在南潘角斗场的房间里不论怎样竭力挣扎也只能虚弱地迎接死亡的模样,那尽管用力呼吸也喘不上气的感受,那全身发热骨头碎裂无法动弹的感触,那不能愈合暴露在外的伤口被苍蝇蚊虫嗡嗡堆积的感觉—— ——强者是在争夺中绝对不会输的存在,更不会沦落到如此难看的下场。 所以那个在绝望中艰难求救的我,到底哪里算得上……是一个强大的人? 18. 克劳德之章 这我要怎么回答?“当然没有死,因为我命大,被你这么打都撑下来了”或“还好,你要是下手再重一点肯定就死了”?虽说都是我的心里话,但这话一说出来肯定马上就会冷场的吧……尼禄很纠结。 气氛顿时转为略显尴尬的沉寂,直到陆衡看着尼禄顿在门口好一会儿都没动静的背影,很不耐烦地走过来:“怎么不进去啊?是不是那个兽人终于死了?太好了我现在立刻就把他扔出——” “是你!”看见陆衡那张英俊到男性分外羡妒的脸,克劳德仿佛如梦初醒,爆出一声大喊:“你这个袭击奥古斯都大人的混账!我要杀了你!” 陆衡抱着臂,挺拔笔直的身体矗在尼禄身后,抵着门框。因为长得比门框还高,他不得不稍微低下头,刚好贴着尼禄肩上,眼神嘲讽地看着在地上和被子缠斗成一团的克劳德:“还嫌那天被打得不够?那你站起来跟我再打一次啊?哦,站不起来?就你现在这样,输了还能耍赖说是因为受伤了发挥不出全部实力了,然后尼禄还会说这是在欺负你。没事,等你好了,我再给你全打断一次,这回绝对不会让你有活下来的机会!”这样尼禄怎么都不会再这么无聊地同情你了! 一听这话,就算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也大约明白了。尼禄内心剧颤:“等等,你说他现在这个样……是你打的?为……什么时候?” 其实想问的是为什么,但不知为何在出口的那一瞬,尼禄下意识地止住了,换成了别的问题。 ——因为……那不是我该问的吧?应该只是我想太多…… 面对那一双似乎有细小星光在闪的浅金色眼睛,陆衡微微偏过脸,愤躁讥讽的语气转眼消失,甚至还有点莫名的不自然:“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和你又没关系!我看他不爽,打他一顿怎么了?!”谁让他把你打成那样?!我这是替你报仇懂吗?!你怎么还能心疼起他来了,你是不是被他把脑子给打坏了?!不行,我一定要再打他一顿! 原来他那天不是特意出去买吃的……明明他回来得还很快,带了不少夹着麦片和碎果仁的三明治,都是我特别喜欢吃的口味,尼禄想。 克劳德苍蓝色的瞳孔紧缩成一线,尖锐犬齿霎时龇出:“你这个混蛋!我的‘宠物’怎么能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我要带他回南潘角斗场!” 嗖的一声,克劳德甚至还没来得及眨眼,就看见一抹影子如黑烟般顷刻间蹿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漆黑的瞳仁被怒火烧红,下一秒就要冲着他的脸抬脚踩下—— 他猛地拧头躲过,这一下让颈椎骨到脊椎骨的部分立即爆出强烈的钝痛,伴随着眩晕接连直接冲进神经的每一寸,令他面色直接扭曲,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陆衡根本没给他缓过那阵头晕目眩的机会,无视地面如蛛网细密的裂缝,弯身一把掐住他的颈部,喉骨被似铁坚硬的手捏得咔吱作响。 “会不会说话?!”陆衡不再压抑怒气的声音带着极端迫人的压力,“谁让你把尼禄叫成‘宠物’?!一条狗也配把人叫做宠物?!” 克劳德竭力去掰陆衡的手腕,但根本撼动不了这个人如荡海拔山之势的可怕力量。那恐怖的力道还在一点点增加,让他的喉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整个喉间剧痛难言,每一丝空气都被硬生生地挤出来。 这样我下去肯定会死的!但现在这样根本没法打到他—— 银灰兽人眼前发黑,血液急速冲上头顶,但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空气被飞快抽空,耳鼓嗡嗡作响,痉挛的十指在陆衡坚实的手臂肌肉上抓出了道道扭曲的白印。 放开我!他嘴唇半张着,似乎在用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开合,发白的眼底映着金色的轮廓。 意识逐渐恍惚,好像灵魂正在渐渐离开身体,即将摆脱这一切疼痛,不受控制地向那看不见的乐园飞去。 我又输了……他模模糊糊地想。 脑海里最后一幕清晰的画面是在南潘角斗场的赛台上,八岁的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右手的指甲又长又尖,死死攥着一颗尚还温热的心脏。衬着排山倒海的喝彩声和铺天盖地的尖叫声,倒在他面前的是当年南潘角斗场的第一角斗士,负责教导他、最后被他杀死的老师。 ——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很强,谁输给我就不配活着? 如果是我输了,我愿意就这样迎接死亡吗? “别这样,陆衡。”尼禄上前按住陆衡那只正在用劲的手,“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现在给弄死的话,我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陆衡下意识就要听从他的话,指下的力压松开些许,随即反应过来继续捏紧:“不放!你凭什么命令我!我就不放!” 我什么时候命令过你啊!就你这脾气谁敢这样做啊!我那是请求,请求懂不懂?而且我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让你再这样折腾他,我不是白忙活了吗?!尼禄立刻就要动手去掰陆衡的手指:“不要跟这种脑子简单的人计较称呼问题!虽然我也很不喜欢被叫成什么‘宠物’,但想想他的脑回路跟一只大狗狗差不多,我就懒得纠正他了。” 见他凑近过来,陆衡全身一僵,立即松开了手。 那压迫气管的力道一走,一股新鲜空气陡然冲上喉头,克劳德不断痉挛的身体仿佛插进发条一转的玩具,猝然狂咳起来! 这一下简直惊天动地,他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血沫星星点点喷了满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缓过来,精疲力尽地停下了剧咳,但轻微的咳嗽还在继续,手脚也不能自己的连续痉挛。 我到底哪里算得上是一个强者?就凭现在这个输得难看十分狼狈的模样吗?这不是弱者才会有的样子吗? ——可我根本就……不想死啊! 克劳德视线里全是重影,朦胧间只听陆衡说:“……随便把他找个地方丢了吧!反正也没人在意他是死是活。那奥什么玩意不就五天没管他死活?要不是你这无聊的同情心找不对地方泛滥,他早就可以打包好送进棺材里了!” 从那天过到现在,已经五天了吗?奥古斯都大人没来找过我?不可能吧? 他极力忽视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勉强支起上身。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身体在刚才的激烈争斗里再度被重创,差点就连直起肩背的动作都无法完成,每一丝骨缝里都是痛意。 尼禄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冰雪般素净的脸上一双好似被水浸透的浅金色双眼微微闪着光,看着克劳德片刻,终于像是认命似的走上前来,伸手去探那留着青紫掐痕的脖颈,手心里闪着微弱的白芒。 克劳德想避开,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根本动不起来,银灰色的发丝被汗珠黏在耳边。 不可思议的柔暖力量从喉间扩散开来,一点一滴的安抚那一片肿胀疼痛。克劳德神情微展。 “只能做到这样了,慢慢养吧。”尼禄收回手,那修长的线条和白皙的颜色让银灰兽人感觉有点晃眼。“都被打成这样就消停点别折腾了,不然到时候我真的救不回来了。” 那明明是抱怨的语句,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语气。克劳德下意识地问:“……为什么要救我,尼……禄?” “我准备收买你,”尼禄没好气道,“这样我去南潘角斗场找玛利亚就没有人妨碍了。” 真的是这样吗?克劳德想。别管我让我就那样死了的话,那不就更没人能阻挠你去找玛利亚了吗? * 叩叩,叩叩,嘎吱嘎吱—— 重重的敲门声让屋内众人都是一惊,但下一秒他们发现更惊慌的情况是安装回去没多久的门板那激烈摇晃的程度让人觉得它可能在下一刻就会壮烈赴死。陆衡大步跨回客厅,一把关上客房的门。 “……”一直待在餐桌旁的医生很无语:“你悠着点,这好歹是我家……” 陆衡没搭理他,反而一指门口,用眼神示意他去开门。 我做了什么坏事才会认识这个没良心的混蛋!医生忍气吞声地开了门。一见门外的人,医生直接一呆,转头就要去看陆衡—— 你个混蛋,真的把这个魔鬼给招过来了!他用要吃人的目光无声的咆哮。 陆衡神情不变,更没有半点要上来迎接的意思,甚至还露出一点嫌恶和不屑:“哦,这叫奥古斯都的猪挺肥的,什么时候能杀来吃啊?” 奥古斯都肥厚的脸上挂着讨好客气、但也不失风度优雅的笑容:“很高兴您还记得我,陆衡先生。” 客房内,克劳德头顶两只尖耳一抖,奥古斯都大人来找我了?! “你是觉着我上次打得还不够狠,让你死不掉不行,主动找上门再给我打一次?”陆衡冷漠地问。 这招呼打得也太离谱了啊!而且这完全就是挑衅好不好!一旁的医生和被锁在客房内的尼禄在此时达成了一致。 “不不不,您有多么强大我已经亲自了解到了,”奥古斯都穿着风衣,极力营造风度翩翩的感觉,但肥硕的肚皮实在太过明显,直接把这勉强构建出的优雅给破坏得一干二净。“不得不说,您的力量相当出众,论战斗的本能和天赋几乎无人可比。” “我知道,然后呢?”陆衡反问。这都什么车轱辘一样滚来滚去的废话,我强不强我自个心里没底吗?!还有这奥什么都的脸真恶心!还不如看尼禄呢!虽然丑但起码能看! 奥古斯都被他噎了一下:“……所以您不能这样浪费才能啊!我打听过了,您是最近才来到康曼王国的佣兵吧?没有名气的佣兵最难做生意了,而且做佣兵能有什么赚头?一单累死累活最多也就一百来个金币,要是碰上根本就是为难人的,那治疗的费用都比酬金还多!” “……”陆衡没反应。 奥古斯都看他这一点都没被打动的样子,决定再添点火。一挥手,身后的仆人们抬着硕大宝箱、赶着几个奴隶打扮的少年少女,出现在陆衡的眼前。 “您看这个!这是一百万金币,这几个是我南潘角斗场最漂亮的奴隶,只要您愿意加入南潘角斗场,这些马上就是您的!”奥古斯都傲然道,他查过了,这个叫陆衡的男人没什么复仇的背景,也没什么很大的名气,肯定对这些都无法拒绝。“您看这不比当佣兵划算得多吗?我相信以您的实力,很快就能制霸整个南潘角斗场,到时候想要多少金币就有多少,想要几个情人就有几个情人——” “……制霸?哪儿?南潘角斗场?”陆衡像是听到了什么关键词终于开口,“就那破地方?”都不知道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尼禄怎样都不肯跟我走,所以还是趁早拆掉比较好! “这就是您不懂了,南潘角斗场可是康曼王国数一数二的角斗场。只要您肯加入我们,财富、名声、美人、权利,随便您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陆衡不耐烦了,视线开始向房间门口飘去,语气烦躁:“没兴趣!滚!我对那条狗热爱的事业没兴趣!” “您说克劳德吗?这您不用担心,他不会来和您抢的。”奥古斯都笑容里满是遗憾,“克劳德已经死了。” 克劳德被尼禄费了好大力气才运到床上,这高大个子和浑身肌肉真是没有一点白长。正当尼禄气喘吁吁时,奥古斯都这番话穿进客房里,虽然声音不太清晰,但也能勉强听个清楚。 “你对自己养的狗挺不留情的嘛!”陆衡的声音越来越暴虐焦躁,“但我可没什么心情来给你当一条狗!”我要保护尼禄!你爱上哪去就上哪去!不对,我不是说了不保护他的吗? “这怎么能说是我不留情呢?只是活人比死的重要罢了。况且我对他已经算仁至义尽,”奥古斯都谄媚的笑容不变。“虽然我很遗憾克劳德死了这件事,但克劳德自己也明白,输了的人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所以一定也是愿意接受这个结果才选择死去的。” 尼禄转头看向克劳德,只见他苍蓝色的眼珠正在剧烈地震颤,甚至浑身都在颤动。 ——因为我输了,所以我就愿意去死? 不,不是我愿意去死,而是输了就必须去死? 在奥古斯都大人的眼里,我已经是只有去死才行的弱者了吗? 可我明明……赢了那么多次! 克劳德抱住头,银灰色的长发被挤得凌乱。他只觉得脑海正在翻滚,痛得不行。 ——那些“弱者”也只是输给了我一次,他们就是必须死的“弱者”了吗? * 陆衡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奥古斯都,但奥古斯都仍然没有放弃,走前说着改日还会再来,于是次日非常应景地来拜访,每次带来的金币和奴隶都比上一回还多。但这些对陆衡根本没有用,气得奥古斯都私下脾气愈发暴躁,三天内死了七个奴隶。 克劳德愈发沉默。他不再挑衅陆衡,也不再亲近尼禄,只是静静地待在客房里。头一天还稍微进食一些杂鱼汤,第二天就什么也不吃了,第三天尼禄劝了两句直接烦了,当即按住他给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克劳德咳嗽道。“有你这样的吗!你这——” “你这个不懂照顾人的神经玩意,”尼禄端着碗,“好了,我替你骂完了。我说,你真要想骂我就乖乖吃饭,这样才有力气骂知道吗!” 他这样说克劳德反而提不起劲来继续骂他。尼禄收了碗就要走,突然被克劳德伸手揪住衣角:“那、那个……” “要闲聊的话没空,等收拾完了我还要去找玛利亚呢!”尼禄没回头。 “不,不是聊天,我只是想问你……”克劳德迟疑半晌,“……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可是差点打死你——” “因为我想收买你到时候别妨碍我去找玛利亚。”尼禄不带半点停顿。 “这样的话就更不应该把我捡回来啊!”克劳德说,“用不着几天我就死了,那不是更没人能拦住你了吗?” 尼禄一顿,终于转过身直视他:“那我现在把你丢出去?”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克劳德很挫败。 说着救我是为了收买我,不让我妨碍你在南潘角斗场寻找玛利亚。可在知道我被南潘角斗场抛弃后,为什么不把那个已经没用的我丢掉呢? 克劳德偷偷瞄着尼禄,他突然发现,那双含着阳光的金眸里,全是他最喜欢的颜色。 垂着两只兽耳,克劳德忽然笑起来。他问:“你还在找玛利亚吗?” * 当夜,奥古斯都走在回房间的过道里。今天南潘角斗场的盈利还是不行,失去克劳德后上座率骤然下降不说,而且因为没有力量绝对压制的角斗士撑着,操盘也毫无意义,这让奥古斯都很烦躁。 果然当时还是应该试着救一下克劳德吧?不过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估计都烂在房间里了吧?算了,还是想想到底怎样才能打动陆衡吧! 奥古斯都思索着推开门,忽地一惊! 斜斜靠在软榻上的,是他这二十年来最熟悉的存在——被整齐梳理过的银灰色长发里低低垂着两只尖耳,线条锐利硬挺的脸上极其放松,双腿舒服地微微分开,一条粗大的银灰尾巴在身后摇来晃去。 克劳德没死?!太好了,南潘角斗场有救了!奥古斯都咧开了嘴,迎上前:“克——” 噗呲。 “我回来了,奥古斯都大人。” 克劳德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缓缓抽出嵌进奥古斯都胸膛里的右手臂,大量血液顿时喷溅四处,倾泻而下! “奥古斯都大人,欢迎回来。” 19. 亚瑟之章 如果不依靠强大的人,弱小的人就不配活下去,那靠着我才能有现在的奥古斯都大人,是不是应该去死才对? 克劳德嘴角微微翘着。收回来的右手臂挂着血淋淋的碎肉和不明的组织,但他完全不在意,只是随意地甩了甩,将那些染着自己皮肤的血珠给抖掉。 奥古斯都刚要尖叫,却在张开嘴的那一刻被一拳直接捣进牙间! 那一下让奥古斯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当意识恢复过来,他发现自己还活着,眼前隐约是克劳德明显很兴奋的脸。 这真的是克劳德吗?奥古斯都青紫相间的脸上全是不敢相信。这真的是那个被我怎样对待都不在乎的、只会对我摇尾巴的克劳德吗?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是那个在训练时输掉,被我叫人打断一条左腿,虽然不解但在看到我出现时还是会很激动的样子才对!或者是那个被我一招手就会立刻奔过来,接着吃了一顿角斗士们的暴打也不会放在心上,下次照样会被我叫过来的样子才对—— 胸口撕裂的剧痛和牙齿折断的裂疼如汹涌海浪,几乎是瞬间就击穿了奥古斯都的心理防线。他不明白克劳德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向忠诚着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管发生什么危险都会第一时间挡在他面前的克劳德,此刻竟然会向他发起攻击?! 这怎么可能会是克劳德?绝对不是!这一定是他的幻觉,只是太真实了而已!可为什么他还没有醒来…… 意识近乎朦胧,恍惚间奥古斯都只觉得体内好像越来越冷了,是刚刚克劳德那一击造成的大量失血带来的结果。 这位南潘角斗场的主人全身有着很厚实的脂肪层,克劳德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击虽然已经直接捅进胸口,但松垮丰厚的皮肉阻挡了他将直接挖出心脏的想法变为现实。 不过这样也好,刚才是他考虑得不周到,明明还有事要问奥古斯都大人,怎么能一上来就直接将人杀掉呢?还好没有做错,不然尼禄想要知道的消息就打探不到了。 克劳德提起奥古斯都的后衣领,令那张两颊全是白嫩肉皮的脸转向自己。此时这张脸没有一点好地,鼻下口边全是血渍,眼角腮边尽是破皮和青紫。这堆积着数百斤肥肉的庞硕身躯被他一点也不费力地拎起来,一掌抽在奥古斯都的脸上,令对方痛得一抖,当即清醒过来。 “奥古斯都大人,”克劳德眯着苍蓝色的双眼,“我没找到玛利亚在哪里,您能告诉我她在哪儿吗?” 含混间奥古斯都没听懂他的意思,合不上的嘴急促地吸着气。克劳德又重复了一遍,奥古斯都这才听清了,胸腔的震颤像是一条脱了水的鱼在勉力挣扎,断断续续道:“……不、不知道!克……劳德,你竟敢这样……对你的……主人!看我不……不罚你——” “请您回答我,玛利亚在哪里?”克劳德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不然我不能保证这一下会不会掏出您的心脏。” 见那并拢成一记手刀的五指,奥古斯都的眼珠剧烈抖动起来:“不!不!克……克劳德,我养了你……养了你二十多年啊!我是你的……你的主人啊!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啊!” “可您已经不要我了,怎么还能算是我的主人呢?”克劳德说,“您不是说了吗,输了的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所以您就把我丢在那边不管,准备等到我撑不下去自然死掉不是吗?而且在等我死的这段时间里,您都已经找好接替我的人了啊?” 奥古斯都一惊,克劳德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他青紫的脸色涨红:“我、我没有——” “您有的,您跟陆衡说的那些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您知道的,兽人,尤其是狼型兽人的听力一向不错。”克劳德说,“请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怕您撑不到说出玛利亚在哪就死掉了。” 噗呲!那一记手刀当空刺了下去,那力道又狠又深,直接破开肥厚的脂肪和层叠的血肉,当即从奥古斯都壮实的后背穿了出来! “……啊、啊……!”奥古斯都失声叫道。 这一下也歪了,没有掏中心脏。太胖的人就是这点不好,判断脏器的位置很容易出错。克劳德想。 “我说!我说!”奥古斯都的脸盘全是血水、泪珠、鼻涕和唾液混合出来的污渍,表情扭曲得看不出来曾经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玛利亚……玛利亚……那个金发的……女奴隶吗!我把她……把她卖给……哥斯顿那个奴隶商人了!”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奴隶商人,但能得到玛利亚的去向,尼禄应该会很高兴吧?克劳德一边想着,一边再次劈下一记手刀,劲道狠绝,当场剖出了奥古斯都那颗厚实的心脏,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奥古斯都肥大的身躯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全身反射性地抽搐了几下,随即闭上了双眼,再也不动了。 * 夜已经很深了,深青色的云层遮掉星光。风轻拂过尼禄的侧脸,带起身后一泼浅金的颜色。 今天还是没有找到玛利亚,不仅是奴隶们居住的地方,还是那些客人的私人贵宾房间里,都没有她的身影,她就这么失去了踪迹。 如果回到王城彼弗罗斯特,以团长的身份命令自己手下的玛格丽特骑士团去找,或者是以女神的名义吩咐唐的坎特雷拉骑士团和罗兰的罗塞蒂骑士团去找,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她。 可如果让他们去找……尼禄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骑士团向自己挥剑的画面。 这样的话,我不是得再一次迎接同样的结局吗?这绝对不可以!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旋即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痛了,玛利亚到底去哪里了啊…… “尼禄回来了!”远远的,有人很开心地叫道。 尼禄回过神来,只见一个银灰色的身影向自己奔来,转眼间就近到眼前。下一秒对方一把扎进他的颈窝,两只兽耳与地面平行地垂着;线条坚毅的脸在锁骨处蹭着,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让那里有些痒痒的;身后下垂的尾巴快速摇晃着。 “我等你好久!”他撒娇道。“不过我还是等到你了!” “……”尼禄看着他,全身各处都有着醒目的大块暗红,空气里依稀浮着铁锈的味道。“克劳德?” “嗯嗯!”克劳德积极地回应着,紧紧抱住尼禄的后背,继续蹭他的肩窝。 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都可以出去捕猎了,尼禄面无表情的去推克劳德。 克劳德被他这样拨开,感觉非常委屈。他想再扑回去搂着尼禄,都被这位女神不动声色地躲开。好几次的失败下来,他嘴角一耷拉,犬齿咬着嘴唇,鼻翼不停翕动,睫毛好像在水里浸泡过,微微有点水迹。 还好陆衡的朋友医生住的这间房屋离人群聚集的城中央很远,而且还是大半夜,所以没有什么人会路过这里看到如此诡异的画面——有着银灰色长发的高大兽人表情无辜隐忍,可怜兮兮地看着比他纤细很多还矮上一截的金发青年,仿佛对方做了什么令他伤心欲绝的事,而他没有打算计较,满心满眼只想追回对方。 “你走吧。”半晌,尼禄说。 克劳德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说……什么?让我……走?去哪?让我去哪……? 看出他眼底的不解和疑惑,尼禄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已经好了,接下来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 可我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除了你的身边,哪里都没有我的位置啊!克劳德额间霎时挤满细细的汗珠:“我只想留在你——” “但我不想看见你。”尼禄侧过目光,语气冷漠。 从克劳德的视角看过去,他这偏过脸的每一根弧度都优美流畅得匪夷所思,眼睫垂落根根分明,光润挺直的鼻翼被路灯的光晕染出一片小小的暖黄,两片薄薄的唇紧紧抿着;颈间几乎透明,一路逶迤在深陷的肩窝,浅金色的发丝从耳后垂落,轻轻摸着锁骨,周身全是不容他人靠近的冷然气场。 为什么他会说不想看见我?我做错了什么吗?克劳德脸色急得通红,他不能理解现在这个情况,只有又要被再次抛弃的惶恐无止境地蔓延。 他不敢再去抱着尼禄,但还是不死心地要伸手去摸尼禄的衣角。被他这样小心翼翼地一碰,尼禄一愣,回过头来,刚好对上他满是渴望和哀求的苍蓝色眼珠。 他这样很容易打动人,不只填满眼底的可怜哀求,还是这张原本就长得很不错的帅气脸蛋。如果某位“女神”真的是一位女神,或许很有可能会被打动然后收回刚才那些话吧—— 可我现在看见你,就会想起我的上一个轮回是怎样死去的。那被你斩断腰间的绝望和剧痛,至今我都印象深刻。 所以我为什么……要救你呢?只是因为……濒死的你躺在那里,看着很可怜,所以不忍心吗? 可当初的我也是这样躺在地上,朦胧模糊的视线里全是你向玛利亚讨好的样子,你说自己刚刚用最凶残的方式解决了她的仇人,从此你们终于可以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 我不应该救你的,女神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我做错了,你还不如直接就死在那里—— 可他不是上一个轮回的克劳德啊。 我知道啊…… 我知道啊! 就算他不是那个克劳德,但我也不该救他!因为这一次他也一样对我下了死手—— “都怪我手贱把你给捡回来了,”尼禄喃喃道,“最不想看见你的肯定就是我……” 他定了定神:“总之就这样,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救你这件事你就当没存在过,你能活下来全靠运气好——” “我知道了,是因为我差点把你打死吗?”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克劳德突然问。不等尼禄回答,他继续道:“这个问题太好解决了——我还给你!” 他退后一步,在尼禄怔怔的目光里,咔嚓一声脆响,拗断了自己的右肩骨! 尼禄一惊,见他还要伸手去掰自己的膝盖骨,点点星辉强烈闪耀汇聚,一把巨大的长弓凭空而出,梆的一下挡住了他的手。 “你要亲自动手吗?”克劳德嘴角勾起,笑得很开心,“来吧,我不会反抗的。”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我想要的待在你身边就好了。 尼禄眉间一拧:“这算什么,想再变成之前那样来赚我的同情吗?” 克劳德连忙摇头摆手:“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金发的青年突然笑了。他说:“不用你这样让着,来吧,我们再打一场。先说清楚你要忍着点,我下手不算轻。” 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救他回来,但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下手打他。 因为恐惧与愤怒。 克劳德从没见过有人能将长弓用得这样强劲和凶暴。并不是单纯的靠移动位置再搭弓射箭进行攻击,而是硬生生地靠本身的速度冲到近前,再一弓抽在对手的腰间,在对方因为抽痛不能动作时,对着就是一箭! 我弄错了。中了三箭后,倒下的那一刻前,克劳德想。他并不是那种需要依靠强者才能活下去的弱者啊…… * “门口那个你就这么丢在那?”陆衡极其不满。 “这么晚你还不睡啊,”尼禄顿了顿:“……我没下死手,而且我还给他用了‘治愈’,最多明天下午就能活蹦乱跳了。” 你别自作多情以为我是因为不放心才在这里等你回来!陆衡语气粗暴:“你这么晚回来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但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在关心那个混账兽人?!而且你为什么不把他丢到郊外给野兽们送一顿早餐?!” “……”尼禄很无语,“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转身就要进房间,只听在后方的陆衡口气很不好地说:“等下!” 尼禄一惊,浅金色眼珠轻微颤动。这时陆衡接着:“你怎么回事,身体那么差还喜欢大晚上的到处瞎跑?你是不是以为我没发现,所以胆子才那么大?!” 啊,原来是在说这个吗……尼禄在心底松了一口气:“那个不碍事的,你别担心。” “谁担心啊!我是嫌弃!嫌你一直这么折腾,身体怎样都养不好,我们还要继续在这儿住!”陆衡很不爽,“那个红发的混蛋天天抱怨,烦死了!算了,到时候再打一顿让他闭嘴!” 尼禄:“……” “你快去睡!明天起不来就没早餐!” 高大的黑发男人不耐地转身回房,留下女神在原地发怔。 克劳德倒下后,硬是抓着他说完那句“玛利亚已经被奥古斯都大人卖给一个名叫哥斯顿的奴隶商人”才安心闭上了眼睛。就是冲着这句情报,尼禄才为他施放了“治愈”的权能。 他原本以为陆衡发现自己又想要偷跑了…… 我要和陆衡说吗?告诉他我要去找这个奴隶商人?依他那么暴躁粗鲁的脾气,他肯定会说“去什么去!还嫌自己受的伤不够多是吧?!”然后怎样都不会同意啊! 等会儿,尼禄满头黑线,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思考要怎样才能让陆衡愿意让我去找这个奴隶商人…… 不管了,跑就跑了,大不了到时候再回来跟他认错!况且我的运气也没那么差,总不会每次都伤得那么难看的,只要这次我一点伤都没有地回到他面前,他冲我也发不了什么火!就这么决定了! * 两天后,斯卡布罗镇。 一辆盖着灰布的马车咕噜噜驶进当地一个子爵的庄园里,在一个仓库前停住。不一会儿马车前厢迈下来一个大约有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后厢有提着刀的男人赶着一串长相鲜丽神情萎靡的少年和少女陆陆续续地出来,进入仓库。 等他们都进去了,尼禄小心翼翼地从花丛中探出头,趁着守卫一个恍神,猛地上前,反手并起五指,一个手刀直劈后颈,对方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把守卫拖进花丛,窸窸窣窣一阵声响,把金发结成长辫垂在身后的“守卫”钻了出来,大步迈进仓库大门。 根据打听来的消息,玛利亚被卖给了名为哥斯顿的奴隶商人,而哥斯顿要在今天将她卖给马丁子爵。于是尼禄连夜狂奔,终于跟上了这个奴隶商人的“货车”。 你可千万别多出来一个新骑士,尼禄披着从守卫身上扒下来的铁灰胸甲和黑兜鍪,一边往前走一边暗暗祈祷。虽说按以前的剧情,如果你没救克劳德,也会在好几天后被加拉维托海盗抓走,然后在那儿遇到一条有着蓝发、不爱说话的人鱼—— “你能杀了我吗?” 20. 亚瑟之章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尼禄想。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两个轮回之前,我就在哪里听到过—— 他向出声的方向看去,虽然是只有半抹月光勉强落进天窗的夜晚,但依然能看到一个浑身灰扑扑身材高大的蓝发男人,正死死抓着一位金发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眼神既深情又渴望。 尼禄:“……” ——真的是你们啊。 玛利亚。 亚瑟。 意识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水淹没,只剩下一片空白。明明不停地在水里挣扎,双臂慌乱地拍打和双腿胡乱的踢蹬,都抵不过身体逐渐下沉的速度。已经无法呼吸了,水流大量呛进气管,胸口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大脑几乎要被什么给挤爆,耳鼓嗡嗡作响。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听不见了,最后降临的只有一片安静沉默的黑—— 唯有失去神志前映在眼底的画面,直到现在都会时不时浮上眼前。 有着海蓝色蓬松长发、肌肉分明身材高大的男人,护着像受惊小鹿一样瑟瑟发抖,满眼惊惶惹人怜爱的金发少女。男人似乎很不忍心,闭上眼睛微微侧过脸,不忍再看眼前被水淹溺到窒息的女神。 如果可以,我是真的很不想再看见你,亚瑟。 ……所以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啊!亚瑟不应该是在加拉维托海盗那里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现在他们真的撞到一起了,那我这一次的结局不还是跟两个轮回前的那次是一模一样的吗?! 尼禄陡然回神,立刻就要上前去砸关着这关着他们的“房间”被紧紧锁扣住的门。我可不能给他们就这样发展下去的机会,现在就把玛利亚救走! “你在说什么啊?”少女十分惶恐,甜美的声线完全变调。“有人要杀我们啊!” 咔咔几下重响,重锁纹丝不动。尼禄一狠心,手中星辉闪现:“我是来救你的!” 仿佛被吹散的雪片,又被风收拢到一起,点点白辉快速地拢进紧握的五指里,顷刻间在他的手里拉长变大,从越发耀眼的光华里挑成一把巨大的银辉长弓。同色的箭矢一并现身搭在弦上,被修长有力的白皙手指拉开,对准前方挂着四五条链子的锁。 “等一下!”玛利亚斜眼瞥见尼禄拉开长弓,吓得当场尖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你快放开我!放开我啊!” 亚瑟充耳不闻,继续扣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压碎她的腕骨:“拜托你杀掉我吧!” 他几乎是在仰视着玛利亚,如海藻般蓬松的浅蓝色卷曲长发堆在肩前和腰后,眼睛是罕见的冰蓝色,仿佛工匠用尽毕生心血雕刻出的下颌线条如大理石一般质感细腻清晰,从脖颈到肩颈的肌肉轮廓即使是藏在满是污渍的衬衫底下也立体分明。他肩宽腿长,半曲着腿跪着也能看出个子比尼禄还高出一个头不止,几乎能与陆衡平视。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右眼角一直到脖颈处,数片鳞片似的浅蓝色宝石装饰点缀下来,在五官如雕塑般深刻英俊的脸上闪闪发光。 如果此刻他说的是求婚或示爱之类的话语,靠着优越的外貌条件那绝对能俘虏玛利亚。然而他只是在狂热又机械似的重复:“你杀了我吧,你刚才不是还敢拿着刀反抗他们的吗。所以请像刚刚那样,拿起刀对着我吧——” 轰! 周身银辉的长箭势若流星,破空而来,径直轰中门前重锁,将硬铁铸成的锁身破成数片,甚至连栏杆都被这强横的冲力给打断近五根。 尼禄拉开已经变成破烂的门,提弓立即冲了进去,在玛利亚惊讶的目光和亚瑟呆呆的视线里奔到他们近前,拎起玛利亚被亚瑟牢牢拿住的手腕,用力将那只属于男性的宽大手掌往后一折! 亚瑟一惊,酥麻和酸痛顿时从手骨翻上头顶,令他反射性地松开手。 尼禄去拉玛利亚:“快点!趁着那些守卫还没过来这边巡逻!” 亚瑟怔怔地看着自己发软钝痛的手。下一秒,他骤然起身,扑向尼禄! 尼禄正扯着一脸紧张的玛利亚要往外跑,这一下被扑中抱住腰,他当即就要炸成气球:“做什么!赶紧放开我!我这里没有带你跑的计划!” “我……不需要你救我,”亚瑟满眼的狂热。“你杀了我……再走!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尼禄拼命去扒他环住自己腰间的胳膊,但这一眼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鱼其实有着相当结实饱满的肌肉,发起力来几乎能将他整个腰部勒断,差点让女神一口气上不来。 “我们有急事!杀你什么的下次再说行不行——” “不……” 尼禄简直要被这条人鱼不合时宜的倔强整到崩溃。刚并起手刀要劈下去,却在动手的一瞬间被察觉躲开:“请你一定要杀了我!” 快来人治一下这莫名其妙的脑回路啊!要找死为什么不自己一头撞到墙上,为什么还要麻烦别人动手!我只想带着玛利亚逃走,剩下的请你自己解决好吗! 女神、少女和人鱼互相拉扯,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将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绷到极限,最终被不远处响起的一声惊叫完全扯断——“有‘货物’要逃跑!” 尼禄:“……” 我一定要找时间暴打一顿亚瑟!!!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尼禄倏地回头,看见守卫提着煤油灯匆匆往这里赶来,原本昏暗的仓库被照得灯火通透,刺得已经习惯黑暗的女神不得不眯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七八个提着长刀的守卫齐齐迅速围堵上来,形成了一个水泄不通的包围圈。 领队的是一个佩着红色纹章的男人,大约是守卫队的队长在厉声喝道:“别让‘货物’跑了!还有这个金发的也一并抓起来!” 话音刚落,守卫们举着重斧长枪,大声呼喝着从前方扑了过来! 尼禄一把踢开亚瑟,把玛利亚甩到一边,躲过身前凌空劈下的长刀,再躲过右前方刺来的一朵刀尖,但却被左前方扎来的另一把长刀唰的一下划过左上臂,衣袖破开的同时喷出一道细长的血箭。他空手抓住再次戳过来的尖端,不顾被血溢满的手心,用力掐紧闪电般向后一推,长刀底部当场将那守卫打得胸骨爆裂,一口血当空呕出,浇了拥过来的其他两个守卫一脸! 就在这半秒不到的空隙里,他飞身上前,一记重拳挥去,直直砸向左边守卫的腹部,嘭!对方的胸骨咔嚓一声巨响,口鼻一同喷出几股热血! 顺着这股劲,他抬腿发力,猛蹬向另一边的守卫,当胸一脚硬是把对方给踹出了两三丈! 解决掉这几个,他回头就要去捞玛利亚,见她还窝在角落里,睁着艳绿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知在想什么,顿时感觉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忍不住怒吼:“还在那看什么?!赶紧跑啊!” “可是,他怎么办……”玛利亚看着卧在一旁不出声的亚瑟,犹豫道:“我们要是不管他,他会死的吧?我们不能把他扔在这里!” 尼禄差点要吐血,少女你以为我在前面打架非常轻松吗?况且我带你一个都很麻烦,你居然还想再带一个? “哥斯顿老爷,您别着急,我这守卫队都是一等一的精英,那些‘货’是绝对跑不掉的——”隐约有紧张的男声响起。 尼禄内心一动。无人能看清他的动作,只见一个闪身逃开几个攻击,手中长弓为防用劲往前一顶,硬生生顶住一道竖砍下来的长刀,再飞起一脚踢中对方手腕,在杀猪般的惨叫里奔到披着金丝长袍急匆匆赶过来的中年男人眼前,带着血的足重弓身对着凸起的肥硕腹部全力一捅! 噗!金丝长袍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喷出满嘴口水和半股铁锈味的红。 守卫们见他受到了攻击,顿时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尼禄扣住那段肥厚的脖颈,使力一勒! 那金丝长袍男只觉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脑内一片天旋地转,怎样都找不到平衡,模糊间听见耳边有个嘶哑却好听的男声道:“放我们走,不然就杀了他!” 没人敢动,尼禄浅金色的眼底写满警惕,把握着随时可以掐断喉骨的力道。 双方对峙了好一会儿,只见那中年男人一挥手,守卫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连忙散开。 尼禄狠狠按住金丝长袍的喉咙,看着紧张中掩不住喜悦的玛利亚扯着不情不愿的亚瑟,在自己的示意下连忙跑出仓库,这才在心底默默松了一口气,最后发力一扼,咔嚓一声脆响! 他把这位体型肥硕的老爷往前一推,在慌乱的守卫们围过来的同时,迅速向外冲去。 * 金丝长袍立时迸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边咳边恶狠狠道:“去把……咳咳咳!那个‘六面死神’的狂信徒……咳咳咳!叫来!” 一个披着黑袍看不清脸的人走上来,恭顺道:“我在这里,哥斯顿老爷。” 套着金丝长袍的哥斯顿瞪着一双三角眼,眼里泛起淬过蛇毒般的光:“你……” “我明白。”黑袍人低低地笑起来,声音沙哑,刮得在场所有人耳根子发疼。紧接着他顿了顿,随即开始轻声喃喃:“请‘六面死神’米克特兰特库特利倾听您最忠诚的信徒之祈祷。我愿献出自己的灵魂,以此换取您赐予我等下仆的‘诅咒’之奇迹!我将在此诅咒那位攻击哥斯顿老爷之人,他将日夜忍受极寒之苦,时时承受极阴之苦,直到被死亡吞噬!” 尼禄奔出仓库,冲到墙边,用力一跃,单手撑着墙刚要跳过去,体内深处猝然窜上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 这是……不死族的诅咒魔法?不对,我刚刚没有发现不死族的踪影……那就是六面死神信徒的“诅咒”奇迹? 就像被人灌入了大量的湿气和坚冰,瞬间将每寸血肉根根筋骨冻得瑟瑟发抖。尼禄牙齿打着颤,思维开始麻痹,世界在摇晃的视线里上下颠簸。下一秒,他顺着墙面,倏地栽倒下去,头砰地一下磕在地面! 这不对啊!六面死神……早已在种族战争时就陨落了啊!一个已经死去的神祇,是不可能回应他的信徒,送给庇佑他们的“奇迹”啊?!而且我可是女神啊,是人族现在仅存的一位神祇,星辉与纯洁的女神啊!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六面死神的信徒给诅咒?除非那是将整个灵魂都献祭出去的狂信徒,那还有一丁点儿的可能—— 后脑绝对是被磕出血了,因为他感觉到了一阵阵钝痛。视线开始朦胧,但被阵痛刺激得无法晕过去的神经和不能在这里被抓的紧迫感,迫使着他扛着仿佛要凝结成冰终止运作的体内继续向前跌跌撞撞地跑去,无数血丝从急剧充血的大脑里满溢出来,意识混乱中就连手指都在剧烈地痉挛和发抖。 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但能听到此起彼伏地大声嘶喊:“……快追!把这人给哥斯顿老爷抓回去!”“快快快!抓住他给哥斯顿老爷报仇!” 如果陆衡知道我再一次偷偷溜走却什么也没做到,肯定会毫不留情地骂我一顿,说我怎么那么笨,受过那么多次伤还不长记性到处乱跑,老是不听他说的,害得他到处救我真是麻烦死了…… 世界被潮水淹没,打着旋地远去。耳边轰轰作响,似乎是每一次心脏跳动都在猛烈地撞击着胸膛,好似要破腹而出。 哈哈我在想什么呢。他救我这么多次,我都没有好好的道过一次谢,也不肯听他说话。再怎么能容忍我,他的忍耐肯定也已经达到极限,绝对不会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别乱跑,你傻到连人话都听不懂的吗?!”依稀间好像听见有人扑过来怒吼道:“花蘑猪都没你这么蠢!是不是要我找个绳子把你拴着才行?!” ……啊。 尼禄无意识地睁开眼,那一刻所有喧嚣都退潮般远去,唯有一张双眉拧成疙瘩、就算皱巴巴也能看出来很英俊的脸映在什么也看不清的眼底,恼怒暴躁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回响。 你怎么还会来找我啊…… 你应该会对我很生气又失望,然后再也不想搭理我才对吧?每次你不是都这么凶巴巴地和我吵吗? 但是,太好了。 你还会来找我,真的是太好了。 对不起,这一次都是我的错,所以你怎么生气都可以,千万不要把我扔在这里不管啊—— 他撞进结实火热的胸膛里,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21. 亚瑟之章 半昏半睡间尼禄做了很多梦,其中一个是在他还是一个小“公主”的很久以前,那时候作为战神的大哥给他讲睡前故事,讲着讲着不知怎么地就讲到了离他出生也很遥远的时光,各种族为了在这个世界里尽可能争夺更多的资源,爆发了大战,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死亡。这对不死族很有利,于是到了战争后期,趁着各种族精疲力尽之际,六面死神携着亡灵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卷席而来! “当然这对我来说只是洒洒水啦,”大哥像只鸽子似的不住地点头,唇角得意地微翘着。“那什么六面死神的本体脆得不行,我一枪他就倒下了!” 小尼禄正听到关键处,对大哥隐约的炫耀视而不见:“那个六面死神就这样死了吗?” “那当然,他真以为靠不死的士兵就能赢?那肯定不能啊!”大哥说,“一开始我们的确很伤脑筋,因为那些亡灵士兵只要能动就不会停下进攻。不过后来精灵族有个很厉害的将军提出‘直接杀死六面死神,这些亡灵士兵不就会因为失去魔力来源不动弹了吗’,大家这么一想对啊!于是就开始对六面死神进行刺杀。” ……虽然但是,打仗的第一要点不就是先把将军领队类的存在弄死吗?数万年后的尼禄想。 “那什么六面死神也知道会被针对,所以把自己保护得很严实,但最后还是被我们找出来杀掉了。为了防止有新的强大不死族接过他的神位,我们一直都在清缴‘他们’。” 死了的神祇是不会响应信徒的祈祷,更不会赐予信徒奇迹的。那一个普通的人族,能用代表六面死神赐给信徒的“诅咒”奇迹成功对付自己这一种族的女神,是因为什么? ——有强大的不死族出现了,他正在接过六面死神之位。 尼禄心里一惊,猛地睁开双眼。 黑发红瞳肤色惨白的青年面容在心底一闪而过,尼禄下意识揪紧手里的一段肌肉精悍的小麦色手臂。 虽然没有证据,但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觉得肯定是他!可恶,果然那天不该放他跑掉的! 现在就去向玛格丽特骑士团发令搜他!不,一个骑士团不够,坎特雷拉骑士团和罗塞蒂骑士团也要派出去!毕竟那个混蛋从“出生”开始就那么强,肯定能打又能躲,不多出去几个骑士团我不放心! “你这样拧着我是什么意思?”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一旁突兀地响起,强硬地切开女神纷乱的思绪。“觉得这样就能把我给搞定,然后你还能再跑一次?!” 尼禄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这才注意到陆衡正坐在他的床前,一对黑黝黝的眼睛瞪过来,目光仿佛欲喷发的火山,挡不住汹涌的怒浪。 “罪行”累累的某女神:“……” 原来昏过去前看见的陆衡,不是我痛到受不了产生的错觉? 啊,但是,怎么说呢,能在这里看到你,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跟着我,和我吵架也没有抵触我,甚至还救了我好几次。怎、怎么说呢,为了不再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我还是应该和你好好谈谈才对吧—— 见尼禄不回话甚至还错开视线不看自己,本来就凶猛的怒火在此刻直接把陆衡淹没,每根血管都仿佛要烧起来一般热。他嗖的一下猛地站起,对着尼禄就开始吼:“你现在心虚什么?跑的时候不是很顺手吗?!这两回都能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是不是觉得还挺自豪啊?!我告诉你,下一次没这可能了,从今天开始我就蹲在这里守着你!” 我就是对你太放松了,才会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我能保护到的范围里跑出去受伤!你这脑子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能笨到有自愿保护你的骑士都不肯乖乖接受,非要自己去挨两下攻击才知道我的重要性是不是?!我当初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居然承诺要保护你这个蠢货?! 他想起那个撞进自己怀里的尼禄,面色苍白狼狈,唇角微微泛白,想得越清楚就越想要发大火,内心怒吼着你要是下次再跑,那这守护的誓言谁爱要谁就拿去,反正我是不干了!就算你后悔了来求我,我都肯定不管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受多重的伤在那哭唧唧也不关我的事! 不等尼禄回答,他转身噔噔几个大步,仿佛对这位女神终于失望似的,大步迈出了门口。 尼禄错愕地望着被用力打开又被轻轻关上的门板,心说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不是说从今天开始要蹲在这里守着我吗?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虽说你不在这儿待着对我来说很方便,但你这样说话不算数让我感觉有点儿微妙…… 他顿时觉得心底有些古怪的酸涩,但又不明白这是什么滋味,只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去打算接下来的事情——玛利亚已经被救出来了,接下来我要给她找一个完美的丈夫……对了,玛利亚人呢? 就像关节生锈的人偶,尼禄迟钝地四下转头,终于意识到了眼前有更严重的问题需要解决。 ——玛利亚没有跟着他一起回来。 她去哪里了?该不会被哥斯顿给抓回去了吧? 已经来不及去想怎么和陆衡解释才不会让陆衡生气了!不如说我觉得怎么说他肯定都会怒气冲冲地阻止我。再说了他虽然救过我好几次,但我怎么能和他说“我总是偷偷溜走是因为我要去找一个名叫玛利亚的少女,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干脆和我一起去?”这种一听就很无耻的话啊!我们又没那么熟!况且我要是需要带人手,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整个玛格丽特骑士团都给喊来! 我要回去找她!尼禄打定主意,翻身下床,先是往外看了一眼,是个二楼的位置,出去没有问题。下一秒,他撑着窗沿,纵身起跳,直接翻了出去! 身体在一瞬间弓到极限,缓冲了绝大部分惯性,然后在落地的瞬间,腿骨传来猛烈的一声咔嚓! 尼禄胸腔当场震出来一口热血,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根,就势一滚,直直滚出去数十米才堪堪停住,象征“治愈”之权能的银白光辉在断裂到极限的双腿处疯狂闪耀。 虽然很疼,但不要紧。再给我几分钟,我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远处的阴影里,蹲着一个有着蓬松卷曲的长发、高大健美的身材,存在感却相当低的影子。看见尼禄砸在地上,整个下半身几乎被扭曲得不成形状,影子愣住了。 这个人……是死了吗?他怔怔着想。我找了那么久,还以为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杀死我的人了,结果他就这么死了,死得比我还快…… 他正惆怅地想着要上哪去找下一个能杀死自己的人,只见片刻过去,那躺在咫尺间的金发青年猛地直起上身,眼尾浅红被伤处的疼痛扩得极大,凌乱的浅金色长发被暗红的血擦得又脏又湿,衬得怎么遮都掩不住的脖颈细长又笔直,像是在海面上优雅盘旋的海鸥。 影子:“……???” 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还是人族最近发明的什么新魔法吗? 不过没死真的是太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再重新去找一个能杀死我的人了!影子这样想着,看那道金色的影子起身就要走,连忙要跟上。 下一秒,就像被擦去一道痕迹,眼前的那抹金色突然消失! 影子:“!” 一簇顶端凝着耀光的枪尖,不知何时已经扣在他肌肉优美坚实的颈间,只要用力一挥就能切开整个喉管。 “你怎么会在这里?”尼禄的声音极度嘶哑。“亚瑟。” 被叫破名字的亚瑟骤然一震,不顾那随时能破开他喉间的枪锋,重重一个回头,顿时被尼禄反手扬开的长枪削去几缕蔚蓝色的卷曲长发。 “……”他张了张嘴,憋了半天,还是没蹦出一个字来。 尼禄没时间和他这样消耗,耐心当场降到谷底:“再不说就砍你了。” 一听这话,他蔚蓝色的双眸霎时一亮,仿佛眼底有澄澈的水在猛烈摇晃:“……好!” 尼禄:“……”这条鱼是不是有病? 虽然我是不介意顺着他的话直接砍下去,但我可不想到时候被藏在亚特兰蒂斯的那帮人鱼族杀上门来报仇。不过他如今会在这里而不是和玛利亚在一起,那就证明目前对我来说起码还是安全的,尼禄松了一口气。 见那把长枪半天都没要切下来的动静,亚瑟顿时着急起来:“怎、怎么……不动啊?” 他的声音很好听。明明是很低的音量,也能让人听出那声线的优美和风华。甚至一点微微的鼻音都有种隐约在撒娇的甘甜,但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奇怪,而是会让人情不自禁地从心底感到酥软和旖旎。 真的是你啊,尼禄想。这个说话的腔调和音质,一点都没变啊。 但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说真的你如果不是人鱼族的王子,我动手那绝对是非常地干脆利落!话说玛利亚也真是会挑,选谁不行,偏偏选中这个不爱说话的人鱼族大王子,这身份让我很难下手啊…… “……”亚瑟用催促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开玩笑,我凭什么听你的?尼禄手一挥,银辉长枪立即溃散成无数雪片似的光屑,向四周扩散开去。 你想死没问题,但不要找我,去找别的种族,比如精灵族巨人族天使族魔族等等的神祇们,他们一定会非常热心地把你送出这个世界,反正他们早就看海月的欧尼斯和水声的阿塔佳提斯不爽了。而且他们人手还挺充足,如果人鱼族要报仇也可以应战,不像人族只剩下我一个…… 见他把长枪给收起来,亚瑟立时急了,原本白皙的脸皮一下子涨得通红,汗珠一粒粒地直往下掉,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能——” 尼禄不想被他这奇葩的脑回路纠缠,决定给他掰到一个正常的思路上去:“你要是闲得不知道能干点什么,那干脆回家去吧。”主要是别在外面瞎跑,以免碰上玛利亚。 亚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恍惚着喃喃道:“我……没有家啊。” 你几岁啊我的天,这看着是成年男人的个子,为什么还是一副叛逆期的模样……尼禄无语地看着他死死扒住自己臂弯不肯放开的手,手背瘦削五指修长,白皙细腻,就像雕刻家们最喜欢用的大理石,每根线条都完美到让观众赞叹。 我现在没空带孩子啊……尼禄脑内突突乱跳,抬手就要把亚瑟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第一下,亚瑟的手仍然牢牢扣在尼禄臂间,纹丝不动;第二下,尼禄感觉手里有点发酸,但亚瑟还是原封不动地抱着他的手臂,一副“你现在不杀了我就别想逃开我”的模样;第三下,尼禄刚想动手,亚瑟直接把他另一只手臂也给揽进自己的怀里,一起紧紧稳稳地圈住! 尼禄;“……” 快放手啊你这混蛋!我整个都要被你关进怀里了,这样很不方便行动啊好不好!而且你别靠我这么近,我有心理阴影,看见你就觉得要窒息啊!等会,好像不是我的幻觉,他是不是真的越来越用力了……不行不行,真得有当初被水淹没头顶的感觉了,耳边在嗡嗡地响,整个胸腔似乎就要这样炸掉—— “我、我……答应你!”尼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会……杀了你!” 终于听见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亚瑟嘴角瞬间上勾,露出一个孩子般明亮无暇的笑容。他放开了尼禄,看着金发的青年支撑不住似的弯下腰,激烈地咳嗽着,嘴角挂着几丝红色的痕迹,仿佛身体里的脏器已经被绞成碎片,此刻正在连血带肉地喷出来。 希望我死的时候,也会出现这么美好的画面,他做梦一样闭上眼睛,满脸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尼禄粗喘着止住咳嗽,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半跪在地足足好几分钟,这才勉强睁开有些无神的双眸:“你想死是吧?” 亚瑟像小鸡啄米似的欢快点头,满眼热切的憧憬。 尼禄盯着他,浅金色的眼底此时如黄金融化般深沉。 我不管这条鱼是为什么想死,但都和我没关系。尽管过去那些结局惨烈到我想忘也忘不掉,但这一次因为你和玛利亚还没什么关系,只要你不主动找我的麻烦,我还是愿意无视你的存在的,毕竟彼弗罗斯特已经没有可以一起对抗欧尼斯和阿塔佳提斯的其他神祇了…… “我们来玩个游戏,”尼禄擦去嘴角水渍,努力挑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指着不远处一棵叶冠繁茂的大树。“你去站到那棵大树底下,背对着我,在心里数数。在你数到第一千的时候,你的头马上就会掉在地上哦!” 亚瑟兴奋地眯起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向那棵大树奔去。 尼禄留在原地,看亚瑟真的如他所说的,扑到大树下,有点小得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在得到他“鼓励”的眼神和“赞美”的微笑后,立刻扬着嘴角转过身去,就这么背对着他,动也不动了。 很好,就保持这样。不要动哦,千万不要动哦,你真是个乖孩子,乖孩子就是要听话,所以绝对绝对不能动哦—— 尼禄悄悄转身,拔腿就跑。 再见!再也不见!你这熊孩子,不,熊孩鱼! * 他冲出去好长一段距离,直到远离那片繁茂的楼镇房屋,来到一个几乎没什么人的偏僻地方,这才大口喘着气急停下来。正当他在心底暗自庆幸总算是摆脱了那条脑子不太正常的鱼,身体顿时僵硬,像有风从头灌到脚底,整个身躯瞬间失去一半的知觉,只剩阴冷细密冻结着体内的每一个角落—— 对了!我中了六面死神信徒的“诅咒”奇迹,还没解除啊! 视线开始摇晃和模糊,喉间全是要将内脏呕出来的钝痛。尼禄捂着嘴,暗红色的血和泛黄的水渗出指缝。 “好久不见呀,女仆小姐!”一个熟悉的低沉男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虽然我很想把举行婚礼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再来找你,可是有些东西光靠我一个人还是不行呀,比如说婚纱的尺寸什么的……所以我能不能抱一抱你,量一下你的腰围是多少呢?” 22. 亚瑟之章 爱德华,男,二十五岁,曾经的身份是穆勒男爵的长子,现在是一名“新生”的不死族。 ——还是一个很有可能正在接过六面死神之位的不死族。