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蛇我呀,长生不死咯!》 第一章 宅蛇五百年 (小脑存放处。) (靓仔靓女签到处。) ------------------------------------- 南山以南,天王山脉。 山腹底部,有水潭荧爝湛蓝,无惧幽幽黑暗,默默绽放独自光彩。 冰寒之气丝丝缕缕,凝结上方,成为晶体,如钟乳低垂,金黄神异,隐隐可见其内仿佛在孕育某种生灵,蜿蜒扭动,鲜活无比。 黑暗之中,一双赤色眼眸忽然睁开。 神秘深邃,就好像两盏硕大灯笼悬浮半空。 赤眼却紫瞳。 视线看向悬于顶部的金黄结晶,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眼眸的主人终忍不住缓缓探出头颅,于水潭上方,在湛蓝映照下露出真容。 是一头皎洁白蟒,似玉石,似月光。 头宽一丈,身躯如井口,鳞甲雪白好似羊脂美玉,具体身形还隐藏在黑暗当中,不知长达几许。 鳞甲开合,有森森之声。 白蟒抬头,蛇信吐息。 “世间九为极数,晶体五十年一成熟,我已在此守护四百年,前八次成熟晶体统统入腹,不知这第九次会有什么不一样。” 想到这,白蟒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拟人神采。 有些激动,有些期待。 妖兽之躯,却住着个人类魂魄。 他原名柳相,来自天外。 前世一个007的社畜,在熬夜码字中猝死 。 闭眼到睁眼的时间很漫长,蛇类的脑容量不足以承受他全部记忆。 最开始的漫长百年光阴里,他遵循生灵趋利避害的本能活着,在本能的引导下找到此处山腹,吞食晶体。 随着吞食越多,柳相渐渐恢复全部神志,身躯愈发庞大,已经脱离寻常野兽,成为了妖。 原主不凡,柳相虽说不大清楚其中门道,但白蟒的天赋与血脉注定极高。 随着生命层次的蜕变,柳相也觉醒了独属于妖族的天赋神通。 还是两种。 最重要的一项本命神通名为:长生。 寿元无穷尽,只要别作死,不吃不喝也能一直活着。 为了防止意外出现,柳相一直待在地底从未出世,这一躲就是近乎五百年。 身躯前伸,高高抬起头颅。 没丝毫犹豫,巨口大张,密密麻麻数以百计如钢针细长的尖牙显露,寒光烁烁,朝着头顶晶体咬去。 “咔嚓咔嚓~” 一声声如岩石崩裂声响起。 不过几息时间,金黄晶体全被柳相吞咽入腹。 晶体看上去坚硬如石,入腹之后却化为一道道液体暖流。 柳相只觉着浑身臌胀,随着暖流流淌,能清晰感受到骨骼血肉的碎裂重组,过程酥麻又舒适无比。 等到高抬头颅重新低垂隐于黑暗。 一股无法拒绝的困意席卷柳相脑海。 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每一次吞食晶体都是这般模样。 眼眸低垂,光华熄灭,洞窟重归黑暗。 整整十年光阴。 等柳相再次醒来。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洞窟仿佛被岁月遗忘,永恒存在。 柳相晃了晃有些发懵脑袋,两只赤红眼眸从茫然逐渐清醒。 淹没于黑暗的庞大身躯开始弯曲舞动,腹部鳞甲摩擦地面,响声刺耳。 他已蜕变。 特别是眉骨之间,一片逆向生长的鳞片熠熠生辉,神异不凡。 似月光,似仙辉。 古语有云:龙之为虫也,眉间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柳相未能化龙,亦未成蛟。 这逆鳞只是雏形,却也杀力不凡。 等到整个庞大身躯自蛇蜕中脱离,柳相细细感受着体内变化。 血肉愈发健硕,筋骨更加坚韧,蟒身藏宏力。 “一瞬五百载,终于从米粒之光成为了皓月之辉。” 巨蟒俯下身躯,看向水潭倒映中的自己。 头颅更加宽广巨大,身形暴涨近一倍。 注视之下,不光是他有所改变,连那处寒潭也再无当初幽蓝。 水潭微光愈发微弱,寒气正在随着年月散去。 用不了多久,便再无神异可言。 蛇信吞吐,柳相将头颅紧贴水面,感受到寒气的变化后,心中叹息一声。 “看来以后是没方法安稳当条宅蛇了。” 法侣财地。 柳相是长生妖族,对于前三样需求可有可无,唯独最后一个地看得最重。 想要成长,就得有天材地宝,就得有适合自己沉眠的地方。 显然,这座山窟已经不大适合。 扭转头颅,两只如灯笼般的赤红眼眸望向洞窟出口方向。 “今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吧?” 鳞甲开合,有森森之声。 结果还没等他走出洞口。 就看见一个穿着山云彩秀的老人笑眯眯地突兀出现,无任何痕迹涟漪。 那老人抬起头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陆鸢,是这座山脉的山神,这次前来是与你做个交易。” 柳相神色冷漠,赤色眼眸明灭不定。 “你最好有事。” 陆鸢咳嗽两声,正了正衣襟道:“你吃了龙脉源晶,已经属于大山的生灵。” 柳相嘴角扯了扯,露出个拟人似的讥笑。 淡紫色竖瞳中一抹戾气一闪即逝。 陆鸢身躯一颤,也没了之前那份胜券在握的气势,开始好言相劝道:“龙脉源晶乃是一山多年气运凝聚而成,与山脉同根相生,属于不可多得的珍宝之流,你逃不掉这番因果的。” 柳相全身鳞甲铿锵作响,“所以呢?” 陆鸢眯起眼眸,“我帮你斩因果,你帮我做一件事儿。” “说说看?” “山里有座村子,现在还缺个教书先生,你很合适。只要你答应,我立即帮你消磨掉大半与大山的因果牵连,如何?好好想想,这笔买卖你稳赚不亏。”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我?” 柳相缓缓吐着蛇信,一双赤红眼眸如火焰缭绕,竖瞳变宽,似乎是在思考。 陆鸢默不作声。 没承认没否认。 柳相嗤笑,不过也没着急拒绝。 到了他这高度,对于冥冥之中的因果早有感应,陆鸢所说并非假话。 “那村里有什么?告诉我真相,我考虑考虑。” 让妖去为人开民智?这山水神祇还真是敢想。 陆鸢给出答案:“那村子承载了太多的气运,易出龙。你需要做的,就是收取那些气运浓厚之人为学生,庇护一二,至于村里其余人等命运如何,你不得干预,也不能吃人!!!” 柳相直起前身,俯视渺小佝偻的老人,最后又爬回原位。 “让我想想” 第2章 化形 山中不记年,恍恍无穷尽。 听枝头花开花落,看天幕云卷云舒。 臧符峰的大雪坪银装素裹,自那天谈话起,便多了条通体如玉的白蟒。 陆鸢从山神祠庙中掏出一大摞老旧藏书,留下句:有问题心声询问就行。 之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而柳相则是面对堆积起来几乎与自己盘踞时等高的“书山”愣愣无言。 记得前世里,自己一生积攒起来的墨水好像还没有这书山的百分之一吧? 虽心有戚戚然。 但书总归是要读的。 转瞬间,三年时光悠悠而过。 三年时光里,陆鸢与柳相讲述了很多事情,比如世界架构体系,与所谓仙人的境界高低。 柳相对比了下,没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毕竟没打过。 所谓书山也被柳相一扫而空。 记住是记住了,毕竟境界修为摆在那,记忆力想差都难。 很多时候,他都是以心念操控十余本书籍同时翻阅,将那些繁琐晦涩的文字记在脑海了。 可若想真正吃透,没个百八十年的工夫,根本无妄。 “这个世界的文字与前世古代有极多的相似之处,理解起来不算太难,就是数量实在太多。按照一些个记载来看,这方世界人族存在的时间很悠久,起码是万年往上。” 从未出过大山,读书是最直观了解这番世界的方式。 “南庆,北商,东沧,西楚,四大王朝之间又有无数小国作为接壤缓冲,这才造就了四足鼎立近乎千年的光景。” 书很多,比如圣贤文章,正统史记,民间杂剧,稗官野史,神怪演义,言情话本 甚至连一些被王朝封禁的风流艳本都能在书山里找到,而且占比还不少。 柳相对此没什么感觉。 一来是写书之人的描述太过文绉绉,写意而不绘景,光靠想象很难提起什么性质。 二来,那些可有可无的插图实在不怎么样,对穿越前手机里还有36个g,还全是种子的柳相来说,简直毫无观感可言。 总之,这段时间柳相很忙。 哪怕偶尔犯困,睡梦中也全是那些记录下的心中文字,一个个翻开,拼凑,最后试着去诠释其中含义。 这天,风停雪停。 陆鸢时隔一年再次现身。 还是那副模样,好似千年不曾变更。 这一次,老人手中多了枚青涩果子。 形如婴儿,却无五官之相。 陆鸢来到近前,用拐杖敲了敲柳相的白玉蛇鳞,嚷嚷道:“梦见哪头母蛇了?大白天睡觉,就知道做白日梦。” 柳相苏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蛇口大张,獠牙参差,令人头皮发麻。 陆鸢伸手将那枚散发着朦胧光晕的青涩果子递出,“我没想让你成为什么学富五车的才子,吃透十分之一就差不多了。喏!这是化形果,吃下去之后,你可以提前化形成人。教化民智一事迫在眉睫,可耽搁不起太长时间。” 柳相眼眸幽怨,顺带还有几分无奈的怒意。 “以后什么事情提前说清楚,不然我怕真有一天会忍不住拆了你这破庙。” 陆鸢不以为意。 化形果随着柳相的心神牵引悬停半空。 一口吞入腹中。 陆鸢搓了搓手,有些期待的问:“感觉咋样?” 柳相砸吧砸吧嘴,没啥滋味儿,“好像没啥感觉。” 一神一蟒,小眼瞪大眼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儿。 柳相忍不住怀疑道:“这化形果不会没熟吧?” 陆鸢一瞪眼:“胡说八道。” 转而小声嘟囔,“本来就没熟,但药效没差。” 柳相无言以对。 终于,半个时辰后。 先是柳相眉骨间那片逆鳞光芒大盛。 紧接着,光芒如涟漪荡开,层层伸展,直至全身鳞甲大放光明。 如昊月落人间,白光刺眼。 就连作为整座天王山脉山神的陆鸢也不得不眯起眼眸。 柳相好似被光茧包裹,一身鳞甲开始蜕变。 持续一炷香的时间,等光茧暗淡散去,柳相的人身模样赤果果的屹立雪坪之上。 体型修长,肌肤胜雪,黑瀑及腰。 每一块肌肉骨骼都恰到好处,而立之年的面容,脸颊如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十六块腹肌!更是清晰可见。 陆鸢一斜眼,往柳相的某个部位瞟了眼,嘀咕了句,“还挺大。” 柳相没搭理他,扭动脖颈,脊椎如黄豆爆裂声咯吱作响。 时间太久,连人身如何运作都快忘记。 紧了紧双手五指。 深呼吸一口气,有些怀念,有些伤感。 踩在积雪里慢慢悠悠走了几步,勉强算是重新适应了现在的人形之躯。 陆鸢捂着额头,摆了摆手,“别老晃荡你那玩意儿,大太阳底下遛鸟有伤斯文。” 柳相哦了一声,顺手别在腰上。 同时心念转动。 大雪坪上天地灵气如旋涡,朝着柳相这边汇聚。 化虚为实,凝物之法。 由纯粹灵气化为一件轻纱墨裳,自行穿戴在身。 青丝飘扬,黑衣如夜,好似茫茫天地中被人以浓墨点缀。 陆鸢摸索着下巴,嘿嘿笑道:“还以为你会化形成少年样,大道前程就在脚下,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等以后被人仰望了,估计谁都会对这样的少年心神向往,何等风流啊!” 柳相不置可否。 有想过,但放弃了。 今世的妖,前世的人,以妖化人,我还是我。 似乎是对柳相这幅卖相很是满意,陆鸢感叹道:“嗯,很不错,有我当年十分之一的风采了。” 柳相瞥了眼满脸沟壑,皮肤褶皱,身材矮小的老人,没在意这番抬高自己调侃他人的言语,而是问道:“什么时候斩因果?” “现在。” 陆鸢也没废话,只要柳相答应条件,他便会兑现承诺。 柳相又问:“什么时候去村子?” 陆鸢拂了拂袖子,“总得名正言顺才是。” 柳相抬起头,看向天幕高处。 化形之后,对于天地的感应愈发清晰。 微微眯起眼眸。 一道天雷自云海孕育而生,紫霄之气浓郁,杀机恐怖。 蟒蜕蛟,天道不允。 陆鸢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作态。 可随着柳相心念转动之际,天地之间好似出现一圈涟漪震荡开来,云层破晓,山野弯腰。 天幕上那刚凝聚成行的雷劫瞬间消散。 陆鸢是啧啧称奇,“你这天赋神通有点意思,有名字吗?” 柳相看了眼老人,微笑回道:“所求无不得,所欲皆如意。” “如意” 第3章 荣昌 天王山脉中段有处叫做宝鸡谷的地界儿,其内有村,名为荣昌。 就像穷人希望子孙后代能大富大贵 ,或者能够飞黄腾达,名字一途上就会被赋予厚望。 荣昌村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穷奇来了都得摇头那种。 也可以理解,毕竟身处大庆王朝最南版图,位置本就偏僻,又是个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能富裕起来那才是真的见了鬼了。 荣昌村门口开满了狗尾巴草。 作为荣昌村村长,老人蹲坐在村子门口的青石上,躲在榕树树荫下,大口大口的抽着旱烟,时不时吐出一口云雾,看向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官道土路。 清风拂过,驱走几分夏日炎热,吹动狗尾巴草轻轻摇曳。 老人的脸庞,黝黑,苍老,就像养育农家人几十年的黑土地,吐出一口烟雾,挠了挠脸,老人眼神中有些因为激动而颤抖。 恰逢此时。 有少年回村,背着背篓,手持长弓。 路过老村长身边时,荆黎问道:“村长爷爷还在等人吗?” 老人点了点头,在青石上磕了磕烟杆中的残余烟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老黄牙,“是咧!咱们村这下可有福咯。” 这下少年就有些好奇了。 今天运气不错,猎物不少,归家自然也早,难得有闲心逸致,少年就多问了句,“有福?” 老村长也是个健谈的性子,拍了拍身边的青石,示意少年坐下说话。 荆黎也没拒绝,放下背篓,坐在老人身边。 “前几日突然接到落叶城县老爷的亲笔书信,说是碎叶城有个顶着秀才头衔的读书人要来这开设学塾,以后咱们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了。” 说着,村长一张老脸笑容灿烂,就像一朵风烛残年却依旧盛开的山野老菊。 荆黎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世道,读书人很多,识字人更多。 但那些人,大多出身世家,或者是生于大都大城之中,才会有这份福运。 像他们这样的小地方,苦地方,谁愿意来呀! 村里唯一识得字,写得名的人,也只有老村长一个。 这还是多年下来与落叶城接触厚着脸皮才讨教得来的。 写诗作词显然不太够用,就连过年过节挂幅春联,都得走五六十里山路从城里买卖才成,一幅就得二三十枚铜板,都够换十个白面馒头了。 故而,文字的金贵程度,似乎不比逢年过节能有大鱼大肉上桌差了,犹有过之。 若是以后某家的孩子得到祖宗庇佑,能得个童生,秀才之类的头衔儿,那么就算是在人口数万的落叶城里也能挺直腰杆做人,见到县老爷都不用下跪行礼那种,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所以这些天,村长爷爷就是等那位秀才老爷?” 老村长嗯了一声,“是啊!咱们这虽说是小地方,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于是,一个难得有闲心的少年,与一位久坐不愿离去的老人聊起了家长里短。 老村长在村子里德高望重 ,对于后辈们更是呵护有加,可以说好些年里街坊邻居之间的鸡毛蒜皮,都是老村长出面给掰扯清楚的,威望高,受人敬仰。 说着说着,天色好像也要落幕。 老村长看了眼道路尽头,有些失望,“看来今天是等不着了。” 荆黎笑着安慰老人,“村长爷爷,好事不怕晚,反正村子都这样多少年了,也不差这几天。” 老村长转头,看向村里的炊烟袅袅,眼神悸动,“可是我希望你们以后别再这么苦了啊!读了书,起码多条衣食无忧的捷径路子可走,我这个老不死的死的时候也能安心些。” 荆黎不在言语,沉默无声。 如今,老村长已经七十高龄,虽说看上去精气神不错,但身上那股迟暮之气怎么都藏不住。 或许,老人也是想在闭眼前,看眼欣欣向荣的村庄。 就在二人即将起身离开时。 远处,道路尽头。 有一袭墨袍走来。 脚踩布鞋,步伐轻缓而沉稳。 一老一少转头望去。 只见那人走到近前,笑了笑,温醇醉人,自我介绍道:“老先生,你好。我叫柳相,以后是村子的教书先生了。” 与此同时。 村内,专门负责操办红事儿的公共祠堂后院,终年无叶无果的老梨树下起了一阵梨花雨。 一处简陋药铺中,唯一的赤脚郎中薛全抬起头,用仅剩的一只左眼遥望村口方向,神色凝重道:“好重的妖气。” ------------------------------------- 却说天王山脉前端的臧符峰之巅。 后世之人曾言:山高不可攀,恐惊云上仙。 没了白蟒盘踞的大雪坪上,天上又重新开始飘起了雪花。 这幅光景,陆鸢已经看了千年,再怎么诗情画意,此刻也只剩下麻木甚至是厌烦。 陆鸢自觉不是个脾气好的,拐杖重重戳地,一手朝老天爷竖起中指,骂道:“狗的,一天天除了下雪就是下雨,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老子都快得雪盲症了,真是没眼力见儿。” 然后,真——晴天霹雳。 “轰隆~” 大太阳底下竟有雷光轰鸣。 白日炸雷,必定有鬼。 陆鸢被吓得不轻,三尺胡须抖了抖,小声嘟囔道:“不骂了不骂了,也忒小心眼儿了。” 大雪伊始,漫天飞舞。 站在屋檐下,身后是自己那尊早已破败的泥塑神像。 陆鸢忽然笑了起来,感慨了句:“遥想当年,这时节,应该是儿童开心颜,纸鸢满天飞的光景。可惜喽,再也见不着了。” 年纪大了总是容易伤春悲秋,而且还是陆鸢这个岁数的,就算成了神祇也不例外。 那时候,自己还不是什么山神,大渊未亡,大庆哪来的大庆? 他坐镇天王山脉已经千年,而大庆的国祚不过八百年,神比国老。 “这柳相还真是有点意思,完全超乎预期,事情进展顺利无比,倒是轻松得很。” “不过,事情太好就不好了,还是得做些准备比较妥当。” 第4章 三不收一不教 荣昌村本就不大,满打满算百余户人家。 村里来了个教书先生的消息,只用了一个晚上便人尽皆知。 第二天一早,那座自建造起就是用来操办红白喜事的祠堂就已挤满了人。 大多手里提着自家最值钱的物件儿,或是兜里揣着多年积蓄。 都在眼巴巴瞅着后院那紧闭房门,却没一个胆子大的敢上前一步叩响门扉。 老村长则是站在人群前边和几个汉子维持秩序,以免他们这些粗人不懂规矩,惊扰到那位柳秀才。 坐在自己带来的小竹凳上,老人开始吞云吐雾。 从黎明到中午,人群非但没散去反倒是越聚越多。 带着自家孩子求学的妇人汉子,好奇观看的青年,闲来无事凑热闹的老人等等。 人一多,自然少不了嘈杂之声。 不过有老村长在,村民们这才收敛几分,将声音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 这时,有个胆大的年轻妇人蹲下身,对老人问道:“村长,你说这位柳先生学问大不大?既然都是秀才了为啥要往咱们这跑呢,穷沟沟里吃苦头,为个啥?” 这句询问,却引来了另外一位年长妇人的嘲笑。 “我说李寡妇,你该不会是想着这位柳先生是个相貌俊秀的青年公子,好以后凭借你那点可怜姿色去勾搭人家上床吧?告诉你,别美了,先不说这柳先生多大年纪,外头来的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 ,就你这连漂亮都算不上的脸蛋儿,也就比比我们这些黄脸婆还行,勾搭人家 ?也不照照自己的身段和模样。别以为抹了点胭脂就真把自己当城里人了,按照他们读书人的话讲 ,你这样的就叫做 ‘庸脂俗粉’永远上不了台面。” 一长串言语都不带换气儿的,听语气就知道,来者不善。 被称为李寡妇的年轻妇人转过头看去。 果然是那位向来最得理不饶人的贵林嫂。 要是换做其他妇人被这么说,估计当场就得涨红了脸,非得在口头上分个高下不可。 至于动手 ,大可不必。 光是贵林嫂那虎背熊腰的身段,还有那双如蒲扇般的大手,别说一般女子,就算是壮硕的青年汉子都得敬而远之。 李寡妇也不恼,刚想开口怼回去。 一旁的老村长出言喝道:“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平日里你们再怎么吵都好,但今天是咱们村大喜的日子,都消停点儿,别让柳先生对咱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长辈开了口,这下李寡妇自然没法找回场子,只好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 贵林嫂眉头一挑,春风得意。 不曾想老村长一碗水端平,转过头,对贵林嫂瞪了一眼,没好气道:“还好意思说别人,挺大的身板心眼这么小,梁子都结了这么久,李秀娘也忍了你一两年了,一点芝麻大小的事情,再这么不依不饶,要不要我让你婆婆跟你掰扯掰扯?” 贵林嫂脸皮子一抖,瞬间没了那股嚣张气焰。 李秀娘哼哼两声没了下文。 街坊邻居私下恩怨暂告一段落。 李秀娘继续询问之前关于柳先生的话题。 老村长磕了磕烟杆儿,笑道:“学问大不大不清楚,不过既然有秀才功名在身,又一身儒雅气,学问应该不会差了。读书人嘛,要么是在庙堂谈论治国良策,要么游学四方高山流水,怎么想的咱们这么猜得到啊!对了,秀娘,你家娃儿好像也满五岁了吧?刚好是入学的年纪,家树打小就聪明,没准识字读书之后也能当个秀才老爷。” 李秀娘想了想,讪讪一笑,“没事儿,又不着急,一两天的时间,耽误不了什么事情的。先看看再说 。” 她这次来,实际上更多的心思是想看看这位柳先生的学问大不大,是不是真愿意开设学塾教授学子 。 若只是个腹中空空,无几两墨的酒囊饭袋,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己儿子交到这样的人手里,那可真就是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对了村长,那位柳先生多大年纪?长相如何?” 一些个是仕途不顺的读书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让功名更进一步,所以,年纪的大小是决定学问高低的分水岭。 这是李秀娘从城里听来的,对于不对不知道,但起码有个依据不是。 至于长相如何 老村长呵呵一笑也没点破年轻妇人那点小心思,如实道:“柳先生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须发皆白,甚至要比你们这些看热闹的都要年轻,估摸着也就是个二十六七的岁数,相貌嘛” 搜肠刮肚,老村长似乎在毕生所学当中,找出个最适合柳相的词语。 大家伙儿全都盯着这别边,显然很是好奇。 沉吟许久,老村长忽然一拍膝盖,“丰神俊朗!对,就是个词儿。” 然后就齐齐收获一堆白眼儿。 他们这些粗人自然听不懂这四个字是啥意思,老村长说了等于没说一个样。 ------------------------------------- 祠堂后院种植有株梨树,梨树很老,枝干虬结。 老梨树在这时节,应该是青涩果子高挂枝头的光景,而后院里这颗比较怪异。 按照老村长所说,这株梨树好像从来无叶无果,终年开满梨花,花开花落,亘古不变。 柳相双眼紧闭,坐在梨树下的石桌旁。 似乎在倾听某人诉说一般,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随着一声轻笑,柳相睁开眼眸,黑色瞳孔当中闪过一抹深紫。 “谢了,村里大致情况已经明白,以后咱们就是邻居,还请多多包涵。” 举起手中茶杯,朝着老梨树敬了一下。 梨树无风自动,下起了一场梨花雨。 喝完杯中泛凉茶水,站起身,打开院门。 亲眼见到这位柳先生后,众人皆是哗然。 心中暗自赞叹。 赞叹其气质出尘,赞叹其相貌英俊,赞叹其秀才年轻。 特别是名叫李秀娘的年轻妇人,顿时眼睛一亮,笑颜如花。 柳相环视一周,嘴角笑容温和,但言语却不怎么友好。 “既然是由我来当荣昌村的教书先生,那就要立个规矩。” 众人竖耳顷听。 “我有三不收,一不教。” “一,没交束脩者,不收。” “二,看不顺眼者,不收。” “三,不是本村者,不收。” “还有便是,年纪大于二十者,不教。” 第5章 展翅的枭 荆黎,今年一十四岁,是村子地地道道的本土人士,祖宗八辈都在黑土地里刨食儿吃,他勉强算是有些出息的那个。 少年年少,却早早成为了经验丰富的猎人。 三王峰的进山道路上,少年手持牛角长弓,腰挎柴刀,背着背篓。 背篓里藏有箭矢。 少年算不上壮硕,甚至又清瘦,不过常年与麋鹿比拼脚力,身子骨异常结实。 若是入了山林,几乎与猿猴无二。 抬起头,看了眼清晨灰蒙蒙的天幕。 荆黎黝黑脸庞上有些阴郁之色。 看样子,今天有雨,而且不小。 猎人们有两大忌讳,在黑夜入山,于雨天停留。 山势险峻,一旦雨水太大,道路打滑,山石松动,遮蔽视野迷失方向等等。 若运气太差,估计都不用等雨停,他就得彻底埋葬在大山里。 可一想到家中卧病不起的娘亲,还有即将空落见底的米缸, 少年再次眼神坚定。 只能心底暗自祈祷。 希望老天爷给个笑脸,让这场雨幕来得晚些,来得小些。 人与大山相比,好似沧海一粟,毫不起眼。 天王山脉为人所知的区域总共分为四个个地方,最前端的臧符峰,与之相连的丰阴涧,紧接着就是宝鸡谷,还有最后的三王峰。 三王峰,多草药,古木,形如一把三叉戟,直入云霄,千年以来屹立不倒。这也是村里人捕猎和采药的绝佳山林,无大型野兽出没,毒虫之流。只要避开相应季节,危险就会小很多。 树荫下,清瘦身影快速穿梭着,身形矫健如猿猴。 一边估算着时辰 ,一边找寻前些日子放下的套子。 连续几个陷阱都落了空,这让少年有些心灰意冷。 捕猎一事,除了经验之外,最重要的是运气。 好在老天爷没吝啬到这份上。 最后三个窝子,分别收获一只山跳,一只野坤,还有一只夜鸮。 山跳之流不用多说,一刀背直接拍死放入背篓。 唯有那只夜鸮让少年犯了难。 鸮,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代表不详,属于污秽的代名词。 但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它们是守护大山的精灵,受村民敬仰。 能在黑夜中翱翔天际,无所拘束,被渴望自由的人们崇拜。 所以在村里人眼中,若是害死一头鸮,会引来大山的记恨。 村子不富裕,肉食自然稀罕,平日只能靠着进山才能偶尔尝点荤腥。 “要不要放它走呢?” 荆黎还在犹豫。 “槐叶城里有喜好养犬弄鹰的富贵人家,要是将这鸮卖出,起码也能有二三两银子,这样一来,娘亲治病所需的药钱也就有着落了。” 想到这,荆黎深呼吸一口气,对着翅膀被缠绕住的鸮歉意道:“抱歉,这次,容我不信鬼神一回。” 将鸮与山跳等塞入背篓。 黑云翻墨已遮山,白雨跳珠回声传。 下雨了。 先是雨打树叶,声响嘈嘈,好似天工发怒的前奏。 荆黎只是抬头稍稍看了眼低垂阴沉的天幕,脸色猛然一变。 不敢有丝毫停留,朝着某个方向快步奔走。 总算赶在大雨倾盆前走下山,荆黎脸上满是劫后余生又得福运的灿烂笑容。 “山跳风干成腊肉,省着点尝尝味道,足够一个月的荤腥了。明天去趟落叶城,打听打听谁家公子老爷喜欢豢养鹰隼,夜鸮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兜里暂时没钱,娘亲还等着草药治病,那只野鸡也不知道能不能跟薛瞎子换幅药材。” 一想到娘亲的病,少年脸上的开心便又淡去几分。 “薛瞎子也真是的,仗着是村里唯一懂点医术的赤脚郎中就这般坑人,好歹是几十年的邻里街坊,赚黑心钱就不怕遭报应。” 心中腹诽完毕,也回到了村子。 打开院门,少年扯着嗓子朝屋内喊道:“娘,我回来了。” 从孩子到少年,从未变过。 院子中央,有颗两人多高的桃树,青涩果子藏在茂密树叶的缝隙间,现在它们个头小小,等再过几个月,秋季末尾,便会是沉甸甸的光景。 “嘎吱~” 开门声响起,粗布麻衣的妇人走出门槛儿,似乎有些不太适应的抬手遮挡刺眼阳光。 看向少年忙碌的身影,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的清瘦妇人轻轻一笑。 她其实并不好看,就连所谓的小家碧玉都算不上。 但是那抹笑意,温柔如水,润泽人心。 少年拎着山跳与野鸡 ,转头对自己娘亲咧嘴道:“娘,这次进山运气还行,待会我就去薛郎中那换两副草药,薛郎中说了,您的病得吃药吃满四十九天才成。等娘亲您好了,咱们一起去给爹上坟倒酒。” 妇人抿起嘴角,缓缓点头。 吃了饭,少年提着野鸡走出了家门,去往薛瞎子那边给娘亲换两副药材。 妇人等少年走远后,来到水缸前,从竹篓里,放出那只夜鸮。 拎着手中,解开夜鸮腿上的绳子。 妇人亲亲呢喃到:“黎儿还是个孩子,还不清楚因果报应,他只是想让我这娘亲临死之前再过得好些,不得已才违反大山的规矩 。还请精灵勿怪,勿恨。”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有这样,咱们这些苦命人才能安稳的活下去,如果大山非要记下这笔因果账,那就由我这个妇道人家承担吧!只求我的孩子,能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大山有大山的规矩和禁忌,老一辈人的口口相传,有些是杜撰,有些则是事实。 听到女子这般言语后,那夜鸮竟是转过头,一双圆眼盯着妇人看了许久。 没有戾气,平静而已。 妇人忽然露出一灿烂笑意,“大山的生灵啊!你应该飞翔在天际,不该被人们的欲望而束缚双脚,无拘无束才是最大的自由,去吧!去看天幕的广阔,去看大地的无垠。” “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松开手,夜鸮展翅高飞。 嘹亮鹰啼响彻黄昏,像是在回应妇人,也像是得到自由的振奋。 妇人忽然伸手捂住口鼻。 咳嗽声因压抑而沉闷。 一声声一阵阵,接连不断。 等到她重新松开手,手心当中,猩红血渍刺人眼眸。 妇人没来由眼眶朦胧。 嗓音颤抖,带着愧疚喃喃低语,“黎儿本该也是无拘的鹰啊!” “是娘亲无用,对不起” 第6章 人字说 接下来三天时间,荣昌村的第一批学子已经确定。 适合入学的孩子不少,想要学字的人就更多。 可在柳相规矩筛选后,只留下六人。 为此,可有不少人在背后议论纷纷,义愤填膺。 柳相对此都视而不见。 在老村长的威望镇压下,这些微词也就渐渐小去。 下山时,陆鸢就说过,村里那些能够被称为种子的孩子,才是柳相该教授的对象 。 其余人等,全看柳相心情。 他是个善良的人现在是妖,却称不上博爱,也不是什么一视同仁的君子圣贤。 担任教书先生一职本就只是交易,画蛇添足的事情,柳相懒得去做。 所谓的种子,其实就是有气运加身的人。 柳相虽说境界未能达到能够亲眼所见气运走势的地步,但陆鸢也说过,只要是窍穴通达,先天清气多而浊气少,与众不同之人,都是外面山上仙家难得一见的修行胚子。 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种子,才能被村子气运所认可。 用柳相最简单的甄别法子来看,就是看见了,血肉香气比其他更加香甜的就是。 于是,用这法子,柳相在十几个孩子当中挑中了六人。 原本还有几个,不过年纪都过了二十,成了家,得为生计奔波劳碌。 第四天清晨时分,天还没亮,鸡尚未鸣。 从此改为学塾的祠堂内,六个小家伙早已安安静静坐在长凳上,双手叠放在桌,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等着先生的到来。 随着时辰过去,太阳从东边探出脑袋,打了个哈欠,将阳光洒落大地山河。 柳相这才伸着懒腰走入学堂内。 见到几个昏昏沉沉想睡又不敢睡的孩子后,柳相笑了笑,墨色长裳抖了抖,六个孩子只觉得清拂面,只是瞬间便驱赶走了所有的倦意。 孩子们齐齐起身,弯腰行礼。 这都是爹娘和村长教的。 手握戒尺负在身后。 柳相坦然受之,摆手后等孩子们重新落座,这才说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先生夫子,在我课堂上没什么繁琐礼数。你们要做的就是认真听,认真记,还有上课时间没我允许不能说话,不能打闹。要想发言举手等我点名,明白了吗?” 六个孩子再次点头,用稚嫩嗓音齐声回道:“明白~” 柳相满意点头。 穷人家的孩子,若不早点懂事,日子只会越发困苦。 所以别看这些最小四五岁,最大不过八岁的孩子。 年纪小,懂事多。 授课起来也不用太过心烦。 柳相拿起石灰石,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字——人。 “第一堂课,我也不去讲什么圣人学说,从最简单的认字开始。” 敲了敲黑板。 柳相看向孩子们,说道:“此字为‘人’。一撇一捺,看上去很简单,实则其中含义很复杂。“ “天底下所有的文字都只是一种意识的载体,能让我们不开口便诉说心中所想。这也是人族成为万物生灵之长的重要原因。” “知道为什么代表我们的‘人’字是此形态吗?“ 学子摇头,一脸茫然。 柳相继续道:“古往今来,关于这个字的是如何出现,如何被运用,最终被确定,一直众说纷纭。总体来讲有四种。” “第一、为造字之说。强调象形。撇比捺长出一点是人头,撇的其他部分组成左腿,捺为右腿,人得到基本支撑。两手从事生产活动,因位置不特定而省略。” “第二、为解字说,该说法强调人从事脑力活动的形象。人状如勾字,弯腰拱手向左方施礼。作揖的双手逐渐向下拉长,以致与右方主体成犄角之势而成现时的人字。” “第三、为世道学说,该说法强调人们之间必须紧密配合,才得以生存。用撇代表一部分管理人,即治人者,用捺代表其他劳作者,即治于人者,故撇比捺要长出一段,那是权力的象征。于是人成了社会的简化符号。 “第四、为成家说,该说法强调家庭的重要性。家庭中最重要的夫妻,夫是撇,妻是捺,他们互相支撑,组成家庭。” 最后一句盖棺定论,“至于究竟以哪个说法为主,众说纷纭,暂时得不到准确答案。你们只需要记住,人,是万物生灵之长,受天道庇护。” -------------------------------------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夜风轻柔,月光皎皎。 头一次当老师,也是头一次授课结束的柳相坐在梨树下,以花瓣陪茶,自斟自饮。 “我白天听了你的课,感觉挺有意思的。比陆老山神当初给我教授学问时有趣多了。” 梨树枝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个身穿雪白长裙的袖珍小人,身高不过一尺,小姑娘摸样,头顶还扎着两个可爱的丸子头。小姑娘笑起来时,脸颊两侧有浅浅酒窝,格外好看,见之者无不欢喜。 柳相放下茶杯,双手环胸,没好气笑道:“你就这么怕我?这都好几天了,真打算我在学塾一日你就待在树上一日?” 袖珍小姑娘双手托腮,坐在树枝上晃荡着粉嫩脚丫,笑眯起眼,眼眸弯弯,“没最开始那么怕了,不过陆老山神说了,妖精鬼魅不能轻信。万一你是装出一幅好妖摸样,故意骗我离开本体,就为了能饱餐一顿咋办?” 柳相继续笑吟吟道:“看来姓陆的没少在身后说我坏话啊!那你知不知道,我要真想吃你,就算你牵动这个村子的深厚气运依旧阻止不了。” 此话一出,柳相瞬间就后悔了。 果然。 生性胆小的小精怪嗖的一下没了身影。 任凭柳相以神魂如何感知都无法察觉小姑娘所在。 柳相无奈道:“骗你的,咋这么不经逗呢?” 于是,梨树高处的树冠中,小姑娘重新现出身形,眼神里满是惊恐,弱弱问道:“真的?” 柳相反问道:“你信吗?” 小姑娘可劲儿摇头,是真被柳相刚才那句话吓坏了。 一蛇妖,一树精,大眼瞪小眼。 第7章 钱梨 妖,诞生于人族之前,旧时天地的主宰者。 在灵气被发现且运用之前的修行路数,便是吞吐日月精华,凝练肉身。 上古时代,大妖遍地,肉身之强横,赤手摘星不在话下,重力而不重法,此身唯一,遵循本能。 这类古法妖兽被称之为蛮。 后来,人族诞生,大道倾斜,同时有人开创出炼气一途,至此,人族开始登天,走出那条煌煌长生路 。 炼气一途所带来的便利,能让只修行百年的人族就足以与千年妖兽抗衡。 久而久之,妖族纯粹古法逐渐暗淡,妖族修士当中亦有大才,将古法与炼气结合,诞生了灵妖,大大弥补了妖族修行漫长的缺点。 蛮兽,重自身,轻法则,修行缓慢,需要水磨工夫慢慢熬。 灵妖,重法则,一定程度上舍弃自身魂魄与肉身强度,修行成长迅速。 故而相比之下,灵妖成为主流,蛮兽之法虽有传承,但已被摒弃,难以见到。 柳相属于蛮妖,前期无法化形,也没有准确定义的境界高度。 小姑娘钱梨则属于灵妖,在下三境时就可凝练天地灵气,更快修行。 “你有名字吗?” 或许是逗弄一个心思单纯的小精怪,柳相难免有些尴尬,率先打破僵局问道。 小姑娘重新坐在枝头上,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叫钱梨。” “钱梨?陆鸢给你起的?” 柳相有些意外。 一般来说,妖兽给自己起名,都不会有姓氏一说,柳相这样的纯属异类。 小姑娘点点头,“是呀!我喜欢钱,又是梨树化形,所以就叫钱梨咯!陆老山神说很适合我的。” 柳相有些猜不透小姑娘的心思,再次问道:“喜欢钱?俗世钱财对我们来说意义并不大。” “对我们是意义不大,但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可就要比天大咯!我见过很多很多人,因为没钱痛哭流涕,神请悲苦。甚至因为没钱死去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哪怕对我无用,能攒就攒,万一以后能为谁买命,不是很划算吗?” 钱梨的想法很天真,却也是最纯粹的道理。 柳相无言。 钱梨看向他,继续道:“既然你说钱财对我们无用,为何你束脩还收这么贵,你知道吗?我听村子里的人说起过,一两银子就能买两石精米,那就是好多好多的大馒头呢。” “你教书是好事不假,但束脩太贵,村子本就不富裕,这番举措只会让他们雪上加霜,日子更难熬。” 柳相定的束脩是一两银子,每个孩子一两。 在这个物资没有飞涨的年代里,一两银子弥足珍贵,就算是落叶城那边的平民百姓,一年到头可能都攒不下这一两钱财。