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尼禄下意识地命令点点白芒凝成星河淌进手心,转眼间化作一把几乎和他等高的银白色华美长弓,在昏暗的夜色里反射出如群星闪烁般的纯净光辉。 他抓着长弓,猛地拧过身体,眨眼间同色长箭已经被修长有力的白皙手指拉在弦上。下一秒,箭矢携着翻云破浪之势,箭尾仿佛流星划过天际,嗖的冲向黑发红瞳的不死族青年! 同一时刻,巨大雪白的骷髅手臂自不死族青年身后拔地而起,在箭矢就要穿进他喉间的刹那,状如山峰的掌骨倾盖而下,当即将那银辉箭矢连同这撕裂空气的冲势一并按进地面,硬生生拍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来! “我们这么长时间不见,不主动给一个拥抱吗?为什么要攻击我呢?”爱德华微微一挑眉,惨白病态的脸孔无损英俊。他不像是可怕的不死族,更像是油画里走出的人类贵族。“哦,我知道了。我听很多人说过,很多新娘在结婚前都会感到焦虑,因为她们既期待又担心自己未来能不能真的幸福。你也是焦虑了吗,女仆小姐?” 他笑起来,纯真似不知险恶的少年。尼禄没有半点要回应他的意思,白辉聚成新的箭矢,被搭在弓上,锋利的箭头直直对准着爱德华。 就在这根箭矢即将射出的那一刹,一具骷髅在尼禄身后破土而出,两条臂骨直接向他抱来! 尼禄一扭身就要躲开,但体内那刺骨的寒冷蓦地加重,血液仿佛被冻结住不再流动,骨骼近乎被凝固似的僵硬死板,令他的动作出现了几秒的迟钝停滞。回过神时他已经被那一对臂骨从腋下穿过,死死铐住双臂,力道如坚铁生硬,好像要掰断肩膀。 ——金发的青年被吊在高大的骷髅里,根根肋骨刺进他的背部,大腿以下只剩腿骨,腰间被女妖啃噬,眼底恍惚地印着一个面色惨白的黑发青年。 ……不要!不要啊……好痛,好痛啊……我真的撑不住了,让我死吧……求求你让我死吧,我真的不会再和玛利亚去争了啊…… 守护玛利亚的骑士,不论是哪一个都请放过我吧……作为女神,我到底做错了哪里,才会被你们这样憎恨,这样对待……? 记忆的碎片扑面砸来,那刻意回避想起的画面在眼前不停放映,所有感官都被恐惧和卑怯吞没,心脏砰砰剧烈跳动,胸口痉挛产生的闷痛无时不刻地刺激着神经,上一个轮回里惨烈死去的女神当场失声叫了出来:“——放开我!我不会再争了,真的不会再和她争了!求求你放开我啊——!!!” 爱德华眯着眼睛,心情很好地走上前。这么多年他没什么值得的回忆,只有和女仆小姐相处的记忆仿佛稀世的宝物,被他小心地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小的宝箱里,每天都搬出来反复地回味。每次他在脑内阅读那段回忆,总会惊讶地发现今天的“她”比昨天更美了,比如“她”那如蜂蜜流动般的浅金色长发,今天他再看时发觉有着隐约的甜蜜香气;再譬如“她”那像牛奶一样白皙柔软的皮肤,今天他再看时发现自己居然很想咬一口上去,留下一点属于他的痕迹—— 越看这些画面他就越想“她”,到最后他甚至想扔下婚礼的准备工作,只为了去见“她”。 亲爱的女仆小姐,你知道吗,为了给你一个完美的婚礼,为了让你看到一个可靠的丈夫,我要用多大的冷静和理智来压制自己想要马上见到你的冲动呀……看着尼禄惊慌失措的苍白面孔,他想。 虽然穿着男装,但你还是那么美,美得让我的心再一次为你悸动,真不愧是我的女仆小姐。 只有你才能让我心动,对你心动的只能是我。 现在见到你,我才发现我是这么地渴望,渴望着把你抱进我的怀里—— 他张开双臂,一只绕过腰间,一只环住肩背;微微低下头,好像要把脸埋进去似的贴着金发青年修长的颈边,鼻间呼出的热气拂过光滑的皮肤,被骷髅挟住不停挣扎的女神立即愣住了。 不是要掰开我的下巴,给我灌进药水;也不是要切开我的皮肉,挖出我的内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啊!因为爱德华……作为亡灵军团的统帅爱德华,身为不死族亡灵法师的爱德华,他只会对我做这些事啊! “……我好想你啊,女仆小姐。”半晌,爱德华撒娇似的开口。“虽然我这么说你也想象不出来,但我还是很想告诉你,我真的很想你……” 拥抱的力道陡然变大,“你想我吗?想不想我?和我想你的分量一样多的想吗?” 尼禄心说这是什么破问题,我怎么可能会想你这个虐待狂,我看见你就像老鼠见了猫只想钻进洞里躲起来,你见过哪只老鼠会想猫怎么今天不来抓我?但不等他翻个白眼,爱德华蹭了蹭他的肩窝,抬起头来,原本放在他肩后的那只手滑到腰间,微微收紧。 “原先我就知道女仆小姐很瘦,但没想到腰这么细。”数秒后,爱德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撤去左手,非常注意没有摸到腰下的地方。“我一条手臂就能围起来还有剩……当然我没有嫌弃女仆小姐,我只是太吃惊了。” 我腰细不细关你什么事啊!要不是腰太粗扮成女神容易露馅,我现在肯定特别健硕壮实!话说你配嫌弃我吗!你不配!尼禄在心里大叫,脸色沉郁不动。据他曾经的认知来看,这个未来的亡灵法师性格阴郁狠辣脾气捉摸不定,当年他刚放两句狠话就立刻被切开半边胸膛掏出几个内脏再撒点药粉免得断气,自己暂时还是别刺激他好了。 “量好了,”片刻过后,爱德华稍微松开一点力道,但还是不舍得就这么放开。他低下头,皱了皱眉,有点为难:“肩围和腰围都知道了,但胸围怎么办?想要做出合身的婚纱,胸围是不可少的吧?可随便去碰女性的胸部,那不是绅士该有的行为啊?” 他闭上眼睛,紧紧咬着两片没有血色的唇,最后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重重睁开双眼:“……我是女仆小姐未来的丈夫,提前摸一下也没有问题吧?” 尼禄侧过脸,你想摸也没有好吗,我现在这样你还能把我认成是女的就很离谱……要不趁现在我踢他一脚然后赶紧跑掉?但我记得不死族是感受不到痛的,那踢过去也没半点反应,我还是逃不掉,反而会撩到他那根虐待狂的神经啊…… 关节苍白的手指向前伸着,但还没等到触碰就被一记手刀唰的劈下,霎时斩断了那一截手腕! 断裂的手腕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化为黑色的死气消融进土里。爱德华尴尬的表情顿时变色,眉头竖起,朱红的眼睛阴冷得像是要溢出血来。 来人完全就像是依靠本能发起攻击的野兽,二话不说就要劈向爱德华的胸前,攻势之狠像是要就地掏出他的心脏。爱德华躲闪不及,被这人一手直扎进胸口,死气织出的皮肤和肌肉被恶狠狠地撕裂,最终冲进深处的内部—— “不死族是没有心脏的,”爱德华眼角上挑,目光轻蔑地嗤笑起来,“你输了,去死吧。” 浓郁的死气沸腾起来,点滴间纺出新的手掌。莹莹发绿的纹路画出的法阵浮出地面,瞬间那交错繁杂的花纹全数燃起,烧出的绿色粉末向那人浇去—— “不就是会点把戏吗!我马上躲过去然后打死你,”银灰色的杂乱长发在风中飞舞,两只尖尖兽耳笔直地竖起。“尼禄我来救你了!别怕!这个敢绑架你的混蛋,我马上就灭了他!” 克劳德眼睛弯弯但唇角紧抿,是一个花费十几天终于找到主人感到激动,但看到主人深陷危险于是变得紧张的矛盾状态。 “我这不是绑架,而是在和我可爱的女仆小姐商量未来的新婚生活。”爱德华不悦地眯起眼睛,抬手一挥,绿色的火焰燃烧得越发旺盛。“别来妨碍我们,你这个野蛮的兽族。” “尼禄怎么可能会同意和你结婚!”克劳德大叫,“做你的美梦去吧!” ……重点不应该是我一个男的怎么能和另一个男的结婚吗?尼禄木然看着他们。 绿色粉末淋到挥拳过来的克劳德身上,他的皮肤倏然变绿。爱德华满意地勾起嘴角,不死族的病毒魔法能立刻让生物停止行动,血肉腐化组织僵死,是他非常得意的招式,现在只要等着这个粗鲁的兽族倒下就好了—— 砰的一声,爱德华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飞了出去! 怎么还能动?!病毒魔法是命中就会立马生效的,没有哪个生灵能抗拒它的僵硬和腐败,这个兽族此刻应该已经动不了,甚至全身血肉都僵化到像雕塑一样坚硬才对! “……我要保护尼禄,”克劳德接着又是一拳。但相比上一拳的迅猛强烈,这时他攻击的力道已经弱化很多,“不管怎样我都要保护好他,因为我已经认定了就是他……” 爱德华眼中魂火开始跳跃。又是一个要和他抢女仆小姐的混蛋,看来女仆小姐的魅力真的很强,放“她”在外面就会为他招来很多的情敌,这真是让人头痛的烦恼。干脆这样吧,先把这个蛮横的兽族杀死,然后把女仆小姐带回去藏起来,藏到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的地方就好—— 成千上万的骷髅破开地表,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向着克劳德走去。它们越来越多,几乎要占据整条街道,被皎洁的月光映成一片白色的海。 “我不会输的,”克劳德的神志逐渐模糊,但仍然靠着那一丝坚持硬撑着身躯不倒下去,“因为我要保护好尼禄的,所以不能输……我死了都不能输……” 从救我的那一天起,我就认定他了。不管他再怎么抗拒我,我都要跟着他,一直跟着他,克劳德迷迷糊糊地想。 ——我追到你了,别想再扔下我了。 第一只骷髅撞了上去,克劳德费力地挥拳想要打开它,但平常凶狠残暴的拳头此刻软绵无力。第二只、第三只骷髅也跟着撞上来,顷刻间压倒了克劳德。后面无数的骷髅前仆后继地压上,那一片被覆成死一样的白。 住手啊你这个不死族!这一招下去这里会聚来多少怨灵,那些居民还怎么在这里住下去!尼禄用力一挺身体,在身后骷髅硬如金石的钳制里,活生生地扯脱了自己的肩关节,两条手臂立时像细长软倒的面条,被他拖出禁锢后再用力往身后一撞,咔嚓一声过去,硬是靠这具骷髅刚硬坚固的质地扭正了一边肩膀! 剧烈的撕裂感和脱裂痛冲击着脆弱的神经,尼禄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叫出来。 只有一边不能射箭,但时间不够他把另一边给接回去,而女神的武器到了晚上只有长弓。尼禄咬咬牙,正准备用牙齿咬住弦,只见陆衡那张桀骜深刻的脸猝然出现在面前,眉宇拧在一起,眼里全是暴怒的烈火,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吸的粗气一鼓一张,看上去就像只狂暴的狮子。 看见他来了,尼禄牙间的力道莫名一松。 好奇怪,为什么我会突然放松下来?女神疑惑地想。明明他只是个普通的人族,面对不死族和兽族都没有什么优势啊……? “你这个不长脑子的蠢蛋,到底要被伤几次才能吃到教训?!”陆衡低吼道,他的声音在骷髅杂乱的脚步声里分外清晰。“你是不是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过?!你等着!” 尼禄心说你自己也没有像你说的话那样,从今天开始就在我身边守着啊?所以你说的那些全都是吓唬我玩的!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上当受骗! 但陆衡此刻显然不在乎尼禄对他那话会有什么反应,转头怒吼一声:“他这个样子,是谁弄的?” 魂火剧烈颤动,爱德华怒道:“你这个要和我抢女仆小姐的混蛋居然还没死?!” 还在前进的骷髅群豁然静止,继而转向陆衡奔来! 人族的青年眼底迸发出一道道刀刃般锋利的光。他迎着成群骸骨形成的白色海浪,朝着面色阴郁黑发红瞳的不死族青年,箭步向前冲上! 23. 亚瑟之章 仿若撕裂天际的雷电,陆衡的身影伴着嗖嗖风声,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硬生生将惨白色的海面扯开一道光秃秃的地面。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能看清楚他的运动轨迹,甚至看不见他的攻击方式,只能看到一具接着一具骷髅碎裂成粉渣,如被吹散的蒲公英纷纷扬扬地落进泥里。 顿时尼禄一声“你一个普通的人族拿什么去跟打不死的不死族耗”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十分难受。 爱德华远远地看着,眼睛里笼罩着阴影,不再是无瑕的赤红色,而像是在空气里流淌发酵后的血液,暗红幽深。他的脚底再次浮起一个惨绿的魔法阵,符文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大片绿莹莹的灰烬一股脑地向直奔过来的陆衡涌去! 虽然刚才用在那个野蛮兽族身上时出了点差错,但他最后还是没扛住倒下了,所以爱德华仍然对自己的病毒魔法相当自信。但年轻的不死族也吸取了教训,这一次施放的病毒浓度和范围都要比方才对付克劳德的更狠更凶,力求这一笔就能让陆衡当场毙命! 想和我抢女仆小姐的,不论是谁都去死吧,爱德华眼底一片浓烈的红。虽然不知道这个姓陆的人族是怎么在亡灵天灾里活下来的,但他的结局仍然不会改变,会和那个粗鲁的兽族一样死掉,通通都死掉,这样就没有人能妨碍我迎娶女仆小姐了—— 就算是体型庞大的龙族,被病毒魔法命中也只有失去行动能力,眼睁睁地看着血肉在白骨间腐败朽化的未来。绿色灰烬泼在陆衡身上,令他的皮肤眨眼间变绿,对身体的控制权即刻就会消失—— 人族冲到爱德华近前,轮廓深刻线条锋利的脸没有任何恐慌惊惧的表情,更没有一切痛苦扭曲的神态,眼底漆黑如看不见底部的深渊,但仍能发觉其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爱德华脸色一变,心说这不可能,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怎么可能比身体更为强悍的兽族还要能忍耐病毒魔法?!但不容他多想一个字,陆衡已经一拳砸向他的胸口,砰的一声重响,他被打飞出去。那力道极其强横,虽然不死族没有痛觉,但胸骨断裂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令爱德华隐约有种自己被打到站不起来的错觉。 不等他反应过来,陆衡箭步跟到近前,轰的一声将他快要抬起的头一把按进地面,顿时一个深坑出现! 他的力量几乎能压碎头颅,爱德华怎样都起不来。正当不死族决定狠下心来拗断自己的颈骨,只为挣脱这个怪异人族的钳制之时—— “我知道如果没有打碎生命之匣,你怎样都死不掉。”陆衡冷冷地说,“但我知道另一种可以把你打得几天都拼不回来的办法,现在就让我来试一下吧?说不定你从此以后就学会怎么做一个安分的不死族了!” 话音刚落,他薅住手下那一头蓬松凌乱的黑色短发,拽着几乎和他等高的不死族站起来。 此刻爱德华已经反应过来,心念一动,一具庞大骇人的古铜色枯骨立时挥动着像扇子一样打开的巨大翼骨,出现在纷乱的云层里——那是一头龙族的骸骨。 它将要降落,然后发动自爆,那一瞬间产生的冲击力足以让方圆千里被夷为平地! 陆衡没有抬头,下一秒,被提着的不死族重重摔在地上! * 尼禄重新单手拉开长弓,用牙勉力咬住搭在弓弦上的箭尾。单手操作的对准很费力,即使他逼迫自己尽快调整和适应,但还是用了一点时间,直到那箭头稳稳地对准爱德华时,女神这才发现黑发红瞳的不死族已经被陆衡按进地里了—— 不是,这强得有点太过分了吧?尼禄颤着发红的唇,双眼睁大,里面满是惊奇。 虽说早就知道陆衡很厉害,但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是一个国家的勇者或英雄这样的称呼就可以概括的强大,甚至拯救世界的荣耀或毁灭世界的邪恶都无法形容这么强势霸道的力量——要知道面对其他种族,无论是仰仗自身的龙族,或是依靠山川的巨人族,或是依赖自然的精灵族,只能凭借信仰众神获得的奇迹和研究数千年的魔法的人族都很难有胜算。因此能抵御其中一个种族的人族,他的名字都会被写进人族的历史。 但谁都不知道,就连活过数万年也度过十个轮回的女神也是到现在才知晓,如今的人族,出现了一个单纯靠□□力量就能碾压的强者。 若是要给人族历史上的强者做一个排名,那第一毫无疑问就是陆衡。因为他此刻没有受到病毒魔法的半点影响,浑身幽幽发绿,但他脸上毫无异状,仍在发力,从肩到背的肌肉绷得极紧,每块都轮廓鲜明。 牙间的力道一松,箭矢立刻摔落下来,化作溶进风中飞走的萤火虫。 ……不对,陆衡不是没受病毒魔法的影响,只是他全部都忍下来了而已! 在上空龙族骨骸完全遮住月光的阴影和挥舞翅骨带来的强风里,尼禄眯着浅金色的双眸,勉强看见前方的人族青年正扯着不死族的头发,每一次都像是拼尽全力般将对方拉起来又砸进地里,再拖起来重复前一次的动作。渐渐的他就像一个只会死板地重复命令的机械,无数次地执行着将不死族碾进泥土的行为,直到不死族全身惨白的皮肤破裂,鲜红的肌肉飞溅,雪白的骨头断裂,化为黑色的死气流进地缝。 与此同时他的脸侧、喉间和手臂也在逐步出现发红变紫,最后一片灰黑的焦痕,小麦色的皮肤被烧去,露出里面嫩红的肌肉纤维,散发着微微的焦味。 “停下来!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尼禄失声叫道,当即冲了上去。 陆衡没有回答,身体仍在机械式地重复摔碎对手的动作。 尼禄一咬牙,这种时候就算还留着攻击的本能,但以我的速度,怎样都不会被他抓住反击的! 他这么想着,霎时冲到了陆衡近前。看着那坚似金刚石一样挥下来的手臂,尼禄一手抬起就要去挡,另一手正欲去摸他的胸口,手中洁白光辉急剧闪烁—— 在尼禄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陆衡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居然停下来了!虽说不知道为什么但没有挨这一击真是太好了……尼禄微微睁大双眼,里面浮着淡金色的微光。 这一刻他以为刚才是自己看错了,其实陆衡并没有失控,而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将不死族的病毒魔法带来的伤害忍耐到现在。如果不是女神及时地施展“治愈”权能,也许陆衡在下一秒就会真正的失去自我。 但在看着那双乌黑如墨的眼睛时,他发现自己错了。 陆衡已经被病毒烧得没有意识了,眼中仿佛结冰那样冷,暴烈杀心一览无余。但他此时停住了高高扬起正要落下的手,眼底映着尼禄抿着嘴唇的样子,就好像他还有神志,还能认出他这十五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女神。 “我找到了……”他轻声说。 随即他再也支撑不住,眼皮合拢,高大身躯如支柱断裂,塌倒下来,被尼禄扛住了。 * 尼禄努力地刨着骸骨堆,他这是在捞克劳德。虽然因为上一次轮回的记忆对这个不听别人全靠本能行动的银灰兽人没什么好感,但他是个会还人情的女神,即使这人情根本不是他想要欠下的。因此看在克劳德过来救他的份上,他不能放着这个中了病毒魔法的兽人不管,怎么说也要用“治愈”的权能清除掉对方身上的病毒,然后就可以丢在这里不管死活了。 好不容易把克劳德挖出来,尼禄发现他的脸部、脖间和大臂已经隐约出现皮肉发紫变黑的焦烂痕迹,若不是仗着兽族霸道的身体素质,这扩散的病毒要不了几分钟就会将克劳德的□□给侵吞干净,最后剩下一地的烂骨。女神深吸一口气,修长的五指按在克劳德鼓着硬邦邦肌肉的胸口,圣洁的白光亮起,在四周漂浮的灰尘都披上了一层白纱。 所幸这里远离城镇中央和集市街道,是个偏僻宁静的角落,几乎不怎么有人居住,不见几座楼屋亮着灯光。尼禄松了一口气,收回向四周与远方打量的视线。 克劳德伤口逐渐褪去紫黑的焦痕,嫩红的肌肉被新生的皮肤给拢住。直到最后一点腐烂的肉也完全地长好,尼禄这才收回了手,探了探他的鼻间,呼吸均匀,看来已经没什么问题。 银灰兽人原本紧拧的眉宇舒展开来,脸色和缓了不少。他好像睡着了,隐约有细小的鼾声响起,刚才那一场战斗似乎耗掉他不少精力。月光洒在线条刚毅的脸上,几乎让尼禄有种这是一个天真少年的错觉。 人情还完了,尼禄很安心,转向一边躺着的陆衡。 刚才他倒下时尼禄潜意识的就要去扶他,结果差点被压成一条肉饼。还好女神也是在战场上磨练过数年的,力气不小,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撑住了,回避了真的被压成一条肉饼的结局。好不容易把陆衡轻轻放倒在地上,一检查这才发现他受到的病毒魔法比克劳德还凶还烈,简直是普通的人族一经命中就会立刻被腐蚀得只剩下一地肉泥骨灰的残暴。但陆衡居然全都顶住了,只烧去了浅薄的一层皮肉,没有伤到内脏。 经过之前的治疗,这些皮肉组织已经快速地生长起来,缝住更深处的内部。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破掉的衬衫下露出的硬实肌肉。 看着陆衡的呼吸平和了不少,尼禄一勾唇角,满意地点了点头,浅金色眼底盛满温暖波光。他把陆衡的一条胳膊横过自己的肩后,挂在颈上,使力一托,将这个头比他高上一个头半的大个子给支了起来。 陆衡这个体型真是没有一块肌肉白长,这一刻尼禄瘦削的下颌上全是细密的汗珠,顺着细长白皙的前颈滑下去,积在锁骨深深的青色阴影里。 不就是比我壮实吗!我是绝不会羡慕的!所以他是怎么长出那么多肌肉来的,为什么我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这么明显的腹肌和胸肌……当然我为了扮成女性的形象是有在刻意控制体型,但再怎么抑制都不至于一块肌肉都鼓不出来吧…… 可恶,越这么扛着他,贴着侧面感受到他胸前都是硬邦邦的,就越想把他给丢下去啊! 尼禄腹诽着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撑着陆衡,踩上了月光映照似澄澈镜面的路。 * 我已经数到第一千下了,为什么头还没有被砍掉,落在地上? 大树下,亚瑟有点恍惚。他感到腹内有些烧灼似的痛,可不知为何却一点也不想管它,任凭那里痛到麻木,甚至因此能隐约感觉到一丝温暖。 他想不起来自己有几天没吃过东西了。但是没关系,反正都要去那个世界了,吃不吃都无所谓了,因为他们肯定不会嫌弃这么挑食的我—— 只要我能回到那里去,回到那个我真正的家里去。 他睁大眼睛,看见幼小的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那时的她真的非常美,垂在颈间的银色长发含着温柔的香味,让凑近撒娇的他安心地入睡。 “我的亚瑟什么也不需要做呀,”她小声地唱着摇篮曲,停下来时在他的耳边呢喃。“你只要快快乐乐地长大就好了。” “不想读书的话就不读了,不想练剑的话就不练了,我的亚瑟不用吃这些苦。” “亚瑟永远都是我的小王子啊。” 风从远处浩荡而来,裹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回忆,冲上鸭青色的天幕。他闭上眼睛,任自己的意识被黑暗彻底淹没,身体向看不见的后方急速坠去。 扑通。 蓝发的人鱼一头栽倒在地。 24. 亚瑟之章 幼小的人鱼抱着蓝紫色的花束,穿过用万色珊瑚和深海明珠搭成的长廊。这是他在海边发现的,密密麻麻的圆叶托着硕大的花朵,向内微微卷曲的花瓣被风吹着晃动的样子,总是能让他想到在王宫内穿行的水母。 他想把这束花献给妈妈,因为妈妈最近好像很不开心,看到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招呼着让他赶快过来吃刚烤好的海藻馅饼,而是狠狠地剜他一眼,转头去关注新来的人鱼。他也见过那条新来的人鱼,名字叫雅尼克。他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以前从来没见过雅尼克,但雅尼克却和他长得很像,和他一样有着蓬松卷曲的蔚蓝色长发,如宝石般明亮的同色眼眸,右眼下方布着细密却不凌乱的海蓝色鳞片。 但也有不像的地方,比如说雅尼克下颌的线条比他少了几分硬挺,右耳鳍还有一片看一眼就知道被狠狠撕拔导致的残缺裂口。 这一定非常的痛,他在看见雅尼克的第一眼就这样想。让我给你摸一摸吧,每次我在王宫里游来游去,不小心撞到宫柱上,妈妈就是这样给我摸一摸撞伤的地方,疼痛很快就飞走啦。 他伸出手,没注意到站在雅尼克身边脸色骤变的女性人鱼。啪的一声脆响,他被恶狠狠地打开了。 “你是不是想趁机害死他?!”妈妈把牙咬得咯咯直响,脸色青白,眼里似乎要迸出火花,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别靠近他,你这个无耻的小偷!” 他错愕地看着妈妈。她在下一秒又变回来了,变回那个他认识的温柔模样,将雅尼克轻轻地揽进怀里,柔柔地摸着那片破损的耳鳍,声音又轻又暖:“我的雅尼克,别怕,别怕……你已经回到妈妈这里了,妈妈再也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了。妈妈会尽全力保护你的,谁都不能抢走你的位置——” 他也是妈妈心爱的孩子吗?但妈妈不是说永远只有我一个吗?而且为什么妈妈会说我是小偷?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偷,也从来没想过要偷什么啊? 亚瑟迷茫地看着他们。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雅尼克迟钝地伸手,轻轻回抱住这个趴在自己肩头哭泣的女性人鱼;看着他最深爱的妈妈因为被雅尼克搂住,啜泣着发出欣喜若狂的呼喊。 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而他只是一个外来者。 世界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眼前的每个不甚清晰的画面被搅成光怪陆离的碎片,猛地被意识的深海淹没,留下的只有在脑内翻天覆地的昏沉和抽痛。 亚瑟猛地睁开眼睛,下一秒很不习惯地闭上。他觉得有点刺眼。耳边响起不甚清晰的对话声:“……你吃一点……” 如同阳光破开翻卷的积雨云,为暗蓝幽深的海面缝上一点明亮夺目的色彩。他吃力地再张开眼睛,发现有一片金色的瀑布落在了他的眼底。 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瀑布,而是堆在身后的浅金色长发被简单地扎成一条粗糙的辫子,盖着似珍珠般的白皙皮肤;从耳后到脖间的线条又细又直,漂亮得像是那些在海面上盘旋的海鸥;因为微微低头的姿势,后颈骨清晰地凸出一截,折出一段优越的弧度,再连着笔直的肩膀和明显的蝴蝶骨,被藏进有些宽大的T恤里,映出修长却纤细的腰骨。 那更前方的,是一个有着乌黑短发的人族男性,不知为何一动不动地撑在床头,像一块硬邦邦的木板,以及那比木头还要坚硬死板的表情—— “我不吃。”陆衡恶狠狠道,“你聋了吗?!我说了我不吃,听不见吗?!比起那个,你还不如先解释一下昨天为什么要跳窗跑出去?!本来就一身伤了,你是嫌手里那点血流得不够狠吗?!” 他没发现我中了不死族的诅咒啊……还好他没察觉,不然现在估计要和我大吵大闹。尼禄端着一小碗玉米浓汤,微微蹙起眉:“你饿了一晚上啊,我都听见你肚子咕咕在叫——” “你听错了!还没老怎么耳朵就那么背啊?!”直直靠住床头的黑发男人怒吼,脸色涨得通红。“我没饿!不吃!你这么急着喂我吃,是不是在里面下了迷月草的粉末,想把我迷昏过去然后自己再跑一回……不!你肯定在里面下了星梦草,打算直接解决我对吧?!觉得这样就再也没人能拦住你了对吧?!你是打着这种主意对吧?!” 尼禄心说这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又乱七八糟的被害妄想理由,明明是你的肚皮一直在咕咕响,但你又因为病毒魔法带来的后遗症现在动也不能动,我看不过去所以好心帮你叫了一碗玉米浓汤;而且你这后遗症是因为昨晚拼命救我落下来的,我怎样都要把你照顾到可以自由活动的程度,所以才说要喂你啊。为了你我都没去找玛利亚了,虽然只限定在你不能动这段时间啦…… 两人继续僵持。尼禄拿着勺子,里面盛着一点浓白的汤汁,小心翼翼地凑到黑发男人的嘴边,轻轻地戳着他轮廓锋利紧紧抿着的唇;陆衡死死瞪着金发青年边缘近乎透明的侧脸,紧紧咬住牙关,肌肉紧实的脖颈突起一道道青色的筋,脸红到耳根,极力想要避开那凑近的勺子。 你怎么回事,听不懂我说什么吗?!都说了我不吃!绝对不吃你喂的东西!你怎么还不赶紧把碗放下?!还嫌不够丢脸吗?!我什么时候要你来喂才能吃东西?!我能动的时候自己会去吃,用不着你来喂我! 憋屈和羞恼混成的怒火涨到极致,陆衡正准备继续痛骂,只见尼禄把勺拿开,转回送进自己嘴里。 陆衡:“……” 这不是给我吃的吗?!你怎么就自己吃上了?!你什么意思,准备趁着我现在不能动,在这里用“我吃得到你吃不到”这种方式报复我吗?!你怎么那么幼稚?!怪不得老给那帮混蛋抓到,就是因为你太蠢了!蠢得没法救了! 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一动,那是鲜甜又不失温热的玉米浓汤正在被轻轻地咽下去,让用力回瞪的陆衡微微一愣。 喝下这一口,尼禄不自觉道:“……也不是很甜啊。” 你凭什么不满意!那是我的汤,只有我才配评价它! 陆衡正在心里凶残地咆哮着,尼禄重新盛起一勺,送到他的嘴边:“这个还挺好吃的,也不是很甜。我看到很多男的对甜食都不太喜欢,你呢?需要我去加一点糖吗?” 他怔住了。 “你喝一口试试啊。”尼禄催他。“要是觉得不够甜,我去加点糖。” 他回过神,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咬住了勺子,甘甜浓蜜的玉米浓汤滑落到胃袋,饿得酸软抽痛的感觉被抽去了一丝。 陆衡:“!” 我居然喝下去了?!我什么时候喝下去的?!我怎么会喝下去的?!我怎么还没晕过去,他在里面加的不是迷月草也不是星梦草,而是要很长时间才能起效的迷睡花,是想借机让我放松警惕,等我睡熟到他怎么跑都察觉不到的时候,然后又一次跑掉吗?! 而且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动?要是能动我就不会被这么丢脸地喂食了!我有手有脚,是个能动的男人,又不是还需要别人抱起来才能出门的婴儿!要知道只有婴儿才需要别人喂食! 尼禄看着这张明明很帅却因为此刻过于震惊而显得有点好笑的脸,心说至于那么惊讶吗,该不会他真觉得我在汤里下了迷月草和星梦草吧?原来那不是为了逃避被喂而强行找出来的理由吗?还是说因为喂他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喜欢的某某人,所以他才那么抗拒? 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真是不好意思,但这碗玉米浓汤熬出来也很不容易,如果你敢吐出来浪费掉,那我绝对会和你打起来的,就算我打不赢你。 陆衡把脸憋成一片通红。他怎么想都觉得应该要骂上几句才能出气,可看着尼禄眼尾勾着一笔浅红的浅金色眸底有些模糊发暗,想骂的话直接在嘴边卡了壳。正当他把脖后青筋憋到将要发紫的那一刻,线条凌厉的眼睛突然一眯,视线重心在尼禄身后立时汇聚,一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快闪开!” 尼禄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只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身侧探出来,一下就取走了他手里那只碗。 陆衡暴怒:“你居然敢——”抢我的汤?! 亚瑟拿过碗送到自己嘴边,仰头就倒一饮而尽,流畅不带半点迟疑。这位人鱼族的王子无愧于他的种族,刚起来也没有一丝杂乱的海蓝色长卷发,抬头时从挺拔的鼻锋到突起的喉结就像是被雕刻家们精心打造过的轮廓和形状,完美得让人挑剔不出半点错处;粗鲁豪放的喝汤动作也让他做得相当优雅斯文,浑身上下都带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痕迹。 他喝完汤,看向死死瞪着他,恨不得当场就能动这样就能跳起来暴打他的陆衡:“没有迷月草,没有星梦草,也没有迷睡花。”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陆衡怒道:“关你什么事!谁让你抢我的——” “你讨厌他吗?”亚瑟问。 一听这话出来,尼禄一惊,赶忙上前就要将亚瑟推出门外去:“没有没有,他就是不太舒服所以不想喝——” 如果不是现在全身僵直得怎么使劲去动都不行,陆衡一定会一拳打过去,告诉他什么叫不会说话就别说,不知道什么情况就不要在这里造谣!虽然尼禄长得不怎么好看性格还差得不行,经常不听我的话也不肯告诉我去哪里就四处乱跑,最后还害得自己受伤,但我也不是心胸狭窄不能容忍的男人,怎么会这么简单就讨厌他? 亚瑟看着很瘦,但其实体格相当健硕。在他没有意愿的情况下,尼禄怎么推也带不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说下去:“不然为什么不肯喝?你就这么讨厌他,甚至连碰都不想被他碰吗?” “可愿意为我带来死亡的先生是真心为你好的,你怎么就不肯装个样子骗骗他啊?” 尼禄差点被这莫名其妙的提问给击倒,心说这什么破问题,陆衡听了只会更加生气,不把这里闹翻都是他手下留情……可这话已经直白地说出来,尼禄只有继续抢救现场生冷的气氛:“没没没,是因为这汤放太久了有点凉,不适合他养伤喝……” 怒火暴烈汹涌,陆衡眉峰拧到一起,喉间发出低低的吼声,仿佛有沉雷在滚动。他想弄死他。 关你什么事?!我和他之间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没长眼睛的玩意在这教训我?! 他黝黑的瞳孔被凶愤烈火烧得灼红,整张脸都扭曲了,像是狮子暴怒露出尖牙,周身的空气都在这片惊人的安静里散发着能把人烧着的热度,撕扯着在场者的心跳。 亚瑟完全没有畏惧的意思。在接连抛下几个问题却得不到回答后,他转头看向尼禄:“能为我带来死亡的先生,这个人非常讨厌你,你还对他怎么好做什么?” 就算是事实,你也不能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啊……尼禄很无语。陆衡想让他喜欢的那个人来喂他喝汤,这个想法没什么问题啊?毕竟喂食是非常亲密的行为,那肯定希望是自己的恋人或暗恋的人来做了,要知道这样是可以增加感情的。但这不是条件比较严苛,达不到实现的标准嘛…… 想是这么想,但尼禄还是把持住了没跟着一起点头,硬是要把亚瑟推出门外:“这和你没关系,你别管了。如果你身体已经没什么问题的话,那就可以走了。早餐什么的算我请你,下去和老板说就行——” 亚瑟不想走,他本想说自己要待在这里等着尼禄送他去往死后的世界,但不知为何腿不听使唤,不自觉地就被尼禄推着一点点往前走,很快就要到达门口。他惊慌地回头,看见一抹离得很近的淡红色眼尾,仿佛一片蔷薇的花瓣,带着一点诱惑的色彩,画在那张线条柔软明亮的脸上,让他在看见的第一眼就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整个愣住了。 尼禄看亚瑟侧过脸想说什么又呆住的样子,脑内警铃大作,当场想要一脚把这条人鱼踢出去,心里大叫你快闭嘴啊别再说些让陆衡更暴躁的话了。还不等他真的踢过去,只听身后一声裹挟着暴怒烈火的低吼:“停下!!!” 25. 亚瑟之章 怒火熊熊燃烧,陆衡从床上猛地弹起。还不等尼禄反应过来怎么突然就能动了,他已经飞身下床,如同一只被侵犯领地勃然大怒的雄狮,露出尖利的牙,直直向他们扑来! 那速度快得让尼禄根本没有防御的时间,就连银辉长枪也才只是刚刚在掌心里凝聚出雏形,这一拳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到眼前,却没有击中他,而是越过额角,当场来势汹汹又干脆利落地命中亚瑟的下巴——砰! 尼禄:“!” 这不会一拳就给打死了吧? 亚瑟捂着肿胀的下巴,脑内一片可怕的天旋地转,耳边轰轰作响,夹杂着尼禄的惊呼。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膝盖一下子就变轻了,根本支撑不住沉重如巨石的上身,意识在席卷而来的疼痛中摇摇欲坠。恍惚间他突然感觉全身变得像天空中的浮云一样轻飘,痛苦如潮水般猛然褪去,心灵深处爆发出响亮的欢呼。 那叫好的声音如此明显,让他根本无法忽视。不小心咬伤的唇角无意识地微微勾起,露出一个难看却欢喜的笑容。 这就是我想要的啊,他想。 并不是只有那位金发先生才能送我去那个快乐的世界。比如说现在这位看上去就更厉害的黑发先生,只要我不停地激怒他,他一定会很乐意让我去死吧? 亚瑟睁大眼睛,蔚蓝如海的眼底被朱红的色彩染透,宛如一片死水。他猝然回头,把一边拦着还要继续再打的陆衡一边时不时回头喊他名字再加一句“你没事就赶紧跑啊”的尼禄,用力往旁边一推! 尼禄:“!” 这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这条鱼还真想跟陆衡正面对打,他对自己的战斗力那么自信的? 可恶!这条鱼如果不是人鱼族的王子,我又不想招来欧尼斯和阿塔佳提斯这两个过分偏爱人鱼族一听祈祷就会顺从他们心愿过来报复的人鱼族神祇,我早就把他给干掉了!就算他这个轮回没有成为玛利亚的骑士,但之前死死扣住我不让跑,这样恶劣的熊孩子行为足够让我教训一下他了! 陆衡瞳孔骤然压紧,反手捞回往旁边趔趄着滑了两步的尼禄又马上放开。紧接着在亚瑟顶着狂热的眼神迎上来的这一刻,朝他胸前挥出一拳,顿时一声喀拉! 亚瑟口鼻喷出血沫,不能自已地连连后退。陆衡飞扑上前,猛地掐住他修长的脖颈,发力一捏! 那恶魔般的力道直接压到极限,使人鱼的喉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肺里的氧气被飞快抽空,鼻间呼吸被强行夺走,耳膜轰轰作响;五指痉挛扭曲,发着抖就要去掰那死死扼住喉咙的大手,却又在下一秒犹豫着退回去,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遍。 很好,他模模糊糊地想。我一定要再坚持一会儿,然后就能去那个世界,找到我真正的家人—— 咔!只有一个转眼,亚瑟颈骨爆出轻响。 瞬息间亚瑟就快要被陆衡打死。尼禄大惊失色,冲上去击向陆衡肘窝。但这点攻击对陆衡来说不痛不痒,只是微微的酸麻让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掏枪去刺陆衡,或许他还会因为要躲开而放过亚瑟的可能。但根据尼禄和他这几次相处的经验来看,他更有可能会顶着被刺中的伤口继续在这里僵持,只为确保先弄死亚瑟再说。但任由他这么继续下去……尼禄失声道:“不行!不要弄死他啊!” 要知道现在的彼弗罗斯特已经拿不出别的神祇来迎战了啊!人鱼族要是真的找上门来你让我拿什么来打啊!不要以为自己很强就觉得别人也同样的强好吗! 陆衡没反应,黝黑眼底倒映出人鱼垂死的模样。 ——这个世界不是我的,所以我要离开了。 亚瑟的十指一点点地松开,视线已然涣散。嘴唇半张着,似乎在竭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去呼喊谁的名字,但已经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极度的缺氧和过度的缺血正在侵吞他的神志,意识渐渐没入深沉漆黑的水底,唯有一丝灵魂不受控制地脱出□□,想要逃离长久的痛苦,向看不见的乐园飘去。 “要是他死在这里,我——” 那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世界螺旋般旋转上升,亚瑟缓缓闭上眼睛,沉入了暗不见底的深渊。 * 好像来到一片安静的空间里,四周放眼望去皆是柔和的白光。他正在迷茫这里是哪儿,突然听见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亚瑟王子,亚瑟王子,您怎么躺在这里?这儿的水很冷的,待久了会被冻住啊!” 是谁在喊我?他茫然地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双圆圆的银色眼睛在上空看着他,人鱼少女粉嫩的唇尾微微垂着,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又像是有点疑惑。 他这才发现自己躺着,身下是坚硬但质感细腻的贝壳。白光化作澄澈的水纹,浑身发光的水母和一身透明的乌贼飘摇而过,头顶亮光的小鱼聚在他的身旁,仿佛在不满他占了它们的位置;墨绿色的海藻随着水流柔软地摇曳着,各色珊瑚堆叠在一起,形成五颜六色的丛林。 我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来了?发生了什么?我怎么没有去那个地方? 人鱼少女见他不回话,刚想再问,被身后赶来的另一位红发人鱼少女迅速地连拉带扯,一下子就给拖出很远的距离。 亚瑟怔怔看着。她们的交谈声远远传来,在耳边模糊不清地回响着:“……你怎么敢靠近亚瑟王子啊!不怕女王殿下认为你要谋反吗……?” “可是他看起来好孤单啊!” “那也和我们没关系,谁让他不是女王殿下生出来的王子呢?本来女王殿下就因为雅尼克王子从她生下来的时候就被亚瑟王子顶替这件事迁怒了好多人鱼。你再靠近亚瑟王子,小心也被杀掉……” “……好啦好啦,知道了啦……” 什么叫做……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孩子?他很困惑。妈妈说过,她的孩子只有我一个啊? 虽说现在多了一个雅尼克,但我不介意和他一起分享我的妈妈。他的右耳鳍伤得那么严重,肯定非常的痛。不过我的妈妈非常厉害,一定能让他再也不疼。 最近妈妈都没来看我,也不让我去看她,不知道为什么。我特意学的她最喜欢听的曲子,她也不来听听吗? 他想起几天前自己因为过于思念妈妈而偷偷去找她的那一次。他偷偷摸摸地躲过守门的侍卫们,却怎样也进不去那座万色珊瑚和雪白骨贝搭成的宫殿。没有办法,他只能凭着记忆大概去辨认她的房间,悄悄地摸到那扇窗下,小心翼翼地抬头向里面看去—— 头戴宝冠身绕珠纱的美艳女王,轻轻地摸着躺在华贵贝壳床内的人鱼男孩被半长不短的蓝色卷发遮掩的额间,同色的眼底闪烁着温柔而深邃的微光,嘴里轻轻哼着的是亚瑟最熟悉的摇篮曲。 “我可怜的雅尼克,你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妈妈一定都会替你讨回来的。不管是敢欺骗我的王夫,还是我那可恨的妹妹,甚至是他们两个生下的那个恶心的孽种——” 她的声音明明是那么轻那么细,可这一刻的表情却那么凶狠和残暴,把偷看的亚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咣当撞上一棵黑褐色的铁柳树。 人鱼族的女王猛地扭头,压着声音低斥道:“是谁?!” 亚瑟一惊,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猛然翻上头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这时候他不是应该带着自己最擅长的陶笛进去,给妈妈吹她最喜欢的那首曲子吗?这可是他特意学的,用了很长的时间练习,好不容易才学会的—— 我怎么会不敢进去,甚至还想要马上逃走? 他看着女王为了不吵醒熟睡的雅尼克,特意走到门外,压低声音让士兵们去搜侵入者,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等到她重新开门回来的那一刻,他忽然一转身,线条流畅闪闪发光的宝蓝色鱼尾一拍,一个刹那就蹿出去很远。 他回到了自己的宫殿。心剧烈地跳着,让他一点也冷静不下来。 我在害怕什么? 他这样问自己,却得不到回答。只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过要去找妈妈,而是每天都在期待着她什么时候会想起他,然后带着他最喜欢的海藻馅饼过来看他。 等到雅尼克的右耳鳍被治好了,她肯定就会来看我了吧?他这么希望着。 第一天,她没有来。亚瑟望着空荡荡的宫殿门口,心说雅尼克的伤没有那么快治好,他知道的,他会很懂事地等她的。 第九天,她还是没有来。亚瑟看着空落落的宫殿门口,心说雅尼克也许只是恢复了慢一点,他知道的,他还是会很懂事地等她的。 第十六天,她仍旧没有来。 第三十八天,亚瑟望着依然冷清的宫殿门口,心想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她是不是忘记我在这里了?不可能啊,这一百多年她经常来这里陪我玩,不可能会记不住! ——“谁让……他……不是女王殿下……生出来的……王子……呢?” 他突然怔住了,那一天听见的、人鱼侍女们的谈话在耳边不连贯地响起。起初还只是断断续续组不成一句话的字词,却在隐隐约约地变得越来越清晰—— “谁让……他不是……女王殿下……生出来的王子……呢?” “谁让他不是……女王殿下生出来的……王子呢?” “谁让他不是女王殿下生出来的王子呢?” 妈妈是因为这个,才不能来看我的吗?他恍惚着想。 那只要我是她生的孩子,她就能来看我了吧? 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变成她生的孩子呢? 他去问每一个他能接触到到的人鱼,可每一条人鱼听到他这样问,全都会摇摇头,露出或不耐烦或觉得很好笑的表情,对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亚瑟王子。您永远不可能成为女王殿下亲生的孩子,您还是放弃吧。” 为什么?他再一次不解的发问,然而谁都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错开他游走了。 终于有一天,有一条和女王有着同样美艳容貌的人鱼生硬地按着他的肩膀,神情癫狂地解答了他的疑问:“因为你是我生的!不是她生的!所以你怎样都不可能变成她生出来的孩子!怎样都不行!怎样都不行!!!”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娇艳地笑着,就像是甜美却致命的毒药,“你也拥有着人鱼皇族的血啊,凭什么她那个位置就不能给你呢?怎么说她曾经也爱过你呀,虽然只是把你当作她生的那个恶心的玩意来爱——” 她用透明的长指甲刮过亚瑟万分惊恐的脸:“可她也是有爱你的啊?所以你去和她说,让她作为如今不要你的补偿,把那个位置让给你吧?” 位置?什么位置?如果我和妈妈要这个,她会肯来看我吗? “也许会吧?”她咯咯的笑起来,“毕竟她那么看重这个,为了这还想杀死自己的亲妹妹呢!” 那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亚瑟在这个片刻就做出了决定。我不会要的,我要用别的方法让妈妈主动来看我,他十分坚定地告诉自己。 但就在那条妖艳的人鱼来过的第二天,他的妈妈带着一队装备精良的侍卫和士兵,堵住了他的宫殿门口。 他兴高采烈地迎出来。他想妈妈今天终于有空过来看他了,却不料下一刻,那面对他一向体贴宽柔的人鱼族女王却在此刻冲到他的面前,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他的左脸,啪的一声清脆明亮。 他的脑内嗡嗡作响,头晕目眩,一片混乱,左脸火辣辣的痛。他愣愣地捂着脸,依稀听见她在尖声骂道:“……你这个杂种!是不是还想取代我的雅尼克?!你在妄想什么?!你这个偷了雅尼克一切的小偷!要不是你,我的雅尼克也不会被我那个恶毒的妹妹毁成这样!我要惩罚你,你的罪为窃国!侍卫长呢?现在就把他给我赶出去,让他永远不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任由士兵们架住双臂,拖着身体,他木木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切。光滑漂亮的蓝色鱼尾在粗糙的沙砾上刮过,留下几丝浅浅的血痕和一块蔚蓝的鳞片,被活动的水流轻柔地卷走。 她说得对,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变成她的孩子,因为我的出生从一开始就被定好了,无论我做出怎样的努力都不可能更改。 ——我连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错的。 那个爱我的妈妈,已经死掉了,不在这里了。 所以也让我离开这个世界,去另一边找那个爱我的她吧—— 嘭! 嘭! 嘭—— 每一声心跳都像深海中渐渐逼近的庞然大物,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清晰。最终在短短的数十秒过后,猛然停止。 26. 亚瑟之章 尼禄大叫:“要是他死在这里,我和你没完啊啊啊——!” 陆衡一顿,但已经来不及了,人鱼修长精瘦的身体在这一秒绷到极致,仿佛搁浅的鱼挣扎到了最后,最终向看不见的深渊落下,痉挛蜷曲的十指无力地展开,苍白发青的脸软绵绵地垂到一边。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看着尼禄扑到几乎没有呼吸的亚瑟身上,急速狠命按压着肌肉坚实的白皙胸膛。女神手法熟练的程度超乎想象,仅仅几下就令亚瑟噗地喷出来,紧接着便急促地呛咳起来,粗喘着恢复了些许神智。 尼禄见状,两腿一软坐到地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额角全是细细的汗珠,粘连着几丝浅金色的细发,整张脸白得像一层透明的薄冰。 还、还好救回来了!太好了,欧尼斯和阿塔佳提斯没有理由来上门找茬了!尼禄剧烈地喘息。 虽然给救下来了,但这条鱼踩雷的功夫真不是盖的,等下彻底清醒的时候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能让陆衡更加发怒的话来。以陆衡的能力,我能从他手底下把这条鱼给抢救回来一次已经很不容易,再来一次我不觉得自己还能有那个幸运值啊……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把他捡回来?我当时会不会是脑子出问题了,居然因为太过惭愧为了逃走而骗他结果让他等到饿晕过去这件事,就这么不清醒地把他给带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这么善良的女神啊…… 现在怎么办?把这条鱼扔出去吧?确实应该丢出去,因为再不弄走陆衡绝对会—— “你什么意思?”陆衡脸色难看,耳根一片火红,那是再一次发怒的前兆。“就因为这么个不长眼睛不讲人话的玩意,你要跟我没完?” 尼禄一怔,当即想起自己刚刚在紧急关头不假思索说出来的“要是他死在这里我和你没完”,顿时愣住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混账害得你被那哥什么斯顿的人打成那样,你竟然还要因为他和我没完?!”陆衡脖间爆出青筋。 “要不是他的身份,他那样对我,我早就亲自揍死他了!我说那句话只是想让你别杀死他,没有真的要和你计较的意思——”尼禄突然呆住。 你是怎么知道,那天我这么狼狈地被追着跑,是因为潜进去后被亚瑟缠住,所以没能在被守卫发现前及时带着玛利亚逃走这件事的? 你是从哪里了解到的?我被你救回来后,你等着我醒来再什么都不说怒气冲冲地离开,是为了去搞清楚这些吗? 我还以为你当时那么生气地走掉,是因为我又一次什么都没告诉你就偷偷溜走,让你再一次花费无数心血来找我,找到的时候我的样子还那么尴尬,你觉得要让我长长记性才行什么的。毕竟我不能仗着有你垫底,每次都要这样肆无忌惮地折腾…… 等会儿,我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错觉,尽然会觉得每一次都会有陆衡来救我?以前的十个轮回,我还没长够教训吗? 女神用力地摇了摇头,让自己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清醒。这时只听陆衡用力地从鼻孔哼出一口气:“你别以为这样说这次就能过去了!我告诉你,前面你不等我回来就偷跑出去而且还被不死族抓住的账,还有更早的你没告诉我就偷偷去找那哥什么顿的账,我还没一笔一笔的和你仔细的算!你等着吧!” 要这样说的话,那你要和我算的账可就太多了。比如之前我为了蹲守克劳德而悄悄离开旅馆前往南潘角斗场当一名斗士,你在找到我以后虽说很恼火,但也没说要教训我,甚至还愿意把被克劳德重伤的我抱去那名红发医生的家里;还有更早以前,我为了解开爱德华献祭整个穆勒家族使用的魔法阵,自残导致自己失血过多昏过去,你也没有嫌弃地马上带我去找医生,虽然我醒来后你的表情很难看就是了…… 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向我追究,你怎么那时候就没想起来呢? 尼禄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没在脸上明显地表现出来。他知道如果真的笑出来,陆衡肯定又会眉峰竖起的跳起来,然后丢下几句难听的话再头也不回地出去,回来的时候却会带他非常喜欢的、夹着碎果仁和玉米片的三明治。 明明脾气这么恶劣,但该细心的地方也一点不少。也不知道你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的,怎么会长成这样别扭又那么好玩的性格呢? “你那什么表情,”陆衡不悦地皱着浓黑的眉,“要笑还是要哭?拧巴成这样,难看死了!你想吓死我啊?!”本来就长得丑,还露出这么奇怪的模样,到处乱跑吓到别人不说,我今晚绝对会做噩梦! 尼禄很无奈:“那你闭上眼睛别看不就好了。” 一听他这样说,陆衡顿时有种火气滋滋烧到头顶的感觉:“想都别想!想趁着我闭上眼看不见的时候再偷跑,这么傻的当我才不会上!” 我就没那个意思好吧。尽管我偷摸走掉的次数不少,但你怎么会第一时间就想到那里去啊……尼禄看着陆衡满脸怒气地踢了到这时还瘫在地上用力喘气的亚瑟一脚:“别装了!我有控制力道的,你死不掉!起来!” 从你刚刚的架势来看真是完全看不出来你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那喉骨响来响去的动静可是相当大……尼禄满脸黑线地看陆衡微微弯腰,精悍结实的手臂一把拧住人鱼的后衣领,用力提了起来:“还敢骗尼禄说我讨厌他吗?” 亚瑟没回答,眼前一片模糊迷离的白,意识似乎被留在了时光遥远的彼端,令他什么也听不清楚,只有让他感觉莫名其妙的滋啦声,像是不连贯的电流。 陆衡见他不说话,刚准备给他一拳清醒一点,被尼禄一把抓住手腕拦下了:“这情况不太对,你别继续刺激他。” 矫健英俊的黑发男人露出清晰的不满神色:“那关我什么事,我一定要让他承认刚才全是在撒谎!” 没想到他这么在乎这个,尼禄有点诧异,心说这条鱼一看就知道是被养在亚特兰蒂斯什么都不会的王子,已经是被保护到什么也不懂的程度,不知道怎么交流,看见什么就是什么,看不懂开玩笑和口是心非这样复杂的情况,所以说话也是毫无遮拦容易得罪人……陆衡没有看出来? 不过能那么生气,那很有可能是真的没看出来?或者说看出来了但因为脾性太差,不管怎样都要教训这条鱼,让他明白话是不可以乱说的……尼禄蹙着修长的眉:“但你这么打他没用啊。而且要是打傻了,到时候不好交代。” 陆衡瞪着动也不动的亚瑟,心说这还用交代?就这无缘无故四处找死的玩意,直接给一拳了他的心愿不就好了?也不知道尼禄到底是在担心什么,总不能是因为这家伙脸上长了点奇奇怪怪的东西吧?这一片片的和那些拔下来的鱼鳞一样,尼禄的审美能有这么难看?虽说尼禄长得也不是很好看,但审美还能被外表同化的? 他偷偷错开视线,不引起尼禄注意地瞥了一眼过去,看到那被汗打湿到几乎能看见底下青色血管的白皙脖颈,没入白色的衬衣领里,顿时像是被细小的沙砾刺进眼睛似的,猛地闭上眼睛,立刻转回来。 怎么那么白?是不是一直没吃饱啊?他想。 尼禄没注意到他这一奇怪的举动,凑上前拍了拍亚瑟的脸。 人鱼的脸已经恢复些许的气色,但还是白得像质感细腻的大理石一般深刻。他一动不动地被陆衡提着,两只眼睛无神地微睁着,线条好看的嘴唇微微开启,海蓝色的微卷长发随着低头的动作散落下来,像是密集的海草。 这该不会是给陆衡掐坏了吧……尼禄有点担心。不过没死就好,这个状态也挺好的,起码不会再添乱,而且就算人鱼族的那两个神祇找上门我也有办法挡回去,问就是他从一开始就那么傻—— “……为什么,就是不能让我死呢?”亚瑟喃喃道。 尼禄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亚瑟顿了顿,先是深呼吸一大口气,继而大喊道:“我,想死啊——!” 啪! 话音刚落,还不等一脸不耐的陆衡给他扔出去,尼禄劈手抽过来一记耳光! “如果你不是人鱼族的王子,我就不是打你一耳光了,我直接一拳打你肋骨上,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世界的险恶。”打完耳光,尼禄一把掐住他的下颚,用力一顶,逼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一双浅金色的眼贴得很近:“之前是因为你的身份,我才没对你动手太狠。但我不是你的母亲,让你这么折腾还要纵着你。现在清醒了吗?” 亚瑟霎时被打蒙了,脑海里一片翻腾,被打的侧脸立时有些红肿。半晌过去,他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嗫嚅道:“原来你不肯杀我,是因为这个身份吗……” 下一刻,他勾起嘴角,在脸上画了个难看的笑:“你……放心,杀了我也没事,我……早就不是什么人鱼族的……王子了。” 尼禄一怔:“不可能的,我不会认错的——” 那一次你和玛利亚在一起,我可是仔仔细细地调查过你的背景!而且当初的你还有个人鱼皇的头衔,尽管我没查到你是怎么继任的,但现在和我说你不是人鱼族的王子?这糊弄不知道的人还行,对我可没用! “我……也希望我是啊,”亚瑟笑着,但蔚蓝的眼睛合着,眼角隐约有些湿润。“但我不是妈妈……亲生的,没……办法。” 尼禄:“……” 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鱼族皇室秘辛……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他们的家庭关系真复杂啊……不对!那这样的话,我之前不是白被这条鱼折磨? 被死死扒住不能及时逃走,还被人施展来自不死族的阴寒诅咒;被拼命抱住不能马上离开,甚至还因为被锁在怀里差点被心理阴影吓死…… 尼禄心头愤火燃起。但刚一攥紧拳头,亚瑟就像是发现了猎物的鲨,两眼发直地盯着他握紧的五指。 他这样盯着尼禄,陆衡不知为何有点不爽,当场把他往旁边一甩,直接砸进墙角,发出轰的一声。 尼禄疑惑地瞄向陆衡,黑发的男人理不直气也壮地瞪回来:“我刚刚没打够,再打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着你抢在我前面先动了手,我刚攒好想要一并发泄出来的怒火一下子就卡了壳,突然出不来了,还有点无力…… 亚瑟没爬起来。他躺在砖石砌成的废墟里,感受到额间和眉骨有些汨汨流淌的湿润,视线被模糊,刺痛时不时传到脑内,那应该是受伤流出了不少血。 尼禄走上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就像一片死海,因为依稀蒙上一层阴暗的灰而变成深蓝的颜色。 他好像什么也没看,又好像在看着什么,只是除了他谁也看不到。 尼禄微微俯身,细软的浅金色发丝垂落下来,轻轻地扫过人鱼的脸,带来一阵微妙的痒意。 “你是真的很想死吗?”尼禄轻声问。“怎样都不愿意活下去,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放弃了自己,只有死亡才能为你带来解脱吗?” “是啊……”他轻声道。“是啊。” 尼禄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如雪片纷飞似的光屑汇进他的手心,迅速地拉长成型,最后脱出光辉的是一把明亮却不耀眼的银色长枪。他双手持着枪身,锋利的尖端直直对准人鱼起伏的胸口。 “你还有可以后悔一次的机会,”女神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是在哼唱着一首摇篮曲。“如果没有想要反悔的意思,那这把枪就会刺下去,从此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你的影子。” “——你甘心吗?” 亚瑟的嘴角越咧越高,几乎快到耳根,瞳底如碧澄天波下有海涛尽情翻涌,肆意鲜明:“我甘心。” 枪尖落了下去,刺出一簇怒放的血花。 27. 亚瑟之章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只要一想到即将要奔赴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就会觉得一切的痛苦和绝望都可以忍受,甚至连以前反复察觉到却不肯承认的、自己对这边的恐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口很痛,能感受到皮肉和血管被切开,大股血液迅速喷涌。强烈的痛觉如倒灌的河流瞬间溢满脑内,冲击着剧烈摇晃的意识。 眼前突然黑了下去。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像是在挣扎着要往上爬,可是什么也抓不住。 就像那天一样。 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像是在挣扎着要往上爬,可是什么也抓不住—— * ——沙沙沙。 海蓝色的鱼尾磨过粗糙的沙砾,被带角的细石壳和埋在沙间的尖贝刮掉一片又一片亮晶晶的鳞片,露出下面细白的肉,再被蹭到一层再一层地破裂,随着暗红色的血翻卷出来,被轻柔的水波吞去痕迹。 这应该是很痛的。他从来就不是能忍受疼痛的存在,因为从小就被妈妈保护得很好,连手指不小心蹭破一点皮都会被各种安慰和关怀。可如今这样大范围地受伤,不知为何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脑内空荡荡的,心底全是不解与茫然。 我不能留在亚特兰蒂斯,那我……还能去哪里? 他想起妈妈描述的“外面的世界”,那是一个昏沉阴暗的地方,有看不见但是会吞噬一切的大怪物,以及看得见却看不到内心而且也能吞噬一切的小怪物。许多厉害的人鱼族都完全不能在那里生活,更何况是什么也不会的他? 他下意识地抱住头,海蓝色的眼珠剧烈颤动,不可名状的恐惧窜上心头。 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怨恨我偷走了这两百年里应该被她好好照顾长大的雅尼克的位置。她要报复我,所以要把我送给那些怪物吃掉—— 可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代替雅尼克啊。 要是能够回到故事的起点,我愿意成为雅尼克,而不是亚瑟。 人鱼族的士兵将亚瑟拖到亚特兰蒂斯外。这里一片荒芜,放眼望去几乎看不见光,浑浊乌黑的水流压过来,吹开沙里一把密密麻麻的尖刺和嶙石。陡峭的石崖下堆着一层又一层雪白的珊瑚,像是尸骨垒成的森林。 “就是这里了,”带队的侍卫长说。“只能委屈您暂时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女王殿下消气了,她还会接您回去的,不要担心。” 亚瑟一愣,已经无神的双眼猛地浮起一丝微光:“她……还会……” “她肯定会的,”侍卫长微微后退一点,向他俯身行礼。“这话不应该由我来说,但我可以肯定,她还会来接您回去的。在那之前请您尽可能地活下去。” 这句话就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在他们走后,亚瑟拼了命地在这片死海生存。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原来食物的获取是这么地不容易。为了活着,就算是有些发臭的生鱼或是酸苦难忍的莓果都要逼迫自己吃下去。曾经他对那些不够精细的饭菜百般挑剔和无尽浪费,现在却怀念那只是不合自己当时口味的滋味。 他不记得自己支撑了多久,但忘不掉那一天,侍卫长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侍卫长还是没变,花白凌乱的长头发和又高又瘦的颧骨,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交错,身上穿着青灰的胸甲和臂甲,腰后挂着对大多数身形纤细的人鱼来说十分宽厚巨大的剑,粗大有力的鱼尾摇摆,带出一波明显的水纹。 只有他变了。原本细嫩的手指变得很硬,黯淡的鳞片不再闪闪发光。 侍卫长说:“很高兴您还活着,亚瑟王子。就像我之前和您说的,终有一天女王殿下还是会把您接回去的。您看现在就是这一天到了,并不算太远。” 他张了张嘴,没有回答。很长时间不说话,他有点忘记要怎么发声了。半晌,他才艰难地吐出一个低哑的气音:“……嗯。” “请您和我们回去吧,”侍卫长脸上的皱纹完全舒展,露出一个慈祥和蔼的笑容。“女王殿下非常想您。她养了您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就讨厌您呢?当初她只是被苏珊娜殿下和王夫的事冲昏了头脑,如今她已经全部都想清楚了——” 噗呲。 一把顶端削得尖细的石刀,径直穿入侍卫长没有任何保护的腹部。 侍卫长睁大有些混沌的眼睛。许久没有参加过战斗、自从中年以来就一直在懒散度日的老迈身体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能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亚瑟拔出石刀,再次捅进! 伤口喷出一道利落的血线。明明还是那张仿佛这世界最完美艺术品的脸,却不再露出温暖的笑容,而是睁着一双冷漠的冰蓝双眼,苍白的唇抿得很紧。一向单纯又天真的、被宠爱得什么也不会也什么都不懂的小王子,在此刻变成了一匹谁也认不得的野兽。 四周一同跟来的人鱼族士兵都惊呆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回过神来,直到他们看见侍卫长瞪着几乎要脱出眶的眼睛,勉力去拔挂在腰后的重剑要去反抗,却被昔日的人鱼族王子亚瑟一拳捣在脸上,当场令那张苍老的脸上喷出数道血箭! 他弯下腰,看着狼狈地倒在沙中的侍卫长,声音逐渐从粗哑恢复到低沉:“……谢谢你,对我撒谎。” 侍卫长蜷起身体捂住腰间的伤口,听见这话顿时一惊,心说他知道了?不可能!他都被女王殿下保护到思考已经简单得什么事都不会细想,怎么可能会—— “妈妈她……早就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了,”亚瑟嘴角勾起,比以前还要有力的手臂拧住侍卫长的一条胳膊,使力一折,侍卫长当即从喉间喷出一声凄惨的嘶嚎。“虽然我也不知道她是多早以前知道的,但应该比我知道的时候……要早得多吧?” 她明明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来看过我,只是我一直认定她的工作很忙,于是每天都在盼望着她能结束工作,再过来见一下我,听一听我练习了很久才学会的、她最喜欢听的那支乐谱。 “雅尼克他……不只是被我真正的妈妈弄得……失去了一边耳鳍,”亚瑟又是一刀下去,血滋啦一下喷出来,被轻柔的水流卷走。他看着那一泼被带走的血,挂着怀念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讲着,中途停顿几秒,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他甚至……没有神智,自己不会动,后来也只能躺在床上……就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所以第一次见到雅尼克时,亚瑟看不到这个精致漂亮的人鱼男孩有什么表情,他从头到尾只是木着一张脸,每个动作都迟缓得像个关节生锈的人偶;也从来没见过他出现在亚特兰蒂斯的其他地方,更没有从人鱼侍女的交谈里听到过他在哪儿活动的消息。 人鱼族的女王殿下恨着这一切。她恨和妹妹私通的王夫,恨抢走真正的“亚瑟”位置的亚瑟,更恨私自用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幼儿掉包她的孩子,最后还把她亲爱的雅尼克折磨成这个样子的妹妹。 她把不停求饶的王夫杀掉分尸,逼迫癫狂大笑的妹妹吃掉他的肢体。但她不知道要怎样对待亚瑟。 她每分每秒都在清楚地意识到,他没有错,错的只是他那如此不堪的出身。 在这位人鱼族王子真实的身份揭开前,她也曾将被噩梦惊醒大哭的他搂进自己的臂弯,唱着悦耳的摇篮曲哄他入睡,以及心疼地亲亲他不小心蹭破皮的手指。 但他越幸福,就越显出雅尼克的情况有多么悲惨。 如果那孩子真的是我生的就好了,她摸着躺在床里木然看着上方的雅尼克。这样我也不会对雅尼克如此愧疚,我的爱给错了一个虚假的孩子。 她这样想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一天,将一切都献给水声之阿塔佳提斯大人的人鱼族祭司前来,告诉她:“您想治好雅尼克王子的话,就让他吃下亚瑟王子的血肉,这样他的灵魂就会得到治愈。” “——而您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用在意,到底哪一个孩子才是真实的了。” 直接让雅尼克吃掉亚瑟,一旦传出去就会令整个亚特兰蒂斯动荡。但如果亚瑟是一个有罪的人鱼,那他会有怎样凄凉残忍的下场都是理所应当的—— “她……那天说,我永远不能出现在她的面前,说的是……心里话。”亚瑟拿出了石刀。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那样傻乎乎地被赶出来,再傻呵呵地以为她只是一时生气,出气冷静下来以后就会把自己接回去……就好了。 但有一天在被海魔巨蜗追赶时,前来狩猎的人鱼族士兵休息时的讨论,让他明白了很多从前根本不会在乎的细节—— “女王殿下吩咐了,在侍卫长大人把亚瑟王子带回来以前,我们得把这些祭司大人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到时候直接就能和亚瑟王子的血肉一起给雅尼克王子吃,不用再浪费时间……” 侍卫长的腹部已经被他戳得血肉模糊。整个腰部几乎都被洞穿,枯白的皮和红色的肉被完全翻卷出来,露出里面看不清形状的内脏。 整个过程好像很长,又似乎很短。周围散在不远处的人鱼族士兵们眼睁睁地看着侍卫长在痛苦地挣扎,最后难看地断了气,但还是没有一点这是现实的感觉。 那可是亚瑟王子啊,是小时候会给守夜的他们送点心,长大后遇见他们也会温柔地说一声辛苦的亚瑟王子啊,那么纯粹又那样温暖的亚瑟王子,怎么可能会这么狰狞地杀掉侍卫长呢? 看着他们惊讶地望过来,那一个接一个不敢相信的眼神,亚瑟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下一秒,鱼尾发力一拍,冲向他们! 杀戮并不是一件能让他感到开心的事,可他还是这样去做了。 满地是人鱼士兵们失去生命的躯体,外漏的伤口淋漓带肉,径直闯进亚瑟骤然紧缩的深蓝色瞳孔。 这不一样,他颤抖着。这和为了生存下去杀死那些凶残的海兽,是不一样的。 剧烈的呕吐感直冲上喉头,石刀从手心陡然滑落出去,他弯下腰捂住嘴,猛然坠到海底的粗石滩上,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吐简直翻江倒海,简直要把这多日来没有被精细对待过的食道都绞成碎片从喉咙里喷出来,满嘴都是酸涩浓重的血腥。猛烈闯上头顶的血让他浑身发软,眼前一片昏黑,耳鼓轰轰不断震荡。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脑内一阵天翻地转。等到终于回过神时,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狂蹦,血液冲击四肢百骸,但怎样都使不出力,唯有脸上一片湿润触感明显。 那是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 他不在意地抬起头,登时一怔,面前那一片血肉淋漓居然不是原来看到的那种红色和白色,而是通通化为沉闷的黑色,看上去没有之前那么恶心了。 他们多色的鱼尾,青灰色的甲胄,把身下粗白沙石染成暗红的血,此刻都是苦闷压抑的黑。 他似乎看不见了,却也不是真的看不到了。 游到石刀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它被血和肉屑涂满的尖端,对向自己的脖颈。 已经是变成这样无聊难看的世界,他是时候离开了。 他应该回到那一边,去找他真正的妈妈—— * 令所有知觉都抵挡不住的温暖力量从心间急速地灌入,迅速地游走到全身。他微微睁开眼睛,在模糊中先看见的是如晨间阳光温柔洒落的浅金色发丝,遮着精致的耳廓,再一画又一画地勾勒出从下颌到侧颈这一段紧实流畅的线条,像是优雅斯文的天鹅。 真好看,他想。我有多久没见到过这么让我感到舍不得的美丽画面了? “醒了的话就起来。”有人说。 他一怔,霍然眨了眨双眼。越来越清晰的视野里,世间绚烂的光彩投入其中—— 愿意为他带来死亡的先生此刻坐在他身旁的地上,右手正按在他的心口,手下白辉清透闪亮,却一点都不夺目,反而有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更靠近的安心感。而另一位差点就可以将他送到那个世界的男人,站在愿意为他带来死亡的先生身后,此时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甚至已经一脚抵在他的太阳穴边—— “看什么看,叫你起来听不见吗?!”黑发男人怒吼。 “你起来吧,”愿意为他带来死亡的先生收回手间白芒,拍了拍手就要站起来。“这下我也算履行了当时答应你的‘愿意送你死’了,剩下的就请你自己搞定吧!” “等一下!”他霍地一翻身,转眼抱住对方修长笔直的小腿。“我……不是死了吗?我怎么……还会在这里?你……没杀我?” 尼禄被他一把扑中搂住,立即无语。他拦住差点真的一脚踢过去的陆衡:“……杀了啊,可你并不想死啊。” “不……不可能!”亚瑟死死瞪着那张白得几乎边缘只剩透明的脸,“这个世界,已经……已经不属于我了!我……我根本看不到一丝黑白以外的颜色——” “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尼禄问。 亚瑟一愣,无意识地看向那一头散在肩前背后的浅金色长发,回答道:“……金色,像阳光一样的金色。” “你不是能看到的吗?”尼禄说。“我有金色的头发。” 他轻轻一敲亚瑟紧抱住自己小腿的双臂,在亚瑟因为莫名其妙的酥麻松开双手的同时,飞快地抽出自己的小腿:“我已经送你死过一次,现在的你是重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了的,亚瑟。” “我就不对你说什么欢迎回来了,不然我怕恶心到我自己。” 28. 阿尔弗雷德之章 如果真的想死,那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天青色的绒纱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外边浓得几乎能淹没整个世界的夜色半点也透不进来。尼禄把自己塞进用丝绸被和驼绒毯堆成的窝里,死死睁着一双如黄金融化般深沉明艳的眸,里面填满的是不敢相信自己又回到这里的恐惧和被上一次死亡的体验魇住的绝望。 这是第几次回到这儿?又是第几次死在那个少女和她的骑士手下?为什么我又一次回来了?我要死上多少次才可以真正地离开这个噩梦? 女神不知道。 他想起上一次的死,整座彼弗罗斯特都在无法形容的震动和摇晃里崩塌,熊熊烈火烧红半片天穹。腹部以下被碾到只剩下一团血糊碎肉的他躺在那一片废墟里,看着小小的侏儒坐在巨大的机械傀儡肩上,钢铁右掌托着披散一头金色卷发的少女,身后跟着数十个同样庞大的机械傀儡。 呼吸顿时急促,甚至每一次抽气都能感觉到身体在疯狂地抽搐。他战栗着抱住头,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我到底要死上多少次,才能得到永恒的宁静? 要是永远都被困在这个每一次都要让我去迎接那种结局、不停崩溃的轮回里—— 顶着软被和绒毯,他猛地坐起来,着了魔似的呼唤自己那生来就有的长弓,直勾勾地看着它被无数雪片似的光点构出巨大的身形,琢出银色的外表,披上雪白的辉芒。再着了魔似的让那同色箭矢突然出现,搭在弦上,拖出流星一般绚烂的长尾。 他抓住那支箭,死死地盯着它雪亮锋锐的尖。半晌,迟缓地用那一朵箭尖对准自己挺直脖颈尽力露出的喉结。 只要这样插下去,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生不如死的折磨和痛苦都会在这个瞬间得到解脱,只要狠下心刺进去—— 他不记得自己度过多少个这样被恐慌和无望折磨的深夜,只知道每一次那箭顶割破皮肤,随着喉间一片湿润的猩红蔓延,带来的刺痛一把拽住了他还想继续往下切进的双手。 ——我就甘心这样结束吗? 我用多少心血培养的骑士,竟然会因为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女就这么容易地背叛我? 我用数万年来守护的人族,竟然会因为一个平凡的人族少女就这么轻易地否定我? ——我根本就……不甘心! 即使输了很多次,次次都会回到所有发展的开始;无论找了多少个借口,说就算自裁说不定也会回到这个故事的起点还是其他,结果都是那支星辉之箭被突然放下,化作数不清的光屑,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样落进空气里,渐渐隐去踪迹消失不见。 那明明已经放弃想要死掉,却还是挣扎着不想就这么死去的感觉,尼禄到现在都能清清楚楚地回忆出每一个细节。 要是真的想要离开这个世界,那就不会想要四处找人杀死自己吧?因为死亡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啊,他在心里轻声说。 只要你的心真的死去,那你就会有无限的勇气,不会对怎样离开有任何要求。 你其实是在向这个世界求救啊,女神想。我也就帮你这一次,谁让我看着不忍心啊…… * 亚瑟微怔,随即回神过来想要反驳:“这、这怎么能算是重生,这连死都不算——” 话还没说完,嘴里顿时被塞进一个柔软温热的蓬软物体,带着小麦的香气、咸肉的气息和甜美的蜜香,直直钻到舌根,让他不自觉地就咬了下去,鲜甜浓郁的肉汁迸溅出来,顺着食道一路温暖到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进食过、十分干瘪的胃袋里。 “吃点好吃的,你就不会想死了。”尼禄微微俯腰,一手将裹着鱼松和鱼柳的三明治一股脑地填进人鱼的唇间,另一手拿着陆衡刚刚递给他的、夹着碎果仁和玉米片的三明治,咬了一口:“当然你要还想死的话,我是不会再帮你了。接下来你爱找谁送你去死就找吧,反正我是肯定不行的。” 亚瑟懵住了。他想说这样不算数,你根本就是在糊弄我。可当那修长白皙的五指从鱼香满溢的三明治一角松开,轻轻拂过他的唇尾时,他登时有种微微酥麻的感觉,骤然窜上头顶。 尼禄戳了戳他细腻光洁的侧脸:“这个房间暂时借给你感受一下重生的喜悦……” 他还没来得及理解那是什么,但却已经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抓住那一抹金色。但尼禄已经不打算再搭理他了,站起来转身就走,把十分茫然自己现在好像很奇怪的人鱼留在原地。 “但只借到晚上!天一黑你就得离开。”女神扔下这一句,掉头就走。 这两天本来破事不少,还被你这长不大的人鱼各种折腾,我没当场暴揍你一顿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虽说没上来就打你是因为刚开始的我觉得你是人鱼族的王子,心里怎样不爽都要在脸上虚伪地装一下友好…… 不好,忍不住就想起来那一次轮回里你是怎样残忍地对我的……再不走这里估计会成为凶案现场,主犯毫无疑问就是我…… * 解决掉亚瑟这个别的不行踩线一流的存在,尼禄松了口气,开始思考接下来需要紧急处理的一件大事:玛利亚到底去哪里了? 本来想要去找她,结果因为突然冒出来的亚瑟耽搁了一天左右。如果那个晚上她能逃出去就最好不过,害怕的是她又被奴隶商人给抓回去。逃跑的奴隶再被逮回去的话,受到的惩罚肯定很重,她说不定会恨我怎么没把她彻底救走,只是带出那个牢笼似的房间就结束了…… 可恶,我也想把她完全救出来,不想救到一半就被迫逃走啊!不把她控制在我能掌握的范围里,我根本不放心,总是在害怕她会遇上曾经的那些骑士,最后又要向星辉与纯洁的女神“讨回公平与正义”—— 果然还是回去把亚瑟打一顿吧!因为当时就是他在可劲妨碍我! 他不自觉地用手指蹭着自己轮廓精巧的下巴。这只是个习惯性的动作,但当他将脸微微抬高,露出从下颌流到锁骨格外修长的肌理线条时,居然让陆衡光是从那一个指尖摩挲的细节,就能突然地感受到那一片皮肤的温热和柔软。 陆衡喉结陡然上下滑动了一下,仓促地移开了目光。没过几秒,他又挪回视线,左手从腰包里掏出一块布巾,下一秒,凶狠地糊到尼禄的脸上! 尼禄:“……” 陆衡语气凶恶,尾音却带着明显的不稳:“你满脸的面包屑,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本来就不好看,脏起来就更丑了!” 虽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看,但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我有点不爽啊……尼禄愤愤不平地擦去嘴角一点细屑,刚准备收好,陆衡飞快伸手就是一夺:“那么慢!你是不是背地里又在策划着要从我眼皮底下偷跑的事?!想都别想!” 尼禄终于受不了他这莫名其妙地疑神疑鬼:“我就没有这样想过好吧,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妄想太严重了得治!” 这话一出,尼禄顿时一愣,心说我竟然会这样毫无顾忌地和陆衡这个臭脾气说话,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很恶劣,这话说出来他绝对会当场炸掉然后用很难听的话轰我一顿。但没想到的是陆衡只是铁青着脸凶巴巴地瞪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这家伙转性了?尼禄一呆,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衡,把黑发男人看得烦躁,不得不用力把脸扭过去。 没一会儿陆衡似乎顶不住了,重重回过头来:“你看什么看!要紧事不做,看我有什么用?!我脸上有什么好看的?!” 你如果不经常这么凶,还是非常好看的啊……尼禄想。 虽然神态又凶又狠,但不可否认的是陆衡的五官真的很英俊,让他做出怎样暴虐凶悍的表情都丢不掉原本的桀骜硬朗。要不是站在这里看着他的是同为男性的尼禄,那帅气挺拔的眉眼绝对能迷倒任何一个能在此刻注视着他的千金小姐。 曾经的尼禄也非常希望自己也能长成这样,但来自母亲的遗传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一幻想。后来他被封名为星辉与纯洁的女神又过了这数万年,时不时会庆幸自己还好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不然如果是长成大哥那副庄重严肃的相貌,那这个女神的位置一天也保不住—— “……你为什么要和他长得那么像,”已经记不清脸的大哥嘶哑的嗓音在耳边回响,“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尼禄一顿。 被打碎的房门,被切碎的床帐,双眼赤红的战神穿着铁黑色的甲胄,举着满身嘶鸣雷光的耀眼长枪。下一秒,那把长枪直直贯入躺在床内的金发少年心脏的位置! 剧烈的痛楚霎时从心间席卷全身,让他无意识地停住了。 原本以为都过去这么长时间,自己已经记不得当时到底有多痛。可没想到真正回忆起来的时候,那几乎剖出整个心脏的剧痛还是这样的清楚又明显。 我和母亲长得这么像,到底是让大哥哪里感到愤怒?我用很多年去找那个答案,又用很多年去忘掉那件事,但好像怎样都不对—— “你怎么不走了?”刻意压低的男声,语气听起来有些凶,仔细一听却有种在别扭地关心的感觉。“走不动了?腿刚刚给那不长眼睛的玩意抱麻了?” 不等回答,他一把揽住尼禄的腰间。尼禄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一下带回了现实,刚准备客气地说两句没事,忽然身体一轻,整个人天地倒转。等回过神来,只觉得有一双坚实的手稳稳地托住身体,自己已经被拦腰抱起。 尼禄:“……” 不顾四周路人讶异的目光,陆衡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街口,冲到街边长椅旁,把尼禄放上去,再蹲下来大力地拍了拍他猛然绷直的小腿:“差不多得了,你又没怎么动过,哪里会这么容易就腿麻!” 与其说那是拍还不如说是捶,而且还是将整条小腿的肌肉直接几下就给锤到完全麻痹,这让尼禄怀疑他是不是趁机报复自己动不动就四处乱跑来了,赶忙拦住他还要继续往下敲的手:“我没事。一会儿我要去马丁子爵那儿。” 刚说完女神就愣住了,我怎么说出来了?我为什么会说出来?是刚才奇怪的温情气氛骗到我了吗? 不等想明白,陆衡狠力一拍他的小腿,力道大得让他立即一疼;随即拍了两下手站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 在赶到马丁子爵的庄园前,尼禄边赶路边思索,好半天也没弄明白陆衡这是什么反应,居然没有像之前那样气得跳起来骂他?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竟然会在意这种事,他要去哪里用得着陆衡管吗!根本不用!于是想通了这一点的女神顺着原来的潜入路线开始偷偷摸摸地翻墙。 等他高度戒备潜进庄园,鬼鬼祟祟地溜进那个曾关着亚瑟和玛利亚的仓库,这才发现这儿不只是奴隶,甚至连守卫都没有一个,只有匆匆离开来不及收拾的凌乱痕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已经成为一座无人的庄园。 尼禄不关心他们去了哪里。他只想知道,掌握着他命运的玛利亚,她到底在哪里? 如果我一直这么找不到她,她是不是又要捡回受伤的爱德华,还是遇见并救赎对死亡执着的亚瑟,或者是在这座名为斯卡布罗的小镇,被那个在爱德华出现前的、我不知道有多么害怕的他捡回去—— 尼禄用力地捂住脸,许久才猛地一下站起来,露出发红的眼睛。 虽……虽然想起他就觉得要做噩梦,但为了这一次有个好结局,我现在就去他那里,不信蹲不到玛利亚! 他正准备离开,忽地发现有个身高将近一米九、衬衫领口都掩不住肌肉精悍线条的人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不远处。随着视线快速上移,能看到熟悉的英俊眉眼,摆着一副永远是不耐烦和不满意的、让人看着就觉得很不好惹的表情。 尼禄:“……” “死心没?”陆衡语气不快。“都不知道你这么执着来这个贵族家里做什么!这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得罪的人特别多!不然怎么会给打两下就觉得有人来报仇了?!一看就知道平常没做什么好事!偷偷关着那么多人,好意思说什么都是花钱买来的合法私有财产,他们绝对不懂王国法律!还是得让我来……” 尼禄一怔,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好像明白了什么,半晌才在陆衡不满的声音里问:“……你怎么打的?” “还能怎么打?直接闯啊!”陆衡下意识地回答,没两秒钟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声音戛然而止,旋即在下一秒怒吼:“你敢套我话!!!” 尼禄眼底溢出细微的笑意。 也许我这一次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 * 在听着陆衡骂骂咧咧回去的路上,日光逐渐变弱,只剩下黯淡的浅黄色光线。在经过一条人不剩多少的街道时,一条浑身都是伤口,甚至还糜烂到有苍蝇嗡嗡跟随的小黑狗喘着几乎没有的气,拼尽全力踉踉跄跄地从前方拐角跑出,每分每秒都像是在燃烧着生命。 没过几秒,一道粗哑男声紧跟其后响起:“一条要死的狗怎还那么有劲到处乱跑?反正都是死,怎么不能让我这没吃过几次肉的解个馋?!” 29. 阿尔弗雷德之章 紧随着说话声出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肥大的鼻头和臃肿的两腮满布大量喝酒导致的通红。一旁有个灰发的路人似乎认识他,看着他拎个空掉的酒壶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一瓶子敲在根本跑不出几步的小黑狗头顶,听见它发出一声虚弱到几乎听不清的呜咽:“麦伦,这样不太好吧?这可是那个阿尔弗雷德养的……” “这有什么,他都被卡佩子爵抓走回不来了!嗝!”麦伦打了个酒嗝,周身一片浓重的酸臭。“再说了,我这是为他考虑!一个回不来的主人,这狗还能活多久?嗝!还不如趁早拿来给我填填肚子,还能帮它去转生找个靠谱的新主人呢!我这是善良!好心!嗝!” 尼禄一怔,不自觉地看过去,只见那躺在地上的小黑狗浑身脏兮兮的,灰土白沙绞着翻出的血肉,伤口能看见白骨。 原来不是被主人抛弃了,而是主人被迫离开了?而且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主人的名字? 陆衡不知不觉停止了骂声。他们离得很近,灰发路人和酒鬼麦伦对话的嗓音也没怎么控制音量,这个距离足够让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那要到时候阿尔弗雷德能回来,然后知道是你把它给吃掉了,”灰发路人一指被麦伦提起一条后腿,腹部瘪瘪的小黑狗。“你肯定会被他弄死!谁不知道他多疼这条狗啊?” 听他这话,麦伦被酒精熏得发热的大脑略微清晰了一点,但没过几秒就被神经深处上涌的兴奋感继续淹没:“……谁怕他啊!一个矮人,那个头还不到我胸,体格比我瘦一大半,我反杀他不是轻轻松松?!而且他还得罪了卡佩子爵,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所以今晚加餐!炖狗肉哈哈哈哈——唔嗷!啊啊啊啊!” 喝酒喝到全身反应都变慢一拍的中年男人,在猝不及防间先是被一记出其不意的手刀劈在手腕,令他嗷的一声松开了提着小黑狗后退的手;还没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再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踹中腹部,连滚带爬地飞出去。酒壶砸在地上哗啦一声碎裂,陶土破片在他肌肉扭结的胳臂上割出几道发白的痕迹。 他的体重不轻,摔这一下好半天起不来,半晌才捂着晕乎乎的头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是谁!是哪个混蛋敢挑战我麦伦大爷!看我不弄死你!” 灰发路人愣住了。他看见了一个人,从侧脸能看见如鸦翅般的羽睫和眼尾的一抹淡红,颈间白皙得像是会化掉的雪。那个人美得像是带着某种虚幻的特质,甚至在那个瞬间让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只金色的蝴蝶,在麦伦身边停留了一下,马上就飞走了。 如果不是麦伦摔在地上,小黑狗不见了,他真的会以为这只是一场美梦。 听见麦伦粗声粗气的大声问话,他猛地回过神,低垂双眼,不自然的低声道:“……没看见。” “你那两只眼睛是抠出来丢地上了吗!别想糊弄我!怎么可能没看见?!” “没看见就是没看见!喝点酒就能不讲道理吗?!” * 尼禄揣着小黑狗一路飞奔。 风吹着他有些空荡荡的领口,把那一束在身后的浅金马尾吹得飞扬起来,像一场含着淡淡金光的细雪。 我在做什么?这种危急时刻我居然没去想要上哪儿才有可能找到玛利亚,而是动手把这只小黑狗抢过来?我又不认识它的主人!而且我似乎把陆衡给丢在那儿了…… 虽然它主人的名字我好像有点耳熟,但那可是矮人!矮人是大战后愿意和人族结婚的侏儒族们产生的后代,继承了他们的多疑和敏感!那个矮人主人要是回来了,看见这只小黑狗变成这样,绝对会找我的麻烦! 要不找个地方扔了吧?可这是一条生命啊?虽然说差不多要死了,但还没真的死啊! 尼禄找了个昏暗的街角就一头扎了进去,心说这里应该没人会路过。他托着小黑狗的尾部,试图让它在自己胸前躺得舒服一点。其实它体型不小,但因为重伤没有得到好的照顾,或许还有吃不饱饭的原因,整个身体细瘦得像一根枯柴。调整好抱它的姿势,尼禄警惕地注视着街角之外的景色,掌间逸出点点白光,并不是很亮,但随着空气散进四周,就如天穹的密布繁星落在此处。 我把你治好,然后找主人还是找吃的,总之剩下的你自己解决!尼禄眼神坚毅。我还要回去把陆衡捡回来,不然他会很生气! 星辉注入这具枯瘦的黑色身体,半晌过去,小黑狗还是一动不动,但干瘪的肚子微微有了点起伏。尼禄一怔,连忙低头去看,只见它的脖间、后背和小腹上全是被撕开的伤口,没有光泽的毛发被血粘着,皮肉发白地翻卷出来,堆着些蛆虫。 ……治不好?怎么可能?我的权能不起作用吗?不能啊,上次不还是治好了小翠鸟的吗?我的权能对物种应该没有挑剔的啊!除非它已经受伤很长一段时间了,完全就是用一口气撑着没有完全死掉的状态—— 小黑狗睁开浮肿的眼睛,发出模糊的呜呜声。它勉力吐出舌头,想要舔尼禄的下巴,却怎么也够不着。最后舌尖似乎勉强地触到了一丝,它好像满足了,开始很努力地想要驱动身体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可怎样都不能动弹,着急地发出嘤嘤声。 “你想做什么?想下来吗?”尼禄问。 其实狗狗是不会用人族的语言回答问题的,但不知为何,尼禄下意识地这么问出了口。 它好像听懂了,嘤嘤一声,用力一挣,差点脱出尼禄怀里,摔在地上! 尼禄:“!” 还好我反应的速度够快!尼禄心有余悸。 那真是千钧一发之势。以小黑狗目前的伤势,这一跌一摔也许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但尼禄在这瞬息间反手一捞,硬是用手绑住了它的其中一条腿,才让它没有倒栽下去。 但小黑狗这样挣扎也不是办法,虽然动作轻得根本感受不到。尼禄把它放在地上,看着它连支起火柴一样的四肢都仿佛要抽干生命,再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条路它似乎走过成千上万次,已经刻进小小的脑瓜深处,熟到不用去嗅去闻,也能知道这通往何方。 尼禄呆住了。 原来这就是应该死去,却不肯死去的存在吗? 你在等谁?是那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的主人吗? ——你是要等到他回来,才能安心地离开吗? * 很好,陆衡阴沉着脸。以前只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跑,现在胆肥起来了,明目张胆地就敢在我眼前跑! 我是不是对他太温和了?他居然敢连说都不和我说一声,甚至理都没理我就走掉了?!他就不知道自己不怎么好看,又被那一大堆不知道从哪来的乱七八糟玩意觊觎,没我的保护根本活不下去吗?!一定是我这段时间对他太好了,才让他没把我放在眼里! 就像一头被侵入领地夺走配偶的雄狮,陆衡漆黑的眼珠被怒火烧得隐约泛红,拳头死死捏着,指甲几乎刺破掌心,周身气势如野兽嘶吼般凌厉可怕。一时之间周围的路人们不自觉地开始发抖,没人敢从这头猛兽的身边走过。 我应该让他长点记性!他愤怒地思考。我不去找他,这回他受多重的伤我也不救,就应该让他疼几天吃顿教训才行!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处乱跑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完全不把可以保护他的我放在心上,只知道出去乱晃让那些混账抓到! “太好了……你没走远!”有人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说。 陆衡一愣,猛然回头。 他刚刚才做出决定,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去救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眼前。 那个人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这么长的一段时光过去,他从瘦高的少年长成精悍的青年,但这个人却一点变化也没有。全身的轮廓被光照得透明,优美的下颌到修长的颈都白得像冰,细软的浅金色长发垂在耳边,美得好像蜂蜜注入牛奶那样治愈。 在十五年前落入重伤少年眼中的阳光,此刻再一次映进长大后的少年眼底。 即使长大成人,他也没告诉过任何人,从那一天起,自己要永远保护一个有着浅金色长发、拥有治愈力量的男人。 ——好吧,下一次我还是会去救你的。 因为我已经对你许下承诺。虽然你一直不知道,但谁让我是一个信誉满分的佣兵,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对雇主食言—— “有急事,你跟我一起走!对了,还有这个——” 尼禄倏地一转身,扑向街边一家在挂牌上画了培根和熏肉的小铺,没用几秒就冲了出来,臂弯里拢着的牛皮纸袋散发出属于肉类的咸味热气。 “希望小黑能吃点下去。”他说。 小黑是谁?陆衡不自觉地皱起脸。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我不知道的玩意?不会和那个一天到晚想把尼禄抢走的不死族,还是和那个动不动就冒出来粘着尼禄的兽人族,全是同样的东西? * 两人一路小跑。 陆衡被尼禄扯住胳膊带着,肩颈肌肉莫名其妙地紧绷着。他不清楚为什么心跳得似乎有点快,只知道此刻脑海里空荡荡的;更不知道为何现在自己会那么紧张,只知道被贴得这么近让他感觉非常舒服,心底好像开出一簇簇浓烈的花。 只用片刻两人就找到了目标。皮毛翻开瘦骨嶙峋的小黑狗极力往前挪着每一步,尽管步子很小,但它还是在努力。 “……这狗都这样了,还死不掉?”陆衡不敢相信。 “它不想死,”尼禄跟在它后头,低声回答,“它还在等主人回来。” 就这么撑着最后一点气,等着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的主人。作为拥有“治愈”权能的女神,可尼禄却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也许明天就撑不下去离开这个世界了,也许能一直撑着,直到主人回来的那一刻才安心地闭上眼睛。 * 落日坠进地平线的深处,余晖的热度渐渐散去,天青色的云翻卷着滚过天穹,覆着漫天的星光;渐渐地繁星失去光泽,被更加浓厚繁重的云层盖住,夜色深得压住了城镇里的所有灯光。 已经是深夜了。 小黑狗终于不再往前,而是慢慢地钻进了一家此刻还开着门的店铺。尼禄走上前,愣住了。 这是一家位置相当偏僻的机械玩具店,周围没有什么楼屋,大门敞开的店内四处可见翻倒在地上的铁块碎片,以及被扯断的各色凌乱线缆都说明了这一点。店里大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在打理,门前堆着厚厚一层灰土,窗台的花枯得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枝干,角落里结着一叠蜘蛛网,空气里全是臭味。 “呜……”小黑狗低低叫了一声,费力地挪着身体,钻进了一具被打碎到已经看不出来形状的机械身体下方。 它闭上了眼睛。 30. 阿尔弗雷德之章 尼禄一惊,赶忙迈步跨进店内,右手并着两指在小黑狗鼻间一探,感觉到一点隐约冰冷的呼吸,这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还以为它回到家就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幸好还有要等主人回来这个希望在支撑着它。 他四下看了看,发现它的不远处有个生了些锈迹的碗,里面被灰尘糊成一片乌黑。把碗倒扣过来在地面上敲了敲,确保抖掉大部分泥尘后,尼禄打开牛皮纸袋,将里面的熏肉和培根倒了下去,鲜咸温热的香气扩散到四周。 虽然不知道你还愿意等多久,但如果还没放弃的话,希望你能吃得下这些,这样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摸了摸小黑狗的头顶,很久没打理过的毛发纠缠在一起,让手心里的感觉黏糊糊的。但他不在意,就这么轻柔地抚着,像是在安慰明明很痛也不懂得哭的孩子。 站在门口的陆衡没有出声。他其实很想说你别多管闲事,等下这狗的主人还不知道怎么讹你。可当尼禄站起来向他这边走,看着那一片白色的衣领托着透明到几乎能看见淡青色血管的颈,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骂不出来一句凶狠的话。 因为他这次知道乖乖地回来找我,陆衡板着脸想。看在他主动和我认错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他当着我的面跑掉,甚至还为了这条小狗在这守到这么晚不和我回去这件事了。 但我也不能总这么让着他,不然他肯定会觉得我这么好拿捏,不听我的也没关系,到时候又要不知死活地到处乱窜!他为什么总是不能明白,老实待在我身边那是对他好?! 陆衡的表情瞬间扭曲,眉间几乎拧到一起,直到金发的青年来到他的眼前,伸手按上他厚实的肩,带着柔软笑意的眉梢离得很近,鼻音带点黏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他一怔,嘴比脑还快回答:“好。” …… ………… ……………… “刚才都怪我,”回去的路上,尼禄很严肃。“我怎么能问‘回去吧,好不好’这种傻话呢?我就是要和你一起回去的,这根本不需要问啊!所以你别那么生气……” 女神看着这个脾气非常差的高个男人顶着一张门板脸在前面走,短短黑发遮不住的两只耳朵发红,心说果然还是没能把我突然跑掉这件事糊弄过去,陆衡为什么这时候记性就这么好…… “不要!求求你不要抢走那些钱——” 变调的女孩喊声骤然炸起。尼禄一愣,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女一下撞到他身上,像是被谁恶狠狠地推倒,黑色的长发乱糟糟地结在一起,皮肤苍白得仿佛营养极其不良,被打了数十个补丁的绿格子围裙映衬得十分显眼。 但对方似乎已经把她的东西毫不客气地全拿走了,此刻原地只剩下伏头低低抽噎的她:“为什么把我的金币都拿去了……呜呜呜……” 陆衡一顿,撒步就向前冲去,但奔出去好长一段距离也没看见抢劫的家伙。这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转头赶回来,正好看见尼禄扶着少女,微微俯着身体,修长的五指放在她发紫红肿的膝盖,白光柔柔亮起,仿佛一弯被月光填满的水。 陆衡死死盯着她,心说难不成是我想多了,这不是为了对付尼禄而故意引开我的花招吗?然后她再说点好听的,尼禄那个傻乎乎的脑子一定会相信她,被她带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可看现在这情况,好像不是这样? 但这大半夜的,一个最多十四岁的小女孩怎么还会在街上乱晃?就算是孤儿,这种时候跑出来是要做什么?找吃的?那不应该在更早一些找吗?这个点哪里还会有什么剩饭剩菜留着,早就被那些乞丐和流浪儿抢完了! 少女猛然停止抽泣。但仅仅只有一瞬,她一把推开尼禄的手,那透骨的僵冷和被什么扎到的感觉令女神一愣,但还来不及细想,惊慌退开的少女一声尖叫引走了所有的注意力:“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尊贵的少爷,我不是故意撞到您的!请您原谅我,我只是一个平民——” “……没事的,”尼禄看她惊恐地跪着,黑发白肤,很像一个他不愿想起来的不死族。他叹了口气,摸出三枚金币,这是他从彼弗罗斯特出来到现在身上仅存的财产。“这个给你。可以的话下次还是不要这么晚到大街上来,因为这个时候很不安全。” 被塞到手里的三枚金币还带着细微的热度,少女愣愣地看着另一个精壮的高个黑发男人从远处走来,虎着一张帅脸把金发青年给拎走了。 * 陆衡很不爽:“你多管闲事干什么!大晚上的怎么会有女的跑出来?!还是这么小一个女孩!她很有可能——”会为我们带来麻烦!虽然我都能解决,但还是很不爽! “我知道她有问题,”尼禄被他拖着,思索几秒:“但这么一个小女孩,看衣服家里挺穷的,撞上我估计是想讹一点金币,要不就是从我身上偷点钱去换吃的,我看着可怜就给她了……” “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有空关心那些一看就有问题的人,为什么不能先操心一下自己到底累不累?!”陆衡怒道,他实在忍不了这个为别人的事奔波了一天,完全不关心自己有多么疲累的蠢货女神。“你就那么不在意自己?!” 尼禄一滞。 高度绷紧的神经在此时猛地放松,酸痛和疲惫浮出脑海,内心莫名的情绪如开闸般一股脑地倾泻。 我没有不在乎自己啊,他想。我不就是太在乎想要活下去的自己,才这样东奔西跑吗? “你不能对尼禄那么凶!”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男性嗓音,声线低沉却掩不住愤怒,隐约还有一丝兴奋。尼禄刚想回头,只见一道银灰色的影子唰地窜出,直直向他扑来! 陆衡最先反应过来,右手猛地伸出,准确无误地一把按在来人的头顶,硬生生顶住了他强横如巨石向坡道下方高速碾去的冲势,杂乱的银灰色长发被带起的劲风吹得哗啦散开! “我来救你了!尼禄!” 是克劳德。身后粗大的银灰色尾巴向下垂着,快速地摆动着,几乎能扫出一阵狂风。 见被拦住了,他很不满地眯起眼睛,苍蓝眼瞳沉得像是要下雨的天。下一秒,他用力去推陆衡那横在面前肌肉坚实的手臂,企图挣脱这仿佛镣铐的桎梏:“……放开我!你这个独占尼禄的混账!” 陆衡立刻用力一推,令克劳德控制不住地倒退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他一抬头,看清陆衡那张脸,心里一抖,那是被彻底打败时留在意识深处的恐惧和惊慌。 可一转脸,尼禄的脸映入视线。看到那双浅金色的眼底满是吃惊和讶异,他立刻开心起来,眼睛不自觉地眯成一条缝,两只尖尖的银灰兽耳落下,与地面平行。 “我什么时候独占他了?!”陆衡有点暴躁。“这条狗怎么还没死,还能跑到我面前来蹦跶?!” 克劳德额角突起几条青筋:“别以为你打赢了我一次就能永远霸占尼禄!” 对,尼禄绝对是被迫服从陆衡的!那么温暖柔软的尼禄,肯定是偷偷把中了病毒魔法的我治好,但因为陆衡的强势不敢把我带回去,所以才把我留在那边的—— 但没关系,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还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跟上了尼禄!只要我把陆衡赶走,尼禄就自由了,再也不会因为陆衡的霸道而不敢让我留在他的身边了! 陆衡眉锋直竖,眼里像是要喷出火,语气更加凶戾:“我什么时候霸占他了?!你会不会说话?!”我那叫保护他!没我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你就是在霸占!你还对尼禄很凶!”克劳德眯起眼睛,目光锋利似刀如箭,依稀有种野兽将要发动攻击择人而噬的紧迫感。“上次是我轻敌,这次绝对不会了,一定把你弄死,救出尼禄!” “救个毛!”陆衡提拳就要冲。“我这回一定敲碎你这狗脑!没人能救你了!尼禄都不行!” 你们就算战个平手我也不会属于你们其中哪个的好吗!怎么还能这样无视本人的意见讨论不存在的归属问题啊!而且两个男人争的不是美丽的少女而是第三个男人这种剧情完全没法看啊!尼禄立刻往前一步要切进他俩中间:“别争这些没用的——”争这个有什么意义啊?! 他骤然顿住。 冰冷的刺痛像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恍惚间有种正在向深渊急速坠下的失重感。意识像是被突然按进水底,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白;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是模模糊糊的,怎么也听不清。 “——喂!你怎么——” “诅咒?!谁下的?!什么时候被下了这种东西?!可恶!我绝对要——” “你挡在这干什么?!别碍事!我要带他走——” “一条恶狗哪里有知道找谁治病的脑子?!” 奇怪,我的腿怎么软了?好像被谁抱起来了……这好像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二次被抱啊,还是一天内被抱两次,好丢脸……我又不是不能走,为什么要抱来抱去?虽然以前经常生病,但我现在很健康,可以走得起来啊? 不对,我现在也不是很健康,因为我好像中了个诅咒……不过我这样的女神,如果不是六面死神的狂信徒,是不可能成功诅咒我的……等会儿! “请‘六面死神’……倾听您最忠诚……祈祷。我愿献出……灵魂,以此换取……的‘诅咒’之奇迹!……诅咒那位攻击哥斯顿老爷之人,他将日夜忍受极寒之苦,时时承受极阴之苦,直到被死亡吞噬!” 我确实中了一个诅咒,还是奴隶商人哥斯顿手底下的六面死神狂信徒带来的诅咒。 明明是拥有“治愈”权能的女神,从中诅咒到现在,我居然还没有治好自己……只是这两百年没去过战场,我就这么弱了吗? * 仿佛在昏暗沉闷的深潭里被人一把拽出水面,尼禄猛地睁开眼。 下一秒,寒意烧遍全身筋骨,身体内部的脏器像是要被凝结到一起,冻成一块,最后喉间倏地涌上一阵铁锈腥味,令他猛然呛出一口血沫! “切,”女孩的声音又甜又软,但语气不屑。“对诅咒的抵抗还挺强的。我好不容易才成功一次,你居然醒得那么快。” 尼禄急促地喘息着,昏暗的光线让他下意识一眯眼,然后恍惚看见一张有点眼熟的、少女稚嫩幼弱的脸。 “……你……” 神志被醒来后怎样也散不去的剧烈疼痛搅动得天旋地转,尼禄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继续勉强地去辨认眼前的景色。 少女大约只有十三四岁,乌黑的发间点缀着蕾丝的发绳和流苏坠子,让女神十分面熟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珠是红色的,像是在东方的人族国度按习俗布置的婚房里叫人惊心动魄的色泽,又像是明艳的血。她凑得极近,尼禄甚至能感觉到那细软的发丝扫过颈边和侧脸。 ……这好像是…… 发现尼禄睁开眼睛,她略一仰起头,露出被黑色领巾和白银十字装饰着的领口。领子竖得很高,牢牢包裹着细瘦如柳条的脖子,不渗半丝风光。 “醒来太快了,不好带走。”她说,“没办法,只能再用一下爱德的诅咒了,这次要更深一点。” 她探过来一只小巧的手掌,套着白色的蕾丝手套,手指细得像是没有皮肉,只有关节组成的指骨。尼禄下意识一惊,顾不得在晕眩中挣扎不休的意识,伸手呼唤细弱的星辉汇聚—— “爱德就是太喜欢你了才不舍得用这个对付你。但我不一样,我可是非常舍得唷!”她说。 是那个被抢工钱的少女!可她不是个普通的人族吗?! 昏沉混乱的知觉和酸痛疲软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支撑尼禄发动一次攻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将右手贴到他的胸前,下一秒,噗呲一声响起,那锐利细小的指骨尖端硬生生刺了进去! “!” 刹那间尼禄瞳孔骤然紧缩,仿佛胸口的皮肉正在被锋利的刀口切开,然后将伤口拉开成一瓣又一瓣,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扎进神经中枢! ——她也是不死族! 惨白的手骨没入左胸,少女轻蹙眉间,低声念出一段咒语。随着每一条无法用人族语言描述的咒文被吟唱结束,周身的阴冷寒意便一阵叠过一阵,他整个身躯仿佛被打开,吹进去的风冻结了五脏六腑。无穷的寒意正从体内深处迸溅出来,似乎要吞噬他所有的生命。 尼禄眼前一黑,意识仿佛拉到极致的弦,在虚空中咔的一下断裂!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认输—— 他用最凶最狠的力道,咬向舌尖! “他当时来找你就应该用这个把你搞定,然后把你带回去,这样不就什么都结了吗?”少女自言自语,语气里满满的怜爱和疼惜。“爱德就是太善良了,才被打成那样。这都好几天了,还没恢复齐全……” “还得我照顾好他才行,”看着尼禄阖上眼睛,她满意地点头。“谁让我是姐姐呢?” 被陆衡攻击过,到现在都不能恢复,昵称是爱德的不死族……爱德华?! “你、你们不死族的……咳咳,喜欢,都是这、这样让人——”突然有人说,“咳咳……难以接受?我只能、只能想到这样的、咳咳……形容。” 少女一愣。这是个相对于男性来说有点偏柔软的声线,虽说满是被疲痛折磨后留下的酸涩和沙哑,但那黏糊的鼻音让她觉得很好听。 可这里除了眼前这个爱德华喜欢的人就只有她了!而他已经晕过去了,不可能还会说话啊!是谁进来了? 这里是魔法学徒工塔里的房间,她是偷溜进来的,虽说不知道主人是谁,但知道主人能力很强,因为房间被以人族的能力来说相当强力的结界包裹,在屋内做什么外面的人都听不到看不见,想要突破进来只有比主人还强。要不是仗着这一点,她还不敢就这样直接诱发尼禄体内的诅咒……少女的目光倏地扫过四周。 难不成是主人回来了?可是根本没听见开门的响声—— 一只满是冷汗、像用冻冰做成的手突然从她身下伸出,猝不及防间侧脸被按住,下一瞬,轰隆一声巨响! 她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当场击中头部,瞬间飞了出去,哗啦一下砸中墙面,裂出数道不规则的密麻细缝,恰似龟壳表面斑斓的细纹。 “咳、咳咳——”尼禄忍着体内喧嚣刺骨的冻意和一直散不去的耳鸣目眩,摇摇晃晃地撑起上身,嘴角挂着几丝血,将苍白的唇染出一点颜色。“下、下次记住了,对手闭……闭上眼睛,咳咳咳……不代表他真、真的晕过去了!” 31. 阿尔弗雷德之章 少女全身发出脆响,咔嚓声四起,像是有什么正在破碎。半晌她被盖到脚面的黑色长裙包得严严实实的幼弱身躯轰然倒下,在触地的一瞬间如被针刺破的气球,发出凌乱不堪的砰砰声,整个身体瘪了下去,留下一个咕噜咕噜滚到一旁的头颅,和从袖口裙摆里掉出来的一段又一段如瓷发白的骨头。 这是个无法织出血肉,只能用一具骨架活动的弱小不死族? 还不等尼禄反应过来,那个乌黑长发散乱一地的头颅猛地拧过来,艳丽似血的眼里满是惊慌和不解:“怎么回事,你居然还能动?!” 虽然只能动这么一次,但效果很明显,尼禄心里很满意。我要是这样就被击倒,那就枉做那么多年的女神!而且再不动起来就要被你带去面对爱德华,拼了命都要爬起来好吗!“感谢你这么小看我,不然我还不一定能抓到这次机会。” 尼禄一瘸一拐地下了床,走到她的眼前,抓住软软一把黝黑长发,把头颅给拎了起来:“不得不说你真是一个好姐姐啊,维多利亚。毕竟人族的国度可不欢迎不死族,而你还亲自出来帮你弟抓我。对了,你还让我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爱德华真的接过了六面死神的位置,谢谢你了。” 浅金色的眸直对着猩红的眼,看着那一对剧烈颤抖的眼珠,尼禄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是你啊,维多利亚。 虽说从来没见过你,但我在那一次的轮回里,经常听见你的名字。 作为被人族排斥和厌恶的不死族,爱德华被旅途中遇见的所有人族害怕和拒绝。是玛利亚拉着他的手,说着要让别人知道不是所有不死族都是坏的,她要为了他向人族的女神讨回他应该得到的尊重和爱,拯救了在疯魔边缘徘徊的爱德华。 为了实现她这一梦想,故事到了后期,有个被毁去生命之匣的不死族,临死前送给她一支军队。 那就是维多利亚。 据说她是爱德华的姐姐,很爱她的弟弟,愿意为他献出生命。就连那支军队组建的初衷,就是她要寻找失踪二十年的弟弟。 面对和她同样爱着爱德华的玛利亚,她交出了自己耗费数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不死族军队,安然死去。 “我就不打听你和爱德华的感情到底有多好了,”尼禄含着满喉的铁锈腥味和酸涩干痛,慢慢地说。“我的诅咒是一个六面死神狂信徒下的,而你能发动我的诅咒,证明你和六面死神有血缘关系,不然普通的不死族是没法启动这个来自神的诅咒的。虽然这个诅咒靠我自己也能治好,但在治好前一直要受你们的辖制,怎样我都觉得很不爽。” “靠人族现在还没发展多少的元素魔法是没法解除不死族诅咒的,但低级的不死族也解不开神的诅咒,”提着头颅的手猛地晃动数下,维多利亚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就听尼禄冰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如果是强到和爱德华一样的不死族,现在早就能用亡灵魔法把自己给拼回去了。到现在都没反应,看来你做不到。虽然你的身体只是一具骨架,但也值得做个交易,毕竟一直这么躺在这,什么时候有人来了你就完了,所以——” “你帮我解决这个诅咒,我帮你把身体拼好。” 维多利亚死死地盯着尼禄,眼眶红得像是要溢出血。她很想当场狠狠地拒绝,但理性死死抓着喉间,不允许她说出这么不理智的话。 可恶,要不是爱德想要这个男人,我才不会来这种地方! 原来以为这男的只有长得好看这一优点,所以才想着把人偷偷带走也不算什么,于是就过来了。结果一路观察下来,这男的根本不弱,甚至还强得离谱,完全不是没有什么魔法天赋的我能很轻易就偷走的—— 维多利亚气愤地咬住嘴唇。 本来已经要放弃了,但她无意中发现这人不知何时被下了诅咒,所以才演了那一出“少女夜间出行被抢劫”的戏,刻意引发他身上的诅咒,想着趁乱把他带走—— 然而她没想到,和这人在一起的黑发男人强得过分,半点不给她下手的机会。 没有办法,她只能跟着他们来到这里。好不容易那个高个子的黑发男人愿意离开爱德华想要的这个金发青年,下手的机会终于出现…… 没想到最后会被压制成这样! 她知道自己如果就这样被放在这里,那就只能靠头来拼身体,这肯定要用上三五天。要是碰上房间的主人回来,她绝对会被折磨,因为人族对不死族是没有理由地绝对厌恶。 “想好了吗?”尼禄晃了晃她的头。 可这也是一个人族!所以他对不死族是什么态度,肯定和其他人族是一样的!这样的话,我怎么能相信他不是为了让我消除诅咒设下的骗局?但现在不利于我,我只能跟他做交易,就这么清除他的诅咒?可结束后他也可以把我放在这里完全不管!不行,我不能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他! 维多利亚急剧转动眼球,死死咬着嘴唇。尼禄见她一直不说话,拎着她的头来到瘫在地面的黑色长裙前,弯腰抓起来就是狠狠几下抖动,破碎得不成样子的骨头哗啦哗啦掉了一地。 看骨头掉出来得差不多了,尼禄把裙子随手一丢,坐下的同时把维多利亚的头颅放到一边,开始挑挑拣拣。虽然因为诅咒发作带来的后遗症让他的行动迟缓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但他挑选的速度很快,右手每找到一块可用的骨头就往左手里填,咔嚓声作响,不多时就拼好了一条连着手掌骨的、较为纤细的少女右臂骨。 