更别说穷山坳里的农户了。 柳相摇摇头,“钱梨,你觉着是一两银子金贵,还是识字读书金贵?” 钱梨毫不犹豫:“都金贵。” “是啊!都金贵!对于大人来说,他们得挑起家里的生活重担,识字读书这类关乎自己前程的事情,在家的面前也就微不足道了。对孩子而言,读书是希望,能够在幼年时,在最闲适的年纪有条更高的道路可走,能够有很大希望将以后日子过好。 “二者都很重要。” “但,钱梨,我相信你看了很久的红尘世俗,可关于人心,还是一叶障目。” 钱梨疑惑道:“啊?” 柳相笑了笑接着道:“就好像去买肉,掂量着铜钱,在肉铺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块不大不小刚好的肉食,价格不便宜,很是心疼,可的的确确出了钱,以钱换物,倒也安心。若是有个陌生人走到你面前,很随意的递给你块肉,然后不咸不淡的说:‘吃吧,不要钱。’这时候你会不会反倒觉着肉有问题,或是送肉之人不怀好意呢?” 钱梨很认真的思量片刻,然后郑重点头,“会的。” “天底下不要钱的东西都太贫贱。” “饶是学问也不例外。我可以不收束脩,甚至愿意贴钱去教书,但这样一来,那些孩子与他们长辈会不会觉着,反正都是免费的,学好了就是自己孩子有本事,学不好就是教的不对。” “这样很不好。我既然教了书,他们也愿意真心实意的喊我一句先生,那我就得对‘先生’二字负责任。” 稍稍抬起头,看向小姑娘他笑着说道:“现在懂了吗?” 钱梨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有些迷糊。” 草木精怪,若不逞凶行恶的话,心思大多单纯,就像钱梨,明明看了好几百年的村子世道,依旧无法明白人心。 柳相捻起一片散落石桌上的梨花,继续道:“没关系,人心驳杂,等你长大些,慢慢看,反正不着急。” 钱梨哦了一声,再无下文。 对于小姑娘,柳相有过些许猜测。 在凡俗成妖,却能抵御住血食诱惑,还能冥冥之中庇护村落,除非刚开灵智那会儿智慧就足够高,高到能够压过本性,不然整个荣昌村就得变成炼狱。 最大的可能,就是陆鸢在背后的顺水推舟。 让小姑娘化形后既能借助村子气运成长,又能侧面庇护村子安全。 无论是哪种,都让柳相挺意外的。 几天前头一次见到小姑娘时,被一眼看出真身的柳相可把小姑娘吓得不轻。 论境界,钱梨就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不过中三境最开始的归海境,柳相觉着自己一拳打哭十个小姑娘应该没什么问题。 像柳相所说,他若是想吞了小姑娘,她根本跑不了,躲不掉。 柳相是不能,也不想。 陆鸢神龙见首不见尾,境界实力究竟多高暂时不清楚,起码柳相看不清。所以不能以纯粹本心行事,不然就这荣昌村里的几个修行胚子,都够他饱餐一顿了。 不想,是因为他从本心里还觉得 自己是个人,虽是妖兽身躯,但灵魂还有人性的善意光辉在。 吃人形生灵,挺膈应的。 关于钱梨的根脚,柳相如今只是有所猜测,并未能亲眼所见,眼界不够,自然看不透真相。 “陆鸢这样的人,一看就是个老阴比,说话从来都只有半句,剩下的都得靠别人去猜。” 村子的气运从何而来?柳相可不相信什么风水学说,陆鸢提到的容易出龙,那肯定就不止一条,这个“龙”指的应该就是那些能够修行的种子。 柳相挑选学生,很大程度上,陆鸢都是想让柳相身上的龙脉源晶去加深那些修行胚子的气运,估计是提升修行资质和未来大道前程。 有了种子,自然还需要相应的老农耕种。 柳相抬头,看了眼月明星稀的天幕高处。 “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是想象中那般平静了。” 无论是柳相还是钱梨,归根结底都是妖族,他们的道不适合人族,自然无法传授。 陆鸢或许有办法,但他终究是一方神祇,根脚不合适,还有可能会破坏某种冥冥之中的规矩。 那么剩下的,能够为那些修行胚子传授法门的,也只有外面上山的仙师,或者是所谓大庆王朝的人。 就在柳相胡思乱想之际。 树冠高处的钱梨忽然开口道:“大白蛇,你的名字也是陆老山神取的吗?” 柳相摇摇头,笑道:“他?可没这么大的学问。” 柳相,相柳,古之凶神。 第8章 单手锤杀陆地神仙 荆黎这基本上三天就得进次山,每次所得不多,却也刚好能够给娘亲买药。 今天运气不错,进山最后时间遇到一头傻狍子,被少年三箭射杀。 扛着狍子走下山,少年脸上笑容灿烂。 天幕上,有鹰盘旋不停,等少年彻底离开大山,鹰啼嘹亮,回荡天际。 有了这头狍子,荆黎最少五六天都不用上山,可以在家安心陪着娘亲。 开心过后,荆黎又有些忧心。 “娘亲的病好像越来越重了,薛瞎子除了说加大药量,其他半句有用的言语也没有,看来还是得多赚点钱,带娘亲去城里的医馆才成。薛瞎子这个庸医,收了钱还治不好病,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儿。” 时间一长,未见好转,少年对薛瞎子的腹诽越来越多。 抱怨归抱怨,娘亲的病还是得医,脚下的路还是得走。 开缄日映晚霞色,满幅风生秋水纹。 少年在黄昏里打开院门。 却见到个比较意外的人。 开设学塾的柳先生不知为何今日来访,正坐在火堆旁,与他娘亲闲聊。 荆黎不敢怠慢,放下长弓与背篓,将狍子搁在地上,快步上前,对着柳相弯腰施礼道:“柳先生,您怎么来了?” 当初进村时,就是老村长和他给柳先生带的路,这位气质出尘教书先生,令荆黎印象十分深刻。 柳相没回答,瞟了眼地上的狍子道:“看来今天你运气不错。” 荆黎咧了咧嘴。 妇人眉眼温柔,为自己儿子拍去肩头灰尘,“柳先生这次来可是好事儿,赶紧做顿好吃的招待人家。” 没说具体什么事情。 不过少年还是急忙点头应下。 跑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既然是客人登门,而且还是村里威望仅次于老村长的教书先生,那荆黎可半点不敢马虎。 棒子粥配狍子肉,加上一碟子醋萝卜和花生,已经是这个家里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连碗筷都是少年精心挑选过,模样最新的那只。 上了桌,柳相也没客气。 大口喝粥大口吃肉,完全没拘谨。 这就让妇人和少年很高兴。 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教书先生抹不开面子,他若是拘谨了,连同主人家也吃着不痛快。 三人上了饭桌就只是安静的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反倒是在这样的山沟沟里遵守的人最多。 吃饱喝足,柳相最后一个放下筷子。 又与妇人攀谈一番家常里短。 起身告辞前,柳相对荆黎道:“陪我走走?” 少年看向妇人。 妇人点头,轻抿嘴角,笑意盈盈。 荆黎与柳相一同出了院门。 走在由黄土夯实的乡野路上。 教书先生走在前头,墨色长衫与黑夜融为一体,衣袂飘摇却极难看清。 麻衣少年跟在后头,头颅微低,似乎注视着脚下道路。 走出一段距离。 柳相回头说道:“刚才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跟你娘亲聊了些关于你的言语。” 荆黎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你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教出这么一个懂事的孩子。我了解了些你的过往,怎么说呢你很纯粹。对自己也好,对他人也罢,该有的恶念有,该有的怨念也有,当善大于恶,你就是个好人。这一点比较和我胃口。” “当然,如果只是如此的话,你这样的人,村里不算多,但也不少。我最看重的,还是你那份孝心。” 然后,柳相笑着对少年道:“我今天来目的其实很简单,看你顺眼,若是以后愿意读书识字我可以教你,但规矩不能变,一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一两银子,对于荆黎这样的家庭来说,太多太多。 多到现在荆黎在识字与银子之间果断摇头选择了后者。 对于这个结果,柳相没觉着有什么意外。 可能换个同样贫穷的人家来说,为了孩子的前程,就算是砸锅卖铁,都得凑出这一两银子。 但荆黎不能。 娘亲的病拖不得。 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了少年一个人的肩头,已经将他压得快喘不过气来,要是在多少这么一道,荆黎知道自己扛不住。 柳相负手而立,背对着少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规矩不能坏,束脩的钱还是这么多,不过你可以慢慢还,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也是因为知道你不会答应,才没在院子里当着你娘亲的面说。好好想想。你还有几年时间,过了二十,再怎么顺眼我也不会再教。” 修行胚子一旦到了二十成年还未练气开山成为炼气士,那么所谓天资,就会随着世间浊气渐渐填满所有气府窍穴,最终沦为普通人。 这样的人,不值得柳相去庇护。 谈话结束,少年返回家中。 走在去往学塾路上的柳相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侧方的黑暗处。 那个被村里人称之为瞎子的薛全,正抽着旱烟 ,眼神不善的盯着他。 柳相与之对视,“该称呼你为薛郎中,还是神仙老爷呢?” 薛全点点头,“一只妖,知道的还挺多。” 下山之前,陆鸢跟柳相说过村子的格局,以及这位薛全的真实身份。 不过让柳相比较好奇的是,薛全为何会现在来找自己。 “有事快说。” 柳相很干脆,要么说事儿,要么滚蛋。 薛全扯了扯嘴角,盛气凌人“你收那些修道胚子做学生我没意见,但荆黎你不能动,否则” 柳相叹了口气道:“不能好好说话?” 薛全更是直截了当,“别逼我来一场降妖除魔。” 柳相忽然笑了,温暖和煦,言语却不退半步,“求之不得。” 于是 。 下一刻! 两人身影骤然从原地消失。 说打就打! 天王山脉更南边的荒芜大山。 有人显化天地法相,高达百丈,身穿金甲,手托七彩琉璃瓶,恍若神人。 琉璃七彩映照天际,光辉灿烂,七座荒芜大山拔地而起,以雷电为锁链相互衔接,成天时地利之势,誓要将某头白蟒彻底镇压在黄土之下。 结果这般通天彻地的恢弘画面,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给直接打断,这还是柳相未显化真身的前提下。 那尊金甲神人法相更是被砸入地底数十丈。 最后。 柳相再次出现村子原地,手中提着晕死过去的薛全,随手丢弃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灰尘。 不屑道:“看着挺唬人,结果是只纸老虎,陆地神仙就这?不大够看啊!” 若天底下那些站在山巅的仙人都是这幅德行,柳相觉着自己都能单手锤杀之。 第9章 山不动 风不止 某天中午时分。 那个长年养病的妇人突然到访学塾。 刚好是上课时间,妇人也没去打扰,就这么站在阳光里,闭着眼眸,聆听那些学子跟随先生念诵的朗朗书声, 惨白病态的脸颊上神色恬淡从容。 等过了放学的时辰。 孩子们一窝蜂跑出学塾。 柳相来到院子里,朝着妇人点头打招呼。 妇人道:“柳先生,能不能聊聊 ?” 柳相嗯了一声,“可以。” 坐在后院梨树下的石桌旁,沏好茶水各自斟满。 妇人见过很多城里人的心思玲珑,也看过穷人内心的朴实,虽目不识丁,却懂得许多难以言说的学问。 妇人道:“前些日子梨儿跟我说了先生的好意,这次来是答谢。” 说着,妇人施了个万福。 家中没钱,就只能以这样纯粹的礼貌当做谢礼。 小姑娘钱梨,不知何时出现在妇人头顶的树枝上,晃荡着脚丫,听着这边谈话。 只要她不想,像妇人这样的凡俗之人就算近在眼前,依旧见不得。 柳相朝着小姑娘笑了笑,然后对妇人道:“所以呢?你如何想?” 妇人毫无征兆突然说道:“柳先生应该来自大山,对吧?” 有些话,知道就好,没必要完全说透。 这是妇人以前跟随自己男人与落叶城那边打交道时学来的道理。 柳相的揉了揉眉心,甚至都没否认,“薛瞎子还真是个硬骨头,算了,你既然知道了就不怕吗?” 村里能看穿他身份的,只有钱梨和薛全两个人。 看来薛全这家伙还挺抗揍,都这副熊样了,还能张嘴乱嚼舌根。 至于暴露身份会不会影响到以后的授课,陆鸢既然这么在意村子,到时候肯定会出手解决,还用不着柳相来操心。 妇人轻轻点头,得到某个答案后,连端起茶杯的手都在颤抖,“说不怕是假的,不过我没几年的活头了,早死晚死的事情,这样多想想,好像也就没这么怕了。” 柳相点点头,“倒是看得开。” 妇人的身子骨,柳相透过皮囊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病入膏肓。 凡俗根本救不了。 “所以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柳相抬起头,微笑着与妇人对视。 瞳孔渐渐变化,成为紫色竖瞳。 一袭墨衫,俊朗非凡的男人,这一刻妖异怪诞。 妇人汗毛倒竖,寒意沁透到骨子里。 不过她还是咬着牙说道:“我们祖祖辈辈在大山里生活数百年,对于大山的生灵充满敬畏,柳先生虽不是人族,但我相信,您不存害人之心。” 柳相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就这么安静的听着。 “柳先生与我孩子的谈话我知晓,我只求先生能收下黎儿,为他往后日子多出一条更好的选择。” 言语最后,妇人脸色一阵泛白,鲜血涌上咽喉,却被她用手死死捂住口鼻,不让半点血迹玷污这座被村里人视为希望的学塾。 柳相没回答,伸出手,刚好有一片梨花花瓣飘落手心。 随着手掌一阵白光闪动。 柳相将那梨花递给妇人,“吃下去会舒服些。” 妇人没任何迟疑,放入口中咀嚼两下咽下肚子。 果然,花瓣入腹,一股清凉蔓延四肢百骸,赶走所有疲倦,痛楚。 妇人深呼出一口浊气,眼神比之前明亮太多。 她忍不住感慨道:“好久没这般轻松过了。” 柳相摆摆手,“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足够了。” 妇人嫣然一笑,心满意足。 最后,在妇人离开院落前,柳相道:“只要荆黎愿意,束脩不少,读书自然不难。” 妇人款款离开。 ------------------------------------- 小姑娘坐在枝头双手托腮,树下的交谈,悉数被她收入耳中 。 她忍不住问到:“既然那妇人知道你的底细,为什么不求你根治她的疾病呢?” 柳相笑着解释道:“因为人情只有一个,如果她为自身求了,那么我就不会收荆黎为学生,善缘是善缘,一旦她开口,这桩缘法也就走到了尽头。” 荆黎的体质很古怪,古怪到令柳相都有些好奇。 十四岁的年纪,若看表象资质其实很一般,甚至只能说是勉强。 但少年体内,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儿。 柳相问过陆鸢那是什么。 陆鸢只是笑而不语,没给出答案。 钱梨歪了歪脑袋,有些茫然不解,“活着不比劳什子的前程要好吗?” 在小姑娘眼里,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资格去看未来风景。 他们这些妖,还有山上那些仙人,不都是为了一个大道长生而不停攀登吗? 生命不比所谓前程更贵? “谁说不是呢?能活自然无人想死,妇人若是求,我自然会救。可一旦救了,她的孩子注定这辈子就只能留在大山里,运气好些,当一辈子的猎户,运气不好,可能就要莫名死在大山里。妇人作为母亲,为了孩子而舍弃自己最后一份希望,这样的人值得尊敬。” “不过尊敬归尊敬,我却不会过多做什么。” 然后,柳相举起一杯茶水,朝着臧符山的方向遥遥举杯。 陆鸢,这位山神老爷的心思可真够多的。 不但以交易让柳相帮忙守护那些“种子”,还想让柳相心甘情愿的庇护村里百姓。 这手段,不可谓不高妙。 不光是这妇人,以后村里只要是与柳相有过交集的人,都有可能被陆鸢作为让他心生恻隐的棋子。 柳相喃喃道:“想让我本心节外生枝?只要我不答应,无论苦难也好,善良也罢,对我来说,就好似过眼云烟。山不动,风不止。心坚神固,外物不扰其身,不扰其形。” 臧符山之巅。 陆鸢手指掐动,啧啧称奇,“呦呵,大长虫还能看到这一步?有些麻烦呐!” 捋了捋三尺胡须,他自顾自说道:”不过也没关系,五百年还早着呢,慢慢来。” 随即转头,看向三王峰方向。 陆鸢眼神深处浮现一抹忧心神色,嘟嘟囔囔道:“时间快到了,也不知道柳相还不来得及,但愿大庆那边别出什么幺蛾子就成。” 第10章 家树 按照村子的族谱来算,赵,为大姓。 在柳相收取的六名学生当中,就有五个以赵冠名。 赵家树,是六个孩子当中年纪最小,也是最聪明的那个。 柳相最开始的三个月里,每天早晨教授三个字,下午都会带他们前往小河边,以木棍沾水,在木板上书写文字。 没法子,村子很穷,毛笔纸张什么的暂时别想,只能另辟蹊径就地取材。 赵家树记性最好,也最为刻苦,几乎柳相所授尽数学之。 赵家树脾气很好,哪怕在学塾里受了欺负,也没想过回家找娘亲或是找先生告状。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 柳相刚踏入学堂。 就看见鼻青脸肿的赵家树和六个孩子当中年纪最长的小姑娘,双方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骂咧咧,显然是打过一架后还不服气那种。 柳相一手一个小脑袋,暂时止住了这场恶斗。 “怎么回事?” 然后,在七嘴八舌的嘈杂言语当中,柳相算是理清了前因后果。 赵家树是李秀娘的儿子,妇人年纪轻轻守了寡,又是村里唯一一个用胭脂水粉的女子,这么些年背后的阴阳怪气可不少。 顺带着,赵家树也遭受牵连。 不过碍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居,也没谁会当面说这些冷言冷语。 可随着学塾开设,赵家树的聪明伶俐被摆在了明面上。 一时间,对比自家孩子,可能是出于嫉妒,不少村里人对这个孩子的身世又开始一番编排,顺带还杜撰了不少关于李秀娘的“亲眼所见。” 而那个小姑娘呢,也是学着自己爹娘的神情言语在课堂上大大咧咧复述了一遍。 小姑娘可能是调侃,也可能是觉着好玩。 但听在赵家树耳朵里,那可就是赤果果的羞辱 。 江湖规矩,祸还不及家人呢。 于是,原先就咋不看得顺眼的二人,来了这么一出大打出手。 等到一天课业结束。 柳相将两个孩子单独留堂。 手握戒尺,柳相道:“你们二人各自伸手。” 赵家树看上去比较凄惨,顶着两只熊猫眼儿,一脸的不服气。 不过碍于先生威严,还是乖乖伸出手,摊开手心,等着戒尺落下。 小姑娘高高仰着脑袋,时不时朝赵家树这边挑眉,好似在说,不服气?放学接着单挑。 赵家树年纪小,气力方面吃亏,可面对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小姑娘愣是不带怂的,抬了抬下巴,等着! 柳相对着两个小家伙头顶就是一巴掌,气笑道:“怎么着?