维多利亚看着他在拼完臂骨后,又灵活地拼出肩胛骨到颈骨这一部分,心说这个人族对人体骨架居然这么了解?不等她惊讶完,就见眼前这个美丽的金发青年把拼好的右肩和右臂往她眼前一放,摇晃了两下:“我对这个交易的诚意已经展示给你了,你的选择呢?” 我能相信他吗?我能相信他吗?!维多利亚在心里发疯似的问自己。 虽然只是交易,可人族对不死族那种看见就绝对要消灭的作风,他完全有可能先做个样子骗我给他解除诅咒,然后再动手干掉我啊! 没有谁会愿意对不死族表示友好,即便是装模作样—— 尼禄叹了口气,把拼好的骨架放到一边,继续探索着剩下的骨头。咔嚓声再次响起,这次他拼出来的是一截连到盆骨的左腿骨。 “这样够了吧?”他摇了摇那一段腿骨,“你该不会想等着我拼好了再同意吧?想想都不可能啊!” “强一些的不死族,直接开口吟唱咒文就可以施展亡灵魔法。而你这样的,需要用手辅助画魔法阵才行。现在这一半身体给你装上,一只手已经足够你解咒了,所以想用‘要把身体拼好我才能动起来解咒’这种理由是糊弄不了我的。”他说。 他拿起维多利亚的头颅,没注意到她正在惊慌地瞪着他,直接往颈骨上一按,咔的一声,接好固定。 “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梢。没在乎她的惊疑不定,又捡过来那条已经脏兮兮的黑色长裙,盖住她光秃秃的半幅身体骨架。 哎……? 自从十三岁逃离博尔吉亚家族成为不死族后,她再也没被谁这么亲近过。这细腻温情的动作让维多利亚一愣,猛地闭上眼睛。明明心脏已经不再跳动,可她却觉得自己心跳得极快。 那大约是曾为人族的身份,留给现在作为不死族的她的错觉。 怎么会有人族是这样对待不死族的?他们不是应该在发现我的身份后,毫不犹豫地将帮助过他们的我出卖给神殿骑士们吗? 那时刚成为不死族的她不知道现实会如此惨烈,可现在的她已经很清楚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我该相信他吗?我该不该相信他? 要不然就……再相信人族一次? * 如果这样还不同意解咒,我就马上打碎她,尼禄想。 对于不死族,我害怕的只有当时给我留下心理阴影的爱德华,剩下的我可没有半点恐惧!而除去和爱德华有着同样血缘,可以启动爱德华信徒的诅咒这一点,维多利亚根本没什么威胁,和如今残留在角落里的其他不死族是一样弱小的存在。 但即使是这种没什么力量的不死族,她也会对人族造成威胁,所以我不能放过她! 只有毁去生命之匣才能杀死不死族,所以每个不死族都会把自己的生命之匣尽可能藏到无人知晓的地方,而维多利亚显然也是会做出同样行为的不死族。虽说现在不能完全杀死维多利亚,但我要做的只是限制住她的行动,不让她出去残害人族就行! 在干掉她之前得先利用她帮我解除这个诅咒,消除爱德华对我隐藏的这一胁迫。然而维多利亚也不是那么好骗,所以只能先给她拼半个身体出来,让她更加愿意相信我一点。而她现在只有半边身体,别说跑起来,就是走两步都不行。 不过,尽管她是个不死族,但也是一个女孩子。虽说没有血肉,但还是不能这样裸露身体啊……尼禄转开眼睛,发现她原来穿着的那条黑色长裙落在一边,裙摆被灰尘擦得很脏,但现在只有这一件衣服能用,于是立马走过去捡回来给她盖住。 这样就可以了,女神很满意。 再给你犹豫一分钟,到那个时候要是还不表示愿意,绝对立刻打碎你—— “我帮你解咒,”维多利亚终于开了口。她勉强把头抬起来一点,坚定地看着他,眼底赤艳如怒放的鲜红蔷薇。“你离我近点。” 我不是就坐在你身边?尼禄不解地望着她。见他半晌没反应过来,她倏地皱起眉,眼神有些不耐:“你没听懂吗?我说,靠我的头近一点!你坐那地方太远了,我现在这么躺着根本看不到,还是你指望我能坐起来找你?那你把我另一边上半身拼起来,给我装上!” 这一看就是贵族家里养出来的大小姐,千金气势摆得很足。尼禄在她“还是看不到,再往前坐一点!”的声音里挪了一段,终于坐到她能看到的视线范围内,此刻她正不满意地噘起嘴,顶起一颗粉嫩的唇珠。 见尼禄坐过来了,她再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急着要把这个人带回去给爱德,维多利亚都没仔细看过他的样子。这次她看得更仔细了,每看过一个地方就不得不佩服一次自己弟弟的审美——无论是如瀑布般凌乱倾泻在肩上背后的浅金色长发,还是被照得边缘透明的侧脸拱起的鼻锋弧度。即使是被诅咒折磨得十分狼狈,却像是焦土里挣扎盛开的花一样好看。不说性格脾气,只看外貌就已经到达顶端。 她心里一动。她知道那是被惊艳的感觉。 他们不愧是姐弟,审美居然如此相同。因为如果她还是人族,一定会疯狂地追捧这样的男性,会在每个晚上想着未来的某一天能和他结婚,和他生下美丽漂亮的孩子,和他一起严肃又宠溺地教养孩子们长大—— 她突然想起被塞进手里的三枚金币,带着连不死族都能感受到的细微热度。 真奇怪,不死族明明是冷和热都感觉不到的存在啊…… 为他解除诅咒是我赚了啊。只是爱德可不能知道这件事,不然一定会冲我发火……维多利亚微微勾起唇角:“吻我。” 尼禄:“……” 啊? 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要不然就是风太大我没听清……? “吻我。”维多利亚再一次重复刚才的话。这次她咬字非常清楚,语气不容置疑。 哎……? 不对啊!我只是要求你给我解除这个诅咒,怎么还能跳到接吻这种事啊?!解咒和接吻那是两码事吧!而且你才多大?!虽然我知道贵族家的少爷小姐都很早熟,但这好像熟得有点太过头了吧?!一个贵族千金懂那么多真的好吗…… 见尼禄的脸先是猛地涨得通红,下一秒皱成月桂橘茄的皮,维多利亚有点不爽:“我一个女孩子都没在意你占我便宜,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扭扭捏捏的啊!” 才没有扭扭捏捏!我只是不太能接受这件事,毕竟一点感情都没有,对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敌人上来就说吻什么的,这太挑战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了……尼禄唰地一下别过头:“解咒就解咒,为什么要、要吻……吻你?!” “就是因为要解咒,所以才要吻啊!不然我怎么把你身体里的阴灵吸出来?”维多利亚鼓着脸,两边圆圆像个气球:“看你这种反应,该不会没找过情人吧?” 尼禄僵住了,他确实没找过情人。 自从父亲大人将统治王城的权利交给他和离开彼弗罗斯特,他就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而是带着数万骑士在战场上厮杀的玛格丽特骑士团团长尼禄,以及在其他种族的神祇逼视下小心翼翼保护人族的星辉与纯洁之女神斯塔提娅。他每天要考虑怎么应付大臣们对研究元素魔法产生大量花销的争执,考虑怎么防御魔族随时可能发动的进攻,考虑怎么拉拢天使族一起对付魔族,考虑怎么消灭威胁到人族生存的魔物和野兽,以及操心罗兰的成长……后来他开始轮回,又要考虑怎么应对玛利亚和她每次不同的骑士们。每当他解决上一个问题,还来不及休息,马上就会出现需要处理的下一个事件,于是万年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无缝衔接里偷偷流逝掉了。 我哪里有别的时间考虑这个啊,再说了我也不需要什么情人啊!情人这种东西对我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完全帮不上忙! “果然是这样啊,”维多利亚已经从他纠结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没什么经验也挺好的,这样爱德想把你教成什么样都可以。我得告诉爱德,让他快点把你带走,不然这么放着你什么时候给人偷了都不知道。” 想都别想,我不会让爱德华带走!一条深深的皱纹从尼禄紧咬着的嘴唇向下颌伸展。如果不是要靠维多利亚解咒,现在绝对已经忍不住把她打碎了! “不吻就不能解开诅咒,你选吧。”维多利亚懒洋洋地望着天花板,眼底有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都没说什么。有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让你尝尝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滋味,这可是一般的人族男性得不到的待遇哦!” 尼禄的内心在疯狂摇摆。 吻吗?吻下去就可以解开这个恶心的诅咒了,再也不用担心爱德华会用这一招阴到我了……可我完全克服不了现在这份抗拒的心情啊!不吻吗?虽说再过上那么一段时间这个诅咒也会被我的“治愈”权能给消除,可这一段时间有多长我也不确定,而且在这一段时间里爱德华很有可能会和维多利亚一样,用这个诅咒再次来阴我—— 正当他还在凌乱思考时,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了! “你们这群魔法师是脑子用毛线缝的吗?!都干什么吃的?!” 伴着身后“你这混蛋知道这门是什么做的吗赔了你都不够”的愤怒咆哮,陆衡大步迈进来,一把将尼禄拖抱进自己怀里,眉宇紧锁凸起一道山丘,眼锋如刀割在不死族少女的身上。“不死族藏在这里都找不到?!” 32. 阿尔弗雷德之章 尼禄被陆衡从背后用力地揽进怀里,那力道坚固得像是他被禁锢在笼子里。他微仰起头,错愕地看见陆衡眼底好像烧着一团炽烈的火,涌出来的瞬间就能烧毁眼前的所有。 他为什么生气?尼禄先是有些疑惑,下一秒突然反应过来,糟糕,我之前忘记告诉他我中了六面死神的诅咒,然后我好像在他面前诅咒发作晕过去来着……? 不知为何他莫名其妙地有点心虚。但陆衡此刻完全没有要质问的意思,一把抱起懵住的他就连连倒退几步,同时四周响起一片低沉的吟诵。 那是尼禄听不懂却觉得十分优美的声音。随着吟唱声越来越响亮,原本在四周游离的元素飞快地汇聚过来,在人族魔法师带有魔力的语言下,水元素结成层层冰块,雷元素化成道道巨剑,就要向躺在屋内的不死族少女斩去! “太慢了,”抢在所有人族魔法师将咒语念唱完整前,维多利亚嘲讽地抬起唇角,“我现在只能使用三个亡灵魔法,但是那足够弄死你们了,现在是第一个——致盲。” 像是抽掉所有颜色,所有人族眼前一黑,不少魔法师开始惊慌,原本念诵魔咒的声音立时中断。但元素魔法的施放还在继续,唱声还在坚持——那是几个同样被致盲的魔法师,仍在坚持不懈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第二个是瘟疫之毒哦,你们准备好了吗?”她用最软最甜的声线问。 尼禄一怔,作为人族的神祇,维多利亚这个等级的不死族对他使用致盲这个亡灵魔法里的黑暗系魔法,看见的景色仅仅只是黑去那么一瞬,立刻就恢复到原本明亮的色彩。紧接着他立即翻身挣扎起来,想要脱开陆衡囚禁一般的怀抱。 不行的!普通的人族碰上不死族只会被杀得什么也不剩,即使他们是对元素魔法颇有心得的魔法师们!现在能对付不死族的人族,只有受过我祝福的、可以抵挡不死族抽取灵魂的神殿骑士啊! 维多利亚不是光靠吟唱就能发动亡灵魔法的不死族——是我给她拼好的那只右手正在画魔法阵吗?!我现在立刻把她那只右手砸碎! “你在干什么?!”察觉到他的动作,陆衡低声喝道:“这种时候别添乱!” 你才是在添乱好吗!现在只有我能对付她,还不赶紧放开我!尼禄用力去掰他肌肉紧实坚硬的手臂:“就因为是这个时候,我才要去帮忙!” “帮什么忙?!”陆衡低喝一声,声音带着隐隐的怒气。“冲过去给这帮看不见的魔法师当活靶子吗?!你那么看得起自己?!” “就算是最厉害的魔法师,人族也赢不了不死族啊!”尼禄焦急道,声音里隐约有些怒气。“维多利亚会把他们的灵魂都抽走的!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那你解开我的致盲。”陆衡此刻无比平静。 尼禄一愣,都这么紧急的情况了,最优等的选择不是放开我这个在场唯二能看见的存在,让我过去对付维多利亚吗? “我知道你能解,”陆衡伏在他的耳边,热气吹进耳内,泛起一阵细微的颤抖。“不解就不放开,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他确实能做到。因为凭借女神自己的力气,完全搞不定这个力量深不见底到可怕的绝对强者。 千钧一发之际,尼禄从他紧锁的两臂间用力拔出一只手,隐约感觉到他的力气有一点放轻;脱开桎梏的那只手伸上去,按着陆衡紧闭的双眼,柔软温和的乳白光芒微微亮起。 致盲不是很难治疗。陆衡顿觉眉睫一亮,四周画面再次渗进眼底,黝黑眼珠映出尼禄紧皱的眉,下颌到脖颈修长的线条,突出的锁骨下盛满青色的阴影。 虽然总是很想反悔,想着下一次不要再保护你了。但一看到你伤得这么难看,我果然还是忍不住要做点什么。 ——谁让我真的用了十五年来确认,自己会不会在哪一天对守护你这一承诺反悔? 所以当我真的能实现这个承诺的时候,我是怎样都会做到的—— 尼禄刚想冲他说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快放开我,可第一个字的气音还在唇边,他只觉得周身一松,那被死死抱住的窒息瞬间消失。令人反应不过来的高速移动带来的劲风吹过他的领口,陆衡消失了。 他倏地转过身,只见陆衡已经越过他,伴着无数锋利的冰锥与耀眼的雷光,一并向维多利亚冲去。 绿莹莹的魔法阵在天花板处亮起,构成法阵的每一条鲜绿的纹路随着少女惊慌却甜美柔嫩的快速吟诵逐渐燃烧起来:“我主,赐予死亡!” 上空燃起一片幽绿的火焰,转瞬间无数细小如尘埃的粉末向陆衡浇下,朦胧间闪出暗沉的绿光。 尼禄心下一惊,当即朝他奔过去。但陆衡根本没有停下,好似没有受到影响似的就要刺到身边,维多利亚慌乱地挥着右臂,踢着右腿,想要让自己能赶快爬开,尖叫声里满是惊慌:“第三个魔法来不及了!可恶!你这个——” 陆衡左手抄住她挥动的右臂骨,咔的一声猛地拗断;右手紧握成拳,在拗断的同时向她的头部砸去,轰的一声巨响暴起! 少女慌张恐惧的表情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上半个头颅被击得粉碎,四溅的血与肉化为黑色的死气,逐渐溶解进空气里。 “上当了,我的第三个魔法还是来得及的,只是用来逃走了。”她在下半张脸勾出一个恶意的微笑,随即皮肉与骨血一起融化成薄薄的黑色死气,只留下不悦的话语在空气里低低回荡。“我会讨回来的……” 尼禄唰的一声停在陆衡背后,嗖的一下转过身来,茫茫星辉聚进右手心里,顷刻间拉出一杆银白长枪的形状,再被如蒲公英四处飘散的白光装饰,雕出它最后的模样。 他用力一挥长枪,那枪尖带起的风呼呼刮起,将所有扑来的冰锥与雷光吹飞出去! “停下!停下!不死族已经没有威胁了!”他喊道。“别再攻击了!你们会伤到陆衡的!” 致盲魔法在少女头颅被打碎的那一瞬就开始被解除。接二连三恢复视觉的魔法师们看着眼前一片被毁得不成样子的场景,还有朝陆衡俯冲的根根冰锥与道道雷光,吓得惊叫一阵连着一阵。 “开什么玩笑,你们不会取消的吗?!可恶!明年我要扣你们的预算!”尼禄再一次挥动长枪,带来的猛风淹没了他气愤的话声,送走了最后一波冰锥和雷光;银白星光随着挥舞的动作从枪尖掉落下来,仿佛一条亮闪闪的银星带。 见没有新的冰锥和雷光生成,尼禄费力地喘着粗气,转身就要去看陆衡:“你——” 哎? 陆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了过来,在他也转过来的同时对上了视线。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唇被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给贴住了。 陆衡的脸转眼离得很近,近到他可以数清有多少根睫毛,可以看清每根睫毛有多长,以及呼吸间传递过来的气息有多么冰冷。 滑腻的舌头探了进来,他依旧没有反应过来,任由它卷住自己的,迟钝地感觉到舌尖正在被勾住吮吸。体内隐约有被拉扯的感觉,那自被下诅咒的那天起就一直浸着每寸血肉的阴寒终于逐渐褪去—— 这好像是一个吻。 这确实是一个吻。 而且……是陆衡正在吻他。 ……哎?! 他他他他他他……哎?! 思维被烧得混乱不堪,尼禄脸色顿时通红,蓦地一把用力推开陆衡。还不等他发出结结巴巴的疑问,只见陆衡缓缓阖上眼皮,身体如同紧绷到极致的线终于被拉断,骤然倒下,摔进完全没来得及反应的他怀里。 ……哎? 那踏实的重量令尼禄一震,轻飘飘的意识坠进现实,一切好似如梦初醒。 ——我还在纠结那些做什么?!他刚刚中了不死族的病毒魔法啊!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他好像连我的诅咒也给转移过去了?!现在要立刻给他治疗,不然他会死的! 他将右手放在陆衡的胸口,微微闪烁的星点白光火速袭来。那涌来的速度极快,依稀间似乎形成一条闪烁明亮的银河。 一个花白胡子拉碴的魔法师跑上来。他穿着的纯黑法袍边缘用金线缝着魔法学徒工塔特有的九瓣花印记,每一片花瓣代表着目前人族发现并可以操纵使用的元素。兜帽被跑动带出的风掀开,抛出一个四周花白头发,中间稀疏干枯的脑壳。 “哎哟喂我的陆公爵!”那上了年纪的魔法师慌张地叫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叫能用光元素的魔法师过来给陆公爵治疗啊!!!光靠女神赐给信徒的“治愈”奇迹是治不好病毒魔法和诅咒魔法的!叫起码十个人过来!” 周遭纷纷回过神,惊惶地连忙应是。啪嗒啪嗒一片着急的脚步声,混乱中有人过来抬着担架过来要从尼禄的怀里将陆衡搬走,惊得尼禄一个手刀就要劈过去—— “你别紧张!你别紧张!”花白胡子魔法师奋力劝道。虽然看外貌已经年纪不小,但他的声音还是很洪亮。“我们这是在救他!光靠你的‘治愈’奇迹是不行的!你放心我们的光之魔法师配备很充足,四五天他就能活蹦乱跳了!” 什么光之魔法师,我还不清楚人族现在对元素魔法的研究到怎样的程度吗?!如果单论治疗效果的话,我的“治愈”权能绝对更有用!与其让你们的光之魔法师拖拖拉拉地治疗几天然后还治不好,还是我来更管用啊! 就像保护幼雏的野兽,尼禄死死抱住陆衡,一对肌肉纤薄的白皙手臂隐隐凸起青筋。五六个大约二十岁出头的魔法师团团围着他,好几双手扒着陆衡的肩膀和手臂狠命拖着,想把已经人事不省的陆衡从他怀里抢出来,但每次都会被用力击中手腕,全身一软,啪嗒一下坐在地上。 花白胡子魔法师见他这怎样也不肯放手的模样,叹了一口气,随即朝旁边使了个眼色,边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黑袍魔法师立刻心领神会。趁着没人注意,中年魔法师鬼鬼祟祟地绕了一圈,来到被眼前一大帮来抢人的魔法师引走了注意力的尼禄身后,朝着他的后颈就是用劲一劈! 尼禄:“!” 他眼前一黑,意识迅速消失。在完全沉入黑沉的深渊前,他竭力搂紧就在眼前自己却看不见的黑发青年,雪白光辉急剧闪动,耀眼得让四周的人在这一刹那完全睁不开眼。 下一刻他闭上眼睛,松开了手。 ——我明年一定要扣魔法学徒工塔这帮混账的预算。思维彻底断线前,他如此想。 * 这是哪里?他发出无声的疑问。 一道昏黑的走廊,铺着名贵的丝绒地毯,黑发红瞳的青年身体弯曲倒在那里。站在他旁边看向这边的,是一个对现在的他来说非常熟悉、只要看见就会不由自主地安心的强健身影,肩部肌肉线条流畅坚实,足够守护最在意的人。 下一秒场景陡然变换,那是被艳色晚光铺满的房间,被打碎全身骨头、原本以为活不下来的他陷在松软的床铺里,看到的是下巴坚毅的轮廓,以及往上延伸看到的英俊眉眼。明明平常只会臭着一张英俊的脸,说话还非常毒,但只有那一刻的表情非常温柔。 紧接着画面猝然变换。如水月光洒向已经看不出原来面目、浑身焦黑到甚至露出血肉红迹的高个人形,薅住不死族青年蓬乱黑发不停提起又往地面砸去,直到不死族全身化为黑色死气流进底下。被病毒魔法侵蚀到失去理智疯狂挥砸的手臂在他携着象征“治愈”的温暖白光冲到面前的那一刻,在他的上方猛地顿住。 自从遇到你以后,好像每次我遇到危险,你都会来救我啊。 我总是忘记去问你为什么,你也从来不和我解释为什么,仿佛把你来救我这件事视作理所应当。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有点在依赖你。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最后留在眼前的,是近在咫尺又模模糊糊的一张脸。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知道是个帅到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用“长得好帅”来形容的男人,几乎不会笑,一直都在生气,还不会说什么让人喜欢的话—— 唇齿相贴后留下的那一丝热度,似乎怎样都挥散不去。 尼禄骤然睁开眼。 等等,我刚刚好像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那一定是在做梦啦,哈哈哈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呢,绝对是幻觉啦,就说罗曼史小说不能看太多…… “年轻人真是有激情啊,”老人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一个吻而已,值得回忆那么久的吗?” “——难不成是初吻?” 33. 阿尔弗雷德之章 尼禄是被当作女儿养大的。 并不是前王糊涂弄错性别,而是因为自出生起尼禄就相当瘦小,幼弱多病到有好几次差点夭折,这让前王操碎了心。后来听自己手底下的英灵骑士说人类王国有将男孩当作女儿抚养这样就能健康平安长大的习俗,前王一个拍板,幺子尼禄变成了幺女斯塔提娅。 养到后来,看着披金线披肩穿素白长裙,身形修长有致面容恬静典雅的尼禄,前王也开始对曾经的自己感到不自信,心说我不会生的真是个女儿吧?可当时我明明摸着是有的啊! 这样长大的尼禄没有对性别产生认知错误,一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男性,因此不在乎其他男神的讨好,也不理解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爱情的存在。比起这些,他更在意枪术和弓箭的练习。于是时间一长,他对接吻的概念基本来自闲聊时月耀与爱欲的女神美撒丽娜激动地描述,以及大哥从人类王国带回来的罗曼史小说。 嘴对嘴互相吮吸和交换液体什么的,他们真的不会觉得很脏吗?他们为什么还能觉得这么羞涩又那么开心,我仔细一想就觉得要把今天的晚饭吐出来了啊…… 当年的尼禄看着满脸绯红又非常兴奋的美撒丽娜,如此想道。 * 现在的尼禄僵住了,下一秒,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其实也没我想的那么恶心?……等下!不是说要和自己真正爱的人才能接吻吗?我和他只是普通的朋友啊!不,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这次旅途的同伴,只要旅途结束大家就要各走各的……所以他为什么会吻我? 怎么办,现在骗自己那是做梦还来得及吗?可这个上了年纪的魔法师也知道的话,已经在向我证明那一幕不是做梦,这下想怎么糊弄过去都不行了…… “果然年轻就是好啊,”老人呵呵笑着,“不枉陆公爵为您做那么多,要是您什么都意识不到,我会很为陆公爵感到遗憾呢。向您自我介绍,我是魔法学徒工塔康曼王国分塔的管理者,安德鲁·罗德里格斯,您喊我安德鲁就好。” 尼禄搓了搓自己有点发热的侧脸,试图把那莫名其妙的热度给安抚下去。他有预感,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他的思考会变得相当奇怪。但现在的情况并不允许他这么胡乱地回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因为陆衡中了病毒魔法和诅咒魔法,然后他还没来得及治好他,这么一看时间根本不够用—— 仿佛一盆冷水哗然浇下,尼禄顿时清醒,猛地转脸:“陆衡在哪里?我得去——”给他治疗!我睡了多久?一天?还是三五天?要是三五天就糟了,陆衡绝对被病毒魔法和诅咒魔法一起干掉了吧…… 但看这老人很淡定的样子,陆衡应该还活着。毕竟他们还口口声声喊着“陆公爵”这种代表地位的称呼,肯定没那么容易就让陆衡死掉,估计是让这座魔法学徒工塔康曼王国分塔所有的光之魔法师来治疗了?不过就人族目前对元素魔法研究和使用的程度,陆衡这几天绝对会很难受,毕竟做不到马上治好,只能一边被病毒和诅咒折磨一边被元素缓慢地抚慰疼痛…… “您不用担心,我们对光之魔法师的配备是很充足的。”俨然是之前就见过的、花白胡子拉碴的老魔法师,安德鲁微笑着,脸皱得像是干枯的树皮。“我来这里呢,一是想向您道歉,因为我们防御不善,居然让邪恶的不死族钻了空子进来。这凝聚了数百个老学者心血的结界只能认知到有不死族潜入这里,不能识别哪个是不死族。这都怪我们能力不足,差点害得您被那个不死族杀死。” 尼禄没反应,他更想知道陆衡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他急着去给陆衡治疗啊!再说他早就知道魔法学徒工塔的魔法师们根本没法赢过不死族,所以不会怪罪他们。 但现在逼问他们也是不会说的。毕竟他们认定我是我的信徒,用的“治愈”是我赐予给信徒的奇迹,不如光之魔法师们使用的光之魔法。如果我是真正的女神信徒,那他们的推断其实没有错,把我所有精神力耗干净用出的“治愈”奇迹的确对陆衡没多大用处,我又是藏着身份出来的……算了,干脆到晚上再偷偷去找陆衡吧。 “二是想向您说明一下,关于您身上的阴灵诅咒为什么会被转移到陆公爵那里。”见尼禄表情没有波动,安德鲁扶了一把单边眼镜,继续道:“陆公爵把您抱到我们这的时候,您已经因为阴灵诅咒发作昏过去了。那时候陆公爵的表情啊,真是我活到这么大岁数,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慌张的样子——” 说是能当场把我吃了也不为过啊,安德鲁回想起那一刻,感觉胸腔里的那颗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 “陆公爵,我直白点和您说吧,这诅咒魔法我们解不了。”被陆衡拍开覆在金发青年胸口的右手,安德鲁面色不改。“就人族目前对元素魔法的开发来说,我们只能去除不死族的病毒魔法,这已经是极限了。如果您真要解除这个诅咒,只能去找不死族,还得是很高级的不死族,比如巫妖这种。” 陆衡脸色森寒得令四周的魔法师都下意识一缩,顷刻间空气化为一片死寂,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 半晌他抱起尼禄,转身就要朝门口走去。 见他这样,安德鲁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他其实还有个办法,就是把诅咒转移,这是他们对亡灵魔法诅咒系钻研数十年得到的新成果。然而这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从一个转到了另一个身上,这要另一个人要有着怎样深厚的感情,才能愿意为那个人牺牲?想到这里,他犹豫地开口:“陆公爵,我还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不知道您肯不肯了?” 没有听详细内容再仔细琢磨,没有半点踌躇或退缩,陆衡当场回答:“肯!” 就算是爱情这样奇妙的存在,那么多年来安德鲁也没见过如此决绝的奉献,无论男女。于是被这份决绝震撼到的他,当即安排魔法师,用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混成的透明汁液,为陆衡在后背绘制转移诅咒用的魔法阵。 如果没有不死族的突然袭击,尼禄应该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昏睡里,被陆衡用吻唤醒,再也不会被阴寒和冰冷灌到身体内部的每一寸,不再感觉到血和肉都被凝冻成坚冰的痛苦。 不让这位名叫尼禄的先生知道陆公爵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老头子良心上过不去啊,安德鲁想。尤其是陆公爵完全不在乎他知不知道,这可不行啊!要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啊,陆公爵居然不懂得利用起来,讨点福利? 陆公爵,老头子这就帮您一把!看老头子为您做到这份上,希望您醒来后不要再追究我们“不死族潜进来就算了还差点把我未来的妻子杀掉是怎么回事”,更不要和路易大帝说这件事,不然他会扣我们的预算…… * “……所以他一听你说可以转移诅咒,当场就同意了?”尼禄愣愣地问。 安德鲁坚定点头:“没错。不然就凭陆公爵这样一个普通的人族,哪里来转移诅咒的力量?” 哦,原来是因为要救我,所以才会吻我的。果然是这样啊,太好了,我就说无缘无故的怎么会突然上来吻我…… 想想也是,我和他没有在谈恋爱,怎么可能会产生那种亲密接触啊!所以只是一次意外——毕竟他每次都会来救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救我,但这次应该也会为了救我,做出这种出乎意料的举动…… 忽略心底微妙的失落,尼禄扯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敷衍了安德鲁几句,把这位滔滔不绝和他描述陆衡有多么可靠的老魔法师给送出了门。 * 当夜,魔法学徒工塔康曼王国分塔,塔顶高处的一个特殊的房间内。 正是换班时间。上一班的光之魔法师们陆陆续续退了出来,让新来的光之魔法师们进去。他们大多都在四十岁前后的年纪,只有少数是面容青涩的天才青年。 为了救治陆衡这位路易大帝亲封的名誉公爵,塔里派了将近二十位光之魔法师,三班倒地为他施展光之魔法。然而不死族的亡灵魔法非常难解,从陆公爵中了病毒魔法又转移了他“恋人”身上的诅咒魔法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一天。近二十位光之魔法师拼尽全力,不说那已经很微弱的诅咒,就连病毒都没解开到一半,因此众魔法师相当挫败。 尼禄穿着一件背面缝着九瓣花印记的黑色法袍,随着换班的魔法师一群人进到室内。浅金色的发丝从兜帽里泄到颈边,像是蜂蜜融进牛奶般美丽,勾出天鹅一般优雅修长的白色颈间。 同行的一位年纪较轻的男性魔法师看见他,立时一怔,反应过来就连忙要上前打招呼,但那美丽的“女性”顿时顺着人浪,仿佛一触即碎的泡沫,下一秒就不见了。 * 陆衡躺在中间一张床里,四周全是披着黑袍的魔法师。他的存在感极强,即使是现在昏迷不醒地躺在那儿也能令尼禄有种领域被隐约侵入的错觉。在前一班魔法师们出去后这里变得昏暗下来,幽暗中传来较为急促的呼吸。 新一队魔法师们迅速站位,将他围住,白炽色的光升起,将周遭照得一片通透。 尼禄站在床边,跟着周围的魔法师摆出相似的动作,手心汇拢浅柔白光。他的视线悄悄斜着,望着那张半是焦黑发红半是正常的熟悉的脸。 陆衡的轮廓是真的很深,尤其是下颌到肩部的肌肉线条,每一根都硬挺到像是画家们在纸上用力画下的每一笔。可能因为年纪不大的缘故,脸上没有明显的老去痕迹,这么闭上眼睛一放松,那冷峻的积危感和明锐的桀骜感就散去了,反而更显出五官原本的英俊挺拔来。 明明是很容易就会受人欢迎的长相,为什么讲话会这么毒? 如果不是旁边有人看着,尼禄其实很想戳一戳陆衡的脸,看看这小麦色的面皮是不是和醒来时讲话气人的嘴一样硬。 总是不肯说些好听的,这样不会有女性喜欢你的。 随即尼禄一怔,突然想起这一路过来根本没看到陆衡讨好过哪个女性。无论是提着装满自制甜甜圈的篮子的少女满脸绯红地拦着他表白,还是妆容明艳妖冶衣着清凉的成熟女性几乎要凑到他唇角摩挲的红唇,他都能一脸厌恶地把对方从自己身前撕出来,一边说着“裙子那么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啊不会生病?别离我那么近,我怕你传染给我!”一边扔出去…… 虽然说是为了救我才吻的我,但我还是很替你感到不值啊!因为我不是你真正爱的人,你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救我。 但你付出这么多只为了救我,我要怎么回报你,才能还得完? * 不能直接触碰身体,这需要尼禄一直集中精神确定治疗的目标,同时“治愈”的权能也因为距离问题导致效果减半。时间在一片无声中淌过,直到窗外一方苍白天光被窗格切割成几条长方块,映出脸色苍白眼下发青的每张疲惫面容。 尽管困得很难受,但尼禄并不打算回去休息,他还有件事要做。 出了魔法学徒工塔,走过一条很长的街,又转过几个深深的弯;在售卖培根和咸熏肉的铺子前停留了一下,抱上装得满满当当的牛皮纸袋,他继续往前走去。 很想马上给陆衡治好,但那些魔法师守着完全不好操作啊……还好诅咒在我体内原本就治得差不多快好了,转到他那里应该不会太折磨。而且以那些光之魔法师的能力,今天大约可以治好诅咒;然后病毒也被清掉了一大半,他的脸已经恢复到原来帅气的样子了。今晚我再过来,他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操心完可以不用太担心的陆衡,又问到了玛利亚正在被陆衡嘱咐魔法学徒工塔用暗之元素魔法持续催昏,尼禄决定去看看守着机械玩具店的那只小黑狗。 已经过去两天了,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是还在坚持着等它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主人,还是再也支撑不下去,最后离开这个世界? 要是还没放弃的话,一定要等到我来,绝对不要饿死啊。 “——阿尔文少爷,这狗没死啊!”嬉笑的声音远远传来,“它还活了二十多天呢!” 尼禄一惊,顿时加快了脚步。 “嘁,我还以为那天就被打死了,原来还活着啊。”一个明显是领头的嚣张声音响起。“真是阿尔弗雷德养的一条好狗,连我这个贵族都敢咬!要不是父亲大人需要阿尔弗雷德制作武器,我绝对弄死那个矮人!” “真是傻狗才配没眼睛的主人!这狗没眼色不知道我是多么高贵的存在,直接冲上来咬我,差点被打死都还不知道松嘴!这主人呢也是个傻的,这狗又不是什么稀罕品种,用得着为了它下跪,就为了求我们别打死它?平常一副看不上我卡佩家的样子,结果不还是那么难看的求我们?那天表情可真是丑啊,哈哈哈!” “今天我就把这狗给弄死,让阿尔弗雷德看看,他想保护的东西一个都保不住,哈哈哈哈哈哈——” 34. 阿尔弗雷德之章 这人明显和小黑狗的主人有仇,但他报复的方式不是直接挑战对方,而是弄死什么也不知道,只想保护主人的小黑狗?! 尼禄奔到近前,只见长时间无人打理的机械玩具店前围了七八个人,为首一个二十岁出头的贵族少爷,一脸雀斑,满身骄横跋扈的戾气。见尼禄出现,他眼睛一亮,立刻迎过来:“哇哦——这是哪来的大美人,以前我怎么没见过?!比那个第一美女瑟琳娜漂亮太多了!你跟我走,让我回到家仔细看看——” 避过拦到身前的手臂,无视周遭难以置信的目光,尼禄冲进店内,扫过满地纠缠在一起的繁杂线路和落满灰尘满布裂痕的机械玩具,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小黑狗。 它蜷缩在那里,乍一看像条影子,没有呼吸时明显的起伏。但它低低地呜了一声,像是在对进来的人示威,这才让尼禄发现它。 还活着就好,尼禄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一条手臂骤然横过腰间搂住。突然凑近的雄性身体贴着后腰暧昧磨蹭,满是挑逗的轻佻声音在耳边响起:“真不愧是大美人,心也一样美,连这么一条脏兮兮的狗都愿意施舍一点爱。但爱这种东西给狗那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不如给我怎么样?只要你把自己给了我,让我今晚满意了,我能给你更多的好东西——咕唔?!” 居然能把我看成女性,这人眼睛是真的有点瞎。尼禄叹了口气,猛地一个扭身,双臂瞬间反抱来人的腰,原来抱着的牛皮纸袋掉落,甩出几条热腾腾的培根在地面滚了一圈躺下;紧接着一个用力地回搂,同时肩膀往前一倾,腰杆一弓,轮廓俊秀的下颌顶住他的胸膛,侧腿屈膝磕在前腿膝窝处。下一秒,整幅身躯被尼禄一手抓肩一手举腹,猛地抬起,在这位卡佩家的阿尔文少爷尖叫的片刻里,背身将他砸到地上,发出强劲的一声嘭,哗啦啦炸起一片灰尘! 四周一片匪夷所思的倒吸凉气,嘶嘶声响。尼禄拍了拍手,准备去捡牛皮纸袋,收拾一下掉出来的培根。 对常年战斗的女神来说,一把摔翻这位阿尔文少爷只是小菜一碟;但对阿尔文·卡佩来说,常年沉迷酒色奢侈生活的身体吃了这一下,顿时有种五脏六腑都被摔碎的错觉,整个人都在痛得下意识惨叫:“好痛啊啊啊啊啊——!!!” 跟着他来的仆人和家族骑士都惊呆了。这看似柔弱的美貌金发青年动手速度太快,动作干净利落,愣是在他们谁都没反应过来时眼睁睁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将他们的主人摔倒在地。 阿尔文痛得不住打滚。一个仆人最先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去扶他。紧接着其他仆人也相继清醒,唯恐自己表现太慢似的,争先恐后地跟上来。一群人你推我我挤你,七手八脚地把不停哀嚎的阿尔文搀起来。 尼禄把几条培根都捡回来,也不放回牛皮纸袋,而是又张望了一下两旁,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先前过来时给小黑狗留过肉的铁碗。里面还剩下一点有些发臭的培根,显然是上回留给小黑狗吃的那些肉里剩下来的。他走过去,把沾了些许灰尘的培根和牛皮纸袋里的咸熏肉都给倒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尼禄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卡佩家的仆人们正轻柔地举着阿尔文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哄着:“阿尔文少爷,您快看这手臂还在呢,没有断啊——” 阿尔文一抬肩膀,立刻觉得整个上半身都在钻心刺骨的痛,表情登时扭曲成一团发皱的麻布,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细缝。见尼禄那张当时令他心痒痒,现在让他发怒的白皙面庞进入视线,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他立马喊起来:“我卡佩家的骑士呢?!丹尼尔!丹尼尔!快给我抓住他!今晚我绝对要把他玩死在床上!” 都被我打成这样了,居然还那么执着地认为我是女性?这位少爷是不是平常玩得太凶,把自己眼睛都给玩出问题了?尼禄无语的想,听着一道沙哑粗粝的男性声线回应:“是。” 一直站在他们身后什么也没做的男人越过那一群人,迈着夸张的大步走到尼禄面前。他的上臂戴着灰黑色的精钢护甲,白T恤下是肌肉彪悍体格夸张的上半身,嘴角勾着一个玩味的弧度:“阿尔文少爷是怜爱你这样的美人,没有防备才会被你攻击的。但我不一样,我最喜欢掐住敌人的脖子,让他们因为窒息逐渐翻出眼白——” 嘭!!! 一记出其不意的上勾拳挥出,果断直白命中丹尼尔下颚,当即把来不及反应的他锤得两排牙齿上下狠狠一碰,顿时咬到了没赶上收回的舌尖,龇出一道细小的血箭,整个人脑颅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星星乱舞。 尼禄收回拳头,在丹尼尔捂着嘴弯下腰,眼珠剧烈战栗到像是在怀疑现实的同时,紧接着一脚踹出,准确坚定踢中腹部,把他蹬得连滚带爬摔滚出去! 除了在面对爱德华因为有极大的心理阴影导致容易陷入劣势,对付其他人尼禄向来不虚。在方圆一片瞪目结舌的目光里,他看了一眼在角落里瑟缩发抖的小黑狗,又转回来看被一干仆人围着的阿尔文和一边无人问津的丹尼尔。 小黑狗的主人和他厌恶的卡佩子爵家,谁是真正有错的一方,女神不知道,也不打算去追究。女神要做的是在其他种族的神祇或掌权者的逼迫和压制下守护人族,而且只要做好这件事就好,这是前王在离开彼弗罗斯特前严肃交代给他的。 但数万年过去,某一天女神突然发现,不只是前王要求他做到的那些,他甚至已经越界干涉了人族不少事。 他强制了人族诞生死刑。他命令他们将幼时被母亲凌虐,成年后杀死母亲,外出继续杀害与母亲年龄相近的女性的杀人犯押上刽子手的刀下;还命令他们将被雇主压榨到极致,没日没夜都在干活,最后下毒害死整个工厂的投毒犯绑上行刑队的车笼。 是因为干预的太多,令人族的发展产生了扭曲,所以他们才会那么反感我,选择了更美好的玛利亚吗? ——我不能再继续插手了,人族不需要我这样妨碍,我只要在异种族侵略时静静地守住他们就好了。 看着阿尔文豁然发白的脸色,尼禄心说果然是贵族家少爷,打不过那个叫阿尔弗雷德的小黑狗主人又咽不下这口气,想来想去就只能想到折磨此刻濒临死亡的小黑狗再让它去死,这样既能出气又能让阿尔弗雷德感到痛苦。大多人类王国的贵族们都是这样的思考模式,不用问都能猜到。 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怎么做——作为人族的阿尔文·卡佩和属于矮人族的阿尔弗雷德之间的恩怨他不在乎,不会为小黑狗去杀死阿尔文·卡佩,但也不会让阿尔文·卡佩弄死小黑狗。 见他看过来,阿尔文浑身颤抖得更加明显,半张着嘴似乎是想要发出惊叫,但因为每一次呼吸胸腔都隐隐作痛,这让他怎样也不敢喊出声音。 刚才勒令家族骑士只是当时不甘心的爆发,说完后他就被那连绵不断的痛楚给击倒了神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这金发青年有着一副柔弱乖顺的外表,眼尾一抹挑逗人心似的嫣红让那张脸带了三分艳色。就是这么一个身条修长纤细的大美人,体型上相差那么大的丹尼尔都不能制服他?! 是因为今天带来的人不够多吗?他是偷偷出来的,就为了看阿尔弗雷德那条该死的狗到底有没有去死,没死他可以好心地“帮个忙”。不过他没想到这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大美人,这让他在意外中倍感兴奋,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既手刃了仇人,还有新的美人可以享受,真是这一段时间来最让他快活的时候了。 阿尔弗雷德快要被父亲放回来了,他实在不能理解父亲居然没有为阿尔弗雷德的狗咬他这件事去折磨这个矮人。虽然矮人作为侏儒族的混血后裔,有着一手精巧的工艺技术,可以制造出锋利无比的刀剑或灵活坚固的机械,但也不需要这么捧着吧?! 他不甘心!他就是要让阿尔弗雷德知道,敢得罪他这样高贵的贵族,那就要被惩罚!所以他绝对要弄死那条小黑狗! 在被摔翻前,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在看见丹尼尔也被打败后,他的想法顿时动摇。 “回去……!我们……先回去!”强忍着胸间疼痛,阿尔文断断续续地大叫着下令。“叫人!我要……叫更多的人!” 只要带的人够多,绝对能把这个金发美人拿下!敢这么对我,我一定要狠狠地折磨他,再享用他! 卡佩家的仆人们听见他这样说,当即连忙应是,忙手忙脚地你扶着手臂我抬着腿,把怎么看都仿佛半死不活的阿尔文直接运出了门。 尼禄:“……” 啊嘞?这是放弃的意思?但这是仅限于今日,还是从此以后都是这样,给个准话啊! 虽然这么想着,女神也没有要追上去问个清楚的意思,而是走到角落,蹲下身去摸用尽全力想要站起来,最后只能像个干瘪的蛹一样瘫在地上的小黑狗的头顶,看它收起努力龇出的尖牙,发出细小微弱的呼噜声。 刚才机械玩具店内发出那么大的动静,但它已经虚弱到连发出一点呜声来表示警告都是竭尽全力。它认得离开不久的那些人,他们都是主人不喜欢的人,所以它应该站起来赶走他们,捍卫由它看守的主人领地,可它怎么也做不到。 有一只很温暖的手在抚着它的头顶,虽然不认得是谁,可气息却非常熟悉。它很想露出肚皮,于是费力地翻起了身体。 尼禄轻轻托了它一把,让那枯瘦无力的身躯翻了过来,露出发白伤口纵横交错的肚皮。它似乎是满足了,发出轻得尼禄几乎听不见的嘤嘤声。 金发的青年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继而在想到一个很严肃的情况后,猛地褪去了。 那个卡佩家的阿尔文少爷看着就是之后还要来的样子,而且肯定会因为把我认错成女性这件事感到恼羞成怒,然后把这一切都迁怒到小黑狗身上。在它的主人回来前,我得保护好它! 阿尔弗雷德,小黑狗的主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它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等着你…… * 正午,炽烈阳光烧遍这座城。尼禄按着胀痛的太阳穴,穿过又一个街角,向魔法学徒工塔的方向走去。 不行了,真的顶不住了,好想睡觉…… 他觉得自己要虚脱了,整个人如无力的游魂,连走路都有种在飘的感觉,就连现在撞了一下方才迎面走来的谁都还觉得很不实在,直到那人清朗动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你吗?愿意为我带来死亡的先生?” 这声线实在耳熟,但女神已经没有精力去分辨到底是谁在说话。他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恍惚间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比他还高的人,应该是个男人,有着大理石一样结实雪白的颈部,卷曲蓬松的海蓝色长发堆在肩后,侧脸有着闪闪发光的浅蓝色鳞片装饰。 这个模样好熟悉啊,是谁来着……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愿意为我带来死亡的先生?”蓝发男人的嗓音温柔细腻如天籁。“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他今天没和你在一块,是因为他抛弃你了吗?” 啊?陆衡终于愿意放弃死死看住我这件事了?太好了! ……等会儿,陆衡会是这么容易就改变自己想法的人吗? 尼禄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一张好看到路人都不掩饰打量的脸映入眼帘。 这不是亚瑟吗?! 35. 阿尔弗雷德之章 这几天过得太刺激,一会是差点被爱德华的好姐姐维多利亚抓回去当礼物,一会是保护差点被恶劣的贵族纨绔少爷杀掉的小黑狗,还有每天熬夜为陆衡进行治疗,尼禄只觉得神经疲惫到极致,此刻只想赶紧钻进被窝里睡觉,连见到亚瑟的吃惊都仅仅只维持了一瞬。 他不打算和这条脑回路有问题的人鱼进行多余的交流,胡乱地摆了摆手就要错开。但亚瑟完全没有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就好的意思,直接一把扯住他,眼睛像夏季的海水那样清澈湛蓝,掩映在忽闪的浓密睫毛下:“那个,愿意为我带来死亡的先生……你、你别怕,我不是为了让你再杀我一次才……才来找你的。” 尼禄用力一拔,但完全赢不过亚瑟,手臂依旧被死死抓着。疲累的大脑和乏力的身体让他使不出更多的力气来动手,只能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听着人鱼在耳边说话,每字每句都好像隔着一层水,隐隐约约只能听清一星半点。 “我……因为你,才能……这个……重生在……这个世界……机会。”亚瑟说,“我很感谢……,你是我……的光。” 所以能不能放我回去睡觉……尼禄迷迷瞪瞪地发着懵。 “如果……那位和你一起的……不要你……抛弃你……,我愿意……和你……” 亚瑟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那般恍惚而不清晰,尼禄拼命想要睁大双眼,可困顿萎靡的精神像被什么压住了似的,几乎撑不起那一层薄薄的眼皮。意识在彻底陷进黑甜梦乡以前,留在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点了头才能摆脱那牢固桎梏,终于回到魔法学徒工塔的画面。 * 深夜,无人看顾的机械玩具店。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窜出街角,小心翼翼地摸到门口,左右观察一番,确认没有人跟过来后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进去,一层厚厚的尘土突然扬起,把他呛得连连咳嗽,几乎要把整个肺部给咳出来。 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下来一点,模模糊糊地勾画出他纤瘦的身形,亚麻色的短发软软地垂落着,藏不住那一对象征着纯血侏儒的尖尖耳朵。 这不断的呛咳声立即惊醒了小黑狗。它颤颤巍巍地支起四肢,嘴里发出低得外头少年也听不见的呜呜声。下一秒,两只残缺不全的耳朵直直竖起,它拼命地瞪着瞎掉了一只的眼睛,努力地发出了最凶最狠的声音:“汪汪——!” “咳咳咳——是、是我啊!霍克!”少年眯着堆满泪花的眼角,用力拍锤着自己的胸前,试图用这招中止这场怎样也停不下来的咳嗽。但很快他就不这样继续做了,转而伸开双臂,想要去抱小黑狗:“我回来了!霍克!你看!我说了绝对会回来的,我做到——” 小黑狗霍克猛扑上来,当场钻进他的怀里,整幅小小的身体像是正在超额地运转着所有的体力,尾巴摇得就像螺旋桨,疯狂舔着主人小巧的下颌,不停发出撒娇似的声音:“嘤……” “哈哈哈哈不要舔我啦!我知道你激动!哎哟哎哟——”虽然看不清楚,但感受着霍克在怀里激动地磨蹭,少年激动又欣喜地笑着,用力揉着它的头顶。“你现在的手感好奇怪啦!是不是因为二十天没洗澡,毛都打结到一起了啊?” “嘤嘤嘤……呜呜……” “没事,到时候洗个澡就好了,”他轻轻挠着霍克的下颌,“正好我们一起洗!我也二十多天没洗澡了。” 铅灰色的云层渐渐散开,瀑布般的月光扑面而来,将原本晦暗的画面暴露在清晰的视野下。 后背和颈间不是完好的皮毛,而是纵横交错的道道伤口,翻出发白的皮肉,边缘不成样的溃烂,沾着腥臭发黄的脓液。稀疏干枯的毛发被翻开的肌骨和渗出的黄脓粘连着,肉丝扯开的缝隙里依稀露出几根细小的骨头。 小黑狗低低地呜了一声。 少年一愣,一对玻璃珠一样的浅棕色眼珠剧烈地颤抖着:“……你身上的伤口怎么一个都没好?!利亚姆那个老混蛋不是说只要我同意他们的条件就马上为你治伤的吗?!他们怎么没有说话算话?!” “——阿尔弗雷德大人,您果然回到这里来了,”低沉沧桑的男音说,“您尚未完成我们之间的契约,怎么能私自逃出卡佩庄园呢?” 阿尔弗雷德充耳不闻,抱起霍克就要拔腿向外冲,丝毫不在意此刻店外已经被卡佩男爵的骑士们围起来,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窝蚂蚁围住了濒死的野兽。但往常被这样抱起来会不停挣扎的霍克这次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愣了一下,低头去看怀里,声音突然放低,像是怕吵醒在他臂弯里一动不动的小狗:“霍克……?” “我回来了啊……你没认出我吗?是阿尔回来了啊!” 刚刚激动地舔着主人下巴的舌头垂落下来,用力扒着主人小腿的前肢也僵硬地伸成笔直,数道交错的伤口皮肤露出暗红色的斑点,小小的腹部不再起伏,仿佛这是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尸体。 好似轰雷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从头到脚地浇了一盆凉水,阿尔弗雷德僵住了,面孔毫无血色。 “霍……克?”他的目光凝注,茫然地喃喃着,呼唤着它的名字。 霍克怎么会突然闭上眼睛,它刚刚不是还很活泼地和我撒娇吗? 阿尔弗雷德机械地摸着霍克掉了不少毛发的头顶,光秃秃的,能看见黑色的皮肤。 平常我这样摸它,它不是会马上很开心地蹦过来,扑到我怀里蹭来蹭去吗?为什么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它是累了吧?一定是累了吧,因为它等了我二十多天啊!而且它还浑身是伤!那个眼睛吊到老高的利亚姆·卡佩,当时不是说只要我答应为他们制造那把剑,就不会再为难霍克,甚至还会找人族女神的信徒或魔法学徒工塔的光之魔法使过来治好它的吗?可它现在浑身都是伤,还没有吃的!它这段时间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的双眸光泽越发艳丽,琥珀眼底逐渐被不祥的赤红渗透。 * “虽然不想打扰您和您的狗团聚,但您违背了我们之间的契约,”同样的男声再次沙哑地响起,“请您乖乖和我们回去,不然就视作您背叛契约,我们有权对您进行惩罚。” 阿尔弗雷德缓缓地抬起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大约四十岁的中年男性,穿着点缀闪烁黄金和明亮宝石的丝绒外袍,松弛的脸皮上遍布细纹和褶子,眼神浑浊却不失精明;身旁站着一个二十岁出头满脸雀斑的贵族青年,五官与中年贵族相似,身后领着一群披着灰黑色精钢甲胄的骑士,甲胄胸前画着贵族才有资格使用的、以金色花枝托着翠绿小鸟的家纹图章。 那是利亚姆·卡佩,还有他的儿子阿尔文·卡佩。 不等阿尔弗雷德回答,阿尔文已经绷不住原本的冷肃脸色,不耐烦的神色跃然脸上。他心情不太好,今天被那个金发大美人打出来的伤还隐隐作痛,让他只想赶快解决掉这个可恶的矮人:“你没忘吧,你的狗咬了我,为了赔偿我,你自愿给我家秘密打造切断劣石的宝剑,如果没有完成打造或者私自泄露出去,你就要付出代价!” “正如我家阿尔文所说的,您还没有完成宝剑就这样擅自跑出来。我不想和您这样有才能的大师追究,毕竟您可是矮人,是那有着惊人智慧和锻造能力的侏儒族后裔。但您也不能仗着这个身份,就能随便地违反与我卡佩家族的契约啊!”利亚姆故作遗憾。 利亚姆·卡佩活了四十多年,作为没有什么权势但还算有点财富的阶级,他的眼色锻炼得相当不错。他知道王国里有位大人物很有野心,也觉得那位大人物一定可以做到。为了讨好那位大人物,得到比从前更多的权力和金钱,他想要献上一把最锋利的宝剑,而能做出这种宝剑的只有如今已经灭绝的侏儒族和人族通婚产生的矮人。而矮人是非常少见的存在,他这个等级基本见不到。 自从知道有个还没被其他贵族私有的矮人在这座斯卡布罗镇上安家,他立马就盯上了。可这个名叫阿尔弗雷德的矮人不仅长得不像传闻中的模样,甚至连性格都比矮人要偏执,任凭他怎样威逼利诱,就是不肯向他这样的特权阶级服软。 他赞美似的看了一眼阿尔文。虽然这个儿子不够聪明,但在阿尔弗雷德这件事上,做得真是太好了! 如果不是阿尔文带着一大帮仆人去砸阿尔弗雷德的店,还要对阿尔弗雷德动手,这条狗怎么会咬他呢?如果他没被这条蠢得要死的狗咬,自己还真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原来如此重视这只狗,能用被打得半死的它来威胁软硬不吃的阿尔弗雷德—— 利亚姆想起那天阿尔弗雷德卑微地跪在地上,颤抖着求自己别杀掉这只狗的一幕,肥厚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相当愉悦的弧度。 即使这个矮人没有像现在这样偷跑出来,自己也不会给他活下去的可能。只不过那时候需要偷偷摸摸的处理,此刻却可以用违反契约的理由光明正大地处理。这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啊,阿尔弗雷德—— 毕竟那把宝剑在大人物开始行动前可是需要保密的存在,而最好的保密就是—— “阿尔弗雷德大师,我很伤心,我们的契约被您这样单方面地撕毁了。原本说好只要为我卡佩家制造出可以切断劣石的宝剑,我们就愿意不追究您的小狗咬伤我儿子这件事。但您在即将完成的时候这样偷跑出来,这样的话,即使是我这样善良的贵族,也无法容忍您这样欺辱于我——” “……那霍克为什么会死呢?”阿尔弗雷德喃喃道。 利亚姆微笑。在他看来阿尔弗雷德被这条狗的死给刺激得早已失去反抗手段,所以他不介意让这个矮人知道一些小小的花招:“您说什么?我听不懂您的意思。当时我们只是说了不追究咬人这件事,没有做出其他的保证。” 不是这样的,阿尔弗雷德浑浑噩噩地想。那个时候的他们根本不是这么说的—— “你们明明说只要我同意你们的条件,就不会再打霍克了,还会为霍克找人治疗……”少年嗫嚅着,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迷茫和不解。“可霍克还是死了啊。” “生命总有到头的那一天,只能说您运气不好,亲眼看见它的离开。不过没关系,它是幸福的,因为离开前还能看到主人回来,甚至主人马上就要来找它……” 霍克,霍克,陪了我二十年的,会为我舔去眼泪,不知道我为什么开心,但一定会为我开心的霍克—— 他在四十年前出生,没有家人,据说他们死于一场感冒。侏儒的身体太弱,稍微病得严重一点就撑不过去。他没见过除了族人以外的活物,连食物都要靠机械合成。三十年前的某一天他鼓捣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电台,在那个亮闪闪的屏幕里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原来树叶会随风摇晃出沙沙的声响,还有花瓣会被风吹落,将地面堆成粉白的颜色。 原来小狗会默默陪着不开心的主人,会叼来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只为了让主人开心。 这都是机械玩具做不到的事。 从那时起,他很想养一只活生生的小狗。 但种族战争时不愿屈服和人族通婚的稀少侏儒,他们的后代只能龟缩在资源稀少的侏儒遗迹里,用机械构筑一座铁皮树与钢丝花的城市。于是他只能守着这个微小的愿望,直到十年后的那一天,兴奋地将被丢弃在几乎没什么人族会来的树林里的黑色狗崽捡回来,急切地把它热乎乎的肥胖身体拥进怀里。 你被妈妈丢掉了,我也被妈妈丢掉了,他一边蹭着狗崽的头顶一边想。不怕,以后我们互相陪伴,就不会孤独啦。 ——可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再回到独自一个活着的生活里去! 把我的霍克,还给我——!!! * 冷酷中燃烧着疯狂和盛怒,阿尔弗雷德怒吼道:“亚德、埃洛希姆、埃尔!” 在他出声的那一刻,大地开始剧烈地摇动。整个机械玩具店的地面裂出数道百折千回的深深裂痕,三条天青色的巨大机械手臂从缝里伸出,张开钢铁五指,轰的一声巨响拍在地面;随即是硕大的圆形机械头颅,再到线条流畅的铁铸肩膀,画着七个星星的密质钢造胸口—— 带来强烈压迫感的三具机械傀儡爬上来,温顺地跪在侏儒幼小的身影面前,垂下轮廓笔挺却不失优美弧度的头。 “——你们通通去死吧!”阿尔弗雷德声音撕裂到极致。“杀了他们!!!” 在卡佩男爵和他的家族骑士们不敢相信的惊愕目光里,三架巨大的天青色机械傀儡矗起山一样高的身躯。下一秒,一拳轰下! 轰——!!! 尖叫和求救都被这地动山摇的巨响给吞没,只留下混杂着丝丝鲜红的焦黄土地,仿佛有谁将肉末混入泥土狠狠碾压和挤碎,画成这一片惨烈的风景。 36. 阿尔弗雷德之章 隐约间似乎又做梦了,还是很久以前的画面。上一个是有着亚麻色短发的侏儒骑着一架银白色的巨型机械傀儡,将他从彼弗罗斯特里抓出来,握在硕大的机械手掌里狠狠碾压,最后让垂死的他躺在满是碎石和残骸的废墟里看着整个彼弗罗斯特被完全压平;下一个是还没犯下弑亲之罪被流放的大哥,将小小的他搂在怀里,教他认从人族王国带回来的故事书上的字。 虽然已经是五个轮回以前的情节,但尼禄模模糊糊地记起来,那个侏儒的名字,好像叫做…… 阿尔弗雷德? “!” 尼禄猛地睁开眼睛,噌地一下坐起身。下一秒因为起床用力过猛,眼前霎时一黑,又摔了回去。 他用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心底逐渐浮起一个怎么想都会害怕的念头—— 小黑狗的主人,不会就是那个阿尔弗雷德吧? 怎……怎么可能呢?那个阿尔弗雷德可是神匠一样的存在,到处都有人捧着,怎么可能会是现在这样落魄,自己养的狗狗差点被人杀死不说,还被用来威胁,逼得他只能为人族的贵族服务?而且他也不是什么矮人,而是如今稀少到几乎找不到的纯血侏儒啊! 尼禄查过阿尔弗雷德的过往,知道阿尔弗雷德是纯血侏儒,某一天突然失忆出现在康曼王国的贫民窟,被玛利亚捡到带回去。或许是后来被这位少女悉心地照顾而感动,于是他向玛利亚发誓,要用这一生守护她,要让她从此幸福。 对,那个阿尔弗雷德身边是没有狗的!也不是住在这里的……所、所以只是名字相同对吧?阿尔弗雷德是很常见的名字啊! 一定是我想多了,尼禄单臂盖过脸颊,捂着双眼。绝对是我想多了,那肯定不是阿尔弗雷德……不对,那个矮人也叫阿尔弗雷德,应该说不是作为侏儒的阿尔弗雷德…… 我不要吓自己,对,我怎么能这样吓唬自个呢,只是我想太多了。看来我还是没有休息好,才会产生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这样不行,晚上我还要去给陆衡治疗,必须要有充足的精力,所以现在立即躺回去再睡会吧—— 哎? 身旁有一具热烘烘的身体,把整个被窝塞得满满当当。 ……哎??? 尼禄倏地睁开眼,唰地一下拉开被子! 杂乱的银灰色长发,发顶竖着两只尖尖的兽耳,此刻全都趴垂着,显示出主人此时非常放松愉悦的状态;肩颈肌肉精悍的轮廓在上衣里的领口里若隐若现,每一根线条都是被战斗洗礼出来的流畅利落。 他好像非常满足。嘴角微微翘着,高大的身体蜷缩起来拱在一边,粗大的尾巴轻轻摇晃着,像是偷偷钻进主人床里的大狗,在贴近主人的那一瞬间就会感到知足。 “……”此情此景,尼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好。“克劳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是怎么潜进魔法学徒工塔的?这里可是有结界的啊!人族魔法师们虽然对元素魔法的研究使用还算不上厉害,但防不住一个不死族也就算了,怎么连只会肉身搏斗的兽族也没发现啊?! 克劳德睁开眼,苍蓝色的眼底仿佛澄净的天穹,没有一丝阴霾。他立刻坐起,一下扑进尼禄的颈窝就开始蹭凸起的锁骨,这让尼禄想到被主人发现犯错的大狗试图撒娇逃避惩罚的模样……想多了,赶紧用力地推开他:“别想蒙混过去,你怎么进来的?” “爬上来,”见尼禄是真的很严肃,克劳德疑惑的歪头,“这点高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也就是说这只狗是从塔外面爬进来的?这可是将近六十米的高度啊!兽人族的□□真有那么强悍? 尼禄盯着他,继续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记得了,”克劳德摇了摇头,“我想着爬上来就能见到你,所以觉得用多少时间都不重要了!” 尼禄当即愣住了,不管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是我放松警惕到不知道这个狼型兽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就算了,怎么连他钻到我的被子里,靠得那么近都没有一点发现?我已经这样迟钝了吗? 见尼禄好像怔住了,浅金色发丝顺着耳垂滑落下来,挂在那一段锁骨下的深青色阴影里,克劳德很想再挤进去蹭蹭。自从离开南潘角斗场,他想念这个舒服的感觉已经很久了,无论是那顺滑的皮肤,还是暖暖的体温,甚至是隐约闻见的好闻气味,都让他想要闭上眼睛去享受。 可他刚靠过去,尼禄瞬间回过神,身体一偏直接避开:“不对,我在问的都是些什么不重要的……克劳德,别那么近地贴着我。你跟着我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认定你了,所以就跟着你。”克劳德眨眨苍蓝双眼,认真地回答。 这是什么回答,什么叫认定我了?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过要养一只狗狗的想法,而且陆衡已经很难对付了,我才不要再多应付一个—— 突然克劳德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把抓住尼禄的双手,却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只是紧紧捧着;注视他的眼神坚定而固执,坚毅得令懵懂的少年少女们看到就会轻易地为之沦陷:“尼禄,你和我走吧!那个陆衡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只想要霸占你——” 这是什么奇妙的对话,怎么越来越听不明白了。尼禄微微用力抽出手:“我不能走,我还没治好陆衡。” “那等你治好他就马上和我走——” 尼禄神色冷漠:“我还没说完。就算我治好了陆衡,我也不会和你走。” 等我把陆衡的病毒和诅咒都清理干净,我就要去找玛利亚,然后把她带回彼弗罗斯特,给她选一个完美的丈夫,演一出完美的“英雄救美”,把她交给那个可靠又温柔的男人,看着她幸福美满地过完这一生,也看着我安宁平稳地走到我最期待的结局。 “为什么?你是被那个可恶的陆衡迷惑了吗?!”克劳德惊叫道。“不行!我不能让你回到陆衡身边去!他根本不在乎你想什么,只会把你关起来,不让我见你!” 那只是你的错觉吧,我可从没觉得陆衡不在意我的想法。 尼禄看了一眼窗外,巨大的红日坠落在远方的地平线,橙黄色的暖光铺满四周。是可以准备一下去给陆衡治疗的时间了,他翻身下床,没看身后那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委屈的苍蓝眼眸:“我要走了,不准跟着我,除此之外要去哪里都随便你,但我不建议你在这座塔里乱窜,发现了会被人族的魔法师们追着打的。” * 又是一天的治疗结束,走出那个沉闷的房间,尼禄心情很好地伸了个懒腰。他有预感,陆衡要不了两天就会清醒,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继续去找玛利亚……虽然现在要上哪去找也是毫无头绪。 按着曾经的记忆,如果玛利亚没有被抓到加拉维托海盗那里去,就会在斯卡布罗镇打工的时候,因为一次意外来到贫民窟遇到失忆的阿尔弗雷德…… 尼禄撇了撇嘴,失忆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造起机械傀儡来不还是非常熟练,一点都没有忘得干干净净做不出来的样子啊!太不尊重失忆这个设定了! 按照惯例,买好夹着培根和咸肉的三明治,尼禄抱着牛皮纸袋向小黑狗守着的机械玩具店走去。但越近他越觉得不对劲——机械玩具店的方向,传来十分浓厚的血液生铁般的腥味和筋肉腐烂的臭味。 该不会是那个什么卡佩家族大半夜地跑过来报复小黑吧?!糟糕!小黑还没等到它的主人回来啊! 尼禄心里一惊,脑内隐约的困倦顿时被露骨的担心取代,立即跑了起来。 * 盛大的阳光向整个世界坠落,不仅洒在机械玩具店外散发着恶臭的猩红泥土里,也洒到半跪在店前、不知在怀抱着什么的少年身上,将那软软垂落的亚麻色短发映出些许蜂蜜似的光泽来,被掩映的侧脸白得像是会闪光。 尼禄注视着那象征着侏儒的尖尖耳朵,脑内防线轰然崩塌。 ——那不是矮人。 矮人是侏儒族在种族大战惨败后,为了存留下去,自愿加入人族,与人族通婚的产物。他们或许有些长得很像侏儒,但矮小粗壮的个子,容易苍老的身体,和那些即使壮年也十分幼嫩的侏儒族产生了明显的对比。 那是侏儒。 那是未来的神匠,是侏儒族的阿尔弗雷德。 是用庞大的机械傀儡,把我抓进坚硬牢固的铁质手掌里,一把握住,将我的下半身直接捏成模糊肉块和横飞血箭的阿尔弗雷德。 是把我的整个下身全部捏碎后,把我扔在一边,让濒死的我眼睁睁地看着整座彼弗罗斯特被摧毁成残败的废墟,最后再把我捡起来,不停揉搓挤压,将我所有在剧痛中尖叫的意识都碾成粉末的阿尔弗雷德。 ——也是我从前的噩梦。 * 尼禄一个激灵,回神时立刻垂下眼睛,心说本来我就是为了让小黑狗活到主人回来的那时候才会每天过来的,现在它等到了主人归来,我应该为它高兴啊!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那不应该潇洒一点转身就走吗?还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我还想着让阿尔弗雷德给我一点感谢的礼物?不可能不可能,我根本不想看到他—— 女神觉得自己应该为眼前这一幕感到欢喜。可为什么现在的他一点都不能为它开心,而是只能感觉到战栗和惊恐? 侏儒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站在不远处身形修长的金发青年。 又是一个恶心可恨的人族,想要从我这里夺走霍克的人族。 但是不要担心,霍克,谁都不能打扰你休息。 等你睡醒了,我们再一起玩。这次我会陪你玩你最喜欢的丢球游戏,还要和你玩你第二喜欢的拔河游戏—— 看着阿尔弗雷德拧起的眉,眼中炯炯发光,仿佛黑色的荆棘丛中烧起一堆浓烈的怒火,尼禄一个哆嗦,膝盖霎时有点发软。 这……这怎么看都不太对劲啊!我怎么还不跑?!我的腿赶紧跑起来啊!这种时候怎么能软下去,不听主人的使唤,我要开除你们这些不听命令的手下—— “你们这些卑鄙的人族,”阿尔弗雷德一字一顿道,每个字恍如坚冰。“你们就这么想让我的霍克早点去死吗?” ……哎?尼禄懵住了。他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 “厄黑耶。”阿尔弗雷德冷硬的声线在这一瞬间变得很轻柔,像是正在唤醒做着香甜美梦的霍克。“醒来吧,厄黑耶。” 尼禄下意识后退几步,但已经来不及了,地面霎时剧烈晃动起来! 等等,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他这怎样看都是想和我打一架啊?等下,尼禄慌张地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东西,他该不会以为是我下毒把小黑狗害死了吧?! 额角在不知不觉中渗出细汗,尼禄惊愕地瞪大眼睛:“你搞错了!小黑狗不是我——” 他往牛皮纸袋里一摸,拿出一块培根试图当场吃掉证明自己没有下毒要害死小黑的意思。但阿尔弗雷德看也没看这边一眼,温情地抚摸着机械傀儡的外壳:“你们都该死。” “杀了他。”侏儒甜甜地下令。 冠名为厄黑耶的机械傀儡接到命令,银白色的外皮瞬间爬满了红色的符文,仿佛用鲜血结成的密麻蛛网。它立刻转向尼禄:“嘟——收到命令,开始执行。” 轰!!! 厄黑耶一拳砸向尼禄的位置。在这电光石火间多年培养出来的战斗本能让尼禄在这一刹立即向后飞退,堪堪避过那足以让被击中者瞬间粉身碎骨的一击;银白光辉如纷飞雪片,几乎拧成一股飓风冲进手心,转眼形成一把周身星辉的雪白长枪。 虽然是个巨型的机械傀儡,但厄黑耶的动作异常灵活。只见它这一拳不中,双眼闪过一阵红光,随即又重重挥出一拳,直直撞向尼禄。尼禄猛地抬脚想要再次躲开,但那一拳太快太厉,当即命中金色的身影,立即炸起一声猛烈轰响! 尼禄:“!” 这一下让尼禄以为自己的内脏都被打碎了。他被那仿佛山一样的拳头恶狠狠地拍进地面,整个人几乎要被打碎了,浑身像是被炙烤,动一下都是绞痛;喉咙痉挛着呛出一口热辣辣的血,咽喉深处像是要烧起来一样火热干痛。 ——如果现在就是我这一次的结局,那真的是太可笑了。 一开始回来我还野心满满地策划着如何从源头就搞定玛利亚,结果玛利亚被我弄丢了不说,甚至她曾经的骑士直接就用和她无关的原因把我杀死了—— 剧痛让尼禄眼前发黑,不知道有几根骨头被打断了,稍微用力便是钻心的痛。他感觉不出来自己哪里受了伤,只知道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气管支离破碎地震动,耳朵里轰轰作响;心肝肺腑似乎已经被压成浓血,顺着鼻喉迸出来。 他很想笑,但就连扯起嘴角这样细微的动作都会带来一阵剧痛,让他怎样都笑不出来。 这样一看,我真的只是一个笑话啊…… 他被鲜血糊得看不清眼前的瞳孔里映出再度直袭而来的巨拳,仿佛滚落的山石向他压来。 罗兰之章 在不曾面对爱德华的以前,名为阿尔弗雷德的噩梦已经持续了两个轮回。 原本以为已经逐渐淡忘过去,现在才发现记忆仍然如此清晰,让尼禄不自觉地想起四个轮回前的那一天,整座彼弗罗斯特都在无法形容的震动和摇晃里崩塌,熊熊烈火烧红半片天穹。小小的侏儒坐在巨大的机械傀儡肩上,钢铁右掌托着披散一头金色卷发的少女,身后跟着数十个同样庞大的机械傀儡。 我还是输了,尼禄模模糊糊地想。 腹部以下已经被碾成一团看不出原来样子的肉块,内脏和肌肉血淋淋地糊在一起,断折裂开的骨头裸露出来,像是插在红色泥土里没有旗帜的杆。 我为什么没有快点死掉,而是还留在这里,看着彼弗罗斯特被逐渐摧毁? 曾经的女神躺在此刻的一片废墟残骸里,黯淡到看不清原先浅浅金色的眼底,映出被染成血红的天空和被大肆推倒的宫殿。在熬过刚被捏碎下半身那一阵剧痛后,他只觉得意识此时无比恍惚,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父亲大人留给我照顾的彼弗罗斯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被粉碎?也许我正在看见的彼弗罗斯特,只是我太过害怕,以致于死后都会产生这样的幻想,而它其实在活着的世界里还是好好的—— 一只硕大的银白色铁械手掌伸过来,抓起瘫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女神。被抓住的那一瞬间,尼禄顿时一颤,早就已经麻木的神经末梢再次窜上一股剧痛! 托着少女的钢铁右掌升高,将她放到少年模样的侏儒身旁。在她坐下来的那一刹,有着亚麻色短发的侏儒立刻扑向她,几乎要埋进她的怀里。他像是在呢喃着撒娇,少女被他逗得嘴角不自觉地弯起,露出甜美温柔的微笑。他听着她轻轻的笑声,眯着色泽鲜艳的棕红色双眼,神情惬意。 在彻底失去最后一丝知觉前,尼禄被鲜血涂满的眼眶,倒映出一幅互相爱恋的少年少女依偎拥抱的美好画面,伴随着彼弗罗斯特里的宫殿楼屋被机械傀儡们摧毁重压的轰轰声响。 ——原来那不是我的幻觉。 而这时的我,才是真的在死去啊…… * 我又要输了,尼禄朦朦胧胧地想。 明明这次都没有和玛利亚对着干,甚至连玛利亚都没见过几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输掉了。 神志仿佛将要被按进黑暗昏沉的水底,一片混沌。隐约间似乎听见一声啪,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灵魂好像正在轻轻地飞起来,似乎马上就要陷入深长的睡眠。 他拼命睁大眼睛,可什么也看不清楚,朦胧中只能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在前方晃动。 也许是死前的错觉,但如果真的是你来了,那就太好了。 因为自从遇到你以后,好像每次我遇到危险,你都会来救我。 你看,这一次你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如果还有下一个轮回,我一定要找到—— * 阿尔弗雷德一怔,厄黑耶的拳头似乎被什么给顶住了,生硬地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他死死盯着那一片被机械傀儡硕大拳头盖住留下的阴影,企图从那一片黑压压里找出一星半点厄黑耶无法进行攻击的原因。 那上等的钢和优质的铁铸成的拳头被一寸寸移开。厄黑耶双眼红光疯狂闪烁,诸如“进行攻击!——被阻拦,无法攻击!”的命令在中枢系统一条接着一条疯狂传递,警戒灯嗡嗡作响。 那片阴影随着被移开的动作一片片挪走,露出来人轮廓深邃的小麦色面庞,俯视着机械傀儡的脸,黝黑的眼睛里燃烧着某种冰冷可怕的神色。 那是无法形容的暴怒燃成的火海。 他用右手顶住机械傀儡的拳头,左手握成一拳,指甲刺破掌心,留下丝丝血痕。但他毫不在乎,用力一挥,那一瞬间的速度可比流星擦过天际。击中片刻,只听见机械傀儡的整条手臂咔咔地震动着,下一秒登时塌陷碎裂,大大小小的零件碎片哗啦啦的掉落! 阿尔弗雷德一惊,再见那黑发的男性人族还不罢休,几步飞驰到厄黑耶面前,使劲就是一脚踢上,一把跺中厄黑耶的右小腿。 这凝聚着侏儒智慧的结晶完全抵不住这个人族凶悍的武力。只是一脚,那粗壮如柱的腿也开始发出嘎吱嘎吱声,下一刹立时迸出几道裂痕,不堪重负的破裂开来! 就像山峰倾倒,巨大的银白色机械傀儡失去了一条腿的支撑,趔趄了几下,轰的一声,尽数倒塌! 阿尔弗雷德脸色顿时变了,棕红色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眶去:“厄黑耶——” 怎么会有能赢过厄黑耶的人族?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人族?!人族这样的种族,不是因为好运有着那个女神的保护,才能在这片大陆上得到这么多的土地生存和繁衍,于是个体全都弱得不行的吗?! 如果没有那个女神的庇护,人族根本活不到现在,更不能发展出如今这些大规模的王国来,只能像曾经的侏儒一样,为了换取不被灭族的未来,被迫融入其他种族—— 假如被爱护得很好的人族还能诞生这样的强者,那我还怎么为霍克报仇? * 只是稍纵即逝的这一秒,阿尔弗雷德惊恐地瞪着眼前这个根本看不清什么时候冲到这么近的人族男性,被扼住的喉间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他不能自已地想要去掰那死死扣住喉骨的手,霍克已经僵硬的身体立刻掉在地上,扬起一捧灰土。 陆衡右臂半抱着一动不动的尼禄,左手攥着侏儒纤细幼嫩的脖颈。隐约间阿尔弗雷德似乎看见了一只为了保护伴侣进行厮杀的雄狮,眼底发红如泣血,让侏儒触目惊心。 被分别命名为亚德、埃洛希姆、埃的三具天青色机械傀儡再次从地下爬出,但阿尔弗雷德已经说不出话了,眼前被浓烈的黑覆盖,血液急速冲上头顶,耳膜轰轰作响。他看不到陆衡此刻整条胳膊肌肉隆起绷紧,那恐怖强势的力量还在成倍地增加,只能在脑内回响着喉骨被压迫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咔咔声。 我要死了吗?他想。 侏儒的身体那么脆弱,失去机械的保护就像被剥去外壳的蛋,对手很轻松地就能将柔软的内部撕碎。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样我就可以跟着霍克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一起在那个世界生活,这么一想真是个不错的选项。 ——不要让我独自一个留下啊…… 阿尔弗雷德嘴唇半张着,似乎在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开合,仿佛在呼喊着谁的名字。但他已经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视线涣散,依稀间蒙蒙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狗崽,短短的身体又胖又圆,像个皮球一蹦一跃地向这里奔来。 是你来接我了吗,霍克? 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缓慢的心跳就像被沉进深水,逐渐远去。 * “阿尔,我饿啦!”有个小男孩似的声音说。 阿尔弗雷德回过神来,刚才那个表情凶恶扼住他喉骨的人族男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蹲坐着的浑黑小狗崽,眼睛圆溜溜的,仿佛纯黑的玻璃珠。 他一低头,看见自己套着粗麻手套的右手拿着个铁盆,里面盛着满满的蔬菜浓汤,泡着煮过的培根,往上飘着热乎乎的白气。 “阿尔,我要吃饭!”那声音还在继续。 ……谁在说话? 他注视着这只胖墩墩的小狗崽。它和小时候的霍克长得一模一样,额间有着相同的两粒圆圆的黄眉,还喜欢吐着小小的舌头,每次等饭的时候都会睁着一双十分无辜的眼睛,看上去又憨又萌。 阿尔弗雷德缓缓俯下身体。小狗崽以为他要把铁盆放下来,开心地站起来,小小的尾巴疯狂摇着,像是一个高速转动的螺旋桨。 他摸了摸小狗崽的头,黑色的毛发非常光滑,暖暖的热度透过手心浇进心底,那是自己这二十天来一直在想念的感觉。 他猛地抱住小狗崽,将它整个圆润的身体死死搂进怀里,任凭它怎样挣扎也不松开。 这就是霍克。 我怎么会梦见未来的你是这样死去的?我们明明都说好了以后要互相陪伴,你肯定不会那样就离开我—— 虽然已经记不起来自己之前是被谁关起来二十多天只为铸造一把没用的宝剑,但阿尔弗雷德并不打算追究这些,他只想好好陪伴霍克。喂完霍克后他钻进房间,想要找一个皮球来陪霍克玩捡球游戏,却什么也找不到。 侏儒遗迹没有多余的资源制作这种玩具,可他却笃信自己有一个皮球,因为那是他领着霍克到外面人族□□活后,用自己第一次出售武器得来的金币给它买的—— 哎? 记忆立时错乱,但只有一瞬间,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发现眼前圆圆胖胖的小狗崽不见了,拔帜易帜的是一只身材匀称、体型中等的狗,黑色的皮毛油光滑亮,两条强健的后腿懒懒地张开趴着,尖尖的嘴筒趴在皮球上,懒洋洋地守在门外。 汽油的臭味和钢铁的生味一股脑地钻进鼻间,让敏感的侏儒十分疑惑。 这里是机械玩具店,毫无疑问是他住了十多年、非常熟悉的地方,虽然生活不是非常富裕,但靠着矮人这一身份的伪装也算过得不错,起码能让霍克每顿饭都能吃上好几条培根。店内的每一个机械零件,每一个玩具部件,甚至每一把武器,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它们摆放的位置。 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刚刚看见的不是这幅画面。但仔细去想,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阳光从根本看不清景色的店外泼进来,把霍克照得像是要融进光里,也照亮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阿尔弗雷德一怔,那里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是要进来的客人吗?还是那些一直打霍克主意、想要趁他不注意偷偷抓它去吃的坏人?! 那人蹲下来,看上去像是要在霍克面前放些什么。阿尔弗雷德心里一惊,噔噔几步就要上去制止霍克。但没等他赶到门口,只见霍克抬起湿润的鼻头,轻轻嗅了几下对方的手指,立即开始欢快地□□起来。 不对,霍克不会对陌生的存在那么亲近的。为了保护它,我从小时候就开始教它不要擅自离开我的身边,也不要吃除我以外的谁给它的食物。它每一次都完成得很好,是个非常乖巧听话的好狗狗—— “阿尔,这个大哥哥特别好,”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和他玩!” 侏儒一呆,他最讨厌的就是人族,被他亲手养大的霍克也不亲近人族,这时候怎么会说出这种类似于喜欢人族的话来,只听那男性的童声继续道:“因为他陪我等到你回来!” “虽然我不喜欢阿尔讨厌的那些长得很高的圆耳朵,但他陪我一起等阿尔,所以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圆耳朵,一定要送给阿尔!” 夺目绚丽的白色耀光轰然褪去,露出结成辫的浅金长发,扫过像是用琥珀般的蜜色染出的眼睛和被软红抹过的眼角,衬着白皙的耳廓,再一路延伸到衣襟里修长的脖颈;锁骨阴影里盛满天青的颜色,全身的每一寸边缘被光照得几近通透。 那个人……他好像见过。 不,他确实见过,就在不久以前。 阿尔弗雷德骤然睁开眼睛,随即疯狂地呛咳起来。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受伤的喉管,刺得他的喉间一阵接着一阵的发痛,令他差点将肺都喷出来。足足咳了快三分钟,他胡乱抹着满脸的眼泪和嘴角的血沫抬起头,迟钝的耳边这才响起四面八方一片嘈杂声。 不远处有个身材挺拔背影结实的黑发男人,围在身边的人全披着背后缝了九瓣花的纯黑法袍。阿尔弗雷德认得这些人,那都是人族创立的魔法学徒工塔里的魔法师。那男人怀里好像抱着谁,看不清楚五官,只能看见掺着暗红血迹的凌乱浅金色长发从缝隙里流下来,像是阳光被剪了一缕。 浅金色?阿尔弗雷德一愣,刚才霍克让我看到的那个人族,头发就是这个颜色—— 眼泪在不知不觉中顺着脸颊滑落。 这就是你离开后也要勉强回来,一心想要送给我的宝物吗,霍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来的,只记得在踉踉跄跄中向那个方向奔去。 * 如果还有下一个轮回,我一定要找到—— 尼禄睁开眼睛,顿时被全身四处的钝痛给拍中神经,倒抽一口凉气软了回去,良久才发着颤一点点放松肌肉。 眼前不是自己在彼弗罗斯特的房间布置,这证明他没有这么倒霉,这个轮回还没见到有着军队和骑士的玛利亚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让女神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这次真的撑不过去了,还好我的运气没有那么糟……嗯? 尼禄一怔,视线里不知何时已经映入陆衡那张尽管绷到极致但仍然有棱有角非常英俊的脸,结实笔直的脖颈和肌肉宽实的肩膀—— 哎? 等下,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不应该在魔法学徒工塔里养伤吗?!等会儿,我又在哪里? 没记错的话我当时想要去喂小黑来着?接着后面发生什么了来着,哦对,我好像被阿尔弗雷德那个混蛋的机械傀儡给打中了,差点以为自己活不下来—— 尼禄一呆,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小心地瞄了一眼陆衡,只见眉峰已经拧到一起,黝黑的眼睛亮的像是有火在烧,侧脸皮肤被咬紧到狰狞地皱在一起,心说原来那个时候看到陆衡不是我的错觉吗?! “陆公爵,您知道您偷跑出来,我们花了多大精力才找到您的嘛!” “那个,陆公爵,您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能生气啊!” “是啊是啊,都怪我们没有看好您的爱人……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周遭一片七嘴八舌地劝解,但陆衡一点也没听进去:“你知不知道,要是这次我没赶上,你根本活不下来?!” “我……”尼禄卡壳了。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过?!虽然我早就知道你笨得不行,但我没想到你还能更傻更蠢!你就不能等我醒过来了再做这些事吗?!非要自己一个出来找死吗?!你到底明不明白,没有我你根本就活不了多久啊?!” ……等下,我好像没懂你的意思,什么叫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尼禄直勾勾地盯着陆衡英俊却躁怒的脸,半晌突然弹起来:“怪我太弱总麻烦到你,下次你不用救我了。” 第一次见他发火的陆衡一愣:“你……”在犯什么蠢? 烦躁的一拳被挥出,径直打在陆衡轮廓硬朗的下巴上。女神在这一拳起码使了七成的力道,打得原本满脸凶暴的黑发男人怔忡地捂着并不怎么痛的下颚,木然地看着他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 尼禄赌着一股气往前走。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但就是不太高兴。 已经活过数万年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谁保护,更不会觉得缺少谁的守护就会活不下去。但自从遇见玛利亚以来他就一直在吃瘪,甚至还死了十次。 ……所以我真的有那么弱吗?不然为什么总是输给玛利亚的骑士们? 女神想不明白。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拖着长长粉彩色尾羽的小鸟在高空盘旋。见他抬眼砍过来,扔下一封被金色漆泥封口的信。信落下来,化成一缕细光投进眼底。 尼禄愣住了。 * 致玛格丽特骑士团团长,尼禄: 女神的秘书官爱丽丝向您问好。有罗赛蒂骑士团的成员报告并已查实,近四十天未归的罗赛蒂骑士团团长罗兰大人现在精灵之森,将继承精灵王之位,往后与我族对立。 此为紧急事态,现召回各骑士团团长。 罗兰之章 浅金色眼瞳立即压紧成一线,尼禄心说罗兰到现在还没回来,是因为他被留在精灵族的领地里,准备继承什么精灵王? 这怎么可能呢! 别人我不敢保证,罗兰可是我一手养大的,他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吗?怎么可能会被一个精灵王的位置就给留在精灵族那里回不来啊!一定是罗赛蒂骑士团的那帮人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慌慌张张地回来报告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罗兰是精灵和人族的混血。而且在我出来找玛利亚的前一天,罗兰也有和我说这次的任务是去赞达拉岛清理麦克苏纳蜘蛛的洞穴。我记得那个方向肯定会经过精灵族居住的森林,他们肯定是看到罗兰这么一个不被精灵族接纳的半精灵能路过精灵之森,所以才会有这些不切实际的离谱想法…… 爱丽丝也是,怎么没有具体查证就发召回信?她又不是不知道罗兰那对于精灵族来说相当尴尬的身份。而且比起精灵族的血统,罗兰的习惯和思考都更偏向于人族,这些她应该都很清楚才对啊! ——可为什么罗兰到现在都还没回到彼弗罗斯特? 仿佛猝然触到记忆最深处的某个点,女神慢慢抬起眼睛。 不知何时他已经走出很远,离开侏儒的机械玩具店有很长一段距离,进入了宽阔的主大街。此刻日上高头,天光照耀每一寸角落,驱赶黑夜没来得及带走的阴影;人声鼎沸,摆摊小贩和客人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突然有少年从眼前跑过,前一个挥手招呼,后一个连忙追赶,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下是饱满的脸颊,身上穿着很旧但洗得干净的衣服,每一个看起来都很健康,十三年前曾被精灵之森赶出来、又瘦又小满身冻疮的半精灵差他们太远—— 比起被留在精灵之森继承精灵王这种一看就是造谣的消息,我还不如相信罗兰是被他们抓回去关起来的,问就是他们看不惯一个半精灵居然能过得这么好! 如果罗兰真的是被精灵族抓走,甚至还被精灵族关起来,强迫他继承这不知所谓的精灵王,那我根本没空再返回彼弗罗斯特去和爱丽丝他们商量所谓的解决方案了!要知道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被强留在精灵之森,周围全是不认识还鄙夷他出身的精灵,他再怎么厉害可靠,这个时候也一定会很害怕……不行,我要直接去精灵之森把他救回来! 等会儿,我不会飞,怎样才能在半天内赶到精灵之森? 尼禄陷入思索。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往前走。那脚步起先很慢,但随着时间的前进迅速变得越来越快,细小的汗珠很快布满额间,将没有编进浅金发辫的细碎发丝粘在耳根和颈后。 不管了,先出发再说!罗兰等不了我这么磨磨蹭蹭地浪费时间—— “……你陪了霍克多久?”清透的少年声音问。 “四五天吧,不记得了。我要知道小黑是那个阿尔弗雷德养的,我绝对不要那么好心!”尼禄下意识回答。 ……等等,是谁在问这个?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尼禄一顿,立刻回头去看,差点给自己吓晕过去—— 亚麻色短发柔软地贴在小小尖尖的耳际,脸颊皮肤苍白软嫩,外表仿佛十六七岁的人族男孩,细瘦的体型像是一根修长鲜嫩的月光竹,是个看起来相当可爱的少年。 即使日光耀眼也掩不去绚丽壮华的白色光辉霎时浮起,宛如一条芒星组成的银河向尼禄的手里迅速聚去。但这华美的画面没来得及持续上一秒就猛地消散,女神的指尖紧扣掌心,像是虚握着一把尚未召唤成功的巨大长枪。 这里是街区。如果在这动手的话,我没有把握保证其他人族的安全…… “你认识我吗?”阿尔弗雷德贴近一点,“很抱歉刚才那么粗暴地对你,我真诚地向你道歉。我没有别的意思,现在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 尼禄咬着后槽牙,不引人注目地后退一步。 我才不信! 女神见识过阿尔弗雷德可怕的偏执。他们在一起的那个轮回里,玛利亚一直在悉心照料他,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快乐,每天都是故作坚强地微笑着。失忆的侏儒看着她怎样掩饰也微蹙着眉的神态,认定有人在针对这个美好的女孩。为了报答玛利亚,他用天真的笑脸接近最有可能是幕后黑手的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可他杀了十多个人,发现她还是那样一副忧愁的表情。只想要回报的他最后从她嘴里听到了斯塔提娅这个名字,也为她干掉了那被称作星辉与纯洁的女神斯塔提娅—— 这一次他该不会因为小黑被贵族害死,就直接上升到整个人族都要为小黑的死负责吧?!他要是在这直接喊出那些机械傀儡,就算只有一具,我也保护不了多少这附近的人族们—— 被捏碎下半身痛苦挣扎的记忆碎片骤然浮上脑海,被女神用力地摇了一下头赶走。 别害怕,不能害怕,我可是人族的最后一位神祇,是守护人族万年的女神,不会这么简单就害怕一个普通的侏儒。要是我这样就害怕了,那人族怎么办—— “谢谢你陪霍克到最后,”阿尔弗雷德轻声说,“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的人族。” 金发的青年戒备地盯着神情哀伤的侏儒,明金眼珠毫不掩饰敌意。两边对峙,半晌,阿尔弗雷德无奈地挠了挠脑后,亚麻色的短发被揉得一片凌乱。 霍克留给我的宝物,我完全没法接近啊…… 阿尔弗雷德知道自己用厄黑耶攻击了一个金发青年,但那人长什么样却完全没看清,直接就被厄黑耶拍击出去,满脸猩红的血渍,顺着侧脸深刻的轮廓喷甩。 假如他就是霍克让我看见的那个青年,那确实是霍克留给我的宝物。 他想接近被重伤的青年。但毫无声息的青年被黑发的男人牢牢搂在怀里,接受着堆到里三层外三层的魔法学徒工塔光之魔法师的治疗,好不容易才把那微弱的呼吸抢救回来。在这期间他很想钻进去确认这个人族是不是梦里见到的那一个,但侏儒天生的羸弱体质让他完全挤不开这些和他一样瘦却比他有力的人族魔法师…… 被死死挡住的侏儒很生气,正准备召唤一具机械傀儡出来赶走这些魔法师。但几次呼唤下来,最高级的厄黑耶完全没有反应。这让阿尔弗雷德黑了脸。 那个黑发的人族男性带来的威胁太过强悍,让他下意识觉得必须要最高级的厄黑耶才能对付,可厄黑耶已经被对方用蛮横的暴力给拆成了碎片。 没有厄黑耶,那就只能用次一级的亚德、埃洛希姆和埃了。虽然不如厄黑耶那么强力,但三个一起的话,一定可以从那个人族男性那里把霍克留给我的宝物抢过来—— 阿尔弗雷德回头看着三具僵立在原地的巨大天青色机械傀儡,琥珀色泽的眼眸逐渐染上一星疯狂的鲜红。 “咳咳——唔!咳咳咳……” 声线柔软的呛咳声蓦然响起,阿尔弗雷德一怔,转头一看。 那个有着浅金色头发的青年苏醒了。他拱起身体,只是一个瞬间,阿尔弗雷德看见了一张与梦里一模一样的脸。 自醒来后就沉沉压在心头,让他拼命呼吸也无法汲取空气的窒息和绝望,在这一刻,陡然扫空。 我错了,他想。 霍克不是离开了我,而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再次想要拼命挤进去,只知道那个金发青年甩了黑发男人下巴一拳,站起来很不爽地走了。他想要追上去,却发现这人虽然看起来身形修长瘦弱,但耐力却相当好,走得步子飞快不说,走了一段也没有累得不行需要休息的意思。反倒是他连跑带跳都没跟上,甚至还要走一阵歇一阵。要不是这人戛然停住,他可能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越走越远…… 还好我追上了,霍克。 阿尔弗雷德的嘴角不自禁地微微勾起,画成一个不明显的微笑:“真的很对不起……” 尼禄心说这招对我没用的,我已经知道你的本来面目了,却听阿尔弗雷德接着说:“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像刚才我对你那样的打我。” “你觉得自己打不够报复回来……”他停了一下,有点犹豫,但还是很快接上:“我把亚德和埃洛希姆都借给你,你用它们狠狠捶我就行。” 尼禄一愣,亚德?埃洛希姆?那都是什么玩意? 看着他疑惑的神情,阿尔弗雷德笑得越发轻快。侏儒不会轻易将自己制作的机械或武器交给除自己以外的存在,因为他们会怀疑除自己以外的谁控制机械或利用武器来对付自己,所以阿尔弗雷德卖给人族的向来是无害的机械玩具。 这是侏儒第一次愿意把机械傀儡的控制权借给除自己以外的谁,那甚至还是一个人族。 因为这是霍克留给我的,所以我会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让他的欲望只剩下我—— 就像狗狗需要的只有主人的爱一样。 庞大机体在刹那间遮蔽天穹,投下令无数人拼命尖叫慌乱逃跑的身影。尼禄愕然抬眼,发现天空之中正飞着两具天青色的机械傀儡,画着七个星星的密质钢造胸口正对着下方的市镇,恍惚间有种被压迫到喘不过气来的错觉。 ……可恶,侏儒族为什么能有这么厉害的技术啊!人族要花多少年才赶得上啊! 不对,这该死的侏儒不会是想用整个斯卡布罗镇为小黑陪葬吧?! “它们是你的了。”阿尔弗雷德说。 机械傀儡的双眼分别闪过一道蓝光,“收到阿尔弗雷德大人的命令,暂时更换主人为阿尔弗雷德大人眼前不知名但有一头浅金色长发的男人——”的信息被中枢系统传递到各个操作节点,让它们缓缓往下坠去,在下降的过程中越变越小,最后变得只有两层楼的高度,乖顺地跪在尼禄面前,线条笔直的圆形头颅垂下。 “……”尼禄用力地咽了两三口唾沫,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幕。 “亚德,和埃洛希姆,”机械傀儡无机质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电磁噪音。它们一同摊开左右各一只巨大的钢铁手掌,像一个人族的绅士那样放到尼禄面前,仿佛在邀请跳舞。“来向新主人打招呼。请您告诉我们您的名字,让我们懂得如何尊敬地称呼您。” ……哎? 哎??? 哎?! 尼禄僵硬地扭头,只见身旁侏儒笑得欢畅愉悦,连原来苍白的脸色都因为激动兴奋而抹上了微微的红润;再看身前把自己弄得两个轮回都有心理阴影的机械傀儡,此刻像只柔顺乖巧的小狗等着自己发号施令—— 这真的不是我在白日做梦吗? “现在你可以用它们攻击我了,”阿尔弗雷德展开双臂,像是在期待谁能投入这个怀抱。“我不会反抗的——唔!” 尼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场劈下一记手刀,径直切中侏儒纤细柔嫩的后颈,当场将他劈晕过去! 侏儒柔软的身体失了力,立时软倒下来,被早就做好准备的尼禄一下抱住了。他回过头,拖着阿尔弗雷德趔趔趄趄地爬上其中一个机械傀儡的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有点不适应:“不知道谁是谁……算了!亚德和埃洛希姆,带我去精灵之森,今天就要到!” “是。” 机械傀儡发出冷静的响应。轰的一声,光织的羽翼唰的一下展开,带着它们向地平线飞去。 * 傍晚,精灵之森。 以生命树为中心建立起来的森林,此刻被坠落的夕阳染成又暖又软的甜橘色。风拂过林间,将繁茂的枝叶吹得沙沙响。有着长长尖尖耳朵的精灵守卫们懒散地巡逻,期待着夕日完全落下后还能涂抹一层暖橙边缘的鸭青色天幕。 那是非常美丽的景色,而精灵族最喜欢的就是美丽的存在。 其中一个守卫打了个哈欠,艳绿色的眼眸立即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色泽十分艳丽:“阿姆,又要到换班的时候了。可我不想回去啊——” 被唤作阿姆的另一个守卫非常同意:“那阿拉塔去和来接班的精灵说下一班还要值。” “可以的话我很想这么干啊!可今晚轮到我去给新任的精灵王当侍从官了,”阿拉塔苦着一张脸,“我不喜欢这一代的精灵王。” “虽然罗兰殿下长得很好看,没辜负那一半的精灵血统,可他总是冷着一张脸。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想吃什么类型的食物,都回答随便。可真随便给他弄,就算是最高规格的,他的表情仍旧不会变,都不知道罗兰殿下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都是可恶的人族血统把罗兰殿下给污染了,”阿姆说。“罗兰殿下到现在都不肯正式继任王位,绝对是被人族肮脏的血影响,到现在还留恋着人族的世界,一直想要回去,所以才不肯理我们。” “就是!人族太可恨了,占据了那么多生存资源还不够,连我们的精灵王也要夺走!” “没错!殿下再不继任,生命树都要撑不下——嗯?那是什么?” 天边出现了两个小黑点。它们急速地飞驰着,越来越近,逐渐显露出那巨大的钢铁身体,让两个精灵守卫惊愕地瞪大了绿色的眼睛。 矮人要入侵?!可这种水平的机械巨人,矮人根本做不出来! 阿姆飞快地抽出后背枝叶结成的弓。一片树叶轻飘飘地落到他的手中,被他立刻搭在弦上拉开,转眼间形成一支藤叶相连的箭,箭尖对准袭来的机械傀儡。 焦距对准,他刚要放箭,下一秒,猛然愣住了。 “阿姆!你怎么愣住了啊!”阿拉塔大叫道,“这种时候哪里能发呆!” 精灵守卫如梦初醒,随即慢慢放下了弓,嫩红嘴唇微微颤抖:“……来了。” “什么?什么来了?!”阿拉塔没听清。 “罗兰殿下命令不能拦的、金发金眼的人族男性……来了。” 罗兰之章 霞光从交错的枝叶间直落下来,涂在祭台前男性精灵披着的一头银白长发上,仿佛要将他整个融化在火焰中。 精灵族一向是美丽的代名词,但美丽到这种地步的精灵简直是前所未有。他的侧脸白如象牙,双眸是初春嫩芽的新绿颜色,略薄的唇形状姣好似花瓣。这脆而薄的美丽犹如春季溪水上的薄冰。 不远处一阵沙沙作响,他不快地皱起眉。随着响声迅速接近,几名精灵守卫一脸紧张地跑了过来,见到他的瞬间立时停住,半跪行礼:“罗兰殿下,您说的那位金发金眼的人族男性来了。但他进了森林就马上跑掉了,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们正在搜寻他,擅闯祭坛并非我们的本意——” 罗兰原本平静的神情猛然一怔,随即变回原来冷漠的样子。那些精灵守卫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得死紧,指甲深刺在掌心皮肉中,骨节青紫发白。 他绷着一张完美的脸,久久没有回答。跪得膝盖都有些发酸的精灵守卫心里各种犯嘀咕,却不敢没有得到允许就直接起来。 许久,罗兰突然松开手指,依然没有回头看精灵守卫一眼,继续注视着眼前的祭坛:“知道了,你们去找他吧。” 听着精灵守卫退走的凌乱脚步,尚未继任王位的美貌精灵一直紧抿的唇角不经意地扬起,眼底艳绿水光潋滟。 虽然早就知道你肯定会来,但真的听见你已经来到这里的消息,我还是会控制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啊。 我亲爱的……养父。 这么多天来的焦虑和愤怒,全在此刻转变为隐秘的喜悦。极度的愉悦与兴奋在神经深处咆哮,将仅剩的理性撕扯成碎片,只剩下抛弃所有的冷静自持,只为了去找那个人的想法。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想见你,我亲爱的养父。 不,应该是,我心爱的—— 尼禄。 * 茂密的叶冠里,尼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刚好看见一群银发绿瞳的精灵背着弓箭从下方噔噔噔跑过,连忙缩回去。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他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翻了半个精灵之森也没找到罗兰在哪里,这帮可恶的精灵到底把他关在哪里了啊?! 尼禄不觉得他们对罗兰能有多好,因为精灵全是一帮傲慢又冷漠的家伙。虽然他们拥有梦幻的美貌和神秘的气质,擅长诗歌与艺术并且亲近自然,居住在人族王国流行的童话里描述的美妙环境,天生就会使用弓箭还能和动植物交流。但精灵就是因为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才会看不起除他们以外的种族,认为其他种族不完美,更肯定混血的精灵是破坏他们这一完美种族的存在,所以把活不下去只能求助精灵之森、十三岁的罗兰给赶出去—— 尼禄微微摇了摇头,把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的银发少年枯瘦背影给赶走。这时精灵们的跑动声远到近乎听不见的程度,他再次钻出头,四下一番观察,确定空无一人真正安全后,猛地纵身一跃。 他现在完全就是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一个确定的目标都没有。精灵族的领地只有这片苍茫繁茂的森林,走到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除了枝叶摇曳的高壮古树和搭在粗壮树枝上的藤木小屋,只有四处漂游的微白萤火。 他往前走着。夜幕悄然降临,将昏暗的色彩塞进林叶构出的缝隙里,森林里一片昏黑,只有雪白的萤火与浅绿的微光争相照亮四周的景色,但光照的范围却只能让他看清不知何时踏上的一条鲜花铺满的道路,蜿蜒进绿藤与花叶织成的围墙内部。 穿过那道生机勃勃的围墙,尼禄愣住了。 继承自精灵血脉的背影修长纤细,但从宽大到可以露出脖颈和一小片后背的后领里,结实柔韧的肩颈肌肉可以看出来人族的血统。银发的精灵似乎听见了踩在地上的细微响声,转过身来,一身青白相间的长袍,衣领和袖口都绣着繁复精美的银色暗叶细纹,长长的金色挂饰斜斜地垂下来,和搂出精瘦腰线的暗绿腰带交织,白皙的皮肤蒙着一层温润的浅光。 每一次看见罗兰,女神都很感慨,当年那个瘦弱细矮的半精灵,现在居然长得这么高了,需要自己微微抬头才能看见那双翡翠一样艳丽的眼睛。 明明从被我捡回来开始养到去罗赛蒂骑士团任职前的这段时间里,和我吃的都是一样的食物,为什么他就能长得这么高? 尼禄心里本能地有点泛酸,但见到自己一路担心着没吃饱没穿暖的孩子看起来好好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心感翻上心头,压住那点微妙的酸意,快步走到罗兰面前,伸手直接掀开衣领。 罗兰低垂着双眼,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在自己前胸和腰间摸索。 很好,没有什么藏在衣服里看不到的伤痕,腹部也没有饿到干瘪的凹陷。看来精灵族多少还算有点人性,没虐待他们十分看不起的半精灵,也没饿到他们当初相当讨厌的罗兰。 尼禄再一次松了口气,抽出手来:“没事就好,我们回彼弗罗斯特。” 他去拉罗兰的右手,却见半精灵一个侧身,避开了他来拉手的动作。 尼禄一怔,刚刚那其实是我的错觉吧?罗兰一向很乖的! 他又要去拉,只见半精灵立即往后一个撤步,径直躲开。 这明明白白表示拒绝的意思让尼禄没法再欺骗自己:“罗兰!这不是撒娇的时候——” “我没有撒娇,”罗兰冷着一张好看的脸,“我是新任的精灵王,不能随便离开这里。” “什么精灵王!那帮最重视血统的精灵,怎么可能会让你一个混血当这个!”不顾罗兰的闪躲,尼禄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肌肤相贴间全是细微的凉意。“这是他们的阴谋!说不定会让你献祭自己或帮他们做一些需要拼命的事……总之肯定没好事!” “那也是我自愿的。”罗兰一个用力,将手从那贪恋很久的、柔韧温热的掌心里抽出,“因为他们需要我。” 尼禄大惊,心说这傻孩子到底是被精灵族用什么话术给洗脑了,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固执?而且这说的是什么话,因为被需要所以自愿?自愿做什么?送死还是去死?虽然形式不一样,但结果还是一样的啊!而且我不是在他小时候就教过不要相信陌生人说的话吗?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没听进去啊!不行,我不能让这帮混账精灵祸害罗兰—— “你被他们给骗了!精灵族根本不会需要别的种族来帮忙,他们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宠爱,是个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种族,巴不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一个。这样的他们怎么可能会需要一个和他们不完全一样的你啊!你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罗兰摇了摇头。“尼禄哥哥,我不会和你走的。” “罗兰!”尼禄有点生气,“你再不听话,我就要生气——” “尼禄哥哥,你是因为我不肯和你回去生气,还是因为……”罗兰垂下眼睛,眼底晦暗幽深,仿佛一汪看不见底的墨绿深潭。“和你对立的精灵王是我而生气?” 尼禄一怔,刚想说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怎么可能会当精灵王?别被那个位置会给你带来权力这种欲望迷了心!如果你当上了精灵王,那些纯血统的精灵还不知道要怎么给你使绊子,毕竟他们曾经把又瘦又弱的你丢出精灵之森过,肯定害怕如今的你用王的权力报复。虽然那时候你在很高的位置,但如果是成群的精灵对付你,你一个怎么顶得住他们?我可是深有体会的—— 可不等他将这些完整地说出来,只说出了一句“你怎么可能会当精灵王?你被欲望迷住了心吗!”就听罗兰轻声道:“混血确实不配当精灵王,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很卑微。可如果不是听说我要当精灵王,以后会和人族对立,你一定不会想到来找我。这也对,你好不容易把我养到这么大,如果没有为人族做事,那不是很浪费吗?你肯定不愿意的吧,怎么说你都花了不少年呢。” 不是这样的,尼禄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被清浅微弱的月光照亮眸底黯淡的金色。 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想?我在十三年前把你捡回来,教导你识字和礼仪,训练你剑术和弓箭,看着你从当年那个营养不良的瘦小模样长到现在这样高挑挺拔的俊美外貌,看着你从整天害怕再次被丢弃,吃饭的时候从来不敢夹想要吃的菜,长到某一天用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你觉得罗赛蒂骑士团的现任团长很不靠谱,所以你要当罗赛蒂骑士团的团长,但不让我去掺和你的考试,因为你要用实力证明自己,要一步步地爬上去—— “你看,我被关到这里都有四十多天了,一次都没见你来找过。”俊美的银发半精灵微微勾起唇角,眼神却是失望与无奈。“但昨天我一被生命树承认精灵王继承者的身份,你马上就在今天出现了。” “假如我不能成为精灵王,是不是突然死在外面,你也要很久以后才能知道,然后在那时对我的死感到可笑又没用的无可奈何?” 不对!我怎么会那样做!我之所以没发现你失踪这么长时间,那是因为我要去找玛利亚!如果我没去找她,我就不能迎来一个美好的结局,也不能再把你保护在我能照顾到的地方…… 你的另一半不被人族承认,这一半也不被精灵接纳。曾经的你被某些邪恶的人族想要当作床奴,又被那些高傲的精灵拳打脚踢地驱赶。每一次在故事的起点醒来我都不敢去想,我作为恶毒阴狠的女神被玛利亚打倒以后,你要怎么办? 有一次的轮回里,你成为了玛利亚的骑士,为她所向披靡,带着罗赛蒂骑士团投向了她。虽然最终我也不敢相信地败在你的手下,可我却在那满心被背叛的愤怒暴火里,感到一丝放心的欣喜。 记忆的角落里,某扇不起眼的门被轰然打开,刻意封锁与尽力遗忘的画面迎面呼啸而来。他仿佛再次回到那个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只有因为失去视觉而越发灵敏的耳朵听见脚步声从远而近,铁质的门被哗啦打开,半精灵优美低沉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热气拂过敏感的耳垂: “尼禄,你今天愿意了吗——” 我愿意什么?他想不起来。 “但我能理解你,”罗兰叹道,“要是你什么时候都只看着我,那玛格丽特骑士团怎么办?你想保护的那些怎么办?可我就是忍不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都已经长到那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只想让你看到我……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闹脾气。” 那自己在失望和恐惧中想不开又不知道怎样排解,所以只能学着慢慢释然的语气,撞得尼禄肺腑间一阵揪心刻骨的疼,神经末梢被密密麻麻的酸涩裹住。 我不是一直都知道罗兰是非常自卑极度缺爱的孩子,看起来很自信靠谱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只是不让我担心他吗?我怎么还能这么对他,反复地去提他尴尬的出身,甚至觉得他不肯回去一定是被精灵王这个有着对精灵们来说代表着最高权力的位置给迷了心—— “我们回去吧,”罗兰说,“回彼弗罗斯特去。以后我会乖乖地当好罗赛蒂骑士团的团长,不会再出现这次这种被精灵族绑走的事了。” 他转身就要向祭坛的出口走去,每一步都迈得极为坚决。这时只听留在身后的尼禄用有点哽咽的声音轻轻道:“……不会再有下次的。” “嗯,我相信你。” 罗兰头也不回,答应的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清,就好像是尼禄这么一说,他也就配合着答上这么一下。然而半精灵其实自个心里已经很清楚,这是自己那工作很忙的养父不知道第几次的敷衍,不可以放在心上,不然下一次还是会失望,整颗心重重地坠进地狱,期待落空的痛苦与怨恨噬咬理智。 只要不去相信,不再憧憬,就不会受到伤害—— “我是认真的,罗兰!”尼禄踉踉跄跄地冲上去,因为太过想要让半精灵再一次信赖自己,差点绊倒也没在乎。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罗兰身边,扯住一条坚实白皙的胳膊,用力凶狠到让罗兰不自觉地吃了一惊:“不会有下次的!我保证!” 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尼禄把右手食指放进牙间用力一咬,一滴泛着淡淡金光的猩红血珠立时冒出,被他点到半精灵白到能看清青筋的手腕上。那血滴瞬间埋进白皙坚韧的皮肤里,在上面画出一个小小的浅金色星辉之纹。 “这样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随时找到你了。”尼禄拍了拍罗兰银色的发顶,柔软的触感让他微微眯起眼睛。“别怕,我是不可能丢下你的。” 我果然和大哥不一样,不是个合格的哥哥,一点都没发现你仍然恐惧着被舍弃的可能,只是不想被我发现你在咽下所有的惊惧和畏缩,自顾自地以为小时候会因为孤单哭泣的你,现在长大了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但是别怕,罗兰,因为我一直在这里啊。 长大了不好意思也不敢撒娇,觉得这样下去就会被我讨厌,那都是错误的想法。因为不管这个故事怎样发展,让我走向哪个结局,我都不会讨厌你,更不会丢掉你—— * 每次都是这样,罗兰想。每一次你都是这样,很容易地就向我妥协,为我心软—— 他看着腕间若隐若现的星辉纹路,艳光漪荡的碧绿眼眸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但抬起头的刹那就立刻消失不见:“我……” “长大了撒娇也不丢人的,”尼禄大方地张开双臂,“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啊,怎么说我也养了你十三年啊。” 美得让人直视就觉得呼吸要被夺走的银发半精灵微微弯下腰,将自己瓷一样白的脸掩进那觊觎许久的颈窝,感受着那修长脖颈下微微跳动的脉搏,温润微热的皮肤,还有浅金色发间隐约漂浮的好闻味道。 尽管还没有达成我想要的未来,但像现在这样离得很近也不坏。 只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把愿意接受我的你拥入怀中,对你做各种非常亲密的事,比如在你的锁骨这儿留下独属于我的红痕—— 在抓到这样的你以前,我心甘情愿地陪你继续玩这个父子游戏。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所以,到时候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啊。 尼禄哥——哥。 罗兰之章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未来,因为我已经尝试过了,可就是逃不掉。 身上穿的衣服是纤薄到近乎透明的长袍,可以明显看到一双肥厚滑腻的白胖手掌正揉过他单薄的胸膛,摸过细瘦的腰间,扫过瑟缩的腿间,留下一串明显恶劣的红痕。 驶出“福利院”的马车咕噜噜地碾压着路面,十三岁的罗兰睁着一双绿眸,好像在看着眼前咧着嘴角龇着门牙满身肥肉的中年男人,又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失去光的空洞眼底仿佛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把一切希望和期待都卷入其中,消失不见。 其实身上被这样恶意地揉搓感觉很痛,可自己已经没有可以哭诉的对象了,为了活下去所以只能拼命地忍耐。 妈妈已经不在了,父亲只会成天喝酒和彻夜玩乐,家里所有的金币都被不考虑生活地用掉,直到供不起如此挥霍的生活,最终把继承妻子容貌、十三岁就有着惊人美貌的儿子送到了“福利院”。作为交换,这个曾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获得了一大笔金币。 罗兰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男人把他送来这里后的表情,明明眼里全是藏不住的贪婪,却要装模作样地表示伤心,说着怪我没用养不起你,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但你别怕,这是个好地方,你不会再吃不饱穿不暖的。 