当着我的面还想来场武斗?” 说着,柳相下手可半点不留情面。 各打八十大板。 一顿板子挨下来。 小姑娘垂头丧气,手心红肿。 赵家树神采得意,不疼不痒。 等到两家大人过来接人。 说过了事情原委。 小姑娘的爹娘也知道理亏,悻悻然离去,没半句怨言。 倒是赵家树的娘亲,名叫李秀娘的年轻妇人撸起袖子,似乎想为儿子讨个公道。 还是赵家树死死拽着娘亲衣角,这件事情才得以平息。 想了想,柳相单独将赵家树留在课堂里。 年轻妇人在门外等待。 没等柳相发话。 赵家树便低着头,略带委屈的说道:“柳先生,我知道错了。” 柳相和煦一笑:“错?错在哪了?” 赵家树顿时语噎,憋了半天才不确定的回道:“不该与人动手?” 柳相笑容玩味儿,“你真这么想?” 赵家树不说话,咬着嘴唇,眼神倔犟。 自己错了吗?孩子哪怕还小,懂得文字道理还少,但教训一顿言语侮辱自己娘亲的人,他不觉着自己错了。 也就是碍于先生威严,这才说出违心之语。 结果柳先生你还问我错在呢?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柳相笑了笑 ,“我没说你错,你也觉着自己没错,那么你承认的错是指什么呢?” 赵家树抬起头,瞪大眼睛。 柳相一挑眉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孩子顿时喜笑颜开。 言语的最后,柳相递给孩子一本册子,手抄本的《千字文》。 走出学塾大门儿。 李秀娘牵着儿子的手跨过学塾门槛儿后,对着那位停留在屋檐下的墨色长衫弯腰致礼。 柳相微笑点头,然后迅速闭上眼,好似听那风起风落声。 村里妇人的由于上下田干活,又是夏季,衣襟大多宽松。 柳相的目力不说别的,几丈距离之内,一切清清楚楚。 瓜熟垂落如石钟,姹紫千娇一捻红。 柳先生这般神态,妇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墨衫,又低头,却见不到脚尖。 由水粉涂抹的白皙脸颊上顿时出现一丝羞赧,转瞬即逝,笑意嫣然。 走在回家的路上。 李秀娘问赵家树,之前在学塾里,先生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赵家树顶着两只熊猫眼儿,蹦蹦跳跳,原原本本交代了所有言语。 李秀娘听完,满意点头,“看来这柳先生也并非迂腐之人。” 孩子颔首,深以为然,“柳先生上课可有意思了,每天还给我们讲故事来着。” 然后忽然又低下了头 ,“可惜今天因为这事儿,故事没了。” 李秀娘嗯了一声,拉长鼻音,问道:“故事讲到了哪来着?” 赵家树顿时来了精神,单脚站立,一手做竖刀状高举,大笑道:“大闹天宫!” 说的是有猴头不甘天命,逆行伐天的故事。 李秀娘一双眉眼笑开了花。 回了家,关上院门。 赵家树心血来潮道:“娘,您不会是看上柳先生了吧?没事没事,反正我都忘老爹长什么模样了,您要是想再找一个,我不介意,柳先生学问高,性子又好,关键长得还不错,村里看上先生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可不少,抓点紧儿,不然哎哎哎!娘,轻点轻点!疼~” 言语还没落下。 李秀娘斜眼以对,揪住孩子的耳朵,冷笑道:“赵家树!别逼我扇你。” 孩子连忙点头求饶,“娘,我知道错了,以后保证不说大实话。” 妇人额头缓缓皱出个井字。 这天,暮色降临前夕。 一阵阵屁股蛋儿开花声,与孩子凄惨哭喊声,在黑夜里回荡,此起彼伏,久久未散。 第11章 大雪白茫 庆历,元吉三十一年,秋末。 荆黎从薛瞎子简陋药铺里走出,神色忧愁,脚步飞快,不敢有半刻耽误。 原本想着只要自己多吃苦,多积攒些银钱,带娘亲去往落叶城的医馆,娘的疾病就能治好,能痊愈。 可天不遂人愿。 自入秋之后,妇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荆黎心底万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钱财可能并非办得成所有事情,但有时候,一二三两银子,就能买回一条鲜活人命。 “薛瞎子说了,这副药材能够帮娘亲补气培元,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荆黎,别瞎想,赶紧回家给娘亲煮药,晚些时候再进山一趟,争取多挣钱,只有有钱了,才能支撑得起药草损耗。” 这次,少年没再腹诽薛瞎子,是没心思了。 薛瞎子半眯着眼,蹲在门槛儿上抽着旱烟,用仅剩的左眼看着少年飞奔回家的背影,目有所思,最后竟然浮现一抹难以掩饰的愧疚。 作为村里唯一的赤脚郎中,中年岁数却如甲子老人的薛全坐在药铺门槛儿上,用仅剩下的左眼看着少年远去背影,叹息一声,似有愧疚,“人呐!只要自己想死,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了。” 这句话,薛全是在说给少年听,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可惜,荆黎远去,没能听到这番言语。 秋月末,桃树上的果实褪去青涩,变得通红水嫩,同时,落叶纷纷。 推开院门,荆黎不敢有丝毫停留,走入厨房生火煮药。 按照薛瞎子给出的步骤,火候,时辰,一步不差的熬煮草药。 趁着空档。 荆黎走进屋。 屋内除了些老旧家具之外,空无一物。 一声声痛苦咳嗽声在屋内回荡。 床榻上,妇人脸颊消瘦,眼窝凹陷,印堂漆黑,原本的满头青丝凌乱如草芥。 似骷髅,似恶鬼。 荆黎走到床边,为娘亲轻轻捋了捋鬓角发丝,柔声道:“娘,再等等,待会儿喝了药,就不这么难受了。” 少年尽力让自己的嗓音不那么颤抖。 可悲伤,总是掩饰不住的。 妇人伸出颤巍巍的手掌,手臂消瘦如桃枝儿,血肉无几。 抚摸着自己孩子的额头,眼神充满心疼。 妇人张了张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明明记得昨日你还是个小不点儿,怎么今天就长这么大了。” 眼神悠悠,妇人似乎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家三口。 那时候,真的很暖人心。 二月春风,桃花招展。 孩子坐在汉子脖颈上,汉子就会一边小跑,一边喊着:飞咯,飞咯 每当这时候,孩子都会很开心,咯咯直笑。 而妇人自己,坐在屋檐下,缝补衣物,看着这幅欢欣景象。 只可惜,随着汉子在丰阴涧落了水,天就塌。 妇人自己落下病根,终日只能与阳光和床榻为伴。 刚刚从孩子成长为少年的他,也被迫挑起家里的担子,这一弯腰就是好多年。 “有时候我在想啊,如果你别那么懂事是不是我也能安心些。” 妇人声音哽咽。 她是亲眼看着孩子挑起重担,肩膀磨破皮,流出血,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儿了 ,却始终 不肯放下。 也是因为孩子太懂事,妇人心头的愧疚,就像自己的疾病那般,随着日积月累,越来越重,越来越多。 孩子太好,搁在其他无忧家庭里,是幸事。 可搁在这儿,就是孩子自己的大不幸。 “你爹是个没良心的,老早就丢下咱们投胎去富贵人家享福,害得咱们娘俩儿在世上遭罪。不过你别怪你爹,他呀!曾经一边肩头挑起了家,一边肩头扛着咱们儿,他太累了。” 很多时候,都是妇人在说。 少年在听。 直到最后,妇人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用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看着少年。 荆黎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握住了娘亲的手,在自己脸上摩挲几下,然后放下,为娘亲盖好被子。 “娘,我去看看药好了没,这次,薛瞎子信誓旦旦跟我保证过,肯定管用 ,要是这病还不见好转,我就去砸了他那药铺。” 说着,少年已经转头,走出屋门。 却没直接去往厨房。 搁着一道木门,少年瘫坐在地,背靠墙壁,双手死死覆住脸颊,呜咽之声从指缝间渗出,断断续续,低沉哀伤。 屋内。 妇人没有力气再说话。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眼眸当中满是血丝的妇人双手合十,似乎想透过房梁屋脊,与老天爷求一件事情。 她张口言说,却了无声息。 只好默念道:“黎儿这么好的孩子,不应该一辈子吃苦受累。青天老爷在上,民女这辈子不曾愧对天地半分,请保佑黎儿往后余生,平平安安” 她这个做娘亲的,却成为了累赘,拖累自己孩子太多年,这样苦难的活着,不光孩子苦,她心底更加难受。 所以,与天祈祷的最后,妇人哽咽却无声道:“民女赵锦,求死……” 门外,少年捂着哭声,早已泪流满面。 ------------------------------------- 那座下了课的学塾。 梨树下,石桌旁。 柳相抬头,看着那副由某种术法凝聚出的镜面画卷, 小姑娘钱梨跳下枝头,落在柳相肩头。 两只小手揉着眼角,疏黄微的眉头皱在一块,神情悲伤道:“大白蛇,你不救人就算了,为什么还不让我救?好人不该有好报吗?还是你看中之人的娘亲,你真就没半点同情?” 说着,终于忘却害怕的小姑娘,对着那张英俊异常的脸颊拳打脚踢。 柳相面无表情,任由小姑娘胡作非为。 他淡漠道:“我看中的是荆黎,而非赵锦,她的死活对我来说无所谓的事情。再说了,天各有命,我们这次能救,哪下次呢?下下次呢?她终究只是凡人,生老病死,躲不了逃不掉。既然是她所求,又是老天爷的安排,就得认命。” 转头看向高耸入云的臧符峰,柳相继续道:“况且,关于村子之人的命运,咱们那位山神大人自有安排。” 庆历,元吉三十一年,冬至。 在深夜时分,大雪飘零,那个名叫赵锦的妇人,熬过了秋天,却在苍茫大雪中,缓缓闭上眼眸 第12章 红豆汤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年关,学塾早早放了假。 今日无事,柳相手持毛笔,按照自己的记忆一字一句抄录。 学子已经将基本文字认全,接下来的授课,就得用到那些圣贤的启蒙书籍。 柳相现在要默写的便是《百家姓》。 纸张与笔墨,都是这些孩子的束脩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方面,柳相没半点私心。 中午时分。 大雪稍稍停歇片刻。 钱梨坐在枝干上抬手,接住一片残余雪花,任其在手心融化,消散。 小姑娘好像很开心,摘下一片梨花,对着重重呼出口气,吹向远方。 花瓣飘落,与雪花一起,掩盖大地的泥泞。将人间伪造成一座圣洁的殿堂。 透过窗户,小姑娘朝屋内书桌上的柳相招了招手,“大白蛇,你不喜欢雪吗?” 柳相点头,又摇头,“喜欢,只是不喜欢雪天里的某个人。” 小姑娘就好奇地问:“谁呀?” 柳相伸手一指臧符峰。 钱梨做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柳相放下手中笔,摊好纸张,以免字迹未干。 站起身,走出屋门,对小姑娘说道:“去蹭饭,你要不要一块?” 钱梨转头,朝某个方向望去。 炊烟袅袅。 小姑娘点点头,一个蹦跳来到柳相肩头。 名叫赵锦的妇人走了。 村子穷归穷,但对于两件事儿,从不遗余力。 一是新生,有哪家生了孩子,饶是平日里有些恩恩怨怨的街坊邻居,也会带着礼登门帮忙,大摆宴席,每家每户多多少少了表心意。 二是死亡,不管是喜丧还是哀丧,按照村子的习俗,要停放两日,以供他人悼念,才能入土为安。 柳相带了礼。 一路行去,还没到门口,就见到人群扎堆儿的热闹光景。 讨论什么的都有。 不过最多的,是关于那妇人的生平。 年轻那会儿,赵锦可以算得上是村里相貌比较出彩儿的姑娘,性子温柔,在大家伙儿的印象里,好像赵锦还从未与谁红过脸,吵过架。 这在民风“朴实”的乡野里,很难得。 年轻时候,很多人都羡慕她的好。 可后来的遭遇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饶是如此,却没谁在背后说闲话。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赵锦,还是她儿子荆黎,亦或者不幸早逝的男人,都很好,太好。 做人做事很少能挑出半点毛病,故而就连那些最喜欢背后碎嘴戳脊梁骨的婆姨们,都有心没地使儿。 可能,这就是做好人应当得到的那份好处。 听着这些谈论。 柳相跨入门槛儿。 老村长坐在屋檐下,与薛全一块抽着旱烟。 老人作为村里最有权柄,也是最有威严的老人,喜事儿一般不参与,但白事儿的细节打点,基本都是由老村长亲自操办。 老村长见到柳相到来,麻溜起身,收起烟袋锅子,慢悠悠领着柳相到灵堂 。 至于柳相肩头上的小姑娘,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见。 按照规矩,先上香,再随礼。 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后。 柳相低头,望着双眼通红,跪坐棺木前披麻戴孝的荆黎,没说话,按照习俗规矩走完过程。 老村长大手一挥,对着全村人道:“柳先生在咱们村开设学塾已经是莫大恩惠,能前来吊唁更是给足了咱们面子,不光是现在,以后只要是咱们村的红白喜事儿,都不能收柳先生半颗铜钱。” 众人齐声叫好。 六个孩子的读书识字都是有目共睹的,文字的金贵谁都知道,对于这位在村子落脚时间不长的柳先生,大家伙儿都愿意打心底里敬重。 柳相苦笑,掂量了下自己手里的一两银子,无奈又塞入袖口。 也许只有这样的日子里,街坊邻里之间才会真正和睦,没半点私人恩怨。 就连向来不怎么对付的李秀娘和贵林嫂,都一块在后厨忙活。 柳相独自一桌位于角落,这一坐直到黄昏。 等到晚饭吃完,大多数都各回各家,只剩下几个妇人在忙碌收尾。 这时,赵家树端着碗酸汤走来。 搁上桌。 孩子咧嘴憨笑道:“先生,这是我娘亲最拿手的酸菜红豆汤,可好喝了,您尝尝。” 柳相微笑着揉了揉孩子脑袋。 抬起头,朝后厨方向看了眼。 刚好与年轻妇人的视线相触,李秀娘忙不迭低下头,那特意擦了胭脂水粉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绯红。 一旁看好戏的贵林嫂阴阳怪气说了句,“哟~大冬天的还有花猫发春呐?” 李秀娘哼哼两声没搭理她。 今儿个心情好,就不与粗俗横妇一般见识。 而柳相呢,则是失笑摇头,拍了拍孩子脑袋道:“替我谢谢你娘亲。” 孩子兴高采烈,蹦跳着走出远门,耍去咯! 肩头的上小姑娘忽然眼珠子急转,低头俯身在柳相耳朵旁说了什么。 语出惊人。 还在喝汤的柳相被呛得咳嗽两声,赏了小姑娘一个板栗,没太用力那种。 钱梨抱着脑袋一脸委屈。 这时。 对面的长凳上,薛全落座。 吧嗒吧嗒~ 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 汉子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左侧脸颊隐隐可见肿胀。 显然,那天柳相下手可不轻。 两人对视。 薛全的视线却在柳相的脸颊与肩头处反复扫视。 柳相以心声问道:“有事?” 薛全同样没言语出口,以心声回答:“荆黎这小子我看上了,你开个价儿。” 柳相笑意玩味儿,记吃不记打? “这事儿,你不应该是与陆山神商量吗?” 瞎了一只眼的汉子摇摇头,“踢皮球好玩啊?村里一代人当中,你已经收了赵家树这个资质最好的当学生,这是陆鸢的安排,我认了。但荆黎这小子论资质还不如你其余的那五个学生,为何你要偏偏抓着他不放?” 撇开表象,以纯粹山上人的眼光看待村子这批种子。 赵家树无疑资质最好,气海通幽,清气绕体。若说未来成就,一个陆地仙人,唾手可得。 其余五个学塾孩子资质要与之悬殊不少,只能说尚可,属于是那种大门派看不上,小门派可有可无那种。 荆黎资质可以说是最差的一个,年纪较大是主要原因,随着年龄的增长,清气逐渐消散,浊气入骨,若还不抓紧修行,二十一过,就成了凡夫俗子。 第十三章 头七 薛全,明面上只是个靠着一两手蹩脚医术的光棍汉,但真实身份却是截天宗的首席供奉。 全天下曾经有个被好事之人定下的山上宗门排名,截天教排名前五,宗门底蕴甚至可以与四大王朝分庭抗衡。 作为首席客卿的薛全,其境界修为自然难以想象,实打实的陆地神仙。 村子里有个暗地里的规矩, 每搁百年都有两个世外宗门前来挑选弟子,能够有幸被他们看上眼的人,搁在外面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之流。 例如赵家树。 只可惜,柳相在陆鸢或明或暗的授意下,已经收了赵家树为学生,外人可能不清楚这其中含义是什么。 但薛全知道。 陆鸢此举就代表着赵家树不可能被他或者另外一家宗门带走。 薛全呢,也不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最不起眼的荆黎。 只是没想到,眼前这条妖王竟不懂半点互留余地的道理,村子所有能够修行的种子全都要收入囊中。 若是搁在外面,薛全甚至都不愿多说什么。 打不过就喊人呗!大不了把副掌教搬出来狐假虎威。 可这是天王山脉。 臧符山上还有个顶着山神头衔儿,实则强到令人发指的陆鸢。 薛全在衡量。 “跟我说句实话,此举究竟是你临时兴起,还是陆鸢授意?” 若是后者,薛全虽不敢多说什么,但有些道理终归是讲。 若是前者,呵呵,一只妖王而已,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自己是打不过,但别忘了他背后那可是天底下数得上号的超级大宗。 钱梨境界比这两人要低,在刻意蒙蔽心声脉络的前提下,钱梨自然听不到,只能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左瞅瞅右瞅瞅,挠挠脸,有些忧愁。 说啥呢,咋还不能听呢。 柳相笑意玩味儿,“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无论是 赵家树还是荆黎,亦或者其余五个孩子,都是陆鸢刻意安排的,那么敢问阁下该如何应对呢?” 薛全脸色瞬间凝重下来,“那到时候来要人的就不是我了,而是换成那位最会打架的副宗主。“ 柳相啧啧出声:“那我倒是更好奇了,一位山巅高处的陆地神仙,竟舍得屈尊蛰伏村子十年百年光阴,最后就选了荆黎这么个窍穴堵塞的废物?” 薛全那只全是眼白的右眼转动,盯着柳相轻蔑道:“这不是你该好奇的事情。” 柳相耸了耸肩头,“这事儿我虽说看中荆黎,但最终,陆鸢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你说的更不算。” 薛全皱眉,“怎么个意思?” “咱们谈论了这么久,好像没听过荆黎自己怎么选吧?” 柳相神色忽然渐冷。 薛全道:“现在来跟我掰扯尊重二字了?” 柳相嗤笑一声。 鸡同鸭讲。 等了半天,最后一点性子都被磨没了,薛全有火气也得忍着。 柳相将酸菜红豆汤一饮而尽,砸吧砸吧滋味儿:“挺好喝的。” 