可在这里想要得到能饱腹的食物和能保暖的衣服,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被领到这儿的每个孩子都有的单独房间,看到一张铁木大床,床上堆着又厚又软的垫子和毛绒绒的软毯,白色的纱帐里浮着让他难受的甜腻香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比他原来居住的地方要好上太多,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会下意识地警戒。他用开心和兴奋的模样骗过领他来这的、身材圆润的“院长”,看着她笑眯眯地转身离去走远,再依依不舍地蹭了一下那非常温暖的床窝,最后下了床。 罗兰不知道这家“福利院”里有几个孩子,只知道集中进餐时间看到的孩子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大多都是一瘸一拐或走路姿势怪异,很像是身有残疾。 但罗兰见过真正的残疾人,知道他们虽然行动不便,但走起路来不是这样歪歪扭扭,像是某个地方不太舒服,只能勉强撑着不让它再次受到压迫。 罗兰观察了两天,终于在某一天晚上偷偷钻出房间,在牢笼一样昏暗封闭的长廊里,从别的房间里隐约传来的、激烈挣扎的哭叫和酣畅淋漓的怒骂里得到了答案。 不,我不要这样,我不能和他们一样—— 不知道混血代表什么的罗兰,在院子里的植物帮助下逃出了“福利院”。他一路流浪,因为身体瘦弱力气不够,抢不过那些壮实的乞丐或流浪汉,只能勉强用水、零碎的剩菜以及植物们送给他的果实来充饥。而在这逃跑的旅途里,他知道了这一对尖尖的耳朵代表自己拥有着一半的精灵族血统,而精灵族是非常完美的种族,或许去精灵族居住的地方就会被收留,不用卖掉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着—— 幼小的半精灵以为这是希望,却在一路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来到精灵之森后,才明白那只是自己无谓的妄想。 “被混入如此肮脏的人族血统,你怎么配称得上是一个精灵?!” 我不是精灵,也不是人族,那我到底是什么? 我这样的存在,是不是……不配活下去? 可我不想就这样死掉。 死了就会像村里那些饿死或冻死的孩子,慢慢地合上眼睛,瘦得像火柴的手指摔在地面,身体的热度被迅速降低,无论怎么喊都听不见,也不会再醒来,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活着啊。 不管怎样,我都想要活着啊…… * “你以前也不爱撒娇啊,”尼禄感慨。“没想到长大后会这么喜欢撒娇。” 灰白过往被这熟悉的声音打碎,如潮汐般唰然退去,连错乱癫狂的声色触觉都一并席卷带走。罗兰回过神来,已经成熟低沉的男性声线刻意放软,柔柔粘粘地道:“因为你经常不在嘛,我想撒娇也找不到你啊!” 虽然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罗兰眯着双眼,艳绿眼波潋滟。那时候的我可不敢赌,谁知道你是不是一时的同情心泛滥,所以才会把我捡回来。要是我表现得不够乖巧,不合你的预想,我会不会又被赶出去,再沦落到更难受的地方? “我明明有经常来看你的,”尼禄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来看你的时候是有点晚,那个点你都已经睡着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没睡着而是在装睡,所以能感觉到你有在摸我的头,轻轻暖暖的很舒服。可惜我长大以后你就不再这样做了。“所以说不怪我,怪你。” “怪我怪我。”尼禄无奈地回答。“现在愿意回彼弗罗斯特了?” “如果有腌牛肉三明治,那我就肯回去。”银发的半精灵磨着金发的人族女神凹出深青阴影的锁骨和如盆地深陷的颈窝,忍耐住想在这儿啃一口的冲动,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绵软甜蜜的尾音。“你都不知道我在这里多难受!只能吃素,我都要吃成花根羊啦,身上也没有力气啦。” “你不是最喜欢吃奶油炖菜吗?”尼禄很诧异。“又变口味了?” “不管,我就要吃腌牛肉三明治,就要吃!”罗兰用鼻尖蹭着那修长白皙的脖颈,看着那里微微浮起红润。“不给我吃我就不回去!你看着办吧!” “好,回去就弄给你。”尼禄立刻妥协,“你想要什么都给你。” 听见这句话,罗兰愣了一下,随即又一次眯起双眼,这次不再像一只慵懒的小猫,而像一头危险的野兽。 那把你给我,好不好? 我想以爱人的身份抱住你,想要肆无忌惮地索求你的全部,坏心眼的不允许你拒绝我—— * 遥远的记忆倒溯而上,回到十三年前那个被挑走的夜晚。晚色很深,刚被刷洗过的半精灵侧脸滚着水珠,在“福利院”的灯下白得泛光。 被赶出精灵之森后再被抓回这里,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发展。罗兰看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向“院长”提出要收留自己,“院长”乐不可支地连忙答应,转过身来面对自个又是一副舍不得的模样,说着你的运气真是好,一回来就被富商看中成为养子,以后会过上贵族少爷一样的生活,你可要珍惜啊。 我当然会这样做的,为了活下去,即使我已经从其他被“收养”过的孩子那儿知道,被带回去虽然能有好的吃穿,但却需要痛苦的眼泪交换。而且被腻味后最好的就是被送回来,不好的话就会被丢掉,在看不见未来的绝望里离开这个世界。 没关系,只是那么几个小时。只要能活下去,我可以的。 为了活下去,我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新“父亲”丢掉—— 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厌恶如附骨之疽滋生在内心深处,浑身都在下意识地叫喊着拒绝和反抗。尽管只是被这样粗鲁地揉捏着身体,还没有进行到那最可怕的一步,可恐惧和惊惶却不由自主地冲上头顶,令眼前一阵发黑。 “老爷,前面就是神殿骑士说的有石像鬼出没的路区了,您看要不要——” “那都是骗人的玩意!”被打扰兴致的肥硕中年男人不悦地冲车厢外面的马夫吼道:“石像鬼都多少年没出现了,哪里会一下子就突然出现!神殿骑士那帮废物拿来骗骗平民的理由罢——” 轰! 不知道为什么惊觉到一丝危险的味道,因此反射性扑到车厢地面的罗兰,在剧烈的轰隆声和古怪的噗噗声连番响过后,迟疑抬头的同时惊惧地睁大双眸,瞳孔深处映出的,是华贵的丝绸外衣被血浪和碎肉喷溅得到处都是、上半身随着半个车厢消失不见的新“父亲”。 死亡一向来的猝不及防,也许下一个就会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他。 他想要逃走,但下一秒石像鬼飞跃而下,直直追到他的面前,嗖地张开一双巨大的蝠翼,冲他露出满是血滴和肉丝的长长尖牙,凸出的吻部鼻头一动一动,干枯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怎么办,怎么办,我根本就逃不掉!来不及了,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满是鳞片的粗壮兽爪径直向他抓来,他握紧拳头,用力地挥出去! 我才不要死在这里!绝对不要死在这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只要能让我活下去就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即便用我自己来换也无所谓—— 势如破空而出的流星,一支带着无边星辉的箭从他的头顶径自飞过,当场贯进石像鬼的额头,让它的动作猛地停住,被击中的位置骤然裂开数道如蛛网般细密的裂痕。 下一刻,那颗外表狰狞的魔物头颅轰然破碎! 罗兰看呆了,只能傻傻地注视着接下来突然出现的黑风衣金发青年,明明双手和膝盖都有防御用的厚重铠甲,周身却带着奇妙的破碎感,提着不停洒落星光的巨大银辉长弓,冷着一张白如象牙的脸走过他的面前。 那是个很美的男人,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甚至超越了性别的极限,一瞬间罗兰觉得有点目眩,看不清男人的脸。 男人的表情很严肃,皱着眉像弯曲的弓。但这冷峻庄严的气质没有持续几秒,就在青年对上少年视线的瞬间,猝然消融。 “你没事吧?刚刚那一箭有没有伤到你?”男人下意识问出口,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说:“不对啊,我不是让神殿骑士把这里封锁了吗,怎么还有人能进来?” “你是偷偷跑进来的?这种时候来这地方做什么?”他看着罗兰,对瘦弱的少年身躯上套着的透明长袍感到不赞同似的挑了眉:“这样穿会感冒的,不要小看晚上的风啊。” 罗兰愣愣地望着男人,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薄得几乎没有肉的手,想要去抓住什么,却在伸出的刹那就要马上撤回—— 不可以,他告诉自己。我不可以求救,因为我不是人族,不会正常地得救。 况且我也不确定这个男人是不是一个友善可靠的人。来到“福利院”的贵族富商有不少外貌都很优越,笑起来却冷得像含有剧毒的杜若拉蛇,举止优雅地将饱受折磨的孩子带走了一个又一个。 他和他们,说不定是同样的—— “被吓到站不起来?” 金发青年伸出手,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轻轻握住他想要收回的手,微微一个用力,将他拉了起来。 那只握过来的手明明比他的要大上一圈,却意外地很纤细,带着微微的热度。包裹过来的掌心触感光滑柔韧,指间有着微凸的茧。 ——好温暖。 可这份暖意还没感受到多长时间,被拉起来的顷刻间血剧烈冲上头顶,令年幼的半精灵膝盖发软,眼前发黑,好一会儿涣散的视线才渐渐聚焦到一片柔软的白色布料上,感觉到圆圆小小的玩意膈着侧脸。 罗兰一怔,霍地抬起头,看见一段透明到几乎能看清血管的咽喉,被束在肩后随风轻轻晃荡的浅金色发辫,线条分明的尖削下颌,还有在小巧耳廓下凌乱舞动的细软发丝。 这个美丽的男人不像那些外表看上去文雅,但在看见那些被带出来的漂亮孩子,用眼神在他们光裸的肌肤上一点一点地舔舐的富商贵族。他半信半疑地把罗兰从自己胸前拿开再举起,在半精灵难以置信的惊恐目光中掂了掂:“你没吃饭吗?怎么能这么轻?总不会是我认错了,你根本就不是男孩子?” 赶紧把罗兰放下来,他从后腰挂着的牛皮包里掏了掏,拿出来一个被牛皮纸包好的温热软物,一下子就塞到罗兰手里,空气里顿时溢满咸鲜的肉味和蜜酱的甜香。 那是一个腌牛肉三明治。 “这是我的夜宵,不要嫌弃啊。”男人说,“我没动过,你吃吧。不够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多买几个,但有一个得给我。然后等你吃饱了,我再送你回家。” 奇怪,视野怎么一下子就模糊了?为什么突然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别哭啊!”男人霎时面色如土,大气都不敢出,神色间满是不知所措。“男孩子不能轻易就哭的!趁现在眼泪还没流出来你快咽回去!你再哭这三明治会变得更咸的!” 可是我忍不住啊,幼小的半精灵含着满眼的泪花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忍不住地很想哭。 我也知道男孩子这样哭很丢脸,可我还是忍不住地很想哭—— * “报、报告罗兰殿下,”语气带着细微的颤抖。“有、有侏儒在森林外围闹事,破坏了不、不少的战争古树,就、就要杀到这里了……” 恍然大梦初醒,罗兰不耐烦地抬起眼,瞄向不远处眼神游弋就是不敢看他的精灵守卫:“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您、您可是下一任精灵王啊!要全心全意地守护精灵族的精灵王啊!”精灵守卫大惊失色。 “我什么时候说要当那个东西?”罗兰撇了撇嘴,继续摩挲着养父纤细笔直的锁骨。“和我没关系,我要走了。” 精灵守卫大吃一惊,这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很高冷不搭理他们的下一任精灵王,会说出放一个金发金眼的男人进来这片不允许精灵以外的种族进入的森林这种话已经很让他们惊到摸不着头脑,现在居然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得那么热情黏人,这真的是他们当时带回来的那位罗兰殿下吗? 而且如果只有态度剧变就算了,这位精灵王的下一代继任者竟然会说出精灵族死活不关他的事这种令他们难以置信的话?! 急得满脸通红的精灵守卫连说话的逻辑都变得混乱:“可、可是……您,我……侏儒……可……” “尼禄哥哥,我们回去吧。”罗兰不在意地说。 “可……可是那个侏儒说,他要找这位金发金眼的先生!” 罗兰之章 环住肩背的胳膊骤然收紧,尼禄一怔,只听罗兰用甜蜜到几乎能溺死听者的声线问:“尼禄哥哥,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侏儒族啊?我怎么不知道呢?” 别说你不知道,我自己都不晓得我在什么时候和侏儒族搭上了关系。毕竟在和人族通婚后,侏儒这一种族之名已经是种族战争以前的存在了,怎么可能现在还有侏儒,甚至还和我有关系……等等! 展开光织造的双翅,飞往精灵之森的天青色机械傀儡;有着亚麻色短发和小小尖尖双耳的少年,微笑着说它们都是你的了;被劈中后颈的侏儒软倒下来,被扛起来塞到机械傀儡巨大的钢铁手掌里。 ……我都完全忘记阿尔弗雷德也跟着我一起来到这里的这件事了! 额角冷汗滚滚如下,甚至顺着脊背一点点浸透衬衫。尼禄艰难地挪着视线,被一直在偷偷观察他脸色的罗兰立刻发现,心里当即被不悦覆盖,但脸上却笑得越发甜蜜,声音更加柔软惑人:“你是因为他才这么久没来找我的吗?唔,我知道的,因为侏儒是很稀少的种族,确实比我这样的存在更值得你去关注呀——” 开什么玩笑,侏儒族关我什么事,我恨不得远远躲开阿尔弗雷德,才不会特意为他做些什么,更不会因为他就不来找我养了十三年的罗兰啊! 可我又不能告诉罗兰,我没能及时发现他没有按时回到彼弗罗斯特是因为我要去找玛利亚吧……谁让他也曾为玛利亚神魂颠倒,承诺要永远守护她,成为她的骑士,还把整个罗赛蒂骑士团都送给了玛利亚。 尼禄怔住了。 那时候的我非常生气,被背叛的暴怒烧遍所有思维,令理智当场被愤怒吞噬。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被恼怒与愤恨交融而生的情绪所填满,所以即使是到了第十次轮回后的现在,我仍然能清楚地记得。 ……可是为什么,我想不起来那一回的结局? 我不可能没有死。要是没有死,就不会再一次回到故事的起点。可我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记忆深处只留下自己难以置信罗兰会背弃自己投向那个普通人族少女的画面,以及盛烈怒火窜到头顶,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耳边不断地轰轰作响,神经末梢无端剧痛的痛苦回忆。 我是因为什么,才想不起来那些本应该牢记的过往与教训? 他微微垂眼看向罗兰,银色碎发掩映的侧脸线条鲜明而深邃,眼睛微微眯着,浓黑的眼睫在鼻翼边投下一道浓黑的扇形。 对半精灵这张完美到梦幻的脸,他已经看了现在的十三年,又看过十个轮回的每一年,照理说他应该是相当熟悉。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有种怪异的陌生感,好像自己突然就不认识这个名叫罗兰的、有着一半人族血统的男性精灵。 真奇怪啊。 我不知道玛利亚的魅力到底有多么惊人,能让罗兰愿意为她对付养育他十三年的我。但我明白玛利亚是这一切痛苦的源头,不论怎样我都要—— “尼禄哥哥不用解释,”罗兰逼着自己从那光滑好闻的颈窝和锁骨挪开脸,笑得像个没有烦恼的孩子,软着嗓音腻腻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要先去把那个敢来纠缠尼禄哥哥的侏儒赶走。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回家。” 不等尼禄回答,他一扬手,森林像是得到命令似的忽然猛烈摇晃起来,枝头立即结出细小的花苞又迅速张开,落下数粒圆滚滚的种子被绵绵的软泥吞没。下一秒,松软的枯黄色泥土里立时钻出无数新绿色的嫩芽,随即飞速地拔高、变粗、扩张,转眼间就长成青绿色的巨大藤条,沿着地面,拐过古树,载着精灵族的王,将他送往森林受袭的现场。 尼禄:“……” 等等,我呢?! 罗兰这个什么都会自己决定,不肯和别人商量也不问别人同不同意的任性脾气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 比起听尼禄那相当于狡辩一样的解释,我还是更愿意听听这个侏儒是怎样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那会让我所有的冷静都彻底消失,失去理智地毁掉所有—— 隐秘的嫉妒犹如炙烤着内心的毒火,罗兰嘴角扭曲地抽动着,伪装出来的笑脸早在转过身背对着养父的那一刻就被卸掉。 他盯着越来越近的机械傀儡,眼底一片深沉,像是没有光泽的翡翠。 ——谁都不能接近尼禄,因为能接近他的只有我。 他所有的爱恋与欲望,展示的对象都应该是我。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要把那些向他示好的人统统赶走—— * 阿尔弗雷德阴沉着脸,被其中一具机械傀儡护在坚硬的钢铁手掌中。通过侏儒族的技术打造的秘银眼珠嵌在圆得有棱有角的脑袋上,将四周的情况全部收纳进眼底,投在侏儒如玻璃珠似的浅棕色眼睛前,方便他对它们下令。 外面全是银发碧眼的精灵族,持着树枝做成的弓箭对亚德和埃洛希姆发动攻击,阿尔弗雷德隐约可以听见那些用叶做成的箭矢打在它们身上的噼啪声。 但那些精灵都很弱,他们怎样都打不破这两具机械傀儡的防御,只能绝望地看着它们身上发亮的深红色符文,甚至因为来不及闪避而被亚德或埃洛希姆一巴掌拍中,当场爆出咔嚓咔嚓连续数声和浓烈的成团血花,软绵绵地陷进地面,整条脊椎骨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断形状。 霍克留给我的宝物,到底去哪里了? 他还记得被劈晕前的最后一幕,金发青年坚定又决绝地望着他,浅金色的眼睛在那一刻美得闪闪发光,让他在醒来后一直在反复回味。要不是这群精灵来打搅,他甚至还会沉迷在那个画面里走不出来。 一向多疑的侏儒早就做好会被同等伤害回来的准备。可没想到那个人却一点也没伤害他,只是用亚德和埃洛希姆来到这里,最后也把它们的操纵权还了回来。 不愧是霍克选中送到我身边的存在。这个能陪伴着我走到生命尽头的礼物,我非常满意。 我要把他带回去。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来精灵族的领地,但阿尔弗雷德知道他不是精灵,因为没有标志性的精灵尖耳。不过就算他是精灵也没关系,侏儒并不讨厌精灵,谁让种族战争时精灵已经被巨人灭得差不多,要不是立刻认输退出战争龟缩到这里,消失在种族战争里的就要多出一个精灵族。 出来吧,快出来吧,我可爱的二号霍克。 你的主人就在这里。快回到我这里,让我们一起互相陪伴下去吧—— * 轰!!! 无数条青绿色的巨藤骤然破土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缠住机械傀儡的双腿和手臂,那死死锁紧的力道令它们无法再次挥动拳头,僵在原地,双眼红光疯狂闪动。诸如“进行攻击!——被阻拦,无法攻击!”的警告在指挥中枢里反复闪烁,警戒灯嗡嗡作响,冒出滋滋的白汽。 阿尔弗雷德一惊,只见一个银发男性精灵一脸冰冷地从森林里走出来,幸存的精灵们见到他立刻发出惊喜的呼声:“罗兰殿下!是罗兰殿下!他来救我们了!精灵王来救我们了——” 无视周围的呼喊,罗兰抬起绿得幽深极度冷漠的双眼,整张脸在几乎不见的月光照耀下依然很白。他说:“你为什么要找尼禄?” 阿尔弗雷德一怔,尼禄?那是谁?是二号霍克的本名吗?虽然是个很普通的名字,但我是不会说什么的,因为这是霍克留给我的—— “说话啊。”罗兰拉开用生命树的枝叶编织而成的弓。 就在他拉弓的同一时间,那碧绿色的弦间立时搭上密密麻麻的箭矢,这是足以同时破坏两具机械傀儡两双腿的数量:“不想留点遗言的话也没关系,现在就送你去死。” 顷刻间数万支翠绿色的箭径直奔向四只坚钢硬铁铸出的机械双腿,当场将那坚固的外壳直接洞穿。原本优美的弧度被破坏殆尽,天青色的机械碎片哗然而下! 亚德和埃洛希姆当即支撑不住,向前倒去,轰隆一声压断数棵古老的巨树。 阿尔弗雷德不受控制地在紧闭的钢质手心里滚来撞去,这时只听外面依稀有嗖嗖的响声,好像是箭飞来的声音,而且离得越来越近——他攻击的目标是这里! 结实牢固的外壁阻拦着外面的攻击,却拦不住那强横的力道,终于在那道防御壁上钻出一个口子,紧接着下一支箭唰的一下直冲进去,扫过侏儒的头侧,在原本光洁的太阳穴处破开一道伤口,血如瀑布般直流而下! 阿尔弗雷德咬着牙,从怀里掏出几个微小的方形物体,从被撬开的裂口丢出去。 侏儒的身体很脆弱,一个小小的感冒发烧也许就会撑不住。但他们又异常地聪明,懂得怎样制造强大的机械来保护柔弱的自己。因此在种族战争的初期,侏儒族十分鼎盛,许多种族都吃了他们的亏,差点被他们用这不需吃喝不怕疼痛不易减少的“士兵”给成功征服。 即便是侏儒族存在稀少的今天,他们的智慧也不曾减少过一丝一毫—— 知晓自身弱小的侏儒,从不吝于怀疑这个到处都有可能发生危险的世界。 所以作为纯血侏儒的我,身上一定会带着比其他种族表面看到的数量还要多上一倍的机械傀儡。 看着被破坏的位置漏下的光,阿尔弗雷德的表情很奇怪。 这个外貌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人族少年的侏儒,嘴角却在此刻高高地扬起,咧出了一个诡谲不祥的笑容。 这个精灵认识我的二号霍克,而且怎么看都是要和我抢的样子。 怎么能让你抢走呢? 尽管只是不切实际的猜测,但多疑的侏儒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可能导致变故发生的要素在被发现的同时保留,所以无论怎样都要将这个可能的选项掐死在摇篮里—— 他伸出纤细的十指,一根根地弯下:“对面有精灵1、2……,共六个;我方还可投入战斗的机械傀儡,还有1、2、3、4……” 罗兰一颤,不知为何身体被一种莫名且恐怖的压迫感给狠狠压制,连握着弓的手都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他知道这种感觉,那是他上任罗塞蒂骑士团团长三年,经过数次任务与战斗,这样一点一滴被锻炼出来的直觉。它感知到危险即将来临,正在拼命地提醒。 半精灵眯起眼睛,他是不会走的。 因为他要让这个不知好歹的侏儒明白,尼禄只能是他的! * 随着侏儒的数数,一个又一个机械傀儡在森林间显现出身影。它们不如先前那两个高大,光洁的白银胸口画着诡谲的赤红图案,每一个动作都让在场的精灵感觉到那种压抑的澎拜力量。不知为何他们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数万年前侏儒族在种族战争时期差点征服整个世界的“士兵”。 如今的矮人是做不出来这种武器的,这是纯血的侏儒才能传承的智慧结晶。 “……10、11、12,共十二个。”阿尔弗雷德轻声宣布:“玩家到齐了,现在来开始游戏吧?对了,这场游戏的获胜者能得到什么样的奖品?” “——不如这样吧,奖品就是那个叫尼禄的男人,怎么样?” …… 我当时怎么就没记得偷一只格里芬再溜出来? 尼禄深深喘气,却宛如缺水的鱼一样感受到了微微的窒息。他这是一路狂奔累出来的。 虽然是被封名为星辉与纯洁的女神,也司掌着“治愈”的权能,但人族的神祇就如人族一样并不被世界偏爱。他们没有不死族“死不掉”的特质、兽人族先天强横的□□、人鱼族天生掌控水的能力、侏儒族超越其他种族的智慧以及精灵族与自然沟通的天赋,于是作为神的尼禄也仅仅只有自愈能力很强以及可以治愈他人的能力,这甚至还是后期继承的权能…… 尼禄也不明白种族战争的最后赢家为什么会是自己的父亲,但父亲在离去前将人族交给自己,那就一定要照顾好他们,即使现在的彼弗罗斯特只剩下他一个神祇。 但在起点就输掉其他种族太多果然还是很恼火!罗兰可以借助自然的力量立刻赶到阿尔弗雷德那里,我却只能在这里瞎跑!跑了这么久上气不接下气,然后还没跑到! 等把罗兰带回彼弗罗斯特后,我一定要偷一只格里芬再跑出来找玛利亚!我是认真的! 轰——轰轰轰—— 爆炸声越来越近,深青色的天际被明亮的火光映成通透的白,照亮了尼禄猛地扬起的脸。 打起来了?谁和谁打起来了?是不是罗兰和阿尔弗雷德打起来了?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精灵王的继承者,罗兰哪里能打得过阿尔弗雷德领着的机械傀儡军团啊! 而且他们怎么还能打起来?难不成是那些精灵认为阿尔弗雷德擅闯精灵之森所以要抓他?可刚刚机械傀儡降落的时候,明明那些精灵第一眼就看到我和他了,但完全没理他就直接奔着我追过来,让我想拿他来当替罪羊都不行,只能一股脑地跑掉了…… 没事的,阿尔弗雷德不是把指挥那两具机械傀儡的权利暂时转交给我了吗?他现在应该没有其他的机械傀儡了。再说就算他把指挥权转回去,罗兰也不至于对付不了区区两具机械傀儡—— 扑通。 犹如断了线的风筝,银发的半精灵带着满脸的血,直直砸进尼禄的怀里! 罗兰之章 尼禄:“!” 他连忙去探罗兰的鼻息,感受到轻微的动静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紧接着把目光在四下梭巡一圈,直觉没有危险后就连忙扶住怀里重伤的银发精灵。五指刚贴上微微起伏的胸口,却被意识残存的半精灵一把挡住了。 尼禄一怔,只见罗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艳绿色的眼眸像昏夜里的萤火一般闪亮。他急促地喘息着,额角和侧脸全是淋漓湿润的红,甚至连原本平滑柔亮的银色长发都被带有腥味的血渍揉得凌乱;身上穿着的长袍严重破损,左半边的肩膀到胸腔都塌陷下去,薄薄的衣料被染成一卷殷红的画布,仿佛被浸泡在这一汪血里,看起来颇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尼禄心说这孩子被打得也太严重了,不然怎么会意识模糊到认不出是我来给他治疗了,随即绕过罗兰截住自己的那只沾满血的手掌,朝他被血污和灰土糊作一起的胸前按去。 温暖的光海如高涨的潮浪般从尼禄的掌间倾泻出来。但还没来得及碰到那脏兮兮的胸膛,罗兰猛地绷紧自己没有受伤的肩胛肌肉,再次勉强挥手挡住了。 尼禄:“……” 这是你任性的时候吗!快点乖乖接受治疗啊!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和我闹脾气啊!还是说长到这么大你才迎来了所谓的叛逆期?而且就算真的是进入叛逆期,这么危急的时候还这样折腾,这不是奔着送死的方向使劲冲刺吗?!我不记得有这样教过你啊! 像是听见了尼禄的心声,罗兰张了张口,血沫顿时从嘴角涌出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来。但在如此痛苦的情况下,他的每句话都带着微妙而古怪的得意:“……尼禄哥哥,我……赢啦,我帮你把……把那个缠……缠着你的、可恶的……可恶的侏儒,赶走……啦。” 这根本不重要!虽然实际上是我把他带到这里而不是他缠着我过来的,但罗兰也是在认真地担心我……好吧,等我把他治好后,我不会因为这次的事骂他的…… 尼禄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不顾罗兰的意愿强行施展“治愈”的权能,只见那双因剧痛而模糊的翠绿眼眸忽然浮起一层湿润的水雾:“为、为什么……不夸我?尼禄哥哥……我、我有哪里做的……不对吗?”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执着啊!等先治好你这一身伤我们再说那些行不行? 尼禄简直要抓狂,罗兰一直在用所剩不多的力量拼命架住他的右手,鲜明地表达出抗拒治疗的意思。没有办法,他只能先顺着这捉摸不定的脾气往下摸:“罗兰真棒!不愧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的好孩子,我把你捡回来真是当时做出来的最棒选择——” 明明是敷衍到极致的语气,但罗兰似乎很满足,眼角微微皱起一丝弯起的弧度,嘴角渐渐松开,抵抗的力道在这数秒间逐渐减弱,最终放任女神将手落在他的胸口。 尼禄生怕他这一松懈那口气就上不来了,立马抓住机会开始治疗。柔和纯净的白光开始闪耀,如层层绽开的花朵一般将金色的女神与银色的精灵裹入其中。 就像一个绮丽而温暖的梦境,罗兰能感受到那从心间扩散的轻松与柔软,正顺着神经流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将紧绷痛苦的神志一点点地安抚至平静;眼前一阵朦胧,似乎所有的理智都在不知不觉地坠进甜美的梦之国度里。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睡过去,我还想让尼禄摸摸我的脸……最好还能像小时候那样,除了摸还会用他的下巴蹭我的头顶说放心吧,不管你怎样做我都不会扔掉你的…… 真是不划算啊,虽然一开始就计划好要受点不轻不重的伤好让他心疼我的,可没想到纯血的侏儒居然这样难缠。那些机械傀儡都很强,把我的半边身体都给碾碎了…… 不过没关系,因为最后还是我赢了,那个讨厌的侏儒再也不能来纠缠我的尼禄了。毕竟那种只会被机械傀儡保护的侏儒一旦被抓出来,那就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了。 所以尼禄你看,是我赢了哦,是你最疼爱的罗兰赢了哦,我杀掉了那个竟然敢来缠着你的侏儒呀,这不值得你夸一下我吗?你看,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到,这样的我不能让你给一点小小的奖励吗? ——比如说,把你当作奖品,送给我吧? 轻轻勾起唇角,带着不舍与眷恋,半精灵缓缓合上了眼睛。 * 灵魂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打了个寒噤,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睁开眼睛,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恰好是夜色最浓的时刻,已经看不见点点星辉的鸭青色天幕沉沉地压在这座城镇的上空,但这半点不影响此刻还在开店的面包铺老板,甜润的蜂蜜香气、滋滋作响的煎肠香味和面包片的小麦味混成一股浓郁馋人的味道,塞满整个店内。 煤油点亮的灯光在摆满三明治和馅饼的铁货架上方亮起,勾勒出金发男人如石雕般鲜明深邃、但眉眼却相当柔和的侧脸轮廓,以及逆着光收紧到衬衫领口的修长侧颈。 罗兰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做的什么工作,只知道在询问他要吃哪一种时看过来的淡金眼珠像蜜汁一样温软清甜,被他否认不喜欢这一种时微微垂下的淡红眼尾像花瓣一样娇诱艳丽。 “加点碎果仁或玉米片吧,我推荐这种吃法!怎么样,你要不要来一个?” “……不,不要。”就算很饿也不要。 “好吧,确实很多人都不太喜欢这样吃……那你要加点什么,鹿肉馅?白酱?” “……”罗兰摇了摇头。 每挑中一个三明治或馅饼,这个男人都会认真地问半精灵想要加什么别的馅料。即便半精灵缩着头不敢提出自己想吃的口味,一直都在怯怯地摇头,他也能从小小的半精灵偶尔瞄向货架的渴望眼神里找到答案。 他真好。捧着加了番茄粉和奶油的三明治,披着宽大到拖在地上的乌黑风衣,罗兰想。可我不能一直这么缠着他。 即使他再怎么有耐心地陪着我,任由我用不想吃这么甜或这样咸的三明治这种勉强的理由来拖延被送回去的时间,但只要这剩下的最后一个腌牛肉三明治被吃完,我就不能再逃开被送回“福利院”,然后没过几天被送给另一个“父亲”的未来。 十三岁的罗兰红着眼眶,紧紧盯住眼前的金发青年,翠绿的瞳孔剧烈颤动。 不能求救。 不能这么简单地就信任这个看上去很温柔的男人。 如果我忍不住去求救,说不定会落得比现在更糟糕的下场。 不是早就已经想好了,只要能活下去,这具□□被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 “这确实是我们这儿出去的孩子,”铁黑色的大门被拉开,“院长”把细得只有一条缝的眼睛睁得浑圆,粗厚的脖颈笔挺地僵着,看向罗兰时语气从谄媚转成凶狠:“但他才刚被愿意收养他的大人物领走了……罗兰,你是不是又不听话,偷偷跑回来了?” 被这像在恐吓的话语惊得下意识地一缩,罗兰不自觉地抓紧金发青年的衣角,这时只听男人说:“如果你说的是今晚闯神殿骑士封锁路线的那个胖子,他已经被石像鬼干掉了。” 他不引人注意地慢慢挡在罗兰身前。“这个点很冷的,先让这孩子进去吧,怎么样?” 分明是询问的口气,但拉着罗兰往前走的动作却不容置疑地强硬,把“院长”惊得额角狂跳,连忙像只装满水的球一样连滚带爬地要去拦:“这怎么能劳烦您这样尊贵的老爷呢!让我领着他进去就好!我们这样卑微的平民,哪里值得您这样费心——” 就像拨开一张报纸一样容易,男人一边伸着胳膊去顶想把人抢过来的“院长”不停用力抓扯罗兰的手,另一边将罗兰牢牢地护在身侧,坚定地迈进了“福利院”那如同牢笼的大门。 全身都在发抖。他想说求你别进来,可怎样也说不出口。这一刻他想让自己的视觉被彻底夺走。他不敢看男人的表情,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想看到那张美到虚幻的脸对他露出厌恶的脸色。 求求你别再因为那莫名其妙的好奇心而走进这里,我不想被你知道真正的我是这样的—— 装饰简单的走廊里点着朦胧的灯,空气里隐约浮着甜腻到恶心的香氛。男人似乎很受不了这反胃的甜香,一进门就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院长”见状立刻搓着手又要上来:“您看这地方条件这么差,像您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老爷肯定不能适应。您看罗兰这孩子也已经完好无损地进来了,剩下的就交给我——” “和我想的一样啊,”没有理她的意思,男人轻轻地揉着鼻尖道。 在场另外两人立时一怔。不等“院长”反应过来,只见走廊深处依稀有个人影在向他们的方向走来,随着脚步逐渐显露出朦胧的轮廓,接着具现到详细的外形—— 那是个披着一身软绸丝袍的中年男人,大约在五十岁的年纪,但两颊都被肥嫩饱满的白肉给撑开,看不到一丁点的皱纹,只有不均匀的圆形褐色斑点明显地点缀在额间、眼角和脖子。他托着肥硕的肚皮,龇着发黄的门牙,嘴角有些水痕,不悦地嚷嚷道:“……‘院长’,你最近眼光越来越不行了,不是说要给我找比罗兰更好的‘货’吗?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成色,一点都不鲜,哪里能比得上罗兰那样的顶级‘货’!不行,我很不满意——” 直到离的很近,中年男人才看见他们,凸出来的眼睛先是一亮,但很快就暗下去了:“……真是可惜这么一个极品,年纪太大了。” 他转动浑浊的眼珠,一下看到躲在青年身后的罗兰,眼神立即亮起来,喉咙上下一动:“罗兰怎么回来了?是布朗那混账不要了吗?真是不懂珍惜,那换我来收养吧,我对这么漂亮的孩子一向是很宽容的——” 砰! 只见男人单手拎起软绸丝袍男的衣襟,狠狠一拳殴在那张被白花花的肉挤得分不清五官的脸上,随即在“院长”失声的尖叫和对方抽着冷气的惨叫中拧了拧手腕,像雪片一样的光点向他的手心汇聚过来,拉成一把巨大的银辉长弓,耀眼得转眼就将昏暗的走道照得通透,犹如一丛暴烈明亮的火焰猛烈燃起。 咣当! 坚硬的弓身被用力一挥,立即砸中软绸丝袍男的下巴,整张肥肉摇晃的脸很快都肿起来,二百多斤的身体瘫软在地,两管鼻血摇摇欲坠地挂着,想要说话却只能喷出满嘴的血沫和碎牙。 “虽说不干涉人族的王国建设,”男人抽回长弓,向缩在角落里大叫的“院长”走去。“但我又不能忍受这种事,所以只能管一管了。” 罗兰呆住了。 他看着男人冷着一张好看的脸把“院长”一通暴打,眼底如翡翠融化般幽深。“院长”连连发出难听的哭叫,伴着全身骨骼被狠力掰断的响声。 以前“院长”就像一个看管“福利院”孩子们的守卫,现在却难看的像个小丑。 “我会让人来彻底解决你这家‘福利院’。” 折断“院长”全身上下仅剩的一块完好锁骨,男人冷冷地抛下这一句,拉着罗兰转身就走。 从头到尾罗兰都有种自己还在梦里的错觉,不然他在记不清多久以前的过去许下被拯救的愿望怎么会这样容易实现?然而男人刚走出“福利院”就立刻在他面前蹲下,视线与他平行,抹着一笔薄红的眼角微微弯起:“我叫尼禄。虽然可能有点突然……好吧,是真的有点突然,但我还是想问,你愿意让我养吗?” 恍如梦游一般软绵绵的脚步顿住,他的浑身忽然开始颤抖。 罗兰想让自己冷静,也许那个男人只是在演戏骗取信任,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毕竟这个世界哪来这么多的好事,去精灵之森的时候不是早就已经很明白了吗? 可潜意识却在脑内深处拼命地喊叫着:不要犹豫,你一定要跟着他一同走。 真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明明和他认识还不到半天,甚至只有这一个晚上?而且我们认识的时间这么短,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要收养我?是因为看见那些孩子,所以认定我也有着相同的遭遇而同情我,还是觉着我看上去很完整,很有被抚养的价值,把我养上一段时间就可以送给更有权势的阶级这种更加不堪的—— 把吓得动不了的自己拉起来的手很温暖,抱起来掂量体重的动作也很轻柔,还有害怕着凉而披过来的宽大风衣,以及每一次看过来都会把盛满阳光的双眸弓起笑弧,询问你喜欢吃哪种加这个好不好的脸—— 十三岁的罗兰轻轻地点了点头,旋即咬紧牙关,几乎咬穿齿根。 他知道这和曾经去精灵之森是一样的,或许这又是一场倾尽所有的赌。赌赢了,他将来到天堂;赌输了,他将坠往地狱。 如果真的落入地狱,那只能怪他太傻,因为那一点点温暖就轻易相信那个名叫尼禄的男人。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这恶心的一生中第一次出现转折。 他被领回王城彼弗罗斯特,知道尼禄是效忠与守护女神的玛格丽特骑士团团长,也知晓这是人族最后的神祇——星辉与纯洁之女神斯塔提娅居住之地。 他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更不用害怕吃不完被打骂浪费,甚至还能挑选自己想要吃的食物;他可以睡到温暖的被窝里,既不用惧怕缺少被子被冻得筋骨僵硬,更不用不安会有不认识的男性闯进房间,肆意地在身体上揉捏出一片青紫红痕。 伴随着尼禄教他识字和礼仪,训他剑术和弓箭的画面,他看着自己少年的身形拉长,肩膀变宽,披上甲胄,成为罗塞蒂骑士团的团长—— 记忆化作尘土,奔向微远暮夜。 罗兰猛地睁开眼睛。 罗兰之章 “醒了?”尼禄问,“还有哪里痛?” 罗兰眨一眨眼,先是怔怔地摇了摇头,旋即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似的,转脸埋进尼禄胸前,抬臂用力地抱紧那一把窄窄的腰,嗅着锁骨深窝间不是香却相当好闻的味道:“那个侏儒下手好重啊,打得我哪里都好疼呀,尼禄哥哥给我揉一揉好不好?” “不至于吧,我才刚给你治疗过啊?行行行,你别蹭了,”尼禄无奈道。“我给你揉。揉哪儿?” “嗯……先按按这里吧!”放开腰的右手摸索着抓住尼禄的左掌,将它放到自己毫不设防的后颈,整个过程中罗兰时不时用指尖蹭一下那白皙柔韧的饱满指腹。“这里刚才是不是被打到裂得很严重啊?被治疗后我还觉得很不舒服怎么办?尼禄哥哥快给看看,是不是需要再按一按?我就要你按一下嘛……” 被带点力道也不失轻柔地按压着后颈裸露的皮肤,罗兰满足地眯起眼睛,眼底因为感觉过于舒服而泛起艳绿色的涟漪水光,仿佛一头被驯服且满足的野兽,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温驯乖巧的柔和气息。 虽然是我说就算长大撒娇也不丢人,但罗兰在小时候就是特别警惕敏感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他会有这么黏人的一面啊……尼禄很是感慨。 不过也能理解,这孩子从小就没什么安全感。我还记得他刚被带回来的那阵,他一直在和我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又会在我出去执行任务的时间里去我的房间里呆呆地守着,让我回来一看就觉得特别心疼。毕竟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孩子,会过早地了解到一些世界的阴暗面,虽说愿意被我收养,但果然还是会对身为同性的我十分警戒啊…… 不过没关系,现在的罗兰长得很高,我还教会他如何使用大剑和弓箭,他在这块的成绩也非常优秀,又是罗塞蒂骑士团的团长,所以他应该不会再惧怕那段回忆,也不用再恐惧那个童年了。 ……就是有些事不喜欢和别人商量这一点,我当初有这么教育过他吗? 听着拱在自己胸口的银发半精灵发出餍足的呼噜声,尼禄边搓按着他弯如长弓的流畅脊线,边随口问道:“……那个侏儒呢?你真把他打死了?” 罗兰立刻皱起修长的眉,但却没有抬起头,而是用慵懒绵腻的声线软软地回答:“应该是吧?我都把他从那帮机械傀儡的手里挖出来了。就侏儒的体质,那样掉在地上肯定当场就摔死啦……尼禄哥哥别管那些嘛,那个侏儒没法来缠着你了不是很好吗?还是说你觉得他的死活更重要?可是你看,我现在这么不舒服,你也不肯管管我么?” 这要我怎么解释,他会和我一起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把他的机械傀儡抢了就跑,但脑子不知为何突然一抽就把他也一起带过来。所以其实并不是他在缠着我,而是我在抢机械傀儡这件事上就做得很不对劲,而他却被你误会……算了别想了好头痛…… 尼禄把含在喉咙里的一口气极其轻微地叹出去,心说等会去找找吧,尽管过去那样对我,但怎么说他都把机械傀儡借给我,让我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到达精灵之森和找到罗兰…… 要是阿尔弗雷德被找到时还没死的话,把罗兰送回彼弗罗斯特以后,再给他送回康曼王国吧,就当作是我的感谢,尼禄暗暗作出决定。 他表情里一系列的细微变化全都没逃过罗兰偷偷注视的目光。但半精灵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垂下双眸,没让内心深处不断燃烧至今的熊熊妒火在这一瞬逃脱理智的看守,迸裂出来。 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 为什么不能只想着我? 明明在这十三年里你的周围只有我,可为什么你还是会看向其他人? 想要把你关起来,想让你的所有只剩下我。 他圈住尼禄的腰,逐渐从被布料隔着的胸前磨蹭到衬衫领口处露出来的肩窝。谁也不能透过他看似亲昵乖顺的脸看出他的大脑此时仿佛被分裂成两半,一半用着天真无邪的少年模样向养父撒着娇,另一半却反复思索着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尼禄乖乖地被他关在某个地方,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最后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见,冷酷的理性与执着的欲念互相撕扯。 各种旖旎的遐想与向往,在那半边脑内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 等到那个时候,只能选择我的尼禄,就永远不可能再抛下我。 我再也不要每天夜里独自一个钻在被窝里,害怕着终有一天尼禄会和谁在一起,从此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甚至会因为对方一句话而选择把我丢掉—— “你就是玛格丽特骑士团总团长,尼禄大人的养子?” 耳边依稀响起谁的声音,似乎是他刚进入罗塞蒂骑士团的那天,来训诫新人的骑士前辈突然大声地发问。 他记不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也许是不想被特别关照而没有承认,但那个前辈却毫不在意地笑着说:“别害羞不敢认嘛!要知道就是因为你这小子,尼禄大人可是拒绝了好多爱慕他的人啊!现在你长大了,可不得让大家伙儿瞅瞅到底是怎样的孩子,才能让尼禄大人连私人生活都顾不上吗?不过最重要的是,我们终于等来你长大的这一天了。对等到现在的大家来说,尼禄大人被解放真是太好了——” 那一秒他感到慌张,原来尼禄哥哥是这样受欢迎吗?他是为了我,才不愿和对他有好感的骑士青年或千金少女交往的吗?现在我到了能照顾自己的成熟年纪,他总算可以摆脱我,不用再像过去那样时刻关注着我的情绪—— 可我不能理解,刚成年的半精灵随即想道。 尼禄哥哥就是星辉与纯洁之女神斯塔提娅,这是只有我才能知道的秘密。因为刚被收养的我非常排斥同性,而一样是男性的尼禄为了让我适应他的接近,总是以女神的那一面来与我接触。虽然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我一直记得那时他穿着紧裹全身的白色连衣长裙,披着绣着繁复金色花纹的披肩,浅金色的长发洒在笔挺白皙的颈侧,嘴唇莹润得如同玫瑰的花瓣。 而你们这种连他是“她”都不被允许知道的存在,怎么还敢肖想和他在一起的未来?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很久都没睡着,仿佛有某种滚烫的液体正蒸着中枢神经,流淌出不可期待的奇异念头。过了很久他才浑浑噩噩地陷进到梦境中去,却被一幕幕模糊隐秘又光怪陆离的画面不停切开意识深处,让他每次猝然醒来时都带着满头淋漓的汗珠,被钝痛连续剖割的脑内残留着某些火热又混乱、破碎却暧昧的片段。 我怎么会梦到这些?他问自己。 他在十三岁的初次相遇时就知道尼禄是个很美的男人,美得甚至超越性别的界限。只要用披肩挡住相对女性来说过于宽阔的肩线,再将胸口裹紧让人看不到平坦柔韧的胸肌,过长的裙摆掩住不如女性丰满的胯骨,谁都看不出来尼禄其实是男性。 但作为玛格丽特骑士团团长的尼禄,虽然依旧是美的,但谁也不能忽视他五官中带着棱角分明的英挺和帅气,无法错认他的性别。 那是他在这十三年来想要成为的目标,是日常的憧憬,是崇拜的偶像。 ——此刻却出现在了他晦暗失真又不可告人的黑甜幻想里。 因为那份自己都恶心的过往,他应该是会很反感互相交换□□,会去抵触肌肤大片相贴,把这些事都视作不可触碰的禁忌才对。可把这一切都放到尼禄身上,代表真实自我的灵魂像是漂浮到虚空中,傲慢地看着没有任何讨厌情绪的自己,露出不屑的微笑。 你一定不敢承认吧,他听见另一个自己在心底喃喃。如果你接受这样的自己,那你就永远得不到尼禄。所以不如保持目前的关系,这样他还会看着你。 你错了,他无声地嗤笑起来。我可是一个一旦确定想要什么,就会不惜放弃自己一切的半精灵啊。 只要在我达成目的之前,用好孩子的面具把真实的我藏起来就好了。要知道尼禄一直都很相信我,不会怀疑我的。就算我用最凶恶的行动赶走那些靠近他的骑士与少女,他也只会认为我是长不大的孩子,不想把养父的爱分给外人才会这样做,然后就会把更多的关注留在我身上。 罗兰盯着上空笼住床的白银绸帐,微微眯着眼睛,狡黠如正在布置陷阱的猎人。 只要我让他一点点习惯那些亲密的行为,让他在潜意识里学会不能把我推开,再按照我的计划一步步地捕获他…… 吱嘎——房间的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打断半精灵不能暴露在人前的艳丽想象。 “罗兰,你还没睡?”刚处理完工作想看看罗兰怎么样的尼禄走到他的床前,披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提着小小的煤油灯。“怎么脸色那么红,还流那么多汗,发烧了?” 温热的手指轻轻地摸着半精灵汗液粘腻的额间,罗兰看着这个抚养他十三年的“父亲”,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一个不明显又不会让尼禄忽略的勉强微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现在我都觉得好像有谁在看着我。不过没关系,尼禄哥哥,我会逼着自己不要想太多,马上就会再睡着的……” “是因为之前罗塞蒂骑士团去库尔提拉斯地区剿灭娜迦鸟的任务,才会做这种恐怖的梦吗?”尼禄把煤油灯放到他床头旁的柜上,坐在床沿。“那我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睡着我再走。” “但我觉得我一睡下去,很快又会因为害怕醒过来。”他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态。“我想像小时候那样抓着你的手睡,好不好?” “……”被这样水光盈盈的鲜绿眼眸望着,尼禄顿时心软。“好吧。但先说好,等你睡熟了,我肯定会走的,明天起来要是没看到我,不准闹脾气。” 他看着尼禄微托着自己右手的白皙掌心,肌肤虽然柔韧但并不平滑,还存留着几个练习弓箭时遗下的茧,声音温软柔顺:“好。” 分明比如今的我还要小上一些的细瘦手指,却还这样努力地守护着我。 所以你看,对我这样好的你,怎么能叫我舍得你离开我,丢掉我,放弃我? 你最宠爱的就是我,最容易心软的也是我,所以也请让我回报同样的爱意,并且毫无保留地给予你这一切吧? 我亲爱的养父。 我心爱的尼禄—— * “女仆小姐,你怎么能因为作为丈夫的我不在你的身边,就忍不住寂寞去找别人?”有人说,“我看见了会非常生气,还会冲你发火,你没想过吗?” 尼禄与罗兰同时一怔。这忽然出现的成年男性声线低沉沙哑,软糯的鼻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而且还莫名其妙地让尼禄觉得非常耳熟,恍如在不久前听过—— 成熟男人的胸膛虚虚贴上尼禄的后背,像冰雕成的苍白手指透着丝丝瘆人的寒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按在蹭着他肩窝的半精灵银色的发顶,用近乎要捏碎一切的力道狠狠攥住整个颅顶,当场凶猛地往后一拔! “但我不会向女仆小姐发怒的,”他说。“都怪我,居然这么长时间都没想到要回到你的身边陪陪你,所以女仆小姐会感到孤单也是可以理解的。” “为了让你不再这么难过,我要像姐姐说的那样,把你带回去。” 罗兰之章 就像要连骨带皮地撕下一层,罗兰抬眼的这一刻,从前凌乱蓬松的黑色短发经过这一段时间长到肩膀的不死族,猩红眼珠径直对上眼前搂抱着金发青年的半精灵目光,额间皱起深深的怒纹,从耳根红到原本惨白的脖间,迸起明显泛紫的青筋。 这和说话时温柔天真的内容完全不同的表情直直撞进罗兰眼内,艳绿瞳孔立时压成一线。在被生生扒住颅顶向外拔去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眼神仿佛变了个人,天真烂漫被狠辣锐利完全覆盖,下一秒,扑啦一声,不死族几乎刺穿自己掌心的手中,银色长发猛地消失,数万只色泽艳丽的蝴蝶腾空而起! 尼禄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反手一肘正中身后黑发青年的肋骨,把来者撞得退后半步。下一瞬,身形精悍的半精灵忽然出现在不死族身后,枝叶结成的弓被拉得饱满如月,自动生成的箭矢笔直贴着太阳穴这一小块的苍白皮肤。 没有半点犹豫,罗兰松开手指,箭锋势若流星,带着狠绝的力道当场刺进眼旁蝶骨,从左直接贯穿到右边,带着大团明艳绚丽的殷红爆裂开来! 但这样的攻击对“不会死”的不死族完全没有用。赤红血迹转瞬化为黑色的死气,又即刻挥发到空气里消失不见。旋即被洞穿的眼边皮肤被浓郁沸腾的死气缝出血肉,编补成初见时完好的模样。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不死族完全不在意离得更近最有威胁的半精灵,眨着朱红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拉开银辉长弓,警惕地瞪着他的尼禄。“是因为我还没有把婚礼筹备好,所以女仆小姐才这么不开心的吗?” “我不是故意的,”他急得本来死白的脸色都开始羞愧似的发红,双手慌乱地摇着,努力地表达着解释的意愿,“我马上就会准备好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等着到那时候穿着我给你准备的婚纱和我结婚就好。” 谁在乎那个啊!尼禄眼不敢错地紧盯着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拼命嘶吼。要是被你抓到,谁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要知道我可是在两个轮回以前就体验过你有多么残忍和冷酷,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你带回去,即使你现在看上去好像不会对我再做曾经那些可怕的事,我也不会那么轻易上当,对你放下警戒的! 皎洁如新月的莹白光辉缠绕弓弦,转眼变成数根尾部拖着明亮星辉的箭矢,坚韧的弦被拉得绷紧到极致。尼禄正要撒手之际,只听罗兰用仿佛含着蜜糖的嗓音轻声道:“……婚礼是怎么回事?” 尼禄一怔,刚想说别信爱德华这个脑回路诡异的不死族说的话,就见罗兰眼尾和嘴角都勾着弯弯的笑弧,可额间却暴起一道明显的青筋,让人很难不发现他其实在生气:“尼禄哥哥,不为我介绍一下吗,这位……你未来的丈夫?” 你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吗!怎么浑身都是不想父亲再婚,非常担心父亲会把专属于自己的宠爱分给新妈妈那种委屈的感觉啊!而且我也是男性,怎么可能和另一个男人结婚啊!十三年来你还不清楚我是什么性别的吗! 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古怪,尼禄的表情微妙地扭曲着,刚准备让罗兰先别计较这些,联手把爱德华弄走才是最要紧的事,就听爱德华像是刚发现有另一个谁在似的,满含疑惑地看向银发的半精灵:“你是谁?” 不等罗兰开口,他完成了自问自答:“……啊,你是那个,胆子大到敢抱着我的女仆小姐,还抱得那么紧的混蛋。” “那你去死吧。” 话音刚落,数条惨白的臂骨破出地表,露出镂空的头骨,紧接着是从胸骨连接到盆骨的上半身。无数骷髅就这样翻开草地,带着富含湿气的泥渣,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尼禄:“!” 森森骸骨织起白色的海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罗兰涌去。尼禄立即转身,松手放箭,星尾绚丽,箭光突至,斩风破浪,将上万具骷髅垒成的墙当空爆成纷纷扬扬的碎雪乱舞! 这一箭的效果极强,奔往罗兰的死之白浪被当场清空。爱德华不悦地眯起赤红色的双眼,眼底如干涸的血迹般暗沉。不需要吟唱咒语或术式,上万具骷髅再度从地里钻出,汇成连绵不断的惨白暴雨,铺天盖地向半精灵压去! 尼禄大惊,又要抄弓再搭箭去救,只听罗兰不像平常甜腻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地说:“别担心,尼禄哥哥,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尼禄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罗兰这话到底哪里不对劲,顿见数条表面光滑的粗壮藤蔓陡然拱出地面,片刻间没有丝毫迟疑地缠上他的身体,以不会弄痛他的力度轻柔地裹到身上,就像是抓住了心爱的猎物。 等下!这是什么情况?罗兰的意思是要保护我吗?可为什么是用这种方式?!这样不是更容易被爱德华抓住吗?他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就在这里被你关着,以他的能力来说想要把我挖出来简直不要太简单!而且我这样完全不能动的状态,在他眼里就是个活靶子啊! 缠绕在全身的藤蔓虽然表面光滑,但在皮肤上微微摩擦还是带来了一丝刺痛感。尼禄刚要举弓,一根藤蔓忽然跳弹出来,霍地扒住白皙的手腕,表皮粘腻的液体浸进皮层,带来的酸麻感令尼禄眼角一跳,手心一松,银辉长弓从掌心掉落下去,化为茫茫的雪白光片在空气里吹开,迅速消散。 罗兰他对我……用毒? 藤蔓的生长越来越密集,将扑过来的上万具骸骨抽打出去,令爬起来后的它们在这座藤条拼成的严密“森林”外做着徒劳的攻击,也掩住了被关在其中的女神这一瞬间露出的不解眼神。 他不能看着我被不死族抓走这一点我是能理解的,毕竟他从小也被我提醒过不死族很危险,所以他会担心我被爱德华带走又遭遇什么不好的事,于是现在才会这么急切地想要把我保护起来—— 但这种保护方式,怎么看好像都觉得哪儿都有问题啊……?而且比起把我保护起来,我还是觉得让我和他联手把爱德华赶走更好?别的不说,继承六面死神之位的爱德华,罗兰能对付吗?不不不,我不是不信任罗兰,罗兰的剑术和弓箭很强,作为半精灵也很好地继承了精灵族与动植物沟通的天赋,还当了三年多的罗赛蒂骑士团团长,做过不少任务……这样一看他好像也不是没有赢的可能? 好吧,我要相信他能赢。尼禄一拳砸在密密麻麻藤枝结成的壁上,发现纹丝不动后再次唤起银辉长弓,没有中毒的手撑起弓身,牙齿咬住雪色的细弦拉开。 不过我还是要出去帮他,因为就算能赢也有可能会受重伤,甚至还有可能像刚才他和阿尔弗雷德对打那样落个半身废掉,反正怎么想我都不太放心…… 话说这孩子保护欲真的有点过度,比陆衡那个说话不过脑的还离谱!起码他说归说但从来没有限制过我的行动。不得不说这些植物都好硬,我要拆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 尼禄在藤蔓之牢里咣当乱拆的动静通过藤叶传递给罗兰,心爱的人被他牢牢抓在手里,不会让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死族抓走这个事实令他面色愉悦地弯起一点眼尾,碧绿双眸里闪动的光耀眼得让不远处的爱德华脸色越发阴沉。 又是这样,爱德华不快地想。 我知道女仆小姐很有魅力,也明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那么美好的“她”肯定会吸引来其他的追求者。只不过没想到除了先前那个粗鲁莽撞的兽人和狡猾阴险的人族,居然还会多出一个傲慢愚蠢的精灵—— 即使再怎么在心里劝我自己,是因为我执着于要筹备好那场盛大的婚礼,就为了向世界证明我有着能让“她”永远幸福的能力,在做到这件事以前我都不能来见女仆小姐,所以没有我在守着的女仆小姐,“她”这么美丽又这样温柔,肯定会招来许多像蜂虫一样讨厌的追求者—— ——可这已经超出我的忍耐极限了。 