化了人形就是方便,连味觉都有了,虽说现在吃与不吃对他来说都没意义。 柳相看了眼摆放灵柩的屋内,再转过身就此返回。 钱梨可不知道薛全是什么身份,什么境界。 小姑娘心思单纯归单纯可终究不笨。 “大白蛇,你和那薛瞎子有过节?” “没有,是他来找麻烦。” “那你别生气,他就一个瞎子,到现在还没能说上个媳妇儿,挺可怜的。” “嗯~你这么说,他好像挺值得同情的。” ------------------------------------- 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道里,荆黎算是不幸,也算是幸运。 不幸的是老爹早逝,失足落入丰阴涧,打捞上岸时,血肉早就被游鱼啃食干净,就只剩下半具骸骨,人死了,临了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也就是自那之后,娘亲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按照村里赤脚郎中薛瞎子的说法,少年娘亲年轻那会儿操劳过度,不知道休憩调养,精气神透支太多,老来身体亏空严重,这种病,有希望却难治,得靠时间一点点熬。 所以,从十岁那年开始,荆黎就开始跟随赵家树的父亲进山,采药能卖钱,下套子能填饱肚子。 说他幸运,是能一次次逢凶化吉,安稳活到现在,他至今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某次上山快下山途中,偶遇一只吊晴白额大虫。 那一次,年轻还小的他,面对虎啸震天,戾气暴虐的猛虎,连逃跑都是种奢望。 最后,他还是活了下来。 如今,娘亲也走了,荆黎悲伤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迷茫。 他不知道以后的道路该怎么走,自己独自一人又是否能够走的稳当。 “荆黎的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不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也不是什么孝道,而是那份吃得住苦,留得住福的寻常心。” 这是柳相离开前,与薛全最后的言语。 汉子原本是想直接找到少年交代所有的事情原委。 也是因为这句话,让薛全产生了迟疑。 直到头七那天晚上。 荆黎这才洗了个澡穿上崭新衣物,点燃了那盏从来都舍不得点的油灯,搁在桌上,做了顿多年以来最好的菜肴,少年自己却没动筷子。 打开院门,敞开屋门,饭桌上,菜肴的热气儿飘飘渺渺,油灯灯火摇曳生姿。 而少年自己,则转头躲进了厢房,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好似生怕回家的某个孤魂看见了他心生不舍,不愿投胎。 没人知道这天夜里那个名叫赵锦的苦命女子魂魄有没有归家,有没有再看自己孩子一眼。 其实荆黎很想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看着娘亲吃完最后一顿饭菜,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但,不能。 人怕鬼吗?是的,大多如此。 可有没有想过,其实许许多多我们所怕之鬼魂,却是他人心心念念之人。 父亲走得早,母子俩相依为命。 如今,母亲也走了。 荆黎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个世道上,他又何尝不是一个活在阳光底下的孤魂野鬼呢! 第十四章 剑胚 头七过后。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只是少了个整天等待少年归家的妇人。 荆黎还是那样。 遇见了人会笑着打招呼,背着背篓,入山出山。 趁着大雪未来之际,荆黎将家中晒好的药材搬送至学薛瞎子的草药铺子。 薛全今天破天荒率先开口与少年言语。 “荆黎,你信不信世界上有仙人?” 少年转过头,看向这个被自己腹诽过很多年的光棍汉子,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他相信世界上有神仙,也有鬼魂。 薛全直视着少年的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长凳,“待会儿我话会多些,你坐下听。” 荆黎没拒绝,安静坐下。 汉子叹息一声,“以前呢,我确实骗了你。你娘亲的病没法治,亏空太严重,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荆黎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那你知不知道,我之所以不告诉你实情,是你娘亲当初亲口叮嘱的?” 荆黎再次点头,“能猜到。” 他并不傻,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心底里还是期许着一份奇迹。 薛全抽着旱烟,吐出一口烟雾道:“当年你娘亲第一次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就来过我这铺子,知道没几年可活,也跟我叮嘱过瞒着你,就是再给你保留着希望,一份对过好日子的希望。” 荆黎没再说话。 薛全磕了磕烟杆儿,“以后有什么打算没?” “教书的柳先生愿意收我为学生,不过我自己知道,读书靠功名什么的我不是那块料,能 识字就行。再攒些钱,去落叶城看看有没有哪家铺子缺跑堂打杂的伙计,要是能学个手艺就更好了。以后等钱够了,我自己就想在落叶城开家铺子,娶个媳妇儿,生个儿子,安安稳稳,就是这样。” 这可能是他现在能憧憬的最大梦想。 薛全却笑呵呵道:“还是太小。” 荆黎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 薛全继续道:“想不想成为所谓仙人?” 荆黎愕然,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不确定的问道:“我?” 薛全点点头,刚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就看到少年的眼神变化,汉子愣是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荆黎的神情从不敢相信,渐渐变得肯定,最后用一种好似看病人的眼神看着汉子,紧接着摇摇头,微微叹息。 虽未言语出口,但这副神情做派,谁都知道荆黎作何想。 薛全放下烟杆儿,张了张嘴,却没有一个字出口。 因为他的视线余光里,院门儿那边,悄无声息的站着一袭墨衫,正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薛全识趣儿闭嘴。 闷头又抽起了旱烟。 荆黎转头,看见那位教书先生后咧嘴一笑,恭恭敬敬喊了声:“柳先生。” 柳相点点头,跨过门槛儿走到近前,拍了拍少年的肩头,“你去忙吧,我找薛郎中有些话要说。对了,记得过了年来学塾上课。” 荆黎灿烂一笑,点点头,重新背上背篓走出远门。 回望一眼。 墨衫如夜,白昼时分却被硬生生切割出一方别样天地,如幽冥,如深渊。 薛全铺子门口种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 大抵是入冬了。 红枣已被村里孩子摘完,只有三三两两瘦小丑陋的果子还挂在树上。 荆黎双脚稍稍用力,一个蹦跳伸手,摘下一枚通红枣子,擦了擦丢入口中。 生活很苦,可只要活着,就得寻常那一丝甜蜜。 背对着少年的柳相不自觉挂起微笑。 瞥了眼闷不吭声的薛全,没好气道:“没成想,咱们薛大神仙还是个嘴巴大的,什么事都能往外抖落。” 薛全不服气嘟囔道:“你不给,还不允许别人说了?” 柳相自顾自拿了个小板凳儿坐在汉子身边,问道:“这事儿我问过陆鸢,他给的答案模棱两可,我也拿不准,荆黎未来究竟是留在山里还是跟随你去往大商,都得看陆鸢老头的心情。” 薛全哦了一声,没再搭话。 “薛大神仙,能不能跟我说说看,荆黎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下血本的特殊之处?都愿意冒着被我再揍一顿的风险出口谈条件。” 柳相开门见山说出此行来的目的。 他当初愿意主动登门儿找到赵锦了解荆黎从小到大的心性,没有别的原因,真如他与荆黎所说,看得顺眼而已。 只是没成想半路杀出个薛全来。 所以现在,柳相对荆黎身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道更加好奇了。 陆鸢不说没关系,薛全肯定知情。 汉子听他这么一询问,顿时乐了,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这位教书先生人缘实在不咋地,陆鸢连这个都不肯告诉你?” 柳相轻描淡写道:“所以我这才来问你。” “我要不说你想咋办?” “打一顿舒缓舒缓心情。” “呔!你个长虫别欺人太甚。” 汉子勃然大怒。 柳相平静的看着他,那眼神好想再说:大点声儿,希望你待会儿还能这么叫唤。 薛全深呼吸一口气,没头没脑的来了句,“人族最开始的登天之路上,有人手持长剑堵在长生大道中间儿,一人一剑杀得人神变色。” 柳相附和道:“后来呢?” “后来因为太过嚣张,被围殴打死,骨灰都给扬了。” 柳相:“” “所以,荆黎是那人转世?” 薛全哼哼道:“放屁,他若是,别说陆鸢,就算是那位算了,反正没人护得住他。” 似乎是想起某种忌讳,薛全最终没提及人名儿。 柳相语塞。 薛全道:“天底下有修行路的存在,修行天才也随之诞生,而其中,根据无数修行脉络又将那些天才分成许多种。例如赵家树,就是那百年难得的琉璃道胎,清气绕体,根骨通透,修行起来事半功倍。而荆黎呢,不显山不漏水,却是那杀力最大的天生剑胚。” 柳相恍然。 还想多问些东西。 结果就被薛全不耐烦赶人了。 恶客登门,作为主人家,哪还有心思多聊什么。 柳相没强人所难。 乘着学塾放假,走一趟臧符峰便是。 第十五章 阵 这天,大雪呼啸。 无论是村子还是大山皆被银装覆盖,满目苍白,青松弯腰,飞鸟归巢。 村里人家家户户关好门窗,升起火堆,难得的清闲时光。 也是在大雪里。 柳相撑着油纸伞油纸伞,在上山厚重积雪上,留下一连串浅浅脚印。 钱梨坐在柳相的肩头上,双手托着下巴,哼着一首古老歌谣。 “ 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游天上月。 本欲带上花一朵,无奈山上百花谢。 灵山客,灵山客,群仙为谁来鼓瑟? 遥闻天上鼓瑟声,声声悲愤声声切。 灵山客,灵山客,舍身忘情情亦烈。 不闻雄舟从君走,唯见潮起潮又落。 ” 按照柳相给自己境界的大致估算,想要去往臧符山巅,不过一个念头的事情罢了。 可能是出于想看看大雪之下的山野,也可能是想纯粹多踩踩地上的积雪。 青年和小姑娘都收敛了气机,就这么结伴缓缓走在雪地里。 “大白蛇,你为什么讨厌山神老爷子呢?他明明人很好的,以前还经常下山给我讲故事来着,对村里人也好,对山间生灵都呵护有加。“ 钱梨看过很多年的村庄,也感受过大山的宏伟壮丽,能在这样的环境下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可见陆鸢对她的保护。 柳相笑了笑,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我的不喜,不是对他个人,而是某些事情。” 陆鸢对自己的算计,自己与他的交易,还有村子的势力交错,还是别跟小姑娘说为好。 这份天真与烂漫,太过可贵,无论是柳相还是陆鸢,曾经的他们都有过这么一份灿烂,但现在只能存在记忆中,所以才想让小姑娘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慢慢长大。 钱梨挠挠头,“不太明白。” 柳相道:“不需要明白。” “可是不明白我会长不大的。” “那你明白了就能长大了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 “既然不确定会不会,那么明不明白还重要吗?” “好像也不大重要了。” 青山巍峨,道阻且长。 风雪声盖过一大一小的言语声。 终于在第二天的黎明时分,看见了熟悉的大雪坪。 陆鸢还是那般,站在小小祠庙檐下,好似千年不变。 登上台阶儿。 陆鸢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轻轻拍了拍,“去玩吧!积雪都能把你捂严实了,争取堆出个大大的雪人儿。” 钱梨眼眸弯弯,两个酒窝极为喜人。 跳下墨衫肩头,小姑娘一个高高跳起,紧接着急急落下。 地面积雪上,就多了个小人窟窿。 “咯咯咯~” 银铃笑声回荡在风雪中。 陆鸢上下仔细打量了番柳相,似乎比较满意,点头道:“不错不错,比初见时多了几分人情味儿,这很好啊!起码有彻底摆脱妖兽本能的希望了。” 柳相双手环胸,呼出一口热气儿,“托你的福,现在我体内残留的那点暴虐戾气已经消散大半,更像个人。” 人与兽的最大区别,归根结底在于“规矩”二字。 兽以活着为最大自由,遵循本性行事,久而久之,心生暴戾。 这是本能。 人族自开智之后便有条条约束,看似是在画地为牢,不得自由,实则秉承天道。 善念与恶念并存,好似天地阴阳,相互调和,才会铸就出人族盛世。 柳相灵魂是人,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原主在体内留下的本能在最开始就影响着他,所以二人初见之时,柳相才会那般冰冷,才会那般不近人情。 陆鸢让他下山,为那些种子助长气运的同时,又何尝不是让柳相恢复人性呢。 老人抚须道:“但愿你能生出恻隐之心,这样一来才真正算是个人。” “别想,我就算当人也成不了君子圣贤,私心太重,这样挺好。” 陆鸢不以为意,“拭目以待。” 雪地里,钱梨吭哧吭哧滚动雪球,鼻头与发丝上都沾满了白色,朝着二人咧嘴一笑。 咱们各忙各的。 柳相微笑着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陆鸢,你不告诉我村子气运的真正来历就算了,我也不想深究。不过” 说着,他手指指向更南边的无数荒山。 “你得告诉我,那里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我每次上山都会有种被压制的感觉。” 不光是现在,从柳相神智补全后就知道,这大山不凡,好似在镇压着某种恐怖的东西。 陆鸢转头望了眼天王山脉更南的无垠荒山,有些唏嘘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柳相道:“洗耳恭听。” 天王山脉的格局很有意思。 臧符峰多山水迷瘴,路途艰难,山高路险,野兽毒虫具多,寻常人难以攀蹬,所以荣昌村的人对于这座山峰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荆黎亦是如此。 丰阴涧终年不见天日,虽称为涧,实则深而广阔,水流湍急,多鱼,是个垂钓的好地方。但暗礁极多,若是泛舟捕捞,凶险异常。 宝鸡谷四面环山,唯一一条官道在北边,不过山高路险,很少有人会往荣昌村这边逛荡。 最后的三王峰,多草药,古木,形如一把三叉戟,直入云霄,千年以来屹立不倒。这也是村里人捕猎和采药的绝佳山林,无大形野兽出没,毒虫之流。只要避开相应季节,危险就会小很多。 臧符峰是这位连村里人都不知道的山神立庙之地。 丰阴涧龙脉源晶凝结之地,养育柳相五百年。 宝鸡谷内荣昌村气运凝聚,每搁百年都会出龙。 最后的三王峰,藏有古仙传承。 村子以前的气运好似被人刻意压缩,前五百年毫不起眼。 这一切,都是陆鸢想要的。 “其实啊!天王山脉连同我在内,都是一座人造法阵,镇压以南荒山当中的某个存在。它曾经的名字被称为‘神’。” “曾经,我所在的大渊王朝,也就是大庆与西楚的前身,举一国之力,再联合四位最早走上仙路尽头的古仙人,一同将古神打落人间封印至今。神会败,却无法死去,所以才有了这座牢笼。” 第十六章 真相 柳相轻轻眯起眼眸,“神?” “人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说的可不是我这样的山水神祇,而是那些天生神灵,他们居于天外,俯瞰人间山河万万年。” 柳相再问:“那你让我选择最看好的种子是什么意思?” 有些真相憋了太多年,不如一吐为快,“随着天生神灵陨落人间,四位古仙也就此身死,可大道痕迹还在,其中三位被封存在了大山里,这就是三王峰的由来,它们一直等待着有缘之人来继承大道脉络。” 老人看向柳相,“龙脉源晶和村里气运都是钥匙,只有相互融合后才能得到传承。” “只有你真心愿意去为他们护道,龙脉源晶才能助长他们的气运。” “如今,古仙传承开启在即,你的人选确定了吗?” 二人之前就商议过,柳相下山需要挑选一位愿意为之护道的天才种子,等到古仙传承开启之际接受这份大道馈赠。 柳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任其在手心融化,“赵家树琉璃道胎,年纪也小,心性不错,关键脑子够用,这样的人要是成不了山上神仙,谁还能成?除此之外,名叫荆黎的少年也不同寻常,按照薛大神仙的话来说,是个天生剑胚,未来若能握剑,注定杀力非凡。这少年其实也很好,就是年纪稍大了些,按照山上人的说法,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后的修行道路注定困难重重。” 仔细听完这番言语,陆鸢颔首,“那么你最看好谁呢?” 柳相毫不迟疑道:“赵家树。” 陆鸢笑意玩味儿道:“确定不是因为他娘亲?说起来这小娘子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 柳相面无表情,“好笑吗?” 到了他们这个高度,其实对于所谓男女情爱看得很淡漠,修行之人斩红尘俗念不是没有理由的,牵绊太多,注定登高受阻。 况且,柳相现在半人半妖,不会对任何女子心动。 陆鸢的调侃也只是调侃,他摆摆手道:“玩笑结束,这困守一隅实在无趣,不如咱们打个赌如何?” 柳相也来了兴趣,”怎么个赌法?” “既然你这么看好赵家树来继承古仙大道,那么我就赌他继承不了。”陆鸢淡然笑着, 柳相呵呵一笑,“整座天王山脉都是你说了算,这个赌是输是赢还不是你一个念头的事情。” 明知必输的局,柳相可没有送钱的习惯。 陆鸢摇摇头,“既然这样不行,那咱们就定个规矩,你我从今往后都只能做分内事,比如我,只管看守山脉,比如你,除了那些孩子之外不得插手村子任何事情,一旦我们之间谁违反了规矩就是自动认输。放心,我这话还是有些斤两了,不会暗中作梗。” 柳相思量片刻,觉着还是有点意思,“那就说说赌注是什么。” “如果你赢了,之前约定的五百年期限减去一百年,如果我赢了,你就得在期限内庇护整个村子的安危,赌不赌?” 柳相眼神悸动。 五百年光阴对于长生的他来说并不值钱,但下山时间久了难免会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庇护那些气运种子和庇护村子,又没说干预其他村民的人生轨迹,只要保证村子在他镇守的五百年中存在即可。这对柳相来说都只是举手之劳。 于是,柳相点点头。 恰逢此时,两颗不过拳头大小的雪球分别朝两人飞来。 陆鸢不避不闪,硬挨了一雪球。 雪球溅开,山神老爷的须发更白。 而柳相则是伸手,刚好将雪球握在手中,没半点散乱迹象,手掌摊开,任其滚落在地。 原本看着山神老爷中招的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结果到了柳相,钱梨就渐渐笑声小去,撇撇嘴,大白蛇真没意思。 陆鸢也斜眼柳相,“咋这么没童心呢。” 柳相漠然。 两人矗立许久,看着漫天雪花飞舞,看着小姑娘一步步堆砌起半人高的雪人。 柳相突然问道:“是不是从我进入丰阴涧起,你就一直谋划这现在的事情?” “不是。” 陆鸢干脆摇头,然后说出个让柳相心神狂震的真相,“不是从你进入丰阴涧,而是从你坠落南部荒山时就已经开始了。” 五百年前,一颗天外陨星带着璀璨流萤滑破黑夜,遮盖银河明月的光辉,直直砸入南部荒山。 陆鸢甚至不惜违反当初画地为牢的约束,亲自现身查探。 陨星落地,四分五裂,从中爬出一条白蛇。 那时候原主刚死,柳相魂魄鸠占鹊巢,因为神智不全的缘故,他并不记得这一幕。 直到现在柳相才明白,原身不凡,竟然也是来自天外。 难怪。 两种本命神通。 长生不死已经是超越规则的存在,世间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大道尽头,柳相轻而易举获得。 第二种本命神通同样不俗,如意,如意,既遂我心,也可称为万法。 柳相感叹一声,“原来如此。” 陆鸢失笑,“说实话,当初眼睁睁看着你吞噬龙脉源晶,本来以为最后至多就是个中三境罢了,没成想就短短五百年光阴,你竟然硬是以蛮兽之路途比肩陆地神仙,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我虽说画地为牢千年,但以前也见识过很多妖族所谓的天才修士,可他们与你相比,云泥之别。” 天下境界九为极,而蛮兽则不然,大道路途截然不同,唯一能够参照的只有战力。 五百年光阴看似漫长,可在上三境的修士眼中,不过弹指一瞬罢了。 柳相则是利用这一瞬光阴直接成长到战力比肩陆地神仙的高度。 这等天赋天资,纵观看人族历史长河当中,也寥寥无几。 “那你看我具体能够比肩上三境当中的什么境界?” 柳相比较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属于无敌。 陆鸢轻笑道:“不大好说,不过那薛全是上三境之中的天门境,你的战力只强不弱。” 修士第七境天门境,得此境界者可观想远古飞升之门,上有仙法摹刻,若能领悟,成道不远矣。 “这才半蛟之躯便是天门,若是彻底蜕变,岂不是大道指日可待?” 柳相这般想着。 结果好似被陆鸢轻易洞悉一般,“蟒化蛟,蛟化龙,追寻的是生命层次的蜕变,与境界无关。” 这番话,让柳相心中那点激动的小火苗瞬间熄灭。 陆鸢继续道:“这类蜕变比较玄妙,虽说与境界无关,但却决定了你的最终上限。所以,若是有朝一日,能够遇风雨化真龙,那才是真正的无敌。” 第十七章 少年与孩子 今天,大雪停歇,老天爷吝啬的打开了光明。 阳光照在人脸上,有些暖。 荆黎背着半筐娘亲在世时做的豆腐来到赵家树的院子。 敲响门扉。 孩子裹着棉袄打开门。 见到少年后,赵家树一个蹦跳,朝着荆黎胳膊上就来了一拳,兴高采烈道:“姓荆的,你终于想起我了,咱俩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这么长时间不来看看我,你安得啥心。” 荆黎微微一笑,“家里今年富裕些,给你们送点豆腐过来。” 赵家树拉着荆黎进了屋。 李秀娘从厨房探出头,朝着少年点头打招呼。 两家人显然极为熟悉。 搬了两个小板凳儿,一大一小坐在屋檐下,以白豆腐配上一碟子腌菜,吭哧吭哧,少年与孩子下嘴飞快。 解决完一块,赵家树揉着肚子咧着嘴,“还是这味道。” 荆黎问:“学塾那边,柳先生教课严厉吗?” 听一些个去过落叶城的大人说,那些教书的先生脾气都严厉的很,动不动就给学生打板子,下手从来不算轻。 赵家树摇头,“柳先生可好了,不光学问大,脾气也温和,除非我们这些做学生的犯了错,不然平常就算落了课业也从不小题大做。对了” 说着,赵家树从自己怀里掏出那本手抄本的《千字文》,哈了口气儿,轻轻擦拭封面。 然后小心翼翼的递给荆黎,得意洋洋道:“诺,这可是柳先生看我聪明特意给的奖励,独一份儿,羡慕不?” 荆黎接过书籍翻开,瞅了一眼,嗯看不懂。 不过那些文字极为端正,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的连笔和带笔,就连荆黎这样大字不识一箩筐的门外汉,都真心觉着能看懂字形结构。 “荆黎,过了年你就十五了吧?该找个媳妇儿了,我看村西头的胖二丫就不错,那大腚,准能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我带他练字读书,咋样?” 荆黎挠挠头,“家里穷,没人看得上我。况且现在我也没想成家,等长大些再说。” 十五岁的年纪,在这样一个寿命平均不过六十的世界里,已经可以成家。 不过荆黎现在可没心思想这些男女情爱。 赵家树切了一声,“没意思。等你什么时候觉着合适了,我就去找娘亲算了,还是让媒婆去给你说亲吧!” 李秀娘多年的风言风语下来,饶是从未做过出阁的事情,但名声终究不大好。这一点,赵家树心里清楚的很。 同时孩子暗自发誓,要好好读书,等以后有了功名,看谁还敢在背后说他家闲话。 荆黎笑了笑。 他与赵家树其实很早之前就认识。 那时候,赵家树还只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 荆黎十岁那年,娘亲病重,田里的活计就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春种秋收,连吃饱肚子很苦难。 为了日子好过些,荆黎曾经求过好些个村里的猎户,结果没人愿意带少年上山。 不光是大山凶险,猎户的手艺一般都是代代相传,一个外人想学?怎么可能。 后来,是赵家树的父亲收下了荆黎,还将一身本事以及那把牛角弓教给了他。 也是那男人为了救虎口下的少年,死在了大山里。 所以,很多年来,荆黎都不太敢面对这母子二人。 愧疚这种东西,一旦产生,往往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这更是恩,得还。 李秀娘不是什么无赖泼妇,也从未对荆黎有过什么怨言,悲伤随着时间散去,两家人的关系反倒是愈加亲近。 这时候,李秀娘从厨房那端着一碗红豆汤走出,看了眼自己儿子,“赶紧,趁着热乎气儿没散,给柳先生送去。” 荆黎率先起身,“李婶儿,我去吧!” 赵家树拍了拍荆黎的肚子,一瞪眼,“咋的?想抢功劳?” 荆黎哭笑不得。 孩子屁颠屁颠跑到娘亲身边,谄媚的接过红豆汤,给荆黎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心领神会。 二人麻溜出了院子,身后传来李秀娘的喊声,“别玩太晚,天黑之前还不回家看我不扇你。” 赵家树嘿嘿笑着回应。 敲响学塾院门。 坐在梨树下正在抄录册子的柳相起身,打开院门。 “先生先生,我娘亲给你做的红豆汤,快趁热尝尝。” 柳相笑眯起眼,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接过那碗汤。 他看向荆黎,“你现在还不认字对吧?” 荆黎点头。 柳相低头跟赵家树说道:“趁着学塾放假,家树,麻烦你给荆黎上上课?” 孩子拍了拍胸脯,“不麻烦不麻烦,先生放心,我保证给他教会。” 雀跃着答应下来,拉着少年的手,二人一同与柳先生挥手作别。 柳相端着汤,望着一大一小背影,心里琢磨着,如果他们知道了关于未来命运的真相后会是个怎么样的光景。 思量片刻,柳相自顾自摇头失笑。 想这么多做什么。 时间尚早,抄书去。 距离村门口不远处的溪流旁。 赵家树先是用树枝在积雪上一撇一捺认真书写。 而个头更高的少年就蹲在旁边,神色庄重。 大功告成,孩子拍拍手,随后双手负后,抬起下巴骄傲道:“这是我从书上挑出来的一句言语,先生说有大道理的。” 荆黎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赵家树一咧嘴,差点暴露,急忙装出一副高深模样,“来,你跟着我念。”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荆黎跟着赵家树一一念诵,毕竟初读,晦涩拗口。 默默又在心中诵读几遍后,少年问:“什么意思?” 赵家树一脸得意道:“先生说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女子应该敬慕那些贞节贞操的人,男子应该效仿那些有才学、有品德的人。 知道自己有过错就必须改正,不能忘记自己所学的本领。 不要谈论别人的短处,不要依仗自己的长处。 信任别人要能够复信,器量大度才能包容更多的人和事。” 荆黎一拍脑袋,“这样啊!果然是好道理。” 荆黎的悟性不如赵家树,但愿意吃苦,一次记不住那就多读几遍。 随着日落月升,在年关前夕,荆黎已经将之前柳相教授的所有文字全部吃透。 第十八章年关 年关将至,饶是村里再怎么贫困,也都换上了崭新门神和喜庆春联。 要是家里有钱些的,都会为每个人置办一件新衣物。 就算家里实在拮据,也都会将衣物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在身。 新年新气象,赶走旧日愁。 村里孩子的欢声笑语如风铃,叮叮咚咚,随着风,传遍大道小巷。 可能唯一不大开心的就只有柳相了。 他本来是个喜欢清静的性子。 年关将至,作为村里德高望重的学塾先生,前来比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当然,这些人中,拜年是主要,想请柳先生动笔写下一副免费的春联是次要。 既能讨到好彩头,还能不花一颗铜钱,何乐而不为。 有些脸皮没那么厚的村里人,都会提上一点自家晾晒的笋干腊肉。 总之,柳相很忙。 好在老村长明白事理,自掏腰包送来三款油烟墨。 “柳先生,咱们村儿的人头发长见识短,小心思比较重,毕竟都在小心翼翼讨生活,没法子的事情。还请先生别怪罪,这三款墨是我拜托在碎叶城当事儿的熟人购买,品相虽说算不上多好,但也比寻常的好上不少,就当是这些天的润笔费。” 这世道,墨比钱值钱。 柳相也没拒绝,心安理得的收下。 后来,老村长还差人在学塾门口挂上了两盏大红灯笼,黑夜时点燃蜡烛,红火,喜庆。 转眼。 年关到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今日,学塾更加热闹。 原来,是听说柳先生要留在村子,家家户户都想请柳相到自家过年。 不过大多都被柳相拒绝了。 随着人群渐渐散去。 钱梨坐在柳相的肩头,摇晃着双脚,“大白蛇,你以前过过年吗?” 此话一出。 柳相的脸色似有追忆,似有哀伤。 “记得一些,大部分忘了。总之从前很热闹。” 钱梨挠挠头,嘟起嘴唇,百无聊赖,忽然转念一想,眼神亮起,“大白蛇,要不咱们去臧符山找山神老爷过年去呗!反正你我都无聊,山神老爷更无聊,一起搭个伙?” 柳相一翻白眼儿,“我和他八字犯冲,待在一块容易犯忌讳。” 黄昏将至,小雪伊始。 有个妇人带着孩子来到学塾门口,孩子站在红灯笼下睁大眼睛抬头仰望。 柳相开门后还没等开口询问。 赵家树便一五一十道:“先生,你一个人过年怪冷清的,要不去去我家一块儿,我娘做了好多好吃的。” 李秀娘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眼眸如水。 柳相本想拒绝。 倒不是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怕坏了自己的名声,柳相从不在乎这个。 而是担心因为自己的登门,会给他们母子两带来什么不好的言论。 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那些个碎嘴婆姨聚拢扎堆儿,最喜欢的可就是编排这些事情。 结果坐在他肩头上的钱梨学着他的语气嗯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清晰入耳。 原本还担心柳相有所顾虑的年轻妇人展颜一笑。 柳相毫不留情的赏赐钱梨一个板栗,小姑娘抱头嚎哭。 黄昏落幕。 今晚是守夜的日子。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 菜肴确实像赵家树说的那样极为丰盛。 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在这样的村子里太过难得。 也是从孩子口中得知 。 孤儿寡母这些年全是靠着城里开铺子的舅舅接济才吃喝不愁。 上了桌,李秀娘问道:“柳先生喝酒吗?” 村里有种自家酿的土糟酒,名为三秋。是村里人逢年过节必喝的一种酒水,连女子也不例外。 柳相摇头道:“从未喝过,还是算了。” 妇人有些失望。 这顿饭,与在荆黎家中那顿很不一样。 有赵家树这个小麻雀在,屋内像安静都难。 柳相斯文儒雅,细嚼慢咽。 妇人眉眼温柔,只是偶尔觉着儿子太过吵闹,悄悄以眼神威胁,那意思好像在说,再闹小心我扇你。 总之,这顿饭,很热闹。 临了,柳相拒绝了李秀娘一起守夜的建议,倒是以一本《劝学篇》换取了两壶三秋酿。 看着一袭墨杉彻底融入黑夜。 李秀娘轻轻叹息一声。 就好似刚刚伸出嫩芽的种子,彻底枯萎凋零。 ------------------------------------- 村子某处院落内,少年独自点燃油灯,坐在屋内,透过窗户看向天上明月。 一人对月,守护整个夜晚。 双手叠放搁在桌上,脸颊一侧紧贴有些泛凉的衣物。 以前从老人口中听过这么一句老话:人生本是一场远游,爹娘走后,只剩归途。 搁在以前,荆黎觉着没什么,人得活,日子得过,没时间去想这些连半颗铜钱都换不了的言语。 现在,少年懂了,清清楚楚。 天上月,光辉明朗,皎皎浩瀚,为世间所有人在黑夜中照亮前方道路。 从东边到正中,高悬天际 。 院外,有敲门声响起。 迷迷糊糊的少年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前去开门。 大半夜的,一般人可没这胆子。 荆黎却不一样,他还真希望门外的,是鬼而非人。 可惜,令他失望。 柳相晃了晃手中酒壶,“一起?” 荆黎勉强一笑,点头答应。 进了屋子,用两只陶碗倒满酒水,荆黎又从厨房内拿出一碟子盐水花生。 “听家树说你已经认得那些文字了?” 二人闲聊,无所拘束,在这样一个本该阖家团圆的大年夜,却像两只孤独山鬼。 荆黎道:“已经记下了,只是我这束脩钱” 娘亲在世时,家中那点微薄积蓄都已经拿来买药,束脩所需的一两银子,荆黎实在是凑不出来。 柳相先是对荆黎的好学表示赞赏,随后道:“规矩不能坏,别的学生都已经交付,一年一两,半颗铜钱都不能少。暂时没钱也没关系,我那院子有些大,冬天已过,残留积雪融化时的倒春寒太冷。没钱就出力嘛,以后学塾的铲雪和清扫都归你,以此来抵那一两银子。” 少年没犹豫,很干脆的应承下来。 银子他没有,但力气有的是。 第十九章 大庆皇子 庆历,元吉三十二年,春至。 积雪消融,树木抽芽,大山渐渐从冬眠中复苏。 三匹高头大马拉动车辇缓行在黄泥古道上。 负责驾驭的车夫是个精壮魁梧的大髯汉子,衣着袖口鎏金,其上更是绣有无数类似道家丹书之类的玄奥文字,寻常人可能看不出什么门道,若是行家里手,就能隐隐察觉,这丹书道衣下好似镇压着恶蛟。 车夫挥动马鞭,清脆声响在群山间回荡,悠悠不散。 马车内。 身穿一件华贵狐裘,相貌更是可以称得上是“绝美”的年轻士子,手握玉蟾,一手捻动其背,一手捂着口鼻打着哈欠。 年轻人对面,还坐着个老人正在闭目养神,须发皆白,一袭黄袍,道骨仙风浑然天成。 论姿色连女子都得暗自神伤的年轻男子百无聊赖道:“云老,那大渊旧南岳山君到底什么路数?走一趟天王山脉,不光有你和吴供奉坐镇,咱们身后还吊着三十六名天字阁的死士,以及两千铁洛坨精锐骑军,这待遇,估计咱们大庆版图上所有的中型仙家宗门都得俯首称臣,需要弄出这么大动静儿吗?” 男子实在有些不大明白,就这配置,除了那些陆地神仙坐镇的山门道场,都能轻轻松松给踏平了。 而且无论是三千铁洛坨,还是三十六天字阁死侍,包括云老和吴供奉在内,他们此行都是为了保护年轻男子的安全,而已。 这南岳山君有这么大面子?还是说那座凶名赫赫的天王山脉连国运鼎盛的大庆都得有所顾虑? 负责赶车的车夫隔着帘子听到年轻人的这番言语,不由轻轻一笑。心中则是不屑,一尊破烂神祇罢了,连为他封正的王朝都没了,能手段通天到哪去? “殿下,你如今才刚刚跻身塑胚境,对于很多被王朝秘密封存的神异之事所知不多,这旧南岳山君能够在大庆版图上割据一方近八百年不是没理由的,绝对不能小觑。此行许谨慎行事,这里不是皇城,由不得你胡来。” 想起那座盘踞一方甚至可以说自立为王的天王山脉,云老脸上写满了忌惮。 年轻男子的真实身份,乃是大庆四皇子刘钺,最受大庆皇帝宠爱,没有之一。 老人名叫云涟漪,皇室秘密供奉多年的仙人。 车夫同样不凡,是大庆王朝搁在明面上的武夫第一人,名吴用。 天底下人族的修行道路有两条,又分山上与山下两种。 山上有仙人,幽居深山不问红尘。 山下则有江湖,武人辈出,以力拔山。 光阴倒回两百年前,吴用与云涟漪这两个名字可谓是响彻大庆版图之内所有的山上山下。 由此可见,大庆那边对于这次的天王山之行,势在必得。 刘钺很年轻,刚刚及冠却已是九境当中的塑胚境,天生阴鱼相,男子身女子容,加上有王朝作为辅佐基石,未来大道成就注定不俗。 伸了个懒腰,刘钺不解的问道:“既然知道这天王山脉是旧朝遗留,还不愿与大庆俯首称臣,为何父皇不干脆派遣大军直接将其踏平,这样还更爽利些,哪像现在,在自家版图上我还得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 说起这个,刘钺显然有些不满。 从小在皇宫之中长大,又深得皇帝宠爱,刘钺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受过这等憋屈。 这次,云涟漪没再回话。对于刘钺的大言不惭就当是耳旁风,听过就算。 云老算是刘钺的半个传道人,以前修行都是老人一丝不苟的亲自指点,这才保证他能高枕无忧的登高修行。 所以,刘钺见老人不愿意继续搭理自己后,忽然转了个笑脸,“云老,我出京城之前,父皇告诉我的东西不多,您老人家能不能跟我透个底儿?也好提前安安心不是。” 云涟漪眼眸半睁半合,思量片刻,好似在心头挑挑拣拣,然后才道:“咱们此次前去,就是与那位旧南岳山君做笔买卖,成与不成暂时不太好说,不过只要是成了,咱们大庆王朝往后四百余年的国运必定会上涨不止一成。” 