想要破坏和毁灭眼前所有景色的冲动在脑内突突跳动,带来噬骨般的强烈痛苦。爱德华死死睁着猩红的双眸,裹挟暴怒和嫉妒的目光愈来愈烈。 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活到现在的二十五年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写下来反复回想的记忆。但在和女仆小姐相处的时光里,他决定把这些宝贵的画面记下来,这样不管流走多少时间自己都能记得。可后来他发现用怎样的文字都不能描述那段记忆的闪闪发光,只有像照相机一样把那些片段留住,在回忆的深处变成清晰干净的旧照片。 为了不被光阴冲走这些珍贵的画面,成为不死族的他每天都会在脑海里把这些照片一张张地看过去,想着女仆小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一定还和当时一样好看,不过就算不如那时也没关系,只要是女仆小姐,他怎样都能接受。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去见“她”,虽然最后还是被无关者破坏,但他还是很高兴。就算被那个可恨又莫名强大的人族毁到很长一段时间都积不起□□,他也无所谓。 ——只是见到一面就会这样兴奋和喜悦,我一定是非常爱你,所以即使会受伤都不管不顾。 犬齿刺破下唇,指甲刺穿掌心,细小的血珠落下,瞬间化为黑色的死气在空气里飘散。 不死族明明是感受不到痛的存在。 但是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么难受? 爱德华忽然松开紧蹙的眉间。 没关系,既然我在平常见不到女仆小姐会觉得非常失落,可真的见到女仆小姐被其他人追求时又这么难过,所以我就应该像姐姐提议的那样,把女仆小姐带回去,藏到我们共同的爱巢里才对。 ——我决定了,至少这一次,不能对你心软。 因为我是多么地爱着你,所以才会如此地想要和你在一起,让你这一生都不能再离开我的身边—— 在罗兰森冷的注视下,爱德华的嘴角缓缓浮起了一丝几乎称不上是微笑的弧度。 * 马上把这个不死族干掉,然后立刻把尼禄带回去彼弗罗斯特关起来。除了我谁都不能见他,只能由我来拥有和掌控他的一切,让他只为我欢笑或哭泣—— 罗兰拉开弓弦,握着弓身的手指用力得发白,指间自动浮现带着绿辉的魔法箭矢,毫不犹豫地瞄准不死族。转眼咻咻数声响起,箭如骤雨倾盆而下! 只是离开我的视线那么一会,立马就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缠过来,果然我不能放松对他身边的监视。而且我再不把他锁在我的身边,让他出去再诱惑更多的王八蛋聚过来和我抢,那叫我怎么忍得下去?! 不要再考虑怎样一点一点地融化他那根本就是呆板的内心,也不要再思考怎样一层一层地俘获他那简直就是笨拙的身体,直接上前全部拿到手里,这才是最让我安心的做法不是吗? 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还要像个笑话一样,再去做抱住腰蹭蹭锁骨就会感到开心那种无聊的事呢? 我分明更想要的是—— 不需要咏唱,血红与乌黑交织的符文猝然浮现在空中,分秒间交织成一个巨大的魔法阵,一瞬间展开到极致,一具巨大恐怖的古铜色骨龙破门而出,挡下所有箭锋,凶狠地向半精灵扑去! 轰——!!! 藤蔓疯狂地舞动,转瞬已经密不透风地缠住骨龙,用最凶狠的力道狠命撕扯,没有几秒就将龙骨扯到爆开,数不清的古铜色骨片如滚石坠向地面。 爱德华抬手,幽幽生绿的咒文勾画成的法阵在地面显现,瞬间燃起碧绿色的大朵,将阵内复杂交错的花纹迅速烧尽,喷出绿色粉末向罗兰浇去—— * 嗖嗖嗖——轰轰轰!!! 尼禄心急如焚,虽说被这些藤枝裹得很严实,使得外面的声音听得不大清楚。但正因如此,能透过这样牢固的防壁传过来的响声足以说明外面打得多么惨烈,这让担心罗兰的女神越发焦急。 可恶!他还能这么关着我,证明没怎么受伤……那怎么可能啊!别个我不知道,罗兰我还不清楚是什么脾气吗?!那绝对是认定什么就从头到尾都坚定去做,怎样都不肯变通!我敢肯定他不到真正被杀死的那一刻,那就绝对不会解开这个用来保护我的笼子! 尼禄拉开长弓。罗兰下的毒已经在此刻被“治愈”的权能解开,现在这全力的一箭射出去,不说能把整个藤叶之牢破坏掉,但打出一个缺口跑出去总是没问题的。怎么说我也是征战过数百年的神祇,怎样都会比罗兰这种才活过二十几年的孩子要强吧—— 抓紧弓身的十指迸裂。他一松手,银辉光箭携着星河般的光华长尾,掀起了暴烈的狂风,当场破去层叠藤蔓堆成的厚实围墙,灼热的火光放肆焚烧枝叶! 见状尼禄弯起薄红的眼尾,刚准备扒着缺口跳出去,只听一道清脆如鸟啼的少女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越看你就越觉得爱德的眼光不错。” 尼禄一惊,刚要回头去看,眼前却只剩下一片漆黑,所有色彩在须臾间消失干净。“可惜的是心不在爱德身上。你这一阵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心都有点落在别人那里?这样的话,把你带回去也没用了。要知道爱德很单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对他没感觉,只会拼命地讨好你。” “但我觉得这样太麻烦了,还不如直接把你的记忆抹去,这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罗兰之章 无光的画面陡然褪去,尼禄回过头,只见外表看起来是十三四岁少女的不死族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粉嫩唇角勾着嚣张的弧度,抱着臂靠在藤蔓与枝条筑成的墙壁上,只到膝盖的纯黑裙摆下缀着层层叠叠的蕾丝,隐约露出笔直的小腿和赛利亚鹿的皮缝制的黑色三寸高跟鞋。 是维多利亚啊?那没事了,她的战斗力和爱德华比起来那根本不值一提啊!虽然是爱德华的姐姐,但连“六面死神的血亲”这样的后期加成都带不动,所以完全不需要害怕她—— 尼禄立即转回来,扒着正在急速长出枝叶想要恢复成原来坚固防壁的缺口就要往外跳,只听维多利亚在身后阴恻恻道:“上次是我小看你了,谁让我那时以为你只有脸呢?不过这次不一样,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我把我的军团都带来了——” 黯淡的月光渗进缺口,画成不死族少女身下的阴影。仿佛平静的水面被蜻蜓拂过,留下的那一丝涟漪立刻被扩散开去。下一秒,一具披着破烂甲胄的骷髅钻了出来,向尼禄伸出粗壮的臂骨和厚实的掌骨! 尼禄猝不及防间被它抓住小腿,刚要用力一脚踹过去挣脱,猛地发现这具骷髅的力气居然出乎意料地强横,那死死紧握的力量让他的腿骨深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对方再加一分力气,他的小腿骨就会被立刻折断。 “□□生前可是锡金王国最强大的将军。”维多利亚很是得意,“我前面观察过了,你除了女神信徒可以得到的‘治愈’奇迹,剩下的就是会用弓。所以只要能把你压住,让你起不来拿不出弓就会乖乖听话了。” 仿佛是在配合兴奋的她,披戴盔甲、穿着斗篷的骷髅在这一瞬间从她的影子里接二连三地迅速浮出,一共六具犹如疾风骤雨般狂烈地向尼禄急压而来! 尼禄心里一惊,拎着弓挥出一个足以把普通人脑壳砸到凹陷的重击。没想到这些骷髅完全不像爱德华召出来的那些一样脆弱,每一具都坚硬得像是铁铸成的,他这一击没在它们的表面留下半点缺痕,依旧光亮如瓷。 这真的是维多利亚?这不对啊!她哪里会有这么强?她要有这样厉害,上次哪还会被我那样打碎身体,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拼回去? 先是小腿被像要折裂皮肉般拧住,紧接着腰也被像要剪断筋骨般扣住,最后是肩被像要碾碎骨血般按住。每一具骷髅动起手来就像是要撕碎眼前的猎物,在尼禄的身体上留下挤压后形成的青紫淤痕。 尼禄用力挣扎,但这些骷髅根本没有爱德华手下的那些好应付。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维多利亚两步蹦到面前,用抹着鲜红指甲油的纤长手指摸他的下颌。 “抓到你了,”她微笑起来。这样成熟妩媚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脸上,任谁看见都会觉得心惊胆战。“别担心,很快就好了,不会让你痛苦的。” 忽略心底那一丝微妙的酸妒,顺着柔韧白皙的皮肤和流畅优美的轮廓,维多利亚纤细的五指从光洁的下颌一点点摸到额头,注视着尼禄剧烈颤抖的淡金色眼珠:“祝你们新婚快乐,你一定要永远对爱德好哦。” 这是我这个二十年都没有找到弟弟的姐姐,在知道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弟弟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光后,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他和他的妻子献上祝福啊。 * “你是姐姐,你要无条件地爱着你的弟弟。因为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需要你的保护才能健康地长大。” 八岁的维多利亚看着摇篮里有着蓬松黑色短发的白嫩婴儿,面容有些疲惫的母亲在一旁温柔专注地哼着歌。和母亲有些相似的父亲眼神温和地看着他们,开口对维多利亚说话的声音无比地严肃。 “好呀。” 那时候她还不是不死族,博尔吉亚家族还是当地最有名的伯爵。虽然她不太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但看在那么小小软软的爱德华喜欢抓着她手指,笑起来十分可爱的份上,她决定先把这句话记下来,再用以后来慢慢理解。 然而时间并不允许她这么做。 父亲被投毒死去,母亲被控告她违背女神旨意与兄长结合,生下的两个孩子全都是恶魔的化身。于是她的儿子要被割开皮肤灌入水银,这样才能阻挡住在他身体里的恶魔;她的女儿要被沉入棺材投进水里,这样才能避免她用恶魔赐予的魅力诱惑他人。 十三岁的她被六十六根长钉封进红得明艳的棺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心跳不知何时忽然停止。 等到她再度恢复知觉醒来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脉搏不再跳动,皮肤没有温度,身体失去触觉。 她回到博尔吉亚家族的庄园,发现那里已经被别的贵族占据。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到每个见到她的人发出惊恐地尖叫,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跑开。 那是一个可恨卑鄙的不死族!她听到那些人族这么称呼她。 她知道什么是不死族,童话故事书里都会把不死族描绘成恐怖阴森的反派角色。但她并不觉得当不死族有什么不好,因为不死族即使不吃东西也感觉不到饿,不穿衣服也不会觉得冷,摔倒在地也没有难受的痛感,非常适合现在想要复仇的她。 她收下很多跟她一样弱小的不死族,也留住不少比她还要强大的不死族,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服务于她,在一年后为她毁掉当初那些联合起来摧毁博尔吉亚家族的贵族们。 也是在那次,她从一个求饶的贵族口中得知,爱德华当时没有被处刑,而是被私下卖给其他的贵族,但谁也不知道他具体被卖到哪里。 她用匕首刺穿了那个贵族的眉间,殷红的血花和白色的浆液喷满一身,但她丝毫不在乎,开始踏上寻找爱德华的旅途。 直到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她在斯卡布罗镇的街边,发现了被彻底毁坏肉身,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的不死族青年。 用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爱德华,维多利亚很开心也很难过。开心的是长大的爱德华又高又帅,还有一个喜欢的“女孩”;难过的是爱德华曾经的遭遇,她深切地恨着那个压迫着爱德华的“母亲”,心疼他因此成为了不受世界欢迎的不死族。 那个原本应该由我来惩罚的“母亲”已经被爱德亲手杀死,那我这个姐姐现在还能为爱德做的,就是把他最喜欢的“她”,送到他的身边。 ——谁让我是姐姐呢? 作为姐姐,我要无条件地爱着弟弟。弟弟想要什么,我都要给他。 即使我自己也对他喜欢的那个人有好感,我也不能去抢,不能夺走弟弟那苦闷压抑的二十年里,唯一出现的这么一束光。 维多利亚看着平常很沉默,此刻却双眼发亮,激动地说着那位“女仆小姐”是连想象都比不过的温柔美好的爱德华,心底默默做出决定。 * 尼禄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她惨白的骨手在自己前额轻柔地抚着,下一秒,皮肉被割裂破开的剧痛猝然翻上头顶! 维多利亚微皱着眉轻声念了一段咒语,随即一点一丝地将手拔出。随着骨指的撤出,有什么东西也被它从脑内挖了出来——那是一缕带着淡淡金色的灵魂碎片,被维多利亚随手丢在一边。 “你会喜欢爱德,而且会永远爱着爱德,”她看着表情逐渐茫然的尼禄,忽略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愿,让自己扬起一个明媚绚烂的笑容:“你的名字……算了,让爱德给你取吧。你已经是爱德的了,只有他才能支配你的一切。” 金发的青年浑浑噩噩地望着她,浅金色的眸底黯然无光,就像顺从的傀儡娃娃一样痴傻木然。 虽然没有和爱德商量就把这位“女仆小姐”变成了这样,但维多利亚很有自信地觉得爱德会非常满意这个“礼物”。要知道爱德虽然已经长到成熟的年纪,却还是十分单纯天真的性格。只要能让他的“女仆小姐”回到身边,无论是什么样的“她”,他都一定能接受。 我绝对不接受爱德所谓的“只要‘她’在我身边”这种幼稚的想法,她满意地摸着金发青年线条完美的侧脸。心都不在爱德身上的你,到时候肯定会伤害到我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弟弟,所以还不如由我亲手打造一个最适合他的“女仆小姐”—— 她挥了挥手,让骷髅将军们退回身后影子建起的城堡里。现在只要等爱德轻松地把那个半精灵情敌解决掉,她就可以把这个新的“女仆小姐”带出去给他一个惊喜,他一定会很开心地笑出来—— 她愉悦地眯起眼睛,错过了金发青年在这一瞬遽然犀利的眼神,以及被迅速举起重重抽过来的银辉长弓! 轰——!!! 维多利亚被这凶狠狂暴的攻击当场命中侧脸,当场直飞出去,哗啦一下砸中藤蔓勾连结起的苍绿墙面,顿时数万道细细的裂痕当即蔓延出去,最后啪的一下裂出一个不大的缺口。 “我好像打中你的脸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鼻音还是不自觉地带着一点黏糊。“不过那是你活该,维多利亚。” “我可没同意要和你弟结婚,你自个在瞎兴奋什么啊。” * 阿尔弗雷德在一片可怕的震荡中缓缓睁开眼睛。 滚雷般的轰响由远而近,深青色的天际不知何时被不祥的深红云彩覆盖。他转着玻璃球似的浅色眼珠注意看了一圈,发现那片云层的红来自刻满天穹的血红符文。大地在植物与骸骨接二连三的碰撞炸裂中微微摇撼。 他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嘴角立时染上血渍和白沫。他咳得每一声都沉闷得仿佛是从胸腔直接震出来的,胸骨深处窒息般发疼。 直接抢人不是他的作风。侏儒柔弱而稀少,因此敏感而谨慎。如果是以往的他,应当会在抢人前先想好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然后去准备出更丰富的应对方法,做好充足的准备才会开始行动才对。 可那是霍克留给我的宝物啊,阿尔弗雷德在心底怒道。这叫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个可恨的精灵抢走?! 虽说那个精灵的强大超出我一开始想象的范围,但我早就想到要是被扯出机械傀儡的保护圈要怎么办,所以被他抓出去也算意料之中。毕竟侏儒失去机械傀儡的保护,就像失去包装纸的点心一样柔嫩易碎,所以我永远会给自己留一张底牌。 但我现在这个样子很难把霍克留下的宝物再抢回来。先不说那个可恶的精灵把那个金发男人带到哪里去了,我身上现在只剩下伊甸这具最后也最强大的机械傀儡,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它—— 轰——!!! 银发的精灵从上空坠落。地面立即冒出一朵娇艳柔软的巨大花苞,在他掉落的同时急剧盛放,雪白花瓣完全舒展,如同舒适的摇篮接住半身发绿僵硬的精灵。花蕊喷出琥珀色的蜜液,开始清洗不死族施放的病毒。 黑发不死族在半空冷冷地看着。他朱红的眸里没有半丝情绪,修长的手腕被黑色的袖口衬得分外苍白;身下是一具铁青色的巨人骸骨,身高足有十米,体型宽广得几乎挡住半个天幕,连微凉的月和璀璨的星都被严严实实地遮住。 爱德华垂下眼,布满天空的猩红符文像雪片般纷纷扬扬地飘落,化到巨人骨的每一根骨头上,片刻间化进骨内,在原来的铁青表面上抹出红得近乎发黑的诡异花纹。哗的一声闷响,巨人头骨空荡荡的眼眶里燃起森白的火苗,一把拆下自己的左臂骨,把它当成武器握进右掌骨中,暴戾地向裹住精灵的花朵砸去! 阿尔弗雷德淡色的瞳孔压紧成一线。 “——伊甸!” 像在撑开不合身的衣服,数根粗大的金属柱蓦地从虚空中刺出来,分别往两边一拉,当场撕开一道巨大的空间裂缝,显露出一张金属拼接成的脸。紧接着那张脸恍然挪开,一条金属打造的手臂硬生生从裂缝挤进此刻的这一场景,带着遮天蔽日的阴影,轰隆一声,砸中巨人骨的胸骨! 爱德华一怔,巨人骨剧烈地摇晃着,带来地震一样的剧烈动静。他刚想吟唱咒语,只见那条金属手臂已经在这一秒杀到眼前,在骤不及防间以最狂暴凶残的力量将他从半空径直碾压进泥里! 爱德华:“!” 这一击不是结束,随之而来的更加凶暴悍戾的连续捶打。他的身体被强烈地毁坏,又在死气的修复下重生。他试着咏唱咒语,但无论是能撕裂灵魂的诅咒还是能侵蚀身体的病毒,甚至是被召唤出来的骷髅亡灵们都挨不住这强横无比的每一次攻击,直到他的死气被逐渐消耗干净,惨白的皮肤裂成碎片,鲜红的肌肉四散飞溅,雪白的骨头折断破裂,最后只能化为黑色的气液流进地缝—— “伊甸,杀了那个精灵!”阿尔弗雷德拼尽全身的力气嘶吼。 遵从主人命令的机械傀儡,金属臂骤然拧过弯,向洁白无瑕的花冠轰去! * 这真是一个好机会,侏儒想。 无生命的机械一向是不死族的克星,而那个蠢恶的精灵已经被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不死族打得半死不活。那我只要让伊甸把这个不死族搞定,再直接给那个精灵最后一击,那不是马上就能搞定这两个要和我抢的混账吗? 侏儒是多疑又敏感的一族,却是好奇又偏执的一族。 因为好奇,所以勇于冒险。 因为偏执,所以不会放弃。 陆衡之章 咔、咔、咔咔咔—— 筑成囚笼的藤蔓突然发出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随即猛烈地颤动起来,表皮瞬间裂开,犹如油漆脱落般不停地往下掉着苍绿色的碎片,一转眼被涌进来的风吹开,像是细雪飘扬旋转。 藤蔓之牢的魔力来源正在逐渐消失。尼禄一怔,凶狠地压着维多利亚喉骨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一点,旋即被他更加用力地按回去,那细幼柔嫩的脖颈当场被压迫到极限,咔嚓一声响起。 罗兰出事了,尼禄的思绪在瞬间飘忽。 我明明早就知道爱德华已经是强大到可以接任六面死神之位的不死族,我怎么还敢让罗兰独自去面对他啊?!我这么拼命地欺骗自己说罗兰多少也算个骑士团的团长,不会比爱德华差到哪去,这不就是在为没用的自己找理由,好心安理得地不去救他吗? 那孩子虽然如今长得比我还高还壮,可我直到现在也还记得他刚被领回来时那怯弱害怕的眼神,以及每次见到来和他一起吃饭的我,想要抓着我的袖口分享今天的趣事,却又在抬手的那一瞬间猛然顿住,认为这样放肆得意可能会让我不高兴而默默缩手回去的细节—— 罗兰只有身体是成熟的,但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尚未长大,还需要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保护。 ——我不该这么轻易地放心让罗兰只身一个面对爱德华的。 无视维多利亚凶暴的眼神和低声的怒骂,他重重一拳砸在那具失去头颅的少女身躯纤细柔软的腰间,把那副腰骨打得断开;再狠狠一脚踩在她被月光揉得模糊的影子上,再次把试图冒出来救援的不死军团赶回去。 咔嘣一声巨响,这座由扭结的藤蔓和勾连的枝叶建起的牢笼彻底崩毁,将尼禄和不死族少女碎裂的身体一同抛向地面! 不给尼禄想出如何平稳落地的时间,一朵绚丽夺目的灿金花苞凭地而起,迅速展开肥厚柔嫩的卷曲花瓣,仿佛在拼尽全身的气力似的,用力朝向上空坠落的青年伸去。 扑通—— 金发的青年陷进软绵绵的花蕊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隐约听见它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好像是……罗兰的声音。 * 金属手掌遮天蔽日,径直拍向银发精灵! 白色花帽轰然粉碎,浑身满是琥珀色花蜜的罗兰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见的痛呼。那一瞬他以为自己正在被无穷无尽的暴雨抽打,溅起满身淋漓的鲜血。 那汹涌澎拜的剧痛让他当场发狂,转眼抓起长弓再极度暴烈地将弓弦拉成极致的满月,随着拉弦的动作转眼形成的魔法箭矢带着闪亮的绿芒,下一秒以摧枯拉朽之势向远处的侏儒奔去,只一箭就令这具庞大骇人的机械手臂猛地停住,以将要再次拍锤下来的动作僵硬地停在半空! 罗兰嘴角勉强一勾,扯起一个算不上是笑的微笑,那其中满是得意。只是这笑没坚持太久,他的神智突然一恍,眼前一黑又一亮。 他似乎突然从现实移到了梦境中,眼前不再是满地狼藉的精灵之森,被流淌的鲜血和粘腻的泥尘模糊成一片的视线骤然清晰;甚至他已经感觉不到那翻滚难耐的灼痛,只有谁在轻轻摸着发顶,带来熟悉又陌生的、温柔与治愈的触感,缓缓填满干涸枯竭的心间。 “你只吃碗里那点土豆泥的话,晚上会饿的啊。”带着暖意的手指微微用力地搓了一下年幼半精灵银色的发旋。“还是说你不喜欢吃这个?” 十三岁的罗兰抬起头。眼前是铺着雪白蕾丝桌布的餐桌,放在他面前的是混着蘑菇颗粒的土豆泥,紧接着是在另一只素白餐碟堆成小山似的培根、烤鸡和香肠,这都是他在“福利院”或更久以前还在父亲身边时完全吃不到的食物,是他在来到这座名为彼弗罗斯特的王城后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有可以不用为饿肚子担心的这一天。 他偷偷瞄了一眼身边,只见把他接回来的那个名叫尼禄的男人优雅地坐在那儿,却不是他那天见到的模样,而是披着黄金花纹隐约出现、纯白蕾丝层层叠叠的披肩,一件白色的连衣长裙从颈间裹到脚底,浅金色的长发散开堆在肩窝后背,衬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极浅的色调带给罗兰相当强烈的冲击。 他不知道尼禄为什么这段时间会穿成这样来见他,只是有时候会想起在尼禄还不这样穿的某一天,金发的青年敲了敲他房间的门,在听见他犹豫地回答同意后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因为那属于成年男性的身影被光投进微微睁大的瞳孔深处,吓得立即僵在床上。 他是因为察觉到我在恐惧才打扮成这样的吗?只有十三岁的罗兰想。可为什么那些侍女和护卫都称呼他为斯塔提娅大人?他不是叫尼禄吗? 尼禄是个很美的男人,所以这样的装扮也不会突兀,甚至有种奇妙的和谐感。虽然不太清楚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自己,但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的罗兰知道,尼禄这种时候会很收敛自己,不会表现得像男装时那么自在,礼节优雅体态庄重,所以应该是不太希望别人把“她”和他想到一起,于是他从来不在这时称呼尼禄这个名字。 但不可否认的是尼禄这个样子会让他放松很多,不会让他既有意识地想亲近又潜意识的会害怕。于是不知不觉中他有了不自觉向尼禄撒娇的习惯:“是因为吃腻了啊,每天都吃那么多肉,我怕会被你喂成像克罗密猪那样圆滚滚的,然后被你送上餐桌吃掉的啦!” “你不吃的话,会不会长不高啊……”金色的女神认真地担忧,但还是向年幼的半精灵妥协:“那你想吃什么?不可以像之前那样,害怕被骂就宁愿饿晕也不肯说想吃什么。” “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早以前的事啊,”罗兰撇嘴,“我想吃清淡点的,奶油炖菜吧!” “……那一点也不清淡吧,”尼禄没忍住。“那么甜,更容易腻的。” “我不管,我就要那个。我觉得那个奶味很淡,又香香甜甜的,没有肉那么油腻!” “好好好,”尼禄很快就向这个他捡回来的半精灵投降。“到时候一定要吃,不能饿着啊。” “嗯!”他甜甜地应道。 其实他也没那么想吃这个。“福利院”里见到最多的就是这道菜,一点点劣质的奶油就可以做出给所有孩子吃的份量,每一碗里都是稀薄得像浮着油的水层,吃起来很腻很怪。但因为是唯一能吃到甜味的菜,虽然只有一点,不过他很喜欢。 因为不是只吃素食的纯血精灵,来到这里后他被尼禄填鸭式地喂下去不少肉,也为了让尼禄不讨厌自己而主动吃下去不少肉,所以现在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已经长出一片饱满的嫩肉,不再像曾经那样干瘪得像是火柴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出想吃这个,或许只是被惯得不再像刚来时那么卑微,还学会找理由敷衍对他很好的尼禄。 扔出这样一个要求,他回到房间,没有复习今天学习的礼仪,也没有预习明天要学的文字,就这样什么都不在意地睡着。 一觉过去,却不是晨曦,而是连暖暖的煤油灯火都要淹没的深深夜色,伴随着噼里啪啦敲击窗口的暴雨。 驼绒毯和羊毛被是足够保暖的,可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有点冷,很想去找尼禄。于是他下了床,但没找到鞋,于是只能赤着又小又嫩的白皙脚掌在这座偌大的申布伦宫空旷华美的长廊里小步跑着,去向更上一层的、尼禄的房间。 来到门口,他轻轻敲响,叩叩三声过去却不见回应。这时他才注意到门关得很紧,完全不像尼禄正在里面休息的样子。 他有点纠结,尼禄是个工作狂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可今晚呼呼吹过的风与铺天盖地的雨狂烈地砸着窗口,总觉得很难睡得安稳。可情况如此,他只能拖着迟疑的步伐,一步一步不情愿地向自己卧室的方向挪去。 走廊尽头有个小小的厨房,那是为女神专门设置的,从前经常有值夜的厨师在那边打着哈欠等候命令,后来被尼禄以自己不喜欢吃夜宵为由给取消厨师值守制度,不过这里的装潢和设备仍然被保留到现在。在罗兰磨磨蹭蹭地快要经过那儿时,一道带着软糯鼻音,听起来十分柔软温和的熟悉男声忽然传出:“……这个怎么看都知道我做得很失败啊!我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这一次肯定能做到把罗兰叫醒过来尝尝的效果!” 罗兰一怔,依稀间又听尼禄继续自言自语:“他饿着肚子,应该也没睡得很沉。但这么饿着不好……哎,厨师在这个时间都下班了,只能我自己学着做了。” 他怔住了。 小厨房的门没关紧,留着一条狭窄的缝隙。通过朦胧的灯光,他能看见穿着白衬衫和黑马裤的尼禄,似乎在托着圆碟,侧脸白皙得泛出微光,束起来的浅金长发搭在身后,前额几丝细软的金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眉眼垂落时每根睫毛都舒朗分明,高挺的鼻梁似乎能折射出浅浅的光。没有披肩和裙摆遮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小巧喉结的修长颈项与比女性还要宽阔笔直的肩,以及劲瘦细窄的腰臀,往下延伸到结实利落的大腿线条。 那是他以往最想要靠近,却又不由自主地畏惧的成年男性姿态。 可奇怪的是,从这一秒开始,他突然感觉不到那彼时非常熟悉的胆怯与惶恐。 你看,就是这么好的你,才会让我如此地努力学习认字和礼仪,只为了让你夸奖我时,会露出一个让我忍不住着迷的微笑。 也是这么好的你,才会让我拼命地锻炼弓箭和剑术,只为了让我有足够的实力将你紧紧抓住,而不是只能在一旁守着你十三年。 都怪你这么好,让我在这被关在精灵之森的四十天里惴惴不安,每一天都会控制不住的想象没有我在看着,你立刻就会被哪个我不知道的谁拐走的画面。 都怪你这么好,让我在见到那些追着你来的混账时,立刻就被喷薄的怒火冲破防线,任那不能说出口的独占欲在此刻贪婪地占据脑海里的每一寸位置。 你看,都怪你这么好。 ——所以我会忍不住要抓住你,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柔暖的细流淌过筋脉,向融化着每一丝皮肉,令骨缝深处疼痛难耐的伤口涌去,强势而急迫地抚过血肉破裂的洞口,急切地催促着每一分骨血迅速生长,将在神经末梢沸腾翻滚的疼痛转为浅浅的酥麻。 罗兰猛地睁开眼睛,那一秒心脏仿佛停跳,世界于身侧猛然远去,只剩下映入眼帘的那张看了十三年的脸——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尼禄眼睛有点发红,掩在衬衣下的肩颈肌肉绷出紧致的弧度,但按在他腰腹伤口上的十指用力十分轻柔,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动不动就跑去和别人打架,还连着两次把自己打成这样血肉模糊,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罗兰?” 罗兰没应声。他艳绿色的眼睛微微张大,像要用视线把金发的青年完全刻进心底。 尼禄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回答,双手一撤就要站起来。此刻已是天色沉得化不开的后半夜,无论是星辉还是月光都被惨白黯淡的浮云完全吞没,只有长风呼啸奔向天际,将这座被毁坏得不成样子的精灵之森吹得哗哗作响。 其他的精灵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里从头到尾就像一场荒唐的闹剧。 尼禄不在乎精灵族的死活,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怎么把罗兰带回彼弗罗斯特,想来想去好像只能先把阿尔弗雷德找出来,因为要“借用”这位纯血侏儒已经把使用权转回去的机械傀儡。但阿尔弗雷德有没有被罗兰打死先不提,如果知道自己“借”机械傀儡是为了带罗兰回彼弗罗斯特,感觉他不会松口同意啊…… 果然只能用治好他当作人情再逼他还给我这个办法……别的不说,阿尔弗雷德你千万要活着啊! 尼禄拔腿就要走。不知道罗兰在跑回来找我以前把阿尔弗雷德丢在哪里,这又需要一番功夫来翻找。然后我还不能问罗兰到底扔在哪儿,不然他这又要发脾气—— 一株大约有人族战士手臂粗的藤蔓凭空出现,勾住尼禄窄痩的腰线,用力一勒! 尼禄:“!” 完全不给反应的时间,藤蔓成群拱出地面,从四面八方向尼禄围过来,眨眼间将他完全拢入其中,以近乎使女神窒息的力度,从细瘦的脚踝骤然缠向紧实的大腿,再用力环住瘦削的腰,沿着身体弯曲的线条朝胸膛迈进。 “罗兰你在做什么!”尼禄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缠得结实,只能一脸震惊:“现在已经没有别人了!不对,就算再突然多出个谁来,你也不该这样对我,虽然我知道你是好心——” “我不能接受,”向来甜腻亲密的声线在此刻十分低沉陌生,罗兰一字一句道:“我这样拼命地守着你十三年,可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我?” ……哎? “我想要变得更强大,能配得上你的时候,再让你知道这一切的。”罗兰撑着有些虚软的身体,碧绿眼眸里原来温柔艳丽的波光此时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锋利到使尼禄触目惊心的剑光。“可我不能接受,我守候了十三年的宝物,就这样被那些混账发现,还被他们用尽各种办法来挖走——” “尼禄你知道吗!知道我刚才在用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那个不死族和侏儒吗?我想挖掉他们的眼珠,不让他们看到你!不!挖眼珠还不够,我要连他们的手一起剁掉,让他们谁也别想摸到你……不!这样也不够,还是把双腿也一起剁掉更好,这样他们就不能接近你了——” “你一直都不知道。但是没关系,因为从现在开始,除了我,不会再有谁可以碰到你,更不可能见到你!” 陆衡之章 尼禄的思维像是正在高速运转的八音盒人偶忽然蹦出一个关键零件,卡住了。 ……原来我今天还没睡醒吗?哦不对我还没睡,要知道平常在这个时间点我一定会睡得非常熟……我明白了!我在刚刚那一瞬间因为太累直接睡过去了对不对?现在是在梦里对吧?不得不说这个梦还挺真实,我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果然梦就是梦啊,虽说真实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总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离谱的地方能让做梦者清醒地意识到这里是梦境。就比如说现在,罗兰会对我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这个梦境的破绽。要知道罗兰虽然性格娇气,但本质上还是个天真乖巧的好孩子,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养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呢—— 一只泥灰和鲜血也盖不住光滑白皙的手按上他的后脑,用力将他按向罗兰同样迎上来的淡红色嘴唇。 尼禄:“!” 他反射性往后一仰,勉强避过罗兰想要直接吻过来的唇。下一秒,咚的一声闷响,罗兰被几缕银光闪闪的发丝掩住的额间顿时红肿。 “你你你……你在做什么啊罗兰!”尼禄顶着刚刚不经思索就用力撞向罗兰,导致现在同样肿得很厉害的前额,语无伦次地开口:“我养了你十三年,你还能不知道我是个男的吗?!这么亲密的行为应该是和你未来的妻子做的!是要和一个女性做才对!如果我是女的还差不多……不对,我就算是个女的,我也是你的养母啊!也是不可以这样嘴对嘴的啊!所以你怎么会想着要吻我——” 罗兰扶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我知道你是男人,是我的养父,但我想要的一直就是你。” 尼禄懵住了。 即使额上有伤也无损其完美面貌的银发半精灵还在继续:“……而原本对这些都不清楚也没防备的你现在居然知道我这样是要吻你,也就是说在这四十天里你已经被这样对待过,所以才会明白这么多。” 罗兰有着让谁看一眼都会忍不住着迷的艳丽翠眸,但此刻它却像猛兽将要发动攻击的眼神般亮得瘆人,秀丽的眉眼一剔就透出了与平常迥然不同的冷酷凶狠。他微微扬起薄红的唇角,露出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笑容,一点一点地靠近尼禄僵硬的面孔,最后贴在那细腻光洁的侧颊,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吐出细气:“——是谁先我一步对你下的手?” “什么下不下手的,我没接触过又不代表我没见过——” 淡金色的瞳孔骤然睁大。一张粗硬黑色短发总是不服输地支着,眉宇深邃轮廓冷硬,仿佛风刀霜剑凿出的硬朗面孔不知何时忽然贴到眼前,紧接着连嘴唇似乎也有种正在被用力紧贴的触感。 仿佛再次被按进那一幅刻意埋在心底的画面,尼禄微微发着抖,模糊间只觉得自己的舌尖好像又在被勾缠吮吸,呼吸又在刹那的呆滞中被侵夺,甚至他还能在恍惚间数清那个名叫陆衡的人族雄性有多少根睫毛—— 那是一个为了转移我身上诅咒的吻,并不掺杂任何暧昧的情绪。 ——没错,它本应是这样的。 可为什么在这样非常紧要的时刻,我却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一幕? 陆衡他……只是在竭尽全力地想要救我而已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牺牲自己来救我呢? 以及这一次,你还会不顾一切地来救我吗? * 罗兰阴沉地注视着怔住的尼禄,他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被我不知道的那个他先抢走了。 但是没关系。 为了不再弄丢你,我要做个笼子将你锁起来。从此只有我才能见到你连细节都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也只有我才能抚摸你连角落都挑不出任何缺陷的身体,甚至能在你哭泣到喉咙嘶哑,求饶到神志朦胧时,温柔又满足地将你揽进怀中。 ——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你只需要我一个就够了。 罗兰的呼吸从尼禄光滑温润的侧脸一寸寸地往下移动,直至来到盛满天青色阴影的颈窝,沿着衣领也挡不住的那段凸起得格外明显清晰的锁骨亲昵地嗅着,鼻尖尽是好闻但并非香气的味道。 直到侧颈连接肩膀的那块柔韧光润的白皙皮肉,罗兰顿了顿,猛地张口用力咬下! “——唔!” 半精灵的犬齿深深刺进皮肉,但没有彻底咬穿,只是那一瞬间带来的痛将尼禄游离在虚空中的理智当场按回现实。他叹了口气:“放开我吧,罗兰。” “……不放,”被那块特别软的颈肉迷住,罗兰叼着它含糊地回答道:“除非你答应永远都会和我在一起。” “这种时候就不要撒娇了啊。”尼禄的声音有些低哑,连一向绵软粘糯的鼻音都被这沉沉的声线压住,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荒唐和讽刺,以及悲凉与无可奈何。 罗兰满足地含着那平滑紧实的肌理,这是他用十三年的时间在脑内不停想象,此时终于得偿所愿,甚至发现它比自己想的还要美好的绝妙时刻。这美妙的触感让他心底仿佛泡进蜜糖罐一样甜软,于是毫无警惕地回道:“……谁让你最吃这一套呢?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可你不用担心,现在的我虽然还没有达到我曾经预想的那样强大,但谁敢反对我们,我就立刻杀死他——” “罗兰,”这一声像是在叹息,尾音渺远苦涩。“……我不该那么惯着你的,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对你了。” “我会一直都是你的养父。” 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闷响,尼禄半边身体像沙拉曼达蛇一样急速地从柔软结实的藤蔓里“滑”出。他的手臂到腕骨都软塌塌地垂落,显然是在罗兰放松的这段时间里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折着自己的肩胛骨,靠着自身弯曲到极致的力道扭断整个肩膀! 罗兰心里一惊,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见尼禄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看着缠不到猎物的藤蔓在半空中疑惑地摇舞,下一秒以令罗兰措手不及之势,硬生生拖着另一边被藤蔓牢牢缠绕的胳膊,用力将被绞断的肩膀往上狠狠一按,咔的一声扭正! 与此同时点点柔白雪亮的光辉在空气里浮起,宛如星光从天幕落进地面,形成一片明亮绚烂的白色海洋。转瞬间它们开始急速地旋转起来,合成漩涡一样的光流冲开想要再次盘过来的藤枝,奔进金发青年那只刚接上关节勉强活动的手里,顷刻间拉长变大,化作一把巨大而华美的银辉长弓! 长弓被他抓在手里,看也不看就毫不犹豫地朝眼前完美俊丽的半精灵砸下! 这一切发生的简直太快,罗兰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只有这些年作为罗赛蒂骑士团团长出任务时培养的战斗直觉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撤退,但还是没能完全躲开这近乎碎山裂石的一抽,当即被抽飞出去再砸进满地锋利的碎石中;脑子里嗡嗡作响,耳朵、鼻腔乃至眼眶里都涌出大量温热的液体,紧接着是从身体深处喷溢而出的冰凉——那是失血过多彻骨剜心的冷。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恍惚间只觉得灵魂正在不受控制地飞离身躯,静静地挂在看不见的虚空中,冷漠地看着那具躺在地上的残破身躯。 然而事实上他恢复意识只有短短数秒。数不清的血流纵横交错地顺着脸颊的轮廓淌落,将视线模糊成淡金与雪白的色块。 尼禄冷冷地看着他。平日里温和柔暖就像盛满阳光的浅金色瞳底此刻森冷阴郁,仿佛某种无机质的存在,没有任何情绪地盯着罗兰。 但那只是某种强撑的假象,此刻他挺得笔直的腰身正在微微地颤抖。 那也许是刚才为了挣脱藤条而把半个肩膀扭到脱臼,再强硬地拼接上去带来的后遗症。虽说已经在这数万年的时光里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但在真正实行的那一刻,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差点让他承受不住要晕过去。所幸这长久的岁月里锻炼出来的忍耐力撑住了他的理智和思考,使他能够不半途而废地继续接下来的动作,只有抓紧银辉长弓的手指不能自己的猛烈痉挛。 和被阿尔弗雷德碾得神志破碎的上一次,或是被克劳德打得失去知觉的更前一回相比,好像这一次的痛也不算什么。 唯有心间泛起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悲哀与密密麻麻的钝痛,在这一刻混合着刻意封锁在记忆远处的往昔画面,呼啸着扑面而来—— “尼禄,你今天……愿意吗?” 熟悉的甘美嗓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半精灵的每一次呼吸都柔柔地拂过他被冷汗浸湿的侧脸,为他带来不由自主的战栗和瑟缩。 但他看不见罗兰那张完美精致的脸是怎样的表情。眼睛被不透光的丝绸一层又一层紧紧盘绕,让他浅金色的眸自那天后只能看到重重叠叠的黑影。 因为失去视觉,他浑身上下变得越发敏感,一点点的响声或一丝丝的触碰都会让他受惊似的一缩。即使知道这里还是位于彼弗罗斯特的申布伦宫内,身下也是熟悉的驼绒毯和羊毛被,但每次听见那道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他都会惊慌地想要往后退去—— 可他逃不开。 在玛利亚与罗兰带着罗塞蒂骑士团和人族反抗军攻进彼弗罗斯特,将金色的女神拉下王座那一日起,敌不过人海淹没的他就被自己养了十三年的半精灵拖到女神的房间里,用看似柔软实则坚硬的藤蔓刺穿他的腕骨与脚踝,令可以死死困住猎物的藤条勒紧他全身的皮肤,让司掌“治愈”的女神极强的恢复能力与这停留在骨肉内部,只为日复一日将原来的伤口再次破开的藤枝互相撕扯。 双眼在他第一次因为戳透四肢的灼痛而不能动弹时被蒙住。一开始只有那薄薄的一层,隐约间可以看清罗兰止不住笑意的脸,看着他的眼神像得到什么喜爱的宝物一样兴奋,甚至逐渐趋向疯狂—— “尼禄,你愿意吗?”罗兰舔着他尽力扬起却怎样都避不开的下颌,轻声地问。“愿意把你给我吗?” 不。 他被一望无际的黑暗与贯穿手脚的疼痛折磨,连思考都似乎轻飘飘地浮在朦胧的雾里。但听到罗兰这句问话的那一秒,他立刻下意识地摇头,然后在下一秒让那看起来纤细实际骨节相当粗大的五指恶狠狠地掐住下颚用力抬起,发白冰冷的唇瓣随即被□□到一塌糊涂。 ——我明明是你的养父,为什么会被你这样对待? 这十三年来我像我的大哥曾经照顾病弱的我那样关心着你,为什么会让你产生如此诡异的感情? 我看不得那本应该天真朝气的绿眸只能剩下灰败的认命,也看不得捧着突如其来的食物突然哭出来的稚气脸庞,更看不得那分明全身都在抗拒,却不得不屈服于阴毒卑劣的命运,只能领着我回到“福利院”的少年。 我想起我的少年时期,虽然还像幼时那样体弱,却不再那么容易生病,因此很想出去看看。但大哥说我一吹风就会发烧,所以还是少出门比较好。 可我每次偷偷地外出,他也没有阻拦我,还表面装作不知道,私底下偷偷让女仆们把他从人族王国里找来的、他觉得最厚最暖的披风拿给我。 彼时的我和当时的罗兰,都是同样的年纪,却是不同的待遇。 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可我却在见到你的那个夜晚,忽然想起这些早已埋在回忆底处的画面。 我不明白那是不是同情,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让你的眼里有光。 我把你带回彼弗罗斯特,像我的大哥照顾我那样,在这十三年里照料着你长大。 你应该会把我当作哥哥,或许会更进一步把我当作父亲,那都是正确的,因为我也把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上。 ——可现在却什么都是错的。 * 尼禄看着罗兰。他知道罗兰虽然看上去伤势很重,但那一半继承自精灵的血缘让半精灵没那么容易死去,而且半精灵也有一定程度的治疗能力。先前是他过分担心这亲手养大的孩子,所以才会那样不遗余力地为他治疗。可此时他什么也没做,就这样在罗兰的面前悄然看着,听见对方痛呼会不能自己地攥紧手中的长弓,指甲深深刺进掌心。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包括那一次轮回里战败后的自己被囚禁到分不清日夜的往昔,以及再也受不了被这样粗暴地锁住全身不能动弹,精神崩溃到被藤蔓拽断臂骨也要抬起手腕开口咬下,扯断雪白的肌腱,迸出一道道血泉的结局。 他记不得自己为什么会忘掉这些,但他知道自己不想回忆这些。 我没有时间能在这里浪费,我现在应该掉头就走。要知道玛利亚在哪里我都没找到,万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又遇到什么只有向星辉与纯洁之女神讨要“公平与正义”才能解决的事,又用她奇特的魅力弄来另外一个力量强大到我根本扛不住的守护骑士,那我这一次的轮回还不如提前自尽结束掉比较好! 我要马上回到斯卡布罗镇。要知道陆衡找不到我一定会很焦躁很生气,说不定已经到处去翻我在哪里,所以我要提前想好怎么跟他解释,不然以他那暴躁凶恶的破性格,到时候肯定说话特别难听,我要做好心理准备—— 尼禄猛地一怔。 他想起之前自己自恃身份不肯示弱地给了陆衡一拳,也没有告诉陆衡就自顾自地来到了这里,然后在遇到危险时下意识地觉得陆衡还会来救自己—— 其实陆衡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说不定还会因为救了他却被他那样不客气地对待而暴怒,从此再也不想那么傻乎乎地拼命来救他,所以根本也没有到处去找他,也不在意他会怎样解释—— 尼禄越想越慌,立刻转身就要赶快离开。 不是这样的,他想。我只是不甘心总被你救,要知道我好歹也是个保护人族数万年的女神,怎么能轻易就陷入困境,最后只能等着应该由我守护的人族来救?虽说你是人族顶端的强者,力量强得完全可以弑神,但本质上确实还是要纳入我保护范围的人族啊! ——所以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和你解释,绝对不要因此就脾气上头烦得不想看见我啊! 陆衡之章 一股热流从胸间灌进,流遍全身,仿佛在寒冬里被冻得僵硬的肢体在这一瞬接触到炭火,失去知觉的大半副身体迅速恢复正常,脉搏很快稳定,阿尔弗雷德顿时睁开眼睛。 见他醒来,一簇乳白色的光苗霎时出现在原本贴着他胸口,此刻已经飞速抽回的白皙指间,转眼拉高边长,形成一把几乎和人身等高的银辉长弓,在昏沉的天光下反射出满空星辰闪烁般的绮丽光彩。 同色的长箭被搭在弦上,被有着浅金长发的主人用修长有力的手指拉到饱满,箭头闪着寒冷锐光,对着侏儒幼嫩小巧的喉结,距离只有半寸。 “我知道你已经把机械傀儡的指挥权转回去了,”尼禄目光冰冷幽深,浅红色的唇在不说话时抿成一条直线。“我现在要回斯卡布罗,把机械傀儡交出来。” 阿尔弗雷德怔怔地看着他。被这样近距离地对准要害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自己完全无法预测对方要怎样拿捏自己的生命,所以他此刻心底应当十分惶恐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止不住地扫过那托着浅金色双眼的薄红眼尾,随着呼吸极其细微地颤动的睫毛末端,从脸颊到脖颈在夜色中白皙得泛光的皮肤,只觉得灵魂正不受控制地去沉迷这幅绚丽迷醉的画面。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却美妙的感觉。这个发色很浅的男人陪着不肯离开的霍克等到自己回来,因此他决定要好好地报答这个人族男性,感谢对方愿意帮助当时奄奄一息的霍克。接着在完成答谢过后,他要仔细地观察这个人族男性有什么样的爱好,会喜欢怎样的事物;然后再以这些信息为基础,定下一个逐步增加好感的计划,有预谋地去接近这个人族男性—— 因为这是霍克舍不得往后独自一个留在这世界上的我,于是选中来代替它陪伴我的存在啊。 所以无论他是美是丑,我都要把他留在身边。 可此刻心口却停不下来地砰砰狂跳,这是为什么? “你该不会被打傻了吧?”尼禄蹙起狭长乌黑的眉。“不然为什么还能忽然发呆起来?” 阿尔弗雷德一个激灵,回过神的同时垂下视线:“……我只剩下伊甸还勉强能用。” 伊甸?那是什么?你刚刚给我的不是亚什么德和什么什么希姆吗?怎么还冒出来其它的机械傀儡?你身上到底藏着几具机械傀儡啊?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有还可以活动的机械傀儡把我带回斯卡布罗镇就行。淡色的金黄眼珠转了一圈,尼禄把对准他咽喉的箭锋往后撤出半寸:“那就用那个。先告诉你,如果这一路你不乖乖听话,没有往斯卡布罗的方向飞,我随时能一箭爆掉你的头。我认真的!”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我保证。” 得到阿尔弗雷德肯定地点头,尼禄放开他,尾像流星足有半丈的长箭在他松开弦的瞬间立即落入空气,转瞬消融成无数明亮的光点,为四周漂浮的尘埃披上一层微光。 但那把银辉长弓并没有随之一同消失,仍被他紧紧地扣在臂间,为提防阿尔弗雷德在回斯卡布罗镇的路上耍心眼而做足准备。侏儒微微眯起浅棕色的眼睛,看着这个紧张戒备的人族男性汗水斑驳泥灰遮覆也掩不住美丽的脸,心说也只有你这个能永远陪着我的人才能向我提出这种要求,而我也会毫无怨言地为你实现—— 空间猛然一震,仿佛有什么在撕扯大地,下一秒上空猛地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痕,十根粗壮坚硬的金属柱从那道裂痕里挤进,用力往两边一撕,就像撕开一片脆弱的布料般,那道裂痕被火速扩展成缺口,展露出金属拼接成的脑袋、钢铁铸造的身躯,以及刻在胸前的八颗星星—— 尼禄愣住了。 他永远忘不掉某具机械傀儡的外形,就像他一直记得阿尔弗雷德与玛利亚在将要死去的他面前拥抱依偎的那一幕;也记得在他们怀抱彼此的同时,他们身下那具胸口画有八颗星星的机械傀儡挥舞着银白色的机械手臂,肆意地压毁粉碎彼弗罗斯特里的宫殿,将它们化为破败的废墟。 尼禄眼睁睁地看着机械傀儡伸出手,展开金属铸成的掌心,遮天蔽日地向他们的位置压盖过来,呼吸当即一滞。 等、等等,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啊!要知道这已经不是那一次的轮回了!这一回玛利亚没有和阿尔弗雷德在一起,阿尔弗雷德总不能因为我强迫他带我回斯卡布罗就想要杀我吧?!还是说他记恨我抢他的机械傀儡跑来精灵之森,还傻乎乎地把他带过来,害得他被罗兰一顿暴打,所以现在准备趁机报复我—— 冠名以伊甸的机械傀儡温顺地弯下腰,像个绅士一样将庞大的手掌摊开放到阿尔弗雷德和尼禄面前。侏儒摸了摸它冷硬的外壳,随即转身对原地呆滞的女神微微一笑:“上来吧,我们回斯卡布罗。” ——回到那个只有我和你的机械玩具店去。 * 这趟回归斯卡布罗镇的旅途堪称惊心动魄。因为这具名为伊甸的机械傀儡比之前尼禄抢来的那两具要高级,所以连回去的时间都比过来的用得少上三倍,甚至连回去的方式都是比一路飞过来还要猛的空间跃迁。然而当尼禄坐在它光滑冰凉的钢铁肩膀上,牙齿从头到尾都在忍不住打颤,十指想要抓住什么作为支撑,然而摸来摸去只能摸到一片光润的金属外壳,于是只能继续胆战心惊地想着它会不会在某一次空间跳跃时用力过猛把自己给甩出去。 等他们到达斯卡布罗镇时已经是晨曦将近,天光渐明。伊甸将他们放到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后就立刻退回到空间的缝隙里。阿尔弗雷德本想让它把他们送到自己的机械玩具店前,但在尼禄颤抖但坚定地拒绝声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下意识地向这个人族男性妥协。 这时的斯卡布罗镇已经开始有醒来的人在流动。城门口的守卫懒懒地打着哈欠,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一个美得很虚幻的人,像一片金黄的落叶一样掠过,但仔细一看只看见一个有着亚麻色短发、外貌像是十七八岁少年的矮人,正是当地最有名的矮人工匠兼机械玩具商——阿尔弗雷德。 虽然他对人族一向没啥好脸色,但今天的表情和平常一比,那真的是格外难看啊,守卫忍不住想。 * 这种时候,陆衡会在哪里?还会在魔法学徒工塔吗?但他是为了治好我身上的诅咒才会去那儿,他后面能赶过来找我说明那个被转移到他身上的诅咒已经被治好了,这样他还会留在魔法学徒工塔吗?不可能吧,他没有理由待在那的,除非是为了等我回来,毕竟我只知道他会去那里—— 可我不能确定,他会不会等我回来。 飞奔顿时被打断,尼禄僵在原地。眼前就是魔法学徒工塔,塔顶高耸入云,无数魔法师披着背面缝有九瓣花印记的黑色法袍进进出出。虽说是早晨,但人族的魔法师们十分勤奋地早早过来学习,让这里热闹非凡。 ——可我除了曾经和他一起待过的魔法学徒工塔,对他还有可能去哪根本不清楚。 如果他已经离开这里,那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哎呀,这不是尼禄先生吗?”捋着长长的花白胡子,正准备出门去走走的魔法学徒工塔管理者安德鲁,刚迈出门槛,一眼就注意到了不远处呆立的尼禄。虽然被汗液、泥灰和血迹抹得浑身脏兮兮的,但那标志性的浅金色长发和眼眸让他一下子就认定了这是那个突然离开导致陆公爵抓狂一晚上的尼禄。“您居然回来了?!哎哟年轻人吵架就吵架,不要动不动就玩甩脸跑掉这一套……对了,陆公爵知不知道您回来了?” “我……”尼禄迟钝道。“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回来了。” 安德鲁大惊:“您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吗?!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他下巴一拳就走了。虽然不知道您是因为什么和他闹脾气,但也不能打完就走,还走得那么快,起码给陆公爵一点反应的时间啊!” 我当时走得很快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啊我那时满脑“我居然脆弱到需要一个人族来救,还救了那么多次,甚至救的次数多到让他认为我没有他就没法活下去,但我确实被他救了很多次,所以我真的有弱到这种地步吗”类似这样质问无能自我的话,已经记不起来是怎么走掉的了…… “您不记得了?陆公爵当时都懵掉啦!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追您。”安德鲁惊讶地挑起雪白的眉:“等他追上您,刚好看见您坐着机械傀儡飞走了,然后直接木在那儿了。” 尼禄:“……” “您可别嫌老头子啰嗦,”安德鲁语重心长地道,“您要是看不爽陆公爵,打两下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什么都不说就跑了呢?跑就算了,您倒是用个能让陆公爵追上的方式跑啊!我可都听昨儿追过去的人说了,您坐着那机械傀儡一下子就飞出去好远。这陆公爵再怎么能打,他也是个人族,不是天使族或妖精族,长不出翅膀追不到您啊!” 尼禄:“……” “陆公爵一看您这样走了,当场就不太对劲,这几天的治疗费也没结算一下就铁青着脸走掉了……当然我不是来催您们还钱,毕竟那是我国的公爵,是可以在我们这赊账的……” 剩下的话尼禄已经听不清了,膝盖似乎有点发软,耳鼓嗡嗡不停震荡,脑内一片混乱。其实他既没有伤到听力也没有碰到头,不应该产生这样的反应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听见那句“陆公爵走掉了”,他的心口空得像一张没有写画过的纸。 陆衡他……没有留在这里等我。 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尼禄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心想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我可以不用再绞尽脑汁地去想怎么和那个脾气本来就暴躁的男人解释才不会使他更愤怒了。而且那个男人总是霸道地要求我必须要被他保护才可以活动,但我可是女神啊,怎么能被一个小小的人族这样管起来呢? 他终于放弃缠着我,而我也能更专心地去找玛利亚,不用另外去想到时候要怎么应付他,这不是很好吗? 我轻松了,他也解脱了,这真的是太好了。 尽管天刚刚才亮,但我已经挥霍了不少时间,在玛利亚这件事上变得非常被动。这样不行,我要是再不尽快找到她,不阻止她和那些曾经的骑士们相遇的故事发生,没有给她找到一个好控制的完美丈夫,这一回我的结果也会和那十次没什么不同。 所以现在就动身吧,立刻马上就出发—— 一阵剧烈的眩晕措手不及间袭来,那是彻夜未眠带来的极度疲惫,令尼禄眼前猛地一黑,不能自己地就要向后倒去。 “哎哟老头子可什么也没说啊!快去叫塔里没出门的光之魔法师过来——” 为了罗兰的事折腾一晚上,结果什么也没有做成;想让陆衡不为自己偷跑这件事生气,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到。 