刘钺闻听此言顿时有些惊讶。 国运那可是牵连整个王朝的走向,当年不可一世的大渊王朝就是因为国运耗尽导致崩解,才有了后来的大庆和西楚。 让一座大王朝往后四百年国运上涨,就算是那些山巅的陆地神仙都做不到。 “啧啧啧,听您老这么一说,还真有些意思。” 刘钺原本百无聊赖的神情终于正式几分。 云涟漪笑道:“若能将这幢买卖做成,对殿下你或者我,都是大功一件。未来的夺嫡” “咳咳咳” 马车外,吴用连忙咳嗽两声,示意自己这位好友说话注意分寸。 云涟漪无奈摇头,“算了算了,不说就是。” 刘钺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没多在意,随手把玩儿着白玉蟾蜍,撩起帘子看向渐渐复苏的青山,没来由感叹一句,“青山妩媚,江湖多娇。” 忽然,马车前进势头猛地停顿。 吴用与云涟漪同时抬头望去。 天幕高处,云海翻卷,自中心处被硬生生割裂出一条宽阔道路,仙人御风远游,清风白云自行避让。 作为曾经大庆武人魁首的吴用扯了扯嘴角,狰狞笑道:“这帮子山上人,还真是欠揍得紧呐。” 说罢,大髯汉子站起身,刚要脚尖一点直上九霄,别的不说,敢在老子头上御风而行,活腻歪了是吧。 云涟漪这时出现在汉子身后,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看样子是补天教的人。” “补天教又怎样?这里是大庆,不是沧澜,还轮不到他们目中无人。” 吴用还想出拳,云涟漪摇头道:“算了,这档子口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收收心,任务要紧。” 见好友多次阻拦,吴用这才坐回原位,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刘钺仰头,朝着云海割裂的尽头眺望,低声道:“看来想要天王山脉机缘的可不止我们大庆一家。” 云涟漪也点头,“补天教既然到了,估计大商版图的截天宗也会在。” 刘钺道:“看来这趟起码不会无聊。” 第二十章 有客来 村子这天清晨时分,来了个紫衣凤钗的美艳妇人和一位独臂女子。 妇人体态婀娜,如水中芙蓉摇曳生姿,光是观看其走路时的丰腴背影,就能令无数男人遐想连篇。 另外的一名女子姿色平平,跟这人均黝黑的小山村相比,却也称得上是清丽。子年纪估摸着也就而立之年,就是一条袖口空空荡荡,怎么看怎么怪异。 最先跟二人打招呼的,是老村长。 老人抽着旱烟,有生之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两位女子,比之那些城里的高门大户还要华贵,似乎有些紧张。 老村长忐忑问道:“两位贵客到此有何要事?” 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主儿,得小心伺候。 那瑰丽妇人站在那就好似一朵妖艳牡丹,连看都懒得看老人一眼,好像多看眼这些贱民就会脏了自己的眼睛一般。 倒是那独臂女子比较好说话,对着老村长道:“我们是来拜见山神的。还劳烦老人家帮忙领个路。” 山神? 老村长有些迷糊。 土生土长几十年,从未听说大山有劳什子的山神。 而且拜神求福这种事情不是去城里更加灵验吗?往自己这山沟沟里跑什么? 独臂女子见老人这副神情,顿时皱起眉头,“天王山没有山神?” 老村长如实点头,“咱们这儿是小地方,信奉大山的精灵,从无山神拜祭。” 这下不光是独臂女子觉着有些蹊跷,就连那紫衣妇人都觉着莫名其妙。 “按照祖师堂那边的传信来看,不应该有错才对。” 心中这般想着,独臂女子深吸一口气,稍稍闭眼,神识瞬间散开。 她倒要看看这村子有何猫腻。 结果作为修士神魂衍生的心神视野只是触及到村子周遭地界儿,就被一股无形力量瞬间反弹了回来。 独臂女子连身形都出现些许晃荡,眼看不稳就要向后倒去。 紫衣妇人霎时出手扶住女子后背。 老村长不明所以,就是觉着眼前两个都属于仙子的女子,咋有些奇奇怪怪呢? 也就在此时。 柳相带着钱梨出现在村子门口,双手负后,手中还握着戒尺,一下一下拍打腿部一侧。 柳相先是对老村长道:“这是我两个以前的朋友,我来带路便好。” 既然教书先生都开口了,老村长也就没在此处多做停留。 等到村长走远。 柳相这才转过头看向二人开口道:“自我介绍下,我叫柳相,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陆鸢,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山神让我来待客,还叮嘱进村之后要守规矩,不然” 有些话,不开口比开口有效。 独臂女子没察觉到什么,见青年和和气气,肩头上还坐着个草木精怪化形的小女孩儿,微笑回道:“补天教弟子苏邑。” 钱梨大眼睛眨了眨,一直盯着苏邑,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至于那紫衣妇人,此刻只觉着后脊发凉。 因为眼前这个而立之年的教书先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妖王。 那点零星散落出的妖气,苏邑境界不够所以无从察觉。但她自柳相出现那一刻起,就确定以及肯定对方的身份。 山上对于妖与怪有三种称呼,对应三层境界的说法,由低到高,由弱到强,分别是妖修,大妖,妖王。 一尊妖王那可是能媲美陆地神仙的存在,不应该是隐于大山辛苦修行,或者干脆出山吞噬千万生灵吗? 怎么就不显山不露水的出现在人族村落里,还当起了教书先生? 紫衣妇人现在连口大气儿都不敢喘。 苏邑看向妇人,觉着有些奇怪,眼神当中带有询问。 柳相同样投去视线,笑吟吟的问道:“这位是?” 紫衣妇人如驮山岳,咬着牙强行挤出个笑脸,“奴家董璇玑,补天教执事,见过柳先生。” 柳相点点头,对这样的结果很是满意。 妖族气息本就是他自愿为之,泄露丝丝缕缕,也好让这补天教二人明白,别在村里肆无忌惮给自己找麻烦。 同时,柳相心中暗自思量。 截天宗,补天教,有点意思。 由柳相开路带领二人走了趟村内大小地界儿,最后跟村长找了处无人的安静院落安置。 ”二位,陆鸢说了,时辰未到,还请你们稍等一段时间。” 紫衣妇人董璇玑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 苏邑虽心存疑虑,但连自家执事都不敢啃声,她自然也就没了问题。 柳相微笑点头,这样 最好。 临走前,一直没说话的钱梨忽然朝苏邑眨了眨眼,挥手作别。 独臂女子只觉着好玩儿,同样与小精怪打着招呼。 出了门儿,柳相问道:“对那女子感兴趣? 小姑娘嘻嘻一笑,“她很干净,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很好看的。” 柳相脚步一顿,过了片刻又笑了笑,“心湖如镜?” 钱梨点点头,开心不已。 妖族修士,无论是蛮妖或灵妖,修为只要达到中三境后,都会觉醒一种或者更多种的本命神通。 例如柳相就是两种。 而小姑娘跟脚为草木精怪,也属于妖的一类。 她的本命神通很有意思。 名为玲珑。 能够直观修士心境变化。 与佛家所谓‘它心通’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自从钱梨化形那天开始,她便能看透人心之阴暗与光明,许许多多只能隐藏在心底阴霾之下的腌臜秘密,在她面前无所遁形,虽不能明确看清具体为何事何物何人,但存催的善恶清晰可见。 柳相的心境最简单,善恶对半分,称不上好,谈不上坏,不然钱梨也不会最开始那般害怕,现在也不会如此亲近。 独臂女子虽说摸样并不出众,可内心之干净清明,钱梨平生罕见。 故而,小姑娘才会这般开心,就好像看过太多带有瑕疵的玉石,缺点或大或小,终归不美,如今终于见到一颗洁白无瑕的璞玉,如何能不欢喜。 “既然如此,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女子可以免除一次死刑。” 柳相仰头望向臧符之巅,以心声询问过某事之后,柳相扯了扯嘴角。 以后的村子,不会这般平静了。 不过,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次开门接客已经是给还陆鸢的人情,以后赌约输赢之前,关我屁事儿。 第二十一章 薛全 也是同一天,刘钺一行人到了村子。 不过负责接引的是那个看守草药铺子的薛全。 中年汉子抽着旱烟,只是眼神斜瞅三人,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跟我走,在村子里安稳点,别有什么坏心思。” 刘钺平日里吊儿郎当,可在这样的山上修士面前,还是很有礼数,行了一礼,客客气气询问道:“敢问前辈名号,师出何门?” 热脸贴冷屁股,换来薛全一个白眼儿,自顾自走在最前头,为三人带路。 刘钺尴尬的摸了摸鼻头,没再自讨没趣。 村子不大,慢慢悠悠闲逛一圈儿,路过学塾,这时辰刚好在上课,听着朗朗读书声,薛全完全是出于好心,提醒一句:“咱们这位教书先生可没我好说话,你们最好尊敬些,要是拉不下架子什么的也可以绕着道走。” 刘钺虽说心有疑惑,不过也没敢多问什么。 因为身边两位明面上的护道人从始至终,连一个字都没敢言语。 与补天教的人差不多,他们也被安排在一间空置的院落当中。 薛全留下一句:等着。 之后就大步离开,连寒暄客套的心思都无。 刘钺就有些纳了闷。 “我这个皇子身份就这么不值钱?云老,吴客卿,这人什么来头?还挺能摆谱儿。” 云涟漪眉头一颤。 吴用干脆坐下身,揉着胡茬啧啧不已。 “殿下,这位仙师名为薛全,在咱们山上名气不小,山泽野修出身,后来一路坎坷,跌跌撞撞跻身上三境,成了截天宗的头等供奉,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这样的大人物,咱们能拉拢就拉拢,若是不能也没关系,别招惹就行。” 云涟漪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避免这位初出茅庐的殿下闹出什么幺蛾子。 刘钺感叹一声,“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云老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猜不到这么个不修边幅的瞎眼汉子,竟然会是位山巅仙人。” 之后,云老又说起了一桩关于薛全的生平事迹。 “薛仙师之所以在山上名气大,是因为三百年前与人往死里打了一架,也因如此瞎了一只眼睛。后来也是因为这事而褪去了山泽野修的身份,成了截天宗的供奉,” 刘钺惊奇的哦了一声,“能仔细说道说道?” 吴用显然对这些山上事情没什么兴趣,自顾自找了条板凳坐下,开始独自饮酒。 云涟漪就将那场哪怕时隔几百年依旧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捉对厮杀娓娓道来。 三百年前,薛全刚刚跻身上三境之中的天门境,又是山泽野修出身,行事百无禁忌。有次在一座遗落秘境当中,更是一人坑杀了百余位前来寻宝的仙师。死去的那些人当中,就有四位出自截天宗。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宗,截天宗又怎会忍得下这口恶气。于是,两位执掌戒律的执刀人出山追捕薛全。薛全是天门境不假,可面对两位与自己同境的执刀人,自然不敌。场追逃整整持续了五年。 最终,两位执刀人合力将薛全逼入东海之底。本以为胜券在握,即将斩杀此撩回宗门复命时,异变突生。具体细节外人不得而知,结果却是两位截天教的执刀人差点都死在了东海底部。千钧一发之际,截天宗副宗主岑道玄及时赶到,这才救下了两位执刀人。 故事到这儿,才堪堪过半。 听闻岑道玄这个名字后,对山上事知晓较少的刘钺都忍不住惊讶出声道:“岑道玄?是那个山上公认脾气最大,敢一人单挑整个神霄宫的岑道玄?” 连对山上事从来不怎么上心的吴用,听到这个名字,喝酒的动作都顿了顿。 云老点点头,“就是他,这位岑大掌教的脾气天下皆知。按照他的境界修为,收拾一个占据天时地利哪怕再加上一个人和的薛全,最多也就是几剑的事情,但,此事的结果让整个山上仙门都大跌眼镜。” 事实上,自岑道玄出现那一刻起,薛全的败局已经注定。 后者心存死志,面对比自己境界更高道龄更为悠久的山巅神仙,竟是没半分退意,悍然出手。 二人的那场大战,打的东海之水掀起千层海啸,逼得九天之云不得不退。 最后,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出现了。 岑道玄非但没杀了薛全为门内弟子报仇雪恨,还主动招揽薛全为首席供奉。 这结果让很多不知真相的外人时到今日依旧摸不着头脑。 刘钺一张比山上仙子还要俊俏三分的脸蛋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吴用这时插话道:“让山上最不解的,不是薛全能成为什么首席供奉,而是对岑道玄出手后还能活。” 云老认同点头,“是啊!我记得当年,因为好奇这个真相,大庆这边还花费不小的代价,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非但没得知半点内幕,还搭上不少灵石,这买卖可亏到姥姥家了。” 灵石是山上的硬通货,跟世间白银黄金是差不多的路数。 那场架,薛全确实输了,毫无悬念,甚至出手后连岑道玄的一招都没接下。 但薛全真的就弱吗?未必。 刚刚破境,就能与两位老牌天门执刀人周旋五年之久,最后还差点将猎物和猎人的位置对换绝境反杀,这样的战果,饶是放眼整坐天下的历史上也不多见。 “看来这薛全薛大仙师,果真是深藏不漏啊!光阴荏苒,现在的他是否又再度破境直上化虚呢?” 刘钺感慨。 身为皇室子弟,却执意修道成仙,就相当于是用未来继承大庆皇位的可能性来换取一份大道希望。 如果不是为了长生不朽,为了亲眼看一眼世间最高处,以刘钺的受宠程度,何至于此呢。 云老摇摇头,“谁知道呢。自从他加入截天宗后便彻底沉寂了下去,很多年都没他消息了。” 一时间,屋内陷入短暂寂静。 刘钺忽然笑了,笑面如花,艳丽妖娆。 “如果,我是说如果,不久之后的某天,薛全若对我动手,云老和吴供奉能做到何种程度?” 第二十二章 等 万事先想最坏,刘钺在京城跋扈多年下来总结的宝贵经验。 此话一出,吴用与云老同时沉默。 刘钺自嘲一笑,揉了揉脸颊,“原来,所谓陆地神仙的份量,要比我想的还要重。” 云老这时开口道:“若我二人不顾性命,薛全杀不得你。” 最多两条命为四皇子殿下换取活命道路。 刘钺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也就是好奇而已,云老没必要说得这么严重。” 随即他话锋一转,“比起薛全,我倒是更好奇那位教书先生是什么来头。” 之前薛全言语里外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别惹教书先生。 显然,就连薛全对此人都忌惮三分。 云老忧心道:“殿下,咱们是来做买卖的,其他事情还是低调谨慎些好。” 刘钺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只要咱们行事在规矩之内,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学塾那边。 下了课,柳相与一众孩子挥手作别。 荆黎握着扫帚站在先生身后,目送学生当中的某个孩子跨出门槛儿。 而汉子薛全,则坐在梨树下默默抽着旱烟。 小姑娘钱梨不见身影,估计是有些怕生,待会儿又是大白蛇与薛瞎子的聊天,钱梨就没打算凑这热闹。 柳相转过头对荆黎使了个眼神。 后者立马心领神会,搁下扫帚,跑进厨房。 自从荆黎在学塾这边包揽琐碎活计后,学塾这边难得多了几分烟火气。 柳相坐在薛全对面,问道:“紫衣妇人与独臂女子是补天教的人,与你们截天宗有渊源?” 一个补天,一个截天,要说这其中没点故事,谁都不信。 薛全吐出一口旱烟,“我就是个外门供奉,截天宗老黄历上的事情我从不参与,你如果真好奇,干脆问那俩娘们儿还爽利些。” 柳相哦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他纯粹只是好奇,对方不说也无所谓。 二人沉默片刻。 薛全有些烦躁道:“接下来该怎么搁置这两方势力?没坏规矩就真当没看见?任由他们在村子逗留?” 大庆和补天教此次目的,说到底与薛全一般无二。 只不过汉子为了那份大山机缘付出太多,若是如此还要被别人捷足先登,别说截天宗那边交代不了,薛全自己都得羞愧死。 所以他才会这么不待见几人,现在才这般着急。 柳相拿起桌上的三秋酿酒壶,沿着壶身细细打量一圈儿后慢悠悠道:“三秋三秋,春生秋落,秋收冬藏,四季轮转更迭,唯有年份到了酒水才有滋味儿。” 汉子忍了又忍,深呼一口气道:“我就是个糙人,有话直说,别老咬文嚼字。” 读书人就是这点不好,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偏要藏头藏腚,拐弯抹角,好像唯有他人听去了一知半解,才能彰显自身学问深浅。 薛全以前是山泽散修,跟人从不客套寒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路等修为上去了再回来报仇,简单来说就是能动手尽量不吵吵的主儿。 哪怕后来“自愿”加入截天宗,三百年下来有了那么一丢丢的宗门归属感,可他骨子里,还是以前的那个薛全。 如果不是真打不过柳相,估计汉子这会儿连蛇羹需要几幅中药搭配都想好了。 柳相心情不错,难得半开玩笑的调侃道:“薛大神仙就这点耐心?几百年的心境修为底子也太差了些。” 薛全重重呼气。 柳相摆摆手,也没再为难这位神仙老爷,“陆鸢的心声传信你应该也收到了。山神大老爷的意思很简单,等。” “不光是你,连我,乃至大庆那边与补天教,都要等一个契机,契机一到,最终结果如何自然会浮出水面。” 紧接着,他又不咸不淡道:“放心,陆鸢虽说是个喜欢在背后搞阴谋诡计的人,不过对承诺还是挺看重的。你们当初那笔交易我也知道,陆鸢既然答应你能带走一人,那资质铁定不会差,甚至更好。” 薛全叹息一声,“行吧!三王峰那边” 柳相点点头,“就是这事儿。” 薛全不再搭话。 厨房那边,炊烟袅袅。 闻到饭菜的香味儿,柳相一拍手,“开饭!” “薛大神仙要不要一块吃点儿?” 就是随意客气客气。 结果薛全倒是个实在人,立马点头,“亏谁都不能亏了自己的五脏庙,柳先生大方好客,在下也不好推辞。” 自顾自坐上桌,对身边的鄙夷视线那是纯当没看见。 ------------------------------------- 村子后山。 补天教二人暂时居住的院落之外有片竹林,枝生翠绿,新笋破土,一阵山野清香弥漫沁人。 苏邑盘腿悬空,四周肉眼不可见的天地灵气如彩带丝绸萦绕不散包裹女子全身。 人身周天一百零八处窍穴如堤坝大开,天地灵气如溪流江河贯体而入。 女子脸盘上露出痛苦之色。 修行,对于她们这些入了门,而且已经跨过两层境界抵达承台境的修士来说,本该事件顺水推舟从而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苏邑光是炼化天地灵气,就好似在承受一种莫大酷刑。 在气海崩溃,窍穴决堤的前一刻,苏邑猛地抬起仅存右手,做虚握状,屏息凝神,以心念观想某种事物。 右手虚握处,缓缓复现一柄长剑雏形,霎时间有金戈之声此起彼伏,回荡于深深竹海之中。 长剑白光盈泽带起一连串雪白剑气,剑气纵横奔走,刺人眼球。 苏邑瞬间睁眼,准备一鼓作气挥出此剑。 只可惜,一剑横抹还未过半,金戈之声戛然而止,本就虚幻的长剑剑身瞬间消散。 剑气化为点点流光消失天地间,竹海重新恢复平静。 唯有女子被自身剑意反噬之下,顿时呕出一口鲜红血渍,摸样凄凉。 “二十年时间还没能从那一剑的阴影下走出来,连个本命剑心都凝结不了,苏邑,你真的不适合练剑。” 远处从始至终都在观看这场自身与自身问道一场的紫衣妇人叹息摇头,一言定论。 苏邑低着头,紧咬嘴唇,有些委屈,有些倔强。 第二十三章 天下剑修 曾经人族刚刚开辟出通天之路的千年后,有个铁匠铸造了一把兵刃,为其起名为-剑。 又有人路过时觉着名叫“剑”的兵刃有些意思,于是便顺手买了下来。 后来,买下“剑”的人成了修士开始登山。 后来的后来,这人在某场差点颠覆天地的大战之中,一人一剑,杀得人神皆胆寒。 自那时起,天下便出现了个名为“剑修”的流派。 他们看轻天下万法,甚至连长生都会觉着无趣,好像唯有一剑在手,才是真正的风流。真正的杀力无双。 直到都无法确定是几个万年之后的今天,整座天下当中,剑修始终不多,但同样不少。 因为有人喜欢风流,有人追逐杀力。 苏邑便是如此。 只不过她的修行道路一直都不顺遂。 幼年记事起,就被自己的师父带上山传授修行之法。 开山境时偶然一次的握剑就有先贤剑气残留显化。 那时候,记得自家山头的师兄师姐都会用艳羡的目光看待自己。每次见到自己练剑,大家都会说若苏师妹能成剑修,自家山头可就有福气了。 于是,小姑娘握剑的手自那天起就再没松开。 从握剑到学剑再到练剑,直到如今,已经不记得过了几十个春秋。 年龄再变,心境再变,剑术深浅也在变。 可能唯一不变的,是苏邑那要成为剑修的纯粹执念。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 修士修法亦要修心,心一旦碎了,甚至比修为折损,根基挫折更加可怕。 苏邑在刚刚跻身承台境那会儿,就亲眼目睹过一剑断山的风采。 补天教外门四十八峰,每一峰上面都镇守一位中三境修士,一峰扣一峰,形成一道天然的护山大阵。 可是那来自不止几万里之外的一剑,竟是齐齐削去四十八峰如同腰斩。 那一剑过后,补天教被传之为笑谈。 苏邑曾高高仰起头颅,那一剑的风采从她头顶掠过,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再后来,被同门毁去左臂,让她本就裂痕如蛛网的心境彻底破碎。 很多人因此说她从此再也无法提起剑来。 可她不服,哪怕在承台境凝练出剑心的希望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一,她依旧不愿放弃。 心境破碎之下强行练剑,后果自然可想而知。 每一次凝练剑意剑心,都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问道斗法,输赢都会是痛苦凄凉。 紫衣妇人无奈摇头,“练剑有什么好的,非要把自己逼成不人不鬼的摸样才肯罢休?” 苏邑还是没说话,站起身,弯腰返回院落。 董璇玑看向青葱竹海,轻叹一声,“也就是看在你师父的面上我才教导你这小辈两句,若是换成其他人,我都懒得搭理。咱们补天教内剑修虽不多,却也不少,当初你这丫头不愿更改峰头,执意要留在小阙峰,成天只知道对着剑谱练剑。剑谱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前人点拨,你的坎坷,早就注定。” “既然之前的路走不通,为何不干脆换条路走?你师父对你如此疼爱,定然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倾囊相授为你更换道路。执迷不悟的下场都不算好。” 妇人这番言语都是真心实意的好言相劝。 苏邑现在的心境根本无法再在剑道一途上有所精进,与其执迷不悟,不如乘早改道。光阴如逆旅,弹指一挥间,红颜易老,将相枯冢。最后的结果不外乎一个死不瞑目。 苏邑折下院落老树的一条细枝,握着手中垫了掂,似乎觉着重量不大合适,皱了皱眉头。 对于妇人的劝解,她只是笑着回道:“董姨,没关系的,这是我自己从小选择的路,既然选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还是这般。 都不知道劝了几次,这句回答又听了几次的紫衣妇人摇头不已。 以树枝为剑,剑随心走,身影翩若惊鸿,时而如落叶随风,时而雷霆骤雨。 这套剑法耍得很漂亮,只可惜女子少了条臂膀,脸蛋儿也算不上出彩儿。 “按照祖师堂的密信内容,咱们估计要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不打算出去走走?没准儿还能为你山头带回个小师妹小师弟什么的。” 村子里其实适合修行的孩子不少,一代人中甚至能够占据一半左右。 只不过柳相在收学生时太过挑剔,那些个资质平平还无气运加身的一概放弃。 山上人挑选宗门子弟,资质这一关很重要,除此之外也有眼缘一说。 万一要是遇到个心性不错,自己又喜欢的孩子,资质差些也无妨。 苏邑摇摇头,原本下山就是为了散心,如果不是半路收到宗门的传信,估计她都不会来走这一遭。 除了宗门给的任务之外,其余事情,她都不上心。 “行吧行吧,我说不动你这妮子。不过宗门可是有明言的,得带回一两个身负气运的龙种,你练剑闲暇之余也可去村里多看看。” 说罢,妇人跨过门槛儿款款离去。 舞剑结束,女子单手抖落了个绚烂剑花,收剑入鞘一气呵成。 潇洒一词,不光男子可以,女子也有。 “啪啪啪~” 一连串鼓掌声响起。 苏邑抬眼望去。 院内的老树枝头上,多出个身形小小的小姑娘。 眼眸弯弯,如天上钩月。 苏邑显然对这个大山土生土长的小精怪好感颇佳,同样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很自来熟的跳下枝头,落在女子肩头。 叉着腰,抬头挺胸,就像再说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我喜欢钱,又是梨花,所以就叫钱梨咯。” 苏邑轻捂嘴角,很认同的点头,“嗯,这名字,挺好。” “这位姐姐,你虽说长得不好看但心是真明亮,很难得的。” 本来是句夸人言语,结果被钱梨这么一说,怎么听怎么别扭。 苏邑顿时绷起脸,毕竟女子谁不爱美呢。 伸手拍了拍钱梨的小脑阔儿,“钱梨啊,你也就是在这儿大山里没人计较,要是出了外面,估计花瓣都得被人薅光了。” 钱梨挠挠脸,一脸的迷糊。 大山外面都这么可怕的吗?还动不动就薅花瓣的?看来自己还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在大山里待着吧。 第二十四章 狭路相逢 年关过后,春至大半。 赵家树院子门口,开出很多连名字都说不上的野花,在墙头,在地里,自顾绽放艳丽,红的,白的,黄的,随着春天驻足,欢快的摇曳生姿。 背上娘亲缝制的小书包,孩子一溜烟儿跑出家门,从墙角门口抓起一根“精心挑选”的坚韧细枝,舞动起来虎虎生风,赵家树似乎对耳畔呼啸声很是满意,得意点头。 自古将军配宝剑,自己现在还不是,就勉强用枝条凑合凑合。 旋即将目光看向那些在风中摇摆不定的野花野草。 可怜春生绿芽红花,在孩子手底下连一个回合都支撑不过,皆被处以腰斩之刑。 一路走过,一路残花败草,不可谓不凄惨。 等快走出自家那条小道,孩子转着圈儿看了眼周遭,遗憾,再无敌手。 手有宝剑不得出,拔剑四顾心茫然。 晃了晃脑袋,随之丢到手中“利刃”,歪着嘴唇,一脸骄傲。 然后抬头看了眼清晨和煦的日头,顿时脸色大变。 糟糕,要迟到了。 于是,风风火火的孩子拔腿飞奔。 虽说迟到,先生可能最多也就是提醒两句,但要是被家里娘亲知晓了,那是真会挨板子的。 小书包上下颠簸,路上尘土四溅。 在转角处,与一位白发老人差点就要迎头撞上。 老人随意伸出手掌抵住撞过来的小脑袋,动作缓慢,力道轻柔,赵家树只觉着撞在了一团棉花上,停步抬头看去。 老人满脸慈祥和蔼,还温声道:“走路慢些。” 赵家树揉了揉脑袋,笑嘻嘻的道了歉,重新奔向学塾。 云涟漪看着孩子背影逐渐缩小,目有所思,嘴角始终挂着一抹笑意。 “琉璃道胎,名不虚传。” 世间有两种最为契合道家与佛家的体质,琉璃道胎与金刚佛骨。 二者修行资质本就很好,若是再走上相应正确的道路,未来成就一位道家真人,佛门龙象,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看来这趟出门儿运气不错,小小村庄还藏着这么个好苗子。” 关于天王山脉的由来,大庆国库密封的卷宗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他们此行,就是为了这些好苗子,若是买卖成立,大庆的国祚气运将会上涨。 作为天下四大王朝最年轻,底蕴最薄弱的大庆,已经被其余三家大国压制太多年。 故而,对于天王山山脉之行,当今陛下志在必得。 赵家树跑着跑着忽然又停下脚步,紧接着转头望去。 那老人家谁呀?自己纵横村子好几年,都没见过。生面孔?挺稀奇的。 挂在梨树上的一串铃铛叮叮咚咚,悠悠回荡在村子上方。 赵家树顿时神色慌张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陌生人,急急忙忙朝着学塾跑去。 云涟漪一行人进村已经六天,倒不怎么外出,毕竟还在忌惮那位始终不曾露面的山神。 今日老人心有所感,才会绕着村子走慢慢悠悠闲逛。 遇到赵家树,云涟漪已经十分满足。 走着走着,刚好路过一处院墙低矮的人家。 老人个头较高,稍稍抬眼就能看见院内光景。 一位年轻妇人,相貌平平,脸上的淡妆水粉倒是为她增添了几分颜色。 她坐在板凳上,手中拿着孩子的破旧衣物仔细缝补。 低着头,阳光照亮她的青丝,动作轻柔缓慢,跟老人印象中的农家妇人天壤之别。 不过,云涟漪这辈子什么女子没见过。 贫寒人家的沧桑妇人,未出阁的小家碧玉,富贵门庭的莺莺燕燕,青楼花魁的浓妆艳抹,官宦世家的大家闺秀,山上仙子的缥缈出尘 在他们这些山上人眼中,女子再怎么好看也只不过是一幅老天爷赐予的皮囊,百年千年之后也逃过粉红骷髅的下场。 所以,在老人看来,所谓的倾国倾城,还不如这一幅妇人补衣图来的令人喜欢。 看过就看过,过眼云烟罢了。 收回视线,望向前方。 不知何时,他前方不远处,多出一位紫衣妇人,妆容华贵,体态丰腴。 紫衣妇人缓缓施了个万福,“补天教执事董璇玑,见过道友。” 云涟漪走近了些,自报名号后说道:“你们补天教坐落大沧,与我大庆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不用这么客气。” 董璇玑笑了笑,如一朵富贵牡丹,“山上的来来往往,相互之间多些礼数终归是不会错的。” “怎么?你们补天教的也想来分一杯羹?” 云涟漪倒是没客气,连半点客套寒暄的懒得做。 二人并肩而行。 董璇玑笑道:“天下机缘能者居之,更何况是陆山神亲自传信,我补天教再不来,可真就说不过去了。倒是你们大庆,作为旧王朝的窃贼,才最没脸面来这吧?” 既然云老神仙说了不必客气,那我这个女子自然听从便是。 天王山脉是大渊王朝的旧南岳,国力鼎盛之时候,大渊曾割据天下一半疆土。 大渊覆灭之后,疆土被百余小国瓜分殆尽,其中的西楚与大庆最为瞩目,好似天上缓缓升空的两颗星辰,最终划江而治,形成了天下第三和第四大王朝。 大庆排名垫底儿,毕竟最为年轻。 妇人此言,可就不是单单针对云涟漪一人,而是将整个大庆说成了窃贼。 云涟漪幼年于监天司学道,后入禁宫,负责看守大庆国祚莲池一事,属于大庆秘密供养的一小撮炼气士。 大庆对老人来说是故乡,更是国土。 “董璇玑,身在异乡为异客,万一出了村子就身死道消可不大好。” 云涟漪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很快他便收起那份愠怒,云淡风轻。 “多谢道友提醒,是奴家失言了。” 董璇玑作为作为补天教执事,境界可能不是执事当中最高的,也不是最能打的,但多年行走山上,查颜悦色的本事可半点没落下。 之前那句言语本就是试探,既然对方不高兴,又是身在别人的地盘上,服个软有不会少半斤胸脯。 “老夫是个热心肠的人,提醒一句,村里可是有个截天宗的神仙大老爷,走路时最好悠着点,免得鬼打墙被套麻袋打闷棍儿。” 云涟漪幸灾乐祸。 董璇玑养气工夫再好,此刻都有些神情悚然。 一袭紫衣大袖翻转飘荡,“告辞。” 说罢,妇人头都不回转身就走。 她心里骂骂咧咧,点子太背,在这还能有截天宗的王八蛋。 云涟漪忍着笑,大步流星。 村子的某座草药铺子内。 抽着旱烟的汉子默默收回视线,不在去看那妇人离去时,腰肢颤抖胸前起伏的光景。 第二十五章 灵石 学塾这边,今天来了个长相绝美的公子哥儿。 也没走进学堂,坐在梨树下,时不时看向终年无叶无果的梨树,花雨纷纷。 柳相所教授的那些学问,刘钺五岁时就已烂熟于心,听着朗朗读书声,不由有些怀念小时候求学那会儿的时光。 皇家子弟读书,教书夫子要么是学富五车的大儒,要么是六阁学士,那学问都大了去了。 不过,学问归学问,刘钺对这些少师或是少傅没多大好感,成天吹胡子瞪眼,成天晃荡肚子里那点墨水,动不动就引经据典,说古论今,从小到大,刘钺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自己不想学,拉着几个岁数差不多的兄弟姐妹一块儿逃学,他们还得在屁股后头追着讲,烦死个人。 如今,当年的小皇子长大了,还当上令世人仰慕的山上仙师,逃离了文字牢笼,但好像偶然想起,还挺怀念那些老头的的闲言碎语。 刘钺狠狠扯了扯脸颊,鄙夷自己道:“才多大年纪就会伤春悲秋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多想想红袖楼的花魁姐姐呢。” 抛开嘈杂念头,将视线停留在学堂之内。 一袭墨衫手持书卷,一手负后拿着戒尺,缓缓踱步。 孩子们嗓音稚嫩,没摇头晃脑也能将书籍言语读顺通透。 摩挲着细腻下巴,刘钺思量着某些事情。 日升日悬,高挂天际。 随着梨树上的铃铛声无风自响,学塾这边也到了下课时分。 今天的孩子们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儿,都没了往日的那份吵闹喧嚣。 慢悠悠地走出学堂,视线不约而同的看向梨树下的某人。 当中有个小姑娘低声叹道:“好漂亮的大姐姐。” 其他小伙伴连连点头认同。 刘钺也没在意孩子的纯真言语,天生阴鱼相长得就是好看,况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人说成是女子。要真小心眼儿,估计都能把自己给憋屈死。 刘钺咳嗽两声道:“那什么,我其实是大哥哥。”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孩子惊讶声。 赵家树看到刘钺的第一眼就如临大敌,完蛋,自己娘亲村花的名号要被抢了。 听到这话顿时松了口气,还好,是个妖人。 顺带着视线还从刘钺的胸脯上一扫而过。 嗯,确信无疑了。 等学子们都跨出院门儿。 今天荆黎要在田里忙活,也就没空来学塾。 等到柳相跨出门槛儿时,随意打量了刘钺一眼便再无兴致。 可能是重活一世,也可能五百年为蛇的经历,他对皮囊一事早就看得很轻,毕竟在妖的眼中,人只分细嫩与粗糙两种。 “如果是来听课的,现在学塾要关门了,请你离开。如果是找我有事儿,抱歉,不想听,你也可以走了。” 对于外人,柳相从来没什么耐性,薛全就是最好的例子。 刘钺拱手执学生礼,态度恭敬道:“听说先生有三不收一不教的规矩,在下刚刚及冠未到双十,束脩是一两银子,刚好,我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剩下的两不收,先生你看能不能用银钱弥补?没关系,若是白银黄金不成,山上灵石也是可以的。” 想成为学子,也是刘钺心血来潮使然。 薛全之前的一番话让他断定,这除了有点子英俊之外的教书先生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反正自己又不缺钱,不如在这位高人面前卖个乖混个脸熟。 说着,刘钺伸手,从仙家炼制的乾坤袋中拿出三枚荧光矍铄的灵石。 灵石作为山上的硬通货,不光其中蕴含的灵力温和,能够让修士瞬间补充气府窍穴,炼器,制药,造阵等等都离不开灵石,故而灵石的品级越高,在山上也就越值钱。 “三枚上品灵石,我想应该够做学堂的敲门砖了吧?” 刘钺不愧为四大王朝之一的皇子殿下,出手足够阔绰,这三枚上品灵石,连中三境修士看了都得眼馋。 柳相只是随意撇了一眼。 货真价实。 只不过,他的修行根脚是蛮妖,对于天地灵气根本不需要,灵石在他手中与世间钱财无异。 柳相一挥袖子。 刘钺顿时脸色一变。 院内顿时刮起一阵妖风。 刘钺整个人连同那三枚灵石顿时高高飘起,随即重重落在院外的土路上。 二境塑胚的修为愣是半点反抗余地都没有。 身份尊贵的四皇子殿下,相貌比女子更加艳丽,如今却摔了个狗吃屎,脸朝地那种。 从小到大受尽宠溺的刘钺怎会受过这般委屈,饶是对方真是陆地神仙又如何? 站起身,刘钺神色阴沉,刚想撂几句狠话。 不曾想院内,柳相语气带有意外和不悦道:“明天开始允许你进学堂旁听。” 刘钺神色瞬间阴云转晴,笑嘻嘻拱手弯腰道:“多谢先生。” 那三枚灵石好似被人牵引,自动又掠回了院子。 院内的柳相伸手接住灵石,皱眉不已。 因为就在刚才,陆鸢忽然千里传音让柳相允许刘钺上课。 原本平淡生活被这些外来人打破的柳相自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不过陆鸢开口,柳相自然无法拒绝。 寄人篱下,该给的面子总得给。 对于刘钺这个人,柳相其实没有什么好感与恶感,纯粹看做过客罢了。 柳相以心声传音远在臧符山之巅的陆鸢道:“你欠我一份人情,记得还。” 陆鸢也不含糊,直接答应下来。 刘钺离去。 柳相将三枚灵石搁在桌上,拿起其中一块在手中细细打量,没觉着有什么金贵的。 将灵石放入口中,随口一咬,灵石顿时崩裂成无数块。 “咔嚓咔嚓~” 柳相越嚼越觉着没什么滋味儿。 张口一吐,碎渣散落梨树根部。 这一幕要是被刘钺见了估计得心疼死。 按照换算规律,凡俗白银万两才能换取一枚下品灵石,还是有市无价那种。 灵石分三个等级,之间又以千为换算,这一枚上品灵石,都够买下半座城。 结果就被柳相这么随意的糟蹋了,实在有些可惜。 这时,钱梨悄悄摸摸从梨树躯干内探出脑袋,同样拿起灵石至鼻前嗅了嗅,然后眼神一亮。 柳相无所谓道:“喜欢啊!送你了。” 钱梨欢天喜地。 她从未出过村子,自然也不知道灵石作何用。 不过光是其中封存的纯粹灵气,对她们这些灵妖来说,无异是场大补之物。