明明在不断地勒令自己不要屈服于困意,先去把更重要的事情做完再睡,可他就是睁不开眼睛,疲倦到极点的精神像重石一样压着那层薄薄的眼皮,黑甜昏沉的梦乡向急剧坠落的意识殷勤地招手。 这儿不是彼弗罗斯特,就这么砸下去绝对会摔到头的!所以我的大脑你要撑住,可千万别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睡着啊! 别、睡、啊—— “你跑什么跑?!”低沉有力却不掩狂怒的熟悉男声在耳畔响起。“我昨天有哪句话是说错的?要是我在的话,那个侏儒哪里能用那个破机械傀儡那样打你?!你都被打成那样了,还觉得自己一个行动很安全?!你以为我说保护你是开玩笑的?!而且你居然还不服气?你到底哪里不服气?!” ……我没有不服气啊。就是因为太服气,才会那样产生对自我的质问啊。 他的后背靠上了结实强健的胸膛,通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的是运动后的火热体温和呼吸起伏;健壮的双臂环绕过来,将整副疲累的身躯完全扣进炙热的怀中。浅金色的发丝从臂间洒落流泻,像是浅金色的瀑布。 尼禄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你还没有离开这里,还在这儿等我回来。 等我醒来,一定会好好地和你解释为什么会离开,又是为什么没先告诉你。到时候你肯定会很生气,说话也绝对会很难听,说不定表情还会特别吓人,扭曲得像是想要把我吃掉—— 但是没关系,我全都能接受。 只要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我的身边。 阿斯蒙蒂斯之章 尼禄一怔,还没来得及吃惊陆衡这样的脾气居然也会认主,就听陆公爵话锋一转,语气和脸色都又臭又黑:“不过你可别想多了,我的职责也就只有保护你而已!别的活儿那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别想要使唤我为你干这干那!” 你想多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为我做这做那。不如说就你这一言不合就生气的脾性,谁敢指使你啊,不被你暴揍都不错了……尼禄很无奈。 不对,他忽然一顿,重点不是这个。 ……他什么时候认我做主人了?而且为什么没有经过我这个当事人的同意,就自作主张地承诺要守护我啊?!这样的誓约太不平等了吧!我什么也没付出,而他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他一直不告诉我,那就算他有一天因为保护我而死去,那也只是白白地牺牲自己而已啊! 尼禄直直盯着陆衡,头脑冷静得可怕,声音清晰而直接:“……不,我不能做你的主人,这是不对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不必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很感谢你救了我那么多次,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用管我了。等我这事结束了,我会来找你,把相应的酬劳结算给你……” “我没问你意见,”陆衡皱着眉,面色不悦。“我只是在通知你不要动不动就到处乱跑!乱跑也没什么,但我必须要知道你去了哪里!还有就是不准离开我超过一米的距离!”免得你又被这条狗或别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给粘住! 同时他一把提起克劳德,正准备把这个怎样也甩不掉,时不时就冒出来给他添堵的兽人拖到楼下去塞给安德鲁,问就是用来抵前段时间的治疗费;然后他要立刻返回守着尼禄,以防这个长相不怎么样也就算了,结果连头脑也不怎么好使的金发青年再次偷跑—— “……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守护骑士。不对,我本来就不需要守护骑士。”尼禄语调冷淡而平静,浅金色的眼底不似平常盛满春日暖阳般的粼粼波光,更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珠一样死板呆滞。“是我的错……对不起。” 在这一瞬间的神智混乱里,许多久远的记忆突然涌上脑海,如涨潮般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万年前的他从将要出发离去的前王手里接过代表王位的权杖,看着彼弗罗斯特上空那片被不祥的艳红浸染得发紫的天穹。彼时正是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却半点不见清冽的晨光,只有清瘦稚嫩的“女神”在空无一人的大厅内呆坐一夜。 “……即使是不被给予任何偏爱的人族,我们也绝对不能让这个世界落入其他种族的手里,”他喃喃道。“我明白的,父亲大人。”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那是谁,彼此从幼年陪伴到成熟的岁月铭刻在时光的深处。来者很快靠近,在贴近他的同时披上一件黑色的外袍:“小心着凉……您别担心,我不会离开彼弗罗斯特的。” “就算您想要赶走我,我也会为您留到最后,就算去死也毫不畏惧。” 低沉沙哑的嗓音依稀在耳畔响起,“女神”却半点没有要回应的意思,依旧直直看向天际。 “——为什么?”那男声忽然转为恼恨不甘,“我不求回报地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就一点也看不到吗?斯塔提娅……不,尼禄!” …… 没有按月发放的金钱报酬,没有统一配置的精美装备,更没有女神赐予的“治愈”奇迹,只有自顾自地选择并决定要保护我。 不论是从克劳德手下把我救走,还是从爱德华手下保住我不被抓走,这个承诺都只是你在单方面地付出自己的精力和生命,就为了保护一个你不能依靠一个有力的誓约来得到利益,甚至连真实面貌都不知道的我? ——我不能接受这种单方面的誓言,他想。我不要在某一天因为你的自我舍弃再多一份愧疚和自责,就像唐那样…… “你没问题吧?”仿佛头顶炸个响雷,陆衡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撑开线条凌厉的狭长眼角:“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开玩笑?还是说你已经笨到白给这种好事都要拒绝?!……不对!我这不叫白给,而是……出于责任才要保护你的!这你还能不要?!” “我不要,”尼禄把每一个字都用冷漠的语气坚决地说出,“……我不该把你会来救我这件事看作理所应当,更不该产生‘你一定会来救我’这种依赖,因为从一开始你什么也不欠我,更没有和我订下契约,所以擅自把这些期待交给你背负全都是我的错。” 说什么赠送给你庄园,再找一位适合你的妻子作为报答,全都是我在逃避那个我早就应该去关注的问题。我愚蠢地不去细想你会每次都奋不顾身来救我的原因,只是一个劲地认为虽说你脾气不好,但你实际上是个非常热心的人,不忍心看着我被打成那样,所以出手相救…… “我不会再这样要求你了,”他冷静地做出结论。“你是自由的,不必被我锁在身边。” 仿佛是潜意识的回避,我明明已经产生疑问,却没有去寻找答案。 陆衡长得很高,有着一米九左右的个子,体型结实健硕;五官也很帅气,就是脾气不好显得气势凌厉吓人;战斗力十分强悍,如果条件允许那绝对可以弑神,因此这样厉害的能力一定能让他走到哪都会获得崇高的地位和数不清的财富,更不会找不到一个能包容他的、温顺美丽的恋人…… 他不需要我来给他这些,因为他自己就能从别人那儿得到。 ——这样一味地为什么也给不了他的我去奉献,只会让什么也得不到的他感到痛苦。 而什么也不能给他的我,凭什么成为他的主人,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保护,然后莫名其妙地开始依赖他? 陆衡一把按住尼禄的肩膀,盯着他苍白的面孔失声怒道:“你敢说不用我保护?!你知不知道要是没有我,那几次你早就被打——” “我知道,”尼禄森白的侧颊在午时的烈光里泛出虚幻剔透的光泽,“那几次要是没有你在,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承认要是没有陆衡就活不下来,而非像从前那样固执地说着我们不熟所以陆衡没必要来救,宛如某种无助的妥协。 “所以你看,我弱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被谁突然杀死,需要你一次又一次地来救我,这样不会感到厌烦吗?”尼禄逼迫自己挤出如往常一样自然的语气,不让陆衡看出他起伏的内里。 “你和我没有约定,每次都只是你在片面地为我付出,而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让你索取不到想要的回应。刚开始还好,时间一长,你一定会觉得很痛苦,然后在某一天抛下我而去——” 然后剩下那个已经习惯你在身边的我,因为被你留在原地而不知所措。 ——所以不如在发展到那个可笑的地步以前,让我先拒绝和斩断这一切。 陆衡瞪着黝黑到瘆人的双眼,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像是被这一番话给震得好半晌反应不过来。尼禄垂下眼睛,默默别开目光,就要越过他向房门走去。 这真是一个荒唐的故事,幸好及时地结束,留下还算圆满的一幕。 “……也就是说十五年前的事你完全忘掉了是吧?!” 尼禄一怔,只见陆衡忽然一把拧住他的肩,强行拦住他正在前行的步伐。旋即把他往回一扯,整副坚实高壮的身躯彻底覆盖上来,将他再次彻底地压进那遮天蔽日的阴影中。 “你怎么能笨到这种地步?!”陆衡再开口时每个字都隐藏着勃然欲出的怒火,每一句话都像是从喉咙里喷出来的咆哮:“你要我重复多少遍才能听懂?!都说了那么多次我不是闲得无聊才跟着你跑来跑去!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你以为你凭什么让我去保护?!凭你这不开窍的脑袋还是这一点也不好看的脸?!” “……”形势急转直下,尼禄呆呆地重复。“……十五年前?” 陆衡死死地盯着他,脸皮涨得通红,眉锋几乎拧到一起,额角到脖颈凸起数道明显的青筋,就连抓住尼禄的胳膊上迸起的青筋也清清楚楚;胸膛剧烈地颤抖,像是要炸裂的气球。 我早就知道他不怎么聪明,可我没想到都说这么多次了,他居然还是听不懂我什么意思! 冷静,我要冷静。十五年前我就知道他对陌生人没有防备不会冷漠,不然也不会救当时那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我,被我伤害也没有怨我竟然不知感恩。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想要保护他,然后傻乎乎地去找了他十五年—— “陆衡?”记录官推了推厚到看不清瞳仁的眼镜。“东方国度来的吧?一个平民怎么会有派瑞斯公爵的推荐信,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康曼王国境内,王宫正在开展一年一度的骑士选拔。无论是王宫骑士团还是神殿骑士团,选拔骑士的条件之一就是拥有贵族的头衔,或者拿到贵族的推荐信。陆衡在派瑞斯公爵的领地骑士团里混了快一年,就是为了这个所谓的推荐信。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成功消化自己还没来得及道歉尼禄就已经离开的事实。但他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当即就做出要找到尼禄的决定。但尼禄只留给了他名字,其他的什么也没告诉他,他又不可能对整个世界开展一次地毯式搜索,于是他展开分析:尼禄的装扮看起来是一名骑士,但甲胄上没看见有什么象征家族的徽章或纹路,所以把范围限定在各骑士团里;外表看起来是一个人族,所以应该不是其他种族的骑士,只要在人族王国里寻找就好。 综上所述,要想找到尼禄,那就只能进入人族王国的各骑士团! 啪!陆衡把封口盖有象征派瑞斯公爵的紫阳花式火漆印泥的推荐信恶狠狠地拍在记录官脸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一根钉子锤进需要固定的桌脚,当场把对方厚重的镜片怼出如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痕,引起一片几乎断气似的惨叫。 陆衡面无表情地瞪着狼狈地扶着眼镜的记录官,但周身的气势凶烈得像是一头正在怒吼的雄狮,令空气惊人的安静,却又在无声无息地撕扯着在场所有人的心脏:“你再不写我的名字,我就把你连人带头一起按进地里去。” 这是他找他的第三年,也是他辗转的第三十三个骑士团。 心情极差。 所有人都在为利益拼杀争抢,对谁好或对谁不好都是有目的的。一个有天赋和潜力的骑士,想要把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那就要买通别人去欺负他,然后再亮闪闪地登场做他的救世主;不想让他效忠自己看不过去的对手,那就要去别人面前三言两语地挑拨,让他们愤怒他竟然敢在背后“看不起”和“想要出卖”他们,然后出手教训乃至毁灭。 要不是为了找他,我才不来受这个罪。陆衡这么想着,捏断了某个为了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被当作弃子,上来为他“揭露被利用的真相”的骑士臂骨。 尼禄也不在这里。 ——还好不在这,不然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他一定很难过。 第六年,第六十九个骑士团。 第十年,第一百一十一个骑士团。 第十四年,第一百六十六个骑士团。 时间就这样缓缓的流逝,直到面相桀骜不驯的十五岁少年,逐渐长成气势凌厉狂烈的三十岁青年。 不知道我找到尼禄时,他还能不能认得出我?或者……我还能不能认出他? 岁月不会宽恕任何一个人,除了那位居住在彼弗罗斯特的星辉与纯洁之女神—— “等下,不能掐死她啊!”扑到身前的青年表情惊慌,努力地想要制止他掐断安吉丽娜夫人脖颈,“她要是死了,我就更不可能见到埃德蒙了!” ——原来不被饶恕的只有我而已。 没办法,他想。 即使保护的时日在你看来会是很短暂的一段,但我已经承诺过要守护你,我是不会失约的。 谁让我知道你特别不聪明,没有一点防备心,毫无理由地对谁都那么好,被伤害也不知道要憎恨和反击,让一向很讨厌这种类型的我就是放心不下来—— “……十五年前?”尼禄下意识地喃喃。“我在十五年前就见过陆衡?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也想知道你这是什么记性,比碰见敌人就愣在原地的芙尔鹿还不靠谱。 陆衡放开尼禄,任由他在那儿拼命地回忆,却因为什么都想不起来非常失落。十五年的光阴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全身清瘦双腿修长,好像吃多少肉都不能再长得胖一点;从下颌到锁骨的线条清晰深刻,白皙光滑的皮肤被打下来的午光照得通透模糊,几乎能看清掩埋在下方的每一寸骨骼转动;浅金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堆在肩窝和颈后,犹如密密麻麻垂落的枝条。 “所以别再跟我撒娇,”陆衡嘴角隐秘地勾起,随即迅速地压平。“与其担心我从你那里什么也得不到最后失望地离开,不如现在开始想想怎么讨好才能把我这个强横的守护骑士留下来,这才是你应该要做的!” * 窗外,一只头顶有角、瞳孔如盛开的紫罗兰般妖艳的蝙蝠猛然撞上外墙,摇摇晃晃地从高空直坠下来。 下一秒它重重砸在窗台,一不小心磕中窗角,整个摔得七荤八素,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弱弱地抬起圆滚滚的脑袋。 我好像闻见那个人族女神的味道了……这不可能啊,不是说她正在彼弗罗斯特沉睡吗?难不成是我飞的时间太长,产生了奇怪的错觉? 不管了,它奋力起身,用幼小软嫩的蝠翅擦了擦鼻尖。我得赶在大哥他们向那个斯塔提娅提出联姻前就把她拿下。凭我色首阿斯蒙蒂斯的实力,分分钟让她拜倒在我的裤下! 拉斐尔之章 阿斯蒙蒂斯直勾勾地盯着尼禄,深紫色的双眸疯狂抖动;他下意识地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只有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战栗的喘息,喉间像被什么酸涩的东西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往前一步,趁着尼禄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瞬间,直接抱住了那比他还窄上一圈的肩膀! 尼禄猝不及防间被他抱个满怀,正满头问号地要把这个魔族从自己身前撕下来,只见阿斯蒙蒂斯把脸往自个颈窝一埋,动也不动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到底要做什么?话说怎么个个都喜欢往我这地儿扎?罗兰是我养大的也就算了,克劳德只会靠本能行动我也不计较了,怎么到你这里也要来这一套? 尼禄一脸懵住。被这个身高比自己高上一个头,体格也比自己宽上一层的魔族紧紧地抱着,就像孩子死死搂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不给别人一点抢走的机会。蓬松卷曲的黑色长发和顺滑柔软的浅金发丝混在一起,有种眩目的美。 被这么圈住真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啊,虽说阿斯蒙蒂斯除了美貌就没别的地方可以拿得出手,只要自己没有被诱惑,或没有被蛊惑来不顾一切帮他的帮手,那基本可以不视作威胁,但我果然还是受不了被这位色首贴得这么近…… 尼禄勉强抽出一边手臂,正准备推开魔族,忽然感觉到颈间陡然泛开一丝凉凉的湿意,他愣住了。 ……哎? 等会,我做了什么让他会哭的事吗?我就是让他变成前几天那只提瑞纳独角蝠的幼兽啊!如果不变成那样,到时候他可能又要挨陆衡的揍啊!……该不会他觉得变形成那个外表是对他美貌的侮辱吧?!可他那几天顶着雏蝠的外壳,我也没看出来他有多郁闷啊?还特别活蹦乱跳地一会滚进火堆一会扑进泥地,那叫一个无忧无虑恣意放纵啊? 这意料之外的发展令尼禄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刚要冷酷无情地把阿斯蒙蒂斯真正拉开,就听阿斯蒙蒂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哽咽:“……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这话问得属实巧妙,当场给尼禄卡住了。 如果这位色首没那么不爱思考,那他在变成提瑞纳独角蝠幼崽的这段时间里,无论是刻意亲近还是蓄意做其它的事,那都是足够的。然而却对于阿斯蒙蒂斯承认自己就是那只幼蝠这事,尼禄并不怎么认同陆衡的猜测。因为那段时间里阿斯蒙蒂斯根本没有亲近过自己,什么用脸蹭自己和发出撒娇似的嘤嘤声那是通通没有,更没有趁其不备下毒下咒。要知道就连魔兽被救助后都会逐渐亲近救助者,而阿斯蒙蒂斯只会各种闯祸折腾自己…… 但要说这位色首没那么呆,一个只有美貌脸蛋和魅惑气质,而且也是靠着它们才从七宗罪魔王活到七十二柱魔神的魔族……尼禄有点无语,虽说魔族少一个强大的力量是一个,但想到这个魔族在前面的十个轮回里,靠脸帮着玛丽亚把自己给推翻,然后再让整个魔族把原本属于人族的主权给抢走…… 心情真是复杂到难以形容。 阿斯蒙蒂斯没有从这微妙的停顿中领会到尼禄丰富的心理活动,继续:“……大家都说我这样就好,完全不需要改变,一切都有他们来挡着,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其实我明白的,我能活到现在全是因为这张脸,要不然我早就该和路西法大哥他们一起被天使族封印了……我也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再这么美丽,那我就会像长得不好看的魔族那样,被嘲笑,被讽刺,被歧视,还要被打压……” 原来你心里清楚啊,那你还能这么无拘无束地活过这万年,心多少有点大啊,尼禄面无表情。 “我一定承受不来的,这么多的恶意。” “不过就算这样,你也不要讨厌这么笨这么弱的我,好吗?” 尼禄一怔,等一下,话题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又是从哪儿开始崩坏的? 也许是因为阿斯蒙蒂斯那无可挑剔的美丽,以及无与伦比的魅力,尼禄虽然看见他就会觉得怒火喷涌,但并没有多少厌恶的感觉。加上对这位色首性格的初步了解,多少也能感受到阿斯蒙蒂斯是真的不怎么会思考的角色,能去帮助玛利亚引诱人族组建军队,很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在执行其他七十二柱魔神的要求,其实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会有什么影响,估计全都没想过。 不过话虽如此,该对他的警戒和防备还是一丝都不能少。 尼禄决定还是别给这位魔族继续发表一些让他听不懂的胡言乱语的时间了。刚扯住他后背的衣料,就听阿斯蒙蒂斯有点不服输,但又很开心地说:“哼,才不会给你讨厌我的机会呢!” 哗啦—— 原本密密压在尼禄身上的俊丽魔族转眼就不见了。白色的烟气缓缓散去,留在原地的,是一只使劲扑腾着软嫩细长的黝黑蝠翼,挺着圆圆的小肚皮,头顶有一只细尖角的提瑞纳独角蝠幼体。 “按照你说的,我变成这样了,”阿斯蒙蒂斯变形的幼蝠张开小小的嘴,发出的却是本体低沉优美的男声。“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好看,你绝对会后悔的,哼!到时候你可别哭着喊着求我变回原来的样子!” 尼禄:“……” 要不还是把他卖给天使族吧?怎么说也是天使族当年的死敌七魔王之一,米迦勒肯定还是很愿意跟我做这笔交易的吧?但我听说当年的种族战争时期,阿斯蒙蒂斯曾经害得米迦勒倒下七天不起,据说是因为被美色严重刺激,但是否真实有待考证……算了。 浑身毛绒绒的幼蝠撞进尼禄怀里,在尼禄下意识接住它的同时,收起蝠翼蜷缩成软软的一团,眨巴着玻璃珠似的深紫双眸,不再动了。 数秒后它打了个哈欠,像是刚刚用了很大精力来哭,最后哭到累了似的,慢慢闭上了眼睛,打起了浅浅的小呼噜。 尼禄:“……” 该说真不愧是拥有着美丽和魅力,一向被所有种族都友善宽容对待的阿斯蒙蒂斯吗,心真的好宽…… * 风从脚边卷起草叶碎屑,掠过长久无人居住打理的荒凉小屋,盘旋着冲上天空。 尼禄摸了摸阿斯蒙蒂斯毛乎乎的头顶,手感很好,相当柔软的触觉让心情似乎也一同变得轻软。 对了,陆衡怎么还没回来?他去哪里了? 拴在不远处的优尼科马兽慢悠悠地啃着草叶,甩着锯齿状的尾巴,一脸闲散地看向尼禄。 ——该不会是这回终于被气到不能那么简单地就原谅我,所以不打算回来了吧?尼禄想。 但我想要让他知道,因为我舍不得也放不下他,即使知道还有玛利亚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威胁,我也希望他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不只是现在,而是连同那虚无缥缈的未来一起—— 我要让他听到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再走。 说起来,从我们相遇的那天开始,一直都是他在找我来着? 很不公平。 所以这一次,换我来找你了。 * 尼禄一贯是说干就干的性子。正如一个月前从这个轮回的开始醒来,做出不像以前那样下毒刺杀而是先把她留在家里,然后再给她找个完美好丈夫,以另一种方式结束她会向女神讨回“公平与正义”的未来这一决定后,他就立刻动身出发,来到普罗米旺斯,用尽各种办法伪装自己,就为了混进穆勒家族的庄园里去阻止埃德蒙对玛利亚一见钟情,虽然后来埃德蒙变成了爱德华,还对他相当执着…… 但他没有喜欢上玛利亚,对女神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 也因为是这样的性格,无论是去南潘角斗场,或是去斯卡布罗,还是去找到那个脾气暴躁到不管什么时候都讲话难听表情难看,但对他总是莫名其妙就会妥协的陆衡,尼禄都不会带半点犹豫。 他牵着马兽回到普罗米旺斯镇,经过人声鼎沸的酒馆,穿过人山人海的市场,走过敲敲打打的武器铺,但哪儿都没有陆衡。 尼禄猛然发现,自己对陆衡的了解真的很少。 除了个子很高,战斗很强,长得很帅,性格暴烈,因为十五年前似乎被自己救过,所以十五年后非常执着地想要保护自己,尽管当初某个女神是自愿救的人,并没有想过一定要被他报答。 他或许不喜欢喝酒,所以才不在酒馆;也不热衷于交换情报,所以也不在市场;更可能因为本身强大而对武器没兴趣,所以更不会去武器铺。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只能从纯黑的短发和黝黑的眼睛猜测出身于东方的人族国度;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硬要用守护自己来作为回报,但在见面的那一刻却什么都没说,然后每次发现自己偷偷溜走都气得跳脚,接着拼命地去找到自己。 对活过万年的人族女神来说,十五年的光阴很短,就像昨天到今天;但对生命最长也不会超过数百年的人族来说,十五年长得就像海一望无际,看不见尽头。 ——现在,我想要认识真正的陆衡。 天色渐渐从碧空落入黄昏,再从暮霭快速滚进黑沉。空旷的鸭青色天穹笼罩着整座普罗米旺斯镇,空气里带点凉凉的咸腥湿气,好像有点马上就要下雨的错觉。 一个普通的人族少女玛利亚我都找不到了,竟然还想着能找到陆衡……尼禄有点气馁地扶着前额,站在钟楼下。 我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陆衡,他没气到炸掉我都不信!可恶!我都没法把责任推脱给玛利亚,因为明明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我却选了个最差劲的—— 阿斯蒙蒂斯变成的幼蝠在马兽背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尼禄头顶挂着三条黑线,心说这家伙真是没心没肺,让我好想把他当场弄醒啊! ……算了还是别那么无聊地迁怒他了,继续找下去吧。本来找人就是对情报、体力和耐心的消耗。虽说我没有情报,但我有体力和耐心啊!那么容易就放弃的话,我也不会和玛利亚争了十个轮回—— 瞬间大雨倾盆而下,尼禄一怔。四周传来雨珠噼里啪啦打在地面的响声,但没有半粒落在他的身上,而是全被背后骤然覆来的阴影严严实实地挡住。 ——有人举着一件展开的斗篷,贴得极近的站在他身后。微热的呼吸轻轻扫过后颈,带起一阵浅浅的酥麻。 “将就着点吧,”陆衡不悦地说,“我就这一件防雨用的斗篷,你不准挑!” 尼禄微微眯起眼,声音里带着笑意:“好。”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反对的,因为这次的找人比赛,还是我输了。 * 玛格丽特骑士团的第一任团长,不是现任的尼禄,而是曾经一个名为唐纳德的人族男性。 在大哥被前王流放后,因为看不得尼禄自闭,于是前王带回来了这么一个人族男孩,给他吃穿不愁的生活,教会他识字和礼仪,马术和剑术,但这些都有一个要求,那就是陪着尼禄。 他做到了,甚至在前王把彼弗罗斯特托付给尼禄,奔赴最终的战场,众人族神祇和种族战争时期加入的侏儒族神祇纷纷离开,也没有背信弃义,抛弃星辉与纯洁之女神。 他仿佛是陆衡的反面,对谁都是彬彬有礼温柔体贴,即使被舞会上发酒疯的人不小心泼了一身酒,又或是出任务时被敌方成功偷袭导致受伤,他也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平静表情,微微颌首向对方致意再转身离去。 但他和陆衡有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看不得尼禄受伤。 尼禄至今还记得那一天,自己被假意寻求合作的妖精族下毒成功,整个人陷进混沌深沉的黑暗里,好几天后才依靠“治愈”的权能醒过来。 也是在醒来的那一刻,尼禄得知了一个坏消息——唐纳德连问都不问,查也不查,当场把妖精族来访的使者们全部杀掉了。 这件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尼禄已经不想去回忆了,只记得自己焦头烂额好长一段时间。但唐纳德和他互相陪伴到现在,对彼此来说已经是亲兄弟一样的存在,所以也不想去追究唐纳德的责任。 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唐纳德问:“……我这样做不对吗?”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而存在的,也是为了你而活着的。我这样付出自己的去爱着你,可为什么你就是看不见?” “斯塔提娅——不,尼禄!” 旅馆二楼的房间里,陆衡皱着眉:“……你确定这个唐纳德真不是脑子有病?” “都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纠结他有没有病啊,”尼禄哭笑不得。“所以我在知道你单方面地想要守护我以后,尽管你说是因为十五年前的某件事,但我还是下意识觉得你和唐纳德是一样的,说不定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用这样无私奉献的自我,向我索要一些我根本给不出来的东西。” “我哪可能会这样!”陆衡额间迸起青筋,“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白救你这么多回了!” “所以现在我来找你了,我可不能失去这么强力的守护骑士。”尼禄嘴角浮起一丝不明显的笑。“我错了,刚才不该突然拿枪对着你赶你走。” “哦,终于知道我的宝贵了?”陆衡哼了一声,耳根有点不易察觉的红。“这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果然你这十五年来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一样的笨!” “为了表示我的歉意,”尼禄走到陆衡面前,把毛巾盖到他有些淋湿的发顶,像是在安抚一只个性粗鲁的大猫一样,开始擦起头发。“给你擦头发,这下能原谅我了吗?” “还有一个没交代,”陆衡的思维很清晰,“什么叫‘不能让我见到玛利亚’?” 尼禄一滞,这记性怎么那么好,就不能当作我没说过糊弄过去吗!即使我想在你身上赌一把你不会被玛利亚吸引和成为她的守护骑士,但我也不想让你见到玛利亚,最好你连知道都不用知道她是谁—— “——找到你了哥!”不远处的门口,骤然响起一道如蜜糖般甜腻的男声:“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好久的——嗯?” 有着银发碧眸的美丽精灵一顿,冷声问:“这个人族男人是谁?和哥是什么关系?” 威廉之章 眨眼都已经来不及了,拉斐尔劈手拎起尼禄的领口,以骤雨狂风之势,单手带着女神,硬是要向着万里高空冲去! “你这个疯子天使!” 四周是一片守卫的惊叫声。尼禄一声怒喝,立即双手飞起抓住拉斐尔的手腕,两边拇指由上而下刺进他的掌内,再合力凶狠地往下一折! 这短短数秒内他已经被拉到将近二米的高度。拉斐尔面不改色地受了这一击,没有半点吃痛松手的反应,任由腕骨响过剧烈的一声咔,迅速红肿成一块,也要死死扣住尼禄,继续朝着上空奔腾。 见天使对这一招无动于衷,尼禄立刻反手就要去绞那只拉着自己衣襟的胳膊,想要往反方向掰折,最好能直接给他拉到脱臼! 但就在尼禄绞紧发力拧过去的那一瞬,力量猛然相撞,对方根本纹丝不动,女神心底顿时痛呼完蛋,这个脑筋不正常的天使看起来没什么肌肉,但就是分外的有力气,这招不好使! 但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此时尼禄已经被带到快有五米高的位置,再不赶紧挣脱,等到更高的地方再摔下来,那绝对又是一地碎骨烂肉的结局,这是尼禄怎样也无法接受的——要知道这一次的玛利亚没有被那个祂控制! 到目前为止,和过去的十次轮回相比,什么“人族少女与守护她的骑士,组织起被她打动、和她以及她的骑士同种族的军团,向那个端坐于最高王座上的女神宣战,气势汹汹地扫清女神设下的阻碍”,通通不见发生,所以说不定我真的已经逃出那个看不见出口的迷宫,正在走向那个期待许久的未来。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怎么能让一切都在这里就戛然而止?要知道我可不一定再有下一次了!所以一切消极的思想都要抹去,要抓紧眼下的所有!什么原本想着的,这次先把陆衡的个人喜好都了解清楚,下次重逢就能迅速拿下的计划,也要放弃! 不对,不是放弃,而是—— 他刚要去狠压拉斐尔的肘关节,试图逼迫对方松手。在这电光石火间,一记突如其来的暴烈飞踢,准确无误地一脚踢中天使的后脑,当场给他的颅骨踹出重重的一声咔嚓爆响! 尽管再怎么不在乎疼痛,但这一下让拉斐尔眼前骤然一黑,手上不由自主地失了力气。 抓到机会的尼禄当即对着拉斐尔有些脱力的五指再度一撅,终于逼得他彻底松开抓得死死的掌心! 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金色的女神笔直坠往地面。 太好了,得救了!虽然这一回砸到地上肯定会落得一身骨裂肉破的伤,但和被拉斐尔带到万里高空里再丢下来,这已经算不错的结果了!而且我有着“治愈”的权能,只要没有致命伤就还能扛得住,顶多就是会痛一阵。不过只要能撑到治疗结束,疼什么的忍过去就好!对了,刚刚那一脚是谁踢的—— 咔嘣——! 那是臂骨猛然折断的响声。 尼禄:“!” 预想的剧烈痛楚没有袭来,而是落进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怀抱。随即一副相当熟悉的英俊容貌映入眼帘,因为吃痛正在下意识地咬紧牙关,脸颊皮肤抽搐得几乎拧到一起,豆大的汗珠从额间细细密密地冒出,脖间青筋贲出明显的青纹。 看起来再怎么瘦弱纤细,尼禄也有着一百三十公斤的分量,这么硬生生地从上方掉下来砸到人身上,只要有一个动作不对或运气不好,那强横的重力或许会当场撞烂那个人,而且还是怎么抢救都救不回来的那种。 但在给拉斐尔来上一记狠踢,看到尼禄终于抓住时机,挣脱那个脑筋有大病的天使,却只能掉下来的那一刻,陆衡脑内完全空白,根本什么也没有想,所有动作都是生死擦肩而过那瞬间的本能—— “!” 就连自己落地也没过几秒,脚底还留着明显的钝痛,但他却什么也顾不上,眼里紧紧盯着上空那个正在急剧下落的金色影子,短促间扎向最有可能砸中的地方,头发和衣摆都被那一下狠冲带起的烈风向后扬起,堪称疯狂地向上方高高张开双臂! 其实从下坠到落地,用时是极快的,可能眨眼到一半就会结束。可在陆衡眼中,那只折断翅膀的金色蝴蝶随风飘落,每一秒都漫长得没有尽头,以至心脏在狂烈收缩,血管几乎爆裂。 ——咔嘣!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失去了所有的知觉,眼前一片发黑,耳边轰声不止,四肢百骸好像被凶暴的动能当场拍成一张纸。短短几秒内他已经因为撑不住而整个人跪了下去,只是他顾不上自己冰凉绵软没有知觉的双臂,只是皱着因为疼痛而缠紧的眉,用虚弱得听不出愤怒的声音发着颤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没有我陪着的……时候,见这些……脑筋不正常的玩意,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记在心里?!” 说好了要保护你的,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会—— 他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甚至连自己有没有说出声来都听不见。意识一阵阵模糊,好像感到体内深处有什么被挤压破裂,甚至是粉碎成数块,紧接着灵魂似乎都变得非常轻,几次险些从这具沉重的身体里飘出来,但都被尼禄的臂弯死死地锢住了。 “别说话!没事的,别说话……” 在意识到被陆衡接住的瞬间,来不及思索一二,尼禄骤然翻身而起,脸色煞白到发青,火速将十指按上那片急促起伏的前胸,柔和纯净的白光亮起,转眼温和无害的光辉迸发为更加耀眼夺目的亮度,几乎夺去在场的所有视线。 血水不知从陆衡身上哪个部位涌出来,将上身的衬衫大片洇染,甚至在女神一向整洁精致的纯白长裙上抹出大块殷红湿润的痕迹。 他好像丧失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知道自己仿佛要耗尽所有心血精气似的,拼命地催动对除自身外只能发挥一半效用的“治愈”之权能,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越来越惨白无力,乃至急剧发抖到轻微痉挛的地步。 奇妙的治愈之力缓缓修复着断裂的胳膊,慢慢缝补着破损的内脏,暖意自尼禄手心贴着的胸口处往外一圈圈扩散,在体内泛起微热的涟漪。不一会儿陆衡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眼睛半睁不睁,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 尼禄眼眶发红但神情冷静,用力把陆衡上半身挪到自己怀里牢牢抱紧,带着洁白光芒的掌心依旧抚着胸间:“别说话……没有主人的命令,守护骑士是不能擅自开口的……” “你在说什么……”陆衡喃喃道,“保护你……别哭。” “……是我的错,”尼禄低声说,“都说好了会一直在一起,但我今天却没有早点去找你……” ——因为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把所有的期待都给你。 每一次对我的追寻里,你都在为我建立起足够的希望和安全感。 因此而有恃无恐的我,只会期望着你来发现我在哪里,让我能在原地满心欢喜地等着你的到来—— “……”陆衡的瞳孔微微张大。 他想说你是不是记错了,什么时候你说了会永远老实地待在我身边哪也不去,让我好好地保护起来,一点伤也不会受。就算你真的说过,我也不信,谁让你有那么多前科? 其实这十五年来,无论是执行佣兵队的任务,还是骑士团的任务,他都遭遇过很多危险,而且大多还是在死之边缘走过一遭的凶险艰巨,但只要一想起那个有着金发的青年骑士,多重多狠的伤他都能生生熬过去。 要守护好一个人,那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先变强,而且还要不怕死。 所以在刚刚失去知觉前,他认知到自己可能会死了,但也不觉着死有多么可怕,只是很担心自己这么早就离开的话,那尼禄以后要怎么办? 早知道就先把接班人培养起来了,隐约间陆衡想。这样的话,如果尼禄有一天有了属于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那就把他的妻儿都交给接班人去保护,就当练手。要是接班人不靠谱没保住,那尼禄也怪不到我身上…… ——我要守护的,从来都只有尼禄啊。 * 半空中,拉斐尔猛地睁开眼睛。 刚刚那一记狠踢确实出乎意料,而且用力极度凶暴狂烈,弄得他此刻只觉得有无数声响同时在耳鼓中轰轰震荡,神智犹如在梦境和现实中来回交替翻滚,脑海被分成两半,一半正在亢奋狂欢地发着高热,另一半正在强烈地眩晕狂乱,让他几欲呕吐。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自己。就连当年打仗时,自己每一天都在鲜血挥洒与肢体乱飞度过,都没有这种激烈到上瘾的感觉啊? 疼痛对拉斐尔来说不算什么,甚至会有种诡异的刺激。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兴奋的目光向下撒去—— 那位数万年来都是姿态优雅气质高贵的女神大人,此时穿着被染出朱红的长裙,狼狈不堪地抱着重伤濒死的无名骑士大人,使用着她的“治愈”权能,倾尽全力地为他治疗。 她的脸是白的,颈是白的。可眼角却是红的,裙子也是红的。 ——犹如一支被血液浇灌生长,浑身猩红却不自知,努力开出白色花朵的玫瑰。 纯洁中带着一丝妖艳。 真美啊,真美啊! 和梦里那个不肯接受现实,却不得不面对绝望的女神大人相比,眼前的这一位女神大人,也是叫我心醉呢! 只是我怎样看,都觉得现在的你,还是不如我梦中的你啊。 从见到女神大人开始,每晚都在做梦,梦里都是我和小玛利亚幸福的时光。可惜一睁开眼睛,小玛利亚还是对我特别讨厌的样子,所以这些梦大约只是我爱而不得的可怜幻想吧? ——直到那一天,我梦见了女神大人。 眼底冷漠如凝固的黄金般炼实生冷,一身甲胄,没有什么表情地端坐在王座上,注视着带领天使族和人族组成的军团,闯进这座王宫里的我和玛利亚,神情高不可攀。 在白天使用着长枪,在夜晚运用着长弓,即使已是强弩之末,也倔强地不肯认输,顽强地挣扎着。 拉斐尔不在乎自己为什么会和玛利亚对这位女神大人宣战。对他来说,只要觉得有趣,那就值得他为此出力。 所以当他们获得全面胜利,作为惩戒而把女神大人带到万里高空,他看着她眼里浮现出惶恐与惊慌,再快速地转化为绝望和认命,那种枯败灰暗,但掩不住嗜血和仇恨的模样,如同雨中被打落的娇艳花冠,枝干撑着光秃秃的顶端,也依旧保持着骄傲的挺立柔弱的身躯,这让他颇有兴趣地打量。 她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却还那么固执地不肯服软,尽管结局是会被他丢下去,砸到地面摔成一滩血潭肉泉。 分明是在梦里见到的场景,他却激动得每根血管似乎都在发热发烫,流动的液体似岩浆滚烫火热。 醒来后他越想越兴奋。那个臆想中的女神大人,那副姿态如此的高不可及,又如此的惹人怜爱,想要毁灭的欲望和要去保护的冲动混乱的交织。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幅画面,但既然都梦到了,那为什么不能把它变成现实,来好好欣赏一下呢? 所以——“我是不可能就这样让你逃走的啊,女神大人!” 他嘴角扬起一抹带血的笑容,俯冲出去! “斯塔提娅大人,您快逃开——小心!!!” 尼禄:“!” 穿着甲胄而变得沉重的脚步声顿时错乱,完全不给反应的时间。在骑士们愤怒的嚎叫里,千年培养的战斗意识让尼禄分秒间理解了什么情况,但只是回了个头,就觉得自己脸边有一丝粗声的呼吸,腰间忽然一紧,像是要被勒断切开一般狠厉,天使俨如枷锁的手臂死死扣紧,将他再度往上带去! 眼见还没完成的治疗被迫中断,尼禄当机立断,两臂一撑一合,狠狠一拧身,猛顶在拉斐尔的腹部! 拉斐尔硬是吃下了这一击,半点不皱眉的继续抱紧尼禄,以比刚才还要迅猛高效的速度,仿佛一支离弦的箭刺向天际。 但还没完,尼禄一个扭身,不顾这一急骤向上奔去,迎面而来的风好似最锋利的刀刃割在皮肤的每一寸带来的痛,伸手一个狠劲,硬是抓住拉斐尔一边的其中一只翅膀,在他措手不及间猛力一撕! 拉斐尔:“!” 就算再怎么不在乎疼痛,但羽翼作为飞行的工具,被如此攻击带来的失衡,让尼禄和拉斐尔在空中危险地打了几个转。此刻天边浮云点点,苍穹澄澈如镜,恍惚间让人有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为什么要反抗呢?”拉斐尔疑惑地皱起眉:“就算你现在能挣脱我,不也一样要掉下去摔死吗?和被我丢下去,也没什么区别吧?那不如乖乖的——” “闭嘴!你这个没有感情的疯子!” 尼禄低吼一声,又要再去扯拉斐尔的翅膀。天使躲闪不及时,被他再度抓住,一个大扯,翅骨顿时发出危险的咔嚓响声! “如果我死了,也要拉着你陪葬!你不是不怕死吗?那就和我一起进地狱吧!” 不是没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迎来死亡,只是没想到会那么突然,甚至不是为守护人族而消亡,也不是为抵御外敌而陨落,更不是岁月走到尽头自然离去,就连很有可能的玛利亚,和她的守护骑士以及军团士兵都还没影,单纯因为一个脑筋异于常人,但战力异常强大的天使族,在很普通的某一天,因为无聊又疯狂的脑回路,而导致的这么一个令人发笑的结果。 ——那是最坏的结果,而我是不会这么容易就接受的,要知道陆衡还在等我啊! “我倒是不介意这个,况且有女神大人陪着也不坏啊……嗯?” 拉斐尔刚想笑出来,却在看见尼禄的眼神时,猝然一顿。 一向温润柔和的浅金眼瞳,此时如同暴虐的猛虎,唇尾带着莫名的热烈笑意。 尼禄死死地拔拽着天使那咔嘣作响的翅骨,令天使再也飞不平稳,咔咔几声闷响,金色的天使和金色的女神一并向下空坠去! 和我一起掉下去,然后…… 成为我的缓冲垫吧! * 咚咚。 咚咚—— 明明是胸间砰砰直跳,但拉斐尔却能听见,耳边震响,如滚滚闷雷。 分明很有可能会一起死,但正对上那双金眸,自己的所有注意力,就这样被一同吸走,再也挪不开。 并非梦中那虚无缥缈的咬牙硬挺,而是面前这一幕眼光决绝热切之美,触动空虚迷惘的心扉,大幅震荡。 真奇怪啊,这颗心怎么会跳得那么剧烈,一点都不像是天使族的心…… * “我会杀了她的,”手脚都戴着镣铐,身高足有三米的红发青年,在彼弗罗斯特城下,注视着那座名为申布伦的王宫,下意识地呢喃:“只要杀掉斯塔提娅,我们就会从奴隶的身份……解放。” “嘟嘟囔囔什么呢!” 看守挥起鞭子,啪的一声重响,红发青年裸露的古铜色上臂,当即被抽出一道血痕。 诺顿之章 他们死在我的眼前,我居然一点不忍心或者很害怕什么的,都没有啊…… 威廉歪着头,一向清澈明净的湛蓝色瞳孔,此刻毫无焦点,空洞得什么景色都映不出来。 满地全是巨人的尸体。他们高大粗壮的身躯都堆叠在一起,就像一座座猩红的山包;他们胸膛的位置被他操纵的土地形成的尖刺洞穿,甚至连那深埋其中的内脏都被一并戳出体外,零零星星地散落一地。 威廉已经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或许是那四位管理着这座凯西旧镇的老爷,还有他们带来的护卫和家仆;也或许是那个有着长长的棕色麻花辫,但编得不太精致的少女。 耳边好像有谁在发出哀嚎,是将喉咙撕扯到极致而发出的女声,里面满是疯狂和惊惧。这让他一怔,因为明明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个声音是熟悉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会下意识地觉得很陌生。 可能是因为经常在那边见到吧,所以动起手时没有什么多余的犹豫,威廉想。 虽然浑身上下都很痛,那是因为这些巨人反抗造成的伤口。毕竟同为巨人族,都天生拥有着支配大地的能力,只是个体和个体之间会有力量的差距,但对他的攻击这么多,多少也是要受伤的;不过先前耳畔那似有若无的凄厉尖叫,此时此刻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久违的清净让威廉觉着很舒服。 就是玛利亚不在这儿,有点可惜…… 他望向天际。鸭蛋青色已经褪去,换成青白的色彩将天穹染透。清晨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拂过他蓬乱纠结的红发,像是猛地燃起一丛剧烈的火焰。 我要赶快回到大家那儿,告诉他们,我们再也不用被这些可恶可恨的老爷们管制,我们也不再是出身卑微低贱的奴隶,从此我们都可以过上普通但平静的生活。 极度的兴奋和喜悦就像喷涌而出的岩浆,在血管里滚滚奔腾焚烧,那热度烧得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地颤抖,让威廉不由自主地提起嘴角,像是在笑,但看起来却像在哭一般。 他迈出一步,刚要冲出去,却被脑海里猛然响起的微弱声音制止。 不,不对。 玛利亚说过,这些老爷只是被要求来管理奴隶的,真正的源头还是那个名叫斯塔提娅的人族女神。如果不能把那个女神一同杀掉,她还是可以派出下一个“老爷”,继续强迫和压榨我们,夺走我们的自由和身份,让我们再度陷回这个泥泞不堪的沼泽,像从前那样怎样挣扎都无法逃离。 所以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为了让大家都能去那个世界,玛利亚送给我们的世界,不再以血脉定义出身,没有谁高贵谁低贱,每个奴隶都不再受拘束,完完全全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要先去把斯塔提娅杀死。 红发的巨人踩着崎岖的石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剧痛让他的每一寸皮肉不能自己地抽搐,可理智却好像被怪异的亢奋掌控,让他不顾一切地冲向远方。 他身上穿着的粗麻布衫破破烂烂,露出下面新鲜和陈旧交织的殷红污浊,以及一道道粗壮交错的裂口。 * 上午,阳光落满大地。数十只秽鸦落在申布伦王宫前,尼禄刚想往下跳,但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身后猝不及防拦腰一股大力袭来,紧接着天旋地转,被坐在后面的陆衡打横抱起来,半点不带犹豫地往下一蹦,平稳地落到地面。 尼禄:“……” 他完全不敢想象后面那群玛格丽亚特骑士们此刻会是什么样的眼神。毕竟身为玛格丽特骑士团的团长,又在明面上是最受女神宠爱的信徒,拥有着强大的“治愈”之恩赐,所以他一向是自身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都面不改色,仿佛那对他来说一点小事都算不上,从来没有这样像现在这样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柔弱的一面。偏偏这时陆衡还拧起浓密锋利的剑眉瞪他:“要我再强调一遍,你的腿昨天伤成什么样了吗?” 可我的权能已经把它治好了啊!别说你不知道这件事,你当时就在那儿的,还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淤青消失的! 尼禄抓着陆衡的衣领正要站起来,闻言刚要不满地反驳两句,只听另一边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是半精灵在面对他的养父时,一直都甜腻得像灌满蜜糖的男性声线,只不过此时因为焦急而有些变调:“尼禄哥哥受伤了?伤得重不重?你怎么又这样不爱惜自己啊!不行,快让我看看——” 尼禄一怔,转眼看见罗兰跃下秽鸦,扑到眼前。 就像是一切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那样,罗兰就要从陆衡怀里把他捞过去。但这一举动在表面看来,就像出门在外的儿子忽然得知父亲受伤,心急如焚匆匆赶回,顾不得周围的目光,也顾不上浑身的疲累,只记得要马上对父亲的伤势进行检查,真是一幅怎么看怎么和谐的父子画面。 况且罗兰还在继续:“不要老仗着自己有着斯塔提娅大人给的‘治愈’之恩赐就这么乱来啊!就算你不在乎自己,可我还是会时刻地担忧着你的安全,因为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情……亲人啊!你不能为自己想,那算我求尼禄哥哥,多为我这个被你养大的孩子想一想,好不好?” 即使是因为任务连日战斗,让他原本散发光泽的银色长发变得有些黯淡,鲜绿艳丽的眼瞳不再明亮,反而是一片晦暗的疲惫,但这也无损他丝毫的美貌,反倒因为当前这担忧着不懂保护自己的养父的可怜模样,引来同时到达,但还没来得及走远的玛格丽特和罗塞蒂的骑士,一片窃窃私语:“这儿子,尼禄团长没白养啊……”、“是啊是啊,要是有这么乖巧的孩子,尼禄团长一直保持单身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种时候还留下来八卦干什么啊……尼禄哭笑不得,赶紧冲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快点走。 陆衡黑着脸就要上前,却见尼禄像是有第六感似的,突然转脸冲他摇摇头。陆衡一怔,见尼禄随即又扭回去:“我没事,你不要听他瞎说!罗塞蒂骑士团也是报告要今天回来吗?怎么没见伊丽莎白来接你?” 我记得先前见到罗兰和伊丽莎白时,他们看上去处得很不错的样子。不仅是一开始就暗恋着罗兰的伊丽莎白,每天都在对着终于能亲近的罗兰不断地表示着好感,比如送他手工甜点,还会在谁当面说罗兰不好或教训罗兰时,第一个上去维护;还有摆脱错误感情的罗兰,对伊丽莎白的好奇也是有问必答,还笑得特别温柔和善,把伊丽莎白迷得那叫一个理智混乱,讲话都结结巴巴的。 也正是因为他们感情看上去特别好,我都已经开始计划要什么时候去向那位伊丽莎白的哥哥,同时也是罗塞蒂骑士团副团长的丹尼尔提出订立婚约,甚至还打算要给罗兰准备什么样的礼服在婚礼上穿才不会失礼。不过罗兰本身底子就很好,应该是怎么穿都没问题? 按理说这样甜蜜亲昵的一对恋人,伊丽莎白怎么会不亲自过来,接任务结束的罗兰?还是说她对罗兰已经喜欢信任到,对他的战斗力相当放心,一点都不害怕他伤着残着回来的可能? 唔……也不怪她会这么想,换到陆衡身上的话,我可能也会这么自信……尼禄想。 “唔,”听到尼禄这样说,罗兰漂亮精致的脸一垮,下一秒直接埋到尼禄的颈窝,就像无数次撒娇任性那样,亲密地蹭着那凹陷的光滑皮肉。“我没有告诉她……我这次出任务都没有告诉她,害怕她会替我担心……不过她最近在生我气,可能会觉得我说去执行任务,只是在骗她吧……” 尼禄一惊:“她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你们怎么了?” 总不能是伊丽莎白发现罗兰本质上就是个还不太会独立的男孩,所以嫌弃他吧?要知道罗兰除了这点,基本没什么地方可以挑剔的啊!而且就算是这点,他也很快就要改掉,成为一个真正完美的好男人了啊! “她前几天想喝特雷里奥杏仁奶茶,但我记错了,带给她的是特雷里奥果仁奶茶,然后她就很生气很生气地把奶茶扔在我面前,很生气的说这么简单的东西我都能记错,气呼呼的就走了……”罗兰可怜兮兮地小声说着。“我拼命想跟她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去找她的时候太匆忙了,一个着急就记错了,可她说不想听……” “嗯?就为这么一件小事吵起来???”尼禄大惊。“而且她还不肯听你解释?还生气那么长时间?她在想什么???” “当然这件事都怪我,我没有好好记着她的要求,都是我的错。”罗兰拼命压着嘴角,不让真实的情绪流露出半丝,让如今这一幕功亏一篑。“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对我那么好。但我却表现成这样好像对她不怎么上心的样子,难怪她会生气……我出任务前本来想联系她再道歉一次试试,可她还是不肯理我,一定是我的诚意还不够……” 尼禄摸摸他银白色的发顶,安慰道:“你要是还想争取试试的话,那就去吧!虽说是我让你去找一份正常的感情,以此来给你充足的安全感,但前提是这份感情真的能给你安全感。如果你和她真的合不来的话,那就算了,再找下一个吧。” 至少前面说的去向丹尼尔提出给他们订婚什么的,还是算了吧,尼禄想。 罗兰把不由自主露出的一丝得逞微笑,悄悄藏进尼禄的颈间,再发出小小的回应:“……嗯,我听你的,尼禄哥哥。” ——做到了。 和我想的一样,用那个什么伊丽莎白作为幌子,就可以轻易地磨掉尼禄的警惕和防备。 虽然只是很表面的那一层,但证明这个方法是可行的,不枉他陪那个女孩演那么长时间的戏。 他当然不会告诉尼禄,他不是因为急着去见伊丽莎白,慌张之下才记错她想要的东西,而是从一开始,他就记得她喜欢什么口味的奶茶,然后特意选择她不喜欢的那个带过来。 他更不会让尼禄知道,他不只是第一次这样记错,而是起码有四次去见她时都是这么做,所以才会让伊丽莎白这么生气。 接下来只要再慢慢发展到分手,然后再延展到无法和谁发生感情,好像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缺失大量这些亲密关系的感知,从此不再能和他人贴近,只能由他的养父来亲手治愈—— 看起来真是一个完美的未来,如果没有那个可恶的人族男人在这碍事的话。 他能从刚刚这个男人抱着自己的养父翻下秽鸦那一幕里看出,他们的关系十分暧昧,但又不像正在交往的恋人那样亲密,所以罗兰推断出他们很有可能是尚未发现自己的感情,也有可能是养父只懂工作不懂什么叫爱,所以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 但即便如此,这也让罗兰很恼火。 那可是我守了十三年的宝物,怎么能让这么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蛋抢走? 要抓紧时间想想怎么赶走这个男人,罗兰想。比如说,制造一个,看起来这个男人很想要杀死我,但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他看我不顺眼,所以就很想要把我杀掉,因此导致的事故,来让尼禄“认识”到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可怕吧? 蹭着那光滑柔韧的白皙皮肤,罗兰深深嗅着尼禄身上那不是香味,却无比好闻的味道。这是他十三年来已经习惯的气味,但因为之前他被关在精灵之森的时间太长,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让尼禄得知了他真正的想法,又因此躲开他,害得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闻到这如此令半精灵沉醉的气息—— 陆衡臭着脸,很想把这个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的半精灵从尼禄身上撕开。但因为尼禄刚刚冲他打的那个不准他动手的眼色,以及他和尼禄回来前的那天,在普罗米旺斯镇的旅馆房间里,尼禄和这位名叫罗兰的半精灵青年的对话,让他知道这只精灵不像莫名其妙跟着尼禄不放的那帮不死族、兽人和人鱼,那些是怎么打都可以,而这个是他一动手就很有可能会被尼禄讨厌…… 毛的,真是越看越觉得烦!陆衡很愤怒。要不还是找个空当去把这个半精灵打一顿吧,只要不让尼禄知道就行! 他愤愤地别开视线,看向一旁的地面。申布伦王宫前的这片土地也是用秘制锡铁石铺成的,光洁明亮,隐约能反射出微微的阳光。那光线折射在其中,犹如水波轻轻荡漾—— 不对。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乍然浮上心头。 那种让他内心猛然抽紧的感觉,就像是野狼感知到不可预估的危险而炸起浑身的毛发,让陆衡猛地一个扭头,用力把罗兰往后一扯,同时把尼禄往自己身后拨去。 尼禄惊讶的问话,和罗兰气愤的喊声同时响起:“你——” ——轰!!! 脚下的大地发出沉闷的震颤,恢弘的王宫在剧烈的摇晃中发出轰鸣。远处的天边猛然冒出一座巨大的人形,像是要毁天灭地的未知怪物;但仔细一看,那个人影红色的短发和僵直的脸色渐渐露出来,就像一具庞大的尸体;他带着周身的血迹和伤口,跌跌撞撞又坚定不移地向着申布伦王宫笔直地前进。 那是一个巨人。 “我来……杀死你了,”那有着红发的巨人咧起嘴角,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年,但湛蓝的眼眸里却没有一丝属于生命的光彩。“斯塔提娅,玛利亚说……你必须去死,我们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